《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一章 乱糟糟的朝堂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北京城,奉天殿内。
“殿下,是不是该上朝了?”一个略显有些浑浊的声音,在朱祁钰的耳边响起。
朱祁钰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缓缓的睁开。
入目则是无数的大红色的木柱,黄色的帷幔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两盏鹤形宫灯就在眼前,香气袅袅。
似乎是一股松香的味道?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恶作剧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慢慢的清晰了起来,他用力的吸了几口秋日的凉气,意识逐渐的清醒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太监,有些疑惑,搁这儿拍戏吗?
那我的台词应该是什么?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身体一僵,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如同气泡被戳破了一般,无数的幻影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闪过。
朱祁钰,明代宗,人称景泰帝。
他的好哥哥朱祁镇在七月份带着京师三大营,亲征瓦刺部,行至土木堡,被瓦剌部的也先俘虏,三大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了个全军覆没。
作为闲散王爷的郕王朱祁钰,在完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被皇太后从郕王府里提了出来,扔在了监国位置之上。
群臣在殿外候着正等待着上朝、皇太后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内官监太监和司礼监太监等待着朱祁钰的指令、大黄色的龙椅之上空空如也。
他现在只是一个监国,而不是皇帝。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吗?他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现在的他,真的没得选。
“上朝!”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虽然手心已经攥出了汗,但是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的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朝五晚九,这没想到熬了一夜,再醒来,居然做了监国。
“上朝!上朝!”内官监太监成敬转过身来,喊了一嗓子,随后小黄门高声呼和。
停摆了数日的朝议,终于再次开始,胸前绣着各种禽兽的朝臣们,在大汉将军的查验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前线战事吃紧、天子被俘、群臣惶恐,进了殿之后,诸臣依次站好之后,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时间奉天殿内,居然有几分嘈杂。
朱祁钰坐在一个四方凳上,这个四方凳很小,甚至有点硌得慌,和那宽阔的龙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右都御史拿着手中的黄册大声喊道:“禀太后、殿下,应到二百零五人,实到一百三十二人,七人病休。”
朱祁钰眉头紧皱,这缺勤实在是太多了吧,七人病休可以理解,可是剩下的六十六人去哪了?
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剩下那六十六位本该上朝的大臣、勋戚、军将,都死在了土木堡之下。
大明朝的在廷文武,仅一战损失了超过三成要早朝的京官。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内官监太监成敬大声的喊道。
“吾皇万岁。”诸臣俯首山呼海啸,只不过他们要行礼的对象并不在奉天殿内,而是在瓦剌部的大帐内。
这画面颇为的讽刺。
“殿下,臣有事启奏。”右都御史出列俯首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天子北狩,还请殿下早日定夺社稷之主,以安天下。”
朱祁钰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右都御史,这人名叫赵谦,原来郕王也只知道此人叫赵谦而已,别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是在劝进吗?
朱祁钰准备推辞,按照他记忆里的规矩,至少要三推而就,否则就是大不敬,毕竟朱祁镇这个皇帝,还活着。
赵谦想要再说话,可是站在另外一侧的司礼监太监一甩斗牛服的袖子,拿出了一卷圣旨。
他高声呼喝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皇长子朱见深,天资粹美,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
“授朱见深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传播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朱祁钰看着这个司礼监太监,此人名叫金英,司礼监提督太监,那是内官之首。
这段圣旨简单翻译就是皇长子朱见深,在皇太后的慈命下,被册立为了太子。
朱见深,两岁,自己那个便宜哥哥朱祁镇的庶长子。
朱祁钰额头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对明史本就是一知半解,这一道圣旨下来,内容很简单,也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江山,还是,也只能是他那个哥哥朱祁镇的江山。
赵谦伸出右手来,探出一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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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这诏书谁下的?
自然是坐在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为何要立北狩天子朱祁镇的长子为皇太子?
因为朱祁镇是那皇太后的亲儿子,而他朱祁钰是庶出。
朱祁钰只觉得可笑,皇帝被人俘虏了、大明二十万精锐被全歼、朝堂三成朝臣殉国、瓦剌部磨刀霍霍正欲南下。
朝堂停摆数日,上朝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确立皇太子之位,而皇太子却不是监国的血亲。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胸前绣着云雁的朝臣站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佥都御史徐有贞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别人没反应,点头说道:“讲。”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迎回皇上,瓦剌部太师也先派来了使者,要求金帛相赠,以早迎陛下还朝,还请殿下定夺。”
赎回人质?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朝,自然不能说赔款,只能说是相赠。
“启禀殿下,这事已经令户部办下了。”司礼监太监、皇太后的传话筒、朱祁镇的狗腿子金英,立刻回禀了一句。
事事启奏的时候让他这个殿下定夺,却事事都由太后定夺吗?
朱祁钰却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有多少?”
金英显然没想到一向温和不通政事的郕王突然询问,想了想说道:“九龙蟒龙缎百匹、珍珠六托、两百两黄金、两万两千六百两白银,八车珍宝。”
朝堂一片哗然,朝臣们立刻吵吵闹闹,奉天殿的顶差点被掀了。
一直老神在在一句话不说的吏部尚书王直猛地睁开了眼厉声呵斥道:“好你个阉贼!金英,某问你,你可知这九龙蟒龙缎乃是天子御用之物,岂可轻赠?!”
朱祁钰闭目用力的吸了口气,王直说完了话,朝堂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心头的烦躁却越来越盛。
他猛地睁开了眼,大声的问道:“衮衮诸公,天子北狩、大兵压境!尔等皆为社稷之臣,喋喋不休些狗屁倒灶之事,如今当务之急为何?”
“不应该是退敌之策吗?”
“还是你们以为瓦剌人入不了关!”
第二章 喋血奉天殿
敌人都打上门了,把皇帝都给俘虏了,朝臣们却在就使用九龙蟒龙缎做赔偿是否违制争论不休。
朱祁钰原本打算沉默是金,先了解情况再做事,至少也要把朝臣们认全,才能有进一步的打算。
但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分不清楚,这朝议个什么劲儿?
朱祁钰此话一出,有几个人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佥都御史徐有贞再次出列,高声喊道:“臣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荧惑入南斗,天命有变,祸不远矣。”
“臣以为,此等危急时刻,不如趁运河水势高涨,乘舟南下,至南京再做定夺。”
徐有贞,就是刚才提到的给瓦剌部赔偿,换回皇帝朱祁镇的人。
吏部尚书王直闻言,面色不愉,嗤笑的说道:“徐御史,你安排妻儿南下,此时怕已经过了临清了吧?”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早有逃难之举,还是觉得这佥都御史不做也罢?要是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你!”徐有贞万万没想到他安排妻儿南下之事,早已经被人知晓,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偷偷做和被人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
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徐有贞的眼神说道:“你欲迁都,社稷南迁,咱家问你,皇上怎么办?”
“一旦南迁,皇上陷阵敌营,可还有还朝之时?!”
徐有贞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他退了两步,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结果差点落了个谋反的罪名。
整个顺天府的富绅们,在土木之变的消息传来之后,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南迁了!
整个运河已经被船拥堵,直道上都是各种驴马车,是他一个人跑了吗?
是整个京师,整个顺天府、整个河北都在向南逃跑!
怎么责难时,却只责难他一人?
这朝堂上,不说话的朝臣里,又有多少的妻儿早就在去南直隶的路上了?
他只是把这件事挑明了罢了。
“殿下…”他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着台上的朱祁钰。
朱祁钰调整了下坐姿,这四方凳,真的有点硌得慌,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有贞归列,大声的说道:“可还有附议南迁之策的人吗?”
零零散散只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赞同了徐有贞的南迁之议。
大明的法统有个说法叫:山河焉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南宋朝廷南迁,置淮河以北军民于不顾,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大明朝臣乃至黎民百姓所不齿的行径。
“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启奏。”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固守京师,再言南迁者、议和者,斩!”
“京师是天下根本,平日稍动也是大动干戈,此诚危难之秋,一动便大事去矣。难道看不见大宋南渡的后果吗?”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着,一个浑身正气的男子,站在庙堂中央,振振有词,中气十足。
于谦,于少保,一首《石灰吟》绝唱天下,正如他那首诗一样。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祁钰穿越而来内心那股郁气和狂躁,都在于谦开口讲话之后,消散一空。
“于侍郎可有退敌良策?”朱祁钰略微有些激动,就差站起来了,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是端起了架子问道。
于谦总觉得这位郕王殿下的眼神,过于炙热了。
他俯首说道:“殿下,奉天殿人多眼杂,此乃军机之事,臣以为还是等庙算、廷议再议不迟。”
成敬作为十王府郕王典薄,现在的内官监太监,对规章制度门清,他移步在朱祁钰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稍微解释了一下廷议。
朱祁钰点头,朝会其实更多的是宣布,而廷议才是真正庙算的地方。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再次大声的喊道。
成敬话音未落,立刻有人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臣右都御史陈镒有本启奏,王振倾危国家,陷皇上于险地!请诛王振之族,以安军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诛国贼!”
陈镒话音刚落,朝中一百多位官员已经哗啦啦的跪下了一大片,高声疾呼请诛国贼,甚至有的已经泣不成声,痛哭不已。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率领京营二十万精锐,出宣府作战,全军覆没。
几乎所有人都将土木堡之变的罪恶,归咎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的身上。
是王振蛊惑英宗皇帝朱祁镇出兵,是王振执意回家乡耀武扬威,才让大军迟滞,是王振怕大军踩坏了他们家乡蔚州的田地,才改变了路线,是王振让大军,驻扎到了土木堡,酿成惨祸。
一切的一切都是王振的错!
朱祁钰看着满朝文武跪地,只有少数几个人站着一句话不说,他认真的记下了这些人的面庞。
“王振乃是皇兄近侍,需待皇上旨意,本王只是监国,无权处置。”他一推四五六。
王振乃是阉党党魁,整个大明皇宫里都是王振的子子孙孙,朝中也有王振的党羽。
朝臣们想让他这个监国,诛杀王振满门九族,他一个住在十王府的郕王,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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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他当这把枪,门儿都没有。
陈镒痛心疾首的高声呼和:“王振罪不容诛,殿下若不立即正典刑,灭其族类,我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中。”
“臣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之中!”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就是阉党,他大声怒斥道:“裹挟上意,大殿喧闹,乃是…”
马顺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突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把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用力一扯,扯下了不少血肉。
“你过去助王振作恶!倚其擅作威福!今天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如此!看某取你命来!”
“纳命来!”
说完整个大殿乱做了一团,大汉将军鱼贯而入,却从两侧绕到了月台之上,护卫着月台之上的朱祁钰和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朱祁钰通过人墙看到了大殿的惨状,瓦剌人还没到,这朝堂倒是先打了起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大汉将军冲进了奉天殿,朝堂才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一股铁锈味在大殿之上弥漫着。
三具尸体躺在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王振亲眷王长、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指挥使毛贵。
司礼监太监金英也是浑身是血,胳膊无力的耷拉着,脸上被挠出了不少伤口。
锦衣卫将几个人反压在地上,这都是行凶之人。
“好!很好!”朱祁钰终于站了起来,不断的鼓掌,慢慢走下了月台,来到了尸体旁边站定。
血肉模糊。
第三章 待明日,权在手
“殿下。”于谦只觉得阵阵眩晕。
他最近一直忙于京师防务和武库调配,日夜不辍,昨日就没有休息,今天直接上殿,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孤无碍。”朱祁钰没有让于谦搀扶,站在了三具尸体之前,又看着群情激奋的朝臣们。
他饶有兴趣的巡视了一圈,朝臣们的表情颇为有趣。
他负手站定,因为手有点抖,他不愿意露怯给朝臣们看。
这些人,在逼宫!
逼自己把土木堡之变的罪责,归咎于王振和其党羽身上。
朱祁钰环视了一周后,看着刑部侍郎俞士悦问道:“杀人者,何罪?”
“杀人者诛。”俞士悦俯首说道:“郕王殿下,事出有因…”
朱祁钰打断了俞士悦求情的话说道:“杀人者诛,压下去,送往北镇抚司。”
“殿下!”王直、俞士悦等人大声说道,还要求情,可是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劝谏。
于谦有些恍惚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以为,马顺等人罪该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愤。”
“况且群臣心为社稷,没有其他想法,一时激动,还请殿下,不要追罪于各位大臣,还请殿下三思。”
朱祁钰看了一眼于谦,用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向着文华殿而去,那里是平时议政的地方。
王直示意大汉将军将几位朝臣松开,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全仰赖于侍郎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真是多亏了你。”
于谦却是百感交集的看着朱祁钰背影,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违背了郕王殿下的意愿,郕王殿下乃是监国,则为君,某为臣,却忤逆了郕王殿下,实乃不臣之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的厌恶了我。”
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身后跟着成敬和兴安两个太监,都是十王府的旧人,他甩了甩手,当时那种群情激奋的状态,的确是有点吓人,他也是吓了一身冷汗。
强撑着走出奉天殿的他,一阵阵的恶心,血肉模糊他是第一次见到。
“殿下,臣有一言。”成敬亦步亦趋的跟着朱祁钰,低声说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成敬:“不当讲就不要讲。”
这…
成敬略有些迷茫,随即选择了闭嘴,跟着朱祁钰向着文华殿而去。
朱祁钰真的怪罪于谦吗?
并没有,这是一场戏而已。
杀掉马顺、王长、毛贵三人的朝臣共计有二十多人,全都杀了?
他倒是想充分发挥慈父精神,挨个送到午门外,拿去他们的脑袋。
但是此时也先率领瓦剌部正准备南下京师,国朝正是用人之际。
全杀了,本来就支离破碎的朝堂,还有人干活吗?
再说了,他也杀不了。
马顺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这些朝臣们既然敢当殿击杀,绝非一时冲动,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一个住在十王府里的郕王,只是监国,很难和根深蒂固的朝臣们斗。
他无权又无势,唯一的班底就是身后这俩宦官。
于谦的话,他正好就坡下驴罢了。
至于最后甩的那一袖子,是甩给朝臣们看的,也是甩给珠帘后的皇太后看的,唯独不是甩给于谦看的。
一个很傻很天真的监国或者皇帝,威胁会小很多,也会安全很多。
他现在可怜弱小又无助。
待明日,权在手,自然是予取予夺!
朱祁钰站在巨大的堪舆图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标准线,等了小半茶的时间,才等到了六部尚书等人来到文华殿。
他看了眼躲在珠帘后的孙太后,对着于谦说道:“于侍郎,兵部尚书邝埜已经确定战死在了土木堡,你准备下,接过他的担子,总领京师防务。”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他是左侍郎,兵部尚书战死殉国,他自然要接过兵部尚书的职位。
“于侍郎,现在有何退敌良策,可以说了吧。”朱祁钰的声音依旧不是很客气,似乎是对殿上于谦的劝诫依旧不满。
于谦只觉得古怪,虽然这位郕王殿下的语气不善,但是眼神中那种炙热依旧未减。
他听到朱祁钰的询问,赶忙说道:“我大明拥兵一百五十余万,下勤王诏,号令全国军户驰援,京师坚守三月,敌军不战而退。”
朱祁钰让成敬和兴安两个小宦官搬了凳子过来,示意诸位尚书坐下叙事,他摇头说道:“孤不通军事,但是还是对于逃户侵占军屯之事,略有耳闻。”
“孤记得去年时候,于老师父,上了道奏疏说,天下军户,亡者十之八九,可是在京师酿出了轩然大波,这是实情吧。”
于谦现年五十有一,已经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两鬓已经斑白。
于谦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是实情。仅剩的一些边军若是调动,怕是要酿成大祸。”
“所以,咱们到底有多少人,来打这场京师保卫战?”朱祁钰颇为认真的问道。
于谦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披甲之士不足两万。”
除了于谦和朱祁钰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只知道京营空虚,完全不知道已经空虚到了这种地步!
连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都面如土色,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南迁不能南迁,议和又不能议和,两万披甲之士,打得过吗?
朱祁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要是于谦的退敌之策真的万无一失,他在奉天殿就讲出来安抚朝臣了,不用等到这文华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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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叹气的说道:“勤王军不可擅征,否则有可能国体动摇。”
“靖康之耻中,徽、钦宗两帝两次召集天下勤王军,勤王军逾两百万之众,云集开封府,结果呢?指挥不当,调用无度,宗泽走后,这勤王军都变成了流民乱匪,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皇上亲征草原,仅筹备一月时间,就立刻提兵北伐,三大营精锐倾巢而出,京中粮草抽调大半。”
“等下?皇上亲征草原,筹备了多久?”朱祁钰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说道:“一个月。”
于谦看了一眼珠帘后的孙太后,低声说道:“太宗文皇帝每征漠北,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年。”
太宗文皇帝?哦,应该说的是朱棣。
喜欢文这个谥号的还有李世民,这俩打了一辈子仗的皇帝,都是文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继续。
于谦继续说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二十万精锐、三十余万民夫,皇上只用一个月筹粮,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于谦已经很给朱祁镇面子了,只说了仓促,好悬没骂大傻叉了。
筹备一个月就敢亲征,谁给自己那个好哥哥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啊!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京中粮价六月时每石一两三钱,现如今每石却四两五钱,殿下,京中无粮啊!”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殿下听到了。
朱祁钰认真咂了咂这几位重臣说的话,总结性的说道:“眼下无兵可用、无将可遣、无粮可食,南迁不可,议和不能,皇上又在迤北敌营。”
“于老师父说,瓦剌人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最迟十月初,就到京师城下了。”
“请问于老师父,这场京师保卫战,到底该怎么打?”
于谦有些犹豫,问道:“不知郕王殿下可有良策?”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种解法,抽丝剥茧最后都落到了一个方向上。
第四章 退敌良策
“孤的想法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落到一个民身上,不知道于老师父以为如何?”朱祁钰稍微琢磨了下,低声说道。
户部尚书金濂满是讶异的看了一眼吏部尚书王直,王直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是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些惊讶。
这庶出子的朱祁钰,居然能有这番见识。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听闻郕王殿下少有才名,洞察世事,臣以前只当是奇闻姑且一听,百闻不如一见,郕王殿下名不虚传。”
“那于老师父,说一说这应对之策吧。”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果然喊出君为轻,社稷为重的于谦,和自己的思路上是一致的。
于谦站起身来,站在了堪舆图面前,大声的说道:“眼下顺天府内,披甲之士两万有余,而瓦剌骑卒精兵三万有余,裹挟民夫号称十万大军。”
“但这仅是西路军,如果连中路军脱脱不花,东路军孛罗都算上,瓦剌人最少有六万精骑,十五万步战。盈二十万大军不在话下。”
这么多人?
朱祁钰转过头看着堪舆图,瓦剌人三路并进攻打大明。
瓦剌西路军剑指大同宣府的山外九州地区,瓦剌中路军则是以攻打北古口,及关外喀喇沁草原为主,而东路军则是辽东的广宁为主战场,意图通过辽西走廊,进逼京师。
东路军推进不力,已经和也先西路军会合一处。
三路并进!
“京师围七十二里,城高三丈三有余,臣前几日查点了武库守城之物,守城绰绰有余,瓦剌不可能攻下京师。”
于谦说的底气十足,别说京师了,就是宣府重镇,瓦剌人,想啃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他有些疑惑的说道:“瓦剌人二十万大军直扑京师,可我大明仅有二万京营。”
号称二十万大军的京师三大营,哪去了?
被朱祁镇带到土木堡,葬送在了瓦剌人手中。
于谦继续说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建京营。”
“应该调集南北直隶与河南等地的备操军、沿海的备倭军进京,人数约有二十余万人,如此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守住京城,还能击退瓦剌!”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派向京畿、山东、山西、河南等地,招募义勇,进行训练,以备不患。”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是,于谦不仅仅是打算击退也先,而且他最主要的打算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京营强大的战斗力,除了保障京师的安全以外,更是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的以备不患,绝对不仅仅是瓦剌部,甚至还包括了大明内部。
“南京武库有盔、甲、神枪、神铳、神箭、火炮、弓、弩、箭簇、战服、战旗约190余万件,殿下,只需运抵京师126万件,此战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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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用力的眨了眨眼,他强忍着内心的惊骇,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武备志,里面是南京武库的储备。
他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武器清单,盔甲战服战旗大约有二十多万件,神枪、神铳约有十余万,神箭居然有四十余万,火炮近千门。
这就是大明朝的实力吗?
于谦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说道:“殿下,臣任兵部右侍郎、左侍郎、兵部管主,巡河南、山西、湖广、浙江等地,已十九年有余。”
“北京武库臣刚去过点验,南京武库这126万件,在十月初,即可到京,绝不迟滞。”
“好说。”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尚书等几位老师父看了下。
“召集备操军、运军械至京,这都是应有之意,之前于老师父所言,京中缺粮,粮价飞涨,一石就四两?”他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
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没粮食,再坚固的城池、再多的兵力、再强大的武备,都会是瓮中之鳖,最后的结果还是战败。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俯首说道:“殿下,京中粮食不足十日,皇上出京,调走了京仓所有的粮草。”
“通州有粮。”于谦立刻说道:“通州有八百多万石粮食,虽有些陈粮,但足以京中食用一年有余。”
金濂立刻摇了摇头,他是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通州有粮八百余万呢?他颇为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这些粮草,铺上火油付之一炬的好。”
这是何等的道理?朱祁钰的眼神带着审视看着金濂,这个户部尚书他是干到头了,不想干了吗?
八百万石粮食说烧就烧?!那京城的百姓吃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谦俯首说道:“殿下,臣请监国旨意。”
“臣自请,提督各营军马,在京各营将校受臣节制。以全权调粮入京。”
“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十月前,八百万石粮草,只多不少!”
几个大臣的目光都看向了朱祁钰,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于谦乃是文职,按照大明律,兵部尚书等文官是不能指挥军队的,而五军都护府才能指挥。
可惜五军都护府连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都战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朱祁钰却是有些玩味的看着几个大臣期待的目光,这种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这个监国,应该是有名无实才对,自己说话,真的管用吗?
坐在珠帘后的那个皇太后,会不会干涉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准。”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勾了于谦请命的奏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很小的玉章,轻轻按在了奏疏之上。
于谦收起了奏疏,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郕王监国,是无奈之举。
先帝朱瞻基走的时候,就留下了俩儿子,一个朱祁镇,现在已经在瓦剌人手中。
只有一个朱祁钰被赶鸭子上架了,目前看来,这个鸭子,算不上英明,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这就够了,于谦心中的担忧,略微放下了一些,心气稍微松懈,他就觉得阵阵炫目,略微站的有些不稳当。
自从朱祁镇这个皇帝被俘之后,他一直寝食难安,国朝风雨飘摇,他殚心竭虑,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咳咳,咳咳!”于谦用力的咳嗽了几声,他有痰疾,平日多注意修养还会咳嗽,更别提连轴转,忙忙碌碌了几日,咳嗽的愈加厉害了。
朱祁钰看着咳嗽的于谦,想要上前,但是想到自己营造的郕王与于谦不和的计划,止住了自己询问的打算。
于谦扶着堪舆图,咳嗽声减缓,他才继续说道:“殿下所言,这国事最后都要落到一个民字的身上,臣以为大善。”
“无论是运军械至京,还是调粮入京还是京师防务,亦或者是备操军入京、招募义勇,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夫。”
“殿下实乃真知灼见,一言以蔽之,则是民可载舟。”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他和于谦的意见,不谋而合,历史也证明了,于谦的做法是有效的。
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的孙若微孙太后,终于开口问道:“于老师父的应对之策,可谓是尽善尽美,可是本宫也听了这么久,本宫想问一句,我儿如何?”
朱祁镇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
朱祁钰是贵妃吴氏所出,庶出,而且这贵妃儿子,还得打上一个小小的问号。
亲疏有别,她当然要问问,她的儿子朱祁镇怎么办。
现在她的儿子被俘了,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都是在商议着如何击退瓦剌也先,却没有商量如何营救皇上,朱祁镇。
第五章 皇上在叩关
于谦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禀太后,臣以为派出使团去迎王驾回朝,是最为妥当的选择,臣有一人推选名为岳谦,此人英勇善战,多有杀敌之勇。”
孙若微坐在珠帘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听闻大同府一位都指挥使季铎,此人在塞外多有威名,以此人为副使,不知道几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于谦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王直左右看了看,他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表态。
“季铎骁勇多智,作为使者出京,臣以为善。”他算是同意了皇太后的想法。
孙若微相信季铎,是因为也先的使者来到了京城索要赎金的时候,提到了大同府的指挥使季铎,曾经给身陷敌营的皇上朱祁镇,送了不少衣物和棉服。
“那就请文渊阁拟旨吧,郕王可有异议?”孙若微透过珠帘看着颇为平静的朱祁钰问了一句。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
朱祁钰的回答也让孙若微轻松了不少,她扶着宫女的手,准备站起来,廷议最主要的议题,就是拱卫京师。
而拱卫京师的所有任务,都落到了于谦一人的肩膀之上。
孙若微更在乎她儿子。
朱祁钰逐渐发现了他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他是监国,如果他不朱批落印,这些人似乎什么事都办不了。
他所扮演的角色,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非常的重要,至少在此刻的大明朝,政出奉天殿。
他这个监国,如果不同意,这些事,似乎还真的办不了。
“若是无事,这廷议…”朱祁钰正准备散会,于谦已经很累了,也需要休息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摸爬滚打的高声呼喊着滚进了文华殿,他在门前摔倒,脸都划破了,但依旧连滚带爬的飞快的跑进了宫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孙若微愤怒的训斥了一句,这个小太监她认识,乃是王振的嫡系门徒,名叫曹吉祥。
“皇上,皇上他…”这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说着话,却是气息不匀,说话说不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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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大变,厉声问道:“皇上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敌营薨了吗?”
朱祁钰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孙若微也不顾及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面色焦急的看着那小太监。
此时文华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小太监,等待着小太监说完他的话。
“回太后的话,皇上无恙。”曹吉祥终于稳住了心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看着一众朝臣,面色有些悲苦。
他哪里知道这些老师父们,议事议到了现在?
朱祁钰叹气,就知道没有这种好事。
曹吉祥硬着头皮说道:“也先拥皇上至宣府,索金银瓜果等物,皇上立于城墙之下,要见杨洪、朱谦等宣府守将,令诸将领打开城门,诸将领不允。”
“什么?”孙若微强撑着的最后一点精神,瞬间垮了下去,她猛地坐到了地上。
“太后!太后!”几个宫女簇拥上来,围住了孙若微。
而此时的于谦用力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生怕稍不用力,自己也在这文华殿上出丑。
他学富五车,乃是正经的永乐年间的进士。
他在这短短的瞬间,搜肠刮肚,将所有的皇帝都挨个数了一遍,昏聩的比比皆是,平庸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个样子的皇帝,他真的没见过!
有皇帝敲自己九镇之地之一的宣府的大门,给敌寇开路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哪怕是北宋末年最为昏聩的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二帝北狩之后,金人皇帝完颜晟多次下令让两人写诏命,让宗泽、岳飞、韩世忠等人放弃抵抗。
这俩废物点心,屡受酷刑羞辱,最终也没有干出这等事来。
岂止是于谦,其他的老师父们,面色煞白的呆立在了原地。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正带着敌酋在不远处的宣府,让宣府的守军放弃抵抗。
朱祁钰情绪还算稳定,他对明史不太了解,但他还是对叩门天子略知一二。
这件事还不算完,宣府不给开门,过几天,朱祁镇就会跑去大同府去敲门去!
朱祁镇会用一次又一次的行为,击碎朝臣们的所有幻想。
于谦有些恍惚,刚收到了一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猛地砸在了他的心头!
杨洪、范广、朱谦这些宣府守将们,他们现在不给皇上开门,这是在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只有砍头抄家一条路可以走。
这种担忧和困扰,是只有宣府的守将吗?
大同府的守将呢?
居庸关的守将呢?
京城的守备将领呢?
他们有没有这个顾虑?
想到这里,于谦就立刻瘫坐在了太师椅上,面无血色,他木然的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朱祁钰。
这个平静的郕王,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小太监曹吉祥面前,将军报拿到了手里,打开看了看,将军报收到了袖子里,嘱咐了几句,示意曹吉祥下去就是。
他转头对心神不宁的兴安说道:“你带些人,把整个文华殿的宫女宦人关起来,此事机密,不得于外人知晓。”
朱祁钰再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振声说道:“诸位老师父,国朝风雨飘摇之际,此事还是莫要多宣扬的好。”
“今日廷议到此为止,老师父们请回,尽心安排京师守备之事。”
“臣等领命。”几位心神不定的大臣们左右看了一眼,俯首退出了文华殿。
文华殿的喧嚣慢慢的小了许多,只剩下了朱祁钰和兴安两人。
兴安打小入宫做了太监之后,就跟着朱祁钰做了他的大伴,算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他对着兴安小声的说了两句,兴安点头称是向着文华殿外快步走去。
京城的风总是很大,每阵风起,都是带着厚厚的尘土,落下一层层的灰土,已经临近中午时分,但是天依旧是昏昏沉沉,像极了几位明公的心情。
他们的心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们效忠的那个天子,这个时候,正带着人叩关。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王直站在殿外,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刚过了中秋节,天气算不上冷,但是他却感觉无比的心寒。
“王尚书…算了…”于谦欲言又止,这件事他一个人来做就是了,没必要拉上本就忠厚的王直了。
王直历经四朝沉浮,执掌吏部已经七年之久,他其实知道于谦想说什么。
皇上在叩关,这个一直用在敌人身上的词,用到了自己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么解决?
郕王登基。
“你要做的话,就做吧,算我一份。”王直看了看金濂说道:“金尚书意下如何?”
金濂咬牙切齿的说道:“算我一份。”
第六章 权臣行径
于谦连连摇头,心事重重的向前走着,却迎面撞到了一人,其余五位各部管主已经走了老远。
“于老师父。”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于老师父,殿下请于师父,今夜过府一叙。”
老师父,这个词在大明的官场里,专门指的是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按制于谦成为兵部尚书之后,也会成为文渊阁大学士。
“啊?哦。”于谦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之前几位朝臣们在文华殿前商量的事,最终答应了下来。
本来作为朝中重臣,还领兵的于谦,和亲王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夜里过府一叙,是很犯忌讳的事。
但是他都打算行废立之事了,自然就不顾及什么忌讳了。
还有比废立皇帝更犯忌讳的事情吗?
而且犯忌讳的主体,是人在迤北的朱祁镇。
兴安有些欲言又止,思前想后,还是低声说道:“于师父,郕王殿下让某告诉师父。”
“于师父竭力施为,即便是有什么君臣相隙之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论什么事,殿下都不会计较的,无论何事。”
于谦眉头一皱,看着兴安颇为奇怪的问道:“无论何事?”
“殿下的原话就是无论何事,尽力为之。”兴安说完,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匆匆而去。
“无论何事?”于谦又咀嚼了这一番话,难道郕王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吗?
他若有所思的穿过了大明门,回到了兵部。
兵部诸多主事和侍郎等人,早就等在了大堂之上,他们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于谦。
于谦一步步的走到了主位上,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朱祁钰朱批盖章的奏疏,展示了一下,又传阅了下去。
他大声的说道:“此时,敌寇得志!留大驾于塞外,势必轻中国,长驱而南!请饬诸边守臣,协力防遏。”
“都督孙镗!”
“末将在!”
“你领兵两千余人,前往朝阳门,枕戈待旦,不得松懈,事有突变,则领郕王及太后、太子等宫内之人,急速南下至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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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于谦给朱祁钰和太子朱见深留下的后手,万一京城守不住,则快马前往南京。
“末将领命!”孙镗大声应道。
“都督卫颖、都督张軏、都督张仪、都督雷通!”
“末将在!”
“命尔等各领兵两千,分兵守九门要地,列营郭外!”
“末将领命!”
“给事中王竑!”
“在。”
“即刻起,前往顺义、昌平、大兴几县,在秋收之后,立刻入县城安置,十月前,务必坚壁清野。”
“臣领命!”
于谦一道道的下着早就准备好的命令,不断的进行着统筹安排。
除了坚壁清野之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百姓,组成工程队修缮城墙,修筑外墙等事。
更要组织百姓前往通州运粮,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如果好做的话,金濂也不会在文华殿内,说付之一炬这种话了。
他将亲自带兵,督办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无论多么大的阻力,都要打通从通州到京师粮仓的路。
“至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之罪…天地共鉴!”
于谦说完有些颓然,本来后面这句话是:「圣上明鉴」,主语应该是圣上,皇帝能够治罪,而不是天地。
可是他的圣上…在叩关。
而此时依旧在文华殿的朱祁钰,则是在闭目养神,他在梳理今天一整天的见闻。
皇太后孙若微必然是希望朱祁镇回来,那毕竟是亲儿子。
那个徐有贞应该是朱祁镇的铁杆,包括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还有禀报消息的小黄门曹吉祥。
这些人算是一派。
还有就是以王直为首的文官,以于谦为首的武官等人,他们算是自己的人吗?
朱祁钰思前想后,得到了一个答案,王直也好,于谦也罢,他们其实是大明的人,而不是他朱祁钰的人。
不过,这就够了!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俯首说道:“殿下让臣传的话,臣一个字不差的都传了下去。”
“殿下,臣有句话要说。”兴安打了一轮腹稿之后,俯首说道:“殿下,臣在殿外听到了几位老师父们,似乎在议论一件事,说什么人人有份。”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臣思前想后,应当是废立之事了。”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着兴安,这个人颇为机灵,猜的很准。
他虽然让曹吉祥保密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但是这件事瞒不住的。
宣府近万军卒都睁着眼看着呢,前线的溃军,正在翻山越岭回到了京师,用不了多久,朱祁镇被俘,并且在大同府外叩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畿。
而且朱祁镇过不了几天,就又去大同敲门了。
到时候更是人心惶惶,不行废立之事,那这京师…不守也罢。
“嗯,你猜的很准。”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猜测。
兴安将头低的更深说道:“殿下!于谦等一众臣子,也是为了我大明兴废大计,还请殿下勿计较朝臣们一时僭越之举。”
“君臣不和,则天下之务皆废,臣,斗胆。”
但凡是哪个朝臣搞废立皇帝这事,都会被皇帝所忌惮,这不是拥立的从龙之功,这是废立还健在的皇帝。
这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权臣行径。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将头埋得很低的兴安,这个小宦官,不仅值得信任,还有一定的大局观,很不错,胆量也很大。
“起来吧,多大点事儿。”他满不在乎的说道,摇头说道:“也是为难这些臣子了。”
摊上朱祁镇这等货色,你让朝臣们怎么办?
自己非要亲征草原,效仿文皇帝朱棣,结果玩砸了,被俘了。
其实被俘了,也没什么大碍,只要是大明依旧强盛,其实瓦剌部的也先太师,也不敢拿朱祁镇咋样。
宋徽宗和宋钦宗这对父子,把大宋弄的腰斩。
他们两位皇帝,到了金国之后,百般受辱,老婆女儿都被肆意玩弄,两个人也被牵着小弟弟满世界乱跑,雅称牵羊礼。
可是随着岳爷爷南征北战,南宋武力越来越盛,这对倒霉父子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好。
从最开始住土窑,到后面到了五国城做了海昏侯,等闲也没人敢折辱他们。
大明越强,瓦剌的太师也先,就越要礼遇有加的对待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干了什么?
叩门,叩宣府的门,叩大同的门,刨大明的根基!
再过俩月,朱祁镇甚至还要叩京师的门!
这种带路党的行径,只会削弱大明!
就连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俩倒霉玩意儿,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镇他…想不明白。
碰到这么个东西,朝臣们该咋办?
真的眼看着京师南迁,大明变成第二个南宋不成?
所以,朱祁钰才认定了王直和于谦都是大明的人。
“兴安啊,你要学着做宫里的老祖宗了。”朱祁钰拍了拍心安的肩膀。
郕王有俩大伴,一个兴安,一个成敬。
在郕王的记忆里,兴安更值得信任一些,所以,他在一些事上,更相信兴安。
至于成敬,只要不捣乱,做他的内官监大太监也无妨。
“殿下,太后有请。”小黄门曹吉祥有迈着小碎步,走进了文华殿。
太后,孙若微。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皇宫而去。
第七章 《帝范》李世民著
朱祁钰并不住在皇宫里,他只是监国,并不是皇帝。
按照大明的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朝臣不许与后宫联系,他见皇太后,乃是违制。
不过此等时刻,孙太后也顾忌不了太多,也没人会管那么多。
她对远在敌营的朱祁镇,非常的担忧。
所以,她准备和朱祁钰谈谈。
从得到了皇上在叩关的时候,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六神无主之后,也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脸上的泪滴依旧没有擦拭,朱祁钰已经从慈宁宫外,进入了慈宁宫内。
“拜见皇太后。”朱祁钰俯首行了一个礼,左右张望了下,确定了没有五百刀斧手埋伏左右。
孙若微擦干了眼泪,颇为无奈的说道:“郕王,眼下皇上北狩,朝中上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全仰来郕王上下打理了。”
“郕王机敏聪慧,处事有度,本宫相信郕王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也不会辜负朝臣的期望。”
朱祁钰再拜了拜,平静的说道:“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孙若微用力的吐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郕王,本宫希望郕王在监国之时,多考虑下皇上目前的处境。”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平安无事,若是国朝无倾覆之危,还请郕王护我儿周全。”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孙若微的话,首先是在国朝无倾覆之危,再其次孙若微对皇帝朱祁镇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我儿。
这是一个信号,作为皇太后的孙若微,她已经有了朱祁镇这个皇帝,做不下去的准备了。
毕竟叩门天子这种事,实在是太离谱了。
击穿了由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这对吉祥三宝共同构建的皇帝下限,达到了独一档的昏君标准,与不抵抗、丢失整个东三省的运输大队长并列。
里通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皇帝里通外国该怎么办?
丢失皇位。
孙若微也是说在国朝无危的情况下,保证朱祁镇活着。
“臣领旨。”朱祁钰俯首,慢慢的退出了慈宁宫,看着那个红底金字的慈宁宫,看了下站在自己一旁的兴安。
兴安立刻知道了郕王殿下这个眼神的含义。
“陪孤来回走走吧。”朱祁钰看着巨大的宫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只是他对这里并不是特比喜欢,氛围极其的压抑,因为中宫无主。
“兴安,你说这皇帝做得,做不得?”他负手慢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他像是在问兴安,也像是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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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宫人都驻足行礼,等到他走远以后,这些宫人才会站起来,继续自己的事。
显然是郕王监国,并且有可能登大宝位的消息,已经被皇太后传了下去。
兴安一脸惶恐的说道:“此等大事,岂容臣这等腌臜之人可以置喙。”
“不过殿下,臣以为,这皇帝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啊。”
朱祁钰从慈宁宫而出,走过了武英殿的庭廊,踩着金水河的河岸,走过了皇极门的五凤楼,好奇的从楼上看向午门方向,又回到了文华殿。
但是他并没有进殿,而是看着文华殿外的三栋小楼。
中间最高的那个是文渊阁,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大明内阁。
从宣德年间起,敕谕改为了票拟制,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疏,内阁大臣们就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奏疏之上,皇帝负责裁决批红,之后再发往全国执行。
票拟制的繁杂公务,让文渊阁从不置官属,变成了下辖西制敕房和东诰敕房,每房设置中枢舍人,但并不常设,以轮值的形式出现。
文渊阁的两边就是东西敕房,专门处理公务。
这里就是大明权力中心,而他此时身居监国位,就有批红的权力。
这三栋不比文华殿小的阁楼,里面全是翰林院学士,或者大明的阁老,而且也在皇宫之内。
朱祁钰从西制敕房进入,路过了文渊阁,却没多过打扰,从东诰敕房而出,向着古今通集库而去。
古今通集库就在文华殿外,也在皇城内,其规模比文华殿加文渊阁还要大上一号。
里面是一排排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书架都有三人多高,里面全都分门别类的各种各样的书。
朱祁钰瞪着眼看着如同浩渺大海一样的书籍,呆滞的问道:“兴安啊,孤记得,当皇帝好像要每日讲经对吧,就是读这里的书是吧。”
“殿下,据臣了解,是这样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指着两个书架说道:“孤估计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两个书架上的书。”
兴安十分为难的说道:“殿下,那是…目录。”
淦!
朱祁钰用力的挠了挠头,随意的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帝范》。
他很想了解一下,李世民杀掉了他哥哥之后,是如何善后的。
这个是必须要学习的技能点。
兴安看到了朱祁钰拿起的那本书,心中大惊。
“好地方啊。”朱祁钰将帝范塞进了袖子里,看着无穷无尽的书籍,感慨的说道。
这里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和航海图》,也有《天文包书》四卷,里面有元人测景二十七所的四海测影。
什么是四海测影?
元时郭守敬带着人踏足万里海塘的的黄岩岛,再到大漠长烟的大明城,跨越千里,设立了二十七座天文观测台,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验证地球是不是个球。
确定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属于地球说和地心说雏形。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里面有大明宝船所有的资料和制作工艺,以及数十页的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这本书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后,全体下洋官兵们守备南京期间,汇集成册,一式两份送到了京城。
朱祁钰信步走出了古今通集库,又回头看了一眼,叮嘱兴安一定要做好这里的防火工作。
他十分随意的走出了皇宫,回到了郕王府,这新的郕王府规模并不大,但是胜在精巧。
他走进了书房里,拿出了《帝范》好好的研读着,兴安开始秉烛挑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于老师父来了没?”
“已经到了半盏茶的时间了,在正厅等着,现在宣见吗?”兴安回答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说道:“以后于老师父来的时候,不管孤在做什么,你都要第一时间通禀。”
“是。”兴安点头,匆匆去正厅请于谦来到了书房。
于谦进入书房立刻额头上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看到了桌上的《帝范》,朱祁钰就那么将那本书平摊在桌上。
“殿下真是…手不释卷啊。”于谦赶忙见礼,他盯着那本帝范,头皮发麻,他已经确定了就是李世民的帝范,他并没有看错。
“坐。”朱祁钰指了指面前的座椅说道:“于老师父,今日孤唤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问。”
“在大殿之上,徐有贞言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河南等地的富户为了躲避兵祸,很多都逃向了南方?”
第八章 有内鬼!
于谦闻言,也是面有忧色,他点头说道:“殿下,确有其事,但是殿下知其一不知其二。”
“富户、缙绅的南逃,导致百姓们惶惶而不安,可是百姓们那里能够长途跋涉至南京去?”
“行千里至少需要备一年的粮食,而且到了南边,也不是马上就有佣酬,宅、田、钱、安家,都是负担,百姓们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留下来,唉。”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下于谦的这番话,迁移成本除了包括路上的盘缠,还要包括在南方的安置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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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笔钱,对于富户、缙绅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百姓而言,根本就是天塌了。
“于老师父,体察民情,深知百姓之疾苦,岂是慈厚二字?”他感慨的说道:“刚才读到帝范君体第一,即是执政须为民,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人是国的前提条件,而国是君王的根本。
所以朱祁镇当带路党,就是刨自己的根基。
“殿下,古书浩渺如海,臣以为《资治通鉴》不妨一读。”于谦看着那本《帝范》就是头大,书是好书,但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众所周知。
朱祁钰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于谦又不是个傻子。
“资治通鉴?看都不看,孤喜欢这个。”朱祁钰扬起了手中的《帝范》十分确认的说道。
书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这是一轮谈判,相当于之前在慈宁宫的谈判。
孙若微的条件是尽量保证朱祁镇活下来,她作为太后就支持朱祁钰登基。
而此时朱祁钰对于谦开出的条件是:想要他当皇帝,他就会杀掉朱祁镇。
于谦看着朱祁钰坚持的态度,略微有些叹气的说道:“郕王殿下,我这里有份奏疏,是关于土木堡战败的文编,结合兵部的文书。”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本应该经过文渊阁再到他手里的奏疏,就这样直接的递给了他这个监国。
这不是于谦不懂规矩,或者有意在破坏规矩,实乃是他这份奏疏,太过于大逆不道。
【我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寓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文章从几个方面详细分析了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在战后进行反思总结,很有必要。
但是这件事于谦甚至都不敢让其他的大学士得知,可见兹事体大。
“武备松弛,东胜卫、玉林卫、宣德卫、察罕脑儿卫,天成卫、高山卫,军额五百至一千,百不村四,只有五六人军额戍卫?将帅言俱有差遣?”
“都督佥事李谦每战必称:敌可尽乎,徒杀吾人耳?”朱祁钰有点脑阔疼。
敌人无穷无尽,打仗就是杀我们自己人,这种反战的论点,拥趸还不少。
于谦认为土木堡之变之所以兵败的原因,除了大明出了一个朱祁镇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武备松弛。
这一点之前,在奉天殿他就问过一次,于谦以兵部左侍郎的名义上过一道奏疏,说的就是武备松弛的事。
当时于谦含含糊糊没说的那么明白,这封准备了不知道多久的奏疏里,却是详细的列出了他的调查报告。
东胜卫这些卫所在哪儿?
九镇之地的大同镇,战端一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地。
军额百不存四,五百人的军额只有二十个人,一千军额只有四五十个人。
于谦在撒谎吗?朱祁钰不信。
也先大军南下在即,他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掀桌子。
“勋戚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每早朝皆以病称休,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朱祁钰看完了奏疏,血压都上来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他用力的吸了几口气,勋戚多为军中将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明武备松弛,他有点心理预警,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
军事素质低下、能力平庸、生活腐化、擅阉幼童、军纪涣散、谎报大捷、杀良冒功、士气颓靡、擅自割地、怯懦颓怠、私心自用、兼并土地、私役军士、贪婪无行,件件桩桩有名有姓,清清楚楚。
都让他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阴结虏人是啥意思?内应吗?”朱祁钰打开了第二本奏疏,这本奏疏朱祁钰看完直接拍桌而起,咬牙切齿。
【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
【及回还复命,又复架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虏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
【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边境不宁,酿今日之祸。】
郭敬,大同镇守太监,四朝元老的大太监,递年为瓦剌制作火器及钢羽,走私军火。
李让,大同卫指挥,女儿和瓦剌大同王的儿子结亲,明面上李让是大明的人,实际上,他还是瓦剌知院,瓦剌人的好女婿。
王文、施带儿、喜宁、王喜、小田儿、加失领真等等,都是铁证如山。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用力的喘着粗气,他现在一直脑袋嗡嗡的响,那点涵养的功夫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朱祁镇作为皇帝都是带路党,他提拔任命的那些人,大差不差,一窝内鬼。
他转过头来说道:“于老师父,这些人都该死,于老师父以为呢?”
“该死。”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明日让锦衣卫去大同、宣府把这些人抓到京城来,午门外斩首示众,孤亲自监刑。”
“你不要劝,此事无论轻重缓急,必须得办!”
凡事都怕个但是,之前于谦就在奉天殿上劝了一次,他直截了当的告诉于谦不要劝。
于谦俯首说道:“臣没打算劝,臣以为这些人的家人也需要挨个过审,若有罪则斩,若无罪,臣还没考虑清楚该怎么处置,按律应当释放。”
于谦若是真的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车轱辘话,也不会上这封奏疏了,他甚至还扩大了下打击面。
朱祁钰闭目良久吐了口浊气说道:“若是查无实罪,统统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朝!”
于谦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更没有劝谏,此时乃是战时,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行劝谏大赦天下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记得这群人。
朱祁钰很快就发现了其实军备废弛和阴结虏人的名单,很大部分的重合在了一起,于谦其实是在说一件事。
第三本奏疏,则是土木堡之变的具体过程,最最重要的就是导致土木堡之祸的主要负责人是谁。
那自然是朱祁镇的头号太监,王振了,也只能是他王振,难不成还能是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不成?!
毕竟皇帝不粘锅。
第九章 皇权更替,腥风血雨
朱祁钰看着长长的行军奏疏,明确了一件事,他那个哥哥,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英国公张辅在朱祁镇筹谋亲征的时候,就强烈反对,甚至给出了「秋暑未退,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塞,兵凶战危」的具体理由,告诉朱祁镇,此战凶多吉少。
塞外作战,天气尤其是秋季冻雨的危害,张辅这个老将一清二楚。
跟蒙兀打了八十多年的大明也是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王佐在奉天殿高声疾呼,绝对不能去!
因为只准备了一个月左右,士兵就带着炒麦三斗,如何能战,饿都饿死了,哪来的力气打仗?
但是朱祁镇执意要战,户部尚书王佐无奈,只好调配顺天府、山西布政司、保定等七府的夏粮至大同宣府交纳。
一切都像张辅和王佐预料的那样,秋季冻雨加粮食不足,朱祁镇行至阳和时,连日风雨,人情甚汹汹,兵士已乏粮,僵尸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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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和这个地方,大明军卒冻死饿死在路边,被野狼撕咬的面目全非,军心涣散到了极致。
兵部尚书邝埜,以六十四岁高龄,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的草窝子里,整整一夜,劝朱祁镇退兵。
但是朱祁镇依旧执意从宣府至大同,继续亲征。
当朱祁镇觉得不能打了准备从大同跑回京师的时候,大明的朝臣们一致同意,并且规划好了路线和行军路线。
几个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将领,以王佐、邝埜为首的文官,甚至提出了皇上先走,他们断后的决定。
当时也先再次南下大同,兵情凶险,朝臣们准备把朱祁镇先送回来,但是朱祁镇执意要大军随行。
而到最后的土木堡的驻军命令,更是由朱祁镇亲自下达,理由是这里适合决战。
驻跸意决战,是于谦在奏疏中,最隐忍的表达了驻扎在土木堡,是朱祁镇的军事冒险。
事实上,此时兵部尚书邝埜依旧在劝谏朱祁镇,行至居庸关再言决战,但是被斥责“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而邝埜则奏对曰:“我为社稷生灵,何得以死惧我!”
但是呢,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了。
这些将官们真的是忠勇至极,在土木堡惊变的时候,文官武官全部战死殉国,只有少数几个逃脱了战场。
朱祁钰合上了几本奏疏,当然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王振的头上,这么大的一口锅,也只能扣在王振的身上。
为尊者讳,这种自古以来的话术,朱祁钰能明白于谦看到土木堡惊变之后,大明京营全军覆灭时的痛楚。
“呼。”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看了一眼《帝范》,内心深处已经确定了,要效仿李世民之举。
朱祁镇这个家伙,是战犯。
于谦整理这些兵部文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行笔之时,极为认真,生怕把王振写成朱祁镇,闹出笑话来。
“殿下,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办。”于谦低声说道:“臣以为皇上北狩,必有奸人冒充皇上诈取太行关隘,眼下应该向宣府、大同各镇通传,不得开关。”
冒充,是于谦能够想到的给朱祁镇体面的唯一法子了。
但是无论大同府的刘安还是宣府杨洪,都等着朝中的命令,皇帝在敲门,到底开不开门?
于谦的答案当然是不开门,甚至通传全军,乃是奸人假扮,为朱祁镇留下了最后一丝的颜面,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那就这么办吧。”朱祁钰点了点头。
“臣告退。”于谦又看了一眼那本《帝范》,书是好书,只是写书的人是李世民。
他走出了郕王府时,只觉得有点冷,快走了几步,没入了月色之中。
朱祁钰对着兴安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孤在宫里转了一圈,应当是太后下了懿旨,郕王府上下百无禁忌,此时宫里宫人人心惶惶,你应当做什么,可知道吗?”
“拉一批,打一批,让人都听你的话,就是和大多数人站一起,你去办吧。”
朱祁钰让兴安去宫里当老祖宗,不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窗明几净,他这个郕王当了皇帝之后,也逃不过落水、刺杀、宫中水食有毒等等路数。
历史上的明代宗的孩子,刚被立为皇太子,立刻就夭折了,而后壮年的朱祁钰也病了,这病就稀奇古怪的很。
“一定要打扫干净。”朱祁钰对兴安叮嘱着,这件事很重要。
兴安回想起了在慈宁宫外朱祁钰别有深意的看他那一眼,点头应是,带着自己的腰牌和几个宫人,向着皇宫匆匆而去。
朱祁钰的手无意识的敲着桌子,他看着那本帝范,于谦没有答应他的条件。
他的条件很简单,登基可以,他必杀朱祁镇。
但是于谦显然很犹豫,尤其是最后的时候,所谓的奸人假冒的折中之法,就是于谦权衡后的决定。
朱祁镇该死吗?
他将大明历经三代的三大营精锐全都冻死、饿死在了山外九州的宣府和大同,他不该死吗?
他是战犯,导致大明超过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惨死于沙场,是惨死而非战死,他不死如何告慰那些冤魂?
如果不杀朱祁镇,到时候,一个大明,两个皇帝!
朝堂之上围绕着两个皇帝争名夺利,斗争立刻出现,党争立刻席卷整个朝堂。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夺回皇位,毁掉自己妻儿的陵寝,尸骨无存?
最后,再给自己扣一个戾的谥号?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杀掉力挽狂澜的于谦和郭登吗?把他们的妻女家眷送给瓦剌人凌辱吗?
他有一万个理由要杀掉朱祁镇,唯一不能杀的理由,就是像李世民那样,杀兄之名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罢了。
朱祁钰不怕被人嚼舌头根儿,无外乎历史上留下一点点污名罢了,后人应该可以理解「皇权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
应该吧。
即便是不理解,就不做了吗?
他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觉醒来,明月还是那个明月。
但是他一个普通的老师,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成为了大明的郕王,即将登基的皇帝,他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但是没有人给他任何一点的反应时间,他就坐到了奉天殿的宝座旁,他就得处理国政,他就得万事小心翼翼的试探。
稍微闲暇的时候,他略微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订购的那个刻晴霆霓快雨主题键盘,还没有发货。
父母有哥哥照料应该无碍,自己也没什么女朋友之类的可以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越了,自己也算是天命之人。
朱祁钰如是想到。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了,已是知天命之年,他骑着马来到了大明门外的西江米巷北侧的锦衣卫衙门口,翻身下马。
他裹了裹衣物,走进了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马顺被当殿击毙,现在锦衣卫的左都督是卢忠。
于谦小心的交待了抓捕阴结虏人的名单,顺便告诉卢忠不得错杀一个好人,但是决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他叮嘱了许久,卢忠点了几个北镇抚司的都尉,开始布置于谦派下来的任务。
当然若不是有郕王的印章,卢忠也不敢胡乱调动锦衣卫。
“刚才郕王殿下的大伴兴安,要取走提举宫门的腰牌,末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郕王府的印信,我没给他。”卢忠此刻并不知晓大明要变天了,他有些忐忑的问道。
“兴安说用几天就还回来。”
于谦面色冷如寒霜的问道:“可有郕王殿下的印绶文书为证?”
第十章 大明,要变天了
“有。”卢忠赶忙说道,这种宫门守备的大事,没有郕王的敕喻,他怎么敢给呢?
太监擅权掌握空庭戍卫之事,唐中晚期已有血淋淋的教训了。
在朱祁钰的敕喻中明确规定了借的时间和归还时间,若是失期,则可照例擒杀之。
今夜真是处处显得有些怪异,卢忠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于谦认真思虑了一番说道:“你把腰牌给兴安吧,顺便让宫里的大汉将军,听从兴安的调遣。”
卢忠神色复杂,点头称是,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宫里的大汉将军负责各个宫门的守备,开关城门,可披甲带刀巡查京城,宫门值守乃是大汉将军的本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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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宫门,一直是皇上朱祁镇的大珰金英负责,但是提举宫禁的腰牌在北镇抚司衙门。
现在宫里的大珰、老祖宗要换人了。
于谦不是命令,只是一个建议。
现在是在选边站的时候,选择被俘皇帝朱祁镇还是选择马上要登基的新帝,命运都在自己手里掌握。
于谦再次翻身上马,宵禁的五城兵马司的军士都认得于谦,并没有拦他,他骑着马找到了吏部尚书王直。
王直此时是文官之首,于谦快马赶至尚书府的目的,自然是商量下郕王殿下的条件。
王直听到了于谦的说法,惊骇的问道:“当真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一听到郕王殿下案头,居然有本李世民的《帝范》,额头就满是冷汗,但是他也只有惊慌,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愁容满面。
王直叹了口气,两手一拍无奈的说道:“请郕王殿下监国是我们的主意,立皇上长子朱见深为太子,也是我们的主意,这不是两头不讨好吗?”
于谦放下了茶杯,低声说道:“兴安带着人进宫了,而且还要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
王直立刻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唐末时宦官得势掌控神策军,随意废立天子之事,可不能不防!”
“郕王殿下莫非真的如同传闻那样,目不识丁?皇上…他都没有将宫禁之事交给王振啊!”
“那倒不是,用几天就还给锦衣卫了,就这几天,失期则擒杀。”于谦摇头说道:“再说了,兴安,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王直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感情自己想多了。
他认真的思索着。
一阵疾风吹过,窗栏晃动着,天空的明月慢慢的隐在了乌云之下,王直看着窗外,颇为感慨的说道:“要变天了。”
“那就应了郕王殿下吧。”于谦站起身来,他也是想明白了。
先帝只留下了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一个既然已经在敌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也只能暂时应下。
王直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他低声说道:“延益啊,其实郕王殿下有此决断,你心里应该一块大石头落地才是。”
“我初听闻这消息,也是惊骇,但是立刻,我就放松了一些。”
“咱们做的事,可是废立的大逆不道,郕王殿下若是肯背些骂名,这事对延益大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秋后算账了。”
于谦没有回答,他俯首说道:“天色有变,我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请郕王殿下登大宝位的事,就请王老师父费心了。”
“好说,我来操持。”王直回礼,拜别了于谦。
朱祁钰在书房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然后整个身体十分的僵硬的看着门前。
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怀里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她们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朱祁钰。
啊,这…好像是自己的两个老婆?
这两天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她们终于见到了主心骨。
结果朱祁钰却在书房待了很久,和朝廷大员聊了很久,这郕王终于有空闲了,她们带着孩子来到了书房。
“殿下万安。”两个女子行了个蹲礼,慢慢的走到了朱祁钰的跟前,两个孩子闪烁着大眼睛,乐呵呵的看着他们的爹爹。
可是他们的爹爹刚刚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哇哇的哭了起来,拼命的向两个年轻的妈妈怀里拱着。
“乖,济儿乖。”两个年轻的妈妈哄着孩子。
朱祁钰挠了挠头,这俩孩子难不成看出来,这个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爹了吗?
他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这两个女子的点点滴滴。
长得有些威胁性艳丽,带着两分甜美、三分心机、五分御姐味儿的女子,怀里抱着女儿的是郕王妃,汪美麟,她的父亲乃是金吾卫左卫指挥使。
而另外一个有些小家碧玉,怯生生的女子,膝下则有个儿子的是侧室,姓杭,单名一个贤,乃是普通人家出身。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朱祁钰斟酌了一番,穿越而来继承一个国了,再继承两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美麟往前走了一步,行了个半礼,有些疑惑的问道:“夫君还未休息,臣妾辗转反侧,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外面都在传,殿下要做皇帝了,宫人们也都在说。”
“皇嫂还召我进宫叙话,莫名其妙的说了不少的怪话。”
皇嫂,朱祁镇的皇后钱氏。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宫里有传,皆以身体不适推辞,朝政繁忙,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多问,在家看好孩子就是。”
朱祁钰要做什么?
要做皇帝。
做了皇帝还要击败来犯的瓦剌大军,还要杀掉前任皇帝朱祁镇。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家人们卷入这些纷争之后,结果又当如何?
“臣妾知道了。”汪美麟眉头稍皱,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杭贤欲言又止,她想开口说话,但是郕王妃在,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祁钰想到了宫里那个两岁大的太子朱见深,再看着自己一岁大的儿子的朱见济,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朱见深作为朱祁镇的孩子,那必然是要被废的,那么朱见济就是替代的对象。
他笑着问道:“杭妃有话就说好了,都是家里人,有话但说无妨。”
杭贤看了一眼郕王妃,才怯怯的说道:“殿下,臣妾就是想问问,殿下,殿下,今天晚膳还没吃,是不是热一下?”
朱祁钰眨了眨眼,有些愕然,然后点头说道:“热一下吧,王妃,先去睡吧。”
这个安排让汪美麟的眉头皱的更深,她看了一眼杭贤,抱着女儿离开了书房。
等到汪美麟走远之后,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明天起,济儿的所有饮食,都要有人尝过之后,再喂下,你明天找兴安要个奢员,定期更换,听到了没?”
奢员,就是专门为了皇室尝菜的宦官,都是由王府信任的人担任,比如朱祁钰的奢员就是兴安。
杭贤那张小脸上,满是迷茫,她不太懂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如此郑重的叮嘱这件事。
但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朱祁钰的话里,她知道,可能会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
“殿下。”杭贤的手有些颤抖的抓住了朱祁钰的手,她十分的害怕,能依靠的人,只有朱祁钰。
朱祁钰宽慰的说道:“暂时还没那么凶险。”
第十一章 谁给你的胆子
朱祁钰看着杭贤满是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他示意杭贤去热一下晚上的饭菜,自己则坐在了书房里看着落雨的庭廊。
既然自己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全部筹码压上的准备,历史也证明了,他的小心并没有错。
历史上的明代宗,力挽狂澜之后,做了八年的明君,将太子从朱见深换成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朱见济第二年就死了。
而明代宗本人正值壮年却患上了重病,夺门之变后,朱祁镇再次做了皇帝,明代宗没过一个月,便死在了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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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己的女儿固安公主,就是汪美麟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也被降格为了郡主。
郕王妃,未来的皇后汪美麟,在朱祁镇复辟之后,因为携带了几片玉出宫,被朱祁镇直接抄了郕王府。
杭贤在朱见济死后郁郁寡欢,悲痛欲绝,久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朱祁镇复辟以后,将杭贤的陵寝给毁了,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凄惨的结局?
他不是那个善良的朱祁钰,而是从后世穿越而来之人,自然不会被这种封建礼教所束缚。
大雨倾盆,打落了略显枯黄的树叶,雨滴落在了庭院之内,摩挲声充斥着整个庭院,一阵阵凉风在院内盘旋。
而此时的兴安,已经拿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只不过这个腰牌在锦衣卫的手里,他并没有过手,而是让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和指挥使,带着这块腰牌。
兴安比于谦想象的更加谨慎。
突出一个慎重。
事从权宜,他要执行郕王殿下打扫皇宫的命令,自然要依仗锦衣卫,但是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他要是碰那块腰牌,就是找死。
即便是殿下信任他,朝臣们也不允他活命。
但是锦衣卫拿着腰牌,四处出示,就不会落人口实。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何把殿下的命令执行彻底,而自己又不会惹祸上身,是他作为一个近侍的本分。
兴安召集了所有的宫人,聚集在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所有人都跪在雨中,包括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跪在地上,缩着身子,唯恐被兴安看到。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持械将一批批的宫宦从地上拉起,拉向了午门之外。
“太后下了懿旨,想来诸位都清楚了,咱家不必细说,现在有件事,大同镇守太监郭敬。”
“正统十年十一月末,瓦剌使臣随行物品中,发现了大量的盔甲兵器,弓箭铳炮。”
“正统十二年九月,瓦剌使臣良马千匹贿赂郭敬。”
“正统十三年七月…”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的事情,这些事都是郭敬与瓦剌密切来往,贩售火器钢羽的案子。
“有人参与其中,现在站出来,咱家可饶你一命,有人知情,此时说出来,咱家可封一笔赏银。若是有人心存侥幸,北镇抚司的刑具,可不会骗人。”
兴安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之中,更是显得含混,但是在场所有的宫宦,则是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是于谦拉出的那张阴结虏人的清单上的战犯之一,土木堡惊变之后,此人在大同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已经出京,逮鞫郭敬。
而宫里郭敬的徒子徒孙们,也是审查的对象,兴安在借力打力。
不断有人从雨中站起来,有的向锦衣卫匍匐而去,等待审讯,有的则是怒吼一声想要冲到月台上,想要杀掉兴安,有的则是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兴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英,笑着问道:“金大珰,这是怎么了?”
珰,是一种冠饰,大珰常用来形容各种当权的大太监。
金英依旧没有说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王公公已经被樊忠将军杖杀在了土木堡,金大珰这是准备等王公公回魂继续护着你不成?”兴安站起身来,走到了金英的面前,低着头问道。
王公公则是之前宫里的老祖宗王振。
王振死了,宫里最有希望做老祖宗的是他金英,但是宫里的大珰从来都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根据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决定。
金英抬起头来,眼神里一片血丝,他面目狰狞的说道:“兴安!你今日所作所为,我必如实呈奏皇太后,待到皇上回朝,就是你兴安的死期。”
兴安一乐,示意锦衣卫将金英带走,郭敬贪了那么多的钱,走私军火,这笔钱到底流向了那里,金英应当是一清二楚才是。
金英被拖走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奋力挣扎着喊道:“兴安,你小人得志!不得好死。”
“我告诉你!待到皇上回朝,你必死无疑,咱家必让皇上把你千刀万剐才是,灭你九族!方解心头大恨!”
九族?兴安愣了愣,他打小就是个孤儿,哪来的九族呢?
兴安打扫屋子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让锦衣卫的参与,还有各种互相检举的条文,深入贯彻郕王殿下关于拉一批,打一批的精神,认真打扫皇宫的里里外外。
他一整天都没歇息,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搜查了个干干净净,掘地三尺,上房揭瓦。
很多宫人夹带宫内的物品出宫贩卖,这些物品一时半会儿带不出宫去,就被搜了出来。
与其类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石之物,太医院的太医们按个儿侦辨,其中有不少的虎狼之药。
不仅如此,兴安还查出了很多的密信蜡丸、巫蛊小人等等。
这些东西都堆积在了小广场上,宫人们在哀嚎,兴安不闻不问。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边亮起些许的微亮。
兴安才看着一个个冻的颤抖不已的宫宦们,大声的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诸位还有主子要伺候,我也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知道线索的人,可以到内官监找我,重重有赏,散了吧。”
“谢老祖宗。”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嗓子,宫宦们先磕了个头,再慢慢的站起身来,向各宫而去。
兴安对于打扫,真的非常认真。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刚刚起床的皇太后和皇后。
孙若微和钱氏一起来到了奉天殿之前,她们愤怒至极的看着月台上的兴安。
兴安赶忙下了月台行礼。
“兴安,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这么做!”孙若微大声的训斥着。
兴安不卑不亢的说道:“郭敬里通外国,臣奉了郕王殿下之命,配合各部的老师父们,彻查此案。”
“是郕王殿下给了臣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大明需要皇帝,而郕王殿下算是合适的人选,朝臣共举,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已经同意了郕王登基的事,这等清扫,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安手里握着一本账本,脸色颇为凝重。
郭敬的钱都给了王振,而王振的钱…都给了朱祁镇。
第十二章 吊!
孙若微气的脸色都变了,好大胆的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说话!
她正准备让人拿下兴安,却被钱氏拉了一下胳膊,孙若微气喘如牛,却没有下令拿下兴安。
金砖广场上,站着的都是锦衣卫,而这些锦衣卫显然是听兴安的命令。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马顺被当殿击毙,而眼下的指挥使卢忠,选择了站队,并且站在了郕王那一侧。
“禀太后,皇后,臣连夜清查皇宫内外,眼下只有慈宁宫和坤宁宫没有查了,还请太后和皇后赎罪。”兴安再俯首,他的礼节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是办的事,却着实的狠辣。
翻查太后皇后寝宫,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但是兴安接到的命令是打扫皇宫,太后和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在皇宫的范围之内。
“你!”孙若微的脸色骤变,她愤怒到了极致,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
朱祁钰通过内官监太监成敬才知道,原来大明的早朝不是每天都上朝。
确切的说,在朱元璋和朱棣时期,每日不仅有早朝,还有午朝,晚朝。
到了朱高炽就是仁宗朝的时候,这午朝和晚朝就取消了,再到了著名的“蛐蛐”皇帝朱瞻基,也就是先帝的时候,这早朝就变成了三日一朝。
朱祁镇时候,就是五日一朝甚至一个月都不上朝,什么时候上朝完全看朱祁镇的心情。
朱祁钰并没有去皇宫,他将郕王府的书房当成了处理公文的地方,司礼监和文渊阁的奏疏,都到了他这里来。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眼里满是血丝,将账本交给了他的郕王殿下。
郭敬这些到各镇镇守太监们向瓦剌和元裔们走私这事,早有传闻,但是这么大的买卖和收益,钱去哪了?
大头都归了朱祁镇。
朱祁钰一看账本,就是直觉头皮发麻,浑身一个激灵。
走私贩卖火器钢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大明的箭矢和火器啊!
里通外国这种事,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带头这么做呢!
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去想象朱祁镇的下限,结果此人还是大大的出乎了朱祁钰的预料之外。
君臣同流合污搞钱,这种事并不稀奇,比如乾隆和和珅就联手搞出了议罪银这种手段,时不时的讹诈朝臣。
朝臣们被讹诈了,自然是层层摊派,加速了蛮清朝廷官员的腐败,最终致使清廷自乾隆之后,贪腐蔚然成风,再无终时。
朱祁镇爱钱可以,你可以去搞船队大航海啊!两头低买高卖不香吗?非要去薅这点钱?
朱祁钰砰的一声合上了账本,气的脑阔疼。
缇骑出京逮鞫的速度很快,于谦拉出的清单上的人,一个不拉,没过五天时间,就被扔进了北镇抚司。
一十六人,宫宦、将校、文官、勋戚应有尽有。
随着案情的深入,还有一批明公也被写到了清单之上,总计约五十三人,流放岭南琼州的约有数千人之众。
朱祁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亲自监刑,他坐着大撵来到了午门之上,看着午门前的刑场。
今日砍头的事情,昨天就已经被顺天府的衙役们传开了,此时的刑场上,围着很多的百姓。
朱祁钰很确定,那些都是百姓,因为多数都穿的比较破旧,鞋子以草鞋为主。
笔趣阁
“于谦呢?”朱祁钰看了看日头,还未到午时三刻,他侧着头询问着兴安,这么重要的场合,于谦居然不在。
兴安俯首说道:“于老师父去通州运粮了,他亲自监察,不过,于老师父得罪了很多人。”
朱祁钰眉头一皱,这运粮抵京,怎么还得罪人了?
那些粮食不都是朝廷的税赋吗?
从通州到京城,满打满算五十里的距离,还用于谦亲自出马?
“金尚书。”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户部尚书金濂,他将自己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
金濂面含难色,就将其中的门道简单的讲了讲。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俯首说道:“这大运河由南到北,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本来应该有条河叫通惠河,可是这条河,它堵了。”
“于老师父带着人疏通河流,这通惠河通了,粮食就进京了,这通惠河不通,这八百万石粮食,还不如之前老臣说的那样,付之一炬的简单。”
朱祁钰一听也懂了几分,这通惠河的堵塞,背后的原因,暖人心啊!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说道:“兴安,你差人快马告诉于老师父,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他越想心头的火就越旺,京城的米价多少?一石粮要四两银子,这价格多离谱呢?一分银大约十八个铜板,可以割一斤猪肉。
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银,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四两银子买四百斤猪肉。
一石粮,在铁斛平满大约是180斤左右。
猪肉是远远不够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够让大明打这场京师保卫战的只有米粱。
通州的粮价呢,一石粮六钱银子。
这中间这么大的差价,就是生意,显然有人把持着这门生意。
这头京城只剩下十日不到的粮食,急需通州仓粮食入京,但是有人拦着不让于谦运粮,而且这事,看起来得罪的不止是一个人。
“这…殿下,这恐怕…”兴安的言辞闪烁附耳低声说道:“殿下,这买卖里,皇庄也有份儿。”
兴安刚把皇宫翻得鸡犬不宁,自然也查到了一些账目,他挑了些重点的地方,汇报了一下。
朱祁钰眼睛瞪圆,皇室直接经营的产业,叫做皇庄。
也就是说今日京通粮价之差价获利,是皇庄带头,勋戚跟随,以巨贾为白手套有目的经济活动。
但是赚的钱,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被皇庄拿走了,而是被勋戚、明公、巨贾们拿走。
典型的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生意!
“其中慈宁、坤宁、乾清三宫,宫庄带头,这件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怨声载道,于老师父此行怕也是铩羽而归。”兴安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岂止是一个复杂?
“那于老师父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京师得运粮。”朱祁钰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五十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砍头砍得少了。
物理意义上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
慈父那一套,总是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
金濂见郕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俯首说道:“于老师父也就是试试疏通通惠河。”
“要是打不通呢,就等备操军和备倭军进京之后,让他们自行前往通州取粮。”
“虽然会有哄抢,但是也是无奈之举了。”
金濂并不是个糊涂虫,他说把通州仓的粮食烧掉,就是怕这哄抢二字,兵变成匪,只是一道军令的事。
到那时候,通州怕是得彻底乱了。
让备操军、备倭军们卖命可以,但是你得让人家吃饱了,再卖命吧?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却在通惠河,他想通过一种更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法子,将粮食送进京城。
但是金濂和兴安一直认为,于谦必然失败。
于谦能不能疏通通惠河?
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不能。
“兴安。”朱祁钰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道:“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你让工部找点粗木杆,五六丈高就行,斩了之后,把尸首都吊到通惠河两岸,以儆效尤!”
“让锦衣卫的卢忠,带着缇骑去,但凡是有人阻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阻拦者,斩了之后,全都吊上去!”
兴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问道:“那要是…查到皇庄头上,也吊吗?”
“吊!”
于谦不能疏通通惠河,但是朱祁钰可以。
于谦没有那种权力去查处皇庄的生意,那是僭越,于谦虽然做下了废立之事,但终归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造反。
于谦不可以,朱祁钰可以,他是监国,也是未来的皇帝。
第十三章 拿去!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即便是朱祁钰中人臣的天花板于谦,大约也有这种想法。
皇庄做点生意,赚点钱,没什么问题,大明的百姓,有这种承受能力,勋戚跟着勋戚们一起发财,没什么问题,大明地大物博承担得起。
帝国的衰弱,在这种日拱一卒的境遇下,小问题就会逐渐累积成为大问题,最终帝国崩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朱祁钰对兴安说的话,就是他的一个态度,这也算是新朝新气象。
皇帝不能带着头挖自己的根基,还不亦乐乎。
那样实在是太TM的蠢了。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而金濂站直了身子,悄悄的退到了王直身后,戳了一下王直,两个人离开了午门的五凤楼正中央,走到了墙垛的位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朱祁钰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于计较,金濂不是蠢笨之人。
事实上,之前金濂提议将通州的粮食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的内心对这个户部尚书是有一些不屑的。
但是了解到了实际情况后,他放下了些许的成见。
误会解除。
朱祁钰在了解了金濂的经历之后,朱祁钰确认了这是一个可用之人。
金濂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自从开始做湖广道监察御史之后,他的贤名就在南方流传开来。
浙江巨盗史庆真活动猖獗,时数年间,谁都制服不了,金濂费劲了周折将其抓捕归案。
而后金濂父亲病逝,金濂请旨想回顺天府为父亲守孝,皇帝不准,令其前往陕西做按察副使,金濂未能守孝,前往了陕西。
这搁古代叫做夺情,是因为没有这个臣子不能把事办成。
金濂在陕西干的很不错,兴修水利、缉捕大盗、平定山匪、安定民生、设立学宫为百姓讲读经史、让将校读书识字研读兵法、并且亲自习射演练,文武双修,一时间鞑靼人不敢再进犯。
御边十数载,鞑靼人闻者心慑,望风而逃。
金濂回到京城做了刑部尚书,就办一件事,司法公平。
无论是勋戚还是朝中大员,他都一视同仁,这种做事风格,终究得罪了一大片的勋戚和朝臣们,终于在安乡伯案中,金濂被朝堂过半之人弹劾,差点被罢官。
正统十三年,金濂任参军务,提督军中大小事物,前往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叶宗留-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有多大?
起义军占据了整个福建、半个江西、浙江的处州府、温州府、衢州府和半个金华府被起义军攻占。
而在广州方向,邓茂七占据了海阳县。
拥兵80万有余,治下数千万百姓,皆称其为铲平王,铲平王铲除一切不平事。
金濂带着人前往福建平叛,开拔之前,金濂母亲病逝了,金濂请求守孝,朝廷不许,令其办了丧事,立刻前往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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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濂在年初(正统十四年二月)的时候,在延平设了一个局,诱邓茂七的主力进攻,一战便杀掉了邓茂七。
金濂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分化,劝导安置,起义被安置招抚,声势越来越小。
朱祁镇是在东南方向有超大规模起义的时候,亲征草原。
不得不说,朱祁镇的胆子是真的大,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
金濂是个好同志,能力很强,军事、律法、账目都是得心应手,一心为民的重臣。
这种窃窃私语,朱祁钰不管,新朝新气象,新皇登基要适应朝臣,朝臣们需要适应新皇帝。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面含难色的来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声说道:“这疏通通惠河运粮之事,是不是可以从长计议一下?”
“不可。”朱祁钰冷冰冰的回答了一句,他看着台下跪在刑场的人,低声说道:“王尚书,瓦剌人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王直的这个劝解,其实就是和稀泥的打算。
一道严苛的政令,也需要给一些人选择的时间,他并不是反对,而是希望朱祁钰能给一些反应时间。
可惜,朱祁钰并不是打算开窗,而是打算直接拆屋顶了。
“殿下,午时三刻已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斩阴结虏人五十三人。”兴安按着流程俯首对朱祁钰说道。
朱祁钰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拿去!”
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郕王殿下的的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刽子手们,将手中小巧玲珑卸骨刀,插进了犯人的脖颈轻轻一撬,只听到一声声的喀嚓声,这是颈椎骨被撬开的声音,在行规里,这叫开皮。
犯人们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就失去了全身的知觉。
随即一声高喝,刽子手拔掉了生死牌,高举手中的鬼头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奋力一砍,五十三个人头滚滚落地。
血液向前溅了三尺有余,人头滚动着落在了刑场之下,刽子手们跳下了刑场,将人头高高举起,向围在刑场周围的人展示着。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说道:“准其家人为其收殓尸骨。”
大明皇帝向来是薄凉寡恩的,朝臣们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但是这让家人殓尸,郕王殿下在某些方面也不是那么的刻薄。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负手向着午门下而去,他要回自己的郕王府,而不是进宫,兴安打扫完了皇宫,朱祁钰却不乐意住了。
他回到了郕王府的书房里,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奏疏,就是有些头疼,这些都是文渊阁送来的奏疏,里面全都是弹劾于谦的奏疏。
“言之无物。”朱祁钰从其中挑了几本放在案前,其他的都推到了一遍:“成敬,把这些奏疏全都扔到伙房去,烧饭用。”
“是。”成敬将这些个弹劾于谦的奏疏都抱了起来。
朱祁钰十分不满的说道:“金英被下了狱,你先把司礼监的担子挑起来,别让兴安一个人忙里忙外,让司礼监起点作用,以后弹劾于谦的奏疏,都不用送来了。”
“是,臣领命。”成敬一听有些愕然,随即抱着奏疏离开,只是走出书房的他手一直在哆嗦,连奏疏都拿不稳,散了一地。
他捡起了地上的奏疏,再次抱起,向着伙房走去,司礼监乃是宫内衙门内署十二监之首,掌有批红之权,素有内相之称。
这就当了内相了?
第十四章 帮他们体面!
成敬将奏疏放在伙房,他交待了之后,才慢慢离开,他是府上的典簿太监,但在此之前,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
永乐皇帝朱棣的长子叫朱高炽,也就是仁宗皇帝。
朱棣喜欢征战沙场,五次亲征草原,常年不在京城,朱高炽就以太子监国,处理国内政务,以仁字治天下。
而朱棣的次子叫朱高煦,被封为了汉王,与朱棣神似,他在武功方面颇有建树,靖难之时,多有功勋,也有朱棣一样的野心,他也想当皇帝。
朱棣是造了建文帝的反,做了皇帝。
朱高煦觉得自己爹可以,他这个叔叔,也可以。
洪熙元年,朱高煦的哥哥,明仁宗朱高炽,继皇帝位不足一年时间,就病逝了。
朱高煦的侄子明宣宗朱瞻基继皇帝位。
朱高煦一看是侄子登基了!
他这个二叔,是不是可以效仿当年的朱棣一样,起兵造反,夺取皇位?
朱高煦联合晋王朱济熺造反,他们很快的就失败了。
和建文帝朱允炆不同,朱高炽监国二十余年,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是他在处理,根深蒂固,朱瞻基登基全面继承了朱高炽的遗产。
朱高煦和晋王朱济熺联军,败的一塌糊涂。
成敬当时是晋王府的一名官员,刚刚寒窗苦读进士及第的他,准备大展宏图,却因为牵扯到了汉王朱高煦的造反,被处以腐刑,才变成了太监。
壮志未酬,就变成了太监,还做了郕王府的典簿,本以为这一生就如此碌碌无为,结果内相的职位,猛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任劳任怨,无大功也无大错。
司礼监提督太监,这个位置要帮着皇帝处理一些公文,但是宫里的太监大多数都不识字,换成别人,只会耽误事。
成敬到这个位置上,也最为合适,毕竟是正经进士出身,才学和见识也是有的。
“卢忠,你进来下。”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几份奏疏说道:“那日在奉天殿上,徐有贞的妻儿都乘船南下了对吧。”
卢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俯首说道:“是。”
“孤徐有贞言,不是他一个人让家中妻儿南下。”
“你这样,暗自调查一番,写一封名单出来,然后放出风声,就说孤在调查这件事,但是不要公布,捏在手里。”朱祁钰的眼神有些阴鸷凶狠,他往前凑了凑身子问道:“你懂孤的意思吧。”
“臣明白。”卢忠深吸了口气,抓着绣春刀离开了郕王府的书房。
这件事十分好调查,他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写好了名单,送到了郕王府的书房。
朱祁钰打开了那几封弹劾于谦的奏疏开始和卢忠提供的名单挨个核对。
弹劾于谦的人,家人都送去了南直隶,两份名单,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除了佥都御史徐有贞之外,还有一名朝廷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俞士悦惧胡寇之患,擅用马船遣吏送妻子归乡。
事实非常清楚,这些人弹劾于谦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把于谦扳倒,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借着攻讦于谦,来实现自己南迁的主张。
朱祁钰看着两份名单,眼神越来越凶狠。
若非瓦剌即将南下,若是有人议论南迁,朱祁钰还愿意听一听,毕竟南边有南边的好处,北面有北面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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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两京的争论,在朱棣迁都起,就一直争辩不休。
讨论一下也无伤大雅。
但是此时瓦剌人即将南下,若是此时逃了,那最后的结果,大明变成南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说,在廷文武,言南迁者,斩。
因为这会影响到京师保卫战的大事。
一个太监站在书房门前俯首说道:“殿下,于老师父回京了,马不停蹄的到了王府门前,眼下在正厅等着,是否宣见?”
“请,快请。”朱祁钰点头。
于谦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这三天的时间,休息的时间很少,甚至连鞋子上都带着泥土,裤管上满是水渍,他紧走了几步俯首说道:“殿下,皇上在大同府叩门了,大同府参将郭登未曾给皇上开门。”
“大同总兵官刘安,大同知府霍瑄数人携带金银前往觐见,却未曾见到人,嚎哭不已。”
朱祁钰摁着曹吉祥的头,把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按了下来。
但是朱祁镇就是朱祁镇,立刻跑到了大同府叩门。
经典复刻。
于谦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殿下,大驾为奸臣所误,留陷虏庭。”
“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皆以为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还请殿下为大明江山之固,一拦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老师父,孤已经是监国了,不是已经一拦朝纲了吗?若是再进,则是皇帝位了,此乃大逆不道,皇兄回了京师,是要责难我的。”
明知故问罢了,这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礼数叫做三推而就,应当是源自周礼,具体朱祁钰也不慎清楚。
于谦起身来,皇帝朱祁镇能不能回来还要两说,哪怕是真的回来,你拿着一本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朱祁镇回来,焉有命在?何来责难教训一说?
“岳谦作为中使已至宣府,正在前往瓦剌探视皇上的路上,想必,会带回来好消息的。”于谦含糊不清的说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该演还是得演。
“殿下。”于谦有些奇怪的说道:“京中沸沸汤汤,臣刚入京就有朝臣哭诉,说殿下在查在廷文武妻儿南下之事?臣以为此事不妥。”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和名单推给了于谦。
于谦看了半天,才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便不再进言,这些人命运如何?就全看郕王的心思了,毕竟郕王登基已成定局。
“通惠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祁钰问起了正事,劝进是演戏,劝仁是于谦作为臣子的天职,至于皇帝听不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通州粮草入京。
“殿下是问吊起来了吗?”于谦的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低声说道:“殿下,通惠河中有黑眚作乱,黑眚畏火,被神机营甲士击毙,黑眚…都吊起来了!”
黑眚是一种传统的水鬼,相传专门掠食家中小儿为食,于谦是假借黑眚之说,给那些占着通惠河吸血的蛀虫们一个面子。
这可能是最早的水猴子的谣言了。
相传宋神宗时候,黑眚夜见寝殿上,然后神宗崩,而又宋哲宗数见黑眚,哲宗崩。
最后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黑眚渐昼见。
大明也有类似的谣言,比如只要朱棣要修葺通惠河,就会被黑眚给扰乱。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有些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朱祁钰听闻,十分确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你给了他们体面,如果有人不想提面,还请于老师父帮他们体面了。”
“臣领旨。”于谦俯首称是。
若非朱祁钰的那道命令,通惠河的事儿,还真的不好办。
他刚到通惠河,就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让他离这条河远一点,还让他好自为之。
朱祁钰的吊的命令一到,牛鬼蛇神尽数散去,修葺通惠河十二道闸门,只用了三天就弄好了。
“于老师父,有些问题,不流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朱祁钰语重心长的说道。
于谦,太过和善了。
第十五章 爱大明胜过爱自己
历史给于谦的评价是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
但是朱祁钰觉得于谦,还是太拘泥于,千年间建立的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
这对于谦是极其致命的。
朱祁镇从瓦剌大营回到北京之后,就被囚幽在了南殿八年之久,但是朱祁镇还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这场夺门之变发动的时候,于谦手握京营二十万新军,枪杆子在手,但是面对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他却默不作声。
等到朱祁镇复辟第二天,砍于谦的时候,他选择束手就擒。
朱祁镇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
砍了这狗杂碎,立个襄王之子又如何?
但是于谦没有做,他有能力反抗,但是他并没有。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于谦爱大明胜过爱他自己,大明也爱他。
可是大明的皇帝,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容不得他与日月争光。
朱祁钰在暗示于谦,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没有流血,哪来的革新?
但是这个血,要是敌人的血!
至于于谦会不会胆大包天砍了自己,他笃定于谦不会,毕竟,朱祁镇那狗杂碎,于谦都能受得了。
于谦挠了挠头,总觉得郕王殿下在挑唆他变得暴戾一样。
“谨遵殿下教诲。”于谦称是,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是郕王说的如此郑重,他将这句话暗自记在心里。
“今通惠河复兴,则舟楫得以环城湾泊,粮储得以近仓上纳,在内食粮官军得以就近关给,通州该上粮储又得运来都城。”
“与夫天下百官之朝觐,四方外夷之贡献,其行礼方物,皆得直抵都城下卸。”
“此事举行,实天意畅快,人心欢悦,足以壮观我圣朝京师万万年太平之气象也!”
于谦对于通惠河的再次疏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说,万万年太平之气象。
朱祁钰却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河今天疏通了,明天还会堵的。”
堵的是河吗?
堵的是大明的国运。
于谦惊骇的看着朱祁钰,最终叹了口气,相顾无言。
这位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臣,坐在郕王的书房里,喝了一口热茶之后,看着满桌子的案牍,有些犹豫的说道:“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是笑容的说道:“但说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对待人是有区别的,比如成敬就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朱祁钰就不让他讲。
但是于谦的不情之请,他就兴趣盎然,在他眼里,于谦更像是一个帝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兵部尚书。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想请殿下随臣走一走,看一看这具体的京师防务,殿下也能做到胸中有数,咳咳。”于谦的痰疾依旧没好,人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难自愈。
朱祁钰收拾好了桌上的奏疏,点头说道:“好,这就去看看。”
天色已晚,但是依旧未到宵禁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人一匹马,走在了京师的街头,后面是卢忠带队的几个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朱祁钰和于谦从郕王府一路向西走去,走过了长长的长安街,走过了天底下最富饶、最强大的国家的都城,大明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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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是大明最宽的街道,两道长安门包围着午门,而在长安街上却是空空荡荡,街上走过的也是瘦骨嶙峋的大明百姓。
他们脚下的草鞋已经烂掉了一个破洞,身上的麻衣裹体,却是晃晃荡荡。
皇帝被俘,二十万京营五十万民夫被全歼在了塞外,大兵压境,能跑的富户们早就逃之夭夭,京城里尽是老弱病残和一部分的不愿离去的百姓。
京师粮价飞涨,百姓们食不果腹,已成事实,即便是在都城,百姓们依旧是艰难的活着。
朱祁钰自从穿越而来,一直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但是随着在长安街上的巡视,这种不真实的隔岸观火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一种真实感让他有苦难言。
这就是大明,这就是大明的百姓,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活着,他们期盼着大明能出一个英主,带着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期望。
“邓茂七起义的事情,于老师父了解多少?”朱祁钰翻身下马,慢慢走在街上。
因为锦衣卫的存在,这些百姓看到他们早早就选择了退让到旁边的街道。
于谦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殿下,那些人都是些可怜人。”
“福建布政司使宋新,贪腐成性和当地的乡绅勾结,强迫佣户们逢年过节送给乡绅们“冬牲”,就是冬天一到,让用户给当地大善人们,送过冬的鸡鸭鱼鹅等肉禽。”
“正统十二年的时候,福建大旱,千里沃土颗粒无收,邓茂七当时被推举为了二十四都总甲,就是备倭军义勇的参军务。”
“他负责组织和训练民兵,他通告当地的百姓拒送冬牲,因为再送百姓们都饿死了,要出大乱子。”
“布政司使宋新不听邓茂七的进言,派出三百弓兵抓邓茂七,反而被邓茂七全歼,邓茂七才不得不杀白马起义。”
朱祁钰眉头紧锁,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于谦乃是兵部管主,他对邓茂七和邓茂八的造反一清二楚,他继续说道:“只用了十天,邓茂七就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击败了所有延平府的卫所。”
“一个月的时间,邓茂七就攻破了沙县。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十万大军,还击败了邓洪新率领的五千余卫军组成的平叛军,屡战屡胜,持续了一年有余,无一合之敌。”
朱祁钰有些哑然的说道:“看来金濂金尚书还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帅之才,他一去,邓茂七束手就擒了。”
于谦看着天色,将他的郕王拉到了街边,摇头说道:“金濂到了福建之后,重金收买了邓茂七的谋士罗汝先,才设伏成功,他并不以此战为傲,反以之为耻。”
“他送到京师的书信说:哪有朝廷的兵马对准自己的百姓的朝廷,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是宋新是钱皇后的外侄,无能能动。到现在宋新依旧是福建布政司使,金尚书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故态重发,再次开始鱼肉百姓。”
“邓茂七战死,他的侄子邓伯孙等一众头领,本已被招降,现在又落草为寇了。唉,东南之局势,依旧让人揪心啊。”
朱祁钰的面色同样凝重,风雨飘摇的大明朝,正统一十四年,一年比一年荒唐。
这才建国八十年,大明朝正值壮年,就爆发了近百万人规模的起义。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黄巢灭唐也没搞到百万人的规模,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可是仁宣之治的大明朝!
而且起义军,依旧有死灰复燃之征兆。
“殿下怎么看叶宗留、邓茂七二人起义?”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人祸也。”
于谦甚是欣慰,陛下言行合一,这是于谦最希望看到的明君的模样。
一辆辆驴车慢慢的驶进了西便门,他看着那些驴车上的刚被砍下的树,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
“回殿下,这就是在坚壁清野。”于谦看着那些几人粗的大树说道:“将京师百里之内的树木全部伐掉,瓦剌南下,就找不到制造攻城器械用的木材了。”
“若是来不及砍伐,就只能放火烧山了。”
第十六章 还是殿下说得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略微有些可惜,那些木头在驴车上,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环抱那么粗,就这么被砍了。
京师的风水被破坏了,风水是玄学,但是树长在土里,可以有效的防止风沙水土流失和调节小范围内的气候,树没了,河浑浊了,土地流失变得严重,这不是风水被破坏了吗?
于谦牵着马和朱祁钰走到了瓮城,在瓮城里,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有暴力美学的武器,两人多高的塞门刀车。
数十把锋利的钢刃就安装在刀车之上,寒光凛凛,三四丈宽,就横卧在瓮城之中。
塞门刀车三四丈的宽度,正好与城门的宽度相同,是用来对付城门被攻破的时候,应急用。
朱祁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中,无数的炮弩、车弩就在城墙之上,对着瓮城之内,还有火炮若干。
内瓮城,是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长期战争实践的产物,设有若干藏兵洞,城头上的炮弩车弩火炮,可以有力的打击攻破城门之敌。
“若是敌人攻破了城门闯入了瓮城,就会面对泼天的箭雨、火器、火油这些都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于谦稍微解释了下瓮城的作用和配置。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没有信心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活下来,这攻城哪里是九死一生,哪怕是攻破了城门,瓮城依旧是绞肉机一样的存在。
他慢慢的走过十数步的门洞,来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头顶的城门。
和他认知中的城门,也就是那些影视剧中的城门完全不同,这里的城门是里外两层,外层居然是一个千斤闸。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当年朱棣靖难的时候,济南守将铁铉诈降,企图用千斤闸砸死朱棣,朱棣命大,他的马被砸死了,他倒是安然无恙。
这千斤闸完全是铁做的,平时并不会放下,等到战争开始,就会由绞索放下,护住了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两扇铁皮包裹的木门。
于谦指着千斤闸和城门说道:“若是开战,就会将城门完全堵上,即便是捣碎了千斤闸和城门,里面依旧是土,他们也要刨上很久,刨开之后,就是面对塞门刀车了。”
朱祁钰走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长长的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这水面至少有十几米宽。
他完全无法想象,敌人带着甲或者武器,游过这河之后,是否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仅如此,延着护城河外,还有一圈女墙,就立在护城河的内侧,游泳过来,决计是不可能爬的过这一丈多高的墙。
吊桥外是一片的黑暗,朱祁钰完全看不清楚,那黑洞洞的荒野上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能看到那边有些火把。
于谦指着护城河外侧说道:“那边在挖堑壑,用于拒马,距离正好是城墙箭矢火炮火的距离,若是敌人想要填了这堑壑就要冒着箭雨和火石。”
“若是瓦剌人驱赶我大明人,填这堑壑又当如何?”朱祁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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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目的啊,京畿顺天府数县已经明令十月前所有百姓入城,城池难以攻破,那瓦剌哪来的大明人做前驱?”
“若是瓦剌人从其他州府带着百姓来京师,舟车劳顿,反而得不偿失了,光是沿路的补给,就大大的拖延了瓦剌人的进攻步伐了。”
朱祁钰视察了城墙下的城防之后,他和于谦来到了西便门五凤楼,在上城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城墙的宽度。
最宽的地方能有二三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米的样子。
但是这也比他认知里那种狭窄的人挤人的城墙要宽很多。
站在西便门的五凤楼上,朱祁钰才窥的西便门的全貌。
西便门设置了三道瓮城,每一道瓮城的高度和城墙等高,四道城墙的两侧是跑马道和城梯。
这占地至少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城门防御体系,在朱祁钰看来,不死几万人,绝对难以拿下。
“西便门和东便门两门,若是真的打起来,是要全部封堵,留下少量的守军,主要还是广宁、广渠、永定、阜成、朝阳、德胜、安定、东直、西直这些主城门。”
于谦简单的介绍着城防的各种守城器械,撞车、叉竿、飞钩、地听、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一窝蜂、碗口铳等等。
一窝蜂还有个挂钩,是一个六棱柱模样的铜柱,里面有一些火药使用的痕迹,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下一窝蜂的用法。
碗口铳更像是霰弹枪,口径极大,火药填装之后,等到敌人登上城门,碗口铳的铅弹,就会如同雨幕一样,将登城之人轰个稀碎。
这碗口铳最早是用在南方海船的接舷战上,而后广泛用于守城了。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火砖,一窝锋,地雷,千里炮,神枪,火龙吹水等,百十明色,皆不切於守战,颇为靡费,惟有子母炮,尚属可用,未当终弃,乃一奇品也。”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下这段话的含义,才想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火器,其实都不利于防守或者作战,而且极度的浪费,只有子母炮有用。
于谦又解释道:“一些个人巧立名目,随便想个点子,未经论证,就跑到兵部去拿文书,造出来之后,不堪大用,浪费钱帛不提,主要是浪费火药。”
骗经费,不切实际的产物。
子母炮是什么?
是一种取巧的后膛炮,炮身上有个敞口形装药室,可安子炮。
子炮一般配置五个左右,击发之后,更换子炮,以铁钮固连。
射速高,但是气密性较差,射程和精度都不是很理想。
朱祁钰颇有些不认同的说道:“孤以为于老师父此言差矣,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那焉有大明火器?火药都拿去放烟花了。”
“火器有今日之利,不就是这样一点点造出来的吗?”
“还是得造,合不合用,造出来再看。有用就一直改造,让它越来越好用,无用再弃之也不迟。”
于谦错愕了一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俯首说道:“还是殿下说的有道理,是臣想的少了。”
巡视的士兵看到了是于谦赶忙走了上来,俯首喊道:“参见于尚书。”
于谦对着士兵介绍道:“这位是郕王殿下。”
郕王殿下?
几个士兵彼此看了一眼,赶忙行礼说道:“见过郕王殿下,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你们接着巡视就是。”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示意他们忙他们的,不用理自己。
几个巡逻的军士走远之后,朱祁钰看着那几个腰身上的短火铳问道:“那是什么?”
于谦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款的手铳,递给了朱祁钰说道:“永乐造的手铳,近战之利器。”
“这就是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的原因。”
“此铳最早乃是前朝宋时的突火枪,再到元时的至正火铳,洪武七年手铳,最后在太宗皇帝手中,火铳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小越来越小,携带越来越方便,击发更加简单,由火绳点燃火药改为引火药点燃火药,点火更加便捷。”
“引火药和药室之上,有一盖板,防止火药风雨吹散或者打湿引火药,雨天的时候,也可击发。”
“所以,臣思前想后,殿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考的不够周全。”
于谦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朱祁钰说的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经过时间沉淀和改造的武器。
朱祁钰拿着手中「天字捌万壹千贰佰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认真的打量着,大约有三斤左右,枪管类似锥形。
“有药石吗?”他跃跃欲试,这个手铳未曾装药,他想试试它的威力。
“有。”
第十七章 骑白马的朱祁钰和于谦
于谦命人拿来了火药,用药匙小心的将火药填装攮紧,嵌入了一发铅子。
朱祁钰拿起来手铳,拿起了引火点燃了引火药,照门,准星瞄准了二十步外的人形靶。
引火药冒着烟向着药室的火药燃去,刺鼻的硝烟味在弥漫,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终于将药室内的塞紧的发射药点燃。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子推出了枪膛。
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枪身,铅子划破了烟雾,疾驰的飞向了人形靶,巨大动能带动的铅子划出了尖啸声,打在了人形靶之上的腰腹部,透体而出,嵌入了后面城墙之上。
“咳咳咳。”朱祁钰挥动了一下手,驱散了面前的烟雾,手铳的威力尚可,但是准头不足,他明明瞄准的是脑袋。
朱祁钰认真观察了下手中的手铳,没有形变,更没有炸膛,于谦敢用自己手中的手铳让他把玩击发,这把手铳肯定是精品中的精品。
于谦看朱祁钰喜欢手铳,就没有讨要,此物乃是捌万号,永乐手铳,共铸造了约十万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殿下,大明京师可谓是固若金汤。”
“有天时,未至寒冬,秋水正肥,护城河水势高涨;”
“有地利,我大明占据城池之利,居高临下,又有火器之利;”
“有人和,顺天府的百姓自发伐木营造,募民兵义勇,应者如云,营造队数十队,城外挖掘堑壕,城池修筑掩木。”
“此战绝无倾覆之危,殿下。”
于谦为什么要带朱祁钰来看城防,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战时不那么重要的西便门,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郕王府桌子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疏。
那些奏疏的目的,是为了南迁之议,他要用事实告诉郕王。
大明京师,固若金汤,万一朱祁钰被朝臣们南迁之议打动,那他做再多也没意义。
朱祁钰站在瓮城之上,看着两边跑马道,三层瓮城的西便门,一言不发。
于谦眉头紧皱的朱祁钰,他有些疑惑,殿下在想什么?
“于老师父,此战尚未开始,我大明就已经输了。”朱祁钰扶着墙垛,看着黑压压的城郭外,十分郑重的说道。
输…输了?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面色惊骇的说道:“殿下,未战何故言败?”
难道自己选的这位新的大明天子,如此的怯懦吗?
他的血气一阵翻涌,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自己之前的忙忙碌碌仿佛都是笑话一样。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瓦剌尚未南下,甚至没有破关,踏破九镇防线至顺天府,依旧在山外九州宣大两地盘桓,甚至连宣府和大同都拿不下。”
“但是,敌人未至,我们就得坚壁清野,长了几十年数百年的树木,为了防止瓦剌人造攻城器械,伐木烧林。”
“百姓们从自己的村寨到了城里,可城里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住?天气马上就就要凉了,百姓们连安榻之地都没有。”
“兵祸至,则万民凋零。”
“所以,我们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呢?我们的损失比瓦剌更大。”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
于谦听闻朱祁钰如此说,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站得稳了,眼前的白茫茫也清晰了起来。
原来他选的殿下,并不是怯懦,而是想的更远。
朱祁钰看到于谦的神情,感慨的说道:“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土木堡惊变,我大明精锐尸横遍野,此时不宜主动出击。”
“无论是军备还是士气,都是低估,守住京师,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我大明的将士们的血不是白流的!我大明百姓不是白死的!待到来日,孤必定长缨在手,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他抓着墙垛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旷野,说的极为认真。
于谦没有像别人一样溜须拍马大喊英武圣明,他一样站在城郭之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沉默不语。
他们俩在城墙上,对于眼下的国政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当然交换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的嗓门都很大,他们争吵的很是激烈。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朱祁钰从郕王府走出,翻身上马。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浑身肌肉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充满了爆发力感,额头一点红心,野性缭绕,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他要去上朝,作为监国,今日是早朝的时候,不乘轿撵,是因为朱祁钰嫌轿撵速度太慢了些。
早朝是卯时,大约相当于早上五点时间,此时宵禁尚未解除,策马速度更快一些。
他从郕王府赶至东长安门,驱马直接来到了午门之前,才慢慢的让马匹减速,踱步向着午门前云集的朝臣而去。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阵阵山呼海喝声传来,几乎所有朝臣都已经知道了,郕王殿下要登基做皇帝了。
朱祁钰未曾下马,径直走到了午门之前,城头的锦衣卫显然看到了骑白马的朱祁钰,立刻示意锤响了三通鼓,待到响过三通之后,锦衣卫卷起了千斤闸,城门缓缓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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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朱祁钰策马奔腾,向着奉天殿而去,直到来到了奉天殿前的灵鹤灵龟雕塑之前,才翻身上马。
“殿下。”兴安气喘吁吁的说道,他从午门前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和朱祁钰前后脚停在了奉天殿前。
兴安本来在午门前恭候,结果郕王殿下骑着马就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只好一路飞奔而来。
“跑的还挺快的嘛。”朱祁钰调侃了一句,兴安跑的真的快,他身后那些宫宦根本追不上。
兴安赶忙说道:“也就是一时脚力快些,若是跑的再远些,臣就跟不上了。”
“让鸿胪寺唱班入殿吧,告诉御史,于老师父在忙着运粮一事,今天早朝就免了。”朱祁钰下马缓步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自己的小四方凳上。
而此时于谦正在京营内,三大营精锐尽出折戟山外九州,仅剩下两万有余。
于谦告诉了朱祁钰京师固若金汤,但是他自己却深知,此战之不易。
大明军备松弛,也先仅以三万人之众,就击垮了大明二十万的精锐,这就是事实。
他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看着空空荡荡的东校场,以往的时候,这里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军士云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他骑着马走过了所有的军士,来到了站在了校场的点将台上,台下的军士眼中尽是迷茫。
朱祁钰认为战场在大明境内,就是大明输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朱祁镇新败,大明京师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俘虏了,士气是最低的时候,此时主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第十八章 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师
“大明败了。”于谦首先喊了一嗓子,无数的传令官,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负责在军中传话的骑兵,于谦说什么,他们只负责传声筒,但是完全没想到于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明败了。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传下去吧,省的胡思乱想,败就是败了。”
大明的精锐,在他们看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京师三大营败了。
京师三大营在关外战败,六十六位在廷文武殉国的消息,通过军报传到了京城,虽然有些人传出了这个消息,但是因为消息的闭塞,小道消息满天飞,非议汤汤。
于谦在京营的校场上,公开了并确认了这个消息。
校场一片哗然,无数军士们小声的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是惊骇和恐惧占了大多数。
于谦高高伸出手来,慢慢下压,随着他的动作,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继续说道:“死了六万多人,剩余精锐全军溃散而逃,大同参将郭登,宣府宣府总兵官杨王,整令残兵败将。”
杨王,就是之前于谦提到过的杨洪,乃是宣府总兵官,杨洪之所以被人称呼为杨王,并不是他拥兵自重,他也是正统十三年到的宣府任总兵官。
到现在也不过一年时间。
杨洪乃是四朝老将,自幼就守备边关,远戍开平府,而后跟随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随后就是漫长的戍边生涯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仅如此,正统年间的四次北伐,他参与了其中的三次,分别是第二次的丰州之战,和第三次的以克列苏之战,和第四次的土木之变,屡立奇功。
迤北诸部畏惧他的威名,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杨王”,这个称号是敌人给他的,战神之名无愧。
“我们的皇上被俘虏了。”于谦有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炸的校场的议论声,连不远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都飞走了。
炸营了。
于谦却一句话不说,负手而立,等待着军士们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得到消息远比明公们晚,此时他们才知道了大明皇帝被俘虏的确切消息。
最近城外一直在征召民夫伐木烧山,城内城墙土筑改为砖砌,并深浚城壕,城墙之上,各墙垛加设了门扉和沙栏木,并且通州运粮的事情,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
这种战备的状态,早就让京师所有人心绪不宁。
于谦作为新任兵部管主,在校场的点将台上,亲口的说出了这个消息,无疑让军士们惶惶不安。
校场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于谦站在沙场之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瓦剌人必然南下倾其全力,攻取我大明京师。”
“宣府和大同因为整令残兵,无力驰援,大明京师的守军就只剩下我们了。”
这句话一出,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这让于谦非常满意。
残兵在失去组织调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兵匪,四处掳掠,当残兵变成兵匪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钩镰枪、抬枪和手铳,就会对准大明的百姓。
这些远比流匪战力更强的兵匪,就变成了兵祸。
瓦剌部的也先,并不糊涂,他们放任这些残兵们在山外九州掳掠,瓦剌人也好趁乱南下或者劫掠。
相当一部分的残兵,到最后都会变成马匪,一些人畏惧朝廷的追责,最终只能落草为寇。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宣布这个消息。
根据他的估计,大量山外九州的流民,就要逃回关内,到时候,大明军队战败,皇帝被俘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战败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战败的人就是最大的战犯。
整令残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洪和郭登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暇顾及京师。
于谦高声呼喊道:“郕王殿下监国,殿下告诉某一句话。”
“大明京师失陷,我们的妻子会变成瓦剌人的玩物,我们的孩子,会在额头上被烙上奴仆的字样,在瓦剌人内,世世代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一如当初的燕云十六州。”
当初信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在攻破元上都的时候,他记录了下燕云十六州百姓的惨状,当时的汉民五百年不闻王化。
他们人人脸上带字,所有汉民目不识丁,征召伐北元之兵时,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人人影从。
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他们也确切的知道,敌人是谁。
于谦讲的并非吓唬大明的军士,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瓦剌人击败了我们的京营,他们很强。”
“这一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拦下瓦剌人南下的步伐,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做好随时埋骨沙场的准备。”
“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但是我们不能退。”
“瓦剌人在侥幸击败了大明一次之后,他们嘲弄我们是豢养在羊圈里的羔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是大明的将士。”
“郕王殿下告诉某的那句话是,大明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城!”
“大明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战败了。”
“精锐死完了!那,我们就是精锐!”
于谦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喝道:“我,于谦!在此立誓,我将保卫大明,怀着必死的决心,直到我最后一滴血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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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将冲锋在前!违背此誓,人神共弃!”
于谦这句话许下的是血誓,并不是哄骗大明的将士,他真的准备这么做。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现在,校场的大门已开,任何军士可以随意的离开,户部的官员就在门外,将自己的军户换为民户,就可以走了。”
校场的将士们开始小声的议论着,一名军士猛地冲向了校场的大门,并且气喘吁吁的掏出了自己的军户信牌,递给了等在门外的户部官员。
这让户部的那名官吏有点愕然,他满是疑虑的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于谦。
于谦点了点头,嘱咐了身边的副将去传个口信儿,让户部的官吏照办就是。
这名军士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的新的民户信牌,走了几步,满是疑惑的看着寂静的校场。
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京师的风很大,卷着校场的沙土,让校场内的军士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向了校场门前,全都被放行了。
其实看似人多,但最后拿到的名册上,只有百余人而已。
“将这卷军户黄册上的名字涂黑吧,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民户了。”于谦不怪他们胆怯。
朝中那些食君之俸的明公们,都有想要逃的,为何要苛责普通的军士呢?
“还有人吗?若再不走,军令如山,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于谦撑着腰,声音里带着很多的惊喜,居然有这么多的军士会留下来!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两万余军士,只有一百人走了。
再没有人走了,他们就站在风中,虽然手在抖,但是依旧留了下来。
于谦的嗓音里带着沙哑,他用力的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心情,伸出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大声的说道:“很好,很好,很好!你们让我感到钦佩!”
京师保卫战,并不好打。
此时还不肯退的人,多少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呢?
于谦有些哽咽,或许是因为风沙比较大,或许是自己有感而发。
至少于谦知道,多数的大明百姓,和于谦一样,为了大明,或者为了家人,可以死不旋踵!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于谦真的是太糟心了,朝中议南迁者众,他顶着那么多反对派做的事,现在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守卫京师,击退瓦剌,是对的。
第十九章 是于谦要保你!
于谦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他大声的说道:“既然已经留下来了,军令如山。”
“未战先怯者,斩!”
“畏缩不前者,斩!”
“未鸣金退者,斩!”
“不尊军令者,斩!”
“聚集哗营者,斩!”
“杀良冒功者,斩!”
“一部受敌,余部有不进救者,斩!”
“行军张弓填药者,斩!”
“军士不得于营中屠杀买卖牲口,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违令者,斩!”
行军途中张弓填药,容易造成误伤,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踪,这是兵家之大忌,平日是军棍两百,但是现在战时,自然是用的重典。
当然军棍两百打到实处,基本也打死了。
其实于谦之前还写了一个斩,那就是逃营者斩,但是朱祁钰强烈反对,并且十分确定了一个军纪,逃兵不杀,改为没入吏。
这其中的逻辑,于谦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其实逃兵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逃营皆斩,那战场一旦溃败,谁还归营?
落草为寇,成为马匪最后酿成兵祸,更加麻烦。
逃兵不杀、归营不咎、逃营没入吏,是一整套的逻辑,而这个逻辑,让于谦思考了良久。
这也是朱祁钰的最高指示,于谦慎重思虑之后,确定了这条军规。
至于朱祁钰抄袭谁的?
自然是教员在古田的时候,关于纠正盲动主义的决议。
至于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那买卖的不是自己的马匹,就是农户家中牲畜。
军行严禁扰民,是自东汉末年,曹操写下《军令》时候,就定下了的标准。
但凡是能够做到军行不扰民的军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慈不掌兵,于谦的这番话,就是告诉将士们军令将极为严格,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将会严格执行。
“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要入京,你们每人要带十人左右的备军,他们军纪涣散,武备松弛,没上过战场,甚至没握过武器。”
“我要求你们,教会他们使用武器;我要求你们,告诉他们军令;我要求你们,带着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要求你们…”
“死在他们的前面!正如我必将死在你们的前面!”
于谦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和风中的砂砾,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已经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了眼,面目狰狞大声的喊道:“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山呼海喝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整齐,从零零散散,慢慢的汇聚成了直冲云霄的喊声,两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要把这天上的阴云镇散。
声传数里,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这震天的呼喊声,看着京营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坐在四方凳上的朱祁钰,将袖子里的一些奏疏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明弹劾于谦的奏疏。
奏疏太多了,这些朝臣们说的观点大多数都重复了,他挑选了代表作品,拿了出来。
他的袖子里还有一张,由锦衣卫左都督卢忠整理成册的灰名单。
这份名单上,都是那些临战先怯,将妻儿老小送至南直隶,并且很有可能临战逃跑的明公们。
这不意外,文人无骨,自古如此。
“拜见殿下,太后金安。”朝臣们俯首行礼,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依旧按照惯例,大声的呼喊着,金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至于到底去哪里了,只能问兴安把人埋在哪了。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奏疏,翻开了第一封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疏,笑着说道:“让孤来看看,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些人的话看起来很蠢,比如金濂那句付之一炬,让朱祁钰迷瞪了很久。
以为大明朝臣们就这水平,他了解了始末之后,才知道背后岂止是心酸?
久经战阵的金濂,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若非朱祁钰下了严令,甚至要把人吊死在通惠河上才罢休,通惠河不通,通州的粮无法运到京城,备操军进京,就只能由将士们“自取”了。
将士变成匪,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
朱祁钰不等朝臣们攻讦于谦,他先站了起来,拿着第一本奏疏说道:“于谦纵兵擅杀良家子,通惠河两岸怨声载道,这个良家子是什么良家子?”
“是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赚的钱不够多,是吧?”
“徐有贞,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良家子?”
“持械聚众九闸,拒不放水,意欲纵火烧漕运粮船,以次充好,米仓盗取,以砖石充填,是良家子吗?!”
徐有贞打了个哆嗦,出列站在廷内,一言不发,他倒是想狡辩两句,但是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几两宾钱几件文圭之物,就将你收买了?”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用力一扔,扔到了徐有贞的身上。
“你弹劾的于老师父,跟孤讲!此诚国朝危急之秋,让孤不要深究,于战不利,人心汹汹。”
“这就追查到你收了钱,孤让锦衣卫停了。”
“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不是跪在午门前,大好头颅没被拿去!是于老师父保了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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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长长心吧,你把妻儿老小送回南直隶的事,孤还没找你呢。”
徐有贞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说话,这是锦衣卫拿到了切实的证据,证明他收了钱写奏疏。
任何多狡辩一句,按照这位郕王殿下的性子,今天怕是没办法活着走出奉天殿了。
于谦在这件事上,表现的相当的大度,他现在满脑子之后一个想法,就是打赢京师保卫战,击退来犯的瓦剌军。
对于一切不利于守战之事,他都不愿意做。
朱祁钰几次动了杀心,都被于谦给否了。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徐有贞这个人善于治水,很有用,杀了于国不利,而且徐有贞乃是南迁派的领头人物,此时诛杀,容易引起人心动荡,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份奏疏,兵部郎中陈汝言,上面弹劾的内容,直接让朱祁钰笑出声来。
“陈汝言,你上书说,于谦惩治阴结虏人的奸人,乃是趁机排除异己对吧,你来跟我说说,哪个被杀的奸人,罪不当诛?”
“杨汉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守将王贵为他行方便,开城关,是假的咯?”
“现在也先的座上宾杨汉英,已经改名为赛因不花了,难道王贵没有为他开城门吗?还是未在官马买卖上获利?”
“王喜,我大明黄衣使者,出使瓦剌,暗中作为也先与中国某人的信使。”
“贩售官马火器铅子,此事铁证如山,那个中国某人的大太监郭敬的账本,都被抄出来了。”
“陈汝言,要孤给你念一念吗?兴安!把账本拿上来。”
陈汝言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不敢,臣一时糊涂,受人蒙蔽,殿下恕罪。”
第二十章 登基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汝言。
这货就是典型的读书读傻了,刚中了进士没多久,被说客们登门游说了一番,连点好处都没收,就写了封奏疏,为大太监郭敬等人开脱。
这和兴安在宫里搞打扫有关。兴安搜出了那个账本,上面的内容,可是牵连甚广。
他将奏疏同样扔到了地上,怒其不争的说道:“你是兵部郎中,于老师父是你的顶头上司。”
“你以后可察言观行,看看于老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拿到言之有物的证据,再弹劾,找不出毛病来,就不要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于谦认为朱祁钰对陈汝言【流放琼州】的处理意见,甚是不妥。
陈汝言乃是兵部郎中,本就有言事弹劾之权,如果流放他,反而坐实了他于谦排除异己的事实。
于谦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很重视自己的名声,尤其是他马上要干的事,是废立之事,他就更加格外的在乎了。
朱祁钰拿出了第三份奏疏,看着人都麻了,这编排的罪名,有一个靠谱的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鸿胪寺卿杨善,你这奏疏里,说于谦结党营私、勾结朋党,理由是他举荐了石亨对吧。”
“你难道不知道石亨和于谦有旧怨吗?”
“于谦以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时,曾经多次上书,石亨所镇大同,私役蔚然成风,石亨把大明边军当私家的差役使唤,是于老师父揭露的。”
“石亨曾扬言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要不要把石亨叫上来问问?”
“结党营私,会找一个与自己有旧怨的人吗?你会吗?”
“杨善,直视孤!”
“你回答孤!会,还是不会!”朱祁钰将奏疏扔到了杨善的身前,大声的问道。
杨善跪到了地上,颤抖不已,与徐有贞和陈汝言一起,不敢抬头。
若只是郕王训斥,他们自然不怕,但是这位郕王殿下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石亨是一个典型的军头,他在边关搞耕田,整个大同镇被他打造的如同铁桶一样,朝廷的政令泼水不进。
他自己还在辖区边境修筑堡垒、囤积粮草、开垦土地、贩卖私盐,将自己的军队的财权和人事任免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石亨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真的很能打,善骑马射箭,一手大刀玩的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以军功升迁至大同指挥同知。
正统十三年,也先南下,石亨率军与敌大战阳和门,出兵的消息被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给提前泄露,导致战败。
石亨因此下狱。
于谦在巡抚山西的时候,多次上奏疏弹劾石亨私役军士,石亨对于谦可谓是恨之入骨。
对于此人,于谦的意思是石亨这个人,善战知兵,可以用。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等到了群臣的面前,大声的喊道:“还有谁?”
“站出来,让孤看看,有几个想临阵脱逃的?”
弹劾于谦的目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南迁一事上,他们的目的就是收拾细软跑路。
朱祁钰怒不可遏,若非昨天于谦劝了他半天,国朝不稳,人心汹汹。
他才没有直接一查到底,这帮完蛋玩意儿,这个时候,这群家伙,早就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殿下息怒。”文武百官赶忙俯首山呼海喝着。
朱祁钰才慢慢的坐了下来,他本来不打算辩经,但是认真考虑之后,还是决定骂他们一顿,要不然心里怎么能舒坦呢?
“金老师父,通州有多少粮食入京了?”朱祁钰说起了廷议的正事,粮草。
金濂满脸笑意的说道:“通州八百万石粮食已入京过半,一切畅通无阻。”
金濂曾经领兵打仗,其实对于打仗而言,最重要的是粮草,而不是银钱,没钱可以,但是没饭吃,是没人会卖命的,是要吃败仗的,是在制造兵祸,是在打击己方士气。
粮食解决了,接下来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入京,就会顺利很多。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于谦负责扫清障碍,金濂负责后续运粮,于谦蹚开了道儿,金濂能接得住,他干的不错。
他继续问道:“陈汝言,于老师父不在,大同府和宣府有什么军报传来?部议可有未妥当之处?”
“回殿下。”陈汝言还在地上跪着,他似乎有些慌张的说道:“大同府参将郭登上奏,皇上他在大同府前,让打开城门,郭登怀疑有诈,未曾…开门。”
陈汝言此言一出,奉天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连珠帘后的孙太后的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皇帝在叫门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在压着,陈汝言倒好,当殿把这事给捅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陈汝言,平静的说道:“皇上北狩陷敌阵久也,自然是有人假扮冒充,你回郭登杨洪,不必理会。”
“臣领命。”陈汝言赶忙回答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哪怕是真的,也当他是假的。
“殿下,前往宣府的使臣岳谦回来了。”王直眼睛珠子一转,陈汝言这话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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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倒是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宣。”
岳谦龙行虎步的走进了殿内,声若洪钟的喊道:“殿下,臣从塞外带回了皇上的旨意!”
朱祁钰从四方凳上站了起来,有些疑惑的走到了月台之下。
“郕王接旨。”岳谦故意错开了一步,省的站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万一朱祁钰行礼的时候,拜到了他,那是大麻烦。
可是朱祁钰根本没有行礼,而是站在群臣之前,等待着岳谦宣读。
岳谦这厮的长相很是奇异,四方大脸,身躯高大,凶狠至极,手上全是老茧,将军肚撑圆,活脱脱就想从土地庙的雕塑蹦下来的一样。
朱祁钰有些惊奇,多看了几眼。岳谦不明所以,被朱祁钰盯得心头发毛。
他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庙之礼不可久废、天位不可久虚、神器不可无主,我弟郕王年长又贤,令嗣大位,奉祭祀。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用心佐贰,钦此。”
朱祁钰双手接过了圣旨,却看到上面没有大宝印章,也知道了,这份奏疏压根就是伪造的。
确切的说,岳谦压根就没到宣府,更没见过朱祁镇。
朱祁镇人在大同府叩门呢,岳谦就是到了宣府也见不着。
这是第二次群臣要拱着他朱祁钰,做皇帝了。
朱祁钰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臣才能浅薄,何才何德敢当此位?这继皇帝位,而应该是太子殿下朱见深继位才是。”
“皇太子在,卿等怎敢如此乱法?”
此时的朱见深只有两岁,他被钱皇后拉着,坐在孙太后的身后。
王文立刻出列大声的说道:“主少国疑,此乃国大忌,还请殿下以山社稷为重,承继大统,总督百官,以定民心,前宋之车后车之师,殿下!还请以国事为先!”
前宋自然说的是二帝北狩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的教训,朱祁钰默不作声的看着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撩开了珠帘,将一封懿旨递给了成敬。
成敬缓缓打开了懿旨,阴阳顿挫的喊道:“圣驾北狩,上在迤北,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而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郕王朱祁钰,恪勤忠孝,亲贤爱民。即皇帝位,尊上为太上皇帝,奉藩京师,以奠宗社,群臣奉。”
群臣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跪倒在了奉天殿内,高声呼和着:“请郕王殿下即皇帝位,奉藩京师。”
朱祁钰看着跪满奉天殿的群臣,慢慢的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那个宽阔的龙椅之上,拍了拍扶手。
四方凳坐的不顺意,不如这龙椅舒适。
三推而就,他也推辞了两次了,第三次也该答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孤本不欲登大位,实出卿等。”
“天位已定!”兴安喊了一嗓子。
群臣再次拜服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考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哪位皇帝发明的?A.秦始皇B.武则天C.李世民D.汉武帝,下一章揭晓答案。
第二十一章 内三关根本守不住
石亨是个恶汉,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
于谦在提到石亨的时候,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可用不可信。
之所以他没有背叛大明投靠瓦剌,是因为瓦剌人根本提供不了更高的背叛筹码。
他在大同做镇守,架空大同知府,甚至连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都给架空了。
将整个大同镇弄成了自己家一样。
为了建个宅子,动用了将近三万人的民夫,并且大肆敛财,过往商队要交税也就罢了,连土匪打劫都要给他交税。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无法架空知府和勋戚出身、顶头上司总兵官,他的能力相当的出众。
一到大同,他就组织了三千人的军队,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城打劫。
打劫的目标非常的广泛,从商队到行脚商人,从流寇到马匪,从兀良哈到瓦剌,他谁都打劫,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仅赚钱,他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对于流寇和马匪他秉持的理念是能招安就招安,不能招安就乖乖听话,可以在大同的地界打劫,但是只能打劫一点点。
但是绝对不可以杀人。
按照石亨的理解,行脚商和商队都是移动的提款机,一茬一茬的可以一直拿钱,杀了就没钱赚了。
不遵循他的规矩的马匪,一律物理意义上毁灭。
石亨逐渐站稳脚跟之后,开始不停的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这些军屯因为流寇、马匪、瓦剌人被废弃。
他弄到这些军屯之后,变成了他自己的田。
佣户就是他自己的军卒和军卒家属们,所以他的军队人越来越多。
但是石亨却按时交税,还是按着军屯十抽五的交皇粮,知府直接乐开了花。
知府被架空了,还开心?
知府交皇粮,也是有指标的,这些指标被不在册的石亨给交了,他就不用看着当地乡绅的脸色去摊派了。
知府不需要求着乡绅纳粮,说话那叫一个硬气,叉着腰对着乡绅就是一顿痛骂。
在知府的眼里,他是维护地方稳定、生财有道的治安官。
在总兵官眼里,他是忠诚而可靠、不断扩大队伍的部下。
在流匪们眼里,他是贪得无厌、一眼不合就掏大刀的恶鬼。
在百姓的眼里,他是代他们交租、还带着他们发财的大善人。
“罪将石亨,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石亨一进文华殿,离正厅还老远,就哐当的跪下行礼。
朱祁钰下了早朝之后,就准备见一下石亨,于谦大力推荐的人物,虎背熊腰,孔武有力。
“石亨啊,你这消息很灵通吗?刚在奉天殿发生的事,你搁诏狱都知道了?”他听着石亨的称呼打趣了一句。
石亨俯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答应了朝臣临危受命之后,京师人人欢呼雀跃,人人欢呼,声势之浩大,罪将在诏狱里都听到了。”
“狱卒们也在讨论,陛下登基,实乃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啊!”
好家伙,这连环的马屁就拍上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兴安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提的石亨,他在大明皇帝的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声。
“行了,把脚铐摘了吧,在牢里都不带,到了朕面前反而要带了?”朱祁钰十分无奈,这石亨怎么这么多心眼?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五内,为陛下牵马坠蹬。”石亨终于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他其实很怕很怕。
他在大同府是土皇帝,但是他面前的是真皇帝,而且这个郕王殿下,还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而且听说,郕王对于谦极为信任,几次彻夜长谈讨论国政。
而他和于谦算不上水火不容,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镣铐是他的小试探,小心机罢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混不吝的样子,确信的说道:“以后不用行跪礼,稽首礼即可,大同阳和口之战,罪责不在你,而是奸人透露了你的行踪。”
“哪个奸人害我?陛下告诉我,我去活剐了他!”石亨怒目圆瞪的喊道。
“朕替你杀了。”
“谢陛下隆恩。”
一个快问快答之后,朱祁钰愕然,石亨连他登基的消息都知道,大太监郭敬被斩首的消息,他能不知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要谢陛下隆恩,这就是朱祁钰对石亨的第一印象。
朱祁钰不再跟这厮耍嘴皮子,他直接问道:“也先南下在即,宣府杨王和大同刘安、参将郭登,收拢残兵,无力驰援,瓦剌必然南下,你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陛下,宣府大同两镇互为犄角,只要守将不擅开城门,自无陷落的可能,但是他们却无法出城作战。”
“收拢残兵,是混入奸细的最佳时刻,一旦将帅离城,两镇必陷。”
“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只要能够守住这三关,瓦剌断无可能进入关内。”
“陛下,臣愿领兵三千,可镇一关之地,若也先来犯,他若踏过我所在城关,必然是踩着我的尸体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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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的三关之地,不住的点头。
“你和于老师父的意见,完全一致。”他颇为感慨的说道。
石亨赶忙说道:“于老师父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坐镇京师,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是人中…”
“停,说正事,你搁朕儿这拍马屁,于老师父又听不到。”朱祁钰打断了石亨的施法。
石亨看了半天的堪舆图,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末将刚才又看了看,这三个关隘,其实一个也守不住。”
“于老师父也是如此看法,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一愣,这俩不对付的人,对于战事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石亨点了点山外九州确信的说道:“于老师父必然是认为:山外九州的流民入关,开关放百姓进来,瓦剌人夺取这三关易如反掌。”
“不开关,则相当于将山外九州拱手相让,民心丧则失地。”
“其实让臣来看,这开不开关,都一个样儿,这三关,一个都守不住。”
“瓦剌窥伺中原多年,连郭敬这类四朝老宦都为他贩卖禁物,这三个关隘,必然是奸细无数,里应外合,没有不破之理。”
石亨何人?大同军阀,他能不知道郭敬干的那些腌臜事吗?他知道的门清儿,所以对边戍,他和于谦的判断非常相似。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之前和于谦谈过一次,希望可以把战场定在塞外,于谦否决了他的提议,甚至认为内三关都守不住,瓦剌必至京师。
“臣有守城十略,还请陛下过目,末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打仗,于老师父虽然才智无双,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查阅。”石亨从囚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两本奏疏来,很长很长。
朱祁钰拿过了那两本奏疏,笑着说道:“朕看看你写了什么。”
第一本是具体的城防建议,的确是个查漏补缺,石亨常年在大同与瓦剌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本事门清儿,有很多针对性的招数。
第二本奏疏则是抓拿胡商,清查奸细,这也是石亨在大同的主要工作之一。
第二十二章 合理?合理个…
石亨是个猛将,于谦的可用不可信的评价,十分精髓。
一见面,石亨的心机就昭然若知,极尽谄媚之能,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就连退出文华殿的时候,石亨一直拱着腰,退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直到走到了殿外,他才站直了身子。
朱祁钰一直眯着眼,看着石亨的这些动作,他并没有因为石亨如此的动作,就放弃对他的警惕,他更信任于谦的判断。
他与石亨的奏对时,于谦的一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禄山起兵谋反之前,也十分的恭顺。
朱祁钰抻了抻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兴安笑着说道:“乾清宫收拾停当了吗?”
“陛下,该回了,天色已晚。”兴安小心的提醒了朱祁钰一声。
嗯?
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兴安,这前前后后十多天,兴安一直在打扫皇宫,到底打扫了个什么?
办事不利吗?
兴安面色犹豫,但依旧是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即便是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出了午门,回到了郕王府。
朱祁钰正要好好问问兴安,皇宫到底何种情况时,成敬匆匆的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陛下,于谦回京,在门外恭候,得知陛下回府,他就走了。”
“不是说要请进门吗?为何要让于老师父在门外恭候?”朱祁钰面色更加凝重,今天臣子们搞了一处劝进,连皇太后都拿出了懿旨,让他继位。
自己却住不了皇宫,于谦现在甚至连门都不入了?
这是何等的道理?
“于老师父执意等在门外,陛下出宫回府,他长舒了口气就走了。”成敬不解,他只能把于谦的反应说个明白和通透。
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急,随着懿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是自己身边的兴安和成敬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于府!”朱祁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休息,在杭贤和汪美麟的目光中,他骑着自己的马,带着兴安和几个锦衣卫就奔向了于谦府邸。
于谦的府邸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院落,一间正方,一间厢房,显得极为的狭小。
朱祁钰来到门前时,于谦已经等在了门前,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于谦是大明的臣子,但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心里有点数儿的。
他翻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于谦。
于谦虽然表明了自己不想多言的态度,但是朱祁钰迫切的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危急到底在哪里。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朱祁钰略微有些焦急的面庞,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请朱祁钰进了门。
“于老师父,何故至门前而不入?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朱祁钰俯首站在正厅,连坐都不想坐,等着于谦解释下今天所作所为。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领着朱祁钰坐在了主位上,他一脸郑重的问道:“陛下以为,若是上皇回京,上皇和陛下,谁是君,谁是臣?”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继皇帝位,朕自然是皇帝!朕是君,他是臣!”
于谦默默的不说话,只是俯首,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虽然有点烫,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于家的正厅,点头说道:“朕走了,京师防务全仰来于老师父了。”
朱祁钰在夜上柳梢头的时候,策马二十余里跑到了一个臣子家中,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又催马返回。
在路上,朱祁钰反复咂着于谦的那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于谦表达的含义。
这不是于谦在打哑谜,是他作为臣子,不能开口说的一些道理。
他的意思,全都在这句「谁是君,谁是臣」之中。
而且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于谦家里很是破败,很穷,很小。连个侍卫都没有。
朱祁钰回到了家中让成敬找到了朱元璋写的皇明祖训,挑亮了油灯,才终于将于谦未说完的话讲完。
皇明祖训里,朱元璋说:【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这段话的含义就是:如果皇帝没孩子,就必须是兄终弟及,而且必须是立嫡母所生的孩子,庶母生的,即便是长子,也不能立。
朱祁钰的母亲是罪臣女眷吴氏,吴贤妃。
当年汉王朱高煦搞造反,被朱瞻基平定的时候,吴氏作为汉王宫女眷,被送进了后宫为奴。
明宣宗朱瞻基赦免了吴氏的罪,把她放在了宦官家中,生下了朱祁钰。
朱祁钰其实一直住在宫外,其实就是一个私生子,直到朱瞻基病重的宣德十年,朱瞻基才将吴氏确立为了贤妃。
大明有个很不好的习俗,那就是殉葬,皇帝死了,没有孩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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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不承认吴氏和朱祁钰的存在,吴氏就会被殉葬。
朱祁钰靠在座椅之上,他的权力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很小,他乃是庶出,天生没什么法统正名,母亲还是罪臣女眷。
朱祁镇是嫡出,嫡子在宗族礼法之中,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尤其是朱元璋还明文规定了这一点,甚至用行动维护这一点。
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死后,朱元璋还因此不惜发动了蓝玉案,也要确定嫡孙朱允炆的皇位稳固。
朱棣的一生,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他其实就一直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做皇帝比朱允炆强,或者是“爹,你选错人了。”
但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依旧让朱高炽,也就是嫡长子继承了皇位,而不是让更像自己的朱高煦继位。
朱瞻基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的年号都是正统。
朱祁钰认真的捋了捋脑海中的记忆,群臣们起哄让他当皇帝,只是临时的代班皇帝。
此时的大明朝,有资格真正继承皇位的是襄王朱瞻墡,因为襄王朱瞻墡是朱瞻基的胞弟,人家是嫡子。
按照大明的规矩,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孙若微也在朱祁镇被俘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襄阳去了朱瞻墡的金印。
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要务,正名位。
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宗族礼法。
在宗族礼法中,朱祁钰明明是皇帝,但朱祁镇回来,朱祁镇才是君,而他朱祁钰是臣子。
因为朱祁钰若是突然暴毙,甭管朱祁镇回来不回来,这皇位还要还给朱祁镇一脉,也就是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
这种事居然是合理的。
合理个屁!
朱祁钰越琢磨越是憋闷,他没有继承权,之所以当皇帝,其实就是临时看个家,等到朱祁镇回来的时候,这鸟位还是朱祁镇的!
于谦并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他只是大明的臣子。
朱祁钰两手一摊,空空如也,他突然发现,郕王一直是闲散王爷,压根就没有什么班底可言。
第二十三章 不得人心庶皇帝
宗室藩王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是次子;
公侯勋贵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这个皇帝就是个代班,太子还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
朝臣们不会支持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朱祁镇的臣子。
其实朱祁钰的面前,还有个办法,可以轻而易举的【正名位】。
现在、立刻、马上跑到宫里,叫孙太后孙若微一声嫡母亲娘,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名位。
但是孙若微的亲儿子是朱祁镇。
他叫孙若微亲娘,孙若微还不带答应呢。
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儒家礼法,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那就是彻底打破这种束缚和框架!他才会有一条生路。
这皇帝,难做呀!
不过朱祁钰却是打开了桌上的几张宣纸,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他熬了一夜,才在鸡叫之前,昏昏沉沉睡去。
兴安一直守在门外,拦住了任何想要见到朱祁钰的人,此时的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钰一直在郕王府,若无早朝,他连皇宫都不去,就在郕王府的书房里批阅奏疏。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看门儿的庶子,就有任何的懈怠。
“兴安啊,郕王府有多少可用之人?”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侍候在旁的兴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安掰了掰指头算了算说道:“府上算上审理、伴读、良医、校卫大约有二十三人。”
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郕王府,也就是专门为还未之藩的藩王们准备的宅子里住二十年,能有什么班底?
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就连手底下,也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按照礼部尚书胡濙的规划,上皇北狩于迤北,瓦剌南下在即,国事风雨飘摇,登基大殿不适合大肆操办,胡濙主张不要铺张浪费,简单操办即可。
简单到什么份上?
专遣内官,奉白金、彩币、表里,遍告各处亲王、宗室即可。
所有的礼物为银三百两、纻丝十表、罗十表、纱十匹、锦五叚、钞二万贯。
胡濙乃是五朝老臣,建文年间进士及第任兵科给事中,之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从户科给事中起,一直做了32年的礼部尚书。
马上胡濙就是六朝老臣了,因为他敲定了朱祁钰的年号为“景泰”。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自己脑海里关于发生在景泰八年的夺门之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石亨,他当时的爵位为武清侯、镇朔大将军、太子太师、京师总兵官,乃是正经的军勋新贵。
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軏,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参与了夺门之变,而英国公府乃是最大的勋戚集团。
站在张軏身后的还有中骏都护府左都督张輗、以文臣进士出身,却凭借战功封伯的王骥。
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算是经年老臣,有治水之大功在身,参与进了夺门之变。
而徐有贞的背后是大多数的朝臣比如太常寺少卿徐彬、左都御史杨善等等。
襄王朱瞻墡在夺门之变后,立刻上书承认其合法性,随后上京和朱祁镇把酒言欢,多次入朝,每次朱祁镇都对其礼遇有加。
这是宗室的代表人物朱瞻墡的态度。
就连和朱祁钰性命相连的于谦,都没有选择反抗,他掌握兵权,在得到了夺门之变的消息后,没有任何反抗的当殿被捕,第三天就被斩首示众,这是加急中的加急。
什么叫庶皇帝不得人心,这就是庶皇帝不得人心。
把包括夺门之变的主角朱祁镇的这些参与夺门之变的所有人都杀了,就可以避免了夺门之变的发生吗?
不可能,没有了徐有贞也有张有贞、王有贞,他们在维护的是法理。
“把名单送给吏部尚书王直王老师父,令其择优擢升。”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名单,这批人,就是他唯一的班底。
甚至连于谦都不算他的班底,那是大明的臣子,不是他的。
“臣领旨。”兴安俯首接过了朱批的名单,准备去吏部衙门找王直。
“等一下,叫于老师父和石亨过来一趟。”朱祁钰叫住了兴安,让他去叫于谦和石亨。
兴安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于谦和石亨来到了朱祁钰的书房,两个人刚刚巡查城防,身上甲胄未脱,石亨还抓着一直插着箭的斑鹿,还活着,但是已经奄奄一息。
“于老师父,石将军,请坐。”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一本奏疏递给了二人。
石亨将手中的鹿递给了兴安,略有些激动的说道:“陛下,末将巡视壕堑,一只斑鹿鸣于野。”
“末将张弓拔箭,本来距离甚远,不能射中,但是这鹿却一个飞跳撞到了箭上,末将正奇怪时,兴安就寻到了末将。”
“想来,这斑鹿有灵,知道末将要来陛下府邸,故此撞箭。”
朱祁钰笑了笑,石亨送的是鹿吗?这是马屁!
巡视壕堑打到猎物,简单说一个故事,那就是献礼了。不得不说,石亨这谄媚的功夫,绝对数一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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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撇了撇嘴,这就是他很不喜欢石亨的一点,谗言媚上,从来都是奸臣们才会用的伎俩。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于谦和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紫荆关守关按察使曹泰上奏,有瓦剌贼两百入易州、莱州等处劫掠,从容出境,官军畏避之,无人敢敌者。”
这几天于谦都在忙着运粮进京,石亨则是负责守城布置,军报通过兵部陈汝言直接送到了内阁,又送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比他们更先知道消息。
于谦看完了奏疏,面色阴晴不定,他俯首说道:“紫荆关、居庸关和倒马关,实京师西北喉襟。”
“虽有署都指挥佥事左能守备,缘贼已从紫荆关进出如同无人之境。”
“官军怯懦,倘复入寇,恐不能制。臣以为,命曾经战阵智勇武职重臣一员,量带精锐官军去关镇守最为妥当。”
石亨却嗤笑了一声,看着于谦说道:“于老师父,末将以为这三处关隘,一个也守不住,守得住才怪,这战阵智勇武职重臣、精锐官军,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第二十四章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
于谦又站起来看了看堪舆图,抿了抿嘴唇,坐到了座位上,叹气的说道:“石将军所言有理。”
石亨一乐,这老头平素里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不是于谦今天反常,而是他对守住内三关还抱有一定的幻想,但是石亨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于谦也希望战场发生在塞外而不是关内,但是他没有选择。
朱祁钰点头说道:“吏部言山东山东都指挥佥事韩青,多有军功,能征善战,可前往紫荆关备战,现在看来,也是不必去了?”
于谦首先表了个态,点头说道:“不必去了。”
“这就对了嘛。”石亨撇了赔罪继续说道:“陛下,那边的奸细太多了,里应外合,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关隘,末将以为,还是不必去了。”
石亨又重复了下自己的理由,他可不是胡说。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出了第二份奏疏,继续说道:“吏科给事中单宇上奏,朝廷命将出师,而用太监监军,所以将权不专,反而受太监监军所制,遇有贼寇,战守无计,宜尽革之。”
“他以为应废除太监监军这种制度,二位以为如何?”
于谦摇了摇头,喝了口水,他嗤笑了一声:“这单宇之前还是在翰林院听备,这刚入仕途,有些不知轻重,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听他胡说,这事废不得。”
朱祁钰看向了石亨,石亨被下狱,是因为阳和口与瓦剌作战失利导致,而阳和口之战的失利,则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把他出兵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按理来说,石亨应该同意才对。
石亨认真思量了下,看了看于谦,摇头说道:“末将以为这事吧,废不得,有的时候,有些决定,将帅也有摸不准的时候。”
“而且将领领兵在外,有镇守太监在身边,自己也踏实不是?”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这个“摸不准”和“踏实”,也明白了一点太监监军的作用,在将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与皇帝沟通的渠道。
“那这事就算了。”朱祁钰画了个红×,将奏疏放到了一旁。
他又拿出了几本奏疏,多数都是关于军事,于谦和石亨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没有多少的分歧,处理国事倒是有条不紊。
直到傍晚红霞染满半边天的时候,朱祁钰终于摸出了一把手铳说道:“两位,随朕到校场试试?”
“这是何物?”于谦接过了那个手铳。
这个手铳是他之前在城门上送给朱祁钰的永乐造手铳,但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朱祁钰拿过了拿把手铳说道:“这是燧石夹,这边是火镰,按压扳机,燧石夹下压拉动引火药盖板,露出引火药。”
“夹着的燧石夹在火镰上摩擦,火星引燃引火药,这样一来,击发上就会简单很多。”
这是朱祁钰寻找了几个匠人做的新的燧发手铳,在永乐造手铳的基础上改造而成。
他说着就将燧发夹、扳机、火镰一整套卡在枪杆上的燧发装置,拿了下来,又装到了永乐造火铳上。
郕王府有个小院子,现在小院子上立着几个人形草垛。
火绳枪到燧发枪,减少了点燃引火药的步骤,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改进,却是提高了射击的速度。
不仅如此,因为不再需要左手点燃引火药,可以更平稳的去瞄准,永乐造手铳的命中率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是朱祁钰这几天闷在家里,做出的小玩具。
石亨是一个将军,他用了很多次的火铳,对于军械,他更具有发言权。
朱祁钰并不了解军阵,也不了解自己的改装是否真的有用,所以请了石亨和于谦上门。
石亨试射了一发铅子之后,面色凝重的说道:“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末将还得再试试。”
石亨就这样用了两三把手铳不断的试着,试了近五十多发,他才放下了手铳,回到了凉亭之内。
“石将军以为如何?”朱祁钰有些期待的问道。
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此物何来?”
“朕自己做的。”朱祁钰没有隐瞒,的确是他画的线稿,几个工匠做出来的玩意儿,因为结构太过于简单,锡匠们连开模都不愿给他开。
后来朱祁钰没办法,只好让兵仗局的太监们,用失蜡法做了五六个。
石亨和于谦相互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惊诧,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说道:“陛下,此物正是军中急需之物。”
朱祁钰却看向了于谦,石亨这厮实在是太爱拍马屁了,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谦凝重的点了点头,他刚才也打了十余发铅子,深有感触。
引火药点燃并不是简单事,尤其是下雨天几乎不可能,而且因为要引火,瞄准时间大大缩短,命中率很低,但是现在,二十步内,几乎弹无虚发。
“此物在关键时刻,足以保军士一命,陛下。”于谦向来是有一说一,有用就是有用。
“那就好。”朱祁钰松了口气,让人拿上来另外一个卷纸筒,卷纸里包裹着火药和铅子。
他对燧发火铳有着强烈的信心,但是对这个卷纸筒就没什么信心了。
“这个底部有线,这处是活结,一拉这个活结,火药和铅子,一起滑落到了膛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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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拿起了小的纸卷筒,对准火铳的枪口,火药滑落,朱祁钰用手一挤,头部包裹的铅子也掉进了膛内,他拿起了药匙,将铅子和火药按紧。
一次的填装就完成了。
于谦和石亨拿起了摆在盘子上的几个纸卷筒,开始认真打量,石亨则是迫不及待的开始填装。
于谦则是拆开了纸卷筒,一共两层,最外层是油纸,可以防潮,内层是普通的画纸,比较光滑。
“很方便啊,如果接战二十余步,手铳可填装两次!如果是用于长铳,则至少可填药三次以上!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石亨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校场前的桌子上。
上面摆放着大明军常用的边铳和手铳,他拿起了三个卷纸筒开始填装、发射、再次填装、发射,他在心里默默的计数,随后拿起了手铳,开始继续填装发射。
五声枪响之后,石亨手舞足蹈的回到了凉亭内,十分确信的说道:“好物!好物啊!陛下,此乃生民之功!好物!”
“大明将士得此神物,必感念陛下之恩德!太好了!”
朱祁钰看石亨的样子不像作假,又看向了于谦,于谦也是不住的点头,他的确是文进士,但是不代表他对军械不了解。
他也带兵打仗,这的确是好东西。
多一次的击发,就多一次的杀敌机会,乃是守战之利器。
战场上的大杀器。
第二十五章 登基后的一道考题
“陛下的这些改造,颇为奇妙,其实陛下有所不知,每战填装火药之寡众,都影响了火器的威力。”于谦颇为认真的思虑了一番。
他继续说道:“陛下,火药填的多了就容易炸膛,轻则手伤,重则目瞎,火药填装的少了,威力不足以穿过棉甲,所以,陛下这纸包火药,防潮耐用,还能定量,陛下,此乃生生造化之德。”
朱祁钰倒腾这个东西的时候,只是抱着减少填装火药步骤的想法,但是歪打正着,才知道此物真正的妙用,在这个定量二字之上。
在战场上,你还能够分毫不差的把握火药的重量吗?
石亨考虑到的是射速,但是于谦却考虑到的是定量二字。
于谦向来是这样的人,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是有理有据,而不是像石亨一样变着花样拍马屁。
“就是觉得火药携带不便,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朱祁钰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几句夸奖而沾沾自喜。
“陛下,户部金老师父到了。”兴安在朱祁钰耳边小声的说道。
“有请。”
金濂走过了前廊,却发现引路的小厮将他引至前院,才看到了于谦和石亨都在凉亭,而且交谈甚欢。
金濂这个户部尚书,在做之前,他一直是刑部尚书,还带兵平叛,他看到了朱祁钰捣鼓出来的两个小玩意儿,也是颇为的惊喜。
南方多雨,将士们的火器到了南方反而还不如弓弩趁手,这两个小小的改动,却是保证了战力。
即便是雨中,这油纸包裹的火药,也不会受潮,而且还有火门的挡板,都是保证潮湿天气作战的条件。
“陛下之奇思,足可安邦定国。”金濂放下了手铳,他手痒打了几发,试验了下火铳的威力,颇为感慨。
“金尚书何事前来?”朱祁钰笑容满面的问道。
金濂看了看于谦和石亨,叹气的说道:“陛下,京中粮价非但没有降下去,甚至还在涨!”
朱祁钰一愣,随即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通惠河不是通了吗?怎么粮价还在涨?”
“是的,陛下,这粮食倒是进了京,可是保证军士们使用,兵部不肯放粮平抑粮价。”金濂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来告状的,于谦的手太长了。
京通两仓一千库,都归户部管理,但是眼下库都被于谦把持着,京中无粮可放,粮价怎么平抑?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于谦,这兵部已经管着兵了,为何还要管粮草?
这是要做甚?
谋反吗?
也不太像啊,自己叫他来,他就来了,不怕自己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当场击杀吗?
石亨立刻就不乐意,忿忿不平的说道:“你这老倌,净告污状,怎么就是我们兵部不放粮了?打仗不需要粮食吗?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进京了,粮食被你拿走了,这些军士们吃什么!”
“连吃的都没有,你指望他们卖命啊!”
金濂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厉声说道:“备倭军、备操军我你二十万,方今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即忘身赴难,一石百升,一天两万石,够不够?”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一天两万,可以供给28万左右大军,食用一天。
“账目能这么算吗?带兵打仗这么简单,你怎么不去带兵啊?算盘一拿,就能打了?你以为你谁啊!”石亨立刻就有些不满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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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濂丝毫没给石亨好脸色,继续说道:“带就带,谁怕谁!谁没带过兵吗?你在大同戍边,我还在福建平叛呢!”
金濂可不怕这种挤兑,他带过兵,才有这么大的胆气说这个。
朱祁钰刚打算说话,比如说让兵部先把军士用的粮取走,再把各库还给户部,但是他转念一想又不对,这样一来,兵部又管兵,又管粮。
这以后,京城这地界儿,谁说了算?
“于老师父?”朱祁钰看着于谦,他有些疑惑。
“陛下,京师粮价根由不在粮仓,臣让军士把持粮仓也是无奈之举,还请陛下明察。”于谦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详细说说。”朱祁钰当然不信于谦打算造反。
于谦站着朗声说道:“金尚书,你心里也清楚,京中粮价飞涨,是军士们持仓导致的吗?”
“陛下,粮道未曾断绝,通惠河通了,即便是兵祸在即,可是河道依旧日夜繁忙,晨时开闸,万舸争流。”
“之前供应少了一成,可是粮价一直涨到了京师一成的人买不起的时候,才稳在了四两一石。”
“眼下供应多了,但是京中粮价非但没有平抑,反而疯涨,乃是有人囤货居奇。”
朱祁钰认真思虑了一番,有些疑惑的问道:“不对啊,供应少了一成,粮价从五钱涨到了四两,这是翻了八倍啊。”
一两等于十钱,五钱到四两,何止是一成的人买不起?
于谦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供应少了一成,商贾闻风而动,至少吃进了四成以上的粮食!”
“他们左手放钱,七进十三出,右手卡着粮食不卖,百姓去他们的钱庄借钱,又到他们的粮店买粮。”
“倒一倒手,就赚了百姓们的地,赚了百姓们的工坊,赚的还不够多吗?这些人要不是把手伸到了京师五百库,某怎么会派兵前往库房?”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听完了于谦的说法,放钱其实就是借贷,七进十三出就是借十两银子,钱庄只给七两,最后还钱还给钱庄十三两。
百姓们拿着借到的钱去买他们囤货居奇抬价的粮食,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朱祁钰面色不善的看着金濂,疑惑的问道:“可有此事?京师粮仓乃是重地,为何会有人把手伸到了京库之内?”
这不等同于将手伸到了朱祁钰的裤裆里掏摸吗?
没有粮食,打个屁仗!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无奈,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都打不住。
于谦得势不饶人,他看金濂回答不上来,继续说道:“户部吏员负责东便门内东市,万舸入京,粮食屯集东市,最后为何都散到了几个大商贾手中?”
“顺天府开仓放粮,近八成的粮食都被谁给吃了进去?顺天府库的粮食,现在都在谁手里!”
兴安在朱祁钰的耳边说道:“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御史徐有贞求见。”
啧啧,朱祁钰兴趣大增,这绝对不是巧合,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澜壮阔。
“请!”朱祁钰点头说道。
朝臣们的支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到了棘手的事,你处理不好,那必然大失所望,要是处理得当,朝臣内心的天平也会慢慢倾斜。
政治,就像是一场辩论赛,你说你对,我说我对,但是一直对的人,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用户。
这应该是大臣们,在他登基后的一道考题了。
第二十六章 逼朕杀人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俞士悦和徐有贞行了个稽首礼,就站直了身子。
现在的局面是石亨在玩手铳,故意打的砰砰响,而且还不亦乐乎,郕王府的纸包火药都快被石亨给打完了。
石亨就是在告诉这帮文臣们,现在枪在老子军爷们的手上,说话小心点,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身上扣。
金濂和于谦坐在柳诚的两侧,而俞士悦和徐有贞则站在凉亭之外。
“陛下,东市今早有一商贾死了。”俞士悦首先说明了来意,一件凶杀案,发生在了东市的街头。
“顺天府尹呢,他没有去查案吗?这件事为何要劳烦俞尚书,亲自跑一趟郕王府?”朱祁钰喝了口茶,盖上了盖子,平静的问道。
徐有贞看俞士悦讲不到重点,直接站了出来俯首说道:“禀陛下,此商贾乃是京城有名的一个义商。”
“在京十数年,南北转运粮草,生民济世颇有贤德之名,灾时开仓放粮,丰时平价收粮,就这样当街被草民给活脱脱的打死了!”
“顺天府不闻不问,任由刁民当街行凶,随后数十刁民闯入此义商家中,抢了库房,将库中数十万石粮食随意分发,义商家人跑去顺天府敲鼓鸣冤,不料顺天府尹却不理不睬。”
“臣请陛下责罚顺天府尹张谏,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以儆效尤,正朝堂昏昏之风!”
徐有贞的慷慨陈词,让朱祁钰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在兴安耳边交待了一番,令他下去看看徐有贞说的是否是真话。
这里面水很深,但朱祁钰敏锐的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词,数十万石的粮食。
真的是义商,京师大饥,他真的放粮了吗?
在此时手中屯有几十万石的粮食,说这个人是义商,朱祁钰要是相信,才是脑袋秀逗了。
“于老师父可知此事?”朱祁钰问起于谦是否听闻此事。
于谦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略有耳闻,此时臣不明就里,还是让金尚书说一说?”
金濂在去福建平叛之前,一直是刑部尚书,转了一圈回来才转到了户部,也是履任没几天,在刑部,金濂也是素有威名。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
“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臣也说不出什么。”金濂含含糊糊的说道,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他不张口说话。
没过多久,兴安就小跑的来到了朱祁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张谏被带到了门外,等待宣见。
“臣张谏,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张谏行了个稽首礼之后,站的笔直,不怒自威,他看了一眼徐有贞,眼神里全是凶狠。
张谏一脸严肃的说道:“陛下,东市商贾陈若仪囤货居奇,家中藏有数十万石粮食,联合数贾哄抬粮价,今晨,陈若仪的米粮店开门,粮价再涨一钱,为四两三钱,其余商贾闻风而动。”
“粮价再涨,群情激奋。”
“陈若仪站于门前叫嚣,就这个价儿,爱买不买。引了众怒,被当街拖拽,后来哄抢粮食被踩死,臣…无能,找不到到底是谁踩死了陈若仪。”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张谏退到了一旁,他看了看张谏有看了看徐有贞。
于谦前脚才说了他为什么把持户部的库不肯松手,这不是立刻就有了现成的案例?
朱祁钰认真盘算着。
于谦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应该怎么办?”
“这是逼着朕杀人啊。”朱祁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一声。
他对着立侍在旁的卢忠说道:“卢忠,你带着锦衣卫彻查朝阳门东市奸商哄抬粮价,再派出几个厂卫,去阜成门的西市看看有没有人趁机哄抬柴价。”
“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动作要快,抓到一个立刻查没家产,封查账目!这些人严加审讯,送入北镇抚司。”
“朕倒是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如此肆意妄为!”
“家中妻儿老小,暂押教坊,待到审讯结束,或者充为官奴,或流放岭南吧。”
“张谏,你带着顺天府的衙役配合一下,找一些算账激灵些的吏员,把账盘清楚,再寻朕回报。”
朱祁钰说完看了徐有贞和俞士悦一眼。
“臣领旨!”卢忠一撇挎刀,离开了郕王府,骑马回到了北镇抚司立刻点齐了锦衣卫。
缇骑快马向着东西两市而去,卢忠亲自带缇骑赶到了东市。
阜成门内的西市,因为最近在坚壁清野,城外大量木头入京,即便是有人要哄抬,也抬不起来,但是朝阳门内的东市则大不同。
卢忠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缇骑闻声而动,将整个东市团团围住。刀光闪着午后的阳光,泛着寒光,锦衣卫冲进了东市之内,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朱祁钰其实想过,京师存着八百万石的粮食,开仓放粮,可以立刻平抑粮价,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于谦派兵把手海运仓、太仓、禄米仓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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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开仓有用的话,这件事还能闹出百姓踩死奸商的事吗?
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彻查此事,这不是生财有道,这是发国难财!
作为国家的代言人的皇帝,如果纵容这种事情发生,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所以只有杀人,并且彻查到底才是。
“臣等告退。”俞士悦、徐有贞、石亨、于谦几位重臣俯首打算离开。
朱祁钰却说道:“于老师父、石总兵等一下,朕还有事。”
他示意石亨坐下说法,颇为感慨的说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不知道石总兵,此事是真的吗?”
石亨完全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问题,他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陛下,是真的。”
说假的是欺君罔上,他可不敢欺君,虽然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但是他还是只能说实情。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他可是知道于谦的九杀令,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者斩,行军不得扰民,这可是于谦下的死命令。
这兵过如篦,那岂不是未开战,先把自己人斩光了?
于谦看着朱祁钰的神情,颇为欣慰的笑了笑说道:“陛下以为军纪二字,应该如何维持?其实就是:做事在前。”
“逮到蛤蟆还要攥出尿来,这军纪自然无从谈起。”
朱祁钰第一次听到于谦说这样略微有些粗鄙的话,才看到了石亨涨红了脸。
感情于谦这句,是揶揄石亨的吗?
第二十七章 于谦的长袖善舞
石亨脸色涨红,他憋了半天,才说道:“其实当初于老师父到山西任巡抚,来到了某的辖区,某当时就拿着自己写的作品,前程似锦,继往开来,去拜访于老师父。”
“当时某就问于老师父,这军令应该如何执行。”
“于老师父当时就看着我的字说,这写的明明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某书读的不好,字写得难看,于老师父又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
“后来某就扬言,于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杀了他。”
石亨将当年如何和于谦结怨娓娓道来,朱祁钰才知道这里面是这么一会儿事。前程似锦,继往开来,能写成逮着蛤蟆,攥出尿来?
石亨也是个人才。
他继续说道:“其实某回去之后,就一直琢磨于老师父这八个字,觉得甚是有道理。”
“当时某治军不严,军纪涣散,全因为这逮着蛤蟆还要攥出尿来惹的祸。”
“于老师父不是没有认出我写的什么,只是借着某写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极尽所能的搜刮,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陛下愿意听,某就讲讲。”
朱祁钰当然有兴趣,他探了探身子问道:“石总兵愿意说,朕自然愿意听。”
石亨坐直了身子满是感慨的说道:“其实那时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远不如在宣府的杨王的威名,军士不能战,就想着搜刮钱财,某杀了不少人,却依旧是屡禁不绝,才求教到了于老师父门下。”
“于老师父嘲弄某,但是于老师父差人送来了本《鄂国金佗稡编》,某才知道了于老师父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岳家军之威名?”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可是那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的岳家军?”
石亨点头说道:“正是,《鄂国金佗稡编》就是说的岳家军的事。”
“岳家军能够做到: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士们夜宿在街头,百姓开门接纳,但是军士们不敢进入。”
“某以为岳家军之所以军纪如此严明,是因为岳飞岳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但凡是军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缕,立斩不赦,以维持军纪。”
“后来某读完了才知道,岳家军之所以能够军纪严明,全是因为: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如果军士们有了疾病,就亲自为他们调药,如果将士们远戍,岳飞就让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问;军士们如果战死,而岳家军则抚育他们的孤儿,凡是朝廷封赏犒劳,都均分给军卒吏员,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才可以做到军纪严明,自东汉末年曹操写《军令》,军行严禁扰民,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石亨说的很是认真,这是他在于谦这里学到的治军之道,而且受用极深,在山外九州闯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杨洪杨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手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面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着于谦惺惺作态,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你这个于老头,做事凭是如此张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个字折煞我!”
“现在陛下问及此事,某不顾自己颜面说的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
“是你辱没某在先!非要某把这颗脑袋摘下来给你,这梁子才能揭开不成?”
石亨有些愤怒,面色通红,指着于谦,这人欺人太甚了!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个事儿,你先坐下来。”
“石总兵,你出诏狱之时,通惠河已通,粮草进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实做过打算,让备倭军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粮。”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备操军和备倭军至通州自行取粮,通州大乱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乱,某难辞其咎。”
“某用兵其实还不如你啊,只是想到这里,才摇头叹气,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挠了挠头,哈哈的笑了起来。
纵兵取粮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烧杀抢掠。
没有哪个指挥官会纵容军士烧杀抢掠,那样的军队是没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几年,可没有干过一次纵兵烧杀之事,所以在这个层面上,石亨小胜一筹。
于谦这是在给石亨面子罢了,他对自己要求极高,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与旁人搞好关系,他是进士及第后出任地方官,一点点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丢了面子,于谦夸了石亨,说自己还不如他,算是自己丢了面子,这样石亨就有了面子。
“那还不是陛下给你撑腰,让你放心大胆地干?居京师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驴,于谦势大,对方给台阶,还硬挺着不下,那是不识抬举。
两个人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转。
此时的朱祁钰已经想到了支持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持他、勋戚不支持他、朝臣不支持他、乡绅们不支持他,但是他们不是大多数。
朱祁钰要争取的是大多数人。
鲁迅先生曾言: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
【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朱祁钰给这些前赴后继战斗着的脊梁们舞台,让他们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
这些脊梁们,自然而然的会站到他的这一面来,这才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来,战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以空卖空、敛财敛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着。
朱祁钰想到这里就露出了笑容,他心头的那些阴霾渐渐消散,一条大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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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为何发笑?我与石亨二人之间矛盾,的确儿戏了些,让陛下见笑了。”于谦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笑容,赶忙说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因此发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东,就调节一下你们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饭就是。”
“兴安,你告诉杭贤,多备两双碗筷。”
“臣领旨。”兴安退下。
“备操军和备倭军已经行至大兴,朕打算亲自去军营里看一看,不知两位以为如何?”朱祁钰说到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进京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就是他需要争取的对象。
于谦没有犹豫的说道:“臣以为大善,备操、备倭军旧不闻王化,陛下亲至,士气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没什么意见,俯首说道:“末将附议,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军营乃上善之举。”
于谦和石亨都不反对,是因为大明有每日阅操军马的习惯,自从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军营查看,亲自骑马射箭,笼络军心的同时,也要对自己的军队到底何等模样,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正统共一十四年,朱祁镇无一次至京营查备,也无一次过问过阙员之事。
大明土木惊变,的确是军事冒险导致的失误,又何尝不是朱祁镇失察之过?
第二十八章 到了朕的回合!
于谦和石亨的矛盾,不是一顿饭能够解决的,朱祁钰的调解作用不大,俩人还是不对付。
说不定哪天整一顿烧烤,才可能彻底结束。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骑上了自己的白马,这一次身后跟着于谦和石亨和数名锦衣卫,直奔京东大营而去。
京东西两个大营,被分成了十个部分,被称之为十团营。
“每营设都督一名,号头官一名,都指挥一名,把总十名,领队一百,管队二百,每营两万余人。”于谦勒住了胯下白马,满是感慨的看着接天连日的营地。
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的事,就是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这些都是预备役,没有什么训练,与其说他们是军队,不如说他们是精壮男丁。
平时以务农为主的军屯军户。
朱祁钰翻身下马,步行走入了营房,这里本就是三大营神机营、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军营,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可惜人去楼空,三大营的精锐们,在土木堡一战全军覆没。
这些预备役们,穿的还是民服,五花八门,压根就不像是一只军队,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精神面貌,行走之间也是弯腰驼背,操练也是有气无力。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迷茫和不安,更多的是担忧,瓦剌人逞凶,战局到底如何,于谦说的再信誓旦旦,瓦剌人一战俘虏大明皇帝的消息,还是弄的人心汹汹。
朱祁钰拦着几个人询问了下吃喝拉撒的问题,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正如于谦所言,做事在前,口号在后。
一行人走到了训练场,朱祁钰看着校场上人来人往,到这里总算是有了几分军人的模样,令行禁止,看起来颇为整齐。
石亨颇为自傲的说道:“贼之所恃,弓马娴熟耳。”
“敌人知道我们的火器一旦击发,未免再装迟缓,所以每次我军放罢火器,敌人就会驰突前来。”
“今天与之对敌,我军列阵之后,在外圈用拒马鹿角遮护。”
石亨指着鹿角的位置,鹿角是一种守城的木制器械,因为像鹿角而得名。
他低声说道:“这个时候,如果敌人来犯,我们则坚守阵地不动,以弓弩对敌,然后放烟花骗他们。”
“敌人以为我们火药消耗殆尽,不再躲避,驰马来攻、则我军火铳、火飞枪、火箭、弓矢齐飞,便可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放烟花骗?
朱祁钰听到这种打法也露出了笑容,他之前巡查营房就看到了爆竹和烟花,当时他还在想,这东西要如何用,感情是虚虚实实。
“如果我们没有骗到他们呢?”朱祁钰点了点头。
“那就用大炮轰!轰的他直跳脚,不得不动!”石亨脸色一变,面色露出了凶狠。
这就是虚虚实实,你以为我放的烟花,其实我放的是大将军炮,你以为我放的是炮铳,其实我放的是烟花。
“若是敌人冲过来呢?”朱祁钰再次问道,他看到了军士们在训练,却看不太明白。
于谦指了指步兵配的团牌腰刀说道:“步军用团牌、腰刀,一齐冲入贼阵或刺射人马。或砍其马足。精锐马军用劲弓攒射接应。”
“臣等以身率先,冲冒矢石,激励士卒,俾无退缩。如有退缩者,即以军法治之。”
以身率先,冲冒矢石。
朱祁钰看了看于谦两鬓的斑白,再看看石亨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就是说于老师父和石总兵,要带兵冲锋吗?”
“末将久经战阵,就怕于老师父到时候被骑卒冲锋下的气势,给吓得举步不前咯。”石亨听到朱祁钰发问,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呗。”于谦负手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打算耍嘴皮的欲望。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石亨较劲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京师总兵官,他们也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一装枪、二撚线、嘿嘿哟、三装药、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锤、嘿嘿有,七插箭、八行枪、九听号头。嘿嘿有,哵哵响单摆开、锣响点火、摔钹响收队,嘿嘿哟。”
一阵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朱祁钰认真听了半天,才满是惊奇的问道:“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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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铳歌,于老师父把用火铳的法子,编成了小曲,让军士们唱,他们老是忘了步骤,这唱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石亨自然也听到了列队而来的军士们唱的曲回答道。
“还别说,还挺好使,这些备操军至少放枪,没啥问题。”
啊,这…
于谦看着朱祁钰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凡军一百户,铳十人,刀牌二十人,弓箭三十人,枪四十人,这是洪武年间。”
“在永乐年间,就变成了百户铳三十三,刀牌二十,枪四十,内旗三人,药桶四人。”
“刀和盾牌列阵与前,枪兵其后,铳兵穿插其间。”
朱祁钰这才知道,军一百,光火铳就占了四十把,大明的火器占了将近四成。
于谦继续说道:“遇到敌人是,盾牌在最前方,五刀手居左,五刀手居右,前铳手十一人放枪,中铳手十一人转枪,后铳手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剩下五枪,则看敌人进退在判断是否放枪。”
“前放者,即转空枪于中,中转饱枪于前,转空枪于后,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就是说,前面放了枪的枪,立刻转于中阵,空枪再转后阵装药。”
“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装药、转枪怠慢不如法者,队副诛之。如此则枪不绝声,对无坚阵,皆可破。”
于谦说的麻烦,但是朱祁钰看着校场内的人在不停的训练,却是看的个明白,这种放枪的手法,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击。
前阵放枪、中阵传递、后阵填装,速度不可谓不快,枪声不绝于耳。
“很是厉害。”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站在校场上,听着把铳歌,看着军士们三班倒的射击训练,还有阵阵的硝烟味在鼻尖弥漫。
一直等到了训练结束,朱祁钰依旧是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走去营库看看。”
营库就是堆放火药的位置,朱祁钰看着架子上打开的火药桶,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却被于谦拦住。
“陛下,这里面有砒霜,碰不得。”于谦刚忙解释着为何阻拦他触碰火药。
天子屈尊降贵至军营,要是碰着砒霜,那明天弹劾他大不逆的奏疏,就会如同雪花一样,铺满文渊阁了。
“砒霜?”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这黑火药到底什么方子?”
于谦不明所以的回答道:“硝一斤,黄五两,杉木灰四两八钱,砒霜一两六钱,朱砂三两二钱,雄黄二两四钱,水银三两二钱,大生铁砂半斤。”
“先下黄研细末,次下硝,徐徐入碳研为细末,晒干复研极细。”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就又到了他的回合,他十分确定的说道:“可以试试一硫二硝三木炭,其他什么也不要加。”
第二十九章 真正的黑火药
朱祁钰对这个公式背的很熟练,这个比例绝对没有问题。
于谦却是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说道:“陛下,这样配,即便是点燃,也仅仅是能烧火罢了,做这样的火药出来,又有何用?”
朱祁钰眨了眨眼,他也就是听说过这个比例,具体这个比例代表着什么,他压根就没了解过。
他本来想说,立刻马上现场就做,但是考虑到于谦做了十几年的兵部侍郎,在军事这块,于谦是极为专业。
朱祁钰在军营的火药制备营地里,反复观摩了火药的生产方式之后,终于清楚了做火药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那些熬硝,大明兵部就专门在通州设置了一个熬硝营,专门从事熬硝、淋硝,是一个很苦的活儿。
大将军炮的一发炮弹消耗的硝,就需要一个人三年熬的硝,所以就有了“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的说法。
比如那些木炭,就是需要研磨成粉末状,但是这种研磨之后,还要过网筛,成为均匀的粉末状才可以使用。
而硫磺的制作,都是俘虏或者犯人在做,朱祁钰远远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眼睛都熏肿了。
但是朱祁钰也清楚的制作火药的环节,他取了熬好的硝、硫磺还有炭末和常见的一些添加物回到了郕王府。
校场是郕王府本来的花园,被兴安简单收拾之后,就成为了朱祁钰的试验场,他的燧发枪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几番改良,才合用。
而此时的朱祁钰面前是一个小秤,他开始按照那个公式配黑火药粉。
他现将木炭粉铺好,然后将硫磺粉木炭粉中,二成分混合做好之后,放入木箱里,盖上木箱的盖子,老师父们说这是隔箱操作。
他加入一点点水防止搅拌时的粉尘之后,再倒入硝粉。
自然晾干之后,一个个黑色的小结晶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他试着点燃,正如于谦所说的那样,一个微弱的小火苗静静的燃烧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无声的嘲讽着他…
朱祁钰十分确信自己设计的小天平没有任何的问题,绝对不是配比出现问题,而是他的配方出现了问题。
朱祁钰又点燃了一些黑色结晶体,无一例外,都在慢慢的燃烧着,有几个例外,是水分太大,根本无法点燃。
毕竟那么多的碳粉,烧不起来才奇怪,还有一股厕纸被点燃的恶臭。
他将所有的黑色结晶点燃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失败了。
朱祁钰沉默了良久,拿出了纸,开始写写画画,既然配方不是质量比,那一定是摩尔比。
他把记忆里那些知识拿出来,开始了第二次的调配。
他做好、自然阴干之后,将火药粉小心的取了出来,开始试验。
在他准备填装到手铳里的时候,忽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炸药之父诺贝尔,炸死了他弟弟的事。
“兴安,取火绳来。”他没有扣动扳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
稳健。
火绳很长,朱祁钰和兴安躲得很远,火苗吱吱吱的向着火铳而去,随后就是爆炸声和炸膛之后,四射而出的铜料碎片,带着呼啸的风声,扎进了树干、窗栏和瓦片之上。
于谦送给他的第一支手铳,就这样炸的粉碎。
朱祁钰和兴安离的很远,他们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幕,威力实在是大得离谱。
“朕这算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呢?”朱祁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完全没有想到黑火药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思路客
“成功了…吧。”兴安呆滞的看着朱祁钰,吞了口唾沫说道:“如同天雷滚滚的轰鸣之声。”
朱祁钰略微呆滞的走进了偏厅,就是他捣鼓的小型试验内,这一次,他取了一点点的自制火药粉和兵部提供的火药粉,小心的做着实验。
兵部的火药粉,火绳点燃之后,火药其实多数被吹散,就是燃烧波慢于爆燃的冲击波,打散了火药粉,在爆燃之后,燃烧痕迹很大,甚至会有残留,有很强的的碳化现象,整个白铜板一片乌黑。
而他自制的火药粉,火绳点燃后,燃烧波快于冲击波,爆轰之后,燃烧痕迹很小,不会有任何的残留,白铜板上留下的事灼烧的痕迹,空气中的硝烟味极其浓郁。
对比相当明显,他确信自己成功了。
“陛下,王妃说可以开饭了,是…”兴安小心的走进了偏厅,低声问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他低声说道:“送过来吧,朕在琢磨琢磨。”
朱祁钰吃过饭之后,又捣鼓了半个晚上,才明白了添加这些玩意儿的用途。
他白天待在书房,晚上则待在偏厅之内捣鼓火药,终于在一次轰鸣声之后,朱祁钰满脸漆黑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兴安嘱咐了几句。
大明有很多的皇庄,这些皇庄隶属于各宫,比如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等等,而这些皇庄的管理,分属与内署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兵仗局就是专门负责火器生产,兵仗局有不少的作坊。
他将写好的配方交给了兴安,让其生产一批新火药,并且按他写的量填装火药。
尤其是长铳、子母炮、大将军炮这三种的填装数量,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就炸膛了。
“陛下,王妃让臣问问,今天还睡书房吗?”兴安拿好了配方,小声的问道。
朱祁钰让他带着配方,去兵仗局多做一点,用于重复试验,如果没有问题,就交给兵部的三大厂去制作新的黑火药。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点奏疏没批完,朕还有国事要忙。”
他没撒谎,随着备操军入京,关于十团营各级将领的任免,朝堂上争吵不休。
于谦坚持要用京师剩余的两万军士们充填各营的领队、管队,尤其是管队,以老带新。
对于高级将官则是军队环评提拔,这等同于拔了勋戚们的根儿。
但是勋戚却始终坚持京营隶属五军都督府,需要从驸马都尉和各公侯伯府内选人。
吵吵闹闹的结果,就是两份名单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看似由他定夺。
其实就是看他如何选择。
第三十章 失去了兵权的皇帝,就像是西方失去了圣城
勋戚们的名单,是以驸马都尉焦敬、英国公府为主,准了勋戚们的名单,朱祁钰很大程度上,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勋戚是勋贵和皇亲国戚,将军权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了自己的亲戚,兵权其实是通过勋戚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但是无论是勋戚还是朱祁钰却知道,于谦的那份名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因为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群新兵蛋子,勋戚们提供的名单也是群新兵蛋子,有带兵打仗经验的勋戚,都被朱祁镇葬送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将无能,祸及三军。
一旦批准了勋戚的名单,现在已经在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京营军士们,反而会成为军队的不稳定因素。
这京营的两万军士,还会认真训练备倭军和备操军吗?
这京营两万军士冲锋陷阵,他们真的是要卖命的,最后功劳,却归了勋戚,他们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于谦在奏疏中说的很明白,如果批了勋戚的名单,他就致仕,京师守卫战,谁愿意打谁打,他打不了,这封奏疏上还有京师总兵官石亨的大名。
根本没法打,失去组织度的军队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眼下山外九州的模样,军队会被瓦剌人消灭,皇帝被俘。
一旦批准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大明皇帝将失去他忠实的军队,很有可能成为臣子们的牵线木偶。
绕来绕去,其实又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是否南迁。
如果南迁,就可以批复勋戚的名单,带着人一路南下,军队再慢慢整理。
如果不南迁,就只能批复于谦的名单,立足于北京,击退瓦剌,重振旗鼓。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两封名单,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于谦的名单上朱批,确定了于谦的决定。
此时南迁,大明将会变成南宋的翻版,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干了,跑到南京的那一刻,就是他这个庶皇帝,下罪己诏,狼狈下台的那一天。
兵权旁落吗?那也好过南迁亡国。
他揣着奏疏,靠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的睡去,而汪美麟来到了书房,看着朱祁钰略显憔悴的样子,将床幔慢慢放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才慢慢离去。
次日的清晨,又是早朝,但是郕王府上上下下,极为热闹,无数人来回奔波,吆五喝六的收拾着府内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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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礼部的计划,今天下了早朝之后,就是郕王府移宫进入皇宫的日子。
汪美麟已经被册封为皇后,杭贤被册封为了杭贤妃。
而宫里的皇嫂钱皇后则被尊为太上皇后,移居在鸿庆宫,而孙若微将变成太皇太后。
朱祁钰醒来之后,看到了兴高采烈的众人们,把兴安叫了过来,示意郕王府不搬家,让收拾起来的包裹和箱子全部打开,物归原位。
兴安不明所以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朕觉得那高墙之内,很是无趣,不稀罕住在里面。这郕王府就不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朕说了不搬,就是不搬,撤了吧,牵马上朝。”
为什么不搬?
搬去皇宫就进了孙太皇太后和皇嫂钱氏的主场,到了那里,到了皇宫他保不住自己的妻儿,这就是他不搬的理由。
那个一岁多的儿子朱见济,在被立为太子没几天,人就没了,这个要慌,问题很大。
那个宫城高立的皇宫,比郕王府还要危险。
“臣领旨。”兴安颇为无奈,但还是俯首称是。
朱祁钰的这个决定,也不是无的放矢,李隆基就不喜欢住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内,而是喜欢住在自己的兴庆宫。
兴庆宫是李隆基做藩王时候的府邸翻盖而成。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皇位不稳的时候,还是不要莫名其妙进入别人经营了几十年的主场。
皇位稳定了,住在哪里不一样呢?
他骑着快马赶至奉天殿,宣召群臣觐见,未等群臣们开口,朱祁钰就拿出了奏疏说道:“于老师父忠心体国,兵部拟定名单,朕批准了。”
驸马都尉焦敬、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为首的勋戚面色大变,他们刚要出列,朱祁钰却伸出手来,拦住了这三人。
于谦听到皇帝批准了名单,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出列说道:“臣定当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石亨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新词来,俯首说道:“末将,也一样。”
朱祁钰示意二人归班,才平静的开口说道:“朕前些日子去了军营,看来看去,总体来说只四个字,根基尚浅。”
“此时兵务,非患兵寡,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军制冗杂,纪律废弛,无论如何激励,亦不能当节制之师。”
“不知于老师父以为如何?”
他忽然谈起前几日视察军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作为皇帝,更不打算放弃兵权的控制。
于谦听到朱祁钰如此说,满是欣慰的看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这个总结十分到位。
他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兵众不精,臣只好加紧训练,兵强而无术,臣才会让京营军士充当把总、领队、管队,以图井井有序。”
“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并非为了他自己的一家之私,岳飞作为南宋开国将帅,雄霸一方,抄家超出了272两银子来。
于谦就更少了,景泰八年,朱祁镇火急火燎的抄于谦的家,除了御赐之物,再无分毫。
二人并称西湖双忠,都是极为纯粹之人。
朱祁钰不能理解这种纯粹的人存在,他是个大俗人,但是不妨碍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真实存在。
于谦可不是什么文官代表。
他要是文官代表,就不会被御史、六部连章弹劾了,他算哪门子文官代表,那个微眯着眼,很少说话的吏部尚书王直才算是文官代表。
文官代表是解决不了瓦剌南下的燃眉之急的,所以王直让权给了于谦。
于谦这么做,的确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也埋下了文官彻底把持兵权的隐患。
没有兵权的皇帝,就像是欧罗巴诸国,失去了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如同一个男人的蛋被攥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接受的。
朱祁钰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应力惩前非,汰冗兵杂员,节靡费,退庸将,肃军政。”
于谦眉头紧皱,这不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吗?
军政二字,这几样不是样样都要做吗?
于谦不明所以的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以为,必须使把总及以下统将,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冀渐能自保也。”
“朕欲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习武备者为师,严加督课,明定升阶。庶弁将得力,而军政可望起色。”
“不知于老师父以为如何?”
弁是一种低级武官带的一种小帽子,庶弁将就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得力,军政才会上下行文无阻,军政自然焕然一新。
朱祁钰说的很明白,他要办军校!这次是无奈,但是军校的建立,可以确保于谦之后,军权依旧在皇帝的手中。
“此武备学堂,朕以为就叫京师讲武堂好了。”朱祁钰看着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等待着于谦的回答。
第三十一章 兵权旁落之始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不是天天跟朝臣们狗斗,玩阴谋,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个顶个都是进士及第出身,这些人都是选优再选优而出的人,脑袋太灵活了,朱祁钰跟他们玩,不见得玩得过。
但是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那么这个军备学堂,就是他搭建的舞台之一,搭好台子才好唱戏。
驸马都尉焦敬,张輗、张軏两兄弟,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深意,焦敬立刻出列说道:“陛下长算远略,渊图远算,意在无遗,臣以为此举甚善,既然于尚书所言,不为私计。那这事,于尚书以为如何啊?”
“臣无异议。”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斯言洞见症结,亦可对症下药,实乃大明之幸也。”
“只是这学堂第一山长何人可领,不知陛下心中可有计较?”
朱祁钰立刻说道:“必然是德高望重军勋之人方可,朕以为宣府总兵杨洪可堪此任。”
宣府杨王,也就是杨洪,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要资历有资历,要谋虑有谋虑,从哪方面看都是最佳人选。
若是英国公张辅未亡,那张辅就是最佳人选,可是张辅随朱祁镇北征,殉国在了土木堡,那就只有杨洪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一样,但是又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哥哥张辅在的时候,他们在张辅的羽翼之下,毫无建树。
现在皇帝搭好了台子,他们却吃不到肉,只能跟着喝喝汤。
于谦一听是杨洪,稍微有些抵触的心思,瞬间化为了乌有,他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明定升阶之事,还须陛下一力定夺为好。”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于谦在朝堂上跟他据理力争,那他这个军备学堂,不见得能够办的下去。
他点头说道:“那于老师父就拟个奏疏,保于文渊阁,金尚书,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在击退瓦剌人之后,军备学堂可随时启用。”
“臣领旨。”于谦慢慢的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于谦所说的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和科举制中殿试如出一辙。
在科举之中,各地的举人进京之后,要进行会试,会试第一叫做会元。但是所有的进士科,都要再走一轮程序,叫做殿试,只有殿试第一才叫状元。
殿试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确定进士的名次,第二所有的进士及第皆为皇帝所赐。
这样的进士们可称呼自己为天子门生,而皇帝自然是所有进士们的老师。
武备学堂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就是科举之殿试。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去操持。
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奏疏,确定了十团营将校名单,但是战后,这些人都回到武备学堂里进修,成为天子门生之后,再授之兵柄。
那十团营既不是兵部的十团营,更不是勋戚的十团营,只是皇帝的十团营。
焦敬为何不反对?
因为无论是焦敬还是英国公府张氏两兄弟,都知道他们的名单根本没法批下来,这已经是皇帝代表勋戚们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皇帝吃了肉,但是他们还是喝了一口汤,毕竟往学堂里塞人,比往十团营里塞人更简单一些。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坐直了身子,成敬才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出列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不愿靡费,登基大典一简再简,这不能再简了。”
“太皇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通过驿站通传四方了吗?眼下上皇北狩,不宜操持,胡尚书,此事无须再议。”朱祁钰连家都懒得搬,更别提登基大典了,他一个庶皇帝的登基大典,办了只是让人笑话。
“这…”胡濙并没有归班,而是看向了珠帘后的孙太皇太后,孙若微面含难色,最终摇了摇头。
胡濙这才归班。
“陛下,臣有一事奏禀。”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出列说道:“陛下,各边总兵官肆为欺罔。”
“官军被贼杀则称病故,买诱番夷进贡则称之为向化,出师以负为胜,遇敌以少为多;杀良冒功,杀避敌之人,则假作犯边,擒杀来降之众,则捏作对敌。”
“伪作功次,希求升迁封赏,以至于赏罚不当,人心解体,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监察御史们隶属于都察院,都察院的前身是御史台,掌管弹劾及谏言,除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110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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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干的活儿,就是挑错,鸡蛋挑骨头。
朱祁钰一听乐呵呵的看向了满脸涨红的石亨,这看似说的是各边总兵官,其实是指着石亨的鼻子在骂。
“陛下明鉴,臣可未曾做过此等的事!”石亨立刻站不住了,站出来俯首说道。
他在大同做参将的时候,的确干过不少喝兵血的事,但是如此严重的需要论斩的罪名,他从来没有做过。
“又没说你,何必急于承认呢?”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不屑一顾的继续说道:“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你!”石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指着李宾言却是无话可说。
朱祁钰挥手让石亨退下看着这名御史说道:“李御史所言,可有出处?私役之事朕略微有闻,杀良冒功按例当斩啊,李御史慎言啊。”
“臣请旨督查此事。”李宾言乘胜追击,朱祁钰笑容满面的说道:“哦?你以为石总兵在大同府有杀良冒功之嫌疑,那若是查不出呢?”
李宾言此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可怕,他继续说道:“臣定引咎致仕!”
“石总兵这杀良冒功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要杀头的,李御史难道仅仅是引咎致仕这么简单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李宾言刚要说话,左都御史徐有贞赶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息怒,李宾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李宾言才缓过神来,俯首站立,一言不发。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言官还是莫要清谈的好。”朱祁钰示意两人归班。
李宾言的目的是【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稍微咂咂这句话,就知道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御史,将掌控军队军功核定之事,那军将们到底有没有杀良冒功呢?就只有巡按御史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将巡按御史和按察司对各地军功核实,有了稽查的权力。
李宾言被徐有贞当了枪使,徐有贞想借着于谦的十团营之事,将都察院的手伸进军队里。
这才是大明皇帝兵权旁落的开始。
赏罚和升阶,是皇帝对军队控制的最有效的手段,徐有贞以杀良冒功为切入点,将审查功勋的职能揽到都察院手中。
这是朱祁钰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升阶赏罚,功勋审查由督查院完成,那以后军士们只能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之鼻息,对皇帝的忠诚还有几分?
石亨只是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反驳,但是皇帝没有同意,他也不再多想。
于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是轻轻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没有答应。
第三十二章 杀人,还要诛心呐!
大明此时生了一场重病。
大明的核心朱祁镇,带着大明的京营送了一波人头,送走了朱棣打造的军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也送走了仁宣之治中的扛鼎文臣。
北宋徽宗、钦宗两帝为什么要被光着身子被牵着小弟弟羞辱?因为大宋很弱,弱到短短一年之内,两次被金国打到了京师开封。
朱祁镇为什么在瓦剌人帐中好吃好喝?因为大明很强,真的很强,即便是皇帝被俘虏了,大明的大同、宣府依旧固若金汤。
大明的强来自于很多方面,大明有一百四十多万的常备军队,在危难的时候,兵部可以调集数十万的预备役进京,和瓦剌人再打一场生死决战。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山外九州乱了,但是关内依旧是歌舞升平,甚至皇帝被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南直隶。
朱祁镇带走了几百万石的粮草,通州还囤积着八百万石的粮草随时取用。
大明扛鼎文臣死难无数,立刻有无数的人才填充,大明的行政依旧运转良好,所以瓦剌太师也先才对朱祁镇礼遇有加。
大明的强,这绕不开的关键,是上升通道。
大明的士子可以通过科举成为进士,进士在翰林院备选,等待选用。
大明的后备军队依旧充足而且武德充沛,连兵部尚书、京师总兵官这样的食利者,也做好了陷阵冲锋的准备。
因为作战英勇,可以凭借军功封侯拜相。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徐有贞要的是什么?是都察院拿捏军队的明定升阶。
朱祁钰要是同意,才是脑子进了水。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乃是辽东都指挥范广,此人骁勇善战,在辽东素有威名,每战必冲锋陷阵在前,常下马陷阵,精于骑射,骁勇绝伦。”
于谦举荐之时,自然带着一份范广的简历,由兴安转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之后,看了几眼,就朱批了奏疏,还给了于谦。
“召辽东都指挥范广即可进京,按制升任京师左副总兵。”兴安大声的喊道。
辽东范广、宣府杨洪、大同郭登、京师石亨,都是暴名于四野的强将,杨洪、郭登乃是老将,范广、石亨乃是新生代将领,正值当打之年。
朱祁钰的面色比较凝重,这些人越能打,代表着他们越危险,如果朱祁镇真的复辟成功,这些能打的将领,都是朱祁镇报复的对象。
朱祁钰必须要想方设法的保证,朱祁镇不能活着进了北京城。
范广为大明死战,马陷步战,一步不退,朱祁镇复辟之后,妻子女儿被朱祁镇送给了瓦剌人任意凌辱。
朱祁镇不能活着回到京师,否则立刻就有迎归,认为朱祁镇是正统的臣子围绕在朱祁镇的身边,党争立现。
吏部尚书王直则是面色犹豫的出班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早日移宫方为妥当,久居王府,天子不在天位,人心汹汹不定。”
“此事不急,朕听闻乾清宫的琉璃瓦要换,等换好了再说。”朱祁钰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不愿意住皇宫的理由,王直你心里没数吗?
那封襄王朱瞻墡的奏疏你没看到吗?
孙若微孙太后让朱祁钰登基的懿旨,送到襄王府朱瞻墡的手里。
朱瞻墡写了封奏疏说,等朱祁镇回朝之后,让朱祁钰最好早晚都要向太上皇问安,并且率群臣朝见,不要忘了要恭顺。
朱祁钰对朱祁镇最大的恭顺,就是弄死他后,不骂他,算是朱祁钰非常顾忌皇家体面了。
还早晚问安,率群臣朝见,还要恭顺,朱祁镇这个战犯,他也配?
“换琉璃瓦?臣未曾听闻此事,工部侍郎,可有此事?”王直一愣,这登基移宫不是应有之意吗?
皇帝这是拗什么劲儿?
“王尚书,换琉璃瓦的事是昨夜陛下定下的,臣还没找工部商议此事。”兴安打了个圆场,陛下不想移宫,兴安能办不能办,都要把这事给办了。
“如此这般,兴安大珰,这乾清宫琉璃瓦得换多久?”王直看着兴安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太监在郕王府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现在站在月台上了,怎么就像是个泥鳅一样,滑溜至极。
兴安俯首说道:“王尚书,这什么时候换好,臣说了不算,得看工期。”
工期呢?得看朱祁钰的心情。
王直被兴安怼的哑口无言,悻悻归班,朱祁钰用力的憋着笑。
早朝依旧在继续,大事说完了就是小事,他真的是听了一早上的经,这些个朝臣,真可谓是念经高手,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听完一句重点落不到。
朱祁钰宣布退朝之后,终于揉着肿胀的脑阔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与其说是廷议,不如说是早朝后的小会,这次的小会,讨论的问题,却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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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居中国者,不可从夷狄,行王道者,不可尚异端,盖王道乃治国之本,异端为害道之由。”
“王道行于上,则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天下享其治矣。异端行于上,则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而祸之所由生焉。”
金濂又开始念经,朱祁钰赶忙伸手说道:“停!说事。”
“朝廷修大隆兴寺,侈极壮丽,若梁之武帝、唐之宪宗是也,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梁武帝和唐宪宗都是十分喜欢佛法之人,他们大兴寺庙,花费极大。
至于下场,自然是异端行于上,祸患丛生。
朱祁钰非常讨厌这种念经的奏对方式,金濂的这打着王道、异端之类的话,其实都是拆借论语中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道理他都懂,金濂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引经据典,听起来很是费劲儿。
金濂为官数十年,一看朱祁钰略显不耐烦的神情赶忙说道:“陛下,各寺各庙度牒上都有田,不用纳赋。”
“很多缙绅就趁此将名下上田归至寺庙,垦荒田为下田纳赋。臣以为长此以往,损失的不仅仅是朝廷,地方缙绅做大,于国不利。”
“京师仅崇国寺三千余顷,兴隆寺就有五千多顷,天下寺庙云云何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朱祁钰立刻来了精神,传教什么的影响暂且不提,在大明的地界上,不纳赋税,怎么能行!怎么可以!这是在偷他的钱粮!
“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他颇为好奇的问道。
“臣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金濂小声的说道:“太上皇帝被留贼庭,崇国寺国师、僧众谈笑自若,前几日还办了水陆法会。”
“臣以为,崇国寺国师同僧人仗佛威力,前往贼庭,化谕瓦剌太师也先,送驾还京,便可见国师护国之力,以彰尊崇之效。”
“不然则不足敬信明矣,今后再不许尚佛,实万代之法也。臣每思太上皇大驾在沙漠风吹日上,不胜哀痛!故敢效一言,不知万死诶。”
嘶,妙哉!
金濂的主意是:让朱祁镇当初封的崇国寺国师,去瓦剌大营,感化也先。
如果感化成功,那自然是有护国之力,如果感化不了,那就不该尚佛,那那些占着田不纳皇粮的寺庙,就没有再占下去的理由了。
“胡尚书以为如何?”朱祁钰看向了胡濙,他是礼部尚书。
胡濙点头说道:“臣无异议,当早日启程,太上皇留在迤北一日,臣这心里,就…悲痛万分啊!”
石亨用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这帮读书人的脑子都是什么做的?
什么叫悲痛万分?
石亨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有悲痛的神情?他甚至看到了王直老态龙钟却满是笑意。
几个喇嘛能感化瓦剌,化谕也先?那还要大明一百四十万军士作甚?
太狠了,这帮文臣太狠了。
杀人也就罢了,还要诛心吗?
“金尚书,这些田该怎么归置?”朱祁钰问到了核心问题,这可是数以万顷的田地。
第三十三章 国体之根本
“以往都是扑买掉,这些田不是无主之物,也不是没有田契。”金濂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这些田产不是无主之物。”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说道:“不是无主之物,却挂靠在寺里,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交纳应交的税赋吗?”
“若是如此,这天下再过个几年,是谁的天下吗?金尚书自己都说了,国将不国。”
问题很严重,朝堂却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现状。
金濂颇为无奈,不再言语。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如此藏污纳垢,岂不是扰了这清修之地吗?此事金尚书的法子,朕知道最为妥帖,诸公可有好的建议吗?”朱祁钰对于这类事的处理,还是没有多少经验,自然要向下问策。
王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事至天下不再尚佛即可,臣以为此事兵祸在即,若是强动,有伤国体之根基。”
朱祁钰反问道:“国体的根基是什么?朕最近借了一本《帝范》,唐太宗文皇帝说夫,人者国之先。”
“《易》也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大学也曰:有人此有土。”
“所以人,才是国家的前提。”
“国者,君之本。国者,域也。域者,居也,人民所聚居。孔子曰: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王尚书,朕问你,朕理解这两句是对圣人之意理解有误吗?还是王尚书以为国体的根基,不是民?”
朱祁钰读的四书五经自然不是很多,他是要做皇帝,自然是要读一些书。
读的也是儒家礼法的圣贤书,可是到了真正用到的时候,却完全不是如此。
王直乃是吏部尚书,文官之首,他告诉朱祁钰,现在妄动,就容易动摇国体的根基。
可见圣贤书里的民和现实里的民,似乎不是一个民,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站起来说道:“陛下理解无错。”
朱祁钰换了个姿势,继续追问道:“若是只追查到天下不再尚佛,那这些地呢,他们是怎么挂靠的呢?又是怎么上田变下田减少的税赋呢?”
“朕听闻,各道乃是定额,也就是说,这边少了税赋,就有人需要补上,谁来补?自然要知府、知县们层层摊派而下。”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王尚书!朕问你!到底是追查会有伤国体之根基,还是不追查有伤国体之根基!”
“石总兵。”
石亨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陛下和出身进士的朝臣们辩经,他是一个字都懒得听,突然点到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恍惚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末将不懂四书五经。”
“当初你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耕,是不是不在册,但是按军屯纳赋,最后算是补了大同府的亏空?”朱祁钰自然想到了石亨在大同府恢复了部分洪武年间的军屯。
石亨认真考虑一下说道:“虽然名目上不清楚,但是臣以为算是补了亏空。”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对着王直说道:“月有盈缺,西墙少了块砖,就得拆东墙,拆来拆去呢,就把家拆没了。”
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朱祁钰既然理解圣人的话没什么偏差的话,按照普世价值观,那就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陛下!”
于谦站起身来,长揖之后,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乃是大明百姓万福之幸事!但是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过深。”
“扁鹊见蔡桓公,在蔡桓公面前站了一会儿,扁鹊说:公有肌理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说:公之病在肌肉血液之中。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公之病在肠胃之内。”
“陛下心系天下田亩之事,乃是病入肠胃之症,但是急症在前,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于谦的意思不是不治病,而是事有轻重缓急。
此时瓦剌人南下在即,一切应以击退瓦剌为首要前提,厘清天下田亩之事,只能当急症退去,再做理会。
朱祁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于老师父之意,但是于老师父,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朕此时事事上心,彼时歌舞承平之时,朕担心朕反而没有了决断,没了进取之心。”
于谦将头埋得更低,朗声说道:“臣必时时敦敦进言,辅佐陛下。”
“但倘若到那天,连于老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呢?”朱祁钰抛出了另外一个议题。
于谦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说道:“于谦乃一人,倘若是那一天臣的进言,陛下听不进去了,把臣罢黜了,也必然有其他臣子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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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所言有理。”
所以,亡国之兆有三,求荣得辱就是一桩。
于谦受命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求的是荣,最后落了个腰斩弃市、家眷充边的下场,落下的是耻。
若是于谦如同历史上那样下场,天下怎还会有臣子再进言上谏呢。
他认真考虑之后说道:“这样吧,王尚书,天下诸寺田亩且归皇庄所有,各府各县,厘清所欠税赋之后,田亩再行扑买归置。”
“陛下英明。”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也算是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连欠都不想还,只想摊派,那到时候,就怪不得腾出手来的朱祁钰,翻脸不认人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冲了进来,在门前再次摔了个跟头后,又站了起来,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兴安手中。
朱祁钰拿过来面色剧变,他将奏疏递给了于谦,转身看向了堪舆图,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拿起了代表瓦剌人的蓝旗针插在了上面。
“紫荆关破了。”于谦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他还是黯然的将奏疏递给了其他的廷议大员。
破关的是太上皇朱祁镇身边的大太监,喜宁,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石亨一把抢过了奏疏,看了两眼,行了个半礼,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去十团营点齐兵马,收复紫荆关!”
“一群养马奴,胆敢如此嚣张!”
大明有很多的鞑靼马队,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眼中,瓦剌人都是群肯特山下养马的养马奴,此时却如此逞凶!
第三十四章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且先坐下。”朱祁钰让石亨坐下,他背对着众多臣子,看着堪舆图。
紫荆关已经破了,预备役跑过去送人头吗?石亨这完全就是趁机表表忠心罢了。
王直满脸骇然的说道:“内三关固若金汤,怎么会丢呢?”
为什么勋戚们、朝臣们、明公们会弹劾于谦?
其实有不少人就是觉得内三关固若金汤,决不会有事,打不进来,只不过太危险了,移京妥当。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于谦在小题大做,趁机敛权在手。
但是紫荆关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破了。
“原来如此!”王直合上了奏疏,看了眼珠帘后的孙太皇太后孙若微,重重的叹了口气,将奏疏传递了出去。
金濂看着看着就读出了声来:“大明遣瓦剌正使喜宁!引虏骑攻紫荆关,相持三日。”
“虏潜由他道入,腹背夹攻,喜宁称太上皇使节入关,杀副都御史孙祥、守关按察使曹泰、都指挥佥事左能,群龙无首,关破。”
“孙祥、曹泰、左能,皆战死殉国。”
“这个喜宁,不就是上次前来京师讨要金珠彩币之人吗?当时还有九龙蟒龙缎之争。”
“这人居然杀紫荆关守将,引虏攻关?!”
喜宁是朱祁镇时候的乾清宫太监,王振手下头号走狗,朱祁镇真正的自己人。
喜宁的身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而且喜宁作为朱祁镇的黄衣使者,他也代天子出京宣旨,更是来京师索要金银财货,守军认得他,放他入关,可是喜宁却做下了这等事。
喜宁怎么如此大胆?谁授意喜宁这么做的?
众臣子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浑身冒冷汗。
“成敬,拟诏!”
朱祁钰一展手臂,大声的说道:“皇太后命朕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尊大兄皇帝为太上皇帝。”
“奈何虏寇往往使人假作大兄皇帝及近侍,到各边境胁要开关入城,或召总兵镇守官出见。”
“尔等恐堕其奸计,故特驰报。尔等今后,凡再有如前项,诈伪到尔处,不许听信。”
“立斩之!”
“将此敕喻立刻送往顺天府和山外九州,若再因诈伪丢城,则军法处置。”
上次只是告诫不要开城门,这次直接给了斩杀的权力。
杀人,只有朱祁钰能下这样的命令。
成敬写好了敕喻之后,立刻跑向了文华殿外的文渊阁,找到了文书,写成了多份,又跑了回来,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宝印,盖在了敕喻之上。
成敬将手中的敕喻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将会快马加鞭,通传山外九州以及顺天府所有县,一起去的还有喜宁破紫荆关的军报。
孙太皇太后听到军报之后,人直接愣在当场。
她心心念念的亲儿子,被抓后,她送衣服过去的大明皇帝,派自己的近侍,攻破了大明的城关。
皇嫂钱皇后听闻之后,立刻哭出了声,带着两岁大的朱见深也是嚎啕大哭。
胡濙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话来,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朱祁钰、于谦和石亨以外,都没想到过会有破关之危局。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平静的问道:“诸位,紫荆关距离京师仅两百里。”
“胡马脚力三日可至京师城下,此时诸位还以为于老师父在借机生事,趁机敛权吗?”
“若是不这么觉得,那就请诸位,精诚合作,与朕一起,击退瓦剌!”
“臣领旨,定不负君之所托。”群臣领命。
朱祁钰转身问道:“兴安,朕嘱咐你做的盔甲可曾做好?”
“做好了。”兴安赶忙回答道,陛下前几日花了一张图纸,让兵仗局做了几副。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于老师父,石总兵,朕与二人同往军营,披坚执锐,共击瓦剌军!”
“陛下!”于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聊到朱祁钰会这么做!亲冒矢石,上阵杀敌。
刀剑无眼,上了战场,那命,就由天不由己了,这可是大明新继位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不要再劝,他颇为认真的说道:“太祖爷、太宗皇帝、甚至是父亲都曾经亲冒矢石,征战于沙场之间。”
“朕生于帝王家,虽无太祖爷和太宗皇帝之勇,但决计不是添乱之人。”
“朕无运筹千里之谋虑,也无以一当百之勇武,若是朕陷阵于敌,不必相救,朕会在被俘之前,自谢于天,绝不会被俘!”
“襄王朱瞻墡的金符也在宫里,朕也在出战之前,会在襄王继位的传位诏书上下印。”
“于老师父在朝阳门安排了人手,一旦守战不利,引太后、太子南迁即是。”
朱祁钰如同交待后事一样,交待清楚了自己的安排之后,停顿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朕要告诉瓦剌人!”
“抓了一个大明的皇帝不算什么!杀了一个大明皇帝,也不算什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死国而已!”
大明不能丢到气节。
所有朱祁镇弃之如敝履的大明气节,朱祁钰都要一点点的找补回来!
因为,这涉及到了大明未来两百年的国运。
有些东西,如果丢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百姓、缙绅、商贾、明公、勋戚他们会问,这还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带着他们恢复华夏衣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让他们值得骄傲的大明吗?
朱祁钰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实际行动,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瓦剌人、兀良哈人、女真人等等,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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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日月不落,大明永辉的大明朝!
他还是四海一统之大君,十五个不征之国的宗主国皇帝!
气节大义四个字,是大明朝存在的根基,当初伐暴元复衣冠,筚路褴褛的大明,这四个字丢了,那往后的日子里,也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而本应该守卫大明立国之本的大明皇帝朱祁镇,正在亲手,一点点的毁掉它。
石亨用力的挤了挤眼睛说道:“陛下,要不算了吧。”
“有末将在,马上范广也来了,还有于老师父,我们仨就把瓦剌人给冲散架了,那些养马奴,哪里要劳烦陛下出马…”
“陛下,金尊圣体,何必与这些蛮夷交戈呢?那不是涨他们威风吗?”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读书也仅限于识字的石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不要亲自冲锋。
那是皇帝该干的活儿?
朱祁钰没有说话,走出了文华殿,站在猎猎秋风中,他现在要为大明去拼命了。
没办法,庶皇帝,想活下去,就没什么退路而言。
只有激流勇进,方得始终。
“狗鞑子啊,尝尝老子的火药枪吧!”朱祁钰从怀里拿出了写好的敕喻,交给了站在身后的于谦,低声说道:“于老师父,此配方朕希望能保密的稍微久一些。”
“不是制作火药有隔箱操作吗?朕不希望它那么快的被外人知道。”
于谦打开了敕喻看了一眼,上面有这极为详尽的数据,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写的。
大明也有用阿拉伯数字的人,于谦也不是不认识。
事实上,阿拉伯数字在宋时,就已经在用了。
前元铁蹄践踏天下,这阿拉伯数字,就很多人会了。
让他震惊的是上面的每字每句,这种爆炸威力的黑火药,陛下真的做出来了吗?
朱祁钰其实想过藏私,但是认真想了想,若是自己万一真的以身殉国了,这配方,可不能失传了,还是大面积铺开得好。
“这是真的吗?”于谦拍着配方问道。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大踏步的向着宫外走去,长笑两声说道:“自然是真的。”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第三十五章 朱祁镇在阳和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本就有初一十五觐见太后和太皇太后的礼法在,他走进了慈宁宫内,便看到了朱祁镇的结发夫妻钱氏。
钱氏现在已经成为太上皇后了,此时她的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两岁多的朱见深,被孙若微抱在怀里,眼神里都是惊惧。
“陛下现如今已经登基了,是不是让季铎出使瓦剌?这天气转冷,怎么也要带几件衣服给上皇,否则这天寒地冻,怕是要害了病。”孙若微看着一脸英气的朱祁钰,就是一阵哀叹。
这朱祁钰之前做郕王的时候,也就是个不显眼的庶出子。
这现在到好了,鲤鱼跃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做了皇帝,倒是颇有几分胆识和谋略,更有几分英勇。
处理大小事务井井有条,颇有章法,和于谦倒是颇有几分君圣臣贤的模样,短短几天时间,朝堂上下皆是一片盛赞之声。
朱祁钰一听天寒地冻,就打了个寒战,整个慈宁宫内,似乎是有无数阴兵过路一般寒冷,无数冤魂在嘶鸣哀嚎。
他仿若是看到了军士们的冤魂!
朱祁镇北伐,在庙算时,英国公张辅三番五次的说旱气未至,一旦出关,遭遇大雨,必然是冻伤冻死无数。
结果真的应验了,大雨滂沱,塞外寒风苦寒,将士们冻死在阳和无数。
结果现在孙若微居然说要让送衣服给朱祁镇,怕他冻着、饿着,受了委屈。
大明的将士又谁去可怜?
那可是京营的精锐,他们战死了,大明京师人人披麻戴孝,家家设了灵堂,四处都是唢呐声,又谁去可怜!
钱氏终于哀鸣一声,想要站起来,却是腿一软,歪倒在地,但是依旧努力抻着身子,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陛下,你就让人给夫君送些衣物吧,他最怕寒了。”钱氏站不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服大声的说道,如同鹧鸪的叫声一样嘶哑、哀怨。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太皇太后之前不是安排了都指挥佥事季铎,做副使吗?那就让他去吧。”
“谢陛下!”钱氏听到朱祁钰终于答应了,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钱氏眼睛哭的肿胀,劝了一句说道:“皇嫂莫要太过担心,只要我大明兵强马壮,瓦剌人无论如何不敢弑君。”
“他瓦剌太师也先,也曾是我大明的敬顺王,若是胆敢行大不逆之事。”
“瓦剌人就得准备好承受大明的滔天怒火。”
孙若微赶忙接话说道:“你这哭坏了身子,那濡儿怎么办呢?”
濡儿是太子朱见深的乳名,朱见深也是个倒霉孩子,几经废立,后来还改了乳名。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乾清宫,他既然要打算带头冲锋,自然是打算这些日子,都住在京东西大营内,日夜操练才是。
孙若微催促副使季铎出关送衣服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大同府。
大同都指挥佥事季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晨间初阳和烈烈风中,出城了。
他着甲却无兵刃,身后是两辆马车,马车之上,是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差人送到大同府的衣物,这些衣服是给太上皇朱祁镇的。
车队周围有二十余无甲无刃的军士,一行人,耷拉着脑袋,向着阳和县而去。
士气极其低落。
岳谦作为正使还没走到宣府,就带回了一份没有宝印的朱祁镇的禅让诏书,回京去了,而季铎则是太皇太后孙若微点名的副使。
季铎其实不想走这一趟,他是大同守将,他亲眼看到了朱祁镇在大同府下叫门的场景。
朱祁镇派出了手下的太监小田儿,坐着驴车到了大同城门下。
朱祁镇跑到大同府就两件事,第一件事,要钱,两万两白银。第二件事,让大同总兵刘安,打开城门,刘安颇为犹豫,这可是皇帝的命令,抗旨是什么后果?
但是副总兵郭登以“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启闭”为由,紧闭城门不开,瓦剌人无法攻城。
而后小田儿再带着朱祁镇的敕喻,回到了阵中,再到大同府下大声的叫嚷着:朕与郭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
郭登再以“赖宗庙社稷神灵,天下有君矣”拒绝了朱祁镇开门的请求。
小田儿在城外跳脚大骂不已,最终不得不离去,前往了阳和门外的阳和县。
而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给事中孙祥、知府霍瑄带着银两出城,献给了瓦剌人。
刘安想要见朱祁镇一面,瓦剌太师也先不准,刘安、孙祥、霍瑄等人在城外嚎哭不已。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一事,直接导致了朝中再立新君,成为了不得不为之事。
本来孙若微让朱见深当太子,郕王朱祁钰监国,就是想着迎回朱祁镇。
奈何朱祁镇本人太拉了,所做作为影响到了大明江山是否稳固,才不得不再立新君。
季铎对于懿旨中让他充当副使朝见太上皇一事,是极为抵触的。
作为大同本地人,大同府城门一开,大同府的百姓皆陷于铁蹄之下,包括了他自己的妻儿老小。
但是懿旨毕竟是懿旨,他一直不愿意去朝见,但是也到了不得不去的时候。
因为朱祁镇在阳和县。
阳和县离大同府很近很近,不足三十里,这么近的地方,在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的逼迫下,他终于带着马车来到了阳和。
这么近的距离,而且全都是马军的情况下,季铎依旧走了将近一整天,才走到了阳和断头山,他不愿意走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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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剌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山下。
瓦剌人的太师也先,却没有在大帐之中,他带着数十名宿卫队和朱祁镇在爬山。
爬的是断头山。
断头山并不险峻,但是此处地势却非常利于防守。
也先站在山顶处,看着身边唯唯诺诺的朱祁镇,笑着说道:“大明大皇帝,你可知此处为何地吗?”
“朕不知。”朱祁镇想要挺起腰,但看着数百米高的山下,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实在是太高了,又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也先看着朱祁镇如此怯懦的表现,也是仰天长笑。
他示意宿卫们将捡来的柴火堆成了柴火垛,又将打来的野味比如黄羊、野兔之类的放在了火架上炙烤。
也先转动着烤肉架,指着远处山口说道:“此处乃是断头山,洪武年间,大明的太祖昭皇帝遣军卒三路,征伐我大元,徐达为大将军出中道而行。”
“当时中山侯汤河、都督蓝玉和处州指挥使章存道,领一部骑兵攻打阳和县,就是在这断头山,就在那边的山口。”
“我大元太师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趁着章存道骑兵从山口刚出来时,率领大军从缓坡处猛冲,大明军队溃不成军,章存道战死,大明退避二十里。”
朱祁镇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先突然说起了断头山之战,也不知道也先说的是真的假的。
也先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按照大明历,现在是正统十四年,自洪武五年,断头山一战之后,我大元北退漠北贫寒之地,但是明太祖太宗文皇帝,多次兴兵北伐。”
“我大元未曾胜过。”
“时至今日,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局!”
“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了,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次!还抓了你这个大明皇帝!哈哈哈哈!”
“七十七年了!终于又让我大元赢了一次!”
“你那个小太监喜宁不错,他带着人把紫荆关给拿下了,过几日,就拔营前往紫荆关,直捣大明京师!”
也先的目光里尽是凶狠和野心。
第三十六章 量中国力所能及
也先拿起了牛皮袋拔掉了塞子用力的灌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扔给了朱祁镇,大声的说道:“今天高兴,来,喝一点。”
朱祁镇拿着牛皮袋,一脸嫌弃,这也先喝过的酒,他真的不想喝,而没有小田儿尝过的酒,他也不敢喝。
也先噌的一声掏出一把匕首来,厉声说道:“怕什么?我都先喝了,你还怕下毒不成?你也太小瞧我蒙兀人了!”
明晃晃的匕首一出,算是把朱祁镇吓到了。
他立刻捧起了酒袋,猛灌了几口,马奶酒特有的酸涩,瞬间充盈了他的鼻腔,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将酒袋盖上了塞子放到了一旁。
也先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拿出了刀子,开始割着烤好的肉片,吹了吹,直接放到了嘴里。
随即也先开始又在肥美的地方,下了几刀,割了几片上好的羊肉,放在了锡盘上,这是给朱祁镇吃的。
朱祁镇犹犹豫豫的说道:“敬顺王,你抓了朕无用,前到宣府,宣府总兵杨洪连觐见都没觐见。”
“大同府稍好一点,总兵刘安还出城送了点钱,可是城门也未开。”
“而且朕还听闻,大明已有新君登基,现在诸将皆以新君唯命是从。”
“你抓着朕无用,还不如把朕给放了,你说呢?”
“放?!”也先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搭话。
敬顺王是当初他去大明京师朝贡的时候,面前的朱祁镇册封的王。
那时候朱祁镇高坐在龙椅之上,他也先在奉天殿受封之时,连正脸都没敢瞧一个。
瓦剌四部,每部都有一个王,比如他的敬顺王就是淮王世系,瓦剌还有贤义王太平、安乐王秃孛罗等等。
这些王爵早就断了世系,都被也先的父亲脱欢和他也先给灭了个干净。
从也先的父亲脱欢开始,一统瓦剌部,平定阿鲁台、阿岱汗,东征女真诸部,瓦剌部此时盛极一时,一统漠南漠北,颇有卷土重来再塑荣光之势。
也先大快朵颐,就坐在断头山的山顶上,看着山下隘口处,恶狠狠的嚼着羊肉。
这七十七年,瓦剌人终于一统草原,东征西讨,放了他朱祁镇?
他想什么好事呢!
“报!大明使臣季铎已行至山脚下,带了些衣物和金银,等在帐外。”一个宿卫紧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说道。
也先抬头看了一眼朱祁镇,看着他张望的眼神,摇头说道:“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诶。”朱祁镇应了一声,撩起了裙袍,向着山下而去。
也先看着朱祁镇的背影,不屑的说道:“如同草原上的狡诈的草原赤狐一样狡诈和怯懦。”
朱祁镇终于再次见到了大明的人,老远就看到了季铎的车队,他等在大帐之内,等待着季铎进入了行营。
季铎翻身下马,俯首说道:“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金安。”
而他一直没有等待朱祁镇的回应,他站直了身子,才看到朱祁镇已经跑去了身后的两家马车。
这些日子在瓦剌营地之内,朱祁镇的日子虽然说不上苛刻,但是和当初一样奢靡,是绝无可能的了。
瓦剌人也没那个条件,供给他享受过去一样的奢靡生活。
季铎非常的失望,他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可能,比如朱祁镇见面就是抱头痛哭,比如朱祁镇总结下战败之耻辱,比如朱祁镇诡辩自己叩门乃是被也先胁迫,比如朱祁镇对他弟弟朱祁钰僭越登基极其不满。
季铎设想过很多很多的场面,但是唯独没想到,朱祁镇第一时间,是在关心他带来了什么礼物。
正在季铎想的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训斥。
朱祁镇愤怒的将衣物扔在地上,大声呵斥道:“如此破破烂烂之物,是不是你这丘八,从中克扣?”
嗯?
季铎现在满脑子的问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回禀道:“太上皇明察,从宫中送来之物,每件在宫中登记造册,至大同府有宦官同行,一路点检,臣未曾碰过分毫。”
“那宦官呢!怎么不敢出来对质?”朱祁镇怒目圆瞪,将地上的衣物有踩了两脚。
周围的瓦剌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这个大明皇帝在营中,整日里都是唯唯诺诺,今天这发怒的模样,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季铎只觉得一股血气盈头,满眼都是血丝,他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但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朱祁镇!
“宦官在大同府,不敢出城。”他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低头说道。
朱祁镇气焰更甚,仿若是一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大声的喊道:“所以全凭你一张嘴是吧!等朕归京,再议此事!必论你个贪赃之罪!”
“上皇息怒。”季铎心中的不平意,终于慢慢平复了。
朱祁镇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发完了脾气,让小田儿收起来那些衣物,才忿忿的说道:“大同府总兵官刘安有功,朕已经写好了晋侯诏书,你带回去。”
刘安晋侯?
季铎举起了双手,拿过了册封的诏书,却是看也没看,交给了亲卫。
“上皇可还有托付?”季铎继续俯首问道。
他只想赶快交差了事,这可是敌营,瓦剌人不敢杀朱祁镇,杀他季铎的胆气还是很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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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朕是皇帝!”朱祁镇愈加不满,甩了甩袖子闷声闷气的说道:“一个庶出子而已,僭越皇位!”
他对朱祁钰的登基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就应该答应瓦剌人的条件,早日迎归才是。
他大声的说道:“朕此时深陷迤北,你带朕敕喻,命朝堂上下,早日迎归,朕也都写到了诏书之上,你拿回去便是!”
“臣领旨。”季铎见这太上皇终于无事了,立刻翻身上马,这瓦剌大营,他多带一秒都觉得生厌。
那封敕喻既然能拿出来,自然是瓦剌人让他写,其中必然不仅仅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为侯之事。
季铎在路上,几次拿出了诏书,看着上面的火漆,最终是忍住了,没有拆开看看,知道的太多,死的就越快。
当他回到了大同府的时候,知府霍瑄和广宁伯刘安都等在阳和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拿过了太上皇朱祁镇的诏书。
刘安先是看到了自己晋侯的旨意,慢慢往下看,才目瞪口呆的说道:“也先所求,无所不应,量中国力所能及,详细条目,悉心酌核,朕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得为天下臣民明谕知之?”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大同知府霍瑄,才站稳了,现在大明已经变天了,大明新帝的敕喻已经通传九边。
而太上皇说要尽可能的议和,说要量中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一切委屈难言的苦衷,不能让天下的臣民知道。
这封敕喻哪里是晋侯诏书?分明是要命的诏书才是!
第三十七章 布仁行惠议
刘安拿着这封上皇敕喻,手都在抖,他一直贴身带着,回到了太守府,也是多次拿出来看,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他才叫来了副总兵郭登。
“郭登,你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大同府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大同府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一言而决。”刘安紧握着手中的敕喻,将总兵的信牌,交给了郭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我要将这封奏疏亲自送回京师。”
“一封上皇奏疏而已,为何要亲自上京?”郭登接过了敕喻,看到了最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迅速将敕喻合上,面色凶狠的低声说道:“此敕还有何人知晓?”
“再就是太守霍瑄和指挥使季铎了,没有旁人知晓此事了。”刘安将敕喻拿了过来,低声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休于其他人说,你守好大同,我上京就是。”
“可是…”郭登面色大变的说道:“我们将此敕喻点了,就没人知晓了。”
“太上皇知晓啊。”刘安颇为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得不上京,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啊。”
刘安说完,整个太守府都安静极了,大同府知府霍瑄知晓,太上皇知晓,若是日后追究起来,那整个大同府的人都跑不了。
这封敕喻必须有人送进京城,而人选就只能是他这个刚刚晋侯的广宁伯去了。
刘安压根不想晋这个侯。
此敕喻一旦进京,必然招至新帝雷霆之怒,而京师在廷文武,对此事肯定是反对至极。
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怎么能够平息新帝的怒火?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又怎么能够承担下如此责任?
不得不说,也先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着朱祁镇一封敕喻,就将大同府总兵官刘安置于死地了。
而他还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面,否则就是祸及家人和大同府系所有军将,包括知府霍瑄,一个都跑不了。
“唉。”刘安重重的叹了口气,风更加的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带着飘落的黄叶,将整个大同府染成了昏黄之色。
而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十团营里,训练骑马。
朱祁钰会骑马,他乃是大明的郕王,大明以武立国,宗室子弟每年都会有考校。
当然大明的亲王都当猪在养,所以他这个郕王的骑术也很稀松,平日里骑个马代步,完全没问题。
但是让他骑着马上战场,那就很难了。
而且战马烈性难驯,大明的大多数战马还要喂食血肉,凶悍至极。
朱祁钰这么久的日子,也算是刚刚驯服了胯下的烈马,相比较之下,他那匹大白马,俊朗归俊朗,但是打仗就太难为了那匹白马了。
他这匹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是跑去来,却是比那匹白马要迅猛的多,而且更加颠簸。
但是耐力极佳。
朱祁钰好不容易才跑了一圈,在马背上,勉强搭弓射箭,击发了一发手铳,第二发直接没有填充上,铅子就被颠簸的寻不到了。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钩镰枪、弓箭、箭袋、手铳挨个摘下,才活动着身体,摘下了兜鍪盔甲,来到了马场周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国子监祭酒,华盖殿大学士陈循。
朝堂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主张南迁绥靖的迎归派,迎回太上皇,严格来说,他们支持的是宗族礼法,他们心目中的君主还是朱祁镇。
一派为护国派,坚持以北京为核心,打退也先,逼迫也先交出太上皇,他们忠诚的是大明,保卫的也是大明,至于皇位上是谁,那不重要。
那么陈循属于典型的中间派,他对朱祁钰的登基,始终以“但生一日,即是主人”观点,坚持立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是宗族礼法的坚定支持者。
孙若微护犊子的行为,在朝臣中并非没有支持,支持者众,而且根基深厚。
迎归派和中间派,对于朱祁钰的登基,是保守反对态度。
陈循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却从来没到郕王府奏对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文渊阁、司礼监进行传话。
陈循来到京营找到朱祁钰,是让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陈循行了个稽首礼,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来,拿在手里。
“陈学士。”朱祁钰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身形,有些奇怪的看着犹豫的陈循问道:“怎么了?”
大约就是在问,平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什么突然就寻来了?
陈循面色十分难看,他一脸无奈的说道:“这里有一篇文章,还请陛下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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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稍微看了两行,就是头晕目眩,脸色大变,手一用力,便将这奏疏捏出了褶皱来!
这是一篇凤阳诗社的文章。
朱祁钰看了大半截脸色都变得数变,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循厉声问道:
“什么叫做报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弃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尽忠孝之全功,迎回上皇!”
“什么叫做以德服人者王,皇明六师新丧,九塞气沮,不宜刀兵,应休兵戈而止边患?”
“什么叫做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略施小惠,军队耗资靡费,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才可以纾难?”
“陈循,你给朕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布仁行惠议!”
陈循拿来的是一片社论,上面《布仁行惠议》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议和。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在换回太上皇后,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一旦达成所谓的和议岁赐,那就代表了大明官方承认了瓦剌不再是大明册封的外藩,而是真真意义上像宋时辽国一样,与中国对等之国家。
不把钱花在军队上,难道花在赔款上吗?
朱祁钰愤怒的说道:“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这么奇怪的要求,朕就从没见过!”
“卢忠!带着人去把这家凤阳诗社给朕抄了!上书十四人,把他们的皮给朕扒了!做成草席,放到厕所里,任人溲溺!”
“陛下!”陈循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陈循,朕看错了你。”朱祁钰的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说道:“朕本以为你只是腐儒,这等扔到伙房烧柴都能熏出臭味的奏疏,你也好意思拿来?”
“这就是你献的第一份谏言吗?”
第三十八章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陈循立刻俯首说道:“这些日子,京畿人心汹汹,此等文章一出,自然是拥趸无数,陛下,越是理他们,他们的拥趸反而越多。”
“臣拿来这篇文章,并不是臣欲议和,更非表示臣赞同这等观点。”
“只是怕陛下从别处看到了此文,勃然大怒,降下雷霆之怒,反而适得其反。”
朱祁钰将揉成了一团的奏疏重新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循的表情,才一脸怀疑的看着陈循。
陈循继续劝说道:“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既然有人写这样的文章,有人将此类文章看做是圭音,那必然是有人信。”
“陛下当效太宗文皇帝之举,时人非议,可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此议后人论起,自然是当做笑话一则。”
哦?太宗文皇帝的非议?
其实朱棣靖难成功,当了皇帝之后,不少人就开始以讹传讹的传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
这种谣传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朱棣非嫡出乃是窃位。
朱棣严打了一段时间,反而越打越乱,索性就懒得再理会谣言,反而南征北战、七下西洋,《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再无人传这等谣言了,因为那已经动摇不了朱棣的皇位了。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年间,王珰擅权,为祸朝野,天下噤声而理不得声张,如今改元在即,臣以为,陛下还是应广开言路,下情上达为是。”
陈循是个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他最怕的就是大明言路阻塞,而无法下情上达,汹汹民意陛下不得知,反而被小人蒙蔽。
邓茂七-叶宗留起义,百万之众喧嚣于野,之前是毫无征兆的吗?
这就是下情无法上达的导致的结果,陈循拿这文章,不是计较一时得失,而是不希望陛下阻塞言路。
朱祁钰点了点头,思考了良久才说道:“陈学士说的有理,但是两军交战之际,容不得这些人摇唇鼓舌,聂忠,先把人抓起来,待到战后再论。”
如果自己还记得话…
朱祁钰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其实做皇帝还是蛮辛苦的,他这个庶皇帝更是辛苦,白天天天泡在十团营里陪着军士们一起训练,晚上就是处理朝政公文,案牍劳形伤神。
他现在养成了让兴安记备忘录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凤阳诗社的人,他当然不会让兴安记备忘录,暂且收押就是。
至于押到什么时候,就看啥时候想起来了。
陈循俯首说道:“陛下,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当如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朕知道了。”朱祁钰点了点头,陈循的意思很简单。
当皇帝,得端着。
让下面的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样就可以达到圣心难测,才能御下。
陈循刚要说话,成敬匆匆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府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乘快马入京,已至长安门,午门外候宣!”
“什么?大同府难道破了不成?”陈循立马脸色大变,满是惊骇的问道。
成敬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兵部军报,大同府城坚,不开城门的话,没个一两年,瓦剌人休想攻下来…”
陈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同府要是破了,大明就只有走南宋走过的路了。
“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这是陈学士刚教过朕的道理啊。”朱祁钰对着陈循说了一句。
刚才陈循那个吃惊的目光,颇为有趣的很,他走进了马圈里,牵出了马说道:“朕先行去看看,陈学士慢行。”
“驾!”他这次骑得是代步的白马,至于战马,性子太烈,他还驾驭的不甚熟练。
他骑马走的是御道,身后一行锦衣卫随行,倒不会惊扰百姓,御道就是皇帝才能走的道,位于路的正中间,只有东西长安门两侧,伸出大约十多里。
他勒马停在了午门外,看到了风尘仆仆连嘴角都干裂的刘安。
刘安听到了马蹄声,慢慢的抬起了头,眨着眼看了一眼甲胄在身的朱祁钰,从怀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朱祁镇写的那封敕喻。
“陛下…”刘安艰难的开口,说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封大黄色的敕喻卷轴滚出了老远。
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兴安,叫太医!”
从远处跑过来的兴安应了一声,一转身向着太医院而去。
“兴安跑的还挺快。”朱祁钰拿起了地上的敕喻,打开看了看,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封陈循递上来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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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是什么给了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认为自己被俘了,大明还要倾尽全力,量天下之力所能及的赎他呢?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看了地上的刘安一眼。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的时候,郭登作为副总兵,一力做主不许开门,彼时朱祁钰还未登基,刘安作为大同总兵官,带着银子用吊篮下了城墙,去见朱祁镇还没见着。
大同总兵官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二人抱头痛哭。
这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于谦在做汇报的时候,都是以副总兵郭登为主,很少提到刘安。
这亲自进京是几个意思呢?
“于老师父在忙什么?若不是很忙,让他过来一趟,把都察院的御史徐有贞叫过来。”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锦衣卫打开午门,他骑着快马去了文华殿。
于谦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兵部公文,兵事由石亨这个总兵官做具体的指导,他要负责统筹安排。
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在文渊阁处理着朝中大小琐事。
朱祁钰刚到文华殿,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到了文渊阁的红色长桌之前。
他坐在了首位,等待着人到齐之后,才将朱祁镇的奏疏一展,扔在了桌上。
“太上皇在迤北发来了敕喻,诸位看看吧。”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有贞。
徐有贞是典型的迎归派,而且是那种从一开始就打算南迁,把自己妻儿老小送到南方那种的铁杆,朱祁钰本来想通过一些手段,把他搞下去。
但是这个人很有才能,具体说就是徐有贞非常擅长治水。
黄河百害,时常泛滥成灾,这条烛龙,稍一腾挪就是一片涂泽,整个华北平原,包括海河河系和淮河河系,都是黄河的舞台。
善于治水的能臣,就像是身上背了一块免死金牌,只要不搞什么谋反,那都是死罪可免,活罪可赦。
为何?
如果从宗族礼法来说,尧舜禹中的大禹,就是靠着治水之功,做了夏的开国君王,这都是上古贤王,儒家扛鼎的道德标杆。
如果从实用价值而言,善于治水,乃是生民济世可以立生人祠的大功德,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两样,土地和人口,都可以保全。
随便把徐有贞给砍了,约等于炸了花园口,这种亲者痛仇者快,极其类似大队长的行为,等闲情况下,朱祁钰是不会做的。
迫在眉睫的事,山东阳谷沙湾段决口,已经整整四年,朝廷已经前前后后派了十多个朝廷命官去治理,没一个人能治好黄河。
徐有贞疏塞浚并举法,得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一致赞同。
况且还有于谦在保他。
“这…这…这…!”徐有贞抱着手中的奏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太上皇敕喻,终于到了。
但是内容却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这是今天陈循大学士交给朕的一篇文章,与之呼应啊。”朱祁钰将那本已经揉成褶皱的奏疏扔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徐有贞是典型的朱祁镇忠犬,是朱祁镇的自己人。
但是朱祁镇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搞自己人了,王八拳乱掏,专门瞅准了这些忠犬的心窝子砸。
显然徐有贞被那封敕喻给轰的头晕目眩,他失神的坐在了桌子上,心里某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裂开了。
这算是什么?
大约就是典型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三十九章 来都来了
六部尚书围坐在长桌之上,小声的窃窃私语着,商量着应该如何办才好。
“于老师父,朕已经让卢忠把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抓紧了诏狱之中,这篇文章,就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收缴,瓦剌大兵压境,不要几日,就会从紫荆关入关之大明京师之下。”
“这片社论,陈循大学士以为还是当没有出现过的好。”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上皇敕喻,乃是由瓦剌人胁迫所写做不得真,诸公以为呢?”
徐有贞哆嗦了几下,立刻俯首说道:“当不得真,必然是上皇受胁迫所写,臣…觉得还是行封驳之权,将其封驳才好。”
朱祁钰眼睛一眯,点头问道:“哦,徐御史的意思是,让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之权是吗?”
“让上皇之敕喻让六科给事中都看到,让在廷文武都知道,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讨论此事吗?”
“我大明的皇帝,让大明量中国之宽,赠予西虏,割让大同、宣府是吧。”
“你是准备打算迎回上皇之后,让上皇被人戳脊梁骨骂,羞愤难当吗?”
“臣不敢!”徐有贞一抖,跪在了地上。
行封驳事,是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徐有贞的意思就是让上皇的敕喻继续走流程,一直卡到六科给事中封驳。
朱祁钰的意思是直接卡在他们手里,当朱祁镇说的话是废话。
这里面其实还是在争论话语权。
朱祁钰怎么可能容忍朱祁镇的敕喻,在大明依旧有效力呢?
徐有贞的话是最后的抵抗,可惜,他所有的抵抗,都是建立在维护朱祁镇的皇权之上。
奈何朱祁镇的所作所为,自绝于天下。
徐有贞就是再能救,也拦不住他的主上朱祁镇,自己一点点的毁掉自己的根基。
“陛下,广宁伯刘安,应当如何处置?”于谦说起了这次亲自送朱祁镇敕喻的大同总兵官刘安。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广宁伯刘安擅离重镇,素无智谋,莫救邦家之难,不由朝命,图加侯爵之荣,臣以为当斩。”
吏部尚书王直却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满是愤慨,对刘安之事却是不闻不问。
“陛下,刘安乃是大同总兵官,乃一镇军长,擅离城邦至城外,献媚贼寇,失我大明威严,有辱大明颜面,臣以为,当斩!”右都御史赵谦高声疾呼道。
“陛下,临阵脱逃,若不加惩戒,恐怕军心动荡不已,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此人素来没什么自谋,全凭祖宗刘荣之恩德,胆敢无宣入朝!不杀不足已警示,酿大祸就晚了。”
“陛下,臣以为应当以临阵脱逃论死。”
……
几个大学士也纷纷表态,陈循面色复杂的说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将刘安带到诏狱之内,暂加禁锢,待大理寺卿、都察院和刑部,商定好了罪名再加处置。”
“于老师父留一下,都回文渊阁和各部衙门吧。”朱祁钰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于谦刚站起来,只好再次坐下。
“于老师父,刘安该不该死?”朱祁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问道。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刘安从大同城墙放下吊篮,去城外送金银给瓦剌人,并且要求见朱祁镇,没见到之后,痛哭流涕。
思路客
但这一条,就很该死了。
但是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刘安在朱祁镇的敕喻里,被加封了侯爵,如果真的贪恋这个侯爵之荣,他此时应该在大同,而不是在京师。
养寇自重这种本事,在这个年代,是所有武将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对于刘安也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的打算加侯爵,就应该留在大同府。
把敕喻散播天下,咸使知闻,让宦官们把敕喻带回来。
而不是亲自送回来了。
这一趟有多危险,刘安这么大的人了,他能不清楚吗?为何要羊入虎口呢?
失去了军队的军将,就像是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猛虎,刘安真的觉得凭借着一封太上皇的敕喻就能从朝廷这里掏到侯爵的封赏吗?
尤其是朱祁钰见了刘安之后,更觉得刘安不是这么蠢笨之人才对。
刘安更像是背锅,也像是请罪,而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所以他才打算问问于谦。
于谦当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犹豫,他想了很久才说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虽说刘安擅离职守,但是离开时也命令让郭登代其总兵官之职,把兵权都交给了郭登。”
“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廷下令正式任命郭登挂征西前将军印,出任大同总兵官,防止祸端再起。”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代总兵和朝廷任命的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官,对于展开工作而言,为他正名,的确是必须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成敬,你令司礼监拟诏,快马送到大同府。”
郭登虽然被刘安所托付,但是终究是个副总兵官,万一朱祁镇再次叩门,郭登有实无名,怕是会被人置喙。
于谦继续说道:“若说临战斩将,臣也以为有点不妥。”
“陛下,刘安一脉,乃是广宁伯刘荣三子,这刘荣忠武之名,天下闻名,这一刀下去,怕是天下军士皆胆战心惊啊。”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于谦的意思,刘安兵权交了,对于军将来说,那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的话,算是肯定了之前朱祁钰的想法。
刘安送敕喻进京,压根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临阵斩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虽然不是一个防区,但因为你们老朱家的兄弟阋墙,就杀一个为国戍边的将领,军士们总会内心有点想法。
刘安是刘荣的第三子,刘荣乃是洪武、建文、永乐年间的善战之将,一生纵横沙场,死后获赠广宁侯,谥忠武。
忠、文、武、正,这都是谥号里排前面的美谥。
刘安代表着是勋戚,这个时候,大刀阔斧的砍向勋戚,的确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朱祁钰主意已定,低声问道:“那既然刘安来都来了,不如让他守一下东直门?”
“前几天于老师父还说人手不够用,让朕把范广从辽东调了回来。”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长揖之后说道:“臣领旨。”
于谦走后,朱祁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朝臣们,都要杀刘安?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朝臣们想不明白吗?
不!
他们什么都明白!
朱祁钰立刻灵光一闪,站起身来说道:“兴安,去诏狱,朕要见一见刘安。”
之所以刘安该死,就是因为刘安卸了兵权,跑到了京城!
这不是在维护朱祁镇,而是刘安对朱祁镇已经彻底失望了!
朱祁钰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确定了刘安有必要拉拢的时候,决定出面见一见这个刘安。
斗争的真谛是什么?
教员曾经说过,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的多多的。
朱祁钰来到了诏狱,见到了已经醒来的刘安。
朱祁钰看着还算淡定的刘安,笑着问道:“你从大同府千里迢迢的乘快马跑过来,是已经想到了要住这诏狱了吗?”
第四十章 景泰炉
刘安看到了是朱祁钰一翻身子,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稽首礼,朗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祁钰坐在了凳子上,示意狱卒将牢房门打开。
狱卒面色犹豫,刘安乃是论死重犯,这要是把牢房门打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个狱卒哪里担待的起这样的罪恶?
兴安拿过了狱卒的钥匙,示意狱卒下去就是。
朱祁钰打量着诏狱大牢,光线很少,只有两个很高很小的天窗。整个房间都显得极为阴森。
老鼠的胆子很大,四处乱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馊味。
牢房是砖石结构,只有牢房门是用圆木。
“臣…早有预料。”刘安回想起了朱祁钰的问题,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刘安的样子,笑着问道:“刘总兵,现在一天吃几碗饭?”
刘安眨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事来?他犹豫的说道:“一天能吃五碗饭。”
“能吃就行,九门之中,东直门缺个守将,于谦举荐了你,既然还能吃饭,在牢里歇几天,就出来干活。”朱祁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啊?”刘安立刻意识到什么情况,他俯首在地,大声的喊道:“谢陛下不杀隆恩,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钰没有让兴安锁门,兴安将钥匙还给了狱卒,狱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亲自看望的臣子,而且还不关门,那自然是还要启用的意思。
朱祁钰回到十团营之后,就写了两份敕喻,一份是申斥刘安擅离职守,言辞颇为激烈,一份是让刘安戴罪立功。
该死的不是刘安,该死的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总是用自己的下限,考验着忠于他的臣子,最终将他的臣子,赶到了他朱祁钰麾下。
两军交战,刘安能放下吊篮到城下给朱祁镇送银子,这不是忠心吗?
但是朱祁镇逼得刘安不得不跑到京城请罪。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公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处理一些奏疏之后,就开始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尤其是火铳的用法。
一直到早饭之后,休息一个小时,也是在处理奏疏。
早上的训练主要以体能为主,而午饭后,他就是骑射以及军队各种号令的训练,这些忙活一下午之后,太阳落山,他就开始处理兴安从文渊阁取来的奏疏。
七成以上,都是各种拍马屁的问安奏疏,在几次三令五申之后,这些问安的奏疏终于消失不见了。
做皇帝是种什么体验?
几个字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留中不发几个奏疏,就可让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寝食难安;
全大明都在供养着他的吃穿用度;
即便是庶皇帝,但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上的权力。
他留意到了几个问题,让兴安写在了备忘录上,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做处理。
“陛下,汪皇后差人来问,是不是该回府歇息了?”兴安看朱祁钰打起来哈欠,低声问道。
“今天住在十团营,没打完仗之前,也不用再问了。”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小隔间走去。
他来到小隔间,里面是他的实验室。
确切的说,他前世处于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脑海里有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在那些年代里,看似无用的信息,在大明1449年,还是非常有用。
比如之前的纸包火药,比如他记忆里的那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比如他眼下的工具尺,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朱祁钰在和于谦谈到此物的时候,于谦就立刻就知道柳诚要的是什么。
因为大明也有游标卡尺,叫做铜鱼卡尺,据传闻乃是由新朝王莽所发明,后来广泛用于了军器制作,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
柳诚在那把铜鱼卡尺上加了游标,制作成了游标卡尺,并且确定了操作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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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于谦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将大明的武器装备进行规划化,让军械成为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就要有标准,军械的大小,规格,武器的重量、行制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各种大小将军炮、子母炮、长铳、手铳等主要火器的口径确定下来。
只有确定下来,才好去做品控,去统一适配,才能批量制造。
这一点上,朱祁钰和于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而在武器标准化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终于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武器的材料不过关。
再确切一点,就是缺少钢。
铁料很多,但是含碳太高,很脆,不适合做军械,军械生产困难、军械无法标准化,这些迫在眉睫的军械困境,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材料太差劲儿了。
就连朱祁钰发明的燧发装置,都不能大量列装,缺钢,尤其是优质钢。
手工打造簧片很好用,但是很费工时,开战之前,连列装锦衣卫都捉襟见肘。
钢,这是摆在朱祁钰面前的最大问题。
想要得到一块钢,应该怎么做?
千锤百炼,反复退火、捶打杂质,才能得到一块百炼钢。
大明的炒钢法也很纯熟,但是杂质依旧很多,需要退火,捶打杂质。
于谦和朱祁钰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确定了原因,那就是炉内温度太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朱祁钰和于谦可谓是绞尽脑汁。
在经过了几次改良之后,朱祁钰的高炉终于是落地了。
他设计的炉子,和大明炼铁的炉子大同小异,但是他的炉子除了主炉以外还有配炉。
“兴安,今天是不是开炉的日子?”朱祁钰捣鼓着手中的几件琉璃器忽然高声问道。
兴安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的问道:“是明天,陛下。”
“哦,朕记混了。”朱祁钰才意识到自己记错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去景泰炉那边看看。”
景泰炉是于谦给起的名字,简单粗暴,景泰年间发明的炉,景泰帝发明的炉,大约和景泰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祁钰摸着黑走出十团营,骑着马去了王恭厂。
王恭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这里是大明火药的主要生产地,日产两吨火药,于谦上书清汰,将旧火药加木炭,做成烟花售卖,京营配发新式火药。
而景泰炉,就坐落在兵工厂的角落里。
朱祁钰站在将近两丈高的炉子之下,看着偌大的砖炉。
这是他在心里构建的那副大明蓝图开始的地方!
一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活塞式木风箱,两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而进风口处设有活瓣,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但是朱祁钰的这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与传统的风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一个风道。
而风道连接的方向,则是景泰炉的配炉,那边分成三段进行空气预加热,再通过风道进入鼓风箱,由鼓风箱吹鼓,由炉膛的风眼进入炉内。
做这些,是为了尽可能的提高炉内的温度。
朱祁钰站在了景泰炉之下,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炉膛耐火砖和耐火土的涂抹,尤其是前包预炙烤烘干。
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在不远处,定睛一看,便笑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于老师父。”
“陛下!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一个激灵,没有注意到朱祁钰,听到声音赶忙回礼。
大明皇帝天天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第四十一章 实践才能出真理
“免礼免礼。”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老师父这是不放心吗?”
“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臣刚准备躺下,才想起来还未巡查火药营房,火药贮藏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百万斤火药贮藏,臣就过来看看。”
“正好明天开炉,就过来看看,碰到了陛下。”于谦笑呵呵的说道,随即立刻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臣有句话要说。”
“哦?怎么了?”朱祁钰一愣,看着于谦的郑重的表情,疑惑的问道。
于谦欲言又止,只好低声说道:“其实陛下,王恭厂的老师傅们说,陛下这法子有效倒是有效,不过,明天可能还是炼不出钢来,能得到的也是白口铁,而不是钢料。”
白口铁?
于谦示意站在旁边的匠户拿过来一块铁说道:“就是这种,烧灼的煤料,多是来自西山,即便是水洗精选,还是不够热。”
“工匠们提到了一个法子,前段时间坚壁清野,城中木料堆积如山,如果可以用木料烧制木炭,再用木炭为底料,倒是可以更热一些。”
“这块白口铁,就是工匠们用木料烧制的木炭作为底料进行熔炼得到的白口铁。”
于谦将手中的白口铁递给了朱祁钰,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断口呈银白色,但依旧是生铁,而不是熟铁。
生熟铁其实就是铁和钢的另外一种称呼。
于谦叹气的说道:“但是城中多烧薪柴,哪有那么多的木炭可供王恭厂使用,这种法子快是快些,但是更贵。”
王恭厂的工匠们并不是没有开拓精神,他们在连温度计量都没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探索用木炭来进行炼钢。
再配上朱祁钰的风箱,才有直接炼出钢的可能。
“那明天就用木炭先烧一炉。”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表示了肯定,他让兴安给他装了一袋水洗煤,准备回去研究研究。
于谦在景泰炉前长揖作别。
朱祁钰打量着于谦的背影。
于谦和诸葛亮类似,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诸葛亮受命于刘备兵败夷陵,客死白帝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蜀汉,风雨飘摇。
此时的于谦,则是受命于六师新丧,大明皇帝被俘的窘境之中,大明也是多灾多难,东南起义、西南叛乱,瓦剌势大。
于谦却也在夜幕中打量着朱祁钰的背影,这个时间点了,还过来看看,真是大明有幸,时逢明君也。
次日的午后,朱祁钰非常懊恼的看着一个个铁块,这里面依旧全都是白口铁,他们距离钢差一些,但是它们依旧是生铁,不适用于用于军器。
大明的皇帝别出心裁的相处了热鼓风的创意来,让炉温进一步升高,当铁水从前包里迸溅而出,那种如同太阳一般炙热的明黄色,让人情不自禁的欢呼。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终于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炼钢,工匠们热情似火,不顾及炙热的铁水,开完炉,浇铸铁锭之后,他们才失望的发现。
炉温是够了,但似乎不完全够。
所有的铁锭无一例外,都是白口铁,当然它无限接近于钢,但它不是钢。
他们围在铁锭的周围,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祁钰,朱祁钰手里是一块带着余温的铁锭。
白口铁,朱祁钰也不顾上热,蹲在地上,检查着所有的铁锭,全是白口铁。
这些白口铁比王恭厂所有的白口铁都要好,杂质极少。
但是由铁变成钢的依旧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千锤百炼,或者再融炒钢,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增加了极大的成本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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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出在哪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迷茫的工匠们。
这十多天的时间,朱祁钰一直在研究炼钢这件事,而且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这次的炼钢,他也抱有了极大的期待,以老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信息量,炼钢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现实告诉他,依旧没有炼出钢来。
于谦试探的劝慰道:“陛下,这白口铁极其耐磨,可用于犁铧的农具上。”
“我们现在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凳子,能造茶壶茶碗,能造简单农具种粮食,我们还能干什么?”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反问了一句。
这是大明现状。
于谦是好意,朱祁钰没那么好歹不分的,他在跟自己置气罢了。
白口铁极其耐磨用在农具上,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钢。
对于国家而言,钢铁就是它的脊梁。
“炒钢法的炉子开着吗?朕要去看看!”朱祁钰不肯将就,他一甩袖子,走进了王恭厂的民舍里,摘下了自己的翼善冠,解开玉束带,脱下了五龙金织袍,换上了一件王恭厂里工匠们穿的粗麻短衫,走出了房门。
“走去看看,朕今天要亲自炒一次钢!”朱祁钰坚信实践出真理。
既然自己失败了,那就要从失败中寻找原因,亲自到炒钢的工坊看看,亲自动手做一下。
朱祁钰带着锦衣卫来到炒钢工坊的时候,吓了住坐工匠们一大跳,他们倒是知道这是皇帝,毕竟朱祁钰这十多天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
但是这身粗麻短衫的装扮,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几个工匠带头要跪,朱祁钰阻止了他们,说道:“继续炒钢,朕要观摩。”
炉子和朱祁钰用的炉子没什么大的区别,铁水流出五尺外的一个耐火砖砌成的方塘之内,一群工匠,将袋子里的泥巴扔进了铁水中,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开始搅拌。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把泥巴,满是疑惑的问道。
“污潮泥,就是铁料粉和石英石敲成粉末。”一个工匠磕磕巴巴的回答了一句。
朱祁钰拿起了一根柳木棍,站在方塘砖沿之上,开始学着工匠搅拌。
铁水很热,站在方塘之上没一会儿,朱祁钰满头是汗,他手中的柳木棍没一会儿就烧没了,他又拿起了一根,继续搅拌。
热,朱祁钰很快就明白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是多么炙热的词语。
他只觉得被铁水炙烤的一阵阵的眩晕,甚至脑阔都有点疼。
他甚至闻到了烧羽毛的味道,朱祁钰知道,那是蛋白质氧化的味儿。
他看着明黄色的铁水,在柳木棍下如同胶状物一样不停的搅动,忽然知道自己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铁水被搅拌,为什么不会冷却,反而变热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
他放下了木棍,走下了方塘砖沿。
大明的朝臣是没有权力阻止皇帝胡闹的。
比如朱瞻基喜欢玩蛐蛐,朱厚照喜欢豹房猛兽烧自己的寝宫、嘉靖皇帝朱厚熜喜欢修仙、朱由校喜欢木匠,这类喜好,朝臣们上谏过。
但是大明皇帝大权在握,谁又能劝的了?
朱祁钰走下了方塘砖沿之后,于谦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危险了!
每年都会有工匠因为脚滑落入铁水之中,尸骨无存。
陛下怎么能这般胡来呢!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朱祁钰极为英气俊俏的脸庞,被熏得黑乎乎的,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他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办,他找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朕现在就给你画图纸,今天就把这个前包改出来,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朱祁钰十分兴奋的边走边说。
于谦虽然不知道皇帝想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俯首说道:“陛下,昨夜就熬到了子时,今天就不用陪臣一起熬着了。”
“没事,还年轻。”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在王恭厂画了图纸,当场改装。
第四十二章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的绘图是十分迅速的,而且他的图纸具现的速度,也是无与伦比的。
纵观全世界,大明依旧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组织力依旧是世界独一档的存在。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他们对于朱祁钰的那些奇思妙想,总是有着十分强大的具现能力。
他只是画了个灶儿,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画的灶儿,已经全部修好了。
前包的改变速度之快,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现在前包已经大了一圈,四周全都是风道,只不过这个风道不再是向炉内吹热空气,而是向前包吹热空气。
前包是炉前储存融化铁水的地方。
当木炭、铁料、石英石等物在炉内经过高达1350°的烧灼之后,融化成为铁水,慢慢汇集在前包之中。
被工匠们称之为釉质的黑灰色杂质,会漂浮在铁水之上,通过排釉口而出,那是一种黑色刺鼻的软软絮状物,是杂质,在冷却后会变的生脆。
当前包攒够了铁水之后,再戳开前包底部的孔洞,铁水就会蹚出,浇铸成为铁锭。
大明的工匠忙活了一晚上,将炉内壁的燃烧残留物和耐火土一起戳下,再涂抹上新的耐火土。
炉上的风眼在开炉之后,都被釉质堵住,但是已经被清理干净。
而现在炉内正在不断的投入柴火,里面在烧火,将耐火土烤干,防止他们在高温下脱落。
朱祁钰认真的考察着整个风道,前包的风眼都位于底部,而且需要的风力极大才会保证它不会再次被堵上。
“陛下,按照经验而言,往前包里吹气,它会非常快的冷却,甚至可能会把整个前包都变成一坨铁。”于谦忙活了一晚上,他虽然困惑陛下的命令,但是他坚决执行了陛下的命令。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的,一般经验而言,即便是加热过的空气依旧是远比铁水凉,凉空气和炙热的铁水混合到一起,必然会让铁水变凉。”
“按照一般的经验的确如此。”
就像是热水中混入了冷水,热水会变凉一样,于谦的说法没有问题。
但是炒钢法的铁水在搅入了空气之后,非但没有凝固成铁块,反而愈加炙热。
于谦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陛下在卖什么关子,但是他没有任何阻拦皇帝的意思。
几个工匠,几个炉前工,几千斤的木炭,和几块砖头,几块废铁料,这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朱祁钰扔在民舍的那件常服贵。
那件常服需要近万两银子,才能织好,一个景泰炉实验一次,也就不足百两银子。
一件衣服就够大明开炉上百次了,陛下这个爱好,真的不算贵。
大明皇帝愿意关注军工厂,这对兵部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他没必要阻拦。
随着炉子的再次点燃,多人协作的风箱再次开始工作,呼啸的风道向着景泰炉扑去。
铁料、木炭、石英石、白云岩、石灰石混合,在工匠不断的摇动之中,慢慢爬升,从炉顶倾斜而下,淹没在炉内的火舌之中。
在加热的风力之下,火苗汹汹,所有的物料变成了红色,随后慢慢融化在了炉底,明黄色的铁水缓缓的流过中桥,在前包炉底汇聚,慢慢升高。
大明的工匠们经验极其丰富。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听炉内火舌舔动的呼呼呼声,来判断加料时机;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哪个风道堵了;稍微闻一闻,通红发黑的釉质散发的味道就可以减少或增加石英石、白云岩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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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风道!”一个工匠大声的喊道。
前包的风道打开,几个工匠用力的拉动着风向,加热过的空气,如同针一样源源不断的冲向了前包,釉质开始起泡,并且向着排釉口加速排出。
不对劲儿,这是排釉口的炉前工的第一反应。
排釉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确切的说,釉质在铁水上漂浮,在排出的时候,通常是通红发黑的絮状物。
就像是黑色的黏糖一样,需要他去打釉。
每次炉前工都需要将手中的铁錾子戳进排釉口,用力的卷动才能拉出釉质。
但是现在只要戳开排釉口,釉质会流出排釉口,而不需要炉前工戳进去卷动。
“要炸炉了!”炉前工面色惊变,大声高声呼喝了一声,让所有人撤离。
温度太高会炸炉,炉前工的高呼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立刻离开了景泰炉的范围。
朱祁钰甚至不知道在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锦衣卫护在了身前。
“砰。”
随着一声巨响,炉前包的砖石盖腾空而起两尺多高,是被包里的膨胀的釉质顶开,随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前包的外围,没有砸坏前包。
铁水四溅。
“没有炸炉。”负责景泰炉的大师傅徐四七,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并不是什么大事,前包盖被顶跑了而已。
随后大师傅的面色立刻凝重了起来,别人都在后退的时候,他却大跨步的向前,来到炉前,拿起了铁錾子戳开了前包底部的孔洞,让铁水缓缓流出!
“干活!”大师傅高声呼和了一声,所有的工匠再次聚集在炉前。
几个炉前工惊呼着:“我的老天爷,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在锦衣卫群中,站直了身子,铁水的颜色已经变了,在1350°时,铁水的颜色是明黄色,但是眼下,炉包里的铁水,已经趋近于白色。
按照一般的规律而言,不加木炭、碳,光吹空气,会使铁水在炉中凝固。
但是,从炉前包底部鼓进空气后,情况出人意料!
趋近于白色的铁水,在不停的沸腾着如同火山喷发一样激烈,而且形成褐色烟雾不断的飘动着,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这次开炉的时间很短,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景泰炉的前包每次可以容纳铁水七百斤,每两刻戳开一次,一共浇铸了八次,一共得到了四千九百斤的成品。
埋砂降热之后,一块块铁锭从沙中被取出,整个砂房比夏天还要炙热几分。
但是此刻的众人,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们聚集在砂房之中,等待着大工匠徐四七解开谜底。
朱祁钰要上前,却被于谦所阻拦,大工匠带着工匠们进入了砂房,推出了一车又一车的铁锭。
“陛下,是钢!陛下,是钢!是钢!”大师傅高声惊呼着。
徐四七不能理解,为什么加了个灶,就变成了钢呢?
朱祁钰快步上前,来到了排车之前,看到了断口,比白口铁的断口更加雪白,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成功了啊。”朱祁钰不由得挠了挠头发。
真的成功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多么的震撼,反而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所有的工匠们笑的如同孩子一样,他们也不顾不得烫手,不停的用撬棍扒拉着钢锭,不停的讨论着这种神奇的事情。
于谦大声的喊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他任兵部十数载,焉能不知道如此造钢法,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以大工匠徐四七为首的匠人们立刻大声的高呼:“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朱祁钰挠了挠头,笑容满面的说道:“同喜,同喜。”
第四十三章 大明失去了自信力
朱祁钰是极为幸运的。
大明的铁料其实是高磷铁料,磷被空气氧化之后,会被白云岩还原成磷,重新进入钢水之中,如果钢水中的磷过高的话,就会一击即碎,不堪大用。
土法炼钢的年代里,不合格的钢,大多数都是高磷。
中国幅员辽阔,但是高品质的铁料其实很少,铁料大多数不堪大用。
他的幸运就幸运在,景泰炉的防火内衬砖和耐火土,是碱性材质,由白云石打碎制成的耐火砖。
再加上添加在物料中的石灰石,可以让钢水脱磷,才获得了大成功。
这没关系,朱祁钰已经决定每年少做两套常服。
支持王恭厂进行大规模的实验,如何配料,如何控制炉温,如何改进炉前包。
他少做两套衣服,可以支撑王恭厂实验上千次了。
“总之,是一个好的开始。”朱祁钰看着偌大的景泰炉,换好了衣服,终于松了口气。
钢铁,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朱祁钰志得意满的看着景泰炉,这里就是新大明帝国的起点。
他看着脚底下的钢锭,颇为感慨的说道:“于老师父,朕有个想法,大明的工匠只有匠户和住坐工匠两种,只有住坐工匠有月盐可以拿,我们是不是可以进行分级。”
“厘清大明工匠们的技术能力,顺便鼓励工匠们技术进步?”
合理的、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是朱祁钰追求的目标。
于谦显然一愣,俯首说道:“臣也曾经想过,但是毕竟都些奇淫巧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臣这几天就写好奏疏,呈陛下御览。”
奇淫巧技…
在宗族礼法的大背景下,工匠们的技术都是奇淫巧技?朱祁钰对此嗤之以鼻。
“嗯,于老师父,早些休息去,朝堂是战场,瓦剌人也要来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以后还是莫要熬夜的好。”
“谢陛下体恤。”于谦恭敬的行了个稽首礼,送离了朱祁钰。
他没有遵循皇帝的命令去睡觉,而是在景泰炉周围的钢锭上穿行,偶尔他还会蹲下,查看着钢锭的切口,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
在于谦看来,他一点都不害怕瓦剌人。
就像他说的那样,大明京营里的精锐战死了,还有备操军、备倭军,还有他,他们战死了,还有其他的大明人站出来,前赴后继。
大明不怕战败,但是他却是深深的畏惧着,大明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对一个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今天大明一场大病不死,却畏头畏尾,平衡、绥靖、妥协,那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
好在,赶鸭子上架的大明新帝朱祁钰,似乎并不是一个甘于守成的君王。
他抛了抛手中的钢锭,扔在了砂土之中,拍了拍手,双手放在背后,向着马厩而去。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比铁水凉的空气灌进去,铁水的没有凝固,反而变得更加炽热。
这种事为何如此怪异,难道说朱祁钰真的是应天运而生?
朱祁钰知道答案,其实就是铁水中碳、锰、硅、磷在充足的氧气下,充分反应,才让铁水温度再次拉升。
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一大堆可持续性制备的钢锭,那于谦收获的是:大明中兴有望。
大明皇帝回到了郕王府中,汪美麟和杭贤带着孩子来看了一圈,结果大明皇帝忙于案牍,她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黯然离开了。
两个美妇对视了一眼,难道是因为生了孩子,所以陛下对她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吗?
“真是太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触的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他完全不知道汪美麟和杭贤所思所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退瓦剌人。
柰子固然好,但是有命才能享受。
“陛下可惜什么?”兴安送了一盏茶问道。
朱祁钰其实一直不想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内,这对民生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比如从朝中明公送自己的妻儿南下,无数人南逃,大明向南的大路上,每条路上,都是挤满了逃难的人,商贾拖家带口的离开,连产业都丢下不顾,京城内的东西两个大集,已经门雀可罗。
这种现象,于谦用兵祸来形容。
他其实和于谦讨论过夺回紫荆关的可能性,但是被于谦否决了。
如果可以决战于野,于谦一定不会惜命,但是不可以,六师尽丧的后遗症也在逐步的蔓延。
大明的臣民们,连在廷文武,都对大明的实力,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缺马呀。”朱祁钰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军队战阵可谓是一等一的强,但是缺少马军是不争的事实。
正统年间,河套其实已经被瓦剌人实际控制,大明缺马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大明也从野战军逐步沦为守城军,大明的知府们,现在戍边最大的成就,就是修了多少城墙。
“修城墙,而不厉兵秣马,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朱祁钰感慨的看着堪舆图,这是个系统性的问题。
兴安放下了茶盏,默默的研磨,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不是臣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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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明的朝臣们为什么喜欢修城墙?原因错综复杂,但是修城墙最为省事倒是真的。”
“征民夫为军户,缙绅们,不高兴,都去当兵了,谁给他们种田?”
“练兵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练的好了,朝里的明公们不高兴,就有人说拥兵自重。弹劾一下,都察院的言官们闻风而动,逮着军将们就开始弹劾,谁受得了?”
“练的不好,就更别提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还被人嘲弄。”
“臣以为这件事还是的缓缓图之,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说。”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盯了很久说道:“兴安,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不晓得,臣心里没谱。”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而已,军国大事哪里懂?
凤阳诗社的那篇《布仁行惠议》为什么被陈循看到?
因为流传极广。
和兴安一样,其实多数人,对于即将而来的京师保卫战,没有任何信心。
朱祁钰让卢忠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但是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类似的观点在坊间喧嚣,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京师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明日可能就到紫荆关了。”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
比兴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们已经进了紫荆关内。
站在紫荆关的城头上,瓦剌太师也先,看着不远处的关沟,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大皇帝,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也先用力的拍了拍城墙,指着远处的关沟大笑着问道。
朱祁镇摇头:“朕不知。”
也先指着远处的沟渠说道:“此地名为关沟,居庸关有南北两道关口,被称为南北口,而两侧是崇山峻岭,约四十里沟谷,叫做关沟。”
“而居庸关就雄踞关沟之上,东西延展长城,自古就很难攻陷,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皇上,如果你是瓦剌人,你如何攻破居庸关呢?”
朱祁镇看着远处的居庸关摇头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无须攻破,走到那里,自然处处拜服,不攻自破之。”
也先听闻朱祁镇如此说,阵阵晕眩,连连失笑。
第四十四章 膨胀的也先
“噗,哈哈哈…咳咳!”也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张狂,笑岔气都咳嗽了起来。
他笑话朱祁镇是有理由的。
其实在去宣府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自然是四海皆服。
但是宣府城下,杨洪压根不搭理他这个皇帝,到了大同,城门不开,只有刘安出城问安。
也先那个时候也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攥在手里,怕是已经无法威胁大明了。
也先摇头继续说道:“你看这居庸关北口,灌入铁汁,浇铸城门,在北口外百余里内撒上蒺藜,人马皆不能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想要拿下居庸关,不死个几万人,决计不可能。”
“但是南口地势平缓,粮道柴道皆在南口,绝不可能封闭,但是南口处于关内,怎么才能拿下呢?”
“要拿下居庸关的奥秘,就在我们脚下的紫荆关。”
也先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怀念那个不可战胜的大元,怀念大元开国时的种种,如此天下之雄关,也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之。
也先扶着紫荆关的城墙笑着说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带领大军之居庸关之前。”
“在成吉思汗攻打居庸关之前,我大元的箭簇万户哲别将军,已经带人打过一次居庸关,用计巧夺,但是无力久占,因为那时的金国野狐岭长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合围之势下,万户哲别无奈撤退。”
“但是这一次不同,成吉思汗已经攻取了野狐岭,拿下了宣德府,也就是现在的宣府重镇。可是来到居庸关,面对天险,也是束手无策。”
“金人守城将领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是能战之将,三万乣军,足可抵挡十万军士。”
“而就在此时,我大元遣金使阿剌浅,在成吉思汗迎娶歧国公主的时候,就走过一次这里,他知道一条小路,可破居庸关南口。”
“而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是我们脚下的紫荆关,所以,皇上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只要拿下了紫荆关,居庸关唾手可得!”
“以内三关为线,割断大明山外九州与京师的联系,则进可攻大明京师,退可狩猎于山外九州。”
“大同宣府两镇!就会变成孤城一座!哪怕墙高城坚,但是依旧有攻破的那一天!”
也先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的对着朱祁镇讲解着自己的用兵之道,奈何朱祁镇看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
但是他愣了愣说道:“居庸关那么好拿的吗?”
“太师真乃是用兵如神也。”喜宁赶忙送上了马屁,这是也先讲这么多的目的,听人夸赞。
至于自己的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质询太师呢?
也先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看向了大明京师的方向,一种名为野心在他的心中躁动。
在土木堡惊变之前,也先也没想到会俘虏朱祁镇,在俘虏了朱祁镇之后,他的野心还是猛烈的膨胀起来。
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用计谋拿下了居庸关,但是因为野狐岭(张家口附近)依旧在金人的手中,不能久占,不得不撤退,他是知道的。
而此时宣府重镇依旧牢牢的掌控在大明手中,此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他说的那副模样。
占据内三关,彻底切断宣府与大明京畿的联系,对山外九州逐个攻破,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和河套平原,再图进军大明。
这也是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的策略,一直以恢复大元荣耀为己任的也先,对此知之甚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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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时的京师就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已经难以遏制了,否则也不会重兵云集紫荆关。
一战灭国想法,已经消灭了他的理智,他认为他可以!
成吉思汗灭掉了金国吗?并没有。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决计不是那个南边被南宋孟珙吊着打,北面被蒙兀人吊着打的金国,可以相媲美的。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都在想着怎么向金人报祖宗之仇,但是他依旧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选择稳打稳扎。
也先却在宣府、大同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选择了冒进,意图攻打京师,他为何这么狂妄自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呢?
其实…是因为土木堡之战,赢得太过于辉煌,太过于容易,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大明不过如此的错觉。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击败大明的错觉。
不就是明军吗?
我可以三万击败二十万,现在十万大军,拿下一个大明京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他似乎是忘记了,即便是在正统年间,大明的三次北伐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是在朱祁镇的领导下,才会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也先带着瓦剌人,进入京畿了。
次日的清晨,也先带领着3万骑卒10万步兵,数十万的民夫,浩浩荡荡的过易州、良乡至卢沟桥附近驻扎。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的寒冷,立冬已过,天气慢慢转凉,京师种着很多的橡树,那是郑和七下西洋移植的树木,现在橡树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树叶。
冬风一吹,京师终于遍地寒霜。
大明的皇帝朱祁钰在郕王府短暂住了一夜之后,就匆匆返回了十团营,因为易州探马回禀,也先的先锋已经过易州至良乡。
而此时的朱祁钰端坐在十团营中帐之内。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孙镗等一众将领,齐聚于帐中,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之上,是大明京师的城防。
石亨着全甲,出列高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瓦剌人远道而来,之前京畿各州府县,都进行了坚壁清野,瓦剌人携带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可以以逸待劳。”
“屯兵九门,坚壁以老,待瓦剌人攻城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我军再出击一举歼灭它。”
从辽东调过来的范广立刻附和的说道:“石总兵言之有理,我军训练不足,若是贸然出击,恐有不详,末将以为石总兵之策为上策。”
于谦摇头说道:“不妥。”
“朕也觉得不妥。”朱祁钰面色难堪的说道:“石总兵,这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呢?”
“朕不通兵事,但是携带粮草不足,他们会四散而出去抢,坚壁清野,京畿抢不到就会跑去河北等地去抢。”
“总是能抢到的,这种以逸待劳的打法,看似轻松,但是却置大明各城镇于水火之中。”
“于老师父,卿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第四十五章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
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老师父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老师父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在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于谦,包括锦衣卫。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
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石亨!范广!领五万兵马镇守德胜门外。”
“都督陶瑾领两万,镇守安定门外!”
“广宁伯刘安领两万,镇守东直门外!”
“武进伯朱瑛领两万,镇守朝阳门外!”
“都督刘聚领两万,镇守西直门外!”
……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顺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领锦衣卫,巡查各城门城防,臣等城外死战,悉闭诸城门,不得有退!”
朱祁钰一愣,他分配到的任务居然是守城门…而且任务是守着城门,不让军士们入城。
他有些怅然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将城门紧闭,防止军士们战败,也先大军裹挟溃军入城,这是一道极其残忍的军令。
朱祁钰多少知道了些,慈不掌兵的含义。
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末将领命!”九门镇守使齐声高喝,带着于谦赐下的兵符,带上皇帝信宝的敕喻,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祁钰茫然的看着诸多将领的背影,他喃喃的说道:“他们难道都不怕死吗?这样看似送死的命令,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吗?”
兴安立侍左右,想了想说道:“陛下,相比较之下,土木堡惊变的羞辱,才更让军士们寝食难安。”
“死不过是马革裹尸,但是只要瓦剌人逞凶一日,将士们便不得一日安寝。”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这样吗?”
他慢慢的走出了中军大帐,他本以为会有沙场秋点兵之类的校场鼓舞,但是并没有,军营静悄悄的,一批一批军卒从十团营离开,向着城外而去。
即便是有喧闹,也是拉动着军械出城而去。
这些军士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要逃的?
或许他们从各地守备军征召的时候就可以逃。
进京的路上,他们也可以逃。
哪怕是在十团营,他们也可以逃,光明正大的离开。
毕竟朱祁钰说了逃兵不杀。
户部的官吏就在军营外,可以随时改籍。
但是那些稚嫩的面庞,脸上并没有恐惧,而是拿稳了手中的钩镰枪、盾、短兵和火铳,默不作声的向着城外而去。
而街道的两边站满了大明的百姓,即便是深秋寒霜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穿着草鞋麻布衫,他们看着不停通过的军士,似乎是想从里面寻找他们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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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他们心里清楚,京营二十万,民夫五十万,折戟土木堡,家家披麻戴孝。
他们只是从这些军士身上,找到他们家里儿郎的影子吧。
但是他们的儿郎死了,或者在山外九州做了马匪,或者是败军。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开始哼唱,朱祁钰凝神静静的听着,他满是疑惑的问道:“百姓们唱的什么?”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兴安屏气听了两句,百姓们的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声浪滚滚,如同一股股的滔天巨浪不停的以人群为中心,散播而出。
他凑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高声喊道:“是红巾歌,当初红巾军唱的…”
后面的话朱祁钰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现在已经被震天的歌声所笼罩,那滚滚声浪仿若将他抛上了云霄一般。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歌声一直在军士们从九门鱼贯而出之后,才慢慢的小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大明的军士、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可爱的人。
“陛下,太皇太后说群臣等在殿上很久了,问陛下何时上殿。”成敬打远出来,人群挤得他无法靠近十团营,只待军士们出城,他才挤了过来。
“现在就去吧。”朱祁钰翻身上马,向着奉天殿而去,兵事安排完了,自然要安排民事,昨天易州军报送达之后,朱祁钰先来到了十团营,才准备去上殿。
他还没到奉天殿,就听到了震天的哭声,走进去一看,他不禁挠头。
群臣正在抱头号啕大哭…
朱祁钰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不就是大兵压境吗?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朱祁钰一甩袖子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龙椅之上。
第四十六章 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朱祁钰的训斥在奉天殿上徘徊着,呜咽声在一点点的消失,奉天殿内终于安静了了一些。
孙若微和皇嫂钱太上皇后,端坐在珠帘之后,看到朱祁钰到了奉天殿才安心了下来,朝堂上哭哭啼啼,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论她们说什么,朝臣们也不理会她们。
最关键的是文官之首的王直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说话,更不管事,弄的一团乱糟糟的。
朱祁钰坐在了宝座上,大声的说道:“若是再有哭闹,大汉将军立刻将其叉出去,杖一百,徙三千里。”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也先率领瓦剌人兵分三路,一路攻破了紫荆关,现在过易州至良乡,明日就到卢沟桥。”
“另外一路攻打宣府,杨王调度有方,这一路被迫转回至紫荆关,打算攻破居庸关南口,占领了居庸关。”
“最后一路则由北古口占据了密云,也先率领三万马军,十万步战前往密云与北古口瓦剌人会师。”
“介时京师城下,约有五万余骑卒,十五万余步战。”
这是朱祁钰最新收到的战报,密云陷落,北古口陷落。
北古口位于大明的正北方向,乃是燕山防线的一处关隘。
此处乃是交通要道,根据于谦的说法,当年金人完颜宗望,就是通过北古口攻打北宋的幽州,也就是现在的顺天府。
也先已经被土木堡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此时他依旧是那个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的将帅。
即便是已经急不可耐,但是还是张弛有度,拿到了北古口和紫荆关两处关隘。
即便是撤退,不仅可以从紫荆关、居庸关一线退出,也可以通过北古口退出。
未虑胜,先虑败,是一个将领必须要考虑在前的事。
于谦的关门打狗战略,并没有失效,反而恰恰证明了其有效,只要杨洪腾出手来,也先就不得不退。
北古口若是那么好走,也先何必要在内三关碰的满头是包呢?
全因为北古口并不利于大规模兵力转进,太难走了。
朱祁钰宣读了战报,整个朝堂一片喧哗,兴安立刻高声喊道:“肃静!”
“有事启奏,没事就各忙各的,蒙兀人的弯刀没有砍到你们脑袋上之前,尽可安心!”朱祁钰看着这群胆怯的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各种勋戚带着大明备操军的预备役,走出了城郭,进驻城郭外的民舍,准备吸引也先主力,防止京畿和河北生灵涂炭。
这帮文臣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的是惹人生厌!
文人无骨。
文官之首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临危不惧,堪称人主之典范。”
“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则影正。”
“君者,磐也,民者,水也,磐圆则水圆。”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陛下如山岳高峻岿然,如日月贞明普照,臣以为诸公惶恐,完全是因为陛下至十团营久不至奉天殿,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陛下到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惶恐了。”
这马屁拍的,真的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王直的话,居然觉得这文绉绉的大一堆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确定朱祁钰的权威。
事实上也是如此,朱祁钰到了奉天殿后,才安定了下来。
“这等阿谀奉承之词,王尚书还是莫要再说了。”朱祁钰对于谄媚两个字,颇为不喜。
让文臣们拍马屁,他们能换着花样夸个几天几夜不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他们不嫌寒碜,朱祁钰还嫌他们嘴臭呢。
“陛下说的是。”王直默默退下,站稳了身子。
“金尚书,京师粮价现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民生大计,民以食为天,这粮价自从锦衣卫去了一次朝阳门的东市之后,似乎已然平抑。
金濂跨出一步,想了想说道:“京城米粟价格稳定,一石七钱上下,略有波动也属正常。”
七钱?
之前四两,现在七钱,的确是平抑粮价了。
这帮狗奸商,哄抬物价奇货可居,大发国难财,等到打完了仗,一个个都要去刑场走一遭。
乱世用重典,朱祁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俞士悦继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价格都与平常无二,反而因为瓦剌人兵锋将至,商贾抛货,价格略降了几分。”
“陛下,最近各诗社活动频繁,却对粮价闭口不谈,可见还是能吃饱了。”
朱祁钰差点笑出声来,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时刻注意,若有人囤货居奇,恶意倒买倒卖,让五城兵马司逮捕即是,若是有人阻拦,到锦衣卫衙门卢忠去就是。”
金濂俯首说道:“臣领旨。”
“俞士悦,京师盗寇是否猖獗?”朱祁钰点名了刑部尚书俞士悦。
俞士悦俯首说道:“比平日里更加安静了一些,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现如今怕是要从重从严,总体来说,蟊贼还是非常怕死的。”
“于老师父,让臣协助都督卫颖防守德胜、安定两门,也是因为城中无大事,所以才放心让臣去做。”
俞士悦协防德胜门和安定门,这件事朱祁钰当然知晓,他点头示意俞士悦退下。
他认真想了半天,看着吏部尚书王直问道:“王尚书,朕殊不知,群臣喧嚣于殿,究竟为何?”
“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还是朕浅薄了?没看到危急隐于水面之下?”
王直再次站出来,俯首说道:“那倒不是,就是没什么大事,甚至连琐事都没几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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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哭什么?”朱祁钰眉头一锁。
这帮人…难道单纯是因为怕吗?
金濂憋着笑,但是他一句话不说,其实就是陛下猜到的那个理由,群臣们在怕。
“又没让你们上城墙,更没让你们出城与瓦剌人接敌,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朱祁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
兴安大声的喊道:“退朝。”
“恭送陛下。”王直带着群臣高声呼喊着,送走了朱祁钰。
“陛下,于老师父广宁门外来报,城外发现瓦剌斥候,询问是否接战。”一个锦衣卫带着甲胄,却是疾跑而来,气喘吁吁的禀报着。
朱祁钰很快就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虽然实际指挥者是于谦,但是于谦都是代行皇帝令,也就是说其实兵事上,事事都要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他才是京师保卫战的真正指挥者。
这种事,大军在城中的时候,本来没什么。
但是现在到了城外,敌人已经杵到自己家门口了,于谦还在汇报和请示。
他不通兵事,但是他知道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现在还是小股斥候,以后呢?敌人的主力部队,也要请示不成?
他立刻对着兴安说道:“兴安,立刻拟旨,令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以后不需要任何复杂的禀报和奏准,任何在我大明域内,与敌接战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可懈怠。”
于谦这等小事为什么要请示?
他带着二十二万军士,聚集在九门之外,任何一点点异动,都有可能招惹到皇帝的忌惮,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
稍微弄不好,朝臣给他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于谦又如何辩解呢?
朱祁钰想的更多一点,也先若是直接打出朱祁镇这张牌,大明的将士怎么办?
是开火,还是不开火?
朱祁钰给出的答案是,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无论是谁,想要攻破大明京师,都得问问手里的刀枪剑戟铳,同意不同意!
正如王直所言,朝中无大事,一群文臣逼逼赖赖了个半天,只是怕自己的脑袋落地罢了。
他和王直谈了谈城内的局势,尚且还算稳定,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跑不掉的人,不想跑的人。
朱祁钰骑着快马向着广宁门而去。
第四十七章 君以国士待我 我必国士报之
朱祁钰先做好了自己的本职任务,巡视各个城门,因为秋收已过,不能跑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经安置在了城中的官舍之内,所以关闭城门不用担心百姓们无路可逃。
他在京师九门巡逻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异常,稍微问了一下城下军卒,才知道于谦也在巡视各门城防,转到了德胜门才停了下来。
德胜门是兵道,所有的军士进出,只能通过德胜门,各城门各司其职,德胜门因为有水门两个,十分容易攻破,所以也是重兵云集。
朱祁钰坐着城头的吊篮,慢慢的下到了城墙之下,随行的锦衣卫则是一个个顺着绳索就滑了下去。
朱祁钰作为郕王自然是会点武艺,但是这种十多米滑落,他还是做不到,他摇了摇头,才骑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大明京师自徐达攻破元大都,将汗八里改名为北京,这里已经经营了将近八十年,尤其是朱棣靖难成功称帝后,经过重新规划和建设的京城,发展越来越快。
城池不能容纳那么多的百姓,而有些百姓无法承受城中高昂的衣食住行,只好住在了各个城门之外。
其中最大的聚集地在朝阳门外,因为粮道的缘故,朝阳门外的百姓最多。
这在大明叫做厢,厢之外则为野。
朱祁钰骑着快马来到了民舍之中,翻身下马,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十团营大帐,一个很普通的宅院里。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正在和石亨、刘安商量着迎敌之策,就听到通禀,陛下从城墙上下来了,就赶忙出门迎接。
“朕来看看。”朱祁钰并不是不信任于谦的指挥,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忠诚,只是单纯想来看看。
待在城中着实无趣至极,忐忑至极。
虽然知道战争的结果,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颇为紧张。
他带着火把在民舍之间穿行,一看就是百姓离开时撤离的非常匆忙,满是凌乱的痕迹,一些军士在收拾着杂物,堆放在院落之中。
而且朱祁钰注意到他们在修一些一丈多高的墙壁,将一些十字路口,变成了丁字路口。
而在民舍的一些高处建起了很多的塔楼,上面有哨兵,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铜钟悬挂着。
而且各种刀车、楯车都停在路边,随时可以用。
“丁字街可以阻拦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强度,而楯车可以有效的阻击骑卒的快速冲阵,并且在这种巷道中,我军在各屋屋顶的高位,也可以用弓箭、火铳进行攻击。”于谦边走边说,对于城外决战的想法,于谦并非临时起意。
这些工事,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布置停当的,尤其是民房改造。
“为何不设置鹿角和撒铁蒺藜呢?”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也先主力和精锐,让他们不去别的地方,四处劫掠,所以,需要将他们钉在城外的民舍之内。”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马军,其实完全不需要如此的无奈,只需一只精骑牵扯,就足以让也先投鼠忌器。”
“可惜了…”
于谦的目光看向西北方向,那边是土木堡,大明的精锐,包括马军都折戟在了土木堡,强而有力的马军,不是一朝一夕,一个月就足以培养的。
甚至大明还能不能恢复之前马军规模,他都有一些悲观。
“缇骑呢?”朱祁钰听出了于谦的无奈,立刻有了提议。
缇,是明黄色的布,缇骑通常指的天子亲军,在大明,锦衣卫就是缇骑。
缇骑额定一万两千员,除去死在土木堡的数千精骑之外,大明还有近五千左右的缇骑。
“朕之前就说过,于老师父不必顾忌,战时一切都以于老师父之命为准。”此时就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朱祁钰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想要获胜的决心。
他本身就是个庶皇帝,反而少了那么多的顾忌,既然需要精骑,而他直接指挥的精骑,就是锦衣卫!
于谦看着朱祁钰说的中肯,也没有再遮掩,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是战事不顺,缇骑要护着陛下和后宫南下,一路上流匪、山贼、败兵,这最后的精骑是为了皇室南迁。”
“朕有为大明战死之决心。”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考虑了很久才说道:“刚才陛下提到了王直在殿上说,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殿上大臣们为何抱头痛哭,这就是群龙无首,陛下若是蒙难,那大明就真的完了,不是谁都有宋高宗赵构的运气。”
于谦的话简单而直白,朱祁钰就是头猪,他也不能死。
一旦他死了,天下必乱,再无转圜的余地,他就是大明的旗帜,他只要还活着,这天底下,他就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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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是这个道理。
朱祁钰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点头说道:“于老师父,总是说,做在前面。”
“无论是练兵还是维持军纪,还是对敌,都是如此。”
“朕总觉得于老师父胜券在握,此战大明必胜!”
“但是于老师父却时时都准备送朕和朱明南下,这是不是有点……”
怪怪的,味儿不对。
于谦笑着解释道:“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方可百战而不怠。”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就是把最坏的结果也考虑进去,哪怕是京师保卫战输了,大明也不至于亡。
“朕明白了,于老师父不愧是济世之才。”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
朱祁钰四处查看着民舍,这些军卒们的神情非常的坚毅,并没有有一点点的胆怯,甚至目光中之中带着仇恨和愤怒。
于谦提到了另外一件事,低声说道:“陛下问兴安城外接战为何大明的军士们不怕,兴安就问臣他说的对不对,他是怕自己胡说,蒙蔽了陛下的判断。”
“陛下,军士们不怕。”
“他们不想自己的妻子被瓦剌人任意凌辱,他们不想自己的儿子做瓦剌人世世代代的奴仆。”
“他们已经过了五百多年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是大明的军士,如果他们战死了,他们的父亲会上战场,如果父亲战死了,他们的弟弟会上战场了。”
“如果臣战死了,臣的儿子会上战场,臣的儿子战死了,臣的孙子会上战场,直到战至最后一刻。”
“陛下,这是臣的答案。”
朱祁钰看着那些军士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虽然十分稚嫩,但是却丝毫没有胆怯,与朝堂上那些在廷文官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朕明白了。”朱祁钰再次点头,在一些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给出他正确的答案。
第四十八章 欢乐的空气
朱祁钰一直在巡查着德胜门外的民舍防御,以小窥大,朱祁钰完全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攻破九门外的民舍。
他十分的欣慰,大明有个于谦,可以倚重。
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乌合之众,哪怕是再强大的军队和战争底蕴都是白扯。
朱祁镇被俘,大明朝堂群龙无首,军队也是如此。
而此时的于谦军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阿谀奉承者何其多也?
就朱祁钰知道的就有文渊阁大学士江渊、工部尚书石璞二人,多次请命前往兵部协助于谦,文渊阁大学士属于内阁,一般都会挂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这二人都是正二品公卿,但是依旧愿意在于谦手下做事。
不仅如此,二人还多次前往于谦府上拜访,但是都吃到了于谦的闭门羹。
于谦要是愿意结党营私,朝中在廷文武、军中军士,哪个不愿意甘愿做他的门生?
王直那句「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其实代表着王直意识到于谦的权势。
石亨、刘安本有大罪,都是于谦说情,才让朱祁钰下定决心启用。
兴安作为朱祁钰的大伴,却因为经验不足,皇帝垂询,兴安要向于谦请教。
交结权宦、结党营私、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自古以来那些权臣们做的吗?
如果于谦愿意建立自己的政治小团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京城保卫战之后,朱祁钰最大的敌人,就是于谦。
但是他没有,并且在战事紧急之前,精心筹备;在战事紧急之时,带兵驻扎在了城外,亲冒矢石,披坚执锐,上阵杀敌。
有这样的臣子,是朱祁钰最大的幸运,也是大明的幸运。
于谦将朱祁钰送到了德胜门城下,犹豫再三,才说道:“陛下,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孥藏、仓储咸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宋南渡之事可鉴也,妄言当斩。”
“城中百官和一些翰林院庶吉士大肆鼓吹南迁,陛下,万不可轻信。”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百官再言南迁皆斩,朕已经下了敕喻。”
“那臣就安心了。”于谦十分欣慰的说道。
他最害怕什么?
最害怕年轻的郕王登基之后,不知道南迁兹事体大,他不在城内,小人妄言谄媚之后,朱祁钰真的动了南迁的心思。
此战生死未卜,他怕偶尔一时的劣势,朱祁钰被朝臣们哄骗,若是真的南迁,大明就真的亡了。
朱祁钰给了于谦最大的信任,军事指挥权不断的下放,有什么事也事事请教。
这看起来有点傻,确实颇有一些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蠢笨。
“他年同上凤凰台,今朝独占麒麟阁。”
“于老师父,城外一切之事都拜托于老师父了,若有犹豫,朕可随时下城来。”朱祁钰再次站在了德胜门的吊篮前,对着于谦说道。
于谦的父亲于彦昭,带着年幼的于谦,去祖坟扫墓的时候,路过凤凰台。
于谦的叔叔吟上句:今朝同上凤凰台,于谦立刻接了下句:他年独占麒麟阁。
麒麟阁是汉武帝建于未央宫之中,供奉功臣的阁楼。于谦少年有大志。而今天于谦的志向终于实现了。
朱祁钰只是简单将时间调换了一下,却是对于谦极大的肯定。
于谦长揖俯首高声喊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坐着吊篮上了城头,他看着城外的大军颇为感慨,这些大明儿郎无愧于大明军士四个字。
而此时也先带着三万骑卒与十万步战,已经至密云城下,与脱脱不花的两万骑卒五万步战会合。
脱脱不花是瓦剌人的可汗,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太师,也先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可敦。
也就是说,脱脱不花这个瓦剌人的可汗,是也先的姐夫。
但是也先作为瓦剌太师,可没有于谦那样的操守,他联合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架空了脱脱不花。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天底下的权臣都是变着花样架空,有操守的又有几个呢?
以至于长生天下,只知道太师也先,却不知道可汗脱脱不花。
密云县城离北古口不远,之所以脱脱不花简简单单的拿下了密云,是因为于谦早已将密云的百姓迁至宛平。
密云县城城墙低矮,年久失修,本就是个围十里的小土城,于谦判断不能防守,直接将百姓送进了更大的砖石城宛平。
脱脱不花非常恼火,都说中原富硕,这夺下了一座城池,却是空空如也,他本意打算补充粮草,结果连个树叶都没有。
脱脱不花坐在首位,而也先坐在次座之上,他的两个孩子和两个弟弟在左,阿噶多尔济在右。
与其说是脱脱不花领兵自北古口入,还不如说是阿噶多尔济领兵。
朱祁镇坐在正中央,被瓦剌人的头领们围观。
“这就是大明皇帝吗?我还以为是甚三头六臂的神仙。”脱脱不花打破了中帐的沉默,引起了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也先含笑不语,看着满脸涨红的朱祁镇笑容满面,这个大明皇帝被俘,实在是让他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大汗,明日我们行军至京师城下,是不是该定个计策?大明京师围七十二里,城墙高逾三丈,护城河宽约十丈,该如何攻城?”也先放下了茶杯,草原多腥腻,喝茶是草原诸部的传统。
由大明京师送来的供养朱祁镇之物,都被也先给截留了,这贡茶不得不说,比茶砖清爽可口的多。
“济农以为呢?”脱脱不花问着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济农在蒙兀语中,代表副汗的意思。
他们兄弟二人也曾经兄友弟恭,但是随着瓦剌人南征北战,疆域越来越大,阿噶多尔济越发不满副汗的位置,最终,兄弟阋墙。
阿噶多尔济联合也先,架空了他。
所以到底是也先连个阿噶多尔济,还是阿噶多尔济野心勃勃,联合了也先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脱脱不花的意见不重要,也先的意见最为重要。
“不如我们问问我们的大皇帝,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济农阿噶多尔济乐呵呵的看着朱祁镇说道。
“哈哈哈哈!”
这次是哄堂大笑,在场的将领每一个,笑的合不拢嘴。
他们之前在脱脱不花调侃朱祁镇的时候,压抑着笑声,不是畏惧大明皇帝的威严,而是害怕应和脱脱不花,让也先心生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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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济农调侃朱祁镇,大家自然是不再压抑。
整个中帐大营充斥着欢乐的空气。
朱祁镇脸色涨红,但是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忍耐,否则这帮西虏稍有不顺意,就会对他折辱更甚。
第四十九章 守城之战朕参与
“太师,我愿意领两千兵马为先锋,长驱直入,直取彰义门,领先登之功。”也先的胞弟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中央,掷地有声的喊道。
他是也先的亲弟弟,一个妈。
他跟随也先南征北战十数年,有长生天下第一勇士之称,他瞟了一眼朱祁镇,嗤之以鼻的说道:“我看着大明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
“土木堡之外,居然临阵移营,居然无人阻拦,被我马军两次冲锋,冲的人仰马翻。”
“而现在京师守军,居然敢出城驻扎,九门之外民舍驻防,这不是觉得自己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朱祁镇驻扎在土木堡的时候,被也先大军团团围住,那时候军营前后堑壕一丈深,一共三道遍布竹签,而军寨哨塔和火炮无数,就如同一个无从下嘴的乌龟壳。
大明军队与元军厮杀数年,自然知道彼此的弱点,扎硬寨是大明军的传统,面对这个乌龟壳,也先也是一筹莫展。
但是朱祁镇命令移营四里,而移营的目的,是为了水源。
以兵部尚书邝埜为首的文官、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武将,对这个命令提出了坚决的反对。
他们已经派出了快骑前往宣府和大同求援,只要守住两天,大军至,里应外合,自可破敌,解土木堡之围。
但是军中水越来越少,朱祁镇让王振强令移营,他实在是渴的受不了了。
移营过程中,伯颜帖木儿发现之后,立刻以数万骑兵冲阵,将移营过程中的大明军队冲的七零八落。
最终将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所俘虏,孛罗再另外一侧,没能拿住朱祁镇的项上人头,他对此一直颇有怨气。
“太师,我愿领三千骑卒为孛罗压阵。”平章事卯那孩站了出来,此人长得极其魁梧,膀大腰圆,一说话就是嗡嗡作响。
朱祁镇被卯那孩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立刻缩了缩身子,引得中帐大营内的将领再次哄堂大笑。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不过他和也先并不亲近,他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四个汉姓,属于瓦剌人中少有的亲明的人。
伯颜帖木儿让自己的女儿莫罗伺候朱祁镇,据听闻,相处的还算不错。
如此折辱朱祁镇,伯颜帖木儿虽然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胜者是不会被嘲弄和审判的,败者在长生天下呼吸都是有罪的。
也先笑意盎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彼时,你的祖先,明太祖朱重八曾说,大元百有余年,气数已尽,他本淮右庶民,因为上天的眷顾,逐鹿春秋,进皇帝位。”
“现在大明出了你这么个贪功的皇帝,又有如此狂妄自大的兵部尚书于谦,居然要与我大元决战于野,也该大明的气数尽了。”
也先为什么说朱祁镇贪功?
因为「驻跸意决战」这五个字。
朱祁镇驻扎土木堡的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的,因为他看土木堡地势开阔,便于大部队的展开,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所以才在土木堡驻扎。
在驻扎之后,张辅等人多次劝说,派出精骑送朱祁镇回京,然后大明军队主力与之会战。
但是朱祁镇意图决战,留在了土木堡,掘地三尺挖不到水,为了喝水移营,才导致了最终的溃败。
朱祁镇的军事冒险的意图,葬送了大明二十余万的精锐在土木堡。
事实上,在土木堡驻扎之前,在鹞儿岭和鸡鸣山,瓦剌人设伏取得了两次大胜,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都已经战死。
大明亲征军的鞑靼马队,也就是马军已经在两处战场,死伤殆尽,根本不具备决战的能力。
而朱祁镇不甘心失败,留在了土木堡,非要打这场决战,而扎营又不听从将领们的建议,又吃不得苦,没有水源也不能忍上两天。
在瓦剌人眼中,杨洪率军到了,土木堡之围自解。
但是朱祁镇下令强行移营,方才酿成了土木堡之战的大胜利。
在也先看来,于谦任兵部尚书之后,继承了大明的傲慢,将大军摆在城外,分守九门,简直是找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大元擅长马战,决战于野,亏大明的君臣也能想出来!”阿噶多尔济嗤笑的说道:“太师,我明日领精骑巡视城防,探明虚实,寻找薄弱之处,一击即溃。”
“好。”也先点了点头,这场颇为草率的战前会议,以嘲弄朱祁镇贪功,嘲弄大明君臣不自量力而结束。
他们只觉得于谦居然敢出城依仗民舍与他们作战,非常离谱。
城墙人为建立的地理优势,而于谦居然胆敢放弃这最大的优势,出城跟他们决战,实在是离谱中的离谱。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从紫荆关出发三天后,瓦剌大军铺天盖地的从密云向着京师的西直门而去,在西直门外安营扎寨,洒出了无数的斥候刺探军情。
朱祁钰得到了消息,火速的赶往了彰义门,站在彰义门城头的时候,瓦剌人的先锋已经到了。
朱祁钰也是第一次看到了战阵的模样,他站在彰义门的五凤楼前,掏出了怀里的千里镜,不停的向着彰义门外的敌军观望着。
与他想的不同,他以为瓦剌人应该是以弯刀、骑兵为主。
但是瓦剌人率先摆出的居然是数人高的巨大投石机,而且还有数十台在土木堡缴获的大将军炮被推到了最前沿,跟着步战之后的是一辆辆闪着寒光的弩炮车。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些投石机,坚壁清野之后,居然还有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也先狂悖归狂悖,但是还是有一套的。
朱祁钰自然也看到了于谦。
于谦就在彰义门外的民舍之内,同行的还有总兵官石亨、广宁伯刘安,他们三个人聚集在哨塔处,观察着敌军的阵型,似乎是在商议着什么,随后三个人消失在了民舍之中,再无踪迹。
一道响箭从城下射到了五凤楼的一个红色木人靶上,卢忠快走两步,摘下了箭矢的书信。
卢忠着甲跑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彰义门七十七门子母炮已经填好了弹药,于老师父派人送来书信,命令在敌军冲入民舍之后,立刻向民舍开炮,轰击民舍。”
“准。”朱祁钰点头,民舍的前部大部分都是各种铁蒺藜、地火雷之物,里面并没有大明军队。
在朱祁钰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瓦剌人极远处的抛石机的铁框上的石块,居然被撒上了猛火油被点燃,随着阵营中号兵手中旗子落下,投石机将带着火的石块猛然抛出。
天空拉出一道道黑烟滚滚的痕迹,石块带着呼啸之声,重重的落在了民舍之内,迸溅开来,熊熊大火在民舍四处燃起。
而随之而来的是步战举着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步战准备走过堑壕。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床弩队听令,放!”
大明军队的反击开始了,一枪三刃枪为箭矢的八牛床弩,早已上弦,在朱祁钰一声号令之下,床弩发出了砰砰砰的巨响之后,一道道黑影在空中划过,向着踏过床弩队的瓦剌步战而去。
枪箭带着枪头的三个刀刃,在步战队中划出了一道道的血雨,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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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弩嘎吱嘎吱的上好了弦,朱祁钰看着瓦剌人步战们冒着箭雨踏过了堑壕,他再次下令:“神箭听令,放!”
朱祁钰身边的旗手重重的挥下了令旗。
第五十章 瓦剌人的狂悖
神箭是大明的一种火箭,确切的说是箭头的位置上绑有火药,落地之后,会将火药中的铁片炸向四方,最大的追求杀伤。
漫天的箭雨如同雨幕一样,划破了天空,向着瓦剌步战阵营而过,在人群中炸开,哀嚎声即便是几百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听到。
朱祁钰用力的攥着城头的砖石,继续向瓦剌人的步战、骑卒阵投放着火力。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场面,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水。
他其实问过于谦一个问题,如果瓦剌人驱赶百姓攻城,该当如何?
于谦的回答是沉默,而到了战场之后,朱祁钰才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城墙之下,都是敌人。
敌人驱赶百姓俘虏攻城,朱祁钰只能下令射杀。
战争是残忍的,这大约就是于谦未曾言明的事。
瓦剌人的步战的前锋军,全都是由瓦剌人在山外九州俘虏的百姓、俘虏,他们用着马刀,驱赶着这些百姓送死,而一些瓦剌人则混在其中。
制造骚乱的同时,瓦剌人还可以通过百姓的遮掩,迅速靠近彰义门外的民舍。
在漫天的箭雨、石块、铅弹的轰击之下,瓦剌人的军队,歇斯里地的吼叫着冲进了民舍。
城头上的子母炮和大将军炮开始开火,炮火覆盖之下,四处都是杂碎的残垣断壁和断肢残臂,有些被砸断了双腿的人,在地上艰难的用手撑着前行,却被瓦剌人的马军的铁蹄,踩死在血泊当中。
战争的惨烈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的真实。
这就是战争,在战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流矢杀死,在战场上,任何的生命都不会得到保证,无论你是王侯贵族,还是三公九卿。
是人,被杀都会死。
随着大将军炮的最后一轮齐射,瓦剌人的骑卒,终于冲进了彰义门外的民舍之中。
战场突然安静了起来,轰鸣的爆破声和硝烟,正在被京城的风吹得越来越远,而战场却逐渐清晰起来。
惨烈的白刃战就在城下的民舍进行着。
大明军队依托着房舍、屋顶、墙头、楯车和骑着马的瓦剌人,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朱祁钰目光所及,每一个瓦剌人的骑卒,都有三四个大明军队在捉对厮杀。
彰义门外至少有两万人的大明军队,而瓦剌的先锋军只有三千左右,而且瓦剌人的先锋如同陷入了泥沼一样,穿过了炮轰区之后,再无力寸进。
他们在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卒,在面对丁字街、楯车的时候,失去了它最大的依仗,机动性。
骑兵是这么用的吗?
朱祁钰打心底生出了一个疑问。
据他对战场浅薄的认知里,骑卒应该是轻骑以骚扰射箭、打破阵型为任务,而重骑以破阵为主。
但是瓦剌人的打法,朱祁钰完全没看到关于马军的应用。
朱祁钰以为是自己对骑兵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是很快,瓦剌人先锋军的溃败,就应征了他的猜测。
很快悠扬的号角声和鸣钲声在战场响起,瓦剌人调转马头开始撤退。
但是这些瓦剌人的军队,后退的并不顺利,炮轰过的民舍都是杂物,尸体和建筑残骸是他们撤退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最大的阻碍,却是瓦剌刚刚冲上来的步战。
这些步战也想撤退,他们调转了身形,但是他们的速度远不如骑卒。
踩踏开始发生,一些瓦剌人的骑卒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用武器劈开一条道路。
大明军队一拥而上,朱祁钰立刻就捕捉到了于谦、石亨、刘安的身影,他们三个人的甲胄是明黄色,还带着红色的鹖冠,而且他们冲在最前方,从民舍之中冲出。
大明军队保持者最基本的阵型,盾兵、楯车在前,刀手在侧,铳手在阵中,不断的向前推进,战场上再次被硝烟弥漫,铳手的阵营里,弥漫着硝烟。
三路夹击之下,一队骑卒从西便门的方向而来,铁蹄声踏碎了瓦剌人最后想要撤退的奢望。
骑卒在战场的周围游弋,利用手中的箭矢和火器一触即走,阻拦着敌人的撤退,但是又不完全接战,真正负责推进的由楯车构成的大明步战组成。
朱祁钰终于确信自己对战场的认知没有出现偏差,骑兵就是该这么用!这才是骑兵的正确用法嘛!于谦那么强调马军的重要性,可是瓦剌人的表现完全无法表现马军的作用。
大明的马军,虽然不多,但是的确是起到了阻拦的作用。
进退维谷的瓦剌人,很快就被层层推进的大明军队打的溃不成军。
这场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随着大明军阵中鸣钲声响起,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明军队大获全胜。
“好!”朱祁钰用力的一挥拳头!
他恨不得下去亲自冲锋。
在观察战场的时候,朱祁钰发现,其实轻便的步战,居然能够跑得过马匹。
战场的溃散大约是瓦剌人的马队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会慢慢减速然后停下来,但是大明的步战冲出去后,会慢慢接近,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居然会追上敌人。
这……人比马还能跑?
“兴安,这瓦剌人为何用骑兵冲阵?”朱祁钰依旧是有点想不明白。
兴安就是个大伴太监,陛下的问话,让他颇为挠头,他也不懂。他摇头说道:“臣愚钝,大概是瓦剌人觉得携土木堡之大胜,我大明军不战自溃?”
“狂悖!”
朱祁钰拍了拍城墙的砖石,信心十足的看着打扫战场的将领。
于谦骑着一匹战马来到了彰义门下,乘坐吊篮来到了五凤楼之上。
其实他很忙,打完了仗,需要清扫战场,救治伤员,需要安置俘虏还需要召集诸将领惩前毖后,对怯战者做出惩罚,对有功者进行赏赐,勘定功勋等等。
战后的事情无比的多,但是大明皇帝就在彰义门的城头,他不得不拍马赶来汇报战果。
于谦觉得朱祁钰这个皇帝添乱吗?
并没有。
战场是极其危险的,作为皇帝朱祁钰肯到城楼上亲自督战,已经是大明之幸事了。
“于老师父辛苦了。”朱祁钰抓着于谦的手臂,将他扶出了吊篮。
于谦刚刚打了仗,身上的甲胄都没有脱掉,还滴着血,不过看于谦的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些血,大概都是敌人的血迹。
于谦摘下了兜鍪,递给了旁边的卢忠,恭敬的行礼。
“陛下,瓦剌人太狂悖了!他为了快速击败我大明军队,居然用马军冲击民舍军阵,实属不智之举。”于谦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感慨的说道。
其实于谦也没想到,他们接战的第一波的攻击,是瓦剌人的马军。
民舍这种地形下,胆敢用马军冲阵,于谦也只能用狂悖来形容他们,简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
“此战枭首披甲一千两百余,俘一千五百余,大明大获全胜。”于谦虽然在笑,但是却是忧心忡忡。
“陛下,臣有个想法。”于谦有些拿不定的说道。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夜袭,臣想趁着瓦剌新败,彰义门、西便门、西直门、德胜门军队,趁着瓦剌人立根不稳,趁夜色,突袭瓦剌人位于西直门以西大营。”于谦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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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剌人扎营西直门以西,无险可守,军寨新建,堑壕未掘,过了今夜,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瓦剌人的狂悖还体现在哪里?
他们将大营直接扎在了西直门以西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主动出击?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有什么顾忌吗?”
“太上皇在敌阵之中。”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
朱祁钰一听,血压都上来了,投鼠忌器。
第五十一章 朕有个想法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低声问道:“于老师父,有办法吗?”
“夜袭最为混乱,上皇在阵中,怕是会有不妥,若是全部压上,怕是会产生大规模的骚乱。”于谦满是感慨着的看着西便门外的瓦剌人大营。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做,四门合击,此乃战机,稍纵即逝,朕以为不用顾虑太上皇。”
“太上皇乃是我大明的皇帝,如果他知道得知能有击溃瓦剌人的机会,也一定会赞同的。”
朱祁钰已经替朱祁镇做了合理的解释,至于朱祁镇是不是同意,那就无所谓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太上皇在阵中,大规模夜袭,很容造成极大的骚乱,其实臣考虑的不是太上皇怎么想。”
“而是会让我大明将士们投鼠忌器,而不是臣等不愿,实属不能。”
“只能派出小股袭扰,以疲惫敌军了。”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朕明白了。”
他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于谦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但是于谦手下的军将呢?于谦手下普通的军士呢?
那是曾经的皇帝,做了十四年的皇帝,对于军士而言,那是做了十四年的君父的人。
投鼠忌器四个字,就是现在于谦最担心的事,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夜袭是偷袭,瓦剌人把朱祁镇挂在杆子上,让大明军队停火。军队怎么办?
偷袭变成了正面决战,又要怎么办?
大明如果在家门口战败,又该如何?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小股袭扰,以疲敌军。”
“臣领旨。”于谦站直身来,他当然看出了朱祁钰内心那种不甘,明明因为大好的胜机就在眼前,却因为朱祁镇一个人,做不得。
“陛下抓到的俘虏里有两个人,一人名曰杨善,此人乃是礼部左侍郎,随军出征侥幸逃脱。原先是太宗文皇帝靖难旧臣。”
“一人名曰李贤,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原先是吏部考功司郎中,扈从北征,师覆脱逃。”
李贤?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他们二人的经历相似,又被瓦剌人所擒,只好隐姓埋名、装傻充愣在民夫之中,今日在彰义门外才侥幸活了下来。”
杨善是永乐旧臣,这个李贤,似乎也是历史有其名,号称自三杨以来,得君无如贤者。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先去国子监做庶吉士吧,等到有缺员了再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职已经被别人占了,再有才华,也只能等着了。
“李贤颇有才华,臣以为是可用之人。”于谦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两个人在土木堡之战中幸存,已经实属不易,一个月多的时间,在瓦剌人手中苟延残喘,才回到了大明。
就于谦所知,只要他们肯,他们可以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投靠瓦剌人,瓦剌人不会亏待他们。
从洪武三年开始一直到永乐末年的北伐,仁宣两朝的围堵,其实瓦剌人里面读过书的也只有勋贵了,其他的人大字都不识一个。
瓦剌人迫切的需要人才,比如改名为赛因不花的杨汉英,就是典型的例子。
这些俘虏们在瓦剌人那里过得并不好,朱祁镇可以三日吃一羊,五日食一牛,那是因为太皇太后孙若微送去了豪礼换来的。
这些百姓俘虏们,可没那么好的待遇。
“这些俘虏准备怎么办?”朱祁钰看着城下绑缚的俘虏,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阉了之后,送到西山挖煤。”
朱祁钰不是教条主义者,虽然优待俘虏,是后世一项功德之事,但是大明的情况完全不同。
哪怕大明之前的马军精锐,比如鞑靼马队,就是蒙兀人为主的骑兵。
土木堡惊变,死在鹞儿岭之战中的皇亲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领的精骑鞑靼马队,是大明的精锐。
他们负责“探虏声息”,作为斥候使用。
但是这一批胆敢攻打京师的瓦剌人俘虏,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既然敢来攻击,自然要承担战败的惩罚,挖煤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这是战争,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比如七下西洋的郑和,就传闻是云南战俘。
“刀快点。”这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朱祁钰又看向了那些被抬回民舍的大明军士们,那些大部分都是大明军士的尸首,收敛尸首,是胜利者一方的权力,战败的人,连打扫战场的权力都没有。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土木堡大败,那大明军士们的尸体呢?暴尸荒野,被野兽拖食,或者腐朽之后,满是虫蚁无人问津。
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大明这些军士,有什么抚恤吗?”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军士为国而死,战后抚恤乃是重中之重。
于谦听到朱祁钰的问题,赶忙说道:“阵亡病故军给丧费一石,赐复五年,在营病故者半之。”
“士卒战伤除其籍,赐复三年。将校阵亡,其子世袭,加一秩。”
“打仗的时候无论是阵亡还是病故,皆以战亡算,给丧葬费一石米,赐五年饷做补偿,若是非战期间,就只有一半。”
“如果战阵负伤,则除其军籍,赐三年饷做补偿,将校阵亡的话,嫡子世袭爵位,并且官加一个品秩。”
于谦解释的非常明白,大明的战亡抚恤,也是大明军士们舍身亡战的理由之一,他们的身后事不用太过顾忌。
于谦继续说道:“缄竭节于国,有德在民,立祠赐额,建祠立庙祭奠,也是免不掉的,每年大祭之时,致祭哀悼祈福。”
“黄衣使者出京至战亡之家,赈给之余,令使者就家劳问。”
“战伤,会免夏秋二税两料三年,若是战亡则是五年免税科。”
“如果家庭比较特殊,比如无弟而有父母若妻者,给全俸。三年后给半俸,一直到父母妻子去世之前都可领这半俸。”
收敛尸骨官葬、致祭哀悼祈福、建祠立庙、给丧葬费、派遣使者慰问、免赋役差科、荫补子嗣、优给遗属这些都是大明明文的规定,而且参军之人都清楚。
“落实到实处,若有人敢在其中中饱私囊上下其手,依军法处置,即便是勋戚,也有锦衣卫,不能让我大明将士牺牲后无法安然长眠!”朱祁钰的语气很重,人死为大,谁敢发死人财,朱祁钰就敢让他们去地底下享受去!
这是不能妥协的,就想于谦所说的那样,保障大明的战斗力,得做到前面,如果这些明文规定又有人敢公然违背,那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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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明白。”于谦长揖,他拱着上台的这位大明新皇帝。
他其实想劝谏朱祁钰,莫信谗言。
有些人觉得如此大费周章的抚恤一群丘八,实属靡费颇重,于谦还打算讲讲其中的道理,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陛下比他更在意对军士身后事的照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朕有个想法,不太成熟。”
年轻的大明皇帝,想法很多。
第五十二章 英烈册与英烈祠
朱祁钰接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明?他心里有数。
那他的那个摆烂的哥哥朱祁镇接手的是一个怎么样的大明?
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是一个仁宣之治后鼎盛大明朝。
前有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武功赫赫,后有仁宗宣宗两位皇帝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但是朱祁钰接手的大明,完全不是如此,是一个正在崩坏的大明朝。
东南方向福建有超过百万人的起义,波及数省,声势之浩大,比之黄巢起义,旗鼓相当。
西南方向麓川之役四战平叛,连年征伐,叛乱依旧,只能以擦屁股纸的盟约束缚,连续十数年,大军疲惫、空耗国帑悬而未决。
东北方向,瓦剌人击败了女真人,长期威胁大明的广宁、山海关等地,甚至在正统十四年,广宁一度易手与瓦剌人手中。
西北方向,瓦剌人更是打出了土木堡惊变!俘虏了大明皇帝朱祁镇!将河套平原作为了自己的后花园,山外九州变成了瓦剌人的屠掠之地。
这是一个在逐渐崩坏的大明,如何重塑大明,就是他这个庶皇帝的职责。
“朕的想法是,兵部与户部联手,核定战亡战伤军士名录,立英烈册,将这些军士的名字写在这些英烈册上。”
“在这战场故地,立一个八角亭,立碑刻下这些名字,凡是有人路过,或者逢清明春祭,百姓们也有去处。”朱祁钰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但是每年只有朝廷祭祀,是不够的,百姓们也应该知道他们的事迹。
于谦呆滞的看着朱祁钰,他还是略微小瞧了这位陛下的体恤爱民。
连身后名这种事,陛下都考虑到了。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这些战亡、战伤的军士们的家乡也可以立一块碑文,不许几厘地,刻上他们的名讳和功绩,花费不了多少散碎银两。”
“也可令各县修订英烈册,记录本县战亡、战伤名讳功绩,臣以为此乃上善之举。”
“只是陛下,军士名讳多数都是比较简单,以数为多数,比如父母生娃娃的时候,父亲十七,则这个孩子就叫徐十七,若是记录名讳,大军就要改名了。”
“其实也不难,比如勇字营,就可以用姓氏加勇字再加一字定名,臣再琢磨琢磨,写成奏疏,面呈陛下。”
“上次于老师父说的匠爵的奏疏,还没写完,这件事,交给别人吧,你看这不就来了吗?”朱祁钰努努嘴。
打德胜门来了一个俞士悦,正式好笔杆。
俞士悦虽然是个文人,但还是披着甲,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气喘吁吁。
俞士悦可不是于谦这种全能型人才,骑马射箭驾车样样精通。
俞士悦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这一身棉甲,从德胜门跑到彰义门来,累的他脸都白了,满是虚汗。
“陛下…”俞士悦准备行礼,但是却话都说不全,就开始喘了。
俞士悦把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这件事办得不机密,还被人知道了,言官们天天拿着这件事弹劾俞士悦。
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还搅三分呢,更别提这种证据确凿的事儿了。
俞士悦奉命协助都督防守德胜门,连甲都不敢脱,日夜巡视,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朱祁钰让兴安把俞士悦扶了起来说道:“俞侍郎姗姗来迟啊,这样吧,这里有份差事给你。”
朱祁钰将刚才和于谦的想法,告诉了俞士悦,这是他擅长的活儿,俞士悦俯首领命。
夜袭这件事,最后落到了石亨和范广手中。
两个人颇为得意的领到了兵符,呵呵的傻笑着。
刘安看着俩人的兵符也是颇为羡慕,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好男儿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
眼瞅着这功劳被石亨和范广拿去,刘安也只能干瞪眼。
虽然刘安此时是戴罪之人呢?这等好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广宁伯,你领五千人殿后,准备随时接应二位将军,若有危难而不救援,斩!”于谦又取出了一块兵符,递给了刘安,让他殿后掠阵,接应石亨和范广。
“好勒!”
刘安蹭的站了起来,美滋滋的接过了兵符,这也是功劳!聊胜于无。
若是石亨、范广两个人冒进,他救援有功,那就是大功一件了,至少能够把斩监候的罪,给摘了去。
石亨和范广打仗,都以忘战而暴名于野,打起仗来不要命,刘安这个接应的活儿,大有可为。
“夜袭以骚扰疲惫敌军为主,切记不可恋战,冒险深入。”
“军士乃是新军,极有可能陷入进退两难之地,两位将军,切记,不可贪功。”于谦安排好了夜袭的诸多事宜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叮嘱。
从八月十五中秋节,朱祁镇在塞外搞出了土木堡惊变之后,于谦的一系列反应,包括立朱见深为太子,让郕王监国。
随后又因为朱祁镇的两次叩门,他又一力促成朱祁钰登基。
这些事情,其实于谦的内心认为大明的存续远比大明的皇帝更加重要。
社稷为重,君为轻,是他的理念。
朱祁镇在敌人阵中,最大的害处就是有可能对大明这些备操军的军心造成影响。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点儿,所以他宁愿放弃战机,也不愿意进行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
“末将领命!”石亨和范广两人俯首领命,他们知道于谦那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都是战场的老油条了,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手里握着一本奏疏,吹干了墨迹说道:“此战暴露了我们的一些问题,我总结了一下,第一,我们的反应速度极慢,很容易给敌人带来各个击破的可能。”
“今日彰义门之战,西便门的驰援到了最后才到,也只有马军,而右安门的援军居然打完了才到。”
“敌军有二十余万,如果以优势兵力全军压上,我军有可能会被各个击破,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于谦就今天的防守战展开了分析,首先就是援军太过于迟缓。
“还不是瓦剌人不堪一击嘛。”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若是瓦剌人撑得久一点,那援军来的不就正好吗?”
嗯?
这个思路…
于谦差点被石亨给气笑了,这人思考问题的切入角度,实在是刁钻。
“末将以为,应该让城墙上的锦衣卫起点作用。”范广认真的说道:“城外毕竟传递不便,还是应该让城头以狼烟为号,若有急情,也快得多。”
“看到狼烟就开始筹备驰援,接到军报就可以随时出发,这样安排就妥帖了一些。”
“好主意。”于谦点头,不过这就是要城头上的锦衣卫配合了。
“第二个问题,怯战畏敌之心。”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本就是备操军、备倭军,预备军士们,面对敌军的马刀、弓箭、火铳、弩炮多有畏惧,颇为贻误战机。”
“这事好办的很啊,彰义门大捷,传播城内城外,咸使闻知,自然可振奋人心,亦可破灭瓦剌鬼神之论。”石亨继续说道:“自古这提升士气,则是赏罚分明,畏战者罚,有功者赏。”
于谦再次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向陛下请旨犒赏,不过御史和给事中们,怕是要说我们未胜先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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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几个措大喋喋不休,又有何惧?有本事让他们出城来啊!在后面狺狺狂吠,让某抓到了,必拔了他们舌头!”
第五十三章 朕,朕,朕,狗脚朕!
“尽快落实赏赐,尤其是功勋,畏战之心自然消散。”范广同意了石亨的说法。
刘安想了想说道:“本就是破釜沉舟,我军布置在城外,人心汹汹流言不止,比如这瓦剌人鬼神之说,甚嚣尘上,也需要治理一番。”
朱祁镇在迤北搞出了土木堡之变,瓦剌人刀枪不入、三头六臂的传闻就很多。
于谦又总结了一番,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第三,敌人投石车、弩炮、火器的数量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最大的伤亡就是被敌人石块所击中,在这一方面,几位有什么好想法吗?”于谦继续着自己的战后部议,他提出问题,大家集思广益。
这是大明军的一个传统,就连徐达、李文忠、冯胜等人都是如此,每战之后,除了论功行赏,就是找出问题,并且解决问题。
部议还在继续,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面对跪在身前的两个人,愤怒到了极致。
一个是孛罗,他的亲弟弟,一个是卯那孩,所谓的长生天下第一勇士。这是何等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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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义门外瓦剌人的先锋军,居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的于谦击败,这是耻辱!
“昨日我反复提醒你,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那是大明的军队!你居然觉得只要接战必定溃散,用马军冲进了民舍之中!”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用力的挥在了孛罗的身上。
啪!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随着鞭子甩落从孛罗的背上浸出,孛罗吃痛的咬着牙,却不敢有任何的反驳,只是闷哼了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你,让你压阵,结果你倒好,一拥而上,毫无章法!如同你们在草原上放牧一样,杂乱无比,结果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再次落在了卯那孩身上!
他无比的愤怒,大明军队出城寻求决战,他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获胜!
但是大明的军队不仅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他如何不生气呢?
“你们两个心里挨这两鞭子,心里要是有气,我们就升帐,战败什么后果,还用我多说吗?”也先看着两个壮汉跪在地上,再次冷冰冰的问道。
“臣弟不敢!”孛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战败升帐的话,他和卯那孩的结局,真的会死,这两鞭子他们俩挨得不冤。
“眼下该如何是好?”也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时的前锋受挫,其实没什么关系,顶多证明了大明军队善守而已,这无关紧要。
“太师,要不然问问喜宁那个宦官?此人颇有一些想法,紫荆关就是他带的路,而喜宁久居京师,必然有什么好主意。”孛罗想起了喜宁来。
喜宁作为朱祁镇身边的太监,打小住在京城,而且朱祁镇被俘后,喜宁跑到了大明京师,索要了大量的财货回到了迤北,甚至连只有皇帝可以用的九龙锦都弄了不少。
而后喜宁更是带着瓦剌人首先攻破了紫荆关,此乃画策之功。
“哦?也对,叫来喜宁!”也先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让二人站了起来,等在旁边。
没过多久,喜宁就披左衽走进了太师大帐之中,大明的前襟向右掩,而瓦剌则前襟向左掩,以此来区分华夷。
在大明,前襟向左掩,一般死人才这么掩。
但是喜宁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披头散发,弄了个瓦剌人的发型,顶发剃掉,两侧头发编成两辫或合成一辫,就像一条鲶鱼一样,喜宁当然知道丑,戴了一顶圆帽遮丑。
“拜见太师。”喜宁走进来之后赶忙行礼。
也先示意喜宁平身,随后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了喜宁,他很想听听这个大明太监的想法,在对付大明这件事上,这些内鬼比他们这些外人更擅长。
喜宁听完之后,沉吟了很久才说道:“皇上下诏一力议和,可是朝中一些朝臣行大不逆之事,奉皇上为太上皇,另立了皇帝,咱家以为是太后受人蒙蔽所致。”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太师明日可在德胜门外十二里处的土城设宴,遣使入城,借议和之名,诱使于谦、石亨、范广等军将迎驾,趁机擒获之,则明军无首自溃。”
“另外,可令城中之奸细,散播传言,就以朕朕朕,狗脚朕为主就是。”
也先不停的眨着眼,喜宁的伎俩不可谓不阴狠,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朕朕朕,狗脚朕,是何意啊?为何要在城中散播这样的传言呢?”
喜宁这才想起来,也先虽然读书,但是对于一些冷门的历史知识,也是知之不详,他赶忙解释道:“北齐的时候,朝中权臣文襄王高澄,在北齐皇帝的身边随侍饮酒,高举着酒杯对孝静帝说:臣高澄劝陛下饮酒。”
“孝静帝不满高澄权倾朝野,颇为不满的回答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就是说自古以来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也不用靠喝酒而活着,暗讽文襄王权势滔天。”
也先揣着手,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后来呢?”
大明对大元三部穷追猛打,又分而治之,大元的书不多,他非常仰赖大明的文化,也曾经下令劫掠不杀读书人,每次抓到就让读书人给他讲故事。
可惜他抓到的那些读书人,个个都是草包。
本以为这次土木堡抓到了朱祁镇,也能顺便抓一大堆的在廷文武,可惜,他除了抓到了朱祁镇和身边的近侍之外,大明文武六十六人均以身殉国。
喜宁可不敢在瓦剌大营端架子,赶忙说道:“文襄王高澄,自然是颇为不满,大声的喊道:朕,朕,朕,狗脚朕!文襄王就命令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对着北齐孝静帝的面门,打了三拳。”
“才有了这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
“若是在城中散播这等传言,自然可离间郕王与于谦所谓的君臣相亲之和睦,再佐以使者三言两语,想来让郕王派于谦等人迎驾,不是难事。”
“只要抓了于谦,那京师自然不战自下,太师。”
也先猛地站了起来,连连鼓掌,走到喜宁的身边,用力的拍了两下喜宁的肩膀说道:“好!好!好!好主意啊!”
第五十四章 可借瓦剌大势施为
“还是你们汉人懂的怎么对付汉人,就按说的办!”也先情不自禁的鼓掌。
这招数,简直是杀人诛心的典范,哪怕是无法成功诱骗到于谦,那也没关系,只要埋下君臣相隙的种子,就足够了。
这是在提醒大明的新皇帝,于谦是个类似于文襄王高澄的权臣,说不定哪天,就会三拳锤在了朱祁钰的脸上。
“但是有一个问题。”也先停止了兴奋,有些疑惑的说道:“坊间流言,需要酝酿许久,才会传到宫里去,大明皇帝知道,心里起疑,又不知道多少日子了。”
“你说明日在德胜门外的土城里让群臣朝见,那怎么才能这么快的离间君臣呢?”
喜宁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半眯着眼说道:“这就是咱家的事了。”
“好,就听你一言!”也先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真的抓了于谦,那绝对不亏,如果抓不到于谦,也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咱家告退。”喜宁锤了锤胸口,离开了也先的大帐。
孛罗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他面色狰狞的说道:“若非此人有用,某定要亲手摘了他的脑袋,剖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心!”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瓦剌人自称蒙兀正朔,他们乃是蒙兀三部中的最大一部。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征捕鱼儿海,抓了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天元帝带着长子和宰相几十骑卒逃走,随后,也速迭儿杀掉了天元帝,正式自立。
东西蒙兀开始了数十年的征程,但是瓦剌人从来没有绝对的自己不是蒙兀人,他们以黄金家族为荣,弑君者也速迭儿乃是阿里不哥嫡系,也就是忽必烈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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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在蒙哥被砸死在钓鱼城下之后,就分成了两大派系。
一大派系就是阿里不哥反对汉化的塞外蒙兀人,一派就是忽必烈一系,主张汉化。
而瓦剌人统一东蒙兀之战,就是在也先手中完成,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蒙兀大元的正朔。
即便是讨厌汉化的阿里不哥家族,也在潜移默化中修筑城池、种植田地、优待工匠和供养读书人,所以也先和孛罗并非大明口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他们也读书,对于喜宁这种乱臣贼子,哪怕是为他们效命的贰臣,也是一口一个唾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等小人,用完便弃就是了,何必与这等人较真呢?”也先又教训了一句孛罗,这种人何必废那么多口舌呢?那不是浪费表情吗?
喜宁回到了朱祁镇的身边,事无巨细的回禀也先召见的点点滴滴,他俯首说道:“皇上,郕王僭越称帝,臣以为,可借瓦剌大势施为,一来,可夺回大宝之位,二来,可正本清源,让天下之臣民知道谁才是正统。”
朱祁镇到了瓦剌军营之后,就很少说话,他猛地睁开了眼,凶光乍现,点头说道:“准。”
“臣领旨。”喜宁松了口气。
他是个太监,他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主子,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做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朱祁镇的首肯,他哪里敢做?
说到底,他只是朱祁镇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也先对他态度较好,也是看在朱祁镇这个皇帝的面子上。
而也先给朱祁镇面子,是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臣告退。”喜宁看着面色变得更加阴冷的朱祁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赶紧推出了朱祁镇的军帐。
喜宁看着满天的月色,不由的有些怅然,满是感慨,出口成宪的大明皇帝,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土木堡惊变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段时间大明有了新皇帝,大明也有力挽狂澜之重臣。
但是旧皇帝不愿意沦落为太上皇,他乃是嫡子,乃是正统,京城里的那个皇帝,是个僭主!
这样在敌营之内忐忑不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他仰望着星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他看到了一道道反射着月光的流光,从天边而来,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的落到了军帐之中。
有些熟悉。
轰,炸裂声陡然响起,随着轰鸣声之后,是漫天的大火,在军帐之间开始蔓延。
“敌袭!”喜宁惊呼了一声,立刻扑倒了朱祁镇的大帐之内,就要拉着朱祁镇逃离!
这是最好的机会,大明军夜袭大营,大营必然乱作一团,若是趁着这个机会,逃离敌营,那这样的日子就到头了!
“皇上,大明军来救皇上了,皇上快走,即便是我大明军士,没有打到这里,趁着瓦剌人没注意的时候,皇上混入汉儿军之中,汉儿军一哄而散,皇上也可趁机逃脱。”喜宁喜出望外,不停的脱着衣服。
他打扮成了瓦剌人的模样,就是在等待着瓦剌人的骚乱。
今夜就是最好的时候,只要朱祁镇穿上这件瓦剌人模样的衣服,混到汉儿军之中,朱祁镇也可以逃脱!
“朕堂堂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岂能穿你这等宦官衣物?这岂不是折煞朕?”朱祁镇拿起了喜宁的衣服,嗤之以鼻的说道。
“皇上!眼下哪里还顾忌到这些啊!”喜宁一听整个人都傻了!
虽然他没有和朱祁镇沟通过逃跑计划,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的皇上居然嫌弃衣服不合规制?!
闹呢!
朱祁镇摇头说道:“拿去吧,朕不穿。”
朱祁镇想的很明白,一旦离开了瓦剌人的大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太上皇供养在宫里,稍微有点差池,混入汉儿军里,万一被大明将士给杀了怎么办?
还是留在瓦剌人的阵中,更加安全。
喜宁握着手中的衣服,重重的叹了口气,呆滞的走出了营帐之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也先连个守卫,都没派到朱祁镇的军帐里。
因为也先得知大明新立了皇帝之后,就料定了朱祁镇不敢逃跑,也不会逃跑,所以才撤去了所有的看守。
因为朱祁镇压根就不会逃!
喜宁颓然的跪在了营帐之前,看着天空漫天的箭雨落下,军帐起火,却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陛下!”喜宁重重的扣在地上,悲怆的喊着,他拿起了地上那顶圆帽,再次扣在了头上。
而此时的大明军队正在组织夜袭,目标是瓦剌人组建的汉儿军。
漫天的箭雨甚至遮蔽了一些月光,神箭带来的火光,在瓦剌的大营之内,猛烈的燃烧起来,有的瓦剌人在四处奔命逃跑,寻找水来浇灭自己身上的火苗,有的瓦剌人则拿起了自己的弯刀,找到了自己的马匹。
大明的军队,胆子太大了!居然敢趁夜来偷袭!
第五十五章 真·朱棣遗产
石亨和范广两人是夜袭的主要执行者,他们手下的两位指挥使高礼、毛福寿首当其冲,带着人就冲进了瓦剌大营,而石亨和范广两位主将,却冲进了汉儿军。
汉儿,是一种草原上对归附汉人的蔑称,也是关内对叛逃汉人的蔑称。
这个称呼关内关外是统一的,比如“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就表达了这些汉儿们的身份。
但是有些汉儿是主动归附、叛逃,有的汉儿则是大明的军队无法再庇佑他们,他们无法出逃,最终被迫无奈成为了汉儿。
而这些汉儿,也是瓦剌人攻打大明时的“急先锋”,不冲锋,后面就是瓦剌人带着血槽的弯刀。
同样也是大明军头疼的地方,毕竟都是大明的子民,而且最可怕的是,汉儿军绝大多数都是被迫的。
尤其是西直门外的瓦剌大营这里的汉儿军,他们多数都是土木堡之战的俘虏、山外九州来不及逃入城池的百姓,这都是战争失利之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于谦对今夜夜袭的目标,就是彻底驱散汉儿军,解救俘虏。
朱祁钰对此持赞同态度,这场夜袭顺利施为。
石亨和范广攻破了汉儿军的大营,杀掉了驻守的一些瓦剌军将之后,打开了汉儿军的大营的大门,示意他们逃跑。
“我以小股前锋为开路先锋,尔等紧随其后,至东安门外驻扎,不得有误!”石亨对着身边的亲从下着命令,而亲从骑着快马在汉儿军的阵营中,大声呼喝着京师总兵官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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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汉儿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流民,他们衣衫褴褛,没有武器,甚至连鞋子都不全,他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作用,就是替瓦剌人抵挡箭矢、铅子。
石亨勒马,示意范广带人回去,他去接应指挥使高礼和毛福寿,正当他要出发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汉儿军中拔地而起,扑向了调转马头的石亨。
石亨塞外征战多年,他听到动静的时候,就下意识的按住了马鞍,从马上跨下,右脚踩在了地上,而另外一只手中的钩镰枪,用力的刺向了飞扑而来的人,就扎了一个串糖葫芦。
石亨的右脚用力一点,飞身再次上马,拔出了钩镰枪,看着那个人,有些疑惑的问道:“汉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人是瓦剌人,因为他有耳洞。大明这边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耳洞这种事很少,而且此人面色黝黑,饱经风霜,一看就是典型的草原人。
石亨拍马而去,向着瓦剌人的大营而去,汉儿军身扈从军,自然没有和瓦剌人驻扎在一起的权力,他们军帐破破烂烂,甚至是没有,但是瓦剌人则全然不同。
负责接应的刘安,看到范广的身影的时候,非常失望,捞一份大功勋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按照既定计划,劫掉汉儿营之后,负责佯攻瓦剌大营的军队就会在石亨的接应下返回。
没过多久,刘安就看到了石亨的身影。
而此时瓦剌人的太师也先,万万没想到,大明军队非但不投降,还主动进攻!
这还是六师新丧的大明军队吗?他在草原上击败的军队,明明不是这样!
他完全没有想到大明军队会夜袭大营,在经过了一连串的鸡飞狗跳之后,他好不容易骑上了马,准备组织反攻的时候,敌人已经退了,只留下了一地鸡毛的汉儿营。
“这群家伙!”也先拍马想追,但是看着夜色和远处的火把蔓延到远方的长龙,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去追,他怕于谦在不远处设伏。
这个于谦,实在是诡计多端,用兵无常。
而此时的朱祁钰手里攥着一份申请大明功勋抚恤的奏疏,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两,主要是人头赏赐之类的奖励。
问题是他没钱,一分钱都没有,郕王府上下能拿出来的只有汪美麟和杭贤两位名义上皇后和贤妃的陪嫁首饰。
“朕可以准,但是朕兑换不了啊。”朱祁钰有些感慨的批准了这份奏疏,这需要户部配合,但是据他所知,户部也没钱。
前线吃紧了,但是户部没有余粮,京师六部私库和各库有粮没钱,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些赏赐会折价为粮进行发放。
大约折十余万的米粱。
“陛下,其实陛下有钱。”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内帑有三百七十余万白银,二十余万两黄金,打完这一仗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祁钰一愣呆滞的问道:“多…多…多少?”
“三百七十二万两白银,二十四万两黄金。”兴安又汇报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内承运库太监林秀奏,本库自永乐年间,至今收贮各项金七十二万七千四百馀两,银一千二百万四百馀两,两累因赏赐,金馀二十四万三百馀两,银三百七十二万四千九百馀两。”朱祁钰读完了这本奏疏,才知道内承运库这么有钱!
国帑空虚,内帑却是富得流油。
朱祁钰看着奏疏上的数字,颇为奇怪的说道:“太宗文皇帝陛下,不是五征沙漠,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用朝臣们的话说,可堪比汉武,奢侈而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吗?”
“哪来的这么多钱?”
打仗是要花钱的,朱祁钰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朱棣五征沙漠,每次都要筹备半年以上,人力物力岂止是天文数字?还修永乐大典,那可是数万读书人的大工程!
这哪一样不是花了大钱才能够做到?
可是现在内承运库太监林秀说,自永乐年间留下了黄金七十二万两,白银一千二百万两,这是什么道理?
钱哪来的?
兴安想了想摇头说道:“臣不知…”
“你倒是诚实,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是吧。”朱祁钰被这一句不知道差点给气笑了,你查的内承运库的账目,现在却是一问三不知。
朱祁钰有些郑重的问道:“钱能调的动吗?”
“那自然是可以,陛下乃天下之主,这内承运库自然是陛下的内帑,没多说什么。”兴安赶忙俯首说道。
“那就先调动金银之物,犒赏彰义门外作战勇猛军士。”朱祁钰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永乐皇帝朱棣,是怎么做到在五征沙漠的时候,依旧攒下了这么大的家当。
这已经用了景泰年间,依然剩下了这么多钱!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的是,朱棣攒下的这笔钱,一直用到了成化年间,也就是现在两岁的朱见深登基盘库的时候,依旧剩下两百多万两白银。
“金濂最近一直在盘查户部账木,走,去问问他!”朱祁钰站起身来,有钱在手的感觉真滴好。
第五十六章 大明皇帝,得支棱起来!
“陛下深夜造访,是军情紧急吗?”金濂并没有睡下,他在户部的衙门加班。
一来是战事紧张忧心忡忡,但是他前脚领了京营南下平叛,后脚再领了京师防务,又手太长的嫌疑。
二来,就是账目太多了,他整理了许久,总算是理清楚。
大明的国帑账目,与其说是糊涂账,不如说是烂账,想要弄清楚,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朱祁钰将来意说明,他很想知道,永乐皇帝到底是怎么在穷兵极武的情况下,留下如此庞大的遗产。
金濂愣愣的说道:“内帑有这么多钱啊。”
“也不知道吗?”朱祁钰也是一样呆滞的看着金濂,他们俩儿面面相觑。
本来是来寻找答案,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迷茫的人。
朱祁钰和金濂一琢磨,决定一起到大明的内帑,也就是内承运库看看去。
深夜叩天子门这种事,对于任何一个藩王而言,都是犯忌讳的事,但是朱祁钰是皇帝,锦衣卫看到这位从来不住皇宫的皇帝之后,立刻打开了午门。
朱祁钰站在了内承运库之前,一直以为内库只有一个,到了地方,才知道,内库一共有十个,分别由户部和工部承建,但是都属于内库管理。
分别贮藏金银、缎匹、宝玉、齿角、羽毛的内承运库,贮藏硫磺、硝石的广积库,贮藏布匹、颜料的甲字库到贮甲仗戊字库等等。
而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内承运库,大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打开,库内漆黑一片,兴安掌灯,将几盏灯点亮,库里有种类似于发霉的味道,但是很快左边金块右边银块的格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二十多万两的黄金,三百多万两的白银,还有宝石玉器等物,反射着微弱的烛火灯光,将整个库内全部点亮。
而长长的货架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陈列物,这些奇珍异宝和象牙都是金银之外的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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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朱祁钰深切的明白了什么叫做“金碧辉煌”,真的亮瞎眼的金光闪闪。
金濂仔细查验了一番之后,让锦衣卫和内承运库太监,点清了送往彰义门外的银两之后,缓缓的退出了内库大门。
内库门缓缓合上,金濂的面色反而沉重异常,他俯首说道;“陛下,臣大约想明白了此事,但是此事说来话长,是不是先去彰义门外犒赏三军?”
“那就边走边说。”朱祁钰倒是不在意谈话的地点,他只是想搞清楚朱棣为什么那么有钱这件事。
无论想做什么,得手里有钱才行。
“我朝自洪武年间则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之令。”金濂和朱祁钰同乘坐一车,前往了彰义门。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彼时张士诚溃败,逃难南洋,所以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而后则是海盗倭寇肆虐,自此,海禁之事,太祖皇帝三番五次下令海禁。”
金濂叹息的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大明不与海外交通,事实上,从洪武年间起,各藩国朝贡不停,那是朝贡之后,我大明十倍赏赐之。”
“但是朝贡之外,则是频繁的藩国商船携带香料等物,与我大明交易,最频繁的时候,一年朝贡三次五次的都有,比如麻六甲等地,名为朝贡,实为商贸。”
朱祁钰一愣,他其实一直认为大明的海禁,是处于政治考量。
比如张士诚溃败,残余势力逃亡南洋,但是他听到金濂解释朝贡的时候,才若有所悟。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正确,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其实南洋各国,一直通过朝贡的方式,和我大明朝廷做贸易吗?”
“是的。”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七下西洋,其实也是贸易为主,为此文皇帝特意成立了市舶司。”
“郑和带的水师到了南洋,卖出瓷器、纸张、铁器、茶叶等等,而买回了豆蔻、沉香、苏木、胡椒等等,真的是两头儿低买高卖,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永乐年间留下这么多的金银,也就不奇怪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那朝臣们天天上书,说下西洋乃是劳民伤财,理应废除,大明朝廷已经十数年没有下西洋了。”
金濂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单子,递给了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这里有份账单,陛下请看。”
“在南洋豆蔻五百文一斤,沉香三贯一斤,苏木五百文一斤,胡椒三百文一斤。”
“到了大明,豆蔻五两一斤,沉香三十两一斤,苏木半两一钱,胡椒九百文一斤。”
“而大明这边的民窑瓷器清白花瓷盘五百贯一个,酒海一千五百贯一个。若是无钱,则可用香料来换。”
朱祁钰默默的看着手中的单子,将单子放到了袖子里。
“那为什么朝臣们还要鼓动加强海禁,不得南下,最后一次大明南下万里海塘,是在什么时候?”朱祁钰迷茫的问道。
金濂低声说道:“宣德五年,先皇帝令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宣扬国威,宣德九年,南京守备太监王景弘带着苏门答腊国王的老国王弟弟哈尼者罕,回到京城。”
“当时苏门答腊国王老迈,哈尼者罕想要兄终弟及,先皇帝令老国王的子嗣继位。”
“这是最后一次了。”
哦,正统年间彻底停止了南下西洋诸事。
这就是很合理了,朱祁镇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月朗星稀,大明最后时候,貌似是穷死的吧。
金濂忽然行了个稽首礼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金濂其实之前一句焚通州粮,惹得朱祁钰对他非常不满,好好的粮食,怎么能烧掉呢?
虽然后来误会解除,朱祁钰没有拿着这件事说。
但毕竟金濂给新皇帝留下了极差的印象,所以他现在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讲,无碍。”朱祁钰点头说道。
金濂目光如炬的说道:“陛下!郑和七下西洋,宣扬武功,清理海盗,打通商路!如此庞大的、稳定的、繁荣的海上朝贡体系停止了。”
“但是停止了官营商路之后,我大明豆蔻、沉香、胡椒等物,并没有飞涨,也没有供不应求,而是非常稳定。”
“那必然是有人在经营着前人遗泽的商路,居中牟利。”
“太宗文皇帝留下的商路,被人僭越篡夺了,而朝中有人在为他们说话,阻拦官营商路。”
“而倭寇屡剿屡胜,却是如同离离草原,春风吹又生,臣以为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
金濂说完之后,便默默的不再说话,官营停止了,那自然是民间商船往来频繁。
而倭寇大明一直在剿,但是越剿反而越猖獗,站在倭寇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金濂的提问,而不是弹劾。
这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的这条海上商路,并没有在停止下西洋之后,崩溃掉,而是是一些人吃的满嘴猪油。”
翻译翻译,就是造富神话嘛。
这就简单极了,朝堂上有人在替这些吃的满嘴猪油的家伙说话。
朱祁钰回头看了看皇宫,看了看吱吱呀呀关闭的内承运库,大明最起码,不可以穷死。
大明皇帝手里没有钱,就像是各地的知府、知县事们,为了完成税赋,不得不有求于当地缙绅们,说话自然不硬气。
为何大同知府霍瑄能支棱起来?
石亨在大同的时候,补齐了一部分的税赋,霍瑄当然可以不看缙绅们的脸色。
大明皇帝没有钱,怎么可能支棱的起来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嘉靖皇帝朱厚熜,为了两百万太仓银,和朝臣们断断续续的吵了五六年的时间,都没吵赢,最后只拿到了二十万两,还被海瑞指着鼻子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朱祁钰反复的思考着大明海贸应当如何再次振兴。
钱袋子这种事,就像男人的蛋蛋一样,必须要自己拿着才能安心啊。
第五十七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金濂没有说答案,但是朱祁钰也猜到了一些答案,但是他终于搞清楚了,朱棣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
一份可以可持续竭泽而渔的大事业。
一个可以可持续穷兵黩武的好办法。
就这样,被朱祁镇放弃了。
“陛下,到彰义门了。”兴安停稳了车驾,低声说道。
朱祁钰和金濂带着锦衣卫们,将一箱箱的银两抬上了城门,还有一箱箱的牛肉猪肉,这是户部带去的犒赏。
大明的人头赏,是北虏枭首五十两。但是一场大战之后,吃肉是免不了的事儿。
朱祁钰刚刚把东西顺着马道搬上了城墙,绕过四层的瓮城,吊到城下,在朦胧的月色下,他却看到了无数的骑卒和步战,正在由远及近。
“是敌袭吗?”朱祁钰面色凝重的问道。兴安张望了很久,才俯首说道:“看牙旗,是石将军回来了。”
朱祁钰才重重的松了口气,自己下了城墙,前往了彰义门外的民舍区。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朱祁钰看着一队队的军士,抬走了装着牛肉的箱子,不由的感慨。
于谦知道今天是送来犒赏的日子,但是完全没想到朱祁钰居然也亲自前来,颇为意外的带着刚刚凯旋归来的石亨和范广亲自迎接。
“此夜战接敌,杀数百人,抓俘四千余。”石亨虽然脱了甲胄,但是衣襟依旧带着血,他瞪着眼说道:“你们是没看到那些瓦剌人的表情,看到我们夜袭的时候,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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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有肉无酒。”石亨颇为遗憾的说道。
牛肉还在烹饪,稍后才能端到桌来,但是已经确定不得饮酒了。
“大明军令,行军不得饮酒,怎么,石总兵是想尝尝军法不成?”范广嗤笑了一声,嘲弄了石亨一番。
行军不得饮酒,是怕饮酒误事,规定极为严苛,这算明军的一个传统,因为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洪武年间,还暂行过一段时间的禁酒令,直到洪武末年,禁酒令才慢慢名存实亡。
甚至后来,还闹出了秦淮河畔“妓鞋行酒”的狎妓之风,被朱元璋训斥。
但是大明军队的确不得饮酒作乐。
朱祁钰颇为疑惑的问道:“这四千余的俘虏,准备怎么办?”
“这些汉儿军与之前不同,需要仔细筛查之后,才能立户放人,但不会全部送去西山挖煤。”于谦俯首说道。这批俘虏和上一批又有不同,具体问题,具体对待。
不是一刀切,朱祁钰便放了心。
“临事辄思召卿,虑越职而止,朝中大小事,都想要于老师父指点,但是朕转念一想,是否超越了于老师父的职权,所以总是犹豫。”朱祁钰将这两天积压的朝政问题,集中咨询了一下。
朱祁钰在做皇帝这件事上,是个新手,他也没接受过什么帝王教育,有些事拿不准,就来问问于谦。
金濂看在眼里,只能感慨,皇帝对于谦如此的信任,而且于谦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大明牛肉的烹饪方式很是有趣,牛肉切块,加葱姜炖出血沫,捞出血沫,加水,佐以各种香料,还会加一点点刚酿好的高粱酒,大火烹,小火煮,再捞一遍血沫便可以出锅了。
这些香料并不是太昂贵,朱祁钰也趁着香料,和于谦简单的聊了聊,关于朱棣遗产的问题,这一点上,于谦和金濂的看法是相同的。
“不过陛下,此时军务紧急,若是想要重下西洋,也非一朝一夕,待到击退敌军,臣再思虑完全之策。”于谦十分认真的拿出一封奏疏说道:“陛下之前要的匠爵之事,臣也拟好了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到了袖子里,这件事具体执行要到工部那边,也需要那边的配合,而且也需要户部的配合。
“那朕就先走了。”朱祁钰走出了民舍,翻身上马,向着彰义门而去。
朱祁钰夜里挑灯,将于谦的匠爵认真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彰义门外的击退瓦剌先锋,夜袭瓦剌大营之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夜不能寐的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并没有因为六师新丧,变得不堪一击,反而获得了第一次的胜利。
在大明军获胜的消息在坊间流传的时候,另外一股传言,也在蔓延,朕,朕,狗脚朕被那些孩子当成了童谣,传的哪里都是。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并没有在皇城里,自然听到了坊间的流言,他原来没当回事,但是很快就有朝臣,联名上书,弹劾于谦,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
说于谦擅权的,说于谦贪污的,还有拿于谦和霍光相提并论。
朱祁钰当然知道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但是他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于谦又不是文襄王高澄,兴安更不是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这种用典,简直是贻笑大方。
但是于谦的确已经初步具备了霍光的条件了,就看他想不想做了。
“陛下因何发笑?”兴安有些好奇的问道。
“兴安,如果于老师父让你打朕三拳,你会吗?”朱祁钰乐呵呵的将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些都送到王恭厂引火就是。
“臣万死!”兴安本来在整理奏疏,听到这话,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额头沁出了冷汗,脑袋如同一团浆糊一样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典故,但是这句话,真的把他吓傻了。
朱祁钰看着兴安的反应,哑然失笑,让他起来,这种玩笑话,为人君,的确不能胡乱说。
皇帝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其实朱祁钰登基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就大明朝臣们废立皇帝的这种做法,尤其是于谦是其中的主谋,这是不是代表着,于谦和朝臣们就可以随意的架空他呢?
其实不然。
越是大型组织,其组织结构就越复杂,如同九头蛇一样,你有你的矛盾,我有我的利益,错综复杂,想要架空一个皇帝,谈何容易?
他留中不发几道奏疏,大明此时最有权势的这些臣子,就得夜不能寐。
他朱祁钰捏着批红之权,就握着对朝臣的生杀留去之权,何来架空?
就算朝臣想架空他朱祁钰,那就绕不开联合于谦。
但是于谦又不会这么干,因为于谦现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顶着反对派的压力在做。
而于谦又需要朱祁钰这个皇帝,为他背书。
朱祁钰哪怕是个庶皇帝,那他也是皇帝,他对此有着清楚的认识。
“陛下,瓦剌使臣在德胜门外,请求朝见。”成敬从门外匆匆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俞士悦的急报。
俞士悦在德胜门辅助几个都督守城,他接到了德胜门外都督的要求,吓了一跳,赶紧通报。
朱祁钰拿过了急报,嗤之以鼻的说道:“这也先,妄称大石,是觉得朕和上皇一样的糊涂吗?让于谦石亨去接太上皇回朝?”
另外一封急报掉到了桌上。
还有一封?
第五十八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
朱祁钰打开了那封掉落出来的急报,挑亮了烛台,认真的看了许久。
这封信是脱脱不花写的。
脱脱不花在信中,说此次攻打大明,乃是瓦剌人所为,他实乃是胁迫,来信乃是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
这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则主要是向朱祁钰哭诉其悲惨的遭遇。
脱脱不花是北元汗廷的台吉,也就是王子。
北元汗廷,是大明建国驱除鞑虏后,建立的一个大元正朔的汗廷,他们拥有着对草原的名义统治权。
现在的太师也先的父亲名叫脱欢,祖父乃是马哈木,全都是大明册封的瓦剌王爵,比如马哈木是顺宁王,脱欢承袭,而也先也是被大明册封的敬顺王。
马哈木、脱欢、也先,祖孙三人,乃是正经的瓦剌人的统领,他们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一统蒙古高原。
脱欢在统一东西两部蒙古之后,脱欢意图自立为可汗,但是遭到了当时瓦剌贵族和北元汗廷的一致反对,最终才不得已立了他这个孛儿只斤·脱脱不花为可汗。
名为可汗,实为傀儡。
脱脱不花那可是老正黄旗……,老黄金家族了,自然没人反对。
在书信中,脱脱不花哭诉脱欢还活着的时候,他毫无权柄,在脱欢死后,脱欢之子也先继承了太师之位,以中书右丞相之职,大权独揽。
汗权和相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造成了君臣异处,常不相见的局面。
也就是也先带着瓦剌人居于蒙古高原的西部,脱脱不花带着“元裔”,北元汗廷旧部,驻扎在蒙古高原的东部,讨论大事,也只是以会盟的形势展开。
脱脱不花这个可汗的意思是,还请大明大皇帝陛下,不要降罪他们这些元裔。
朱祁钰看着这封书信,这是疑兵之计,还是来犯的草原人,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
“速去将这封信转交给于老师父,还有在坊间散播狗脚朕传言之事,是如何传开的,也要弄清楚。”朱祁钰将这封急报递给了兴安,让他去办差。
兴安揣着信,向着德胜门外跑去。
根据兵部所言,因为瓦剌人要求在德胜门外朝拜太上皇,于谦已经前往了德胜门,防止瓦剌人的捣乱,也同时为迎回太上皇做筹备。
朱祁钰换了身衣服,并不打算接见瓦剌使臣,而是打算去王恭厂。
瓦剌使臣和王恭厂大工匠孰美?自然是王恭厂的大工匠了。
他和工部尚书石璞,商量下如何落实匠爵之事。
匠爵并不复杂,一共四阶十六级,以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四阶,划分了十六个等级,按照工匠的能力,进行考核区分。
具体的考核内容和办法,由工部提供,但是具体的考核归吏部考核。
朱祁钰对于那个瓦剌使臣,没有想见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迎回朱祁镇,更不打算让于谦去,也懒得跟他们嚼舌头。
兴安本来就腿脚快,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将脱脱不花的书信转交给了于谦。
于谦见到兴安的时候,正在搬运粮草,天不好,总觉得是要下雨了,粮草受潮是要发霉的,他并没有觉得搬运粮草干活,是件要命的事。
这和有些读书人就不一样,有些读书人,总觉得干点活,就是有辱斯文完全不同。
读书人不是人吗?干点活能累死?
显然是累不死的,但是他们就是要骂,读书人不应该干活!
于谦眉头紧锁的问道:“陛下觉得是瓦剌人的诡计,所以不见瓦剌使臣吗?”
“是,陛下觉得恐怕有诈,所以直接命咱家过来了。”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让于老师父看看这写的是不是真的,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吗?”
“其他的都让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于谦看完了脱脱不花的书信,点头说道:“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如果脱脱不花真的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这倒不失为分化他们的好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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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眼神中越来越亮,他终于想到了一些好办法,去真的瓦解现在一统的瓦剌草原。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让臣办个差事,说要查一查京中流言的来历。”
“京中流言?”于谦在城外忙着对付瓦剌人,他的确对城里面的流言不是很清楚。
兴安挑了一些重点的内容说了说,于谦了然于胸。
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城内散播传言造势,城中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他于谦专权,离间君臣,再派出使臣,说要于谦等人朝拜太上皇,然后趁机抓拿。
这件事其实逻辑十分的完整,谣言造势,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正好有个机会可以除掉“权臣”,天衣无缝。
也先说汉人善于对付汉人,那是一点都没错的。
但是这件事,在说服大明皇帝这儿,卡住了。
瓦剌使臣根本无法说服大明皇帝派出于谦、石亨、范广、刘安等人,去德胜门外觐见太上皇。
因为瓦剌使臣压根无法得到朝见的机会。
大明皇帝去了王恭厂打铁,并表示自己很忙…
“兴安大珰,若是没有头绪,可以去宫里翻一翻王振的东西,想来会有所收获。”于谦沉吟了片刻,给兴安指了条明路。
他大约知道了是谁在对付他,应该是王振余孽,当然站在这些余孽背后的是谁,于谦心知肚明。
他废掉的大明皇帝朱祁镇。
于谦深面色平静的说道:“兴安大珰,回禀陛下,朝拜上皇,不得不为,那就让朝中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瓦剌军营,进见上皇便是。”
“咱家知道了。”兴安点头说道,转身离去。
朱祁钰正在和石璞讨论着匠爵的事,石璞就是那个要自荐去兵部打杂的工部尚书,被于谦拒绝,算是于谦的铁杆粉丝。
朱祁镇复辟之后,石璞不在京城,在外领兵打仗,躲过了一劫,立刻致仕请辞了。
石璞对于谦的匠爵全面接受,并且表示工部可以出考题考校。
“能不能建一所工匠大学,传授这些有志于此道的匠人们技艺?”朱祁钰提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大学这个词汇,并不是四书五经里的大学,而是一种教师和学者的聚集地。
脱胎于学宫二字,指的是官办的学校。
石璞当然听得懂,只是给工匠办学校?
他只是觉得有些稀奇,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完全没听说还能给工匠们办学校的说法,很多技艺都是口口相传,闭门自珍,工匠们有怎么会舍得教授别人呢?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臣只是觉得靡费,却无实用,学徒跟着老师父几十年不见得能学到的手艺,想靠学校推而广之,臣不觉得有用。”石璞是个老实人,他选择了实话实说。
朱祁钰和石璞的意见不太一样,他和住坐工匠们一起倒腾的景泰炉,关于手艺这件事,那些大师傅们并没有表现的那么不乐意交流,闭门造车。
相反他们缺少一个平台,进行沟通、交流彼此的经验。
大师难道就不需要触类旁通了?谁又敢说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先试试,如若不成再说。”朱祁钰还是决定试试,办起来了皆大欢喜,办不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探索的路上,总会有坎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石璞也不觉得试试有什么不妥,点头称是。
兴安一溜烟的从远处跑来,将于谦的说辞告诉了朱祁钰。
“哦,那就派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朝见上皇吧,顺便帮朕带句话。”朱祁钰点头首肯,嘱咐了一番兴安,继续研究着他的景泰炉。
“石尚书,营建景泰炉之时,朕悟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朱祁钰看着立在王恭厂的四个大炉子,颇为肯定的说道。
景泰炉从开始的一个想法,到图纸上的设计稿,都是在这些大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从纸上慢慢变成了最开始的景泰炉,到现在,景泰炉已经从一座,变成了四座。
而且一座和一座不一样,这是这些大工匠们的成果,这种产量的飞速增长,让朱祁钰底气越来越足。
钢铁是国家的脊梁骨,这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变的道理。
哪天用钢铁洪流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方能洗刷掉一点今日围城之恨!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四座景泰炉,眼神中杀气腾腾。
第五十九章 朱祁镇,陛下让臣带句话
相比较之前的第一座,现在的第四座,已经由原来的前包吹热空气,变成了转炉吹冷空气。
现在熔铁和吹钢已经分成了两个步骤,但是却大大的提高了安全性,再没有之前炸炉的危险,而且极大的提高了效率。
从第一炉的四千九百斤,到现在每天每炉可炼钢万斤以上,这不是四座景泰炉的极限,而是因为木炭烧制的速度太慢,供不应求。
现在景泰炉迫切的需要一种新型燃料,木炭烧制不易,而且木料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短时间很多,但是木炭供应极其不稳定。
几个人正围在景泰炉之前,商量着如何寻找更好的燃料,但是西山的煤炭即便是经过精选之后,依旧无法达到标准。
朱祁钰站在几个大师傅的身后听了很久,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木柴烧制可以得到木炭,那么煤炭烧制呢?会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呢?”
“朕听闻博山玻璃坊,常有其臭者,炼为礁以煮玻璃,博山玻璃坊坊主有云:煤则各处产之,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日礁。”
几位大师傅才注意到朱祁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赶忙行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陛下所言是燋炭吗?”大工匠徐四七眉头紧皱的说道:“我们家乡那边倒是有几座燋炭炉,乃是自北宋所建,一直用到现在。”
“敢问大师傅家乡何处?”朱祁钰一愣,博山玻璃坊很有名,他们以烧制玻璃闻名,朱祁钰本意是假借博山炉之名,启迪老师傅们的思路。
他也只知道煤炭可以烧制为燋炭,但是具体怎么烧,他就不晓得了。
但是听这个老师傅所言,大明居然有现成的燋炭炉?
徐四七眉头紧皱的的回忆着,下意识的说道:“某老家大名府。”
“某想想那炉,炉为圆顶锅式,方圆八尺到一丈三尺不等,煤拣净,水洗除矸,装煤入炉筑紧,炉的顶部用泥掩盖并凿通气孔。”
“入炉烧炼的时间少则四五天、多则十数天,以煅之烟尽为度,微水渍熄即成。”
“没错,就是这样。”
朱祁钰不是的懂王,并不懂的炼焦,但是显然大工匠徐四七他懂,这就够了。
他点头说道:“那就是试试吧,大概需要多少银两,报于工部报备即可。”
“草民领旨。”徐四七狂喜,长揖俯首。
朱祁钰将其扶起说道:“以后可以自称臣了,这是于老师父拟的匠爵,朕已着令工部、吏部、礼部督办了。”
他让石璞向着工匠们介绍着的大明的新匠爵体系,看着工匠们兴趣盎然的谈论着匠爵。
朱祁钰悄悄离开了王恭厂,翻身上马,说道:“去德胜门。”
锦衣卫开路,朱祁钰带着人向着德胜门而去,他爬上了城墙,拿起了千里镜,看着十里外的小土城。
他侧着头说道:“卢忠,你告诉于老师父,防止瓦剌人偷袭,顺便可以联系下脱脱不花,说瓦剌人大逆不道,朕有意封爵却多有不便,令其通传瓦剌战报。”
“让于老师父仔细甄别筛选情报,是否准确,看看脱脱不花的诚意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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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领旨!”卢忠一揽挂在城头上的绳索,便快速的向下滑去,到了城下,翻身上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而此时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带着龙纛大旗,向着德胜门外的小土城而去。
也先手里拿着两幅画像,乃是于谦和石亨的画像,虽然简陋,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个人不是他手中画作上的人。
喜宁面色凝重的看着面前的王复和赵荣二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这代表着郕王的皇位已经稳固,城内支持自己主子朱祁镇的人,已经做不了主了。
这是一次试探,也先和喜宁心知肚明的试探。
他们都想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对于大明朝而言,还有几分价值,而现在显然易见的看出,朱祁镇,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参见太上皇,上皇金安。”王复和赵荣两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行了个稽首礼之后,便站直了身子。
王复挺直了腰杆,大声的说道:“上皇,陛下让臣带句话!”
“社稷为重,君为轻。”
王复将这句话说完之后,再次行了个稽首礼,缓缓的退出了德胜门外的土城,他们的任务是朝见和带话,既然朝见了朱祁镇,也将话带到,那他们自然不便再留下了。
朱祁镇听闻此句,面色巨变,脸色一会赤一会白,最终训斥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不再重要了。
也先露出了嘲弄的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喜宁的肩膀,向着大营走去。
也先回到了中军大帐之内,将在土城之事,与帐中大将们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大帐之内,诸将领,面色凝重。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太好办了。
他们来这趟儿,主要是为了讹诈,看能不能利用朱祁镇这颗棋子,破开大明京师,重塑大元昔日荣光。
将北京改名为汗八里,再次成为中原之主。
可是,貌似非常难。
退而求其次,敲诈勒索一笔,如果能够抓着朱祁镇谈判,画疆而治,得到河套、大同甚至是宣府,那再好不过了。
可是,大明一点谈的意思没有。摆出一副,来干,干死一个才算完,不死不休的架势。
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了一副巨大的堪舆图前,颇为无奈的说道:“大汗,太师,这是大明九门,其余便门全被封堵,而这九门,我们昨日至城下已经开始侦查。”
“但是探马回报,却是让人摸不清楚头脑。”
“我们找不到大明军队的主力到底驻扎在九门的哪一门,于谦将兵力分散在九门之外,待机而动。”
“而且接战的方式,也是避开我军主力,采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的方略,我军应接不暇。”
孛罗作为也先的弟弟,打仗打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大明军队,他们神出鬼没,处处都是陷阱,他们已经折损了大约数百名探马,但是完全无法探明情报。
这就是于谦在战前会议上定下的基调:在战役的主要方向,隐蔽主力,待机而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迷惑敌人,虚虚实实之间,让瓦剌摸不着头脑。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说道:“大明军队如果那么好对付,我们还要退居漠北吗?我们和大明打了八十多年的仗,也就土木堡赢了一场。”
脱脱不花讲的是实情,他更不愿意跟大明打仗,打来打去,大明兴师,揍得是他,瓦剌人一跑跑到西域去躲着,承受大明怒火的是他。
但是…他说了不算啊!
第六十章 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
现在的军营中,依旧分成了两股力量。
一股是也先为主的瓦剌人,他们长期居住于蒙古高原的西部,和大明军队打得交道较少。
另外一股,则是以脱脱不花为首的北元汗廷的元裔,和大明频繁交手,往来也颇为频繁,比如兀良哈就是大明铁杆走狗。
也先作为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者,他站起身来,盯着堪舆图看了很久,大声的说道:“明日,以大明皇帝朱祁镇为前驱!填堑壕,攻打德胜门!”
“我还不信了,大明的官军,胆敢对他们的皇帝开炮不成!”
“只要拿下德胜门外的土城,就向大明派出使团,与大明…议和吧。”
也先的神情有些落寞,他在紫荆关的时候,分兵攻打居庸关的同时,与脱脱不花在密云会合,目的就是为了拿下大明的京师,将北京改为汗八里!
但是,显然大明军队的抵抗,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瓦剌多年向大明朝贡,自然知道,大明九门,每一门都有三道瓮墙,也就是说即便是拿下了城外民舍,依旧无法攻破这座城池。
他所谓的议和,其实是尽可能敲诈财货。
“太师所言正合我意。”脱脱不花点头首肯,他很希望议和,在获得了大明的支持之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西蒙兀,再次成为蒙兀人的实际统治者!
脱脱不花刚离开大帐,就立刻命人将今日讨论的内容,写成了书信,差人扮作探马,射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这封信的内容,很快就到了于谦的手中,于谦用力的攥着手中的书信,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瓦剌人要把朱祁镇当盾牌,放在最前面,笃定大明的君臣不敢开炮开火。
朱祁钰一直看着王复和赵荣二人,回到了德胜门的民舍,没等多久,于谦居然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德胜门城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先是行礼,将手中的情报,忧心忡忡的递给了朱祁钰。
截止到现在,知道这份情报的只有于谦和朱祁钰。
“看来脱脱不花这个傀儡是当腻歪了,真心和我们合作的,这么重要的情报,第一时间就送了过来,好事,诚意满满呀。”朱祁钰首先是肯定了脱脱不花的合作态度。
于谦则是左右看了看,确定旁人听不到,才无奈的说道:“可是该如何应对呢?”
于谦不怕死,但是他怕死的不明不白,大明军队同理。
朱祁钰则将手中的纸条扔进了五凤楼的火盆中,用火折子点了。
“明日朕会一直在五凤楼,不会让于老师父为难。”朱祁钰将这个难题,交给了自己。
而不是让于谦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十月份的京师已经是秋高气爽,寒风阵阵,风一吹,脸颊都有点生疼,这已经是初冬的季节,旱气已生,但是一阵阵寒风吹过,天空的阴云居然将整个天空遮蔽。
“咔!”
密布的阴云之下,一道闪电划破了空气,在天空肆意的蔓延着,如同蜘蛛网一般在天空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爆鸣声滚滚而过。
雷声震的整个五凤楼都嗡嗡作响,掉了一些灰尘。
天色愈暗,风越来越凉。
朱祁钰看着天空厚重而乌黑的积雨云,一道道的雷龙,在云层见穿梭,爆鸣声还在不断的传来。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徐有贞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很,他别的事儿,说的不对,倒是这天象有变,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额…这,却是冬日少雷,这的确是天象有变。”于谦一时间有些愣住,这种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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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站在五凤楼之上,认真的看着天空,他一直在等待着雨落下来,但是天空电光阵阵,轰鸣声连绵不绝,却是一滴雨雪都未曾落下。
直到傍晚时分,雨点滴答滴答的落在了地上,而后变成了狂风骤雨,呼啸的雨声夹杂这冰雹,砸在了大明地面上,在暴雨声中,发出砰砰的异响。
朱祁钰早就回到了郕王府,他让兴安拿过来了他的印信,在一封圣旨上,盖上了章。
如果他死了,这封诏书就是命令于谦继续守城,传襄王朱瞻墡进京登基。
国无长军,绝对不行。
第二件是他的铠甲,全套的板甲,得益于大明工匠们的实力,带有弧度的设计,可以让敌人锋刃或射来的箭矢都发生角度偏离。
刻意凸起的部分,使得铠甲不再紧贴胸腹部,即便是遭到了致命伤,比如钝器重击,也不会遭到致命创伤。
除了眼睛其余都没有任何的外露,全覆盖。
这套板甲极其的灵活,行动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拘谨,比如笼手,就可以让披甲之人,做出全部的战术动作,而不受影响。
比如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举起手,但是腋下却不是毫无防护,并不会成为弱点,如此的设计还有很多。
最关键是它的重量只有不到四十斤,与普通的大明对襟棉甲重量相同。
他和于谦曾经就板甲的作用讨论过。
在火器面前,板甲的防护力,甚至不如对襟棉甲,大明的棉甲光棉花每一件都要用七斤重,而棉甲之中装有铁板,用铜钉固定。
朱祁钰也亲自去参观过盔甲厂。
七斤重的棉花用棒子捶打成棉片,形成了布面、棉片、铁板、棉片、布面,五层构建起来的棉甲,颇有点复合型装甲的味道。
这样的棉甲,可以有效地防止流矢和弓箭的穿透。
但是于谦却对朱祁钰搞出来的这套板甲,赞不绝口,因为此时的瓦剌人只有弓箭,没有火器了。
这不是瓦剌人不会制作火器,而是火器的使用,本身就需要很高的门槛,火器的制作、使用、运输、储备,都需要严格的流程。
瓦剌人在土木堡缴获了无数的火器,但是火药已经因为保存不当,受潮无法正常使用了。
瓦剌人失去了火器,就像大明失去了马匹一样可怕。
所以这板甲,在特定战场上,有着其特殊防护作用。
次日的清晨,瓢泼大雨还在下,朱祁钰起了个大早,穿上了他一整套的板甲,带着自己的钩镰枪和手铳,冒雨,向着德胜门而去。
德胜门的四道瓮城城门,缓缓打开,朱祁钰的身后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
而卢忠的身后,是三千余大明锦衣卫的骑卒。
他们缓缓的步出了德胜门,向着城外民舍而去。
大雨是个好天气,瓦剌人有限的火器,都得哑火。
但是大明军依托民舍、城墙,火器依旧可用。
“今天大约有多少人,攻打德胜门外来着?”朱祁钰驱马向着民舍而去,问着身边的卢忠。
卢忠作为锦衣卫的指挥,他自然知道敌情,低声说道:“骑卒至少三万,步兵至少五万。”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我部几何?”
“三千二百零二人。”卢忠非常快的回答道。
“嗯,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朱祁钰点头十分确定的说道。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高见。”
他有些紧张,不是因为打仗,因为今天的敌人是:被推到最前面的朱祁镇。
他们的目标是,抢夺被俘虏的大明太上皇朱祁镇,或者夺下、打倒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让德胜门上的火炮得以开炮。
朱祁钰紧握着手中的钩镰枪,拍了拍腰间的手铳,没人可以对朱祁镇出手,但是他朱祁钰可以。
到了他上战场的时候了。
第六十一章 开炮!
朱祁钰为首的大明锦衣卫从德胜门外鱼贯而出,他们踩着大雨,慢慢的走过吊桥之后,德胜门的四座大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关闭。
将大明的皇帝和锦衣卫们拒之门外。
城头上是户部尚书金濂,负责城门防务,具体工作就是,非胜不得擅开城门。
于谦看到了朱祁钰率领着锦衣卫出现在了民舍的时候,是极其震惊的。
他原来还在震怒,是谁不经允许擅开城门,结果走出来的人却是大明皇帝朱祁钰。
“参见陛下。”于谦行了个稽首礼,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并没有就自己出城作战与于谦商量,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既然要有人下令对朱祁镇开炮,只能是自己。
“今日决战,自然不能让于老师父独乐,朕出城凑个热闹。”朱祁钰勒住了马匹,翻身下马,他颇为感触的看着德胜门外的民舍,民舍中探头探脑的都是军士。
之前朱祁钰曾经在十团营参加过训练,一部分的军卒显然认出了那是朱祁钰。
“那就是咱们的新皇帝吗?相貌堂堂,倒是一副好模样类。”
“带着锦衣卫和龙旗大纛的不是陛下还能是谁咧?就连石总兵也只能树牙旗呢。”
“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可以呼风唤雨啊,我还以为会长得龙形虬髯呢!”
“咱们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到城外来了?甲胄在身,莫不是要打仗?”
……
民舍里的军士们议论纷纷,于谦也是面色凝重的大声说道:“陛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劝谏。
无外乎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无外乎是君子轻涉险地,无外乎是自己是大明的君主,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大明的国运。
“但是于老师父,朕不在,于老师父高喊着社稷为重,君为轻,这些年轻的军士们,就会对着太上皇开枪放炮?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长短兵,对准来犯之敌了吗?”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让于谦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地君亲师,君在传统的宗族礼法中,甚至排在了父母之前,天地之下。
对面那个朱祁镇现在虽然是太上皇,但他可是嫡皇帝,正统一共十四年,他当了整整十四年的皇帝,这些军士们,如何下手?
就连现在依旧没有改元景泰,依旧是正统年间啊。
对军士们说迎面走来的是假扮的吗?
那龙旗大纛呢?
战场可是一眨眼就有可能丢掉性命地方,战机稍纵即逝。
于谦正要开口再劝,但是远处鼓声震天,对于瓦剌大军趁着风雨大作,开始集中全力,开始前进。
站在城头上,和站在城下,完全是两种感觉。
即便是在厚重的雨幕之下,朱祁钰依旧看到了远处那些瓦剌大军,他们如同蝗虫一样遮天蔽日,似乎是要将自己淹没一样,脚步声和震天的鼓声,震人心生。
“于老师父,准备接敌吧。”朱祁钰示意于谦以城防为重,而他自己则勒好了马匹。
“龙旗大纛啊。”朱祁钰看着远处亮起的旗帜,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锦衣卫诸军士听令,目标敌军龙旗大纛!”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高声的喊道。
卢忠重复了一遍朱祁钰的命令,他身后的马军,数名传令官将朱祁钰的命令下达至锦衣卫的每个角落。
为什么对面还会有一个龙旗大纛?瓦剌人用的是狼头大纛。
因为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他被俘虏的时候,那面代表着大明最高统治者的纛旗也被也先人缴获。
那是朱祁镇的旗子。
他带着旗子来到了正面战场,做了瓦剌人的开路先锋!
大纛立,则军心汇聚,稳如泰山。
大纛倒,则军心涣散,不堪一击。
现在,也先人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起来,就是告诉大明,你们的皇帝,正在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回来了!
朱祁钰要带着锦衣卫将那面旗帜夺回,否则这仗,打起来,绝对没那么容易。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三日,两面龙旗大纛,出现在了德胜门前,大明军队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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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濂手持千里镜,目瞪口呆的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大红色龙旗大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炮,是开还是不开?!
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于老师父,朕去取其大纛,若是朕不幸去了,就带着朱见深南下南京吧。”
“陛下!”于谦刚要说话,他其实准备好了让石亨冲阵抢旗的打算。
“驾!”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带着锦衣卫马军,由缓步变为快跑,马蹄阵阵,锦衣卫的军卒如同一条长龙一样,踩碎了地上的水潭,踩在淤泥之中,向着敌军而去。
“放箭!放箭!”孛罗眯着眼看着雨幕,他看到了一只银龙在雨水之中,若隐若现,他用力的抿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楚了是大明的马队!
他大声的喊着,让瓦剌的步战放箭,此时的瓦剌军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向着漫天的大雨射箭。
大雨滂沱,射出去的箭矢,就如同射入水中一样,没多远,就软绵绵的落下。
“放箭!”孛罗踹了身边军士一脚,愤怒的大声喊着。
但是软绵绵的箭矢,根本无法飞到既定落点,就被雨水打落,即便是偶尔有一两支箭矢落到营中,也是毫无杀伤力。
而在接敌之际,长龙的后半段与龙头位置,突然断开,龙头部分是朱祁钰亲自率领的十三骑板甲骑卒,而其余轻骑则向着侧翼而去。
也先猛地从大撵上站了起来,面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幕!
这只从重重雨幕中冲出的十三骑马队,是何人率领?为何突然分兵?他们要做什么?
朱祁钰带着的十三骑板甲骑卒,直奔位于最前方的朱祁镇位置,他们的目标就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但是很可惜,围绕着朱祁镇周围的有些瓦剌楯兵,在十三骑冲到步战兵之前,他们高大的大楯,立刻挡在了朱祁钰冲阵的正前方。
朱祁钰暗道一声可惜,他原来打算出其不意,拿下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甚至拿下朱祁镇,但是瓦剌人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掏出了怀里的竹筒,用力一拧动,猛地投向了朱祁镇所在的位置。
竹筒里的是猛火油,乃是由石油粗提炼之物,守城利器,朱祁钰的打算就是能夺旗就夺旗。
夺不掉,就烧掉,猛火油,水泼不灭。
朱祁钰猛地扔出了手中的猛火油竹筒,马蹄踏在了大楯上。
这一踏借着马匹狂奔之势,踹翻了最前面的瓦剌军士,而朱祁钰这十三骑,也趁机勒马转向。
朱祁钰带着十三骑向着侧翼的而去,掏出了手铳,回头就向着朱祁镇身边的旗手瞄准,扣动了扳机。
护板之下,燧发结构先下压动,将火门拉开,燧石和火镰磨出了火星点燃了引火药,砰的一声,铅子飞射而出,击碎了雨幕,向着敌阵之中,飞射而去。
朱祁镇本来看到有骑卒瞄准了他,吓得赶紧抱住了脑袋,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才松了口气。
“虽然火器雨天击发很是诡异,但是准头稍差。”朱祁镇心有余悸的自言自语的说道。
说到底他还是大明的太上皇,没人敢杀他。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
因为这一下,没打到他,但是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而倒。
十三发齐响,朱祁镇所在的大撵,似乎是铅子与铁器擦出了火星,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的龙旗大纛落在了大火之中,猛地灼烧了起来。
金濂站在城头一直用千里镜关注着远处的局势,看到一面龙旗大纛倒下,朱祁钰带领的明晃晃的十三名板甲骑卒,离开了阵前之后,抓着城头上的砖石,愤怒的吼道:“开炮!”
德胜门的城头上,数十门的大将军炮和近百门子母炮,开始轰鸣。
轰隆隆的响声在德胜门城前轰鸣起来。
第六十二章 大明皇帝在殿后
朱祁钰回到了锦衣卫军阵之中,轻骑在战场上,以袭扰为主,他们疯狂的在瓦剌的步战的侧翼,骚扰着地方,而对方的马队,却无法形成策应。
大雨的天气,如果不正面接战,火枪会哑火,弓箭会被雨势所阻挡。
瓦剌人对大明火器的威力心知肚明,所以他们才选择了一个风雨大作的时候,进攻德胜门外的民舍。
选在这样一个风雨大作的天气里,就是为了躲避大明火器之利,按照过去的作战经验,大雨天气,火器应该都哑火才是。
但是,大明的火炮在轰鸣,大明军卒手中的火铳,在疯狂的对他们的马队和步战进行着大规模的骚扰。
朱祁钰锦衣卫的手铳队放了一轮手铳,就没法放了,他们可没有遮蔽物,可遮风挡雨。
他们的作用更多的是骚扰,杀掉散兵游勇,驱赶和震慑。
瓦剌步战散开了军阵,侧翼骑卒隐入步战中,下马,以大楯防御。
孛罗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怯的不花。
怯的不花,乃是蒙古帝国的大将,伊利汗国建国后,受封为伊利那颜,也就是千户侯。
蒙哥大汗死在了钓鱼城下,死讯传到了伊利汗国后,伊利可汗旭烈兀,带兵回到大漠支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多大可汗之位。
伊利可汗旭烈兀,带走了大量的蒙兀军队,留下怯的不花继续征伐埃及。
而在那场战斗中,埃及人居然拥有大量的手炮,这些手炮左右了战局。
怯的不花在艾因加鲁特战败被俘,誓死不降,最终被杀。
孛罗之所以如此的忧心忡忡,是因为那时的埃及的手铳,主要是依靠巨大的声响和火光,来扰乱马队马匹的脚步。
但是现在的大明军队手中的手铳,威力巨大。
那些铅子呼啸而过,落入人群之中,力道稍弱则镶嵌在大楯之上,力大稍大就可能将大楯穿破,落在人群之中,就是一道血光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喜宁,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风雨大作,火器不能击发吗?而且这威力为何远胜以往!”也先很快的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愤怒不已的质问着喜宁。
和大明打了这么多的仗,他当然知道火器的威力,但是为了这次的威力会这么大!
喜宁吞了口唾沫,呆滞的看着战场上的大明军,不停的对着瓦剌军阵激发着火枪,也是一头雾水。
“咱家不知。”喜宁呆滞的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大明的新式火药,连普通军卒都不清楚已经换了药,他们如何得知?
战局也不会因为也先的愤怒有所好转,相反越来越糟。
这三千精骑围绕着瓦剌的步战疯狂的骚扰,德胜门外民舍内的大军不停的对着步战射击,而且是连绵不绝。
这种连续射击,瓦剌人当然见过,当年大明大将蓝玉带着人征伐漠北的时候,就用过三段击。
但是这连绵不绝的枪声,实在是太过于密集了!
瓦剌的步战终于在大楯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中,慢慢被打穿,越来越多的瓦剌步战,死在了前往德胜门外民舍的路上。
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而且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的攻击,终于让瓦剌的步战士气崩溃,不断的出现了逃跑的军士,丢下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
而城头的火炮再次一声齐名,一声声如同惊雷一样的炮火声之后,是铅弹带着破空声,击穿雨幕砸在人群之中。
“万户死了!万户死了!”不知道谁在瓦剌人的阵中大喊了一声。
瓦剌人的步战终于崩溃了。
大雨似乎小了一些,朱祁钰终于感觉不到那种磅礴的大雨,砸在盔甲上砰砰作响。
他气喘吁吁的勒着马匹,摸了摸腰间,手铳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在瓦剌步战崩溃的时候,朱祁钰带领的锦衣卫们,看着他们崩溃,不打算阻拦。
因为大明军队大雨之中作战,地面湿滑,无数人翻到在了地上。已经力竭了。
“取我的枪矛来!”也先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拿起了他的枪矛,翻身上马,带领着怯薛军,向着朱祁钰率领的锦衣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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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看出了这支精骑,也到了式微的时候,带着万余骑兵,变向朱祁钰冲去。
朱祁钰一看,立刻调转马头,对着卢忠说道:“狗急了要咬人了,快撤!”
“驾!”
卢忠双手松开了缰绳,立刻取下腰间两侧钲和小锤,开始用力的敲着。
鸣金收兵,锦衣卫闻风而动,向着德胜门的方向,快速撤退,但是并未乱了阵脚,且战且退,偶尔还会向身后射箭,阻拦追兵的步伐。
朱祁钰等十三人的甲胄最重,跑得最慢,他们也落在了最后。
当最后一个锦衣卫冲进了民舍之中,朱祁钰才带着十三骑撤到了民舍之中。
锦衣卫忙于作战,他们听到了鸣钲之声,就开始撤退,等到下马的时候,他们太突然意识到,大明的皇帝,在为他们殿后!
反应过来之后,瞬间就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朱祁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边人的时候,才注意到锦衣卫们,本来都在地上蹲着。
人累极了就想要蹲下,甚至做下,看到了朱祁钰归营,锦衣卫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锦衣卫门看到了朱祁钰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一个军士带着哭腔,大声的喊道:“臣等万死!”
“臣等万死!”
“这不是打赢了吗?怎么还万死了?这是做什么?”朱祁钰打开了板甲上的面罩,这玩意儿的视线,真的太差了。
四十多斤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越打到后面,越觉得沉重。
卢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殿后了。”
“大明军令,精骑殿后,我们穿着板甲,比他们抗揍,我们殿后不是应该的吗?”朱祁钰喘了几口大气,看着远处追来的瓦剌人。
“站起来!不许跪!”
锦衣卫的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却是没人敢起身。
他想了想大声的喊道:“起来,仗还没打完!瓦剌人已经追到了民舍外了!”
也先亲自率领的怯薛军,一步步的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怯薛军曾经是蒙古最强的军队,意思为班直戍卫,大约等同于大明的锦衣卫。
城头的子母炮再次咆哮着,对瓦剌人的军阵再次展开了新一轮的轰炸。但是瓦剌人这次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杀伤力极为有限。
在漫天的铅弹落在了瓦剌阵中和民舍之后,轰出了一片的废墟。
也先率领的马队,终于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他高举手中的弯刀,大声的喊着:“杀一人得五十两,牛三头!受封百户!世袭罔替!”
为何有人愿意做先登军?
因为先登军会获得世袭罔替的爵位。
比如清朝大贪官和珅的祖上,就是一个先登军,家中世袭的是三等轻车都尉。
也先的怒吼,让军队的军心大振!
瓦剌人的军队,嘶吼着踩着废墟,准备夺下德胜门外的民舍。
而迎接瓦剌人的则是大明的火器齐发!火箭弓弩多如飞蝗般地射向瓦剌大军!
“砰!砰!砰!”的射击声在战场上传了老远老远,而都督孙镗从西直门外赶到战场,前后夹击!
战场形势不妙,也先立刻鸣金收兵,瓦剌精骑,四散而逃!
朱祁钰找到了指挥作战的于谦,摘掉了沉重的笼手,不屑一顾的说道:“瓦剌人,不过如此。”
不过他用撑着身子,扶着凭栏,双手不停的颤抖着,整个人都在抖动,他的胸口剧痛无比,挥舞钩镰枪的时候不觉得,下了阵反而生疼。
疼的他满头是汗,但是他是皇帝,不能失了仪态,那么多锦衣卫、京营、老营的军士都在看着他,他只能硬撑着。
好想蹲下,好想坐下,好想躺下啊!朱祁钰额头沁出了汗,他死死的盯着前方的战局。
可惜,大明军士未能咬住也先的怯薛军,只能看着狼头大纛越来越远。
第六十三章 就这一次,下次还敢
“什么不过如此!太危险了!”
于谦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这么冷的天,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朱祁钰在前面兴风作浪,他在后面看的,比朱祁钰还要紧张万分。
那十三骑板甲骑卒,冲向瓦剌步战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么大年纪了,谁能受得了这种刺激?!
幸好,十三骑踩踏之后,立刻转向,而之后,于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大明皇帝。
于谦的声音颇为严厉,他极其愤怒的拍着凭栏,大声的喊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大明江山社稷系于一身!”
“如此儿戏的在战场上驰骋,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就是大明江山社稷之动摇!”
“上皇被俘,天下震荡,陛下可曾想过,若是被勾枪拖拽下马,又会怎样!”
“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至大明家国于何处!”
“呸呸呸!怎么会出事,我真是乌鸦嘴!”
朱祁钰被于谦这个急转弯给抖乐了,他看着于谦,一脸着急的模样,满是笑容。
于谦一半是气,一半是急。
这是真急了。
他看着远处四散而逃的瓦剌精骑,看着那在风中张狂的狼头大纛,十分平静的说道:“太上皇的龙旗大纛就竖在阵前,你让我大明将士怎么办?”
“家门不幸,只能朕亲自上了,除了朕,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于谦大声的说道:“臣已与石总兵商议好了,开炮的命令臣来下,阻拦骚扰之事,由石总兵来做。”
“不妥啊。”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满朝文武非议汤汤,天下悠悠之口,于老师父,又如何行于世间?”
“打退了瓦剌人,东南福建依旧有百姓起于义,西南麓川依旧是多事之秋。”
喊两句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读书人读过《孟子》的读书人都会说,但是做出来,那就是天天悠悠之口,口诛笔伐。
朱祁钰看着于谦面色发黑,直接耍起了无赖:“好了,于老师父,朕做都做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陛下!但陛下若是日后再有如此鲁莽,臣必以死谏之!”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
都察院的那群喷子们、国子监那群庶吉士、六科给事中的那群文狗,如果说死谏,朱祁钰是万万不信的。
他们把自己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是能做出死谏的事,朱祁钰立刻倒立洗头!
但是于谦说要死谏,那可能真的是要死谏的。
“朕知道了,这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吗?”朱祁钰无奈点头,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李世民宁愿捂死猎鹰,也不愿意让魏征知道他在玩鸟了。
这唠叨,谁顶得住?
“陛下,于老师父,看看臣带回来了什么?”石亨从楼下噔噔噔的跑了上来,肩上扛着一把大旗,正是朱祁镇那没有烧干净的龙旗大纛。
天大雨,如瓢泼,这龙旗大纛烧了一半,没有烧尽。
朱祁钰接过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将大旗从杆子上摘下,卷好,递给了兴安。
“明日廷议,将这旗放在长桌之上。”朱祁钰叮嘱着兴安。
兴安低声问道:“那陛下之前那封敕喻,是不是该毁了去?”
“嗯。”朱祁钰知道兴安说的是传位诏书,下次用,下次再写,神器岂可轻授?
兴安贴身带着那封敕喻,听到朱祁钰的命令,立刻拿出来,放到了火盆里,展开将其焚烧,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于谦稍微看了两眼,看到上面的关键字,面色大变,他颤颤巍巍的指着燃烧的敕喻说道:“陛下,神器岂可轻授啊!陛下…”
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话,赶忙说道:“好了,好了,于老师父,别念了…”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下次还敢。
朱祁钰在心里补了一句。
于谦一甩袖子,一脸的忿忿,在看着兴安手中的那半面的旗子,也知道朱祁钰此行,多半是为了旗子。
象征着正统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不停的拍着凭栏,满脸笑容,恰逢此时,大雨终于停下,天空放晴,一道道的阳光,从云层之中穿出,落在了大地之上。
“天晴了。”朱祁钰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陛下也真是的。”于谦甩了甩袖子跟了上去。
朱祁钰命金濂打开了德胜门城门,骑着自己的战马,回城去了,若是那匹高头大白马,怕是战场上没跑个来回,就得喘,耐力太差了。
他胯下这批黑棕色带着些白色斑点的战马,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战场极为凶悍。
是匹好马!
“律律律!”
仿佛是感受到了朱祁钰的心思,战马摇头晃脑,长吟了两声,安稳的驮着朱祁钰向着大郕王府而去。
御道两侧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明皇帝亲自带兵杀敌,并且大胜而归!都凑在了街道两边,看着朱祁钰骑马回京。
朱祁钰摘到了面罩和兜鍪,既然百姓们想看,他自然让百姓们好好看看。
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真人下凡,更不是鬼面煞星,他就是他,被赶鸭子上架,大明现在的皇帝。
庶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既然要好好当皇帝,那就得拼命。
大明的将士在拼命,他朱祁钰就能安寝吗?他也得拼命。
否则大明击退瓦剌,京师解围,又与他何干呢?
只有拼命,才能把这庶皇帝当下去。
回到了郕王府在门前卸了甲,四下无人,朱祁钰才摊平在了床上,一动不想动。
汪美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水,解开了朱祁钰的衣服,叹息的说道:“陛下这是何必呢,战场拼命这种事可要不得。”
“我听到陛下上了战场,都吓的直哆嗦,杭妹妹都哭了。”
汪美麟给朱祁钰擦着身子,朱祁钰却已经疲惫的闭上了眼,呼呼大睡了起来。
没受伤,板甲的防御力是顶级的,但是他真的很累很累。
石亨并没有进城,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看到了西直门的狼烟,立刻整军备战,很快接到了急报。
西直门都统孙镗回营途中,被瓦剌精骑所劫,拼死力战。
石亨立刻带着德胜门的骑卒,向着西直门而去,他赶到的时候,西直门外民舍已经失守,大明军士誓死力战,已经退至城门之下。
“西虏!你石爷爷来喽!”石亨拍马向前,弯弓搭箭就向着瓦剌阵中舍去。
燃文
而此时彰义门的大明军已然赶到,三门兵力合围一处,反而将瓦剌人合围,这只将近万余的精骑步战,居然被生生围困在了西直门下。
也先浑身是泥,依旧在中军大帐之中,走来走去,他的弟弟孛罗,还没有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走的也越来越快,内心的焦虑却是越来越重。
这个时间了,如果还回不来,那就真的回不来了。
“报!禀太师,万户孛罗的亲卫回营两人,万户他…”传令兵颤颤巍巍的不敢说下去。
“我弟弟他怎么了!说!”也先如同抓小鸡一样,擒住了传令兵的肩膀,将其抓起,愤怒的喊道:“说呀!”
“万户他中炮石,当场毙命,步战才彻底散了。”传令兵话都说不圆全,但还是说清楚了这件事。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也先拔出了腰间的配刀,一脚将传令兵踹翻在地,一刀下去,将这传令兵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你才死了!”也先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的喊道:“找,再给我去找!”
“报!平章事卯那孩带领精骑突袭西直门,德胜门、彰义门军队驰援,全军覆没了。”一个传令兵汇报完了消息,一看旁边躺的死尸,重重的打了个哆嗦。
“什么?”也先眼睛瞪圆,看着传令兵。
传令兵跪在大帐之内,动都不敢动,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个。
大帐之内诡异的安静,过了不知道多久,也先直挺挺的倒向了前方。
“太师,太师!”本来瑟瑟发抖的军将们,一看大事不妙,立刻扑了上去。
瓦剌大帐之内,一片嘈杂之声。
第六十四章 援军将至
直到傍晚的时候,也先才慢慢悠悠的醒了过来,直接的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白茫茫,他重重的喘了几下,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也先之前在与迤北与大明军队厮杀,折了八平章,而现在自己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卯那孩,这些都是他嫡系中的嫡系。
全没了。
他一时间气急攻心,才倒在了大帐之中,现在他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
也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看着围在自己营帐内的诸多将领,重重的说道:“各自回营,小心防备大明军队夜袭。”
“末将领命。”诸多大将听到也先说话,才终于松了口气,如果也先也倒了,那他们就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也先待诸将走了之后,又重重的躺在了榻上,看着营帐的顶,眼神变得浑浊了起来。
他雄心万丈入了内三关,想的就是如何重塑昔日大元之风光,一战定胜,将北京城改名汗八里。
但是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大明京师,固若金汤。
“大明合罕回营了吗?”也先含含糊糊的问到了朱祁镇的下落。
一个近侍俯首说道:“已经回来了,大明合罕的近侍袁彬护着他回营的。”
也先恨得牙痒痒,如果能换的话,他宁愿朱祁镇死了,也不愿自己的弟弟死去。他愤怒喊道:“哼!这厮,干别的不行,保命倒是一流的!”
朱祁钰刚刚睡下,还没迷糊多久,兴安就收到了西直门的军报。
汪美麟示意兴安出去,兴安正在迷糊的时候,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就醒了过来。
虽然胸口依旧如同要裂开的一样,似乎是骨头都在痛,但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拿过了军报,看了很久。
得知孙镗无碍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又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只感觉浑身都疼,肩膀、腰腹是一种酸涩,而胸腔和喉咙则是一种撕裂痛。
他坐在了书房里,正准备让兴安研墨,批阅今日送来的奏疏,结果还没动手,就收到了一封奏报。
“陛下,宣府杨王带五万军士,驰援居庸关,居庸关未被瓦剌人攻下!”兴安喜气洋洋的将奏疏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居然守住了居庸关南口!
朱祁钰一乐,却牵连着身上剧痛无比,但是他依旧在傻乐。
他一直以为内三关的居庸关和,会和荆关一样被破。
他现在才知道,也先虽然复刻了成吉思汗取紫荆关的路数,但是并没有成功的复刻后面胜利。
居庸关的大明官兵坚持到了援军到来的时刻。
教条主义要不得呀,他也先不是成吉思汗。
而让朱祁钰更加意外的则是,宣府总兵官杨洪,现在能动了。
于谦在大战略上的打法是关门打狗。
等待宣府杨洪和大同郭登,收拢土木堡之战的残兵败将,然后夺回内三关,与大明京师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最终驱赶或者歼灭入侵之敌。
于谦给杨洪的时间为三个月。
但显然,距离土木堡惊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杨洪已经具有了行动能力,并且顺利的驰援居庸关。
“走!”朱祁钰立刻站起身来,奏疏可以暂缓,但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他要第一时间确定敌军的动向。
他在御道上策马狂奔,来到了西直门,找到了于谦。
于谦面色凝重的看完了军报,重重的松了口气,杨洪动了,而且十分迅速的驰援了居庸关,居庸关守住了。
这代表着两面包夹真的成为了可能。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杨王这速度,也太快了。”
“陛下,召集诸军将吧,瓦剌人得到消息,可能要逃。”于谦看着堪舆图十分确信的说道。
“好。”
诸军将十分迅速的从各个城门外,乘快马赶至西直门前,在破旧的民舍里,几位都督将手中的军报看完,难掩脸上的兴奋。
胜利就在眼前。
于谦指着堪舆图居庸关的位置说道:“居庸关守将赵玟、罗通,汲水灌城,城墙结冰,瓦剌军在南口攻势不顺,转战之北口,再次攻打居庸关。”
“杨王率领宣府迂回到了瓦剌人的背后,与居庸关守军,前后夹击瓦剌人,三战三胜,瓦剌人败退,已退缩至紫荆关。”
“昨日至今早暴雨滂沱,而后阴风阵阵,天气骤冷,瓦剌军卒冻伤冻死无数,接连战败,身处大明腹地,孤立无援,士气大跌。”
“某以为三日之内,瓦剌人必然退兵。”
石亨用力的拍着大腿,他狂笑不已的说道:“这帮家伙,以为自己侥幸打赢了一仗,就能把大明给灭咯?”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老子没在大同,这帮人能赢一次?”
石亨得亏没喊出那句要不是朱祁镇瞎指挥,瓦剌人不会赢一次的话。
他咳嗽了两下,继续说道:“照我说,到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就衔尾追杀而去。”
“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漂杵!杀他个大获全胜!”
刘安嗤之以鼻的说道:“你在大同又能如何?”
“说什么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衔尾追杀,说得好听,我们有那么多马队吗?若是也先反过头来,以游骑散射袭扰,你又该如何?”
“荒唐。”
石亨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拍着大腿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刘安老神在在的说道:“他们退了也好,至于上皇,慢慢商议就是,一年半载不算久,三年五载不算长,他们总归是要把上皇还回来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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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朝堂上在廷文武,南迁之人何止徐有贞。”
“那瓦剌内部,决心与大明为敌,难道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找死不成?要跟我大明死战到底,他们自己就不怕吗?分而化之,几年时间,自然也就分崩离析了。”
范广则是满脸笑容的看着他们俩吵架。
几个都督却不怎么说话,静静的看着。
这次军将集结,就是定个方向,应当如何办,战场瞬息万变,战法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范广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石总兵和广宁伯,你们两人的意见加到一起不正好吗?”
“退敌应对和退敌之后,如何收拾,不都有了?何必吵来吵去呢?”
整个民舍里,洋溢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与大明军喜气洋洋不同,也先上次得知自己弟弟孛罗被炮石轰死之后,整个人都气厥了,立刻显得苍老了几分。
当居庸关的战报,送到他的手中之时,也先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衰败。
败了,这次的奇袭京师的大战略彻底败了。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紫荆关的时候,他对着居庸关指点江山时,自己的模样。
如果当时不是骄兵轻进,急于攻打大明京师,而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占据内三关,围困大同、宣府两座军事重镇,直到对方粮草耗尽,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再图南下。
或许结果会好一些。
但是战争没有如果。
当时在紫荆关上,他踌躇满志的向京师进军,他以为明军六师新丧,不堪一击,京师旦夕可陷,可是连续鏖战五日,明军屡战屡胜,士气愈加旺盛。
这仗,不能再打了,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撤到关外去。
可是,该怎么撤?
开始战争很容易,结束却得仰他人鼻息了。
幸好,大明没什么马军。
第六十五章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也先认真的看着堪舆图,最终划定了撤退的路线,他并不担心能不能撤回草原的问题,他们这么多马军,在行军速度上,要比大明快得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左右说道:“去把那阉奴喜宁和小田儿叫过来!”
此战未能攻破大明京师,他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已经死在了大明京师的城下。
这一仗的损失太大了,尤其是依托于元裔的脱脱不花,最近小动作很多,他能感觉的到。
如果继续打下去,京师打下来未置可否,但是他们瓦剌人的精锐都要打完了,就无法在压制以北元汗廷为主的元裔了。
他准备撤退,但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走了,无论是政治讹诈、还是军事讹诈,都宣告失败的时候,他决心给大明埋一根钉子,而且要埋的足够深。
“喜宁,皇上现在怎么样了?”也先关心起了朱祁镇。
喜宁满是平淡的说道:“劳烦太师挂念了,皇上受了一些惊吓,现在已经好多了。”
何止是惊吓?
朱祁镇听到了火铳响起,身边的旗手倒下的那一刻,直接连滚带爬的窜到了后方,整个人回到营内之后,依旧是瑟瑟发抖,连牙关都在不停的抖。
“你可知,那阵前的十三骑明光铠骑卒,是什么人吗?”也先点了点头,满是笑容的问道。
“咱家不知,还请太师赐教。”喜宁眉头一皱。
其实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大明的皇帝开枪。
铅子呼啸,要是伤着了皇上怎么办?
哪怕现在国朝新立皇帝,但是朱祁镇依旧是太上皇,这胆子也忒大了,难道他不怕群臣弹劾吗?!
也先却是满脸悲怆的说道:“前军调查,冲阵的十三骑,是大明的新皇帝,原来的郕王殿下!”
“他亲率十三骑冲阵,向你的皇帝发铳十三响,点燃了猛火油,甚至拿走了龙旗大纛!”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什么?!”喜宁眼睛瞪圆,他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郕王!
而且是亲冒矢石,披挂上阵,郕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勇武了?
那个之前连见到宦官都瑟瑟发抖的郕王,居然有如此胆魄?
但是却非常的合理,除了这位新的大明之主,谁敢临阵冲杀朱祁镇呢?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喜宁心中瞬间五味陈杂,他俯首说道:“多谢太师告知,臣回营之后,一定禀明皇上。”
也先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容满面的示意二人下去。
他的目的达成了。
瓦剌内部矛盾重重,元裔势大,孛儿只斤氏的黄金家族依旧在草原上有着最大的认可。
哪怕经过了马哈木、脱欢、也先的三代经营,但是从上到下,依旧认可黄金家族的统治。
草原上矛盾重重,难道大明就没有矛盾了吗?眼下朱祁钰和朱祁镇的兄弟阋墙,不就是最大矛盾吗?
以朱祁镇为代表的旧勋,以朱祁钰为代表的的新贵,这一处兄弟阋墙的大戏,着实让人期待呢。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正在认真的比对着堪舆图,理解着于谦的布置。
于谦对于如何追击瓦剌撤退,在瓦剌人撤退过程中,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人,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
石亨将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从西直门外通往紫荆关的必经之路,他将在此处设伏,最大程度上击伤瓦剌军。
而范广将带兵前往固安,刘安带兵前往霸州,这两处,乃是瓦剌人南下的必经之路,如果瓦剌不甘失败,孤注一掷南下,这两地,互为犄角,可防备瓦剌人继续南下劫掠。
而都督孙镗,则带人前往延庆卫,延庆卫就是居庸关,孙镗前往居庸关。
孙镗是为了接应杨洪,防止瓦剌人盘踞内三关,切断大明与山外九州之联系,谋求山外九州的图谋。
打通京师、居庸关、宣府,则代表着京营可随时由居庸关进入山外九州,驱赶瓦剌。
这种种的安排,可谓是面面俱到,诸多将领,莫不是心服口服。
“怪不得王直要说面对这样的残局,就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啊。”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颇为感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也是如此。
于谦已经在写新的奏疏了。
关于如何重建山外九州防务的诸多事宜提出了他的意见,而这些意见,要当杨洪进京之后,才会具体讨论。
尤其是于谦提出了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让朱祁钰颇为意动。
“陛下让臣查的事,臣查清楚了。”兴安低声说道:“前段时间散播传言,最开始起与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隶属于乾清宫,背后的人,是之前的内相王振。”
“但是王振已经被樊建军锤死在了土木堡。”
“所以散播传言的是能够调动这燕兴楼的人吗?”朱祁钰敏锐发现了事情不对。
兴安俯首说道:“是喜宁,之前的内官监太监。”
“又是这个喜宁!”朱祁钰声音里带着愤怒。
喜宁带路杀掉了大明在紫荆关的守将,才致使紫荆关在混乱中失守。
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告诉于老师父,通传三军,斩喜宁者,赏金五千金,秩晋千户!”
“朕只要他的项上头颅!”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犹豫了下才说道:“那这燕兴楼还开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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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狎妓,三教九流混杂之所,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若是不开了,着实有点可惜。”
“开着吧。”朱祁钰倒是没犹豫,既然兴安有意,想要接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他看兴安的脸色依旧有些犹豫,疑惑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皇太后差人说,陛下得空进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臣以军情如火,并未答应,只说了通禀。”
“哦?”朱祁钰一愣,眉头紧蹙的看着阴影中,偌大的皇宫。
“什么事?皇太后说了吗?”
兴安低声说道:“宫里的宫人说,是太上皇后想要让皇太子认太后为嫡母。”
兴安说的非常小心。
他继续说道:“但是太上皇后钱氏最近没什么异常,坤宁宫太监说,这是孙太后的主意。”
于谦告诉兴安,作为陛下的近侍,说话要有分寸,陛下不问就不说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说清楚,让陛下圣裁。
兴安就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皇太子是朱见深,他的母亲是宫里之前的周贵妃,认钱氏为嫡母,这件事不简单啊。
朱见深作为庶出本身无继承权,但如果认了钱太后为嫡母,那就可视作嫡出。
这代表什么?
眼瞅着大明新皇帝的威势越来越重,看来宫里也有了点动作。
“陛下,该怎么办?”兴安俯首问道。
第六十六章 南下!南下!南下!
朱祁钰重重的吸了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平静的说道:“此事战后再议,此时瓦剌围城,徒惹纷扰。”
“征南大将军陈懋好像还兼宗人府事吧,就以宗人府事不在京师为由,先推回去。”
他晃了晃身子,站了起来,来到了堪舆图面前,这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就是朱叫门。
朱叫门死了,天下太平。
于谦的军事部署,非常的得当。
于谦提出的迎杨洪勤王军入京,防守固安、霸州一带,防止也先狗急了跳墙,深入大明腹地,石亨跑去清风店设伏。
这些部署,都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于谦绝口不提,也先跑到塞外后,如何追剿之事。
于谦除了顾虑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在敌营之中外,他还建议朱祁钰任命石亨和杨洪分领镇朔大将军印,一人至宣府,一人至大同,互为犄角,防止也先再度南下。
在所有的部署中,唯独没有主动出击的规划,一眼望去,全是防守。
北京三大营建立至今,京营每次出战,考虑的都不是赢不赢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才能够赢得漂亮!
如何展现大明军队超越时代的军事力量,宣扬大明国威。
但是土木堡一战,精锐尽丧,从永乐朝攒下来的武将皆殉国死难。
怎么主动出击?
虽然京师一役,大明依托有利地形和火器之威,连续打下了胜仗,但是预备役战斗力疲弱也是事实。
在德胜门之战,有大明马队为了抢攻,带人冲进敌阵,却被打得人仰马翻,差点被败退的也先精骑给反扑回来。
比如在西直门外,都督孙镗带领的军队就被卯那孩打到了城门下。
虽然卯那孩最终被击杀在了西直门下。
这一战,刚接战,大明军还能维持阵型,但是很快就有步战畏战,战阵一下子就被撕开了口子。
与瓦剌人之战,大明屡次获胜不假,但是战斗力早已今非昔比了,的确羸弱,好在连续大胜,士气正旺,倒不至于有城池陷落的危险。
于谦的战略从头到尾都是防守。
大明现在相当的虚弱,虚弱到大明兵部尚书于谦都不敢主动言进。
也先的进兵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大明真的羸弱不堪。
可惜就是如此虚弱的大明,瓦剌依旧无法打穿。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盯着堪舆图,思考着大明何去何从。
而此时西直门外的大营内,瓦剌太师也先和可汗脱脱不花,正在就如何撤退展开着激烈的争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也先拍桌而起,一甩袖子,直接否决了脱脱不花从北古口撤退的决定。
这个决定从军事的角度上讲无可厚非,从北古口撤军,距离更近,速度更快,如何更快的撤出战场,是现在他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但是北古口道路难行,不利于马军行军不提。
出了北古口是开平府,开平府现在是兀良哈部的地盘,兀良哈部之前是大明的鹰犬,一路过去,全都是北元汗廷的草场。
从北古口出,那么也先率领的瓦剌诸部,就成为了案板上的肉。
他怎么可能同意从北古口撤退呢?
“从紫荆关撤退,虽然道路稍远,但是一路行来,大明军龟缩于城内,一路坦途,还是从紫荆关更为恰当。”歹都立刻附和的说道。
歹都是也先的弟弟,但是他们并不是胞弟,孛罗死后,算是也先除了伯颜帖木儿,最亲近的兄弟了。
也先的母亲是个汉人,苏州人氏,他的胞弟只有孛罗一人,所以孛罗死后,他才会如丧考妣一般,撅了过去。
歹都当然无条件支持哥哥也先的决定,他当然明白也先的担忧,立刻提出了另外一条路。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正是弟弟说话的时候,可是他弟弟,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般,一言不发。
“这样好了。”脱脱不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也先,站起身来说道:“太师,我们一分为二,分兵两路撤退,也好迷惑大明军,不知如何追缴。”
“大明军乃是预备军,缺少马匹,你我南北两个方向离开关内,也算是个完全之法。”
“济农以为如何?”
济农意思就是副可汗,指的是阿噶多尔济,脱脱不花亲弟弟的职位。
此时脱脱不花询问阿噶多尔济,自然是让阿噶多尔济表态。
阿噶多尔济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不反对,也是最大的支持了,脱脱不花松了口气。
北元汗廷的元裔依旧是草原上的贵族,黄金家族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声望,而脱脱不花这些年,已经逐渐的从傀儡,获得了大部分元裔的支持。
也先这次军事失利,迫于无奈只好点头。
“那就分兵两路吧。”也先最终同意了脱脱不花的决定,分兵两路,一路从密云出北古口,一路从清风店至紫荆关,离开关内。
待众人散去,阿噶多尔济居然随也先一起离去,让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连连感慨,无人可用。
阿噶多尔济与也先回到了也先的帐中,阿噶多尔济喝了一杯也先让侍从泡的茶水,连连点头。
“不愧是北苑贡茶啊,汤清澈橙黄,叶肥厚软亮,色青褐油润,味醇厚回甘,香浓而不腻,细品之下,还有果味留于唇齿,果然是好茶!好茶!”
也先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北苑贡茶,乃是当年前宋太祖赵匡胤在福建凤凰山建的皇家御茶,数百年了,当地人以此为生计,当然是好茶。”
“济农啊,这次撤军你怎么想?”
也先也不再废话,他找阿噶多尔济,就是为了问问阿噶多尔济对于撤军的想法。
换句话说,问问阿噶多尔济到底站哪边?
“自然是追随大石左右。”阿噶多尔济非常恭敬的说道:“兄长糊涂,昨日已经接到了军报,宣府杨王带了五万军驰援居庸关。”
“从北古口走,大明军若是两侧夹击,从中拦腰截断,首尾无法接应,必败无疑。”
阿噶多尔济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自带本部,随大石自紫荆关出即是。”
也先看着自己另外两个弟弟,若是自己这俩弟弟争点气,他还用跟阿噶多尔济商量吗?
可惜除了孛罗之外,这俩弟弟,武上不得战阵,文却是大字不识一箩筐。
也就一个伯颜帖木儿还有点用,这伯颜帖木儿还是个精明,十分的喜欢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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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农,你觉得我们从固安南下劫掠一番如何?大明无马军,城内军队不敢接战,要不这一趟,死了那么多好儿郎,却没什么收获,着实可惜啊。”也先眼中精光一闪。
他想要南下去!
此战在京城死伤颇多,彰义门外先锋军被斩首五千余人,其中有三千马军;
德胜门外,他弟弟孛罗死于野,步战死伤超过两万余;
西直门外,一万精锐马军被前后夹击,尽数毙命于护城河内,将西直门外的护城河都染红了!
一万三千余马军,三万余步战,死于战阵,却没啃下任何一处的民舍,更别说城墙了。
京畿坚壁清野,连密云这样的土城都是空无一物,这让也先非常的不甘,他想要南下的想法,越来越盛。
南下!
怎么也要抢一抢,劫掠些人口、牲畜、铁银等物,回到草原才不虚此行才是。
南下!
如果可以破掉一两座大城,劫掠几十万人口回到草原,那这一战,瓦剌人就谈不上输!
南下!
如果可以把朱祁镇带到南京,朱祁镇在南京复辟,那大事可成!
阿噶多尔济目光则有些闪烁。
说实话,他有点怕,于谦用兵,可谓是运筹帷幄,大明的新皇帝,也足够的勇武。
这一头扎下去,要是被大明皇帝给包了饺子,那就全军覆没了。
他抿着嘴唇,若有所思。
第六十七章 各怀鬼胎
阿噶多尔济不是傻子,这次大明京师之战,连下面的军士称呼大明京师也从汗八里改为了北京,知道这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而且据他所知,大明守城的军士,多数都是各地调过来的预备役。
大明民兵这个战斗力,南下跑去劫掠,那是去打劫啊,还是去找死?
这就是他在也先说起南下时候,第一反应。
成吉思汗可以破开紫荆关和居庸关后,大掠河北、山东,是建立在金人龟缩,瑟瑟发抖不敢出战的基础上。
大明军队现在就在城外!
他的第二顾虑,则是考虑到元裔了。
其实元裔久居东蒙古高原,与大明打仗打了八十多年,也打腻歪了,很多人都被大明招安,兀良哈部,更是有大明忠犬的称呼。
有的时候,阿噶多尔济其实蛮羡慕兀良哈部,每次朝贡,兀良哈部都能得到大笔大笔的赏赐,与大明也多有商贸交通,兀良哈人过得比其他部族都要好一些。
南下劫掠,本就不高的士气,再碰一头包,那基本上可以原地解散了。
万一碰到大明皇帝生孩子、娶媳妇、过生辰,大赦天下,就地解散的蒙兀人,甚至可以获得大明的户籍,摇身一变,直接变成大明人。
岂不美哉?
大明那么多的鞑靼马队,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阿噶多尔济沉思了许久才说道:“这样吧,我率部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出紫荆关的必经之路,若是大明军队在此设伏,我们损失就大了。”
“不如我占清风店,大石南下,我也好为大石殿后不是?”
阿噶多尔济的潜台词是,如果也先战败,也好有个退路,打仗,未虑胜,先虑败,这是基本的军事考量,阿噶多尔济说的不无道理。
也先叹了口气,点头说道:“那也行。”
也先这边相谈甚欢的时候,脱脱不花则招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脱脱不花的大儿子脱古思猛可,次子马可古儿吉思。
脱古和马可两个人的打扮颇为古怪,脱古乃是汉人打扮,右衽蓄发,浑身的书生气。
而马可年纪尚幼,仅有六岁。
脱古思猛可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的女儿,沙不丹是大明的忠犬,崇尚汉学,脱古之前一直跟随母亲,学习汉学。
“脱古,你是长生天下的一个异类,但是此时到了部族生死存亡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摒弃私怨,以大局为重。”脱脱不花的语气满是感慨。
长生天下的异类。
脱古身为草原人却是饱读诗书,以右衽蓄发为荣,与草原格格不入。
但是脱古为人机敏,处事进退有据,叙事条理清楚,军政大事上多有独到之处,是他最出息的儿子。
可是脱脱不花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是他最不想见到之人。
因为脱古的母亲与部属私通,脱脱不花知道后,盛怒之下,刺伤脱古母亲的耳朵和鼻子,割掉了她的舌头,将其送回了兀良哈。
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大怒!
沙不丹率领兀良哈部,直接脱离了北元汗廷,并且扬言,这等仇怨,世代无休无止!
虽然脱古的母亲失去了耳朵、鼻子和舌头,但是她依旧能写字,她回到兀良哈后,向父亲讲明,她并没有与部属私通,这全都是栽赃嫁祸。
而栽赃之人,是也先。
脱古逐渐长大,越来越表现出了他的贤德,也先担心脱古威望愈大,增大元裔在草原上的声望,才出此离间之策。
这一切都是绰罗斯氏的阴谋。
脱脱不花后来查明之后,才知道冤枉了脱古的母亲,但是脱古对脱脱不花的仇怨,也就比捕儿海稍小一些了。
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对脱脱不花恨之入骨,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
脱古面色凝重,战事不顺,他一清二楚,父亲想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点儿。
“父亲,是有差遣吗?”脱古拉着自己弟弟的手,平静的问道。
脱脱不花拿出一封信来说道;“是,有大事要你去做。”
脱古从脱脱不花的手中拿过了书信,看了两眼,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孩儿对父亲有怨怼乃是私怨,但是公事,孩儿身为元裔的台吉,知道该怎么做。”
“孩儿告退。”脱古拉着马可的手,走出了脱脱不花的大营。
大军就要撤军,大明军队是否会衔尾掩杀,让整个军营里一片萧索。此次南下,可真是…一无所获。
马可抬着头看着哥哥的脸色,颇为天真的问道:“哥哥,父亲让你去做什么事啊?”
脱古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摸了摸马可的脑袋,笑着说道:“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你要听母亲的话,知道吗?”
“哥哥教你的课业,一定要按时做完,否则哥哥回来会生气的。”
马可一想到脱古的那些课业,就是愁眉苦脸,但还是点头说道:“知道了,哥哥,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脱古看着马可的表情,颇为宠溺的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放心了,哥哥怎么会不回来呢?哥哥每年都会托人给你带去新的书,每年都会给你留课业!”
“要是完不成,可是要吃戒尺的。”
“你要好好读书,明事理,帮助父亲好好治理我们的国家,让百姓们不再颠沛流离。”
马可面色凶狠的看着脱古,忿忿的说道:“不许捏我的脸,都捏大了,如果不好看,就娶不到可敦了!”
脱古一听马可这么说,终于长笑了起来。
“阳光灿烂,大地宽广,驼羔从睡梦中醒来,烘干好的奶酪香,在风中飘荡。”
“肯特山是我们的家乡,年末的雪,带来了春天的雨水,带来了无数的牧场,睡吧,明天醒来时,牛羊在草场上欢唱……”
脱古拍着马可的肩膀,哼着儿歌,最终将马可哄睡。
一个侍从在旁边低声的说道:“摩伦台吉,该上路了。”
“嗯。”
脱古借着夜色,带着三个随从,向着德胜门而去,这三个随从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脱脱不花派人联系大明,这三个随从就是居中联系的人。
三个随从趁着夜色,将脱古送到了德胜门外,下马拜别了脱古。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挑着灯,在努力的研究于谦写的匠爵的奏疏。
“陛下,脱脱不花请求徘徊北古口处外三十里外,待也先从紫荆关撤离之后,想要与陛下秘密会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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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从门外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呼吸急促的说道:“于老师父就在门外,随行的还有一人,乃是脱脱不花的儿子,脱古。”
“会盟?”朱祁钰一脸茫然的问道:“莫不是诱敌之策?”
这是朱祁钰的第一反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宣。”
朱祁钰第一次见到脱古,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个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朱祁钰认真打量下脱古,这蒙兀人的王子,居然是个汉人打扮,他也是头一次见。
会盟这个词是非常对等的,但是以现在北元汗廷元裔的实力,也有结盟的资格吗?
朱祁钰倒不是非常热络,但是瓦剌势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他倒是清楚。
若是平时,像脱古这类的台吉朝贡,也都是鸿胪寺的四夷馆接待,想要面圣,那真的不够资格。
奈何大明现在就像巨龙被抽了筋儿,翻个身都困难,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所为何事?”朱祁钰四平八稳的问道。
第六十八章 士农工商,高低贵贱
“臣带来了父亲的手书,还请陛下过目。”脱古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侍在一旁的兴安。
脱古是个懂规矩的人,他的外祖父沙不丹曾经多次朝贡大明。
而且兀良哈首领沙不丹,多次还带着脱古的母亲,希望与大明达成姻亲之实。
但是大明这边反应平平,最后脱古的母亲,只好嫁给了脱脱不花。
朱祁钰接过了书信,打开之后,有些茫然的说道:“这是蒙文吗?”
“父亲写的是汉字…”脱古为之一愣。
他随即反应过来,他父亲的字实在是太丑了,他看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朱祁钰看着书信,这字能写的这么差劲儿,看起来的确是脱脱不花的手书了……
这绝对没人能模仿的出来。
于谦接过了书信,瞅了半天,才开口念道: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猎鹰向陛下带去了长生天的问候,愿陛下如同天上的日月,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又如同山岳,连绵巍峨而颐养万物…”
朱祁钰觉得这个马屁实在是太过于生硬了些。
大明的文人比较含蓄,他们利用文言文的说话方式把马屁拍的不是这么露骨。
当然也有可能是于谦在润色,毕竟脱脱不花字都写成那样了,内容也不会优美到哪里去。
脱脱不花的这封书信,主要内容有四点。
第一:希望在也先退出关外之后,大明皇帝能够抽个时间到北古口外一趟,他准备了传国玉玺,献给大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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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请印信封爵,希望大明皇帝能册封一个王爵给他,得到大明的支持。
第三:则是希望和大明互市,以方便商贸交通的来往,每年三千匹未曾阉煽的后山马为礼物,朝贡大明皇帝。
第四:则是希望大明军队不要对元裔撤出关内发动进攻,他们也将主动归还掳掠马匹、百姓、战俘等,来表达诚意。
朱祁钰看着脱古,又看了看于谦,于谦一言不发,而脱古则是一脸的坦然。
脱古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他将自己最出息的儿子,送到了大明京师,并且会作为质子留在大明京师。
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书信,笑着说道:“天色已晚,兴安,你领着摩伦台吉去四夷馆住下。”
他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先让脱古住下,商议后,再通知脱脱不花。
于谦知道皇帝有事问他,自然没有离开,等待着朱祁钰的询问。
“石总兵、广宁伯、范指挥使,孙都督,都出发了吗?”朱祁钰先问了下军事,按照预期,石亨、刘安、范广、孙镗都会在夜里出发,向着预定战场而去。
于谦俯首说道:“都已经出发了,只是…”
“只是石总兵走之前,看着瓦剌大营兵荒马乱,就又去袭扰了一番,将子母炮置于瓦剌营帐之外,连续炮轰了数次。”
“直到瓦剌人整兵备战,石总兵,才回营整备,南下去了清风店。”
于谦的脸色颇为无奈,石亨这人,走就走把,拔营之前,先去夜袭一番,才离开,可谓是便宜占尽。
“可惜了。”朱祁钰再道一声可惜。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阵脚大乱,若是我大明精锐尚在,可一战灭敌!安能让瓦剌在京师门前逞凶!”
朱祁钰恨的咬牙切齿啊,大明朝啥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倘若大明京师三大营尚在,这群瓦剌人一个都跑不掉!
只是大明军队眼下都是训练月余的预备役,防守有余,进攻乏力至极。
若是围攻,反而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脱脱不花可是真心投诚?”朱祁钰拿起了脱脱不花的那封书信,满是疑惑的问道。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他真心与否,又如何呢?”
“我们要的也不是他的忠心,而是要他牵扯瓦剌人的兵力,待大明国力恢复,无论忠心与否,真诚与否,都不值一提。”
朱祁钰思索了片刻,说道:“马匹的数量有点少啊,后山马三千匹未曾阉割,太少了些,最少也得万匹以上,我大明养马,三千匹连填满御马监都不够。”
于谦颔首言道:“臣去谈就是了,这些价码都会谈好的。”
“但是臣以为陛下至塞外这件事,极为不妥,其他倒是都可以谈。”
“陛下的战马就是后山马,虽然稍矮,但是耐力十足,向来都是怯薛军专用,臣以为战马之中的良马,可以算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了。”
朱祁钰两世为人,但都对马匹这种事,了解不深,郕王别看是个亲王,可是他那一年三千石的俸禄,也就正好养住郕王府的人罢了。
大白马和战马都是御马监的马匹,这还是监国之后才有的待遇。
于谦主持兵事多年,怯薛军是蒙兀军队中,精锐的精锐,数量不多,却又半数以上皆是重骑,三千匹真的不算少了。
整个肯特后山,都不知道有没有十万匹,能充当战马的则少之又少。
“好。”朱祁钰放下了脱脱不花的书信,拿起了于谦匠爵的奏疏,有些奇怪的说道:“于老师父平日里公务缠身,案牍劳形,为何要费这么多力气写这本匠爵奏疏呢?”
“条条陈陈皆鞭辟入里,是早有这个想法吗?”
于谦看着朱祁钰满脸的疑惑,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其实臣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了,此大明之病入骨髓之疾,却无良药,是陛下以匠爵二字点醒了臣。”
“臣才连夜想明白了,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自然要连夜写下这奏疏,臣怕死在了城外,这奏疏就永无天日了。”
“陛下,所谓四民,士农工商,乃是自古以来的国之柱石。”
“但是陛下,士子读书识字明理,却终身为仕途奔波,大明进士一科进士不足三百人,庶吉士只有三十余人,即便是算上举人,不足千数。”
其实在进士及第之后,除了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探花、榜眼之外,其余的进士还要考一轮,被录取之后,才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这一轮考试决定了他们的仕途,考上了庶吉士,就可以在京任六部主事、御史,考不上庶吉士,进士及第,也不过是出京任各地县令。
一辈子不见得能进京为官。
大明读书人的内卷也是离谱中的离谱,卷的厉害。
于谦继续说道:“可是大明读书人又有多少?不下百万。”
“虽然大明律,中举可为官,可多数都是县丞,终身辗转无法升迁。”
“这么多读书人,读到垂垂老矣,还不见得能考得上举人,臣是在为他们寻摸了个出路。”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的目的,无心之语,却是给于谦指明了一条道路。
士农工商,皆为国之柱石,虽然明面上没有高低贵贱,但实际上,却是分的非常清楚。
士,其实都是学者和官员两种身份的结合体。
这么些读书人为了试图奔波一辈子,却连入仕的门槛考上举人,都摸不到。
读了一辈子书,手无缚鸡之力,打仗又打不了,匠爵,似乎可以成为另外一个选择。
“臣担心,他们不乐意啊,依旧在这小池塘里折腾,又能溅起多少水花呢。”于谦再次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读书人愿不愿意走这条路,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朱祁钰放下了匠爵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乐不乐意,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陛下…”于谦赶忙俯首准备劝谏,可是皇帝没说具体怎么做,让于谦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老师父安心,朕知道轻重。”
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为啥在考不上举人,死读书,考不上举人的怪圈里转悠?
说到底,不过是名利二字罢了。
这群读书人,他们要是体面。
至于怎么体面,朱祁钰暂时没啥功夫去思考,暂且放一放,专心应对战事为好。
朱祁钰目露兴奋的说道:“于老师父,缇骑可曾安排出战之事?”
第六十九章 撤撤撤,连夜拔营!
于谦感觉整个人都站不稳了,眼睛瞪得老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上次德胜门外,陛下涉险,的确有百般无奈。”
“可眼下,大明大胜在即,臣请陛下三思!”
朱祁钰咂咂嘴,也知道大明皇帝亲自领兵出战,的确是满离谱的,最终点头说道:“那就不去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好悬没把他吓到,他还以为陛下又要一意孤行,带着锦衣卫们,带头冲锋去。
他这么大岁数了,可受不得这等刺激。
脱脱不花所率领的元裔,对大明的进攻意愿并不强烈。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想法,整个旧北元汗廷的元裔,大约都有一种,能做大明的鹰犬是一种莫大的荣幸的想法。
他们看着兀良哈部吃香的喝辣的,自然是艳羡的很。
脱脱不花的嫡系,都是东蒙兀人,他们长期与大明交流,如果能开两三个互市,就是遇到白毛风,他们也不怕了。
白毛风是一种草原上极其恶劣的天气,雪下的极大,把营帐的顶都要盖住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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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内人是很少见到那么厚的雪,一旦起了白毛风,就是几十天看不到天日,人马牲畜,万里踪灭。
脱脱不花本人对进攻大明,是相当抵触!其实八月初,脱脱不花就已经到了北古口,但是一直未曾南下,但是土木堡之战,大明精锐尽数阵亡,紫荆关接连被破,瓦剌人不停催促。
瓦剌势大。
他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有自己的傲气!
他们曾经建立过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这就是他傲气的源头。
但是傲气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扛不住白毛风,更扛不住元裔们想要自己的子女活下去的愿景。
更加扛不住元裔不断脱离汗廷,成为大明的鹰犬。
大明长期保持着大规模建制的鞑靼马队,这些鞑靼人哪里来的?
自然是脱离汗廷统治的元裔变成了鞑靼马队。
战马需要十选一,难道马队的骑卒,就不用遴选了吗?
在这背后,是无数的元裔离开草原,翻过长城,等待着大明的皇帝大赦天下,这群人就会换成明人的身份,正大光明的活下去。
元裔为黄金家族蒙羞吗?
脱脱不花放下了手中双青龙游戏火珠,此乃嘎啦宝石印信,乃是黄金家族的圣物。
桌上的另外一样,则是他要献出的玉玺。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本来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早就被磨平了。
谁干的?
当年的中书右丞相脱脱。
献出玉玺,代表着一种服从的态度。
毕竟明太祖、明太宗皇帝就多次寻找此物,献出去,也是算是让朱明皇帝,得偿所愿了。
现在的局势发展,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大明京师并没有兵败如山倒,而是挡住了瓦剌人进攻的步伐,甚至把屡战屡胜,士气高昂。
瓦剌人把他们鞑靼人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不可自拔。
只是大明皇帝会答应自己会盟的条件吗?
要知道上一个出塞的皇帝是朱祁镇,已经直接被生俘了。
不过他本就没报什么期望,只希望单独朝贡,能换的大明朝廷的支持,元裔要和那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对抗,就不得不依靠大明朝廷。
“可汗。”一个近侍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可汗,大皇帝陛下答应了可汗,居庸关杨王和都督孙镗不会对我部撤离进攻。”
“但是我们必须留下所有的俘虏、牲畜、和百姓。”
“好!”脱脱不花站了起来,用力一击掌,兴高采烈的说道。
会盟成不成另说,安全的撤出关外,最大的保存他们的兵力,是燃眉之急。
“可有大明皇帝的敕喻?”脱脱不花立刻反应过来,这种事口说无凭,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几分真假,但是连封敕喻都没有,那就更不可信了。
“有。”侍从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了一本敕喻说道:“在这里。”
“哦?”脱脱不花拿起了敕喻,认真的看了半天,不得不说,大明皇帝这个字,写的是真的好,颇有气势。
观字识人,人如其字,大明皇帝想来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雄主才是。
“可惜了,大明皇帝只答应我们撤出关外,并未曾立刻答应我等会盟之事,实在是可惜啊。”脱脱不花郑重的收起了敕喻,说道:“来人!”
“满都鲁,立刻命令我部准备离开,辎重除粮草外全部舍弃,军报记录留好,放置妥当。”
“立刻拔营至密云安营,再至北古口,三日内,离开关内!”
“撤!撤!撤!连夜拔营!”
“静悄悄的,不要让瓦剌人知道。”
满都鲁是脱脱不花的第二个弟弟,异母弟,现在才十五岁,但是已经跟着他征战两年有余,算是他的嫡系中的嫡系。
满都鲁可比阿噶多尔济靠谱多了。
“是,可汗。”满都鲁问都没问,领命而去。
脱脱不花在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下的命令比脱脱不花更加严格,严禁喧哗,低声撤离。
那些打西面来的瓦剌人,被石亨炮轰了一番,正在梳理营寨。
此时正是悄悄撤离的好时候。
走的时候,满都鲁还让伙夫们,分给了俘虏、百姓三天的口粮和水。
这要是战事拖延,大明无法接收,这些俘虏要是饿死了,就耽误大事了。
有时候满都鲁很想问问脱脱不花,被西面来的瓦剌人架空,难道就不让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蒙羞了吗?
他们是绰罗斯氏!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
但是满都鲁从来没问过。当年的事,他年龄尚幼,完全不知其详,也不好多问。
但是现在他的这个哥哥,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也开始接受现实了,放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黄金家族的自尊心。
对于元裔而言,这是好事。
……
月朗星稀,朱祁钰依旧在处理着闽南来的公文,宁阳侯陈懋传来了消息。
朱祁钰拿着福建的战报,非常认真的斟酌着,征南大军,依旧在福建收尾。
他手中的军报,就是关于邓茂七余部与大明官军的战报。
【闽南道险而狭,山势险峻,纠纷盘互,灌木丛生,不逞之徒,往往跳穴其间。内可以聚糗粮,下可以伏弓弩,急可以远遁走,缓可以纵剽掠,将兵者难扑灭,地险然也。】
【又况括苍诸坑,颇产贡金,椎埋嗜利者因缘为奸,趋之如骛,聚众益多,若春风吹灰,经久不绝。】
陈懋大骂闽南刁民,说福建民乱占尽了地利,他的剿匪推进如何的难,希望朝廷不要怪罪。
但是在奏疏中,却提出了几个意见。
这几个意见,却和他大骂刁民截然相反,反而处处对百姓多有回护之意。
请示朱祁钰的意见。
第七十章 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征南将军陈懋的意见主要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首当其冲的矿坑,银矿的监管上,是不是可以取消盗矿者死刑?对民间采矿之事做出规范,减少官矿坑的定额等等。
化解矿工的怨恨。
第二个建议,就是严办福建布政使宋新,他庇佑士绅,为官不仁,治下无方,因为兵祸是否可以免掉闽南诸郡,税赋劳役三年,以安民心。
安定农民的惶恐。
朱祁钰认真想了很久之后,对着兴安说道:“你去唤来户部尚书金濂,朕有事问他。”
金濂正在忙着清点牛肉,反正一觉醒来,就又是一次大胜,城里的牛肉都快用完了。
大明皇帝八百里分麾下炙的想法,只能用更便宜点的牛肉和鸡肉来推动了。
他接到了宣见的旨意,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前往了郕王府。
“金尚书,这是宁阳侯陈懋的奏疏。”朱祁钰将陈懋的奏疏递给了金濂,让金濂拿拿主意。
“朕未曾到过福建,也不曾深入了解过叶宗留和邓茂七,更不知道为何福建到了民怨滔天的地步,宁阳侯陈懋的这两条意见,到底能不能安抚福建,乃至江南诸省百姓之怨气。”
金濂认真看了半天,他带着兵去的福建,并且在福建数月,多问问没什么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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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义的大动荡,朱祁钰不得不认真对待。
金濂看了半天,俯首说道:“臣以为宁阳侯的想法,是极为妥帖的。”
“这就够了吗?”朱祁钰愣愣的说道:“就只是取消盗矿者死,设置监理查验矿坑,查出布政使宋新,整治冬牲,免赋三年,就够了吗?”
“这还不够吗?”金濂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百姓求的本就不多。”
朱祁钰依旧有些迷茫的问道:“求得不多,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是一县一府一省之事吗?”
“波及福建、广州、江西、浙江数省之地的乱子,百万人影从,就做这些就足以平民愤了吗?”
金濂愣了很久才低声说道:“百姓们要的只是一口饭而已。”
朱祁钰呆滞了良久,心中五味陈杂,才重重的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看着陈懋的奏疏说道:“你对宁阳侯陈懋怎么看?”
“他在正统年间,被罢了爵,是因为穷奢极侈、声伎满堂,乾没钜万,杀良冒功。”
陈懋的宁阳侯并非世袭,而是他在靖难之役中,凭借战功打出的宁阳伯封赏,而后靠着五次跟随明太宗皇帝北伐,奋勇杀敌,得封宁阳侯。
这是现在大明朝唯一一个靖难老将了,而后朱高煦造反,他又挂印出征,平定朱高煦造反。
常年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任宁夏总兵官,威名镇漠北。
陈懋唯一的污点,就是乾没钜万,十分的贪财的同时,杀良冒功,被参赞侍郎抓到了把柄弹劾,最终被罢爵,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爵位回京听调。
大概是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了吗?
随着叶宗留和邓茂七越闹越大,七十岁高龄,再挂征南将军印,前往福建平叛。
七十岁在古代什么概念?那是人瑞。
金濂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宁阳侯鏖战与闽地,生死相依,抵背杀敌,臣说什么,都有袒护结党之嫌。”
朱祁钰看着金濂就是不想说的样子,就是感慨,这做了皇帝,大约都是如此,听不到什么真话,所有的话都需要他自己去判断。
“那朕与于老师父、石总兵、广宁伯也是血战与德胜门外,那他们犯了错误,朕也不能怪罪他们了吗?”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朕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
金濂还是为难,看着朱祁镇一再坚持,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宁阳侯陈懋从福建凯旋,陛下应以和封赏,奖励其征南之功?”
“宁阳侯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朱祁钰知道金濂到底想说什么了。
大明封功臣爵位,王为开国辅运,公为奉天靖难,侯为奉天翊运,伯为奉天翊卫。
朱棣是奉天靖难,所以他封的最大的爵位就是公爵。
宁阳侯陈懋已经当这个宁阳侯整整二十五年了,他的功劳始终限定在奉天翊运这个圈子里,所以,也一直为侯。
奉天靖难之功才可以封公,朱棣手下大将张玉为了救朱棣,闯入敌阵力战而亡,朱棣靖难之后,封张玉为荣国公。
张玉的儿子是张辅,张辅也是靖难功臣,但是他只是新城侯,是在平定安南之后,战功赫赫,因为父亲是公爵,才最终恩荫为英国公。
土木堡之战,四朝老臣,大明柱石,自靖难之后南征北战的张辅,在土木堡殉国,死于乱军之中。
战死在朱祁镇北伐中的还有成国公朱勇。
虽然朱勇靖难年龄小没参加靖难,但是承袭父亲爵位的朱勇,乃是善战之人,随朱棣北伐,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正统九年,统兵出喜峰口,两败北元汗廷。
英国公战死,成国公战死。
这就是朱祁镇的北伐,留给了朱祁钰的是一个东南糜烂,西南反复横跳,东北瑟瑟发抖,西北被瓦剌人直接开了口子,闯到京师的烂摊子。
陈懋封无可封,他没有一个在靖难时奉天靖难功勋的父亲,他只能在侯这一层不停的打转。
“陛下,宁阳侯陈懋班师回朝之后,自然会有人弹劾,介时陛下核准,即可罢宁阳侯的爵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封无可封,唯有一死,不想死,就得穷奢极侈,就得享受,就得犯错,这是自保的手段。
不享受,不自污,真的会死。
大约从秦时王翦开始,武将的命运大抵如此。
“得胜还朝,却要罢爵,哪有这样的道理?国朝正值用人之际,罢了陈懋,朕又要用谁?”朱祁钰颇为不满的说道。
在廷文武,被朱祁镇一下子干掉了三分之一,朱祁钰要用人,无人可用就罢了,还得自断手脚。
但是也让朱祁钰颇为欣慰,那就是大明即便是在损失掉了三分之一的在廷文武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运转,甚至涌现出了像于谦这样的国柱级人才。
“可是入奉天靖难之功,不可封公,宁阳侯已经封无可封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朕明白了。”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准了宁阳侯的奏疏。”
朱祁钰提笔,写下了自己的一些处理意见。
……
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也是头疼不已,他在草原上,被鞑靼诸王塑造成了“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并且几个鞑靼王串联在一起,居然敢自称太师,弄的也先颇为尴尬。
他意图一战灭明,但是在大后方,别人把他的行径定义为送大明皇帝回京,再造竭忠,大明守正功臣。
总之,现在他的后院也起火了。
他无奈的说道:“把正统合罕叫来,我有事问他。”
此时的也先,也不再称呼朱祁镇为大明大皇帝了,而是称呼他为合罕,合罕在草原上有统领的意思。
大明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皇帝,而且这个皇帝,还在德胜门外,杀了他的亲弟弟。
他叫朱祁镇是有两个打算,如果这两个打算顺利的话,他既可以摆脱后院起火的危险,也可以化解面前的危急。
但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脱脱不花已经跑了!
脱脱不花跑的时候,压根就没通知他!
第七十一章 去南京!
“正统合罕,最近食宿可还好,惊厥之症,可有缓解?”也先乐呵呵的问道。
德胜门外一战,虽然朱祁镇保住了性命,可是却是吓到了惊厥。
带着朱祁镇过来的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俘虏了的大明皇帝朱祁镇的伯颜帖木儿。
也先非常不喜欢伯颜帖木儿,这个人和脱脱不花这些东蒙古高原的这群蒙兀人一个调性,都想要归附大明。
最离谱的是,伯颜帖木儿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汉姓,分别是白、梅、安、梁。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好在,这个弟弟还算听话,虽然崇尚汉学,但是也只是自己喜欢,并没有带着自己的部族,投奔大明的打算。
“劳烦太师挂念,已然全部好了。”朱祁镇不动声色的说道。
他在礼仪上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从小就被当做皇帝培养的他,自然练了一身皇帝本事。
比如这等厚脸皮就是皇家水平,明明手还在抖,却说已然大好。
也先点了点头,他看向了伯颜帖木儿。
朱祁镇坐在大撵上,被大明十三骑冲阵,还被射了铅子,虽然没有几种,但乱糟糟的战场,还是让朱祁镇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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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治好惊厥之症的?
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衣不解带的照料,朱祁镇才颇有安慰。
朱祁镇在瓦剌人的军营中不但活得很好,还有人照顾,就是这个莫罗。
也先命令人拿来了烤好的羊肉,亲自持刀给朱祁镇切了几片羊肉,他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合罕,此次出征,我也都是为了合罕!”
“我就是看不惯新皇帝的小家子气!这刚一登基,朝臣朝见都不朝见了。”
“正统合罕,你说这老小子,到底在防谁呢?”
朱祁镇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那个庶出子,到底在防谁,当然是在防他回去!
朱祁镇拿起了桌上的酒盏一口饮尽,面色通红,眼睛似乎是要冒出火来。
伯颜帖木儿连自己的女儿都送到了朱祁镇的床上,伯颜帖木儿在入关大明的事上,也一直以再造竭忠,送还皇上为说辞,哄骗朱祁镇。
朱祁镇信不信,反正伯颜信了。
朱祁镇相信不相信,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送的方式,有点激烈了,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朱祁镇才不管百姓死活,他只想回去。
站在朱祁镇的角度,他已经到了家门口,朱祁钰带着于谦,把他的家门给堵了,不让他回去,他怎么能不气呢?
瓦剌人都把他送回来了,那个弟弟居然不让他回家!
“我看呐,是在放着防着合罕回去后,再登皇位呢。”伯颜帖木儿举杯愤愤不平的说道:“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
也先颇为欣慰的看了一眼伯颜帖木儿,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和自己政见不合,但是大事上,却从不违反他的想法。
“正统合罕,瓦剌大军驻扎西直门外,大明新皇帝,不想让合罕进城,这样吧,北京不让进,咱们就去南京。”也先喝了口酒,低声说道。
朱祁镇有些呆滞的问道:“去南京?怎么去?”
也先哈哈大笑,而朱祁镇旁边的袁彬面如土色。
袁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他的父亲袁忠是朱祁镇尚在潜邸时的校尉,他也做了校尉,土木堡之战中,他的战友或死或逃,只剩下了他和一名鞑靼人护卫在朱祁镇的左右。
袁彬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皇上,不应该被人当做马前卒做驱使。
他刚要说话,却被喜宁狠狠的瞪了一眼。
也先拍了拍手,两名瓦剌人抬出了一副堪舆图,他十分兴奋的说道:“于谦用兵如神,我远不如也,打不过他,北京城,合罕是回不去了。”
也先话头一转,高声说道:“但是南京城,却是回得去啊!”
“于谦调集了大量的明军云集京师,二十万的备操军入京,整个京畿、河南、山东等地防备极其空虚,从固安、霸州可至保定府。”
“我的探马已经回报,保定府守军不足三万。”
“从保定到河间只需三日,从顺德到东昌只需两日,日夜行军,至顺德,乘舟南下,半月余,可至南京!”
“南京城可没什么于谦和新皇帝,拦着合罕重掌大局!”
朱祁镇呆滞着看着堪舆图上的内容,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那…那…”
喜宁立刻附和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重登大宝之位有望,神器再握,定可还大明以朗朗乾坤!”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说道:“合罕勿虑,小女仰慕合罕之英朗,誓要追随合罕南迁。”
“合罕有所不知,小女已经有了身孕,必常伴左右,与君同生共戚。”
这就是也先的第二个目标,让朱祁镇娶了莫罗,这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哪有不娶的道理?
“这…这…”朱祁镇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着地图上的南京地理位置,眼神中终于变得越来越炙热。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但凭太师主张了。”
“好!好!好呀!”也先一拍桌子,拿起了酒杯,大声说道:“正统合罕,来,我们共饮此杯!为大计贺!”
也先为什么坚持走紫荆关而不是走北古口,除了担心被北元汗廷的元裔们背刺以外,他更想要的是重铸大元帝国之荣光。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五日,风里带着塞外的寒冷,吹到了大明京师。
已经进入了寒冬的日子,护城河上的水面,开始慢慢结冰,前几日,大冬天的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确如同徐有贞所言,天象有异。
大明出了朱祁镇这么个皇帝,没有异象才是怪事咧。
朱祁钰起了个大早,开始巡视城防,按照于谦的估计,瓦剌撤兵就在这几日。
瓦剌人的士气已经不足以他们发动对大明京师的任何攻势了。
脱脱不花紧赶慢赶的脱离战场,但还是碰到了杨洪带领的五万勤王军,而都督孙镗带领两万人接应,正好和脱脱不花撞到了一起。
脱脱不花是连夜跑路的,杨洪军队是日夜行军,奔赴京师,陛下要求他们尽快前往固安、霸州一线,防止瓦剌人狗急跳墙。
于谦防备的是瓦剌人南下仿照成吉思汗铁木真之旧事。
成吉思汗当年打金国,就是攻不下京师,就大肆劫掠,搞得民不聊生。
但是于谦怎么都不可能想得到,朱祁镇正准备南下去南京!
脱脱不花跟大明军队大眼瞪小眼,他老远就看到了杨洪的牙旗,立刻派出了探马,带着来自朱祁钰的敕喻,差点打起来的军队,终于停了对峙。
阿噶多尔济的想法是对的,从北古口撤退,如果被大明军知道,拦腰打断,那只有溃败。
但是阿噶多尔济不知道,脱脱不花请来了朱祁钰的敕喻。
杨洪看到了敕喻,脸上数度变色,最终下令放行。
脱脱不花知道之后,连密云都没去,直接奔着北古口而去,本来要三天的路,他一天一夜就赶完了!
直到从北古口出,看到了茫茫草原之后,脱脱不花长长的吐了口气,劫后余生。
也先的情况就大大的不妙了。
第七十二章 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
脱脱不花跑掉的时候,暗自窃喜,得亏自己跪的快,跪的慢一点,怕是要跟这位威扬草原的杨王打一仗了。
打得过吗?
两方都打了几十年,都是知根知底,还没脱裤子,就知道必输无疑?
打个屁。
脱脱不花不知道的是,他能够从北古口脱逃的主要原因,朱祁钰批红的主要原因,是脱脱不花沿路未曾烧杀抢掠,倒是拉了几个村寨的壮丁,但现在都还给了大明。
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朱祁钰始终认为,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真的会拼命的。
大明已经完成了类似合围,把脱脱不花逼迫到不得不和也先和解,枪头对准大明军,那实属不智。
大明的主力都是预备役啊!
脱脱不花顺利的跑路了,但也先和阿噶多尔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也先完全不知道固安和霸州已经重兵屯集,就等着他一头扎上去呢。
也先带领大军来到了固安城下,他拿出了千里镜仔细的观察了一番,护城河已经结冰,城头上的守军并没有多少,而且十分的松懈,唯有几个似乎是连夜巡视,靠着城头五凤楼的木柱打盹。
好!大事可成!
也先深吸一口气,也不疑有他,也未曾下令扎营,直接下令瓦剌大军直接攻城。
打下了城池,还用扎营吗?住在民舍里,不比住在城外强?
还能抢劫一番。
“唾手可得啊。”
也先收起了千里镜,撑起了身子,颇为感慨的说道:“大明赢了八十一年了,你们老是赢!你看这城墙,乃是土坯,高不过两丈,马匹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跳上去!”
也先坐在大撵上,头顶是狼头大纛,在寒风中阵阵飘扬。
胜券在握。
瓦剌步战提着大楯,向前前进,将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准备通过的时候,固安城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声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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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炮的声音!
也先一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有点应激反应了,实在是石亨天天拉着子母炮到他的营里放炮,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头上,城垛的土坯被推开,露出了一个个黑洞洞炮管,火炮声整天!
而与火炮声相得益彰的是马蹄声,两队大明骑卒从不远处的山口杀出,待到炮火声渐渐变小的时候,让也先梦里都惊惧的火铳手,再次出现在了城头,不停的对瓦剌的步战阵射击。
这是在排队枪毙啊!
也先眉头紧蹙的看着那队骑卒,他本来以为大明的火器因为一些特殊的办法,可以在雨天射击,只要天气放晴,箭矢可以对这些骑铳手、铳手造成威胁。
但是他错了。
这些铳手的射程,比箭矢更远,他们的阵型更加分散,甚至不耽误大将军炮和子母炮对步战的轰击。
瓦剌军哀嚎遍地,也先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明的火炮、火铳收割瓦剌军,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通传全军,先锋变殿后,大军撤退!快快快!”也先看着战场上的形势,终于下了一道命令。
虽然他没有把固安放在眼里,但是依旧按照习惯,让先锋军试探攻击,大军可以撤退。
先锋军呢?
先锋军,收到的命令是殿后,就是用他们的命,阻拦大明军队的追击之势。
也先再派两千军前往霸州,霸州乃是刘安驻守,正等待着戴罪立功的他,直接以十倍的兵力,将也先派出的两千军,团团围住,吃的干干净净。
至此,也先的南下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别说去南京了,他连固安都过不去。
也先颇为懊恼,但是只能继续撤退,向着清风店而去。
阿噶多尔济按照他和也先的约定,来到了清风店,这里已经接近太行余脉,丘陵渐渐变多,清风店位于拒马河之内,两侧的丘陵,将清风店围成了一个口袋。
阿噶多尔济勒马停驻,看着清风店的地形,心神安定了几分,便大笑不止。
伯都满是疑惑的问道:“济农为何发笑?”
阿噶多尔济摇头说道:“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啊。”
“我若是于谦,就于这两侧丘陵之上设伏,待到我军行半,以滚木落石击之!我等其实要落个大败而归!”
“驾!”阿噶多尔济言毕,向着清风店而去,河面已经结冰,阿噶多尔济牵马而行,只是他忽然眉头紧皱的问道:“伯都,可曾派出探马搜山?”
“派了,并无异常。”伯都据实以答。
阿噶多尔济挠了挠头,他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异,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他看着两侧的丘陵之上,并无异常,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等到大军行至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正在松懈之时,轰鸣声再次响起。
一语成谶。
石亨早就带着三万人驻扎在了清风店的两侧山崖,等的就是现在。
探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们呢?
石亨在大同府与瓦剌人、鞑靼人征战多年,深知他们斥候喜欢探查的方法,如何隐蔽,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带的三万人,光大将军炮就有一百余门,子母炮三百余门,这种规模的炮战,声音如同滚滚惊雷一般,在阿噶多尔济的头上猛然炸响。
当然,阿噶多尔济要求的滚木和落石,那也是不再话下,只不过是时间仓促,滚木不是很多。
落石都是鲜炸的,安放的火药轰鸣的响起,滚石带着呼啸之声,砸向了阿噶多尔济的鞑靼人。
石亨直接因地制宜,直接炸了山崖。
在阿噶多尔济侧面的山崖突然传来了爆鸣声,山石被炸裂之后,本就被前两日大雨滂沱冲的有些不稳的山体,在轰鸣中,终于形成了滑坡。
阿噶多尔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他哪里见过山体滑落是什么?
山体如同脱落一样,泥土、树木、石块,从山体上脱落,开始十分缓慢,随后声音越来越响,土木石铺天盖地,向着阿噶多尔济的军阵而去。
阿噶多尔济的瓦剌军如同淹没一样,瞬间被吞没。
石亨站在南侧丘陵之上,直道可惜,若非拒马河河面结冰,这一下,就能灭掉敌人大半!
但是炮声一响的时候,瓦剌无数人都逃向了河对岸,算是躲过了这必杀的一击。
正当石亨准备下令全军接站杀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远处也先的狼头大纛。
站的高望的远,他看到了也先的军队,深吸了口气,大声喊道:“结三才阵!”
三才阵,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变阵,大概就是分为站锋队,主要是大楯,腰刀;跳荡队,主要是铳手;驻队,主要是预备役,手持短兵。
这个阵型却是主要以防御为主,每阵百余人,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冲阵。
“诸将士听着,咱们逮着大鱼了!能得到陛下多少赏赐!全看你们手里的家伙了!”
“如果敌人冲上来了不要慌。”
“要是实在是怕,就唱一唱把铳歌!”
“谁要是敢退!老子一刀砍了你!”
石亨知道自己这三万人绝对吃不下也先的大军,他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军,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
而不是全歼对手。
掌令官迅速将总兵官的军令传到了各指挥手中,随即个个把总,小都统开始整理队伍。
这都练了很多遍了。
石亨非常担心会溃营,更加担心来不及结阵,瓦剌人就冲了上来。
第七十三章 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
石亨在与也先先锋军的接敌过程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制定的所有作战计划里,全都是趋近于防守,而非进攻。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高悬,而大明军队以高打低,占据有利地形,士气旺盛,尤其是几次接战都是战而胜之。
即便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基础上,大明军队依旧在敌人的进攻之下,频繁的收缩着防线。
三才阵是一种最简单的阵型,简单但并不代表着它不好用,相反,军队不就是讲究个简单易用吗?
只能说预备役在战技术上,真的很差。
明明已经训练了很久的叠枪法,却依旧懒驴拉磨一样,磨磨唧唧。
石亨指挥着军队,大明的防线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即便是在有火炮、火铳的帮助下,瓦剌人还是非常顽强的冲上了丘陵的山包,白刃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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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忧心忡忡的看着局势,他的手铳已经完全打坏了,不得已,他拿起了身边的钩镰枪。
其实铳手和弓手差不多,如果被近身就会陷入到巨大的劣势之中,但是仗已经打到了这里了,就没有退后的道理。
阳和门外,他被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出卖,几骑逃离了阳和门,立刻被下狱。
这次,他不打算逃了。
上次是被泄露了军机,他不甘心,大明的将士也不甘心,他们将命交给了石亨,就是为了冤魂长眠,将出卖他们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陛下替他把郭敬杀了。
这次没人泄露军机,他不准备走了。
一个军人放弃自己的抵背杀敌的战友之时,这个人几乎就废了,石亨很庆幸,自己现在还有勇气,亲上战场。
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他将牙旗插在地上,翻身下马,钩镰枪向前,大声的喊道:“白刃战!”
下马杀敌,就是放弃了乘快马逃离战场的可能,就是背水一战,就是你死我活。
大明军队和也先率领的瓦剌人的战阵,猛然的碰到了一起。
大明的军士虽然是预备役,但是他们并不怕死,也不想逃,如果想逃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大明皇帝的圣旨传到地方的时候,就可以逃,在进京的路上,可以逃,甚至在京营的老营里,也可以脱离军籍。
逃兵不杀,是大明皇帝的敕喻。
没什么好逃的,他们被教会的只有一个,用一切能够杀死敌人的办法,杀死敌人!
用自己的抬枪、用自己的手铳、用自己的弓箭、用自己的钩镰枪、用自己的腰刀。
用手臂!用脚!用自己的膝盖!用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膊肘!用自己的牙齿!
咬,也要咬死敌人!
“杀!”
震天的喊杀声充斥着清风店的缓坡,大明军士们用自己的生命,碰撞到了瓦剌人的精锐部队。
于谦运筹帷幄不假,但是他并没有估计到阿噶多尔济这群鞑靼兵,才是开路先锋。
导致埋伏的突然性和手段,全都用在了鞑靼人的身上,而不是瓦剌人身上。
显然瓦剌人更加精锐。
石亨用力的一脚将一名瓦剌人踹翻在地,手中钩镰枪在对方脖颈上一划,血液喷溅而出。
他猛地摘掉了面甲,这玩意儿的体验,实在是太挡视线了。
一根长矛猛地刺到了石亨的甲胄之上。
石亨穿的是板甲,这甲胄的弧面让瓦剌人的长矛刺下,立刻划开。
电光火石之间,石亨拉住了对方的长矛柄,抄出腰刀,插进了对方的脖颈中。
石亨用力一推刀柄,腰刀没入对方脖颈。
“哈!”
他面目狰狞的用尽力气一划,将瓦剌兵的脖子霍出一个婴儿胳膊大小的血口来!
血液猛然喷了石亨一脸,石亨啐了一口血沫,用手一抹,拍了拍板甲的位置。
好东西啊。
如果大明军可以人人配上此甲,那长驱万里灭瓦剌,还不是易如反掌?!
石亨浑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样站在战场上,让围攻的瓦剌人,心生震颤,而不敢上前。
“干恁娘!再来!”
他暴怒一声,再次提着钩镰枪向前冲锋。
石亨带领的精兵立刻戳开了瓦剌人的一个口子,瓦剌人的阵线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于谦的确没有料到阿噶多尔济带着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以东西蒙古人的矛盾,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他怎么会料到呢?
但是于谦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安排了杨洪、孙镗作为清风店的援军。
只有清风店最为危险,固安和霸州都有城池,即便是土坯,那也是地形优势。
远处杨洪的牙旗出现的时候,石亨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的援军,到了。
杨洪见势不妙,立刻下令,直接进军杀敌,宣府军都是精锐,变阵迅速,只用了半刻钟,就开始有组织的冲击瓦剌大军。
一场血战开始了。
天空的乌鸦和秃鹫成群结队的飞过,这些食腐类的鸟类,似乎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而天空之下,硝烟弥漫将整个战场弥漫,四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
血液汇集,最终将整个清风店两侧的山崖染红,战场上的军士们,用着自己一切能用的手段,杀死对手。
即便是最后时刻,依旧有些军卒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的攥着敌人眼眶,哪怕是死也不能让对手好过!哪怕是死也要争取一些战友杀敌的机会!
大明军士是英勇的,血战极其惨烈。
瓦剌军在宣府军加入战场之后,逐渐崩溃,他们开始有计划的撤退。
留下了一道道殿后的军队,向着紫荆关的方向逃窜。
“杨王。”石亨依旧带着带血的甲胄,寻到了杨洪,气喘吁吁的对着杨洪,打着招呼。
“这个,好东西!”石亨拍着自己的板甲,虽然上面有了好多凹坑,但是却没被穿透。
“这是什么?”杨洪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好东西!我大明有此甲十万,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的!”
杨洪正在指挥着军士打扫着战场,将敌人和大明军士的尸首分开,大明军士厚葬,而瓦剌人的尸体,堆叠在柴火垛上,准备烧了之后,盖上封土。
防止瘟疫滋生。
让天上食腐动物颇为可惜的是,他们盘旋了半天,只能等大军撤退才敢落下。
六十八岁高龄的杨洪,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是依旧中气十足,身高马大的他,并没有因为年龄,失去军将该有的上阵杀敌的勇气。
草原上的瓦剌人盛传,杨王之威名,说他胸有韬略而神鬼莫测,手操剑戟而星斗垂芒;摧锋万里,轰雷迅电。号令三军,则烈日秋霜。
“石总兵,伤亡如何?”杨洪看着满地疮痍的战场,颇为感慨。
石亨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死伤五千余人,说来惭愧,被火铳炸膛伤的军士,比被瓦剌人击伤的还要多。”
火铳火药被吹到眼里的,火铳火药塞多了炸膛的,紧张乱开枪打伤前队的,暴露了大明军训练不足的缺陷。
但是!
大明赢了!
瓦剌人夹着尾巴,狼奔豕突,仓皇而逃!
杨洪出乎意料的看着石亨,看着满地的尸体,面色古怪的说道:“狗鞑子至少留下了上万尸首,仓皇而逃!石总兵大有可为啊!”
其实当杨洪的牙旗亮起的时候,瓦剌人已经开始准备迅速通过清风店了。
所以他带着宣府两卫军,就砍了四百八十首级,远不如石亨之功。
石亨苦笑着说道:“杨王说笑了,若非杨王赶来及时,我带来这三万人,怕是都要折在这里了。这帮狗鞑子,确实凶悍啊。”
“也先劫掠的牲畜、百姓也全都留下了,阻拦我大军的追击,这瓦剌太师还是有些急智的。”杨洪十分遗憾。
本来衔尾追杀是最好的时候,但是也先也不是善类,急切之下,断尾求生,也想到了阻拦追击的法子。
这些天打劫的东西,一股脑丢在了清风店。
石亨又啐了一口血沫,满是不屑的说道:“要不说也先狂悖,清风店乃是紫荆关必经之路!居然没有留下人驻守,他不吃这亏,哪里知道我大明军士之勇武!”
也先跑到紫荆关的时候,还依旧小心翼翼的让先锋先入城,待探明紫荆关仍由瓦剌人占领之后,才缓缓入城。
他命令大军盘点损失,此次进犯大明,光瓦剌正军就损失了三万余人,骑卒就占了一万有余,让也先面色颇为难堪。
他本打算南下,即便是不能把朱祁镇送到南京,也可以劫掠一下南方,但是在固安、霸州碰的满头是包。
在土木堡都没死这么多人!
也先看着堪舆图,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却没有久留,而是两年之后,成吉思汗攻破了宣化等重镇,才再次占据居庸关。
朱祁镇在土木堡觉得地势开阔,决定与瓦剌决战,是军事冒险。
他也先,未破宣府,直逼京师,意图一战灭明,也是军事冒险。
正统十四年,诞生了这么一对卧龙凤雏,让天下人惊呼,真的是彪子配狗,将遇良才啊!
“伯颜帖木儿,命令大军修整一日,立刻撤回草原,紫荆关不能久留。”也先看着堪舆图,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妙。
杨洪的牙旗他是认识的,宣府支援了清风店,若是大同府军和石亨、杨洪再同时赶至紫荆关围杀,他绝对逃不出去!
杨洪都到了,郭登还远吗?
这俩将领,都是拒绝给朱祁镇开门的将领,现在是巴不得朱祁镇死于乱军之中!
然后借口战场没有分辨清楚,太上皇他…殉国了。
杨洪和郭登可不是于谦,他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的主儿,拒绝给朱祁镇开城门,这就是生死之仇!
可惜,别的本事没有,保命本事一流的朱叫门,在袁彬的护持下,再次活了下来。
又受到了一些惊吓,在莫罗的怀里钻着。
不过也先也顾不得朱祁镇了。
本来打算在紫荆关修整几日的也先,决定明日就火速出关,直奔草原!
这要是被合围了,必死无疑!
阿噶多尔济懊恼不已!
他要是跟着脱脱不花,现在也跑了。
杨洪出现在战场,就代表着杨洪并没有同鞑靼人作战。
虽然阿噶多尔济不清楚内情,但想来,他那个善于屈尊人下的哥哥脱脱不花,不知道献出了什么好处,让大明皇帝放行了。
但是他阿噶多尔济跟着也先,在清风店死伤惨重,而他的哥哥却是毫发无损。
离谱。
此时颇为狼狈的阿噶多尔济和也先互相对视了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师可有什么灭明良策?”阿噶多尔济略有些不甘的问道。
他们明明已经抓到了大明皇帝,明明已经消灭了大明京营最精锐的部队,明明已经打到了北京城下。
但是依旧拿大明没有什么办法!太憋屈了!
也先的手点在了宁夏的位置,露出了一丝阴狠说道:“我们手里还捉着一个朱祁镇呢,这可是正统合罕啊,他还是有点作用的。”
次日的清晨,瓦剌军在天未亮的时候,立刻全面撤离了紫荆关,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而石亨和杨洪赶到之时,只看到了紫荆关的残垣断壁。
不得不感叹,马军多,跑的就是快,一溜烟就找不到了。
朱祁钰收到了固安、霸州、清风店的战报,大明终于将瓦剌人驱逐出京畿地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大明军正军两万五千余人,备操军二十万余参战,死伤近三万余人,和瓦剌几乎旗鼓相当。
但是仅西直门外被卯那孩突袭,就死了大约两万。
而卯那孩的突袭成功的原因,是因为都督魏兴不,尊将领,私自回营,导致前军后军失调,才被卯那孩钻了空子,抓到了机会。
朱祁钰震怒,立刻命令锦衣卫抓拿,开始了查办魏兴。
瓦剌鞑靼联军人近七万骑卒,十五万步战,突袭大明京师,死伤俘将近四万余人,这其中约有两万骑兵,所有劫掠财货百姓都留在了大明境内。
脱脱不花的嫡系,完全是跑到京畿观光了一番,啥都没干,心惊肉跳了一番返回草原。
最大的胜利者,是善于逃跑、能进能退、能屈能伸的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不仅没有损失,还跟大明建立了一丝默契。
害,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哟。
“京师保卫战一战,大明大获全胜,全仰来于老师父运筹帷幄。”朱祁钰将京师保卫战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在了于谦身上。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皆仰赖大明军士死战不退,大明百姓众志成城,戮力同心,方有今日之胜!”
“该到论功行赏之时了,于老师父可拟好了奏疏?”朱祁钰提到了封赏之时。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魏兴之罪责绝对不能依于谦的说法,戴罪立功,他必须死,查办就是把问题查清楚,让他死的有杀鸡儆猴之效果。
朕的军队里,容不得这等害群之马!
“请陛下御览。”于谦将两封奏疏递了上去:“清风店、固安霸州之战,臣等详细军报和掌令官军文,汇总之后,面呈陛下。”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大明赢了,但是他又紧张了起来。
赢很难,但是接下来的局面,会更难。
如何让大明再次伟大,就成了此时君臣心中最重的问题。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急症已缓解,慢症呢?
大明日后何去何从?
面前这位大明新君,能不能带着大明继往开来?
于谦的答案是—可以。
他坚信。
第七十四章 亡国之君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于谦的第一份奏疏上面就是两个勋臣伯爵,一个忻城伯,一个应城伯,于谦在陈述不用他们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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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仗了,于谦向陛下解释了自己用人的原因。
这种事必须要说清楚,为什么宁愿从牢里捞出石亨和刘安来,也不用勋贵和某些人。
朱祁钰详细的看完了于谦递过来的奏疏和证词,有些疑惑的问道:“这就是为何让范广进京的理由吗?”
范广辽东都指挥佥事入京,出任京师左副总兵官,石亨副将。
宣府是总兵官杨洪主持大事,大同是因为朱祁镇敕喻紧急升迁为大同总兵官的郭登主持大局。
而刘安,是之前的大同总兵官。
石亨、刘安、杨洪、郭登,都是总兵官,唯独东北方向的总兵官孙杰,于谦在打仗的时候,提都没提。
“臣不敢用他,怕招致灾祸。”于谦无奈的说道。
历来大抵如此,有人为了大明拼死拼活,有的人前方吃紧,后面紧吃,有的人活着,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朱祁钰认真的看了半天,说道:“卢忠,你拿去,确有此事,那就办了吧。”
留着他们吃大明的粮食吗?!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批红,递给了卢忠。
于谦愣了愣,他只是想陈述理由,陛下居然查办。这实在是……
这封奏疏,上面还有徐有贞的签名。
这个都察院的扛把子,可以说是于谦的政敌,徐有贞是坚定的南迁派,而且身体力行,将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于谦说往东,徐有贞必然说往西。
但是在这封治罪的奏疏中,两个被查办的忻城伯、应城伯,却一致同意。
能让于谦和徐有贞这两个政敌,握手言和,俩人合起伙来查办,可见忻城伯、应城伯多么不得人心。
尤其是这个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可不是一次两次,好在赵荣带领的军士,全都由孙镗训练都督军务,否则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打开了第二封奏疏。
“石亨功擢武清侯,杨洪功擢昌平侯,刘安复广宁伯,范广进指挥同知…”朱祁钰认真的看了一遍,都是因功进爵,名号都是奉天翊运,可以说是赏罚分明。
他没有马上批红,而是问道:“这次参战的所有军士可有封赏?”
奏疏里没有,朱祁钰才会发问,打仗的是军士,受封的是军将,他当然要问。
“按制犒赏,无功不赏。”于谦立刻说道。
他多少摸出了点当今陛下的脾性,当今陛下对普通军士尤为关心。
甚至在十团营和军士同吃同住了月余,如普通军士那般操练,对参战之军士,自然是多有关注,也不意外。
“无功吗?军士奋勇杀敌,不参战的军士,也是出城作战,风餐露宿,在朕看来也是,无过亦算有功。”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并不认同。
没打仗,是他们的防区没被侵扰,只是执行任务,岗位不同罢了。
于谦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臣以为…不妥。”
朱祁钰看着依旧执拗的于谦,想了半天说道:“那就以犒赏为名吧,每人额定五两现银,折合成酒肉米粱,分发给参战军士。”
于谦是兵部尚书,对于领兵打仗这件事,比朱祁钰在行,朱祁钰并没有用自己的业余挑战人家专业的想法。
只是觉得军士辛苦,皇帝不差饿兵,多少也该意思意思。
于谦一听是犒赏,也没了意见,无功不受禄是大原则。
但是陛下的意思是犒赏激励,那就没啥问题了,五两现银折酒肉米粱,至少能好吃好喝好一个月了。
“陛下仁善。”于谦代表了大明参战的所有军士谢恩。
“仁善?于老师父不知道,这段时间不知道多少人上书,阴阳怪气朕薄情寡恩呢。”朱祁钰摇了摇头。
他未登基就在午门外摘了无数的脑袋,流放了这群人的家属。
通惠河上还挂着一大堆的黑眚,大明的水猴子们的尸首,还在示众。
登基之后,他就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人,现在也不给处理意见,就这么关着,无数御史、给事中的奏疏都被他拿去当柴烧。
一大批囤货居奇的奸商,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哪天想起了,自然是推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奸商惯不得,大明的经济太脆弱了,几乎没有。囤货居奇真的会害死人的。
苏太祖就曾经瞪着眼睛,大声喊着:倒卖粮食的奸商,立刻枪毙,枪毙!我要求,立刻,马上!
朱祁钰干的这些事,这不是薄情寡恩、独断专横是什么?
某些人口中,他们惧怕的亡国之君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
“上次朕说的那个英烈祠,可有筹备?”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开战之前,朱祁钰就要求过要将阵亡的军士名字,写在英烈祠之上,形制并不复杂,八角亭加一块碑。
于谦挠了挠头,陛下还薄情寡恩吗?
南迁者死,北镇抚司衙门那些公然鼓吹南迁的凤阳诗社十四人,到现在还没砍头,不是陛下仁善,又是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吧,于谦如是想到。
他听到陛下询问,赶忙说道:“西直门外两块,德胜门外一块,彰义门外一块、清风店、固安、霸州各一块。”
“找的是西山大青石,陛下安心,后天就能立起来,亭子的木料出自红螺厂。”
“好。”朱祁钰松了口气,有些疑惑的说道:“杨洪在宣府,宣府距居庸关很近,杨王可以驰援,朕理解,可是为什么郭登,也驰援到了紫荆关?”
郭登带着大同府军,差点在紫荆关把也先给包了饺子,可惜的是,也先实在是溜得太快了。
十五日撤军,十六日在固安、霸州吃了亏,又在清风店跟石亨打了一场仗后,十七号就从紫荆关溜得无影无踪。
草原上的猎狐都跑的没这么快。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瓦剌人跑得不快,早就被蓝玉给杀干净了,还能等到今天?
杨洪,朱祁钰多少可以理解,杨王之名,他也听说了,但是这郭登从大同跑到了紫荆关,这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按照之前廷议庙算,收拢土木堡残兵败将,并且安顿这些败兵,至少需要数月的时间。”
“厘清奸细,查处作奸犯科者,安抚败兵,编队,才能整军出发。”
“但是陛下,在战前军令三军,逃兵不杀,才让杨洪和郭登他们容易了许多。”
“往日里收拢残兵败将,最难的地方就是清理兵匪,现在倒是简单了,探马骑卒大喊逃兵不杀,省了不少的时间。”
朱祁钰一愣,略微有点愕然,这算是蝴蝶效应吗?自己一道政令,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
他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这是福建军报,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请罪奏疏。”
金濂告诉朱祁钰,待到陈懋班师回朝的时候,自然会有御史去弹劾陈懋。
到时候,朱祁钰就坡下驴就是。
但是他并不想那样,但是陈懋似乎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先上了自己的请罪诏书。
剿匪不力,耽误了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之类的由头,请求陛下责罚。
福建百万众起义,去年十二月份出发,八个月的时间,京营到福建,走到那儿,就得四个月时间!
至于前往福建的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于谦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福建大军归京勤王。
因为福建大军不能动,妄动福建民动、民乱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陈懋请罪的都是由头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朝堂的游戏规则,让陈懋不得不这么做。
“陛下以为呢?”于谦也是颇为无奈,这是规则。
第七十五章 于谦,你比王莽还要王莽!
“留中不发吧。”朱祁钰摇了摇头,打胜仗就是打胜仗,封无可封,可以赏啊,钱、田、舍、宅,都可以赏赐。
非要搞文贵武贱那套?
于谦只是点了点头,具体如何做,圣断圣裁就是。
京师保卫战已经打完了,于谦开始加倍小心,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理于谦是万分明白的。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眼下有两件事,亟待要办。”
“第一件是,就是应令礼部备祭品,翰林院撰祭文,遣天使前往居庸关、宣府、土木堡谕祭阵亡官军,并量起军夫埋瘗尸骸。”
战场,只有胜利者才会打扫战场的资格,很显然,大明阵亡在土木堡的军士,尸骨依旧没有掩埋,依旧暴尸荒野。
瓦剌人是不会为大明军师收敛尸首的,京师保卫战胜负已分,自然要做善后处理。
立祠祭祀,是应有之意,其实朝堂上有很多的批评的声音。
他们批评的是谁?
批评的是在土木堡中战败的人,比如成国公朱勇,最近很多人都在鼓动废除成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
这种鼓动,是将朱祁镇的战争冒险,和领导失误的责任,进行一种遮掩。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礼部侍郎项文曜去一趟吧。”
于谦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则是京中弃养之地,八月秋收之后,粮田荒芜,无人深耕秧田,杂草丛生,眼看着已经入冬了,再不梳理,明年开春,就无法耕种了。”
大明面对瓦剌人必然的入京,实行了坚壁清野的战略,秋收之后,并没有耕种,但是秋收之后,杂草丛生的田地,来年怎么耕种?
于谦说的不是现在依旧留在京城的百姓们的地。
瓦剌撤军后,大明百姓出城,土地已经开始了深耕秧田,于谦说的是另外一部分地。
“这些地为无主之地。”
朱祁钰目光透着几分凶狠说道:“命令京营军士,梳理,设置军屯即是。此次缴获牛,分给军屯卫所。”
确切的说,于谦说的那部分地,不是无主之地。
他们本身是有主的,就是那些南逃的缙绅、富商、巨贾、明公们的地,但是此时朱祁钰将其定性为了无主之地。
国有难,则举家逃难。
这些地既然舍弃,就不要怪朱祁钰不仁不义了。
看,他就是这么的薄凉寡恩。
“无主之地?军屯卫所?”于谦吞了吞喉头,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祁钰,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点头说道:“对。”
“金尚书言福建蠲免三年税赋即可,朕觉得不够,当地百姓揭竿而起,绝非仅仅因为冬牲的缘故,福建既然已经打烂了。”
“朕欲令宁阳侯陈懋,训练百姓挑选精壮团练之后再返乡。”
“设立农庄,土地农庄所有,共同耕种、收获,扬晒之后,按户按工,分配米粱。”
“这是朕的一些想法,于老师父可以先看看。”
于谦接过了朱祁钰递过来的敕喻,兴安一转身,走到了书房之外,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陛下要和于老师父谈大事,兴安听不懂,他要守着,不让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兴安知道,那是陛下自上次谈到天下寺庙田产时候,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陛下时常沉吟许久,才会落下一笔。
那将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于谦看到了兴安的动作,又认真的研读了一下朱祁钰的敕喻,面色时而涨红,时而煞白。
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很短的敕喻,于谦才看完它,他看了看周围无人,便知道今天这番谈话,干系甚大,可能会影响到以后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国体根本。
但是为人臣,有些话,必须要说。
但是说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些说话技巧的。
于谦开始了正式的君臣奏对,他立刻说道:“陛下可知秦何以灭六国乎?”
朱祁钰点头说道:“商君废井田、开阡陌封疆,教民耕战,而赋税平,秦得以二十级军功爵横扫天下。”
商鞅废掉了奴隶主们的阡陌封疆,废除了井田制,将土地分给了百姓,奋六世之余烈,最终让秦国变成了最强大的国家,最后东出崤关,定鼎天下。
于谦深吸了气,感情陛下知道秦国为何强盛啊。
他点头说道:“然也。”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可知王莽其人?”
朱祁钰也猜到了于谦会有一问,他不假思索的说道:“王莽始起外戚,受更始帝禅,继皇帝位,为新朝皇帝。”
“他托古改制,更天下田为王田,奴婢改为私属,设置盐、铁、酒、钱专营,山林川泽皆为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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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尽然知晓啊。”
“史书有言,其篡汉滔天,行骄夏癸,虐烈商辛。伪稽黄、虞,缪称典文,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百王之极,究其奸昏。”
夏癸,就是夏朝末代君主暴君桀,商辛,就是商朝末代君主商纣王,因为号帝辛,而被人叫做商辛。
这段意思大概是说,贼臣王莽,篡夺汉位罪恶滔天,行事骄纵如夏桀,暴虐与商纣无异。
却诡字称恢复黄帝、舜时的古制,妄称之为经典文章,激起民众怨恨苍天震怒,罪大恶极必遭诛杀。
百王之中,最为奸佞昏聩者。
朱祁钰知道于谦虽然在论史,但却句句都在劝谏。
于谦在提醒朱祁钰他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确切的说也是篡来的。
原来的皇帝毕竟还活着呢,虽然在敌营之中。
如果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定会激怒无数人,最后变成王莽一样的人物,人人得而诛之,最后史书还有留下污名。
朱祁钰面色涨红,但还是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平静了下来,问道:“于老师父,以为此策不妥?”
于谦长揖在地,郎声的说道:“臣,并不觉陛下之策不妥。臣只是想说,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咳咳。”
“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此策不成,又该如何收场呢?”
于谦害怕京城那些个缙绅、富商、巨贾、明公,逼逼赖赖吗?
他敢在大明皇帝北狩的时候,另立新君、公然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自然是不怕闲言碎语的。
京师之战一役过后,京城二十二万京营,皆为其麾下之军士。
说句不好听的,眼下,若是于谦想当曹操,只需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缓缓图之便是。
辅国?乃摄也!
做到摄政,也不在话下。
就连徐有贞这个明面上的政敌,带着都察院和给事中们,连章弹劾,有用吗?
没有任何用。
于谦现在是公德无垢,私德无亏,比王莽受禅之前,还要王莽!
但,此时于谦依旧是在辅国,而非摄国。
他知道朱祁钰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是操之过急,恐有大患,甚至可能动摇大明之国本,导致大明动荡不安。
于谦长揖在地良久,才郑重的说道:“陛下之敕喻,臣收好了,陛下要做什么,臣清楚了。”
“还是就让臣来做吧。”
“若是酿成大难,介时陛下将臣推至午门外斩首示众,便是。”
清君侧,又一种游戏规则。
天怒人怨的时候,将奸臣砍了,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比如但年削藩的晁错,不就是被推了出去砍了脑袋?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就是找于谦商议朝政,他并不完全确定自己的政策是否适用于大明,尤其是一些后世借鉴来的经验,他才找来于谦商议。
他完全没有让于谦当白手套的意思,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准备这么做,并没有打算让于谦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朗声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此策若成,则天下颓势尽可尽褪,臣会用尽全力,做成此事。”
“若真得是无法推行,那还有陛下出面,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正道。”
于谦的意思是,让陛下做最后的政治托底,防止事情恶化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第七十六章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勋宗!
朱祁钰总是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他就喜欢在王恭厂待着。
兴安也是有奇思妙想的,兴安十分郑重的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
“陛下,臣嘱咐兵仗局打造了三副牌子,还请陛下过目。”兴安有些忐忑的说道。
打完京师保卫战了,那么京营的指挥权,就应该收回了,看于谦的意思,也没有一直把持的想法。
那作为皇帝的内侍,他就要竭尽所能,让陛下把军权收回来,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的内侍,却一直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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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守太监虽然可以帮着大明皇帝看着边军,但是京营呢?
兴安也想为陛下分忧,但是分忧怎么分呢?
他也是绞尽脑汁了。
“这是什么?”朱祁钰来了兴趣,掀开了红布,下面三个檀木盒子,还有阵阵的木香,在环绕。
朱祁钰打开了三个盒子,啧啧称奇。
居然是类似于勋章之物,直径约为三寸,圆形,金银铜三色牌,正面是两条四爪金龙,环抱日月。
背面面写着:「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在正中下面写着:功赏给牌。
勋、勋、勋…勋章?
这一句是于谦在阵前喊出口号,就像是老秦人喜欢喊大风、苏联人喜欢喊乌拉一样,算是提振士气的一种手段。
兴安颇为忐忑的说道:“这鎏金牌,乃是奇功牌,凡是战阵之中挺声先行,突入阵中斩将夺旗者,方可赏。”
朱祁钰拿起了鎏金牌,兴安是个省钱的人,鎏金费不了多少钱。
他看着这明晃晃的鎏金牌,越看越是喜欢,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这牌既然呈上来了,那名单呢?司礼监认为京师之战,谁能拿这奇功赏?”
兴安恭敬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锦衣卫缇骑一十三骑,阵中夺旗,当得此赏!”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彰义门外、德胜门外、西直门外,下马陷阵杀敌,死不旋踵,当得此赏!”
“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安边有方、驰援有力,逼退瓦剌大军,瓦剌进犯之敌不得不退,也当得此赏!”
朱祁钰连连点头,兴安这份名单,的确有点大明皇帝近侍那味儿了,不该出现的字眼,一个没有。
朱祁钰讨厌的家伙一个都没在上面。
“于老师父呢?”朱祁钰忽然问道:“于老师父可是此战总督军务之人,怎么可以漏掉于老师父呢。”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陛下已经打算擢了他少保之尊贵,臣这小打小闹的,不上台面啊。”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这个想法,相当危险啊。”
兴安是皇帝的内侍,他的效忠对象是大明皇帝,他要做的是让大明皇帝笼络军心。
“臣惶恐。”兴安咂嘴,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希望君臣相隙的场面在京师之战后出现。
“给于老师父也来一块,不得厚此薄彼,若是打造困难,就把朕这块给于老师父就是。”阵中夺旗的一十三骑,朱祁钰也在其中。
他自然也有奇功牌,但是皇帝带功赏牌,总有点…勋宗那味儿了。
亡国之君的味儿,太对了。
不成自己还是不要带了。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还没造呢,这不是面呈陛下,陛下定夺之后,再制牌便是。”
“还没造呀!好啊。”朱祁钰拿着那块鎏金牌,这不加个别针上去?
他点头说道:“去内承运库取点黄金来,弄成纯金的,鎏金的太寒碜人了。”
“一共没几块啊,这钱省的不是地方,换纯净的。”
老财主突出一个财大气粗,颁给功臣的功赏牌,怎么可以寒酸呢?
“额…臣领旨。”兴安眨了眨眼,领命说道。
“这银牌又有什么说法呢?”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块,这块明显就很重,显然是纯银制作的。
兴安赶忙说道:“此乃头功牌,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臣以为也当得此赏。”
“京营二十二万军,力战而亡者约有三万之众,臣以为当得此赏。”
“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兴安这家伙,有点想法咧。
兴安指着第三块牌子说道:“这铜牌则是齐力牌,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京师一些文官,比如金尚书俞尚书等人,就守在九门之上,也可得此赏。”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自己的太监都干点什么,给皇帝查漏补缺。
朱祁镇的太监做点什么,郭敬向瓦剌人走私钢羽火器,出卖大明情报,专横擅权。
这就是差距啊……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奇功、头功、齐力三牌,颇为犹豫了良久,才说道:“你这个很好,朕甚是欣慰。”
“但是鹞儿岭、鸡鸣山、土木堡,我大明将士也是奋死而战,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家人一块头功牌呢?”
兴安一听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不可。”
他弄这三块牌子,是为了让陛下笼络军心,掌控京营,朱祁镇越是不得人心,他兴安的主子朱祁钰的皇位就越加的稳固。
土木堡是大明之痛!
痛彻心扉!
正因为它痛,所以朱祁镇哪怕是回来,也只是太上皇而已!
土木堡的确是英灵,但是也没有奖赏的理由。
战败了就是战败了,是不能封赏的。
“朕知道了,就按制打造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道理,他自然采纳其谏言。
兴安长长松了口气说道:“臣领旨。”
“几时能做好?”朱祁钰问到了工期,时间太久,效果就差了,最好不要留到过年。
兴安赶忙说道:“过年之前,都可以做好。”
“好。”
朱祁钰对于授勋是极为看重的,他立刻亲自到了兵仗局的工坊里,对模型进行了一番修改,两条龙盘旋,更加威武。
四爪金龙是蟒,五爪金龙才是龙。
朱祁钰直接让工匠改为了五爪金龙,在「功赏给牌」这四个字上,写上了人人如龙四个字,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他作为大明皇帝,赐给京营的功赏牌,当然可以用五爪金龙。
“兴安,此为常例,若是以后有功之人,皆照此画策授勋。”朱祁钰对于兴安的这个点子,非常满意。
这只是单纯的表彰,并没有特权傍身。
但是对于拼死力战的军卒而言,这代表了大明皇帝的首肯和大明皇帝的期许。
这打造完了,不搞个盛大的授勋,那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个功夫吗?
朱祁钰每日都要到老营、东西两门新营去操阅军马,朱棣当年叮嘱朱高炽:你只要不死!就得每日巡阅京营!
军队是皇帝的脊梁骨啊。
朱祁镇可以不尊祖训,那是他不孝,朱祁钰不能,他这庶皇帝,如果连仅有的兵权都不抓紧,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王恭厂视察结束之后,他来到了京营。
他端着手铳,瞄准了二十步外的靶子,瞄了许久,都未曾击发。
燧发火铳所需要的精钢簧片,产量实在是太低了,直到现在依旧仅仅满足了锦衣卫的手铳。
他终于扣下了扳机,铅子呼啸的击中了人形靶的胸膛。
打手枪,完全是看感觉。
瞄准这种事,在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瞄准的。
要是有时间瞄准的话,朱祁镇此时已经死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铳,挥了挥手,将面前的硝烟挥散去。
“好!陛下真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当世人杰!”石亨立刻拍手称赞。
那拍马屁的功夫,可比其他人直接多了。
第七十七章 少保
朱祁钰看了一眼石亨,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好好的一个将领,下马陷阵杀敌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到好了,整日进些谗言。
“朕做了个奇功牌,过年之前,朕就会发下去。此战共计三种功赏牌,你可以问兴安要一个看看。”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一脸茫然,功赏牌是什么东西?
他将目光看向了兴安,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功赏金牌递给了石亨。
石亨拿着功赏牌,和兴安窃窃私语了许久,才面色严肃的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长揖之后,郑重的喊道:“臣替天下武夫,谢陛下隆恩!”
“唯陛下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什么叫尊重呢?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办了京师讲武堂,还给阵亡之军士立碑作册。
不仅如此,在最近还从内帑拿了近百万两银子,折银五两米粱,让军士们过个好年。
现在这功赏牌砸下来,若仅仅一次,也就罢了,兴安言此为常例,实在是让石亨,震撼不已。
“行了,大话空话,少讲一点,你记住你今天的话就是了。”朱祁钰示意石亨差不多就得了。
虽然知道石亨前面那必然是马屁,后面那句发自肺腑,但是朱祁钰始终是一个论迹不论心的人。
“你把消息散出去,看看军士们的反应。”朱祁钰才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造势。
“臣遵旨。”石亨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赶忙说道。
……
于谦揣着朱祁钰的敕喻,哼着小曲回到了兵部,他的表情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还有一种轻快感。
这种轻快感,比他打赢了京师保卫战,更加开心数分。
他清楚的知道,大明国力之强盛,区区瓦剌,大明急症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九种方法弄死瓦剌人,九种!
但是他从朱祁镇北狩之后,其实一直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问题。
大明生病了,有急征也有缓征,急征他可以解决,甚至进行各种布局,让边患之危急消失一空。
但是缓征呢?要不要解决?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这都是弥漫在他心中的阴云。
即便是一次次的军事胜利,依旧让他没有清晰的认知,该何去何从。
麓川打了十多年,福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百万众揭竿而起,不是病入膏肓,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钰这个年轻的皇帝,在做郕王的时候,虽然有一些贤名,但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真的要解决,决心很大。
只要陛下决心解决缓征,对于于谦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农庄法好,好呀!
“啥儿事把我们于尚书乐成这样?”石亨嗑着西瓜籽,打门外面溜进了兵部,颇为好奇的问道。
石亨先对其他人比了个大拇指。
他颇为兴高采烈的说道:“我跟你们说啊,咱们陛下,那枪法,是真的准!咱们那铳什么水平?大家心里都有数。”
“但是陛下一共打了三十发,没有一发脱靶,着实是厉害啊。”
石亨讨厌在兵部坐班的感觉,别人都在忙,他搁着嗑瓜子,无事可做。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带着儿郎们操练一番,早日杀入大漠,将瓦剌人的脑袋挨个剁下来!
于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陈汝言,笑着说道:“这是陛下御批的奏疏,尽快落实。”
“陛下把某请功的奏疏批下来了,恭贺杨王封昌平侯,恭喜石总兵封侯,恭喜范将军升任指挥同知,恭喜广宁伯复爵。”
于谦挨个恭喜了个遍。
石亨愕然,他还以为奇功牌就是最大的封赏了,毕竟他是戴罪立功。
但是居然擢了爵!
“哈哈哈!”
他闻言大喜,他们这票人全都是奉天翊运之功,但是是否可以封侯,那也得陛下朱批才是。
现在靴子落地,别人有那个涵养的功夫,他可没有,直接笑出了声。
他满是疑虑的问道:“你咧?你落了个什么爵?”
“我不落个杀头的罪名就是好的了,还封爵,想甚好事。”于谦摇头。
他做的是兴废之事,这铡刀今天不落下,终归有一天是要落下的。
废立天子,太犯忌讳了。
而且他还不打算继续把持京师京营,那没什么自保能力,死的那天还会远吗?
从决定固守京师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种觉悟,早晚的事罢了。
“不地道。”石亨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范广却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朝中对于老师父的非议极多,都察院那群人,可天天盯着于老师父弹劾,陛下能压住弹劾,已经实属不易了。”
“难,都难啊。”杨洪年事已高,但是并不昏聩,相反他相当的清醒,重重的叹息。
“杨王,杨俊现在伤势如何了?”于谦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洪从宣府驰援居庸关,他的儿子杨俊也在军中,差点死于瓦剌人的刀下,于谦才有此一问。
杨洪赶忙说道:“劳烦于老师父挂念,倒是无大碍了,本就无甚大碍。”
“什么无甚大碍!身中十七创,叫无甚大碍?捡了一条命啊。”刘安却为杨洪打抱不平。
杨洪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让于谦给杨俊请功,是有他自己的顾忌。
关内关外,都叫他杨王,他人老了,但是可没糊涂。
“于老师父的功绩陛下真的没有赏赐吗?”陈汝言将于谦拿回来的奏疏记录在档,颇为感慨的问道。
于谦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没有,此事休提。”
“圣旨到!兵部尚书于谦接旨。”兴安却打外面走了进来,站在院子里高声呼喝。
兴安让两个太监展开了长长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己巳惊变,国步难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不曾捐汉绘之尺寸,费宋缗之毫纤,而虞渊返照,事同揖让。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特加于谦少保、总督军务,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石亨一乐,按照既定规则,都觉得陛下不会有什么赏赐了。
这赏赐不就来了吗?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为从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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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明的规矩,三公三孤,只有见到亲王和皇帝才需要行礼,其他人都不用。
亲王乃是正一品,郡王为从一品,不过有品无权。
三公三孤,无定员,无专授,也就是说轻易是不会授予给臣子的。
于谦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而且还是直接封了少保,赶忙俯首说道:“四郊多保垒,大明频战事,乃是卿大夫的耻辱,怎么敢求取赏赐功劳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于少保莫要推辞,陛下这可是下的圣旨,可不是敕喻。”兴安乐呵呵的将一枚玉印交给了于谦,还有整套的官服,以及笏板,都在托盘上,交给了陈汝言。
“我就说嘛,陛下不是小气人!”石亨看着于谦的玉印颇为感慨。
从一品啊,虽然公侯伯驸马都尉,都是超品,但是这个超品,远不如于谦这个从一品,人家手里有权,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实权少保。
于谦捏着手中的玉印,摇了摇头:“唉。”
“看看看,这嘚瑟的样儿!不想要,咱俩换换。”石亨开始起哄。
兵部的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兴安笑着离开了兵部,当然按照传统,宣旨之后,宦官是可以向于谦这些朝臣,要点彩头。
但是朱祁钰特意叮嘱过兴安,于谦家里一贫如洗,就不要讨点彩头了。
兴安的理解是,宣旨不能讨要彩头。
这是圣意。
于谦回到了屋内之后,手里握着陛下的敕喻,面色古怪的看了半天,只留下了杨洪。
石亨是可用而不可信的人,这是于谦的评价。
于谦这番评价,是因为石亨其人,为了利益,是可以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陛下的敕喻兹事体大,于谦不会和石亨商量,倒是杨洪是个很好的人选,同样也是于谦需要争取支持的人之一。
大明九镇,宣府总兵官,是十分有必要争取的目标。
“这和石亨在大同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吗?”杨洪看完了敕喻,到底是年纪有点大了,一时间没回过这个神儿来。
于谦斟酌说道:“石亨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军屯,这些田最后归了石亨,但是陛下这份奏疏,这些田归了个农庄。”
陛下的田改策略和王莽不同的是,王莽是将天下田归为王田,归王莽。
而陛下的田改,是将土地归为了农庄,性质就大不同。
“这和之前军屯卫所又有何不同呢?”杨洪又提出了自己的新的问题,他总觉得陛下的田改,有点多此一举的味道。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这就是陛下的英明之处了。”
第七十八章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永乐元年,征屯田子粒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至永乐十年,征屯田子粒仅有九百一十二万石了。”
“至今又四十载,杨王可知,现在屯田子粒,只有多少?”于谦想要解释清楚陛下的政策,就得从大明的一项税赋开始说起。
屯田子粒,曾经是大明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根由之一。
永乐初年军屯约有六千多万亩,但是到了永乐十年,就只有不到三千万亩了,而且多为贫瘠之地,年年欠赋。
“多少?”杨洪面色凝重的问道,粮食是大明军队战斗力保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颠不破的道理。
于谦颇为感触的说道:“不足四百万石,屯田子粒,数年以来,已徒有虚名。”
“某曾在陕西、山西但任巡抚,杨王可知,长安直抵独石一带,田连阡陌,耕获颇丰,某就四处询问,则皆镇守、总兵、参将并都指挥等官,占为己业。”
“但这不是大头,缙绅、巨贾侵占之后,与地方官员勾结,民风彪悍之地,火并连连,春秋粮税,真的会打起来。”
于谦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杨洪,他为何要跟杨王单独说这个问题?
石亨在大同占山为王,大肆侵吞军屯,石亨做了,杨洪就不做吗?
杨洪刚刚到宣府上任不到一年,手下就有了一千三百多顷的膏腴之田,什么是膏腴之田,就是肥的流油的田地。
杨洪立刻就听懂了今天这谈话的重点是,敲打。
他略微有些尴尬的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军卒逃屯,某也是权宜之计啊。”
于谦不懂声色的继续说道:“从长安岭到宣大蓟辽,九镇之地,军屯都败坏如斯,整个大明,又该当如何呢?”
“今日一厘,明日两分,日拱一卒,最终都是僭越,陛下分外忧心,大明正处于多事之秋,杨王,我们作为臣子,应该戮力一心,为陛下解忧才是。”
于谦既然在这里说,而不是弹劾杨洪,就是不打算扩大,而是想让杨洪自己说出来他想要的内容。
于谦总是偏向温和的。
“陛下之决议,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遵从。”杨洪十分郑重的说道。
这个时候,再不表态,下一次就不是温和了,而是都察院连章弹劾,他这才刚封侯,还没焐热呢,陛下还未赐下诰券,还不是世袭侯。
“刚才杨王问某,这敕喻之中农庄与军屯卫所,有何异同。”于谦却反问道:“敢问杨王,这军士为何逃所?”
杨洪叹气的说道:“皆因为这亩税二字。”
“一概以每顷粮十二石、草九束,地亩钱每亩一钱为率,上田一亩地收一石半,下田呢?地土瘠薄,每亩收入不过数斗。遇到灾年呢?”
“均算一下,这每顷六石,草九束,地亩钱,再加上摊派,能完成这天下军所十不存一。”
“除了亩税以外,还有就是一些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他们总是或买卖,或霸占,隐占军所膏腴之田。”
“唯独那些贫瘠的下田让军户种,军户压根撑不住税赋,就只能逃了。”
“僭越朝廷、陛下之权威,为自己谋取私利,就是眼下军屯之困局。”
杨洪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亩税,第二个就是侵占,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现象出现,提出问题,找到原因,其实天下人莫不知道军屯逃户,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亩税是朝廷定的,侵占的人是军户们惹不得人,自然只能侵占了。
杨洪占的都是膏腴之田,这些田自然有当地的孝敬,也有他清理查办,从一些人手中夺过来的。
什么叫权宜之计?
这就是权宜之计。
他并不想刨大明的根基,肥了自己。
但是他不占,别人就会占。
还不如他杨王占了,那应缴税赋补齐,也好过宣府知府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出三七分账,七成还是人家的戏码,山外九州民风彪悍,逼急了,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于谦略显一些无奈的说道:“卫所军饷不敷,一切仰给有司,有司又仰给内帑,倘若内帑入不敷出,又当如何?”
“这次陛下内帑动用至少两百万银,京师之战大胜特胜,但是内帑有出无进,终有溃竭之日啊。”
“前唐府兵制消,则唐有安史之乱,我大明有军所溃烂,则有今日闽地民乱、麓川反复。”
“陛下的农庄就是解决的法子,乡野土地归农庄所有,陛下取一成半核入太仓,稍微算算,算是减了赋。”
“这关键就是农庄了。”
“杨王所言的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为何得以侵占,而无人敢言呢?因为他们世受皇恩。”
“现在陛下将地还给了百姓,再有人夺他们的地,那陛下降下的可不不是皇恩,而是雷霆之怒了。”
于谦简单的解释了下军所屯田和农庄之间的差异。
“我觉得不稳妥。”杨洪却摇了摇头说道:“百姓孱弱,面对僭越之人,必然处于下风,到时候,该隐占隐占,该摊派摊派,没什么不同。”
于谦作为经年老吏,出任地方二十四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功夫,杨洪这话,说着说着就落入了于谦的话套里了。
于谦看着门外,满是感慨的振声说道:“杨王啊,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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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乃是诚意伯刘基所言。
刘基就是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的刘伯温。
明初,军屯卫所法,就是刘基弄的,他奏请执行,而后朱元璋才四处炫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后来刘基因为胡惟庸案被牵扯,改良军所军卫法,自此便没有了下文。
军屯的废弛,也立刻愈演愈烈。
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万万世沿用,若不能革故鼎新,军屯之糜烂,就是日后大明天下之糜烂。
这朝堂上烂一点,天下就得烂一片!要是朝堂上全都烂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了。
刘基作为首先提出军卫法的人,他能不知道军卫法的腐烂是必然的吗?
可惜,他无法再改良了,因为已经被牵扯了。
杨洪深吸了口气,看了于谦一眼,这种事办好了,千古流芳。
办不好,一个奸臣一个昏君,是跑不了了。
陛下动什么不好,非要从土地开始动手呢?
两人不再讨论这法子是否切实可行,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僭越之人,面对一个百姓的时候,会耀武扬威,随意凌辱,但是面对一群百姓的时候,反而会畏惧不前,心生惊惧。
眼下的福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于谦终于图穷匕见,看着杨洪低声说道:“陛下提出以京畿、福建为试点,眼下山外九州纷扰不断,百姓离散。”
“若是山外九州可依此法,那必然最为彻底,也可验证陛下之农庄法,是否合用了。”
“若是军卫改农庄,兵丁何来?”杨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于谦一听杨洪的说辞,也便是明白了,杨洪这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也是松了口气,山外九州之局势,还要多仰赖这位塞外诸部人人畏惧的杨王。
毕竟瓦剌人虽然暂时退了,但是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杨王愿意明确表态听从皇帝的旨意,而不是推脱、打太极、摆困难,这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军卫法也好、农庄法也罢,若是不训练义勇团练,又有何用呢?”
“若是真的能实行下去,何愁兵丁呢?”
“也是。”杨洪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这是军卫法的核心,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当年军卫法有效的时候,什么时候愁过兵丁二字呢?
大明当年喊出天下无敌,是真的天下无敌。
他们清楚的知道,来自底层百姓的支持,多么重要!其实军屯法的败坏,何尝不是一种当年的选择呢。
于谦忽然眼中凶光一闪,嘱咐道:“陛下言,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好,格杀勿论!”杨洪深吸口气说道。
干这种事,要么一点也不干,要么就是彻底不留后手,一做到底,没有什么绥靖可言。
这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于谦在朱祁钰的影响下,变得也不那么温和了。
“但愿大明能够万世永安。”于谦握着拳,突然用力的咳嗽了几下。
痰疾,这么些年了,一直不见好。
“于少保。”杨洪看着于谦咳嗽到脸都变得惨白,有些慌乱。
大明现在需要柱石,于谦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碍,无碍。”于谦终于止住了咳嗽说道:“杨王,某最近要到山外九州去,最少的一个月多的时间,具体看看陛下这农社法是否合用。”
“现在这个时间点?”杨洪瞬间就愣住了…
于谦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啊,大战结束,不趁机揽权,将京营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去山外九州巡抚。
这万一…万一陛下对废立之事,有猜忌之心,觉得你于谦有权臣之心,这不就等同于,自废武功吗?
杨洪只担心陛下,并不担心其他人。
其他人不是于谦的对手。
第七十九章 朕,要多生儿子!
今天又是上朝的日子,也是京师之战爆发以来的第一次上朝。
瓦剌人从紫荆关而入,一直到紫禁城下,再到仓皇逃窜,一共不到七天的时间。
天色未亮,地平线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午门之外,这一次他刚到城下,城门缓缓打开,上朝的钟声才慢慢响起。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上一次,他也要等在门外等钟声响过三次,才能入宫。
朱祁钰在奉天殿下,翻身下马,静静的等待着在廷文武入宫。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珠帘,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孙太后,也没有了钱太上皇后,空无一人。
朱祁钰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了龙椅之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行稽首礼,拜见了大明皇帝朱祁钰。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阴阳顿挫的高声喊着。
吏部尚书王直,立刻站出来大声的喊道:“臣,为陛下贺!”
“瓦剌西虏大兴刀兵,汹汹至京师城下,三战皆负,甚至连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孛罗也被陛下手刃!”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王直说完,群臣立刻长揖俯首大声喊道:“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满是嗤笑的摇了摇头,就连一向要南迁的徐有贞也在恭贺的队伍中,只是他面色有些怪异的问道:“王尚书,朕何时阵斩了也先胞弟孛罗?”
孛罗死了?
他是上前线打仗去了,不过是去夺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而去,也未曾对孛罗下手,何来阵斩孛罗一说?
于谦看朱祁钰一脸茫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带十三骑探敌营,城头大将军炮轰鸣之下,孛罗不知道是炸死了,还是被陛下砍死了。”
“瓦剌步战,才溃散四散而逃。”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这才了然,为何瓦剌步战,那么的不堪一击,突然就散架了。
德胜门外一战,与步战接敌这份功劳,的确是要算在朱祁钰本人身上的。
德胜门大战,他可没有简简单单的参与,而是冲锋在前,阻敌在后,尽全功,这份功劳自然要算在自己头上。
给别人论功行赏,他自己皇帝就没有功劳了?
没人给他论功行赏,但是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射杀朱祁镇龙旗大纛执旗手的是他带领的十三骑,骚扰周旋瓦剌步战的也是他带领的锦衣卫缇骑,德胜门外的上半场,的确是朱祁钰本人打下的,孛罗死于炮火之下,的确得算在他的头上。
他平静的说道:“区区小贼耳,不足挂齿,兴安,宣旨。”
兴安身边有个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一大堆的圣旨,这些都是册封的圣旨,具本开列诸将校功绩,封赏诸将。
“朕以凉德嗣承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孳,勉图治理,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复,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
“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屡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
“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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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诏书是给京师保卫战定调儿,胜利者是不会被审判的,胜者为王,自然可以将事情定性。
首先必然是瓦剌入侵,这一性质。
其实从朱祁镇被俘开始,派遣使者送去金银之物,再到宣府、大同扣门之举,最后到德胜门外想要让于谦和石亨迎驾之事,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朱叫门的龙旗大撵出现在了德胜门外,大明新皇帝不得不亲自上阵,这件事更是着墨极多。
这道圣旨,会通过驿站,通传全国各地,告诉大明的百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宣读册封圣旨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王直一直等到了旨意宣读完毕,才起身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大事启奏,陛下,该移宫了。”
“陛下乃大明英主,却一直住在王府里,坊间多有传闻,臣斗胆,还请陛下移宫。”
王直作为文官之首,并没有觉得这份圣旨,有任何的不妥。
太上皇做的,陛下自然说的。
太上皇带着二十万精锐,在廷文武七十余人,征战迤北,一战被打的全军覆没。
大明新皇帝带着一群京师老营2万人,备操军、备倭军20万,打的也先抱头鼠窜。
而且不是依托于城墙有利地形,是在城外与敌接战!
为什么说不得呢?!
王直作为吏部主事,文官之魁首,压根对圣旨的任何反对的意思。
反而觉得陛下该移宫了,一直住在郕王府算怎么回事?
朱祁钰则看着王直,一言不发,坊间传闻,其实只是托词罢了。
之前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也没见王直请求移宫,现在京师保卫战打完了,开始请旨移宫了。
算是以王直为首的大明文吏,认可了朱祁钰这个皇帝。
朱祁钰却不太想同意,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明皇李隆基要住在兴庆宫内,而不是移宫到太极宫或者大明宫。
太极宫是隋宫旧址,唐初李渊、李世民都在太极宫,大明宫是李世民为了安置李渊建的宫殿,而后李渊病逝,大明宫停建,随后在武则天手中兴建。
之后大明宫就成为了大唐的政治中心,但是李隆基偏不住在大明宫或者太极宫,而是在自己的藩王旧址上翻盖了兴庆宫,一直在安史之乱之前,都住在兴庆宫内。
这是为何?
朱祁钰本身是庶皇帝,这皇位乃是群臣共举,那封来自迤北的禅让诏书,连个印都没落,在廷文武,都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在朱祁钰看来,这皇宫,就是群臣立的猪舍罢了。
他们想要养猪,而朱祁钰偏不想当那头任人摆布的猪。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接见于谦、金濂等朝臣们?
不能,他必须通过文渊阁才能召见。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跑去王恭厂炼钢吗?
不能,天子至尊,岂可轻涉险地?做这等工匠所做的事?
住进皇宫之后,宫里的宫宦盘根交错,兴安梳理了这么久,也没梳理干净。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太过于危险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中,他现在一岁的儿子朱见济,会在景泰三年被册封为太子,六岁的时候,突然夭折。
而且明代宗执政八年时间里,一个孩子没有出生,在郕王府的时候,却是子嗣频出。
是风水?还是另有隐情?
难不成是明代宗太忙了?忙于振兴大明,忙于让大明再次伟大,没空造娃?
可是明代宗八年的时间纳了一个唐贵妃,还纳了一个妓女为妃子,就是为了生孩子,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皇帝,在为尊者讳的时代里,是没有错的,也是不能错的。
即便是土木堡大败,也依旧是说王振的锅,朱叫门无罪。
但是皇帝有一件事是绝对有罪的。
那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朝臣就无法为了皇帝披肝沥胆,没有子嗣,朝臣们就会心思不定,没有子嗣,朝臣就会千奇百怪。
生儿子,不仅要生,而且要多生!
纵情声色,肯定会被朝臣们说这是亡国之君!
那不生,必然是亡国之君。
其实,时间线再拉长一些,正德皇帝朱厚照,会两次落水,无子嗣,嘉靖皇帝朱厚熜,会被宫女刺杀,天启皇帝朱由校也会突然落水。
朱祁钰住进皇宫之后,他将失去自己宝贵的…自由。
自由!
“朕在郕王府里住习惯了,此事勿议,朕意已决。”朱祁钰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移宫之事。
郕王府的校尉、宫宦、都是他的人,他用的也放心,老婆、孩子也安心,跟着朱祁钰拼命的十二骑,就住在郕王府的外院。
只要不是于谦带着京营的人跟他火并,他在郕王府远比皇宫安全的多。
于谦会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不会。
“这陛下,这不成…”王直还要再说,却被朱祁钰直接打断了!
朱祁钰不动声色,平静的问道:“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每天吃几碗饭吗?”
“臣不敢!”王直听到朱祁钰如此说,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这话太诛心了。
朱祁钰的话虽然平静,但是已经带上了怒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可是个冲锋陷阵的马上皇帝,哪怕是庶皇帝,谁敢造次?
“平身吧。”朱祁钰摇头,这王直还没过一个回合,就直接跪了。
没劲儿。
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于谦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一样,出列说道:“陛下,昨闻探事人来报,也先大选人马,有再犯我国之谋。”
“伏乞陛下,赐臣亲到边方,料度机宜,设计破敌,必不误国。”
朱祁钰闻言一愣,于谦居然要亲自去边方巡查?
京营大军二十万的兵权,这就直接交了?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你昨天不是说杨王和武清侯年后去,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亲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臣前往山外九州巡查,也是为了安边养民。”
于谦的安边养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朱祁钰的农庄法,他昨天跟杨洪打了招呼,再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前往看看。
再有就是还兵权了。
自己都离京了,这十团营新京营的指挥权,陛下给谁就是谁的了。
能交给谁呢?
于谦叹了口气,英国公张辅殉国,英国公府上张辅还有俩兄弟,但是却是狗肉不上桌,难登大雅之堂。
陛下有能用的人吗?
朱祁钰听出了意思,略有些担心的说道:“一切便宜,任卿裁度,于少保有痰疾之症,塞外多尘,出塞还是多加注意才是。”
“前往山外九州之前,太医院有良医二人,乃是天下名医,先行诊治之后,再言出行之事。”
于谦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咳嗽过一次,还是因为土木堡惊变之后,他需要安排之事过多,才火炎干上,咳嗽不止,随后每次面圣,他都压着。
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记得。
“谢陛下垂怜。”于谦俯首归班,感慨良多。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比少保的头衔还要重要一些。
少保这两个字,是对功勋的封赏,而这句出塞多尘,则是陛下的私情的信任。
大明得此君,真乃是天幸。
第八十章 皇帝的信息茧房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模样,一时有点语塞。
他这番话,完全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并就是塞外多风多沙尘,容易加剧他的病情,只是一句叮嘱罢了。
他忽然发现,于谦可能和福建那群揭竿而起的百姓一样…他们要的可能真的不多。
“陛下,大明新获大胜,北镇抚司衙门里还关着不少的人,那些囤货居奇的商贾,还有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以及…当殿击杀前锦衣卫指挥使的一干人等。”卢忠提到了他牢底的一群犯人。
尤其是当殿击杀指挥使马顺的人。
盘踞在朝阳门外囤货的商贾,凤阳诗社摇旗呐喊的笔正,当庭击杀视规则于无物的朝臣。
这些人现在依旧没有定下章程。
“徐御史!”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徐有贞问道:“这些人该怎么办?”
徐有贞浑身打了个激灵,慢慢走出来,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囤货居奇者不过逐利,多有发生,若是今日皆斩,天下商贾人人自危,货物无法流通,与大明无利。”
“至于当殿击杀马顺等人,那也是…为国为民啊,臣以为流放最为恰当。”
“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摇唇鼓舌,败坏军心,该杀。”
“商贾人人自危?”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对卢忠愤怒的说道:“卢指挥,在你那里被捕的粮食投机者们,我们要立刻把他们全部斩首示众!并且通传天下!”
“要告诉那些商贾们,任何敢于人为制造饥荒的投机者!都将是大明的敌人!都将是朕的敌人!要立刻斩首!”
“这群家伙,不是罪人,是虫豸!连人都不是。”
朱祁钰对商贾是没有任何的偏见的,甚至他认为商贾的存在有利于大明的货物流通。
事实也是如此,商贾的存在有很多正面的、积极的作用,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在战争之时,在灾年、在缺粮之时,大肆投机,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以谋求土地、普通百姓家眷之人,都应当立刻被消灭。
物理意义上的消灭,抹除掉他们的存在的痕迹!
他们已经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已经被金钱所奴役,那么这些人最后的下场,就只有死亡。
不杀一批祭旗,天下商贾,岂不是要照着模样学了去?
“臣领旨。”卢忠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的旨意,这群人不仅要死,而且要遗臭万年!
朱祁钰的怒气未消散,继续说道:“当殿击杀锦衣卫指挥使,杀人者死,一道斩首示众便是。”
“臣领旨!”卢忠再次高声说道。
锦衣卫是什么?
是天子亲卫,即便是马顺等三人,是朱祁镇的死党,但是清理马顺等人,只能皇帝来做。
都察院和给事中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至于凤阳诗社那群人,朱祁钰却没有做出批示。
凤阳诗社的《布仁行惠议》算是一份比较犀利的文章,是南迁派的摇旗呐喊的鼓吹手。
但是兴安已经查明了,他们和散播“朕,朕,狗脚朕”流言的人,并非一拨人,不是奸细,就是单纯的意见篓子。
真理,是颠不破的。
不是几个文人,狺狺狂吠几句,就可以动摇的。
朱祁钰是在讨好这些脑袋里都是媚骨的读书人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不想阻塞言路。
正统共一十四年,王振把持朝政,壅蔽言路,导致了下情无法上达,极大程度上,造成了大明现在目前的模样。
而王振能做到这种地步,因为他是朱祁镇的近臣,就连英国公张辅,这位靖难之后只是封侯,凭借战功封公的辅国重臣,都无法靠近朱祁镇。
正统十二年,王振的头号走狗喜宁,侵占了张辅家里的田宅,张辅自然是不从,喜宁的弟弟喜胜就带着净奴,把张辅家中的一名孕妇给打死了,一死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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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辅、邝埜等大臣极力阻拦朱祁镇亲征,这些阻拦的意见,却全都被挡下了。
到了土木堡更是如此,邝埜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觐见,最后却始终不能觐见,最终土木堡惨剧发生,战死于野。
九重之上的君王,最终获得消息,经过了一层一层的筛选,最终直达天听。
这大约就算是皇帝的信息茧房吧。
若是壅蔽言路,最后的结果,就是君王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簇,四海升平,天下太平的繁荣盛世。
但是大明的底层却是哀嚎遍地,路有白骨皑皑,百姓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虽然这几个凤阳诗社的家伙,是群意见篓子,虽然凤阳诗社那群人,实在可恶。
但是大明言路不通多年,杀了一时痛快,但是亲自给亲自编制信息茧房?多少有些作茧自缚。
还不如让他们牢底坐穿,而且,在诏狱关一辈子,其实比杀了,更可怕。
遇到大赦也出不来,因为没有罪名,怎么赦免呢?
意见篓子可以,但是说话的时候,得拿捏点分寸。
不要和朝廷、皇帝对着干。
否则下场就是关进笼子里,再也无法出来,摇唇鼓舌。
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
于谦出列高声说道:“陛下不以好恶定是非,定行止!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大明有此英主,何愁不兴。”
他站出来支持了陛下的决议。
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件小事。
他是钱塘人士,那年发了大水,洪涝遍地,钱塘县衙处于高地,没有受灾,钱塘县令,紧闭县衙大门,怡然自得。正所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下情上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陛下不想被蒙蔽的想法是极好的。
盛怒之下,还能克己忍怒,没有立刻斩首凤阳诗社的人,殊为不易。
“议国事,惟论是非,不徇好恶。众人言未必得,一人言未必非,则公论日明,士气可振,国事可期。”于谦再次俯首说道。
议论国事,只看大是大非,不看个人好恶。
众人都在说的,未必一定会有收获;一个人说的,未必都是错的,只要大家都来讨论,这道理,自然是越辩越明白,提振国朝士气,国家大事,自然便可以期许了。
于谦旗帜鲜明的支持了皇帝的处理决定,并讲出了自己的根据。
徐有贞悻悻归班,他居然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治水为妙!再这么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啊!
卢忠俯首归班,他站在最后面,是在廷文武里最小的官,但是没人会看轻他。
他是跟着陛下征战的那十三骑之一,而那剩余的十二骑,皆为锦衣卫里的千户。
现在整个锦衣卫只听陛下一人调令了,一个肯为军士殿后的皇帝,他们还有不效忠的理由吗?
这次的朝议用了很久,朱祁钰一直在努力的忍着自己的脾气,朝中大臣的意见各不相同,但是总归是有些脉络可寻。
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于谦提出的匠爵之事,却没有遭到任何的阻力。
他本来以为礼部会反对,毕竟士人才登的大雅之堂。
但是礼部尚书胡濙没有任何反对,反而是准备积极推动此事。
“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医者有四秩,谓之曰神圣工巧,今工匠亦有四绝,天下之大幸事也。”礼部尚书胡濙态度很明确,坚定的站在了于谦一方。
这让朱祁钰颇为意外,匠爵这条他以为很难推进的新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朝议中,过关了。
这次的朝议,朱祁钰敏锐的发现了自己这个庶皇帝的皇权,愈加稳固了。
一名御史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于谦,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功劳簿更凭自己好恶,俞士悦俞尚书战守德胜门,从未卸甲,却未有寸功,此为…”
俞士悦整个人一机灵,整个人都麻了!
这是为自己请功吗?
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他把妻儿老小送到南方的事儿,陛下可是一清二楚啊!
好死不死的,提自己干嘛!
第八十一章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御史弹劾于谦,这卸磨杀驴的速度也太快了。
瓦剌狗鞑子昨天才刚撤出关外,于谦指挥这京营追击出了居庸关,刚回到京中。
御史们就迫不及待的弹劾于谦。
卸磨杀驴、上屋抽梯,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昨天还在说,于谦挽狂澜于既倒,今天就说于谦,权臣也!
于谦任少保,总督军务,这个总督军务,主要指的是现在的十团营,二十二万新胜大军。
而他手下依然有杨洪、石亨、范广、刘安、孙镗这些善战之将,这些军将是很相信于谦的。
尤其是于谦的请功奏疏上,并没有因为他个人的好恶,有任何的偏袒。
比如石亨明明和于谦有旧怨,但是石亨依旧得以封侯。
赏罚分明,是战后人心向背的一个最最最重要的事,于谦可以赏罚分明,那这些军将完全没什么好说的。
而在朝堂上呢,工部尚书石璞,在之前京师保卫战中,一直想去兵部当个侍郎。
户部尚书金濂,为人刚正,于谦又是浑身正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天然聚集在一起。
兵部、户部、工部,几乎都站在于谦一侧。
而皇帝朱祁钰呢?
新登基,才俩月,朝中并没有亲信。
一个词,几乎同时在群臣的心头冒起,权臣。
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杨坚、李林甫、童贯、蔡京等等人名,似乎是在于谦身上打转。
像啊!现在的于谦怎么不像个权臣呢?
但是转着转着,这些个人名,又消失不见了,反而冒出个诸葛亮来。
无论怎么看,如此权势滔天之下的于谦,在已经做出废立之事之后,并没有选择权臣路线。
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辅佐君王,秉身人臣之忠心之能事。
大胜之后巡视边方,让陛下收回军权。
历朝历代,对诸葛亮的评价如同过江之鲫,而且越往后,评价越高。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隔壁也先的爹脱欢、脱欢的爹马哈木,包括也先,日思夜想的事,就是称汗。
于谦又坚定的执行着朱祁钰的命令,支持朱祁钰几乎所有的决策,于谦最多只是觉得陛下太过于激进了,而且很多并不符合大明的情况。
于谦的反对,更像是防止陛下的良政变成恶政,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无法达到更好的效果。
他需要再详细了解、走访、调查清楚之后,再进谏言,将事情办得尽量,尽善尽美。
于谦为了反对而反对。
这名御史弹劾于谦的赏罚,是在廷武勋都没意见的功劳簿。
他这个御史倒是有意见了。
俞士悦本来美滋滋的听着朝堂的朝议,结果御史直接把他给点了出来。
“御史害我!”
俞士悦整个人都有点麻了,他一点都不想争这个功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可以把这份功劳给金濂,也可以给于谦,甚至能给陛下也可以。
可是呢?
这个名御史,点了他的名字。
“哦?”朱祁钰来了点兴趣,都察院终于起了一点作用了,在弹劾这件事上,发力了!
终于找到了可以攻击于谦的内容吗?
“俞尚书!”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
俞士悦脸都拧到一起去了,他出列长揖说道:“陛下,臣的确是甲不离身,在德胜门上,守了五天五夜,不过这怎么能算功劳呢?”
“就连陛下都亲自披挂上阵,臣做这点事,算事儿吗?!”
“根本不算啊!”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的样子,颇为好奇的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俞尚书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臣不敢!”俞士悦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什么都不要。”
他上城头是有原因的,他把妻女送回了南方,这件事还被人抓到了辫子,还被捅了出来。
他上城头,守这五天五夜,就是为了功过相抵。
于谦自然是知道了俞士悦起了这种心思,就没有给俞士悦记功,这可倒好,御史当廷讲了出来,他整个人都傻了。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满头是汗,再看着于谦一脸无奈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之前就是这个御史,弹劾俞士悦把妻儿送走了。
御史的弹劾,怕不是一炮双响。
“俞尚书,朕要的花名册的奏疏写好了吗?于少保那边英烈祠还等着要呢。”朱祁钰分给俞士悦一个任务,就是给大明军队改名。
俞士悦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成敬,成敬递给了兴安,兴安才转手递给了朱祁钰。
俞士悦忙不迭的说道:“写好了,写好了。”
“很好,归班吧。”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俞士悦归班。
“陛下,他…”御史还要再说。
俞士悦直接急眼了,他大声的说道:“我有没有功劳,我不知道吗?用你说吗?用你说吗?!”
“没有!就是寸功未立!”
朱祁钰强忍着笑意,让御史归班。
“陛下臣有本启奏,弹劾于谦太专,请六部大事同内阁奏行!”另外一名御史立刻站出来说道。
朱祁钰挥了挥手,让这名叫顾耀的御史,算是老调重弹了,这没啥新鲜劲儿了。
这种论调从最开始就有了,朱祁钰一并以战事紧张,皆由于老师父便宜行事,给打了回去。
现在又出来说这个事。
于谦敢专权,干涉六部大事,如同内阁首辅一样,跑到郕王府奏请行事,那都是朱祁钰给于谦的权力。
“陛下…”御史顾耀还要开口,据理力争。
金濂却出列朗声说道:“臣以为于少保以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兼大学士,依祖训,请六部大事,虽然陛下尚未组阁,但并不违制。”
“战事紧急,群臣焦虑而无定计,臣以为这弹劾,颇有些无理取闹了。”
金濂就差指着顾耀的鼻子骂了,敌人打过来了,你们这帮人除了哭哭啼啼,有一个能站出来主事的吗?心里没点数吗?
战事协调六部之事,有何不妥?
况且于谦几乎事事启奏陛下,连跟城外的先锋打仗,都要请示,哪有一点僭越之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兴安,把你派人前些日子去直沽买干鱼的事,讲一讲吧。”
兴安一愣低声问道:“陛下,真的要讲吗?”
“讲。”朱祁钰点了点头。
兴安转过身来,仔细考虑了半天,朗声说道:“陛下九月中旬喜欢吃直沽产的干鱼,就让咱家再买些来。”
“于少保说,他家里自己家做的干鱼,让咱家去拿。”
“陛下不让咱家白拿,让咱家揣着钱到了于府,于少保家眷说,他们家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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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知道后说:干鱼太咸了,不吃了。”
“陛下还说,于少保的劝谏,总是绕着弯儿的劝,不太容易听的懂。”
“陛下又说,于少保日夜分国忧,不问家产,若无于少保,令朝廷何处更得此人?让咱家以后不要再递弹劾于少保的奏疏了。”
“陛下,臣讲完了。”(出自《明英宗实录》190卷,原文最后作者说有注解。)
于谦的劝谏并不太好听懂,但是朱祁钰却听懂了。
于谦的谏言是:他家里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其实说的是百姓的家里,没有干鱼。
兵祸至,跑去买百姓的口粮干鱼,百姓家里有,也会说没有;若是让现做,必然说不会做。
这就是于谦想说的话。
其实……除了干鱼还有真定河畔的野菜,朱祁钰都让停了。
“顾御史,可还有要说的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这是朱祁钰在用自己的皇权,为于谦做事背书。
也是替于谦进行了辩护,于谦的劝谏总是这么的温和。
从来没有梗着脖子大声的喊,陛下,你这儿不对!陛下,你那儿不好!
于谦没有任何的不恭敬的地方。
就是劝谏陛下不要扰民,还拐了那么大个圈子。
权臣会放下揽京营大权的好机会,跑去山外九州巡抚,放弃京营?
权臣都干点啥?
杀帝结发妻许配自己的女儿;
不停的刷名望团结所有朝臣;
提着剑杀了皇帝嫔妃,还让逼皇帝低头认错;
装疯卖傻趁着皇帝出巡兵变;
养寇自重大权独揽;
征战天下,军权在手,灭皇家宗室满门,自己上位;
殴帝三拳而去等等。
(依次是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
这才是权臣啊。
于谦这恭恭敬敬还回兵权,怎么看也不像是权臣该有的样子,这都要弹劾,朱祁钰还要煞有其事的查办。
是打算逼着于谦造反吗?
“陛下从谏如流,乃是英主,臣谢陛下圣恩。”于谦还以为要上演飞鸟尽,良弓藏的事。
可是陛下却是如此回护。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爱卿尽管去做便是。”
他还指望着于谦这把刀,能够砍下万夫一力,天下无敌的农庄法,这块最硬的骨头!
自然要为于谦站台。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是没这种道理的。
无论哪个朝代,只要涉及到了土地田亩政策,哪次不是打的生灵涂炭,哪次不是打的血流漂杵?
既然于谦愿意做,朱祁钰自然要给予最大的支持。
第八十二章 十七岁,十七岁啊
朱祁钰乐意为于谦背书。
因为于谦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天下为公的人。
救时宰相,这一个词,于谦完全是担得起的。
兴安去拿于谦家里拿干鱼,于谦家里的情况,也被兴安如实回答。
那便是:日夜分国忧,所居仅蔽风;门前无列戟,错认野人家;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而已。
于谦的家里如同如同普通人家一样,甚至连醋都没有。唯有书籍,是他的财富。
御史顾耀的弹劾,现在更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朱祁钰所知,顾耀的宅院在东江米巷,那边一座宅子就要十几万两银子,他哪来的钱?
又哪里来的底气,攻讦于谦呢?
朱祁钰看着顾耀终是挥了挥手,示意其归班便是。
朝议还在继续,太阳高高升起之时,朝议正式结束,廷议并没有进行。
因为今天是各衙门最忙的一天,大明重开九门之日,各衙门都要加班加点,处理积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奏疏。
于谦走出了奉天殿,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着群臣一边交谈,一边离开的样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瓦剌人走了,大明的危急就彻底解除了吗?
真正的考验还在前面。
他正要迈步向前,却被吏部尚书王直拉住,王直刚要说话,兴安从奉天殿内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于少保,陛下有话。”
“你且先去,你且先去。”王直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拾级而下,向着远处的宫门而去。
于谦和兴安站在月台上,看着王直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离去。
王直上一次在宫门前,对于谦说,面对这样的情况,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也。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直其实已经切实的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足以救时,将权柄交给了于谦。
此时,王直的身影,略显萧索。
“陛下何事?”于谦收起了自己的感慨,问着兴安,这些宦人,于谦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因为他没钱。
正统初年还有三杨主政,三杨何人?
杨士奇、杨荣、杨溥,公正廉明,治国井井有条,国无长君,他们辅佐皇帝,继仁宣德政,颇有作为。
可是自从宦官王振擅权,每逢朝会,见到王振的人,必须要献百两白银,若是能够献白银千两,始得款待酒食,醉饱而归。
于谦能送什么?
两袖清风。
向太监打听点事,总要银钱打点,他没有,所以,他不喜欢和宦官们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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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之前查抄了一大批的阴结虏人的奸细,这里面查获了一套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宅子。”
“陛下将这座宅子赐给了于少保,所用奴仆一应支取,皆出自内帑,于少保勿虑。”兴安可不敢收于谦的银子,他去宣旨,陛下都不让讨口彩。
“可是那,九重堂?”于谦颇为惊讶的问道。
京师九重堂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曾经是淇国公丘福的宅子,大气磅礴。
可是丘福轻敌冒进,与王忠、火真二人,尽数被俘,随后遇害,因为是轻敌冒进,只有千余骑傍身。
太宗文皇帝大怒,命令褫夺了淇国公的国公位。
这大院子,后来辗转流落到了郭敬手中,看来兴安是从郭敬处,查到了地契。
兴安点头说道:“然也。”
案子是于谦亲自办得,于谦当然对赃物这事一清二楚,而且办差的是卢忠。
所有收缴都归了内帑,昨日清点完了,有两百多万两的银子。
里外里,打了一场京师保卫战。
朱祁钰的内帑,反而赚了一百万两白银。
于谦考虑的事内帑没有进项,但是朱祁钰抄家抄的不亦乐乎…
哪天没钱前,随即抽取一名大臣吵架,那必然是盆满钵满呀。
这宅子,是这里面最大的一间宅子,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坐落于西江米巷,与郕王府离的不远。
“钱资自古坏名节,臣受之有愧。”于谦当然不愿意收这个宅院。
这没由来的突然赏赐了个大宅子,这不明不白的,他实在难以接受。
兴安摇头,这陛下还真是把于谦给猜透了,知道这上次于谦也不愿意接受。
“陛下交待咱家的时候,就知道于少保会推辞,特意交待了口谕:知道,知道。”
“于少保写了首《暮归》言:小小绳床足不伸,多年蚊帐半生尘,官资已极朝中贵,况味还同物外人。”
“陛下其实另有深意。”兴安神秘兮兮的说道。
“深意?”
兴安低声交待了一番,才俯首说道:“于少保,若是赐下了宅院而不住,则有沽名钓誉之嫌,更毁清誉,陛下傍晚要去于少保家里就食,食材酒水,一应内帑,无需准备。”
朱祁钰为了让于谦住进去,煞费苦心,连蹭吃蹭喝的名义都打出来了。
“陛下真的有深意吗?”于谦拿着那柄钥匙,满头雾水。
兴安说的深意,是一条大明的律法,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遵守了。
大明初,洪武元年时,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前厅七间或五间,中堂七间,后堂七间;
一品、二品官,厅堂五间九架;
三品至五品官,后堂五间七架;
六品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
但是这条文,随着越来越多的僭越违制,早就成了一条没人遵守的条文了。
于谦以为大明皇帝,有意盘查一下京师官员的府邸,是否僭越违制,但是这事陛下没有明说什么时候办。
这种事很难查,据于谦所知,很多人为了避免追查,都让经纪买办代持宅院,稍有风吹草动,则消失的无影无踪。
狡兔三穴,想要查,那得放长线。
暮霭沉沉,朱祁钰骑着马就奔着于谦新府邸九重堂而去,他说要来吃饭,金口玉言。
说了要蹭饭,就要来吃饭。
于谦这个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这么大个宅子,要用门房、文书、仆从、马夫十余人,朱祁钰还专门调了二十个校尉来门前列戟,就是轮换站岗。
当然他没有从锦衣卫里面调人,而是从十团营调的人。
算上于谦家人,一共不到四十人,一年需要花多少钱?
八百两雪花银。
只需要八百两即可养一年,这打完仗朱祁钰赚的那一百万两白银,能养于谦这个九重堂1250年,足够养到公元2699年了。
朱祁钰来的消息是提前通禀的,于谦带着自己的妻子董氏,自己的儿子于冕、和养子于康出门恭候。
“都说了不用大动干戈,朕就是来蹭个便饭。”朱祁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了兴安,踩着夕阳,走进了九重堂。
他四处转悠,这九重堂虽然规制上不如自己的郕王府,但是胜在精巧,一步一景。
朱祁钰跟着于谦聊着国事,来到了于谦的书房。
“于少保啊,你这刚搬家,就处理上公文了?”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纸张,眼中都是疑惑。
于谦俯首说道:“臣深受皇恩,自然是不敢懈怠。”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桌上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个字,母亲。
“是…遗书,此次阵亡军士的一封遗书。”于谦的语气说不出的沉重,他拿起了桌上的另外一张纸,上面也是相同字迹的母亲二字。
“这孩子是…”朱祁钰握着手中的遗书,手有点抖。
“阵亡了。”
朱祁钰将遗书放下,颤颤巍巍的问道:“那…为何要留两封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有抬头的遗书呢?”
“不是不识字,是犹豫,所以只留下了母亲二字。”于谦将两封遗书收到了匣子里放好。
朱祁钰抓着书桌,撑着身子,手攥的极紧的问道:“多大了?”
“再过三天应该当十七岁了。”于谦低声讲道。
“十七岁了,十七岁了。”朱祁钰喃喃的说道:“这么小,应该是正读书的年纪啊。”
朱祁钰和于谦相顾无言。
第八十三章 反其道而行之
“叫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封遗书,这个只留下了两个遗书的大明军士。
他郑重的把遗书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略有些失神的问道。
“张顺,临漳人。”于谦回答着,君臣在这一瞬间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家里还有什么人?”
于谦收起了另外一张文书,深吸了口气,折好,放进了袖子里说道:“家中有一老母,还有一刚过门的媳妇,这媳妇有了身孕。”
“家徒四壁,临漳县衙已经派去了慰问。该有的都会有的。”
“嗯,家徒四壁。”朱祁钰连连点头,随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张顺的其他事,于谦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遗书,而于谦面前还压着很多。
大明的军士识字的并不多,文盲占据了九成以上,最近军士们也在扫盲,不识字,连最基本的大将军炮都不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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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这顿晚饭吃的不是很香,他最喜欢的干鱼也在桌上,这当然不是于谦家眷做的,是朱祁钰让人化成小厮在朝阳门买的,五个铜板一条。
咸香味儿的干鱼。
饭吃完之后,就到了谈正事的时候,朱祁钰坐在主座上。
于谦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臣猥以浅薄致位六卿,任重才疏,已出望外。”
“今虏寇未靖,兵事未宁,当圣主忧勤之时,人臣效死之日。岂以犬马微劳,遽膺保傅重任,所有恩命未敢祗受,如蒙怜悯仍臣旧宅居住,以图补报庶协舆论。”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才能和德行配不上少保之位,也配不上这淇国公的大宅子,实在是太过于冠冕堂皇了。
他想回家。
朱祁钰示意于谦平身:“坐下说话。于少保,朕有个想法。”
于谦坐在座位上,依旧觉得这软垫,还不如自己家的长凳舒服,但是君所赐,莫敢辞。
他想起兴安所言的陛下另有深意,便立刻明白了,陛下要说他的深意。
讨顿饭,完全是个借口罢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明言,若有臣效犬马之处,臣定当竭尽所能。”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好事。”
他面色颇为痛苦的说道:“咱大明的官员,他…苦啊!”
嗯?
(⊙?⊙)!
别人若是说大明官员苦,于谦还会信一点,但是陛下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是痛心疾首啊!
朱祁钰面带悲苦的说道:“咱们大明不奉高薪养廉,所以俸禄极低,还屡屡折大明宝钞,天下官吏怨声载道啊,而不得不自谋生路。”
“便有了这冰敬碳敬之事。”
“瑞雪逍遥下九重,行衙吏部挂彩灯。频叩朱门献暖炉,玉做火塘熔炭红。”
“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朱祁钰忍不住的吟了两句诗。
冰敬碳敬,非常类似于后世大美利坚的合法贪污,地方官进京的时候,都要向京官们孝敬钱财,少则百两,多则千两。
但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贪腐呢?
那怎么可以带烟火气呢?那怎么能有恶臭之名呢?
读书人偷能叫偷吗?
就像是中华烟里放大钞,茅台酒里塞黄金一样。
冰敬碳敬,不带一丝烟火气。
“恶心!”
朱祁钰终于是装不下去了,脸上满是厌恶,直接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于谦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朱祁钰一个小年轻,也藏不住多少事,还不如直说。
“陛下有何打算呢?”于谦还是没想到,自己住在这九重堂内,到底和这冰敬碳敬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祁钰认真的说道:“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的规制,但是现在僭越的人何其多?那小小监察御史顾耀,就住着一个十七万两银子的大宅子,堪比公侯!”
“英国公府还不如他顾宅豪气!”
“要说恭敬,视王法为无物,才是最大的不恭敬!”
于谦愣愣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太宗文皇帝为此也曾大发雷霆,彻查京师,但是,收效甚微。”
“其一,乃是各臣子,僭越家宅,皆是经纪买办代持,其中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宅邸。”
“其二……”于谦叹了口气,眼神全是惆怅,他叹息的说道:“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通风报信,官官相护,最终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其三,此疾根由已久,非一家一地,一门一户,牵扯甚广,太宗文皇帝牵连数百人,最终只是抄家了事。”
产权不清,找不到直接责任人;
查办此事的人,也是食利者,他自己都住豪宅,自然稍有风波,必然是:传下去,陛下要清产了。
牵连甚广,根深蒂固,于谦对此事知之甚详,他自己可以住破宅子,不嫌寒酸,他自己可以两袖清风,不嫌贫寒。
但是他不能要求其他人和他一样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谦是个典型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君子。
朱祁钰自然不是啥君子,他的歪门邪道的盘外招、奇思妙想实在是甚多。
“朕知道,朕没打算查。”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还以为朱祁钰就是临时起意,也没多想,赶忙说道:“那臣这大宅子,也住不安生。”
朱祁钰喝了口茶,摆了摆手说道:“于少保,朕来问你。”
“这大宅子,住的可还好?一应开支出自内帑,家里的开销很少,这大明俸禄是不是就显得不是那么寒酸了?”
于谦完全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是何意,只好照实说道:“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没有太多的开支,大明俸禄,就不算少了。”
“这就是朕要办的事。”朱祁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但是于谦依旧是云里雾里,陛下的话,着实有点跳脱。
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大明有于少保,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夙夜哀叹。”
“试问于少保,我大明是不是还有,朕看不到的这样的臣子,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为大明尽忠竭能?”
于谦毫不犹豫的说道:“那自然是有。”
朱祁钰叹气的说道:“那别人卡吃拿要,吃的满嘴流油。”
“这些忠心的臣子,为国竭尽的臣子,这些持正的臣子,会心生怨气,也会有怨言,更会有想法,会甘于寒舍清汤?最终慢慢同流合污。”
“少有麒麟志,暮耕千顷田。”
“年少的时候,怀揣着一腔热血踏入仕途,却看着大明仕途这副模样,最终选择同流合污的,不在少数啊。”
朱祁钰叹息,后世的他,年少的时候,梦想是做科学家!后来慢慢长大了,梦想却变成了买房和买房。
能够像于谦这样,一生持正之人,实在是太少了。
别人都贪,你自己不贪!你还混不混了!
于谦在外巡抚二十四年,不就是因为他两袖清风吗?
于谦作为大明官场上的一个异类,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试问天下有才者,谁能够忍受这般苦楚?颠沛流离二十四年?
但好在,二十四年的巡抚,非但没能磨平于谦的棱角,反而是让其更加锋芒毕露。
于谦依旧不太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官场贪腐横生,官场败坏腐烂如斯,他深知这种现象,也知道原因,陛下说的就是原因。
可是怎么解决?
要是有好法子解决,他早就上奏,让陛下赶紧推行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
朱祁钰却是笑意盎然的说道:“朕打算给我大明天下官吏,按照大明规制,建立官舍。”
“让咱大明的官员们啊,都有符合规制的房子住,有符合规制的衣服穿,一应日常开销,吃穿用度,出自国帑。”
“这样一来,持正之臣子也算是有了保障,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绝对不愁吃穿。”
“官舍?”于谦眼睛瞪大,这个解决思路…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明官员为官一方,那必然是少不了得罪人的,咱大明呢,民风彪悍。”
“朕打算官舍建起围墙,佐以刀斧,再派缇骑出京,当地招纳义勇团练,日夜巡逻官舍,点检出入,查备来往人员。”
“当然京官也是要住官舍的。”
“于少保,朕这个法子,是不是极好?”
于谦眨着眼睛,看着自己这九重堂,再联想到陛下所说的官舍,头皮发麻的说道:“好。”
这都是什么点子,陛下到底从哪里寻摸这么多稀奇古怪,却行之有效的点子啊!
这是做官,还是坐牢?
第八十四章 朱叫门迤北娶亲
还墙头佐以刀斧,点检出入,查备来往?
呼…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可是为了大明的官吏们好啊!他们不是说大明俸禄浅薄,说朕这朱明薄凉寡恩吗?”
“朕这么做,可是全都为了咱们大明的官吏们,能够没有顾及的为大明尽忠啊!”
朱祁钰说的那叫一个深情,甚至他自己都信了!
其实他主要是防备朝臣串联,现在官吏们太自由了,整日里寻欢作乐,整日就是结党营私,那大明能好的了?
锦衣卫带队,缇骑们招募义勇,出入点检,往来查备。别的不说,京官首先就得做到,至于地方官,那也能用,不过得多管齐下。
下了班,不回家造小孩,在外面瞎溜达啥?
至于创意来源,自然是慈父搞出来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家属院了。
只不过慈父守门的是克格勃,朱祁钰这当门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了。
朝臣们老想给皇帝盖个猪舍,把皇帝塞进去养猪,朱祁钰反其道而行之,给他们搞集体家属院,把这群人统统塞进去,当猪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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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走出九重堂的时候,脸颊一凉,他抬起头看向了天空,朦朦胧胧。
下雪了。
最开始小雪纷纷,没过多久就开始大雪扬扬,刺骨的寒风开始肆虐着京师,北方陷入了万物皆静籁。
而此时的迤北,朱祁镇冻的瑟瑟发抖,这是他在草原上过得第一个冬天。
莫罗看着朱祁镇抖如筛糠的模样,眉头紧蹙,有那么冷吗?
这炭火已经烧到了最旺的时候了,为了给朱祁镇生火取暖,可是用上了碳。
牛粪这种东西,用在大明大皇帝身上,实在是不合时宜。
虽然昨天开始就下起了大雪,但是并没有刮起白毛风。
白毛风是什么样的,关内人是很难想象的。
大风夹杂着大雪,那些雪片如同利刃一样在天空盘旋着,稍有露出肌肤的地方,就会被割出血口来。
从天到地就只有一个颜色,那就是雪白。
就是再老道的牧人,在白毛风的季节里,都会淹没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再无踪迹。
若是毡包的绳索扎的不够扎实,会被直接吹上天,那躲在毡包里的人,会连人带着毡包被一起卷上天。
现在,这种天气算是温和的了。
“皇上,奶豆腐做好了。”莫罗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豆腐递给了朱祁镇,不是很烫,但是取暖最佳。
朱祁镇躲在厚重的被子里,他真的很冷,哆哆嗦嗦的问道:“有酒吗?”
“皇上,忍耐下,迤北不比中原。”莫罗将奶豆腐递上去后,走出了毡包。
她叹气的看了朱祁镇一样,从大明京师撤军以来,大明京师送来的给养,都已经用完了,现在都是伯颜帖木儿在养着这尊大神。
大明也没有丝毫送给养的准备了。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朱祁镇一应开销,着实是不小,对于伯颜帖木儿,也是个巨大的负担。
伯颜帖木儿从没想到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开销会这么大。
伯颜等在帐外,看到了莫罗走出了毡包,赶忙迎了上去问道:“今天又吃了多少?”
“挑剔的很,羊肉只吃颈肩肉,还只吃嫩羊,其他的都浪费了,这一天就杀了三只羊羔,再这样下去,哪里够他吃?咱们家的羊,都要被他吃光了。”莫罗重重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吃饭,可以如此的挑剔,奶只喝现取的,这从哪里去找现取的羊奶?
还要饮茶,草原上茶叶最是金贵,而且还要喝贡茶,那是伯颜帖木儿都讨不到的好东西。
大明京师送来的那些茶叶,也早就取用完了。
“唉。”伯颜帖木儿闻言也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相互无言。
季铎是最后一次送给养了,这之后,大明似乎跟忘了他们还有个太上皇在迤北一样。
再过半个月,朱祁镇就要过生辰了,他还吵闹着要过万寿节,这瓦剌贫寒,这都要被吃穷了,哪里还有过万寿节的资材?
悠扬的琴声忽然响起,伯颜帖木儿侧耳倾听,眉头紧皱的问道:“这大皇帝,又在弹胡不思了吗?”
莫罗无奈的点了点头,这朱祁镇可真是好雅兴,每次吃晚饭,总要弹弹琴,可是草原上哪有汉琴,只好给了朱祁镇一把胡不思。
胡不思是一种四弦、无品梨形的琴。
这没几天的功夫,弹的倒是有模有样了,偶尔他还会唱曲,引得路过的瓦剌人频频驻足。
每每如此,莫罗脸都拧到了一起,忿忿的说道:“他倒是自得其乐,怡然自得。”
“爱弹,就弹吧。唉。”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们本来以为这朱祁镇怎么也算是皇帝,他连自己的闺女都贴了出去,结果没想到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养这么一尊大佛,他们真的养不起了。
伯颜帖木儿万般无奈的说道:“太师说,要把朱祁镇送还给大明。”
“大明新帝执掌乾坤,也日趋稳定了下来,本来还以为那于谦和那大明新皇帝,必然有一番冲突,于谦军权在握,定会是个乱臣贼子。”
“可是没成想,却是个君圣臣贤的局面,大明新君每事垂询于谦,对其颇为信任,而这于谦在战后,居然卸了专权,一门心思做自己的兵部尚书了。”
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也先这个太师,联合阿噶多尔济,架空了大汗脱脱不花,也先以为于谦,也定会如此!
而且因为打仗,于谦大权在握,这权力在手,又怎么会舍得撒手呢?
但是于谦就是于谦。
这是也先没有料到的局面,他还以为可以趁着君臣相隙的时候,再次出兵,这下子完全没有机会了。
“现在唯有一个机会,让这位皇上正式迎娶你,然后太师那里,我们再去商定。”伯颜帖木儿郑重的叮嘱道。
莫罗眼中一亮,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名分吗?
她低声说道:“皇上身边的那个锦衣卫袁彬,寸步不离,我一说起此事,袁彬就会讲一堆的道理,你让喜宁和小田儿,把袁彬支开,我好去劝说皇上。”
“好。”伯颜帖木儿点头,喜宁和小田儿是毡包里那位皇上的宠臣,只要能够支开袁彬,此事并不难办。
莫罗搓了搓手,回到了毡包里,她可是用了不少的炭火烧水,沐浴之后,换了干净衣服来的。
草原人不是不知道洗澡的好处,尤其是天天和牛羊牲畜打交道,洗澡必然是好处多多,但是没那个条件。
柴米油盐,柴自当头,草原贫瘠,普通人家每每都要储存大量的牛粪风干,烧火取暖。
再有就是洗了澡之后,那万一受了风寒,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莫罗为了伺候朱祁镇,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为什么不筑城呢?
筑城的话,不是给大明一网打尽的机会吗?中原王朝强势的时候,没有草原部落会筑城,那是在自掘坟墓。
袁彬很快就被喜宁给叫走了,而莫罗也开始跟朱祁镇聊起了娶自己的事儿。
“皇上,臣妾已经有了皇上的身孕,可是这一直名不正,言不顺,臣妾这心里着实是苦。”莫罗说着说着就眼中带着泪,委屈极了,却又故意扭着身子,不让朱祁镇看见眼泪掉下来。
这的确是有点娇作,不过朱祁镇好像特别好这口儿。
朱祁镇重重的吐了口气,娶了莫罗,他就成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婿,伯颜帖木儿和也先是兄弟,他这一下子就从一统四海之大君,变成了倒插门女婿。
这种身份调换,五味陈杂,一言难尽。
他依旧认为自己是皇帝,绝对无法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
“朕尚流亡,岂可玷辱公主?日后回京,当婚聘之,明媒正娶。”朱祁镇摇头说道。
那是万万不能娶的。
莫罗早知道朱祁镇会如此说,神情顿时悲苦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臣妾本来只是觉得下人笨手笨脚,无法伺候皇上,也一直好奇这汉人的天子是如何神俊。”
“承蒙皇上垂帘不弃,春宵一榻终无悔,蒙长生天不弃,又有了龙种,只是…只是臣妾一想到孩子出生了,却连父亲都没有,臣妾这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皇上啊!”莫罗便扑到了朱祁镇的怀里,哽咽了起来。
朱祁镇一时间百感交集,拍打着莫罗的背,满是叹息,要不就在迤北娶亲?要不就这样过日子?
他的好弟弟,在德胜门外就敢对他放铳,这回大明朝的半道上,自己岂不是就一命呜呼了吗?
娶了莫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八十五章 朕的前半生
朱祁镇是一个已经被下人伺候惯了的人,他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牙刷、不会用香盒,他在京城的生活,是莫罗完全无法想象的。
比如莫罗就十分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朱祁镇的周围,为什么总是围着一大群人。
比如朱祁镇说,他在皇宫里,从这件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就会有一窝蜂的人跟在后面,如同尾巴一样。
在宫里稍微走动下,两个总管太监和数十位鸭行鹅步一般,缀在后面。
莫罗总是在想,难道这些人不用放牧、不用干活的吗?
但是莫罗却不怀疑朱祁镇在撒谎,因为朱祁镇身边还在的太监们,就像尾巴一样跟着朱祁镇。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些太监,大约是少了。
毕竟朱祁镇说,皇上走个道都要人搀扶,两个太监要举着大罗伞,捧着马札的太监等待着皇帝的休息,还有要捧着雨伞旱伞的太监随时为皇上遮阴。
百盟书
各种御茶房太监,提着点心茶食,端着茶具、拎着热水壶,万一皇上要喝茶,却没有,可是会降下雷霆之怒。
御药房的太监,各类小药,灯心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夏天还要备着藿香正气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等等。
很多词,莫罗在草原上,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怎么用,只当是个稀奇事儿听来。
朱祁镇满是感慨的说道:“朕记得刚登基那会儿才九岁,朝中还是三杨辅政,朝中众事,一应听母亲和三杨师父的就好,上下皆是井井有条,朕就觉得无聊的很。”
“大概是十岁的时候,朕就知道了,朕,是大明的皇帝,是圣天子!为了验证朕是个圣天子,朕就琢磨着试试这群太监是不是听话。”
“宫里养着两队骆驼,我就让跟着身边的太监,去吃屎,看看他们是不是听话,他们趴在地上,把骆驼屎给吃了,生怕吃不干净,嘿,还舔!”
“有一人没吃干净,就被朕的大伴王振,给踹倒了,吓得那人,差点死掉去。”
莫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面前这个阶下囚一样的朱祁镇,还有如此威风的时候?
她给朱祁镇添了点炭,面色古怪的问道:“皇上必然是圣天子,他们哪里敢不听话?”
朱祁镇一击掌,满是笑意的说道:“这话你就说对了,朕是圣天子,谁敢不遵从?”
“宫里有专门的取乐用的宫宦,他们为了讨好朕,就给朕表演木偶戏,朕会用御茶房的茶点赏赐。”
“当时朕一琢磨,就准备塞进去点砂石,看看这吃砂石是何等模样。”
“乳母看到了就说糕点放了砂石还怎么吃,朕还是很喜欢乳母的,就听了乳母的话,把砂石换成了绿豆。”
“诶,这太监咬起来,嘎嘣嘎嘣响,脸上时青时白,比那木偶戏好看多了,改天让你看看。”
莫罗用铁钳子戳着炭火,下雪天气,皇上的身子骨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娇贵,稍有冷风,就起一片的冻疮。
“听说你们中原的大臣,都有规劝君王的职能,他们没有劝谏吗?”莫罗撩动着发间,好奇的问道。
朱祁镇满是回忆的说道:“师父们当然劝过朕,但是他们老是讲一些仁恕之道,讲一些以前的英主圣君劝谏,可是说来说去,却对朕说,朕与凡人殊。”
“那这种劝谏又有何用咧?”
“也就是朕的乳母,教了朕不少的事儿,知道这太监们是近侍。”
“他们有眼有鼻,朕不吃的掺着砂石的糕点,他们也不愿吃,他们也是人,而且是近侍,算是可以相信的人。”
莫罗看了看朱祁镇满是回忆的神情,十分确信,这位皇上,从来不会思虑别人,也不会与别人相提并论。
这可能就是帝王吧,莫罗如实想着。
莫罗眼睛反射着炉火的红光,似乎是不在意一样说道:“那皇上既然是圣天子,娶谁,不娶谁,疼爱谁,也需要别人同意吗?”
“皇上是怜惜臣妾的,可是那袁彬屡次喝止臣妾谈起完婚之事,皇上也不责怪他。”
“到底是皇上娶亲,还是他娶亲?亦或者皇上在骗臣妾?根本不像皇上说的那样,一言九鼎,是皇上说了算咧?还是袁彬说了算。”
朱祁镇眼睛瞪圆,大声的说道:“朕乃是圣天子,当然是朕说了算!”
“哦。”莫罗嘴角牵出了一道忌讳莫深的笑意,不再言语。
朱祁镇眼下颇为的愤怒,因为有人在质疑他的权威!
而且是他的侍妾,他感受到了冒犯,但是这种冒犯,却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怒气让冰冷的天气都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袁彬被喜宁骗走了,没走两步,就被瓦剌人按到在地,随后被绑缚起来,倒挂在了一个旗杆上,喜宁乐呵呵的看着倒挂的袁彬,笑意盎然。
“好你个校尉,屡次坏咱家好事!”喜宁翘着兰花指,冷笑的说道:“就在这里吃吃风,这么冷的天气,看你能撑到何时去!”
“走!”喜宁趾高气昂,带着人离开了这旗杆,回到了朱祁镇的毡包。
为什么不直接一刀剁了袁彬,还要把他挂在绳索上呢?
夜里有狼,狼会动嘴的。
喜宁是朱叫门的大伴,怎么能对主子的校尉动手呢?
“袁彬怎么还没回来?”朱祁镇蜷缩在被窝里,看到只有喜宁回来,却没有袁彬,面色古怪的问道。
喜宁掏出一个茶包,无奈的说道:“袁彬被太师委以重任,现在带兵巡防去了,这草原上,不比关内,四处都是野狼,万一惊扰了皇上,臣等罪责难逃啊。”
带兵巡防、野狼很多、被野狼咬死,这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喜宁依旧是朱祁镇最忠诚的太监和走狗。
朱祁镇不喜欢喜宁这身左衽剃头的打扮,像个蒙兀人,不像是汉人,而且朱祁镇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喜宁现在大概是换了主子。
他现在的主子是那位瓦剌大石也先,而不是他朱祁镇了。
但至少喜宁还维持着最基本的表面上的尊重,而不是像那袁彬一样,事事仗着自己护驾有功,多有不敬之语。
袁彬总是觉得自己功劳很大,三次救下了朱祁镇,就可以随便干涉朱祁镇的事了,尤其是朱祁镇和莫罗的事,弄的朱祁镇很是下不来台。
朱祁镇并不笨,他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叛主这件事,所以才会更依仗袁彬,而不是喜宁。
讨厌袁彬和倚重袁彬并不冲突,朱祁镇就很讨厌张辅,但也颇为倚重张辅。
“哦,巡防去了?”朱祁镇看了看外面风雪交加,也没太过留意,躺在了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袁彬,冻的瑟瑟发抖,血液倒灌,让他整个人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通红肿胀,头晕目眩。
他在被冻的有点意识模糊的时候,突然被一阵狼嚎,吓了一个激灵。
一群浑身都是白雪,眼中泛着油绿的野狼出现在了旗杆之下,对着倒挂的袁彬,龇牙咧嘴。
“吾命休矣!”袁彬心中,悲愤至极,袁彬其实不怕死,只是死于狼吻之下,多少有点不值得。
第八十六章 老歪脖子树
袁彬如同一只离开水的虾一样,不停的抻着身子,不让自己身体太低,那群野狼在不停的扑击着。
他旺盛的求生欲,不允许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
他想活,不想死!
他抻着身子,不停的向上,或许是求生欲的原因,他猛地一抻,居然咬住了脚上脚上的绳索,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圆环。
但至少野狼们跳不了这么高。
命居然保住了!
这让袁彬大喜过望,尤其是为了求生这用力一抻,让他咬住了绳子。
草原上的绳子都是麻绳,他用力的咬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咬断了脚上的绳子,从旗杆上掉了下去。
昨夜那群野狼已经消失不见了,毕竟这食物再美味,却是够不着。
袁彬就这样捡了一条命来,他挣扎着将绳索完全挣脱,用力的做了几个动作,恢复血液不畅,深吸一口气,向着大雪之中走去。
喜宁居然直接对昔日的同僚,下如此毒手,所图甚大!
他要赶回去,防止太上皇朱祁镇被蒙蔽!
天大雪,天地茫茫然,皆是白色,浑然天色,让人无法辨别东南西北,袁彬仅仅凭着印象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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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袁彬迷路了。
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并没有向着他的君主行进,而是越走越远,他的脚步极其坚定,只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但是很快又被风雪掩盖。
袁彬完全不知道走了多久,渴了就饮一口雪,饿了,就抓狍子、野狼生吃。
袁彬是个锦衣卫校尉,他从小到大,打熬的身体,让他在这茫茫的草原上,完全处于食物链的顶峰。
尤其是他还有一把没有被喜宁拿走的匕首在插在腰间,野狼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反而会成为他的食物。
喜宁,比这些猎狼还要可怕!
“东胜卫?”袁彬走到了城下,看着城头上的三个字,喃喃的说道。
好像走错路了?这是大明的城池吗?
他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
守东胜卫的是孙太后所说的英勇善战的季铎,他是大同府守将,大雪纷纷之时,他带领两千军来到了东胜卫城。
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每到大雪天的时候,就会有附近的蒙兀人想要寻求庇护,而这群人是鞑靼马队的主要兵源。
大同府总兵官郭登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书朝廷,问今年是否还揽收鞑靼人。
朝廷的回复是:兹事照旧,可纳妇孺。
大明朝廷,不放过任何削弱蒙兀整体实力的手段,这种手段,其实像极了金国以前对付蒙兀人和后来蛮清对付蒙兀人的法子。
减丁。
成年的壮劳力,被大明吸收,那蒙兀会越来越弱。
现在朝廷连妇孺都让招揽,可谓是断子绝孙的招数了。
季铎志得意满,今年超额完成了任务,入城的妇、孺、丁,差不多都是一比一比一。
之前朝廷的政策上,是有一些偏差的,只要壮丁,不要妇孺。
但是鞑靼人老婆孩子在塞外,今年归附,明年就逃了。
这现在妇孺丁口都要,一下子就解决叛逃的问题,今年比往常年份,收获更多。
季铎看到了城外有人摔倒,立刻顺着滑索来到了城下,仔细辨认之后,才惊骇到了极致,他认得此人,他去给朱祁镇送金银衣物之时,见到过袁彬。
只不过,此时的袁彬,满嘴是血痂,身上还都是血冰,极为瘆人。
“来人!”季铎抓着袁彬的手挎在肩上,将其扶起,大声的喊道。
在袁彬被季铎救起的时候,朱祁钰却带着兴安等人出玄武门,到了大明的煤山。
玄武门非常有名,因为曾经爆发过一场惨烈的政变,而后大唐的玄武门之变情景复刻了三次,一共四次玄武门之变。
煤山,是存储煤炭木料的地方,这里也是皇家园林。
煤山,也非常有名气!
这里有一颗歪脖子树,几乎人人都知道!
因为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挂在了歪脖子树上自缢而亡。
煤山,谈起大明,自然会想到这煤山来,说到这,天天看着正大光明殿的歪脖子树了。
崇祯皇帝比朱叫门更有气节朱叫门被瓦剌俘虏了,连死都不肯。
这大冬天,为何朱祁钰要来煤山?
当然不是拴根绳,把自己挂上去。
因为于谦的痰疾需要一味药,那就是竹子。
竹子是南方的物产,北方很少有种植,而煤山作为皇家园林,自然是有的,他带着兴安来,就是为于谦伐竹取沥。
皇家园林,自然是他这个皇帝来办这事了。
“寒疾攻人寐不成,惺惺欹枕候天明,十朝九病非无药,一刻千金浪得名。”朱祁钰砍下了不少的竹子,放在了兴安推着的小车上。
他可没有朱祁镇那么大的排场,后面跟着一大堆的尾巴,除了锦衣卫外,也只有兴安一人了。
不是不能有,是他懒得弄,自己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非要让人当高位截瘫一样的伺候着,才舒服吗?
他刚才读的两句诗,是于谦写的《嗽疾达旦不寐》。
于谦因为痰疾咳嗽,一整夜睡不着,靠着枕头到了天明,也不是没有药可以医治,但是忙忙碌碌,这病就慢慢落下了病根。
至于诗词怎么到朱祁钰手中的?
朱祁钰作为皇帝,参观下于谦的书房,顺便拿了两首诗,很合理。
于谦的痰疾严重的时候,会咳嗽的非常厉害,晩来扶病只强登楼,傍晚的时候,因为这痰疾,上楼都困难。
鲜竹沥,可以有效的化痰,也算是名药了,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药方,太医们除了给皇帝看病不靠谱以外,多数时间相当的靠谱。
正如于谦所言的十朝九病,并不是没有药,只是顾不上。
朱祁钰要赶在于谦去宣府之前,给他熬点药带着,化痰虽然不能除根,但是可以大幅度的缓解症状,至少让于谦不那么难受。
于谦本身身体也很健壮,能上阵杀敌,不壮实那是绝对不行的。
缓解症状之后,这病慢慢也就好了。
“陛下,够用了。太医院没要这么多。”兴安看着小推车上的鲜竹,赶忙说道。
“于少保此去少说也要两个月,回来就过年了,山外九州未闻有种竹者,就是有,鲜竹沥制备不易啊,还是多砍点。”朱祁钰又伐了不少,才让兴安送去太医院。
“那棵老歪脖子树,现在就已经在了吗?”朱祁钰翻身上马,看到了山顶的那棵树摇了摇头。
“是,陛下要砍了吗?”兴安还以为朱祁钰不喜欢那树的模样。
朱祁钰笑了笑说道:“不用,回府。”
他走的御道,就奔着郕王府而去。
他处理了一些公文之后,兴安就带着药回来了,装在瓷瓶里,白瓷瓶,装在一个书桌大小的箱子里,内衬软布,倒是绝对颠不坏。
“不错。”朱祁钰认真检查了箱子的包装之后,非常满意,大明能带着瓷器远渡万里去做买卖,自然也可以带着瓷瓶让于谦有药可用。
他郑重的取了一个小匣子,笑着说道:“你推着箱子,朕拿着匣子,给于少保送药去。”
朱祁钰带着东西,踩着雪,就奔着于府去了,今天的于府,可是九重堂,距离郕王府不到一里路。
相比较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朱祁钰更喜欢和于谦说道朝政。
朝堂上的有些朝臣,面目实在是可恶。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知道朱祁钰要来的时候,朱祁钰已经走到了前厅来。
“天寒地冻,于少保就不必拘泥于虚礼了。”朱祁钰让于谦平身,兴安则是将药交给了于谦的夫人董氏,反复叮嘱一日三次,一个瓷瓶可服用三次。
为了服药方便,兴安还弄了几个分药的匙。
“倒到这个刻度的地方,就是一次,一瓶正好三次。”兴安还拿起了茶壶演示了一次,生怕董氏不明白。
“这是何物?”于谦看着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叠物品,颇为精巧。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此物名为口罩,是朕名尚衣监用棉纱制成,里外十六层,于少保此行西北,塞外风沙极大,此物可遮掩口鼻,有效滤尘。”
“一共两百多副,于少保可放心取用。”
于谦是必然要去宣府大同,恢复军屯,防止瓦剌人再次南下,布置边防,都需要于谦去做。
于谦没有功夫在京师,在朱祁钰赐下的大宅子的暖阁里,修养身体。
但是朱祁钰还是想尽力让于谦已经有些脆弱的肺,有更多的保护。
他重生之前,得过鼻炎,而且有很严重的花粉过敏,这种棉纱口罩,虽然防不了病毒,但是防尘还是极为好用的。
至少到了冬春交际戴上口罩,他的鼻炎和花粉过敏就再没犯过了。
于谦带上了口罩,并不觉得憋闷,却忽然走向了室外,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厅堂,他摘下了口罩,满是感慨的说道:“塞外将士有福,陛下此物造价几何?”
“一支不足三钱。”朱祁钰虽然有疑惑,但还是说道,三钱不是银两,只是三枚铜钱。
“大明将士有福啊!大明将士,有福啊!”于谦喃喃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此物甚好,甚好!”
第八十七章 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陛下可知,塞外伤员多半都是冻伤,尤其以脸颊,塞外的寒风一吹,寸寸龟裂,春冬交替,伤口溃脓,稍有不慎就是高热不退,轻则大疾,重则殒命。”
于谦拿着朱祁钰给他的棉纱口罩,十分恭敬的俯首说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替大同宣府两镇的军卒、百姓感慨。
这个发明倒是十分的简单,棉纱遮蔽脸颊,可以有效的防止冻疮和痨症。
痨症是什么?
于谦身上的痰疾,属于痨症的一种,大约就是后世常说的慢性支气管炎,主要表现为咳嗽、咳痰、喘息和气急。
于谦长期任职于河南、山西、北京等地,巡抚可不仅仅是巡视一方,也常常和治水、抗旱、治蝗为伍,北方干燥多风沙,而且最近于谦经常去校场指挥军士操练,就会出现痰疾。
笔趣阁
朱祁钰本来只是打算让于谦北上的路上,稍微轻松一些,倒是无心栽柳柳成荫,这东西居然还有如此妙用。
三个铜钱一个,一两银子可以做六百个,几千两银子就可以让大明军士免于冻疮之苦。
这东西乃是棉纱所做,清洗也简单,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尚衣监抓紧时间赶制一些,送到宣大卫所。”
东西不贵,制作不难。
“谢陛下隆恩。”于谦长揖,恭恭敬敬的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倒是十分喜欢发明创造,而且每次居然都会有些成果,而这些成果也在一点点的改变着大明。
“坐下说话,不必拘礼。”朱祁钰示意于谦坐下。
于谦从桌上拿来了一叠军报,将第一封军报递给了朱祁钰说道:“陛下,接到了大同府军报,东胜卫救治了一名伤员,此人乃是上皇身边的近卫,名叫袁彬,锦衣卫一校尉。”
“逃出来的?”朱祁钰打开了军报,看了良久,才终究叹了口气再次合上。
忠贞之士,在乱军中一直护着朱祁镇,不受流矢溃兵所扰,而后,又一直护卫在朱祁镇左右,保护他的安全。
德胜门一战,瓦剌步战在孛罗的带领下,冲击德胜门外民舍,孛罗被城门炮火击中,当场阵亡,瓦剌步战溃散,又是袁彬护着朱祁镇跟随溃兵逃离战场。
若是没有袁彬,朱祁镇怕是在土木堡就被溃兵流矢给杀了。
军队失去组织力,谁还管你是皇帝?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算是逃出来的,只不过是迷路了,走到了东胜卫,一直闹着要回去尽忠。”
于谦还是照实情说了,即便是他不说,镇守太监会禀报,同样五军都护府也会禀报,毕竟事涉朱祁镇,那就没小事。
他犹豫的原因,是怕朱祁钰一怒之下,把这袁彬的大好头颅给砍了去。
毕竟他的陛下十分的推崇李世民,拿着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
“糊涂!”
果不其然,朱祁钰用力一甩手中的军报,愤怒已经写到了自己的脸上,他用力的点了几下军报大声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下敕喻招他进京,朕还不信了,他不想回家!”
凭什么!
朱叫门这种狗东西,还有人为了他如此愚忠!
他不配拥有忠臣!
袁彬都已经脱离瓦剌人的毒手了,跑到了大明治下的东胜卫。
那大同指挥使季铎,也告诉了袁彬,逃兵不杀,只要没有烧杀抢掠大明百姓,归队便是。
他居然还要跑回去,去为那朱祁镇尽忠去!
他回得去吗?
军报里说东胜卫那边下了四五天的大雪,雪深三尺有余,这种天气,回到瓦剌大营,跑的过去吗?
就算是找到了瓦剌人的营帐,朱祁镇身边的那些个宫宦,从喜宁到小田儿,再到朱祁镇本人,是怎么对这袁彬的?袁彬自己不知道吗?!
被人吊在了旗杆之上,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倒挂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被冻成一坨了!
而且他差点被野狼给咬死了!
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去把命送掉,他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儿,谁去照顾!
“糊涂!糊涂!糊涂!”朱祁钰连点着桌子,一直敲着那份军报,气的吹胡子瞪眼,就差骂街了。
这么忠心的臣子,他也有,比如卢忠,但谁会嫌自己的忠臣少呢?
这袁彬,大好男儿,能在乱军之中,护住朱祁镇安全的人,挣脱吊索,饮雪搏杀野狼为生,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东胜卫的狠角色,咋就眼瞎了,要效忠朱祁镇呢?!
宗族礼法大于天吗?!
朱祁钰很气很气,就像是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气急败坏,但是还没有气到要杀人的地步。
就差没喊,朕才是大明皇帝!
“陛下,袁彬思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实在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实乃为大明尽忠。”于谦赶忙劝道,这再气下去,朱祁钰真的要动肝火了。
于谦将一份密信递给了朱祁钰,看了看兴安和自己的夫人董氏,他挥了挥手示意董氏出去,兴安立刻退到了房门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
朱祁钰打开了密报,怒火盈天!
朱祁镇要娶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为妻。
朱祁钰为宫里整日里哭哭啼啼快把眼睛哭瞎了的钱皇后不值!
那个叫莫罗的女子,居然已经怀有身孕。
被俘了不思自己的过错,明知道是敌人设下羞辱大明的陷阱,还甘之若饴!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袁彬刚刚修养了一天,身体刚刚恢复了些,就不断请命要回去,从大同跑去东胜卫戍边的季铎没办法,只好将袁彬绑住,请示京城再做定夺。
袁彬是为了阻拦朱祁镇,真的迎娶莫罗。
忠国之事,朱祁钰对袁彬仅有的那些怒火,消散一空。
这是为了大明的颜面啊。
大明大皇帝陛下,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但是这朱叫门,偏偏就做了!
“有辱国体!有辱国体!”朱祁钰拍桌而起,他气的直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不停的颤抖着,他只觉得阵阵的眩晕,手胡乱的挥舞着,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满眼的血丝,气喘如牛。
于谦赶忙劝着皇帝,将兴安喊了进来,兴安一看陛下的模样,吓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赶紧跑去给朱祁钰顺气。
于谦不停的劝着:“陛下,气大伤身!不值当,不值当。”
朱祁钰好悬给朱祁镇这种行为,给气厥了。
什么人啊。
朱祁钰十分怀疑,历史上朱祁钰生病,就是给朱祁镇给气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但凡朱祁镇认得一个字,能干出这种事吗?
朱祁钰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他用力的咳嗽了两下,这股气儿,才慢慢顺了下来。
但是依旧是气的头晕目眩。
第八十八章 跳着脚的作
“真是无耻之尤!”朱祁钰靠在椅背上,示意兴安去外面守着就是。
他看着天花板,阵阵的眩晕感慢慢退去之后,才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就让袁彬去吧,为国尽忠,朕准了。”
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也只有袁彬能够阻拦朱祁镇干出这等事来。
朱祁镇就不怕到了地底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吗?
这种事干出来,说受到了胁迫,也得有人信啊。
有人强行把你弟弟塞进人家莫罗的裤裆里了吗?
你是人被俘虏了,怎么,小弟弟也被俘虏了不成?!
朱祁钰为什么会生气?作为大明的皇室,哪怕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呢?
作为皇室成员的一部分,他怎么可以挖大明的根儿呢?
大明的根基是什么?
是以儒家宗族礼法为核心的社会架构吗?
狗屁不是。
大明的根基就是反元暴政,在反元的过程中,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复华夏衣冠,这是大明最大的政治正确。
朱叫门在迤北娶亲,这算什么?
这是在打大明列祖列宗的脸,这是在毁掉大明之建立至今,最大的、最基本的国朝构建的根基。
京师保卫战中,那些个预备役为何会奋勇作战?那些个百姓为何会帮助大军拱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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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明朝的建立,将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这是大明的核心根基之一。
作为大明天下的代表,以太上皇之尊,跑到瓦剌人那边当女婿,怎么可能不让支持大明的百姓寒心?
更可气的是,朱叫门干的这些事,朱祁钰还不能大肆宣传,至少,在把瓦剌人挫骨扬灰之前,不能大肆宣传。
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作为大明的新皇帝,朱祁钰不能这么做。
呼。
这狗东西。
“于少保,此行北上,要不要缓缓,过了冬天再去?”朱祁钰还是觉得于谦这身体,不能这么耗,这么耗下去,会把于谦的心力耗干的。
尤其是冬日跑去塞外。
于谦已经五十一岁。
诸葛亮鞠躬尽瘁,万古流芳,无不称贤,他夙夜哀叹,为了继汉用尽了毕生的心血,五十三岁就病逝于五丈原,病死在行军的路上。
于谦也是日夜为国分忧,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朱祁钰去哪里再去找一个呢?
“暖阁好啊,暖和无风,再加几盆水放着,也不会太过于干燥。”于谦看着朱祁钰赏下的大宅子,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也乐的享受、享受。”
忙活了一辈子,谁不乐意歇一歇呢,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颐养天年?
“可是…”于谦拍了拍密报,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人贼心不死,来年春必然再犯我大明疆土,虽然过了危急存亡之关头,但是却不能懈怠。”
若不是朱叫门,如同武大郎喝长颈鹿的奶,跳着脚的作(嘬),于谦也不用这么辛苦,郕王也只是个闲散王爷,大明得少五十多万,妻离子散的家庭。
君臣互相看了一眼,重重叹气,久久无言。
次日的清晨,黎明的曙光终于划破了厚重的云层,再次照耀在了大地上,笼罩了北方大地。
十数日的大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的阳光并不炙热,但是却十分的耀眼,白茫茫的大地,晃得人眼晕。
朱祁钰这才知道,雪,真的会晃瞎眼的。
京营现有十团营,而于谦北上居庸关至宣府,再至阳和,最后才会到大同府。
这一路上,随行的事十团营中的勇字营,共计两万军士,携带了近万把火铳,征调了两万民夫、三万余驮马随行。
大军排成了四列,从德胜门外,向着居庸关的方向而去。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上的五凤楼,裹着大氅,看着于谦的车驾渐行渐远,而四列军士整齐的踩着雪,一眼望不到头,蔓延在了地平线上。
他们的脚步很稳,队列也很整齐,因为他们也确切的知道,大明皇帝会在德胜门的五凤楼,为他们送行。
整整齐齐的队列,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消失在了天边,朱祁钰才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感慨万千的看着大明军队的出征。
都是大明好儿郎!
值得注意的是,自从京营出城之后,于谦就再也没有调动他们入京城。
于谦直接上书言:「五军、三千、神机三营官军二十余万,见于东西二教场操练,人马数多,布阵窄狭,难于教演。」
「宜挑选游兵、哨马、敢勇,异其号色,分遣东直、西直、阜城门外空地筑场,别选善战廉干武臣,管领操习,臣等往来比验勤怠。」
杨洪称善,朱祁钰朱批,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的军营,拔地而起。
东直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本就有五军营土城,倒是方便。
为什么他们要驻扎在城外,而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可以入东西两教场操练?
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预备役,没什么作战能力,现在这些军卒都见过血了,再入京城,多少都会招致皇帝的猜忌。
京师由皇帝带领的锦衣卫值守,皇帝放心,臣子们也放心,不会突然无缘无故被锦衣卫扔进北镇抚司,或者半夜被剃了头发、拿去了脑袋。
“朕其实不愿意让于少保远赴边方,不愿意让他冒着寒冬走这一趟,他年纪大了,诸葛孔明五十三岁星陨五丈原,于少保的病很重,朕很担心。”朱祁钰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
兴安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如同睡着了,当做没听到这一番话。
陛下的心里话是不能听的,那只能是陛下自己知道。
“但是他必须得去啊,他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就保住了皇位,朕保住了皇位,就能像于谦这样的人杰,有用武之地,而不是被清算,被党争,最后化作历史上的一声叹息。”
“大明也不应该,就此沉沦。”
朱祁钰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躺平很简单,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怎么能躺平呢,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
袁彬得到了大明皇帝的首肯,三人六骑,再次奔着瓦剌大营而去,袁彬必须要想办法阻拦朱祁镇娶瓦剌妻。
季铎强留了袁彬数日,等待着圣意,袁彬也得到了一些休息。
如果朱祁镇还是大明的皇帝,这场婚礼在京师举办,阻拦的人应当是朝臣。
其实朝臣们也不会太过阻拦,明太宗皇帝朱棣不照样娶了不少高丽妃吗?就是朝鲜进贡的美人,虽然最后都殉葬了。
但是这场婚礼,在瓦剌这里举行,意义则完全不同!这是类似于和亲的羞辱!
这是大明之耻!
但是现在只有他,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大明有了新皇帝,朱祁镇对大明这边的朝臣,已经非常不信任了。
但是他袁彬毕竟对朱祁镇有救命之恩,虽然朱祁镇认为那是应该的,但是多少能够博得一点信任。
大雪封路,太阳露出自己的身影之后,雪开始融化,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袁彬的马几次脚滑,差点就把袁彬给摔了,幸好袁彬三人骑术精湛,又相互扶持,才没摔下马去。
但是袁彬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瓦剌汗帐的时候,看着张灯结彩的大营,眼睛瞪圆。
显然,他不在这几天,那个被枕边风吹的头晕目眩的朱祁镇,已经…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这是打算在迤北安家了吗?
袁彬从来没有如此心灰意冷过。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活的就像是个玩笑,打小被教育效忠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不过好在,大明新帝很好。
他现在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他没办法劝谏朱祁镇做下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了。
“看这情形,咱们的上皇,已然应允了瓦剌人的条件。”袁彬安排了一名骑卒回东胜卫禀报情况,又留下一人在大营之外等候,相约昏时相见,了解详情,再次通传东胜卫。
“缇骑,若是昏时未见缇骑,当如何是好?”留下来的边军有些担忧的问道。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那,且当我死了吧。”
袁彬再次驱马上前,直奔瓦剌大营而去。
这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已经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第八十九章 你在教朕做事?
瓦剌军查验袁彬,得知是朱祁镇的近侍归营,不知如何是好,就禀报了伯颜帖木儿,伯颜帖木儿下令以冒充之名杀人。
伯颜帖木儿担心袁彬如同过去一样,破坏和亲大事,就派了亲随要格杀袁彬。
袁彬力大,虽然这几天颠沛,体力有些不支,但是瓦剌的十几个人还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全部击伤。
虽然他也受了不少的伤,但总归是撑到了也先,知道了消息。
也先不是伯颜帖木儿那种鼠目寸光,也先入京朝贡过几次,自然知道大明的规矩,皇帝金口玉言,覆水难收。
既然朱祁镇已经答应了,而且这个太上皇,到现在还端着皇帝的架子,自然不会自食其言。
放袁彬到朱祁镇的身边,反而会让合作变得更加紧密。
袁彬十分失望,他走了这五六日的功夫,朱祁镇就在枕边风之下,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袁彬踉跄的跪倒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一如当初邝埜跪在大帐之外劝朱祁镇退兵一样。
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声泪俱下的说道:“皇上,以皇上中原大国之君,若成为外族人的女婿,不但气节丧失,尊严丢尽,今后还将处处受制于人。”
“皇上若在作俘虏的时候娶亲,会让人觉得你身为流亡之君,不思返国,却在敌营贪图享乐。”
“于大明,于皇上,今后的声誉都很不利。因此,望皇上顾全大局,坚决辞掉这门亲事啊。”
“皇上!”
石敬瑭的儿皇帝之名,被燕云十六州的百姓骂了整整五百多年。
朱祁镇作为朱明天子,太上皇之尊,若是也做了儿皇帝,袁彬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大明,也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放肆!”朱祁镇大怒,指着袁彬的鼻子大声的喊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不敢。”袁彬苦苦哀求,他不知道为何这五六天的时间,朱祁镇就态度大变的原因是什么。
站在旁边的喜宁嗤笑了一声,看着袁彬一脸的不屑,下里巴人就是下里巴人,哪里懂皇上的心思?
朱祁镇答应了也先的合婚的要求之后,答应了每两日进献一头羊,每七日进献一只牛,每十日,筳席一次,极尽尊荣。
现在朱祁镇最需要的什么?尊重!
大明已经不把他当皇帝了,也先把他当皇帝供着,这点小小的要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皇上,大明臣工皆言皇上是君父,若是与台吉女儿完婚,我大明上下岂不是要称瓦剌台吉们为国丈?”袁彬虽然说自己不敢教朱祁镇做事,但是依旧劝谏的说道。
朱祁镇最好的就是面子,瓦剌人给他面子,把他当皇帝,所以他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瓦剌的台吉们,成为了瓦剌的国丈这件事,的确是很掉辈分儿!
台吉,在蒙兀语中就是王子的意思,也先、伯颜帖木儿都是王子。
朱祁镇终于面露犹豫,他略有踌躇的看着袁彬,默默不语,这要是让大明臣工知道,他这个君父给他们认了一堆爷爷,那臣工还不得反了天?
他还抱着回到大明朝当皇帝的想法。
喜宁眉头紧皱,袁彬这个憨人,这是歪打正着还是已经摸清楚了朱祁镇的秉性,开始看碟儿下菜了吗?
不能让朱祁镇再犹豫下去了,再犹豫,大事不妙!
喜宁立刻站了出来说道:“皇上勿虑,此时臣等已经与也先太师商议妥帖了,此等有辱国体之事,臣怎么会谄媚皇上答应呢?”
“也先太师有个妹妹,皇上即便是在迤北,娶亲也是要一正二侧,这辈分之事,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哦?”朱祁镇面露喜色,笑着问道:“果真如此?”
“臣诚不敢欺君。”喜宁大声的喊道,恶毒的看了一袁彬一眼,差点被袁彬坏了好事!
“朕未曾看到婚书啊。”朱祁镇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的诡异之处,皱着眉头问道。
喜宁站起来,满脸谄媚的说道:“皇上,这等琐事,还要皇上亲自关怀?”
“草原人不比中原人,生辰八字这等事,草原人是不讲究这个的,这不,也先太师派人去寻当年的稳婆了。”
“明日问到了生辰勘验之后,婚书就到了。”
“莫罗贵人和也先太师家里还不尽相同,伯颜台吉仰慕大明鼎盛,崇尚汉学,莫罗贵人的生辰自然是记得清楚啊。”
喜宁什么人?
是王振之下头号太监,这谄媚的话,可不是张口就来?哄朱祁镇,那还需要思考如何应对?直奔要害而去。
“袁校尉,天子家事,你也要管吗!欺君罔上之辈!来人啊,给我拖出去!”喜宁转过头愤怒的喊道,他在维护朱祁镇的威严。
朱祁镇赶忙伸手说道:“毕竟北狩迤北,多仰袁校尉,你们都是朕之肱骨,何必要闹得如此难堪?”
“臣唐突!”喜宁长揖,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行了一个跪拜礼谢罪。
喜宁这套动作突出一个行云流水,而朱祁镇颇为满意的点头,喜宁这种恭敬的态度,让朱祁镇非常开心。
“袁校尉?”朱祁镇略有些不满的看着袁彬。
袁彬深吸了口气,他呆滞的、不敢置信的看着朱祁镇,这就是自己一直忠诚的皇帝吗?这就是从小到大,父亲、师长们反复叮嘱的要保护的人吗?
可是这个人,正在做有辱大明国体之事,甚至会动摇大明的根基,他是个武夫,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词藻,去劝说面前曾经的皇上。
他心中那颗名为忠诚的东西,突然间就碎裂崩解了。
就像当初徐有贞看到了朱祁镇那封迤北而来的圣旨,要割让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乞平安归来。
徐有贞那时的样子,就是现在袁彬的样子!
似乎,似乎……他想要阻止朱祁镇和瓦剌人结亲,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杀掉莫罗?
但是也先可以找一堆美姬来,完成这次带着羞辱性质的和亲。
还有一个袁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刀结果了朱祁镇!
朱祁镇死了,大明新皇帝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甚至还会对孤儿寡母更好些!
朱祁镇死了,大明对付瓦剌就不用大明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冲锋在前!
朱祁镇死了,这等羞辱的和亲,便不会存在,大明便会怒而兴师北伐!将瓦剌人挫骨扬灰,为他的战友报仇!
朱祁镇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在袁彬的脑海里冒出来之后,就便再不可遏制。
他看着朱祁镇身边的两个怯薛壮汉,按住了自己的刀柄,杀心骤起!
这个他护持了一路的太上皇,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长途奔波之后,又与完颜帖木儿的亲卫作战,本就已经力竭,能不能对付得了那两个怯薛大汉?
而且袁彬也有牵挂,他的妻儿老母尚在京师,若是自己一刀结果了这个朱祁镇,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袁彬咬着牙,咽下了心头的恨意。
他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走出朱祁镇的大帐,看到了莫罗点了点头,向着也先的中军大营而去。
也先听到了喜宁的说辞,嘴角抽搐的说道:“我哪有什么妹妹可言…这不是扯谎吗?”
“太师找点美姬不就是了?莫罗贵人已经有了身孕,这日后归京的皇后之位,自然非莫罗贵人莫属,太师勿虑。”喜宁十分平淡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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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则是冷汗直流,他不停的眨着眼,还能这样吗?
大明不是最讲究这种礼仪规制吗?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朱祁镇左右在乎的是名声,那就给他名声好了!
也先擦了擦额头的汗,举着铁槌战场杀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但是喜宁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实在是瘆人的很。
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歹毒之人?
喜宁是极其歹毒的,他甚至有些歹毒的有些悲哀。
他作为宦官,最重要的是他的主子朱祁镇,但是现在喜宁连他的主子都背叛了。
若是朱祁镇能够在大明军夜袭的时候,换上他身上这套蒙兀人的行头,逃之夭夭,他又何必如此呢?
喜宁面色痛苦的说道:“太师,那郕王似乎是察觉到了宫中之人不可信,登基已经三月有余,朝臣百般催促,可是他就住在郕王府里,处理公文奏疏。”
“朝中大臣屡次请命,郕王都推脱了,关于郕王的动向,还得需要人靠近郕王才行。”
喜宁为什么痛苦?他对付朱祁镇的那些法子,在朱祁钰面前压根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大明的新皇帝,可谓是滴水不漏,甚至连宫里太监们索贿的风气都被止住了。
燕兴楼更是被兴安把持,现在喜宁在京师里的势力,已经趋近于无了。
金英被埋了祭旗,新帝不在宫中。
那些过往和王振来往极其密切的朝臣,现在统统都被杀的一干二净,现在他的作用越来越小。
只剩下控制朱祁镇这个皇帝的作用了。
……
那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依旧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你速回东胜卫,禀报前将军季铎,将此封密信交于前将军之手,切勿耽搁。”袁彬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他为了赶时间,甚至连火漆都没有封。
季铎他见过,这是泼天的大事,季铎决计不敢藏私,甚至不会看。
“缇骑你呢?不跟我回去吗?你的伤势。”边军十分恐惧的问道。
袁彬挥了挥手说道:“我得在太上皇身边,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总归还是要做些什么。”
“去吧。”
“喏。”
边军领命而去,而袁彬撑着自己的钩镰枪,返回了瓦剌人的大营之内。
袁彬的称呼已经完全变了,他现在称呼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失去了对朱祁镇的所有敬畏。
只等京师新大明皇帝一声令下,他就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
结束朱祁镇的生命,也结束自己如同笑话的一生。
若非他还有父母、有妻儿,他刚才已然动手,他不希望忠孝不能两全,忠孝两不全。
京城那个陛下,会答应吗?
可是陛下答应不答应,难道就不做了吗?
第九十章 历史的风会把垃圾吹干净
袁彬让边军戍卒带着自己的书信赶往了东胜卫,而喜宁却在也先的大帐内,感慨朱祁钰的难对付。
朱祁钰这个人,很怪。
朱祁钰这个人不住在皇宫,住在自己的郕王府内,郕王府并不大,但是上上下下都是郕王的人,那可真是老虎咬刺猬,无从下手。
在喜宁眼中,朱祁钰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对付。
王振可以利用各种银两、花言巧语去迷惑朱祁镇,但是郕王手下的两号太监,兴安去颁圣旨,都不收茶水钱。
成敬更是把自己关在司礼监做秉笔太监,认真的处理繁杂公文,却不揽权。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过去带着言官们,在朝堂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弹劾众人,哪怕是泾国公之子、宁阳侯陈懋,在言官们的三言两语下,甭管他陈懋做没做过,不都得被罢爵?
可是现在都察院们弹劾于谦,都已经词穷了,郕王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专门跑到后山伐竹取沥,上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的把戏。
喜宁,什么感受?
恶心!
惺惺作态,无耻之尤!
他伺候了这么些年皇帝,能不知道皇帝的疑心有多重吗?
于谦把持着京营二十二万十团营,这不就等于枕头边上,搁这一把随时捅向皇帝匕首吗?
他郕王怎么可能睡得着!
就像现在的瓦剌太师也先和鞑靼可汗脱脱不花一样,这才是君臣相处的模式。
怎么可以是君圣臣贤呢!
现在朱祁钰和于谦的相处模式,对于喜宁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就像井底的青蛙,以为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一样,喜宁伺候朱祁镇一十四年,压根没见过这种君臣关系,自然认为这种君臣关系不存在而已。
也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我有一个汉儿名叫刘玉,乃是镇守守独石内官韩政的家人。”
“他机警聪慧,我打算将他派到京师去,查探一下京师十团营的虚实,军马草料等物,尤其是杨洪、石亨二人的驻扎方向。”
“最主要的是,大明城头火炮手中火器,威力巨大,这件事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那新火药之事,总是要查清楚才是。
喜宁的脸色一阵煞白,又一阵恼羞成怒的晕红,这是也先在提醒他,最近喜宁这边的情报工作,实在是太差劲了。
喜宁走出也先的大帐之后,看着天边,招来了小田儿,对着小田儿耳语了几声,小田儿面色惊骇,但还是不住的点头应了下来。
作为朱祁镇手下现在最大的太监,他之前一直在为瓦剌人做情报工作。
之前的燕兴楼没有被兴安接管之前,那就是他收集情报的重要的地方。
现在他虽然情报工作收集不利,但是依旧能够往外传递消息。
喜宁让小田儿,把那个叫做刘玉的奸细给卖了,上次郕王午门监斩,杀掉了无数的阴结虏人的人。
大明现在正在抓奸细,只要将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刘玉乃细作也这句话,通知给大明。
大明自然可以把他的竞争对手刘玉,帮他给做了。
这就是喜宁。
朱祁镇以为他投靠了也先,其实喜宁只是投靠了自己罢了。
朱祁钰收到了袁彬的军报,袁彬将营中之事,悉数以闻。并且请求圣裁。
袁彬请求的圣裁是什么,是太上皇朱祁镇有辱国体,袁彬的意思很明确,他想杀人。
虽然袁彬没有明确指出杀谁,但是袁彬说在击杀之后,他会引颈受戮,以谢皇恩。
杀喜宁是不用引颈受戮的,杀掉喜宁也解决不了问题。
袁彬在书信里提到,他有顾虑,担心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袁彬想出来的法子。
朱祁镇的没有下限,总是一步步的伤透了那些忠于他的臣子,最终让这些臣工走上穷途末路,最终走向死亡。
吴克忠、吴克勤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鹞儿岭;
朱勇、薛绶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鸡鸣山;
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以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大明京营十数万精锐和民夫,死在了土木堡。
大同府总兵官刘安,因为朱叫门的一纸诏书,只能进京请罪,若非大明战事紧急,刘安私离镇守之地,焉有命在?
现在终于轮到了袁彬的头上。
朱祁钰拿起了笔,写了一封敕谕,在敕谕中,他明确的表示了一旦结亲,立刻格杀。
至于袁彬家人,世代荣养。
朱祁钰这封敕谕也是要在古今通集库里备案,日后有人说起此事。
也是朱祁钰要杀朱叫门,而不是袁彬,袁彬只是奉命行事。
朱祁钰不在乎青史之名,说他不守孝悌也好,说他贪恋皇权也罢,都无所谓。
是非公道,自有公断。
正如慈父所说:「我知道,我死后有人会把一大堆垃圾扔到我的坟上。但是历史的风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这堆垃圾刮走!」
袁彬是条汉子,朱祁钰至少得给袁彬的家人,留下后路。
朱棣当年不是就逼得建文帝自杀了吗?
难道朱祁钰要像建文帝朱允炆一样,下一道模棱两可的诏书:「毋使负杀叔父名」,领导都不愿意承担责任,会让属下相当难做的。
皇权更替,血雨腥风。
“可怜了一条大好的汉子。”朱祁钰写完了敕谕,让兴安送到东胜卫,由东胜卫军转给袁彬。
袁彬做出了弑君的事,即便是有朱祁钰的敕谕,他依旧是只能以死谢罪,即便是回来,也是口诛笔伐,不得安寝,家人也会跟着遭殃。
兴安面露难色的说道:“陛下,宫里听闻来了消息,有些着急,催着要,太上皇后钱氏,又开始哭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军报递给了兴安,无奈的说道:“你说这消息,朕怎么跟皇嫂说呢?”
兴安接过了军报,看了半天,重重的叹了口气。
钱氏是个好女子,朱祁镇北狩之后,一直来回奔走,情深至此,让人感慨。
可惜了,钱氏遇人不淑,她碰到的是朱祁镇,这家伙,啥事都能干的出来。
朱祁镇的极度自私自利和利己主义,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也带着大明走向了噩梦。
“掐头去尾送入宫中?”兴安看着军报,犹豫的说道:“太医说,太上皇后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怕是,怕是眼睛就要不得了。”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点头说道:“孙太后那里,原样送过去,皇嫂那里,就掐头去尾吧。”
掐头去尾,自然是告诉钱氏,朱祁镇在迤北过得很好,两天一只羊,五天一头牛,吃嘛嘛香,让钱氏不再忧心。
至于孙太后那里,就没必要了。
“于少保走到哪里了?”朱祁钰放下了朱祁镇的事,问起了自己的肱股之臣去向。
兴安翻了翻找出了于谦的奏疏说道:“于少保的奏疏在这里。”
朱祁钰认真的看完了于谦写的奏疏。
于谦人已经到了宣府,并且已经转了十七个军堡,将这些军堡的种种,说的非常清楚。
里面有个小细节,那就是秋雨冬雪,山外九州一尺之土皆为冻土,来年无蝗之虞。
朱祁钰才知道原来蝗虫是秋季产卵在土中,秋收之后,深耕翻土,冬日一到,蝗虫卵都冻死了,来年不会有蝗虫的灾害。
于谦在奏疏中陈述了许多他治蝗的经验,都是他二十四年来巡查地方,所有的经验总结。
“翰林院和国子监那帮人整日里没事干,喋喋不休,把于少保之前关于治蝗奏疏,全都整理成册,日日诵读,若有一天前往地方任职,治蝗是头等大事。”朱祁钰将于谦的奏疏拿在手里。
治蝗很重要。
于谦在奏疏里,用了一个词,叫泣血以闻。
具体来说,于谦在奏疏里,写到了一件事,天下蝗旱,至父子相啖者,真禽兽之不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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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了蝗灾,甚至会有父子自相残杀,只为吃掉对方的事情发生,那时候人连禽兽都不如了。
蝗灾之下,人不是人。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其实治蝗二字,岂止是于谦在说,可是地方吏员,也知道其危害,可是却是时有发生。
京师保卫战打完了,于谦是个很擅长打仗的人,但是他更是一个二十四年的经年老吏,他对于治理地方有许许多多独到的见解,有着更多更好的经验和方法,可以与朝臣共享。
总之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藏。
但是大明京官、两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们,是不愿意听这些见解、经验和方法的。
蝗虫起来了,闭上门,又饿不死他们,治蝗又累又苦,干嘛要受那个罪呢?
没事,朱祁钰可以摁着他们的头,让他们听。
于谦在奏疏中,最大的内容,还是说的农庄法,除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外,他断言,农庄法在宣府必然可行。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于谦对于朱祁钰的农庄法是赞同的,他知道那是一种解决大明膏肓之疾的一种思路,也是军屯卫法的一种延伸,是有很强的执行基础的。
但是他却并没有立刻马上的推行,而是暂行军屯法,深入调查之后,才确定,这法子切实可行。
具体怎么做,于谦在回京之后,会面圣奏禀。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朱祁钰收起了奏疏,于谦行至塞外,依旧对朱祁钰这个皇帝行其教育讲经之职。
器指的是车服,名是爵号,这些东西不可以随意给人,这是君王所需要考虑定夺的事。
器名二字,有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的说法。
近来,朝中对于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封公之事,多有议论,于谦这句大概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希望朱祁钰慎重一些,不要给陈懋封公。
陈懋的功劳可以封公吗?不可以。
陈懋的征南大将军征伐的不是安南,而是福建民乱,在大明的功赏制度中,西虏人头一颗五十两,民乱人头一颗才二两,而且不给银,折给米粱,而且因为是民乱的原因,对于杀良冒功查的极严。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撺掇着为陈懋封公呢?
德不配位,功不享爵的下场是什么?
唯死也。
这群人撺掇着给陈懋封公的人,压根不是为陈懋请功来了,而是为了捧杀。
将其捧得高高的,然后让他重重的摔下来,摔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弹劾不了,就捧杀,自古这群文人的招数,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
于谦提醒陛下慎重,自然是提醒陛下,一些事,得辩证的看待。
“朕有那么好忽悠吗?”朱祁钰来自信息大爆炸时代,各种翻转又反转的消息,看了不要太多,让子弹飞,都变成了一门显学,让学了。
自己哪里有那么好忽悠。
他感慨万千的说道:“王恭厂那边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
第九十一章 临时抽检
“那边的大工匠说燋炭倒是烧出来了,但是炼钢失败了,温度太低了,铁水直接凝固了,现在大工匠们正在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皇帝的性子有点急切,总是想一口吃个胖子,木炭烧了几千年,工艺及其成熟。
这燋炭也是个新东西,需要时间去梳理,炉火烧到多旺,煤到底放多少,这都是问题,需要一步步的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其实也装了一袋水洗煤回到了郕王府,也曾试着弄,但是总是有点缺陷,具体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不怕,只要延着这条路走,就是了。
“礼部的胡尚书将匠爵的事,梳理清楚了,等到明年开春就先拿京师工部和兵部军器监的一些厂试一下,若是可行,则可推而广之。”成敬侍候在朱祁钰的旁边,将礼部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的奏疏看了半天,办事十分周全,并没有可以调出毛病的地方。
让朱祁钰有些奇怪的是,胡濙这次的奏疏抬头,用的字眼是奏,而非启。
原来胡濙上奏疏都是礼部启,而现在变成了礼部奏,这个变化很奇怪。
之前的奏疏都是礼部启开头,突然变成了奏,当然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
而且其他各部都是如此,比如吏部喜欢用具启铨注、户部会用具启裁度、兵部会用启报声息、工部会用覆启施行、刑部会用具启决放,所有的字眼都是启。
礼部突然用了这么个奏字,引起了朱祁钰的主意,有点怪,但是说不上哪里怪。
“陛下,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永乐六年离开京师来到北衙,一些大事都是奏北衙奉行。”
“而当时在京师监国的仁宗昭皇帝,臣子们国事都是具启监国位的昭皇帝。”成敬赶忙解释道。
跟皇帝说,就用奏,跟监国说就用启。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细节。
不过从各部的奏疏来看,之前朱祁钰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还是不那么认可的。
他们现在真的把朱祁钰当做是皇帝了,字眼都变得不一样了,由启变成奏了。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了点头,朱棣日常巡视京营,可谓是皇帝的教科书了,皇帝不抓着刀子,难道让别人抓着刀子攮自己?
他开始认真处理六部奏疏。
六部各部有部议,部议结束后,奏于文渊阁做批注之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纸上,送到了朱祁钰的郕王府书房来。
最后由朱祁钰去批红,决定如何去做,大明千万事,其实需要朱祁钰亲自处理的并不是很多,文渊阁和司礼监的出现,就是为了给皇帝分忧解难。
朱祁钰手中的奏疏并不多,但都是需要皇帝亲自拿主意的大事。
如果将皇帝的政务分为庶政和武备两种,那么庶政大部分都是文渊阁在处理。
但是,比如在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太医院、钦天监上官、六科给事中等等在京衙门官员调度,需要皇帝亲自批复。
而法司问拟罪人合决死罪者,死刑犯的生死,也需要朱祁钰朱批,才会杀掉。
武备则是皇帝亲自负责。
小到调遣官军勦捕处分事务,大到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朱祁钰亲自批示。
嗯,大明皇帝还有个活儿,就是巡视京营,每日操阅军马…
操阅军马,就是每天最少要去京营转一圈,哪怕是光露个面,也行。
但是大明皇帝是没有KPI的,懒一点的把皇帝的活儿,让司礼监的太监们帮忙处理,这就是阉宦擅权的根基了。
大明的太监的权力,全都来自于皇帝。
一旦惹到皇帝不满,立刻就会不知所踪,比如之前的司礼监太监金英,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兴安埋到哪条臭水沟里去了。
“走去十团营看看。”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伸着懒腰对卢忠说道。
卢忠看了看天色说道:“陛下,这都子时了,现在出城吗?”
朱祁钰伸着懒腰为之一僵,之前十团营都是驻扎在东西两个校场,现在都到了城外。
“嗯,备马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每日操阅军马这件事,太宗、仁宗、宣宗都没有歇过一天,哪怕是生病了,也要让锦衣卫的左都督去一趟。
朱祁镇这正统一十四年,则是一天都没去过。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京营对于大明何其的重要,朱祁钰一清二楚。
麓川之战需要京营、平定东南起义需要京营,北伐北元汗廷、打瓦剌需要京营,京营对于大明而言,就是最精锐的机动部队,边军九镇有边军戍卫之要务,轻易不得调动。
如何重铸京营荣光,就看朱祁钰和于谦的经营了。
尤其是现在于谦巡视边方,就是让大明皇帝重掌京营的契机。
大明六师尽丧,朱祁钰现在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赶紧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懈怠?
他怎么能懈怠呢?
瓦剌人就在山外九州外虎视眈眈,东南起义、西南叛乱,大明内忧外患,只要大明稍有点破绽,瓦剌人就会挥师南下。
他一旦懈怠,麓川思禄就会撕毁盟约再度侵扰云南,而东南则会再次乱成一锅粥。
朝堂上还有一帮宗族礼法的卫道士们,整天盼望着朱祁镇平安归来,延续传嫡不传庶的辉煌,继续把皇帝框死在礼制、宗法那一套里面。
到时候他这个庶皇帝,就得下罪己诏了。
朱祁钰看着自己那匹神俊异常的大白马,最终还是选择了黑不溜秋,甚至有点矮的战马。
这匹战马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外,破瓦剌步战,击杀也先的胞弟孛罗,骑得比那匹军马更舒服一些。
生死与共之后,这战马颇为听话,不需要朱祁钰太过复杂的指令,它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祁钰策马狂奔之东直门外的军营,十团营有两营驻扎此地,大约有四万余人。
与其说是军营,更不如说是土城,城墙高约两丈,还挖了堑壕和城渠,这小土城内,一条大道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一部分是军士们的家属,一部分是军士。
于谦京师也是暂行的军屯法,而非农庄法,所以这些军士们的家属也要在这里耕作。
“陛下!”石亨连鞋子都没穿好,甲胄也不在身,策马狂奔,到了御前立刻勒马翻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马停人止步,可见石亨的马术何其精湛。
“陛下深夜至,臣这…臣这也没准备啊。”石亨整理好了衣服,赶紧行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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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眉头一皱,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愣愣问道:“酒味和胭脂味儿?”
“是…”石亨颇为心虚的低声应道。
“石亨!”朱祁钰勃然大怒,连官职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杨洪领兵驻扎在西直门外,范广驻扎在阜成门外,石亨驻扎在东直门外。
朱祁钰视察京营,完全是随机选的,结果石亨这满身的酒气和胭脂气,朱祁钰来之前,他在干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石亨腿一软,立刻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息怒。”
“营中饮酒,该当何罪?营中召伎,该当何罪!”朱祁钰怒气冲冲的问道。
石亨整个人抖动不已的说道:“营中饮酒杖二十,营中召伎…召伎杖十。”
“卢忠,带着缇骑去拿人,一并到营前,杖!”朱祁钰厉声说道。
狎妓喝酒,肯定不止石亨一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陛下隆恩!”石亨反而松了口气。
军营嘛,挨两下不稀奇。
他更害怕陛下一怒之下把他再扔进天牢里,在里面过一遍五毒之刑,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石亨,朕对你太失望了!”
“于少保不计前嫌,将你从诏狱中举荐而出,你为大明屡立功勋,朕已侯爵相授!可是你怎可如此骄纵荒唐呢?!”朱祁钰恨铁不成钢的厉声说道。
石亨很能打,但是他军纪很差,朱祁钰是知道一些的。
于谦说他可用不可信,朱祁钰也是知道的。
但是石亨在清风店一战中,下马陷阵死战,朱祁钰对石亨升起了些许的期许。
可是瓦剌人刚走,他就在营中公然饮酒作乐召伎行乐,实在是太过于荒唐了!
“末将有罪!”石亨抖如筛糠的回答着。
他不怕打,更不怕被打了,让下属们看到丢面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之所以抖成这样,是他听出了朱祁钰对他的失望,这代表着朱祁钰对他石亨是有期望的。
一共三十四人,被卢忠带到了营外,军杖被请出,石亨挨了三十军棍却是一声不吭的硬受了。
“武清侯,朕问你。”朱祁钰看着石亨被打出血的腚,依旧是余怒未消的问道:“何为能战之师!”
京营的实力恢复多么重要?
朱祁钰有些怒其不争的问着话,他对石亨有一些期待的,但是这些期待,现在都变成了怒火。
石亨跪在地上,懊悔无比,打两下不要紧,别人想挨还挨不到呢。
他感受到了陛下深深的失望,这才是他这次损失掉的最大的东西。
他挨军棍的时候,其实也想到了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确实充分,但是他还是跪在地上,不敢狡辩。
犯了错还嘴硬,陛下只能更加失望透顶。
第九十二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军令如山,身体力行!”石亨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军令,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你还知道!”朱祁钰一甩袖子,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这是明知故犯!
大明现在首要的就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作为京师总兵官,带头狎妓,这京营的实力还怎么恢复?
“臣也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石亨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着,一来是疼的,二来他完全没想到朱祁钰会突然过来,抓到了他的现行。
朱祁钰差点被石亨这种朴实的理由给气笑了。
“难道朕不过来,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吗?以后你若领兵在外,就带着大军日日笙歌?这是什么话!”朱祁钰再次问道,问的石亨直接哑口无言。
这就是于谦说的,石亨可用不可信的原因之一。
他太滑了,即便是面对如此的苛责,可能找到了最符合他利益的诡辩方式。
“起来吧。”朱祁钰看着石亨跪在地上的模样,十分严厉的说道:“不虑于微,始成大患!不防于小,终亏大德!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朕觉得你应该明白。”
“防微杜渐,要从自己做起,身体力行,你是京师总兵官,一言一行,大明京营二十二万,都看着呢!”
“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不懂吗?”
“末将谨记圣训!”石亨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也不言语。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五十万的大明壮丁,死于边方!他们的冤魂似乎时刻在朕的耳边低吟!每至此,朕心若刀绞!”
“朕希望的大明京营,是天下无敌的大明京营!是可驾长车,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的大明京营!是可以一战灭北,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的大明!”
“武清侯,只此一次。下次,朕不会再训诫你了,不能为朕分忧,就做个富家翁吧,日日狎妓,朕也不管你。”
石亨这才知道,陛下的雄心,他俯首说道:“若是再犯,臣必提头来见!”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军中无戏言。”
石亨再俯首说道:“敢立军令状!”
“陪朕巡查京营吧。”
朱祁钰站起来,这个时间点,军士们训练了一天了,都已经睡下了。
朱祁钰走进了营房之内,只听到了连绵的打呼噜的声音,最近除了日常训练,最多的就是深耕土地。
耕地,尤其是没有机械的时代,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得亏是从也先那里缴获了一大批的牲畜,否则会更累。
农耕时代的土地,就是一切,也是最辛苦的地方。
营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虽然于谦和石亨一直在强调营房干净整洁的事,但是这么多男人聚集在一起,必然会有味道。
朱祁钰挨个视察了营房,给几个睡觉踢被子的军士掖了被角之后,才离开了营房。
他又让石亨跟着一起去马厩和厂库看了看,马厩的草料堆叠十分整齐,放水的大缸里都是新换的水,而粮仓的周围还有不少的石灰,防止粮食受潮。
石亨是个很能打的人,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勇武,他治军扎营行军,也是一员良将。
就是管不住自己。
朱祁钰终于视察完了整个东直门大营,除了石亨自己花天酒地之外,其他的都超出了朱祁钰的估计,岂止是不错。
这家伙打仗真的是一把好手。
他拍着手上的草料说道:“武清侯,朕之前交待给于少保要办一所京师讲武堂。”
“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这件事一直在做,工部也拟好了讲武堂的位置,杨洪也答应了朕出任祭酒之事。”
“学员的选拔之上,朕有一些想法,正好冬天贮藏,万物修养,是不是进行一次大比?”
符合进入讲武堂的军士实在是太多了,需要进行遴选,定好批次分别入校。
最主要的是,不能将讲武堂办成了勋戚们的饕餮盛宴,那就是有违朱祁钰办这讲武堂的初衷了。
他的本意是打开军队升迁的一条上升通道,而不是为了让勋戚们瓜分名额。
“大比?”石亨一愣,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好是好,但是陛下,末将以为,还是过几年的好,最开始这几批,还是以京师保卫战中的军功论最为合适。”
“哦?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立刻说道。
石亨刚挨了三十军棍,虽然生疼,但还是继续龇牙咧嘴的说道:“军士们战场上拼死力战,不就是图个建功立业吗?”
“若是比拼体力,或者比拼战技,那普通的军士必然不如勋臣旧戚,他们深受皇恩,打小打熬身体,练习骑术、弓法娴熟,火铳打小就练,这普通军士们必然比不了。”
“穷文富武啊,陛下这大比,目的是遴选指挥阙员,还是军功更加合适些。”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石亨这番说辞的道理,大比可以,但是不能现在比,得以后比。
现在还是军功排序,相对公平一些。
普通军士们,奋勇杀敌,却在弓马之事上,输给了别人,那自然是不服气的。
军队是血气方刚的地方,闹不好会哗营的。
“那遴选第一批讲武堂指挥阙员之事,就交给武清侯去做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都察院那帮言官,天天盯着呢,不要徇私,落人口实。”
于谦那么公正,都被人弹劾了,石亨做事又马虎,朱祁钰特意叮嘱了一嘴。
“末将谢陛下隆恩!”石亨面色大喜,他最害怕的不是别的,他害怕的是朱祁钰彻底对他不信任了。
那他这京师总兵官也当不了多久,于谦回来,他就得主动致仕了。
军将们最害怕什么?害怕没仗打,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要是错失如此机遇,岂不是要懊悔致死?
得亏,朱祁钰对石亨只是略有失望,还没有到看不下去的地步。
朱祁钰拉住了自己的战马,又叮嘱道:“于少保身体力行,眼下北上,视察山外九州。”
“卿还是要多多自省,今日这等荒唐事,莫要再做了,若朕再听闻,朕必严惩。”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也要再敲打一番,石亨只能这么用,不能像于谦那样,事事倚重。
要是石亨能把一身臭毛病改了,就好了。
“末将谨记。”石亨拱手,送别了朱祁钰的马队。
“哎哟哟。”石亨扶着垮趴在了长条凳上,陛下已经走远,那自然没必要端着了,疼是真的疼。
“这帮缇骑下手太特么的黑了吧!这一棍棍的就不知道收点力气。”石亨整个人都趴在了凳子上。
这三十棍哪里是那么好挨的?陛下在,他又不好表现出来,忍得相当的辛苦。
“总兵,那些娼家怎么办啊?”裨将也是趴在凳子上,哀嚎不已。
锦衣卫可不是打了石亨一人,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挨了打。
石亨怒目圆瞪的说道:“全都送回去!你还想着暖暖被窝不成?被陛下知道了,你我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哎哟哟。”
裨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脸庞颇为扭曲的说道:“这深更半夜的,陛下这是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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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一巴掌就甩在了裨将的脸上,又一脚踹翻了这裨将的凳子,怒气冲冲的指着地上的裨将说道:“你找死,别连累老子,知道吗!陛下做什么,是你能说的吗!”
“让老子省点心吧,对了!那些个娼家都特么你招来的!”
“老子刚才就想说了,于黑脸刚走,你就把娼家寻来,这是踩着点的呀。”
石亨想到的就是这个裨将,挨打的时候,他就回过味儿来了。
他立刻大声的说道:“来人,将这人绑缚起来,送到北镇抚司去!”
他常年在大同府,到了京师放松了警惕,对身边人少了些戒心,这人、这个时间做这些事,很不正常。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
“末将哪里得罪了总兵官,要绑缚去北镇抚司衙门啊。”裨将趴在地上哀嚎不已,他一听到北镇抚司这几个字,吓得差点当场失禁,连连求饶。
石亨瞪着眼看着裨将厉声说道:“我看你像是奸细!是不是,送到北镇抚司衙门走一趟,就清楚了!”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裨将绝望的被拖走了。
石亨怀疑裨将是奸细是有理由的,大明被渗透的厉害,瓦剌人图谋大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裨将在于谦离开之后,就把娼家召入军营,显然是摸到了一些陛下对军纪极为重视的秉性,才如此做。
石亨虽然痞气了些,可是一点都不笨,联想到之前喜宁在京师散播朕朕朕,狗脚朕的传闻,离间陛下和于谦的关系。
狎妓这事一旦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而且陛下很有可能是收到了消息才来抓包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呢?
他就恍然升起了一种,老子特么的上当了的感觉。
这要是在战场上,自己焉有命在?打了两场胜仗,就已经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吗?
石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陛下这顿打,非常及时!
两军交战,骄兵必败,他立刻吓得满头是汗。
石亨十分确定,有必要让北镇抚司的缇骑,好好审一审这个裨将,若是真的审出一个一二三来,陛下那还能稍微解气儿。
那这个裨将是不是奸细呢?
石亨真的是越看这家伙,越像是奸细。
“诶诶诶,疼疼疼。”石亨趴在凳子上,其实这事怪自己,明知道陛下对军纪多么重视,还管不住自己,故态萌发,还被抓了现行。
不过他很快就趴在凳子上,看着远处愣愣的出神,手里玩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眼睛有些失去焦距。
他当然不是被打死了,缇骑下手没那么重。
他在发呆,确切的说,他在思考人生,思考陛下的那番话。
一个武夫粗人,思考人生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怪,但是他真的在思考人生。
一个军士,最大的野望是什么呢?
封狼居胥,驾长车,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建功立业!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能让他实现这种野望的人,是迤北那个太上皇朱祁镇吗?
别闹,那太上皇只会让军士们送死。
现在的陛下行吗?
应当可以吧。
陛下是在诳自己吗?
应当不是,陛下恨意深入骨髓之中,说起瓦剌咬牙切齿。
石亨仿若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自问自答的环节,那些之前的迷茫,似乎越来越清晰。
第九十三章 冠军旗
锦衣卫的调查速度极快。
那些个娼家们,是自发组织去犒军的,军士们守住了北京城,她们的老鸨觉得可以按照惯例,去犒劳一下大军。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陋习,但是却相当的普遍,历时弥久。
比如北宋末年的时候,南宋蓟王韩世忠和梁红玉的相识,就是在这种场合。
同样,这也是一些娼家们从良的手段之一,不是谁都想要一直流落风尘,这些军将们,刚刚获得了皇帝的封赏。
他们虽然不够斯文,但是足够的可靠,对于娼家而言,可靠这两个字,远比斯文更加重要。
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一句,到底说的是商女不知道亡国之耻,还是说的听曲的家伙不知道亡国之耻呢?
从这种普遍存在的、畸形的慰军方式来看,这些商女,是知道亡国之后的境遇的。
皇帝的突然到来,打断了这一切。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更经不起辩经,石亨被打了,就是结果。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的。”卢忠将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了桌上,包括了老鸨、娼家们和裨将的证词,整件事并不复杂,之所以显得离奇,只是朱祁钰不知道而已。
下情上达,何其难?
朱祁钰的胳膊伸的很直,端着一把手铳,闭着一只眼,瞄准了十步之外的靶子。
手铳里没有火药,朱祁钰只是在练习持枪,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的胳膊变得酸痛起来,他才慢慢的放下了手铳。
这种训练才是常态,大明的火铳手们,一个月大约能打三十发的实弹,这已经是极高的训练量了。
朱祁钰活动了下胳膊,直到不再酸痛之后,才拿起了卢忠端着的笔录,事实清楚,条理清晰,几方印证之后,所有人都说的是实话。
“这事就北镇抚司知道就好,别让都察院的御史们知道了,否则又要嚼舌头根儿了。”朱祁钰端起了一把长铳,开始了端枪训练。
端枪的时候,枪管上挂半块砖,一次一刻钟。
朱祁钰屏气凝神,聚精会神的对着二十步外的草人靶瞄准。
他忽然开口问道:“那裨将是奸细吗?”
卢忠叹了口气说道:“臣还在查,所以不敢说一定,但应当是。”
“臣原本以为是石总兵的托词,但是臣查了他的家眷往来,尤其是最近几年,大手大脚的花钱,结交往来无数。”
石亨除了管不住自己以外,其思维是极其敏锐的,否则早就死于边方了,尤其是有人背刺的情况下。
“认真查补,查出结果再禀报吧。”
“臣告退。”卢忠俯首准备离开,但是朱祁钰却开口说道:“你留下,我们来试试。”
王恭厂的火药产量有多大?
日产两吨,四千斤。
所以郕王府要点火药,那可以敞开了供应,朱祁钰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自己仿佛是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有点心烦气躁,但是有不知道这股燥气到底由何而来,自然打打手铳就清楚了。
“砰砰砰。”
枪声不断的响起,朱祁钰和卢忠都是十发十中,但是朱祁钰略胜一筹,比卢忠多命中了一次靶心的红点。
他看着浓眉大眼的卢忠,笑着摇了摇头:“玩一玩,没必要让着朕,你百发百中的事,整个锦衣卫都在传了。”
朱祁钰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卢忠在让自己。
就像是在以前的教师体育运动会上,他们这些普通老师,总是跑不赢校长一样。
“那倒不是,臣最后一枪就是没打中而已。”卢忠十分老实的说道:“不是臣手滑了,是这铅子飘忽不定,正中靶心,本来就看手感。”
“并非臣故意要输给陛下的,陛下这枪法着实了得,十发十中,七中靶心,已经很厉害了。”卢忠诚心诚意的说道。
陛下忙于朝政之事,还如此训练,在他看来,这就是圣君了。
卢忠家中,世代为锦衣卫的千户,自朱棣之后,大明皇帝枪法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宣德年间,他还小的时候,就看到过先帝朱瞻基在校场上,和校尉比拼枪法。
陛下这枪法日益精进了。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朕一天这么多火药喂下去,任谁都能打的准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的说道:“卢忠,你刚才说什么?”
“臣说陛下十发七中,相当厉害了。”卢忠毕恭毕敬的说道,大家都喜欢听好听话,皇帝也是人,更不例外。
朱祁钰摇头说道:“上一句。”
“铅子飘忽不定,能中靶已经实属不易了。”卢忠有点莫名其妙的说道。
这句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实话啊,铅子出膛,全靠老天爷赏脸了。
朱祁钰一拍手说道:“着呀!”
他颇为兴奋的说道:“朕记得大明的军器监在各边军都有工匠作坊,对吧。”
“有了!”
卢忠眨了眨眼,什么有了?杭贵妃,还是汪皇后?这么大的喜事,没听说啊。
陛下要是多几个子嗣就好了,朝臣们就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了,陛下后继有人,大家也方便披肝沥胆,否则歪心思就会多起来。
朱祁钰立刻回到了书房,开始奋笔疾书,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心头那股烦躁由何而来。
他深知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能够改造出燧发手铳,那已经是大幸运了,再往下,他虽然知道枪械的发展脉络,但是怎么落地,他还是有点挠头的。
现在有了。
石亨觉得军事大比武,不能作为入京师讲武堂的门票,因为那样更加不公平。
但是这不代表大比武,不是个好主意。
他列定了三个项目,设立了冠亚季军的高额奖励。
诸军则以九镇为区别,每镇每个项目可派出三队进京角逐。
单个项目获得冠军,奖励纹银五万两,冠军旗一张,可带回所在藩镇之地,悬挂一年。
这份奖励并非个人,而是奖励该镇,五万两看似不多,但是至少可以该镇的好吃好喝好几个月了。
尤其是这冠军旗,是荣耀的象征,几乎等同于龙旗大纛直接飘扬在他们的一镇之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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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荣誉,军队往往会有一种“斗牛别劲儿”的风气,这要看到别家的冠军旗迎风招展,自己城头上,啥也没有也就罢了。
要是插着一个亚军旗,那能服气吗?
必然不能。
这军事大比武和改良军械,有什么关系吗?
有。
朱祁钰的意思非常明确,九镇军工作坊,可自行改造手铳、火铳、大将军炮、子母炮等器械,自行携带装备进京校场。
他一个脑袋可能改良不了军械,但是大明工匠千千万,这么多脑袋,集体改造,还改不出好物来?
当初在西便门处,看城池守备的时候,他就和于谦讨论过火器的改良。
现在终于有了个好法子。
朱祁钰完善了自己的想法,让卢忠带将敕喻,送向了塞外的于谦手中,顺便给了石亨一份,让他参谋参谋。
石亨的回复很快,只是他觉得打固定靶标没意思。
不如从西山煤田上把那群瓦剌俘虏,放到围场里,以瓦剌的首级为准,这样才有效果。
石亨在这些方面总是非常的有想法,他的主意,真的很不错。
当然这种做法被朱祁钰拒绝了。
俘虏的瓦剌人可是京师三大厂,煤炭出产的主要劳动力啊,怎么能白白浪费呢?
于谦拿到了朱祁钰的书信已经是两天后了,他拆开之后,看着朱祁钰的奇思妙想,愣了很久。
陛下对军械极为重视,发动大明九镇边军的工匠,去一起集思广益。
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陛下之前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果然是没错的。
于谦并没有马上写回书,陛下的这个主意很好,但是缺少了很多细节,需要于谦去补充。
而且这种事,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做的,至少今年是做不得了。
他收起了书信,带着五六个亲从,走进了村落里,他现在还有重要的是要做,那就是赈济百姓。
大风大雨之后,又是兵祸,紧接着就是大雪纷纷,这叫瓦寨的村里,人丁稀落,个个面黄肌瘦,勉强活着,他们瞪着麻木的眼神,看着于谦的到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啊。”于谦看着这群百姓们的脚底板上的草鞋,感慨良多。
亲从拿着一个锣鼓,一边敲一边说道:“来来来,放粮了!”
一队队的独轮车停在了村寨的广场上,稻、麦、黍、菘的袋子,挨个打开。
第九十四章 徙木立信,杀人立威
这个名叫瓦寨的村落,之前于谦就来过,甚至有年长者认出了于谦来!
于谦赈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轻车熟路的将放粮之物挨个准备好,便开始了放粮。
那名年长的人,走到了于谦的身边,愣愣的问道:“你是前些年来我们这的巡抚,于谦于青天吗?”
“是我。”于谦一愣,他认真的辨别了一下,但是走过的路太多了,已经完全记不住了。
于谦想要把面罩摘下,但是想到了皇帝的叮嘱,最后还是没有摘下来,皇命不可违。
“青天大老爷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年长的老倌一听声音,就要跪下,声音里带着颤抖,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下跪却被于谦拦住。
于谦巡抚二十四年,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再说了,大明禁止私自跪拜礼和稽首礼,那是对陛下才能行的礼节。
他不接受这种礼节,是因为他认为那是对陛下的不敬。
虽然大明的官场上,稽首礼和跪拜礼极为普遍,皇帝也屡次申斥,但是效果甚微。
于谦将手中的斛交给了军卒,拉着老倌的手问道:“我带着面罩你都能认出我来。”
“老倌,我有点事想问你。”
“村里可有恶霸横行?”于谦问到了第一个问题。
他深入基层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放粮之后,恶霸抢粮是第一大事,他要将这群人揪出来。
这群恶霸很好解决,带到军伍里操练几年,一身的戾气,就磨得差不多了。
军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成熟的地方,虽然他看石亨那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他也承认,石亨带出来的兵,至少遵守军令,不强取豪夺,不杀人越货。
所以石亨带的兵很强。
“有的有的。”老倌详细的将村寨里的两个恶霸的情况,告诉了于谦,于谦示意随行的勇字营校尉,前去寻访拿人。
于谦看着破败的村寨,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的模样,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问道:“老倌,这村里可能还有缙绅?”
“都跑了,瓦剌人,来之前就跑了。”老倌的脸色反而露出了轻松的神情,似乎是这些个缙绅,比瓦剌人更可怕。
于谦不由的点了点头,将陛下的农庄法的想法,跟老倌反复交流了一番。
这种集体耕作再分配,陛下拿一成半,其他人再分的方式,极其新颖,但老倌还是非常的疑惑。
老倌却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万一村里的懒汉不干活,又当如何是好?”
于谦再次解释了一番和索道:“这不就落到了农庄的头上吗?陛下说不得私刑、肉刑。”
“懒汉嘛,说得多了,自然就不懒呢,屡教不改的那种,就扔到军队里,练几年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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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倌你觉得咋样?”
老倌再次摇头说道:“那荒地呢?每年都要开荒的话,那荒地又该怎么算呢?”
“每年县里会来人勘定啊,村里开的荒地,自然归农庄。”于谦立刻说道,这都是在之前和陛下商议了很久的事。
“鱼鳞册年年都造,可是县里有,知府衙门里没有。”老倌乐呵呵的说道:“于巡抚乃是住在九重天上的人物,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于谦立刻明白了老倌所说何意。
鱼鳞册,是大明的田亩册,县里每年都会有人在征收春秋二赋的时候,派人勘验,可是往往造册,也只是造册,却从不上报。
瞒报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鱼鳞册涉及到了税赋二字,瞒着自然是卡吃拿要,百姓该交的一分不少,那自然和县衙沆瀣一气的缙绅们就可以少交了。
于谦立刻明白了这农庄法之不易,田亩勘验,涉及到了清田二字,哪次不是血雨腥风?
他比老倌却是知道的更多一些,不过他没有反驳,老人家总喜欢说教人,这样的沟通方式,更容易听到真话。
“老倌,这附近可有山贼马匪?”于谦问到了另外了一个问题,对于百姓而言,压在他们头上的不仅仅是缙绅、官府,还有各种落草为寇的山贼马匪,时不时的烧杀抢掠。
尤其是大明在土木堡新败,这贼匪陡然增多,杨洪和郭登在宣府大同四处梳理,但贼匪横行是绝对的。
老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说道:“有!前些日子,还把隔壁的村寨给烧了,于巡抚是没看到,可惨了。那俏生生的小娘子,都掳走十多个。”
“孩子都被倒挂在房梁上,放血放死了,那叫一个惨哟!”
“某知道了,老倌可派人带个路吗?”
“老倌有所不知,某呀,升官了,现在领兵了。”
“只是山路多崎岖,某不可得贼人巢穴,若是再有贼匪,可至县衙找县尉禀报,县尉自然会通禀宣府。”于谦眉头紧皱,语气里带着许多的肃杀。
京中那些囤货居奇的奸商和贼匪的手段,有何两样呢?
都是该死之人。
受到朱祁钰的影响,于谦这个老好人,似乎变得也有了几分暴戾,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又不会对老百姓们动怒。
“老倌岁数大了,但是村里还是有一小厮知道,我这就寻他来。”老倌听闻连连点头。
于谦发现百姓们对于农庄法其实并不热情,他们对于这种脱胎于军屯法的田法,清楚它的好处,但是他们比于谦更清楚这其中的难处。
居九天之上,可察一时之疾苦,可察一世之苦?
但是百姓们对于剿灭贼匪之事,颇为在意,积极性很高。
于谦不由的想起,之前金濂、陈懋提起福建减赋三年的时候,陛下颇为震惊的问百姓要的这么少?
百姓们心中对于公正二字,没什么概念,他们只想要活着,仅此而已。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求上才能得其中的道理,于谦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明的百姓要的不多,只要给口饭吃,活着,他们就会对朝廷无比的忠心。
剿匪之事,于谦都懒得去。
剿匪的最大的难处,是知道对方在哪里,而不是打不过。
大军围山,大将军炮推到山下,一阵炮轰,轰破山门,一排子母炮摆在山下,接连不断的发射,大明军队平推。
然后将整个山寨一把火点了就是,这些匪徒的下场是连灰都看不到,就被一阵山风给吹散了。
这是震慑!
徙木立信,是商鞅的典故,说搬木头就可以给五十金,有人照做,立刻就给了,所以政令通达。
但其实商君真正立信的,是禁止私斗时候,直接斩首千余私斗之人,私斗之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哪怕是吵翻天了,也不敢私斗。
另外一件就是惩处秦惠文王嬴驷。
嬴驷当太子时,犯了禁条,商鞅说:「国君果真要实行法治,就要先从太子开始。太子不能受墨刑,就用墨刑处罚他的师傅。」
墨刑是什么?
黥刑,在脸上刺字。
嬴驷犯了罪,公子虔和公孙贾被刺了字,而后公子虔甚至被剃了鼻梁。
陛下以雷霆手段惩戒贼寇,就是为了徙木立信。
当然,陛下也放出风了,若贼寇肯下山,无不法者,窑山服役五年、十年、二十年,可赎其罪。
陛下还是很仁慈的嘛,不是一股脑都直接把人都给扬了,还是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谦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见所想,都写到了书信里,陛下的想法是极好的。
但是于谦浸淫官场多年,知道最大的弊政就是好心办坏事。
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却没有经过充分的调查和了解,在执行的时候,准备不够充分,执行出现了偏差,最终导致了良政变成了弊政。
这种事并不少见。
比如北宋时候,常平新法之一的青苗法,本来是惠农良法,百姓们没有钱去买种子,没法耕种,土地荒芜,朝廷用常平仓放,春秋收回。
可是最后被人执行成了青苗贷,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于谦尽量将问题写的具体,告诉陛下其中的难点和自己的补充意见,由大明官府主导的农庄法,正在一步步的趋近于成熟。
大明的集体农庄的进程,在朱祁钰提出,于谦补充的情况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完善着。
“官人,喝药了。”董氏端着陛下封好的鲜竹沥递给了于谦,于谦摘下了面罩,一口饮尽。
自离京,出门之后,他的口罩就从未摘下,主要是怕夫人董氏唠叨。
再加上太医院的药也对症,这往年咳嗽到不能睡觉的症状,立刻得到了缓解。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这顽疾终于有了缓解的可能。
于谦并没有停下自己写书信,东胜卫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关于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他有点楞楞的,愁云满面。
大明一片欣欣向荣!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就在眼前!
奈何这太上皇突然来这么一下,谁受得了?
不过于谦二十四年,有一十四年的时间,是正统年间,自然是知道这位到底是个什么人。
陛下会怒气冲天,但是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关前叩门的事都干了,这些事,算不得什么。
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虑之后,继续写着奏疏,此时唯一能够阻止的法子,就是把朱祁镇从迤北接过来。
“岳谦,你带着这封书信回京之后,就留在陛下身边听用,陛下应该会让你去迤北寻到瓦剌人,商谈接回上皇之事。”于谦将手中书信郑重的交给了岳谦。
岳谦握着手中的书信,他带着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回京,然后在奉天殿宣讲的人。
于谦让岳谦回京,意思非常明显了。
如果说满朝文武,最不希望朱祁镇回来的就是岳谦了,伪造诏书的事,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的确是他宣讲的。
作为太上皇,在迤北结亲,天下震动,朱祁镇越不得人心越好。
岳谦握着于谦的奏疏,俯首领命,乘快马赶往了京城。
于谦虽然没有名言,但是陛下要杀人,他是一清二楚的,让岳谦去,意思非常明确。
接可以,能不能回来,那就两说了。
第九十五章 天寒地冻,来往不便
朱祁钰手里翻着一本书,是坊刻本的《水浒传》,而这本坊刻本,是由坊刻印的,在京师颇受欢迎。
水浒传作为四大名著之一,朱祁钰早有耳闻,但是重生到大明前,他忙忙碌碌,从未真的看过这本书,有限的也是看过电视剧。
这坊刻版《水浒传》版面较为宽大,字大如钱,多用赵体行格疏朗,黑口双鱼尾,刻有句读,纸墨俱佳。
还用到了标点符号,而且用的白话文,读起来颇为轻松。
这是大学士陈循送来的,他站在旁边等着陛下的训示。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都有了句读,朕的奏疏却没有呢!”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有这么多俗字,朕的奏疏里全是生僻字??”朱祁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不是增加阅读难度吗?每次断句,断的他头疼不已。
之乎者也,引经据典,还得断句,生僻字还很多。
陈循被问的一愣,随即俯首说道:“额…毕竟是公文,还是正字好一些,若是用俗语俗字,那成何体统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传下去,以后公文加句读,能用俗字就用俗字,省得朕理解错了,误了事。”
陈循俯首说道:“臣领旨。”
大明皇帝喜欢用俗文俗字下诏,那是从太祖爷传下来的传统,虽然正统年间已经不那么干了,但是陛下要求,并不超脱皇明祖训的礼法。
陈循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这书印的不错啊,我大明的坊刻原来如此厉害啊。不错,这个陈靖吉,办这个汝安诗社非常不错。”朱祁钰翻看了第一卷,连连点头,比经厂本还要好很多。
经厂本,就是内署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有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达千余人,但是这是司礼监设立的。
印刷精美归精美,但是校勘不精,常有脱误,为时人诟病不已。
太监读书少,制作好归好,却是脱误极多。
“建阳、建瓯坊刻极盛,书坊林立,余氏、刘氏、熊氏、郑氏、杨氏、陈氏、虞氏等均为刻书世家,代代相传,运营兴隆。”
“建阳永忠里、崇化里,每月逢一、逢六,都有书市,天下客商云集,这是天下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陈循俯首回答着。
这是天下的文功武治啊。
“以前先帝下西洋时,这建阳书刻,也是万金难求啊。”陈循乃是永乐进士,自然是知道当年盛况。
可惜,自宣德九年停止了海贸之后,这民间坊刻,是一天一不如一天了。
建阳所在的福建,因为叶宗留-邓茂七的民乱,也是一片狼藉。
文治武功赫赫的大明朝,居然在陈循活着的时候,有种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暮气,让陈循这个大学士,焦虑至极。
汝安诗社也是十四人,和凤阳诗社那群人一养,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汝安诗社笔正陈靖吉,更是虎林双桂堂的堂首,这刊印之事,做的自然极好。
朱祁钰瞄了一眼地图,总觉得这建阳极其熟悉,认真思索了半天,吐了口浊气说道:“建阳是在福建吧,宋新误朕文治名城!”
虽然朱祁钰知道冬牲导致的叶宗留揭竿而起,矿工导致的邓茂七忍无可忍,是社会矛盾的结果。
但是福建布政使宋新,的确是加剧了矛盾。
“陛下,这《水浒传》按制是不能印的。”陈循看着这聊天越聊越远,赶忙将陛下的思绪拽了回来。
“为什么不能印?”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七年,上皇下旨,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至今已七年有余,但禁而不止,屡屡有刻印之人。”
“这汝安诗社之人,将书拿来问臣,是不是可以印售。”
朱祁钰看着陈循,皱着眉头说道:“正统七年还弄过禁书的事?”
禁书…别的不说,这水浒传碍着他朱祁镇什么事了吗?
水浒传里有个奸臣蔡京,正统朝有个奸臣王振,虽然骂的是奸臣,但是基本逻辑是,奸臣是谁养的…
这逻辑就说得通了。
陈循俯首说道:“与《水浒传》一起禁刻的还有《剪灯新话》,还有倡优唱的杂剧和戏曲、小说,都在封禁之策。”
“洪武十三年,太祖皇帝制大明律,言: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公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二年。”
什么是妖言惑众?就是迷信邪异书籍,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会封禁。
蛮清除外,蛮清还试图用白莲教经,镇压真武大帝。
民间传言,太宗文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蛮清就用教经镇压,也不看看真武大帝什么等级,白莲教经镇得住吗?
朱祁镇在正统年间却把《水浒传》抬到了禁书的目录里。
朱祁镇这厮,搞别的没啥本事,霍霍大明,倒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拿起了《水浒传》,提起了朱笔写道:“让百姓们说话,天也塌不下来。”
“印!”
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投降之后,什么下场?
战死沙场无数,得罪权臣只能远走更多,就连及时雨宋江最后都被蔡京、高俅、童贯构陷,被毒死。
这书,好!
凤阳诗社那群人摇唇鼓舌,战时宣传割地赔款迁都,作茧自缚,最后走向了断头台。
汝安诗社这也是十四个人,却愿意印这被封禁的书,印百姓喜闻乐见的书,朱祁钰自然支持。
文艺界为什么多数时候十分垃圾?
因为搞文艺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是一个需要依附予其他阶级才能存在的群体。
所以文艺界追捧的是什么,其实就能知道他们依附于什么。是什么样的土壤滋生了这些虫豸。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很快就说道:“你让陈靖吉在刊印后面的时候,把王禀迫害阮小七的那段删掉。”
小书亭
王禀是两宋交际时,太原的守将,乃是国之忠臣,在数万大军围困之下,曾经鏖战两百五十多天,最后殉国而死。
于国于民都不应该被编排。
改编不是胡编,戏说不是胡说。
水浒传乃是虚构,历史上的水泊梁山闹得很小,阮小七此人,压根没有。
但是王禀确实真实存在,而且于国于民,王禀这种英雄人物,都不该被编排。
“臣领命。”大学士陈循其实有话想说,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俯首领命。
水浒传本在大明本就不是禁书,非要抬到禁书里,大明百姓喜闻乐见,怎么可能禁得住呢?
陈循松了口气,陛下既然亲自朱批,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那自然是可以印了。
王禀是个忠臣良将,陈循乃是状元郎,读史极多,自然是知道的。
两宋交际的时候,那么多的奸臣贼子,随便找一个替换掉就是。
比如那掘开了开封段黄河堤坝,水淹开封城,让黄河夺淮入海的杜充,最后还投降了金人,就可以替换掉。
本就是奸臣贼子,背负些许的骂名,也是应该。
“这书不错,印好了送到文楼一套,朕没事就看看。”朱祁钰点头将手中朱批的书递给了陈循,让他照章办事就是。
水泊梁山、方腊、邓茂七-叶宗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农民起义,有着很强的局限性,往往声势浩大,最后或者被招安,或者被剿灭。
他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两个字,活着。
但是有的人,就是不让他们活着,逼着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天灵盖接狼牙棒拼命。
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将于谦的奏疏,放在了案桌之上:“岳指挥在门外候着呢。”
朱祁钰拿起了奏疏,打开了看了良久,又慢慢的折上,他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说要迎回太上皇朱祁镇,却派了岳谦。
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可是岳谦念出来的。
朱祁钰的确是巴不得,朱祁镇死在迤北。
否则迎回之后,无论怎么做,都是大麻烦。
不过些许弑兄夺位的骂名而已,他不在乎。
但是这厮回来之后,就不好杀了啊!历史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金刀案,不就是朱祁钰打算对朱祁镇下手未果吗?
死在关外最好,少折腾多少事,大家安安稳稳的建设新大明多好啊。
“岳指挥一路舟车劳顿,让其回府休息,明日朕再宣见他。”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从几近阳和骑马直奔京师,至少奔波了数百里。
“陈学士,是不是该考虑迎归太上皇之事了?”朱祁钰将奏疏放下,里面内容极多,他还要认真再看几遍。
但是“迎归”朱祁镇这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否则真的等莫罗把朱祁镇的孩子生下来,木已成舟,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真就在迤北,娶了瓦剌人。
那岂止是宫里的太上皇后钱氏要哭瞎眼睛,那丢的是整个大明的脸面!
往后史书上,总要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他们大明老朱家,是迤北蛮族的女婿!
这种事,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事不急吧,天寒地冻的,来往不方便。”陈循却不觉得迎回朱祁镇是啥好事,太上皇搁迤北待着呗,回来霍霍大明朝臣吗?
虽然他依旧觉得“但生一日,即是主人”,但是遥遵不就行了?
大家都很实际,对于道德标准都有着极其灵活的标准。
陈循四朝老臣了,他是永乐十三年的状元郎,刚考上进士,就在朱棣身边做侍讲,从朱棣到朱高炽,再到朱瞻基,再到朱祁镇,他心里自然也会有比较。
朱祁镇太差了。
眼下的朱祁钰身上有朱棣身上的狠辣和果决,也有朱高炽身上的仁义,心系天下黎民,谁好谁坏,他不清楚吗?
把朱祁镇迎回来,又是一团乱麻,朝中党争再起,对谁都不是好事。
陈循这种中立的态度,有点像和稀泥的老好人,但就是这么中立,甚至更偏向一些支持太子朱见深的这么一个人。
朱祁镇复辟之后,打了陈循一百军棍,充军铁岭卫,那时候,陈循已经七十二岁了。
朱祁镇总是这样,他自己不好好活着,也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还把什么事,都折腾的一团糟。
第九十六章 兴安的日常
陈循是个老学士,朱祁钰对他的印象就是那种老学究,人不坏,不贪赃枉法,更不结党营私,更不旗帜鲜明的反对朱祁钰当皇帝。
他完全不知道朱祁镇在迤北到底干什么。
他压根不是在当俘虏,而是准备娶亲了。
朱祁钰犹豫了下,将袁彬、季铎、郭登一条线的军报,递给了陈循。
让陈循看,是让朝臣们知道朱祁镇到底在做什么,而他又打算如何应对。
陈循看着军报的红圈还疑惑,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些,这是自己一个文人能看的吗?
当他看完,整个人都呆滞的愣在原地。
还能这么干的吗?
虽然他知道朱祁镇格外的差劲儿,但是完全没想到会如此的差劲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眼下还是迎回上皇的好,省的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朕见了也先、伯颜帖木儿,岂不是,先要称呼一声国丈?”
想到这,朱祁钰就是一脑门的汗。
他是朱祁镇的弟弟,这不就是叫国丈吗?
自己丢人不够,还得带上大明一起。
陈循握着军报放在了桌上,整个人的手都在抖,他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言之有理。”
“嗯,你且退下吧。”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他已经过了生气那个劲儿了,这种事发生在别的皇帝身上,不足为奇,但是发生在朱祁镇身上,就见怪不怪了。
大明朝臣们,对于朱祁镇的下限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了。
陈循出了郕王府,就直奔吏部尚书王直府上去了。
王直是文官之首,虽然他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已经或明或暗的将文官之首这四个字交给了于谦。
但是于谦此时并不在京师。
王直听完嘴角直哆嗦!
这都什么事啊!
他完全不知道太上皇在迤北要娶亲之事,他本以为打完了瓦剌人,京师保住了,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虽然陛下和于谦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但是他也不是很在乎,王直算是废立之事一个,他伪造的那封诏书,给的岳谦。
他听完陈循讲太上皇的事,整个人都惊骇到了极致,手中的茶杯都摔倒了地上。
随后陈循又去了礼部尚书胡濙、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家中,才迎着冬日的风,向着家中而去。
徐有贞听闻消息,在庭院里,伏地嚎哭,整个胡同都是徐有贞的哭声,声声泣血!
他效忠的那个陛下,再次一刀扎在了他的心窝上,还嫌不够疼,拧巴了几下。
他是宗族礼法的卫道士,正统那必然是正统!
这一刀,彻底把徐有贞给卫道士的信念,都给扎的粉碎,还踩了几脚。
陈循走着走着,突然站定,开始捶胸顿足,站在街边生了老大的气,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长吁短叹,与凌厉的冬风混到了一起,吹得老远。
兴安也跟着陈循出了郕王府,只不过路的方向不一样,兴安先去了一趟王恭厂,跟王恭厂里的大师傅好好聊了聊,又好好巡查了一番火药仓库,冬日天干物燥,理应小心火烛。
王恭厂有多少炸药?两百万斤,超过千吨,这要是炸了,怕是整个京师都要震三震,连皇宫都得震塌咯。
当年太宗文皇帝,将王恭厂这个全大明最大的火药厂,放在皇宫的旁边,一来是为了安心,安天下军卒的心,这么大个火药厂就在他枕头边上,火药只要使用得当,就不会出现事故。
二来,大约和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有点类似,最强的武力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兴安巡视了王恭厂除了看看火药的事,还有功赏牌的打造情况,进度不错,正好能赶得上陛下拟定的授勋时限。
他又照例巡视了红螺厂和台基厂,其中台基厂是直属于内官监的厂,与工部一起勘定出施工图纸的地方。
陛下打算建官舍自然少不得台基厂出图,他看着图纸,满意的点头。
兴安兜兜转转在皇宫外城巡视了一圈,才由东华门进皇宫,再次巡视了陛下反复叮嘱的文楼,也就是古今通集库。
他查验了一整圈后,去了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这里面在书刻《永乐大典》和古今通集库里的书籍。
陛下说防火,兴安觉得,三大经厂闲的没事干,天天刻经书,还不如刻点有用的东西呢。
三大经厂在正统年间就是刻经书,其他不刻,现在陛下匽佛,连国师都跑到迤北,感化瓦剌人了,这经厂的宦官们就闲了下来,正好刻古今通集库里的书。
当然还有陛下最近写的三本书,要的更急。
他巡视周全之后,才向着文渊阁、文华殿方向而去。
等到从奉天殿出来的时候,兴安嘱咐了一番奉天殿太监一定注意防火之后,才到了慈宁宫向孙太皇太后请安。
“臣内官监太监兴安,参见太皇太后!”兴安行了一个稽首礼,按照大明的礼法,初一十五,是需要朱祁钰入宫拜见的。
但朱祁钰忙啊,这是兴安来了。
遵守了宗族礼法,但是只遵守了一点点。
“陛下勤勤恳恳,本宫甚是欣慰。”孙太后不由的感慨万千,她的亲儿子朱祁镇,要是也这么勤政,还会有土木惊变吗?
哪怕每天去京营看看,也不会糊里糊涂,五天就亲征去了。
这一征,人就北狩了。
“陛下说,瓦剌兵退,万事尘埃落定,陛下忧心上皇在迤北安慰,打算迎归上皇了。”兴安俯首说道。
哔嘀阁
孙太后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了,朱祁钰是怕朱祁镇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给大明蒙羞。
“此事陛下做主就是。”孙太后再次点头,这件事她当然乐意,当然她听到于谦出的主意的时候,更是松了口气。
孙太后完全不知道,岳谦回京了,兴安也不是啥事都禀报,他是朱祁钰的人,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他很有分寸。
所以,这是孙太后,这是这段时间来,她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第一个好消息,自然是陛下和于谦精诚合作,击退了瓦剌人,力挽狂澜。
“陛下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打算何时移宫呢?乾清宫早就收拾停当了。”孙太后问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本来初一十五的问安,都因为国事繁忙,由兴安代禀了。
兴安想了想说道:“禀太后,宫里皆是上皇嫔妃,陛下主要是这个顾虑。”
按照大明祖制,上一任的皇帝薨了,除了皇后和有子女的嫔妃,其余后妃都要殉葬,而不是前朝那种出宫为尼。
但是现在朱祁镇还没死呢,朱祁镇的皇后和嫔妃们,都还住在皇宫里。
朱祁钰就是找理由罢了,住在皇宫里,并不如住在郕王府安全。
“这样。”孙太后眼中闪过了异色。
但是孙太后珠帘之后,兴安完全没有看到,她叮嘱的说道:“到了鸿庆宫之时,可千万别对太上皇后说太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
“臣省的,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宁宫便向着鸿庆宫而去。
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钱氏就非常懂事的从坤宁宫搬了出来,住到了鸿庆宫,鸿庆宫位于东南方向,又叫南宫。
兴安见到了自怨自艾的钱氏,自从朱祁镇北狩之后,这位钱氏知道瓦剌退兵的时候,脸色好了一些,但是最近又是愁云惨淡。
兴安拜见了钱氏之后,俯首说道:“太上皇后,陛下让朝臣们商定应该如何迎回上皇。”
“陛下忧心上皇安危,让朝臣们早日拿出个章程。”
“但是陛下说,此事操之过急,反而不利于上皇安危,毕竟兹事体大,若是要得急了,瓦剌人觉得上皇奇货可居,有利可图,反而不美,还请太上皇后宽心些,多等些时日。”
钱氏本以为兴安只是照例问安,也没多想,没想到兴安却给她带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真的?”钱氏猛地站了起来,才知道失仪,慢慢坐下说道:“来人,赐金饼两个。”
“太上皇后,这万万使不得,陛下不让臣等收任何银钞礼金,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臣万死难辞了。”兴安赶忙连连摆手说道。
当初喜宁带着人到京城要赎金,钱氏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银钱都拿了出来,这俩金饼还是朱祁钰登基时候,赏到各宫的。
他当然不能拿,陛下也不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里,日常开销,也没比以前多多少,颇为朴素,兴安可不敢伸手拿这个钱。
“只盼望着上皇能早日回京。”钱氏终于脸上的哀怨之气为之一散。
兴安看着钱氏的模样,只能摇头。
上皇还是死在迤北的好啊,这回来,谁能好过?
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上皇在迤北,钱氏都哭了多少次了,次次见,次次眼睛都是红肿的,把人都折磨成什么样了。
还不如噩耗传来,一次哭个够,眼睛也能保得住不是?
兴安跟着陛下这么久,也算是看出来了。
勋贵旧戚们不乐意上皇回京,文臣里面至少王直、金濂等人,不乐意上皇回京,陈循持中立态度,军将里面绝大多数不愿意上皇回京。
瓦剌围京师,是打着上皇归京的名义,所有军将,都是阻拦的人。
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一了百了。
清净。
第九十七章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陈循作为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透出风要迎归太上皇时,整个朝野颇为震动,尤其是朱祁钰亲自下的命令,让朝臣们不得不心悦诚服的说一声。
当今圣上,真的很大气!
陈循作为大学士先和文渊阁、六部尚书沟通之后,迎归之事,毫无疑问通过了朝议。
岳谦作为正使,季铎作为副使,请了天子旄节朱旛之后,就准备向着大同府而去。
按照行程,迎归太上皇的使团和于谦会在大同府回合,再行北上。
“此番前往迤北,风雪阻路,定要注意安全,一路上车马劳顿,切勿饮生水。”朱祁钰坐在书房,对着站在面前的岳谦叮嘱着。
岳谦神态复杂的说道:“末将领命!”
自己这趟是要干杀人的事儿,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以为朱祁钰会叮嘱别的,第一句却是叮嘱他莫要饮用生水,霍去病英年早逝,多传闻饮用生水所致。
陛下的这番叮嘱,是嘱咐他的安全。
虽然明知道是陛下要他办大事,明知道,估计回不来了,但是他倒是安了心,自己做掉了太上皇,自己也活不成,但是家人绝对会被优待。
这就够了。
朱祁钰手里握着一份敕谕,里面是让岳谦做掉朱祁镇的命令。
岳谦是宣旨的人,他拿的是王直捏造的所谓的禅让诏书。
这世间谁最想朱祁镇死,除了朱祁钰外,岳谦首当其冲,于谦派了这么一个人归京,自然有他的用意。
“且去吧。”朱祁钰将敕谕交给了岳谦。
弑君之事,大逆不道,但是此时的朱祁镇已经是太上皇了。朱祁钰要设计一套能够保住岳谦、袁彬等人话术。
这些臣子,算是给他朱祁钰办心头大事的忠贞臣子,最不济也要保住他们的家人,若是处理得当,未尝不能留下他们,更名改姓继续做事。
事成之后,这都是他的班底,而且属于那种穷途末路的独臣,他手里的剑指向哪里,这些人,就会扑到哪里。
朱祁钰并没有明说,他自己都不清楚能不能保住他们。
“臣!遵旨!”岳谦接过了敕谕,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俯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余的事吗?”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见了于少保,代朕问好,问问他药有没有定时服下,顺便帮朕看看他口罩是否带好,塞外风沙极大,朕担心他的痰疾。”
“末将领命。”岳谦再次俯首领命。
他慢慢的退出了书房,走出了郕王府的时候,眉头紧蹙,在寒风中搓了搓手,天气有点冷。
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多想再好好看看,这日月河山。
不过,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罢!
他清楚的知道那道敕谕里写的什么,更加清楚的知道,于谦派他回京,留在陛下身边听用是为了何事。
他没有逃避。
“岳指挥,我家明公有请。”一个小厮拦住了岳谦,随后出示了信牌,乃是吏部尚书王直的王府的家仆。
岳谦点头说道:“老倌前面领路。”
王直的宅子比九重堂稍差了一些,但也就是差了一点点而已,王直乃是琅琊王氏之后,虽然琅琊王氏早就没落了。
但也只是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威风不在,自从他在永乐二年中了进士之后,他在京师的一应用度就都是王氏负责了。
宅子九曲回廊,岳谦终于来到了正厅,见到了王直。
王直先是询问了一番陛下的临行叮嘱,看着那封未拆封的敕谕,知道陛下的决心已定。
王直并不清楚袁彬那封敕谕,皇帝中旨,又不过他们吏部。
很好。
王直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种命令,只有大明天子才能下达。
无论是谁私自去做,都不见得能够做得成。
哪怕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的于谦,他同样也做不成。
群龙无首,则惶惶终日不可安定。
但是群龙之首,却是优柔寡断,豪不果决,惜身图名,那只会让天下终日疲于内耗。
惜声图名,这件事就不可能解决。
很好!
王直用力的点了点头,认真思忖了一番,笑着说道:“岳指挥,老话说得,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一座山上怎么可以有两只老虎呢?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获事明主,扫除寇乱,垂名竹帛,是所愿耳啊,岳指挥,此去迤北,山匪极多,还是万分小心和周全才是。”
山匪极多,就是王直对岳谦的明示。
示意岳谦大胆干,放心干!连理由都找好了!
朝里有想要朱祁镇回来的人,但是他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金濂、兵部尚书于谦、工部尚书石璞,四部尚书都是土木堡惊变之后,做废立之事的人。
他就是告诉岳谦,不用担心其他,但是绝不能让朱祁镇活着回京。
也可以假托匪患之名,死嘛,方式太多了,雷劈死的、水淹死的、落马死的、狗咬死的,死个人还不简单吗?
朱祁镇亲征的时候,留下了诸臣之首的王直,替他朱叫门看家,看着看着,这家就换了个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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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朱祁镇回来,甚至复辟的时候,能放过他?
那必不可能。
王直的暗示不能说极为明显,只能说是昭然若知了。
岳谦眨了眨眼,他还在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的时候,王直已经给他找好理由了。
他却说道:“陛下旨意,臣不敢不奉。”
岳谦是听从陛下调用,而非听从王直调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王直就是暗示的再明显,没有陛下的授意,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是能够回朝保住性命,那也是陛下宽仁。
回朝之后,自己是生是死,其实是陛下说了算。
他是个武夫,但不笨,更知道自己即便是活着,也是万万不能和别人勾连。
没这个觉悟,怎么可能把弑太上皇的事办成呢?
弑君者,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他既然敢从宣府回到京师办差,就没打算活着把事办妥。
自己一命,换太上皇一命,不亏了。
“你可知廖永忠?”王直吹了出浮在水面的茶叶,看着茶叶上下沉浮,说起了往事。
他要知道岳谦到底有多大的决心,绝不可误了陛下心头大事!
这涉及到了大明江山社稷之固!
岳谦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一些。”
廖永忠和他的哥哥廖永安两人,是最早一批投奔朱元璋的将领,在鄱阳湖水战之中,廖永忠亲手俘虏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阻断了陈友谅败退之路。
而廖永忠也被朱元璋亲自提字,赐下漆牌,上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师”。
廖永忠南北征战数十年,先后平定了两广,灭掉了蜀夏。
但是廖永忠干的另外一件事,却被人津津乐道,他溺死了小明王韩林儿。
元氏失纲,天下狼烟四起。
在开始的时候,最大的反元势力,是刘福通的起义军,刘福通拥立的韩林儿为帝,建国号宋,也称韩宋。
韩林儿的父亲在造反之初,就自称宋徽宗八世孙,乃中国主。
反元起义军借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迅速扩张,而当时朱元璋也接受了韩宋的册封,被封为了吴王。
所以名义上,小明王韩林儿是君,天下皆臣。
后来刘福通与元末大将察罕帖木儿打的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失去了实力的小明王韩林儿求助吴王朱元璋庇护,朱元璋派了廖永忠。
廖永忠带着小明王韩林儿,路过瓜州的时候,将韩林儿溺死了。
“那你可知廖永忠的下场?”王直喝了口茶,低声问道。
“逾制僭越,被赐死,身死爵除。”岳谦眉头紧蹙的说道。
廖永忠下场凄惨,为大明披坚执锐,最后却捞了个被赐死的下场。
王直什么个意思?这是劝自己看看廖永忠的下场,不要做吗?
开玩笑,陛下敕谕都在手里了。
王直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都知道,还回来。”
岳谦瞬间就懂了,试探自己之决心,保证万无一失?
岳谦摇头说道:“某非无家无国之贰臣贼子,上有命,莫敢辞。”
“要是想跑,当初拿着王尚书给的禅让圣旨的时候,早就跑了,不用等到现在。”
“当初的时候,某就想到了,王尚书何必饶舌?”
岳谦对这些读书人是非常不屑的,不就是死吗?多大点事儿,整的弯弯绕绕的。磨磨唧唧的。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若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那大明党争立起,本就天下疲惫,战乱四起的大明朝,亟待恢复,朝中可生不得乱子。
他那么多的抵背杀敌的军士死于边方,战友之仇,怎么能报的了?
王直摇头:“是某唐突了,不该怀疑指挥之决心。”
他继续说道:“季铎为副使,乃是当初孙太后钦点之人,你千万提防,省的坏了大事。”
“知道了。”岳谦稍微品味了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有劳岳指挥了。”王直站起身来,俯首行礼,为岳谦送行。
这一句有劳,就有可能让岳谦搭上性命。
这趟迤北迎归回来,岳谦很大概会落得和廖永忠一样的下场。
那可是杀的当今陛下的哥哥,正统一十四年的大明皇帝啊!
但是岳谦乃是军伍出身,讲究个一言九鼎,既然他已经应了,那自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反而有点嗤笑王直的谨小慎微,自己要跑等得到现在?
岳谦从御马监领了马匹,从德胜门出,向着居庸关、宣府、大同而去。
季铎人在东胜卫,他要找到季铎一起持天子旄节朱旛,出使瓦剌。
岳谦准备了许多种手段,他甚至请了陛下身边十二骑中的两位,一起同行。
陛下身边有十二骑,曾跟随陛下在德胜门外冲阵夺旗。
除了卢忠以外,其余人等以甲胄跗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无人知其姓名。
这不知姓名的二骑,除了是监督者,也是行刑者。
无论是袁彬,还是岳谦,朱祁钰都全当是后手,这不知真名的两名锦衣卫,跟随陛下冲阵夺旗的缇骑足够忠诚,他们已经对朱祁镇出过手了。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这两骑乃是绝对忠诚,这才是朱祁钰的杀招。
朱祁镇,必死无疑!
第九十八章 土木堡冤魂
于谦已经行至土木堡。
这个让整个大明震动、数十万家庭破灭的伤心之地。
土木堡之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之久,冬风凌厉的呼啸而过,打完仗之后,就立刻下了暴雨,后来就下了大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吹,整个土木堡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冻土。
连续数日的冬日冷阳照射,将部分雪片融化,白天雪融,晚上冰冻,整个战场,被冻成了一整块,在冷阳之下,甚至可以看到冰雕内死不瞑目的将士。
礼部侍郎带着翰林院写好的祭文,也就祭祀了下,趁着大雪之前,收敛了一部分的尸首,但是很快大雪冰封之后,即便是有着宣府卫军的帮助,但是战场依旧没有打扫干净。
礼部侍郎的祭祀,立了一块碑文,记录着土木堡惊变时的惨烈。
土木堡的确是个大平原,的确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
但是于谦看着驻扎的地方,就是重重的叹息,大营距离水源的位置,大约只有五里不到的样子。
大明军队出塞作战,都有扎硬寨的习惯,即便是四五个月无人打理,营寨依旧十分的完整。
虽然十分的破败,但四处都是堑壕和陷马坑。
不下令移营,绝对不会有如此巨变。
尸体最多的地方,是距离营寨不到千步之外的主战场,于谦已经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惨烈战局。
朱祁镇下令移营,结果走了一千多步,就被敌人的骑兵冲散了阵型,火光四起,内贼乘势而起。
大明军队一片混乱,最终被切割包围,大明六十余在廷文武力战殉国,而大明军队在巨大的伤亡之后,开始溃营。
兵!败!如!山!倒!
庞大杂乱、腐朽的尸体,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巴,那是大明军队溃散后,被衔尾追杀的场景。
京营三代积累的精锐,就这样躺在了这片草原之上。
无论是勋贵、还是国戚,无论是进士,还是尚书,他们的尸体,被一起冻在了这片冻土之内,再无法分辨,寻找。
大明京师五十万户!人人披麻,却是连自己亲人的尸首,都找不到!
于谦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浊气。
面对这种人间惨剧,他纵有千言万语,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郁气郁结之下,他猛地咳嗽了起来。
“于少保。”杨俊扶住了于谦,他知道于谦此时的心情何其的悲怆。
一如当初他被杨洪派来打扫战场时候一样,冲天的怒火在心底翻腾,这些大明的好儿郎,就这样埋骨此地,死不瞑目!
杨俊是宣府杨洪的嫡子,乃宣府右都督,手握重兵,朱祁镇驻跸意决战,被也先、伯颜帖木儿、孛罗围困土木堡之时,他带领独石、马营、云州、赤城、雕鹗等七堡兵马,随父亲驰援土木堡。
结果还没到地方,土木堡惊变业已发生,大难筑成。
随后随父驰援京师,杨俊身中十七创,这休息了没多久,就拖着一身的伤病,跟着于谦来到了山外九州。
“我没事。”于谦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在京城听闻土木堡惊变的消息和亲眼目睹完全是两种感受。
此地甚至比别处还要阴冷许多,那是将士们的冤魂在战场上盘旋游弋不去,凄厉的冬风,宛若他们不甘的低吟。
于谦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嘱咐道:“春天冰雪消融之时,就立刻来此,切记了,要及时处理尸首,掩埋,春天多瘟疫大疾,万万不可懈怠,招致大祸,否则杨王也救不了你。”
“末将领命。”杨俊立刻回答道。
于谦看着那些冻的生硬的尸首,这些尸首上全都没有盔甲,但是战场上还散落着不少的火铳。
杨俊低声说道:“之前杨总兵命末将前来土木堡,于土木拾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
“瓦剌人几乎把所有的盔甲都拿走了,但是我宣府右卫军,又在此拾得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炮八百架。瓦剌人未曾拿走火器。”
“量给宣府、万全、怀安、蔚州等卫马步官军领用外,余下神铳一万六千、神箭十八万二千、大炮二百六十发,万全都司官库收贮。”
“还请少保解惑。”
杨俊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火器都留在了战场之上,但是盔甲一个不剩?
这些火器在杨俊看来,才更贵重一些。
事实上也是如此,大明军队的火器在京师保卫战中,颇为神异,打的瓦剌人丢盔卸甲。
于谦解释道:“瓦剌人时代居于漠北,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看来,他们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擅于马战,并不太擅长火器的使用,更不会制作火药,故此遗弃。”
“这些捡到的火器,你为何没有奏辄,擅自分派各卫?按律论罪,法理难容,理应当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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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王戍边,为国靖忠竭力,但是天下悠悠之口,还是小心行事为宜。”
杨俊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回禀,少保皆防边为急,其余皆在万全都司官库收贮,不敢动分毫。”
其实这件事在京城的时候,杨洪就提前跟于谦通过气了,于谦也跟朱祁钰沟通过此事的处理。
朱祁钰给出的意见是事有轻重缓急,彼时有倾覆之危,分发火器给军民自保,乃是权宜之计,且不问责,不加追究。
于谦此事提起此事,就是提醒杨俊,这次陛下宽宏大量,但是下次还能这么宽宏吗?
做事还是严谨些,从宣府至居庸关至京师,用不了两天的时间。
都察院那帮言官们,整天盯着呢!
瓦剌在山外九州逞凶,杨俊分军器令军民团练自保,也是应有之举,但是事后也应该禀明朝廷,否则追究起来,后果难料。
杨洪为宣府总兵,杨洪堂侄杨能、杨信为左右参将。
杨洪嫡子又为宣府右都督,朝廷很容易误解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有容忍之能,那都察院那群喷子呢?六科给事中的言科,能饶得了他们一家?
“谢于少保提点。”杨俊身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当时事情太过紧急了。
于谦又看了一眼这漫山遍野连衣服都没有的尸体,叹了口气说道:“定要好生安葬。”
“山外九州民风剽悍,瓦剌大兵将至,人人悍勇难当,上皇北狩,瓦剌人势必不会如此安心,陛下让聚拢团练结寨自保,这些民兵团练,农闲之时,召集起来,好生操练。”
杨俊满是疑惑的问道:“火铳、火炮也要练吗?”
“要得。”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若是有缙绅返乡,持有田契,索要良田等事。”
“尽诛杀之,不要虚与委蛇,直接杀了就是。”
关于返乡缙绅的处理意见,朱祁钰和于谦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人观点向左,你一言,我一句,吵得很凶。
连每天等在门外的汪美麟,都吓得不轻,还以为会出大事。汪美麟赶紧寻了兴安,让兴安去看看。
兴安进去才发现,其实陛下和于公吵归吵,但是也是国事上的一些分歧,并无大碍。
朱祁钰认为这些逃离缙绅,若是返乡必须死。
打仗的时候你跑了,打完仗了,你继续回来享受特权?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于谦则认为,罪不至死,拼命的拦着。
朱祁钰反复提醒于谦,要心狠手辣。
为何这些人返乡缙绅,必须死?
因为他们不仅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和价值,甚至影响到了新朝雅政的农庄法的推行。
这些缙绅作威作福已久,若是返乡,只需要三言两语,就会把持农社的权柄,贻害无穷。
于谦劝说了几次,反而被朱祁钰给劝了,最终同意了陛下的决策。
陛下说的很有道理,逃地缙绅们,必须死。
陛下的理由很简单,瓦剌。
这些人不死,新政推行不下去不说,他们反而会利用兵祸强纳土地,会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瓦剌人还在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南下呢,这个时候的仁善,反而埋下祸根。
既然缙绅跑了,失去了价值,再回来,只有一死,以谢皇恩了。
大明不能再承受一次瓦剌围京了。
所以缙绅们的土地,就成了代价。
第九十九章 一曲忠诚的挽歌
于谦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下,真正的模样。
此时的大明朝,新朝雅政,有三个敌人。
一个是官僚、勋戚、巨贾的食肉者;
第二个是自唐之后,建立起的士族缙绅把持乡野朝政;
第三个则是皇上朱祁镇。
朱祁钰的真正面目是怎么样?
在狂风暴雨的德胜门外,于谦已经通过千里镜,看得一清二楚。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天空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阴沉的天空,照亮了大地又很快的黯淡了下去。
于谦选的皇帝,朱祁钰,大明天子,哼着小曲,拖着三具尸体的一只脚,将三具尸体,扔进了坟堆里。
天空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那坟堆。
于谦看清楚了,坟堆里的尸体。
他本来以为那是朱祁镇的尸体,他定睛再看,坟墓里还有朱祁钰本人。
这就是于谦在得胜门通过千里镜,看到的那个大明天子。
大明天子,为了大明世代永昌,甚至连自己都要埋葬!甚至自己都要冲锋在前!更遑论这些缙绅们呢?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皇帝啊,缙绅们,凭什么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呢?
于谦看着满地残肢断臂的土木堡战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拧开,洒在了草原之上。
这是朱祁钰托他祭奠殉国将士们的好酒。
于谦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仅仅在土木堡一地,就埋葬了超过八万余大明京营的军士。朱祁镇活着,他们却死了。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引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随行的军士低声跟着哼唱着,一曲忠魂的挽歌,由于谦和勇字营,肃穆的唱给了大明牺牲在土木堡的将士们。
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这五十万的壮丁,五十万户,家家户户都有血仇在身!
此仇不报,大明长恨无绝!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于谦祭奠了土木堡惊变中殉国军士之后,翻身上马,奔着阳和而去。
阳和!
大同府西门外的一个小县城。
朱祁镇出兵之前,大明的英国公张辅,直言上谏,旱气未至,不宜行军,但是朱祁镇不听,行至阳和,天大雨。
八月的大雨往往伴随着狂风阵阵,七月从京师出发的大明军,只备有夏衣,滂沱大雨骤至,狂风之下,士卒饥寒难继,军中大疫横生,数万军士,埋骨于此。
于谦勒马停驻,翻身下马,眼中的悲怆更甚,他再次洒酒祭祀,幽幽长叹一声,道不尽心中凄凉。
这是做了多少孽啊。
于谦祭祀之时,大同府总兵官郭登闻讯,驰骋快马,赶至阳和高坡,见到了于谦。
“出使瓦剌的使团到了吗?”于谦祭祀完了之后,目光眺望着北方的皑皑白雪。
“回少保,已经到了。”郭登赶忙俯首说道。
于谦点头说道:“让岳谦来见我,我就不去大同叨扰了,交代几句,就去东胜卫看看,陛下催的急,我着急回京。”
小书亭
于谦和岳谦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才互相长揖告别。
岳谦已经做好了效仿小明王旧事的准备,弑君这件事的结局,在大明,廖永忠的例子就在前面摆着,但是岳谦却没有推辞。
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谦给岳谦一壶好酒,权当践行。
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山丘上,岳谦看着那么多冻在雪地和冰晶之内的尸首,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朱祁钰在王恭厂,他似乎又有了一点奇思妙想。
朱祁钰正在王恭厂里,两个手揣在袖子里,端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炼燋炉,目光炯炯。
燋炭是大明钢铁事业,迫在眉睫解决的问题。
但是,迟迟无法炼出能用的燋炭来,成为了巨大的阻碍,一直拥木炭,只能是权宜之计。
而朱祁钰带来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王恭厂在炼燋的时候,朱祁钰也在炼燋,不过他的量极小,都是在小范围的实验罢了,经过了反复的观察和对比,对于炼焦,他终于找到了一些总结性的细节。
王恭厂的大工匠们的土法炼焦,固然可以得到燋炭,但是其灰分极高,呈现出的样子就是白灰色,惨白丝毫没有质感。
一炉至少要8到10天,每次炼焦都是烟尘滚滚,极其呛人。
朱祁钰经过了数次观摩之后,终于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炼焦的过程本身是一种高温干馏的过程。
而焦炭在炉里,先是要经过脱水分解,随后热解,最后缩合碳化。
这个高温干馏的过程,王恭厂的大师傅们,按照过去的经验,将炼燋和燃烧物放在了一起,火太大,就把焦炭点燃了,火太小的结果就是超长时间的干馏碳化。
朱祁钰让人打造了全新的焦炭炉,核心共有三个。
两个燃烧室位于左下方和右下方,而炭化室则在正中央,三个核心室成品字形摆放。
炭化室是用的耐火砖打造,而两端则是内衬耐火材料的铸铁炉门,一册可以用推车推入煤车,另外一侧则勾出已经碳化好的煤车。
在燃烧室下则是蓄热室和进气道,为的是保证温度和减少燃料消耗。
王恭厂距离大明皇宫仅仅不到两里地,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在城中,为了保证大明京师百姓的呼吸道,燃烧室和炭化室的烟气都会排入蓄水塔之后,再排出。
朱祁钰迫切的希望这次的炼焦可以成功。
他已经等了两天两夜,甚至连批阅奏疏都是在王恭厂进行,虽然中间休息了两次,但是也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来到炉子前,张望一番,才会回去继续休息。
就像是农夫在收获之前,总要到田里看看才安心一般。
朱祁钰的行为并没有遭到朝臣们的反对,至少他在关注大明的钢铁生产,也是在关注大明的军备,而不是在玩蛐蛐。
大明新历土木堡惊变,皇帝关注军备,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陛下,似乎是烧好了。”厂里的大工匠名叫徐四七,就是之前提到土法炼焦的人,这次的新炉也是他在主持。
新炉的顶部有观察孔,可以随时观察焦炭的情况,方便加煤、鼓风增热和打开蓄热室降温。
徐四七比朱祁钰休息的时间更少,两天两夜他一刻都没有松懈,不停的记录着变化情况,现在,炼燋,终于成了。
“拉车!”朱祁钰立刻点了点头,这种隔绝炼燋的法子,温度比之前要高很多,自然也会快许多。
徐四七大喊了一声,几个匠人高高吊起了炉门,三个铁钩将燋车缓缓拖出,停放在了边缘,等待着自然风干。
“成了吗?”朱祁钰迫切的问道。
徐四七有些犹豫,又认真观察了一番,点头说道:“看成色应该是成了,不过还得上炉试试。”
“今天能上炉吗?”朱祁钰犹豫的问道。
“可以,正好有一炉歇着,今天就能上!”徐四七用力的点了点头。
炼焦炉并没有停下,一辆新的煤车被缓缓的推了进去。
朱祁钰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若是看到了大明朝勃勃生机的未来。
第一百章 刺王杀驾(求订阅)
这本书今天晚上十二点,要上架了。
感谢我的读者长久以来的推荐票、打赏、月票的支持,这本书才走到了今天,谢谢你们!(づ ̄3 ̄)づ╭~
感谢我的编辑,全起点最可爱的虎牙!
这本书从最开始就没少让编辑操心,人物设定、剧情设计、还有一些问题的处理,感谢牙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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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总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想来想去,就四个字:
回答问题。
一、为什么开局朱叫门就在宣府叫门了,后来到大同府也叫门,到京师再次叫门,主角都选择了冷处理?
而不是将其罪行公之于众,将朱叫门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因为当时要打仗,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打赢京师保卫战。不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事儿后,就用圣旨把他的事儿,公布了,历史上的景泰帝也是这么做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有大量的权臣蒙蔽啊、瓦剌逞凶逼迫之类的字词,但是还是说的很清楚的。
二、朱叫门到底有没有,被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在战后,主角有一段圣旨,就是朱祁钰,为朱叫门定了个调儿,他干的这些事,被详尽的写在了历史上。
小吾今天能够有详尽的资料来写这段历史。
包括朱叫门在宣府、大同说了什么,在京师城下是谁去德胜门外的土城见了朱叫门,朱叫门在瓦剌娶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还有个儿子叫朱大哥子。朱叫门弹胡琴唱歌,瓦剌人称赞他音乐天赋,都是因为史料的详尽。
其实他真的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三、于谦和朱祁钰这对君臣,是否真的拯救了大明朝。
我的回答是:是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词叫兵败如山倒。
兵败时,军队溃败就像山倒塌一样,一败涂地。
比如元朝的时候,朱元璋驱除鞑虏,从祭旗开始就只有短短的九个月的时间,元大都就被攻陷了。
比如李自成势如破竹的打到了京师北京城下,一片石之战一输,直接就一败涂地了。
比如运输大队长,背后两大世界级大国支持,左手苏联,右手美帝,两个超级大国伺候,这是得多大的福分?
三年时间,就灰溜溜的圆润的走了。
兵败,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比如最近某个中亚国家,某组织,如同势如破竹一样消灭傀儡政权,只用了短短的九天。
兵败如山倒,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将近三十万民夫,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大明在廷文武,核心的文职武将阵亡六十六人,两人侥幸逃脱。
大明皇帝被俘虏,大明皇帝到宣府、大同门前说:你们开门吧……
这种情况下,京师老营有两万人,备操军备倭军有二十万的预备役。
这不仅要打,还要打赢,还得处处料敌于前,不能给大明带来更大的祸患。
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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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看完了朱祁钰的明实录部分,朱祁钰在历史上的作用,绝对不是提线木偶,而是真切的做了很多事。
比如他就打造了勋章,没有特权,却又奖励性质的功赏牌,这只是小小小事儿罢了,他还做了很多很多事。
朱祁钰有几个错误是要纠正的。
第一、就是儿子太少了。
你没了儿子,怎么让朝臣为你披肝沥胆呢?你有儿子,你就有继承人,大家都安心。
你没儿子,国朝无本啊喂!
这个是个正经事啊,不开玩笑的,首先就得给朱祁钰多安排妃子,目前已经写了几个人物卡。
除了历史上本来就有的唐贵妃和李惜儿以外,还写了几个,后宫那自然是有的,而且得庞大。
儿子得多,即便是夭折了几个,也没啥关系,写大明必然要出海的,那自然要有孩子才方便。
第二、明代宗没能杀死朱叫门。
历史上的明代宗,到底有没有想过,彻底弄死朱叫门?
其实从历史的记录来看,是有的。
金刀案。
卢忠作为指挥使,搞出金刀案,矛头就是对准了了朱祁镇。
可惜了,朱祁钰最后还是没能杀的了。
卢忠何等下场?
朱叫门复辟,把卢忠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作为一个皇帝,你必须得心狠手辣,你不心狠手辣,于谦、范广、卢忠这些人,都保不住。石亨这些你的铁杆,就得自谋生路,最后也落了个全家被杀的结局。
皇帝私德这种事,其实没人在乎,评价皇帝,还是看文功武治。
朱叫门必须死。
第三、就是海贸,朱祁钰在位八年的时间,其实屡次有宦官提出复大明海贸的事儿,但是都因为阻力太大而搁置了。
这里的阻力除了有内因,也有一定的外因,比如瓦剌逞凶、闽南民乱、麓川反复等等。
这本书前面始终在说海贸,这个也有详细的大纲设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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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吾读史料的时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真的有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
一心为了大汉、大宋、大明振兴,呕心沥血吗?这么纯粹的人,真的存在吗?
正如于谦自己所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人都是自私的,这些良臣,就没考虑过自己吗?
这些名臣们,是不是都是人们寄托理想,曲笔而成人为塑造出来的。美化的形象呢?
小吾其实一直没找到答案。
直到那天,小吾的亲哥,问了小吾一个问题。
小吾的亲哥从不曾看过小说。
那天他搜小吾这本《朕就是亡国之君》,却发现了好多好多的盗版页,怎么都找不到正版
他就问了小吾一个问题:这么多盗版啊?在这些盗版页看书,你是不是没收益啊。
小吾说道:没有啊。
我哥就说道:那为啥,还会有正版读者呢?
这个问题小吾思考了很久。
突然之间,小吾明白了。
正如我哥质疑这么多盗版页之下,为什么会有正版读者一样。
我质疑诸葛、岳飞、于谦这等纯粹的人,在滚滚红尘之中,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一样。
他们这些纯粹的人,就像我的正版读者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你们也同样真实存在!
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读者的正版支持,就是小吾最大的动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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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朕躬安(求订阅)
徐四七是个住坐工匠,王恭厂就在皇宫一侧,但是王恭厂的待遇并不是很好。
他每个月能领到盐银一两二钱,之前京师粮价飞涨的时候,连口粮都买不起。
但是他评定为了四级工匠的大工匠之后,每日三钱银,一月九两银子的俸禄,这笔钱已经完全足够两个孩子读书了。
在此之前,他完全想都不敢想。
至于读书之后,匠户能不能考科举,他并不是很在意,但是让儿子正经的读书明理,却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徐四七认字,但也仅限于认识日常用的一些字罢了。
徐四七对新的大明皇帝奉若神明,不仅仅新大明皇帝登基之后,给他和他们这些工匠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大明新帝登基之后,保住了京师,击退了瓦剌来犯之敌。
还有大明新帝那种种的奇思妙想,总是能够解决他们很多的问题。
这种触类旁通的能力,也是徐四七对大明皇帝崇敬的理由之一。
总之,对于他们而言,大明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他完全确定。
他偶尔和老婆吹牛,都会说,三公九卿见陛下,都没他见陛下容易。
因为朱祁钰真的经常来到王恭厂视察。
这种习惯,其实也会给人可乘之机。
徐四七带着大明的工匠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开炉,在几个力士的推动下,风机缓缓推动,风箱将已经加热了一遍的风,通过风眼吹进了炉膛之中。
炉内的火焰有明黄,变成了黄白色,铁矿石和石英石,在燋炭的燃烧下,慢慢融化了铁水,黄白色的火焰之下,杂质被快速氧化,随着火苗腾跃到了烟道,在水池了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而铁水终于灌满了七百斤的转炉,一个工匠用力的一铁锤,锤掉了挡风板,冷风呼啸着冲进了转炉之中,本来黄白色的铁水,开始慢慢沸腾变成了正白色。
肉眼可见的一些杂质在铁水表面浮起,在一众力士的吆喝声中,转炉转动,铁水淌出,流到了工匠手中用铁皮和耐火土做成的浇包,开始浇铸钢锭。
这种钢锭的模子,是锡匠们专门打造的,翻砂工们将其筑造成沙模,最终在阵阵升腾的烟气中,钢锭被铸造完成。
其实早在转炉里的铁水开始沸腾的时候,朱祁钰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奇思妙想成功了,但是他还是兴致勃勃的看完了浇铸的整个过程,直到沙模被翻开。
钢锭冒着蒸腾的热气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朱祁钰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如何改进燋炭炉和景泰炉,就交给王恭厂的大工匠们了。
他只负责提供一个思路。
“陛下!成了!”徐四七飞奔一样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眉飞色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有些词穷。
卢忠站在朱祁钰的身边,手一推,绣春刀已经出鞘,但是被朱祁钰挡了回去。
朱祁钰叮嘱道:“徐大匠,抓紧时间改造这两个炉子,朕会在西山,弄一个大型的燋炭厂和钢厂!”
“以安全为前提,做到最大化的产量。”
“大明缺钢缺炭,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事关大明万万百姓的生计,你且谨记于心,切莫不可耽误大事。”
“草民领旨。”徐四七兴奋不已,躬身退后,又去折腾他的景泰炉和燋炭炉了,大明皇帝给他带来了新的思路。
朱祁钰心情大好,晃晃悠悠向着王恭厂门前走去,一遍走还一遍叮嘱着兴安和卢忠,兴安管着燕兴楼,而卢忠管着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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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叮嘱的自然是瓦剌人派出了新的奸细刘玉之事,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却抓不到人。
京城最近又是各种妖风阵起,自然是要把这个刘玉找出来,明正典刑。
这朕给你二鬼子,不把他揪出来,剐了,如何明正典刑?
兴安点头称是,卢忠则丝毫没有走神,带着锦衣卫四处观察着周围的情景。
王恭厂内的工匠们身世是极为清楚的,他们是不会刺杀朱祁钰的。
朱祁钰往日里来往王恭厂和郕王府,都是骑马,今天也不例外,那匹战马就停留在御道之旁,十分的老实,与战前的桀骜刚烈完全不同。
今日与往日有一点点意外,那就是马匹。
本来应该在王恭厂外下马石附近,今天却在御道旁边。
下马石距离王恭厂约五步,御道距离王恭厂大门约九步。
王恭厂到御道的左右是民舍,大约两层,朱祁钰与往日一样,向着马匹走去。
“律律!”温顺的战马,忽然不停的拉扯着马倌手中的缰绳,疯了一样的挣扎。
他驻足眉头紧皱的看着远处的两层民舍。
在马匹嘶鸣之时,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箭镞那凌厉的反光,而且他还看到了火铳圆润的枪口。
“危险!”卢忠一直左右看着,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在危险来的第一时间,卢忠挡在了陛下面前,让陛下躲在了自己的身后。
兴安则直接窜到了朱祁钰的前面,做了第二道人墙,兴安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情景危急之时,更是一道残影闪过,就挡在了前面。
九骑寸步不离,迅速的扑了过来,站成了一堵人墙,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卢忠喊的时候,箭矢已经离弦,打着旋在空中划过了优美的弧线,而火铳的枪声也已经响起,轰鸣声后是铅子,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至少十余只箭矢,六发铅子迎面射向了朱祁钰。
电光火石之间,九骑、卢忠、兴安,都是毫不犹豫的顶在了最前面。
朱祁钰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抱住了脑袋,随即就是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砸在护卫在朱祁钰身边的九骑的板甲之上。
叮叮当当。
“陛下!”卢忠怒吼了一声,锦衣卫们将朱祁钰团团围住,等在周围的锦衣卫,迅速的将民舍包围,还没进门。
就听到了轰然巨响,二楼有人点燃了火药,火光乍起。
百姓们听到火药爆鸣的声音,立刻惊叫着散开。
一些人从楼上跳了下来从街角冲了出来,冲向了朱祁钰,但是立刻被缇骑们击杀在了原地。
而且几个锦衣卫还专门挑了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就是为了留下活口审讯。
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两个人影,就从另外一侧冲了出来,这些人没拿火铳。
火门枪的点火时间和准头,实在是太差劲了,他们选择了更稳妥的递进刺杀。
卢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军士,在大乱之时,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卢忠就注意到了他们,在百姓四散而逃的时候,逆行的二人,实在是太扎眼了。
卢忠还没开口,两道箭矢带着破空的呼啸声,扎在了两个人的眼窝之中,眼看着没了命。
这是一场突如起来的刺杀。
朱祁钰的那匹不起眼的灰棕色的战马已经挣脱了束缚,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悲鸣不已。
“快去传太医!”兴安急切的大吼了一声,左看看右看看,也不顾这腿上的伤痕,飞奔向了太医院。
“陛下,你没事吧!陛下!”卢忠人都傻了。
光天化日,王恭厂门前,居然发生了刺王杀驾之事!
他整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这一次的刺王杀驾,让卢忠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慌什么慌!”朱祁钰站起来,跺了跺脚,检查了一圈,衣服都没破。
朱祁镇屡次都被袁彬给救了,朱祁钰身边现在可是有九骑缇骑护卫。
能出什么事?
他巡视了一圈,连连摇头的说道:“一群生手,还没朕打的准的,就敢刺王杀驾?这做的事太不精细了。”
“一查到底,查出来,全都剐了!”
朱祁钰还算平静,整日里出没王恭厂,他多少有点心理预期。
若是有心,发动这样一场如同玩笑的刺杀,根本不费什么事。
但是此刻若能靠近他这个皇帝二十步,他这个皇帝,就算是白干了。
第一百零二章 除恶务尽(求订阅)
大明皇帝在王恭厂门前被行刺的事,立刻点燃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全都是对这件事的热切讨论,这种消息根本不是谁想压,就能压的住的消息。
一时间众说纷纭,大明新帝薨了,太子朱见深登基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件事的消息传得有多快?
岳谦、季铎的使团还没走出大同府,皇帝遇刺的消息,就飞到了大同府内。
岳谦请示了于谦之后,立刻暂缓了出使之事,岳谦是奔着杀人去的,又不是真的迎回。
一旦陛下在京师…岳谦想都不敢想。
而于谦立刻打道回京,丝毫不敢停留。
于谦急匆匆的步伐在走到阳和的时候,终于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陛下的亲笔手书,示意于谦稍安勿躁。
整个京师也在短暂的关闭城门之后,再次打开,大明新帝再次出现在了奉天殿之上,主持了朝会之后,各种谣言不攻而散,京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是皇帝被刺杀的消息,还是让人津津乐道,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陛下民间抢亲,某小郎君恶从胆边生,这是争风吃醋。
比如通惠河上的黑眚,冤魂不散,跑来索命,却被锦衣卫诛杀,这是封建迷信。
比如陛下一声怒吼,宛若惊雷,吓得刺客点燃了火药,炸的粉身碎骨,这是脱离现实。
传闻归传闻,但是刺王杀驾的事,真的发生了,说明有人想要陛下崩了。
到底是谁?亦是众说纷纭。
朱祁钰躺在床上修养,他被刺杀了,除了吓一跳外,毫发无损。
兴安的腿上被擦了一下,看起来不算太严重。
也不知道躺在床上修养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异常的紧张。
这两天太医院的两个太医院判,更是不敢离开朱祁钰的身边,随时号脉。
陆子才、欣克敬,本就是郕王府的医官,是朱祁钰当初让吏部任命的二十三个人之中的两个,现在是太医院的院判、审理,正副官。
陆子才和欣克敬经过反复望闻问切,才终于确定了朱祁钰真的没事,这都观察三天了,有事的话,也早就该有事了。
两个人重重的松了口气,按照大明的律法,如果皇帝死了,他们作为医治的主官,也是要跟着殉葬的。
当时两栋民舍距离王恭厂大约有一百余步,非常的远,箭矢和铅子击中九骑板甲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
锦衣卫们非常尽职,虽然那条路朱祁钰已经走了数十遍,但是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清道做的很到位。
但是敌人是暗道钻进那栋民舍的,可谓是防不胜防。
“再观察观察,朕要胖三斤了!”朱祁钰坐了起来,这两天这俩太医,就让人非常头疼。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
“起来吧,都跪两天了,你不嫌累啊。”朱祁钰看着卢忠,这卢忠出了事,就一直跪着请罪。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刺王杀驾,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谁的胆子这么大?”
卢忠依旧在地上跪着,低声说道:“查清楚了,是奸细刘玉所为,他本来打探王恭厂火药秘方,结果打探不出来,就行了如此大逆之事。”
“起来,不许跪了。”朱祁钰看着卢忠跪着就窝火。
请罪是最无能的表现,出了突发的事,如何处理好,如何避免这种事发生,才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最应该思考的问题。
而不是跪在自己面前,大喊什么臣该死,臣无能,有个卵用?
卢忠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陛下被刺杀,他负首要的责任。
朱祁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人抓到了吗?”
“没有。”卢忠低声说道。
嗯?
卢忠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虽然抓了一批人,但是最关键的刘玉,给放跑了。
“嗯?怎么回事?”朱祁钰眉头一皱,他上下打量着卢忠,印象里,卢忠可不是这样办事不利的人才对。
卢忠的能力,朱祁钰最清楚不过了,这怎么突然这么拉了?
卢忠被陛下这个怀疑的目光看的人都有点恍惚,大声的说道:“陛下,此人在行刺之前,就已经逃离出城,目前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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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臣以项上头颅担保,不出十日,必然将其擒拿归案!”
朱祁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别的刺客,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位刘某可到好,直接不击,远遁千里了。
二鬼子不愧是二鬼子啊,连搞刺杀都是先跑为敬。
“军令状就别立了,抓一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此案之中,可有我大明官员牵扯在内?”他问起了关键问题。
对于这个奸细刘玉是否能够抓捕归案,朱祁钰并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古代,又没有天网,去哪里找这个刘玉去?
瓦剌人雄心勃勃的来到了大明京师,却吃了满鼻子的灰,心有不满,铤而走险,做下这等腌臜事,也情有可原。
但是若是有大明官员参与其中,那就是罪不可赦了。
抄家灭门,株连九族,大明这套非刑之正,很久没有使用了,就怕一些人已经忘记了威力。
“没有。”卢忠俯首说道:“刘玉用的火器和火药都是出自兵仗局,但是那几柄火铳,都是几十年前的,尤其是火药,并非出自武库。”
“都是以前那些放烟花爆竹的火药,无甚用处。”
人证物证聚在,全都没有任何指向京官的,火药更非朱祁钰捣鼓出来的新式火药。
“那还好。”朱祁钰松了口气,坐起了身子,看着兴安的腿伤问道:“你这腿伤有事吗?”
“回陛下的话,臣这伤不打紧。”兴安笑呵呵的说道:“当时觉得疼,但也就是疼而已。”
朱祁钰活动了下身体说道:“王恭厂的工匠不必查了,真的要杀了朕,在王恭厂动手更简单。”
“于少保那里,让他按照原来规划做事,不要耽误了事,兴安,把奏疏拿来吧。”
朱祁钰新朝雅政嘛,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非常的多,自己歇两天,积累了不少的事。
“陛下!”汪美麟从屋外冲了进来,如泣如诉,眼泪直流。
“朕无碍,朕都是骑马回来的,能有什么事?”朱祁钰听着汪美麟哀怨的声音,就是挠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
“吓坏了吧,朕还有国事在身,你且先下去吧。”朱祁钰看着满是担忧的汪美麟,又看着等在门外的杭贤,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陛下龙体躬安,才是大明最大的福份。”汪美麟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还是叹了口气,行了个蹲礼,无奈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和杭贤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又不是草木,更不是石头,但是国事繁忙不是一句空话。
这次的行刺,虽然是临时起意的无奈之举,但是也反映出了大明的风雨飘摇,连他这个皇帝都不能幸免。
兴安颇为挠头,汪皇后可是天天守在书房门前,可惜陛下每次批阅奏疏之后,直接都睡了。
这可快等成望夫石了。
再过段时间,陛下就不那么忙碌了。
很多的奏疏都是在问安,朱祁钰朱批了朕躬安之后,让司礼监统一批复问安疏。
“卢忠,你说这次刘玉的目标是新式火药对吧。”朱祁钰忽然回过神来问道。
卢忠点头说道:“是。”
“难办了啊。”朱祁钰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瓦剌人已经惦记上了,他们的新式火药,即便是他们没有成熟的工坊去制作,但是他们依旧想要知道。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制备火药的工坊,暂缓将九镇军器监提供,朕再琢磨下。”
“你这样,散出去点假的配方,亦真亦假嘛,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刘玉给朕钓出来!”
“既然有目标,他不带着东西回去,也没法交差不是?”
假方子多了,真方子自然就淹没在了假方子之间,还能用假方子钓鱼。
这不把刘玉找出来千刀万剐,怎么能消心头之恨呢?
第一百零三章 大明皇帝体察民情(求订阅)
卢忠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抓到这个该死的奸细刘玉,来证明缇骑还是陛下最忠诚、最能干的大明天子亲卫。
否则,锦衣卫必然颜面扫地,愧对列祖列宗。
在刺王杀驾的消息传开之后,朝臣们并没有蠢蠢欲动,在看到了奉天殿陛下依旧是中气十足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现在的京师太需要陛下了。
陛下刚赢下了京师保卫战,就发生了这等大不逆之事,朝堂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是义愤填膺,即便是迎归派的徐有贞,也是吓得浑身发抖,代表都察院表态。
这种人,抓起来,必须凌迟处死!连坐家人斩首示众!
但是怎么抓人呢?
卢忠散出去了所有的缇骑,他在锦衣卫的衙门里,等待着散出去爪牙的消息。
卢忠的焦虑是肉眼可见的,他的额头上一直蒙着一层汗,握着绣春刀的手,也在颤抖。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早有预谋的、该死的刘玉抓到!
否则一些朝臣,就会动歪心思。
锦衣卫有拒捕审问的职责,他们是独立于法司之外的办案机构,直属于天子。
缇骑,就是陛下手中的剑!如果他们的剑不够锋利,朝臣就会失去恭敬之心!
这对于忠诚于陛下的缇骑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一个缇骑风一样的闯了进来,将一封画卷放在了卢忠的面前。
“报!卢指挥!盘查之下,朝阳门内百姓报,独石内官韩政的老宅最近有人去过,而且还有人徘徊不前!操独石口音,已临摹画像!”
另外一名缇骑又窜到了衙门内,俯首大声的喊道:“报,朝阳门外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的商队自朝阳门外向北而去!”
卢忠站起身来说道:“速领画像,前去辨认!尤其是眉宇口鼻特征,盘问清楚!”
这类的报告今天非常的多,缇骑过去,总有百姓根据官府贴出的告示,对于独石口音的商贾、行脚商汇报其踪迹。
独石来的所有商贾和流民在京师也有一些。
但是陛下遇刺,乃独石人所为,让独石的商贾和流民,群青激奋,主动在衙门验明正身。
独石人绝无二心,他们是忠心的,是个别人的行为。
独石人的来往商贾和流民几乎在一天的时间内,都到了衙门验明身份。
随着消息越来越多,案情变得清晰了起来。
“报!密云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商队至密云,盘亘半日,向居庸关方向而去!”
卢忠并没有动,他还在等。
直到日暮时分。
“报!居庸关外旅舍来报,独石口音商队现已经住下!”一个缇骑喘着粗气,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的喊道。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了最快的时间,将消息汇集到了卢忠这里。
闭目养神的卢忠立刻睁开了眼,大声的喊道:“韩千户、赵千户、王千户,各带五十缇骑,随某出京!”
“喏!”
这是今天收到的最后消息,随着盘查和消息的不断回报,一击不中远遁的刘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卢忠的面前。
陛下散出去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火药方子,还是起了效果,这个家伙,露头了!
卢忠带着一百五十缇骑,直扑居庸关外的旅舍。
旅舍兼具茶馆、饭堂作用,是居庸关外一个小村里,专门为过往商贾提供歇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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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王杀驾这两天以来,所有的旅舍都接到了消息,今天缇骑们更是送上了画像。
卢忠收到了那么多的消息,他确切的知道了,刘玉就在这里。
“王千户,你去封锁山道,赵千户,你去围堵旅舍之后的山林,若有逃匿,格杀勿论!”
“韩千户,随某破门,留下十人在外等候。”
卢忠翻身下马,眯着眼看着面前的百步之外的旅舍,说道:“动。”
缇骑们静悄悄的摸向了旅舍。
而此时的刘玉,却是看着手中的一大堆的配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哪一张是真的呢?
他因为这些似是而非的火药配方,耽误了半日,可是他看着这些配方,完全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的。
若非这些配方,此时他早就跑到了居庸关外。
但是一想到完不成也先交代的任务,他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哆嗦,有命回去,也不见得可以活下去。
所以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去寻方子来看看。
涉险地,取到了这些配方之后,却发现,他完全无法分辨这些。
上当了吗?
刘玉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的数分配方,面色沉重。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缇骑们紧紧包围在了这小小的旅舍之中。
缇骑们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身形动作都很隐蔽。
刘玉叹了口气,汉儿这差事,真的很难办。
他站起身来,来到了门前,想要让小二取点吃食来,他刚打开门,卢忠的手铳,就顶到了刘玉的脑门上。
“拿下!”卢忠一脚将刘玉踹翻在地,左右一拥而上,将其绑的结结实实,连腿都给绑住了。
刘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绑的可谓是扎扎实实。
绑住了腿不能走没事,走的时候,缇骑可以把他扛回去,他不需要走路。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刘玉被摁在地上,惊恐万分的喊道。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捕,他的义父韩政,乃是独石镇守,他深知大明的办事速度多么的拖沓。
他露面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被抓到了?
他当然不知道,一路走来,他的消息都看到了官府告示的百姓们告诉了散在各处的缇骑们。
卢忠左右看了看,将刘玉的袜子扯了下来,塞进了刘玉的嘴里。
“聒噪。”卢忠挥了挥手,示意缇骑进到房间之内,将所有的东西查获。
他之所以堵住刘玉的嘴,就是怕他咬舌,虽然死不了,但是短期内不能说话,反而麻烦。
当然,卢忠不认为这等汉儿,有那个魄力咬舌。
细细盘查之后,卢忠才扛着刘玉回京。
是夜,卢忠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审讯和确凿的证据,才带着所有的案宗,来到了郕王府。
国事唯艰,朱祁钰也很辛苦,千头万绪。
在京文武死了六十六人,有十八人是武勋,其他都是官僚,这些位置,他每一个任命,都要极为的慎重。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每一个任命都要慎重。
各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也需要更换一些。
朱叫门用人全看自己心意,一些人的履历,就连朱祁钰都看出了端倪,是不合用的人。
“陛下,臣把刘安给抓住了。”卢忠终于能够在陛下面前挺直腰杆了,能够大声说话了。
哪怕是刺王杀驾是个蓄谋已久的敌特活动,他没抓到人,那就是他的失职!
作为陛下的爪牙,不够锋利,就是他的错。
现在他终于把人抓到了。
“很好,距离你说的十日之限,仅仅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很好!”朱祁钰拿起了卢忠递上来的案宗,不住的点头。
卢忠如此迅速的拿下了一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奸细。
朝臣们但凡敢做点坏事,都得问问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脖子硬,还是大明陛下的刀子锋利。
这是一种震慑作用。
这对朱祁钰推行官舍法和推行农庄法,都有很好的助力。
皇帝的刀子越快,这些官僚们,就会越怕。
不肯下刀子,怕下刀子,在大明,是当不好皇帝的。
“还有同党!”朱祁钰将案宗放下,刘玉是首恶,但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些奸细。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除恶务尽!”
“卢指挥,朕命你增补此案,将其全部抓捕归案,无论牵连到谁的家仆,尽数查办。”
“必须严办,否则何以立威?”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
抓奸细这种事,就要一挖到底,没有宽恕的余地。
朱祁钰看了看案卷,最让他惊喜的除了卢忠的办案能力以外,还有就是这些线索的提供者了。
自己守住了大明京师,京畿的百姓,踊跃的汇报线索,这就很舒服。
他灵光一闪,满是笑容的说道:“还有,这次朝阳门内外百姓,密云百姓,京畿旅舍,都提供弥足珍贵的线索。”
“是不是可以给一些适当的银两作为报酬呢?”
“京师百万之众,京畿逾三百余万人,抓奸细这种事,仅仅靠缇骑那三五千人,抓的完吗?”
“这次百姓积极提供线索,若是给予一定的厚赏,此事就不会成为无源之水,而是可以成为常例。”
“从一两到五十两银子,按照线索的重要程度奖励,这是不是个好办法?”
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观点,让卢忠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种依托百姓去办案的法子,的确是个再妙不过的法子了。
尤其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抓奸细的事儿,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臣领旨!”卢忠再次俯首,陛下这些奇思妙想,总是能够如此巧妙的解决很多很多的棘手问题。
“嗯,还有,王恭厂的火药坊也要盯紧了,朕不想瓦剌人有新式火药,至少几年内不能有。”
朱祁钰的叮嘱十分郑重。
第一百零四章 帝姬怨(求订阅)
朱祁钰是非常不赞同,科学无国界这种观点的。
中原王朝的四大发明传到了西方,直接促进了西方的文艺复兴,东学西渐的结果是百年屈辱。
别人拿了自己家的技术,反过来欺负自己,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朱祁钰宁愿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即便是黑火药,他也不愿意外传。
黑火药还是蛮厉害的。
在美利坚发生过一场南北战争。
以林肯为代表的的北方工业集团,对战南方的农场主的联邦集团,虽然在战场上有很多新的火器应用,例如延时引信、加农炮等等。
但是使用火药,依旧是黑火药。
而且应用工程学是个循序渐进的事,无烟火药在初期无论是稳定性、可靠性以及威力上,都不如黑火药,一直持续了近三十年,才完成了无烟火药替换黑火药。
但是不代表黑火药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比如很有名的69式40火,就是黑火药抛射药。
朱祁钰手里现在握着的方子,是成品的黑火药,如果按照西方历算,可以用500年不落伍了,最少也能保持两百年领先水平。
凭什么让别人知道?
得,捂好了。
朱祁钰这个皇帝,小家子气的很。
他想了很久,扩大生产是必然的,通州的熬硝营,需要扩产,熬硝营的产量已经不能满足正在扩大的王恭厂火药厂的使用了。
大明的京营急需要恢复战斗力,那就离不开大量的训练,训练时多流汗,打仗的时候,才能少流血。
火器的使用是大明军队绕不开的环节,之前三十天三十发的训练量,已经被朱祁钰强行提高到了,三十天六十发的射击训练的要求。
而锦衣卫更是三十天九十发的训练量,而且全都是手铳,手铳队。
手铳队在北洋军阀混战中,曾经过得到了历史的肯定,比如冯玉祥就有一支专门的手枪队,负责警卫工作。
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建立初期,虽然只有四个营,但是也列装了大约三百人左右的手枪队。
这种超强度的训练,一下子让王恭厂的产量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熬硝营的扩产势在必行。
“京师讲武堂筹办的怎么样了?”朱祁钰让兴安把熬硝营扩大规模,写到了备忘录上,等到兵部尚书的于谦回京之后,再拿出具体的章程来。
兴安翻找了下兵部的咨文,摇头说道:“大概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还没有掰扯明白,所以迟迟没有送来。”
“石总兵不是说按功勋排吗?”朱祁钰愣了愣,眉头紧皱的问道。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石总兵有石总兵的难处,他大概在等于少保回京吧。”
“貌似石总兵一个人,办不下来这件事。”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知道了这件事难度,应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第一批京师讲武堂的学员,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这份名单上的确定,几乎是朝臣与勋戚们博弈的重点,等到博弈出了结果,才会由他朱批。
名单核准的权力,在朱祁钰的手里,司礼监的人会将陛下心意的人写到上面。
朱祁钰换了身常服,跟着兴安和卢忠,再次大摇大摆的来到了王恭厂,找来了徐四七,认真的点检了火药储藏的事情,他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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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当初深更半夜,想起没有巡查火药库房,连夜转悠。
朱祁钰这刚遇到刺王杀驾,抓到了首恶,便又出门溜达了起来。
一来,他要告诉京师的百姓们,他身体无碍,照样可以骑马在御道上溜达。
二来,也让王恭厂的工匠们安心。
卢忠为了找到刘玉同党,可是没少在王恭厂折腾,工匠们可是吓得不轻。
朱祁钰走出了王恭厂的大门,对着卢忠耳语了几声,卢忠面色剧变。
“陛下恕罪,臣拒不奉诏。”卢忠直接稽首,陛下要撤了锦衣卫,然后他们三人同行,在这京师转转。
刚刚发生刺杀这等大事,陛下居然还有屏退左右,再次巡查四坊,他只能抗旨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非常不爽。
“京师是什么蛮横荒野之地吗?百姓活得,朕活不得?”朱祁钰不满的走到了下马石旁,翻身上马。
卢忠依旧坚持的说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涉险地?臣,不奉诏。”
万一陛下再次遇刺,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要祸及家人。
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换了平常人家的衣物,带着兴安、卢忠二人出门去了。
大明的朝臣们,是没有权力阻止大明皇帝胡闹的,朱祁钰巧舌如簧,卢忠一个武夫,怎么能辩的过朱祁钰?
最终卢忠安排了一百余人的锦衣卫,扮作平民随行,朱祁钰才算是出了郕王府。
朱祁钰为什么坚持要到王恭厂?为什么又要坚持微服出巡?
目的就是一个,不被关在笼子里。
他第一时间怀疑朝臣,就是以为朝臣准备借着这等事,再谈移宫之事。
住进皇宫里,就是钻进了宗族礼法弄好的大笼子,进去了,是条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大明朝的皇帝们,总是在若有若无的逃离那个笼子,但是太坚固了。
朱祁钰现在微服出巡,就是表明一个态度。
看似是胡闹,但却是在说,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甘愿被束缚起来。
一个皇帝被束缚起来,那还是皇帝吗?
风流倜傥,翩翩公子。
大明禁弩、禁甲胄,不禁弓,不禁长短兵,在街上走着,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带着刀剑。
御道两侧的商铺还算热闹,随着大明获胜的消息传开,来往的行脚商带着商货回到了京师。
但是依旧是一片萧索,不复往日繁华盛景,多数的店铺都关着门,也就一些米店还开着门,还有一些商贩在街边贩售白萝卜和白菜。
“陛下,寻常百姓把这些萝卜和白菜买到家里,特别讲究的会腌成咸菜。稍微讲究些的做个地窖放进去。不讲究的,挖个大坑,将萝卜和白菜裹上麻布,埋进去。”
“吃的时候,就挖出来。”兴安在一旁低声的解释着,陛下何曾见过这等腌萝卜、藏萝卜和埋萝卜?
“不会坏吗?”朱祁钰一愣,腌制他可以理解,地窖他也能明白些,可是埋进土里面,是何等道理?
兴安点头说道:“一直到来年开春,都坏不掉的。”
朱祁钰挠了挠头,也算是涨了一些见识。
他负手而行,穿梭在大明的街市上,耳边是百姓们摇着手鼓、敲着梆子的吆喝声,夹杂在寒风的中是阵阵小吃的香气,黑灰色的坊墙下,偶尔还会有乞丐乞讨。
大明京师有养济院两座,东西舍饭寺两座,一入冬,就有衙役专门满城抓这些个乞儿扔进养济院里。
天子辇下,怎么可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杜甫的诗词里,朱门指的是名门望族,换到了大明朝,这个朱门解读起来,可不仅仅是名门望族了。
朱祁钰就看到了一个衙役如同抓贼一样,躲在街角,突然扑出来,抓到了乞儿,将其抗在肩上,也不顾乞儿挣扎,向着养济院而去。
“入关金虏种下根,叹一朝夺了大宋运,记干戈血尚新,灭国仇心间印…”
一段戏腔忽然传到了朱祁钰的耳中。
“这是什么?”朱祁钰驻足凝神倾听。
第一百零五章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为舵主“蝙蝠侠JoKer”加更)
“教坊的歌伎在练习声乐吧。”兴安驻足听了许久,听的不是很真切。
大明京师有两个教坊司,一个是东城的太常寺,一个是西城的教坊司,东城太常寺主要是乐生和舞生,而教坊则是乐工和妓女。
仅仅教坊司乐工就有三千八百余人,这个数字在正统七年的时候,只有不到九百人,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教坊司乐工扩充了数倍有余。
朱祁钰就站在墙角,听着乐生唱着这首无名的曲子。
“悲声唱,家邦恨,丝丝血泪印满襟。痛先王,未殓祖茔,宝烛烟冷奉祭,也无人问。”
音乐声陡然一急促,鼓声密集如同阵雨一般,一个尖锐的伪男声,陡然高亢的响了起来:“帝女劫后图强欲振,嗟失意,遭不幸,前途路渺茫,灰心哀痛,复国难成任!”
“江山亦赵姓,风貌却改异国衣襟,啊哟啊嘿诶!”
“贞忠者,洒碧血!保家国,秉忠义!抗虏不屈挽苍生!”
音乐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慢慢的放缓了下来,一种悲凉的感觉缓缓的渲染开来,朱祁钰站定看着高高的院墙,看着枯黄的落叶在狂风中打着旋飞上了苍穹。
女声虽然婉转,但是说不出的落魄,男生虽然雄厚,但是道不尽的悲怆。
这男声,显然是这女声伪作,因为这女子的声音,太过于清脆了,即便是故意浑厚,但是那股婉转却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叹-惜诶…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里通金虏,斩名臣!汉室诶,受制遭厄运。”
“叹惜,叹惜…”
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交谈声极低,朱祁钰听不真切。
他在听曲儿的时候,兴安可没闲着,他拿出了信牌,走进了东四胡同的太常寺内,稍一询问,便想要把唱曲的伶人,姓甚名甚,问了个清楚。
但是他失算了,这太常寺唱曲的人,并不是什么伶人,而是一名门闺秀。
但是具体是谁,太常寺的人也不甚清楚。
兴安可不敢久呆,陛下身边只有卢忠,这要是再出点啥事,他的肠子都得悔青了。
他回到了朱祁钰身边,俯首说道:“这曲叫《帝姬怨》。”
“说的两宋交际之时,宋徽宗的女儿赵多福,也就是福柔帝姬,在靖康之耻后,辗转逃回了南宋,感慨时运唯艰,朝中奸臣横行无道,构杀岳飞等一众名将。”
“福柔帝姬赵多福,在岳飞死后的第二年,也被宋高宗所杀,遂成此曲。”兴安将完整篇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站在树下,看完之后,不住的点头,这词,写得好啊!
“又听笙歌漫澈临安,偏安昏帝,亦告沦亡运!”朱祁钰连连点头,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但是朱祁钰看着这些伶人们唱的曲,用情至深。
北宋的灭亡,导致了北地百姓沦丧虏手数百年。
赵构偏安昏帝杀掉了第一北伐名将岳飞,一力议和,最终国朝沦丧偏安一隅。
词是好词,唱的用情至深。
大明六师丧于迤北,瓦剌人巧取紫荆关,直扑京师城下,大明京师的百姓惶惶不安,人心汹汹。
但是伶人们唱这个北宋的《帝姬怨》,何尝不是在诉说着对京师沦丧的恐惧?
幸好,大明还有一个于谦,幸好,大明还有个朱祁钰。
一个清丽的小丫头,从院墙上探出个脑袋,看到了朱祁钰,腮帮子鼓鼓的说道:“我就说是有人说话,姐姐还说没有。”
“哪里钻出来的俊俏生!我们在太常寺唱曲,俺家小姐,在左司南楹,连王侯将相都不给唱的,你这般听了去,可有点表示吗?”
嘿,这京城的地头,居然敢打劫到皇帝的头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头一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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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脆如莺的声音,陡然在院墙内响起:“休得胡言乱语,院外的官人,舍妹唐突,还望官人见谅。”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不打紧,不打紧。”
那个清脆的声音,立刻变得严厉了许多:“还不下来,瞎胡闹,小小年纪攀高越墙,也不怕落了下来,摔折了腿。”
院内传来了姐妹的嬉闹,朱祁钰负手前行,京师大街二十四步、小巷十二步,犹如棋盘,路还很长很长。
而此时的于谦不得不停在了蔚州,他的马匹行至半途,终于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大雪之中,再没有站起来。
老马识途,这匹跟了他十多年的马匹,走南闯北,见过长江的滔滔不绝,也见过黄河的浊浪汹涌,踏足过塞外的风雪,也随他冲锋陷阵,拒敌于京师之外。
这匹老马,终归是累死在了路上。
于谦命人宰了马,做成了肉肠,又炖了点马肉,分给了随行的军士。
马肉耐饥寒,这一路行来颇为劳累,他将倒下了的马,杀了分给了将士,只留下了一块骨头,烧成了骨灰,撒在了塞外茫茫的雪原之上。
他是一个很实用的人,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
既然死了,肉自然不能浪费。
“少保,你来一些吗?”一个锦衣卫乐呵呵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面罩,笑着说道:“圣上说不能摘,你们吃就是了,人老了,马肉太柴,嚼不动了。”
缇骑都是武夫,马活着大家都金贵,死了也都分而食之。
锦衣卫大快朵颐,嗦着骨头,含糊不清的说道:“于少保净说笑话,前两天我还看到于少保吃了五碗饭,正是宝刀未老的时候呢!”
于谦摇了摇头,紧了紧大氅,蔚州离紫荆关只有一天的路,紫荆关距离京师也只有一天的路了。
塞外又下起了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整个大地和天空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
岳谦、季铎使者,被大雪堵在了大同府,这么厚的雪,一旦离开了城郭,必然会迷失方向。
但是他们还是毅然决然的出发了,他们有皇命在身,不得有误。
瑞雪兆丰年,只要不是开春之后,倒春寒的雪,于谦对雪都是满心欢喜。
蝗虫都被冻死了,雪水融化之后,来年的灌溉便不是问题。
山外九州必然会是个大丰收的年份,这对本就遭遇兵祸的山外九州,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陛下要弄的农庄法,于谦在这一路走过之后,也慢慢的琢磨出了不少的想法,这些想法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还得落到实处之后,才能见到效果。
至于陛下急于恢复京营实力加大军士训练,扩大熬硝营的产量和暂缓新式火药的九镇军器监制作,依旧冗官冗员的清汰,于谦对这些都没有反对,甚至大力支持。
这些都好说。
甚至说,岳谦手头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
左右不过是个上皇,若是还能活下来,那就再派批人就是了。
于谦却是忧虑重重,显然有更大的事在等着他。
京师讲武堂兹事体大,筹办的事,杨洪办得很好,但是名单,迟迟无法完全确认下来。
京师里勋贵、外戚、文臣、武将,在这份名单里,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在博弈,每一个名额都是争的面红耳赤脖子粗。
“叹-惜,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帝姬怨》,自南宋末年之后,流传于大江南北,连一些孩童都会哼唱两句。
他忽然面带微笑的接着唱道:“汉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朱祁钰其实压根没听完,这帝姬怨还有最后一句,汉室江山,带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
他之所以笑,是他想到了京师那个总是有点急于求成的大明新帝。
代有忠臣又如何呢?
张辅、朱勇、邝埜、王佐、丁铭哪个不是忠臣良将?
最后的结果呢?
还不是死在了土木堡,冻在了层层的雨血之下,冤魂长吟,不得安寝?
代有忠臣,也得代有圣君才是。
于谦颇为感慨自己的幸运,他自认为是忠臣,也践行此道,遇到了陛下,实乃是幸事。
但是这名单,着实难办。
第一百零六章 噤若寒蝉(均订加更)
于谦并没有立刻回京,而是现在九门外转了一圈,大明的军队征用了城厢民舍作为战场,轰隆的炮火、铁蹄践踏,早就不成了模样。
虽然战场主要集中在了德胜门、西直门外,但是其余九门也多有斥候侵扰,放火烧房。
大雪封冻,于谦带着自己的亲卫和军士们,挨家挨户的看,城郭百姓毁家纡难,守城的功劳自然有他们的一份儿。
京营的军士们和工部的工匠们,都已经做好了规划,这个冬天,没有家的人,暂时住在官舍之中。
今年的柴薪因为坚壁清野非常便宜,倒是不会有冻死之人,路有冻死骨之事,倒是不会发生在大明京师之内。
于谦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依旧强拖着疲惫的身子,巡视完了整个九门,才放下心来,从德胜门入城。
虽然疲惫,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朱祁钰得知于谦回京,并没有立刻召见,而是令兴安带了不少的年货,送到了于府,让于谦今天好生休息。
兴安来到于谦府中,就看到了于谦身上的墨迹,兴安赶忙说道:“传陛下口谕,就料到于少保刚回京,还要为国事辛劳,特下旨:明日再看。”
朱祁钰管的很宽,连于谦的休息也要管。
其实朱祁钰是抱着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的心态,让于谦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更长久的为大明发光发热。
于谦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不在京师这俩月陛下倒是没闲着,给他的府上塞了不少的仆从,按照一品大员的规制,校尉、门房、文书、杂役、后院丫鬟等等一应配全了。
于谦现在颇有一些一品大员的味道了。
兴安将敕喻交给了于谦,低声说道:“于少保,不是咱家多嘴,最近陛下一直看《出师表》,时常感慨诸葛孔明,命陨五丈原,汉室自此凋零。”
诸葛亮命陨五丈原的时候,享年五十三岁,过完年,于谦就五十二岁了,朱祁钰在借着兴安提醒于谦要注意身体。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说,这诸葛孔明之后,还有蒋琬可以托付,即便是蒋琬之后,亦有费祎可托,可是大明呢?”
诸葛孔明在五丈原之战时,已经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刘禅派尚书仆射李福去询问:若公百年,谁可任大事者?
诸葛亮说是蒋琬。
李福又问蒋琬百年之后呢?诸葛亮说是费祎。
但是李福再问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久久没有回答,只留下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但是此时的大明土木堡惊变,京师在廷文武社损了三分之一还多,王直孱弱,徐有贞投机,若是于谦真的病倒了,大明去哪里找个可任大事者呢?
于谦长揖稽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但是眼下当务之急,讲武堂的名单迫在眉睫,眼看着要过年了,这讲武堂的名单还在兵部文渊阁打转,实在是…有愧陛下之信任。”
石亨、杨洪、范广、孙镗等人,一致认为,应该以军功论,既然于谦走之前定下了军功册,就按着军功册往下摸,摸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勋贵、外戚、都察院都认为应该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此乃八议。
八议是《大明律》中规定的勋贵、宗室、官绅的法律特权。
这八种人犯罪,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这个时候,讲武堂的第一批未来一定飞黄腾达的学员名单,那自然是展开了极为激烈的角逐。
于谦为何说有愧陛下之信任?
军校早就说好了,杨洪一直在督办,校舍也建好了,甚至教习都选好了。
名单却迟迟确定不下来,陛下的政令迟迟无法推行,作为臣子自然是有愧的。
京营最近的议论也不少,于谦刚回京就听到了杨洪、石亨等人的抱怨。
石亨要不是看到了于谦的疲态,早就开始骂街了。
兴安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神秘兮兮的说道:“名单的事儿,于少保不用多虑,陛下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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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愣了愣,就连他都觉得十分棘手的事,难道陛下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吗?
讲武堂的名单里,连他都挠头。
如果先八议后功勋,那陛下振兴京营的举措,就是再加十个熬硝营,都是白费事。
军心立刻涣散,别说出征迤北,瓦剌人再至京师,能不能打出这次京师保卫战的大胜,都不好说。
如果先功勋后八议,那军心大振,但是陛下这边又怎么止的宗室、勋贵、外戚、官绅的反对呢。
这事,麻烦咯。
“陛下已经有了决策吗?”于谦好奇的问道。
兴安卖了个关子,笑呵呵的说道:“明天早朝,于少保就知道了。”
于谦一甩袖子,严肃的说道:“你这个大珰,在这里跟我打哑谜!这要是误了陛下的大事,看你怎么办!”
兴安笑出了声,俯首说道:“于少保早些休息,咱家就先回去了,不是咱家不说,是陛下不让咱家说啊。”
“于少保就是再吓唬咱家,咱家毕竟是陛下的大珰,砍了咱家,那也不能说。”
于谦一听气的直摇头,陛下这打起了哑谜,弄得他好奇的不行。
这么棘手的事,陛下准备如何解决呢?
而且看兴安一脸信誓旦旦、信心满满的样子,看起来,陛下真的找到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于谦站在了庭院里思忖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国事托付给了蒋琬,又托付给了费祎,李福再问还有谁的时候,诸葛亮沉默许久叹气。
其实诸葛亮当时最想托付的人,应当是刘禅吧。
诸葛孔明的不幸,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孔明先生,用了那么多年去培养了刘禅,却只是一个守成之君,三国鼎立之时,守成之君,是无法守成。
不过于谦,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陛下压根就不是守成的人。
他回到了屋内,看着书桌上未写完的奏疏以及没看完的公文,最终摇了摇头,走向了卧室,准备休息,陛下既然说要试试,那就试试。
反正有他兜底。
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在京师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只是他非常好奇,陛下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份名单。
“今天不熬夜了吗?”董氏看着于谦在洗漱,颇为惊讶的问道。
于谦甩了甩手上的水,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管得宽,不让熬夜。”
“你倒是听陛下的话,我这个婆娘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白说!来把药喝了。”董氏摇了摇头,拿出了鲜竹沥的瓷瓶递给了于谦。
于谦一口饮下,奇怪的问道:“这是新药?”
董氏指了指角落里盛放瓷瓶的箱子说道:“那是,陛下今天专门送来的新药,以前的那些,虽然天气冷还没坏,但是陛下说不够新鲜了,就给你换了。”
“每天三次,每天都会送过来。”
“陛下是不是信不过你啊?”董氏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何出此言?”
董氏颇为担忧的说道:“这每日送药来,万一你存了别的心思,陛下可不就可以…”
于谦立刻打断了董氏的话,无奈说道:“妇人之见,陛下真的要防我,门前的校尉何故要从京营里选,而不是从锦衣卫里选呢?”
“莫要庸人自扰之。”
当今陛下的心思,不是个不好猜的人,这个年轻的天子,朝气蓬勃一直想做些事情,而且都做到了。
只要他不作出危害大明,危害这个天子的事,于谦就料定了自己不会和天子发生冲突。
这是一种为官数十载的直觉。
如果换做是朱祁镇当皇帝呢?
于谦摇了摇头,他想都不敢想。
眼下京营二十二万都算是他的帐下,若是朱祁镇是皇帝,他焉有命在?
“切莫到外面说这些,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你要是到外面说了,那咱们家,就毁了,知道了吗?”于谦十分严肃的说道。
董氏不住的点头,她是担心啊,自己丈夫位高权重,这要是引起了陛下的猜忌,那岂不是天翻地覆?
“知道知道,我就是在家里跟你说,跟孩子们都不敢提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朝堂,我不问你,我问谁去?”
于谦看着那箱子,再联想到岳谦询问自己的那几个问题,却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还是不放心的说道:“也叮嘱孩子们,不要到外面乱说,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现在是烈火烹油,一旦有什么僭越之事,就会被人利用。”
第一百零七章 天下为公(均订加更)
朱祁钰对于谦是极为放心的,至少于谦不想当高澄,更不想当曹操,于谦更想当诸葛孔明。
晨钟暮鼓,随着谯楼的更夫、火夫敲着梆子,告诉大明京师已经五更天的时候,朱祁钰已经来到了大明门外,继续骑着马直到奉天殿前。
今天就办一件事,公平!
确切的说,那就是京师讲武堂的第一批学员的名单。
随着在廷文武的有序上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接受了众多朝臣的朝拜。
于谦在左,王直在右,六部尚书、都察院和九卿紧随其后。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照例喊了一嗓子之后,退到了角落里。
朱祁钰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像往日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其实杨洪、石亨、范广等人都属于新晋的勋贵,但是他们的爵位,朱祁钰并没有赐下世券。
赐下世券,则世袭罔替,若是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折功抵过。
但是新晋的这批侯爵,都是没世券,他们还没有实现恩荫子孙。
朱祁钰为什么还没有赐下世券?
这就涉及到了大明律了。
凭券勘合,折功抵过,没问题,朱祁钰不打算吃掉武将们的功劳。
大明律禁止蓄奴,但是挡不住朝臣们钻空子,
大明律禁奴,比美利坚的废奴法案早了好几百年。
但是禁奴这件事,阻挡不了朝臣们钻空子,他们以义子义女为名,广收奴仆。
到了明末的时候,谁家里没有上千的义子?
世券的庇护,法司不得拒捕,这就导致了这些家里的义子们,没有了约束。
朱祁钰打算把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范围圈定在承袭爵位的子孙之上。
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改动,特权可以给你,大明君天下的时代,有特权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范围得圈死了。
不能家仆犯错了,朝廷命官却无法拘捕,这不公平。
朝堂上的局势,有些微妙。
老勋贵,因为土木堡惊变,譬如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都战死沙场,他们的儿子,还未世袭爵位。
新勋人数可不少,朝堂上居然你来我往,相持不下,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朱祁钰在等朝臣们先开口。
新勋贵们都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个闭口不言,于谦不在京师他们吵吵两句还行,于谦已经回京,自然不能喧嚣奉天殿。
老勋贵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一言不发。
奉天殿内,一时间诡异的安静了起来,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何?
于谦没有表态,陛下也没有表态,他们真的有点拿不准。
兴安见状,再次从角落里出来,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现在的状态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没人敢开口说话。
于谦更是不为所动,陛下既然有自己的决断,他自然不会过分的干扰。
徐有贞脚一跺、心一横,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奏。”
徐有贞要带头冲锋了吗?
徐有贞继续高声说道:“山东阳谷,沙湾河段已然决口四年有余,前后十四余治者,皆无功而返,水患滔滔民生不振,百姓背井离乡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臣斗胆请旨,请赐臣前往沙湾河段修筑堤坝,以彰陛下之恩泽。”
满朝文武一愣,徐有贞居然说的是治水的事,而不是讲武堂名单之事。
朱祁钰对这件事也是颇为在意,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徐卿的治水疏朕已经详细看过,和山东张秋县令的奏疏仔细核对过,条条在理。”
“但是朕还是以为,徐卿到了地方,再实地考察一番,空谈误国,调查之后,再具体上个奏议,所需物力财力,据实已报,是为生民之功。”
徐有贞长揖在地大声的喊道:“臣定竭力施为,不负皇恩。”
什么皇恩?
不杀之恩。
徐有贞之前大喊南迁,更是迎归派的铁杆,若非有一手治水的绝活儿,早就被砍头剥皮,挂在承天门上了。
治水,是个绝活,这个差事若是办好了,至少能保住命。
陛下爱民如子,生民之功,那是大功一件。
徐有贞不求多,保住自己的命,也保住家人的命。
徐有贞回到了班列之内,不再说话。
于谦站在朝堂上,明明涉及到了大家的核心利益,但是全都三缄其口,没一个人敢言语。
噤若寒蝉。
万一于谦要是想杀他徐有贞,焉有命在?
徐有贞不想在朝堂上了,他效忠的那个皇上,在迤北的丢人事,实在是太多,他巧舌如簧,都不知道怎么圆。
当然,这完全是徐有贞想多了。
于谦哪有空搭理他。
徐有贞一开口,很快就有其他的御史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交阯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言,交阯有象兵,可选象演习,为之造战鞍、战甲,陈复宗说,他愿领军骑象,用破贼阵。”
象兵?
朱祁钰点头说道:“武清侯石总兵,你审验一下这象兵可否堪用,写一封奏疏来。”
“臣领旨。”石亨出列领命。
北方不适合大象生活,天气太冷了,真的在北方组建象兵也难成气候。
另外一名御史俯首说道:“臣有本启奏,钦天监监正久悬,之前京师守备忙碌,这钦天监监正臣以为监中官正许敦,颇有建树。”
这是吏部的事,王直出列说道:“臣以为许敦家学渊源,自前元时就是观星世家,掌推历法,定四时,掌刻漏记时,颇有手段,臣以为善。”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这许敦的确是家学渊源,他们家从宋时就一直是司天监的五官司历,历朝历代的历法他们家都有参与其中。
属于那种传承了数代的观星家族,地地道道的天文学家。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兵部侍郎陈汝言出列说道:“昌平侯杨洪、武清侯石亨,兵部尚书于谦,联名上书,请免武职都督以上、文职四品以上赏赐,以其银添赏操备官军。”
“省出来这些钱,可以给其在京操备旗军,加赏银一两。眼看着过年了,军士们过年也要备用年货,故有此请。”
朱祁钰眨了眨眼,看了一圈武将们,他们到还算是淡定,这种割肉的事,必然是事先已经通过气了,大家都同意了才联名上书。
武官们没啥意见,文官们那边倒是议论纷纷。
礼部尚书胡濙出列,看了一眼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武职都督以上,出军临阵,置备衣装,所耗钱粮甚广日常起居,食费几多,臣以为,其文职大小官员俱宜免赏。”
胡濙的意思是,武职的封赏照给,但是文职的赏赐都免掉,发给守城的军士。
朱祁钰认真的咂咂嘴,这胡濙还真是个老狐狸。
胡濙是真心的吗?
其实不然,反对一个政令的时候,不是全面否定它,而是部分赞同它。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不患寡患不均,你要是单独去掉文职的赏赐,那就显得极为不公平。
虽然这帮文职哭嘤嘤的,但是他们组织了城中百姓,为城外大军提供后勤,就一点功劳没有了吗?
胡濙此言一出,立刻让文职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兴安看了一眼陛下,立刻高声说道:“肃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杨总兵、石总兵、于少保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朕既然已经定下了封赏,焉有免去的道理?”
“至于银添赏操备官军,加银一两的事,朕出了。”
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事,他现在握着内承运库说话就是气实,实在不行抄个家,不就什么都有了?
于谦出列说道:“臣替京营二十二万军户,万谢陛下隆恩。”
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极强,一亩地也就四两银子罢了。
朱祁钰点头示意于谦归列。
“臣有本启奏!”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輗出列高声说道:“京师讲武堂已然筹备完全,可是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迟迟无法确定,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圣裁!”
正菜终于登场了!
石亨立刻站了出来,当仁不让的说道:“臣奉敕喻以功勋论,拟定名单,请陛下御览!”
兵部和新勋贵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前面说推辞赏赐,其实有讨好皇帝,让陛下确定自己的名单。
皇帝高深莫测,整日里神秘兮兮,居于九重天之上,凡尘皆为蝼蚁,固然可以巩固皇威。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二十多年不上朝,却通过严嵩,手掌乾坤,当然这么做容易被海瑞这样的清流,骂为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也就是陈循之前那套,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但是朱祁钰认为,皇帝偶尔也可以漏出点自己的好恶来。
比如朱祁钰关注军士日常起居、关注天下民生,这种好恶,也有积极意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至少朱祁钰的这些好恶,对于底层的百姓和军士而言,是个好消息。
这次兵部和新勋们,连自己的封赏都不要了,就为了投其所好,希望这份名单能够被陛下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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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别团等人齐(均订加更)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名单,却是笑而不语。
张輗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我大明律有八议,这是太祖昭皇帝定下的规矩,你拟定那份名单唯功勋论,我就想问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陛下,臣以为京师讲武堂名单应先八议,后功勋!”
石亨是个粗人,论辩经,他是万万辩不过的,他怒目圆瞪,愤怒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陈汝言是兵部侍郎,他虽然和徐有贞有过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这事儿,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据理力争的说道:“王法赏罚,不阿贵贱贫富,然后以齐礼制而明典刑也。”
“然以伦亲亲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断公案,则天下臣民,只能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
“这才是没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于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贵贱贫富,才能够礼制齐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只论亲亲故旧,君王只因私情断公案,天下臣工万民,就只会因为很轻的灾害,最后含冤而死。
陈汝言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护八议,在明末就闹出了许多的乱子。
比如张居正的父亲,就在辽王府屈辱而死,张居正任首辅,废了辽王世系,停了天下宗亲俸禄。
在隆庆到万历十年期间,十七年了,天下宗亲,无一石俸禄可领。
再加上勋贵世券、八议庇护,到了明末的时候,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比比皆是。
张輗撸了撸袖子,这陈汝言是个进士,辩经这是张輗就不是对手了。
他愤怒的说道:“好你个措大,摇唇鼓舌厉害至极,伦亲亲故,乃是天伦,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吗?我今日就当殿教教你什么叫礼仪尊卑!”
石亨晃了晃脑袋,他正值壮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哦,是吗?陈汝言是一阶书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议八辟之列的勋贵,来。”
朱祁钰连连摇头,就差站起来让卢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哗,成何体统。
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解决办法,他现在是抱着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心态,自然也看他们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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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忠挎刀而立,出列说道:“奉天殿内不得喧哗,若是打闹,请移至殿外。”
于谦看着这出闹剧陛下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石亨才退回班,挑衅的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于谦已经出声了,再闹下去都不好看。
他虽然是勋戚,但是中军都督府现在没兵,京营那二十二万人,可不归他管。
再闹下去就是不给于谦面子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种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词的话,不应该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这个样子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列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于谦站出来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没有不自私自利,这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独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这正看热闹呢,战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呢?
于谦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于谦这段话朱祁钰倒是能够听得明白,说的是一个在朱祁钰看起来非常合理且浅显的道理。
天下事,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
天下事,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除掉它。
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
这个人就只能是皇帝。
这也契合了于谦之前表述过的社稷为重,君为轻的理念,也呼应了前后文,为于谦所说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忽然发现,其实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么?圣人也!
圣人治国,那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绕来绕去,还是将社稷之重和皇帝高度捆绑在了一起。
君到底轻不轻?得看君心里装着多少的天下社稷了。
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于谦的目的。
其实朝堂上乱象频生,于谦怕他这个年轻的皇帝,以为天下就该这样,为了一家之私利,闹得不可开交,走上了邪路。
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陛下持神器权柄,正当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
朱祁钰点头说道:“于少保真可谓是字字珠玑,朕且记住了。”
于谦俯首归班。
劝谏皇帝,那是臣子的本分。
现在就轮到了朱祁钰的回合,大道理当然好听,而且绝对正确。
但是具体的事情,还是需要朱祁钰去解决。
至少于谦没有什么好办法,终究会得罪一头。
朱祁钰让兴安取了石亨的名单,又让成敬取了张輗的名单,两份名单就来到了御前。
朱祁钰拿起了朱笔,让两个内侍把名单都打开,他先是在张輗的名单朱批。
张輗面色狂喜不已,但是紧接着满脸疑惑的看着月台之上的陛下,将手中的朱笔移到了石亨的名单之上,再次朱批。
张輗瞪着眼睛看着月台之上,一脸懵,这是要干啥?
石亨看到张輗的名单被朱批,本来气的直跳脚,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但是陛下居然同样批复了他的名单的时候,石亨也是一脸涨红的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
石亨以为陛下所说的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在骗他,他当然有怒气。
但是发现是误会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干啥?
“打今儿日起,八议八辟之勋戚后人,可加入勋军。”朱祁钰收起了朱笔,放在了内侍的盘子上,平静的说道。
勋军,一个很是奇怪的名字,即便是于谦都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是一个专门为了八议范围内的人设立的一个编制。
朱祁钰继续说道:“勋军第一批结业之时,设置五项六考大比,择优选用,明定升迁。”
“以后照循此例即是。”
石亨和张輗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大约就是宽进严出。
既然都想进,那就都进。
但是出的时候,就的通过五项六考,来确定是否优秀了。
即便是不能选用,但是依旧是勋军嘛,地位不减。
石亨和张輗终于没了多少意见,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朕每日巡查大营,从未一天停歇。”朱祁钰却非常平淡的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石亨一缩脑袋,躲了半个身位。
上次他在军中行乐,被陛下逮了个正着,陛下打他点军棍而已,这事要是被于谦知道了,再把他扔进牢里,那可就不妙了。
这事流传范围极窄,连整天盯着他的御史都不知道,这陛下要是说这事,他今天可是要遭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的模样,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说石亨那点下半身的事儿,有错已罚,不必旧账再提。
赏罚二字很重要,既然罚过了,就不能揪着不放,一罚再罚,没这种道理的。
他颇为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发饷的时候,甚至要亲自看着发给军士,才会放心。”
“即便是十团营里,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老营更甚,朕心甚忧啊。”
如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个军中的老资格,擅用肉刑,甚至直接出现伤残,贪墨军饷,上层吃肉,下层连个碗底都舔不到,于谦都不得不亲自给军士发饷。
军士们还得没命的给老资格们干活儿。
这士气涨不上去,战斗力能上的去吗?
京营的实力能恢复吗?
驾长车,气吞万里如虎,还有可能吗?
显然没有。
第一百零九章 一点微小的工作(均订加更)
朱祁钰提出的问题,是现在大明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肉刑私用、私役军卒、贪墨军饷,这种自上而下的压迫,会导致什么?
会导致大明的军户不断的逃逸,宁愿背着黑户也不愿意在军屯之上劳作。
因为军屯劳作真的会死。跑了,还有可能活。
对前途的迷茫、对死亡的恐惧,必然如同于谦所言,万事皆私,就会让军心动荡不已。
大量的士兵溃逃之后,就是低级军官溃逃,最终导致大明朝的军队越来越庞大,阙员越来越多,冗员无数,却无甚战斗力。
军纪无法保证,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是导致大明军队战斗力持续下降的诱因。
军屯法的不断败坏,有种种因素,但是军户逃屯,和私役绝对有极大的关系。
军屯法的破败,也代表着大明军事实力的快速下降,这种下降,让大明每次大战,都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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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实力的下降,也让皇帝不得不倚重朝臣。
“陛下,臣以为可让地方御史负责监察之事,风闻言事,充分调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徐有贞作为都察院的扛鼎人物,立刻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虽然他马上就要去秋阳治水了,但是不妨碍他为都察院揽权。
石亨冷哼一声,但是他碍于自己有前科的事,在这件事上也不好发表观点。
私役军卒,他在大同府的时候,也干过,而且干的声势浩大,连于谦都上了奏疏弹劾他。
杨洪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杨洪没干过私役军士的事儿,他自然有底气说话。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振声说道:“陛下,前宋的时候,狄青乃是西北名将,素有战功,他有一个旧部叫焦用,带领军卒路过定州。”
“狄青当然要请焦用吃酒,毕竟是旧部。”
“焦用就在酒席之间抱怨了两声请给不整,朝廷给的粮饷,到手不过两成,他们都得自己筹措粮草。”
朱祁钰倒是知道狄青,北宋的枢密使。
枢密院是宋朝的最高军事机构,而且常年不设枢密使,狄青因为战功,最终升为了枢密使。
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得立多大的功劳,才能让这个不设的官职,被任命呢?
杨洪继续俯首说道:“焦用这不抱怨还好,一抱怨,就出事了。”
“当时韩琦帅定州就听到了焦用的抱怨,这可得了?”
“韩琦直接拘了焦用,欲诛之。狄青就去求情,说焦用多有战功,大宋好儿郎也。”
“韩琦就说了: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郎!此岂得为好儿耶!”
“韩琦当着狄青的面儿,就把焦用给杀了,自那以后,前宋就极少打胜仗了,盖惧并诛,就是前宋军队的写照。”
焦用被杀了?
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这句话朱祁钰当然知道,东华门是北宋的皇城宫门之一,每次科举之后,公布进士名单,就在东华门外。
但是他还真的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典故。
大明上上下下其实挺不待见宋朝的,一旦拿宋朝举例子,那都是当反面教材,这次也不例外。
徐有贞愣了许久,看着大学士陈循,希望陈循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多数的巡抚都会挂名都御史和副都御史,到地方巡查。
于谦当年跟石亨结怨,不也是因为都御史的弹劾的权力吗?
他觉得自己提的意见也不算是僭越啊,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归班吧。”
“朕以为让军队自查自纠方为上策,可是怎么自查自纠呢?还是得让军士们自己所以说,朕以为每旬派出锦衣卫到京营各营探查走访,查到了严办几例,就无人敢犯了。”
“于少保以为如何?”
朱祁钰皇权的手伸到了京营里,这是于谦的地盘和底气。在这里,朱祁钰还埋伏了于谦一手。
军队的掌令官,是他重要的一个棋子。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甚好,锦衣卫本就有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能,陛下明断!”
于谦说的好,是真心实意的说好。
自从正统年间,孙太后宠儿子,以年龄幼小为理由,断了天子每日巡查京营,操持军马之后,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的职能就越来越微弱了。
锦衣卫逐渐有了依势作宠之态,失去了本来的职能。
锦衣卫有三部分构成,大汉将军、校尉、力士构成,校尉、力士,都是拣选民间身体健康、没有前科的男子充任。
大汉将军则是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作为殿廷卫士。
还检举查检京营的职务。
皇帝都不去了,缇骑们自然也很少去了。
缇骑依势作宠,依的是皇帝的势。
锦衣卫作为天子卫军都烂了,那天下军事,还不都得全烂了?
陛下不辞辛苦,愿意每日操阅军马,于谦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自己的后手,完全没用上。
兴安立刻站了出来,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次朝臣们都没人说话,算是退朝了。
于谦走在最后,他在山外九州待了将近两个月,目的是考察陛下推行的田策,是否能够实行,答案是可以。
山外九州被瓦剌人打烂了,福建则是因为起义军喧嚣,导致了地主逃户,都是一片狼藉,最适合从头再来。
京师这块骨头最难啃,但是这是京营命脉,金濂领了命,可是金濂还是威望不足,于谦打算亲自去做。
朱祁钰也不住宫里,慢慢的走了出来,和于谦同行。
“于少保辛苦。”朱祁钰笑呵呵的制止了于谦的行礼,询问道:“这痰疾感觉如何了?”
“好利索了,谢陛下关怀。”于谦赶忙回道:“陛下这面罩果然有用,山外九州边军人人夸赞咧,往年冻疮极多,风沙大了,也无遮掩,这面巾着实好用。”
虽然面罩小巧,但是真的是好东西,尤其是对于边军而言最大的冻伤和冬日冷气伤及肺腑之事,大大的缓解了。
“嗯,那就好。”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低声说道:“于少保可去鸡鸣山祭奠过了?”
于谦一听就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鸡鸣山之战,是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打的,朝中对此战大败内情不详,议论极多,为此上书要求陛下仿照淇国公旧事,废掉成国公世系的也不在少数。
淇国公丘福是靖难第一功,但是因为轻敌草率,率领一千人出草原,最后全军覆没,朱棣大怒,直接褫夺了爵位。
对于鸡鸣山之战打了败仗,说法极多。
有的说是归顺的鞑靼马队突然调转枪头,打了朱勇一个措手不及;
有的说是朱勇和薛绶轻敌冒进,落入了瓦剌人的圈套;
有人说是监军刘僧轻进被围,朱勇带大军驰援战败。
说法太多,朱祁钰也不明就里,所以临行前还专门叮嘱了于谦祭祀的时候,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于谦叹息的说道。
鞑靼马队并没有倒戈相向,而是跟着朱勇和瓦剌人战死在了鸡鸣山麓。
他继续说道:“死人是不会说谎的,陛下,的确是监军刘僧冒进被围困,朱勇驰援落入了陷阱之中。”
鸡鸣山坳里,刘僧带领的营团死在最深处,而朱勇带领的营团死在了谷口。
监军是大太监刘僧。
于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陛下,这件事很难讲,上皇驻跸意决战,派了诱饵去诱瓦剌人去宣府附近决战。”
“可是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被突袭,死在了鹞儿岭之战。”
“损失已经极大了,又派了成国公朱勇领四万人前去,就很…奇怪。”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话说的很委婉了,不是技战术的问题,而是战略指挥上出了问题。
朱祁镇的指挥,就像是葫芦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去送。
这种指挥就非常的离谱。
毕竟后世就连小学生都会发:别团,等人齐。
朱叫门的战阵指挥,非常的注重细节,微操很差劲儿不说,还特别喜欢微操,导致朝臣们疑窦重重。
今天说驻扎宣府,突然走到了王家店,今天说驻扎蔚州,结果向着怀来而去。
怀来望风而逃了,又要驻扎在土木堡。
朱叫门的整个指挥,就是微操重重,细看之下,全是败笔。
“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慨,他为大明军士不值。
朱祁钰的眼神有些凶狠的继续说道:“朕终有一日要报这个仇。”
国仇,九世犹可报也。
第一百一十章 教科书(均订加更)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成国公到底还是战败了,殉国之忠义,亦难掩战败之责,废公之事,朕虽然于心不忍,但是不得不做。”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明鉴。”
成国公位还是需要褫夺。
大明对于战败的惩罚是极其严重的,哪怕是淇国公没有造成太多的恶果,依旧被朱棣褫夺了爵位。
朱瞻基这个好圣孙,打了败仗,差点让朱棣给砍了。
朱祁钰废成国公,在惩罚战败。
而后他还要惩罚朱叫门的战败。
历朝历代对于战争,都是如此,赢了,大肆封赏,输了褫爵黜位。
赏罚二字,皆由帝心,赏罚不明,是为君的大忌。
朱祁钰又走了两步和于谦详细聊了聊山外九州之行。
于谦有哪些收获,他的想法很多,陛下的农社法很好,但是农社法的弊端也有一些。
比如农社法之后懒汉的问题,即便是采用陛下所说的工分制,但是依旧难制懒汉,于谦抓到那几个村里的泼皮懒汉,就是个例子。
不劳而获,是这些泼皮懒汉的共性,每次赈济,这些泼皮懒汉都会登门抢粮。
于谦就这个问题和朱祁钰交换了一下意见。
朱祁钰听到于谦说到了这件事,立刻说道:“不干活还想吃饭,难道养着他们吗?饿死得了。”
于谦眨了眨眼,自己的陛下还真是…铁面无私、天子无情。
怎么就能饿死呢?
这法子简单归简单,但是也不能头疼砍头,脚疼砍脚吧。
于谦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说道:“陛下,陛下,罪不至死…都是壮丁,不如拉去充军。”
“在新营、老营里这熬一熬,接受一番训诫,自然就改悔了,臣这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
陛下天天劝他心狠手辣,他也得劝陛下布仁释德才是。
朱祁钰依旧不太同意于谦的军队改造的做法,摇头说道:“朕还担心这些懒汉,败坏了大明军纪呢!一颗老鼠屎,弄坏满锅汤。”
“这都是群害群之马!”
于谦赶忙说道:“大明军令严苛,十七禁五十四斩,到了新营、老营,自然就纠正了,也就会做人了。”
“不会做人的,也做不成了。”
于谦没有说空口大话,泼皮懒汉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因为他可以不劳动就获得粮食,自然就会有人效仿。
可是军营里可不管你那些,训练不达标,就没饭吃,还得挨处罚。
即便是大明皇帝不断倡导减少肉刑,但是训练踹两脚这事,也没人会归到肉刑里面去。
军汉们在军队里可不会惯着懒汉泼皮,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泼皮懒汉跟不要命的玩横,那是玩不过的。
一旦触犯禁令,就和于谦说的那样,不会做人,就做不的人了。
“也对。”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的法子可谓是物尽其用,比朱祁钰这种直接饿死的物竞天择法,要靠谱一些。
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想到勋军这个制度的?臣越琢磨越感觉到此法甚是巧妙啊。”
勋军,或者说军官队,到底哪来的?
其实是仿照三湾改编里的例子,但是朱祁钰并不是教条主义,他对三湾改编持有一种方法论的观点。
勋贵们为大明立过功,为大明流过血,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那是建立在祖上为大明开疆拓土,为大明毁家纡难的。
但是勋贵子嗣军纪败坏,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等等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如何让勋贵,及这些勋二代、三代们,为大明发光发热,而且还不出现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局面呢?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天下武人们寒心,为国毁家纡难,皇帝却薄情寡恩到刻薄,那就不妙了。
其实之前石亨和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争的不就是待遇和权势吗?
朱祁钰的勋军,其实归根到底,自然是荣养二字了。
通过军校五项六考大评之后,你能带兵,那自然是为大明发光发热,英国公一系、黔国公一系,到了明末也有很能打的呀。
如果勋戚们,无法通过,那就领个空衔儿,吃点俸禄就是。
毕业证全都有,带兵打仗不行,就老老实实的当米虫。
这样未来会出现一批非军队出身,但是却是百户、千户、指挥同知、都指挥、指挥使、左都督、右都督的虚衔勋戚来。
和后世类似于非军队出身的少尉起步,却有军衔,就很像了。
“朕自己琢磨的。”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于谦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陛下这话,讲的已经很明白了,就是不想说,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于谦不信是朱祁钰自己琢磨出来的,包括前面匠爵法、农社法。
他思前想后,总觉得陛下身后有高人!
就是这样,绝对有高人指点!
陛下在监国之前,就是个普通的王爷,还是个庶出子。
每年俸万石,折来折去能领三千石,就是不错的了,除了府上的校尉和典簿,根本养不起人的。
这些政令,在于谦看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经过了很多年探索才可能出现的的政令,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被陛下说出来了。
那陛下背后能没有高人吗?
王直吗?那个看到锦衣卫左都督马顺死在奉天殿上,吓得双股乱颤的吏部尚书王直,能想出这种政策?
胡濙吗?胡濙最讨厌离经叛道了,他是礼部尚书,最喜欢的就是举着礼的大义念经了,陛下最讨厌念经还念不明白的人了。
陈循吗?那个永乐年间的状元郎,处理文札的确有一手,但是也就有一手了。
他难道这么些年,都在装?但是一个腐儒,没有什么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不像是能拿出匠爵法、农社法、勋军法的人啊。
徐有贞吗?那更不可能,徐有贞要是有这种觉悟,于谦当场倒立洗个头…
于谦思前想后,没想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但是他也懒得想了。
大明皇帝总是有贵人相助这事,在大明的臣民眼中,早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黑衣宰相姚广孝,能让八百亲兵的藩王造反成功的,天下独一份了。
于谦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大明皇帝有高人相助,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能轻松点,于谦当然乐意,陛下年少有为,他也少耗点心力,多为大明卖几年命。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提到的农庄法的高级农庄和初级农庄,以及生产队、工分制等等考评法,臣都写好了奏疏,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但是陛下,地里的庄稼汉,他不识字啊,更不会算,简单的计算也不会,这怎么算农税呢?”
于谦对此是担忧重重,农庄法好不好?
好!在于谦看来,至少几十年内,可以大幅减缓地方奸势豪强侵占土地,据为己有。
地方无法官绅勾结,这会极大的增强朝廷的威严。
但是如何执行,是眼下的难点。
朱祁钰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而且早有准备,兴安就在司礼监经厂,做了这事。
以前在朱叫门手里,只是印佛典的地方,现在都印了新的真正的好东西。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两本书来。
“朕早有准备。”朱祁钰将其中一本书递给了于谦。
这本书可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出来的,里面可是大杀器,值得他亲自写一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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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打开看了看,面色惊变,随即心悦诚服的说道:“陛下,大明之甚幸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
“于少保怎么也学的石总兵那般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罢了。”朱祁钰站直了身子,十分平静的说道。
是个人都想要被夸赞,朱祁钰也不例外。
但是他的确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虽然熬了几夜,但总算是为大明再次伟大,迈出了了一小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一小步又一小步,大明必然会再次伟大!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朱祁钰到底写了什么,让很少夸赞的于谦,都赞不绝口?
其实并不复杂。
是一本《减省汉字的笔画案》的书,上面是简繁对照表,朱祁钰对繁体字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
这一本上,有两千个日常用字,是朱祁钰亲自写的,目的就是简化文字的学习中的负担。
鲁迅先生曾经激烈的倡导过简体字,甚至要废除汉字。
在他的名著《孔乙己》里,也提到了茴的四种写法,来剧烈的抨击正字书写困难,导致的文化知识传播速度的缓慢。
鲁迅先生的这种激烈的倡导,一来是时也运也,二来,何尝不是一种求上而得其中,想要开窗户,就大喊掀屋顶的做法?
比如壹隻憂鬱烏龜,这么简短的一行字。
让朱祁钰去写,他也懒得去写。
所以他在朱批的时候,已经开始下意识的使用简体字去批复。
但是大明朝的朝臣们,并不是看不懂。
因为简体字本身在大明朝就有极大范围的使用,只不过他们不叫简体字,叫俗字。
比如之前陈循哪来的那本《水浒传》,里面就有大量的俗语俗字。
朱祁钰也不是无的放矢,胡乱瞎搞,教条主义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不是什么都可以生搬硬套。
他是取了类似于《月仪帖》《高贞碑》《乞假帖》这类碑文临摹字帖、宋元以来的俗字谱《目莲记》、京本通俗小说《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里面的俗字。
这些俗字,可不是他自创的。
比如《乞假帖》就是王献之的,比如《集字圣教序》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的,你能说王羲之写的字不好?
所以说,俗字推广和使用,是有极大的文化基础的。
正字这种东西,除了公文往来,其实也很少用于民间刊物了。
《水浒传》里就大量的使用了俗字,方便刊印坊刻的师傅们刻字,也方便百姓们
“陛下,真是…真是…真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啊!”于谦将《减省汉字的笔画案》郑重的放进了袖子里,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皇帝。
他去了一趟山外九州,陛下对于国事的处理越来越游刃有余。
而且思路清晰,方法也很多。
“陛下,可是要有人反对可如何是好呢?”于谦笑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繁体为何是所谓的正体呢?不就是为了知识垄断吗?
知识的解释权在以一众腐儒的手中,不识字的百姓,可不就是被予取予夺的目标吗?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那本身就是俗字表嘛,这个秉承自愿原则,谁爱用什么用什么呗,他反对就用正体,想省点劲儿的就用俗字表就是了。”
“朕又没说废除正字,愿意用俗字,朕又不是看不懂。”
朱祁钰没打算立刻马上废除掉繁体字,那不现实,所以他遵循了鼓励俗字,允许正字的状态。
你用什么都行,我不耽误你,你也别来耽误我。
乡野识字用什么?
当然是沙堆和树枝了,笔墨纸砚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很昂贵、很奢侈的消耗品。
所以,对于乡野而言,俗字的使用,将大大的降低识字的难度,增加文化的向下传播。
“陛下圣明。”于谦略微有些感慨,陛下还真是有趣,明面上的确是愿意用哪个用哪个。
但是真的用的时候,大约都会选择俗字,简单易用,大家都懂,当然老学究绝对不少,但是他们能影响到天下人用的俗字吗?
太难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唐三藏西天取经,这些都已经让官刻进行大规模刻印了,读了书识了字,自然要读一些故事,就算是朕给百姓们农闲时的消遣。”
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他说的这些都是京本通俗小说集里的东西,大明皇宫的古今通集库里有很多很多,拿出来几本,稍微改几个就可以用了。
大明司礼监下设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三座经厂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数千人。
是大明最大的刻书、印书的机构。
朱祁钰另外一本书则不是他写的了,而是算学。
元朝时候,是数学鼎盛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算学极多,朱祁钰挑选了大约相当于后世小学文化程度的《算学》。
朱祁钰给百姓们第一次发的刊物就两本,语文和数学。
只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识字更简单些,能够把事情写下来,看得懂的地步。
第一阶段的教科书,朱祁钰已经做在了前面。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臣已经没什么疑问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山外九州就可以做了,京师这边稍微复杂点,臣会亲自盯着的。”
“不过如果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直到现在,朱祁钰一句话,就可以收回成命,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政策戛然而止。
但是朱祁钰并不怕承担责任,他摇头说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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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旧者的一切都化为灰土之后,也丝毫无伤于滔滔江河的万古奔流。
朱祁钰表示了坚决推行农庄法的决心。
土地兼并是一种王朝避无可避的问题,他的集体农庄法,有可能会人亡政息,更有可能像军屯法一样败坏。
但是能拦住一点点国朝向下滑落的趋势,他就会去做。
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做些什么。
朱祁钰犹豫的说道:“要不要让杨王回宣府?朕总觉得那边得有人压着,杨王在京,如同猛虎入笼,他在朝堂上也很少说话,自己也不自在。”
“瓦剌人的狼子野心朕是知道一些的,杨王在宣府,朕才会安心许多。”
于谦左右看了看,有点含糊的说道:“这事,陛下应该和杨王说。”
“听言之际,宜加审择,言果当理,虽刍荛之贱,必从之。言苟不当,虽王公之贵,不可听。”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陛下一言而决,何须问臣。”
于谦的意思是听取谏言的时候,应该加以审择选,如果有理,即便是割草打柴之人,也要听从,如果不当,虽然王公之尊贵,也不能听。
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皇帝的事,不应该问他这个臣子。
这话谁说的?
当然不是于谦说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告诉朱高炽的圣训。
朱棣规定了一个皇帝的权责范围,哪些事儿皇帝必须做,哪些事儿,皇帝可以交给臣子做。
臣子插手了皇帝范围,那就是僭越,砍了都是轻的,全家蒙难才是正解。
“杨王说等于少保回京再言此事,看来少保是同意朕的想法了?”朱祁钰点了点头。
其实在多数朝臣的眼中,杨洪领着的兵,是一股抗衡于谦统领京营的重要力量,这也是于谦含糊其辞的原因。
但其实朱祁钰却清楚的知道,防备于谦,还不如想想怎么君圣臣贤,更可靠些。
猜忌来,猜忌去,空耗彼此的信任,还没个卵用。
好好练兵,哪天把瓦剌车平了,再讨论抗衡之事,才是正道。
最主要的是没必要,于谦和他朱祁钰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他们都想大明革故鼎新,让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志同道合,就没必要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信任,朱祁钰就不会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去选择怀疑。
如果哪一天,于谦真的反了呢?
那朱祁钰就会自认倒霉,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或者自己大约到了比朱叫门,还要差劲儿的地步了。
连用人,尤其是像用于谦这样的臣子,都缩手缩脚,还做什么皇帝呢!
干脆引颈待戮好了。
“陛下以为这京师之战,打的如何?”于谦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好在哪里呢?”于谦再问。
“好就好在,大明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赢了,这就是关键,失败者,连呼吸都是错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灭虏上策
朱祁钰和于谦已经步行走出了皇宫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右长安门,这是回郕王府的路。
朱祁钰一直没有移宫,就住在郕王府内,即便是发生了奸细刘玉刺杀他的事,他也没挪窝。
皇宫还不如郕王府安全呢。
他要和于谦谈事情,自然坐了车驾。
于谦问京师之战打的如何,朱祁钰说好,但是具体好在哪里呢?
朱祁钰坐到了车上,十分平静的说道:“于少保这京师一战,是打的极为漂亮的。”
“粉碎了瓦剌人南下直取京师的谋划,沉重的打击了瓦剌人的嚣张气焰,也提高了大明军队的士气,土木堡之战六师新丧的萎靡,一扫而空!”
朱祁钰用俗语高度赞扬了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的表现,而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的于谦,连个带兵打仗的人都没有,从大牢里提溜出了一个败军之将石亨,又从大牢里提溜出一个私自离开驻地的刘安,最后从辽东调了一个范广。
他手里的兵是一群之前连火铳都没怎么用过的预备役,简单操练就上了战场,能打成这样,朱祁钰还苛求什么?
于谦却俯首说道:“天柱弗摇,若未有陛下处置有方,笃任贤能,励精政治,臣一人能做的了什么呢?”
“大明不亡,非臣贤,实乃陛下之贤也!”
“陛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乃我大明宗社之福也!”
“臣乃萤火之光,陛下乃是日月之明,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于谦先把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属于谁的问题,定性了。
就跟战役的我参与还是我指挥一样,这是个根本问题。
若没有皇帝,于谦一个臣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定了性,于谦就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其实打的并不好。”
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臣虽然伤其五指,却未曾断其一指,瓦剌人并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
“陛下想让杨王再戍宣府,不就是因为瓦剌人随时伺机南下吗?”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于谦在说,瓦剌人,实乃是心腹大患也!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朱祁钰和于谦就山外九州的军事安排,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断定瓦剌人再至山外九州,也讨不到好处。
但也仅限于讨不到好处了,再多山外九州军卒也做不到了。
“陛下,四夷馆脱古求见。”兴安凑了过来说道。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问道:“脱古是哪个…”
“鞑靼可汗脱脱不花的长子,兀良哈的儿子,脱古思猛可,摩伦台吉。”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就是之前送了脱脱不花手书的那个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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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立刻回想起那本抽象的手写的文书了,真的堪称鬼画符的存在。
他点头说道:“哦,朕想起来了,你一说那封手书。这摩伦台吉还没回草原吗?”
“脱古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质子。”兴安赶忙低头说道。
“这样,他要见朕做甚?”朱祁钰有点奇怪的问道。
兴安将一封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脱脱不花从草原上来信了,脱古问,是不是需要聆听圣训。”
朱祁钰看着手中火漆封好的书信,打开看了半天,递给了兴安:“念念。”
从这封信上,朱祁钰感受到了来自于塞外的寒冷,因为脱脱不花写信的时候,手一定在抖。
兴安拿着看了许久许久,是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只好递给了于谦。
于谦认真的看了半天,才俯首说道:“陛下,草原大约是太冷了。”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海东青的长鸣,是因为陛下与长生天庇佑,大皇帝陛下的志向,像天山一样高远;大皇帝陛下的胸襟,如天地一般宽广…”
脱脱不花的书信里,除了长比喻句拍马屁以外,主要是说,要送给大明大皇帝陛下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五千匹种马。
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多的种马了,希望陛下不要介意他们的贫瘠。
五千匹是于谦能够谈下来的最高的数字了,种马都是精挑细选的马匹,用于繁衍杂交的,自然是优择选优,是鞑靼部和兀良哈部共同的贡品。
种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产工具,朱祁钰已经感受到了脱脱不花的诚意。
作为诚意,脱脱不花,自然不能拿驽马糊弄。
第二个就是希望大明大皇帝陛下可以大肆封赏,以支持东蒙古的活动,第三个就是老生常谈的互市开放了。
“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朱祁钰将书信看了看,于谦的话里有润色,但只是修饰性的,脱脱不花的语句有些不通顺。
瓦剌人就是大明养狼养大了,反噬了属于是。
朱祁钰说的这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马哈木受封顺宁王开始,到马哈木之子脱欢、脱欢之子也先,都先后受封大明王爵。
那这次养脱脱不花,会不会一样养大了,大明控制不住,最后再次威胁大明边方安危?
朱祁钰将书信还给了兴安归档,点头说道:“不用觐见了,等种马到了北古口之后,再来觐见就是。”
“对于瓦剌人,于少保可有妙策?”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道。
于谦巡抚边方,如何对付瓦剌人也是他心头大大事,他郑重的说道:“臣其实有上中下三策。”
于谦从来不担心瓦剌人,因为于谦有的是办法,弄死瓦剌!
和百姓打交道,从来不是让于谦耗费心力的事,这些国事才是。
于谦喝了口茶,叹息的说道:“先说这下策。”
“脱脱不花不愿意大张旗鼓,甚至只想约为盟书,妄图以一纸盟书定约。”
“但是盟书这种事,并不可靠,臣以为,一旦封脱脱不花为王,除了封赏之外,理应开互市,大规模交易马匹。”
“京营羸弱,老营兵精但是数量极少,京营亟待恢复实力,而马军就是重中之重。”
“大力封赏这脱脱不花。”
“瓦剌在彰义门、德胜门、西直门、固安、霸州、清风店,接连受挫,实力大不如前。”
“脱脱不花乃是可汗,可是这太师也先,却将其架空,东西蒙兀之间,势同水火!”
“脱脱不花,他认为自己是黄金家族,长生天下最尊贵的人,却长期掣肘于瓦剌人。”
“脱脱不花他不甘心,也先就甘心吗?也先觉得自己实力足够的强大,从他父亲开始就谋求自立汗位。”
“只要稍加挑拨,就会兵戎相见!”
“若是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那必然是烈火烹油,瓦剌人必然分崩离析!”
朱祁钰也有过这种想法,所以他才留着脱古,才会给脱脱不花敕谕,让其释放俘虏之后,安然离开。
当时京师保卫战的目的,是守住京师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击杀伤瓦剌,主要战略决心是守住京师。
“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仅仅是下策。”朱祁钰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
如果朝臣的卡池分为一星到五星的话,毫无疑问,于谦就是张SP六星卡。
独一档那种。
皇帝啥事都自己忙,能忙得过来吗?
朱祁钰接过了话头,无奈的说道:“此策虽然简单,朕细细想来,却有三弊。”
“第一,就是无法彻底消灭瓦剌,内讧只会分崩离析,总有一天,西虏狼子野心,必然有一天卷土重来!”
“第二,内讧之后,草原分崩离析,反而不利于聚而歼之,扰边之事,必然时有发生,边镇不宁,大明无安。”
“第三,鞑靼、兀良哈二部,反而会坐收渔翁之利,趁势做大,瓦剌崩析,却依旧是大敌侧卧,朕无法安睡。”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看了陛下良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真知灼见,所思所虑,比臣想的还要周全。”
这显然是马屁,朱祁钰并未放在心上。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于少保请讲中策。”
于谦往前靠了靠身子,神情颇为严肃的说道:“中策就是在大肆封赏脱脱不花的前提下,扩大他们的矛盾,京营随时枕戈待旦!一旦边方有变,立刻以雷霆之势,将其内讧双方,聚而歼之!”
“若是西虏内乱,介时,我大明京营,军备齐整,只待天时,可入草原!”
“把大明养大的狼,亲手宰掉!”
“下策三弊,则无从谈起了。”
这一策,是于谦非常非常想要执行的一策,执行起来也简单,做起来并不复杂,而且成功的几率极大。
只一战,大明边方至少安泰五十年。
朱祁钰叹了口气,再次摇头说道:“不妥。”
“此策极妙,但依旧非朕心中之上策。”
土木堡之变,大明败了,皇帝都被瓦剌给俘虏了。
此策虽然可以灭敌,但也仅仅可以灭敌。
于谦却露出了笑容,喝了口茶,内心深处的阴霾,又散了一些。
这次的奏对,比于谦所预想的最好的设想,还要好许多。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良策了。”于谦目光炯炯的说道。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重铸蒙兀荣光!
“当年汉武帝灭匈奴而廓清边境!”
朱祁钰站起来,十分确切的说道:“我大明六师尽丧!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此乃血仇,天下不臣之人,蠢蠢欲动!”
“若无法报此血仇,我大明之国威何在?我大明如何威服四海,德被天下?”
“朕打算效仿汉武帝灭匈奴之法,派出缇骑,沿草原水纹,勘检牧场,用几年之功,摸清楚瓦剌人的所有营寨。”
“那时,京营实力已复,驱长车,万里之遥,穷极兵戈!将其扫庭犁穴!”
“肇置旧汉唐之四郡!彻底消弭边方之患!”
“这就是朕的上策。”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于谦只做到了下策,大肆封赏了脱脱不花,导致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内讧,最终兵戎相见。
那时是景泰三年,于谦力主北上伐虐,可是那时候朱祁镇已经回朝,京师党争已经愈演愈烈。
最终,北伐之事,无疾而终。
于谦有的是法子弄死瓦剌人,但是他没有势运,也是做不到。
于谦看着朱祁钰豪气冲天的身影,却是笑意连连,俯首说道:“陛下可知汉武帝何等评价?”
朱祁钰转过身来说道:“朕知道。”
“那时人都说,汉武帝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
“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相食,畜积不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朱祁钰说的是汉宣帝的老师夏侯胜,对汉武帝的评价,这还是在西汉的时候,已经有人大声主张,不要为汉武帝立庙了。
“不就是一个暴字吗?”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受的住!”
于谦却摇头说道:“眼下大明远强于瓦剌,完全用不上竭民财力,亡德泽于民,陛下多虑。”
开玩笑,陛下的名声很重要的好不!
以于谦对这件事的估算,大明打完瓦剌,根本就是无伤大雅。
彼时,草原上降水极多,水草丰茂,匈奴极强。
现如今,草原干旱,人丁不旺,勉力维持。
那时候匈奴人对汉庭的威胁是致命的,你不消灭匈奴,匈奴就会来消灭你!是生死存亡。
现在瓦剌连六师皆丧的大明,都打不过…陛下上策,乃是为了立威,威震八荒。
若非上皇他执意要在土木堡决战…于谦想到这里,就是头皮发麻。
“也对。”朱祁钰对于彻底消灭瓦剌,抱有十足的信心。
这次除夕奏对,朱祁钰确定了大明未来数年内的战略决心。
彻底消灭瓦剌!
于谦站了起来,长揖躬身说道:“臣愿领此事,不效,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摇头说道:“起身,本来就是试试嘛,即便是他们打不起来,咱们也需要购买战马不是?”
“试试再说,如果真的打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于谦这就是典型的阳谋,壮大元裔的势力,让元裔和瓦剌人咬在一起,待到虚弱之时,趁机一举重创敌人。
有效最好,无效没必要治罪。
用尽一切手段,消灭对手!
于谦判断瓦剌人和元裔们,必有一战,这种判断,是极为精准的。
对于元裔而言,瓦剌人就是肯特山下养马的奴仆,现在奴仆跳了出来,要做可汗,元裔当然不满至极。
对于瓦剌人而言,这群东边的元裔鞑靼人,和关内人,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草原上的规矩,强者为王。
可汗这俩字,从匈奴时起,就是兵强马壮者居之。
就连也先,也认为,他们和元裔鞑靼人必有一战。
此时,伯颜帖木儿,在也先的中帐之中。
虽然前些日子大明快马说要来迎回上皇朱祁镇,他们做了很多准备,迎接使者。
但是也先依旧在犹豫,所以并没有见岳谦等使臣,而是安排他们暂且住下,也未曾让他们与太上皇见面。
伯颜帖木儿找到也先,不是为了朱祁镇的事,也不是为了女儿莫罗的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伯颜帖木儿面色犹豫的说道:“大石,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之事,是否暂缓而行?脱脱不花在京城之下,就与大明眉来眼去,若是强立,恐有不妥啊。”
博罗纳哈勒是也先的长子。
也先这些天,一直在联合北元汗廷旧贵,谋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也先立刻摇头说道:“伯颜,你受母亲的影响实在是太重了。”
“大草原上,自然是强者恒强!”
“父亲做不得可汗,我做不得可汗,难道我们瓦剌人要一直做他们孛儿只斤氏的附庸吗?!”
“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是长生天下第一部族的黄金家族,就可以一直骑在我们头上吗?”
“我不服!”
“我们也是勇士,我们的弯刀在冰与雪之间磨砺,早已比元裔更加锋利!”
“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也先的母亲是大明人,确切的说是苏州戎边人,因随夫戍边,来到了边镇,随后被掳掠,因为熟知汉典,最终被定为了脱欢可敦。
也先的母亲负责教育也先、孛罗、伯颜这些孩子,所以伯颜仰慕南朝明廷,也不意外。
也先是极具野心的,伯颜帖木儿则不是如此,伯颜帖木儿更希望生活可以安稳些。
“可是,反对的人也很多啊。”伯颜帖木儿非常担忧的说道:“若是强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脱脱不花怕是要跟大明朝勾连在一起了。”
也先冷哼一声,厉声说道:“勾连就勾连,我还怕他不成?我让他两支万人队,他都赢不得我!”
伯颜帖木儿非常忧虑的说道:“不如我们先于大明交好,先和他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合罕送回去。”
“这样一来,如果我们获得了明廷的支持,那脱脱不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建议让也先眼前一亮,他站起身来,在火盆前,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额头都是汗,依旧没能想出两全的手段。
他现在有点后悔跑去京师,耀武扬威了一圈,除了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得到了什么?
连一头牲畜都没得到,就狼狈的逃了出来。
反而惹得大明不快,大明实在是太强大了,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必降下雷霆之怒,惩戒瓦剌!
此时草原上,东西蒙兀人分立,内部的力量都攥不紧一个拳头,每有大事,以会盟形势讨论商量。
一个国家,是不可以有两种声音的!
草原之上,强者才是王者!
草原的汗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血雨腥风的,鞑靼人那种黄金家族的傲慢,是陋习中的陋习!也先要将血性重新灌注到长生天子民的血液之中!
而大明就是证明他们实力的最好佐证!
他们赢下了土木堡之役,大获全胜,甚至俘虏了对方皇帝!
重铸蒙兀七十二部荣光!也先觉得他们这辈人,义不容辞!
当然他们很快,就在京师折戟,狼狈逃出了关外,丢盔卸甲不说,现在能拿出的筹码,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大明太上皇帝朱祁镇了。
也先现在强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力量,握在自己的手里,来应对大明可能的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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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已决,伯颜莫要再劝了。”也先雄心勃勃的说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均订加更)
当然,也先也不是盲目的。
也知道大明与瓦剌此刻实力的差距。
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后果不堪预料,甚至有些鞑靼王,已经开始惊惧了。
也先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咱们就先遣使,看看大明的态度再说,现在朱祁镇这个合罕,反而成为了烫手的山芋。”
也先发愁。
抓到了朱祁镇的那一刻,他是狂喜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祁镇的作用越来越低,现在连金银都敲诈不出来了。
喜宁为首的内官,也再也无法渗透到大明都城里兴风作浪。
他们的人要么就像金英一样,被杀了,不知埋到了哪里,要么就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关着,排队交代问题。
多数人被抓连五十两银子都不值。
现在朱祁镇在手里,反而影响了他们瓦剌与大明的关系,他自然发愁。
还回去,那土木堡之战、京师之战,他们瓦剌人又得到了什么?
不还回去,大明一旦开始支持脱脱不花,元裔慢慢恢复元气,他们瓦剌人又怎么跟元裔们,继续维持现状呢?
“去把喜宁叫过来,他一直作为沟通之人,现在他又该去了,正好也可以试试喜宁的态度。”也先对着怯薛军的近卫说道。
孛罗死在了德胜门前,甚至连谁杀掉的他们,都不甚清楚。
孛罗当初对喜宁这种人极为唾弃,欲除之而后快。
可惜孛罗走在了喜宁前面。
而喜宁比也先愁的更厉害一些。
现在的局势发展,已经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
朱祁镇回京之后,他怎么办?
他作为内侍必然要跟着朱祁镇一道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他会是什么下场?就一条,计破紫荆关,他就得被千刀万剐。
不回去呢?留在瓦剌?他一个太监留在瓦剌?
也先派人来叫他的时候,喜宁只觉得脖子后面冷风阵阵,似乎是听到了脊椎被小刀开皮,吱吱呀呀的声音。
但愿能落个砍头的下场,否则凌迟至死…
喜宁打了个寒颤,踩着风雪前往了中军大帐之内。
“大石所言,咱家自然遵从。”
“可是大石,即便是将皇上送回去,瓦剌与大明之间也是水火不容呀,毫无益处。”喜宁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明的皇帝脾气总是很臭的,瓦剌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跑去京师城下耀武扬威,大明缓过劲来,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大石,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喜宁的眼神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却装傻充愣的说道:“大石,还记得曾经的西直门外,南京之议吗?”
“南京之议?”也先手为之一顿,随即愣愣的说道:“你欲何为,细细说来听听。”
喜宁低声说道:“咱家听闻,现在京师里那位僭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
“于谦巡视山外九州,下令山外九州逃难地主,回逃皆斩之事,已经在山外九州,闹得沸沸汤汤。”
“这难道不是可乘之机吗?如果可以将皇上送回南京,大明势必割裂,介时大明还有工夫出塞与瓦剌交战吗?”
“大石希望的立大石的长子,为草原太子之事,还会远吗?”
“难道大石寄希望于大明的仁慈,不来报复,而不是寄希望大明无力报复吗?”
“大石啊,你可是长生天下的第一雄主,难道你的目光如同草原上的豚鼠一样短浅吗?!”
喜宁为了自己的活命,豁出去了!
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但是也先却愣愣的看着喜宁,又看了眼伯颜帖木儿,野心在瓦剌太师也先的心中,不断的膨胀着。
这股邪火,越烧越旺。
喜宁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你先下去吧,出使明廷的事,就暂且缓一下,大雪封路,就是再急,雪化了再说。”也先还算平稳,他平淡的挥了挥手,示意喜宁先下去。
但是手的颤抖,却暴露了也先内心的不平静。
喜宁离开了中军大营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条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他就是在忽悠也先罢了,按照他的预计,即便是朱祁镇被送回了南京城,又能如何呢?
南京虽设六部,但是并没什么实权,多数都是荣养官员,到了那边,朱祁镇可能会立刻被扣住,押送入京。
喜宁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但是也先却完全不那么想了。
他现在的内心再次燃起了消灭大明的想法。
如何成为草原上的可汗,除了出身黄金家族以外,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消灭大明!
只要能够消灭大明朝,他就是可以凭借这不亚于成吉思汗的功劳,成为可汗,成为天下共主。
喜宁让他做了个梦,提供给了他一个消灭大明的可能性。
什么是馋臣?喜宁这样的就是馋臣。
这种人,总是能够精准的把控到上位者的心态,然后投其所好。
至于能不能成?
其实在西直门外已经证明了,不能成功,南下南京,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事儿。
尤其大明朝现在的正朔,乃是朱棣一脉,朱祁镇就更去不得南京城了。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但是又有些恍惚,似乎可能真的可以做到?
他的目光看向了南方,他们心心念念恢复蒙古荣光,似乎在这一刻,希望再至,而这个希望就是朱祁镇足够的昏庸。
朱祁镇是足够昏庸的…
而此时的居庸关外,一个打扮成了商贾模样的人,正带着两架马车,在通过居庸关南口进入居庸关内。
门前的军士查验了此人的信牌,正待询问,就感觉手中一沉,一个钱袋子被来人放在手中。
“天寒地冻的,给几位军爷们买点酒喝。”来人的嗓音颇为低声,但一脸的谄笑。
军士稍显错愕,满是笑容的将信牌还给了来人,示意放行。
刘玉同党,镇守独石内官韩政的义子,韩陵。
而此时走进关内的翰林,终于松了口气,走到这里,就已经离开了京畿的范围。
那些缇骑们,最近跟发了疯一样,四处搜捕奸细,他的好多同谋,都被抓进了诏狱。
大明的缇骑,突然开始依托于百姓提供线索办案,这奸细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现在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毕竟已经到了居庸关。
居庸关门前的盘查军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的重量,眉头紧蹙。
这种场面并不少见,以前贩售火器及钢羽的商贾,都会送上一笔银两,作为通过的费用。
居庸关的将士们,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放行了,当时的大环境,就是走私贩售火器钢羽,能怎么办?
一把火铳在关内二两三钱,可是在关外能换半个小牛犊。
但是此时将士们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贩卖到草原上的火器和刚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他们的利箭。
而且当今圣上遇刺的消息传开之后,各个关口排查的愈加紧密。
收到了钱袋子的校官,终于打开了钱袋子,看着那些银子,这钱到底是自己拿去花了,还是将那队走私的人抓拿呢?
他掏出了一枚银锭,眼睛越瞪越大。
“你们严密排查,我这就去禀报指挥同知!”军士大吼了一嗓子,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的云台方向的户曹行署跑去。
此时的指挥同知赵玟,右副都御史罗通,正在陪同准备返回宣府的杨洪,视察居庸关防务。
右副都御史罗通和指挥同知赵玟,在也先中路军三万人马攻打之时,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据城固守,守住了居庸关,等到了杨洪的支援。
居庸关守军,在功劳簿上狠狠的记了一笔!
居庸关守军三万余,已经被陛下三次犒赏。
甚至二人也在京师讲武堂的教习名单之上。
军士急匆匆的跑到了云台之上,气喘吁吁的说道:“报!报!报!发现可疑之人。”
“自称是山外九州商贾,有信牌,勘合无误,但是这些人所用银两,乃是独石镇官银!”
“独石镇官银?”杨洪猛地站了起来,将那锭银两拿在手中。
他稍微打量一下之后,立刻高声说道:“立刻关闭所有关门,包括水门、玉关天堑,立刻抓拿此人!”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卢忠,最近抓奸细,都快把头挠秃了,现在突然就落到了杨洪的手中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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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来全不费工夫。
卢忠要把人拿齐全了,然后请陛下旨,这些个奸细,统统都要凌迟处死。
刺王杀驾,自古就是灭九族的重罪。
卢忠要的是办案的速度,速度越快,震慑力就越足。
同样那些有心左右逢源的家伙,才会发自内心的颤抖!
第一百一十五章 磔!
韩陵被抓到的一瞬间是非常震撼的。
他完全没有想到,已经顺利过关,按照过往的经验,收了钱的居庸关军士,不应该再盘查他们才是。
只需要明日,通过三十六里的关沟,向着北口而去,走出玉关天堑,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这最后一哆嗦,居然暴露了。
新朝雅政,时代已经变了,大明新天子下诏,严办奸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韩陵还在睡觉的时候,门房忽然被踹开,一队披甲之士破门而入,立刻将其死死的摁在了牙床之上。
杨洪、赵玟、罗通都走了进来,看着五花大绑的韩陵。
“草民冤枉啊,草……”韩陵还想狡辩,杨洪却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块擦桌布,塞进了韩陵的嘴里。
杨洪对着这奸细说道:“有什么话,到镇抚司的天牢里说去吧。”
杨洪看着这奸细,以杨洪而言,他是无法理解韩陵这号人的想法的,他端详了半天,就想看看这奸细,到底和普通长得有什么区别。
但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是他们的心长歪了。
杨洪已经通知了卢忠,前来拿人。
至于此人命运如何?
杨洪觉得最少也得落个凌迟。
此人所犯乃是十恶之罪,适用范围为非刑之正。
非刑之正,就是陛下作为大明天子,手中的权力,十恶之罪,皆由上意定夺。
也就是说笞、杖、徒、流、死这些正刑,刘玉、韩陵一干人等,是享受不到了。
最起码,也得个凌迟了。
就连最保守的徐有贞,在离开京师去秋阳治水之前,都在朝堂上跳脚,要剐了这群人。
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吗?
没有。
是夜,天朗星稀,卢忠一路狂奔,来到了居庸关城下,即便他出示了信牌,即便是他是天子亲卫,即便是他是缇骑指挥使,但是依旧被挡在了关门之外。
居庸关兹事体大,入夜,无论是谁,都不会开关门。
尤其是像紫荆关那样被破之后,居庸关兵部右侍郎罗通的这个决定,变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居庸关,京师门户。
他卢忠是缇骑指挥使,也不例外,大家都为皇帝效命,各司其职。
“卢指挥,这奸细就交予你了。”杨洪即便是认识卢忠,依旧查验了信牌勘合之后,才将亲兵将韩陵等一行七人,全部交给了卢忠。
“杨王辛苦。”卢忠看着韩陵嘴上被塞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破布,才松了口气,终于抓住了此獠!
这是此案最后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最后一个奸细了,终于可以结案了。
终于可以把他们全都活剐了!
杨洪摇头说道:“若是卢指挥回京告诉陛下,臣镇守宣府,必不教胡马踏破宣府!”
在杨洪看来,也先是极为冒险的,在未破宣府重镇的时候,就敢入关去,是非常不明智的。
当年成吉思汗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在宣化未破时,也不敢久留。
直到成吉思汗破宣化、乌沙堡长城,才敢兵逼金国京师。
也不知道也先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洪在宣府严阵以待,结果瓦剌人却进京了。
杨洪继续说道:“至于陛下所忧心恢复军屯之事,臣定当竭力进行。”
杨洪离京之前,于谦找到了杨洪,和杨洪聊了整整一夜,关于如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
只是于谦所言的军屯和之前的军屯绝不相同,为此,杨洪才知道了陛下为何要让杨洪,前往山外九州。
镇守威慑瓦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全力推行陛下的农庄法。
集体农庄,集体劳动,统计工分,以工分为绳,均分粮物。训练义勇民兵,教习义勇习文、算数。
除了额定一成半,由粮官遣送入京之外,其余一律归集体所有。
还有一条村寨懒汉,一经查实,立刻带到卫所,进行军管教育。
这个伪装在军屯法之下的农庄法,兹事体大,杨洪不敢懈怠,所以在卢忠面前特意提了一嘴。
“陛下时常忧心杨王年岁已高,却为国奔波不已,前,进京勤王,后,筹备了京师讲武堂训练京营新卒,现在立刻马不停蹄前往宣府,为国辛劳。”卢忠看着杨洪两鬓斑白,由衷的说道。
陛下,是爱惜人的,比如杨洪长子杨俊力战,身中十七创,陛下问过好几次。
杨洪回宣府,杨俊从宣府进京,大将在外,子侄在京,这也算是惯例了。
哪怕杨洪满门忠烈,这得遵循。
当然,陛下爱惜人,那得在陛下面前算是个人才行。
像刘玉、韩陵这等货色,都是虫豸。
“哈哈,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也。”杨洪用力的拍了拍卢忠的肩膀说道:“你与陛下在德胜门外,十三骑冲阵,某都听于少保说了,一定要好生保护好陛下,莫要让宵小再伤陛下分毫了。”
“谢杨王忠告。”卢忠长揖说道:“我有要务在身,便不多叨扰,杨王请回。”
杨洪吐了口浊气,点头说道:“天黑路滑,注意安全。”
卢忠趁着夜色赶回了京城,赶到的时候正好五更天,到了开城门的时候,卢忠一行人查验身份后,进入了京师。
卢忠将韩陵一干人等,扔进了天牢里的时候,才长松了口气说道:“好生照看!给这一干人等,尝尝北镇抚司的手段!”
一口恶气憋在卢忠胸口良久,终于散去!
终于抓完了这群老鼠!
卢忠虽然奔波了一天,压根就没停下,开始审讯韩陵,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早晨五更,才算是把案子办成了铁案。
韩陵完好无损,但是整个人屎尿齐出,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跟着他一起当奸细的其余六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卢忠拿着案宗,松了口气,一拍脑门,今天是早朝的时间,他用冷水随便抹了把脸,冲向了午门。
而此时朱祁钰已经开始早朝了。
卢忠不在,朱祁钰知道是在审讯韩陵,作为这一批奸细的最后一群人,终于全部捉拿归案了。
反间工作的大胜利啊!
左都御史徐有贞也不在了,当然徐有贞不是死了。
而是徐有贞已经前往山东考察水患等事,倒也算尽心,一天就走了九十多里,已经快到大名府地界了。
徐有贞怕啊。
他是铁杆南迁派迎归派的扛鼎人物,眼下陛下的皇位愈发的稳定,万一扯出徐有贞将妻儿老小送到南边的旧账,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被砍了。
于谦在京师被围之际,处处保他,那是为了朝政的稳固,现在京师之围已解,于谦还有理由保他吗?
他还不如麻溜出京,立了功再回京师,那也算是为陛下立过功的体面人了。
“陛下,这农庄法,万万使不得啊。”礼部尚书胡濙第一次听到农庄法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愣了许久。
直到看了陛下的敕喻,才明白了。
农庄法配套的方案之完善,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政策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于谦跑到山外九州,还干了这档子事!
“亡国之策啊!亡国之策啊!”李宾言拿着手中刊印好的敕喻,颤巍巍的高声呼喊。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出班,长揖在地。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臣冒死上谏,若是此事施为,那天下必然是纷纷扰扰,举世惊骇!介时岂止是闽南疥癣之疾,而是举国动荡!”
“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死谏?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当初他可是放出去过大话,若是这群言官真的死谏,他可是要倒立洗头的!
李宾言痛心疾首的说道:“眼下瓦剌大军虎视眈眈,东南祸乱刚平,这一道政令下去,天下人人自危,何来安定?”
“此时正是与民修养生息,积蓄国力之际,怎可行如此之策,置国家以飘零之间。”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实绕来绕去,又涉及到了之前朱祁钰和朝臣们无解的问题上来。
在这些明公眼里,到底谁才是民呢?
那些不认得字,不知道怎么上达天听的百姓们,到底是不是这些明公口中的民。
朱祁钰认为是的,所以他认为农庄法在与民休养生息。
但显然有些人认为不是,所以,李宾言、胡濙都说,是在与民争利。
这就是妙处了,大家明明说的一件事,却是完全不同。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李御史说朕这是亡国之策,意思朕就是亡国之君了?”
“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在廷文武,绝大多数的文官,都跪了下来,高声疾呼。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陛下这正统十四年最后一道政令,居然是如此乱命!
他们完全没想到于谦去山外九州巡查,是为了此等大事!
还以为于谦是跑去查看防务,结果君臣二人,捣鼓出这么个危害江山社稷之事来!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有些朝臣能够跳出来,表演一处死谏。
哪怕是表演!
他也觉得文人的气节他们没丢,可是咧?
连个表演的人都没有,哗啦啦跪一片,高声疾呼,亡国之策,亡国之君。
朕就是亡国之君怎么滴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就没点言之有物的谏言吗?”
“你们只会这样扣个亡国之策的名头出来吗?”
“说说这敕喻里哪里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因为什么?该怎么改正啊!”
“还是你们压根就知道,你们心里那些心思,压根就说不出口!”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逼宫吗!”
扣帽子嘛,谁不会一样。
朱祁钰最后一声厉声而下,在奉天殿上回音不断,让本有些喧闹的奉天殿,猛然安静了下来。
卢忠刚进奉天殿,听到朱祁钰的高声呼喊,只觉得一个激灵,热血冲进了脑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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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吼一声,带着奉天殿前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立刻鱼贯而入。
反了天了!
敢逼宫!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陛下,臣审讯奸细来迟,还请陛下责罚!”卢忠和一众大汉将军已经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
这帮臣工,之前可是在奉天殿,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现在又要逼宫了吗?!
卢忠凶神恶煞的看着一众臣子,若是胆敢有人异动,他就立刻摘了他的脑袋!
卢忠丝毫不敢懈怠。
朱祁钰见状,眨了眨眼,他其实和李宾言的路数是一样的,李宾言给他的农庄法扣了一顶亡国之策的帽子。
朱祁钰就给李宾言一众扣了个逼宫的帽子。
卢忠显然是看戏没看全,误会了。
这钢刀明晃晃的的确是有点吓人咧。
“咳咳。”朱祁钰咳嗽了两声。
礼部尚书胡濙看着那绣春刀出鞘,大汉将军的青铜兜鍪凶神恶煞,似乎是只要皇帝一声令下,那就是人头滚滚!
胡濙丝毫不怀疑,这些大汉将军的忠心。
这群大汉将军,可都是跟着陛下在德胜门外,在风雨大作的清晨,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硬生生拖垮了所谓长生天下第一勇士孛罗的人。
胡濙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误会,误会,陛下只是在和朝臣们论政,一时间吵嚷的厉害了些。”
“怎么会逼宫呢?都是大明的臣子。臣子劝谏陛下,那是臣子的职责,陛下一时间大怒,也是常事呀。”
胡濙说完,就看向了王直,这不看还好,一看更气!
王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老僧入定一样,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王直其实早就在猜陛下和于谦到底在做什么,他倒是有点准备,当然没想到两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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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只好又看向了于谦。
于谦身后的石亨用力的憋着笑,石亨是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知道怕了?刚才人五人六的一副为国不惜身,死谏的劲头哪里去了?
钢刀来了,继续叫嚷呀。
石亨用力的绷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于谦只好出列说道:“陛下息怒。臣以为一项政策的实行,那必然是要博百家之长,纳千人之言,才能变成可以长治久安、养民在德的政令。”
朱祁钰这台阶终于铺满了,才坐直了身子,对卢忠说道:“卢指挥,让大汉将军退下。”
其实他的本意,就是扣个帽子下去而已。
没想到喊了一嗓子,就是五十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架在了朝臣们的脖子上。
上次奉天殿喋血,击杀马顺三人的事,给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应急障碍。
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李宾言差点就吓尿裤子了!
那群大汉将军们身上煞气四溢,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几十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直接聚焦在李宾言的身上,把李宾言吓的当场差点晕过去。
陛下的道理,实在是让人有点…让人不得不信服啊!
朱祁钰坐稳了身子,一伸手,想了想说道:“你们觉得朕的政策有问题对吧,那朕还是那个说辞。”
“出现现象,提出问题,找到原因,解决方案,你们要实事求是,不能空喊不是?”
“这样,你们回去呢,写一道奏疏上来,就按照朕说的那四个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
“写明白了,如果农庄法,真的是亡国之策,朕就收回成命。”
朱祁钰并不想堵塞言路,既然他们反对,只要反对的有理有据,那就可以反对。
空喊口号,那绝对不可以。
大明几乎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又不是蛮清,搞什么文字狱,思想禁绝,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搞出几万的连坐大案来。
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而且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被裹挟的?
朱祁钰留了个作业,农庄法势在必行,可以积极建言献策,完善此法。
大明皇帝朱祁钰,非常开明。
农庄法的朝议暂停了,但是不影响推行,朱祁钰已经让户部尚书金濂去做这件事了。
金濂和于谦在朝议农庄法之前,彼此通过气儿了,自然没有不领命的道理。
“宁阳侯陈懋请旨班师回朝,臣有本劾。”兵科给事中站了出来,他准备开火喷陈懋了。
朱祁钰压根不给他开火的机会,点头说道:“归班吧,宁阳侯还要在福建呆很久,暂且是回不来的,要弹劾,也等宁阳侯回京之后,再弹劾。”
“朕总不能偏听偏信吧,听你一面之词,就罢免千里之外的征南将军,福建那边还乱着呢。”
兵科给事中还想说话,最终还是归班,御史、给事中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居然讲道理,也讲不过大明皇帝。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当然奉天殿外的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的绣春刀,陛下的道理,实在是太过于锋利了。
他们想要强词夺理的时候,总是要掂量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比刀硬。
卢忠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等到朝臣们都闭嘴了。
他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奏请陛下,以十恶降罪奸细刘玉、韩陵一干人等,应磔其于市,以威震宵小!”
磔刑,就是凌迟,对于胆敢行刺陛下的人,就要用天底下最严厉的刑罚去震慑。
朝堂上开始小声的议论,这次卢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抓捕刘玉、抓捕韩陵一干人等,居然这么快就可以增补结案了,办案的效率,实在快得吓人。
朱祁钰却没有马上说话,他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是首恶凌迟,其余斩首,还是全都剐了…
于谦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卢指挥讲的有理,不磔不足以服众。”
刑部尚书俞士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按大明律,刘玉磔刑,其家人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也应一并斩首示众,方为妥当。”
可惜了,韩政一干人等,早就叛逃到了也先那边,这要执法,还得先把瓦剌给灭了。
朱祁钰在等待人反对,但是似乎所有人对此事,都不是很上心。
行刺皇帝,还被抓了个正着,这种事别说求情了,陛下说咋办,那就咋办。
万一说两句,被当做是同党,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啊!
朱祁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人反对,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就磔了吧。”
“找个刀工好的。”这算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大明律》显然是一个适合当下时代的法律,如此重刑,其实也是在这个消息闭塞的时代里,最好的警告手段了。
朱祁钰不是个教条主义,他不觉得后世的价值观,适合现在这个年代。
既然没人求情,那就磔了吧。
大概后世会给他朱祁钰扣上一顶残暴的帽子吧,动不动就杀头,动不动就凌迟。
他朱祁钰,倒是越来越像亡国之君的架势了。
“等一下。”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个主意。
卢忠、于谦、俞士悦等人正准备回班,却是一愣,陛下这是要改主意了吗?
“可否观刑?”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俞士悦愣愣的说道:“可以,自然是可以,但是陛下要观刑吗?”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在德胜门外已经见多了钩镰枪之下,血腥的场面了。
除了打仗,他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了。
他转头说道:“太医院院判审理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前往观刑,将所见所闻,画成图册,细细研究。”
陆子才和欣克敬被点名的时候,猛地一哆嗦,这…这咋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
“陛下,臣等…臣等…臣等领旨。”陆子才吞了口唾沫愣愣的说道。
这为啥要让自己观刑,观刑也就罢了,还让画成图册,这是要干啥呀!
刀片子揦人,还要揦几千刀,多瘆人啊!还得全程看完,还要画册,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
陆子才和欣克敬互相看了一眼,猛地打了个寒战。
“陆院判,朕对你寄予厚望,希望此次观刑之后,你的医术能够突飞猛进也。”朱祁钰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刘玉、韩陵是注定是要千刀万剐的。
即便是朱祁钰不忍,你看看这兵部尚书、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这架势,那只能千刀万剐。
既然要千刀万剐,那就刀出价值,剐出一本解剖学来!
他背负一个残暴的骂名,也有大收获不是?为大明医学进步,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太阳再次升起
陆子才和欣克敬又互相看了一眼,才知道陛下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关于人体解剖这块,大明不如前宋。
前宋的时候有个大宋提刑官名为宋慈,就极擅长法医鉴定,一本《洗冤集录》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理学讲究死者为大,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但是宋慈宋提刑,就直接把人抬到了大街上,让大家看着解剖,以避亵渎尸体的嫌疑。
这在理学家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大明在这方面是比较克制的,但是陛下借着凌迟,让他们继续关于人体的探究,无疑是对医学的大力推动。
陆子才出列说道:“陛下,臣需要一个画师。”
“臣可能需要一班仵作。”欣克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道。
朱祁钰一听,这要求很合理,立刻说道:“好说,顺天府丞夏衡,你们顺天府的仵作借调一班给陆院判。”
至于犯人刘玉会不会因为作画,死的更慢一些,更痛苦一些,这就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了。
这**细都要被凌迟了,连大明律的正刑都没有资格享受,他们哪有什么死者为大的忌讳呢?
剐就是了。
顺天府尹夏衡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兴安一甩手中的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朝议算是结束了。
但是廷议才刚开始,大家要从奉天殿到文华殿去,继续议政,这关门议政的事,就是讨论机要之事了。
农庄法到底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是小范围试点,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部推广,都要在这廷议之上解决。
文华殿常年放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而于谦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六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内阁、武勋们解释为何要推行农庄法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农庄法是军屯法的一种继承和延续。
于谦站在地图前,拿着一根长杆,指着山外九州的地方说道:“恢复山外九州军屯势在必行。”
“瓦剌人虎视眈眈,臣在巡查路上,就不止一次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游弋,若是无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瓦剌人开春之后,必然趁势而下。”
于谦不止一次精准的判定了瓦剌人的行动,在所有人认为瓦剌人不敢入关的时候,于谦说瓦剌人必然南下。
朝臣皆以为于谦在借机揽权的时候,瓦剌人破了紫荆关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城下。
现在于谦说瓦剌人贼心不死,大家都没有什么怀疑了。
的确是贼心不死,若是贼心已死,那太上皇早就回京了。
“山外九州军屯法,农庄法皆可,臣等没什么异议,可是为何要在福建也一起推行此法呢?”胡濙率先问道。
胡濙当年还帮朱棣寻访过建文帝,作为永乐年间以来的礼部尚书,他始终奉行:谁在龙椅上,他就支持谁。
对于废立正统睿皇帝的事,他没有参与,但是不代表他不支持。
默认有的时候也是支持。
比如玄武门之变时,李靖作为李渊的头号悍将,却是一言不发。
玄武门之变,尉迟恭进宫持械于李渊之前。
从头到尾,李世民要对付、逼迫的就是李渊禅让,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不过是添头罢了。
于谦眼神中凶光乍现,厉声说道:“因为一些缙绅们面临兵祸之时,他们逃了!既然逃了,他们的地,他们的特权理当收回。”
“食国之俸,享国之尊,在兵祸横行之际,上不能为国朝分忧,下无法束民安地方,守土牧民之责不履行,自然弃之如敝履。”
缙绅,可不仅仅是有地的地主。他们是各级官吏、致仕官、封赠官、捐纳官以及国子监和府州县学的生员。
大明律规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闻奏区处。」
「若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只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推问,依律议拟回奏,候委官审实方许判决。」
缙绅犯了公罪,可以收赎;犯了私罪,得以解职、调离或降等抵罪。
这是他们的司法特权。
而同样的,做过官的还有俸禄,即便是生员,也有朝堂发放的月盐银。
不仅如此,缙绅还享有徭役优免权,即便是人死了,还可以免役三年。
举人以上的缙绅,还有一定的蠲免二税的土地的特权。
这些权利是国朝赋予他们的,国朝有难,他们却立刻逃难。
等到兵锋退去,回来接着享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于谦说完之后,胡濙沉默了许久,说道:“那就试试吧。”
胡濙听明白了,于谦支持农庄法的核心是因为缙绅们靠不住了,已经不足以作为大明的手脚,代天子牧民守土,自然要换个法子。
李宾言作为都察院的新魁首,自然是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那包揽粮差之事呢?缙绅都没了,怎么收粮呢?”
所谓包揽粮差,就是春秋两税的时候,下乡收税的粮官,多数有缙绅包揽。
这可是涉及到了官员腰包和考绩的头等大事,做到好,官员腰包鼓鼓囊囊,吃的满嘴猪油,考绩也是甲上优等,升官有望。
做的不好,那自然是口袋空空,考绩丙下劣等,前途一片黯淡。
缙绅们包揽了粮差,士绅大户或者有功名在身,那自然是自家的田能不交就不交,自己庇护的人家,也是能少交就少交。
那少交的、不交的部分,咋办呢?
摊派啊!
本来百姓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又凭白摊派了一头烂账,那怎么可能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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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间大同小异,民风彪悍的地方,聚众自保、啸聚山林。县里的马步捕快、青壮差役、缙绅家奴齐出,就开始用武力胁迫。
那自然是要掏出刀子来,比划比划,火并几场,见见真章,可是老百姓们哪里斗得过缙绅们?
死伤些人,最后还是被强收。
勉强收上来的依旧不够,那就继续摊派下去。
包揽粮差这事,油水有多大?大约就是缙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七成还是人家的!
各县户房书办吏目和豪强们分肥,最主要的是给知县事和知府们留下一大份。
经过了知府知县事、缙绅、粮差、户房书办层层剥盘,到了太仓,又有几何呢?
这里面还有个漕运漕工百万所系之事,一路上有人偷、有人抢、还得有人送。
那送到京师一石米,到底需要在地方收多少米呢?
李宾言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在奉天殿失语,说什么亡国之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才会这么说。
福建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呼啸而过,仅仅是因为冬牲之事吗?
冬牲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片稻草罢了。
稍有天灾,不用想,那就是刁民奋起阡陌,揭竿而起了。
于谦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问到了点子上,所以就是一成半,多一分多一厘,都不多收。”
“至于这天下农庄的一成半,能到京多少,那就是吏治的问题了。”
王直岁数大了,上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萎靡不振,但是说道了吏治之事,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于谦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后生可畏,吾衰矣。
“吏治这事,陛下勿虑,臣来做就是了。”王直看着坐在正中央一言不发的朱祁钰,俯首说道。
至少在朝堂上,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农庄法要推行,至少现在山外九州、京畿和福建试一试,这里的阻力是最小的。
因为缙绅这群人,已经不能再维护大明江山稳固了。
朱祁钰到底想做什么?
他其实要证明一个道理,普天之下的百姓没了缙绅这帮吸血鬼,会活得很好。
而普天之下的缙绅,没了百姓,只会死掉。
物理意义的死掉!
“他们怎么能甘心呢?”李宾言摇头叹气的说道。
于谦才感慨的说道:“所以才有义勇乡团,训练民兵。”
“与其武装抗税遍地都是,还不如因势利导,正所谓堵不如疏,越是剿,反而是越剿越乱,越是镇,反而是越镇越多。”
“训练精壮,不就是当初诚意伯刘伯温所说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吗?”
“这也是我大明立国之本。”
朱祁钰见没人再提问了,才十分确信的说道:“办这事,绝不简单,但是一旦办成了,功在千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总不能真的到了水泊梁山的地步,让宋家庄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子来。”
“朕这个天子,却是损不足而补有余。”
水浒传,是被朱祁镇列为了禁书,但是朱祁钰上次开了口子,让汝安诗社,敞开了印,敞开了讨论。
水浒传讲的是造反的事,但只是单纯讲的造反的事儿吗?
大明时常以大宋作为反面例子,那水浒传里,替天行道的却不是皇帝,这种事,在大明,不也正在发生?
这一百零八好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那是谁制造的他们呢?
水浒传的开篇,说的很明白了,洪太尉误走一百零八魔星。
“土木堡一战,六师尽丧,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国祭太庙之时,朕无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问起朕来,我大明是不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朕难道说闽南民乱、瓦剌南下、麓川反复吗?”
“朕不能那么说啊。”
朱祁钰要脸。
朱祁镇自然是不要的,他面对太庙的时候,大概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镇复辟之后,能给也先立庙,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大明的法统乃是前元失纲,反抗前元暴政。
这朱祁镇给元朝在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立庙,这种事都做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子嗣很重要(均订加更)
其是朝臣们没有问,为什么京畿,也要实行农庄法。
皇帝要掌控京营,京师的土地却被豪门把持,那皇帝还怎么把持京营呢?
大明皇帝的军权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的丢失的?京营的糜烂、阙员、私役、空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都绕不开土地,大家都默不作声,就是这个问题不能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禁卫军,那京营就是皇帝的脊梁骨,你问为什么皇帝要挺起他的脊梁骨。
不就问皇帝,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你骂皇帝亡国之策,那没问题,那是言官的职权,劝谏皇帝。
但是你却不让皇帝整饬京师土地,不让皇帝恢复京营的实力,让皇帝拔了自己的脊梁骨。
那就是把手伸向了皇帝的裤腰带里,想要攥住皇帝的蛋蛋!
那是皇帝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事!
所以,大家都不问京畿的事儿,那是找死。
“陛下,功赏牌都造好了。”兴安小心的提到了这事。
功赏牌是他的主意,兵仗局耗费了大量的金银铜去打造,陛下似乎是忘记了此事,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
“胡尚书。”朱祁钰看向了胡濙。
胡濙俯首说道:“都准备好了,不会延误。”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个谁在皇位上他就支持谁的态度,至少不会给自己拖后腿。
他站起身来说道:“春节在即,还请有司多加巡查。”
“五城兵马司要巡查防止奸细趁着春节纵火,顺天府丞也要走访各个巡铺、谯楼的更夫、火夫所在,防止走水。”
“春节之后,就要改元了,朕登基这数月以来,无愧大明,也希望诸公,也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
这是最后一次廷议,一直到休沐到上元节之后,才会再次朝议、廷议。
但是这不代表着大明皇帝可以闲下来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朱祁钰会更忙,他起身离开,诸多朝臣也准备离开。
兴安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陛下说,皇帝不差饿兵。”
“京师一战,诸公辛苦,陛下都看在了眼里,这春节陛下给在京的衙门,准备些许的年货。”
“各位明公走的时候,都可到户部领取。”
过年礼,朱祁钰并没有区别对待,粮、谷、布、绢、肉,样样都有,而且还有一份朱祁钰手写的新年贺岁谕。
当然是司礼监下辖的三大厂,印的皇帝手书,要写那要写断手了。
但是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新朝雅政了。
廷议的二十八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年还有年礼?也算是大明开国至此的头一份了。
文武皆俯首高声呼喊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的天之道是空口白牙,在朝堂上忽悠朝臣的吗?
并不是,他真的在做。
远在福建的陈懋收到了来自京师的诏书,黄衣使者已经走到了建阳。
陈懋已经七十有一,活到了古稀之年的他,数次沉沉浮浮,早就看明白了许多事,更看淡了很多事。
朝堂这些年,愈加的乌烟瘴气,他知之甚详。
年迈的他不得不配印出征,不恰好说明了大明,黄青不接吗?
他老了,皮肤上长出了老年斑,眼睛变得有些浑浊,手拿着笔也有点颤抖,需要旁人代笔。
生老病死,到了他这个年龄,几乎已经看到生命的尽头了。
只是他始终感伤忧虑,当然,他并不是在感伤自己年迈。
而是感慨大明正在衰败下去,而且似乎是无人可以阻止这种衰败。
他出生于洪武年间,那时候天下刚历战乱不久,百废待兴,百姓困苦,路有饿殍,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让太祖昭皇帝勃然大怒,开始惩治天下贪官污吏。
靖难之战虽然打得很热闹,但是因为建文帝的那道不要让我担负伤害叔叔的骂名,这种不负责任的诏书之下,其实死伤并不是很大。
他征战沙场之时,自己的爵位在升,他也看到了鼎盛大明。
大明宝船远渡重洋,威震万里海塘和西洋;四库全书揽天下书十之八九;太宗文皇帝屡征草原,文治武功赫赫。
仁宣两朝,大明对外没有太多的征战,唯有汉王朱高煦造反造的跟笑话一样,但是国泰民安,天下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可是到了正统年间,这一切都不对劲了,他眼看着大明变得越来越古怪。
都察院的御史们,随便叫两声,远在九镇的军勋就被拿了。
下情无法上达,各地的官吏们,似乎也忘记了剥皮冲草的噩梦,贪腐之风横行。
百姓们无处喊冤,只能拿起仅有的镰刀、斧头、锤子,和官府衙役、缙绅家仆,拼的你死我活,却留不下三分薄田,更留不下果腹之粮。
大明就像陈懋他这个人一样,日薄西山。
他是痛苦的,眼睛便愈发的浑浊。
不过,最近陈懋的精气神越来越好了!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神越来越好,一顿能吃五碗饭,见到谁都是乐呵呵的,说话越发的中气十足!
太阳再次升起!
“诶,让某来看看,大明皇帝又降下了什么敕谕。”陈懋走出了建阳府,伸了个懒腰,对着京师来的黄衣使者,行了一个稽首礼。
“陛下说征南将军年事已高,不必行全礼。”李永昌是朱祁钰身边的近侍,他本是郕王府太监,在瓦剌人攻城的时候,他在石亨帐下,整理军务。
“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接旨!”李永昌阴阳顿挫的喊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无间远迩。”
“乃者福建、浙江、湖广、广东、贵州等处顽民,反叛劫掠乡村为盗不已。究其所由,皆因有司不能抚治所致。”
陈懋听完第一段话,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算是给闽南民乱定了个调儿。
这个定调,可非比寻常,涉及到了以后征南大军的军事安排,到底是对农民军赶尽杀绝,还是对他们网开一面,招抚为主。
福建都快打烂了,再打下去,怕是民乱,要经久不息了。
定调的是有司不能抚治导致,并没有怪到老百姓的头上去。
这就为之后的抚治工作行了方便之道。
“朕即位之初,已尝大赦天下,尚虑谋反、大逆,赦所不原者,无由自新官兵累岁诛杀不已。”
“非朕体天好生之意,兹特颁恩自诏书到日,凡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陈懋接过了圣旨,可算是日盼夜盼,才等到这样的旨意。
这是一份大赦的诏书,意思非常明确,就是诏书到了,之前的事就不再追究了。
但是皇帝现在命令复业,依旧顽固不化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军进剿,格杀勿论了。
算是皇帝对闽南平定民乱做出了指导性的意见。
这是自陛下登基之后,第二次特赦闽南民乱的诏书,而且说的是有司导致。
这有司是谁?
李永昌掏出了第二份诏书,高声喊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真坐匿贼不即奏,当斩。”
“巡督海道右参政周礼、提督屯种佥事马嵩、巡视银场佥事王骥、坐守备不设,当充军。”
“至是遇赦不赦,彰、昂、森、敬、礼、杰、册、敏,等人,押解归京,等待查补。”
“宏、誉、应、轸、迪、真、嵩、骥俱充军,戴罪立功。”
“钦此。”
陈懋上奏虽然字字句句都在骂闽南刁民,却是处处都是为闽南百姓回护,比如处罚这一干人等,就是陈懋在奏疏的里的要求。
“谢陛下隆恩。”陈懋替闽南百姓接下了这道圣旨。
李永昌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敕谕,递给了陈懋,十分郑重的说道:“临行前,陛下反复交代,此事务必尽心。”
陈懋拿起了那封敕喻,面色凝重的拆开,越看面色越是凝重。
“臣,定不负皇命!”陈懋恭恭敬敬的说道。
李永昌再次说道:“还有福建兵祸导致民不聊生,陛下有好生之德,引祖训,凡岁灾,尽蠲二税,且贷以米。还请宁阳侯多多费心,守土安民之事,乃是国朝社稷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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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已经递了奏疏,没几日圣旨就到了。”
陈懋深吸一口气大声的喊道:“臣替福建百姓,叩谢陛下皇恩!”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拿这个考验皇帝?
陈懋得到的敕喻上,最主要的就是屯田策,就是军屯法的恢复,但是朱祁钰在敕喻中,尤为强调了倭寇祸患的危害。
陈懋手中的农庄法和京畿是有所区别的,京畿地区的义勇团练训练有,但是极少。
但是山外九州和福建的农庄法,更像是军屯法,对于义勇团练的训练比例做了大幅度的提高。
事实上,海疆倭寇是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让人十分头疼的问题。
当时苏松漕粮都是海运,倭寇就经常截船,导致汗八里,也就是北京的粮食供应,出了问题。
在元末时,张士诚被灭之后,残余势力就曾经和倭寇勾结,为祸海疆。
倭寇在有一段时间非常的老实,甚至二十余年内,没有任何一个倭寇犯中国的事。
就是永乐三年起,宣德八年终止的郑和下西洋的时候,那时候大明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海上舰队。
倭寇哪敢招惹中国?躲着走都来不及呢。
朱祁钰对于闽南之乱非常的关注,特意叮嘱陈懋:“闽南多倭寇,倭尝驾小舟流劫土佐、丰后海洋间,隐泊野岛,窥视商船劫掠之。”
“夫夷寇之为滨海患者,非倭夷敢自犯中国,乃中国自为寇也。”
“有司平日无教养,抚养无方,饥寒所迫,驱而为盗,又不能设法散之使去,招之使来,比致养痛势成,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
倭寇是倭国胆敢侵犯中国吗?
朱祁钰在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地方不与民休养生息,百姓饥寒交迫,稍加压迫就会变成海盗。
地方又无法妥善的驱散他们,最后所有的落草为寇的百姓,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逞凶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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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闽南治理问题,朱祁钰给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恢复军屯、建立农庄、训练民兵,守住他们的粮食,若有战,亦可征召剿倭。
李永昌作为内侍,看着陈懋接到了圣旨和敕喻,便翻身上马说道:“宁阳侯,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
陈懋放下了手中的敕喻,对着李永昌说道:“大珰缓行,已经准备了茶点膳食,等吃了饭再走不迟。”
陈懋从驿站得知,有圣旨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虽然打仗把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但是找一点食材,做一顿饭招待黄衣使者还是能够做到的。
最主要的是,这大珰万一回去在陛下面前胡诌几句,那陈懋岂不是天下奇冤吗?
车马费总是要给一点的,陈懋也准备好了,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好塞过去。
李永昌拱手说道:“那不成,大珰交待咱家,到了地方切勿卡吃拿要,借机生事,只准传旨,不可擅权。”
“宁阳侯,陛下说:待君凯旋,陛下亲设经筵,为宁阳侯接风!”
“再会。”
李永昌再次拱了拱手,带着三四个东厂的番子,向着来路而去,连一刻都没有停留。
东厂的番子都听老祖宗的,宫里的老祖宗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东厂督主兴安。
相比较之下,是拿陈懋的钱,还是命值钱呢?
李永昌驱马向着北方而去,陈懋眨着眼,看着这宦官的背影,他忽然想起旧时,他镇守甘肃的时候,王振那一帮人只要到了甘肃,就是大肆敛财。
陛下这帮东厂番子,居然就这么走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陈懋当即传令下去:“立刻传令指挥、各把总、指挥佥事、掌令官,与义勇团练共约,杀人者死!”
杀人者死,是最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让陈懋定下的规矩,那就是只要是杀了人,那就必须死,无论这个人是谁,做了什么,都必须死。
更多的公平,朱祁钰也做不到,陈懋也做不到,但是这一条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之事。
世间就没有绝对公平,朱祁钰不是理想主义者,他没有讲其他的公平,只讲这么一条,杀人者死。
陈懋走进了建阳大营之内,这里的校场上,全是义勇团练,他们其实算是俘虏,陈懋自浙江南下之后,一路上无一合之敌。
这么多俘虏,陛下不给定个调儿,他也没法处理。
现在好了,全都要着落了。
他们从俘虏改名为义勇团练了!
陈懋不断巡视着,那双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睛,现在露着鹰一样的精光,看着不断训练的民兵,不断的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腰下沉!腚往后撅!你当在你家磨豆腐吗!倭寇一刀砍了你的膝盖骨就知道疼了!”
“手,用力!吃饭了没!扎成马步!下盘稳,全身才稳!不想死就多流汗!”
“这咋回事?怎么就躺地上了?起来!接着练,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给老子练!”
……
直到深夜,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揉搓着有点迷糊的脑阔,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走到了水盆,洗了洗手,用胰子打了沫儿,又洗的干干净净,手上的墨迹,才都洗掉。
处理公文,手上都是墨迹,就像是他批改作业时候,手上都是圆珠笔墨一样。
快过年了,京师终于有了几分热闹的景象,一些商铺陆续开门,街上的行人慢慢增多,夜里巡视的五城兵马司、更夫、火夫,总算是让城里的盗寇,安稳了许多。
朱祁钰总算是心安了几分,穿越而来当这个救时皇帝,至少没让大明变得更糟。
以后,想必会越来越好!
汪美麟现是探出了脑袋,看到了朱祁钰忙完了,便迎了上来。
“陛下。”汪美麟的大眼睛看着朱祁钰,抿着嘴唇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国事操劳,可是好些日子没到臣妾的房里来了。”
汪美麟将方巾递给了朱祁钰擦手。
朱祁钰嗅了嗅,一股沐浴后的香气在弥漫,汪美麟脸上的妆容,颇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味道。
这算是明示了。
他抓住了汪美麟的柔弱无骨的手,感慨完千的说道:“朕何尝不想享乐,可是这天下危如累卵,这总算是千头万绪,理出个头绪来。”
汪美麟被这一拉,身子有点软,便倒在了朱祁钰的怀里。
她的语气里满是委屈,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臣妾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不能祸国殃民,所以陛下忙于国事,臣妾只能自己红烛对空窗。”
“可是,臣妾乃是正室王妃晋的皇后位,这一直没有麒麟儿,也是被人指指点点,臣妾,臣妾希望陛下怜惜。”
这么一张御姐脸,如此幽怨,倒是让人胃口大开。
朱祁钰正要说话,兴安突然打门外走了进来。
兴安当然知道汪美麟在,但是有大事,他不得不进来。
“陛下。”兴安行了个稽首礼,却没言语。
汪美麟站直了身子,看着兴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这个时候!
稳婆算着日子,今日是个好日子,说不定会有身孕,这就被兴安给打断了。
她满是哀怨的看了一眼朱祁钰,行了个蹲礼,怯生生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看着兴安,严肃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英国公的弟弟张輗、张軏在门外候着,说要见陛下,英国公忠存社稷、功著国家、元勋厚德,臣实在不敢怠慢。”
“这么晚了,还过来吗?宣。”朱祁钰点了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英国公府是勋戚之首,深夜觐见,必然是有重要的事儿说。
“去烧点热水,待会儿朕沐浴一下,让皇后稍待。”朱祁钰对着兴安又嘱咐了一句,今天歇的早。
子嗣,对一个皇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近已经有朝臣上书,不满意陛下仅有一后一妃,鼓着劲儿要给皇帝后宫塞人呢。
朱祁钰不是不知道子嗣的重要性,但是之前一直非常忙碌,一团乱麻的朝政,终于让朱祁钰理清楚了。
这才算是歇了下来,生孩子这事,对于皇帝来说,那是大事!
第一百二十章 大明天下无敌
“臣张輗、张軏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先行了稽首礼。
“免礼,坐。”朱祁钰让二人坐下,打量着二人。
英国公张辅战死于土木堡,英国公世袭之事,就成了英国公府的头等大事。
张輗、张軏两兄弟本身没什么战功不提,同样也是夺门之变中勋戚的代表。
朱祁钰对二人高度警惕,锦衣卫的人也天天盯着两个人。
“陛下,英国公承袭,臣以为长兄嫡子张忠身有残疾,不适合承袭。”张輗开门见山的说道。
朱祁钰倒是早有准备,张辅教子极严,张忠骑马摔伤,最终导致一条腿摔折了,再不能走路。
勋贵之家,生有残疾是不能承袭爵位。
他看着两个人,确定的说道:“张忠虽身有残疾,但是他却有嫡子张杰,朕倒是以为可以恩荫。”
张軏赶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张杰母亲魏氏乃是婢女,这魏氏生性放荡,做忠儿婢女之前,就已有身孕。”
“这魏氏刻意接近忠儿,生月未满,就诞孽子。”
“张杰疑非真子,此事乃是臣家里的家丑,若非恩荫大事,断断不会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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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軏说得铿锵有力,言词确确,但是现在也没有DNA,滴血验亲这种事压根就不靠谱。
朱祁钰对于英国公的人选,还有一人,便满是平静的说道:“英国公有庶长子张懋,少有壮志,倒是可以恩荫。”
庶长子,是朱祁钰的试探,试探他们的真正来意。
张輗、张軏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陛下,张懋今年才九岁。”
朱祁钰眨了眨眼,这……
张忠都有儿子张杰了,而且好像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也就是张辅都有成年的孙子了。
这张辅的庶长子张懋,怎么才九岁?
张辅乃是永乐年间封侯,随后征南封公,历经四朝,至土木堡战死殉国以七十有四。
朱祁钰以为这庶长子早已成年,这怎么才九岁?
看来张軏所说的家丑,确有其事啊。
长子残疾,长孙还有可能不是自己的血脉,张辅征战一生,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英国公府偌大的一摊子,却无人承继,可能就是张辅心头之痛吧。
九岁。
朱祁钰沉吟片刻,立刻就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这么晚了还要过来。
张懋年纪小,国公府的事,俩人自然说了算,这算盘打的倒是叮当响。
“那就张懋吧,九岁,虽然小了点。”朱祁钰点头。
张輗、张軏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倒是颇为玩味的看着这二人,他们这么晚了跑一趟,就这么点要求吗?
张輗、张軏谢了恩之后,却互相看了许久也不说告退,也不说话。
张軏多少有点军功在身,他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前土木堡惊变之后,五军都督府总督、都督、提督、总兵、参将、指挥使,甚至连千户、小都统,都折损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这次的京师讲武堂,各恩荫勋贵,都是牟足了劲儿,可是…陛下也知道,之前放马南山,各家各门,久不习武艺,臣实在是怕他们争不过那群悍兵呀。”
张輗、张軏这次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英国公恩荫承袭之事,更是代表勋戚来的。
张懋还小,他们自然是英国公府的话事人,几乎所有的勋贵都看着他们呢,他们自然要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朱祁钰先是严厉的说道:“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五日操练,一日不到!骑马一里,马就惊了。”
“这就是我们大明的勋贵吗?”
“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整日赌博狎妓为乐。”
“难道这天底下的仗,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吗?难道这天底下的功勋都跟着太宗文皇帝立完了吗?”
“还是觉得当年的仗,都被祖宗们打完了,现在不用打了?”
“勋戚乃皇室肱股!你们烂了!这天下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说的是一个现实,大明的五军都督府在土木堡之战中,折损大半,兵权临时交给了兵部,于谦压根就没想着把持军权,京师之战后,直接去了山外九州巡查。
可是五军都护府的勋戚们,却无法补足这些阙员,甚至面前这两位,勋戚之首张輗、张軏,一次都没提过要把京营的控制权要回来。
只想要特权,却不想承担责任。
朱祁镇依旧在迤北,瓦剌人一次不胜,甚至可能来两次。
瓦剌人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这些勋戚子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于谦那个本事,干脆提都不提。
不争气啊!
朱祁钰为了不让军权旁落,设置了京师讲武堂,总算是把军队将领的任免,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陛下息怒。”张輗、张軏赶忙说道,但是除了息怒这两个字,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祁钰缓了两口气,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行了!如果无法通过考校,就继续留到下一届,继续考校,什么时候过了,什么时候结业。”
宽进严出,是京师讲武堂在两份名单都准了之后,必须执行的标准。
将熊熊一窝啊,不能拿着军士的命,给他们练手去。
考校不过怎么办,留级呗,还能咋办?
“谢陛下隆恩!”张輗、张軏大喜过望,赶忙谢恩。
朱祁钰又恢复了些许的严厉,带着几分警告说道:“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你回去好生督促他们,留级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朕可是要贴在讲武堂的大门前面,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谁家的儿子,这么不争气!”
“臣等告退。”张輗、张軏赶忙行礼离开。
只是出了郕王府的门,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留级倒是保住了里子,可是就会丢掉面子呀!
“这要是留级了,怕是要沦为整个北京城的笑柄!”张輗叹了口气。
张軏却摇头说道:“那也好过把脑袋,丢到迤北去吧。”
张輗愣了愣,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戎马一生的大哥,为国征战一生的英国公张辅,却是连具尸骨,都找不到了。
朱祁钰则是坐在书房里,勋戚的顽劣,也是从正统朝开始的。
你皇帝都不每日操阅军马,那人性天然就有懒惰,你家的江山,你家的京营,你都不管了,让个太监代替。
上行下效,自然是有模有样的学。
恢复京营可不是空喊两句,除了恢复军士的操练程度,自然也要恢复大明军的军将,恢复组织度。
朱祁钰天天去京营里,每天都要去,希望勋戚们,也能长出点志气来。
“陛下,热水烧好了。”兴安看到两位都督走了,赶忙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嗯,好。”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洗澡房走去。
盘子里的澡豆五花八门,其中有一种澡豆掺了点硫磺,虽然有股稍微刺鼻的味道,但是却可以有效的杀灭细菌、真菌、霉菌、螨虫。
一月仅仅使用两次,即可预防很多皮肤病,还能抑制皮脂分泌,减少粉刺、痤疮。
汪美麟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就是澡豆的味道。
这也算是朱祁钰的一个小发明,硫磺很常见,掺和到澡豆里,也不需要太多,确可以大幅度减少皮肤病。
真菌感染在这个年代可是无解的,朱祁钰这个小发明,绝对算得上生民之功。
兴安是个做买卖的好手,各种皇庄已经开始试着做硫磺胰子,专门用于皮肤病的预防工作。
朱祁钰沐浴更衣,便回到了卧室,他刚推开门,一阵香风就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陛下…”汪美麟一声嘤咛,眼底全是期盼之色,而且颇为惊喜,眉目含情,脸上千娇百媚,脸颊上带着些许的红润,细微的喘气声中,透着她的紧张。
古代的皇帝不早朝,是有道理的。
这谁顶得住?那这个考验皇帝?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床幔重重落下,灯光摇曳。
汪美麟整个人都在颤抖着,陛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时候,她没有打扰,这好不容易空闲下来,那自然是要…榨干他了!
她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她的皇后之位。
眼看着他的夫君朱祁钰的威望越来越高,支持者也越来越多,朝中已经有一些人在串联着,要立侧室杭贤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了。
这对她的后位,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她极尽迎合,就是为了给陛下生下一个儿子来,母凭子贵,到时候,她的地位才固若金汤。
当然,她的男人在京师之战中,披坚执锐,亲履兵锋,一往无前!朝政由乱而治,戡难保邦,奠安宗社!
其圣名喧嚣于街头巷尾,大明的新皇帝,英主之名渐盛。
这样可靠的男儿,哪家的女儿,又能不喜欢呢?她自然是要看好了,拴牢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已经是习惯了,依旧是在五更时分醒来,坐起来的时候,腰一酸,又躺在了床上。
好家伙,比之前德胜门外亲自披挂上阵,还要累。
“陛下,可是醒了?”汪美麟听到动静,就立刻醒来过来,她俏颜如花,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又开始胡乱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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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表情为之一顿,他赶忙说道:“今日还要去校场授勋,这要是阵前失仪,那是要闹笑话的。”
“朕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敲骨榨髓!”
汪美麟掩着嘴角轻笑,突然凑了上去,轻轻吻了一下朱祁钰的脸颊,才笑着说道:“陛下可不就是铁打的吗?昨夜可是…嘿嘿。”
朱祁钰再次坐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准备更衣。
汪美麟立刻站了起来,为朱祁钰穿着里三层外三层。
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汪美麟早上应该是起床洗漱过了,因为连头发都是打理好的。
“昨夜未睡?”朱祁钰穿着衣服,有些疑惑的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眼睛里都是笑意,一遍系着衣物,一边说道:“昨夜睡前都二更天了,陛下睡了,臣妾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这一直有股热乎劲儿攒在心头,久久不散,心悸的很。”
“陛下昨夜只当臣妾是战场,任意驰骋,陛下凯旋而归,呼呼大睡,臣妾却是心鹿乱撞,怎么可能睡得着的呢?”
“真是个冤家。”
朱祁钰穿好了常服,摸了摸汪美麟的头发,满是笑意。
“朕今日还有事做,晚上回来再战就是。”朱祁钰打趣了的说道。
汪美麟手一哆嗦,承欢这种事,就像是公牛犁地,老公牛当然犁不坏地,可是小牛犊儿、壮牛,那撒起欢来,可不是盖的。
朱祁钰吃过早饭之后,又询问了一番府里的大小事务,兴安事无巨细的汇报了一遍。
尤其是为汪美麟、杭贤、庶长子朱见济和女儿朱翠薇试菜的奢员,又换了几个身世干净清白的宦官。
什么是身世清白和干净呢?
就是诛九族的时候,就是像兴安这样子的,只能诛他一人,还得先帮他寻亲这种,那就是身世干净、清白。
“明天就是除夕了,派几个内监官的条件,去东、西舍饭寺看看,于少保说因为躲避兵祸的流民安置,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处理妥当。”朱祁钰擦干净了嘴,颇为郑重的叮嘱道。
“臣领旨。”兴安俯首,想了想对着身旁的小黄门嘱咐了几句,将差事派遣了下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换衮服吧。”
明天是除夕,他今天要去西直门外校场授功赏牌,这是大事,他自然要穿衮服,还要坐辂车,前往大营。
这次是可是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有礼部尚书胡濙查阅卤簿。
盛服冠履,乘彼辂车,执大旗步履如常的力士,做先锋开路,缇骑护卫左右,教坊乐器盈路,宫人抬八宝九鼎,动一次,可不是小事。
这次虽然奇功牌是多数授予了武夫,可是多数文臣,都协同九门作战,运送粮草,安置百姓,做着后勤的事,他们也有几个有头功银牌。
这授功赏牌乃是头一次出现,乃是新朝雅政的范畴,领一块回去,别的不说,辟邪绝对是够用了。
毕竟现在坊间谣言,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
再来瓦剌南下京师,京师人心惶惶,陛下以辂车声势浩荡,安抚民心,京师慢慢就会恢复以往安定。
胡濙自然是调度有司,和内署高度配合,终于把这授勋的事,在过年前办完了。
朱祁钰换好了衮服,这天子十二章的衮服和十二旒冕的顶戴,纡青佩紫,身上的挂饰,朱祁钰都叫不上名字来。
穿起来,那是相当的费劲儿。
穿好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太阳微微探出头来,金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京城。
在礼部尚书三请之后,朱祁钰站起身来,郕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朱祁钰一走,就觉得更重,身上叮叮当当的一直响,这身行头也只能大典的时候用,绝对打不了仗。
朱祁钰刚走出王府大门,教坊、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吹奏,恢弘之音在整个街道里响起,而一群舞姬在一个平车上,翩翩起舞。
这么多人?
朱祁钰一出门,只看到了一眼看不到头,乌央乌央的人头攒动。
为首的自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以及在京文武,皆为盛装,一眼看不到头。
朱祁钰还远远的看到,在车队的最前面是四头白象拉着的先导车。
“这是做什么的?”朱祁钰有些好奇的看着一大群的画师也跟着。
兴安刚忙说道:“宫廷画师,陛下出巡,他们回头要画出来的。”
“那白象是安南进贡的,不是说要组织象兵吗?陛下说让武清侯石亨检验,可是北地不适合象兵,就做了先导车。”
车队的最前面是扛着屈刀的骑卒,四头白象拉着的象车之后,是锦衣卫的缇骑,他们身着飞鱼服扛着仪刀,威风凛凛。
正中是一盏大旗,由石亨扛着,那是朱祁钰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要坐的辂车,就有九六三之数,共计十八匹白色高头大马拉着。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辂车一共三厢,五对儿负重轮。
他立刻心满意足了,五对儿负重轮,这看着就很稳当。
“天子出巡!”兴安立刻高声呼喊起来。
鼓声、锣声、瑟声声震天穹,朱祁钰迎着第一缕朝阳,踏出了郕王府。
这声势,连朱祁钰都吓到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直到上了车,朱祁钰才松了口气,什么叫仪式感?
某些公知们天天宣传,欧罗巴那帮蛮子的仪式感,和大明皇帝出巡的仪式相比较,备显寒酸。
三厢车很大,足以容纳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了,主要是在这个时间点,文渊阁大学士也多数挂着文渊阁大学士的名头。
朱祁钰倒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但还是说道:“胡尚书,所耗靡费,过了,过了,下次,下次,可不能这样啊。”
“陛下容禀,陛下登基之时,正值瓦剌逞凶,一切从简,臣甚是惶恐。”
“可陛下一向节俭,这好不容易有机会,自然是大肆操办了,还请陛下恕罪。”胡濙站起来解释了为何如此声势浩大。
胡濙奉行的和陈循完全相反,胡濙从来都是谁在皇位支持谁,所以这礼部尚书做了三十年,依旧是稳稳当当。
朱祁钰登基的时候是非常寒酸的,而陛下又比较节俭,这瞅准了机会,胡濙自然是要大办特办。
“平身。”朱祁钰点头,打开了车窗看向了街道两边。
百姓们都跑到了街上看热闹,朱祁钰打开车窗的时候,引起了阵阵惊呼。
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稚童,面色颇为失望,嘟囔着:“这陛下也不是龙形虬髯吗!爹爹说陛下长得像头龙,骗人!”
朱祁钰恰好听到,嘴角牵起了笑容,对着稚童挥了挥手。
这稚童也是顽皮,也对着朱祁钰挥了挥手。
朱祁钰从百姓的脸上看到了很多的表情,但是比起之前,街上的百姓,则是由内心深处迸发出了一种力量。
那就是,大明还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大明!
他们的确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想来看看,守住了他们家园,守住了京师,保住了大明江山社稷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英气十足。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胸章胸前挂(均订加更)
朱祁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些日子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尔虞我诈,所有的劳累,全都化在了这些欢欣鼓舞的笑容之间。
朱祁钰对着人群招着手,每当这个时候,都会爆发出一声声的欢呼声,石亨突然耸了耸肩膀上的龙旗大纛,高声喊道:“儿郎们!”
“某起个头。”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起!”
石亨的临时起意,并不在编排之中,但是他一喊,大家都开始唱起了这首荡气回肠的歌。
朱元璋灭陈友定,天下局势已定。
大势已成!
朱元璋任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带领二十五万大明军队,开启了大明的北伐!
大明军队唱着这首《红巾歌》,踏平了徐州、沂州、安山、济宁、密州、蒲台、邹平、登州、莱州、汴梁、商丘、襄阳、开封。
大明军队的军队,高唱着这首歌,踏入了自北宋末年之后,汉军从未踏足过的领土!
黄河以北!
宗泽固守开封市,恶疾病逝之前,那歇斯里地的三声“渡河!渡河!渡河!”,终于,终于,三百年之后,在徐达手中完成。
汉军,再次踏上了北伐之路!
山西、陕西、河北、山东北部、倒头就拜!
所到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收复了南宋梦寐以求的汉家十八省!
徐达用了多久?
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洪武元年七月二十七日,徐达攻克通州,离当时还叫元大都、汗八里的北京城,仅仅四十里!
元惠宗令大臣监国,带领后妃、太子、公主自北门仓皇逃窜。
大明军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用着高亢的嘶吼声,攻破了元大都的齐化门,入城,消灭元朝。
燕云十六州,再入汉人之手。
这首音律简单到了极致的歌,却是写满了五百余年燕云、黄河以北所有汉地故土百姓的血和泪。
他们脸上配字,妻儿为奴为仆的活了这么久,终于再闻王化。
当这首歌再次在大明的京师响起的时候,高亢的合声,直冲云霄。
朱祁钰站了起来,来到了辂车,站在了辂车前的小台子,高亢的欢呼声,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冲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抓紧了凭栏,面对着声浪的冲击,平静的看着所有人。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的车驾慢慢的驶离了京师,向着京外大营而去,身后的声音,才慢慢的平淡了下来。
他只感觉自己的背后都是冷汗,他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只做了一点点的工作。
杀掉了几个阴结虏人的家伙,帮助于谦疏通了通惠河,杀掉了一批倒买倒卖的奸人,打赢了一场在历史上本就该获胜的京师之战,何德何能呢?
百姓为何会如此的拥戴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回到了辂车之内,看着车内的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
或许胡濙都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或许胡濙只是想趁着过年之前,热闹热闹,散散一整年的晦气。或许胡濙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
但今天这个场面,是他们万万都没有想到的。
朱祁钰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他忽然开口问道:“中山王当年从南京出打到北京,用了一年的时间?”
中山王说的是徐达,徐达的后人世袭了定国公,虽然定国公不再执掌兵权,但是一直到明末,定国公府都有人承袭,未曾断过世系。
于谦稍微算了算,俯首说道:“回陛下的话,从北伐开始,中山王进北京城的时候,差不多是九个月。”
九个月。
朱祁钰用力的点了点头,才说道:“朕忽然想明白了,为何也先如此狂悖,破紫荆关就直逼京师而来,而且还颇为骄纵。”
瓦剌骄纵,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于谦,石亨、刘安、范广、孙镗等想不明白问题。
瓦剌第一阵,居然是骑卒冲击民舍,这不是找死吗?
真当大明军队手中的火铳,是烧火棍不成?
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自古以来,兵败如山倒,山倾之时,岂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呢?”
“土木堡惊变,二十万大明精锐阵亡,在廷文武折损三成有余,五十万民夫或逃或亡,太上皇被俘虏。”
“换做朕是那瓦剌也先,那朕,也狂悖!朕,也骄纵!”
“当时无论怎么看,大明就是栋破房子,只要轻轻踹一脚,大明就亡了。”
“得幸,大明还有于少保挽天倾,朕心甚慰。”
于谦赶忙说道:“陛下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
“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尊养之礼有加,谗间之言罔入。”
“实乃是,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
朝臣左右莫不面面相觑,这于谦可是出了名的刚直于谦,啥时候这么会拍马屁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千古奇闻了。
自永乐十九年进士及第,于谦就梗着脖子怼了已经老态尽显的朱棣,惹得朱棣颇为不快,欲杀之。
宣德共十年,先帝朱瞻基,屡屡因为于谦的数落,气的脑阔疼,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龙椅要不你来做?欲杀之。
朱瞻基最后还是没舍得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扔到了江西去巡按。
这一走,于谦离开朝廷十九年之久,虽然于谦不在朝廷,每次大朝会、朝议、廷议,却句句离不开于谦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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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巡抚江西、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直到去年外任十九年,才被招回了朝堂。
难道十九年在外为官,终于学会变通了吗?
朱祁钰也有点愕然,这段马屁台词太长了,他愣了许久才理解了什么意思,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
这是认真的吗?
“全仰来于少保料事如神,处置得当啊。”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全仰陛下之英武决绝,臣只是奉君命行事罢了。”
朱祁钰这才确信了于谦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功劳都堆到皇帝的身上。
于谦是知道朱祁钰要动手干掉朱祁镇的,所以,于谦要给他的君王的威严,层层加码。
于谦也是在自保,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是谁?这种事他需要告诉所有人,是陛下!
朱祁钰的皇位越是稳固,大明的江山就会越稳固!
这一轮互相的吹捧,颇为有趣,朝臣们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似是有大事要发生。
“新营到了。”朱祁钰感觉到了车驾停了,边走了下去。
呜咽的角声混着风沙,在京师外大营轰然响起,擂鼓震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这首诗,颇为感触。
京师之战开打前,他天天泡在京师大营里,不断的训练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是的确是最有趣的日子。
大明百姓是含蓄的,但是大明的军士是无比狂热的,当朱祁钰走出辂车的时候,整齐划一的声响,突然传来。
等在校场之上的军士猛地转过头来,猛击了一下前胸的甲胄,发出了砰砰砰的响声。
甲胄的甲片反射着朝阳的金黄,明晃晃的洒在了地上。
京营二十二万军士,整整齐齐的单膝跪下,齐声、高声呼和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万人高呼万岁,便是山呼海喝,震耳发聩!
朱祁钰看了一眼扛着龙旗大纛,跪在最前面的石亨。
不用说,这定然是石亨,早就演练好的。
石亨的马屁,不像文人的马屁那样,于谦那样,有那么多的拐弯抹角的词藻,平平仄仄的押韵。
石亨总是直接,简单而粗暴。
朱祁钰平静的伸出手来,喊道:“平身。”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大明京营现在,真的可谓是赤胆忠心。
朱祁钰走过了京营的军士们,在所有人渴望的眼神中,走上了讲武台。
讲武台下是掌令官,他们负责将陛下的每句话,分毫不差的传递给所有的人听。
掌令官的传递速度越快,代表军队的组织度越好,作战指挥,更加快捷方便。
当然朱祁钰是不会让掌令官去做那种机枪挪十米的事。
他从来不负责具体的作战指挥,他是皇帝,只需要告诉臣子们,他的目的是什么,就够了。
德胜门外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了起来,他不得不亲自上前线。
“将士们!”朱祁钰清了清嗓子,高声的喊道。
掌令官如同鱼龙一样在军阵之间穿梭着。
之前朱祁钰打算把自己的手伸到京营里去,让缇骑们每旬走访京营,来应对私役军士和克扣军饷之事。
他当时就留下了一个后手。
但是于谦大呼陛下英主也,就让缇骑去了,而且积极配合,这后手就没用上。
朱祁钰的后手就是这些掌令官,把这些掌令官组织起来,大有可为。
适当的时侯,可以赐下飞鱼服,让掌令官们挂锦衣卫的职…把锦衣卫建在百人队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阅
“我们胜利了。”朱祁钰首先确定了瓦剌人溃逃,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这一肯定的事实。
这种宣布,让大明军士为之一阵。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再次大声的说道:“但是瓦剌人杀了我们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京畿、山西、山东、河南,几乎人人戴孝,家家披麻。”
朱祁钰的神情是极度悲哀的,他为大明如此多的好儿郎,凭白无辜的死在了土木堡之战中,感觉到了悲痛。
“朕在京师之战前,就曾经跟于少保讲,终有一日,朕必将手提七尺长剑,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朱祁钰永远记得京师满城缟素的那一天,那是大明的耻辱的烙印,这种烙印,只有血债血偿,才能够洗刷。
大明以武立国,摧枯拉朽的摧毁了元朝暴政,但是现在,大明被瓦剌人骑在脖子拉屎。
只有将其彻底的物理意义上的毁灭掉,便不会有人记得这份耻辱了。
“杀!杀!杀!”
大明的将士在听到了大明皇帝的话,便有一小部分人,大声的怒吼了起来,随着怒吼声越来越大,便汇聚成了一股海啸般的声浪,在整个京师的上空盘旋。
京师之战,大明军大获全胜!他们现在的确有信心,未来有一天,跟随他们的皇帝陛下,驱长车,征伐塞外!
灭掉瓦剌!扫庭犁穴!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喊杀声震天动地,朱祁钰却是岿然不动的站在了点将台前,看着怒吼的京营军士们,面目变得狰狞。
这是耻辱,每一个大明人都深切的知道。
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军士们,略微有些感慨,大明现在上下一心,对瓦剌之恨,刻骨铭心,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于谦不止一次的上书,请求北伐,比如景泰三年的时候,瓦剌人和鞑靼人,终于连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了,在草原上展开了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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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收到消息,于谦立刻要求北伐,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这种反对,除了是忌惮土木堡惊变的重演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朱祁镇在那时候回到了京师。
朱叫门一回到京师,南迁派、迎归派的臣子,立刻马上就找到了他们簇拥的中心,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让明代宗和于少保二人焦头烂额,无法北伐,最终瓦剌坐大。
而后朝堂党争纷纷扰扰,大明再无北伐之志。
朱叫门复辟之后,解散了于谦组建的以备操军和备倭军为核心组建的十团营,不设京营,直到成化三年,朱见深才在反对声中,重建十二营。
朱叫门复辟,大范围的清洗了把总以上的军官。
北伐,远征大漠,即便是后来的皇帝有心,也变得愈加无力。
大明皇帝的军权,大明皇帝的蛋蛋,到底是怎么被文臣们攥住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朱祁钰深知一点,那就是…朱叫门不回京师,就不会溃烂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尤其是他还弄了个京师讲武堂。
朱祁钰伸出手来,慢慢的压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赏罚分明,是朕应该做的,为了表彰此战作战英勇军士,特设功赏牌,希望激励我大明军士,英勇杀敌。”
朱祁钰让人拿来了奇功牌。
奇功牌并不是很多,一共二十块,宦官们早就准备好了檀木托盘,托着做好的奇功牌,来到了点将台之上。
“大明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于谦。”兴安拿出了一个敕喻,大声的喊道。
于谦一步步的走上了台,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朗声说道:“臣受之有愧。”
“于少保客气了。”朱祁钰拿起了一块檀木盒里的圆章,亲自给于谦挂在了胸口。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等一十二骑。”兴安再次喊道。
这一次是绣春刀的锦衣卫授勋,一共十二人,夺旗之功,瓦剌人竖起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这龙旗大纛是被冲阵的一十三骑夺下。
不是十三骑吗?怎么才十二个人?
朱祁钰打头阵啊…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颁个勋章吧,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勋宗了?
“缇骑辛苦,跟着朕去卖命。”朱祁钰挨个给这十二人,别上了奇功牌。
看着这样式,就极其满意。
有两名无名缇骑缺席了,他们是授勋之事上,唯一带着面甲的人。
他们没有姓名,他们绝对的忠诚。若是死了其中一人,就会有人递补。
这是朱祁钰手中最忠诚的刀。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肝脑涂地,有死无生!赴火蹈刃,义不容辞!”十二骑在朱祁钰的面前,是极为激动的,他们半跪在地上,大声的喊着。
“平身。”朱祁钰示意他们站起来,以他对卢忠的了解,这个粗胚,这几个词,怕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兴安再次喊道。
杨洪和郭登虽然已经不再京师,但是他们的亲眷都在,这是将领带兵在外的传统了,自然会有人代为授勋。
杨洪是长子杨俊,那个身中十七创,重伤差点死掉的好儿郎。
朱祁钰挨个将奇功牌,挂在了这几位新晋侯伯的勋贵们胸前。
“诸将下马陷阵,勇往直前,该得此赏。”朱祁钰对他们的战功,再次做出了肯定。
下马陷阵杀敌。
就代表着爷不打算跑了,就在那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作为将领,他们其实不需要冲锋在前,但是他们还是身先士卒。
这就带来了一种效应,那就是跟我冲和给我冲的差别。
十九块奇功牌授勋完成,朱祁钰站在台上,继续说道:“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悍不畏死,亦授头功牌!”
这一次就是掌令官们将头功牌按照早就确定好的名单,按名单发给了军士。
沙场点兵之后,锦衣卫会拿着头功牌,到战亡的家中安抚将牌子给到家属。
稍微有些喧闹之后,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朱祁钰再次高声喊道:“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这次的齐力牌,约等于集体三等功的味道。
京营几乎人人有份,就连一些文官都有。还有一些参与到了守战的工匠、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捐赠粮草的商贾等等。
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有多少?
于谦的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三万余人,实在是太多了,于谦不得不最后都让石亨校检,确有勇力才会编军。
当时人心惶惶,石亨怕有奸细,最后一共入编不到三千人。
当然,也是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奖罚分明。
一些人,在作战之中,舍弃了军士自己逃跑,导致了大明军陷入苦战,阵亡一万余人。
此人便是都指挥魏兴。
魏兴在西直门外杀贼,与孙镗不合,先行回营,于谦上奏死有余辜,但敌未退,当先杀贼赎罪。
朱祁钰却令锦衣卫拘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仗打完了,魏兴,也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了。
朱祁钰本不想在如此盛典上杀人,本来打算留到过年之后,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人砍了得好。
西直门外,民舍被攻陷,大明军队退到城墙之下苦战,若非石亨及时赶到,西直门外两万军,怕是要死伤殆尽。
即便是如此,依旧战死战亡了一万多人,连孙镗都中了三创,到现在肩膀都没好利索。
既然敢不尊将令,私自回营,导致战败,那没啥好说的。
取人头一用,申严战守之师军令!
于谦做事还是有点见不得血,朱祁钰则不同,他对这种事,是零容忍的。
德胜门他朱祁钰带着缇骑新胜,累的脚都走不动了,刚趴下睡了一会儿,西直门差点就战败了!
他能放过此人?
“带上来!”朱祁钰大声的喊道,缇骑们将魏兴推搡到了阵前。
于谦掏出了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都督魏兴侵盗军资十七万银,朋比为奸,不尊号令,好舌利齿,妄为是非,挑拨军士,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是为悖、构、谤,按例当斩!”
“臣请命,枭首示众!”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朱棣头上动土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
十七禁五十四斩,执行这个本来是五军都督府的事,但是五军都督府的话事人,英国公张辅的两个弟弟,实在是弟中弟。
这事从来没在朱祁钰面前提过一次,朱祁钰交待五军都督府查办魏兴,可是两人上奏言情,请陛下网开一面。
朱祁钰只好交给卢忠和于谦查办了。
这一查,就查出了魏兴喝兵血、私役军士、贪墨军饷的事儿,一共十七万两白银,整整齐齐的藏在魏兴家中的地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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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证据确凿。
锦衣卫缇骑卢忠手里高声说道:“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臣以懈、欺、背、误四罪,请斩二人!”
如果说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觉得魏兴不好对付,不愿意得罪人,这边将孙杰,张辅那俩弟弟,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拿去!”
魏兴的表情甚至是有点释然,他带着枷锁向着皇帝行了个礼,随后转身跪在了大明军士的面前。
等了两个多月,忐忑不安、终日惶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这漫长的等死之路,终于等到了头,心里却像是放下了块石头。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战败者死,他导致了西直门外的大溃败,差点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但还是有点怕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这一刻终究来到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吓得颤抖了起来。
“咔嚓。”
颈椎骨开裂的声音响起,魏兴只觉得一股剧痛,自脖颈传来。
但是还未喊出声来,就只听咵的一声,天旋地转。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了那些恨他的军士们的脸庞,更看到了朱祁钰对他的怒其不争。
最后一丝想法,大约是后悔吧。
魏兴三人,人头落地之后,很快的被清理干净了。
军队,还是要奖惩分明,军心才能稳固。
十七禁五十四斩,于谦没开玩笑,朱祁钰同样没开玩笑。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马上结束。
在举行完了授勋仪式之后,就是春秋大阅。
春秋大阅,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每一朝都不太相同,核心的规矩就是随天子心意。
天子说阅,那就阅。
朱祁钰将此次的授勋和大阅安排在了一起。
这次的大阅的目的,非常的简单明了,就是安定京师人心。
京营没了,京师人心汹汹,虽然京师之战,大获全胜,但到底具体什么情况,因为在城外发生,众说纷纭。
自早上开始的大阅在恢弘的军队的号角声中,正式开始。
撕裂长空的号角声,惊的天边的苍鹰都仓皇逃离,而军队在不断的大声号令之下,动了起来。
开始自进京以来,所有的训练成果展示。
包括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项目,这些带有实际训练科目的效果,就是在西直门巨大的校场上,带起了无数的烟尘。
战术项目表演结束,就是大明军队的火器阵营了。
一辆辆的大将军炮在旗兵挥动旗帜之下,骤然轰鸣,实心铅弹,飞射而出,落在了预定的地点,壕堑上的草人阵型被砸的粉碎。
子母炮、虎威跑,一窝蜂,开始了第二次的轰鸣,再次落在了已经被砸碎的壕堑之上。
而紧接着就是大明挑选了精锐重组的神机营的火铳手,再次展现了大明火铳手的精锐。
大明军因为训练不足,之前的射击方式,是神机枪前十一人放枪,中十一人转枪,后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余五枪,备敌进退。
前阵放者即转空枪于中阵,中阵转饱枪于前阵,中阵转空枪于后阵,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那是因为训练的时候,只能部分的人专门训练放枪,部分的人专门负责添药物,而训练最差的负责在中间转枪。
但是这次的新神机营的射击,已经变成了全阵放枪,前阵趴伏在地,中阵半蹲,而后军站立的排队枪毙惯用军阵。
这一次的展示,无论是填装速度,还是精准度,相比较清风店之战,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如果再次面对瓦剌人冲阵,不会那么的狼狈不堪。
清风店占据有利地形,还被瓦剌人扑了上去,大明的火铳的威力,根本没有展现出来。
但是今天这次的大阅,又经过了两个月的训练,终于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神机营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三千人,但是仅仅这三千人,在战场上的击伤杀能力,绝对不可小觑。
而后缇骑们骑着飞鱼服在战场上驰骋,他们掏出了背上的火龙枪,这是一种大明专门的马军火铳。
当然不是三亿鼠标的梦想里面的火麒麟,这玩意儿由六个硬纸筒,连接中心紧缚在一起。
筒中装爆药,在底部用木马塞紧,每筒装箭数枝,用老竹削长五寸,如弩箭样,然后点燃击发。
有点类似于多重箭的味道,但是这玩意儿的威力,属于大明火器探索路上的失败品,非常像是骗补助的。
火龙枪,因为过长,在战场上,属于一次性产品,使用的是竹削弩箭,其实射程和威力都不太行。
但是大阅的时候,跟放烟花一样,嗖嗖嗖声势颇为壮观,缇骑们打火龙枪,完全就是为了节目效果,烘托氛围。
毕竟这玩意儿万箭齐发的时候,那是真的热闹,声光效果俱佳。
缇骑作为仪军,也充当着大阅之中,气氛组的效果。
但是随着烟尘落去,紧接着出场的缇骑手铳队,就不是开玩笑了。
缇骑手中的手铳,是燧发枪。
让朱祁钰颇为可惜的是,大明精钢战略,到现在依旧只能武装锦衣卫缇骑,这已经打掉了所有的精钢库存。
填装速度和射击精度让人瞠目结舌。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头,缇骑的骑战手铳作战,已经相当的成熟,作为手枪队,戳戳有余了。
随后是安南枪方阵,安南枪是一种抬枪,需要两个人一起使用,也叫长铳,或者边铳,适合于城池阵战使用。
安南枪乃是张辅在平定安南的路上,发明创造的火铳,安南枪可安南,因为枪膛较长,铅弹打出去之后的尖啸声,颇为刺耳。
不过安南枪的演示中,出了意外。
安南枪是典型的火门枪,点燃火门引火药,引火药点燃药室里的发射药击发。
但是在击发的过程中,因为是逆风,引火药吹到了瞄准的军士的眼中。
朱祁钰可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主儿,逆风一吹,他就立刻叫停了演练,让军队的医倌,取了清水让军士们洗眼睛。
虽然大阅因为风的原因,出现短暂的暂停,但是很快,大明的军队就开始了继续演练。
继续出场的还有一窝蜂,大号的霰弹枪,由大明最早的碗口铳发展而来的一种火器,近战守城的利器。
火龙车,在宋朝猛火油柜的基础上,做的一种,两对儿负重轮的火焰喷射车,不过这玩意儿用起来,的确是有点吓人。
火龙阵阵,能喷五六步那么远,近战神器。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演练终于结束,虽然安南枪的演练中,发生了一点意外,但还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了。
军队扛着牙旗,站在原地,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检阅。
朱祁钰已经换上了常服,翻身上马。
他骑着白马,而不是战马,他的战马确实不好看,还有点矮小,打仗厉害,但是典礼还是白马居多。
他路过了京营二十万军的每一个人。
“都是大明的好儿郎啊。”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他作为大明的新皇帝,对大明的这次的大阅非常满意,但还是颇为遗憾。
今非昔比,往日的大阅比这个要威风太多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什么叫专业?
朱祁钰非常遗憾,他遗憾大明雄风不在,今天的大阅,远不如初了。
永乐十九年,朱棣组织了一次超大规模的春阅。
四夷馆组织了二十七个国家,超过六百多人的使团,进行了超规格的代号“狩猎”的春阅。
朱棣派遣三大营精骑,带着这六百人的使团,从嘉峪关出发,沿途参观了大明的九镇边军,随后再乘船至浙江上岸。
在浙江、河南、山东、江苏等地,进行了人文的“观光旅游”,宣扬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的同时,还展示了大明之富硕。
随后在第二年,六百人的使团,来到了怀来,狩猎正式开始。
那次的京营共计十万精锐参加,持续月余,宣扬大明之国威。
帖木儿帝国的副使盖苏耶丁,曾在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帖木儿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帖木儿是中亚小霸王,建立了帖木儿帝国(今阿富汗附近),曾经号称百万大军,要反明复元,号召蒙古旧部,再塑大元荣光!
结果东征没过多久,帖木儿,就死在了路上。
朱祁钰的这次春阅,参加人数看似是二十二万,其实只有不到两万人,参加了实际的演练。
规模上比“狩猎”要小很多,而目的也只是安抚京师,而不是宣扬国威。
立意上,也比太宗文皇帝逊色数筹。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要走的路很长很长。
他屏气凝神,目露凶光,大声的喊道:“将士们,终将有一天,形势会逆转!”
“我们必让瓦剌人,用他们的子民、用他们的鲜血、他们的土地!血债血偿!”
“大明,天下无敌!”
朱祁钰为何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操办这场大阅,他的目的自然是京营枕戈待旦,一旦瓦剌人露出了破绽,必驱长车,破瓦剌人,追杀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大明和瓦剌只能有一个活着。
如果他这个皇帝,都没有了这个劲头,那朝臣们会懈怠,大明军队会懈怠。
土木堡一役,死亡的冤魂,则再也不会瞑目了。
是夜,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依旧在思考着京营之事。
首先是火门铳应该全部更换为燧发手铳,或者改良旧铳。
否则打仗火药迷了眼这事解决不掉,那还说什么驱厂车,万里兵锋,尽灭西虏呢?
但是现在朱祁钰缺钢,尤其是簧片的弹力需求极大,王恭厂和兵仗局为了武装缇骑,已经用光了合用的钢料。
扩大生产,势在必行。
扩大钢料生产,就必须扩大燋炭厂,而扩大燋炭厂,势必要用到西山煤山。
西山,西山是当年朱棣亲自选定的地方,作为皇帝陵寝之所在。
后来却逐渐发现了煤山,京师百万,用炭用煤不计其数。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这西山煤田之事,煤窑便逐渐多了起来。
即便是都察院禁止约束,锦衣卫们巡查,严禁私自开采在朱棣的头上动土挖煤,重罪不赦。
但是依旧是蔚然成风,窑井无数,获利极多。
内官监成敬去探看了一番,整个西山煤窑官窑只有一两座,而民窑却是铺满了整个西山。
朱祁钰料定,西山煤山已经被内外官豪势要们给霸占了。
朱祁钰断定了西山煤山被内外官豪势要之家所占据,与卢忠调查是相符合的。
卢忠手底下,一直在走访西山煤窑,虽然还没有盘查清楚,到底是谁的窑,但是卢忠已经摸到了不少的脉络。
锦衣卫不搞走访,那还是锦衣卫吗?
首先这建窑,首先就需要出工本,需要找力夫石匠,开砍成井,掏水数十日,才能下腰,若非内外官豪势要之家,绝对付不起这等工本。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
可见开煤窑赚钱啊。
所谋之丰厚,连勋戚势要之家,都不顾皇明祖训的约束,在朱棣的头上动土开窑!
马圣曾经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上绞架的危险。
显然为了赚钱,一些人已经疯癫了,即便是被抓到要砍头,也要私设窑井,偷偷采煤。
这玩意儿到底有多赚钱?
朱祁镇,大明战神朱叫门,曾经在正统十二年四月,令英国公张辅,在卢沟河东,设立煤窑,后来被都察院抓到了小辫子。
都察院立刻就开始弹劾英国公张辅,不顾皇明祖训,凿山伐石,请求责罚。
朱叫门一看事情败露,就立刻申斥张辅,命其关停。
连皇帝都要下场设立煤窑。
朱祁钰为何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呢?
郭敬留下了一本账本,账本上郭敬搞走私钢羽的钱,流向了朱叫门的口袋里,张辅的这笔账也记在上面。
朱叫门这家伙在坑自己人,总是有一手的。
张辅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虽然家财不厚,但是历来封赏不断,而且英国公府自张辅封公以后,家教可谓是森严。
一直到最后一代英国公为崇祯皇帝战死,英国公府从未仗着自己勋贵之名,作奸犯科,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
除了这个事。
这等在朱棣头上动土的事,若非朱叫门,张辅又怎么会毁自己一生的清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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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朱叫门把这个为大明征战一生将领坑死在了土木堡,连个尸首都寻不到了。
朱祁钰愣愣问道:“兴安啊,岳谦和季铎的使团到了瓦剌吗?没有任何消息吗?”
“嗯。”兴安挑亮了烛台,俯首说道:“陛下,瓦剌那边似乎是有些犹豫,一直没让岳谦见到太上皇。”
朱祁钰一直在盼望着朱叫门死掉的好消息。
“陛下眉头紧锁,可是为了西山煤窑之事?”兴安犹豫了片刻问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胆大包天!敢在太宗文皇帝头上动土,也不怕太宗文皇帝夜里托梦,杀了他们。”
兴安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那臣来办吧,卢忠四处走访,窑民苦楚,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具体给谁干活,经纪买办横行。”
“可是臣知道啊。”
“你知道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兴安觉得自己这个大珰是不合格的,陛下是天子至尊,整日里为这些个琐事头疼,那不是陛下应该思虑的事。
陛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如何重振大明之威,如何让大明万代永昌,如何多生几个孩子。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陛下皱眉,是他们这些臣子的失职。
他俯首说道:“知道一二,交给臣办,臣在上元节之前,把这事给陛下办妥贴了就是。”
兴安可不是说大话,他继续说道:“臣掌控着燕兴楼,陛下有所不知,京师里别的地儿臣不敢说,但是这燕兴楼的消息,最为灵通。”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兴安应该是大体上掌握了一些确凿的消息,但也是消息,不是证据。
他十分确定的对兴安说道:“兴安,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这是当初他看英剧的时候,记住的一句话,却在大明身上应验了。
即便是按照最朴素的宗族礼法,跑去皇帝的皇陵头上动土开窑,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他们不仅开了,而且肆无忌惮的赚钱。
要不然朝臣们喜欢朱祁镇呢,朱祁镇让他们赚钱,自己也赚钱。
兴安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说的是,臣必然把这事给办得妥帖了。”
船会从顶上漏吗?
一般而言,船都是从底下开始漏水,但是国家这艘船不是,是从顶上开始漏的。
兴安离开了书房,大老远就看到了汪美麟站在别院门前,张望书房的灯光,看到兴安的时候,赶忙招手问道:“陛下可有国事操劳?”
兴安这一句,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自从陛下开始监国,汪美麟和杭贤就时常在这别院门前站着,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这好不容易陛下闲了下来,汪美麟这望夫石也终于化成了绕指柔。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没有国事操劳,也没有朝臣接见,今天的奏疏也批完了,陛下刚才想了点儿事儿,不过也想明白了,皇后千岁,现在可以去了。”
“皇后千岁可以派一婢子守着就是,不必每日前来。”
汪美麟笑了笑,向着书房走去,嘴角带着窃喜,兴安哪里懂女人的心思?这要是派个婢子过来,万一陛下看上婢子怎么办?
她每天来,就是乐意,每天远远的看一眼,也是极好的,心也会安定许多。
“夫君。”汪美麟走进了书房之内,还带着香风,便走到了朱祁钰面前,怯生生的行了个礼。
她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怯生生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平身。”朱祁钰仔细打量下汪美麟,这副俏生生略微有些御姐的脸庞,满是羞红,目若秋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期盼,灵动的眼眸里带着活泼和俏皮。
看来,今天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夸,夸上天去!(均订加更)
汪美麟双手放在身后,探着身子,满是好奇问道:“夫君在写什么呢?”
朱祁钰吹了吹墨迹,将那本大黄色的奏表合上,笑着说道:“明天不是要太庙祭祖吗?”
“朕写给祖宗的东西。”
朱祁钰显然不打算让汪美麟看,君不密则失臣,他写的内容,如果汪美麟看了去,反而担心。
“该歇息了。”汪美麟眉目含情的看着朱祁钰。
陛下这军阵历练,每日操阅兵马,眉宇之间的英气越发深刻,若是水中之旋涡一样,深深的吸引着她。
朱祁钰还年轻的很,身体恢复的快的很,现在自然是生龙活虎。
他点头说道:“兴安。”
“啊,兴安好像是有事情要忙,朕让成敬去烧点水去,先去沐浴,你先回房间等朕。”
“臣妾领旨。”汪美麟站起身来,却没离开,抿了抿嘴唇,眼眸翻动。
她颇有些大胆,但还是非常低声的说道:“臣妾伺候夫君沐浴吧。”
啊?
这…
拿这个考验皇帝,是吧!
朕可是久经考验的战士!
朱祁钰想了想,这郕王府必须得加个大浴池了,迫在眉睫的需要啊。
当然,会不会被朝臣们怒喷为酒池肉林?
亡国之君,酒池肉林不正常吗?
“夫君?”汪美麟的这个提议可为是十分大胆,但是她却没有躲闪,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颇为动情的说道:“夫君整日里忙忙碌碌,臣妾见一次都不易。”
“夫君乃是一国之君,为国事操劳,臣妾自然不可拦着,但是夫君现在已然无事,臣妾,便是一刻也不想分开了。”
汪美麟还以为朱祁钰以为她放浪无状,本来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沁出了两滴泪来,顺着洁白的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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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里瓦剌人逞凶的惶惶不安、久久不见郎君的日思夜盼,整日里忐忑担忧,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便是她此刻复杂至极的心情。
朱祁钰不懂女人泪,学校不教这个啊…
他的确是不懂女人心,也看出来了汪美麟那期待和痴缠。
还有那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苦。
女子人生最好的几年,会匆匆而过,等到人老珠黄了,皇帝有了新欢,即便是名义上是皇后,又有几日能够同床共枕?
汪美麟本来以为自己嫁的是个闲散的王爷,结果现在成了皇帝,她整日里惶惶恐恐。
这也就算了,近日里,朝臣们要为陛下选秀女之事,也开始有了苗头。
皇帝,需要子嗣,朱祁钰需要,朝臣也需要陛下有子嗣。
但是老朱家这人丁不旺,也是老毛病了。
朝臣们的想法是,广撒网,多捕鱼,捞到一个是一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朕只是在想,建个大浴池,明天就让兴安办。”
“啊?”汪美麟有点错愕,随即展颜一笑,心底那些女人心思的小担忧尽去,她这一笑,仿若是春风拂过大地,那俏丽而富有灵气的白色梨花。
久经考验的战士,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夫君,今天听说京师大营有大阅!热闹不热闹啊!”汪美麟知道了朱祁钰没有嫌弃她的放浪无端,便放下了心,走到了朱祁钰的身后,给朱祁钰松了松肩膀。
她知道陛下累,国事繁忙,每日还要操阅军马,怎么能不累呢?
柔弱无骨的葱白双手,在朱祁钰的略有些肿胀的脑阔轻轻捏动,缓解着他一天的疲惫。
朱祁钰闭目养神,点头说道:“热闹,但是战斗力还是不如老营,再操练两年,弓马娴熟,铳阵不再误伤己方!就该收拾收拾瓦剌人了。”
“夫君似乎非常关心军事,朝里肯定喋喋不休,说夫君穷兵黩武。”汪美麟略微撅着嘴说道。
夫君这个皇帝,本就不是夫君自己想坐的。
夫君尚在潜邸的时候,也是无心大事,整日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也是好不快活。
夫君的哥哥朱祁镇,这个皇帝的心眼比芝麻豆点儿还要小那么一些,若是夫君表现出对国事的丁点兴趣,那就是一顿申斥和减俸。
减来减去,本来一万石的俸,硬生生的折成了三千石,就这府上的宦官去领的时候,也要被百般的刁难,不给户部和宦官们吃饱,这三千石也领不回来。
结果太上皇御驾亲征,大败特败不说,自己的夫君还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皇帝。
时局多么艰难?当时所有人都喊着天塌了,天柱震颤,坊间流言蜚语,喧嚣尘上。
夫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击退瓦剌,虽然是在于谦的帮衬之下,可是陛下在德胜门之前,那可是先登夺旗之功。
如此这般,那群臣子,还整日喋喋不休,说夫君是什么亡国之君。
她可是都听说了。
所以,她才会有点气。
“呼,舒服。”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抓着汪美麟的柔夷把玩了起来。
葱白的手掌有什么好玩的?
根据过来人的经验,那真的是非常好玩,不是手好玩,是人好玩。
这个好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卢沟河上有座卢沟桥,卢沟桥上有不少的石狮子,爱妃可曾看到过?”朱祁钰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说道:“好痒啦,不要玩了。”
“臣妾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踏青,看到过好几次哦。”
朱祁钰松开了汪美麟的手笑着说道:“那你过桥的时候,是扶栏杆过桥的吗?”
汪美麟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会。”
朱祁钰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继续问道:“那么,栏杆对你来说就没什么用了?”
“当然有用了,没栏杆护着,掉下去怎么办?”汪美麟理所当然的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就是了呀,可是你并没有扶栏杆啊。”
汪美麟满是疑惑,这种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实在是绕的很。
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可是…可是没有栏杆,我会害怕!”
朱祁钰洗了手,用了点胰子说道:“对咯,这就是了,我大明军士,就是那桥上的栏杆啊。”
“朝臣说朕穷兵黩武,朕认了,朕对军士的确是爱护有加。但是爱妃你说,这桥上没有栏杆,它行吗?”
“当然不行了!”汪美麟立刻点头,可是她立刻满脑门的官司,她愣愣的说道:“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夫君一讲,臣妾一个妇道人家都明白了,他们不明白吗?”
“土木堡惊变,天下哗然,京师二十万精锐,旦夕覆灭,京师人人素縞麻衣。”
“就按陛下说的,军士乃是我大明的栏杆,那栏杆倒了,自然是要修啊,他们为何还要喋喋不休呢。”
朱祁钰笑了笑,揉了揉汪美麟的脑袋,笑着说道:“这么复杂的事情呢,交给朕吧。”
“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啊,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怕朕握着刀呗,要把朕关进笼子里,他们好在笼子外面,耀武扬威。”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的事,他们没把朕关起来,朕就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成敬在门外,也没进来,恭恭敬敬的喊道:“陛下水烧好了。”
“朕知道了。”
夜生苍白云一道,西南至东北亘天,复化作三道夜云,夜中月生,夜云苍白晕,惶惶正天。
兴安先是叮嘱了府里的内侍小心伺候,十一缇骑,小心巡防外院,换了一身常服,又至门前,巡视了一圈郕王府的校尉。
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等到确定万全无碍之后,他趁着夜色,向着燕兴楼走去。
什么叫专业?
兴安管理的燕兴楼就是专业的情报搜集机构,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但是燕兴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可是在燕兴楼一个小院子里,几个东厂的番子,正在奋笔疾书,记录下一切有可能的消息。
分门别类,将记录下的消息放入对应的箱子中,几个秉笔番役,将所有的消息,穿针引线,最后变成了成文确凿的消息,整理之后,钉在几个竖板上。
就会有专门的番子,每日取走这些纸条,走访调查,确认之后,再按不同门类,放进盒子里封好。
兴安走过了这些竖板,看过之后,将不甚重要或者已经过时的消息,摘下扔进火盆之中。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看到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就顺手摘下。
等到走完这些竖板,兴安手中已经有十数条确凿的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了。
他将这些消息递给了等着的番子,让他们去核实。
兴安揣着手,将已经确定的情报,从盒子里拿出来,按个筛选,便已经心里有数了。
“陛下,是对的,触目惊心!这船漏的,千疮百孔。”兴安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窃国为私的虫豸!
跟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搞好大明朝政!
怎么可能让大明中兴!怎么可能让大明再次伟大!
兴安站起身来,向着楼上走去。
燕兴楼设计的极为巧妙,在燕兴楼内,有很多的暗道,这些暗道极其狭窄,不过两尺宽,从外面决计看不出什么。
兴安脱掉了鞋,挨个走过了这些包厢,突然停下了脚步。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医学研究持续做出贡献
燕兴楼的甬道昏暗狭窄,以夹道相连,这是燕兴楼搜集情报的重要手段,里面都是番子在偷听。
当然了那些个污言秽语,那些个香艳场景,对于番子而言,反而是一种痛苦。
陛下交待的金英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其实兴安悄无声息的埋了很多人,比如那个小黄门曹吉祥,那是太后的近侍,属于坏事的那种。
兴安也给埋了,还有曹吉祥的几个认的义子,全都和金英埋在了一起。
兴安脱鞋在里面慢慢的走着,站在甬道里的番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若非兴安走过,他们还会俯首行礼,还以为这些个是雕像。
一动不动的偷听,这些大明的勋戚、明公、缙绅、巨贾们讨论,就是这些如同泥塑雕像的工作。
兴安驻足,并不是听到了关于西山煤窑的事儿,而是听到了朝臣们讨论最近朝中局势。
这一听就是一群御史们,这群人最为饶舌,整日里喋喋不休,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意见篓子,浑身上下都是意见。
他站稳了身子,便和大多数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陈总宪,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王老师父把权柄交于了于谦,于谦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军屯卫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兴安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直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直也比不上于谦,把权柄交给了于谦,于谦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陈总宪,才是这次的主角。
总宪,是左都御史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徐有贞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水了,都察院现在的左都御史空缺,现在有几个右都御史,都在争这个总宪。
兴安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陈总宪到底是谁了。
陈镒,是于谦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需要坚壁清野,陈镒出京师主持安抚京畿,收拢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也先带着瓦剌人仓皇出逃,陈镒又组织百姓安抚地方,因为是于谦举荐,陈镒愈加的招摇,常以总宪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陈镒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军卫法的创始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原话。
大明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兴安一听陈镒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陈镒。
陈镒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恢复天下军卫屯田,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陈镒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畿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农庄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兴安在这燕兴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陈镒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于少保说得好啊。”
“于少保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于少保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农庄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瓦剌人,大明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陈镒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兴安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陈总宪,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吧,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御史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兴安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昭皇帝何其威武,大军九月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元的江山!”
“等到征虏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北元去皇帝号。”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虏大将军蓝将军啊,被剥皮实草咯,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陈镒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兴安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陈镒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瓦剌人不再逞凶,这军屯卫法也好,农庄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吧,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总宪高见!为总宪举杯!”一个御史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陈镒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徐总宪在的时候,徐总宪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的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于少保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御史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兴安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兴安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燕兴楼,一群番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西山煤窑之事,都交给了兴安。
兴安忽然开口问道:“上次咱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常寺唱帝姬怨的那女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太子还是朱见深,太上皇的庶长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番子低声说道:“禀大珰,未曾寻到,只知道不是太常寺的人,太常寺的乐伎万没有带仆从的道理,小的再去打听。”
兴安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太白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燕兴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太白楼在西四胡同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兴安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东厂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锦衣卫的事儿,兴安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这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
“陛下…”兴安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兴安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朱祁钰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朱祁钰反而递给了兴安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朱祁钰了吧。
这个陈镒真的不大行。
朱祁钰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陈镒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于谦举荐,总宪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他作为皇帝用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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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于少保,毕竟是于少保举荐的人。”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徐有贞,过完年,送到徐有贞处听调,跟着徐有贞,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朱祁钰不仅不给他左都御史,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朱祁钰摇头,示意兴安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陈镒这等小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申斥都察院
兴安拿过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长,约有三千余字,而且公文没有句点,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儿,之乎者也一大堆,读起来颇为困难。
他一直看到了朱祁钰晨练结束才看完了奏疏,却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写得好不好?”朱祁钰收功吐气,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却冒着热气,晨练军阵之法,着实费力。
兴安愣愣的说道:“写得好。”
奏疏说的是,陈边务十事,桩桩件件,都说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读下来,逻辑清楚有理,似乎是只要做了这十件事,大明边患即可安宁。
朱祁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写得好,但是里面含沙射影,夹棍带棒的说了谁?”
“你品出来了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愚钝。”
“他在讽刺朕啊。”朱祁钰点了点那本奏疏,笑着说道:“桩桩件件都在理,说的不错。”
“你看那奏疏里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说赏罚,但是却有一句:临阵退走而不问,军法所难容,而石亨,始终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说的是石亨,但是却是在说朕。”
“朕下旨,逃营者不杀,石亨执行朕的命令,有错吗?”
“但是这么一句话,却将临阵和脱离军户,混为一谈,这叫什么?”
“这叫混淆是非。”
朱祁钰得亏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是个信息时代,信息铺天盖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热点的事,总是反转又反转。
他对这类的消息,只要读下来,便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儿。
只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事实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朱祁钰还是有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比如魏兴之事,就补差了将近两个多月。
估计这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洋洋得意:我偷梁换柱的说你皇帝两句,你却还不知道。
朱祁钰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们每天上那么多的奏疏,其实就是在构建信息茧房。
没办法把你老朱家关进皇宫那个猪舍里了,就想办法把你关进信息茧房的猪舍里。
这一点,于谦在他的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人君负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众谋,而后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业,从古以来未有不谋而成者。」
「也往者太监王振以藻饰太平为名,壅塞言路,下情无法上达,也先遣小人陈友等,北虏连年以进马为由,因此探知中国虚实,远来寇边。」
「王振素不习边务,又不纳群言。轻导乘舆远出,以挑祸衅迩者,猾虏又假以送驾为由,深越关隘,直抵京师。」
于谦说王振藻饰太平,通过走私军马,让敌寇查探了京师的虚实,还不纳言,最终导致了大明京师被围的羞辱。
于谦逮着一个已经被锤爆了脑袋的太监骂,他闲得慌吗?
是于谦在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于谦念经和别的士大夫念经,总是有些不同,他会举例子,说现象,找原因,说解决的方案。
别的士大夫念经,那是真的纯粹念经,喋喋不休,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很难提取到关键信息。
“真可谓是九分真来,一分假。”朱祁钰又去梳洗了一番,才回到了书房。
“陛下,昨天臣得到了消息,送给了锦衣卫,卢忠抓到了三个奸细。”
“两个是太上皇身边近侍喜宁的徒子徒孙,其一人是忠勇伯把台麾下的指挥使安猛哥。”
“忠勇伯把台,自土木随侍上皇,把台战败后降虏,为虏所用。”
“这指挥使安猛哥交待,瓦剌人谋划着,明年春夏时,复入寇,所以让三个人来京,策反我大明将帅,许以厚礼高官。”
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奏疏,颇为满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安猛哥的交待,和于谦的判断完全一致。
瓦剌这群狗鞑子,贼心不死,意图再犯入寇!
于少保再一次预判了瓦剌人的行动。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三人和那个刘玉一并剐了吧。”
兴安沉默的片刻问道:“一起剐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一起剐了,太医院的陆子才、欣克敬,让他们好好观摩。”
“这可是医术研究,让他们一定上心!”
“以后都循此例,抓到了奸细查实剐了就是,不用再问了。”
发展现代医学的重任,就落在了这群二鬼子奸细的身上了。
他们每多一个,陆子才、欣克敬的解剖学,就会详实数分。
为医学研究,持续贡献自己,真的是大公无私!
“哦,对了,你这燕兴楼办的不错,这么快就有效果了,可以。”朱祁钰对兴安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非常的专业,非常的人性化,燕兴楼的每个宾客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燕兴楼最近又买了一个太白楼。”
“这个月因为太白楼的修缮,燕兴楼只盈余三千两,若是进展快的话,明年入夏,就够收第三栋楼了。”
“这第三栋,臣以为还是买在南京妥当。”
“很好,继续发展。”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兴安这又准备奇思妙想,办连锁酒店搞情报工作了?
脑袋确实灵活的很。
兴安继续禀报道:“陛下,臣还未找到那太常寺唱帝姬怨的淑女,是臣失职。”
帝姬怨?
朱祁钰这才回想起来兴安说的是谁。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你找那女子作甚?”
兴安赶忙解释道:“陛下后宫仅有皇后和贤妃二人,臣作为陛下大珰,自然有花鸟使之职责,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是臣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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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朱祁钰眨了眨眼,咳嗽了两声说道:“人家唱个歌,你就打算把人抢回来当朕的压寨夫人吗?”
“朕这里又不是贼寨,使不得。若真是要充后宫,朕自然会天下选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都从哪里学到的昏招?”
兴安愣愣说道:“太上皇的大珰王振、郭敬、金英都这么做啊。”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个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臣领命。”
“陛下,这是侵占窑舍名录,全在上面了。”兴安把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这是他忙了一夜的事。
有些人在朱棣头上动土,设窑挖煤,兴安已经盘的很清楚了,都写在了纸上。
卢忠也有一份类似的单子,朱祁钰把这一明一暗的名单一比对,都在单子上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朱祁钰放下了名单说道:“台基厂是不是把图纸圈好了?”
台基厂负责官舍图纸和石景山燋炭钢铁厂的图纸,这份图纸,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了。
“卢忠!”朱祁钰喊了一嗓子。
卢忠从外面走了进来,俯首听命。
“你带缇骑,在年前,把石景山到西山这块全都圈起来,就以瓦剌南下,惊扰皇陵为名义。”
“在按照名单,挨门挨户去敲门。”
“这正统一十四年的窑厂收益,让他们吐出来,朕不管他们什么理由,若是不肯吐出来,不肯体面,朕就帮他们体面。”
“这里面有很多买办和经纪,让顺天府府丞夏衡一道把这些人抓了,先扔进刑部大牢,查补之后,全都扔到西山煤窑做工去。”
这是正统一十四年来的弊政,当时八议范围内的人,全都在朱棣的头上开井挖煤,没人管,连朱祁镇都要开井外媒。
朱祁钰要管,这些人若是肯吐出来,那便罢了。
若是不肯交出来,那朱祁钰就真的不客气了。
“臣遵旨。”卢忠垮好了自己的绣春刀,领命而去。
陛下交待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围地,一件事就是去要钱。
要钱这事,是个精细活,首先得把那群买办和经纪给抓了,否则这钱是要不回来了的。
人人都有绝活儿,徐有贞的绝活是治水,于谦的绝活是料敌于先。
卢忠的绝活儿,就是抄家。
这得让所有人当体面人,这要是不交出来,陛下圣旨一下,就是人头滚滚。
还是交钱的好。
这钱是谁的钱?这是个问题。
这钱,是大明的钱。
朱祁镇能带着官僚们,在朱棣皇陵上开井挖煤,能带着官僚们一起赚钱。
朱祁钰不能。
他也早就理顺了这个关系,就是带着他们一起赚钱,他们会支持自己吗?显然不会。
那还不如逼着他们把钱交出来,当官就当官,别没事手乱伸。
把贪官污吏,剥皮冲草这件事,不这么做,太久了,久到一些官僚已经忘记怎么做官了。
卢忠走出了郕王府大门,不几日就过年了,追缴之事,得快,可不能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在休沐结束之前,这件事必须办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直钩钓鱼
卢忠离开了郕王府去办陛下交代的事儿,兴安却是低声问道:“陛下,那都察院呢?”
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他要在祭祖的时候,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察院这帮人,这不能让他们形成合力,否则会误事。
“他们昨夜宵禁后,依旧饮酒作乐,朕写一份申斥,送于都察院,就说有御史弹劾都察院众御史聚啸。”
“让他们人人自危,狗咬狗去吧。”
“总宪之位,左都御史,就暂时不要让吏部抵荐谁了,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为了总宪的位置,斗成什么样。”
作为皇帝,真的要收拾臣子,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招数,就这一招,都察院都得四处冒烟。
敢联袂捧杀皇帝?
“陛下英明。”兴安心服口服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英明什么,朕一个皇帝,他们都是朕的臣子,朕用这种招数,也只是教训一番他们罢了,日后尽心为国朝做事,才是正途。”
朱祁钰是希望他们当个体面人,站着把官给当了。
朱祁钰倒是不想闹得难看,实在是都察院的一些个御史们,实在是拎不清楚,看不清楚形势。
这也算是正统弊政之一了,朱祁镇用人,实在是太过于随心所欲了。
他很快就写好了申斥敕喻,交给了兴安。
“京营今天休沐是吧,一直到初五再复训,值守的是谁?”朱祁钰安排今天的工作,才想起来,明天就要过年了。
京营的军士是有家属随军,他们都住在城里,一旦有狼烟起,自然可以随时归营。
但是依旧安排了两万人值守九门,过年看似松懈,其实比平日里更加森严。
兴安认真的查阅了一番说道:“总兵官石亨,和昌平侯杨洪之子杨俊。”
“杨俊不是身中十七创吗?还要值守九门?”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子杨俊身负重伤的事。
这才俩月,刚好了一些,就开始巡视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昌平侯杨洪的家教森严,杨俊这才大好了一些,就满身披挂,跟着于少保去了山外九州,这刚回来,就开始值守了。”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下敕,让他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多月,让陆子才每日探看,若是真的好了,再领差事不迟。”
兴安赶忙俯首:“臣领旨。”
杨俊在京师保卫战中身中十七创,而杨洪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岁数,依旧为了大明边防之事,戍卫宣府。
杨洪自永乐元年承袭百户远戍开平之后,征战这么四十余年,算是满门忠烈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昌平侯杨洪还有一个老母亲,现在已经八十有五,这样,你派中使去一趟,带些年礼。”
兴安赶忙记了下来,俯首说道:“是。”
遣中使去送年礼,算是大明朝的一个传统了,但是专门叮嘱的,那自然是要重点关照。
朱祁钰来到了马厩,翻身上马,向着大时雍坊而去。
大时雍坊,在西长安街的路南,紧挨着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
这里是大明京官们的聚集地,同样也是僭越大明律规制的规格“别墅”区。
思路客
朱祁钰打算把这里好好拾掇拾掇,弄官邸,把朝臣们送进去,台基厂画好了图纸。
这件事要和抓拿经纪买办、逼迫私窑窑主的事儿,一起办。
他穿着一身的常服,在锦衣卫衙门下马,向着大时雍坊走去,大时雍坊就在锦衣卫衙门的西侧,不隔街。
卢忠带着一群锦衣卫跟在了朱祁钰的身后,护卫左右。
“这帮人,可真是富丽堂皇啊。”朱祁钰走过这大时雍坊的街面,频频皱眉。
比如朱祁钰面前的酒楼,就高九十九尺,约莫三十三丈,阔约三十丈,进深约十五丈,八间半。
正正好,比奉天殿低了那么一尺,窄了那么一尺,浅了一尺,少了半间房。
算不得僭越。
朱祁钰抬头一看,啊…燕兴楼。
那没事了,自己的产业…
兴安曾经问过陛下燕兴楼疑似僭越之事,朱祁钰没有让兴安大兴土木。
朱祁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诺大的燕兴楼,少的那半间房,就是兴安平日里让东厂的番子们待的地方。
此时的兴安,带着陛下的敕谕,一众番子,举着华盖,来到了与大时雍坊一街之隔的都察院。
“都察院众御史接旨!”兴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气。
都察院一片鸡飞狗跳,陈镒、顾耀等御史从各房里,走了出来,聚集在了都察院的院子里,哗啦啦的跪倒在地。
“臣下有恭敬恐惧之心,朝廷礼仪自然严肃,比闻群臣入朝多行私揖、跪拜礼甚者,三五成群高谈嬉笑,略无忌惮!此恭敬之心何在?”
揖、跪拜礼,只有见皇帝的时候,才会行这种礼节,而且是重大节日的时候。
但是群臣入朝私揖、跪着极多,尤其是在都察院,更是蔚然成风。
朱祁钰的第一条就申斥了他们私下跪拜之事。
这帮都察院的御史们,天天弹劾别人不恭敬,但是他们自己确实最大的不恭敬。
兴安继续喊道:“守卫官军例必辰时换直,欲彼此相识以辨奸伪,乃今于五鼓未朝时,即纷然排拥出入,此恐惧之心何在?”
宵禁,是大明的京师的一个铁律,大晚上,这群御史们在宵禁之后,依旧四处纵情享乐,守卫官军又管不到御史的头上。
守卫官军管不到他们的头上,朱祁钰自然能管。
“其榜谕皇城四门,自今俱宜遵祖宗法,敢仍故违者,纠仪巡视,御史及鸿胪寺官举之,重罪不宥!”
“总宪之位悬空已久,朕心甚虑,本经奏请,已有人选,忽闻有司奏禀,此人宵禁夜行,放浪无状,朕,大纠结!”
“钦此。”
朱祁钰的语气是极其强烈的,给都察院的御史们一个体面,如果他们不想体面,那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一共三个事,私自不可行跪拜礼、不得在宵禁后四处活动、陈镒的总宪之位…没了。
口出狂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陈镒颤颤巍巍的接过了敕谕,人已经全麻了。
他是于谦举荐的,而后到京畿守备耕战,负责坚壁清野,战后又被召回京师,本以为徐有贞走了,自己就是左都御史,也就是都察院的总宪了。
可是…晚上出去吃了顿酒,就被陛下申斥了,这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兴安一甩袖子,一句话不说,带着番子就走。
“陈御史。”顾耀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顾耀之前还叫陈镒为陈总宪,现在就改为陈御史了,大家都知道了,陛下不打算用陈镒了。
算是典型的昨天还是小甜甜,今天就是牛夫人了。
陈镒面如土灰的说道:“即便是去找于少保,也于事无补了,于少保他…”
于谦举荐陈镒,是他陈镒能力,陈镒作奸犯科,于谦会保他吗?
不会。
因为整个大明朝都知道,于谦不搞朋党之事,他这个左都御史怕是再无可能了。
陈镒跑到了于府九重堂找于谦,结果于谦跟着金濂在大兴,宣讲陛下农庄法的政策。
而此时的朱祁钰,却是看到了人间百态。
“这群人,在干嘛?”朱祁钰看着前面围着的一群衙役,颇为好奇的问道。
一名衙役看到了朱祁钰一众人等,就上来驱赶,指着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什么人,看什么看啊!不要凑热闹!官府办事,闲杂人等…”
衙役还没说完,卢忠的绣春刀已经出鞘,一道匹练刀光闪过,吓得衙役,呆若木鸡的愣在了原地。
差一点,就差一点,那刀尖离鼻子只有一点点!
一小撮头发在刀锋之下散开,从衙役的眼前滑落,散在了西风之中。
一汪清水,从衙役的胯下缓缓的渗出,最后扩展成了好大一片,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
好快的刀。
朱祁钰松开了抓着卢忠的手说道:“不知者无罪。”
卢忠刚才是奔着杀人去的,抽刀力劈,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极快。
若非朱祁钰眼疾手快,抓住了卢忠,这衙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知者无罪,衙役并不知道朱祁钰是皇帝,罪不至死。
指斥乘舆是什么罪名?大不敬。
指着皇帝咧咧,卢忠出手,是没有错的,但是不知者无罪,朱祁钰穿的是常服。
这就是军士和衙役的区别,衙役缉盗还行,面对生死的时候,也是吓得浑身颤抖。
“臣…属下知道了。”卢忠吐了口浊气,收起了刀。
“说说发生了何事。”朱祁钰对着衙役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忠诚!
衙役一个哆嗦,哐的跪下,连连磕头:“参见陛下…草民不知道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衙役显然是认出了朱祁钰,朱祁钰德胜门凯旋的时候,他也曾站在街边,见过陛下长什么模样。
前面授勋的时候,他也在街上,见到过陛下是什么样。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街上碰到,这衙役吓得浑身颤抖。
“起来回话便是。”朱祁钰让衙役站起来说话。
吏员无品,但好歹是吃皇粮的。
衙役负责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等事,皂、捕、快、壮班四班,压根就没什么正式身份。
一名正式衙役,手下往往有三四名“白役”,这些人的吃饭,全靠府衙。
衙役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俯首说道:“回陛下,是英国公府在招纳家人。”
家人…朱祁钰对这个词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在大明,家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称呼,就像卢本伟口中的家人一样,和普通意义上的家人,是不同的。
在大明,在律法上,是严禁蓄奴养婢的,收为义子、义女,就成了蓄奴养婢的手段。少则数百,多则近千。
英国公府…
张辅土木堡殉国了,现在是张辅的两个弟弟当家,这英国公府,也开始招揽家人了。
“去换身衣服,收拾一下吧。”朱祁钰信步上前。
他站在人群之后,听了许久,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
张辅那俩臭弟弟,虽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招揽家人,但是并不是为英国公府招揽,而是为了自己招揽。
他们在大时雍坊盘下了两块好大的地皮,要建宅院,偌大的地方,自然要找人建宅子,不仅如此,也要招佣人。
大家一听英国公府招揽家人,这可是极为少见的事,很多人报了名,结果真的做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去英国公府当差。
这便闹了起来,顺天府才派出了衙役维持着秩序。
朱祁钰看着准备破土动工的地头,京师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没有多余下脚的地方。
“胆子,可真是不小啊。”朱祁钰负手而立,便走上前去,大时雍坊,在廷文武和京营将领的家属所居住的官舍,他选在这儿,是有根脚的。
这地方,皇城根儿下,地契混乱,连兴安都理不清,一团乱麻。
理不清就不理了。
不把京官圈起来,难道等京官把他朱祁钰圈起来了?
朱祁钰还想看看张輗、张軏两兄弟圈的地皮,这刚走两步,他就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拦住了。
“这里不许进,已经被英国公府,占了,去别处看去。”这管家显然不认识朱祁钰,趾高气昂的拦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但是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把朱祁钰给认了出来。
“那富贵公子是何人?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的两位都督,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是陛下吧,真的好像,陛下德胜门入城的时候,我还去看了。”
“是吗?看起来有点像,但是陛下住在九重天之上的人,怎么会下凡来呢?”
“陛下本就不住皇宫,而是住郕王府,经常去王恭厂溜达,我见过。”
“我有个邻居的朋友的亲戚的大姑妈家的侄子是王恭厂一名大工匠的学徒,假不了,就是陛下吧。”
……
卢忠眉头一直跳,他忍不住要拔刀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管家,用鼻孔看人,自然不会信那些人说的话。
这帮下里巴人,真把皇帝当成青天大老爷了?
陛下微服出巡,怎么可能?
管家鼻孔朝天的说道:“我跟你们说,最好别往前走,出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也不在北京城里打听打听,两位都督什么身份!”
朱祁钰感慨万千,管家口中的两个都督啊,在京城保卫战的时候,一直在朝阳门内,随时准备南逃,压根就没有出城作战。
他再往前走,向着两块地皮而去,这里还没完全拆掉,依旧有一些百姓,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肯走。
管家还要拦,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了管家的脖子上。
“再多废话,人头落地!”卢忠警告了一声,跟着陛下走了两块地皮。
管家哀嚎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声的喊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太岁爷上动土,什么后果!”
“来人,去英国公府请校尉羽林!”
管家出离的愤怒了,压根就没人敢管他们英国公府上的事!
朱祁钰跟着还未搬走的百姓,详细的聊了聊,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妥善的安置。买地的钱,也不在他们手中,也不知道归了谁,就被一群家仆登门,告知需要立刻搬走。
而管家邀的人,马上就到了。
张輗正好无事,也不用巡查京营当值,就领着校尉,赶到了自己盘算着要建的地头,他倒是要看看,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
张輗翻身下马,自然看到了一行十三人,那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管家所说的富贵公子,搁着老远,他就觉得像是陛下的身影。
本来他还不确定,只见刚去申斥了都察院的兴安,穿着大红色的宦官服,打老远走了过来。
“兴大珰,这是怎么得了空,来这大时雍坊转了?”张輗赶忙上前,毕竟兴安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深受信任。
兴安摆了摆手,推掉了张輗递过来的银票,兴安也看到了朱祁钰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陛下,臣办完事了。”兴安凑了过去。
张輗见到兴安已经觉得大为不妙,兴安走过去的时候,他面色剧变,一片骇然,真的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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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依旧一脸忿忿的说道:“都督!小的在这里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偏要闯,那家仆好生凶悍,直接出了刀,吓死个人啊!”
“都督!他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张輗面色凶狠的说道:“为什么没把你杀了啊!”
他一脚踹翻了管家,恶狠狠的又踹了两脚,找什么麻烦不好,找到了大明天子的头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赶忙上前,颤颤巍巍的行了个稽首礼高声说道:“参见陛下,家人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无碍。”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这两处地,朕要了。你说个数。”
“啊?!”张輗面色惊变,肉痛不已的说道:“陛下要,那就拿去好了。”
“看都督说的,朕跟强取豪夺一样,不过也是,反正等建好了,都督也要搬进来的。”朱祁钰打了打手上的土,拍了拍张輗的胳膊说道:“整个大时雍坊,朕都看上了。”
“到时候修好了,在京文武及其家属,都要搬进来,那边小时雍坊,都是边将及各地巡抚家眷。”
“到时候让张都督选个大宅子!”
“朕倒时候再养十几条大狼狗,蟊贼不得擅入啊。”
张輗极其认真的聆听圣上教诲,终于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可是个比王恭厂爆炸还要爆炸的消息!
张輗吞了吞喉头,愣愣的问道:“陛下,这两片地,陛下要是喜欢,那自然是送于陛下了。”
“可是,可是这…选宅子,就不用了,英国公府,住的很好了。”
“英国公府是英国公的宅子,怎么张都督,想做甚?不是已经有英国公了吗?”朱祁钰摇头说道:“怎么,嫌朕盖得房子质量差吗?”
“放心,三合土砸三尺,地面坚硬如铁,绝对不会挖出什么地库之类的东西。”
“朕到时候会引金水河入大小时雍坊,诶,朕跟你说,绝对是流水曲觞,好不典雅,再将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移一点过去,保证这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朱祁钰负手而行,来到了外面,看到跪到一片的百姓,也知道自己今天微服出巡的欢乐时光,算是到头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的短暂。
下次,从于谦那儿借俩面罩用用,遮住口鼻,就没人会认出来了。
“兴安、卢忠呐,密切注意都察院和各勋戚们的动静。”朱祁钰待走远之后,眼神露出些摄人的目光。
他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在大小时雍坊上,在西山煤窑上,朱祁钰要逼着那些对自己有意见的朝臣,冒出头来!
对自己这个庶出子擅大位不满的卫道士,站出来。
“臣等领旨!”兴安和卢忠互相对视了一样,明白了为何陛下要把消息散出去。
前脚申斥都察院、追缴私窑钱货,后脚就散出这等消息,针对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陛下这是在直钩钓鱼。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鸡给猴看,却没有鸡
直钩钓鱼能钓出来鱼吗?显然不能…
就像钓鱼佬永远空军,永远钓不到鱼一样。
姜太公钓鱼掉了那么久,才钓到周文王,朱祁钰这种明牌的钓鱼,实在是不遵守基本法。
朱祁钰的官邸法,真的那么的不人道吗?
他的确限制了一些官员的自由。
但是大明的世界,并不会有自由和人杈的指责,也没有这种价值观。
尤其是京官,要么顺从,要么就只有两种选择,将朱祁钰这个喜欢到处溜达的皇帝彻底做掉,或者致仕。
朱祁钰做的过分吗?
不过分,官舍里,衣食住行都有人照看,可谓是面面俱到,甚至连三姑八婆,都会有,接生孩子、看病就诊,不用出坊就可以做到。
他要做的是还是之前的想法,获得真正实干派的支持,或者说把实干派,人为的筛选出来。
不能像让于谦这样的大明官吏们,为国颠沛奔波,尽忠竭能,却劳无所得,毫无收获,也不能让现在的京官们,吃的满嘴流油,却是一点人事不干。
至于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的官邸法试运行,朱祁钰已经散发出去消息了,等待着第一个抵抗的圣旨的人出现。
会是谁呢?
这会不会得罪所有的勋贵、外戚和朝中明公们?
当然会,但是朱祁钰反过来想,不得罪他们,他们就会真心支持自己吗?
并不会。
卢忠带着人去挨家挨户要钱去了,让他们限期凑够了银两,交到内承运库去。
卢忠不知道有多少钱,那是兴安的权责范围,卢忠才不会生事。
但是就卢忠看到的局面,陛下这直钩钓鱼,意图太明显了,这压根什么都没钓出来……
不到中午的时候,内承运库附近就是人潮涌动,都是排队交纳罚款。
大明现在建国仅仅八十年,还没有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朱棣的头上动土赚的银子,是他们的买命钱,之前是正统皇帝在位,现在当朝的可是个庶孽,这登基没两天,砍头的比正统一十四年还要多。
尤其让朝臣觉得可怕的是,锦衣卫们忠诚陛下,陛下说砍头,即便是人死了,也要砍!
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王振朋党,惊吓过度,死在狱中,锦衣卫行刑的时候,仍斩其首。
连张輗都解散了那些招揽的家人,平息了民怨,然后把管家送到了北镇抚司。
可惜北镇抚司衙门以一句不知者无罪,不收押管家。
……
“去京师讲武堂。”朱祁钰到马厩,牵出了战马,翻身上马,奔着京师讲武堂而去。
京师讲武堂,乃是由原京营旧址翻盖而成,大约有半个坊大小的京师讲武堂。
已经陆陆续续征调民夫、军士,建好了。
本就具有军事职能的老营,正式变成了讲武堂。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朱祁镇修的大隆兴寺紧邻京师讲武堂,侈极壮丽,连绵不绝。
现在大隆兴寺改武庙了,里面供奉的是武庙十哲和大明历代功勋。
朱祁钰来到讲武堂外,翻身下马。
讲武堂正门,右侧为:杀尽敌虏方罢手,左侧为:马革裹尸始回头,横批为:尽忠报国。
岳飞的背上刻着的那四个字,尽忠报国。
而岳飞的一生也在践行着这四个字,奈何他遇到了赵构,最终被陷害,在大理寺狱中,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拉肋而死。
这是朱祁钰亲自提笔,写好刻在山门上的对联,就是告诉踏入此门之人,其一生的志向。
而在入门的卫室之后,是三路四进的两层砖木瓦房,三条路,四排房舍,三路四进。
而这四排房舍,是学校山长、祭酒、教习、提督内臣、军需、太医署等等机构。
朱祁钰任山长,杨洪乃是讲武堂祭酒,可惜还未履任,杨洪就不得不为了大明江山安泰,再次以七十岁高龄戍边,祭酒暂时悬空。
本来祭酒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暂领,可是于谦坚决不受,最后只能悬着了。
于谦不受的理由很简单,兵部掌军权,那是权宜之计,陛下收回军官任免职权,那是理所当然。
他兵部尚书再掺和进去,那不是揽权之嫌,而是揽权之实了。
而教习,乃是京师旧京营的老营两万军中,优而择优、精益求精的把总担任,技战术一流。
而提督内臣,则是朱祁钰的大珰,李永昌担任,他曾经在彰义门、德胜门外,帮助石亨整理军务,对此比较了解。
军需则由户部员外郎一人担任,军医则是陆子才从太医院选出来的良医。
而朱祁钰特别设立了一个与讲武堂不遑多让的分校,名叫掌令官讲习堂。
掌令官本就负责督战之务。
比如大明军令明文:若头目不顾军士,先自退怯者,许掌令官即斩其首,别选头目代领。
头目不勇不进,致军士失陷十人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
行军之际军士敢有抢虏民财至十贯以上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以立军威。
头目纵容军士抢掠至十人者,罢职充军,许掌令官别选头目代领。
抢掠二十人以上至全队者,枭首营门,军士并皆处死。
掌令官除了负责传递总兵官及上司的指挥命令以外,还对作战不卖力,思想有问题的军士,进行物理说服,让他们痛改前非,幡然悔悟。
而朱祁钰对掌令官颇为期待,因为传令的需要,这些军卒多数都识字。
朱祁钰希望对他们掌令官进行全面的控制,以达到某种程度上,对军队的高度控制。
掌令官们,履职三年以上,如果没有任何的越权行为,可以加入锦衣卫编制。
笔趣阁
这算是朱祁钰打算把锦衣卫建到百人队上的手段。
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专门留下了一排设有院墙的房舍,掌令官会单独居住、用餐、和上课。
而给他们上课的,也有是朱祁钰本人。
他对京营再熟悉不过了,十团营大规模集训的时候,他在这里住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端着长铳,一站,就是两刻钟。
这里除了多了这三路四进的校本部以外,就没有多余的建筑了,但是在专设的掌令官营舍,则是新建的地方。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大德广行,行德泽军民且名扬。”
“日月高悬。”
朱祁钰站在掌令官讲习堂的门前,读了楹联,这也是他亲手写的。
朱祁钰在朝议上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并没有切实的答案,也没人回答这个答案。
那就是大明的军士被私役,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自认倒霉,或者直接认做这些军将们的家人奴仆。
大明的将军们,到了明末,哪个不是义子过千,徒孙过万?
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
御史之前也曾经反应过来此类的问题。
比如都察院曾经要取消太监监军,因为太监监军,将权不专,反为所制,于谦和石亨对此就持有反对意见。
比如徐有贞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的时候,也曾经提到过:伯侯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杀良冒功,但是都察院的目的是揽权,让各地的巡按御史,核实军功再报。
军队的确需要监察,作为人类社会活动史上,最精密的大规模杀人工具,军队的底色就是暴力的。
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并且非常慌,但是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自古军队就有监军、虞侯、观军容使等等职务,如同大明的掌令官一样,他们都有掌令官的类似权责。
马上打天下的时候,好说,毕竟皇帝整日泡在军营里,和军队同吃同住,那么天下军队就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军队可以是你皇帝的私人武装,那为什么不能是将领的私人武装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老皇帝在还好说,老皇帝一走,新皇帝继位,那无论是监军、虞侯、观军容使都是皇帝的家奴。
皇帝都远在天边,一个家奴派过来,怎么和整日里与士兵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将领,争夺人心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历朝历代,不约而同的兴文匽武,崇尚文治,偃息兵戎。
大宋是一个极端,直接整成了重文轻武,被人按着打了一辈子,受尽了窝囊气。
但是大明,此时也正在慢慢的形成这种风气。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大明的军队需要监管,但是这监管却不能让军队之外的人去做,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如果有人骑在军士的头上,作威作福。
那军队跪了,大明也就跪了。
大明皇帝也只能和群臣们撕扯到大家都下不来台。
比如嘉靖皇帝和朝臣们为了两百万两,撕扯了好几年,最后也只拿到了20万两。
嘉靖大怒言道:朕的钱,他们拿走一百八十万两,朕只拿二十万两,朕还得谢谢他们!
跪着赚钱,寒碜,很他妈寒碜!
朱祁钰别的本事没有,抄点方法论的能力,还是有的。
掌令官是一批整日里和军士们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人,他们除了掌令官的本质工作之外,朱祁钰将会给掌令官以风闻言事之职。
锦衣卫衙门里可是养着不少的文吏,整理点线索和情报,干这个活儿,极为合适。
那整饬军务这四个字,便要让掌令官们,落到实处去,不能十七禁五十四斩喊得震天响,但是却落不到实际。
朱祁钰对掌令官的最大要求,就是…忠诚!
绝对忠诚于大明,绝对忠诚于大明的利益。
新朝雅政已经全面铺开,到底能不能持续下去,能持续多久,完全看朱祁钰这个皇帝能撑多久。
但此时,朱祁钰的身上,还蒙着一层巨大的阴影。
这两日,朱祁钰一直在钓鱼,就是希望把鱼钓出来,祭旗。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陛下真乃真武大帝转世也!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过了掌令官的院子,重重的松了口气。
至此,他的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完全铺设开。
利用集体农庄的法子,保证大明粮食产量的稳定,利用匠爵制度鼓励大明工匠们的发明创新。
利用职业技能学院,稳定的生产,成熟的技术工匠,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脱产工人越多,需要的脱产的劳动力就越多。
利用京师讲武堂提高军队的忠诚度,至少是十团营的忠诚度得拉满,二十万悍军摆在门前,如果不够忠诚,皇帝是无法睡踏实的。
利用家属大院,来控制京官们,不能让他们整天没事,寻欢作乐还结党营私,整日里就寻思着怎么僭越皇帝的权力,对下压迫。
他计划在五年的时间内,基本完成集体农庄法在大明实践的探索和建设,完成最基本的煤钢生产需求。
恢复京营实力并且更胜一筹,提高大明官僚们的效率和加速实干派官僚的选拔。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多生儿子。
五年内不生它十个八个,对不起皇帝的名头。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完了整个京师讲武堂,规划着自己在改元之后的所有政策。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要过年了。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已经腌入味儿的羊、猪、鸡肉已经挂在了门前,京城不论大小家,都会对家里里里外外进行一遍大扫除,算是一个去尘秽,净庭户的讲究。
而大年三十,这一天,也会换门神、挂对联、钉桃符、贴春牌,备上后墩肉,放到沸水锅里煮一煮,插上筷子,祭祀祖先。
等到这祭祖祭家宅之神后,这些肉切成片,就是回锅肉了。
可惜的是,此时的大明,还没有辣椒,回锅肉的味道还不算美味。
想吃辣椒,那得去美洲取去。
大年三十这一天,大家会在门前放上一根棍子,算作是驱赶年兽了。
宫眷、内臣,比如兴安,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算是比较喜庆。
但是朱祁钰走过了京师的大街小巷,却看到了多数人家的门联,都是白底黑字。
大明约五十万壮丁,战死于迤北,五军营虽然来自各边方,但是三十多万的民夫,的确是在京师招揽。
京师最少也有四十多万户,今年这个年,是过不安生的。
过年的喜悦,并不能抹平亲人的离去。
这个仇不报,这代的大明人,寝食难安。
瓦剌人!
“驾!”朱祁钰再次催动了马匹,向着郕王府而去。
大明的拜年和后世不同,大明朝的拜年,是在三十这天日暮的时分,辞旧岁,互相拜年。
朱祁钰作为皇帝,即便是在宫里,朝臣们也会以此赶来贺岁。
明日国祭之后,朝廷命妇们,回到宫里觐见孙太后,然后一直留在宫里,等待晚上的大宴赐席。
过年是一个比较繁琐的事儿。
“嘱咐门房,一应礼物都不要送进来,谁提着来的,谁提回去。”朱祁钰翻身下马,嘱咐着门房。
蛮清有乾隆整出的议罪银,大明有朱祁镇搞出的贺岁礼,大差不差,都是向臣子们收钱的行当。
朱祁镇还有万寿礼,几乎等同于宋徽宗赵佶的生辰纲了。
水浒传里,就有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的戏份。
这些个昏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指挥自己的心腹敛财。
赵佶的心腹是蔡京,朱祁镇的心腹是王振,而乾隆的心腹自然是和珅了。
朱祁钰不差这点钱,送什么送?真想要,他可以自己去抄家。
朱祁钰让门房给拦了年礼,意思很明显。
新朝新气象,改元之后,依旧搞这套礼尚往来,那就不能怪朱祁钰不客气了。
“内承运库今天收了多少银子了?”朱祁钰走进了郕王府,问起了兴安自己钓鱼的事。
兴安俯首说道:“十之八九,只有几家亏欠的比较多,正在四处筹银。”
没钓到…
朱祁钰格外的失望。
之前农庄法的时候,虽然都磕头请求收回成命,但是却没人死谏,跳出来,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这次追缴私窑,也没人跳出来,乖乖的拿钱消灾。
甚至官舍法的官邸,陛下都放出了风来,结果也是哀嚎遍地,但是却没人跳出来。
朱祁钰是失望的。
他还准备抓几个,祭祭刀,明正典刑,杀鸡给猴看,这可倒好,没一个愿意当鸡的,一个个的死精死精的。
他坐在正厅,接见了朝臣们的恭贺,这一直来来往往,看来得闹到了宵禁的时候,才算是消停下来。
“明天还要祭祖,祭祀春神句芒,有的忙咯。”朱祁钰摇头,过年祭祀是一件很郑重的事,礼部那帮人准备一个月多。
今年还涉及到了改元之事,规模自然更大。
朱祁钰更是要办大事,这个年,看来是不好过。
“兴安,于少保在哪?”朱祁钰停顿了一下问道。
贺岁的京官,带着贺表,除非病的不能动的,几乎都来,唯独没见于谦和金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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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恭敬的说道:“于少保还在大兴,和金尚书一道,在忙活集体农庄的事,有些政令还是要宣讲的。”
“他们奏了贺表。”兴安再次俯首说道。
不是于谦不恭敬,而是于谦在忙着朱祁钰的农庄法之事,过年也不会休息。
这事本来该户部负责,但是户部显然有点压不住,只好请了于谦帮衬。
京师的农庄法,比山外九州、福建更难。
京城的膏腴之地,几乎全都被侵占了,在京师清田,那必须有军士佐助才行。
否则有些地主的家人们,那怎么能愿意呢?
一县一地的推进,于谦回到京师,和朱祁钰聊了之后,就一直在做此事。
朱祁钰点头说道:“辛苦两位老师父了,九重堂和金府,明日再赐些牛羊肉。”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
于谦在做什么?
一些农户纠结起了家人们乡民,反对农庄法,鼓噪之间,突然一支箭,就射向了于谦,但是人多,没有射到于谦身上,反而射到了旁边的木柱之上。
这一下,京营军士立刻红了眼,立刻列阵。
刀出鞘、铳上膛、大楯兵举着大楯,立刻将于谦团团围住,而钩镰枪闪着寒光,杵在了大楯之外。
鱼鳞阵,一种保护性的军阵,这批军士是大明精锐。
瓦剌人用太上皇做诱饵想要计杀于谦,瓦剌人拼命冲阵,几万人的骑队和步战,都没杀的了于谦。
现在差点死在大兴。
“杀!”军士们可不管那么多,队正可不管那么多,歇斯里地的咆哮着。
“杀!”
军阵爆发出了一声怒吼,那些喧闹不已的地主家仆们,被这一嗓子,差点吓得趴在地上。
见过血的军士,那股煞气,哪里是这群家仆能够受得了的?
而且这都是老营里,训练有素的军卒。
军阵十分熟练的稳步向前推进,于谦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神迅速的转动了几下,额头沁出冷汗,他眉头紧皱大声的喊道:“停!”
军阵为之一顿,立刻停了下来。
“某无碍,放下刀兵。”于谦赶忙制止了军卒们,眼看着钩镰枪距离那帮家仆的鼻子尖只有几寸。
于谦才松了口气,这要是闹出人命来,他怎么回京给陛下交待?
天子辇下,当街镇杀百姓,屠掠平民,他就是再有理,到了朝堂上,他也说不清楚的。
当然天子可能宽恕他,但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于谦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在外巡抚十九年,他一直在做这种事。
他在情况发生之后,就立刻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
大明军队和大明百姓之间,在推行农社法的时候,抽出刀子火并,杀的越多,这农庄法,还怎么能办的下去?
于谦遇到过这种事。
“大家听我说!”于谦走出了军阵,大声的喊道:“农庄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模样。”
“少保。”军士有些焦急,这万一还有刺客该如何是好?
于谦却不以为意的站在了高台之上,他请出了陛下的圣旨,高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圣旨,白纸黑字就写在这里!大家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
一个人大声的喊道“你谁啊,你保证,说话算话吗?你算老几啊。”
这人刚喊完,却是引得了为官的百姓们哈哈大笑起来了。
离的近的百姓,笑完眉头却皱了起来,小声的讨论了起来。
“这是于少保…你连于少保都不认得?还咋呼个啥!”
“我似乎认得这人,他跟我说,陛下要送我们去迤北换太上皇。”
“我好像也见过他,你们呢?这人不是说是包揽粮差的那个吗?他说陛下要七成农物,是他吧。”
“就是他!皇榜还没贴,他就四处转悠,到处饶舌!”
“抓住他!”
……
百姓变得群情激奋了起来,场面瞬间变得异常的紧张,这眼看着就要当街打死人了。
那人一直在跑,但是却被人围堵了起来,百姓或许有点愚昧,但是不代表他们傻。
每年春秋两税,到乡里村里散播流言蜚语的还少吗?
一会儿陛下要加税,一会儿陛下要征丁,结果都是他们私自摊派,私役为仆。
局势瞬间逆转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飞在天上了
于谦自然看到了那人,他大声的喊道:“安静!”
“校尉!”
明晃晃的刀片,立刻让在场所有人不敢擅动。
“校尉速去拿人,别被百姓给打死了。”于谦赶紧让校尉去把被围着的那个人拿下。
百姓都是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指甲盖儿里都是土。
这人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喧闹结束之后,于谦才松了口气,他旧任地方,如此群情激奋起来,这人大约就死定了。
这不利于农庄法的推行。
他深知这些地主及其家仆们,恐惧着什么。
有人在民间刻意散播谣言,说大明这次实行的田策,是要将他们的田产,收归王田,然后将地主们,他们全都送到瓦剌人手里当牛做马,换太上皇去!
收归王田也就算了,这送去换太上皇?
这京畿附近,隔三家差五户,就有一户的壮丁,死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他们当然拿起刀子来抵抗。
于谦面前的这群地主及其家人,其实绝大多数都称不上地主,只能算是自耕农,有几亩薄田罢了。
大明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多数的缙绅、富户、巨贾、豪门,就仓皇南逃了。
留下来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最多的也只有不到半顷良田的小门小户。
于谦站在了一个高台上,大声的喊道:“都静一静!静一静!”
于谦深知百姓们是盲目的、是容易被挑唆的、群情激奋的,是不那么容易安抚的,往日里要废很多的口舌。
但是这次,他身边跟着两个百人队的十团营军士,那明晃晃的刀片,非常简单的,让所有人冷静了下来。
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清了清嗓子,将陛下的圣旨放在了台子之上,然后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听我说。”
“陛下的田策被一些人以讹传讹,传的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我告诉你们,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都在圣旨上写着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大明京畿的百姓们,当然知道,于谦刚刚在京师门前,打败了瓦剌人,于谦在战前让御史们承诺的事,桩桩件件都坐到了。
保住了他们的家人,保住了他们的地亩,保住了他们的粮库,他们不用脸上刺字做北虏的奴仆。
这一点,是众做周知的。
于谦的名望早已如日中天,仅在大明新帝的声望之下。
陛下在德胜门外纵马奋战,已经在京畿传开了,当今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于谦的信誉也是极好的,大家当然也愿意听一听,到底是什么。
于谦看着人群们期盼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人群一旦暴烈起来,是不容易压下去,但是只要愿意听,那就很简单了。
他继续说道:“首先大家关心的第一点,农庄法的实行,陛下的旨意是自愿加入,所有人都可以自愿加入,也可以自愿退出。”
“如果不愿意加入,可以自耕自收,依据旧例纳赋即可。”
有的是人,不愿意和别人一起耕种田亩,比如手里田比较多的。
这一点朱祁钰和于谦是早有预料的,自愿原则,是一个大前提。
当农庄法的效果体现的时候,不愿意加入的自耕农,也就会加入了。
“大家关心的第二点,就是陛下弄这个农庄法,是不是又要加赋啊?”
“没有的事!”
“陛下的旨意明确说了,是收成的一成半,多一分不取,多一厘不要。”
“若是有人伸手,陛下就会把他们的爪子剁了!如果有人强征横敛,陛下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死也不得入土为安!”
大明的赋税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繁重,再加上地方,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更是横行无忌。
武装收税、抗税,夏秋二税,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如果不加入集体农庄,是无法保证自己的收成的,于谦巡抚地方十九年,定下这一成半,那是有理由的。
大多数自耕农,其实连一半都落不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报团取暖,也是人的天性。
“大家关心的第三点,陛下训练那么多义勇团练干啥?是不是派上前线打仗去啊?是不是加入了集体农庄之后,大家都成了军户了呀?”
军户的松动,其实从逃兵不杀的军令之后,已经开始了,大明皇帝更愿意把军户改成一种服役期间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永远当军户。
不过这需要在清田、推行农庄法、黄册和鱼鳞册再做之后,才能做,急不得。
但是这些事,于谦是解释不清楚的,他也不会讲。
“陛下训练义勇团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咱们大家,能守住自己的粮仓啊。”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通惠河上闹了黑眚,很是吓人。”
“咱陛下,那是真武大帝转世,嘿,一声令下,那黑眚立刻伏法!现在,那些黑眚们,还在通惠河上吊着呢!”
朱棣曾经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读书人信不信,那不知道,但是大明的百姓是深信不疑的。
这件事后来还闹出了笑话,后世翻修钦安殿,发现了三千本清代藏传班禅领衔手书大藏经,用佛教经典镇压真武大帝的事来。
不一个系统,也不知道怎么去镇压。
真武大帝转世,斩妖除魔,那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金濂抹了一把脸,他直呼好家伙!这都能行?
这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就差配块惊堂木了。
于谦与老百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老百姓能听得懂,之乎者也在朝堂上,他于谦不会说吗?
但是你跟百姓们说之乎者也,那不是乱弹琴吗?
于谦继续振声说道:“这天底下啊,他不太平啊!”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训练这么多的义勇团练,自然不是要转军户,而是为了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好!”一个农户高声的喊道,引起了阵阵的叫好声。
他们弄清楚了农庄法的核心,是不是强迫,是不是加赋,是不是转户,关键是他们敬重的于谦于少保,告诉他们,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
他们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陛下真武大帝转世,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不是应该的嘛?
水浒传里,开篇就说了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零八魔星,正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单将也。
于谦说的妖魔鬼怪,其实不是真的意义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一些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缙绅、豪强、巨贾。
于谦不由的有些感慨,人间的路走多了,有些人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于少保!俺有个问题。”一个前排的农户低声的说道,他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接过了一碗茶水,喝过之后,才满是笑容的说道:“请讲。”
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
在百姓眼里,朝廷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那是不能得罪的,更遑论,这当朝少保了。
于谦的态度是很和善的,百姓才能放下心里的恐惧,说出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这农夫才鼓起了勇气,大声的文道:“这粮食都堆到了粮仓里,陛下拿走了一成半,那剩下的呢?就在里面堆着吗?”
“问得好!”
于谦听完了农夫的问题,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说了,这粮食怎么分?那自然是要按劳分,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
“这是工分法的内容,我来给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天每半个时辰,就算作是一分,一天最多就是十分。这里面有几个事儿要告诉大家。”
“这个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总不能说壮劳力干了一天活,拿了十分,那边好吃懒做不干活,混了一天,也给他十分吧,这不合适。”
“所以,每天下了工,就要大家凑到一起,对于这些不干活的,要提出批评酌情扣分,对于干活多的要进行鼓励加分。这就是死分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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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农夫高声的喊道:“那俺们也不会算啊,听起来就麻烦的很咧。”
于谦不由得感慨,陛下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他底气十足的说道:“陛下准备啊,让大家都学算术,至少几个月,陛下专门亲手写了算术,更准备请一些先生教大家怎么算术。”
这农夫一听了然,乐呵呵的说道:“干脆让西席先生直接算账得了,陛下派来的,咱们也放心。”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这算分的事,是头等大事,大家一起算,才能算的明白咧,让一个人算,那不就成,他说了算了吗?”
于谦又喝了口水,才继续宣讲陛下的政策。
直到日暮的时分,于谦才停下了宣讲之事,但是依旧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
于谦却没有任何解释,而是推开了众人,回到了县衙。
不解释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会以讹传讹。
十九年的经年老吏,累积下来的经验,那岂止是三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红光满面的回到了县衙,才换了车驾,向京师而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他还是得回京贺岁去。
这不是恭敬不恭敬的问题,这是礼制,于谦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过年怎么能不去陛下那里贺岁呢?
那是大逆不道,那是不恭顺。
都察院那帮人,整天对着上司磕头,对着坐师磕头,都把脑袋磕肿了,陛下申斥他们不恭顺,申斥的没错。
别人不恭敬还好,于谦和金濂身上,还背着废立皇帝的大逆之恶,若是不恭敬,会被连章弹劾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削太上皇帝号(均订加更)
于谦很快的来到了郕王府,他和金濂是最后两个贺岁的人了。
“于少保、金尚书辛苦。”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给两位爱卿沏茶,沏好茶。”
“陛下不用麻烦了。”于谦赶忙阻止,但是兴安已经把茶端上来了。
兴安猜到了两位忙完了国事,总是要来拜年的,他看着日头准备的,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他当什么皇帝近侍呢?
于谦坐在左面,金濂则是坐在了右侧,兴安立侍。
“于少保,最近的农庄法,推行的如何?”朱祁钰关心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农庄法,是朱祁钰推出的一个大明时代抵抗土地兼并的重要手段,也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良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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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比以前的模样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胜券在握一般的说道:“陛下容禀。”
他将自己在京畿推广农庄法的事,事无巨细的说了个清楚。
“为何有人对于少保射箭?”朱祁钰一听有人反对农庄法并不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也在朱祁钰的预期当中。按照经验,高生产力,也就掌握了较多生产资料的地主们,是不乐意集体农庄的。
因为是按劳分配,不是按资分配。
朱祁钰定了定心神,颇为认真的说道:“细细说来。”
于谦有点意外,其实陛下的性子有点急,他还以为陛下会怒而兴兵,前往捉拿,但是陛下却是非常耐心。
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
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于谦早就打好了腹稿,赶忙说道:“陛下,其实臣刚开始推行农庄法,就发现了端倪,有人不满农庄法推行,大肆散播谣言惑众。”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必然,朕早有猜度。”
金濂无奈的说道:“这也是臣找到于少保的原因,臣无能,这农庄法推行看似简单,却是步步维艰。”
金濂并没有多少和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他也在努力学习于谦的那些手段。
这些日子,多少有了点眉目。
带节奏这种事,朱祁钰见的很多,自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为奸人所利用。
大明朝在万历年间,还有窑工跑到长安门前,跪拜求万历皇帝收回矿监。
开矿,国朝不能收税?这是什么道理!
大明朝的一些人,带节奏,同样是一把的好手。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谣言甚嚣尘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百姓压根分辨不出其中是非对错来,稍被鼓动,尤其是这农庄法还是个新鲜事儿,他们会担忧。”
“当时有人在人群中向臣射箭,十团营勇字营军士,差点在大兴县衙门前,与百姓发生冲突。”
“这就是在背后散播流言,妖言惑众的目的!他们想看到朝廷和百姓发生冲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好在其中,浑水摸鱼。”
于谦的分析非常透彻,而且并不是说胡话,无凭无据。
他继续俯首说道:“臣已经将那个乱中射箭之人,抓到了,相信审讯之后,必有结果。”
“臣以为,抓住这群散播留言的罪魁祸首,背后之人,更为妥当。”
“杀鸡儆猴,方为上策。”
这就是于谦,他做事,从来不是只提出问题,而不给出问题的原因。
于谦不仅给出原因,还提出他的解决方案。
与都察院的御史们,完全不同。
都察院的御史们,总是提出问题,不给原因,然后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方案,实际上,是为了揽权。
什么是恭敬,什么是不恭敬,这就是区别。
当然于谦的解决方案,还是需要陛下去圣裁。
朱祁钰不由得想到了万历年间,窑民扣长安门,万历皇帝大怒,命令缇骑出动,驱赶人群。
结果呢?
就是缇骑和窑工大打出手,长安门前血流成河。
解决群众问题,是个穿针引线的细活儿。
慈父就非常善于穿针引线,最后以间谍的名义,发出biubiu的声音,将散播谣言之人,连根拔起。
慈父的穿针引线也要学。
“卢忠,将人拿了,到了北镇抚司衙门,无论用手段,让其开口。”朱祁钰叫来了卢忠,吩咐他去做事。
于谦并没有审讯那个射箭之人,因为于谦是兵部尚书,他不是法司,他并没有仗着自己深受皇帝信任,就随意的擅权。
这就是臣子的恭敬。
于谦坐下之后,便讲起了大兴的事,尤其是说到了真武大帝转世这一段,满是笑意。
朱祁钰有些愕然的说道:“朕这就成了…真武大帝转世了?”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百姓不视教化,若是讲的太复杂,反而不妙,等到他们多读些书,自然知道了道理,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了。”
金濂赶忙补充的说道:“陛下真武大帝转世之事,百姓们反应还是很好的,这有些朝政不那么容易解释清楚,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法子。”
“哦,这样。”朱祁钰想了想,这个时代,假托神明之名,其实也不是不可,实事求是的说,还有更快速的方法,去推广农庄法吗?
似乎也没有。
真武大帝转世,这个假托之名,朱祁钰认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于少保如此辛苦,大年三十还在忙碌,这一人讲宣政令,还是速度太慢了些。”朱祁钰略有些感慨的说道。
如果掌令官们,已经培养好了,于谦何必如此辛苦呢?
于谦则笑着说道:“臣不觉得辛苦,倒是怡然自得。”
“臣在地方巡抚十九年,也习惯了跟百姓们打交道。这百姓诸事繁琐,但是颇为有趣的很。”
“在这朝堂里,臣有的时候,却是应付不来。”
于谦是正统十三年,才从地方掉到了京师任兵部左侍郎,他出任地方十九年年,这短短一年的时间,于谦还不太习惯在朝堂上和在京文武打交道。
结果土木堡惊变一事之后,他突然就变成了执掌牛耳者,颇为不适应。
朱祁钰沉吟了很久,说道:“于少保,朕以为还是得培养一批人,眼下还只是京畿,若是行之有效,天下推行之时,难道还要于少保在两京一十三省巡抚吗?”
“那绝对不行。”
“不如这样,专门组织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士们,负责学习政策,宣讲政策,尤其是对百姓宣讲,这件事很有必要提上日程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定册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让翰林院去做这些事吧,翰林院那么多的侍读学士、六曹章奏、经筵讲官,食朝俸禄,总要做些事的。”
大明的翰林院学士的地位,是不如前代的。
因为文渊阁大学士这一职务的出现,皇帝问政也不再询问翰林院,而是询问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也逐渐成为了养才储望之所。
于谦犹豫了下,才说道:“那也是可以,不过还是要专门选拔,臣也担心,翰林们,他们做不好。”
为什么于谦担心翰林院的翰林们,做不好宣讲之事呢?
地方政务,千头万绪,百姓的问题,千奇百怪。
他非常不看好,掉书袋的翰林们,能讲好陛下的政策,甚至适得其反。
下去一顿之乎者也,被老百姓骂的狗血淋头。
但是于谦关于这个事,还不好多说,有揽权的嫌疑。
朱祁钰却立刻回过味儿来,颇为肯定的说道:“啊,对,对,翰林们,五体不勤,他们整日里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日子过得舒坦,早就脱离了地面,飞在了天上,他们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呢?”
“让他们干点农活儿,能把他们累死似的。不妥,不妥。”
朱祁钰为什么不信任翰林们,其实他们脱离百姓了,思考问题的角度,早就不是从大明的角度。
敌在宣传部这种事,也不是大明独有,苏联不也那样吗?
他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掌令官们,似乎又多了一项职能。
耕战,耕战不分家,只能辛苦即将入学的掌令官们了。
要不要考虑让掌令官们,发展下线?
那就需要一个纲领了…
朱祁钰突然发现,其实很多组织架构,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就不得不专设这种架构,来解决问题。
“这事朕来思虑吧。”朱祁钰倒是没让于谦费这个心神。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命。”
金濂感慨的说道:“这农庄法在山外九州的速度,可是要比臣快很多很多。”
“是臣失职。”
于谦面色犹豫了很久,低声问道:“陛下,臣在京畿推行农庄法,听说京师动荡不安,先是追缴私窑获利,又是都察院被申斥,紧接着大小时雍坊改官邸,而且英国公府上的两位都督,也被陛下训斥了。”
“陛下,群臣议论纷纷,惶惶不安。”
于谦回京之后,就被人拦着说了好几次这个事儿,他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奇怪。
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太子呢?
京畿农庄法推行的比较慢,朱祁钰并没有怪罪金濂的意思。
山外九州和福建的缙绅都跑了,那边施展起来,更容易放开手脚,大肆作为。
而且杨洪和陈懋手里抓着刀子,还训练了不少义勇团练,那自然是做的极快。
但是京畿没有那么多义勇团练,金濂也只能求助于谦了。
至于于谦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看了看书桌上写好的祭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有些决心,只有他这个皇帝能下,也不能和朝臣们商定。
朱祁钰看着天空偶尔升起的烟花,炸裂在空中,感慨的说道:“过年了,两位爱卿留在京师,多多休息才是。”
金濂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臣明天早上,随陛下祭拜太庙和天地之后,还得继续去大兴,这件事拖不得,等到忙完了这段儿,再歇息不迟。”
“等到明年开春之后,那些个南逃的缙绅富户,巨贾豪强就该回来了,臣得抓紧时间把这事给办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金濂做事十分有章法,虽然他没有什么建言献策之举,但是无论是通惠河维护粮草线,还是这次的农庄法推行,都做得极好。
总体来说,是个没有多少主意,但是能够做事的人,执行力很强。金濂的特点就是执行,你皇帝说往东,我立刻就往东走。
但是皇帝要不说,他有时候也是拿不定主意的。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于少保,这痰疾,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垂怜。”于谦赶忙说道。
事实上,他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尤其是最近,大明诸事逐渐走上了正轨,他心里的负担变小了许多,休息也好了很多。
心里不装那么多事,病好的自然快。
这说话已经是中气十足,红光满面,这些日子,痰疾也未曾再犯过。
大明有个好陛下,他也能少耗一点心力,他最怕的就是心力熬干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明依旧是那个下坡路上的大明。
现在一切都变了。
大明新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无愧于贤君二字。
太阳再次升起!
可惜,陛下若是多有几个孩子就好了,好在陛下春秋鼎盛,这事倒不用太过于急切。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好,于少保,国事多舛,有劳了。”
“臣告退,陛下躬安。”于谦和金濂,行了一个稽首礼,转身向着郕王府外走去。
朱祁钰看着这大明柱石挺拔的背影,有些感慨的说道:“兴安,陆子才对于少保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生病不能只听主诉,得听听医生怎么说。
兴安当然知道朱祁钰关心什么,日常巡查的时候,也问过太医院院判陆子才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陆良医说,病灶根深蒂固,症状缓解了,慢慢就是拔根了,只要于少保再不用熬心力,那一两年,就好干净了。”
太医院向来如此,给皇帝看病,他可能不大行。
但是太医院给别人看病,立刻就体现出了太医院的水平来!
无愧于国医圣手四个字。
朱祁钰听说如此,也安心了许多,于谦这个身体,还能为大明尽忠多久,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现在看来,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大成功!
他嘱咐道:“让奢员多操点心,别让有心人利用太医院,对付于少保。”
“臣明白了。”兴安拿出了备忘录,记下了此事。
于谦的九重堂和郕王府相隔不远,他和金濂互相作揖告别之后,回到家中。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就躺下,没多久,便睡熟了,还有了些许的鼾声。
于谦的夫人董氏看到这一幕,眼角淌出了眼泪。
她赶紧抹了泪,站起身来,想要收拾庭院,却是已经有了婢女收拾,不用忙碌了。
董氏为何会哭?
于谦痰疾犯起来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痛苦?脸色涨红后立刻变得惨白,终日咳喘不停,半夜无法安寝。
这让人何等的揪心?
每每到了冬日,就是董氏最害怕的时候,她生怕自己家里这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有的时候,于谦还会突然半夜惊醒,然后咳嗽半宿睡不安稳,一直到黎明时分,又开始犯迷糊,可是公务缠身,更是熬人。
今年冬天,虽然丈夫格外的忙碌,但是,却是未曾向往日那般咳嗽了。
这般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模样,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
她的丈夫无法入睡的原因,一来是病症,二来则是忧心国事。
巡抚地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大明正在腐朽,每念及此,于谦就是寝食难安。
她的丈夫这几个月,虽然劳累,却未曾耗费心力,吃饭吃得香,睡觉也踏实,不会无故惊醒,长吁短叹。
董氏心力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董氏不清楚,但是对于董氏而言,大明的新帝,就是她心里的圣君英主!
无论是病症,还是国事,圣君都解决的很好很好。至少董氏已经再没看到丈夫夙夜忧叹了。
董氏擦干净眼泪,开始安排明日过年的饭菜,年三十于谦在外面吃的饭,大年初一,自然得是在家里了。
次日的清晨,于谦洗漱之后,准备用过早饭就去大兴,他看着颇为丰盛的早饭,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今年过年居然连吉盒都有。
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的是多种干鲜果品,北方冬日这都是稀罕物,可不便宜。
董氏看着于谦的样子,摇头说道:“陛下定下了一套按品秩供应单子,是配合最近的官舍的政令。”
“各级官员,在过年的时候,年货有多少,都是定好了,随时增补减少。”
“安心用吧,甘心清贫,会被人说是沽名钓誉的。”
于谦这才了然,拿起了一颗蜜饯,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赏赐的啊,那没事了。”
“若是我死了,那就不要在这九重堂住着了。”于谦擦了擦嘴,站了起来,准备前往承天门,等到祭祀之后,继续推行农庄法之事。
董氏却一把拉住了于谦的胳膊,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说清楚再走,这这又是怎么了!”
“国事,跟你也说不清楚,但是眼下大明百废待兴,作为臣子,这是本分。”于谦拽开了董氏的手,走出了正门,穿着朝服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陛下要祭太庙告慰先祖,这是国祭,他必须的去。
为何于谦会说这等话?
因为农庄法,真的会得罪很多很多人,随着政令的推进,阻力会越来越大。
于谦也做好了准备,一如当初,出城,在城郭与瓦剌接战一样。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
董氏站在门前,忧心忡忡。
这是做什么呀,前脚忙完了京师之战,这又去边方巡查,现在又得在京畿屯田,这好不容易做点屯田的事,也会有大难不成?
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
图大明国泰民安。
朱祁钰已经穿好了衮服,坐上了辂车,向着皇宫而去,今天,他要祭祀太庙。
在京所有八议京官,都要参加此次祭祖。
朱祁钰的辂车做过了承天门,走过了金水河桥,一步步的踩过了午门,来到了奉天殿前的金砖广场之上。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声乐生舞姬,开始奏乐起舞。
朱祁钰从辂车中一步步的走下,正好了头顶十二旒冕,一步步在群臣面前走过,来到了左祖右社的太庙。
太庙之前的焚香炉上并没有任何的香火,这需要朱祁钰这个新的天子,上第一炷香。
庄严肃穆的声乐声中,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烛。
“祗告天地!社稷!宗庙!”
“上皇不孝,至六师尽丧,北狩迤北,而不思修德,挟寇叩关宣大!宠幸馋臣,至紫荆关陷,兵临京师!竖大纛以壮贼寇声势!”
朱祁镇不孝,祖宗的江山叫到了朱祁镇的手里,把京营砸了进去,还被俘虏了,还跑去叩门,宠幸的宦官,杀了紫荆关的守将,导致京师被围困。
还自己竖起了代表皇帝的龙旗大纛,壮敌人的威风。
这就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上皇不悌!”
“太上皇至尊,迤北饮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引众达子齐声和之,谓袁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不悌,以太上皇之尊贵,在迤北喝酒,弹胡琴唱曲,去了鞑子应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大唐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擒颉利可汗到帐下,让颉利可汗跳舞,让南越国王冯智写诗。
他朱祁镇倒好,给胡人弹琴唱曲!
这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恭顺!
朱祁镇还对袁彬说天意还在,自称朕终究是回来的,这就是对皇帝的最大的不恭顺!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不是皇帝!
称孤道寡就是对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不恭顺!
“上皇不仁!”
“受玺以来一十四年,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承平之后,海内富庶,文武恬熙。首事麓川,继以北伐,闽浙疮痍,黔粤啸聚。”
不仁,十四年,任用王振不理朝政,把闽南百姓逼反,大明监国才短短八十年,却是闽南浙江满目疮痍,四川、广州贼寇啸聚山林,民不聊生。
仁宣二朝十一年,勤修德政,休养生息,到了朱祁镇手里,没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上皇不义!”
“败坏纲常,变乱祖制任用奸佞,妖宦凶恨。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人、尊佛封师,邪异盈朝。”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
大明祖训是宦官不得干政,虽然这条因为文官不断做大,宦官成为了大明皇帝平衡文官的重要手段,这祖训已经不符合现下的环境了。
但是用宦官,也没朱祁镇这个用法!连日常巡视京营,都让太监代劳!
那你皇帝干什么呢?
朱叫门还封了崇国寺杨禅师尊为上师,出入的仪礼,和郡王王相同,坐食膏梁之美,身披锦绣之华,视皇帝如弟子,轻公侯如行童。
这国师何等的威风?
朱叫门还大修寺庙,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修了的最大的庙宇,大隆兴寺,侈极壮丽,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朱祁钰刚坐上监国位,大家对于让国师去迤北感化瓦剌人一致赞同!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中原王朝从来都是神权君授,哪有做国师徒弟的?!
“国家厄会,盖莫若如此!闽浙疮痍,黔粤啸聚,麓川敌寇逞凶,狡寇危城!”
“朕临危受命,奉命居摄,旋帝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
“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朱叫门把国家折腾成了四面楚歌的境界,而朱祁钰临危受命,摄政又承帝位。
固然是于谦贤明,但是他朱祁钰就不贤明了吗?
于谦是臣,但他做事有他的局限。
京营调度、粮草周转、军将调任、赦免诏狱可用之人这些事,都是朱祁钰做的。
就连于谦的兵部尚书,都是朱祁钰给的。
那么他朱祁钰是皇帝,守住大明江山社稷,有没有功劳?!
既然宣宗朱瞻基,把社稷人民交给了正统朱叫门,他守不住。
那江山社稷又来到了朱祁钰手中,朱祁钰守住了。
这皇帝位,是不是理直气壮的坐稳它!
“上皇不孝、不弟、不仁、不义!臭名昭著,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上皇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慎重。”
“朕请天地!社稷!宗庙!削太上皇帝号!以正天下之风!”
朱祁钰的祀文一出,朝臣们瑟瑟发抖!
议论之声将整个广场都是吵吵嚷嚷!
他们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几日,陛下追缴私窑获利,为何公开了官舍法的营建,为何反复申斥。
就是为了找到太上皇的忠诚走狗,然后杀了祭旗!
陛下这篇告天地、社稷、宗庙的祭文,压根就不是礼部拟好的!
兴安沉默不语,这份祭文,是朱祁钰亲手写的,他却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削太上皇帝号。
他朱祁钰,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朱祁钰将朱叫门的事儿,桩桩件件,摆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
他乃是庶出子,庶皇帝,他要正名位,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权力法理,锚定在大义之上,而非禅让诏书和懿旨上!
朱祁镇的禅让诏书也好,孙太后的懿旨也罢,那仅仅是锦上添花。
当然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的时候,也想到了会面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要将朱祁镇从太上皇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皇位,从朱祁镇禅让这件事上摘出来。
禅让诏书是伪造的,王直、金濂、于谦、岳谦,人人有份,即便是最后逼得朱祁镇在诏书下印,那也是废立。
朱祁钰这么换了概念之后,这四位参与废立之事的朝臣,就可以安心为国尽忠了。
大逆之恶,自然无从谈起。
废立皇帝的确是他们做的,但是他们从废立,变成了从龙之功。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朱祁钰等于告诉了天地、宗庙、江山,这皇帝位,是朕要当的,其他人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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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在名义上,比皇帝更加尊贵,那自然要废掉他的太上皇帝的帝号。
“朕祈大明列祖列宗庇佑,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朱祁钰最后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焚香炉上。
朱祁钰和朱祁镇不同,朱祁钰不仅仅自己要好好活,也要其他忠于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
总体来说,朱祁钰,是个好人。
当然有些人,他自己都不当个人,那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有必要送他们去见大明列祖列宗了。
不废朱祁镇的帝号,这大明谁都没法好好活。
朱祁钰受制于庶皇帝,名位不正。
朝臣们因废立之事忐忑不安,百姓们血仇无处可报,袁彬、岳谦、季铎、两名无名缇骑,他们弑君之罪,做完了,如何能活?
这就是朱祁钰要办得大事。
前面钓鱼没钓到,没能够杀鸡给猴看,那此祭文一出,会不会闹出死谏?会不会闹出党争风波?会不会闹出宫变?
但即便是闹出来,这事儿,就不办了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于谦也不去大兴了,今天是去不成了。
金濂也去不成…
这大兴县只能先过年了。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哪里都不去。
今年朝臣们,本来以为稀松平常的祭祖,改改年号,大赦天下之类的诏书发一发,傍晚的时候,一起吃个大宴赐席,你好我好大家好,过个好年。
陛下直接搞成了废太上皇帝号的大事。
繁杂的礼仪之后,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他没有去奉天殿。
现在是休沐期,是不能朝议的,但是并不妨碍灵活的利用制度,去进行廷议。
廷议一共二十六人,乃是权力的核心层,司礼监、文渊阁、六部尚书、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和六科给事中。
先把权力核心层的声音统一了,下面的人才不会难做。
文华殿内此时喧嚣声震天,再加上殿外凄厉的北风呼号声,颇有些琴瑟和弦。
朱祁钰站在后殿,并没有去前殿,他在等,等朝臣们议论完了,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之后,再进去。
兴安在里面守着呢,有了信儿,自然会过来禀报。
朱祁钰老远就看到了孙太后,那是张极其盛怒的脸,但是孙太后在宫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摆驾回宫,没有和皇帝多说什么。
现在大明新君大权在握,她能怎么办?
而钱皇后拉着刚会走路、穿着小棉袄的朱见深,也在远远的站着。
钱氏有点犹豫,最终准备转身离开。她来是想让太子朱见深,过年给叔叔朱祁钰磕个头,过年贺岁,自然要给长辈磕头。
此时的朱见深压根不理解,他的叔叔到底在干些什么,这甚至直接涉及到了朱见深的生死大事。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去在乎这个小孩子的想法。
朱叫门的帝号一旦被废去,那朱见深的太子位,也会一起废去。
朱见深还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对着站在后殿门前发呆的叔叔挥了挥手,颇为可爱。
朱祁钰同样满是笑容的挥了挥手,吩咐自己身边的无名缇骑,去将二人引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颤巍巍的要行礼,声音里全是惊惧。
这个当年的郕王陛下,当初那么谦逊、恭敬、温和而有礼,现在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
郕王谦恭未篡时。
这算是烈火烹油,将这孤儿寡母,放在了火架上烤。
“臣朱见深,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朱见深跪下磕了个头,说了一句非常流利的话。
过了年刚三岁的孩子走路都走不稳,说话都是磕磕绊绊,这么流利,想来是被教了许久,礼节才能如此到位。
“平身。”朱祁钰将朱见深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打掉了朱见深身上的土。
朱祁钰端了端朱见深,笑着说道:“深儿长胖了呀,来让叔叔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咦…”朱见深小孩子,直接伸出了手指在朱祁钰的脸颊上戳了戳,乐呵呵的说道:“叔叔好。”
钱氏被朱见深这个动作吓得差点魂儿都掉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旁边的无名缇骑绣春刀探出了鞘。
这九名无名缇骑,可是谁都不管不顾,只要威胁到了皇帝的安全,那就会出刀。
朱祁钰也戳了戳朱见深红彤彤的脸蛋说道:“嗯,叔叔好。你最近吃的好不好啊?”
朱祁钰一只手端着朱见深,另外一只手摆了摆,示意缇骑退后,三岁的小孩子,不用这么紧张。
“不好。”朱见深嘴都撅了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领说道:“我要吃肉肉!母亲不让吃。”
庶子在大明叫庶孽,就是偏房出的孽障的意思。
母亲这个称呼,是一个非常正式的称呼,朱见深嘴里指的是钱氏。
朱见深亲生母亲是周贵妃,而不是钱氏。
朱祁钰看了一眼钱氏,眉头皱了一下。
“孩子还是多吃点肉食的好,是有人克扣南宫的一应供需了吗?”朱祁钰转过头来说道,语气里有些森严。
宫里有些宦官们,做事极其势利眼。
朱叫门北狩,宫宦很有可能,欺负这对儿孤儿寡母。
这种事在大明并不少见,比如唐王朱聿键,就被墩锁法锁了整整九年。
墩锁法就是一个箱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手臂,吃喝拉撒都在这箱子里。
“没有,没有。”钱氏赶忙说道:“是深儿这几天有些肚胀,就没敢让他吃。”
朱祁钰看钱氏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愿意多说,继续追问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陛下的话,还没有。”钱氏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难不成…陛下要毒杀深儿吗?
朱祁钰将朱见深放下,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了一把饴糖,笑呵呵的塞过去说道:“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长蛀牙,听到了吗?”
朱见深刚被放下,他就一溜烟的跑到了钱氏的身后,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着,打量着朱祁钰这个叔叔。
朱见深毕竟是小孩子,还是怯生生的接过了饴糖,立刻喜笑颜开,脸上晕开了笑容。
“嗯!母亲,糖!给你糖!”
他这一把,有五六个糖纸包好的饴糖,他只留下了一个,其他递给了钱氏。
“叔叔吃。”朱见深将最后一个饴糖,递给了朱祁钰,虽然真的舍不得。
朱祁钰倒是没拿,抢小孩子糖果这事儿,多少有点没品。
他笑着说道:“叔叔不吃,你自己吃吧,你为什么给叔叔啊?”
朱见深又躲到了钱氏的身后,说道:“叔叔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个!”
长句,显然是钱氏终日念叨,专门教给孩子的话。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打量了下钱氏,这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不过随着使者出京,她也有了希望。
但是这个希望,终究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回头让陆子才去给深儿看看。”朱祁钰负手而立,示意钱氏可以带着朱见深离开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的背影叹了口气,那几枚饴糖,就攥在钱氏的手里,攥的很紧很紧。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到了宫门外,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着手中已经抓变形的饴糖,慢慢的剥开了糖纸,吃了一颗,然后狼吞虎咽一般,将所有的饴糖都放进了嘴里,面目极其狰狞。
她等了许久,无事发生,表情有些愕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拉着朱见深向南宫走去。
陛下没打算毒杀朱见深。
朱祁钰是不屑于对女人和孩子下手的,那简直是人间之屑的行为。
比如二战之时,苏联拿下了德意志的首都,将红旗插在了柏林的国会大厦之后,法兰西宣布复国。
巴黎的男人们,开始审判那些委身敌军军官的女人,剃光头、游街、暴力殴打等等。
而这些审判的男人们,正是在敌军进攻的时候,瑟瑟发抖当亡国奴的家伙。
而且很多人,都是依靠这些女人,躲避敌军的抓捕。
所以大家就开始了,喜闻乐见,每日乳法。
而此时的文华殿内,大家的争吵已经喧嚣到了极点。
李宾言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认为应该封为稽王,即便是削太上皇帝号,也不应该直接降为海昏侯那种公侯!”
“我以为公爵就足够了,王爵一年五万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对国朝是一笔负担。”户科给事中不同意都察院的说法。
感情这负担不用你都察院来抗是吧!
削了帝号,要给个爵位,王、公、侯、伯。
尤其是王爵,按制要给五万石,而且是世代永继的那种。
但是当今陛下做郕王的时候,也只能领到三千石了,一直被扣的只剩下了这么点儿。
王爵还会给田亩,现在陛下在搞农庄法,这田亩从哪里出?
“稽王还不错。”王直老神在在的说了一句,陛下玩这一出非常的出人意料。
不过确实让王直长松了一口气,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王直最担心的就是陛下为了维护宗亲,拿他们这废立从龙之臣开刀,虽然看陛下作为,不会那样,但是万一呢?
凡事儿,就怕个万一。
现在不用担心了,陛下自己说,朕篡了!
那朝臣,他们就只剩下从龙之功,没有废立之恶了。
于谦同样点头说道:“那是稽王的好一点,王爵世袭虽然负担极重,但是上皇毕竟做了十四载天下之主,若是仅仅以公、侯制,难以服众啊。”
于谦则和王直的感受不同,他大约感受到了陛下有正名位的打算,但是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正法罢了。
如此激烈。
他忽然想起了陛下之前申斥都察院的事,陈镒本来就要坐总宪了,陛下一句不恭敬,就让陈镒总宪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现在都察院群龙无首,也形成不了合力了。
司礼监是陛下的人。
户、兵、吏、工四部尚书是废立的参与者,这些人没理由反对。
五军都督府的张輗、张軏,最近央求着陛下把英国公府的承继问题,定了下来,但是旨意还未下达。
张輗、张軏比都察院还麻烦呢,他们俩,还有个管家,指着皇帝的鼻子大言不惭,皇帝还没有借机生事。
这要是往大了办,就是党争立起。
瓦剌人南下之意昭然若知,若是此刻党争起,那后果…
大学士陈循、礼部尚书胡濙、刑部尚书俞士悦,三个人只有陈循算是迎归派的人物,但是也只能算是,陈循对迎归这件事都不是很积极。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胡濙和俞士悦,没必要跳出来拦着。
胡濙更是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此时仗着自己岁数大,直接开始打盹了!
胡濙和王直两个人,都是那种装糊涂的高手。
六科给事中虽然有封驳事的权力,但是陛下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事儿,六科给事中,得找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就陛下列的那四条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有一条是泼给太上皇的脏水吗?
没有。
随随便便封驳陛下的旨意,那是要人头落地的,必须得有充分理由和依据的。
于谦不得不感慨,陛下做事真的是,什么都做在了前面。
喊出削太皇帝号的事儿的时候,这廷议二十六人,居然都在讨论给什么爵位,而不是应不应该削帝号。
其实也怪太上皇本人。
迤北战败、三度叩门、迤北娶亲、弹胡琴唱曲,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是尽失人心之事?
但凡少做几件,也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但凡少做几件,徐有贞至于趴在地上痛哭啼血吗?
于谦不住摇头。
“那太子呢?废太子,承袭王爵世子吗?”陈循忽然开口问道。
大殿上,一片安静。
太子。
自古就有立嫡立贤的争论,立嫡是宗族礼法的最大标准。
比如朱祁钰登基的时候,一同被尊为太后的还有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
这样,朱祁钰也算是嫡子了。虽然住慈宁宫的还是孙太后。
现在问题来了,太子废不废?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那之前情急之下,为了大明宗族礼法不乱、陛下监国时候,立下的朱见深为太子,就已经失去了继承皇帝的继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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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胡濙睁开了眼,大声的说道。
他睡醒了。
礼部尚书胡濙终于睁开了眼,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废。
对于胡濙来说,除了谁在位上支持谁以外,他们礼部的很多活儿,都比较难进行。
皇帝和太子并非血亲,很多仪礼,从宗族的礼法去看,更加难以安排。
既然陛下带头削太上皇帝号,那正好可以把方方面面都理顺了。
从胡濙的角度看,太子不是血亲,对仪礼的破坏更大。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陛下膝下有子。”胡濙站起身来说道:“诸位明公,某以为国本兹事体大,政通人和,大明方能国泰民安。”
他看了一圈,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劝在做的诸位明公一句,想一下陛下削太上皇帝号决心,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
“甭管找什么理由,你们要是真的要试一试。”
“那就试一试吧。”
“出了什么事,某护不住你们,还会推波助澜。”
胡濙的这句话是威胁。
陈循问废不废太子,不就是为了不削太上皇的帝号吗?
陛下要从摄政为帝,变法理为临危受命,这个受的谁的命?
自然是大明列祖列宗的命。
这么大的决心,还要阻拦,那只能说是活的太辛苦,迫不及待的想要转世投胎了。
陛下可不是那种拿不动刀的主儿,好说好商量,削帝号之前,就一直在逼着群臣跳出来。
现在跳出来,死还算好的,连累家人,那是灭门之祸。
“我在提醒各位一句,虽然朝廷派出了使者去接上皇,但是自古晋怀帝、晋愍帝被俘,立刻被杀,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北狩至死未归。”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真要为一个北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皇帝,去得罪现在的大明皇帝吗?
陈循的眼神有些暗淡,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其实他只想保住太子的命而已。
陛下携京师大胜安定社稷之功,正自己的名位,谁拦谁死。
兴安看这在廷文武都吵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来到了后殿,找到了大明皇帝。
胡濙是谁在位上支持谁,陛下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陛下。”兴安俯首将文华殿上的事里里外外说了个明白。
“你去查一查南宫的人,有没有克扣钱氏的一应供给,朕看钱氏的手都有冻疮了,想来南宫不是很暖。”朱祁钰看到了钱氏遮掩的冻疮。
兴安整个人哆嗦了下,他一直负责宫里的事,陛下这话,其实是在问责了。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还有,最近慈宁宫那边盯紧点。”朱祁钰走进文华殿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兴安一直毕恭毕敬的弓着身子,待到陛下走远了,兴安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尽是凶光!
陛下要做的事儿很多!
兴安也的确是有点忙儿,燕兴楼、王恭厂、皇宫、东厂,天天要查验。
皇宫这边,也主要是以孙太后的慈宁宫为主,却是忽略了南宫。
南宫毕竟是个偏宫,年久失修正常,但是冻出冻疮来,那绝对是有些宫宦们,不知道高低贵贱之分了。
兴安带着一队东厂的番子,就直接闯到了南宫,抓着那群宫女宦官,都送去了东厂番子。
“这群狗东西!”兴安看了看火盆里的炭,恨恨的说道。
火盆里的并没有炭,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过来,每次都烧的很旺。
每次搁着珠帘,他也看不到什么,原本以为冷清,是因为人气不旺。
这群宫宦在王振手底下作威作福久了,连尊贵卑贱都不分了吗!
他倒不是可怜朱见深、钱氏、周氏三人,而是这些人没办好差事,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显得办事不利。
陛下虽然不在乎名望,但是陛下的名声很重要。
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之事,在青史上,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更替,这种事大家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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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再留下个欺负孤儿寡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惊扰太上皇后千岁,臣这就找一批听话的人伺候着。”兴安站在宫门前,俯首说道。
只要陛下的废太子的诏书还没到,这就是太上皇后和太子,该有的恭敬必须要有。
宫宦可以拥有权力,但是不能凌驾于皇室之上。
朱祁钰预计削太上皇帝号这件事,会闹出什么死谏的事儿。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臣子,都是正统年间,断断续续提拔上来的。
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甚至连朱祁镇封王都想好了,封稽王,太子朱见深的历史地位,也有了,稽王世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群臣,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知道你们一些人心里有想法,但是朕提醒你们,楚虽三户,却可亡秦。”
“京师可是有五十万户,家家披麻戴孝!”
“朕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也要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大明京营的衰弱,的确是有文官把持的原因,但是瓦剌血仇未报,离心离德,多次改制,军屯侵占,百姓们从军、战斗意愿降低,也占了一部分。
京营羸弱,皇帝就只能不停的绥靖,最后国将不国。
瓦剌这个仇不报,大明就好不了。
王直其实有话想说…
他其实想问问陛下移宫的事儿,但是思前想后开口说道:“陛下,这都改元了,郕王府还以王府称呼,臣以为不妥。”
皇宫,是皇帝住的宫殿,是因为皇帝他才是皇宫。
而不是因为住在里面才是皇帝。
“是不是可以改名泰安宫?”王直有想法,陛下是皇帝,不愿住皇宫,那住的地方,再以王府称呼,不合适了。
改名泰安宫,取自汉书,国泰民安四字。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改称泰安宫吧。”
历朝历代的皇帝,似乎都不太愿意住皇宫,比如宋徽宗就住艮岳宫,也不住皇宫。
而且也不知道是皇宫风水的缘故,只要不住皇宫的宋明皇帝,都是子嗣兴旺。
宋徽宗就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也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不到五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至少三个闺女出来。
削睿皇帝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改封稽王世子、降太上皇后为稽王妃、降诸公主为郡主、改元景泰、大赦天下等一系列的圣旨,在司礼监和文渊阁的中书舍人手中快速写成。
随后朱祁钰用印,昭告天下。
随着驿站的驿卒背着圣旨,离开京师,朱祁镇的皇帝号,被削掉了。
朱祁钰发现自己对这事有点先入为主了。
他是后来人,自然是知道朱祁镇必然可以迎回,但是朝臣们并不知道,按照历史的规律,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所以为了一个北狩丢尽了大明颜面的皇帝,和现在大权在握的皇帝撕破脸皮,值得吗?
废帝之事,历朝历代,发生了六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正是这皇权更替,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自商朝初年,商朝伊尹废商汤的孙子——太甲开始,废皇帝,一直到最后的溥仪被废,多数都是废帝,很少有人削帝号。
朱祁镇在历史上,就削了明代宗的景皇帝帝号,贬为郕王,郕王一月暴毙,又被赐下恶谥,戾。
若非朱见深知道叔叔很难,给叔叔恢复了帝号,建了陵寝,又给了美谥。
挽狂澜于既倒,在兵败如山倒的境遇下,守住京师的明代宗,在历史上应该被叫做郕戾王,而不是景泰帝、明代宗景皇帝了。
于谦冤,明代宗冤不冤呢?
朱祁镇既然不顾亲亲之伦,他朱叫门做的,朱祁钰凭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做?!
孙太后回到了慈宁宫,气的大发雷霆,但是也只能大发雷霆。
“好一个庶孽!这刚坐稳皇位!就如此着急削他哥哥帝号,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孙太后顺手将桌上的烛台,贯在了地上。
孙太后更加气急,指着那群宫宦,愤怒不已的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皇帝的人!皇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看着本宫!”
孙太后已经气得有点语无伦次,狂言乱语了起来。
朱祁钰早就把事情坐到了前面,兴安在清宫的时候,就悄悄的把慈宁宫内的宫宦给换了。
孙太后开始一直担忧朱祁镇在迤北的事,没有多过于关注身边的事,却是让兴安做成了。
太后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能违背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
“还有哪些朝中明公,哪个不是受我儿提携,才有了今天端坐庙堂之上的机会!哪个不是深受皇恩!哪个不是食我儿正统的俸禄!”
“现在一个个都站在干岸上,一言不发!逆臣贼子!都是逆臣贼子!”
孙太后还在发怒,又骂到了廷外的官员头上。
但徐有贞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足够忠诚!
但是朱祁镇桩桩件件,都让徐有贞痛哭泣血!朱祁镇一刀刀的攮在了徐有贞的心窝上,刀刀见血。
“今天削了我儿帝号,明日怕是要把那吴太后也抬到这慈宁宫来,占了本宫的位子了!”孙太后气急,又甩掉了桌上的书。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我看皇帝这个庶孽才是!”孙太后再次愤怒的吼道,但是一时间气儿不顺,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吴太后已经被陛下接出宫,住在了郕王府了。”一个宫宦低声回到了一声。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看着这宫宦,怒目圆瞪。
慈宁宫里静悄悄。
即便是孙太后气急了,一口一个庶孽,但是她依旧没疯到失去理智,她依旧称呼朱祁钰为皇帝,称呼朱祁镇为我儿。
她知道、承认朱祁钰是皇帝,这一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孙太后才颓然的说道:“罢了,罢了,随皇帝去吧,休伤吾孙,本宫不与这庶孽计较了。”
朱见深被废除了太子位,改为稽王世子,那就必然要搬到十王府去住。
这样一来,孙太后的庶长孙朱见深的性命,皇帝随时可以予取予夺。
朱祁镇还能不能回来,孙太后不知道,但是这个孙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不是谁都对迎回朱祁镇抱有期望,南宋朝廷派了多少使者去金国,最后只迎回了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孙太后其实手边还有一些可以动用的手段,但是,她不敢和大权在握的皇帝鱼死网破。
还有个朱见深这个孙子,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另外一名宫宦俯首站说道:“禀太后,兴大珰,带着番子,把南宫那群欺上的宫宦,全都给打杀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而不是兴安大珰请旨。”
孙太后抬头,眉头紧皱,南宫欺上的事,她倒是知道一些,但是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有些宫里的事,她也不好管。
没想到皇帝日理万机,居然连这等事都知道了。
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皇帝还没打算让这唯一的孙子去死。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到底是这位在京师力挽狂澜,救了大明社稷的庶孽。
还是那北狩迤北,为胡人弹胡琴唱曲的亲儿呢?
是非曲折,其实,并不难以论说。
孙太后之所以没有在祭祖的时候直接暴怒,是因为她无法辩解。
“太后,命妇进宫朝贺,是不是可以宣见了?”一个宫人俯首问道。
孙太后闭目良久,才叹息的说道:“太上皇帝在迤北,俱免朝贺礼,散了吧。”
命妇,是朝廷大员的妻子,他们入宫朝贺,这几乎是孙太后,此时唯一可能联袂外廷做点事的时候。
但是孙太后还是叹息之下,让人免了命妇入宫朝贺礼。
慈宁宫里都是皇帝的眼线。
她作为皇太后之贵,无论如何这庶孽要叫她一声母亲。
但是她要真的是联袂外廷,以当今陛下的狠辣,她也有点惊惧。
更重要的是,她这万一要有点啥事,钱氏软弱,自己小孙子,又该怎么办呢?
“太后,尚宝司奉王殿设御座,大宴赐席,以贺新岁,陛下已经到了。”一个官宦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本宫知道了。”孙太后,立刻吐了口浊气,站起身来,向着等在宫外的大撵而去。
尚宝司主宫廷宴会。
过年贺岁,在廷文武及命妇,都要列席,包括未就藩的王爷,也要到场。
按照今天最新的旨意,宗室中,只有稽王、稽王妃、稽王世子符合要求。
朱祁钰已经提前来到了奉王殿外,等待着宫宴的开始。
朝臣们的反应,让朱祁钰更明白了,在这个时代,皇帝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尤其是缇骑忠心,京营在手的情况下。
皇帝,如临九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里是瓦剌大营!(月票加更)
奉王殿外,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春冷风之下,猎猎作响。
教坊司设好了九奏乐歌,三舞杂队已经毕恭毕敬的等在了奉王殿下。
光禄寺准备了膳亭和酒亭,在膳亭和酒亭的尽头,是珍馐醯醢亭,专门负责珍贵食材。
这些膳亭和酒亭是给五品以下官员,吃饭的地方,随便吃两口,再喝点酒,站着看热闹,并不设座。
比较有意思的是,各国的使节,也不设座,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
他们的席叫上马、下马宴,连去膳亭和酒亭吃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外番连使者都是没资格列席的,这与后世不尽相同,很多朝臣都以外番使者打探京城消息为由,要求外番使臣去天津待着,若无事不可进京。
朱祁钰还未走进奉王殿内入席,孙太后的大撵便到了。
“孙太后。”朱祁钰不叫母亲,他之前就没叫过。
孙太后怒气未消,但这关系还是需要表面维持的,她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胡濙一看人齐了,立刻让教坊司开始奏乐,鼓乐齐鸣。
“请皇帝升座!”胡濙大喊一声,开始入座。
朱祁钰看了一眼太子位,本来应该是朱见深的位置,现在是汪美麟抱着朱见济坐在那里。
钱氏带着朱见深坐在了稽王府世子的位置上。
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是以座次有别,行酒有次,宴席有等。
举行大宴的目的,就是为了明君臣之义,席位的安排十分巧妙,皇帝的座下是太子,这是不能乱的。
若是朱祁钰今天不削朱祁镇的皇帝帝号,今天坐在太子位的是朱见深,这岂不是乱了座次?
如此之下,甚至连朝鲜、占城、琉球、爪哇、暹罗、哈密、哈喇、土鲁番、满刺加、日本、锡兰山等国的使者,都会看到。
哦,他们的宗主国大明大皇帝陛下,只是个代班的,连太子都不是血亲。
所以胡濙才不会反对陛下削帝号的举动,否则他这个礼部尚书,要怎么安排大宴座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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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难办了。
九爵,是一个繁琐的礼节。
朱祁钰却是滴酒未沾,不服宫中水食,是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最大的尊重。
鬼知道酒里有没有铅汞之物?鬼知道有没有人铤而走险?
鬼知道会不会影响生育率啊?
繁琐的九爵之礼后,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皇后带着济儿先回,风有点冷了,拿朕的大氅。”
朱见济还小,才一岁多,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这九爵礼后,已经犯困了,孩子这个岁数,连卤门都没长好,出门还是需要带帽子的年龄。
这种人多的地方,很容易就染病了,所以简单的露个面,就可以回去了。
“臣领旨。”兴安拿起了朱祁钰的大氅,护送汪美麟离开了大宴。
钱氏看着汪美麟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朱见深,朱见深说三岁,其实也就两岁,她忧心忡忡的看着朱见深打盹儿的模样,略有些悲苦。
“稽王妃,陛下命稽王妃带着世子殿下回稽王府,天太寒了。”成敬寻了一件新的大氅,走了过来。
“谢陛下隆恩。”钱氏抿了抿嘴唇,赶忙谢恩。
孙太后看到了汪美麟带着朱见济,钱氏带着朱见深离开,饮了杯酒,吐了口浊气。
今天削太上皇帝号这事,孙太后决定不再纠缠了。
至少要保住这两个孩子,将帝位世系落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下。
难道非要和庶孽皇帝你死我活?
为了一个北狩迤北,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岂不是先帝朱瞻基的五弟朱瞻墡,笑到腮帮子疼?
到时候皇位天上落,旁支入大宗?
那是孙太后更不愿意发生的事儿,到了地底下,本来就有个足够丢人的儿子北狩了,若是再因为这等事,把社稷传到了旁支手中,他如何见自己的夫君呢?
孙太后虽然不满皇帝削了她亲儿子的帝号,但是能怎么着呢?
谁让亲儿子北狩了呢?
庶子狷狂,那也是有狷狂的本钱。
朱祁钰揣着手,看着热热闹闹的大宴,九爵之礼后,大家都变得轻松了许多,命妇们坐在偏殿,偶尔还传来哄笑声。
这不算失仪。
在大宴上游走着一群人,他们是由都察院、锦衣卫、鸿胪寺、礼部四个部门联合组成的纠仪官。
陛下面前失仪,可不是玩笑,那是不敬之罪,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即便是有纠仪官,依旧出现了争座之事。
中书舍人是七品官、礼科给事中也是七品官,虽然秩比七品,但是是身为朝廷耳目之臣。
位卑却依旧有座,比一些没座的五品官,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中书舍人李应祯和礼科给事中赵寅,发生了争座的事儿。
两个人显然是喝大了,李应祯要坐在赵寅前面,赵寅哪里愿意,便吵了几句,差点动起手来,被纠仪官给拿下了。
两个人,被带到了御前。
这一下子,酒立刻就醒了,两人也不耍酒疯了,也不张狂了,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御前的热闹很快的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奉王殿前,逐渐的安静了起来,连教坊司的声乐,都小了几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祁钰的身上。
“酒醒了吗?”朱祁钰笑呵呵的问道,这喝酒喝大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两个人双股乱颤,趴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等知罪。”
“陛下。”于谦站了起来,面色带着犹豫,俯首说道:“陛下,大过年的,瓦剌折戟,两位小卿也是高兴,一扫去岁阴霾。”
于谦还是觉得过年见血不好。
朱祁钰更不认为,惩戒这种事儿,能让朝臣们恭敬,他们只会畏惧,而不是恭敬。
他笑着问道:“按制该当如何?”
“罚俸半年。”于谦赶忙回答道,只要按制,而不是按非刑之正办,其实问题不大。
陛下素来严刑峻法,这要是按着非刑之正去办,那就是两颗人头落地。
朱祁钰摇头说道:“罚俸半年,就算了吧。”
“两位爱卿,罚俸这事朕不就不罚了,过年呢,总不能回家说,到宫里吃了顿席,就没了半年的俸禄。”
“这不合适。”
大明官员本就薄俸,这要是罚俸半年,他们就只能去贪污纳垢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样,罚你们二人,三年不得饮酒,读书人喝成这样,也有辱斯文。”
中书舍人李应祯写了削帝号的圣旨,礼科给事中赵寅今天还从朱棣削朱允炆的帝号,找到了法理依据,写在了圣旨上。
天底下没有这磨还没停下,就杀驴的事儿。
两位官员瑟瑟发抖的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他办得所有的案子,比如阴结虏人、叛逃瓦剌、认贼作父当奸细、战时倒卖粮食、刺王杀驾等等案子,全都是大案要案!
惩戒的全是大奸大恶之徒!全都是该死之人!
这样过年的时候,喝多了,不算什么大事。
还有一个原因,今天他朱祁钰办了一件大事,削了朱叫门的帝号!
高兴。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声乐生立刻再起,奉王殿前,变得热闹起来。
他得回去了,汪美麟的眼神里满是幽怨,今天她接到中旨,带着朱见济去参加大宴,而且是太子位,她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朱见济真的被封了太子,汪美麟这皇后位都保不住了,废后立杭贤为皇后,直接就正了朱见济的名位。
朱祁钰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极为熟悉。
丹陛乐台子上,正在奏着天命有德之舞,而这领舞的二人,带着白色的面罩,正在翩翩起舞,舞姿曼妙。
而歌声则是从歌工的方向传来。
声音婉转清脆,如同清晨醒来时,窗外的鸟儿一般,即便是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依旧十分的具有穿透力的传到了朱祁钰的耳朵里。
他看了一眼那女子,隔着老远却只是看到了肤如凝脂的半张俏脸,还有那灵动无比、目若秋水的眼眸,仿若是天上星辰落在了她的眼中一般。
“好俊俏的女子。”朱祁钰对那女子点了点头,他不认得人,却是认得声音。
那天在太常寺院内唱歌的歌工,就是此女子,宛若天籁之音,只需一遍,就可以记住。
那日铿锵有力的帝姬怨,却是时时警醒朱祁钰,皇帝若是降了,天下是何等的下场。
江山飘摇,臣工万民凋零,尸骨盈路。
女子还在唱着天命有德,这是当初商汤灭夏桀之后,令首辅伊尹创作的《六大舞》之一,就是那个废了商汤孙子太甲的伊尹。
宗族礼法这种东西,似乎也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
女子眉头稍蹙,陛下这个点头,的确是在看着她。
红润立刻爬满了她整个脸颊,连音色都婉转了数分。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家里还有个汪美麟要哄一哄,后宅不宁,那是要起火的。
大明正在过年,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也在过年。
而瓦剌则是没有过年的这个习俗。
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久居漠南,与大明往来密切,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年这习俗,的确是有的。
但是瓦剌人则没有,他们世代居住在肯特山下,受到汉学影响却不是很深。
太师也先非常讨厌汉人习俗,禁止了这等汉人节日。
但是此时瓦剌不得不过年,因为他们营里有个朱祁镇。
朱祁镇不仅要过年,还要大肆操办,这寒冬腊月,本就贫寒,也先看着那递上来的单子,就是心痛不已。
太奢侈了。
太奢侈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姓最是狡猾奸诈(打赏加更)
也先最后也没有批了朱祁镇的这份过年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光牛就四十多头,羊三万余,鸡鸭四万多只!这么多东西,朱祁镇也真的敢开口!
大宴赐席,那是皇帝才能摆的威风!
一个太上皇,摆什么臭架子,还是在迤北!
也先叹气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伯颜,咱们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咯。”
这尊大佛,他们已然是养不起了,吃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大宴赐席,算了算,至少的吃掉上万两银子,他朱祁镇能吃的完吗?
“莫罗最近身子越来越显了,这样吧,我安排一些美妇,去伺候大明合罕,反正他也只知道享乐了。”也先叹息的说道。牛羊鸡鸭,是不能给的,只能给美妇了。
之前喜宁提到过,结亲归结亲,但是不能乱了辈儿,非要也先找点美妇,谎称也先妹妹,这样只是妹夫,不是翁婿。
也先也答应了下来,寻了两人,算是满足了朱祁镇的要求。
“立太子的事儿,鞑靼王们反对声很强,他们非常不满,开始听脱脱不花的话,聚在了一起。”伯颜帖木儿戳着火盆里的炭,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盆里的火光跳跃,叹息的说道:“最近脱脱不花,还联合了兀良哈部,给大明皇帝送了一千匹种马去,还有五千战马。”
“说是过年贺礼,大明大皇帝陛下的贺岁谕,也给了脱脱不花一份。”
其实伯颜帖木儿完全是误会了,贺年谕,并不是朱祁钰这个皇帝专门给的。
脱古在四夷馆是使臣,兴安在安排人送贺岁喻的时候,四夷馆也是有的,也很多,人人有份。
但是就是这人人有份的东西,就让伯颜帖木儿有点惊惧。
“反对就反对罢了,还去投靠南朝,黄金家族就这点骨气吗!”也先更怒了几分。
北元灭亡之后,一分为三,鞑靼、兀良哈和瓦剌。
兀良哈是朱棣手下的狗,而且以此为荣,极其忠诚。
现在连鞑靼人也这样!
他们心中那个大蒙古帝国的荣光呢?!
瓦剌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即便是瓦剌现在拳头大得很,但是瓦剌人依旧是做不得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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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人从中原人那里,好的东西没学多少,这正统的宗族礼法,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哼,什么黄金家族!”也先将手中的火钳贯到了火盆之中。
也先吐了口浊气,颇为无奈。
立太子不成,送朱祁镇回南京更不成。
且不先说别的,就朱祁镇去了南京,在南京站稳了脚跟,他能是京师那位大皇帝陛下的对手吗?
就朱祁镇在迤北的这个表现,别说相约合击了,怕是瓦剌人被大明收拾的时候,朱祁镇还躺在南京的皇宫里,作威作福,享乐不已。
等朱祁镇反应过来,仗早打完了!
“你让大明使臣来一趟,就看看能不能换点好处了。”也先最终还是决定,奉还太上皇朱祁镇,但是怎么还,这里还有门道。
岳谦在迤北呆了将近月余,他心中愈发的急躁。
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帐篷下钻了进来,手里是一封信,火漆封的极好。
那人是个瓦剌人,心向大明的瓦剌人也不算少了,荣光这东西喊喊口号还行,但荣光毕竟不是柴米油盐。
自建文二年(1400年)以来,这草原上,一年比一年冷,白毛风一年比一年大,冻死的牲畜越来越多。
瓦剌人又不建城,多少瓦剌人和牲畜,在大风雪之下,永远的消失了。
很多草原人都说,这是朱棣真武大帝降下的神罚。
要不然怎么解释,草原越来越冷,水草不丰,牛羊贫瘠?
其实是十五世纪以后,长达两百余年的小冰川时代,正在逐渐的展示它的威力。
收买瓦剌人做事,并不贵。
只需要一点点的炭,一点点的粮食,就能找到不少的走狗。
岳谦打开了火漆封好的书信,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陛下,在京师废掉了太上皇的帝号!
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消息!
岳谦要做的事,已经从弑君降到了处理战败亲王。
这一下子,岳谦即便是做掉了朱祁镇,也不用自刎谢罪了。
朱祁镇已经不是皇帝了,连太上皇帝都不是了。
“怎么了?”季铎看着岳谦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
季铎拿过了那封书信,看了看,却是还了回去,戳着火盆说道:“陛下能拿主意啊。”
拿主意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季铎很是佩服陛下的决绝和果敢。
他忽然想到,当初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送衣物的时候,太上皇那副嘴脸。
说他送的少了,说他贪污克扣,还要回京之后,治他的罪。
朱祁镇是天子,金口玉言,说要治罪,到时候真的治罪了,怎么办?
季铎对于岳谦到底想做什么,是心知肚明的。
那两个整日里扣着面罩的无名缇骑,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季铎对此的态度是,我知道,我不参与,就等于我不知道。
不说、不看、不听。
“呼。”岳谦抻着身子,这几日,他也打探清楚了,这瓦剌贫瘠,供养一个皇帝,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也先也放下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准备真的把俘虏的人送回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能够见到朱祁镇,岳谦就有把握,万无一失。
那袁彬孔武有力,的确是一个狠人,但是他岳谦何尝是吃素的?
况且还有两名无名缇骑助阵,一个袁彬,不足为虑。
此时的岳谦并不知道,袁彬也收到了旨意,要杀朱祁镇。
“两位天使,我家大石有请。”一个瓦剌人走进了营帐之内。
岳谦面色一喜,便领着季铎,向着中帐而去。
此时,袁彬看着上皇御帐灯火通明,只能没由来的叹气。
朱祁镇既然选择了信任喜宁,袁彬这数日来,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也先送来了不少的美妇,朱祁镇在御帐内,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实乃是大明之耻!
尤其是那胡不思的胡琴声一响,这个面对数万溃军、面对复杂的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气,都未曾皱眉的校尉袁彬,连头皮都是阵阵发痛。
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己弹胡琴才是啊!
袁彬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滚,这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喜宁突然也被瓦剌人给叫到了中帐之内。
但是帐中依旧有三名怯薛大汉守着营帐,袁彬还是没有机会。
喜宁来到了中军大帐,却是看到了也先、伯颜、岳谦、和季铎,正在相顾无言。
显然,没谈拢。
“来,喜宁大珰,你过来。”也先看到了喜宁,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明这俩使臣,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不给金银、不给牲畜、不给百姓,甚至连饭钱都不给!
太过分了!
朱祁镇吃了瓦剌多少粮食、牲畜?为了供养一个皇帝的奢侈生活,瓦剌本就贫瘠,养这么个玩意儿,可比养万匹马还要费劲儿。
他也先问大明讨要膳食所需的费用(膳费),过分吗?
大明连膳费都不舍得给!
要么放人,要么等到大明天兵伐虐,自己来取。
“喜宁!陛下已下敕诏,若你回京师,必然千刀万剐!”岳谦一见到喜宁,直接拍桌而起,直接大声痛斥。
喜宁,整个大明除了朱祁镇之外,最糟心的人了。
喜宁作为宫里的大珰,他前面作为瓦剌使者,进京讨要了九龙缎这种天子御物;而后又为敌画策,直接领着人,为瓦剌前驱,亲自破紫荆关;随后在京师大肆散播谣言,离间陛下与于少保;
为瓦剌人卖命可谓是不余遗力!这桩桩件件,都记在岳谦的心里!
若非陛下丝毫不为其所动,喜宁就是瓦剌人破大明京师之首功!
太招人恨了!
喜宁被岳谦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怒火,似乎是肉眼可见,要将他打杀了一般。
季铎的眼神也是极其凶狠的盯着喜宁,多少百姓因为喜宁带路,遭了殃?
卖国求荣的贰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就把所有的奸细,都拿去做了医疗贡献了。
“这里是瓦剌大营!”也先终于忍不住了,这里是瓦剌,不是你们大明!
不要太嚣张了!
这两个汉人使臣实在是太过于跋扈了,这里是瓦剌中军大帐,不知道还以为在你们大明的京师呢!
瓦剌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第一百四十章 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岳谦和季铎的态度可谓是寸步不让,他们要求无条件释放太上皇朱祁镇,而且是要礼送,对于也先提出的所有条件,全部拒绝。
作为使者,岳谦秉持了历来汉使的那种居高临下,这让也先非常的恼火。
这是来赎人?还是来下战书的?
岳谦为何如此的强势,甚至到了狷狂的地步?
因为陛下曾经亲自叮嘱岳谦。
既然瓦剌大军拿不到,那谈判桌上,也别想要拿到!
这给了岳谦工作指导意见,也给了他无限的底气。
瓦剌人孤注一掷,在京师城下丢盔弃甲,未讨到半点好处,那他们使臣,自然不可能将大明的金银绢布和百姓,当做筹码,换一个已经不重要的稽王了!
现在已经是稽王,不是太上皇了!那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也先提出的土地主张、赔款要求,大明的臣工不答应,大明的百姓不答应,大明军士不答应,大明的陛下更不答应!
岳谦并没有告诉瓦剌太师也先,大明已经在京削太上皇帝号了,这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
而也先眉头紧皱的看着喜宁,他本来是打算让喜宁过来,以太上皇身边的近侍,来训诫也好、斥责也罢,无论如何,大明得拿点好处出来。
但是反而把事情弄的更糟了些。
这些汉使,对太上皇帝没有丝毫的恭敬之心了。
岳谦看到了喜宁更加不喜,一甩手站了起来,掷地有声的说道:“条件如此,大石考虑清楚,若是不打算放了,那就自己留着吧!”
“若是要战,大明万万袍泽,随时恭候!”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向着门外走去,路过喜宁的时候,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若不是身上陛下密旨重任,此刻的岳谦,非要将喜宁打杀了,才能解开心头之恨。
岳谦的态度让也先无比的失望,怎么说也是你大明的天潢贵胄!你们连点膳费都不肯出,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强势了?
但是这也是土木堡天变以前,大明汉使一贯的样子,一切不过是回到了以前。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罢了。
也先是打算送朱祁镇回京了,主要是养不起了。
喜宁作为一个谗臣、佞臣,一眼就看出了也先的打算和犹豫。
上次忽悠也先南京之议,短暂的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只能勾起也先一时的野心,却无法长久。
喜宁脚一跺、心一横,为了自己这条命,豁出去了。
他俯首说道:“大石,无论从什么角度讲,大石也是大明的敬顺王,二人实在是太过于目中无人了,没有丝毫恭敬之意!”
也先自然恼怒汗使的态度,但是他却是深知喜宁这种人秉性,不懂声色,看着喜宁,等待着他的下文。
“去岁七月,大石率兵围困大同、大石又命脱脱不花带领兀良哈部进攻辽东,阿剌知院则进攻宣府,同时第四路进攻了甘州,彼时,四路齐下,大明边镇岌岌可危。”
“而后,大明精锐土木堡一战丧葬,此时京营实力未复,山外九州更是一团乱麻,京师的那个僭主,现在又在山外九州搞什么农庄法。”
“简直是可笑,一群黔首,今日附明,明日附贼,后日又摇身一变,成了大石之前驱!”
“若是问,这世间什么人最是狡黠!自然是这群无君无父的黔首了!”
“京师僭主,以为百姓是可以依靠的,可笑至极!”
“百姓其实最狡猾,要米说没米,要酒说没酒,其实呢?”
“掀开床板看看!有米、豆子、酒!去山间深谷看看!有隐藏的稻田!”
“百姓就是狡猾、奸诈的代名词!”
“京师僭主连这个都不明白,他还想依靠山外九州的百姓,来抵抗大石的强兵悍将,实在是可笑至极!”
也先坐直了身子看着喜宁,喜宁说的是事实。
百姓最是狡猾了,这点他非常同意,他的面色变得犹豫了起来,他沉思了许久许久。
也先出生之后,他父亲就已经是顺宁王了,作为瓦剌人的首领,他的母亲讲的那些道理,他不是很愿意听,喜宁说的就很有道理。
百姓是不值得依仗的,在瓦剌也是如此。
那些个黔首们,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逃到大明,逃到关内,等待大明皇帝大赦,成为大明的顺民。
简直可恶。
喜宁继续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说道:“大石想要立长子为草原太子,皇上是支持的。”
“若是能够再度出兵大明,可立赫赫之威,若是能逼迫京营塞外出战,一战立威,何愁太子之位高悬呢?”
“大石已经赢过一次了,这次,山外九州破败不堪,僭主昏聩,依仗百姓,简直是可笑至极。”
“之前大石出兵大明,乃是四路出击,若是这次能够把拳头攥到一起!”
“必然大获全胜!”
也先终于站了起来,盯着山外九州的堪舆图看了许久,沉思了许久。
出兵大明,至少要打出几个大胜来,以壮自己立长子为太子的声势,若是能够逼迫大明京师京营出动,再打出一次土木堡惊变来!
喜宁再次长揖,低声说道:“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甘心打出了土木堡之大胜特胜之后,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这么结束吗?”
“甘心元裔守着黄金家族的旧日荣光,占着可汗之位,瓦剌人却被他们蔑称为养马奴吗?”
“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喜宁火上浇油的能力,是也先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这种三言两语之间,就勾起了他熊熊野心。
也先用力的在堪舆图上锤了一下,拳头握紧,眼神变得凶狠了起来,再战大明!
四路合为一路,形成合力!
至少拿下宣府,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喜宁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小命又保住了,一旦也先开始妥协,把太上皇送回去,他就彻底死定了!
无论是被送去出使,还是作为献礼,他都活不成。
但只要也先还对大明用兵,那就证明,也先还不死心,只要也先还不死心,那就大有可为。
喜宁稽首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冷笑,他低声说道:“大石!岳谦等使臣,如此言辞激烈,如此折辱大石!若是不杀!如何能够立威!谁还会恭顺大石?”
“这太子之位,大石立还是不立?”
“臣请杀二使,以壮南下声威!”
也先立刻转过头来说道:“不妥,阵前斩使,那是不死不休,你若是敢妄动,我必把你五马分尸!”
使者是一个传话筒,这是双方最后的一个沟通渠道,也先一点都不想,彻彻底底的断了和大明沟通的渠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最基本的道理。
也先虽然一次次的被野心冲昏了头脑,但是他总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的清明。
在阳和,明明已经攻破紫荆关,他已经急不可待,但是依旧等到了四路大军合为一路,才向着紫荆关进发。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孤注一掷的想要拿下京师,但是也先依旧留下了重兵防守紫荆关。
即便是在清风店遇伏,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也保持者最后一丝清醒,次日立刻逃窜,才没有被郭登堵在紫荆关。
现在,他已经被野心蒙蔽了眼睛,无论如何,最次也要拿下太子之位,南下势在必行,但是他依旧不肯斩大明使者。
喜宁非常的失望。
岳谦那口唾沫,他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何时开始,这群丘八,也能够对着黄衣使者如此狷狂?!
真是反了天了!
就是英国公张辅,面对喜宁等人侵占英国公府宅亩,也是不敢吱声!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就敢如此的对待天子近侍了!
喜宁并不甘心,俯首说道:“大石!之前在京师城下,派遣的使臣,不就被僭主给一刀杀了吗?是他僭主不仁在先,怎么能怪大石不义!”
也先听到这里就是一阵血气翻涌。
他曾经多次派遣使臣,想要索要金银财物,结果所有的使臣,都被乱枪打死了…
连朱祁镇身边的宦官也不例外,御马监少监跛儿干,都被大明的皇帝给斩了。
大明皇帝下了敕谕,不接见任何瓦剌使臣,凡瓦剌人,皆阵前击杀,不死不休。
也先只感觉血气翻腾,眼睛里全是怒火,他用力的攥着拳头,最终还是摇头说道:“不妥,当时瓦剌军队,兵逼京师,大明大皇帝陛下,为了守住京师,是不能露出丝毫的缓和的态度,否则军心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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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不停的眨着眼,他完全没想到,也先居然为京师那个僭主,找到了杀使臣的理由…
这算是什么?
喜宁一时间有点呆住了,这算是未战先怯吗?
喜宁也明白了过来,也先…
只是想要为立太子立威罢了。
“大石!大军调动,两个使臣待在阵中,岂不是要做了大明的耳目吗?我军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尽在大明掌控之中?”喜宁呆滞的问道。
“万万不妥啊!”喜宁长揖在地,他要借着也先这把刀,斩杀岳谦,这口唾沫,太过于耻辱了。
但是也先却冷哼一声,他的弟弟孛罗对喜宁这等,贰臣贼子极为憎恨。
也先也不例外,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他嗤笑的说道:“你在想些什么,就像愚蠢的狍子翻着着肚皮晒太阳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命令,你必须遵从!”
也先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这等贰臣贼子,谗言是多么的可怕,这寥寥数语,就把内心的野心再次勾起,如同离离草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三五句话,居然要他杀掉汉使。
这要是过几天,还不得刺杀自己?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剪除羽翼
也先对大明的实力是非常清楚的,他定下了南下的作战决心,但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长子坐上太子之位罢了。
这可能是朱祁镇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了。
若是打着奉还大明上皇的旗号,依旧拿不下宣府…难不成去打鞑靼人?直接多了汗位?
也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让自己缩在了大氅之下,他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颓然的坐在了火盆旁。
去京师这一战,也先损兵折将,连亲弟弟孛罗,都死在了大明皇帝的刀下。
他恨!
但是他老了,若是再立不了长子为太子,他儿子还要像自己一样,一直做元裔们的养马奴。
元裔在京师之战中,居然丝毫未损,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对也先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了。
小书亭
草原上,强者恒强。
此次合力主攻,一来是逼迫大明议和多少赔点,意思意思,要不这就很没意思了。
二来则是借着大明的手,杀一杀元裔的威风。
火盆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也先的脸色颇为颓然,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时候,可以长生天下翱翔的海东青了。
当年的雄鹰,已经失去了往昔征战察罕汗国和兀良哈、女真部时的英姿。
也先在感慨岁月的残忍,岳谦则写好了密奏,放在了帐篷下的缝隙里,塞了出去。
无须多管,自有人送信至东胜卫,再至京师。
也先要出兵南下的消息,岳谦已经尽数知晓了,而且合力一处,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宣府。
也先兵败京师,主要就是宣府未能攻下,居庸关拿不下来,还被两面包夹,只能溃逃。
如果要选择目标,宣府绝对是首选。
岳谦当然只是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密奏之中,至于陛下如何抉择,那是陛下的事了。
书信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大明京师。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站,就是大明天子的耳目喉舌。
若是这驿站没了,大明皇帝岂不是被关在了京师之中,天下之事,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了。
圣旨、敕谕不出京,那还是皇帝吗?
驿站象征着皇权延伸。
朱祁钰手中拿着一本奏疏,这是礼部尚书胡濙,对于削太上皇帝号的一份补充。
他发现,其实这礼法,是可以随着皇帝的旨意,而发生一些变动的,而且理由颇为充分。
中国的历史太长了。
【臣观自古以来夷狄之祸,未有甚于今日者。】
【也古者,如晋怀愍陷于匈奴,宋徽钦陷于女直,其时皆先因边塞外破,藩镇内溃,救援不集,播迁无所,然后有蒙尘之祸。】
【未有若今日天下之大数十万之众,陷上皇于沙漠者,也至于晋宋既遭此祸,之后元帝继统,高宗嗣服,皆舍弃故都,偏安一隅,然尚能奋既哀之势,以御方张之敌。使刘曜、石勒歛其虐焰,而不侵梓宫,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
胡濙乃是引经据典,举了两个例子。
晋朝时候晋怀帝、晋愍帝,宋朝时候,宋徽宗、宋钦宗,被北方夷族俘虏。
他们的俘虏是必然的,边塞破了,藩镇逃窜,天下勤王军来不及救,皇帝也没地方跑,才有了皇帝被俘蒙尘之时。
但是今天,大明皇帝拥兵数十万之众,大明皇帝被俘虏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是因为添油战术和指挥失当导致。
但是胡濙立刻话锋一转,西晋在晋怀帝、晋愍帝手中灭亡,北宋在宋徽宗、宋钦宗手中灭亡。
然后司马睿也就是晋元帝继位,建立东晋,赵构也就是宋高宗继位,建立南宋。
两人奋既哀之势,整饬军务,力主北伐、兴国,最后司马睿迎回了韦后,赵构迎回了宋徽宗的灵柩梓宫。
陛下要承祖宗大义,没有禅让诏书承继大统,有理有据,哪里称得上篡呢?!
这是在为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继承皇位找法理依据,他们效忠的陛下,乃是继承祖宗大义,而不是篡位上来的。
但是胡濙立刻就说,别的朝代皇帝被俘之后,只能播迁南方,但是大明的皇帝被俘之后,陛下力挽狂澜,保住了宗庙社稷。
皇帝废太上皇帝号,也是为了防止瓦剌再借此名义犯边,有根有据。
胡濙这份补充,总结来就是一句话,陛下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无错,都是瓦剌的错!
宗族礼法,有的时候,要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底线,也要有非常务实的革故鼎新。
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和一个锐意进取的当今陛下,怎么选,朝臣们很清楚。
毕竟,宗族礼法是为了皇权服务的,皇帝要做事,那宗族礼法,就必须为皇帝找到根脚,不能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否则宗族礼法不能为皇帝服务,那要他还有啥用呢?
这不,就找到了吗?
朱祁钰收起了胡濙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送到古今通集库里备案,将来写实录的时候,这都是材料。
“朕给袁彬和岳谦的敕谕,一同拿去古今通集库。”朱祁钰想起来那两份敕谕。
兴安从袖子里抖了抖,这涉及到了陛下英名的两份敕谕,兴安从来都是贴身带着。
兴安毕恭毕敬的将敕谕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两份改改?”
“现在太上皇已经是稽王了,陛下擒杀藩王,这个用词,是不是可以推敲一下?”
陛下对名声不甚在乎,但是兴安作为臣子,要极力为陛下挽回名声!
这是臣子的本分!
兴安一直揣着这两份敕谕,是毁掉也不是,是备份也不是。
毁掉,乃是不恭顺,是违背陛下旨意。
备份,是让皇帝蒙上污名,这是臣子失职。
兴安左右为难,纠结了许久。
陛下终于废了太上皇帝号,那擒杀藩王和杀太上皇帝,就是两个性质了。
那敕谕内容自然要改一改。
“还没送去吗?改一改倒是可以。”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两份敕谕,重新誊抄了一下,将太上皇改为了稽王镇。
兴安看到,长长的松了口气,将两份敕谕、一份胡濙的奏疏,收了起来。
这两本敕谕、一本奏疏入了古今通集库,陛下的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完美。
作为臣子,尤其是兴安这种宦官,首先考虑的自然是皇帝的英名了。
当然,兴安还是没有将两本敕谕归档,一直要等到朱祁镇真的殡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到底是归档还是销毁。
此事极为机密,朝中只有王直和于谦知晓,汉使岳谦、季铎知道,再有就是袁彬了。
“陛下,那日太常寺内唱曲,大宴赐席上唱天命有德的女子,臣寻到了,是锦衣卫都指挥唐兴之女。”兴安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朱祁钰当然记得那颇有穿透力的歌声,也记得唱帝姬怨时那种铿锵,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的女儿,那有铿锵之音,倒也是说得通了。
“小名唤作唐云燕,取意燕云十六州之燕云,出自建昌府南丰人藕塘村,其父一身好胆,锦衣卫遴选,成为锦衣卫校尉,随后凭功升为都指挥。”
“德胜门前,随陛下冲锋陷阵,斩首一级,获头功牌。”
“唐云燕其人,年方二九(十八岁),体态轻盈,身材袅娜,皮肤白皙,丹凤眼、柳叶眉,唇红齿白,婉丽优雅,性情容止皆称得上贤良淑德。”兴安将一份写好的详细资料,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之前在大宴赐席上,看了那女子一眼,兴安知晓后,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唐云燕和唐兴的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尤其是唐兴的背景,也是查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看了看奏疏,十分严肃的说道:“朕又不是山匪强盗,哪有强抢民女之事?尤其是锦衣卫!”
“你这调查可曾惊动其家人?若是仗势恃宠,朕决不轻饶!”
朱祁钰当然要严肃,锦衣卫是他除了宦官以外,他的第二道护城河。
他作为皇帝,为锦衣卫殿后,才换来的忠诚,要是被这下半身的事儿给误了,那朱祁钰也只能将兴安拿去祭旗了。
兴安是个很知道轻重的人,陛下交待清宫,他连那块提督宫禁的牌子,都不敢摸一下,怎么会做出仗势恃宠之事呢?
他俯首说道:“这奏疏是礼部递上来的遴选秀女的奏疏,里面就有唐指挥的女儿。”
“臣乃陛下走狗,怎敢擅动扰民,一切皆是天意,唐指挥接女儿入京,也是因为礼部说要遴选秀女了。”
朱祁钰这才拿起了奏疏,果然是礼部改元前,就递过的秀女图。
兴安做事,朱祁钰自然是放心的,但是也要时不时的警告,作为近侍大珰,兴安所作所为,都是代表皇帝。
兴安不是王振,陛下也不是北狩迤北的废帝,兴安自然不会胡来。
“这样啊。”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事不急。”
“报!迤北送来密奏!”一个锦衣卫快跑进来,将岳谦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朱祁钰看完,振声说道:“好!来得好啊!”
“将此密奏送与于谦,召集大将群臣,共议退敌之策!”
“立刻停止休沐,明日早朝,奉天殿议事!”
于谦一直在说,瓦剌人狼子野心,还会南下犯边,但是朝臣们其实是抱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包括让岳谦去和瓦剌人谈谈,都是抱着一点点的议和的心态。
胡濙在奏疏了也说道了【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其实也抱着一点点讲和的心态。
但是,瓦剌人还是来了。
人家在土木堡之战役中,连战连胜,大明边镇极度空虚,京营无力出击,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瓦剌人怎么会不懂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最大的支持
瓦剌人要南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整个京师,大明皇帝下旨停止休沐,立刻朝议之事,立刻就在京师喧嚣尘上。
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些人担忧,有些人磨刀霍霍,有些人则是哀叹准备收拾离开,有些人则是抱着一丝侥幸。
各个诗社立刻再次开始了类似于布仁行惠议类似的社论,但是这次的社论,至少已经没有投降派,大肆鼓动割地、赔款讨瓦剌人欢心的社论了。
投降的呼声,会被杀头。
次日起清晨,九天宫阙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祁钰依旧是骑着白马到了奉天殿下马。
朝臣们点卯,大汉将军检查携带之物,才放朝臣入了奉天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俯首行稽首礼。
这是新年之后第一礼,自然要三呼万岁,平日里都是陛下圣躬安。
“平身。”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前方发来急报,瓦剌贼心不死逞凶,意欲犯边,今日召集诸臣,商议退敌之策。”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今天朝议就是此事。
之前就已经传下去了。
于谦率先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京营兹事体大,实力未复,不可擅动。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可堪重任。”
“大同也有郭登坐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让京师总兵、武清侯石亨前往大同镇守。”
于谦还以为陛下要亲征,率先提议。
大明京营一旦出动,必然是皇帝亲征,比如朱棣五次北伐、朱瞻基平定汉王之乱,朱祁镇跑去迤北送菜,都是皇帝亲征。
于谦不认为大明京营此时出京,是个好事。
大阅上,操演军士,都能被火门枪的火药迷了眼,要是出征,前途未卜,这陛下要是此时亲征,怕是又要出大事。
于谦不反对皇帝亲征,但是那要做完全的准备。
尤其是京师讲武堂已然设立,陛下整饬军备之心,势不可挡,但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朱祁钰对于此时京营的实力,心中有数,攻守之势,依旧是瓦剌攻击,大明防守的状态。
他点头说道:“瓦剌此次前来,朕以为瓦剌抱有试探之心,逼迫朕达成城下之盟之意,更甚于破城掠地。”
宣府那么好拿下,也先抓到朱叫门,八月十五到十月份这一个半月,就先拿宣府了。
“至于大同府,朕以为郭登可堪重用,无须调任石总兵前往。”
“石总兵在京师,整饬操练十团营军马,也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石亨原来以为自己有仗可以打了,结果陛下让他练兵,他也知道,边军守城有余,进攻不足。
想要灭国之战,还是得靠京师的十团营。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在他看来,陛下有点急于求成,这次没有火急火燎的要亲征瓦剌,他也是放下了心里的一颗大石头。
自知之明这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何其困难?
于谦振声说道:“臣以为,应该传诏鞑靼、兀良哈两部,不得助纣为孽,若是此次鞑靼不思悔改,为虎作伥,协同瓦剌,进攻我山外九州!”
“臣以为,待有一日,扫庭犁穴,鞑靼部也在其中!”
分而划之,从这次开始,于谦已经开始了他的灭虏三策的下策。
“臣听闻,近日瓦剌部与鞑靼部争大汗世子之位,可以此为契机。”
于谦从来不是一个提出问题,而不给方案的人,他早就想好了,怎么让瓦剌人和鞑靼人兵戎相见。
于谦的上中下三策,最次的一策,也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瓦剌失去进攻大明的能力。
“四夷馆脱古今天在殿外候着吗?”朱祁钰点头问道。
礼部右侍郎储懋出列说道:“四夷馆鞑靼台吉脱古思猛可,在殿外恭候多时。”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脱古也请求朝见好几次了,脱脱不花准备的贺礼,一千匹种马五千匹四岁战马,已经到了长城下,正在盘点入关了。
脱古并没有批左衽,散发上殿,而是穿着使臣朝服,正衣冠走入了殿内。
他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酋长沙不丹的女儿,兀良哈部对大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脱古尚汉学,也懂礼数,若非他耳上有耳洞,大家根本看不出来他是鞑靼人。
脱古从殿外拾级而上,走进了殿内之后,行三拜九叩之礼,俯首说道:“臣脱脱不花子脱古,四夷馆通事,拜见四海一统之大君,大明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脱古是四夷馆八品通事,礼节上倒是挑不出毛病来。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个打扮才对嘛,披头散发,坦胸露乳,还批左衽,一副我就是蛮夷的模样,别说朝臣不待见,朱祁钰也不待见。
教化了这么多年,就教化出一个蛮夷来?
“陛下,容臣启奏,父亲准备的种马和战马已经至长城下,此乃臣等部族贺陛下登基的微薄献礼,还请陛下容臣等贺喜之意,与陛下同庆。”脱古站起身来后,俯首说道。
“这事朕已经派御马监前去查点了。”朱祁钰回了一句,这千匹种马,可算不上薄礼了。
脱古见陛下收了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臣陈情,父亲久被瓦剌马奴掣肘,而动弹不得,往昔不闻王化,多有胁迫,今日今时,瓦剌新败式弱,父亲欲立世子,还请陛下降旨册封。”
脱古说话是很看地方的,这里是大明奉天殿!说是太子,那是想干什么?
元朝已经灭亡了!北元都灭了!
他们现在只是元裔,最高也只敢称可汗,只能称世子,称太子,那是准备表明自己的不臣之心,然后引得大明跑去杀的血流成河吗?
脱古从来不认为抱着祖宗荣光活着,是什么好事,反而是让百姓走卒们,时常处于担惊受怕的境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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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颇为玩味的看了一眼脱古,问道:“可有人选?”
“臣弟小王子马可。”脱古大喜过望,赶忙俯首说道。
他在京师,就是为了达成父亲和大明皇帝的盟约,确切的说,是求的陛下请印信封爵,这件事陛下终于愿意说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他笑着问道:“你这小王子,可能到四夷馆来做译字生员?待到成年再回草原便是。”
于谦顿时眼睛一亮。
四夷馆负责通译语言文字,设有译字生员学班,教化之后,再回草原,不能说绝无不臣之心,但是熟夷总比生蛮强就是了。
朱祁钰也是想到了美利坚的CIA培养了那么多,诸如阿明、马西埃、杜瓦利埃这种独裁者,利用这些独裁者,进行后殖民时代的殖民。
他觉得这种法子很好。
当然他不认为CIA把阿片类的罂粟种植方法,印制成册,满世界捣鼓罂粟种植园是好事。
这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朱祁钰是不会学的。
“谢陛下教化之恩!”脱古立刻再次长揖在地,颤抖不已的说道。
汉学,是这片大地上的显学,能进四夷馆读书,那是福分。
塞外苦寒,笔墨纸砚何其金贵,小王子马可也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塞外贫寒,读书实在是奢侈。
“平身吧。”朱祁钰看着脱古这个激动的样子,也知道这对双方都是好事。
质子学汉学,这是汉时教化四方之法,这个小王子算是个试点,如果是能够培养出一大批精明,那是再好不过了。
“礼部拟旨,交由文渊阁呈递。”朱祁钰将差事吩咐了下去,算是答应了下来。
胡濙出列说道:“臣领旨。”
“退下吧。”朱祁钰挥了挥手,宣见之后,脱古是没有资格立在朝堂之上,而且朝议的乃是退敌之事,也不方便脱古在场。
分化鞑靼兀良哈与瓦剌的结盟关系,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之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联盟,而且矛盾极深。
只需要一张诏书,就可以让他们离心离德。
不能让瓦剌人找齐了帮手,然后一拥而上,跟杨洪打,杨洪是很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
之前阿剌知院率领军队围攻宣府,就是牵制住了杨洪,但是杨洪依旧带着杨俊,驰援了土木堡,可惜为时已晚。
“瓦剌既然下来战书,如何退敌?”朱祁钰继续问道。
剪除羽翼之后,瓦剌人本部兵马,依旧是兵强马壮,大明京师十团营,又无力驰援。
难道任由瓦剌人逞凶边方?
“臣以为,无甚退敌良策,山外九州地形开阔,瓦剌多马军,转进如风,这是场硬仗。”于谦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于谦对瓦剌人的判断一向精准,这种知己知彼,料敌于先,是于谦站在朝堂,执掌牛耳的本事。
他深吸口气说道:“兴安,念。”
兴安的身后跟着一排的宫宦,这些宫宦手中拿着一大堆的圣旨,这都是朱祁钰昨日收到战报之后,想到的所有的支持。
他不能仅仅是口头支持。
“宣府者,京师之藩篱,居庸者,京师之门户。未有藩篱,门户之不固,而能免盗贼侵扰之患者也…”
兴安宣旨的时候,总是喜欢吊着个嗓子显得阴阳顿挫。
这一大堆的圣旨,就是朱祁钰要给杨洪的支持。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明守夜人——夜不收(均订加更)
“御马监新到四岁骐骥,尽往宣府……”
种马当然要留下来配种,然后育种,但是战马则尽数送到宣府。
朱祁钰要给杨洪支持,自然不是口头上说说。
除了御马监的战马,还有内承运库刚刚追缴的西山私窑获利,大约有百万两的银子。
大明的内承运库,可是养着一大批专门拨算盘的太监,是当年太宗皇帝朱棣留下的。
专门算海贸营收的,虽然随着海贸停止,但是最后一批拨算盘的太监,是宣德九年培养的,宫里会算账的太监,还是有的。
算账还是算的很清楚的,锦衣卫和顺天府通力合作,抓了经纪买办,很快就就查到了账本,稍微算账,就把账目算清楚了。
京城的在京文武,悉数把这笔在朱棣头上动土赚来的钱,给交到了内承运库,陛下这是为太宗皇帝追缴。
这百万两银子,朱祁钰专银专用,全都会用来犒赏宣府作战英勇之人。
工部的军器局、兵部的军器监、内署的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调拨得一大批的盔、甲、圆牌、神铳、神箭、炮、火药、钢铁,量给宣府。
尤其是火炮、火药和钢铁,朱祁钰大将军炮就调拨了近四十门,子母炮百余们,火药两千吨,钢近五十余吨。
户部调动京通两仓一千库,调动了近百万石粮草,这些东西,会在陆陆续续的一个月内,运抵宣府。
粮、银、武备、民夫,朱祁钰几乎将能够调动的应急物资,全都拿了出来。
这个时候不拿出来,等到输的时候,当战争赔款送给瓦剌人吗?!
“瓦剌人彪悍,现在他们啊,凶得很。”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还算平静的说道。
众多朝臣们听完了兴安的旨意,也知道了陛下对胜利之决心!
尤其是内承运库拿出了百万两银子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算成猪,可以买二十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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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拿钱砸死瓦剌人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一毫银,都不会给他们!”
“朕就是拿这银子做炮弹,砸死他们,朕也不会平白无故把钱给他们!”
“传旨杨洪,放开了打!”
“不够还有!”
内承运库虽然支出很大,但是去岁抄家、追缴,朱棣的遗产都还没动呢,现在花的是追缴的钱。
如果朱棣知道他的银子用在了炮轰瓦剌人身上,想来也会同意。
上次京师之战,准备三年的粮食打防守战,结果就打了五天,八百万石,用了不到五十万石。
军器局、军器监、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王恭厂日夜不停,打完了还有。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说道:“这次调粮、调军备去宣府,工部拿出个章程来,顺道把路捋顺了。”
工部尚书石璞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现在十团营的训练不足,依旧不具备出塞作战的能力,但是大明国力鼎盛,有的是钱。
于谦说没什么退敌良策,那么,就是用银子砸,也要把这次的瓦剌人的进攻企图,给砸碎了!
朱祁钰其实也思考过这样,宣府会不会养寇自重?
但是他思考再三,还是信任了杨洪。
杨洪的长子杨俊,差点死在了战阵上,稍有康复就是陪着于谦出巡山外九州,之后更是马不停蹄的回京,过年值守。
这些朱祁钰都看在眼里。
其次,宣府属于京畿,距离京师很近很近,如果宣府真的有养寇自重之嫌,朱祁钰这十团营实力恢复的时候,宣府还怎么养寇自重?
到时候,杨洪、杨俊又怎么面对,对他们信任有加的大明皇帝呢?
为何京营是大明皇帝的脊梁骨?如果京营军备不振,那边军岂不是为所欲为?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那也是得看皇帝的。
而且,朱祁钰给杨洪如此多的粮饷军备,这是朱祁钰给杨洪最大的支持,就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无限信任。
“陛下圣明!”于谦听完了所有的诏书,行了个稽首礼,长长的松了口气。
于谦一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跟着喊道:“陛下圣明!”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这是群臣们的想法。
有些事是臣子不能做的事,比如内承运库的百万银两,那是皇帝的内帑。
你把手伸到皇帝的内帑里,是命不想要了,还是嫌活的太舒服呢?
比如工部军器局、兵部军器监还好说,那属于内署的王恭厂、盔甲厂和安民厂呢?
朱祁钰这次在问策无果之后,直接掏出了一套很不要脸的打法。
利用经济优势,逼退敌方进攻,等待我方主力京营复活,再行决战。
就是欺负你瓦剌贫瘠!
就是欺负你瓦剌人地广人稀!
朝议之后,廷议便开始。
而站在堪舆图前的不是于谦,而是石亨,此人在大同府镇守多年,对瓦剌人再熟悉不过了。
“陛下,臣推算了下,瓦剌人整军备战,喂马镶蹄,至少要三个月多的时间,臣以为,到了五月份的时候,瓦剌人才有可能到宣府。”石亨站在堪舆图前,先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朱祁钰翻了翻小抄,杨洪和郭登的推算也是到五月份,瓦剌人才会到宣府,和石亨的推算一致。
但是他略微有些急躁,点了点头示意石亨继续。
这种烦闷之气,在看到朝臣们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便更盛了几分。
“大同地势看似平坦,却是易守难攻,周围城堡无数,牵一发则动全身,臣旧任大同府总兵,这城,他们破不了。”
“如果围攻大同,那宣府之兵,指日可到,也先必陷入前后夹击,也先没那么蠢。”石亨再次断言,瓦剌人的目标是宣府,而不是大同。
想拿下大同,瓦剌人没有那么多人命往里面填。
所以目标就只有宣府了。
这个判断和岳谦、郭登、杨洪等人的判断同样一致。
“若是想要拿下宣府,那至少得填下去五万骑卒,十万步战,臣很怀疑,也先到底还能不能填的进去这么多人。”石亨看着宣府就摇头。
宣大,宣府是京师门户,大同是山西门户,破了大同府,则意味着可以随时南下山西劫掠。
这两个城池都是砖墙城池,每年都整修,哪里那么好拿下的?
朱祁钰忍着心中的烦闷,却摇头说道:“兵家常言,为虑胜先虑败,料敌从宽,朕以为还是不要小觑瓦剌人的好。”
“陛下明鉴。”石亨不假思索的送了一个马屁。
石亨拍完了马匹,继续说道:“那就按他能调动这么多人,他要是拿下宣府,也是人困马乏,损耗是瓦剌所不能承受的。”
“即便是拿下了,孤城难守,只需紫荆关、居庸关守军前往,也是顷刻之间可以收复。”
朱祁钰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烦闷,到底来自哪里。
朝臣都在心不在焉的讨论着,可能是大明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可能是休沐、大宴赐席之后,他们觉得那个糟糕的一年已经过去,让他们变得放松了起来。
石亨说完之后,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文华殿的格局和奉天殿的格局,是不太相同的,奉天殿有三级月台,陛下是高高在上。
文华殿内是一个大长桌,坐在左面的司礼监,坐在右面的是文渊阁和六部尚书,中间坐的自然是皇帝了。
大长桌上铺着红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很多的祥瑞,而这个锦缎中间,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这面龙旗大纛,是朱祁镇在德胜门外竖起来的,为瓦剌人做前驱,意图攻破大明德胜门外的城郭民舍组成的防线。
朱祁钰带着人把大纛的执旗手给杀了。
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倒在了猛火油内,烧了多半。
但是这剩下的残缺部分,就一直压在文华殿的大长桌上。
石亨找到这面大旗的时候,朱祁钰就让兴安,放在了文华殿的长桌上,一直未曾撤去。
杀人诛心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让人引以为戒。
但是此时的文华殿,气氛十分的轻松,在廷的二十六员朝议文武,甚至还在讨论,过年的见闻。
这种懈怠,让朱祁钰忧心忡忡。
瓦剌再次南下,宣府岌岌可危,似乎只有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着急,而其他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不可自拔。
随着时间的流矢,坐在中间的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慢慢的停止了议论。
他们都看向了坐在中间的陛下。
陛下的面色十分的凝重,似乎在酝酿着情绪,但是朝臣们非常疑惑,他们似乎不知道,陛下到底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陛下?”于谦试探的问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以山石为敌
朱祁钰特别反感眼下的大明朝臣,这副轻松的模样。
尤其是在瓦剌人逞凶,再进攻大明的境遇下,他们居然还能在文华殿内,讨论过年的时候,有什么风流韵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朕昨晚一整宿都没睡,看了半天宣府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和遣虏汉使岳谦的书信,朕一直没合眼,总想着和大伙说点什么。”
“可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
“兵部主管于少保老是跟朕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没有攻不破的城池,所以他在京师保卫战之中,做的最多的就是清查奸细。”
“朕把他们都给剐了。”
朱祁钰说完,于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朝堂的气氛实在是太过于放松了。
即便是于谦已经料敌于先,处处占到了先机,但是于谦也没觉得瓦剌人能够真的打下宣府。
大同是有纵深的,瓦剌只有宣府可以打,在于谦看来,杨洪在宣府,还有陛下如此支持之下,绝不会败。
他也有点松懈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总兵,总是跟朕说,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
“朕就整饬军务,让咱们大明的底气厚一点。”
石亨听到这句,也默默的低下了头,他的骄纵比朝堂们更加早一些,早些时候,陛下巡视京营,就抓了个他个军营诏伎的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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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文渊阁大学士陈学士,总是跟朕说,陛下乃是天子至尊,应当时刻怀有警醒。”
“吾日三省吾身,朕每天临睡前,就不停的问自己,今天的事,办完了吗?办妥贴吗?会不会有什么纰漏?”
陈循是文渊阁大学士,听闻此话深深的吸了口气。
此时的文渊阁还不是明中后期那种内阁,更多的职能是处理公文,陈循处理公文有一手,念经更是有一手,整天在朱祁钰耳边叨叨。
可是陈循天天叨叨皇帝,叨叨的皇帝耳边都有茧子了,却是自己都忘记了。
圣贤的话有道理吗?
其实没错。
但是圣贤的话,很难做得到。
朱祁钰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了长桌上,说道:“在座的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进士及第!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哪个不是文韬武略!”
“这土木堡惊变,稽王带着大明大军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死于边方!”
“就在去岁的八月份,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大明京师五十余万户,人人披麻戴孝!全城素缟!”
“忘了?!这稽王当初烧了半拉的龙旗大纛,还在文华殿这长桌上看着你们呢!”
朱祁钰拍了拍那半面已经烧卷了的龙旗大纛,面色沉静如水,冷峻至极。
这才哪到哪儿?
就开始倦怠了,觉得大明无敌了?不把瓦剌人放在眼里了。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
这面龙旗大纛,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警钟长鸣!
“古人常言,骄兵必败,稽王在土木堡这一败呀,给朕提了个醒,也给咱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百官提个醒。”
“胜负乃兵家常事,如果迎敌之时,以万胜而无一败之心对敌,必败无疑。”
“我看,这面龙旗大纛,就摆在这文华殿里,一直摆着,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是怎么死在边方的。”
“大明又是怎么样,差点陷入播迁之祸的,都长长记性。”
朱祁钰看到朝臣们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道:“兴安啊,以后这面旗子,就在这里放着,不要收了,每天廷议散了后,走的时候,都看看它。”
“臣领旨。”兴安恭恭敬敬的俯首说道。
朱祁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说道:“继续吧。”
廷议开始继续,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这次的瓦剌南下,朱祁钰也算是松了口气。
其实朝臣们的这种懈怠,是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变得傲慢,所有人都认为帝国足够的强大,区区蟊贼,不足挂齿。」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如何不影响春耕的情况下,征调民夫扩宽前往宣府的路和平整路面,如何在不影响春耕,调度百姓,将粮草军备运往宣府,工部和内署如何配合生产,大家都在激烈的争论着。
“陛下,臣等都商议的差不多了,回头各部部议之后,拿出方案来,送至文渊阁呈陛下御览。”于谦示意大家安静,向皇帝汇报了今天的廷议的结果。
这都会以书面的形式归档。
“多久?”朱祁钰询问道。
于谦赶忙说道:“日暮时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了,散了吧。”
他忽然想起说道:“哦,对了,后天京师讲武堂开堂,别忘了。”
“臣等恭送陛下。”一干朝臣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其实也出宫,他不在宫里住,甚至连不会服用宫中水食。
他回到了郕王府改名的泰安宫后,手里还拿着杨洪的奏疏,心情依旧是格外的沉重。
杨洪这份奏疏上,提到了一个建议,那就是选能士,组建墩台远侯。
墩台是大明军堡体系的一个重要环节。
高墙垣,深沟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烽燧斥堠,珠连壁贯。
墩台哨兵,负责墩台及其附近地区的站岗、放哨斥候工作。
杨洪提议组建的墩台远侯,是指这些斥候,日夜不辍的在外活动,然后收集情报,送回墩台。
【今沿边之守,有营堡墩台之建,有巡探按伏之防,有将领以总其权,有副将以分其任。调发者之有逰兵,分防者之有备御,严守之道亦可谓周且备矣。】
【捷能飞檐走壁,而杀人放火技能奇巧异人而骇世惊俗,俱应选入中军为心为膂之用。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出哨夜不收。】
墩台哨兵,出哨夜不收。
这些杀人放火、无所不精的军士们,在墩台执行哨探的时候,出去活动是日夜不辍,除了深入虏营,哨探敌军虚实之外,一到秋天,就会放火烧出一条纵深长达50里的火烧带,来隔绝草原部落南下。
至少阻挡他们就近补给。
坚壁清野,清到了别人家里,这就是杨洪提出的组建墩台远侯的目的。
当然了杨洪也提出了,墩台远侯的具体职能。
具体分为了: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瞭山等职务。
朱祁钰打算批准这道墩台远侯的奏疏,就以九镇边军为主,建立一整套大明的对外情报网。
他要对瓦剌人扫庭犁穴,那必须要延着水文,将瓦剌人的部落一个个的找出来。
组建这个情报网,当然首先就是从迫在眉睫的宣府开始。
而这个情报网的名字,因为放哨夜不收的缘故,朱祁钰朱批了名字,夜不收。
在杨洪所求之外,他额外的给予了二百八十套飞鱼服。
这些飞鱼服,都是给夜不收的礼服和葬服,平时他们是不会穿的。
夜不收,因为传递情报、为大军打探消息、甚至还要承担一定的军事作战任务,比如阻拦私自入境的小股劫掠马匪,比如击杀敌军斥候等等。
墩台远侯每次放哨,伤亡必然惨重,但为了情报,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若是这些墩台远侯,永远消失在了边方和草原上,查实其阵亡之后,会有相应抚恤。
若是无法查实,则会以逃亡计,逃亡是没有抚恤的。
这些夜不收,通常单独或者两三个人一起活动,一旦遇敌,很容易全军覆没,根本无法查实。
朱祁钰之所以赐下了飞鱼服,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愿意做墩台远侯,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什么错,更不是什么罪犯。
他们是优中选优,所有的墩台远侯,是大明最忠诚的战士!
他们不会逃亡,但是因为无法查证是死是活,只能记作逃亡。
没有抚恤,只有衣冠作为衣冠冢。
证明他们曾经为大明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朱祁钰赐下飞鱼服二百八十套,就是为这二百八十员大明利剑,送行。
他们是大明的守夜人——夜不收。
“兴安啊,你说仅仅这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去卖命吗?”朱祁钰朱批了杨洪的奏疏之后,感慨的问道。
夜不收在墩台传递了情报之后,重要军报都会送到锦衣卫来。算是锦衣卫衙门的下属单位。
但是这些大明最锋利的剑,其实得到的就是这一身的衣服,而且一辈子可能穿不了一次。
陛下是心疼人的,并不认为衣服比人重要。
当然,那必须得算个人才行。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飞鱼服上,有四爪飞鱼纹,飞鱼类蟒,亦有二角,乃是仅次于蟒服的二品赐服,这是军士们赤胆忠心的见证,也是陛下对他们的恩典。”
“他们做的陛下知道,大明也知道。”
“他们是为自己的妻儿老小卖命,也是为大明卖命,更是为陛下卖命。”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
朱祁钰的诏命下达之后,最挠头的就是户部了。
户部需要征调民夫,而这种征调是需要从京畿征调,而且需要联合工部进行道路拓宽和平整。
运粮的楯车还有,毕竟当年户部尚书夏元吉,为了配合好战的朱棣,那可是成年累月的造楯车,仅仅第一次北伐,就造了三十万辆楯车。
这工部,攒下了不小的工匠,即便是缺楯车,也不会缺太多,可以造。
“是不是可以组织十团营平整路面,把前期的开山铺路做一下呢?”金濂坐在了户部主事的椅子上,对着下面侍郎和大使们说道。
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军没什么战斗力,但是二十多万人,如果可以动起来,的确是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
其他都好说,就是这开山修路的事,着实难办。
尤其是军队可以使用火药,为平整路面,带来了许多的方便之处。
大明很喜欢用京营做营建之事,比如黄河决堤都会派遣京营前往。
比如徐有贞的治水疏中也提到了若是有需要,也是需要京营前往张秋。
“我去找于少保商量下,你们在此稍待。”金濂站起来,走出了户部,向着兵部而去。
六部都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左侧,距离不过几步路的事。
眼下正值春耕。
瓦剌人选择的时间非常巧妙,就知道你大明需要忙于春耕,他们才会过来。
金濂没找到于谦,只看到了兵部侍郎李宾言,稍加询问之后,才知道于谦又去了大兴县。
金濂挠了挠头,只好自己差遣了匹快马,没过两个时辰,快马回禀。
“于少保说,京营是陛下的京营,一应调度,皆由陛下一言而决。以后京营的事,还是问陛下的合适。”这驿卒说完就离开了户部的衙门。
金濂只能叹息,自己写了封奏疏,递到了文渊阁。
至于陛下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有点心里没底。
陛下能同意京营军士干这等劳役的活儿吗?
朱祁钰收到了金濂的规划之外的奏疏的时候,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可以督办此事。
京营的训练需要至少三年之功,开山修路不是训练吗?
开山修路,不需要组织度吗?开山修路不需要指挥吗?
开山修路,是演练,是大规模提高军队配合的好机会。
尤其是火药的运用上,爆破也是一门大学问。
清风店一战,石亨鲜炸了不少山石阻路,导致了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人损失惨重,仓皇逃窜,沉重的打击了敌人嚣张的气焰,同时也达到了最大程度上的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目标。
工程学,土木作业不是战斗力吗?
明初时,北元实力依旧强劲,辽东未复,明初悍将马云和叶望二人,固守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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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元纳哈出南下盖州,意图将大明势力,赶出辽东。
马云和叶望指挥军卒,自连云岛到窟驼寨十余里,沿河铺土方石沙,垒起冰块为墙,浇上水,晚上冻结,像城墙一样坚固。
在连云岛的附近,在沙中布下钉板,旁边设下陷阱,埋伏军队等候敌人。
北元依仗的纳哈出,大败而归,仅仅几骑逃出升天。
土木作业,当然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兵部右侍郎罗通和居庸关守将指挥同知赵玟,汲水灌城,城墙结冰,这不是土方作业的功劳吗?
于谦在京师城郭民舍,修丁字街阻敌,挖壕堑,修缮城墙,这也是土木作业。
土木作业是保证后勤的能力,金濂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
京营那二十万人,整日操练,却没有实战,既然打不了敌人,打不了野战,暂时还无法拒敌,那就以山石为敌,开山铺路!
朱祁钰朱批了金濂奏疏之后,下发给了石亨、范广、杨俊和孙镗四人督办此事,又下中旨,让户部和工部,拟定路段,大军开山铺路,随时可办。
兴安拿着一份奏疏俯首说道:“陛下不在宫中饮食,光禄寺可清汰六千二百四十二人庖厨,大约每年可省猪一万九百头,羊一万只,鹅三万余只,鸡四万余只,牛犊四十头,月盐银一万八千两。”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兴安的奏疏,不解的问道:“四千庖厨?朕记得太祖高皇帝定下太常寺庖厨,只能有四百人吗?”
“这也太多了吧。”
大明法律杀牛违反大明律,朱祁钰除了在大军动的时候,会宰上十头牛犒赏,其他都是以猪肉、羊肉、鸡鸭鹅肉代替。
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很多时候,比人还要贵。
兴安再次俯首说道:“宣德十年初仅一千二百余人,宣德十年末就到五千人了,正统七年就六千八百八十四名,陛下让臣清宫,臣去做了。”
“这六千八百八十四庖厨只有六百多人是活人,其他都是查无此人。”
朱祁钰并没有怀疑兴安在清除异己,也没怀疑这六千四百余人,被兴安给悄无声息的杀了。
朱祁钰上过战场,一百多斤的肉搁在那儿,好大一块,清理起来,至少有四个人处理一具尸体。
太常寺庖厨,六千多人到六百人,这不是清除异己,这是大屠杀了。
杀这么多人没什么动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兴安有这等轻轻松松、悄无声息杀这么多人的本事,干脆放他去瓦剌,几年瓦剌人就被杀绝种了。
兴安继续说道:“光禄寺庖厨本来负责宫中饮食,后来宫里的各宫,都不到光禄寺吃饭,光禄寺就开始了贪墨横行,一锅肉,能煮一年都不换。但是所需猪羊鸡鸭却是越要越多。”
“臣查来查去,终于把光禄寺这本烂账算清楚了,陛下若是在宫中口渴用食,大可放心,毕竟臣是陛下奢员,负责试菜。”
兴安这是为了自己的命,不把光禄寺盘的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这要是谁给陛下下毒,毒死的是他…
“带食盒吧,君不密则失臣。”朱祁钰还是摇头。
宫中水食,不仅他不信任,连住在那个大笼子里的各宫主子们,都不信任,她们都让自己的宦官做饭,而不到光禄寺传菜。
光禄寺做饭难吃不说,也不是什么龙肝凤髓,珍错殊味,都是些鱼肉牲牢,甚至还危险。
“那就清了吧。”朱祁钰批了兴安的清汰庖厨的奏疏。
朱祁钰搞了大宴赐席,光禄寺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上煮了一年的肉。
兴安又拿出了台基厂的图纸说道:“陛下,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臣也理清楚了,需要拆掉的违制的共有七宅,臣以为不用大动干戈,只需要简单动用千余工匠,就足够了。”
“臣选了几十条猎犬,陛下上次说要大狗,臣专门派人找的,等到宵禁,就放到这大小时雍坊,贼人不能入。”
“即便是校尉力有不逮之时,这猎犬也可狂吠撕咬,护我大明明公之安危。”
兴安办事总是十分抠门,奇功牌,一共就二十块,非要搞鎏金,而不搞纯金,还是朱祁钰下的令,才换了纯金的。
让兴安把大小时雍坊给推平了重建,兴安是不乐意的。
但是让他把违制的拆掉,其他的拆掉院墙,重新规划,千余人,几万两银子,他就觉得可以办了。
主要是工期。
兴安琢磨着,陛下也是打算让官员们尽快搬家,推倒重建有点慢,稍微改改,反而简单。
“嗯,就按台基厂的奏疏办,很不错。”朱祁钰出了个点子,台基厂出图纸合算成本,工部负责出工匠,兴安负责统筹安排,将家属大院的制度,尽快的落实下去。
“陛下不是许诺了流水曲觞吗?”
“臣一琢磨,就打算引金水河,在这坊墙周围,挖一个宽三尺,三丈深的河沟,防止一些宵小之徒,妄图挖地道行窃。”
“还有这里,臣在坊墙上设置了望楼,可望整个时雍坊,但是各家各宅院墙极高,又有树荫遮蔽,望楼不能窥私。”
“坊墙之上,加以琉璃片,陛下的刀斧太贵了,维护不利。”
兴安继续介绍着他的大小时雍坊改造计划,里面的小设计很多,比如这坊墙周围的堑壕水道,到底是防止宵小地道,还是防备谁?
兴安是宦官,宦官和外廷的文臣们天生就不对付,陛下把这事,交给了他,他自然是搜肠刮肚,在不违背陛下的旨意下,做到了尽善尽美。
“很好。”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工作,高度保障了官员安全和日常起居。
“这小妾是不能带的吧?”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小妾。
第一百四十六章 陛下家宅安宁
“不能,陛下大明律明文规定,四十岁膝下无子,方可纳妾。”
“臣走访了下,除了极少数,其他都不可以带入官邸之内。”兴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关于小妾、侧房是否可以带入大小时雍坊,兴安也是和刑部沟通过的。
这种沟通并不违制,大明的内廷是一个权力机关,和朝臣沟通可以,但是和朝臣勾连,那就是找死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面对内署的沟通,也是回答的非常果断。
在有记载的文献之中,中国这片土地上,都是一夫一妻制度,并没有平妻,至于多妾,那更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
四十岁无子可纳妾,但是朝里的大小官员,各种偏室不计其数。
这是对大明律的亵渎。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头,只能感慨一句,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开始漏水的,一点错都没有。
京师纳妾之风是极为严重的,比如兴安的这份奏疏上,一个七品官,就有两房小妾。
“私自纳妾,必然家宅不宁,那还怎么能安心为国朝做事呢?”朱祁钰批了兴安的建议。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个小妾,甚至妾室生的孩子,朱祁钰也不需要管,因为怎么处理,在大明也是有一套潜规则的。
大明对京官会定期京察,这种京察是由都察院、锦衣卫、大理寺、吏部、礼部联合执行。
每到这个时候,这种既不符合大明律,又不符合礼法的小妾,就会被处理掉一批。
等到京察过了,再养就是…
朱祁钰直接断了他们再养的念头,都进官邸待着吧。
“于少保上奏陈情,说也想在官邸内找一普通房舍居住,觉得九重堂原来是国公府,而且是靖难第一功淇国公府,规制太高,心有不宁。”兴安又翻找了一番,将一本于谦的陈情奏疏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都没打开看,摇头说道:“不妥。”
“兴安,于少保持节守正,不搞那朋比为奸之事,但是奈不住有人甘愿为其门下走狗,于少保住在九重堂,反而能保住于少保的名节。”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与寻常无疑,再低下头说道:“陛下英明。”
兴安在观察陛下的神情,陛下是否对于谦起了猜忌之心,但是显然是没有的。
这让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要是陛下和于少保闹僵了,那可是天塌了的大事。
大明现在的办事效率,在经过了瓦剌围困京师这么一吓之后,效率有了极大的提升。
次日工部和户部就拿出了具体的章程,京营这二十万人,当天下午就开拔,不是去打仗,而是去修路,自然不用准备那么多。
这次京营将士们手中的武器,不再是钩镰枪火铳,而是锹锄墩等修路的工具。
而朱祁钰赐下的飞鱼服,也在一日之内,随着陛下的圣旨,送到了宣府。
“臣叩谢皇恩浩荡。”杨洪两鬓斑白,长揖在地。
宣旨的是从福建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李永昌,虽然陛下一再强调,杨洪年事已高,不用行全礼,但是杨洪还是长揖在地,行了一个拜礼。
“昌平侯接旨。”李永昌将手中的圣旨交给了杨洪。
杨洪接过了圣旨,站了起来。
所有的支持之中,来自陛下的信任,最为重要。
宣府京师门户,一旦杨洪想要养寇自重,或者直接和瓦剌人搅合在一起,那陛下只能向南播迁了。
但是杨洪显然不会。
即便是刨除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比如京师长子杨俊亲亲之谊、忠君体国爱国之谊、袍泽抵背相杀的袍泽之谊等等,从最最功利的角度。
杨洪贵为大明昌平侯,跑去瓦剌和瓦剌人,一起去吃沙子吗?
瓦剌人多穷啊。
“陛下说让咱家替陛下看看大明的好儿郎们。”李永昌提到了墩台远侯夜不收。
这二百八十人,等到明年的时候,又有几个能够再看到?
李永昌站在校场上,他看着这些军卒,领了飞鱼服,笔直的挺立在校场之上。
李永昌没有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是拿着飞鱼服的手,颇为颤抖,十分的激动。
陛下问,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卖命吗?
一套衣服或许不可以,但是来自陛下赐服的认可,却是可以。
这种神情,李永昌见过。
在京师之战中,京营出城作战之时,他见过。
明知敌人是训练有素,甚至新败大明精锐的瓦剌人,那些出城作战的军士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能不能打得过,打过才知道。
未战先怯,那不是男儿本色。
他们是泸定桥上那一排排的石狮子,是大明的护栏。
“穿上,穿上,陛下让咱家看着你们都穿上。”李永昌的声音里有点哽咽,他不停的挥着手,示意这些军卒们,都换上飞鱼类莽的飞鱼服。
这是仅次于蟒服的赐服。
当一排排的军士们,换上了飞鱼服,站在了校场之上,李永昌已经令随行的画师将这个画面,定格在了画布之上。
李永昌并没有耽误这些军卒们太多的时间,画师简单的勾出了轮廓,事后再做填补。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一个军卒带头大喊了一声,琐碎的声音开始响起,然后汇聚成了整齐的吼声。
大明的军卒的感情是极为内敛的,他们很少会表露自己的情绪。
也不像文臣们有那么多的平平仄仄,这句话是陛下在太庙祭祖的时候,喊出来的。
他们听说了,他们就喊了出来。
或许,在很长时间内,这两句话,都是支撑着墩台远侯夜不收所有人,走下去的信念。
一直到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那一刻。
李永昌抿了抿嘴唇,站直身子,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跟着这些夜不收大吼了一声:“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夜不收这二百八十人的壮士,再次换上了他们自己的衣服,彼此乐呵呵的领了军马,互相锤了几拳,一些军士,还吹了个响哨,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墩夜二项,了操传报,其险苦艰难,比之别军悬殊,若非加厚优给,何以责其用命?”李永昌和杨洪沟通了下关于夜不收待遇的问题。
这也是陛下的疑惑之处。
这墩台远侯,深入敌营,比别的军队辛苦的多,为什么不能厚待一些呢?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命呢?
朱祁钰之所以没有直接下旨,给夜不收厚待,是想问问杨洪的意见。
杨洪看着健儿们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摇头说道:“一来,多少钱财能买一条命呢?二来,若是因为优厚待遇,加入夜不收,那就是为利而来。若是为利,何来忠诚?”
李永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两个理由,很合理。
不为名、不为利,无分寒暑,昼夜了望。
李永昌继续问道:“那若是不加厚待,岂不是国朝亏欠他们良多?”
“可有折中之法?”
杨洪摇头说道:“臣愚钝。”
李永昌是代陛下闻讯,他的回答是告诉陛下,自然称臣。
这就是宦官为何能够在各镇耀武扬威,他们代表的是大明皇帝。
李永昌和杨洪站在宣府的五凤楼上,看着远处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营堡,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李永昌才松了口气说道:“昌平侯,陛下调拨的粮军备之物,一月内即到。”
“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陛下亲设经筵,待昌平侯凯旋!”
李永昌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方向而去,四五个番子,紧随其后。
他沿途看到了十团营的军士们,十分认真的修桥补路,一些需要拓宽的地方,也有了新的解决方案。
现在大明有了新式火药,这些过去无法解决的山崖问题,现在有了新的解决方案,那就是炸。
李永昌一路也未休息,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就回到了京师,见到了大明皇帝,将一路的见闻,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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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墩台远侯临走的时候那一幕,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
李永昌将画师画了半截的画,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摸着画卷,虽然上面只有简单的线条,但似乎这二百八十壮士挺拔的身姿就在眼前。
他不住的说道:“好儿郎啊,好儿郎。”
“务必把这幅画画完,裱好以后,送来挂在…这面墙上。”
“臣领旨。”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至于待遇问题,这个很好解决嘛。”
“参加了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边军,其家属可以迁到京师附近,我看大兴南海子这地方,就不错。”
“对外就说,为了保证远侯忠诚,这优待政策不就可以执行下去了吗?”
“然后让远侯家属们,少说待遇便是了,这墩台远侯,三年一轮换,只要墩台远侯自己不说,家人不说,这不就是折中之策吗?”
后世那些秘密战线,还有一线缉毒警,不都是这样做吗?
朱祁钰忽然一愣,杨洪都七十岁了,这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应当是想到了折中之法,但是施恩这件事,只能由陛下来说,也只能由陛下来做。
这样才有保障。
否则不就变成了恃恩自恣?
所以,杨洪的回答是臣愚钝。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京师讲武堂,开堂了!
明明组建墩台远侯,是一件好事,优待夜不收军士,也是一件好事。
却仗着这件事去讨要待遇,万一陛下觉得这是军士们应该尽的义务,不加厚待。
这一件好事,岂不是就变成了皇帝猜忌,军士也得不到优待的坏事?
杨洪当然清楚,如何去折中,但是他不能说。
陈懋也是这样,明明南征辛苦,却是屡次上奏请罪,一句一句闽南刁民,却是处处回护所谓刁民。
于谦也是这样,不喜欢在朱祁钰耳边念经。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皇帝你自己看着办。
“一个个的,都靠朕自己去悟吗?”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这是臣子的恭顺之道。”
或许也是这些军将们的生存之道,朱祁钰如是想到。
他点头说道:“明日讲武堂开堂之事,是否准备妥当?”
“全都准备妥帖了。”兴安赶忙说道。
京营军官任免的权力,明定升迁,是皇帝必须要做的事,也只能是皇帝的,谁插手都不可以。
讲武堂不就为了这个出现的吗?
“陛下要住讲武堂的事儿,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都比较不满。”兴安赶紧说道,这可是汪美麟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
陛下多晚回来,都得住家里!
还有生孩子的大事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让不让官僚小妾住在官邸里,让他们家宅安宁,这轮到自己了,自然也要让家宅安宁才是。
“那就暂时不住讲武堂了。”他认真思考了一番之后说道。
兴安终于松了口气,他不是要做佞臣,而是陛下生孩子,那也是头等大事啊。
连一向和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对于陛下选秀之事,也是颇为上心。
这没有子嗣,朝臣们干了半天,不都是白干吗?那还怎么拧成一股绳呢?
兴安本来打算出去和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说这个好消息,但是看到了李永昌还在书房,就没走动,而是恭候在原地。
“李永昌,朕任你为提督内臣,做朕的耳目之臣,讲武堂兹事体大,万不可懈怠,否则重罚无宥!”朱祁钰又提点了一句李永昌。
李永昌先是在石亨帐下听调,整理军务,京师之战打完,李永昌又去了福建,自福建赶回来,就没歇着,这又跑了一趟宣府。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会被任命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这可是个重要的职务。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先下去休息吧。”朱祁钰示意李永昌退下,本就是宦官,这长途奔波,又赶得急,此时的李永昌也是颇为的憔悴。
“臣告退。”李永昌慢慢的退出了书房。
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你也去吧,皇后怕是等信儿也等急了。”
“喏。”兴安乐呵呵的行了个礼,推出了书房。
兴安来到了汪美麟的偏院,这里虽然不大,但是格外的精巧。
而杭贤也在这偏院里,春天了,陛下的衣服要更换,以前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这常服也都是她们俩一起绣,两人之间其实也没多少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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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汪美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朱翠薇,而杭贤有儿子朱见济,但是王府世子,也不着急定下,郕王年富力强,有的是时间。
但是眼下陛下做了皇帝,这一切立刻就不一样了。
削了太上皇帝号,废了太子,太子位悬出来后,汪美麟也是一天比一天急切了起来。
杭贤绣着天子十二章,这以前她没绣过,自然是有点慢,一遍做女红,一遍叙话。
杭贤尤为好奇问道:“姐姐这肚子还没有吗?稳婆怎么说的?”
汪美麟面色一喜,“妹妹你不知道,我这个月的月事啊,已经延了,稳婆说可能是有了,得再等等,过一个月太医诊脉,才能确定,不急。”
杭贤闻言手中针线一不注意,就扎了手指一下,愣愣的问道:“一次就中了?”
“稳婆算着日子呢。”汪美麟满脸笑容的说道。
杭贤也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突然叫她来做女红,还一直把话题扯到孩子之上,在这里等着呢。
“那恭喜姐姐了。”杭贤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她本就没什么野心,汪美麟有了嫡子那是最好。
大明八十年来,这皇权更替,从朱标死后的蓝玉案,再到太宗皇帝靖难,这到了先帝宣宗皇帝的时候,汉王朱高煦又造了反。
这好不容易消停了十几年,稽王带着大军北狩了。
若是汪美麟有了麒麟儿,杭贤也能松口气,往日还算和煦的王府里,都因为这陛下做了皇帝,多了很多的阴阳怪气。
毕竟汪美麟是皇后,她只是贤妃,这也不是宫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十分别扭。
现在汪美麟终于有了身孕,杭贤也能松口气,济儿也能松口气。
“好事。”杭贤想着想着就是一乐,手下女红都快了许多。
汪美麟神秘兮兮的说道:“姐姐跟你说,姐姐这肚子十有八九了,承欢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啊。”
“陛下这天天去十团营里,操阅军马,这现在啊,就把我当军马操阅,可是要命,一整天腰眼都是酸疼。”
“啊?真的假的啊?”杭贤呆滞的看着汪美麟,手里的女红都停了。
“姐姐好歹也是有点家学,父亲还做金吾卫,姐姐都受不住,我哪里受得了?”杭贤脸颊上爬上了些许的坨红,自从陛下不是太过于忙碌之后,汪美麟就整日占着陛下。
“哟哟哟,还脸红了,你呀…”汪美麟看着杭贤那娃娃脸,笑的更加开心了几分,杭贤有点腼腆,这闺中之事,她还是不太容易说出口。
兴安打院门走来,俯首说道:“参见两位千岁,陛下让臣传来口谕,陛下不住讲武堂了。”
汪美麟倒是没什么,杭贤却是脸红的很。
“兴安,本宫今日身体不适,陛下若是翻牌,就不需要放牌了。”汪美麟叮嘱着兴安。
这王府里,一共一后一妃,不翻皇后,就只有贤妃了。
兴安抬头看了眼,皇后千岁的额头没有点红,不是月事,那自然是有喜了。
不过这太医不诊脉,喜宁自然不会四处乱说。
即便是太医诊了脉,喜宁也会叮嘱太医不得乱说,太医院院判陆子才,本来就是郕王府旧人,也算是放心。
陛下吃几碗饭,不需要朝臣们操心,这后宫有喜,不是皇子诞生,也不需要朝臣操心。
“臣知道了,臣告退。”兴安脸上的笑意更盛。
兴安走出了偏院的门,驻足了片刻,左拳击了下右掌,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回到书房之后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今天身子不便,不能侍寝了,是诏贤妃侍寝吗?”
“宅子不大,规矩不小,朕今晚睡贤妃房里。”朱祁钰听着兴安说辞,摇了摇头。这泰安宫又不大,规矩太多太少,家宅不宁,更没什么人情味儿。
兴安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不住宫里,不就是为了少些规矩吗?
自由。
“臣这就去烧热水,陛下说的大浴池,臣琢磨了琢磨,不过半个月就修好了。”
朱祁钰用了晚膳沐浴之后,天色已晚,他一边走,还一边想着明天讲武堂的事儿。
讲武堂、大小时雍坊的官邸、石景山的矿厂、正在推动中的农庄法,是朱祁钰改元之后推动的新朝雅政。
这些新朝雅政里面,阻力大小不一,但都还算顺利,其实原因也简单,现在的朝臣一团散沙,聚不到一起,毕竟朱祁镇还在迤北。
这稽王死在迤北,再多生几个娃娃,这就是新朝新气象了。
杭贤正在照看朱见济,孩子已经睡下了,这两岁的孩子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杭贤满目柔情的看着孩子摆出了一个大字呼呼大睡,就噗嗤的笑出了声来。
她没什么野心,就想着把孩子抚养成人,济儿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陛下。”杭贤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便站了起来,匆匆的行了个礼。
朱祁钰现是看着床上,低声问道:“济儿睡了?”
“刚刚睡下。”杭贤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也是怕惊到了孩子。
“这睡没个睡样儿。”朱祁钰看着朱见济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也是摇头,这小孩子,睡觉都是这么不老实的吗?
朱祁钰不说还好,一说朱见济的腿立刻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还用力的踹了两下,调整了个舒服姿势,抱着被子,仰着头,半张着嘴,又睡下了。
“他老这样,再小的时候,我一整夜都不敢睡,生怕他受了什么风寒。”杭贤却是看着这小孩子,满眼的慈爱。
“呀…”杭贤那娃娃脸上,立刻满是红润。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十年不决口?
杭贤和汪美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
汪美麟是热情似火,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繁盛,偶尔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那杭贤就是小桥流水人家,柔心弱骨却事事周全,润物细无声。
总之就是,配合默契。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起了个大早,打了一套军体拳活动了身体之后,将一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换上了常服,准备赶往讲武堂。
京师讲武堂,按功勋遴选二百四十三人,按勋贵子嗣选取二百三十一人,掌令官讲习堂共遴选掌令官五百三十一人。
教习共有五十余人,这些教习负责教导所有学员。
在清晨的阳光下,黄麾日月旗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牌匾上的京师讲武堂和对联上的鎏金字,熠熠生辉。
整条街上,全都是准备入堂的军士、教习、文员、书吏、正医倌,石亨站在讲武堂之前,焦急的等待着。
陛下不到,他也不敢喊开堂。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一个军卒小步快跑的冲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没一会儿先导的穿着大红色宦服的太监和飞鱼服的锦衣卫,就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的车驾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到朱祁钰下车的时候,等在讲武堂前的大明大部分军卒都行了半礼,大声的喊道。
石亨是一个很察言观色的将领,他极其擅长看皇帝的脸色行事。
比如,大明大皇帝陛下,非常不喜欢他的军卒下跪,但是又不得不行礼,为此,石亨让军卒们行稽首礼,或者半跪拜礼。
当然,万岁还是要喊的,大明的天是陛下!
京营也好,京师讲武堂也罢。
吃的是陛下的饭!穿的是陛下的衣!领的是陛下的饷!
大明京营,绝对忠诚于陛下。
此时的石亨,内心还挂着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野望,那是每个将领都心心念念之事。
朱祁钰看了看车驾,这车还没骑马舒服,但是有的时候,天子也需要摆开仪仗,让人看得见你是天子。
“平身。”朱祁钰穿的是常服窄袖,他走下了车驾,看着人满为患的街头巷尾点头说道:“开始吧。”
石亨俯首领命,大声的吼道:“开堂!”
京师讲武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礼乐声起,而后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
随着大门的打开,朱祁钰走进了讲武堂内,随后的是于谦和石亨,然后孙镗、范广。
广宁伯刘安,被朱祁镇坑得进京请罪的他,此刻正在京师德胜门、居庸关、宣府之间的山路上,指挥大军炸山铺路,至少也得数日才能把路面平整。
起步不同,刘安依旧在竭尽全力的戴罪立功。
只是修缮道路,并不是重新铺路,十几万人铺在这条路上,数日足矣。
土木作业是战斗力的一部分,这不是朱祁钰一个人观点。
比如讲武堂的军士们除了要学习兵法、枪、炮、算学、测绘、堪舆、战阵攻守,还要学习工程。
工程分为了桥梁、道路、地垒、城防、修械、营寨等许多课程。
而掌令官讲义堂,主要就是学习军律、军纪、和军条例。
例、条例,都是大明皇帝的旨意。
明承唐律,唐朝时候例、条例,叫做格和条格,都是由皇帝的旨意编纂修改,最后形成一种对律法的补充条文。
新朝雅政,皇帝登基后,就会废除前代皇帝下的条例。
然后从历代中条例中,选择补充,为满足当下的社会矛盾,符合当下社会现状,进行修改,最后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条例。
大明的条例,是一个不断革故鼎新的过程,皇帝每次登基都废除,然后审核选择历代条例,进行补充订正。
比如弘治十三年的《问刑条例》,就是如此诞生,对大明律法的补充,地方官员可以援引进行判刑。
朱祁钰还没做皇帝,还是老师的时候,就知道一件趣事。
蛮清朝入关之后,对条例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直接颁发了《大清律例》。
然后新皇登基,也不会废除前代条例,条例越来越多,最后高达1870条的条例。
哪怕是精通刑名的官员,都无法援引大清律例去判刑,因为自相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最后就成了真正的人治。
朱祁钰看着偌大的京师讲武堂,颇为感慨,终于被他做成了。
“这里还有一个讲义堂?”于谦对于京师讲武堂的态度是不看、不听、不说,他本来就是兵部尚书,整个十团营都是在他的组织下建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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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是他从牢里提溜出来的,刘安是于谦求情才戴罪立功,范广是于谦辽东调过来的,孙镗更是杀了魏兴才当上了指挥同知。
这十团营从上到小可谓都是他的人,他要是对讲武堂之事过问,那是给自己招致祸患。
于谦在规则上,是没有权力调兵遣将的,因为用以调兵的令符火牌,由内府印绶监和御马监掌管。
当然这只是规则,于谦真的要调…其实也调的动,但是他从来不调。
和敌人打仗还要请旨的他,是不会随随便便僭越的。
京师讲武堂的所有筹备都是祭酒杨洪操持的,于谦自然是不知道讲武堂里,居然还有个掌令官讲义堂。
掌令官讲义堂的学员比讲武堂的学员还要多一点。
而且讲武堂还有很多勋二代、勋三代,打算留级混日子的。
朱祁钰和于谦详细聊了聊掌令官的职能,尤其是对于军伍之间的肉刑、私役的管理,以及风闻言事之权责,都说了个清楚。
掌令官除了战时,并不具备任何的执法权,而且仅限于队一级,执法的事儿,还是得上级军将来处理。
“极好,极好。”于谦连连点头,原来陛下除了让缇骑每旬走访之外,还准备了常备的监察手段。
于谦再次感慨的说道:“极好。”
于谦看着英气勃发的朱祁钰,不断的感慨,大明,真的好起来了。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且他一直这么做。
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军将们需要监察,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肉刑、私役、克扣粮饷、侵占军屯、杀良冒功、谎报等等事情,肯定会发生。
金濂满是唏嘘的看着这讲武堂,他和征南将军陈懋在福建作战的时候,大明军队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和中层军官了。
他看这个讲武堂,也是颇为感触,早有这么个朝廷的讲武堂,就好了。
“陛下要给掌令官亲自上课吗?”金濂看着一个类似于课程表的排表,颇为震惊的说道。
陛下要给掌令官们上什么课?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这一个月就四堂课,每节课不到半个时辰,不废多少时间。”
给掌令官上课,当然是讲军条例。
这些军条例,有的是朱祁钰自己写的,有的是高皇帝和文皇帝时候的条例,这些条例写好之后,送到文渊阁,文渊阁送到兵部。
兵部、五军都督府、十团营指挥同知们一起部议,商量是否合用。
金濂点头,跟随着陛下的脚步来到了校场。
于谦将整个讲义堂看了一圈,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俯首说道:“陛下,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方为不讳之朝、迩安远至、国泰民安也。”
于谦的意思朱祁钰大体明白,就是说文治文臣去做,将兵武官去做,内臣去维持朝堂纲纪。
这样的朝廷才是个像样的朝廷。
于谦是不反对内臣参政的,之前有御史提出要废除镇守太监之事,就被于谦和石亨联名否决了。
于谦是怕边将做大导致藩镇,石亨是觉得没了镇守太监,反而被御史们随便弹劾,那日子过不过了?
但是于谦主张限制内臣的权力,他们是皇帝耳目,但不能是皇帝的手脚。
皇帝有手有脚。
朱祁钰带着群臣参观了下讲义堂和讲武堂之后,就来到了校场。
一千余学员,已经站在了校场上,等待着朱祁钰的训诫。
朱祁钰走上点将台,看着下面一个个朝气蓬勃的面庞,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今天是讲武堂开堂的日子,朕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办这么一个讲武堂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暖花开时,没一个好消息!
朱祁钰问学员们为何要办这个讲武堂,讲武堂成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总觉得这天下的仗啊,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功劳,也跟着太宗皇帝立完了,就开始马放南山,整日里游手好闲,聚众享乐,赌博狎妓为乐。”
“提笼遛鸟,斗蛐蛐,斗鸡,并以此为荣。”
“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有些个勋将之家,连骑马都不会了,骑上了马,反而被马给撅了。”
“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
朱祁钰先是说了他看到的问题,而且这的确是切实存在的问题。
他刚说完,勋戚子嗣的二百多人,都低下了头,若不是这次土木堡之惊变,他们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朕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有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咱大明的军职,虽然世袭,但是也是有考选的,如果不才,是可以汰减的。”
“最近,朕听说,有些人,觉得留级就留级吧,名字贴到了京师讲武堂的外面布栏上,不过是丢人。”
“朕今天告诉你们,留级一次,减半俸;留级两次,发开平府镇守一年;留级三次,发交趾。”
开平府,是元上都,忽必烈登基称帝的地方,现在在大明的手中,杨洪继承父亲爵位镇守边关就是在开平,这一镇就是四十年。
交趾现在还有北方在大明手中。
朱祁钰最近听到了很多勋戚子弟们,说留级就留级,决定继续摆烂。
摆烂是吧。
朱祁钰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第二次依旧留级,就会送到开平府去镇守一年。
如果回来了,第三次又留级,那好了,直接送交趾去,自生自灭。
京师讲武堂不是开着混日子的。
朱祁钰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们,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既然出生在勋贵之家,就得拿起祖宗的荣光来,既然他们家教不严,管不住,那就由他这个皇帝来管。
英国公府是勋戚典范,即便是英国公张辅,殉国在了土木堡,新的英国公张樊才九岁,但是张樊也进了这讲武堂来。
虽然他年龄很小,甚至看起来有点老实,但是张樊似乎并不打算当个米虫败类,而是打算继承父亲遗志。
张樊从头到尾都没有低下头,即便是他的哥哥张忠因为骑马摔断了腿,无法承袭爵位。
但是张樊依旧来了。
朱祁钰下谕问过,张樊上奏说:岳飞子岳云,十二岁随父从军,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十六岁先登随州城,再复登州。
虎父无犬子,方为将门。
勋贵和勋贵之间的差距,有的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朱祁钰宣布了规矩,之后继续说道:“去年,咱们大明败了,土木堡之变,连稽王都被俘了。”
“朕看着堪舆图,做梦都是金戈铁马之声。”
“朕承继大统之位,这大统之位,所承载的是大明列祖列宗的期许,承载的是大明江山社稷之重任,更承载了我大明万万臣工黎民的希冀。”
“朕在这里要求你们,到讲武堂来,认真求学,完成课业,与朕一起分担如此重任!”
朱祁钰之前训斥张輗、张軏,说勋将乃是皇帝的肱骨,那可不是空口白牙,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他们是军队的主要军官,他们都烂了,大明的军队烂了,大明好的了才怪。
石亨站到了点将台上,他作为暂代祭酒,也是要宣讲条例,尤其是讲武堂的条例,违反了也会有相应的惩罚,和军队是相同的十七禁五十四斩。
违背任何一条,都会让讲武堂的锦衣卫们,将其逮捕处罚。
“这里是讲武堂,不是卫校,更不是国子监,更不是私塾。”
“这里就是讲武堂!”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不遵讲武堂条例者,要想想自己到底几个脑袋!”
“好钢就该铸利剑,好兵就该打硬仗!你们都是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将来死在了战场上!”
“水不动就是死水,人不动就是废物!”
“累不死,就接着练!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石亨和朱祁钰的说法完全不同,他就是个常务副校长的角色,更多的是承担教务主任。
杨洪才是祭酒,回京之后,才是常务副校长。
石亨不需要讲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训练的嗷嗷叫,到了战场上,上阵杀敌。
他和朱祁钰的职责完全不同,所以,他讲话,就凶狠多了。
石亨和杨洪的治军方式,也有点不同,石亨更喜欢打硬仗,更喜欢冲锋在前,杨洪更喜欢调度有方,运筹帷幄。
开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军校也没那么多的废话。
大家都是来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未来是要上阵杀敌的,废话凭多,又有何用呢?
朱祁钰终于当上了京师讲武堂的校长。
这些军卒全都是天子门生,未来的资历也是大明皇家陆军学院出身。
朱祁钰和于谦就讲武堂的这些事,又深入的交换了一下意见,最终确定了一些朱祁钰心里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朕打算让陈镒去张秋,跟着徐有贞治水,还有巡查黄河流域,深入地方,体察民情。”朱祁钰说到陈镒。
陈镒之前在燕兴楼大放厥词,说什么太阳落山了再接着干,说什么夸上天之类的说辞,显然是升的有点快,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朱祁钰当时要做大事,削了太上皇帝号,就借着陈镒发酒疯训斥了都察院,为自己削太上皇帝号做铺垫。
陈镒做事能力还是有的,密云土城的百姓,都是他安排撤离,前往了昌平砖城。
在地方巡抚多年,颇有民心,尤其擅长安抚百姓。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仁慈,陈镒咎由自取,妄自揣摩圣意,有点功劳就沾沾自喜,不是为臣之道。”
“陈镒巡抚地方多年,擅长安民。”
仁慈,是于谦很少用在朱祁钰身上的一个词,兴安将陈镒在燕兴楼上说的话,复述给了于谦。
于谦当时,人都傻了,人怎么可以这么蠢?
当得知陈镒喝酒喝大了,舌头都卷了之后,于谦只能摇头,明明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从小卿到六卿的机会,就在眼前,这陈镒,把握不住。
哔嘀阁
于谦也没法帮他,京官任命是皇帝要用谁就用谁,他举荐了,陛下本来都打算批了,结果酒后狂言,还被御史们给弹劾了。
“徐有贞从张秋上奏,治水之策。”朱祁钰将徐有贞的奏疏拿了出来。
在徐有贞之前,有十四个治官前去,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果而终,到了地方,徐有贞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于谦拿过来了那封《言沙湾治河三策疏》,认真的看了许久,又还给了陛下,十分慎重的说道:“陛下,臣巡抚地方,深知治水之难。”
“这沙湾、张秋运河段已经决口整整四年,却无一人可以治理,但是徐御史到了地方,依旧觉得自己可以治水,臣以为,可以让他试一试。”
徐有贞善治水,朱祁钰是知道的,这也是这个把家人送到了南方,多次提出南迁,甚至为凤阳诗社、奸商求情的人,还能活着的原因。
治水不仅仅是个工程问题,还涉及到了地方方方面面,十四人前往,却屡次无果,可知其阻力有多大。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也和治水有关。
于谦拿过了来看了半天,说道:“漕运都御史王竑上奏,认为沙湾、张秋,漕渠淤积阻碍漕船运输,要求徐有贞尽快堵塞决口,以确保漕运畅通。”
“这个王竑,之前就去过沙湾、张秋,治了半个月,结果水势更大,田、产、池皆潢,乘船居然可以来往四方,此人说辞不可信。”
于谦对这个王竑是了解的,他跑去治水,越治水越大,最后从京官贬到了漕运去,此时王竑上奏,大约有痛打落水狗的嫌疑。
“朕记得王竑与于少保有旧,对吧。”朱祁钰有点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这有关系,不是该帮着王竑说话吗?
“国事在前,臣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
他和王竑的确关系不错,但是国事就是国事,谁有道理听谁的。
徐有贞认为可以花半年的时间,设置水门、开挖支河、竣通运河,王竑则是尽快堵口,让漕运通过。
“堵不如疏啊。”朱祁钰也倾向于徐有贞的法子。
王竑说堵上漕运过去再说,可是张秋、沙湾运河段,几乎是整个京杭大运河,河患最严重、行航最艰难、河防设施最多的地方。
简单的堵一堵,那倒是容易,但是日后怎么办?山东百姓,深受其害。
于谦知道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决议,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调五万京营前往张秋,徐有贞一个人在那边,臣怕他力有未逮啊。”
于谦巡查地方十九年,张秋、沙湾那地方,真的好治理,也不会陆陆续续去了十四个人,而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京营是保持大明政令通达的保障,这等需要大规模治理黄河的时候,就用到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为徐有贞考虑,他也早就想到了,在奏疏里说什么,京军一出,日费不赀,遇涨则束手坐视,无所施力,自足集事。”
“嗯,他说不需要大明朝廷的帮忙,他自己可以。”
于谦愣了愣,他略微有些怀疑的问道:“没有京营将士,他…行不行啊?”
不是于谦怀疑,实在是徐有贞有的时候,就是喜欢吹牛。
朱祁钰拍着手中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他自己说了,不效则治罪,三十年内决口,则引颈受戮。”
“三十年?”于谦眉头紧皱,如果说五年十年,那还好,居然说三十年内决口,徐有贞哪来的自信?
“可不是吗?牛皮倒是吹出来了,朕看他做不到如何收场。”朱祁钰点头,这军令状立一下。
三十年的时限,这万一大暴雨,他岂不是得脑袋搬家?
徐有贞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这可是军令状!
第一百五十章 国运之争
“于少保,你信吗?”朱祁钰握着奏疏,徐有贞是赌自己执政不了三十年吗?
于谦摇头说道:“我不信,三十年不决堤,那到了前元,怎么不封个宰相,是说不过去的。”
于谦说的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典故。
元末的时候,黄河这条烛龙肆意的神龙摆尾,前元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这一征,挖出一只独眼石人,天下皆反。
黄河是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年,被彻底激怒的。
当时的东京留守杜充,转进如风,挖开开封段黄河口,意图阻拦金国大军南下,仓皇南逃。
宋朝京师开封,被淹到了开封铁塔附近,自此黄河夺淮入海,这条烛龙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常公精神在大宋,还是大宋阴魂在民国,这就说不清了,反正这一对儿卧龙凤雏,把黄河折腾的够呛。
金国和黄河较了一辈子的劲儿,最后被黄河一尾巴打的晕头转向,直接被蒙古和南宋联手给灭了。
南宋搞了一处端平入洛,意图再回他们的都城开封,结果淮河流域一片滩余,后勤补给不利。
等到了元朝,直接因为修黄河征调民夫,导致了全国范围内的起义。
黄河这条烛龙,它真的不好治。
“黄河清则圣人出,若是这徐有贞,真的能拿的住这烛龙,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半天,犹豫的说道:“他靠什么治水啊?又不让京营去,有人吗?”
于谦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徐有贞到底准备怎么做,他叹息的说道:“能依靠的就只有百姓了。”
大水漫灌,缙绅早就溜之大吉,徐有贞依靠谁?
只有依靠最多的百姓。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笑着说道:“说起百姓来,朕这里有份密报,是瓦剌虏营的,那喜宁在中军大帐,大言不惭,朕之农庄法,乃是乱命。”
“并以此鼓动了也先再次南下。”
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喜宁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百姓最过于狡猾奸诈,不可信。
于谦却是摇头说道:“谗臣不会胡搅蛮缠,那还是谗臣吗?”
“奸贼喜宁,这喜宁说百姓们,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不管什么,都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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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所谓百姓,最吝啬、最狡猾、最懦弱,不可依仗,更不可信。”
“他怎么不说,是谁把他们逼成了那副模样?一到春秋二税,明明拼不过,还是要拼一下,看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粮食。”
“打仗那些兵匪践踏农田、烧毁村庄,不打仗的时候,缙绅们随意差事、私役成风,还动不动就借着青苗贷,把人家女儿、妻子强占了,那百姓能怎么办呢?”
于谦对最广大的百姓抱有极深的同情心,这和他十九年来,巡抚地方有很大的关系。
他看到的,比他说的还要可怕的多。
比如他就亲眼见到过缙绅勾结山匪,但凡是不接受摊派的村寨,都直接烧杀抢掠。
于谦平匪的时候,可是见到过啸聚山林的山匪,将孩子烹着吃,还把孩子的头骨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物。
当然那缙绅连带着土匪,都被于谦奏请之后,尽数杀了。
不过他没说,陛下已经足够暴戾了,作为一个臣子,他要始终谨言慎行,不能让陛下的心性更加暴戾。
“该杀!”朱祁钰的脸色一变,语气森严的说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喜宁其实有一点说的没错,百姓是愚昧的,是盲从的。”
“臣在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发现。”
“相比较之下,他们更愿意相信,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也不愿意相信,那些农庄法的好处,所以,他们是需要陛下的圣训教化。”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一下于谦这段话的含义,喜宁是个谗臣,贰臣贼子,于谦当然不是在肯定喜宁的话,只不过是借着喜宁说的事,劝谏陛下行仁政。
于谦俯首说道:“是谓: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皇帝有任何的动作,天下百姓都会瞻仰,以为是行为准则,而跟着一起做。
于谦不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朱祁钰要杀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他从来也不拦着。
他只是希望,天下皆私,陛下公耳,执掌神器的陛下,做天下之表率。
朱祁钰知道于谦的意思,百姓是需要领导的,否则这股澎湃的力量,只是无序的,也是无法使用的,甚至对大明是有害的。
“谨受教。”朱祁钰接收了于谦的谏言。
陈循那厮,讲的其实也是这一套的君君臣臣,但是陈循只会念经,从来不根据实际案例去讲,而且还喜欢掺私货。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微臣唐突。”
朱祁钰有些感慨万千。
他继续往前走着,语气颇为森严的说道:“圣贤书,教人道理,可总有人抱着这圣贤书,觉得读了书,就高人一等,读懂了道理,却一点人事儿不做。”
“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朱祁钰说的就是那些个与当地乡绅勾连,为祸乡里的官僚,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别说圣贤了,连人都不做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正需要陛下去约束他们,训诫他们,管教他们,陛下乃是天下人君父,敦敦教导,若是死性不改,那自然是雷霆之怒而下。”
“圣贤书的道理是道理,也只是道理,若是道理,天下通用,那国师杨禅师,现在也感化瓦剌人,把稽王送回来了。”
杀人诛心的朝臣们,把杨禅师一干人等,送去了迤北,度化瓦剌人,让他们送回稽王。
杨禅师的大隆兴寺和崇国寺,都被改成了掌令官讲义堂和武庙了…
道理说得通,就讲道理,道理说不通,就拿刀子,于谦是极其务实的。
“讲义堂的第一课,于少保要不要去听一听?”朱祁钰走到了讲义堂。
他一个月四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左右,内容不多,但是讲的东西,绝对是当下大明所没有的。
“臣恭领圣训。”于谦跟随着朱祁钰走进了掌令官讲武堂。
于谦和朱祁钰奏对中,谈论到的被朱祁镇册封的国师杨禅师,已经被送进了瓦剌大营之内,可惜的很,杨禅师并没有感化瓦剌人,反而深陷囹圄之中。
他现在穿上了那件带来的袈裟,大明朝廷送他们走的时候,每人只让带了几件衣服,其余之物全都留在了寺庙。
那尊大铜佛,也被重锻成了火铳。
瓦剌人逼着杨禅师干一件事,做法事,除了祈福南下顺利之外,还要镇压真武大帝。
京师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瓦剌人借着法事,寻求一个心理慰藉,也算合情合理。
杨禅师虽然反复强调,真武大帝乃是道门尊神,他们佛门管不着,但还是被架着,把这法事给办了。
也先乐呵呵的看完了这场水陆法会,他看不懂,但是不妨碍热闹热闹。
春暖花开,草原上又刮起了东风,风不再刺骨凛冽,青草吐出了嫩芽,成群的牛羊从圈内被赶了出来,草原上再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虽然还有倒春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又挺过了一个冬天。
“大石,脱脱不花和沙不丹送信过来,他们说去岁南下大明京师,损失惨重,此次大石相邀共伐宣府,鞑靼和兀良哈…都不去了。”伯颜帖木儿靠着也先,面色沉重,低声说道。
也先本来笑容满面的脸,立刻变得面若寒霜,他愤愤不平的说道:“一群比草原上的豚鼠还要胆小的家伙!他们有什么损失?!”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向宣府调去了四百万石米粱,数万斤火药、火炮、火铳繁多,盔甲等物,更是一眼看不到头。”
“大石,要不别去了?”
也先重重的吐了口浊气说道:“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即便是没有鞑靼部,没有兀良哈部,我们就不去了吗?”
“草原上的雄鹰,难道会因为没有风,而放弃在天空飞翔吗?”
伯颜看了眼朱祁镇的方向,他们手中唯一可以用的棋子也失去了作用。
伯颜帖木儿继续小声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了,眼下…这位是稽王了。”
也先一瞬间就呆滞住了,他转过头,看着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此话当真吗?”
“当真。”伯颜帖木儿无奈的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黄榜,这是从东胜卫乘人不备,冒险摘下来的,这么大的事,不是胡诌两句就可以的。
也先打开看了两眼,看懂了,因为这圣旨,用的是俗字,而且有句读,并不难读。
也先母亲是汉人,他也有学汉学,不喜欢反而学得越好,越了解对手,才能越容易的击败对手。
若是比书写汉字,脱脱不花不见得,能比得过他。
“可恶。”也先将那张黄榜给攥成了一团,看着杨禅师咿咿呀呀,反而更觉得心烦意乱,他大声的说道:“停停停!”
“升帐议事。”也先恼火的站了起来,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一个好消息。
瓦剌留着朱祁镇,不就是为了太上皇的名头,打着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子吗?
现在这仅有的旗子的作用,也消失了。
也先怎么能不恼怒,师出无名,不仅对己方的士气是一种很大的影响,还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后果。
现在朱祁镇被削了帝号,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着送回京师的旗号了。
但是也先不得不南下,他有自己必须南下的理由!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畏民与为民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也先深吸了口气,站在了中军大帐之中。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巨大的堪舆图,这份堪舆图极其的精细,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大明山外九州的各地军堡,还有水文、山脉等等信息。
这份堪舆图,乃是大明的军事地图,而且是极为精确的那种,瓦剌原来是没有的,这是朱祁镇被俘的时候,一起缴获的。
他看着堪舆图上的营堡,沉默不语。
此时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也先的预料。
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已经不再遵循他的命令,连表面联盟都不再维持了。
相比较给瓦剌当狗,他们更愿意给大明当狗,因为给大明当狗,能挨过白毛风,给瓦剌人当狗,天天都得打仗。
而大明方面积极准备,火药、火炮、火铳,不计其数的运往了宣府边镇,积极组织百姓,修缮城防,挖掘堑壕。
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就没有一个消息,能让也先笑那么一下。
“大石,我们要不要试着劝降宣府总兵官杨洪?”伯颜帖木儿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大明皇帝送去宣府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为瓦剌所用!
若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全面铺开,攻击居庸关,甚至攻陷大明京师,逼迫大明皇帝播迁,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大事可成!
伯都听闻伯颜帖木儿说法,兴高采烈的说道:“着呀!如果真的可以劝降杨王!那僭主就得灰头土脸的南下了。”
“我们手中还有一张太上皇的牌,到时候,在汗八里立正统合罕为天子,号令天下,岂不美哉!”
也先却摇头说道:“即便是能够劝降杨洪,还有督抚文臣,提督军务,还有镇守太监,那都得劝降,你们去劝降镇守太监?”
“好主意是好主意啊,但是不可能啊。”
也先对大明边镇的权力是非常清楚的。
杨洪善战,在塞外搏杀出了杨王威名。
杨洪贵边为镇总兵官,昌平侯,虽地位尊崇,却受镇守太监、督抚文臣的节制。
这种文、武、宦共操兵柄,相互制衡的权力框架,是边镇稳定的一种保障,既不让边镇做大,也不会让边镇战斗力,变成大宋朝那般模样。
大明的公侯伯乃是超品,按品秩是超过所有文臣的。
权力上,却是三权分立,互相制衡。
伯都依旧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以前不都跟我们买卖钢羽火铳吗?还送了不少的军队调度情报,还有独石镇守韩政,不也是宦官吗?大明的镇守太监,也可以劝降的嘛。”
也先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颇为无奈的说道:“你当谁都是咱们营寨里的那位正统合罕?把太监当成自己的手脚,而非耳目?”
“郭敬被砍头,剥皮揎草,现在还在朝阳门上挂着呢,一共五十余人。来往告诫商贾走卒,做奸细的下场。”
“喜宁的两个徒子徒孙、韩政的家人刘玉、韩陵都被凌迟处死了,甚至连个皮都没留下。”
大明大皇帝陛下,嗜杀啊。
也先摇头,不是谁都跟朱祁镇一样,做皇帝可以那么昏聩,纵容自己的大珰向草原走私钢锭火铳箭矢等物,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这样。”伯都不再说话,似乎大明朝对于叛徒,最好的待遇就是杀头了,几乎全是凌迟处死。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我们的对手足够的愚蠢,足够的弱小,足够的昏聩。而是寄托于我们自身足够的聪慧,足够的强大,足够的清醒。”也先转过身来说道:“我们必须南下。”
“大明新君,革故鼎新,他现在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大明中兴,此消彼长,若是大明兴盛了,我们的日子不是不好过,而是没得过!”
也先清楚的知道,如果再不打断这大明皇帝施展新政,他们将会面临怎么样的下场。
就以今天这位皇帝的性子,把他们赶出草原都是轻的,追杀到天涯海角都有可能。
逃到哪里,追杀到哪里。
“所以南下宣府,势在必行!我们要用一场大胜,打断大明兴盛的势头!否则再等几年,我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也先深知大明国力强盛,此时依旧是大明最虚弱的时候,必须要想尽办法的阻拦敌人的强大。
否则,大明再起的那一天,就是瓦剌覆灭之日。
他同样也深知自己这一方面的困局,瓦剌人和北元汗廷的鞑靼、兀良哈部,关系极差,在也先的估计里,过不了几年,就得打起来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也先要南下宣府,并不是喜宁说百姓狡猾奸诈,就被哄的晕头转向,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宣府,打下来,所有的问题,都消散一空。
鞑靼人会再次蛰伏起来。
大明输了,门户丢了,大明就得顾头不顾腚。
阿噶多尔济看着堪舆图,愣愣的不说话。
宣府,哪有那么好拿下来的。
自从宣府建镇至今,打了多少年了,宣府都是固若金汤,从未失陷,这怎么打?
“济农啊。”也先先点名了阿噶多尔济,作为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是副汗。
“你领本部兵马,为前驱,直扑贾家营,占据宣府东侧。”也先下了南下的决心之后,点了点贾家营的地方,让阿噶多尔济去攻打。
阿噶多尔济面色悲苦,贾家营两面环山,背靠宣府,正面高墙硬寨,这要吃下来,那至少要上万人的死伤才有可能。
阿噶多尔济只觉得心口一阵憋闷,这种先锋军,为何要自己去做?
不过他看着那副堪舆图说道:“好。”
阿噶多尔济为何会如此爽快的答应?
因为贾家营打不下来,只要后退一步,就是鞑靼人的地盘,即便是打不下来,他也可以跑回去找脱脱不花。
以阿噶多尔济对脱脱不花的了解,只要他肯低头认个错,京师城下,分道扬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脱脱不花做傀儡已久,本就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要是脱脱不花强势,早就被瓦剌人给废了,之所以不废,就是脱脱不花一直很听话。
还没开打,阿噶多尔济就准备逃跑了。
自元末王保保之后,鞑靼人就极其擅长逃跑,徐达来了,跑,李文忠来了,跑,常遇春来了,跑,蓝玉来了,跑。朱棣来了,接着跑。
逃跑这种事,对于阿噶多尔济来说,是没有负担的。
也先继续说道:“伯颜帖木儿,你带领土尔扈特部本部兵马,直扑顺圣川(今阳原县),此地地多美刍,绵延二百余里,乃是大明牧马之地,同样也是大同驰援宣府必经之路。”
“务必扼守,否则此战必危。”
“伯都,你带领杜尔伯特部本部兵马,奔怀安一代布防,防备大同府卫军驰援宣府。”
“策应我军主力后方,随时驰援顺圣川,防止我军被两面绞杀。”
“我带领准噶尔部,直扑宣府城下!”
也先这个部署,属于三面合围,只留下了京师至宣府一条路。
他只要要地,若是杨洪带领宣府军逃向京师,他是不会阻拦的。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急了会咬人的。
也先当然知道杨洪不是狗,杨洪是杨王。
这一仗,很不好打。
他情愿面对朱祁镇带领的二十万京营精锐,也不愿意面对杨洪的五万兵马。
杨洪实在是,太难缠了。
“此战事关我们瓦剌人的生死存亡,胜,则瓦剌大兴!败,则一败涂地!诸位,此战全力,万不可懈怠。”
“末将领命!”诸将领大声称是。
战斗的目标非常明确,只是拿下宣府,打断大明的兴盛,这算是国运之争了。
也先忧心忡忡的看着堪舆图,即便是拿下宣府又能如何呢?
宣府只是大明边军九镇之一罢了,宣府是京师门户,也只是门户罢了。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短暂一时占据了宣府,等到福建等地的民乱平息,大明朝再复宣府,易如反掌。
两京一十三省,也就打下来一个北京罢了。
若是能够劝降杨洪…若是能够再把朱祁镇这面大旗竖起来…
也先颓然的叹了口气,若是其他人他还愿意试试,杨洪自青年开平戍边,至今四十余载,这么个人,你让他投降?
什么是肱股之臣?那是大明皇帝,或者说是大明的手和脚。
也先不是没有考虑过招降杨洪,而且他一直在做。
他常年和杨洪书信来往,每年都要投其所好的送上数匹好马,可是杨洪照单全收,但是丝毫不为所动。
也先定好了目标,整军备战。
瓦剌三部主力,分别为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三部,还有一支胁从的和硕特部分支。
此四部,在东风吹拂草原,整饬至少需要三月有余。
也先不知道的是,大明的墩台远侯已经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附近,打探情报。
夜不收深入虏营,乔装打扮,暗暗潜伏,探听情报,也先部署之后,这些消息,很快就被杨洪给知道了。
杨洪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他收到了军报已经多半个时辰,一直在盯着这沙盘看,一众将领站在杨洪的身后,等待着杨洪的命令。
“敢来宣府找死,愚不可及。”杨洪颇为不屑,但是他依旧十分专注的盯着沙盘,善战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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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来犯之敌,都会抱有一种轻蔑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其实是给将领们看的,对于如何对敌,杨洪从来没有一天、一次懈怠过,每次对敌,他都当做最后一战再打!
瓦剌人实力强横,至少有十万兵马,而他手中只有五万。
但是没关系,大明皇帝陛下十分慷慨,五万边军,和五万武装边军,战斗力完全是两个概念!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陛下又一个奇思妙想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左参将杨能!”
“末将在!”杨能站了出来,大声喊道。
杨洪指着大同到宣府的这条二百余里的山路说道:“你领左卫军五千军马,前往顺圣川,修缮城池、安置百姓于营堡之内,此地沟通大同,若有失,军法处置。”
杨能深吸一口气,五千人吗?
他俯首振声说道:“末将领命!”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杨能是杨洪的侄子,乃是宣府左参将,但是他这个职位,乃是跟着叔父杨洪拼了命,凭借军功挣来的。
什么是军法处置,就是失地者,死。
军阵无父子,他即便是杨洪的侄子,又能如何呢?
失地,死。
“右参将杨信!”
“末将在!”杨信出列,大声的喊道。
“你领宣府右卫军五千军,至怀来,大同右卫军会与你一起协防此地,失地者,斩。”
“末将领命!”杨信松了口气,至少有右卫军协防,自己压力还小点。
他同样是杨洪的侄子,和杨能是兄弟俩,他是弟弟。
“建平伯高远,你驻扎延庆卫,至新宁墩,雕鹗、长安岭、龙门卫、六台子一带巡防,保证我宣府粮道,责任重大,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杨洪转过身来,他的部署中,两个侄子出城守要道,而建平伯高远则是给宣府军民留下后路。
最难啃的也先本部,谁来啃?
自然是杨洪自己。
朱祁钰说杨洪一家满门忠烈,可不是胡说。
杨洪看着诸位将领说道:“诸位,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实乃边陲重镇,不容易有失!”
“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大明。”
“天时在我,瓦剌新败,马匹刚刚过冬,并非兵强马壮。”
“占尽地利,宣府四战之地,却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距离京师四百余里,却是军屯险要,粮草无碍。”
“陛下尽蠲二税,百姓军屯农庄守望,人心正盛!百姓自带甲胄弓箭,愿与宣府共存亡!”
“我杨洪,誓与宣府共存亡!”
杨洪告诉军队,此战,优势在大明,当然提携士气,同样,他讲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杨洪又看向了兵部郎中项文曜、兵科给事中朱纯以及镇守太监,问道:“三位可有什么补充?”
“全凭杨王做主,我一识字农,是不懂什么兵事的。”兵科给事中朱纯赶忙说道。
各地军镇,各有不同,有的就是文官强势,有的则是武勋拿主意,有的则是镇守太监势大,在宣府这地方,杨洪安排兵事,问他们意见,是给他们面子。
“诸位,勠力同心!赴汤蹈火,共安社稷!”杨洪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的说道:“我大明,山河永在,江山永固!”
“山河永在!江山永固!”诸多将领从镇守太监手中领了调兵火牌之后,从宣府都督府鱼贯而出。
杨洪要亲领兵马,前往万全,整饬军务,与瓦剌人正面交锋。
这一仗关乎着大明和瓦剌的国势。
而此时的朱祁钰,也站在了京师掌令官讲义堂的讲台之上,此处的私塾,自然是按着朱祁钰的布置,自然是一个大学堂内。
朱祁钰上的是大课,不可能到每个学堂里去。
他本来就是个老师,站在讲台上,自然不会有什么拘谨,与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学堂内,站着数十员缇骑,立讲台最近的位置也站着两个缇骑。
他是皇帝,安全是第一位的,卢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陛下陷入危险之中。
朱祁钰开口说道:“大家不要拘谨。”
这台下,每个学员都是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他说不要拘谨,这些掌令官们就不拘谨了吗?
这话一出,掌令官们,反而坐的更加笔直了。
“很多人都好奇,朕要上课,朕要讲什么?”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振声问道。
大明君臣有别,朱祁钰也不再多做要求,开始上课。
朱祁钰并没有让学员们等太久,他继续说道:“朕要讲的是,如何和百姓打交道。”
“战争,是血肉横飞,是冲锋陷阵。的确如此,遭殃最多的,也是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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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几乎所有的圣贤书,都在说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基石。”
“孔子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荀子曰: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民者,军之本也。”
“西汉时贾谊说,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
“前唐太宗文皇帝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皇祖有训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历代先贤,从古至今,都在不断的、反复的强调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朱祁钰援引了历代先贤的思想,关于君、国、民的关系。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出身悲苦,家里饥荒蝗灾,饿死了朱元璋的父亲,大哥以及母亲。
朱元璋的二哥三哥,在明朝建立之前,也都颠沛流离最后身亡。
朱元璋就在皇明祖训里告诫子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告诉子孙们,什么力量是可以依仗的。
“但是现状是什么样的?朕以为,在坐的诸位,都比朕更加清楚。”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梳子齿疏,百姓尚有喘息之机,竹篦齿密,兵匪过境,寸草不生。”
篦,是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非常的密。
“掌令官掌军纪,军纪之事,自然有军纪的教习去教,朕要讲的内容,第一讲,就是畏民与为民。”
“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
“如果对百姓有畏惧之心,那德行自成,如果没有任何的畏惧,随心所欲,很快就会招致祸患……”
朱祁钰开始了他的课程与百姓打交道,他要讲的东西是《为国为民》。
掌令官掌管的军纪同时,也要负责和百姓们打交道,这个打交道的过程中,应该怎么去做呢?
像杜甫在石壕吏里那般,抓壮丁,是一种做法。
像洪武元年,设立军卫所,万夫一力,让百姓自愿跟随,又是另外一种做法。
这堂课,朱祁钰也是备课很久,他讲了很多的案例,从畏民方能为民,不畏民方能养民等等角度。
这些案例,多数是朱祁钰从过往御史的奏疏里找出来的,颇为典型。
半个时辰的课,朱祁钰很快就讲完了。
他一个月才会过来上四节课,一共两个时辰,可是这两个时辰,朱祁钰至少要准备无数个日夜。
“好了,下课。”朱祁钰拿起了水杯。
他的第一堂课已经讲完了。
几乎所有的掌令官整节课,都是一动不动,如同木桩一样杵着,连大气儿都不喘一个。
这可是皇帝在台上训话。
两个中书舍人,奋笔疾书,把朱祁钰讲的内容,收录在了起居注上。
朱祁钰离开了大讲堂,跟着于谦和一众锦衣卫离开。
然后整个讲堂,从极度安静到立刻轰然爆开!声音之大,差点把整个屋顶都给掀了。
“陛下讲的你听懂了吗?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背上都湿透了,一直流汗!”
“我完全没注意讲的什么,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纠仪官说我君前失仪,一刀把我剁了。”
“那是缇骑,什么纠仪官!不懂不要乱说。”
“你们看到没?那就是陛下身边的天子十三骑,那甲胄,看着就扎实!”
“陛下讲的我倒是听懂一部分,但是陛下为什么要跟我们讲这些的?这不是该那群措大,干的事吗?”
……
讲堂上的高声讨论,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见到陛下,所有人都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正襟危坐。
但是在课后,他们的讨论是极为热切的。
朱祁钰这堂课,上的还是比较费劲儿的,学员们是一点反应没有,他的一些提问,也没人回答,但是他还是将这堂课讲完了。
上课搞得跟训话一样。
听着课堂里的讨论,朱祁钰也知道,自己的课,想互动,基本不可能了。
“陛下讲的极好,臣这些年巡抚地方,听闻陛下所讲所说,真的是感触极深啊。颇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于谦跟着朱祁钰走着,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是句恭维的马屁,朱祁钰还是能够分辨的。
他都是讲的道理,于谦那是实践中总结,差距还是很大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陛下赐下中书舍人起居录书,无事之事,将其编著成册,最后成书,也方便日后讲义堂使用。”
“准,于少保可增减补录,查漏补缺。”朱祁钰点头,他讲的还是太过于宽泛了。
于谦则不同,他久任地方,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更有发言权。
朱祁钰和于谦又关于畏民和为民讨论了很多,刚走出讲义堂,一个掌令官飞奔而来,俯首说道:“陛下,宣府传来军报!”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许久递给了于谦,感慨良多的说道:“夜不收,起作用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五十两!
朱祁钰很快就收到了杨洪的军报,他又不在四百里外的宣府,自然不会对杨洪的安排指手画脚,既然杨洪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顾虑。
“这贾家营,没有派遣大军协防吗?”朱祁钰看了半天,几乎所有的事,都有应对,唯独贾家营,却是空空如也。
朱祁钰将军报递给了于谦,于谦在山外九州多次巡抚,对这些事,极为清楚。
于谦看完了军报,这些指挥调度,于谦看不出什么问题来,毕竟是经年老将,多年戍边了。
他解释道:“这就是剪其羽翼的作用了,贾家营本身就是易守难攻,若是鞑靼和兀良哈部趁火打劫,一起南下,昌平侯,自然要重点布防。”
“但是既然只有阿噶多尔济,便不是战场的重点了。”
“战阵略有侧重,阿噶多尔济谋求汗位,他更倾向于自保。”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原来如此。
杨洪的目的,朱祁钰了解了,贾家营方向,杨洪并未布置重兵,一来阿噶多尔济实力不济,在清风店被打掉了不少有生力量,实力未复。
而来,贾家营方向为防守为主,如果阿噶多尔济稍微有点战场嗅觉,这次宣府之战,就会出工不出力了。
于谦还要去大兴继续主持农庄法,听了半个时辰的课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却是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内,讲武堂兹事体大,他自然不会懈怠。
在正中央,有一个沙制的京师一比一模型,石亨正在跟几个指挥使,讲解着京师之战的典型按例。
石亨手里拿着一个个小旗子,插在了沙盘之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教鞭,指着地图说道:“西直门外,是我军此次唯一的损伤较大的战阵,我们来看一下。”
“当时陛下在德胜门外,披坚执锐,夺旗围困孛罗步战,火炮、火铳、大雨,再加上孛罗战死,步战仓皇溃散。”
石亨手中的教鞭一挑,象征着孛罗的小旗子就被挑出了沙盘。
石亨继续说道:“瓦剌狼头大纛竖起,瓦剌大石也先,亲领骑兵追击,陛下带领缇骑,从德胜门外退至城郭民舍之中。”
“我部在于少保的带领下,军卒以火铳、火炮逼退敌军,而西直门外守军、安定门外守军、阜成门守军,接连赶到,将瓦剌大军彻底逼退,我军大获全胜!”
石亨又拿了两个小旗插在了西直门外,他继续说道:“德胜门外大胜之后,魏兴带领本部兵马撤退,但是行军途中,不听将领,率先返回德胜门外民舍,而孙镗孙指挥带领的军卒,才刚从德胜门开始撤退。”
“魏兴大败溃散,孙镗陷入重围。”
“孙镗被逼退至城墙之下死战,兵科给事中程信,严令不得擅开城门,并以炮石、弓箭、火铳还击,若非收到消息,彰义门和德胜门援军迅速赶到,西直门之战,我军必危。”
石亨将整个战斗过程讲完了,他的风格是那种敢打敢冲,敢打硬仗。
一个学员满是不解的问道:“石总兵,驰援西直门的德胜门援军,是石总兵率领的马军,可是已经石总兵,在德胜门和瓦剌精锐骑卒打了一场,这马上就驰援了西直门吗?”
“刚才石总兵还说,疲兵再战,以千当十,死伤积野,兵尽矢穷吗?”
石亨的确是教过这句话,就是疲兵再次出战,一千人只能当做十人,一旦接战,就是死伤无数,而且军士力气耗尽,箭矢火药所剩无几,是不会再次作战的。
石亨赶忙说道:“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对不会出战的,在战场上,这是大忌。”
石亨擅长死战、硬仗,他带的兵,体力比别的军士都要好一些,这在战场乃是大忌,可不能这么做。
他指着西直门外城墙说道:“西直门外,孙镗被逼迫到城下。”
“在战后,我们发现,火炮在抵近城墙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瞄准了,因为火炮有抬头仰角,离城墙越近,反而越不好杀敌,你们在指挥之时,一定要知道此事。”
“火铳因为敌人接近,视线变差,往往要探出头去,而且,命中会大大的降低。”
居高临下时候,从上向下射击,反而不容易命中。
朱祁钰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说道:“那在护城河外,加一个缓坡,不就可以了吗?”
“朕的意思是以城墙火炮火铳的最低射击角度,从城墙上向下划线,至护城河外,设置一道缓坡,这样,敌人就始终位于火炮手和火铳手的视野和攻击范围之内了。”
“参见陛下。”一众军士和学员听到声音,赶忙行礼。
朱祁钰在沙盘之上,用沙土,堆出了一个缓坡,这样一来,火铳手和火炮手,就不会因为临近城墙,丢失视线和攻击范围了。
“嗯?”石亨看了半天,眉头紧皱的说道:“这样行吗?”
“这样不可以吗?”朱祁钰和石亨都看着这个缓坡。
“好像可以,但是得试试。”石亨还是觉得陛下的这个奇思妙想,有点意思。
他看着这道缓坡,怎么考虑,怎么觉得可以。
这样就构成了缓坡、护城河、城墙的防御体系,而不是原来的护城河、城墙。
这样一来,无论是出城作战、还是守城战,火炮、火铳的威力,就会发挥到极致。
石亨反复衡量之后,俯首说道:“左右不过是一个缓坡罢了,陛下,可以将此法告知宣府总兵昌平侯,让其试试,若是有效,则广而推之。”
“若是无效,也是无碍,这等土方作业,也不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们继续,朕去在琢磨琢磨这个点子。”
“恭送陛下。”石亨带着学员行了个稽首礼。
石亨转过头来说道:“德胜门之战和西直门之战,极为典型,你们回去之后,好好琢磨此战利弊得失,无论从什么角度,写出你们想法,明天晚上之前,交齐给我。”
“是。”诸多学员愣了愣神。
这还得写学习报告吗?
而朱祁钰回到了自己山长办公室内,这里的二楼,是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的办公地点。
没有人要和陛下平层。
在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各地藩镇地图等物,若是有战,则可以根据战报进行沙盘兵推。
还有一个大长桌,周围放着二十张凳子。
此时沙盘上,就有杨洪的应对和瓦剌的布置。
而且还有无数的小沙盘,上面是各军阵的模型,这都是朱祁钰让兵仗局做的。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着自己那个缓坡的小提议,越想越觉得可以,敌军越靠近城墙,越不好瞄准,但是他们要爬上缓坡,那自然有了射击角度。
他也不是无的放矢。
在魔法游戏,战地1中,在名叫沃克斯要塞的地图中,就有这种缓坡的设计,而那张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候的图了。
在那张地图中,法军复活点就在缓坡之下,只要被德军压家,自己就始终处于德军的火力之下。
只要玩到那张图,朱祁钰都会选择德军,而且压家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的德军视野下,法军都是移动缓慢的活靶子。
朱祁钰生活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所以他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这种人为制造斜坡,一直持续到二战之后,在阵地战中,依旧被广泛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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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就是为了减少射击死角。
“陛下,礼部尚书胡濙上奏请旨,是不是开始选秀女之事,可是陛下迟迟没有批复。”兴安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上来,低声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手中的笔,吹干了墨迹,将其放入书信之中,递给了兴安说道:“将此封书信,交于驿站,送与昌平侯。”
宣府之战,朱祁钰虽然人没到,但是也是积极应对,除了支持钱粮军备,他还支持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至于能不能成,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选秀女这事不急,等到宣府之战打完便是。”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说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推棋盘
“陛下,这宣府打仗,也不耽误陛下选秀女之事啊。”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
这一趟流程下来,少说几个月的时间,宣府之战,至少还要一月有余,才能真的打起来,这耽误一下,多少女子望眼欲穿?
陛下俊朗,英气十足,又刚打完了京师之战,在京师人气颇旺,选秀的消息一出,仅仅京师一地报名的就有千余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战后再议,前线军士拼死力战,朕在后面,广开后宫,若是消息传到前线,军士们如何作想?天下人如何作想?”
“此战事涉大明江山社稷之重。”
兴安其实还想再劝劝,但是还是没劝,只能寄希望于宣府之战,早些打完了吧。
“石景厂眼下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石景厂,是石景山燋炭钢铁联合体的工厂,由工部承建,但是厂区的规划和建成,也在随时变动着。
兴安俯首说道:“西直门得扩建,卢沟桥也要扩建,否则的话,这王恭厂造的炉子,运不过去。”
“这西山煤道到石景厂也需要极多的时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而且现在质量上乘的铁料,铁山也需要从其余省调运,这件事,真的急不得。内署和工部,已经在加紧办了。”
朱祁钰虽然心急,但还是叮嘱的说道:“事关重大,一定要把握好细节,把一切能排除的隐患排除掉。”
“好饭不怕晚,不能做成夹生饭。”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其实兴安在燕兴楼,也听到过其他臣子们谈论这石景厂。
有些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有些人则是抱着四书五经的大道理,痛斥朝政败坏与民争利,有的人则是觉得陛下锐意进取,意见并不尽然相同。
但陛下关注的一些官员们,对新办石景厂,处于一种担忧的看法。
比如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就怕急于心切的陛下,催促工期,导致石景厂根基不稳,若是出了问题,或者迟迟不能投产,这项改制,会胎死腹中。
陛下如临九霄,看不清下面的困难,一再催促,反而好事变坏事。
但是兴安看出了陛下的急切,陛下却并不催促,相反,非常的清醒,好饭不怕晚,不吃夹生饭。
兴安拿着陛下的敕谕来到了驿站,将信递给了驿卒。
新朝雅政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之中,宣府能不能胜?能不能大获全胜?决定了大明到底有多少心力,去推行新政。
宣府之战,影响着瓦剌和大明的国势,胜则兴,败则亡。
四百里对于大明驿站需要多久?
半日。
虽然是山道,但是随着京营大军的不断开山铺路,平整路面,这条山道,终于更好走了许多。
“吁,吁,吁!”驿卒翻身下马,将敕谕递给了在万全都司加固城池的杨洪。
杨洪打开了书信,看了半天,又带着亲卫几人来到了万全都司的周围,认真的看了许久,才拿起了一杆安南枪,在城墙上,放了一枪。
缓坡从起点到护城河,只需要三丈宽,而高度不足一丈。
这是个土坡,作业起来并不困难,堑壕要比这个难挖的多,他便吩咐人下去,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
“陛下对宣府之战颇为关注啊。”杨洪看着手中的简要图纸,颇为感慨。
其实杨洪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谁给瓦剌人这么大的胆子,非要到宣府来碰一碰呢?
土木堡之后,杨洪等了瓦剌人那么久,瓦剌人绕道紫荆关去了,现在倒好,主动送上门来了。
万全都司,在宣府的西南方向,这是杨洪预设战场。
即便是阿噶多尔济,出工又出力,强攻贾家镇,并且拿下,阿噶多尔济面对城坚兵广的宣府,也是束手无策。
若是敌人强攻万全,则怀来、顺圣川、宣府、万全大军,则可四面合围,炮矢石铅呼啸而下,瓦剌人定然是死伤惨重。
若是敌人强攻宣府,那更好了,直接扎进了杨洪设下的口袋阵中,有死无生。
也先会那么蠢吗?
杨洪颇为期待。
而杨洪离开了宣府之后,瓦剌人的奸细,几经周转,找到了兵科给事中朱纯。
朱纯正在自己家中的书房给一幅画提字,这是他画了半年多的画,也是斟酌了许久的一句诗。
“桑柘万家烟火,郊原四散牛羊。邻舂起处斜月,社饮归时夕阳。”朱纯看着自己的字,颇为满意。
门房匆匆走来了过来,俯首说道:“老爷,门前递来拜帖,乃是鉴湖吟社的帖子。”
朱纯猛地抬起头来,大声的说道:“不见,任何人都不见!”
“宣府之战打完之前,一律挡在门外,绝不见客,这要是泄露军机,或者是走漏了杨王的布置,事后追查,那是全家丧难,且无一人敢求情。”
“哼,真的送到太医院给剐了,家人被斩首,谁担待的起?不见,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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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细,现在是个极其高危的职业,他乃是因为举荐才做了翰林院检讨,正统年间授官至宣府任兵科给事中。
正统年间,的确是有人四处兜售消息,但是现在这风口浪尖,为了些许钱财,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命都给搭上?
不值。
“此人带了不少的银钱打点,老爷你看。”门房显然是收了散碎的银子,替来人说了点好话。
朱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的问道:“带了银钱?多少?”
“鼓鼓囊囊,足有数百两之多。”门房赶忙回答道。
朱纯面色大喜,立刻说道:“快,快!”
“你去前门稳住此人,切记不要露出破绽,就说某还在…还在入厕,不方便见儒客。”
“派人从后门出,去寻宣府太守,拿人,一个奸细人头五十两!”
“还能捞到一块头功牌!多好的事,速去,速去!”
朱纯本来以为就是鉴湖吟社的儒客,结果却带了这么多银子,甭管是不是奸细,先拿了盘问一番,问清楚来路,再说。
平日里拿奸细,只有银两,没有头功牌可以拿。
但是在战时,擒拿奸细,等同于阵斩一披甲之敌,可领五十两赏银,与头功牌一枚!
头功牌哪有那么容易得的?
五十两和数百两,当然是数百两多,但是数百两,太烫手了,拿了,连张皮都留不下。
陛下对待奸细,全都是首恶凌迟,连坐家人。
如果他被抓了,连远在江西浮梁举荐他的知府,也要跟着倒霉,而且他们宗族本家,五代之内,所有人不得科举。
其他还好说,不可科举,那简直是,要宗族本家的老命了。
但凡是不能科举,这宗族立刻就散了,旁支立刻到别家去认祖归宗了。
犯罪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朱纯一直躲在门房的影壁墙之后,若是这人要走,朱纯就决定露面稳住此人,若是此人不走,朱纯还能看个抓奸细的热闹。
没过半柱香的时间,宣府府衙的衙役们就赶到了,立刻将人擒拿。
朱纯松了口气,他走出门去,前往宣府的府衙。
府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这里面自然是有冤枉的,简单排查一下亲族和日常起居,基本可以确定是否是良善之人,就可以放走了。
宣府审一遍,最后押解进京,到京师的北镇抚司衙门,再审一遍,坐实、两次查补之后,报陛下朱批,就可以送去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了。
大明律,有两次查补之说。
无论是魏兴、孙杰、赵荣这些军将,还是刘玉、韩陵这些奸细,都要坐实罪名之后,再进行两次查补搜集罪证,交于大理寺审定之后,送到文渊阁,由陛下朱批。
这是一套很复杂的流程,光在朱祁钰这里,就要走三次的流程,叫做死刑三复奏。
杀人,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皇帝的权责范围。
北镇抚司想要办铁案,大理寺不想搞冤假错案,而朱祁钰更是认真查看每个死刑案宗,最终敲定死刑之人。
任何地方的死刑,也要送到皇帝这里办理,这也是为什么福建布政司宋彰等一众死刑犯,送到京师的原因。
朱纯看着一干人等,不住的感慨,这世道终于没有礼乐崩坏,而是变得正常了起来。
这要是搁以前,战事稍起,就是奸细横行。
一份城防布置,只需要数十两银子就能搞到,行军布置,不到百两。
石亨镇大同,出兵刚走到阳和,就被瓦剌人设伏全歼,石亨单人逃脱,被押解京师入狱。
郭登把石亨卖了多少银子?
不到千两。
朱纯将手中题好字的画,交给了家仆,让他去装裱,然后送到京师去。
他是鉴湖吟社的笔正,一幅画,在江南,能买到一千多两银子,他不缺奸细那点钱,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
至于升迁?
他更是没什么想法。
他本身就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没有进士及第,能做个七品给事中,已经是烧高香了。
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放在家里能镇宅。
抓奸细,几乎是他唯一能够获得功赏牌的机会了。
这幅画,是大学士陈循,托人请他作一副边塞画,虽然不知用意,但他还是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明:已经吃的很饱了,别送了(打赏加更)
朱纯的那幅画,是陈循拿来献给孙太后的,上圣皇太后孙太后的寿诞到了,万寿节的礼物,也是大明的传统了。
兴安将此事奏禀之时,朱祁钰思考了良久,最终没有阻拦。
他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礼,是收还是不收。
朱祁钰之前的生日是十一月份,去年瓦剌败退之后,大明京师万象更新,极其忙碌,朱祁钰直接下旨停办自己万寿节之事,以国事为重。
今年过年,朱祁钰再拦了群臣的年礼。
朱祁钰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万寿节的礼物,是收还是不收,他也要看看,到底谁会送礼,又送的多么贵重。
他也要看看,这天底下的朝臣,谁敢先于他这个皇帝去送贺礼。
卢忠将一份名单放到了陛下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之前于少保在大兴抓到的那个舌头,查出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卢忠的办案能力是极强的,但是因为涉及到了民生,这件事查起来,反而是以走访为主,颇为麻烦。
卢忠和顺天府丞夏衡积极配合,这繁杂的造谣线路,终于查清楚了,但也只是抓到了一些嚼舌头根儿的好事之徒。
“谁在推动这件事?”朱祁钰看了很久,整个名单上,都是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和乞丐为主,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谋,这件事透漏着诡异。
这份名单上的人员极为集中,三姑六婆和街上的乞丐为主流,一看就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
但是追本溯源,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没有怪罪卢忠没查到具体的幕后黑手。
实在是京师的乞丐太多了。
五城兵马司,比如东城兵马司在丐籍的就有两千多人,五城兵马司的乞丐超过了一万人。
这还是正式乞丐,拥有丐籍,他们游手好闲、不务生理、强横少壮之徒,一手提着酒瓶,沿街乞讨索要酒食财物,号叫花子。
这些正式乞丐,遇到盗贼,就随同行劫,被抓获时候,问同起之人,姓名不知,面目不识,又分赃不多,极难处理。
大约等同于丐帮。
正式乞丐下面还有临时乞丐,都是因为灾荒或者失去土地,变成临时乞丐,更是无法查起。
比如之前朕、朕、狗脚朕的流言蜚语,还是通过盘查燕兴楼,从上而下找到的主谋。
现在从下而上,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奏疏说道:“查不到吗?京师回营了吧,让京营派遣两万人入城,将这些丐籍,全都抓到京营里去。”
“啊?”卢忠呆滞的看着陛下,略微有点愣神。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没错,把这些丐籍尽数充军。”
“到了校场上,好生操练,于少保说乡野恶霸,抓到军伍之中,可以改掉他们身上的习性。”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丐籍抓进军营里,看看效果便是。”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臣领旨。”
于谦和朱祁钰在农庄法的一些细节上,是有分歧的。
朱祁钰的意思是那些好吃懒做、不干活的家伙,直接不计分,全都饿死得了。
于谦觉得他们可以被教化,扔到军伍锻炼几年就好。
朱祁钰一直觉得这法子,不太靠谱,现在就有了现实的社会模型,试试便知道了,如果真的能把他们改造成人,不再浑浑噩噩,也未尝不是教化之功。
卢忠的神情还是有些迷茫,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以为朕是要为难这些乞儿对吗?”
卢忠虽然面色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乞丐为京城顽疾,此举恐怕招惹非议。”
“而且京营乃天子亲军,兹事体大,这些人掺杂其中,岂不是弄的京营军纪大乱吗?”
“臣愚钝,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看着卢忠,他平时对朱祁钰的命令,都是言听计从,现在终于学会思考了,这是个好事。
他摇头说道:“现在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多喜欢招揽家人,名为义子,实为奴仆。”
“这些所谓义子,他们怎么为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做事?就是在街头组织群小。”
“这乞儿悲苦不假,但是这些在丐籍的乞儿,何以生存?在街上强乞?还是在跟随盗寇随同行劫?”
“其实都是势要之家,养着罢了。”
做势要之家的家人,那也是相当的卷,不是谁都能做的,也是要遴选的。
而这些个所谓家人,为家主办事,自然要用人,用谁?
经纪、买办、盗寇、流匪、乞丐。
“于少保说宣府之战,首要的就是剪瓦剌羽翼,若是鞑靼和兀良哈两部,直扑贾家营,杨洪还能如此四处出击,为瓦剌人布下口袋阵,等待着瓦剌人钻进去吗?”
“显然不能。”
“打击群小,可以成为常态,此等天街乞儿,尽数拿到京营之内,充军苦役五年,可以不打仗,但是修桥铺路、扎营打钉必须要做,日常训练也必须操持。”
朱祁钰明白卢忠的两个顾虑,怕这些乞儿入营,扰乱京营军纪,但是可以把他们编入工程营,专门做辅兵便是。
后世为何隔三差五的就要,打击群小,扫黑除恶专项行动?
这是维护统治、维护稳定,必须要做的事,可以剪除势要之家的羽翼,防止势要之家擅权。
他们擅权肥了自己,毁的都是皇帝的名声,毁的都是大明的根基。
势要之家没有维护大明根基的觉悟,朱祁钰就帮他们实现。
“陛下圣明,臣愚钝,谨遵陛下圣诲。”卢忠俯首领命,招惹非议的事儿多了,他只是不知道陛下动这些乞儿的目的,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显然,这些个丐籍的职业乞丐们,也不是什么真的悲苦,而只是势要之家的左右手罢了。
“去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卢忠行了个稽首礼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背影,卢忠人如其名,足够的忠诚,现在也在进步之中,对于大大小小的案子,处理起来,越发的游刃有余了。
“兴安啊,太后的万寿节贺礼,准备好了吗?”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讲武堂巡视一下,看看上课的情况。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臣以为,等过几日再送也不迟。”
“嗯。”朱祁钰走出了主楼的二楼。
兴安的意思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这差事,办得极为妥帖。
为何要等几日?
就是看看那些个朝臣那么孝顺,在皇帝送礼之前,就把礼给送了,这部分人都要圈个重点关注的名单,平时多留意,出了什么事找他们就可以了。
“兴安,你说朕这个皇帝,天天跟臣子们勾心斗角,是不是很跌份儿?”朱祁钰一边走,忽然开口问道。
兴安打了个哆嗦,没有回话,陛下的心思那只能陛下知道,他全当没听到。
其实就兴安看来,哪个皇帝不跟臣子勾心斗角?要不他们宦官,还有什么用呢?
不勾心斗角,那才是奇了怪的事儿,陛下这儿,还算好的,朝廷里,有于少保在前面挡着,无法形成合力。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于谦那句,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讲武堂的格局有四栋联排的房舍,朱祁钰只是简单的巡视一番,他上到了二楼,就看见了石亨在对着一个堪舆图较劲儿。
这堪舆图是朱祁钰的另外一个小发明了,叫做兵推。
堪舆图上画着等高线,还有各种水纹、军堡布置等物,上面的每一格都代表十里地。
而旁边的旗盒里,有各色的小旗子代表了不同的兵种,还有各种不同的天象代表雨、雪、冰雹、大风等等,一应俱全。
算是一种朱祁钰独创的军事推演类的小游戏,供讲武堂的武官们,在闲暇时候,消遣用,若是没什么消遣,很容易就滋生赌博。
“参见陛下。”石亨看到了朱祁钰过来,赶忙站了起来行礼。
“来,咱们手谈一盘。”朱祁钰坐在了石亨的对面,笑着说道。
石亨俯首领命说道:“那臣执瓦剌,陛下执大明。”
这兵推军旗需要三个人才能玩,堪舆图一式三份,对弈二人各持一副,裁判拿一副。
而桌子中间有一道帷幕,裁判可以看到两方布局,但是对弈双方,各自却是两眼一抹黑,以小旗对弈,模拟军阵作战。
朱祁钰和石亨各自拿着一张宣府的堪舆图,开始排兵布阵。
规则并不复杂,这骑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两格,步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一格,粮草辎重,两日才能走一格,此类的规则,几乎是按着现实行军速度制定。
朱祁钰和石亨开始下军阵推演,这刚一接战,兴安立刻说道:“下大雨了。”
朱祁钰的步兵遇到了石亨的骑兵,一旦下雨就是道路泥泞、弓弦泡软,火铳无法击发。
朱祁钰的步兵可谓是占尽了便宜。
于谦显然是有事,打外面禀报之后,走了进来,看到在对弈,于谦也是兴趣盎然。
“又下雨了…”兴安默默的看着局势,即便是兴安这个裁判,老是下雨,可是耐不住朱祁钰的微操,实在是太差劲儿。
朱祁钰的中军,已经被全部石亨的瓦剌军队合围。
这眼看着土木堡惊变情景再现了。
石亨一见自己要赢了,立刻开始了下臭棋,几步之下,朱祁钰的中军居然突破了重围,反而将石亨的主力打的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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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立刻高声说道:“陛下真乃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之外啊!”
朱祁钰嗤笑了两声,将手中的旗子一扔,摇头说道:“是不是还没开始下,就在想词儿了?”
“嘿嘿。”石亨摸了摸脑袋说道:“没有,陛下,下的好啊。”
石亨除了非常善于打硬仗死战之外,还非常善于拍马屁,就这谄媚的模样,是于谦非常不喜的。
好在陛下始终对这等马屁,不甚在意。
“再来一把。”朱祁钰乐呵呵的摆开了兵推棋盘,再次和石亨对弈了起来。
当然是朱祁钰执大明一方,大获全胜!
石亨知道陛下只是图一乐罢了,虽然他可以赢,但是没必要。
“于少保来一盘?”朱祁钰站起身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打不过石亨的。
于谦坐下,开始和石亨对弈。
石亨的额头很快就冒汗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恐怖的压制能力
于谦对弈,有一种料敌于先的本领,这种本领,在京师之战中已经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军事可能真的需要天赋。
“呼,输掉了。”石亨将旗子全部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和于谦对弈,总有种被拿捏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焦头烂额。
石亨想了想说道:“换子,换子,你执瓦剌,我执大明。”
没过二十个回合,石亨又败,这次石亨的脸颊上也有些汗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这棋也就是个消遣,做不得数,若是在战阵上,石总兵擅长硬仗,可疲兵再战,无论是德胜门、西直门,还是清风店,石亨都是善战之将。”
“战场上千变万化,此等手谈,也不过是兵推罢了。”
石亨却是擦掉了额头的汗说道:“你这老倌,净说胡话,这棋盘推演,我不如你,到了战场,你这等料敌于先的本事,可比死战不退,更加吓人。”
石亨再清楚不过战阵中,这种能力的可怕了,任何战略目的,都可能会被提前洞察,这是何等恐怖的分析能力?
“战场上士气第一,若是毫无斗志,即便是有计谋又有何弄?不过是溃兵罢了。”
“石总兵在维持军纪,维持士气之上,某与石总兵相差甚远也。”于谦又是自谦的说了一句。
石亨不再说话,跟读书人辩经,那是自找不痛快罢了。
但是石亨却是知道于谦所说的话,的确是事实,这兵推棋盘,不过是个小道消遣罢了。
战场上千变万化,一旦溃败,那便如同决口之堤,一溃千里。
“把杨俊叫过来。”朱祁钰对着门前的锦衣卫说道。
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这算是当下朝廷里的公论,很快杨俊就开始和石亨对弈。
杨俊的路数则是和杨洪极为相似,以运筹为主,但是却始终落于下风,处处被石亨压着打。
一共三场,石亨无论是执瓦剌还是执大明,都是大获全胜。
“末将不如石总兵。”杨俊可没有故意让着石亨的意思,他父亲杨洪乃是边镇杨王,他更是简在帝心,完全没必要讨好石亨,自然是全力以赴。
确实是打不过。
“还年轻嘛,多历阵几次,就超过我了。”石亨终于是满脸笑意。
终于赢了。
和陛下对弈那是不能赢,和于谦对弈是打不过,这杨俊一个俊后生,总算是被他按着锤了一顿,心情立刻舒畅了起来。
朱祁钰看着他们对弈,算是下定了决心,以后哪怕是亲征,打仗还是让他们来的好,自己这皇帝,当个气氛组就蛮好的。
这临阵指挥如此多的花样,他倒不是不能学,而是真的没那个天赋。
他是皇帝,自然要让臣工都有表现的舞台。
“昌平侯和于少保,哪个更厉害一点呢?”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立刻说道:“自然是昌平侯。”
石亨想了想说道:“昌平侯。”
杨俊挠了挠头说道:“我父亲。”
于谦将一封军报拿来出来,在堪舆图上开始插旗,一边插旗一边说道:“瓦剌人开始动了。”
“阿噶多尔济已经绕道到了贾家营五十里外扎营,但是却是紧闭寨门,一动不动,看来还在等消息。”
“瓦剌三本部兵马已至集宁。”
“瓦剌斥候已经和墩台远侯交上手了,互有胜负,大战一触即发。”
朱祁钰看向了那副堪舆图上的旗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兴安在棋盘上下雨,但是宣府此时正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已经五月份了,天气终于不再倒春寒,倒是没有冻死人。
但是阿噶多尔济此时焦头烂额,他原来打算进攻贾家营,为也先做策应,可是刚刚驻军,军中就染上了大疫病,立刻传染了将近千人。
这还得了?
所有瘟病之人,都关在了水流的下游的营地里。
这仗还没开始打,就染了瘟病,此时的阿噶多尔济,是进退维谷,进,人心惶惶如何对敌?
退,万一大明军衔尾追杀,又会死伤惨重。
阿噶多尔济经过清风店一败,损兵折将,手中精兵不足一万,剩下的步战,不足两万。
这一千人,他还不舍得直接扔下逃命,只能这么等着,等到那一千多瘟病的军士好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疫病人数倒是越来越多,营中已经有了逃营之事,他紧闭营门,完全是怕自己的军士全都跑了。
这仗,他没法打了。
“都是大石被那喜宁蛊惑!我恨不得把那喜宁奸贼,扔到草原上被野狼撕碎!”一名万户气急败坏的说道。
另外一名老态龙钟的鞑靼人,将手中的马鞭扔在了地上,愤怒的说道:“咱们草原打仗,向来是秋高马正肥,再图中原。”
“这倒好,这五月份,正是水草生长。牲畜繁衍的时候,马匹都饿的皮包骨头,别说驼人了,连跑都费力!”
一个年轻一些的参将,立刻站起来附和道:“乌格齐阿伯说得对,这马料都没带,指望着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放牧过去吗?!”
“这是打仗?这分明是拿着我们的牲畜去喂饱大明,大明的将军们啊,还要往外推,哎呀,不要再送了,我们昨天已经吃饱了!”
阿噶多尔济的中军大帐,议论纷纷。
阿噶多尔济一直在闭目养神,他忽然睁开了眼说道:“不要再吵了,我立刻派探马前往瓦剌中帐,请求大石准我暂撤!”
这位名叫乌格齐的的老翁歪着头说道:“虽然我耳朵听不太清楚了,但是我最近听闻,大明那些健儿在草原上横行无忌,我们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可有此事?”
阿噶多尔济想到这个事,就是一阵的头疼!
那只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都是骁勇悍兵,好不容易做掉一个,也要付出三五个人的代价。
着实难缠。
现在他散出去的斥候,至少要比对方多几倍,才敢接近。
而且越来越多了。
乌格齐继续问道:“济农啊,即便是信送到了,若是大石不准济农撤退呢,又当如何啊?”
阿噶多尔济面色变了数变,终于说道:“我给大哥写信,请他收留就是,我就不信,我这弟弟,他还不要了不成?!”
乌格齐终于笑容满面的说道:“那济农放心,虽然我人老了,眼睛花了,牙齿也掉了,但是我这舌头还在。”
“他若是怪罪你,我就会骂他,那现在就写信吧,大石必然不可能让你撤军的。”
乌格齐曾经收养了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三个孩子,按照草原的规矩,乌格齐养大了他们,才是他们的父亲。
但是三个台吉,血脉尊贵,乌格齐只敢称自己阿伯,而不是父亲。
乌格齐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还活着,脱脱不花就不会兄弟相残。
“但愿大哥能够宽恕我的罪过。”阿噶多尔济摇头,这次出走,算是彻底的失败了。
乌格齐看着三个孩子长大,他无不感慨的说道:“正如你期盼的那样,他是个宽容的人,换句话说,他并不适合这个时候,做一个可汗,他总是想着妥协就可以换得和平,却什么都换不到。”
“不到最后的时候,他不愿拿起刀来。”
“他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回去吧,我的孩子,你的大哥,正在等着你。”
墩台远侯在迅速的扩张着,从最初的二百八十人,很快就已经增加到了上千人的规模,这种规模之下,阿噶多尔济的信使走到半道上,就被一只利箭刺穿了胸膛,打下了马匹。
而这封极为关键的书信,就被墩台远侯所截获了。
这样的信使一共有六人,全都被截击在了山道之上,缴获的六封阴书,很快就变成了阳书,并且经过通事翻译,递到了杨洪面前。
杨洪看完,长松了口气。他留下了建平伯高远,将延庆卫军,就是为了随时支援贾家营,防止自己被掏了后路。
而也先的三部一胁从部,也赶到了万全城下扎营。
“缓行。”也先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石的命令,那必然要执行。
前锋立刻摆开了阵型,中军开始扎营。
也先站在高处,打量着四周的地形。
他的正前方是宣府,左边是万全都司,右边是怀安城,再往前是大同府和宣府之间的必经之路顺圣川。
也先沉吟了许久,又看了很久的堪舆图,开口问道:“阿噶多尔济是否开始攻打贾家营?”
“并未有任何消息传来。”伯颜帖木儿立刻回禀说道。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忧心忡忡的说道:“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啊。”
“阿噶多尔济这个济农,坏我大事。”
攻打贾家营是一个试探的信号,可以试探出宣府的兵力布置,但是贾家营没有消息。
这说明,要么是没打起来,要么是阿噶多尔济全军覆没,如果是后者还好,证明大明军兵力在宣府。
阿噶多尔济在也先的部署中,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也先把阿噶多尔济当旗子,阿噶多尔济迟迟等不到回信,就直接开拔,回家去了…
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不愧是兄弟俩,在溜号这件事上,两个人有着相同的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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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跟着你大石是为了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结果跟着你酒肉没有,还损兵折将,那自然是逃之大吉。
和脱脱不花一样,阿噶多尔济撤军时,也没告诉也先,不是不想,实在是,信使过不去。
“我们的斥候,有没有探查到什么消息?”也先再问道。
伯颜帖木儿再次摇头说道:“完全没有,还是上月时候,宣府的物资都到了,然后大军出宣府,不知所踪,更不知道回了没…”
也先指着怀安的方向说道:“你看,我们再往前走一步。”
“怀安守军,便可堵住我们后路,万全都司再向西一阵之地,我军立刻被四面夹击,怀安、万全、宣府军镇、顺圣川山道,四面而下,我们该如何应对?”
也先的军事天赋是极强的,他在即将踏入包围圈最后时刻,让大军扎营了。
他一看这个地势,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谈笑间,强虏狼奔豕突
也先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往前一步就是地狱。
必须要找到敌人的主力部队,无疑前往贾家营试探,是最好的选择。
也先挑来挑去,最终选定了和硕特部的分支。
和硕特部极其特殊,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创建的部族,曾经一度打到了伏尔加河流域,属于金帐汗国的中坚力量。
这一分支,则是因为金帐汗国势微,不得不投靠瓦剌。
也先为什么选定和硕特部呢?因为他们是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素来回会盟的时候,极其高傲,时常以盟主自居。
但是弱小的实力,又不得不依附于瓦剌人。
也先看着身边的人,十分严肃的说道:“额尔勒克,你带本部五千精兵,快马前往贾家营,务必拿下。”
“长生天庇佑,这个时候,正是证明和硕特勇士,依旧是天空翱翔的海东青,依旧是草原上,最勇敢、最无畏的黄金血脉。”
“你说对吧,额尔勒克。”
额尔勒克面色变了数变,最终咬牙说道:“长生天与大石同在!”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后果,即便是血脉尊崇,也会有借着祖上荣光利用的那一天,比如眼下,就是如此。
但是额尔勒克又不得不去,若不去,他们部族的男人会被杀死,女人和孩子会被瓜分。
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强者恒强。
额尔勒克领命,就带着人踏出了大营,向着远处的贾家营而去。
杨洪,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更没有石亨那种死战,疲兵再战的奋勇,年轻的时候,他还能够像石亨那般,下马陷阵杀敌。
现在他七十岁了。
宣府之战,或许就是杨洪最后的一战。
而杨洪站在万全都司的五凤楼上,看着黑压压的远方。
一到夜里,若是无月,则是漫天星辰烂漫,但是地面却是漆黑一片,星光万全无法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城墙上的火把,就像是狂风巨浪里的灯塔一样,指引着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军卒们,将情报源源不断的送来。
“嗖!”
一只利箭划破了空气,从黑夜中突然窜出,箭镞反射着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
“咄!”
利箭扎在了五凤楼挂着的靶子上,穿靶而过,木屑四散而飞,箭雨震颤不已。
夜不收将情报绑在了箭上,射向了城墙。
只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再无了声息。
杨洪看着漆黑的夜空,这个夜不收的斥候,或许,明天就见不到了,因为箭矢中部带着血,看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杨洪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蕴含了一些泪光,慈不掌兵,杨洪是清楚的知道的,但是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儿郎去送死,他还是有些意动。
他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取下了箭矢,认真的看着上面的情报。
【五千军夜奔贾家营】
杨洪并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但是他戍边四十余载,拥有的最多的就是与蒙兀人搏杀的经验,在宣府,他比于谦、石亨、杨俊加起来都要强。
他立刻就判断出了这是一只哀兵,送死的军队,而且有不得不送死的理由。
这是也先的试探。
杨洪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茫茫的夜色,看到了远处的也先大营,现在也先只要再往宣府行进一日,口袋就可以系住了。
“即令建平伯高远从延庆卫驰援贾家营,日暮之前,必须赶至贾家营城下,里外夹击,吃掉这只哀兵!动作一定要快!”杨洪对着掌令官说道。
掌令官记下了军令,写成阳书,再变为阴书,系在了篮子之中,放下了城墙。
没过多久,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守在城下的三名墩台远侯,向延庆卫直扑而去。
要快!吃掉这支哀兵的速度越快!
也先就会认为大明主力在宣府,而不是分别布置在怀安、顺圣川和他脚下的万全都司。
只要也先大军再往前一步,杨洪就有绝对的信心,将瓦剌人一举消灭在布下的口袋阵中。
也先一直在戳着火盆,已经五月的天气了,他的帐中依旧点着火盆,塞外苦寒,岁数也大了,即使五月的晚上,他依旧觉得很寒冷。
留给也先的时间不多了,自己的长子必须成为草原上的太子,下一任的可汗,必须是他们绰罗斯氏!
也先一直看着火苗跳跃,内心躁动不已,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儿发生,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的这股情绪,由何而来。
是和硕特部那只送死的军队吗?
不是,无论是谁,都知道额尔勒克不可能活着回来,那是试探的先手,算是投石问路。
那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呢?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厉害,他一直在戳着火盆思考。
“呀。”
火盆里崩出一颗火星,也先来不及躲闪,烫了一下脸颊。
也先年轻的时候,能够躲开箭矢的反应能力,随着身体的日薄西山,也变得越来越反应迟缓了。
他骑马还可以,已经不能上马作战了,上次在京师城下,胞弟阵亡城下,直接把他气撅了过去,这再醒来,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草原苦寒,仅仅是抵抗严寒已经是很难的事儿,尤其是这些年来,越来越冷了。
他清楚的知道马匹瘦弱,堪堪能战,他清楚的知道,此时来宣府,连四成的胜率都没有,但是不来,太子立不了怎么办?
杀了脱脱不花,直接当可汗吗?那不是大逆…
也先忽然打了个哆嗦,这个想法在他的心头,越来越重。
与其在宣府和大明军碰的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趁着会盟的机会,直接一刀砍死脱脱不花呢?自己称可汗呢?
脱脱不花相比较大明军,孰强孰弱,一眼就看出来了。
和脱脱不花打仗,总比和大明军要简单容易的多。
也先又看了眼营帐外,一望无际、如同择人而噬的黑夜,再往前走,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在也先的印象里,杨洪一直是一个比较客气和善的老人,只要不进入他镇守的地方,他很少发脾气,更不会动则兴兵伐虐。
更不会像石亨一样,四处劫掠,到处收钱,甚至连税都收到集宁去了!
那是瓦剌人的地盘,若不是出了郭敬这么个镇守太监,里应外合,石亨现在还是大同总兵官,但是石亨因缘际会,到了京师,却做了京师总兵官,在清风店,让也先吃了大亏。
但是所有试图挑衅杨洪,甚至擅入杨洪镇守之地的草原部落,全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能找到的只有零星的战报,斩敌几何,埋葬何处。
当真正面对杨洪的时候,也先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何等的压制,什么是杨王。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的斥候和信使全都折在了这片草地上。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已经畏惧不前,就地扎营,不敢前进一步。
而这种无声无息,像是小碎石落入了捕鱼儿海之中,不曾起一点点波澜,实在是让也先,焦虑异常。
这种焦虑,实在是太过于熬人。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他面对于谦那种事事料敌于先的时候,都没有多么的惊慌,打不了,我可以走。
但是此时也先始终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是走错一步,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焦虑和心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直到天亮了,也先也没有等到和硕特部的消息。
投石问路,却是毫无反应。
他连饭都没吃,一直在等待着和硕特部分支的消息传来,一直等到了暮色沉沉,依旧是没有任何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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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澜。
整个宣府前面这不到五十里的平原上,就像是死亡之地一般。
也先一直在等,终于熬不住睡下,再醒来时,再次天亮,依旧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五千人定然被灭了。
即便是战败,也应该有逃兵才对!
但是他站在高处望远,东风吹拂着春耕后的麦田,麦子才刚刚两扎高,整整齐齐,像极了草原。
唯独没有人的踪迹。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回到了中军大帐,他忽然萌生了撤军的想法,这种想要拿下宣府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找个软柿子捏不好吗?非要跟大明在宣府碰一碰?直接拿脱脱不花开刀不好吗?
可是大明干预,他又怎么办?
还是得先打大明。
“我们进攻这里!”也先点在了万全都司的地名上。
压力太大了,也先只好选择了一条还有生路的打法。
第一百五十八章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来得好!”杨洪收到了墩台远侯的情报,立刻说道:“速度令全军整军备战!”
杨洪深吸了口气,也先选了一个最稳妥的打法,那就是打万全都司。
他开始调度军队,首先就是守城的军士,这部分的铳手、火炮手、弓箭手为主,而城门附近准备了随时准备破城后接战的大明步战。
这些步战人人披着多层牛皮制作而成的皮甲,只有一个眼睛露在外面,只要城门被洞开,推着塞门刀车的步战,就会立刻一拥而上。
而步战之后,是重重叠叠的骑卒,他们将会随时出城,衔尾追杀或者做策应,来牵制敌军的主力。
战场一片肃杀。
而怀安、宣府的军卒立刻出城而来,向着万全都司包围而来。
只要怀安、宣府的军队形成了合围,瓦剌人连最后撤退的契机都不存在。
即便是见到事情不对,在合围之前撤退,大明追剿,瓦剌人也会损失惨重。
也先带着大军前进,不断有斥候回禀着探查到的情报,而也先却是眉头紧皱,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报!周围没有发现任何的敌人。”一个斥候再次高声呼喊着冲过过来。
的确是没有任何的大明军队,仿若是大明军队已经全都溃逃了。
安安静静。
大军缓慢的接近了万全都司,也先看着安静到了极点的万全都司城池,对这边伯颜帖木儿说道:“让杜尔伯特部派遣两千人做先锋。”
“这是我的配刀,若是击鼓不进,则斩。”
“进兵!”
即便是他异常的担忧,但还是下了进攻的命令。
号角声和敲鼓声重重的响起,瓦剌大军中的杜尔伯特部的两千军,从大军之中缓缓而出,向着安静的万全都司而去。
战争一触即发!
在瓦剌人还没有通过堑壕之时,漫天的箭雨,就已经落在了敌方阵中。
随后炮火齐鸣,碗口大的铅弹,带着呼啸之声,砸在了军阵之中,轰隆隆的响声在万全都司的城墙上响起。
瓦剌人艰难的推进着,他们带了一些攻城器械,比如他投石机,比如缴获的大将军炮,可是他们的投石机和大将军炮,射程上远不如对手。
大明的火药强力,火炮的射程更远,投石机和炮阵,还没走到预定战场,就在大明的饱和轰击之下,淹没在了重重尘土之中。
也先坐在大撵之上,侧着身子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大明的火炮实在是太多了!
当军卒终于接近护城河的时候,也先终于松了口气,大明的火炮和火铳的杀伤力十足不假,但是已经到了护城河边上,按照以往的估算,火炮和火铳声就会骤减,大明火铳和火炮都是有射击角度的。
但是很快,也先就通过千里镜,看到了让他略微有些呆滞的一幕。
一个缓坡就在护城河外,而且步兵的前进速度变得缓慢了起来,在缓坡上向上走,就像是活靶子一样,被火铳一排排的击毙。
杨洪其实想到了,会这是样,他没想到的是火铳在火药改良之后,威力会这么大。
一把火铳要二两三钱银子,如果再填上七钱银子,就有三十发铅弹和火药。
火铳的准头并不好,但是敌人密密麻麻的站在缓坡上,前面被一排排的击倒,后排的军士速度越来越慢,三十发铅弹,至少能打死打伤五个人。
被火铳打伤的基本活不了,铅子打进体内,就是豁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口,血流不止,很容易就溃脓,最后高烧而死。
三两银子,五条性命。
这对杨洪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大明给西虏人头定价每一个是五十两,这是自永乐年间的规矩,而且价格一直没怎么变过。
这个定价很合理,因为培养一个军士杀掉一个西虏的成本,大致相当。
而且这仗实在是太富裕了!
十年熬硝,不够将军一炮,但是现在宣府城头上岂止是大炮一响?
轰隆隆的炮声从来未曾断绝过,炮弹、火铳、弓箭,砸在了敌阵之中,将一片片的敌人轰倒在地。
也先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军士一排排倒下,他派出的试探的两千人马,已经被消灭的七七八八。
战场上遍地血污狼藉,倒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尸体,有的断肢残腿,厥状之惨,不忍目睹。
哀嚎声混合这火铳的尖啸声与火炮的轰鸣声,在也先的耳边不停的回荡着,他刚打算再派一些人,结果伯颜帖木儿面色巨变,赶忙说道:“大石!”
“怀安、顺圣川、宣府、贾家营方向,烟尘滚滚,敌人的军马正在快速赶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大明的主力在哪里,似乎每个方向都是主力,似乎每个方向都不是。
“有多少人?”也先攥着拳头问道。
伯颜帖木儿挤了挤眼睛,颇为无奈的说道:“烟尘遮天蔽日,看不真切。”
“每一路都是如此。”伯颜帖木儿又补充了一句。
这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也先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兵力。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立刻震怒的说道:“会不会有大明京师的京营,也在其中?不好,上当了!撤!快撤!”
“前段时间大明皇帝以开山修路为由,京营从京师调往了宣府,虽然事后都说,京营归营了,我看呐!上了这大明皇帝的当了!”
“撤!”
石亨在清风店给也先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明明都是一群备操军,预备军队,怎么可能维持那么好的军纪,怎么可能抵近杀敌之时,依旧维持战阵不乱。
也先稍一琢磨,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立刻就是一个激灵,下了大撵,翻身下马说道:“带上几日的草料和吃食,前锋殿后,后队变前队,撤回集宁,快!”
杨洪在城门上看到也先如此果断的撤退,反而犹豫了。
这跑的也太快了,让杨洪误以为,这其中有诈。
毕竟你大动干戈的来一趟,这才上了个开胃菜,就开始逃窜了?
但是杨洪千里镜里,看着也先军队的牙旗都是歪的,甚至还有些军卒们,推搡踩死,这完全就像是溃散的模样。
杨洪犹豫了片刻说道:“打开左右城门,骑卒掩杀而去,城门不闭,稍有不对,就立刻回撤万全城!”
杨洪十分谨慎,他用兵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试探了一下,就要逃跑的,这是来打仗,还是来踏青的?
杨洪并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也先着想。
也先自从走过了山道,来到宣府五十里城外之后,也先的大军就成了聋子、瞎子,没有任何的情报,更没有任何的敌军的部署。
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一听说遮天蔽日的烟尘,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京师被打的抱头鼠窜的模样,能不跑吗?
这丢人事儿小,这要是再损兵折将下去,连鞑靼人都打不过了!
只是也先不知道,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是杨洪特意下令,鼓噪声势,吓唬人罢了。
他也就五六万军,也先带了至少十万兵马来攻打宣府!
大明军队追杀了出去,随着两个侄子率军赶至万全都司,加入了追杀的队伍,漫山遍野都是撤退不及的瓦剌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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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已分。
这场大明高度重视,甚至动用京营开山修路,运送物资至宣府,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因为也先像惊弓之鸟一样逃窜,而告终。
杨洪写好了军报,开始打扫战场,最主要的是,预计这打一场持久的守城战的物资,还需要运回京师。
这么的粮草军备堆积在宣府,杨洪自己都不放心,万一皇帝心里犯了嘀咕呢?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而杨洪的军报奔向京师之事,朱祁钰正在和于谦对弈,依旧是兵推棋盘。
朱祁钰是个臭棋篓子,他这次手执瓦剌,那用兵自然是肆无忌惮,十三万左右兵马,被他一顿乱拳,居然将整个宣府团团围住。
于谦和石亨一样,是因为不能赢陛下,所以才让着朱祁钰吗?
其实不是,于谦手中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五六万的边军之中,有四万能战就不错了,现实里会更低一些。
再加上兴安在旁边,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大风,搞的于谦颇为挠头。
“唉,这围是围住了,这打不进去啊。”朱祁钰试着指挥瓦剌军进攻了几次,除了留下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于谦手中的火炮很多,火药充足,粮草极多,他守城那是游刃有余。
他笑着说道:“大明的火炮和火铳,乃是守战利器,革故鼎新,因势利导,战略战术,也都需要做出相应的改变了。”
“朕输了。”朱祁钰掷旗认输。
于谦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非陛下输了,是瓦剌人这次赢不了。”
这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偷不算偷,是窃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了。
“农庄法推行的怎么样了?”朱祁钰问到了正事,这也是他特别关心的事儿。
于谦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陛下之前让五城兵马司拿了城里的在籍乞儿?”
“是,正好试试于少保的法子,是否能够行得通,于少保怜悯他们还算个人,朕是打算把他们饿死的。”朱祁钰没有掩饰自己的严刑峻法。
懒汉地痞为祸乡里,朱祁钰哪有那么多的手脚去处理?
“怎么于少保要他们有用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兴安小心的收起了所有的旗子,认真的听着陛下与于少保论政。
这对兴安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作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和东厂的提督太监,他是宦官里的实权人物,参与政事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他显然方方面面都远不如于谦。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臣不要,陛下可千万别把这些人放回乡里去,那才真是一片烂肉坏了一锅汤。”
“就像是城里有丐籍的乞丐,总是为虎作伥,随盗行劫,但是那些没有丐籍的乞丐,还是很愿意编户齐民,而不是做乞儿的。”
“其实乡野也是类似的。”
“目前大部分的少地薄田的农户,都加入了农庄,各里正也都选了出来,以春耕的积极程度来说,臣以为还是极好的。”
“只是这些富户们,抵触情绪很大,他们现在也招不到佣户为他们耕田,但是又不想参加农庄。”
于谦叹气的说道:“他们托人屡次请求,可以租赁农庄佣户为其耕田,或者说反加入农庄后,以租赁的形式,分得财货之物。”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很久,才明白了富户的请求,他嗤笑的说道:“不就是不干活还想把田种了吗?”
按劳分配还是按资分配,曾经是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个争论焦点,最后还是朱祁钰确定了按劳分配的大方针。
他摇头说道:“不加入,膏腴之田荒芜,也不是个事儿。这样,令缇骑京营出动,炸了他们的碉楼,占了土地不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臣等日夜悬切
“陛下。”于谦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
陛下严刑峻法,于谦并不反对,任何一个时代,任何时候,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的,这一点,于谦当然知道。
商鞅变法,最后作法自毙,王莽改制,天下大乱,王安石革新,一地鸡毛。
如何才能变法成功,对于于谦而言,陛下的这种严刑峻法的态度,是有利于变法的推动的。
但是对待百姓也严刑峻法,在于谦看来,反而是不利于新政推行的。
于谦俯首说道:“这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臣工万民,陛下乃天子至尊,更礼以教百姓。”
“应以德为本、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是故内圣外王之道,反之则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于谦这话并不是儒家经典,而是脱胎于《庄子·天下篇》。
讲的核心理念,就是内圣外王的道理。
对内要以德行为根本、用仁善布施恩惠、用礼义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调理性情、用法规区分事理、遵从大义确立标准、反复比较获得验证、凭借调查作出决策,才是内圣外王之道。
反其道而行之,就乱套了。
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德、仁、义、礼、乐、法、名、参、稽,才是帝王之道。
这和陈循的道理颇为相似,但大相径庭。
陈循只讲仁义礼智孝,却从来不讲德法名参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
“可是于少保,这富农现在还在观望,稍有鼓动必然破坏方兴未艾的农庄法,介时,有如何是好呢?”
“成事不足,但败事却是处处有余。”
“那于少保看,这些富农会如何呢?”朱祁钰反问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其实也简单,他们有地,但是无人,只要朝廷朝纲不乱,自然无碍。”
“陛下所虑,其实陛下已经有答案了。”
“陛下在城里做的就很好,抓丐籍,抓盗寇,这就断了缙绅势要之家的手。若是陛下的官邸营建好了,就断了他们的脚。”
“势要之家,无法操持富户,这些富户又如何敢擅动呢?”
“最后富户就会发现,还是得加入农庄。”
“正如陛下之前说的那样,缙绅们离开了百姓是活不了的,但是百姓离开了缙绅,反而会活的更好。”
“最近各村寨里正们,都带着农户们,开垦荒田,就是缺少牲畜,若是能够每一里,都有一头牛,那开垦的就极快了,要是有两头…”
于谦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若是每一里有两头牛,那城里的这些老爷们,人人都有牛肉吃了。
朱祁钰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报!报!报!捷报!”一个锦衣卫举着一个镖旗手里拿着红色的军报,跑进了讲武堂的主楼里。
“宣府大捷!阿噶多尔济率鞑靼人未曾接战,仓皇逃窜。”
“贾家营斩首一千一百人,俘三千九百三十二人,抓敌酋额尔勒克!”
“万全都司斩首两千两百二十三,杨信、杨信、高远率卫军追杀三十余里,斩首不计,也先仓皇而逃!”
“大明,大获全胜!”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棋盘,他这个臭棋篓子,都能把于谦逼到龟缩到宣府城内,他带领的瓦剌,落下了一个【饱掠而归】的结果。
结果也先却是…被打的丢盔弃甲。
难不成也先比朱祁钰下棋还要臭?
于谦看完了军报,却将自己的堪舆棋盘上的旗子,全数拔掉,颇为兴奋的说道:“阿噶多尔济逃跑,导致了瓦剌人无法刺探我军主力,不得不派出了和硕特部,试探贾家营。”
“这也先,差一点,只要再往前走半天,他就会被杨洪和杨信,从怀来和万全方向,全面包围。”
“到那时,也先插翅难逃!”
“也先进攻万全。”于谦又拿了一个小旗插在了万全城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万全城下,损兵折将,瓦剌人,狼奔豕突!”
“好,好一场大胜!昌平侯杨王,真乃是,用兵如神!”
于谦的神色颇为兴奋,杨洪实在是太老练了,这一战,实乃边镇大胜!
“陛下,棋盘兵推,也只是兵推,这战场士气错综复杂,比如阿噶多尔济,疫病一起,立刻就跑了。”
“也先见烟尘如云,以为中伏,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啊,还是跑得太快了,否则一战打的瓦剌人,三年不得动弹!”
于谦也是蛮遗憾的,围三缺一已经形成,就等着扎口袋,结果也先居然靠着自己的战争嗅觉,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儿。
“这打了一天,就打完了?”朱祁钰挠了挠头,这期待了五个月,就这一天就…大获全胜了?
于谦却是摇头俯首说道:“瓦剌狡猾,遇敌不敌立刻溃逃,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他们也跑习惯了。”
于谦十分隐晦的提到了过往战果不丰。
他没有对太宗文皇帝不敬的意思,但是太宗皇帝五次北伐,战果其实并不多,这才是大明对草原部落的常态。
大明京营到了,草原人望风而逃,千里之内无马鸣。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这一仗,岂止是打了一天,是整整打了五个月啊。”
“自陛下定策以来,京营发动以山石为敌,开山修桥铺路,征调民夫运粮军备,而怀来、顺圣川、贾家营、万全都司、宣府,皆是人人出力,加固城墙、组织百姓。”
“这以一件件,无不是在起大势,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非一日之胜,乃数月辛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战之胜,绝非一日之功。”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战争发展到今天这个阶段,已经不单纯是纯粹的军事行动,更是一次政治行动。
朱祁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于谦说的有道理,这不仅仅是军事胜利,同样是政治胜利。
“瓦剌人狼奔豕突,胆气已丧,再接战,则畏缩不前,士气不足,他三年之内,敢再度南下的几率小之又小。”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他们可以获得短暂的胜利,但是胜利终归是属于大明的!”
“瓦剌人要与我大明争国运,这争来争去,天命依旧在我大明!”
朱祁钰的这个皇位,在削掉了太上皇帝号后,虽然礼部尚书胡濙反复找补,但说到底,还是篡来的。
但只要他一直获胜,就没有人可以审判他,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只要不断的获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那朱祁钰这个皇位,就像当年朱棣的皇位一般稳固。
当然,朱祁钰在剥皮揎草这件事上,则是继承了当年的太祖高皇帝。
总体来说,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继承了列祖列宗的意志。
宣府胜了,国运之争,大明赢了。
那另外一件事,也可以办了。
“于少保给太后贺礼准备点什么?”朱祁钰笑着问道,既然宣府之战如此迅速的获胜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祁钰为何不住皇宫?
除了风水上对生育率的影响之外,他不能向也先一样,跑去别人的主场作战,尤其是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
瓦剌人这次一头扎进了杨洪的口袋里,因为宣府是杨洪的主场。
朱祁钰愣头青一样冲进皇宫里,那不是跑到太后的主场去撒野?
于谦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摇头说道:“两袖清风。”
于谦不会送礼,也没送过礼,正统年间,他一次万寿礼都没送过。
当年王振活着的时候,他不送,现在王振都死了,朱祁镇也北狩了,他更不会送了。
于谦就这性子,朱祁钰也是知道,他笑着说道:“于少保,就不好奇,朕准备了什么吗?”
他自然是让兴安精心准备了一番,这礼除了宣府大捷以外,还有一件妙物。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家无余财,也送不出什么礼物来。”
“兴安,从内承运库随便取一件,反正最后还是要送回内承运库的。”朱祁钰回头对兴安说了一声,笑着说道:“走,入宫给太后祝寿去!”
这段时间,朝臣们都准备了贺礼,但是陛下一直没动静,所有人也都没动静。
经过上次削太上皇帝号的事以后,朝臣们多少琢磨明白了。
陛下动,要小心被钓鱼,陛下不动,那更要小心被当鸡给宰了!
总体来说,陛下的所有政令都可以批评,但是要将四大要素,现象、问题、原因、方案,只有这四大要素齐全,陛下还是会认真看,并且召朝臣奏对问策。
过去那种混淆是非,浑水摸鱼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朱祁钰秉承了钓鱼佬的优良传统,再次空军,打的窝儿,也白打了。
朱祁钰要入宫送礼的事儿,立刻就在六部衙门传开了,大家都等着陛下进了午门之后,才从各衙门走出来,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礼物。
太后贺礼,是孝道,这是必然要敬送的。
但是送什么,很有学问,像往年那样送金银财宝肯定不行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节俭修德,朝臣们要是再拿钱去宫里,那就是与陛下唱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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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会出现一些字画之类的宝物,这些东西,无价无市,最容易送礼。
比如陈循大学士就搞了副字画,这字画,放在江南值三千两,可是放在皇宫里,就不是那么的真贵了。
朱祁钰自然知道了朝臣们都在等他送礼,他一动,大家都跟着动了。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门前,颇为感慨,上次来,还是登基前,来了一趟。
“皇帝陛下驾到!为慈宁宫为皇太后贺寿!”兴安高声喊了一嗓子。
第一百六十章 勋戚一体,勋戚互援
朱祁钰给孙太后送礼,是给孙太后体面。
他现在力主北伐,一切的政策,都在围绕北伐,若是孙太后带着勋戚们,给他捣乱,那他这北伐,必然不得安宁。
他给孙太后面子,就是告诉孙太后,那些龌龊的心思,比如行刺、毒杀皇子、联合勋戚外廷架空皇帝、仗着太后之位干涉朝政等等,这些朱祁钰底线之内的事儿,不要做。
否则朱祁钰一定以雷霆手段,将孙太后外戚一众,连根拔起。
他不愿意内斗,不是怕斗不过,是怕内耗,无法北伐,无法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总体来说,土木堡之变,是大明之耻,洗刷这个血仇,唯有血仇血报!
某个歼敌一亿的运输大队长,始终奉行一条,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结果虎踞东南了。
朱祁钰作为皇帝,要力保朝堂不要出现党争,进而影响国朝大事。
勋臣外戚一体,勋臣外戚互援,在朝堂上,并不少见。
“太后。”朱祁钰对着慈宁宫的孙太后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一众朝臣在于谦的带领下向孙太后行礼。
此时的孙太后坐在鸾座之上,却是目光流转,于谦居然来了。
于谦以刚正闻名遐迩,何为刚正?
就是从不献媚。
于谦自从永乐年间进士及第之后,从来没有一次去参加过万寿节。
朱棣在生日这天是看不到于谦的,这让朱棣非常生气!
朱高炽也看不到,朱瞻基也看不到,朱祁镇就更看不到了。
而这次于谦坐镇京师,统筹京师之战,又安排宣府诸多事宜,其贤名远播四海之内。
于谦不来给她孙太后祝寿,她孙太后能说什么呢?
大宴赐席那天,于谦就没有参加,而是去了大兴继续推广农庄法。
正是这种做派,于谦才在外巡抚十九年,却始终做不得京官。
于谦现在在京执掌牛耳,连皇帝陛下都时常问政,于谦之前的做派,这种清名,是可以继续维持的。
于谦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宫廷酒宴,也不愿意参加万寿贺岁之事。
但是今天,于谦来了,还带着群臣们行礼,献礼。
她知道,这是陛下给她的体面,毕竟是尊亲。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笑容满面的说道:“众爱卿辛苦,平身。”
“皇帝陛下贺礼!东坡古砚一方。”兴安高声喊道,拿着一方古砚递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拿起了古砚,端详了许久说道:“皇帝有心了,宫中藏砚,多为东井藏星,像这等素心雕龙之好物,朱砂鹊眼、紫袍金带,实属罕见。”
“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于谦等一众朝臣听闻之后,面面相觑,但是却不敢吱声。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贺礼,松鹤延年祝寿百鸟朝凤木刻一副。”兴安再次高声喊道:“太子太傅、华盖殿大学士陈循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一卷。”
“文渊阁大学士…”
兴安陆陆续续的高声报着礼单,而这次的礼单冗长,半个多时辰之后,才陆陆续续献完,缓缓的退出了慈宁宫。
“陛下,那方砚是假的吗?”于谦跟在朱祁钰的身后,有些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要说什么,摇头说道:“那方砚,是真的。”
“那是内官购置,走了眼,买到了赝品啊。”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东坡古砚,苏东坡苏轼,是宋神宗臣子,而宋神宗姓赵名顼,按照避讳之事,东坡古砚上,怎么会有德比颛顼这样四个字呢?”
颛顼是三皇五帝之一,德比颛顼,出现在任何古砚上,都不奇怪,唯独不可能出现在东坡古砚上。
“德比颛顼,是朕让人刻的。”朱祁钰却是负手而行,告诉了于谦实情。
古砚是真品,那行字则是新刻上去的。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陛下的万寿节贺礼。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于谦开始还奇怪,为何陛下送一方古砚还神秘兮兮?
但是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这古砚送的到底是何物。
这不难理解,古砚新字,是有寓意的。
如果说这皇帝位是古老的,那行字是新的,就是陛下这个皇帝,是既定事实了,太后不要太过于纠缠此事了。
连于谦都进宫献礼了,这多大的面子啊!你要是不体面,那大家都别体面。
于谦为什么进宫?
眼下农庄法,利益损害最大的就是勋戚。
这勋戚觉得自己委屈,好不容易侵占的地,这就被皇帝以农庄法给收走了,他们自然是不乐意。
受了委屈,自然要找家长,那孙太后现在就是家长。
稳住了孙太后,勋戚们无法形成合力,才可以顺利的在京畿推行农庄法。
孙太后虽然出身布衣,但是也做了这么些年皇后、太后了,自然能看出来这物是真的,只有字是新的,所以才会说,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也算是当着群臣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朝大学士们,谁不知道宋神宗叫什么呢?
古砚新字,太后也认了,毕竟礼孙太后收了。
陛下是锐意进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陛下并不是拿不起刀,只不过是眼下北伐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党争一起,大明北伐之事,又何从谈起呢?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陛下圣明。”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是,兵器,是主杀伐的不祥之器,万不得已才使用它,胜利了不自鸣得意,如果杀了人,还自以为了不起,那就是喜欢杀人。
凡是主杀伐,而对杀伐乐此不疲,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则寡助,则失天下。
这段话,也非儒家经典,乃是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于谦讲的道理和陈循讲的道理,向来不太相同,大家都讲仁恕之道。
陈循则老是说什么敬天爱民、钦天命、法祖宗、正伦理、笃恩义、戒逸乐,这类修身之事,一套一套的念经,念得朱祁钰头皮发麻。
劝仁恕,却始终局限于念经的范围,念来念去,连陈循自己都懒得信了。
于谦跟随着陛下又说起了另外一事,俯首说道:“陛下,臣等窃闻,古者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所以广储嗣也。”
“今陛下仰承宗庙社稷之重,远为万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亦臣等日夜悬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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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问的是选秀女的事儿,这件事朱祁钰喊停了。
这礼部衙门有司,都是一脸懵,前线打仗和皇帝纳妃,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这种事,陛下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眼下仗打完了,这选秀女之事,是不是可以继续推进了呢?
广储嗣,皇帝多生孩子,那是皇帝的义务!
皇帝储嗣就一个,那朝臣自然是日夜悬切!
这皇帝就一个朱见济子嗣,太少了,朝臣们日夜悬切,密切关注陛下选秀之动向。
盯着陛下,不要逃避生娃的责任!
作为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但是没有孩子,那就是天大的错。
“太祖高皇帝曾谕礼部慎选九嫔事例,一后三夫人九嫔,而罢九嫔,朕自然不忘皇明祖训。”朱祁钰首先强调了下。
选妃子可以,选九嫔、选宫女不行。
朱棣都不敢违背祖制,只好天天去朝鲜折腾美女入宫。
这件事,最先破坏祖制的,自然是大明战神朱祁镇了。
他搞过大选秀女之事,结果搞出了大乱子。
正统七年,朱祁镇亲政了,立刻就有了传闻,皇帝要选秀女了!
民间相传,谓朝廷欲选用女子。
凡有女之家,没有许配的人,不选择女婿就为婚配,及笄者,不备六礼就赶紧成婚。
甚至还有把女儿们,藏在亲戚的家里。
京师如此,传之天下,惊疑益甚,朝臣鼓噪,上亏圣化,下败彝伦。
闹到什么地步?
女子七八岁到二十岁,没有不婚嫁的,没有不择婿的!街上结婚的人,摩肩接踵,跟抢劫一样!
甚至害怕官府禁婚,趁夜举办,把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事办了再说。
大明上下,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都以结了婚为幸事,远到山野乡村,近入士夫诗礼之家,都不能幸免,乱糟糟的如同兵祸。
这事闹得多大?
是谓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官府不能禁,礼乐崩坏江西、闽广,极海而止。
为何如此?坊间谣传,皇帝要选三千宫女!
最后,朱祁镇的确是选了三百宫女入宫。
百姓这么大的反应,是有道理,因为并非选一后三夫人九嫔,而是入宫做宫女,这做宫女,只有部分女户,免除部分的徭役。
等同于强抢民女。
朱元璋皇明祖训里规定了此时,一后三妃,连九嫔都不让设。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的泰安宫,所有全都用上,也住不了三百宫人啊……
朱祁钰的意思很明确,可以选,但只能选一点点,
可以选,但是不能闹出乱子来。
“陛下,原来是顾虑这个。”于谦这才知道,陛下是担忧有人因此借机造谣生事,同时惹得内外鼎沸。
他笑着说道:“陛下是选婚,是一后三夫人,而不是选的宫人伺候,张皇榜名告天下,则谗言不可进也。”
“若是陛下不放心,交给礼部尚书胡尚书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照办吧,朕也有一个人选了,就不必要大动干戈了。”
“民间选一女子即可,没必要折腾百姓。”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就是酷吏!
朱祁钰和于谦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国事,尤其是最近的一些军事将官调度。
范广需要前往辽东主持军政大事,西直门大营就少了一员副总兵官。
这个阙员,现在议论很多,京师大营,乃是天子脊梁,总兵官、副总兵官的人选,颇为重要。
朱祁钰低声说道:“会昌伯孙忠上书说,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廉能公正,智勇超群,宜召回统领军务。”
于谦深吸了口气,孙忠何人?
孙太后的父亲。
孙氏尊为皇太后之后,身为皇太后之父的孙忠,变得更加尊贵了起来,而且孙忠经常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以外戚的身份,为勋臣或者勋臣子弟引荐说情。
比如成山侯王通,征交趾败绩,夺爵系狱,最后籍没家产。
王通放出来后,孙忠立刻将自己所受赐膏腴之田,数十顷相赠,让王通得有自赡,自给自足。
成山侯的儿子复爵之后,感念其恩德,常常去孙忠家里拜谢,过年更是以子侄相称。
时人莫不称赞孙忠敦厚谦和,尤念其乡友故旧。
但是朱祁钰反复查验,这孙忠乃是山东人,这王通乃是山西人,哪来的乡友故旧之情?
他们之间甚至都没什么关系!
什么叫勋臣外戚一体?什么叫勋臣外戚互援?
就连英国公张辅的俩弟弟,都和孙忠走的很近。
这次范广调任辽东做总兵官,主持辽东都司,是为了防备鞑靼人和女真人,京师阜成门外缺少了一名副总兵官。
孙忠再次举荐了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十团营营建的时候,孙忠已经举荐了一次,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名单,这件事不了了之。
现在孙忠旧事重提,这是准备摸到皇帝的蛋蛋上了。
于谦面色十分为难,京营是他弄的、军士是他训练的、将官从上到下,都是他提名的,这已经打完了京师之战,于谦再拦着勋臣入营,颇有揽权、把京营当自家后花园的嫌疑。
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柳溥堪用,两广蛮寇生发,臣以为,宜留柳溥镇两广,否则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压力倍增。”
“麓川反复,仅仅靖远伯王骥是远远不够的。”
柳溥不是能力不行,但是国事于谦又不敢藏私。
于谦说的是实话,按理来说,皇帝和孙忠乃是亲戚,皇帝应该更加信任勋臣外戚才是。
毕竟,亲亲之谊。
他只希望,陛下不要认为他在揽权就是了。
朱祁钰却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相比较于谦,他更担心孙太后的人掌了兵权。
于谦不会反,可是孙太后会夺门啊。
他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杨洪年事已高,此宣府之战,五个月多,夙夜不眠,为大明戍边。”
“但是杨洪已经岁数大了,七十多岁了,朕有意让建平伯高远,带着杨洪的两个侄子戍边,让杨洪回来做讲武堂祭酒。”
“那杨洪不再掌兵,杨俊骁勇,可代替范广任京师副总兵官,领阜成门外大营。”
这是一连串的军事调动。
杨洪回调任京城,此战除杨洪之外,杀敌复活最多者建平伯高远,任宣府总兵官,再加上杨洪两个人侄子,足以为大明看守门户。
杨俊升任京师副总兵官,则是接替父亲衣钵,掌京师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三大营之一的阜成门。
而范广,要前往辽东整饬军队。
孙忠提到的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依旧镇守两广,为宁阳侯陈懋左膀右臂,安抚福建民乱之事。
于谦松了口气说道:“但凭陛下,一言而决。”
陛下要是强调安远侯柳溥回京,他于谦也拦不住。
杨洪在宣府前,拒绝了稽王朱祁镇的叫门扣关,杨洪这一系,就已经上了陛下的战车。
阜成门大营,杨洪长子杨俊掌管,那是陛下的人,自然合适。
孙忠已经足够势大了,陛下要是再把柳溥调入京师,那怕是要出乱子。
泰宁侯陈泾镇广西,陈泾正妻是孙忠的孙女。
信国公汤和曾孙、都指挥佥事汤胤勣,也是由孙忠举荐做了都指挥佥事。
而汤胤勣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为继室。
信国公汤和,就是给在皇觉寺当和尚的朱元璋写信,让朱元璋参加义军的那个汤和。
而孙忠在仕林之间,也颇有人脉,比如京师所有人都知道,长洲诗社乃是孙忠主办。
刘溥、汤胤绩、苏平、苏正、沈愚、王淮、晏铎、邹亮、蒋忠、王贞庆等所谓金阳十子,就是孙忠的口舌。
而刘溥乃是主盟,他还是太医院的太医。
朱祁钰登基之后,陆子才代替了刘溥做了院判,刘溥辞太医之位,专心京营长洲诗社了。
这是什么样的影响力?
若是再把安远侯柳溥调回京师任副总兵,那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还是孙太后的天下呢?
于谦是不同意调任安远侯柳溥回京的,正统十四年九月,他已经反对过一次了。
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一直是他在抗衡,但是他无法违背皇帝的命令,幸好,陛下对孙太后非常忌惮。
处理国事,也是以稽为决,反复调查之后,才做出决断,而不是一谓的相信亲亲之谊。
亲亲之谊,在一些时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朱祁钰和孙太后也不是血亲,哪来的亲亲之谊呢?
朱祁钰和于谦边走边聊,继续讨论着国事。
而此时的会昌伯府内,孙忠和其子孙继宗、孙显宗二人,端坐在中堂之上。
此时的中堂之内,十分的安静,大家都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今天去宫里献礼,献的孙忠怒气冲天!
太后怎么能认了这古砚新字呢?
这不是在告诉朝臣们,他孙太后认了这庶孽的皇位了吗?
“皇帝送了太后一块古砚,送就送吧,太后明知道苏东坡需要避讳宋神宗,那字是假的,还说端正!这是什么意思?”孙显宗颇为不满的说道。
孙忠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皇帝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孙忠就已经非常不满了,正准备发力,结果瓦剌人又来了,这个时候,孙忠只能暂时的蛰伏。
结果这一等就是四个月多,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宣府捷报传来,瓦剌人再次败退,他本来打算跟太后商议下,怎么办。
但是孙太后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摇摆不定。
孙继宗看他的父亲不说话,只好开口说道:“得做点事,刺激下太后了。”
“太后的性子太过于懦弱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犹犹豫豫,忌惮皇帝,若是继续下去,我们还有容身之地吗?”
孙家在孙太后得宠剩下朱祁镇之后,不断做大,联合勋臣,孙家子侄,不断的恩荫为官,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
结果突然就是土木堡惊变传来,这天下之主,换了个人,不再是他们孙家的血亲,而是庶孽继大统位。
瓦剌人逞凶,他们文无安国定邦之策,武无披坚执锐之能,只好蛰伏。
孙忠却是中指不停的敲着桌子,他在推敲,到底该怎么办。
宣府之战打完了,大明的局势非常明朗了,瓦剌无力再攻大明,庶孽皇帝的皇位固若金汤,几乎无可撼动。
京师百姓盛传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民心所向。
孙忠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坏了!”
“父亲为何突然如此说?”孙继宗眉头紧皱,探着身子问道。
孙忠面色惊骇的说道:“那指挥使岳谦是于谦的人啊,他做正使出使瓦剌,皇上危矣!”
孙继宗不明所以的说道:“可是那指挥使季铎,是我们的人啊,还去给皇上送过衣物。”
孙忠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越走越急说道:“你们没发现,那庶孽的身边一直有十二骑,除了卢忠之外,剩余十一骑面甲遮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虽然陛下身边依旧是十一骑,但是这十一骑,到底是不是原来的人了,我们不清楚啊。”
“要糟!”
孙继宗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父亲多虑了,皇上乃是天下正主,历十四载,哪个丘八敢对皇上动手?父亲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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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忠的脚步慢慢的缓慢了下来,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坐下,他观陛下所作所为,确实是如同孙继宗所说,陛下多少还是有亲亲之谊,比如去给太后献了礼物,比如派出使者和瓦剌人和谈,接回北狩的朱祁镇。
那可是大哥啊!
孙继宗思前想后,面色终于放松了一下,摇头叹气的说道:“瓦剌人会放了皇上吗?那可是皇帝啊,即便是供养着,那也是也先那奴酋的功勋啊,他就是供养着,也代表着他战胜过大明。”
“讨论岳谦还是十一骑这些子虚乌有之事,还不如讨论下…皇上能不能回来才是。”
孙忠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说的也是,瓦剌放不放人,还两说呢。”
“但是太后这个态度是要不得的!”
“削太上皇帝号,一言不发!废太子依旧一言不发!眼看着皇帝的皇位越来越稳固,却是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做。”
“不行,必须要让太后,改变她的态度!”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
“现在太后被那个庶孽皇帝表面的谦恭,蒙蔽了双眼,要知道!当初皇帝还是郕王的时候,也是足够的谦恭!”孙继宗愤怒至极的说道。
父亲的年龄有些大了,这些年做事变得心软了起来,甚至有些敦厚谦和了。
孙显宗也是叹息的说道:“可是廷议之时,我们也不在,现在那些个朝臣们,都不敢擅动,一旦庶孽皇帝的官邸营建好了,那群人,和我们沟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客厅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这个庶孽皇帝借着瓦剌南下,做了太多的事儿,而且难以招架,现在京畿清田收地,农庄法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们还有什么人依仗呢?
孙忠忧心忡忡的看着天边,叹息的说道:“必须要让太后千岁,感觉到痛。”
“否则太后这个样子,我们也很难做。”
父子三人终于确定了,要让太后改变想法的方略。
可是这个方略,该怎么进行呢?
“要不然襄王朱瞻墡上书太后,劝劝太后?”孙继宗提出了一个方案。
孙显宗嘴角抽搐了一下,自己这大哥,净出馊主意。
他摇头的说道:“庶孽皇帝,那也是先帝的血脉,你让朱瞻墡上书劝太后,那不是提醒太后,不要和庶孽皇帝闹得那么难看吗?”
孙继宗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算,眼下的庶孽皇帝,还得喊一声太后母亲,稽王妃也是庶孽皇帝的皇嫂,稽王世子朱见深也是皇帝的侄子,这大位还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中。
这要是朱瞻墡当了皇帝,那才是太后,最不能看到的事!
“那怎么办呢?”孙继宗挠了挠头,颇为无奈的问道。
现在的皇帝,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而且侵略如火,大权在握。
“稽王府那些孩子。”庶子孙续宗忽然开口说道。
孙忠并没有同意,但是,他更没有不同意。
他反而看着窗外说道:“难哟,太上皇在迤北,我们这算是费劲了心思,机关算尽,为太上皇尽忠了。”
孙忠真的为太上皇尽忠吗?
孙续宗要对付稽王府的那些孩子,孙忠居然问都不问一句。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拿着那方古砚,看着那新字,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让人收了起来。
“资治通鉴今天该讲哪里了?”孙太后面色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这庶孽皇帝为了北伐大事,并没有撕破脸皮,虽然看起来不恭敬,但是做事并没有狷狂到离谱的地步。
至少从太宗文皇帝开始,历朝历代,都没收到过于谦的贺寿礼,她却是收到了,哪怕她知道那是皇帝准备的。
但是那是于谦送的。
一个女经官俯首说道:“今天讲唐纪二十二,圣历元年,那年过年,是冬至日、子月朔、甲子日为同一天,所以改元圣历元年。”
“那就讲吧。”孙太后坐稳当了身子说道。
女经官打开了资治通鉴,娓娓道来的说道:“圣历元年二月乙未日,则天皇后的两个侄子,武承嗣、武三思,谋求立太子,他们多次差人到宫里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则天皇后,颇为犹豫,毕竟只是侄子,而不是儿子。”
武则天从帮助夫君处理政务,再到临朝称制,最后终于坐上了皇帝,可是晚年的武则天,也面临着皇位传承的问题,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立储之事变成了燃眉之急。
而武承嗣、武三思两个侄子起了心思。
“则天皇后就召来了宰相狄仁杰询问,狄仁杰说:唐太宗文皇帝陛下,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给子孙。唐高宗孝皇帝,以二子托付给陛下。”
“狄仁杰又说:陛下今欲将大位,移之他族,就一点不在乎天意吗?”
“姑姑、侄子和母子之间,谁又更加亲密呢?陛下立了儿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若是立了侄之,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女经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孙太后好生理解了下这段对话。
女经官并没有太多的解释,这只是资治通鉴里的一段话。
孙太后闭目思忖了许久,她缓缓睁开眼说道:“继续讲吧。”
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侄子重要呢?
这个问题,狄仁杰给出了答案,武则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立武家人为皇嗣。
女经官继续娓娓道来的说道:“则天皇后和唐高宗的儿子李显,当时还是庐陵王,狄仁杰就劝则天皇后,把李显接回来在自己身边,则天皇后颇为犹豫。”
“那天晚上,则天皇后,梦到了一只大鹦鹉折断了翅膀,就找狄仁杰解梦,狄仁杰说,这两只翅膀就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啊,若是起用,则两翼振矣。”
“孙万荣之围幽州也,移檄朝廷……”
女经官继续讲着资治通鉴,孙太后却开口打断了女经官的讲经,颇为疑惑的说道:“则天皇后立太子这事儿,后续呢?怎么讲到幽州之围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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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经官不明所以的说道:“司马光就这么写的啊。”
“这措大写起来,还不是一蹴而就,连绵不绝,非要断断续续!”
“挑立太子的事讲讲,再回过头讲幽州之围。”
“臣领命。”女经官稍微找了找说道:“三月九日,庐陵王在房县生了病,则天皇后下旨,让庐陵王李显回洛阳养病,二十八日,庐陵王抵达神都,拜见了则天皇后。”
“九月份的时候,李显逊位庐陵王,复皇嗣,则天皇后准许,立李显为太子。”
孙太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武则天不仅临朝称制,甚至还登基称帝了,最后立太子的时候,依旧立了儿子。
其实道理很简答,将军有儿子,元帅也有儿子,侄子也有母亲。
亲亲之谊,四个字,是非曲直,并不难以论说。
儿子哪怕是庶出的,那也喊自己一声母亲,侄子则不是。
“稽王世子现在如何了?”孙太后没有让女官讲下去,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件事。
一个宦官低声说道:“回太后,稽王府修缮好了,稽王妃和稽王世子已经移居了,兴安大珰忙前忙后,挑选了不少人,还给了校尉一百,专门护卫王府。”
“你告诉兴安,万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宦官俯首说道:“臣领命。”
兴安对稽王府是很看重,给了一百校尉,还派了奢员和宦官,一来是监视,二来是为了安全。
现在稽王府那些孩子,尤其是世子朱见深,是陛下手上拿捏太后的一张牌。
稽王府住着稽王朱祁镇几个孩子?
一共四个。
朱见深三岁,朱见潾两岁,朱见湜十个月,朱见淳三个月。
这四个孩子,现在年纪幼小,最大的朱见深也只有三岁罢了,朱祁钰把他们都放在了稽王府里,的确是监视,何尝不是保护呢?
兴安正在王恭厂视察火药厂库之事,陛下叮嘱过的事,兴安是不会忘记的,他还和石景厂的会办徐四七,就燋炭炉和景泰钢炉交流了一番,防止陛下问起来,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尴尬?
作为陛下的大珰,不能说全知全能,哪也得面面俱到。
王恭厂的进度很好,他的脸上带上了笑容。
兴安刚走出王恭厂,就看到了一个宦官没命要死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稽王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兴安眉头紧皱的问道。
宦官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祖宗派去的…派去的奢员,被毒死了!”
“奢员毒死了。”兴安本来乐呵呵的脸色,瞬间变得凶狠了起来,问道:“奢员厚葬,立刻封锁整个稽王府,务必抓到真凶!”
朝堂就像现在的王恭厂一样,一点火星,砰的点着了!
陛下登基以来,一直不愿意看到的党争。
陛下为何进宫进献贺礼?就是不愿意将孙太后逼到对立面去,结党,和陛下开始针锋相对!
这样对于陛下的新政、对于陛下的北伐大业,都是一个极大的危害。
陛下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要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现在这稽王府刚移府,就出了这档子事!
幸好兴安提前做了布置,否则但凡是毒死了一个稽王府的孩子,他兴安都无法向陛下交待,无法向大明交待。
宦官气终于喘匀了一些说道:“已经抓到了,绑的极为扎实,嘴里塞了袜子,是不可能咬舌自尽的。”
兴安对稽王府非常重视,他的布置起了作用,虽然还是有了下毒的事儿。
之前兴安奏禀陛下,清理太常寺一批吃空饷的庖厨,的确是把庖厨给得罪了。
兴安匆匆的赶到了稽王府,卢忠已经赶到了稽王府,就在稽王府的院子里,开始了审讯。
卢忠用的审讯法子,是一种酷刑,名叫水刑。
他将这三个人犯绑在了条凳上,一个人举着脚,头上脚下,再拿方巾将人犯的脸盖上,然后把水倒在上面,受刑者就会处于可持续性窒息的状态。
根据卢忠过往的经验,此法门之下,八成的人都会直接了当的接待。
兴安有次好奇的问,那剩下两成怎么办?
卢忠说,剩下两成都被吓死了。
卢忠必须把这个案子,用最快的速度,当着稽王府的王妃和侧妃面儿,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酷吏!酷吏!唔唔唔…”三个人犯立刻陷入了可持续窒息的状态。
卢忠全程冷这个脸,开口说道:“停,拿了毛巾。”
“酷吏!你不得好死!眼下施于我水刑,将来你必将死于水刑!”一个人犯虽然奄奄一息,但还是愤怒的吼道。
“我就是酷吏!”
“陛下要淹死我,还是乱刀砍死,或者是送到太医院剐了,那也是陛下的决定,那你呢,还是不肯交待吗?”卢忠再次举起了手。
水刑的威力有多大?
就这几个呼吸之间,这三个人犯屎尿齐出,整个人软绵绵的如同煮熟的面条一样,瘫软在条凳上,脸色苍白,双眼空洞。
这要再来一次,那这三个人犯,必然有人受不住,要死了。
钱氏掩着面,一阵阵的恶心,但是稽王北狩,稽王府她得当家,为母则刚,她只能忍着不适硬撑着。
“我交待。”一个庖厨看到了兴安举起的手,哀嚎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明正典刑,再斩一遍
庖丁就在条登上绑着奄奄一息的交代着,都察院来了一个右都御史,名叫王文。
王文何许人也?
自然不是那个已经被大明皇帝剥皮揎草的奸细宦官王文了,而是右都御史王文。
大明的都察院设有左右两都御史,虽然表面是平级,都是正二品,但是以左为尊,此时左都御史,总宪之位高悬,王文掌管都察院事。
陈镒跑去张秋和徐有贞组队去了,王文就成了都察院的话事人。
王文和于谦有旧,不是旧怨,而是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属于那种不乐意给皇帝、太后献寿礼的人,所以永乐年间中了进士,然后一直在地方巡按。
和于谦一样,都是那种梗着脖子要做事的人。
朱祁钰申斥都察院,王文以刚正之名,逐渐在都察院里,变成了扛鼎之人。
大理寺卿霍瑄和顺天府丞夏衡,也赶到了稽王府内。
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顺天府衙、刑部在短短几刻的时间内,就赶到了稽王府。
卢忠的办案手段,雷厉风行,三个庖厨见一个人说了,另外两个人也开始交待。
不过卢忠并没有立刻写供词。
而是让刑部和顺天府带走一个人犯,都察院和大理寺带走一个人犯,他自己一个人犯,分开审理,再将三分供词比对之后,立刻拿人。
很快,三分供状就摆在了所有人的案头。
“这个名叫王亮的人,是谁的家人?王亮指派了这三个庖厨,带药进了稽王府。”王文皱着眉头问道。
案件非常清楚,是一个王亮的人指派。
卢忠在案犯交待的时候,就已经去拿人了,这人可不是那些丐籍的乞丐,或者无籍的盗寇,乃是有根有底。
卢忠的缇骑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带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已经悬挂房梁一个多时辰了,也就是说庖厨下毒之时,这王亮已经被悬梁自尽了。
案子,到这里就断了。
稽王妃钱氏看着那王亮尸体的面目,面色变了几次,最终说道:“本宫能看看这案卷吗?”
王文将手中的罪状和案犯的户籍,交给了稽王妃。
王亮何许人也,他们不清楚,钱氏却是一清二楚。
“惊扰王妃,臣等必然尽心竭力,将此事督办周全,他死了,没关系,他的家人还活着。”卢忠看到王亮尸体的时候,嘴角抽搐。
这王亮以为这一死,就能一了百了吗?
大明的锦衣卫,大明的北镇抚司,是连死了的人,也要剁脑袋的!
前面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死狱中,那也要给他把脑袋摘了的!
酷吏是什么?
就是你死了不要紧,总会把你家里里里外外,翻得干干净净,连你青楼里养的小女人,都不会放过。
这指示庖厨的人死了,没关系,卢忠最为陛下手中那把金刀,会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办案能力。
钱氏面色阴晴不定,深吸了口气说道:“卢指挥辛苦,请奏禀陛下,本宫欲往慈宁宫求见太后,还请陛下恩准。”
兴安立刻差遣了一个小宦官,跑去请示在讲武堂上课的陛下。
没多久,小宦官就回来高声说道:“陛下说:准。”
“诸位都散了吧,皆等陛下圣裁便是。”钱氏在坐上轿撵的时候,开口说道,她坐直了身子,放下了轿撵的门帘,向着皇宫而去。
兴安和卢忠带着人清理着稽王府院子内的乱七八糟的一干人等,该收押的收押,该斩首的,等待增补后斩首,该流放的,也该安排地方了。
这次琼州是不行了,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入海口的永宁寺,就不错。
钱氏忧心忡忡的来到了宫里。
孙太后看着左右宫人,这都是皇帝的人,稽王府发生的事儿,她已经清楚了。
“你们都下去,我跟稽王妃有话要说。”孙太后挥了挥手,众宫宦应声离开。
这就是孙太后至今不跟朱祁钰翻脸的原因,虽然庶孽皇帝看的极严,颇有防备。
但是她毕竟是太后之尊,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跟皇帝作对就行。
钱氏事无巨细的将事情禀报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面色数变,听到孩子们没事,是奢员死了,才松了口气。
钱氏略微有些心生不宁,心不在焉的说道:“那奢员已经送去顺天府衙,待仵作验尸之后,便会厚葬,家人也会得以抚恤。”
“左右不过是个宦官罢了。”孙太后不甚在意,一个宦官而已,爪牙罢了。
钱氏犹豫再三,才猛地抬起头说道:“太后,为何要害我稽王府众孩儿!”
孙太后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氏,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
她猛地拍桌而起,盛怒至极的说道:“大胆!简直是胡言乱语!本宫为何要害你稽王府孩儿!”
钱氏被这训斥吓到了,但还是愤怒的说道:“那名作王亮之人,卢忠、兴安、王文、夏衡、薛瑄他们不知道。”
“锦衣卫、东厂、都察院、顺天府、刑部、大理寺,不晓得那是谁的家人,但是儿媳一清二楚!”
“这王亮是王振的宫外养子走狗!乃是由会昌伯府举荐的!”
钱氏的记忆很好,她掌管中宫的时候,是知道王振,有多少徒子徒孙的,宫里的宫外的,她都清楚,也曾见过几个人。
这王亮别人不清楚根脚,钱氏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孙太后一甩手,愤怒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会昌伯孙忠怎么会加害稽王府众多孩儿!”孙太后依旧不敢置信。
但是一向恭顺有理的钱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钱氏,这么大胆的直面质疑,想来是确信了,才会开口。
“母亲,你可敢将会昌伯宣来,当面对质!”钱氏也是气急,站了起来,她面目有些狰狞的继续说道:“若是儿媳诬陷母亲,自然不孝,回府之后,自然会给母亲一个交待!”
“但若是会昌伯真的做下来此事,又当如何!”
“疯了!你疯了!”孙太后高声呼和道:“来人,请稽王妃回府!”
宫外的宦官们听到了争吵,但还是走进了宫里。
钱氏面色变了数变,还是俯首说道:“臣妾告退。”
钱氏一甩袖子走了。
孙太后却是面色变了数变之后,高声说道:“来人,去问问陛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看陛下答应不答应!”
一个宦官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俯首说道:“臣领命。”
宦官匆匆的跑向了讲武堂。
此时的讲武堂内,朱祁钰已经下了课。
掌令官们今天上的是如何以群众为基础,开展工作,比如寻找流匪的老巢,比如组织耕种强收,比如战区坚壁清野、如何有序撤回城内等等。
朱祁钰坐在了主楼二楼的长桌之前。
于谦、王直、金濂、石璞、王文等一众朝臣坐在了左侧,石亨、卢忠、刘安、孙镗、范广、杨俊等一众武将坐在了右侧。
兴安带着李永昌立侍左右。
朱祁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整个二楼安静到了极点。
朝臣们听闻了今天的事儿,就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讲武堂,稽王府下毒之事,非比寻常,他们必须最快的知道陛下的打算,然后才能做事。
这毒到底是谁下的?
陛下已经迫不及待的对孤儿寡母们下手了吗?
陛下的剑到底要指向哪里,是文臣武将宦官们都在犯嘀咕的事儿。
一个宦官匆匆的走了进来,看着文武两列,缇骑、宦官,心惊胆战,这是要干嘛?
这里集中了朝堂上所有实权人物和武官!
宦官俯首说道:“陛下,太后要召见会昌伯。”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孙太后要见父亲,这是天伦,朱祁钰作为皇帝,的确可以限制,但是那么做,只会消耗自己的名望罢了。
他的名望是要用去北伐、要用去开海的,是要去抑制土地兼并的,是要干大事的,用在这种事上,太浪费了。
“朕是不愿意党争的。”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自古党争稍起,就是朝堂乌烟瘴气,朝令夕改,民不知法,法不束民。”
“往前数一数,历朝历代,党争二字,都是让朝堂礼乐崩坏,进而国家陷入危亡之中。”
“北宋的时候,围绕着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围绕着宋太宗皇帝的祖宗之法,北宋的党争,从头到尾,都没停过。”
北宋的朝政是怎么彻底败坏的?
赵大说要革故鼎新,无万世之法。
赵二说要遵祖宗之法,朝廷礼制,不可擅动。
每一个北宋皇帝亲政就会革故鼎新,每个太后临朝称制,就会尊祖宗之法,全面消除新法。
最后北宋的朝廷,搞的乌烟瘴气。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只想北伐。”
“给大明亿兆百姓一个交待,给大明臣工一个交待,给大明列祖列宗一个交待。”
“朕给太后送礼,还把于少保一起拉上,就是不想党争,就是想着把瓦剌人给灭了。”
朱祁钰是非常认真的说这件事。
他是皇帝,他要是带着头搞党争,京营大权在握,缇骑在手,就是费点劲儿而已。
印把子、枪杆子、钱袋子都在朱祁钰手里握着。
只不过现在是一锅夹生饭,饭还没熟透呢。
朱祁镇还活着呢!
于谦当然知道朱祁钰的决心有多大。
皇帝除了上朝,就在讲武堂待着,明明对兵事没什么天赋,还天天兵棋推演找虐,陛下要领兵指挥打仗吗?
陛下只是不想被蒙蔽。
的确是有点像穷兵黩武的亡国之君。
陛下做的一切,是为了北伐大业,朝堂安稳点,所有人力往一处使。
这宣府之战搞得就很好,大明通力合作,瓦剌人送了七千伤亡,狼狈逃窜。
大明只要万夫一力,自然是天下无敌!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诸公,朕施政以来,全仰诸公通力合作,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守住了大明的颜面,希望诸公与朕,同心同德!”
朱祁钰没有辩解稽王府投毒一事,虽然朝臣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猜测,甚至他们有的人还在等着陛下的剑指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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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皇帝,他为何要辩解呢?
他就是再辩出花儿来,信的人,还是会信!
在场所有的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自己来的,朱祁钰并没有叫他们过来。
他们或被迫或自愿,上的他这条船,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都是船上的人。
忠诚皇帝的有,忠诚大明的也有,为了自己身家性命的也有,但是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废朱祁镇为正统帝!立朱祁钰为景泰帝!削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
朱祁钰作为掌舵人,要保证这艘船不会翻船。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臣等领旨!”于谦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的说道。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陛下,会昌伯似乎是和太后吵了起来。”一个宦官又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祁钰和朝臣们愣住了。
这是什么拳法?
打的朱祁钰有点懵…
第一百六十四章 勋章…又见勋章!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主要大敌就是瓦剌,虽然也先有点急功近利,但是做法还说得过去,算不上蠢笨之人。
但是内斗这件事,朱祁钰一直在避免,既然避无可避,朱祁钰打算应战了,对方主帅和对方头号悍将,却是吵了起来。
天底下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朱祁钰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还是探明情况再说。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父亲!”
孙太后厉声说道:“稽王府的诸多孩童是我的外孙,那不是你的曾外孙吗!你居然对他们下此毒手!”
“若非皇帝派了奢员,查出了毒来,你是打算毒死稽王府上上下下吗!”
孙忠嘴角不断的抽搐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在他的估计下,只要稽王府出了事,那必然是朝野震动,太后这里必然识破皇帝那副伪善的面孔!
只要开始了党祸,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了。党争这东西一开个头,哪还有结束的时候吗?
但是稽王府只死了个宦官奢员。
孙太后传孙忠入宫的时候,他还在想,如何劝说孙太后下定决心,应该如何分化朝堂上朱祁钰手下的文臣、武将。
于谦、王文爱名,石亨贪权,这都是可以攻讦的点儿,只要摆开阵势,玩阴谋诡计,孙忠相信,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入了宫,就是被申斥,这件事居然暴露了。
“臣愚钝,不懂太后在说什么。”孙忠却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这等事。
这要是承认了,那会昌伯府即便是不落个满门抄斩,那也是全家流放了。
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尽头的那座永宁寺,就是他们的归宿。
孙太后猛地站了起来,用力的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愤怒的说道:“还愚钝!”
“要不要让缇骑现在就去你家里!尽数缉拿!他们扛得住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吗!一个水刑几个呼吸之间,就撂的一干二净!”
“你还愚钝!”
孙太后在看到孙忠的第一眼之时,就知道了,就事儿,就是自己这个父亲做的。
不是钱氏不孝,是她爹对她的孙子们下的手!
因为孙忠满脸都是得逞后,狡黠的笑容。
知父莫如子。
这么些年了,孙太后太了解孙忠的德行了。
孙太后站起来,愤怒到了极点的说道:“父亲,无论如何,本宫问你,你斗的过皇帝吗?!”
“皇帝连皇宫都不住,在防着什么?”
“皇帝住的那泰安宫,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你安排的人,进去过吗?施政以来,皇帝的哪个手段,是借着阴谋诡计去做的?!”
“你斗不过的!”
孙太后将话讲的明明白白,瓦剌人已经退了,她在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没想过吗?斗倒朱祁钰,扶持朱见深当皇帝吗?
毕竟那庶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想过,但是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了,根本斗不过!
皇帝登基之后,所有的都是阳谋,桩桩件件,都是阳谋,走的是大道,阴谋诡计在皇帝面前,根本没用。
除非能把皇帝给杀了,可是瓦剌人几万大军,都杀不掉皇帝。
“你以为你那些个交通手段,就能笼络朝臣武勋了吗?你没看皇帝一直在等宣府大捷,不到宫里送寿礼!”
“陛下不动,谁敢进宫看我这个老太婆!是信国公府那个曾孙吗?你那个孙女婿吗?”
孙太后又将手中的拂尘给扔在了地上,她歇斯里地的咆哮道:“你疯了吗?你是要带着我们孙家!带着本宫!带着稽王府!带着那四个孩子!一起去死吗?!”
皇帝什么实力?孙家又什么实力?
凭借着孙家跟皇帝斗,脑袋长了几颗?
这庶孽皇帝现在愿意维持这表面的平和,不把事情做绝,是为了北伐大计,是为了给大明洗刷耻辱!
“臣惶恐!”孙忠颤颤巍巍的跪下,俯首帖耳,颤抖不已。
“你跟那个瓦剌奴酋也先一样,掂量不出自己几斤几两来,非要到宣府碰一碰,愿意试,就试试吧。”孙太后终于生完了气,她只觉得阵阵血气翻涌,眼前一片雪白。
她喘了好久的气,才坐直了身子,依旧是愤怒不已的说道:“蠢!愚不可及。”
这事儿真的蠢吗?
若非那个王亮被钱氏发现了,太后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庶孽皇帝,因为庶孽皇帝斩草除根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了。
到时候太后将旗子拉起来,未必,不可以斗一斗。
孙忠总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太过于软弱了。
现在的庶孽皇帝实力没那么强,对于京营的掌控也没有悉数掌管,京营也是可以分而化之。
孙忠还是以为事情可成,不过是因为这件事儿,不知怎么被发现了。
孙太后看着孙忠的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相比较而言,孙太后是清醒的。
现在皇帝不把事情做绝,是为了让朝中那些正统朝的勋臣、外戚、官员们,都有个体面。
毕竟大家都是做了十四年正统年间的官儿,天下的官员,都是正统年间出仕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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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孙太后和稽王府的这俩牌坊,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不是大家不忠诚,是稽王在迤北,臣等无法效忠。
目的,是万夫一力,共灭瓦剌。
孙太后已经无力生气了,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父亲,你以为分化京营那么容易的吗?”
“现在皇帝每日去京营,几乎所有的军士们都认识皇帝,讲武堂里,皇帝每日待在那里,武勋谁不知道他们效忠的是谁?”
“父亲,你不要那么糊涂,我们在朝堂哪有什么根基?那都是大明的臣工,那都是大明的勋臣,皇帝就是大明,大明就是皇帝啊,父亲!”
孙忠忽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了骇人的目光,非常平静的说道:“那要是上皇回京呢!”
“休得胡说!”孙太后面色剧变,低声训斥。
孙忠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知道了。”
“事情办得可会留下把柄,被人追查到会昌伯府?”孙太后再次问道。
孙忠再次俯首说道:“还请太后放心。”
“前几日听到续宗提到了一嘴,臣回去问问,就扭送北镇抚司吧。”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以后莫要做这等事儿了,还有让…续宗写封遗书自杀吧,你带着遗书和尸体,去讲武堂向皇帝请罪。”
“太后!”
孙忠再次抬起了头,目光惊骇,孙续宗是家中幼子,才不到十八,虽然是庶出,但那也是孩子啊。
到底是侄子亲,还是儿子、孙子亲呢?
那当然是儿子、孙子亲了!
现在的局势是,这件事不给陛下一个交待,她稽王府那四个孙子,一个都保不住了。
孙太后厉声说道:“你不要心存侥幸,卢忠是皇帝的一把金刀!”
“上次查办刘玉、韩陵之事,你忘记了吗?”
“三天!大海捞针一样,还是把首恶抓住了。”
“何其雷厉风行。”
“若是不想孙家全家蒙难,你这事儿要办的快些,说不定日落时分,就追查到了会昌伯府,到那时,本宫也保不了你!”
“续宗,左右不过是个庶子,你还舍不得了?!”
“臣领旨。”孙忠重重的磕了个头,颤巍巍的准备离开。
孙忠以为这件事不过是死了个奢员罢了,难道拿自己的儿子去抵命?
那是个宦官奢员罢了!
但是孙太后居然让孩子抵罪,将这件事一了百了。
至于他真的在乎孙续宗的死活吗?其实更在乎面子罢了。
孙太后开口说道:“不要有下次。”
孙忠再次说道:“臣遵旨。”
兴安到了慈庆宫,稍微试探了下口风,然后回到了讲武堂。
朱祁钰也是见缝插针,既然人到齐了,就当做文华殿,稍微商议了一下朝政。
比如杨洪回京之事。
杨洪回京是带着宣府之战,大获全胜的功劳回来的,朱祁钰也说过了,要亲自设下经筵,贺杨洪宣府之战凯旋。
王文看着诸臣议论,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多虑了。”
“昌平侯杨洪不是那个讲排场的人,京官出京之类的事,臣以为反而让昌平侯,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的贺宣府之战凯旋,不如就直接在这讲武堂内,若是昌平侯看到了讲武堂欣欣向荣的景象。”
“昌平侯才会放下心中所有的忧虑。”
王文和宁阳侯陈懋,在宁夏合作多年,陈懋最担心的是什么?
大明武将,黄青不接,陈懋七十多岁了,杨洪七十多岁了,张辅七十多岁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国征战。
是他们自己放不下,何尝不是一种无奈?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点头说道:“有理。”
都察院在经过了一道圣旨申斥,养蛊养出来的这个王文,这右都御史,着实不错。
王文擅长什么?擅长赈济。
王文在夺门之变后,下场如何?
王文和于谦一道,被朱祁镇怨杀了,家人被戍边去了。
于谦和王文算是黄泉路上,会不会回头看一眼大明呢?
兴安回到了讲武堂,小声耳语了几句,朱祁钰点头说道:“诸位,下午的时候,我们会看一场戏。”
“不过这戏好不好看,朕也不清楚了。”
朱祁钰这才明白了,到底谁对稽王府动的手。
完完全全的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即便教唆之人,不被认了出来,孙忠就能激怒太后了吗?
孙太后只会当做是,皇帝在展示力量,在提醒太后,稽王府的孩子们,都是人质。
大家都体体面面的,把大明这艘船开下去。
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奢员罢了。
“杀人者死,奢员也是人,虽然那个经纪王亮死了,但是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才能涨涨记性!”
这都是一群虫豸!
留着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把米吃贵!
他们的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简直就是笑话。
朱祁钰看着窗外,孙忠的动作非常利索,不到傍晚的时候,就拉着一辆车,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俯首帖耳,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臣家门不孝,出了这么个孽障,惊扰了稽王府,请陛下责罚。”
朱祁钰冷眼旁观这一切,诸多朝臣军将,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和孙忠多说一句话。
直到这个时候,孙忠才意识到孙太后的话。
句句都是真的。
一旦真的做成了,孙忠将面临什么?
都察院、兵部、户部、吏部、锦衣卫、司礼监、京营诸将,这些都在陛下的手中。
这个实力,如果在朱祁镇没有回来的时候,再动弹,怕是连累整个孙家。
现在孙太后,同样是陛下手中的一张牌,安稳天下朝臣的牌,如果真的惹怒了皇帝,那后果不堪设想。
孙忠手中的太后牌,却是陛下手中的一张牌,陛下已经满手牌了。
朱祁钰一脸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忠,对着卢忠说道:“那车上的尸体,是孙续宗吧,卢忠,你去,将人犯收押,一应证据做好,禀大理寺,送朕朱批,然后把人再斩一遍。”
卢忠愣愣的问道:“陛下…再斩一遍?”
朱祁钰点头说道:“他是案犯,自然要明正典刑。人都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想的到挺美,杀人者死,奢员不是人吗?”
“既然已经死了,就办个特快加急吧,弄点冰块,别臭了。”
卢忠俯首领命而去,兴安则是目光流转不定,他注意到了陛下的话,奢员也是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坡的时候,踩一脚油门
朱祁钰不能保证其他的公平,他只能保证杀人者死的公平。
早在一千多年前,刘邦就和三秦的老秦人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朱祁钰连后面两条都做不到,他只能做到杀人者死,这一最基本的公平。
甚至连杀人者死,他都做不到,因为孙继宗,是自杀的。
卢忠带着人将孙继宗验明正身后,将尸体收押,办了特快加急,斩首在了菜市口。
朝臣们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并没有人上奏,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皇权更替,稽王府存续。
孙忠嘴角抽搐的收敛了孩子的尸体,这个当今陛下对待敌人,真的是毫不留情。
他拖着尸首一步步的回到了家中,还没走到家里,就体力不支,歪歪斜斜的倒在了路边。
丧子之痛,再加上岁数大了,差点直接命丧黄泉,但还是捱了过去。
孙继宗被草草安葬,被斩首的人是不允许设灵堂,更不允许大葬。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对着兴安问道:“太后那边反应如何?”
“还好。”兴安低声说道:“也没发脾气,知道陛下又斩了一遍,太后叹了口气。”
“倒是稽王妃那边又是哭了一小会儿,稽王妃托臣给陛下稍话,说谢陛下圣恩。”
朱祁钰点了点头:“稽王妃和太后闹的很不好看,算是摘清了。”
兴安并没有回话,这不是他这个臣子应说的事,但是钱氏在宫中和孙太后吵那一架,其实是吵给陛下看的。
稽王府已经搬离了皇宫,现在住在了稽王府内。
如果稽王府依旧依仗着太后,不和太后切割的话,那陛下这里万一觉得稽王府怀有异心,甚至对大位依旧有想法,那陛下是要斩草除根了。
稽王北狩了,钱氏是稽王妃,稽王府上上下下,都要靠钱氏打理。
钱氏还算明事理,至少知道谁能赢。
“昌平侯走到哪里了?”朱祁钰问起了杨洪的事儿,他处理一下宣府之事,就会回京来,做他讲武堂的祭酒。
兴安笑着说道:“现在已经到德胜门了,再过会儿就到讲武堂了。”
“武清侯对杨洪回来是个什么态度?”朱祁钰低声问道。
眼下只有兴安在身边,兴安这个人知道分寸,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兴安俯首说道:“武清侯没什么态度,甚至有点轻松,石总兵每天都在兵推棋盘,在反复的斟酌自宣府来的军报谍情,推敲如何灭了瓦剌。”
“对于石总兵而言,灭瓦剌是更重要一些。”
军人,沉迷于建功立业,这是干正事。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石亨就这么个状态下去,真的挂帅灭掉了瓦剌,朱祁钰可以封他国公,张辅封国公是因为两次平定安南。
若是石亨能把瓦剌人扫庭犁穴,朱祁钰是不会小气的。
“走,叫上武清侯,去迎一迎昌平侯。”朱祁钰站了起来,正了正衣冠。
石亨被叫了出来,紧随其后:“陛下真是龙行虎步,走出了一个虎虎生威!”
这刚见面就一句马屁。
“行了,昌平侯回来了,若是觉得讲武堂烦闷,兵部坐班拘谨,就回大营待着也行。”朱祁钰以为石亨不想在讲武堂待着呢。
石亨笑呵呵的说道:“兵部坐班是挺拘谨的,倒是讲武堂有趣。”
“讲武堂纸上谈兵终觉浅,石总兵两头跑不嫌累?”朱祁钰还以为石亨会反感讲武堂这种有点纸上谈兵的地方。
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是兵家的傲气,也是兵法的运用。
兵家有兵家的傲气,在于出其不意,战场千变万化,讲究的就是随机应变方能取胜,兵法的运用不是枯燥的使用兵法。
兵法的常态应该是运用之时,得心应手。
这个年代还有兵家吗?
这两句话是岳武穆岳飞说的,也是诸多将领的座右铭,时刻谨记在心。
讲武堂不就是兵家布道之地吗?
儒家独大不假,但是儒家不能灭敌。
儒家的道理,有的有道理,有的则不完全有道理,就需要用到道家的道理,法家的道理,墨家的道理,和农家的道理。
比如和瓦剌人讲儒家的道理,能讲得通吗?
那就得讲兵家的道理。
讲武堂是军官学校不假,但是归根到底,还是个纸上谈兵的地方。
石亨这种战阵历练出的强将,对待这种地方,心里应当是不屑的。
石亨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也是泰安宫、讲武堂两头跑,每天还要去大营巡视,陛下更辛苦。”
“至于陛下所说纸上谈兵,臣以为不妥,此处甚好啊,臣说不上来什么好,也没于少保那么多的词儿,但是在这儿呆着,就是高兴。”
“等到哪天像杨总兵那样,打仗打不动的时候,就在这地方,教教弟子学员,也挺好的,还能跟他们吹,老…我当年多么厉害!”
石亨自然不能在君前失仪,所以临时把糙话,给憋了回去。
石亨活的很真实,他虽然爱拍马屁,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比如朱祁钰给他的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梦。
“昌平侯来了。”石亨定睛一看,杨洪在讲武堂前下了马。
杨洪穿着一身常服,而不是常见的甲胄,按理来说,凯旋而归见皇帝,都应该是甲胄在身。
要卸甲归田,才会一身常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洪走到了朱祁钰面前,就要下跪,却被朱祁钰拦住。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昌平侯辛苦。”
“乃是臣戍边之职,义不容辞,奈何瓦剌人望风而逃,让也先他们给跑了,未尽全功。”杨洪依旧是中气十足,语气里颇有点遗憾的说道。
一旦四面合围,即便是围而不攻,瓦剌人也会陷入当初土木堡的窘境当中,兵败如山倒。
杨洪的安排,颇为缜密,杨洪压根就不是奔着退敌去的,而是奔着灭敌。
可惜了,也先虽然满是野心,但是还保留着一丝丝的清明,并未轻敌冒进。
“我们不能指望着敌人的失误,去消灭他们,昌平侯为国戍边,功勋卓著,此战,朕赐昌平侯奇功牌一枚。”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来了奇功牌,给杨洪挂着了胸前。
朱祁钰看着杨洪两鬓白发,正如王文所言,其实杨洪已经打不动了,但是后继无人,他只能以垂垂老态,去临危挂帅。
“头功牌和齐力牌,待到功勋成册,定会点检送往宣府,朕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京师之战昌平侯驰援有功,宣府之战更是重创瓦剌,朕赐下三等侯爵世券以示恩典。”朱祁钰又从从兴安的手中,拿过了两幅银制瓦形的世券,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杨洪。
世券一式两份,一份给杨洪,一份留在内府,若是子孙犯错,可拿出世券抵罪,三等可免死一次。
朱祁钰做出了规定,仅限于承袭爵位之子孙。
不是朱祁钰他小气,而是世券是一种特权,法司不得擅捕。
若是人人有份,甚至家中家人,那些义子们也有不得擅捕,会给有司带来极大的执法困难。
这一点,朱祁钰也是提前和杨洪沟通过了。
“谢陛下隆恩。”杨洪接过了那副世券,征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小小一副世券吗?
石亨颇为羡慕的看了一眼那薄薄的瓦状世券,他还没有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必须要保住自己的皇位。
否则他赐下的世券也是白赐,历史上夺门之变之时,杨洪已经去世,杨洪嫡子杨杰继爵,无子病逝,庶长子杨俊继爵,最后杨俊削爵被诛。
自此昌平侯世系便断绝了,虽然在成化十七年再次被朱见深复爵,可是那时已经人过境迁,再无人承爵了。
朱祁钰保不住自己的皇位,就保不住这些,为大明立下赫赫之功的功臣们的子孙,也保不住他们的爵位。
朱祁钰扶起了杨洪笑着说道:“爱卿平身,不过昌平侯,怕还不能卸甲归田,休息不得,讲武堂还需要昌平侯,来做祭酒。”
“臣年事已高,侄杨能、杨信已是宣府左右都督,臣子杨俊,亦是京师副总兵官了,官品极高、又掌兵事,臣惶恐。”杨洪再次俯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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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武堂兹事体大,杨洪其实不太愿意参和此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里就是个学习的地方,昌平侯在宣府办得武校就不错,这讲武堂之事,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杨洪在宣府也办了一个类似于讲武堂的地方,不过是脱胎于卫所学校而成,主要目的是培养基层军官,建学宣府,教诸将子弟。
“看看再说。”朱祁钰可是为杨洪准备了一份“大宴”。
讲武堂乃兵家布道的地方,杨洪怎么会不喜欢呢?只不过是位高权重,怕功高震主之类的屁事。
但是大明朝,从来不存在功高震主之说。
大明皇帝就是大明,朕即是天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明皇家参谋部
操练之事,杨洪戍边四十余年,他见的多了,讲武堂的操练也主要是以理论为主,实际操作为辅。
讲武堂已经开课半年有余,也是时候,阶段性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朱祁钰走在前面,朝臣们走在后面,一起来到了讲武堂的大礼堂内。
半年一期的大作业,大多数的学员已经做完了,到了验收的时候。
在讲武堂的大礼堂内,早已经坐满了人,朱祁钰今天坐在台下,他今天不是主角,而是这些讲武堂的学员们才是主角。
礼堂内挂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将大明全境囊括在内,甚至包括了西域的亦力把里势力,和远在东南亚的旧港宣慰司。
旧港宣慰司大约在苏门答刺巨港附近,正统五年,旧港宣慰司被满者伯夷国吞并,朱祁镇亲政后,捏着鼻子认了此事,允许满者伯夷国朝贡。
大明设置在旧港宣慰司的两个官厂,也被满者伯夷吞并。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他不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既定事实,大明势必要扬帆起航,那麻六甲海峡,作为进出南海和西洋的重要关卡,朱祁钰自然不会放弃这些地方主权的宣称。
“开始吧。”朱祁钰坐好,对着石亨说道。
最先上台的是在居庸关汲水浇墙的指挥使赵玟,他有些拘谨的走上了礼台,先是对着台下的朱祁钰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受了赵玟的稽首礼,对着他点了点头。
赵玟振声说道:“我选择的课题是,宣府失守。”
“大明再陷播迁之祸,应当如何有序播迁,在战略上进行有组织、有规模的组织防线,拖延敌军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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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玟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洪瞪大了眼睛!他呆滞的看着地图,不敢置信眨了眨眼。
“选题只是选题,昌平侯勿虑。”朱祁钰赶忙小声说道。
“我们假设瓦剌军劝降宣府总兵官,大明京畿补给宣府被敌方缴获,此时的瓦剌将会拥有超过六万以上的明军俘虏。”
“若宣府被攻破,则大同不可独活,战场在宣府被破之时,被分为东、西两个战线。”
“东线,则是以勾注山的雁门关为核心构建第一道防线,大同、山阴、朔州为敌方占领区域,而我方在勾注山上的防线,有以下几个战略要点需要防守。”
“雁门关、宁武、娄烦、天门关为四处重镇,此乃娄烦古道,可从山外南下,直逼太原。”
“若是敌方攻破我军雁门关直取忻州,或攻破娄烦古道,都可直扑太原。”
“娄烦古道自古是北方匈奴、突厥、柔然、鲜卑等草原部南下之路,有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就是太原。”
“西线则以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内三关组成第一道防线,但是这第一道防线,很难防守,紫荆关易破,京师则为第二道防线。”
“若是我军能够守住勾注山防线或者太原,则可以播迁至开封、洛阳、长安等地,征调全国勤王军勤王,伺机反攻。”
“我的依据是北宋末年,金人南下,金兀术在四个月之内直逼北宋都城开封,但是无功而返。”
“金兀术在撤军之后,与粘罕合兵一处,共伐太原,太原守将王禀独守孤城两百五十余天,力战而亡,才致使二帝北狩。”
“反攻路线为……”
赵玟洋洋洒洒的讲了两刻钟,他的假定是瓦剌人攻破了宣府并且获得了大量军备粮草之后,实力暴涨,大明再陷播迁之祸。
如何播迁,如何组织抵抗,如何反攻,如何判断是否继续播迁,如何组织百姓自保等等,面面俱到。
杨洪摇头说道:“瓦剌人攻破宣府,乃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输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料敌从宽罢了,这只是一个假设,一来培养军将们的应变能力,二来做一个参考。”
“这样的假定看似不会发生,但是如实发生了呢?情急之下,大明有了预案,有序进行,才有反攻的契机。”
赵玫俯首离开了礼台,他的这个假定很大胆,但是接下来的假定更加大胆。
马上要赴任辽东都司的范广走上了台,行礼之后,高声说道:“我的选题是,建奴叛乱。”
“自土木堡天变以来,辽东都司建州女直奴酋李满柱、董山等人,已多次率兵袭扰开原、沈阳、并攻打抚顺城。”
“基于既定事实,我做出以下几个推断。”
朱祁钰却是正襟危坐,他知道范广的选题是关于辽东都司,但是居然直接圈定了在了建州女直奴酋的叛乱之上。
“我预设了两个推断,一个是胜,一个是败。”
“胜,则是摧枯拉朽,由抚顺出关,兵分三路,直取建州三卫,左路出浑河,越石门,经土木河,到分水岭,右路则从鸦鹘关经喜昌口、过凤凰城,黑松岭一带。”
“中路自抚顺,经薄刀山,粘鱼岭,过五岭,渡苏子河,至古城。”
“三路合围,将其尽数击毙杀!”
“强壮者戮、老弱俘虏,其势,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猪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天寒之日,虏境萧条也。”
范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朱祁钰,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而朱祁钰则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这行军路线,不就是成化犁庭的翻版吗?
只不过是没让朝鲜仆从军参与罢了。
“继续。”朱祁钰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礼堂内,却是极为的清楚。
范广为什么不说了呢?
因为接下来,他要说败了。
“败…”范广深吸一口气点在了抚顺的位置说道:“败,则虏境建奴必然合力一处,取下抚顺了。”
“介时我京营精锐尽出至辽东都司沈阳,臣以为,无五十万兵马,再难拿回抚顺了。”
“抚顺置于辽东,正如宣府置于京师,乃是门户,寒冬深岭,建虏合力,必然枕戈待旦,低于五十万兵力,恐难奏效。”
一个千总守备,听到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一派胡言!我大明精锐,强兵悍将,建奴寥寥千户,怎需五十万天兵!”
朱祁钰伸出手来说道:“坐下,这课业是朕布置下的,等范指挥讲完,私下再议论。”
“末将领旨。”这千总守备还是一脸不服气。
朱祁钰不是秦始皇,当初王翦说五十万大军才能灭楚,秦始皇还不信,让李信领了二十万大军就去了,大败而归。
王翦率领五十万大军最终灭楚。
范广旧任辽东,朱祁钰信范广的话,抚顺要是丢了的话,那的确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若无五十万,以辽东的地形,分三路、四路合击,会被敌军各个击破,若合成一力进击,则建奴必然仓皇逃入虏境,化整为零,明年再克我大明抚顺。”
“如此之下,反反复复,建奴必破我辽东都司,顺势而下,转战千里,一鼓作气,将广宁拿下,介时,只需剪除蒙古和朝鲜两翼,我大明便时刻处于建奴铁蹄之下了。”
范广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极其大逆不道的。
天下无敌的大明,不过是刚刚经历了一次土木堡之变罢了,很快京师之战,就找回了场子,宣府又打的瓦剌人溃不成军。
但是朱祁钰却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这不就是后金崛起之后的路线吗?
拿下抚顺。
大军进剿,则逃出关外,大军撤退,则再破关而入,连续试探之后,在萨尔浒之战中,大破大明军队,一鼓作气,打到了宁远城下,若非一炮轰中了老奴酋,辽西走廊能不能守住都难说。
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杨镐在萨尔浒之战中,除了他带的二十万大军,还有蒙古林丹汗策应、朝鲜军队策应,大败而归。
五十万,范广,还真不是胡说。他打算的战略就是步步为营。
但是五十万大军…
朱祁钰点头问道:“若是败,甚至你担忧的广宁丢了,蒙古人不得不西进,朝鲜不得不俯首称臣,剪了我大明左右两翼,可有良策?”
范广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话,居然得到了陛下的问询,他看着堪舆图看了良久,才叹息的说道:“臣愚钝,臣无良策。”
“好。”朱祁钰点头说道:“若是抚顺关破!”
“朕就给你五十万大军,哪怕是倾尽内帑,下诏勤王,也在所不惜!你将这句,写到你的课题里,送于兴安归档讲武堂库。”
范广有些呆滞的说道:“可是陛下,建奴式弱,抚顺固若金汤啊,怎么可能破呢?就是给董山、李满柱十万兵马,人吃马嚼,他也养不起啊。”
李满柱、董山养不起十万兵马,努尔哈赤和黄台吉能呀!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当初说,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照做就是。”
“臣领旨。”范广将自己的作业拿下了台,添了几句,交给了兴安。
这是讲武堂第一本被归档的课题,上面有所需粮草、调动人数、行军路线、任选良将、墩台哨所位置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那本课题本,交给了杨洪,上面是一份儿极其详细的作战规划。
杨洪摇头说道:“无论是宣府还是抚顺,都不可能破,陛下这…臣不认同。”
“是呀,天下无敌的大明,重镇的宣府和抚顺怎么可能破呢。”朱祁钰笑着说道:“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军将啊,他们已经走到了在廷文官的前面。”
“他们有更加大胆的假设,更加充足的准备,更加严密的计划,作战之时,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他们敢于假定皇帝被俘,敢于假定雄关被破,敢于做出各种的规划。”
杨洪再次翻看着课业本,终于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俯首说道:“是臣先入为主了,虽然此事儿绝不会发生,但的确可培养将官。”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时此刻的大明朝,没有人会想到,日后的大明会是如何的危如累卵。
这也是帝国的通病:「帝国如此的强大,没有人会认为帝国会变得弱小,但是走下坡路的时候,往往会一脚油门踩到底。」
接下来则是被朱祁钰非常看好的一名教习,罗通,兵部右侍郎,文武双才,擅营建。
他走到了台上行了一个稽首礼,振声说道:“我的课题是,播迁之祸!”
“若是彼时京师未曾守住,甚至稽王北狩之时,大明南迁,大明将何去何从!”
于谦当初说过言南迁者斩,朱祁钰也曾经下旨言南迁者斩,朱祁钰甚至还令锦衣卫逮捕了凤阳诗社的十四名笔正,战后,全都斩首示众。
当时京师之战已经打完了,朱祁钰依旧从诏狱里将十四人提出来,皆数斩首。
这也是他被朝臣诟病的最多的点,陈循一直念叨着仁善,就是陛下真的有亡国之君之相。
罗通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只有杨洪若有所思。
其实杨洪那时候也做好了皇室南迁,阖家殉国的准备。
当时杨洪都觉得京师守不住,而且迟早要播迁,既然播迁,宣府乃是孤城一座,不阖家殉国,难道为瓦剌人前驱?
杨洪戍边四十余载,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西虏走狗的那一天,是何等的屈辱。
作为一个将士,死,也要死得像个将士。
杨洪忽然理解了这些似乎不切实际的课业本,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第一百六十七章 倒于不能涉及陛下
刚开始的时候,赵玫说宣府会攻破,因为缴获颇多,京师有播迁之祸。
杨洪一万个不信,他就在宣府,即便是没有大明的驰援,他也能够耗的瓦剌人弹尽粮绝。
作为戍边四十余年的大将,杨洪有这个信心。
之后,范广说大明对建州女直人进行扫庭犁穴,尤其是李满柱和董山,在不断扰边的情况下,大明可以大获全胜。
他已经有些相信了,因为董山和李满柱正在扰边,大明要是对建奴扫庭犁穴,范广的这个课题很有意义。
之后,范广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抚顺丢失,抚顺怎么会丢掉呢,抚顺丢了,整个辽东都司无险可守,进退失据。
但是范广的意思很明显,非五十万大军征战,而不可剿灭。
因为拿下了抚顺,就代表着建州女直已经初步的完成实力上的积累,绝对不是二十万大军可以剿灭的。
因为他们将海西、野人、建州女直全都纳入了自己的麾下,甚至包括了部分的蒙古人后裔,科尔沁等部。
这代表着建奴将会有自金国以来,最高的组织度。
代表着大军进剿,他们就会推出关外,大军退,则再破抚顺。
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不妙。
当罗通拿着自己的课业本,说到了大明因为种种顾虑南迁应天府,这事儿真的差点就发生了。
当时很多官员的家眷都逃了!六师新丧,皇帝叫门叩关,如此种种…
“言南迁者斩,已经没有了吗?”杨洪低声问道。
朱祁钰点头,那是战时条例,战后自然作废了。
罗通非常言简意赅的说道:“我们假设,当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南迁应天府,我们有理由怀疑,至南京城后,立刻就会陷入党争之祸。”
罗通十分确信的断言,若是瓦剌南下时,大明南迁之后,必然立刻陷入党争之中,主战和主和,立刻变成朝堂上的两股洪流,任何人都不可幸免。
罗通的语气是极其沉重的,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彼时,瓦剌必挟持稽王尊为伪帝,天下旧臣惶惶不安,一个大明,两个朝堂,三个声音。”
罗通指着堪舆图说道:“以最乐观的估计,在朝臣们及陛下的殚精极虑之下,三年到五年之内,平息党争之祸。”
“介时,淮河秦岭以南,皆沦为焦土,两京两帝,两道诏书,天下思动。”
“以陛下之宏图伟略,以十年之期,梳理朝政,再图北伐大事,攻襄阳、开封、济南等重镇,则天下大势稍成。”
“以太祖高皇帝之神武,自起兵至正十一年起,至洪武二十四年,方平定天下。”
“然而太祖高皇帝亦是历朝历代以来,唯一由南向北,定鼎天下。”
罗通的课业本很长很长,大约分为了几个阶段,除了最开始的南迁,再到后面的拔掉几个军事重镇,罗通的课业还讲的有些头绪。
到后面的北伐定鼎,就越讲越模糊,越讲越糊涂,甚至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
大明是如何定鼎江山的?
除了洪武大帝的神武,一众武勋的拼死力战,还有刘福通三路军北伐,将整个元朝打了个稀巴烂!
在刘福通之前,红巾军甚至可以追溯到前宋时候!
罗通不是神机妙算,他压根就算不到那么远,他根本都算不到。
对于一个在延庆卫,在居庸关拦住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有定胜之功的罗通来说,那是一个绝对不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的一生、无数大明将士的一生、无数百姓的一生,都是一个笑话罢了,刻字为奴,日盼、夜盼王化,而不能。
而且他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大明有成功北伐的可能!
而且罗通仅仅是从军事的角度去计算,他想要一个北伐成功的答案,但是他得不到。
但偏安一隅,北伐仅仅是个军事问题吗?
南宋初年就有北伐的实力,可是从未能打进开封城里,夺回南宋京师。
整个礼堂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悄悄的,有的人眼神中怒火冲天,有的人咬紧牙关、有的人攥着拳头指甲盖已经扣在掌心之中。
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个场面。
“好了,罗侍郎,你不要再讲了。”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诚不如太祖高皇帝英武。”
朱祁钰说的是事实,从布衣到大一统的皇帝,只有两人,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
他说自己不如祖宗即是事实,也是礼制。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京师之战大获全胜,将瓦剌人赶出了京畿,备操军、备倭军、延庆卫、宣府两卫英勇鏖战,我们赢了。”
“这只是个假设,你看你们,一个个低着头,仿若是那一幕就在眼前一般。”
“既没有泥马南渡,更没有神州陆沉,没有不堪回首,疮痍满目,也没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没有恨平戎良策,无人再读,也没有金冰河铁马,心似铁,妄补天裂。”
朱祁钰这一段话,说了赵构南渡,神州陆沉,说了岳飞在绍兴十年,在开封城下撤退的恨,朝天阙的遗憾,说了辛弃疾平戎良策无人读,心似铁,欲补天裂而不能。
“都振奋点,课题本就是假设。”朱祁钰再次拍了拍手说道:“下一个。”
“兴安,归档讲武堂库。”他说完便坐下了。
罗通的情绪好久都没能平复。
之后就是讲武堂的各种课题,比如麓川之战南甸宣慰司,比如交趾失地,比如河套失地,比如哈密卫等等,都在讲武堂的课业本上出现,讲得好坏,朱祁钰说了不算,由坐在下面的教习们评断。
朱祁钰是皇帝,他坐在这里,看讲武堂武官讲评课题,若是教习们打的分太低或者太高,皇帝是会不乐意的。
有一些比较大逆不道的比如范广的抚顺败,则国危、罗通的大明南迁等等课题,那就得朱祁钰钦点入库了。
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休息了一次,这才算是结束。
朱祁钰走在前面,杨洪、石亨等人缀在后面,他笑着说道:“昌平侯一路舟车劳顿,还听了两个时辰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倒是让昌平侯见笑了。”
杨洪却是有点意犹未尽,脸上的笑容从未听过,听到陛下说话,他赶忙连连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他们讲的都很有想法,很有特点,这半年的讲武堂没有白待。”
“陛下这讲武堂,办得比我在宣府设学要好得多,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那这讲武堂的祭酒,昌平侯可愿为朕分忧?”朱祁钰问到了之前入门前的问题。
杨洪看着这讲武堂,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若是陛下不嫌臣愚钝,臣自然愿为陛下献犬马之劳。”
“好!”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还给杨洪准备赐席,不过不是大宴赐席那么多人,主要就是京师的总兵、副总兵、指挥使坐下来一起吃吃饭。
饭菜比较简单,但讲武堂也是军队,不得饮酒,只是热闹一下,尤其是询问一下边方诸事。
“这是何物?”杨洪看着朱祁钰和石亨拿出来的兵推棋盘,奇怪的问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消遣之物。”
这次,还是宣府之战的地图。
他还是执瓦剌,石亨执大明,双方开始了对弈,石亨是特别为难,总不能大明败吧,所下了两次,石亨都吃掉了朱祁钰的大龙,获胜。
但同样,石亨的大龙也被拼光了,胜也是惨胜。
这张地图,朱祁钰执瓦剌,下了十几次了,多少有点样子。
石亨也是全力以赴,谁让他手头的兵力就那么点呢,物资再多,有人用才行。
“昌平侯来下一次?”朱祁钰乐呵了的说道。
他是皇帝,执瓦剌能吃掉石亨多数军队,已经很不错了,现实是,也先扔了三千尸体三千俘虏,狼狈逃窜。
于谦、石亨、杨俊都说杨洪最厉害,朱祁钰自然要试试。
在棋盘山,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部可不会逃跑,这张图打多了,他多少还是有点心得。
在这种理想状态下,应当不会死的太难看。
杨洪看了两盘也明白了规则,笑着说道:“陛下这兵推做的,颇为有趣,居然还有夜不收。”
“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与陛下手谈两局。”
兴安依旧是裁判,没过多久,兴安就高声喊道:“起大雾了!”
堂而皇之、十分明显的作弊,兴安也多少看出来了,不作弊,陛下输的就太难看了!
“北,大风!”兴安立刻深吸一口气说道。
这作弊的频率实在是有点太高了些。
朱祁钰挠了挠头,不知不觉中,他的大龙已经被吃掉了,但是他的斥候,连对方的主力布置在哪里都不清楚…
朱祁钰没过多久就投旗认输了。
随后,他不服输的他又开了两把,依旧是执瓦剌,但是结果都是被迅速的吃掉了大龙,还摸不到北,唯一一次就探到了主力在何方,仅此而已。
这怎么打!
他要是也先,他也跑,这一共没两刻钟的功夫,他朱祁钰就输了三次。
杨洪俯首说道:“陛下,臣对宣府太熟悉了。”
“而且臣以为,这兵推棋盘不过是消遣之物罢了,比如战场之上,其实有近三万余义勇团练,加入守城,有近七万余百姓,参加了土方作业。”
“这是在这兵推棋盘上绝对看不到的。”
朱祁钰点头,随即问道:“昌平侯,以为这讲武堂如何?朕打算将打不动了的将军们,都集中在这讲武堂里,平时负责授课、研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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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等到了战时,则研判这仗该不该打,该怎么打,调集多少粮草,又要调集多少军备,总不能每次瓦剌来,就急哄哄的京师出塞,然后折戟沉沙。”
朱祁钰又在抄方法了,大明皇家参谋部,由经年老将组成,负责为皇帝出谋划策。
类似于五军都督府类的机构,至少给出皇帝一个该怎么打的大概轮廓。
他没打算给自己设限,只是让老将们发挥自己最后的余光,再照耀一下大明。至于以后子孙时候受限,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住的事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管不了那么多。
杨洪却面色颇为犹豫,他试探的问道:“是文渊阁,还是翰林院?”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陛下要杀人
文渊阁正在逐渐实质性的变成大明的内阁,多数以尚书兼任文渊阁学士,皇帝处理政务,皆问政于文渊阁,文渊阁首辅,也正在逐渐成为大明的宰相。
文渊阁替皇帝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商承政务,乃是实权。
而翰林院,则是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等,乃是人才储备和议政之地。
杨洪怕的就是陛下这临时起意,把讲武堂参谋部变成大明的文渊阁,战事不同于政事,而且大为不同,一旦这参谋之事,办成了宋朝那般在外将领,仍受君命,将从中御,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杨洪旗帜鲜明的反对过文官过分干涉武将在外作战,曾经以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之事,上谏陛下,防止再复前宋重文轻武。
大宋那一套是宋太宗皇帝赵光义制定的,将从中御的命令。
具体来说就是太监监军、庙算部署、发放阵图。
太监看着,将领必须按着皇帝的命令,庙算算出,何日行军何处、在何处扎营,面对敌人的时候,又要摆出什么平戎阵去迎敌,是为阵图。
有一次就闹出了笑话,河流改道,将领不得不将大营,扎在了水中…
大宋就是通过这么一套制度,彻底实现了重文轻武,大明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兴文匽武、以文抑武之事,但也只是常规的防备军队失去控制,成为藩镇的常规操作。
但是大明一朝,非武功不可获勋爵,一以贯之,武勋超品,地位尊崇,这是没有变过的。
陛下要是依托讲武堂、老将庙算,甚至何时扎营在哪里都规定,那这总参,不设也罢。
“只是翰林院罢了,是将帅储备和参议之地。”朱祁钰摇头,说明了自己设立的想法,五军都督府现在不堪重用。
信国公府和孙忠搞姻亲;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整天霸占土地,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作威作福;现任英国公张懋年纪尚轻,虽有鸿鹄之志,也颇有天分,但只有九岁,这次半年考,都没过关。
“总之还是暂行五军都督府职能,昌平侯多虑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五军都督府本就多由勋贵把持,那征战多年的老将比如杨洪,比如征南将军陈懋,他们也是勋臣。
勋贵文臣为手脚,内臣为耳目,这一点的国家之制,朱祁钰还是不会改变的。
杨洪松了口气说道:“那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决胜于千里之外,这种事少之又少,天时地利人和,皆因时而动,在外作战,哪里能事事听从庙算?
朱祁钰当然不会做机枪挪十米、空投撒手令这种事。
也不知道是大宋战神在民国,还是民国精神在大宋,历史的长河里,诞生常公和赵二,这么一对儿卧龙凤雏,实在是种花家的不幸。
“五军都督府都督多为荣养勋臣,久不习弓马,不历战阵,战备松弛而不修军事,将国朝戎事皆付这等人手中,朕不放心。所以,才选能战悍将,暂代五军都督府职能。”朱祁钰还是将自己的目的讲明白。
五军都督府本就有参议军事的职能,勋臣都是皇帝的肱股,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唉。”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帮勋臣后代不是争气。
讲武堂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拨人,一波是京师保卫战的立下功劳的悍兵,一波是勋戚之后,无论是操练、推演、兵推、粮草测算、工程等等,勋戚之后,成绩都不如那群悍兵。
张輗、张軏深夜到郕王府,就是求个特权,被朱祁钰批评了一番。
那杨俊也是勋臣之后,张懋也是勋臣之后,张懋还是个孩子,杨俊能死战身中十七创,依旧下马陷战,张懋一个孩子,也能够毫无抱怨。
勋戚和勋戚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兴安将陛下送回了泰安宫之后,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每天陛下出门,兴安都是提心吊胆的,只有回到这泰安宫,他才心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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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叮嘱了宫卫定要认真巡查,郕王府自从改名泰安宫后,所有的护卫,都是由十三骑无名缇骑带队巡查,安全是没有任何的问题。
兴安换了衣服,才步行去了太白楼,这是小时雍坊的酒楼,在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中,算是上流的楼。
此处自然和燕兴楼一样,设有一人容行的甬道,而兴安认真查验了消息,又将重点关注的内容划上,让东厂的番子们去办。
他脱掉了鞋,走过了长长的甬道里,开始游走。
这一次,兴安居然听到了孙忠的声音。
兴安眉头紧皱,之前稽王府的事儿,稽王妃和太后吵了一下,把稽王府摘了出去,会昌伯府的庶子孙续宗自杀,算是给了陛下和臣工们一个交待。
但是这孩子,刚被剁了脑袋两三天,这就又出门寻欢作乐了吗?
在一些人眼里,或许像奢员、庶子、赘婿、家仆,都不是人吧。
兴安驻足倾听。
“父亲啊,四子的事儿,也别难过。”孙继宗给孙忠满上了一杯。
孙忠叹息的说道:“我要不摔那一跤,陛下能饶的过我们会昌伯府?会昌伯府出了这么个庶孽来,差点就给我们会昌伯府招致灾祸!”
兴安嗤之以鼻,这这些人倒是口风极严。
在外面吃酒说话也是如此这般的统一口径。
“柱国,眼下这朝堂乌烟瘴气,被那个于谦搞得一团糟,几位明公也是被锦衣卫的淫威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直言上谏,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顾耀是都察院的御史,显然为了博那总宪的位置,顾耀找上了柱国孙忠。
孙忠叹息的说道:“眼下朝堂之上,是逆臣带刀,昏庸无德,鲜耻而寡情!陛下受奸臣蒙蔽,沉赋重税,穷兵黩武,毫无安民之举,吾实在是忧心忡忡啊。”
逆臣逮刀说的是卢忠,奸臣蒙蔽自然说的是于谦蒙蔽圣听。
孙忠在外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忠心耿耿!
错的不是皇帝是臣子,皇帝只是被蒙蔽了。
孙忠话锋一转说道:“那这到底是谁在蒙蔽陛下圣听呢?不顾亲亲之谊,强削太上皇帝号,就不怕这天下藩王,起兵清君侧吗?”
“其实就我看,这于谦,就是天下第一号奸臣!比那王振还要王振!”
顾耀深吸一口气,颇为震撼的说道:“柱国高明啊,好一个,比王振还要王振!来走一个!”
“来!”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到了兴处,气氛正浓。
顾耀叹息的说道:“可是这于谦,毕竟有从龙之功,又有安定社稷之功,这可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那于谦,仗着与陈镒有旧,就推荐陈镒做总宪,陈镒酒后狂言,被陛下贬斥出京,去和那徐有贞一道修黄河去了。”
“现在于谦又仗着和王文有旧,就推荐了王文做总宪,于谦这是要做什么?这分明是要把持朝政!”
顾耀的脸色有些狰狞,徐有贞走了、陈镒走了,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顾耀了吧,结果又来了个王文!
于谦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孙忠老神在在的说道:“若是要倒于,就不能涉及到陛下,若是涉及到了陛下,就倒不了于。”
兴安愣愣的听着他们的阴谋诡计,这分析的还蛮有道理的。
顾耀满是疑惑的说道:“倒于不能涉及陛下?”
“那要不从农庄法这边开始发力?”另外一位御史开口问道。
“愚不可及!”孙忠愕然的说道:“你真当是于谦弄出的农庄法吗?蠢!”
“那要不这样,给于谦送两个小妾,弹劾他目无法纪!”另外一名御史拍手说道。
孙忠愣愣的看着这个御史,眨了眨眼说道:“你送他就要吗?你刚送,他就把人送泰安宫去了,回头查办你个朋比为奸,你死不死?”
“再说了,九重堂,你送的进去吗?”
要是能把人送进九重堂去,孙忠自己早就送了,还用等到这个御史出主意吗?
“那从哪方面弹劾呢?他连诗会都不参加,整日忙于国事…”顾耀说了一句实话,于谦这个人,简直是无懈可击。
兴安在外面听着,却是悟出了另外一番道理,倒于就不能涉及陛下,但是倒于就是在倒陛下…
他颇为好奇,这帮人,到底要怎么样把于谦扳倒。
兴安不太擅长这种阴谋诡计,于谦这种私德无亏,公德无垢的臣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扳倒,除非陛下对于谦心生间隙,冤杀之,那才有点可能。
而且得快刀斩乱麻,锦衣卫那种坐实增补两次,慢吞吞的法子,根本不可能杀的了于谦。
天下冤之,那可是要闹出大事的,陛下若是强杀于谦,那些雄图伟业,还能够实现吗?
兴安摇了摇头,这怎么倒?
顾耀犹豫了片刻说道:“要不弹劾于谦里通瓦剌?弄一封密信出来,说是他和也先的书信。”
孙忠终于被气到了,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伸出手来说道:“你信于谦里通瓦剌鞑靼吗?”
顾耀摇了摇头。
孙忠头皮发麻的挠了挠头说道:“还是啊!你都不信,你指望着陛下信吗?你弄在确凿的证据,也是要被陛下的锦衣卫给查的明明白白,到时候牵连你自己啊。”
“他于谦要是里通瓦剌,为何还要打这京师之战,直接带着人南逃,什么都有了。糊涂!”
这帮人,都是臭鱼烂虾,跟他们在一起,怎么能搞好阴谋诡计!
顾耀忽然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
“我们可以如此这般…”顾耀的声音突然小了很多,而兴安的耳力极好,却是完全没听到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随后这帮人,便再也不聊国事了。
一直等到子时之时,都察院一行三人才等在外面的轿子走去,还互相作揖告别。
就在太白楼门前,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校尉,显然是愣头青,并不知道这是谏台的轿子,还上去盘问。
结果却是被轿夫怒斥。
“以后招子放亮一点!这是谏台御史的轿子,不想你们指挥使肇祸,就看清楚点!晦气!”轿夫们抬着三个御史离开了。
兴安站在偏房里,目睹了轿夫对校尉拳打脚踢,啧啧称奇。
大明皇帝都不会对军士拳打脚踢,这轿夫却是如此的狷狂。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仅要杀,还要有理有据
兴安带着他听到的内容,忧心忡忡的回到了泰安宫内,陛下已经休息,只能明日在禀报陛下。
想要扳倒于谦的关键,是让陛下不再信任于谦,顾耀的那套法子,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言官巧言善辩的味道了。
次日清晨,再次早朝,朱祁钰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等待着上朝的一众仪式。
兴安在早朝之前,将事情事无巨细的禀报。
“混账东西!”朱祁钰正好了衣冠。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帝是不太信任于谦的,比如孙忠举荐的广西总兵官柳溥,于谦说不行,景泰帝就强行调回京师任京营的副总兵官。
亲亲之谊,曾经深深的影响了那个从郕王到皇帝的景泰帝,反而酿成了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的势力能够不断扩大的原因,正是景泰帝为了防备于谦。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高声喊道。
王直左看看右看看,出班说道:“自古人君即位之初,中外军民其心未一,但朝廷处置得宜,庶几有备无患,臣等谨以合行事宜,条具以闻。”
王直的奏疏很长,但是这奏疏,早就是送文渊阁,经过了反复的确认之后,才当堂奏禀。
其实就是宣布。
各地御史需要进行更换、各地镇守太监也需要更换、一些布政使也需要更换,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在福建搞出了冬牲,直接激起了民变。
比如南京镇守太监薛越,联合南京户部尚书黄福把钟山孝陵的山场,给卖了。
孝陵是朱元璋的陵寝,这山场被卖的事情,还是朱祁镇北狩之后,丰城侯李贤,才呈户部,最终禀报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命令有司稽查,还派了两个千户,带着两百校尉到了南京,盘查之后,调查详尽,增补之后,才送回了京师。
那黄福人都死了九年了…
而且这事儿,还不是黄福本人干的,而是黄福的侄子一家子做的,那黄福到底想不想做?
反正黄福没有居中获利,其家人也没有,甚至他们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此事。
可是这黄福怕是要倒霉了,到了地底下,朱元璋也要将其剥皮揎草,才肯罢休吧。
在朱棣的坟头开窑挖煤,朱棣还能商量下,搁朱元璋的坟头买卖林场,那到了地底下…
朱祁钰只好把当年案犯抄家,收回了山场。
而镇守太监薛越,送到太医院,为医学做贡献了。
太监不是不能用,朱祁钰也用太监,甚至还在燕兴楼,设了暗道偷听朝臣说些什么。耳目之臣,你不用,你不是聋了、瞎了吗?
但是太监没朱祁镇这个用法,事事倚重,倚掌为手脚,偏听偏信,大明这么多的法司,监察御史,还有缇骑、黄衣使者,怎么就把大明上下,搞得乌烟瘴气呢?
给的权力太大了,宦官就会和官僚们勾连在一起了。
“臣有本启奏。”右佥都御史李宾言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左右、云川、玉林、天城、镇虏、阳和、高山八卫、先是共设儒学四所。”
“至是议者言:地临极边,其军余选调差操之外,别无空闲人力,庙堂斋舍,至今未立,乞行革罢,其军中子弟,有愿就学者,听于附近学校肄业,依例科贡。”
朱祁钰愣了愣,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眉头紧皱的问道:“天下卫所设立儒学,乃是太祖祖制,大明天下卫所,何其繁多,这八卫儒学四所,为何要拿到朝堂上奏禀?”
朱祁钰可不是瞎说,大明的卫所学校很强,大明有许多名臣武将皆出卫所儒学堂。
名臣比如正德年间的李东阳,出自金吾左卫儒学堂,隆庆年间,张居正是在荆州卫儒学堂,天启年间,叶向高出自福州卫,孙承宗出自保定右卫,袁可立出自睢阳卫。
将领就更多了,比如石亨出自宽和卫,成化犁庭的将领赵辅出自济宁左卫,嘉靖年间的戚继光出自登州卫,俞大猷出自漳州卫,万历年间的麻贵、大同右卫、李如松出自铁岭卫,天启年间的满桂出自宣府卫,崇祯年间的孙传庭出自振武卫。
这些人都是在卫所的儒学上的课。
李宾言本来以为这就一件小事,正统年间革罢卫所儒学舍,何其繁多?
正统元年,敕谕全国凡是有武卫的地方都要设卫学,选优秀的武官与军士子弟入学接受教育。
后来,逐渐变成了两卫、三卫、四卫一学,每年都有革罢。
在卫所上学的军生,没地方上学之后,去哪里上学呢?
府州县学。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边军有选、调、差、操之重任,没有空闲人力维持这四所儒学啊,再说了京师庙堂斋舍,都没弄好,在边镇极边之地,设立学校,还是太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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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费?
“你的意思是,我大明天下卫所的百姓、军中子弟,都不用上学了吗?”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继续问道:“御史不是老喜欢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乱政。
“那你鼓噪废除卫校是何居心?”朱祁钰的语气里已经带有愤怒了,他认真的品了品,这奏疏的最后一句话,有愿就学者,听于附近学校肄业,依例科贡。
在卫儒学堂学的什么?
礼、乐、射、御、书、数六科,每初一、十五要去骑马,每三五天去射箭,每天写五百个字,还要读九章算术,偶尔还要学下声乐。
若是到了府州县学,那学什么?
经史子集、律、诏、礼、仪。
山外九州正在推行农庄法,内署印的俗字本、小说、算术,都是有卫学教授军中子弟,然后军中子弟趁着农闲之时,教导卫所普通百姓。
农庄法为何要假托军卫法去推行?
因为百姓们认可卫所,因为朱祁钰推行农庄法,就必须借助军卫法的种种制度。
百姓农闲的时候,也可以到卫所儒学去旁听。
李宾言愣愣的说道:“臣没什么居心啊,这不是惯例吗?天下卫学繁多冗员,清汰卫学,三五合一啊,陛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这哪里是要合卫所儒学?分明是借着名头,要阻挠农庄法的推行!”
“大汉将军何在?廷杖三十!”
卢忠带着两个大汉将军将李宾言拖了出去,卢忠的眼神里颇为同情,他能不知道李宾言,只不过是按着过往的惯例,在合并卫所儒学吗?
军卫法的败坏,是系统性的败坏,是教育、土地、人丁的全方位败坏。
李宾言按惯例做事,这都新朝雅政了,还不能领会上意,你不挨打,谁挨打?
而且还挑中了大同左右的八卫卫所,那是陛下在山外九州推行农庄法的地方,你这个时候,办这种事,不是讨打吗?
“陛下,臣冤枉啊,臣就是依着惯例行事,臣冤枉啊!陛下!”李宾言惊恐无比的喊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其实,李宾言还没闹明白,他要是不冤枉,就不是这一顿打,能了结的了。
李宾言挨了打,慢慢走回了朝堂里,很疼,但是纠仪官在殿上,他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此时的大明朝的廷杖,那是衣服里带着垫子,以羞辱为主。
“陛下,臣有本启奏。”御史顾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京师之战,实乃大明之功,陛下王恕并用,对军卒多有厚待,但是臣以为陛下事事垂询于少保,恐有非议。”
朱祁钰看着顾耀,来了精神。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上次申斥都察院,一共有三件事,你跟朕说说都是哪三件事。”
顾耀眨了眨眼,俯首说道:“陛下臣乃御史,有风宪之职,此乃科道本职,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上书陈言乃是臣子本分。”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问你什么朕当初申斥都察院,都申斥了哪三件事!你跟朕扯什么科道风宪之职!”
“朕问你,朕,当初申斥了什么!你跟朕说说,朕,当初申斥了什么!”
顾耀当然不太记得了,当时陈镒倒了霉,他太兴奋了,也只记得陈镒倒霉的事儿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朕来告诉你,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私自稽首跪拜礼,第二件事,就是不要违反宵禁命令,五城兵马司管不住你们,朕管得住。第三件事,才是之前总宪之选。”
“你们天天嚷嚷什么君父乃是万民之表率,朕专门下旨申斥,你们只看到了总宪之位空悬,前两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朕问你,你可有一点恭顺之心?来人,廷杖!”
卢忠这次可不是幸灾乐祸了,他带着两个大汉将军,直接将顾耀拖了出去。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廷杖,即便是垫着垫子,顾耀在上朝的时候,也只能被人抬着扔在了奉天殿内。
“即刻罢黜顾耀一切官职,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得科举。”朱祁钰余怒未消,处罚的理由,并不是他弹劾于谦,而是自己专门圣旨申斥,顾耀胆敢不听。
他天天等着杀鸡给猴看,这只鸡终于出现了。
朱祁钰颇为平静的说道:“顾耀,可心有怨怼不忿之意?”
于谦面色不忍,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风宪之职,乃是科道本职,上奏言事惹陛下震怒,廷杖与罢黜乃应有之意。”
“但是罪不至死。”
于谦已经察觉到了朱祁钰话里不对劲儿,以他的了解,罢黜、永不听用、三代不得科举,这还没算完。
陛下这是…要杀人啊!
这就是于谦,整个一老好人,一点权臣的觉悟都没有,被弹劾了,还替人求情。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看着朝臣,估计都在想,陛下好杀人。
第一百七十章 随他们去吧
于谦叹了口气,他每天都在劝陛下仁恕之道,这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结果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
奉天殿一片安静,于谦这半个事主还能求情,但是最大的事主是陛下。
这求情未果,反而受到了牵连,岂是小事?
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这比杀人还要难受。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
“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窃见陛下以右佥都御史顾耀上言议事,命锦衣卫拿解,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
陈循就是那种老学究,本身就是状元出身,劝谏起来,从来是这个德行。
他说顾耀因为上言议事被拿解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而且知道必然冒犯了忌讳,惹得陛下雷霆大怒。
但是他还是要说。
“臣听闻,君仁则臣直,科道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乃陛下耳目之臣。顾耀等人,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
“若如此,方开忠谠之路。”
“乃今赫然下令,微事拘囚,臣以为在陛下之心,应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即怒绝之也。”
“臣愚钝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这就是大学士,说话做事,比顾耀等人搞的事,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朱祁钰看着陈循,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皇帝仁慈则臣子直言上谏,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是朝廷耳目,这些人身居谏台,就是说话的。
今天赫然下令,小事抓捕囚禁,陛下应该惩戒一番,让他们日后不要胡说八道,而不是突然有意,就立刻怒斩之。
陈循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就跟没说一样。
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稍微犹豫了下,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惶恐,德薄摄于高位,替陛下掌都察院,不敢懈怠。”
“臣闻,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
“陛下,斥都察院,乃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
“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敕科道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
“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顾耀乃是都察院之人,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实质总宪,他若是不站出来,日后没人跟着王文混了。
朱祁钰琢磨了一番王文的话,他说皇帝是脑袋,所有的臣子都是耳目手足。
他的意思是承乏,罢官永不听用就可以了,而非因言获罪,他还请了一条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王文则是为了整个都察院考虑,而不仅仅是为了顾耀三人求情。
陈循劝帝王仁恕之道,是本分,王文为都察院同僚求情,为都察院请明旨可议政事得失,乃是职责所限。
朱祁钰看着于谦、王文、陈循三人,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们以为朕是因言治罪吗?”
“微事拘囚?”
“朕明旨申饬了都察院不得私自稽首、跪拜。不得宵禁后饮酒,顾耀知禁令,明知故犯。”
“可是小事?”
王文、于谦和陈循面面相觑,他们本来以为陛下是因为顾耀上谏怒而降下责罚。
但是事情,似乎不是这个事儿啊。
朱祁钰却看着顾耀问道:“昨日宵禁之后,你与人在太白楼饮酒,五城兵马司问讯轿撵何处,你家轿夫以都察院御史相胁!”
“与你一同违反宵禁的还有谁?你说还是不说?”
群臣一片哗然,还有这等事儿?!
顾耀趴在地上,目光流转,却是一言不发。
朱祁钰嗤笑一声,指着顾耀说道:“这等臣子,可曾有一丝恭顺之意?朕都知道了,还在这儿跟朕打迷糊眼儿呢。”
“顾耀,你真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了吗?”
顾耀终于是扛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说道:“昨夜饮酒,还有右佥都御史张彬、右副都御史陈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指挥,一并廷杖,摘了他们的官帽,取了他们笏板印绶,循例,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的参加科举。”
他们和谁一起喝的酒?
孙忠。
朱祁钰并没有斥责过勋臣外戚,不得在宵禁之后吃酒,大明勋臣外戚身份尊贵,太庙里除了刘伯温全是武勋,武勋是可以宵禁之后活动的,这是皇明祖训的规矩。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全是勋臣外戚、驸马都尉。
但是他明旨斥责过都察院。
这是公然抗旨!
朱祁钰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陈循,问道:“陈学士,你可曾觉得是朕在微事拘囚?”
陈循终归是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臣惶恐,臣诚不知这三人居然违抗明旨,甚至三人成伙,此乃朋比为奸,非臣知道,陛下要打要杀,皆为非刑之正,臣不敢问。”
三人成伙,这件事的性质从抗旨不遵,升级到了新的高度朋比为奸。
陈循给三人行为升了级。
这就不是陈循能劝的范围了,陈循的话翻译翻译,这三个人,在找死罢了。
“归班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循、于谦归班,他们难道不应该劝陛下仁恕吗?
只是陈循和于谦,都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事情并非因言获罪,而是因为抗旨。
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廷杖完先送回奉天殿,朕要他们死的明明白白!”
一共三个人全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被拖了回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还有一个王文在台下站着,朱祁钰要给台谏这样的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正如王文所言,都察院兹事体大,乃是大明监察利器,但是这个监察利器现在钝了,那朱祁钰这个主人,自然要将其磨亮了。
“他们弹劾于谦朋比为奸,那你们却行朋比为奸之实。”
“右都御史王文为尔等求情,也求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朕准了,广开言路。”
朱祁钰看着三个人,继续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就再聊聊你们三人,弹劾的内容。”
顾耀弹劾的奏疏,还是很有必要聊一聊。
“朕认真听了,也听明白了,不就是在说,京师之战打完了,是大明强盛,瓦剌溃逃,于谦无谋,石亨无勇吗?”
“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觉得以大明的国力鼎盛,击退瓦剌,不是长个脑袋,就行吗?”
“这是咱大明赢了,要是输了呢?”
朱祁钰拿出之前兵部右侍郎罗通,那篇课题,播迁之祸。
“就应该播迁至南京,然后,北伐,重拾旧山河,从南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回来。”
“抱着扁担,哭着要北伐,最后却是回天乏术。”
“这样一来,无论是能不能打回来,于谦也有谋略了,石亨也就勇武了,也就没有人质疑他们,感慨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而是满腔悲怆,留下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是陆游所写的《示儿》,临去世之前,留下了这绝世警句,但是终南宋一朝,陆游后人,都没有完成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嘱托。
直到大明。
至于扁担,则是明惨皇朱聿键,隆武朝时候的内阁首辅黄道周,倾尽家财,募兵万人,组建了扁担军,北上抗清,最终被清军设伏全歼。
黄道周殉国。
大明不是没有播迁之祸。
“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被俘之后,就只有播迁之祸了,偏安一隅,都没有打回去了。”
“若是我大明播迁,还能打的回来吗?”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罗通写的那本播迁之祸说道:“兴安,你跟大伙念念,念到夺取军事重镇的部署就可以,后面的内容,罗通自己都没弄明白呢。”
兴安拿起了那本罗通写好的播迁之祸,开始读了起来。
朱祁钰一直闭目养神,顾耀有罪,他的罪并不仅仅是违反明旨禁令。
他们看似是在弹劾于谦,其实是在弹劾皇帝。
朱祁钰凭借着京师之战的功劳,顶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把朱祁镇的帝号给废了,现在顾耀却质疑这功劳没这么大,这是要做什么?
孙忠都告诉这帮御史了,倒于不能涉及到陛下,为何这帮御史就是没听懂呢?
你说于谦的功劳没那么大,不就等于说陛下这皇帝位,篡的不应该吗?
这不是找死?
他等到兴安念完了那本播迁之祸,才说道:“好了,卢忠,把他们拖下去吧,查补后,一并斩首便是。”
罢黜官职永不录用,是防止某些极端的情况发生,比如在查补期间,大赦天下,或者有人捞他们,打动了皇帝,他们不用死了。
依旧不能被听用。
“臣冤枉啊!”顾耀等人最后哀嚎了一声被拖了下去。
钓鱼佬又是下钩,又是打窝,这么久了,地笼终于起作用了!
李宾言本来还疼的龇牙咧嘴,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了…
他挨那三十下的确很疼,但也就是疼了,毕竟脑袋还在。
他没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是人蠢,按着过往的惯例行事,陛下当时并未动怒。
这才是陛下动怒的模样。
都察院居然还有人敢违反宵禁的命令,在外面花天酒地,还被逮到了!
还跟五城兵马司的校尉起了冲突!
还大言不惭的用御史两个字威胁五城兵马司!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了,这是,胆大包天!
这是以为攀上了太后亲族一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最近顾耀和会昌伯走的很近,都察院里谁都清楚,可是会昌伯府在正统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现在已经景泰年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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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廷议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时代变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工部尚书石璞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小时雍坊的官邸营建好了,臣以为应该尽快搬迁,以后这等事,就不会发生了。”
赶紧住进去吧,官邸建的很好,也安全,至少没有地笼。
大小时雍坊的京城官邸营建,在工部、台基厂的通力合作下,终于竣工了。
“哦,钦天监,看看哪天是黄道吉日,就搬进去吧。”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钦天监定日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还是做成了一锅夹生饭
大明朝堂不能说漏的跟个筛子一样,但是可以说是没有秘密可言。
奉天殿的朝议,刚刚结束之后,小道消息就满天都是,陛下又杀人了。
这次杀得是三个御史,这三个御史家中有十多万两银子的豪宅,出入都是四人、八人抬的轿撵,他们可以随意的违背宵禁禁令,肆意出入。
大明的百姓们,虽然听到了各种小道消息,但是并不知道这三个人具体因为什么而死。
太白楼和燕兴楼,距离百姓们实在是太远了,真相又是扑朔迷离。
尤其是这三位御史和太后亲族的勾连,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但是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因为陛下还打了另外一名御史。
李宾言。
御史上谏卫校三五合一,被陛下打了廷杖,这对百姓们是个天大的好事。
尤其是那些乡野的百姓,他们的孩子,根本无法进城上学去,路途遥远、道路不畅,早上五更起,到了县学,也都日头高高照了。
卫学离他们近,虽然乡野的教习们,在城里可能就是个替人写信的书办,甚至连茴的四种写法都不清楚。
但是能教他们读书写字,那已经足够了。
杀了三个名字都不太清楚的御史,对于百姓们而言,那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阻了自正统年间以来,卫所儒学堂不断被合并,上学越来越难的事儿,可是切实的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马上都要夏收了,京畿的百姓三五成群背着镰刀带着绳索,在里正的指挥掌令官的督导下,收获着丰收的喜悦。
但是李宾言这几日,却是真的倒霉了。
李宾言很快就发现,家里的厕所已经满了,没有人到他家里收五谷轮回之物了。
市集的小商贩们,也不再给他家里送菜了,这眼看着,家里就要断炊了。
这还不算,李宾言一觉醒来,发现暖风阵阵,才发现书房的窗栏,被砸了个洞,一块石头,砸落在地上,嘲讽着李宾言。
李宾言的妻子在抱怨、孩子在哭泣、老母亲在长吁短叹。
他终于来到了大时雍坊的坊门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这里登记,陛下说在必须搬迁之日之前,先到者先得。”一名缇骑穿着飞鱼服,坐在桌前,指着登记表。
缇骑看是李宾言也是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位御史,缇骑们都认识,不过不是因为廷杖认识的。
最近李宾言的倒霉事,大家都传开了,全都当笑话听。
先到先得?
李宾言看着空空如也的登记表,知道这是官员们无声的抗议。
对于李宾言而言,他现在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在这张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是和陈镒、徐有贞一样,巡抚地方。
“登记之后,三日内必须搬迁,不得带小妾,家人,家仆可按制进入,切记作息,宵禁之后,五更之前不出坊。”缇骑又叮嘱了一句,指了指墙上的告示,那是关于官邸的管理办法。
官邸的管理是外紧内松,宵禁时间会放恶犬,当然有急事,可以摇铃,缇骑会护送左右。
宵禁之外的时间,则是非常的自由,百无禁忌。
当然,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官邸。
李宾言看着告示上的字,认真读了几遍,却是发现,如果不想要搞朋党联袂、不想招揽家人为虎作伥、不想贪赃枉法,只要遵循大明律,这住进来,衣食住行暖阁,一应俱全。
甚至比之前的日子,还要舒服一些。
李宾言是一个站在岔路口上的人,不仅仅是,是否在搬迁登记表上签字,而是他的人生,站在岔路口上。
官僚大抵有两个下场,一个是向于谦那般,终身持正守节,一个是臣服于官场上的规矩,变得圆滑,最后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陛下给了李宾言选择的机会。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在登记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也是第一个要搬进官邸的官员。
“来人,带李御史选一宅院!”
缇骑笑容满面的说道:“李御史安心,陛下营建官邸,除原有俸禄之外,一应开支皆出国帑内帑,不用自己操心了,这不花自己的钱,不就等于涨了俸禄吗?”
“请。”
李宾言刚走进官邸的坊门,就吓了一跳,他看到了一名全身板甲的缇骑,在训诫锦衣卫的校尉。
那缇骑带着面甲,声音在面甲的作用下,浑厚且低声,赫然是陛下身边的十二骑卒!
那是天子缇骑,可见陛下对官邸的重视。
官邸之内,可谓是鸟语花香,路边种着不少的树木,还有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绿荫环绕。
官邸的正中,有一假山,其山石皆以玲珑石叠垒,白玉石桥与峰峦隐映,松桧隆郁,堪称秀若天成。
李宾言对这里的环境颇为满意,比自己住的那个小破房子要强多了,他家里其实并无余财,也购置不起京师昂贵的房舍。
本以为自己进士及第之后,飞黄腾达,可是却无寒舍避风,他也曾问过自己,过去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之后艰难为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水云榭苑,平日里我们也可以去吗?”李宾言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园林。
随行缇骑笑着说道:“自然可以,不瞒李御史,陛下把万岁山的山林移了不少过来,搭建的这处水云榭苑,平日里无论妇孺老少,皆可到此散心,但是不得随意折取花草树木。”
“这都是陛下的私财。”
卢忠为何对李宾言挨打,幸灾乐祸,缇骑们为何对李宾言笑脸相迎?
是因为李宾言胆小也好,没有门路也罢,他不是个贪官污吏,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
“这边来请。”缇骑带着李宾言来到了一处附院门前,他低声说道:“此处找风水大师算过了,这里极好。”
“上到二楼,就可以看到水云榭苑,院内典雅别致,不瞒李御史,此处宅院,在四品宅中,首屈一指,若是不信,也可看看别处。”
李宾言又转悠了几处,的确是缇骑最开始推荐的那一橦房舍最好,无论是阳光还是风景,亦或者地势,都是上上之选。
“若是李御史满意,我们把文书办好,李御史凭文书搬进来就是。”
李宾言连忙点头说道:“好,极好。”
缇骑当场给李宾言办了文书,便先行离开了。
李宾言又仔细参观了下自己这二路三进,五间七架的房舍,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落了锁,回家收拾去了。
一家人都有了着落,居京师大不易,他没有财力雄厚的本家,更没有贪赃枉法的决心,自然是过得不好。
回到家里的李宾言就开始让家里人收拾行囊,准备乔迁。
李宾言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了一块银制的头功牌,打开了檀木盒子,又看了两眼那纯银的头功牌,合上之后,带着家人奔着官邸而去。
李宾言的这枚头功牌,可是他抓奸细得的,等于枭首一级的战功牌,虽然没什么特殊待遇,但是授勋之时,他也有勋章,甚至比齐力牌更高一等。
缇骑们从内承运库搬出的功赏牌,缇骑们发的功赏牌,自然是知道李宾言有这么一块。
所以缇骑们才会对李宾言如此另眼相看。
头功牌有什么特权没有?没有,但是却会让人高看一眼。
就这一眼,却是弥足珍贵。
朱祁钰刚刚从京营打马归来,却是摆驾到了讲武堂内,照例又巡视了一圈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主楼内。
“前线可有岳谦等人军报?”朱祁钰问着兴安。
兴安却是摇头说道:“并没有,瓦剌人正舔伤口呢。”
朱祁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了今日送来的各种奏疏说道:“你营建官邸有功,朕也不知道赏你一些什么,从内承运库领一千两白银吧。”
“臣也用不上啊。”兴安给皇帝沏了杯茶,笑着说道:“还是留着赏赐军卒吧。”
“朕赏你的,你就拿着吧。”朱祁钰并未打开奏疏,而是看着中堂挂着那副夜不收出塞图,愣愣的出神。
“台基厂和工部营建了官邸,夜不收的家属也都迁徙到了大兴,也给他们在大兴县起一座这样的坊邸,为国奋战,不能没有厚待。”朱祁钰看着那副图出神。
兴安则是乐呵呵的说道:“夜不收的将士为国戍边,陛下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他们,臣这就把差事安排下去。”
“官邸那边呢?搬迁的情况如何?”朱祁钰又问到了官邸搬迁之事,这建好了,钦天监也算了日子,可是这两三日内,居然没一个人去选宅子。
卢忠赶忙说道:“御史李宾言今天去了,选了一处上好的宅院,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边去了,现在已经有十之三四去选了宅子。”
若不是李宾言打头阵,其他的官员还犹犹豫豫,这有人吃了第一口螃蟹,自然就有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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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了,拖这么一两天,反而是好宅子都让别人给选了。”朱祁钰拿起了奏疏。
第一份就是会昌伯孙忠的奏疏,他想带着三个孩子回老家祭祖,言辞闪烁。
朱祁钰暂时放下,拿起了第二本,则是礼部侍郎逢父母的丧事,要去职丁忧。
他拿起了第三本奏疏,则是吏部员外郎,以年事已高,请求致仕。
这是他们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对官邸法把他们关起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朱祁钰将其挨个批了,想走就走,朱祁钰不拦着他们。
官邸过分吗?
大明薄俸,朱祁钰营建官邸,对一些人可能是噩耗,但是对于另外一部分人,则是天大的喜讯。
“陛下,要不要令缇骑拘捕?”兴安低声说道。
朱祁钰反而摇头:“随他们去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计划委员会
朱祁钰翻开了大诰律,第三篇中记载着一个故事,名叫儒士夏伯启剁指案。
洪武初年,朱元璋定鼎天下,万象更新,就让儒生出来做官。
夏伯启叔侄二人,就在那个名单之上,但是夏伯启叔侄二人,不愿意给大明做官,否认大明朝的存在,心向前元,但是朝廷的诰命,又不得不遵从。
这叔侄灵光一闪,就剁掉了自己的大拇指,自残拒不出仕,以示自己的不愿屈从之心。
这朱元璋能饶得了他们?
他下令缇骑直接绑了叔侄二人进京,亲自审问,最后枭首、籍家。
朱元璋给的罪名是「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
朱元璋主要的罪名是他们心向前元,而不服新朝诰命,严刑峻法,目的是以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
士大夫不为君用,枭首、籍家,成为定式。
朱祁钰其实可以依靠大诰律,强行留下这些丁忧、致仕、去职、祭祖的官员,但是人心都不在了,强留下又有何用?
那时候朱元璋是无人可用,才会那般做,不那么做,天下官府半数阙员。
现在大明的官位紧缺,一个坑里等着三个人,排着队等着上班,自然没有必要留下。
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留下他们,反而成为了自己朝政施展,掣肘之人。
兴安将陛下批复的十几本奏疏拿在了手里,俯首说道:“其实陛下,有些臣子是存了以退为进的心思,名曰致仕去职,实乃是想要不住官邸罢了。”
朱祁钰嗤笑一声说道:“朕杀了顾耀等人,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吗?他们还想讨价还价?朕这官邸法,从过了年就散出去了消息。”
“朕不反对他们反对,但是他们这些人,有一个能从为臣之道上,把这事掰扯明白的吗?”
朱祁钰之前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跟朝臣们说了,可以反对,但是要把逻辑讲清楚,讲明白,而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就四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要实事求是。
可是即便是讲宗族礼法那一套的道理,他们也讲不明白。
强词夺理,锦衣卫的缇骑也不是白吃大明皇帝的饭。
说不明白,他们说不出来官邸法、农庄法有哪些不好,所以只能丁忧、致仕、去职、祭祖,既然愿意体面的离开,朱祁钰自然也给他们体面了。
“让吏部、都察院举荐,把这些阙员补上,兴安,之前不是拟了个名单吗?给王尚书,让他择优录用。”朱祁钰对着兴安叮嘱着诸多事务。
朱祁钰可是关注着不少的官员,既然有阙员,自然赶紧安排上。
还省得朱祁钰动手了。
兴安笑呵呵的说道:“陛下,有件好事,贤妃千岁也有喜了,皇后千岁大约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产了。”
“都是好事,按制来说,要在奉天殿前设香案酒果等物具,赐下纻丝、罗、纱、锦、钞,与百官同乐。”
“这事不急,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再说,群臣日夜悬切此事,若是未能健康出生,反而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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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陛下是不是抽空看看画册?礼部已经送来很久了,陛下不朱批,这件事又停下了。”
朱祁钰才想起来,还有礼部选秀女的画册,除了唐云燕以外,朱祁钰又圈了几个,便递给了兴安说道:“一后三夫人,无九嫔,现在已经有了贤妃,只要两人。你别让礼部送一大堆过来。”
“臣领旨。”兴安接过了画册,递给了等着的小黄门,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子嗣对于陛下很重要,对于朝臣们来说,也很重要,但是泰安宫密不透风,一后一夫人,都有了身孕,除了太医院知晓,外廷无人知晓了。
“陛下,工部尚书石璞的奏疏。”兴安作为司礼监提督太监,自然知道陛下最关切什么。
石景厂,是目前陛下最关注的事,官邸已经投入使用,那是因为没有拆毁重建,而是修缮,和石景厂则完全不同。
石景厂现在的投入越来越多了。
朱祁钰看着石璞的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原调动民夫万余人营建,现在已经调动了超过五万民夫,所支粮超过四十万石,铁三十四万斤,石料一十二万方,木壹五万料,怨声盈道,请求革罢。”
铁三十四万斤听起来很多,但其实只有一百七十多吨。主要还是石料用的比较多。
但是依旧在大明各库的承受范围之内,这怎么就请求革罢了呢?
兴安叹息的说道:“这还不算之前跟陛下说的那些,比如西山山道平整、卢沟桥再建、各地道路疏浚、引水渠这些事儿。所耗民力甚广,臣前几天去看了一次,正如奏疏中所言。”
兴安低着头,他知道陛下有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但是京师去年才死了五十余万壮丁,虽然有调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但是依旧是民力枯竭。
若是不死这五十万壮丁,现在这石景厂早就已经营建周全了。
之前还有运粮至宣府的徭役,还有春耕,这桩桩件件,都是十分消耗民力之事。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说道:“最终还是做成了一锅夹生饭啊。”
“臣有罪。”兴安一听,就赶忙请罪,之前陛下反复叮嘱,不要着急,不要做成一锅夹生饭,但是他还是没把差事办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平身吧,这不怪你,也不怪石璞,昌平侯在宣府时候,叮嘱建平伯高远,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你们办不下来,其实不怪你们。”
兴安和石璞办事不利吗?
绝不是这样,是他们这部门的能力实在是有限,才导致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现在缺什么?”朱祁钰将奏疏拿在手里问道。
兴安俯首说道:“粮有,地有,但是缺人,要么延期半年,要么得加两万人。”
缺人?
这的确是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缺钱,朱祁钰内帑里有的是钱,缺粮,去年京师之战打的时间太短了,其实还剩下了一些。
缺人……
朱祁钰忽然眼前一亮说道:“之前送到了十团营一群丐籍对吧,他们就负责京营营建之事,这样好了,这都五六个月了,精巧的活儿干不了,可以让工匠们去做,可是这拖拽运搬的活儿,可以交给他们。”
“丐籍约有万人,然后工期可以再延几个月。”
“正好,看看于老师父说的这帮人进了军营,是不是就改过自新了。”
兴安之所以提这件事,就是为了请京营能不能加两万人,陛下这么一说,兴安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倒是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一群人。”
朱祁钰继续交代着:“也不能天天白吃大明的米粱当米虫。”
“让孙镗带着这群乞儿去一趟吧,让朕看看成果。”朱祁钰写好了调令,示意兴安带着印绶监的太监,拿着调兵火牌到京营。
即便是乞儿组成的工程营,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军籍,相应的流程该有还是有。
孙镗接到了军令的时候,正在操练这帮丐军,他们有自己正式的称呼,名叫威振营工程营。
现在的大明京营分为了十二团营。
分别是武奋、武耀、武练、武显;勇敢、勇果、勇效、勇鼓;威立、威伸、威扬、威振十二团营,每一团营下分设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五军营主步战、三千营主骑战、神机营主火炮。
自从陛下提出了工程营建也是战斗力,又送了一堆乞儿进了军营,这每个团营,增设工兵营便提上了日程。
孙镗,正式负责主抓工兵营训练的人。
他手下的乞儿军,并不是陛下想的万余人,而是将近三万余人。
大明不在丐籍的乞儿,却走投无路的无籍乞儿,都被送进了京营之中。
相比较在籍的乞儿,孙镗跟信任那些无籍的乞儿,这些无籍乞儿,多数都是从山外九州逃难入关的百姓。
孙镗并没有立刻校场点兵,而是先拿着陛下的手令,到了石景山和石景厂的总办进行了深入的沟通,确定了具体需要赶工的地方。
石景厂总办,就是总经督办,由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兼任,下有各部会办、协办、帮办。
各部主办,主要由大工匠担任。
比如徐四七,就是钢铁司会办,专门负责景泰炉的营建和生产;
比如陈庆义是燋炭司督会办,专门负责燋炭营建和生产;
比如黄旭池任煤井司会办,专门组织西山煤窑改建和生产。
比如刘毅勇任驾步司会办,专门负责调度沟通交通运输等事。
孙镗要搞清楚,自己需要多少人去钢铁司安装景泰炉,需要多少人去燋炭司砌墙,需要多少人去西山开井掏水,有需要多少人去驾步司平整路面,修桥铺路。
一趟跑下来,孙镗慢脑门都是汗,不是累的,而是这算的极其麻烦,他有些地方都算不明白。
他将这件事写到了奏疏里,差人送去了讲武堂。
京营乃是陛下之脊骨,是可以直接送奏疏到御前,不用经过文渊阁和司礼监。
朱祁钰拿到了孙镗的奏疏,已经到了月上柳梢头之时,随着汪皇后和杭贤妃,有了身孕,朱祁钰下班的时间,变得随心所欲了起来。
他刚准备让兴安熄了灯回泰安宫,却是接到了孙镗的奏疏。
孙镗将自己的调遣写到了奏疏里,只不过孙镗提到了安排生产,却是算来算去,算不明白的苦恼。
朱祁钰坐在了桌前,眼神里闪烁着说道:“朕记得,宫里有一批太监特别会算账对吧。”
“有。”兴安不明所以的说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天寿山正统陵寝
大明宫里养着一群太监,他们一生的使命就是打算盘,帮着朱棣算自己下西洋到底赚了多少钱,隶属于内承运库。
“兴安啊,你说,钢铁司需要打多少铁,燋炭司需要烧多少燋炭,煤井司需要挖多少煤,这些又需要多少民夫,是不是都得提前计划计划?”朱祁钰放下了手中孙镗的奏疏。
石景厂的规模远超于前。
比如王恭厂住坐工匠不足两百人,但是石景厂仅仅钢铁司就至少需要五百余工匠和五千力士,整个石景厂的规模大约有两万人左右。
朱祁钰对石景厂是有着极大的期许的。
“自然是需要。”兴安不明就里的回答道,陛下这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让这些打算盘的太监,联合户部的度支部,把这些个账都算的明明白白。”
兴安眉头紧皱,随即愣愣的说道:“陛下说的是计省吗?”
“宋朝的时候,有盐铁、度支、户部三司,这三司合称三司,别号计省,设有三司使一人,位亚执政,人称计相,和陛下所说的就很像了,尤其是盐铁酒矾专营的宋朝,计相可是极忙的。”
大明的财政和大宋的财政是完全不同的,朱祁钰当然心知肚明,大宋搞别的不行,但是往朝廷里搞钱,那是一等一的强。
比如这盐铁茶酒矾大宋全都是专营,生产多少,如何调配,都是朝廷说了算,但是大明完全不是。
大明的专营几乎等于没有,甚至因为祖训的伐山凿石之禁,连矿课都不设,万历年间还因为矿课太监,和朝臣们发生了极大的矛盾。
唯一办得还有点样子的开中盐法,召商输粮而与之盐,洪武三年起开始实行,运送到大同入米一石等于太原入米一石三斗等于淮盐一小引。
开中盐法,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崩坏。
“计省好啊。”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这就是历史时间长的好处,朱祁钰但凡是说的一个点子,立刻就在历史上出现了。
他本来想弄个计划委员会,这就立刻有了计省、计相等等制度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两淮盐引今年如何了?”
兴安愣了愣,翻了翻户部的奏疏,将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华亭、上海二县灶丁,计负盐课六十三万两千大盐引。”
“大盐引?”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他稍微了解了下才知道,国朝之初,一盐引为四百斤盐,称之为大盐引,给边盐商都是小盐引,二百斤。
正统十四年,仅仅华亭、上海两县,朝廷就超发了六十三万大盐引,价值大约为一百二十六万大同米。
这还是两个县。
大明收盐,并非官营盐场,而是起课。
就是征调民夫去各大盐场去煮盐,每一灶丁,免田二十五亩赋税,免其他徭役。
就是用二十五亩地的赋税和此丁的其他徭役,来换盐。
“整个江南盐场欠了多少盐引?”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问道。
兴安翻开了户部度支部的奏疏俯首说道:“陛下,这账,算不清楚。”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奏疏看了半天,的确是算不清楚,欠的盐引,实在是太多了。
燃文
在华亭县的县令的奏疏里,就有一条奇闻,盐商开中赴边纳粮后,拿到了盐引,却无法在盐场兑现,只好苦守盐场,祖孙三代,不得者比比皆是。
开中盐法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败坏了,朝廷欠了不知道多少盐引出去,这每一小盐引,就是大同的一石米。
怎么会欠呢?欠在哪里?大明年产食盐到底有多少?为何会超发盐引?现在的盐到底是谁在生产?
大明的开中盐法,是废止?还是继续持续改良?这一切问题,都缺少了数据的支持。
没人知道大明到底发行了多少盐引,也没有人知道朝廷欠了多少盐引出去。
这就是大明的糜烂到了家的财政。
大明财政自建立之初,就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的状态,支出越来越多,收入越来越少,比如之前屯田子粒,乃是军屯的粮赋税,在正统十四年,只有四百万石。
在永乐元年还有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
大明很强,强就强在如此糜烂的财政体系下,一直撑了两百多年,可持续崩溃了两百多年,若非天灾人祸,居然还能撑下去…
大明灭亡,其实也不怪不得崇祯,大明从正统三年起,就开始欠盐引了,一直欠了两百年,也不知道崇祯皇帝看着老祖宗们,欠的这两百年的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内承运库拨算盘的太监,和户部度支部的官僚,把这件事盘明白,朕不定期限,但是朕要尽快知道最详实的数字。”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司礼监和文渊阁拟旨,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给办了。”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算弄一个计划委员会一样的机构,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所以他可以直接让计省领了这个职责。
这计省还未组建,就立刻打出了第一拳,盘查盐引之事。
内承运库这帮算账的太监们,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
自从宣德九年,大明停止了海贸之后,他们就被限制了,这数年来,他们就一直盘着朱棣的遗产过日子,终于又有活干了!
对于太监们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皇帝使唤,最害怕的就是没活干,那就是失去圣恩了,在宫里只会举步维艰,徒子徒孙们,都跑到别家认义父去了。
现在好了,大明皇帝终于想起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专门从事计算的部门。
大明财政这笔账,交给外廷,只有两个人算明白过。
一个是王国光,在隆庆万历朝为官四十载,在张居正的一力督促下,终于写成了《万历会计录》。
一个是毕自严,在天启、崇祯年间,顶着大明天倾的压力,盘清楚账,还讲清楚了账,写了一本《度支奏议》将大明里里外外,全都盘的清清楚楚。
崇祯皇帝,那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候,是在崇祯九年,将闯王高迎祥在京师砍头的时候。
那时候崇祯皇帝,以为大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祸数十年的陕西民乱终于平静了下来,李自成只有二十一骑逃脱,毕自严给他算明白了账,他也有了钱。
崇祯九年的朱由检,绝对没想到,在八年之后,他就要吊死在了煤山之上。
算清楚账,很重要,对于皇帝极其重要,但是交给外廷,这账,想盘明白?痴心妄想。
朱祁钰再次想到了于谦的那句上谏,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向京营而去,他是突然袭击,检查了东直门外土城的四武团营,这是石亨直接掌管的地方。
石亨完全没有料到朱祁钰会这么早的过来,但突然迎检这事,石亨也不是很畏惧了,他已经完全的从骄纵之中清醒了过来。
陛下清楚的传递出了,陛下非守成之君,陛下要用兵,陛下要将瓦剌人扫庭犁穴,挫骨扬灰。
他要是再骄纵下去,被惩戒事儿小,灭瓦剌人没他的份儿,他就欲哭无泪了。
杨洪的庶长子杨俊,那是相当的能打!
杨洪老了,也拿到了世券,他也报备了内署,爵位继承并不是最能打的杨俊,乃是嫡子杨杰。
杨俊是庶长子,无权继承爵位,但是杨俊时刻以陛下为榜样,要自己因功封爵!这昌平侯,传给嫡子,他杨俊就自己争一个爵位出来!
石亨真的压力很大,他下面三个副总兵官,刚走了一个能打的范广,又多了一个更能打的杨俊。
自然是不敢懈怠。
“很好,不错。”朱祁钰照例巡检了一遍四武团营,十分满意。
石亨赶忙说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将士以陛下为则,时时警醒,一应训练,始终都是竭尽所能,才有今日之四武团营张弛有度,军令言明之日。”
朱祁钰无奈的摇头,石亨身上骄纵的毛病,因为三个驻京团营的竞争,越来越少,这把刀越磨越锋利。
但是唯独这拍马屁,始终如一,训诫多少次,也未曾改过。
朱祁钰笑着说道:“讲武堂泡了几天,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臣不敢居功。”石亨挠了挠头,下次得换着花样来拍。
石亨想了想说道:“陛下,午间在四武团营用膳?昨日臣去拉练,颇有所获,有只幼鹿,颇为新鲜。”
“也好。”朱祁钰点头,然后有些不放心的说道:“朕可是提醒你啊,你别学那群措大,搞什么天人感应那一套,可不要篝火狐鸣、鱼腹丹书,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朱祁钰在四武团营吃了午饭,在某种程度上,在四武团营吃饭,比皇宫里吃饭更加安全。
“吃完饭,消消食儿,去西直门和阜成门外的京师大营看看去,四勇团营和四威团营看看去,顺便看看孙镗带的那些个乞儿军如何了。”朱祁钰翻身上马,石亨、缇骑紧随其后,奔着石景山而去。
石景山此时依旧是一片大工地,但是已经慢慢有了模样,为了防止盗贼,延着厂房周围修建了围墙,围墙高两丈,上面布满了各种尖刃,有的地方还有血。
厂房内养着数十条狼犬,这些个狼狗,一到夜里,就会散出去。
朱祁钰巡视了场内的四司一官厅,石景厂总办、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从石景厂官厅窜了出来,他哪里想到,陛下能来啊。
蒯祥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参见陛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炸
“平身,为何如此惶恐?”朱祁钰有些奇怪的看着颤颤巍巍的蒯祥。
蒯祥何许人也?
江苏吴县一个小民,匠户出身,跟随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上,负责营建京师,整个皇宫,整个京师,都是他亲手设计,并且监工打造。
工部尚书石璞在推荐人选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蒯祥,这也是明朝工匠凭借着手艺当官的人。
他做石景厂总办,朱祁钰是极为放心的,蒯祥是大明对于大型工程,最有话语权的人了。
“臣未曾…未曾办好陛下的差事,还延误了工期,劳陛下调动京营,臣惶恐、臣有罪。”蒯祥趴在地上,更加颤抖。
昨日孙镗带人来到了石景厂虽然很客气,但是蒯祥总是心有惶恐,再加上,坊间多传闻,陛下好杀人。
蒯祥能把整个大明皇宫都给建好了,这石景厂虽然新鲜,但是问题并不大。
他主要是没人,京师民力不支,实乃是有点力不从心。
但是皇帝派下来的任务,没有完成,讲那么多理由,又有何用?
他以为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朱祁钰摇了摇头,自己大约是美名恶名并列了,一方面是真武大帝转世传闻,一方面又是个嗜杀成性的大魔头。
他摇头说道:“起来回话。朕知道你们难,才让十二团营的工兵营来帮忙。”
“带朕参观下这石景厂吧。”
朱祁钰负手而行,他打造的这片厂区,规模极大,大约七十多万平方米,和故宫差不多大小的面积,但是这里全是厂房。
徐四七、陈庆义、黄旭池、刘毅勇,都被叫了过来,陪着陛下视察着整个石景厂。
钢铁司有景泰炉十八座,而且设置了上料用的脚手架等钢制框架,还有巨大的一片厂房做砂模。
“陛下止步。”徐四七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拦住了陛下前进的步伐说道:“这已经开工了,里面钢水飞溅不止,还是太危险了,前几天就钢包翻了,死了三个人。”
徐四七在阻拦陛下,还是意图谋害君父这件事上,还是选择了阻拦陛下。
王恭厂那炉子实在是太小了,这石景厂的景泰炉,真的要钢水倾了,他一家老小,都得搭进去。
朱祁钰止住了脚步,他是来看自己的宝贝工厂的,而不是给石景厂捣乱的,这要是影响了生产,反而误事。
徐四七看陛下没生气,倒是松了口气,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从来不对工匠们急眼。
他俯首说道:“陛下若是要看,可以看看钢料仓,里面都是成品,也没什么危险。”
朱祁钰来到大明有几次的震撼。
第一次是古今通集库那浩渺如烟的书籍,第二次在于谦汇报大明武库司的军备的时候,第三次是内承运库那数都数不清的金银牙角珊瑚那些宝物金光闪闪,第四次是京师百姓们高歌的红巾歌送新组建的京营,出城拒敌。
这一次次的震撼,无不告诉朱祁钰,这大明朝,多么的强大!
但是如此强大的大明朝,土木堡精锐尽丧,差点陷入播迁之祸之中。
这一次,他再次见识到了工匠们的力量,他们只是缺少一点系统性的总结,缺少系统性的制度去引导,所以才是一盘散沙一样。
当拥有了匠爵和职业技术学院之后,大明的工匠们再次爆发出了他们钢铁一般的力量。
当钢料库打开之后,是一阵铁锈的味道传来,钢锭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巨大仓储的角落里,生产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京营消耗的速度。
现在钢铁司还开始负责打造了一些民用的农具,去配合正在推行中的农庄法。
“好,很好!”朱祁钰负手而行,漫步在这刚料仓内,有送去盔甲厂制备盔甲的铁锭片,有负责送去武库司打造长短兵的片钢,还有负责打造农具的白口铸铁以及三脚架钢。
还有诸多军器司骗军费的钢制火铳的圆钢,口径大小不一。
朱祁钰还看到了很多钢钎,这些是要给工兵营打造开山铺路工具的钢料。
种类五花八门,堪称百花齐放。
“很好!”朱祁钰看着偌大的钢料仓再次肯定了徐四七他们存在的价值。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年底的时候,石景厂四司每一司评选出一个对生产有重大改进的工匠,授予奇功牌,其功等同于上阵夺旗。”
“再评选出一百个有杰出贡献的工匠,给予头功牌,等同于枭首一级。”
“最后评选出千人劳动强人,每一司一千人,给予齐力牌。”
兴安一脸肉疼,陛下这发了功赏牌,等于从内承运库里往外掏钱,大明内帑、国帑泾渭分明,若非他经营有方,陛下这么花钱,那是要破产的!
但是兴安也没法拦着陛下花钱不是?
朱祁钰接着说道:“王恭厂和台基厂、以及红螺厂,兴安你回头写个奏疏出来,按比例算出功赏牌人数,年底一起授勋。”
“谢陛下隆恩。”徐四七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那功赏牌可是大明极为紧俏之物,因为坊间盛传大明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所以功赏牌那可是有镇宅安家之能!
但凡是家里压一块这样的牌子,哪怕是齐力牌,那也是莫大的荣光。
“好!”朱祁钰再次说了一声好,看着偌大的钢料厂,颇为确信,自己这一步,没走错。
大明有全世界最多、最精良、最善于生产的工匠,大明地大物博,有足够的的矿藏,只要有心去做,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就三十年!
总归要在徐有贞修的堤坝溃堤之前,把大明的生产力再推高一层!
朱祁钰没能如愿参观了燋炭司,这里面太热了,天气已经变热,燋炭司里更热,朱祁钰这一身常服要是坏了,够燋炭司烧三天燋炭了。
主要也是危险。
钢铁司已经完全投入使用,而燋炭司则只有十五眼燋窑投入了使用,另外一半还在营建之中,工匠们在日夜赶工。
“那边那一片的工地在建,是什么?”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不是驾步司,驾步司就在朱祁钰的左手边,里面是台基厂的宦官和工部办公的地方。
他的右手边是一片营建中的工地。
“正在筹建的炮药司。”蒯祥赶忙说道:“于少保说,随着熬硝营扩张,王恭厂地方有限,就将木料和硫磺的制备打算放到了京师之外,等到研磨成粉,送到王恭厂,最后成药储存。”
朱祁钰自然知道此事,只是没想到规模会这么大。
大明的劳动分工正在形成,一来,可以提高工匠们的熟练度,二来,可以减少工匠们转场时候损耗时间,三来,由工匠们发明创造,便利和简化劳动的工具。
在可持续竭泽而渔这件事上,于谦和大明皇帝已经保持了高度的一惯性。
至于王恭厂会不会炸…最起码,朱祁钰不住皇宫,泰安宫离王恭厂还隔着三个坊,一个皇宫呢。
他来到了石景山脚下,让所有人止步,再次奔着煤井司而去。
煤井司在西山,除了皇陵附近,其余地方的私窑全都被整饬了,这也是延期的最主要的地方。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是有小小分歧的,比如,懒汉的处理。
他主张饿死,慈父就是饿死懒汉。
于谦主张教化,在于谦这种士大夫眼里,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只是没有得到正确的教化,才会懒惰成性。
此时活跃在石景厂的乞儿们,做工十分卖力。
是朱祁钰输了,但是朱祁钰输的很开心。
这群乞儿们在工兵营三个月,总算是有了个人样。
干活十分卖力,开井掏水,营建厕所、工棚、厂区,都有他们的身影。
最主要的是和过去朱祁钰见到的乞儿不一样,他们腰板挺直了,眼睛也有神了,身体也变得壮实了许多,身上还多了一股子劲儿。
并非之前那种行尸走肉、终日无所事事,强乞路人,甚至合起伙来,跑去商铺里,跟打劫一样,住在京师的商铺之中。
果然,大明的百姓是勤劳的。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也可以活的很好。
只是缺少引导,缺少教化,才不知道,该怎么去用双手去打拼。
孙镗低声问道:“陛下,这工兵营还可以吗?若是不行,再狠劲儿操练一番。”
孙镗是怕陛下不满意的。
这件事涉及到了各个农庄里,那些懒汉以后的生死之事。
于谦特意叮嘱过孙镗,一定要竭尽全力的将乞儿训练出来。
“好,很好!”朱祁钰对孙镗的工作做出了肯定,这也是他今天说的最多的几个字。
从东直门外四武团营,再到石景厂,最后到煤井司,这都让朱祁钰非常的满意,一切都是欣欣向荣,一切都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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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十分志得意满的说道:“就现在的训练强度就可以,也为于少保、金尚书们将懒汉送回来,打个样儿,做个参考。”
“就照于少保所言,那些村子里的懒汉们,全都送到京营来练练,练练就好了。”
于谦再次劝谏成功,虽然这次的劝谏时间极长,但是于谦这次的劝谏,却是劝仁恕之道的大成功!
比陈循念经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黄旭池,你来说说,煤井司有何难点?”朱祁钰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开井取水之地,颇为感慨的问道。
肯定有总办和会办无法解决的问题,否则这煤井司的进度不会这么缓慢。
黄旭池面色犹豫的说道:“是天寿山正统陵寝,天寿山正统陵寝营建好了,却是阻拦了矿路。”
天寿山正统陵寝,是朱祁镇为自己修的陵墓,由会昌伯孙忠督办,一共修了十二年,已经修好了。
“孙指挥,带着人,毁了吧。”朱祁钰点头,平静的下了个命令。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次盐铁会议
朱祁钰为什么要捣毁朱祁镇的坟?
朱见济在景泰四年,离奇去世,当时的众正盈朝,在大明野史之中,朱见济的死,始终和正朔党羽,有着极大的关系。
杭贤悲痛交加,景泰七年二月病故,景泰七年六月,杭贤最终葬于寿陵。
朱祁镇捣毁了朱祁钰的寿陵,还把葬在景泰陵里的杭氏,开棺鞭尸,杭氏尸首再无踪影。
若非朱见深恢复景泰陵帝陵之名,朱祁钰连个陵寝都没有。
孙镗和黄旭池面面相觑。
孙镗俯首说道:“陛下,这天寿山陵寝,拆起来,怪麻烦的。”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一个亲王,葬于金山陵园即可,捣毁了,就是了。”
“麻烦?用上火药,速去速回,天寿山是那个方向吧,朕就在这里看着。”
孙镗现在有三个选择。
一,拒不奉诏,被陛下剁掉脑袋,换个愿意干的人来,整个十二团营,二十五万人,有的是人愿意干。
二,一刀将面前的皇帝捅死,迎回还在迤北的朱祁镇。
如果孙镗能打得过朱祁钰身边这十二缇骑,也能在大明皇帝死后,迎回朱祁镇,这倒是个选择。
三,拿着火药,去炸毁朱祁镇在天寿山的陵寝。
孙镗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带着人向着天寿山方向而去,一个时辰不到,朱祁镇建在天寿山的陵寝,就在轰鸣声之中,被炸了个粉碎。
看烟气腾起的方向,孙镗显然是怕无法完全炸毁,用的火药有点超量了。
孙镗打马而回,俯首说道:“陛下,炸完了。”
“无人阻拦?”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天寿山陵寝乃是孙忠,也就是太后亲族督造,守陵的人,必然有。
“守陵的人跑了。”孙镗挠了挠头。
朱祁钰哭笑不得的问道:“跑了?”
“跑了。”
孙镗可是带着长枪短炮,打算去跟孙忠留在天寿山陵寝的守陵的人,干一架,完成陛下交待的炸陵的事儿。
结果,守陵的人压根没敢抵抗,看到乌央乌央的乞儿军,直接跑的无影无踪。
“用的火药超量了,不要惊扰到列祖列宗的好。”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果然,孙忠那帮人,只是一群臭鱼烂虾罢了。
“末将有罪。”孙镗立刻跪在地上,俯首帖耳,额头的汗已经滴落在了地上,对于全身皆甲的孙镗来说,这个动作非常难完成。
孙镗干的是脏活,陛下找个由头,比如惊扰皇陵,把他砍了。
这事儿的性质,就变成了孙镗私自炸毁皇帝大兄亲王陵寝。
孙镗为什么没有犹豫的去炸陵寝?
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
他认命了,依着陛下的性格,厚待军士,自己的家属应该能保住平安。
至于陛下为何让他去炸毁陵寝,而不是石亨呢,孙镗自己多少心里有数。
之前他因为京师之战未能封爵,而耿耿于怀,孙忠的孙女婿,信国公的曾孙汤胤勣,曾经拉着孙镗喝过几次酒。
“起来,不许跪!”
朱祁钰训斥道:“你家里长子孙宏,仗你有军功在身,在京甚是纨绔,颇有恶名,好生教导,最近不少人弹劾他,朕不想你这怀宁伯的勋爵刚到手,就飞了。”
“啊?”孙镗抬起头来,有些迷惑,按照规则而言,他不是应该被枭首当替罪羊吗?
朱祁钰看着远处被风吹散的烟尘,出神的说道:“回头煤井司的事儿忙完了,去宗人府领怀宁伯爵。”
石亨看着孙镗这个憨憨劲儿,轻轻的踢了下他,示意他起来回话,孙镗满眼迷茫,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不是个吝啬的人,既然孙镗领命办差,毫不含糊,他自然要给爵。
于谦督查军功极为严格,孙镗若非被瓦剌人打到西直门城墙下,早就该封伯了。
西直门之战,错不在孙镗身上。
“好好效命国朝。”朱祁钰翻身上马,对着孙镗说了一句。
孙镗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谨遵圣训!”
孙镗待到陛下走远之后,才变得兴高采烈了起来,非但没死,还进了爵。
实在是,意外之喜。
朱祁钰回城路上,看着石亨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你是想说朕给的这个伯爵颇为随意了吗?”
石亨却连连摇头说道:“那没有,当初论功行赏的时候,臣就以为孙镗理应封伯,奈何于少保过于严苛,孙镗为此还生了闷气,好几天没搭理于少保。”
“那你想说什么?”朱祁钰回头看了一眼天寿山方向,烟尘已经尽数散去。
“臣就是觉得火药浪费了,这要是轰到瓦剌人身上,该多少战功啊。”石亨颇为可惜的说道。
那烟尘,少说用了四五千斤的火药,真的是…好浪费!
朱祁钰并未作答,拍马向着京师而去。
那花费了近百万两营建的天寿山陵寝就这么炸了。
不可惜吗?
朱祁钰一点都不可惜,他宁愿死后一抔黄土,立个石碑,也不埋在朱祁镇营建的陵寝里,他恶心。
而此时,孙忠留在天寿山陵寝的守陵人也快马加鞭,赶到了会昌伯府,翻身下马,急冲冲的冲了进去。
“老爷,不好了,老爷!天寿山陵寝被陛下给炸了!”守陵人风风火火的跑进了正厅,等到了孙忠之后,立刻高声说道。
孙忠以督造天寿山陵寝立功封的会昌伯,他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将手中的茶杯贯到了地上,愤怒至极的说道:“这个庶孽!”
“来人,立刻派人进宫,我要去见太后!”
孙继宗从门外走了进来,拦住了要去通禀的人,低声说道:“父亲,父亲消消火,这事儿我听说了。”
“咱们收拾收拾回山东吧,炸掉陵寝的是京营的孙镗,咱们之前还接触了。”
孙继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孙镗因为未曾封伯之事,和于谦闹了情绪,孙继宗就认为有可乘之机,就让女婿和孙镗,私下在燕兴楼喝了几次酒。
关系近吗?其实也只是喝闷酒罢了。
陛下一声令下,这孙镗立刻就带着人,把天寿山陵寝给炸了…
孙继宗叹息的说道:“父亲啊,太后说得对,眼下京师,陛下说了算。”
“太后都得避其三分,炸就炸了吧,本来就是天子陵寝规制,眼下也太上皇帝号也被削了,太后也认了,咱们呀,回山东老家祭祖。”
“太上皇不在京师,咱们这么待下去,哪天惹急了陛下,不顾亲亲之谊,直接剁掉孩儿的脑袋,那如何是好?!”
按关系,朱祁钰要叫孙忠一声外公,宗族礼***理道德上,朱祁钰对孙忠动手,那是十恶之七不孝,毕竟是尊亲,那也是对大明司法的践踏。
但是朱祁钰可以对孙忠的儿子们动手,上次剁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孙续宗。
这次直接把孙忠督办的裕陵陵寝给炸了。
孙忠年纪大了,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几年了,这要是再父送子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孙继宗要劝劝父亲,这要是闹起来,陛下又要大开杀戒了。
他们沟通了那么多次孙镗,孙镗始终是只喝酒,不谈事儿,这陛下一声令下,立刻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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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斗不过陛下的。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孙忠面红耳赤,眼睛通红,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收拾东西,回山东,这京师,不待也罢!”
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看着兴安说道:“你去宫里,告诉孙太后,朕把他儿子的陵寝给炸了,看看太后什么反应。”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他用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了慈宁宫,求见之后,走进了慈宁宫内。
路上兴安想了很多说辞,但见到了孙太后,他还是平静的行了礼之后说道:“天寿山帝陵不合礼法,又阻煤井司新厂营建,陛下令人把天寿山帝陵炸了。”
孙太后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此事,生气也生过了,但是能怎么办呢?
谁让自己儿子不争气,至今留在迤北,回不来,这庶孽皇帝极为狷狂,炸了,她也只能生生闷气罢了。
“本宫已经知晓此事,你问问皇帝,我儿还能葬在金山陵园吗?”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
“陛下在下令之前,就说了,可以葬在金山陵园。”兴安有条不紊的回答着。
金山陵园,不算老朱家的祖坟,老朱家祖坟有两个,一个是明孝陵,一个是明长陵。
天寿山陵寝那是祖坟。
金山陵园埋得人很多,也很杂,比如被孙太后斗倒的胡善祥,就埋在了金山陵园之中,而不是和先帝朱瞻基同寝同穴。
孙太后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了,那你回吧。”
“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庆宫。
孙太后看着兴安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庶孽皇帝,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根本不给任何人的反应机会,前脚提到了皇陵,后脚立刻就炸了。
孙太后能咋办?
不说斗得过斗不过,把朱祁钰斗倒了,让朱瞻墡当皇帝吗?
归根到底,现在庶孽皇帝猖狂,是自己儿子没本事,人在迤北。
皇帝告天地、社稷、宗庙的时候说,先帝将社稷人民交于正统,正统不能守,这话就是朱祁钰敢做这些事儿的根脚。
孙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只能无奈的摇头。
孩子不争气,怎么怪庶孽狷狂呢?
孙太后看着那副陈循送来的贺礼,那是一副塞外的画作,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描写了塞外的生活。
这幅画,则是孙太后对朱祁镇,唯一的念想和寄托了。
朱祁钰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核定宣府之战的功臣名单,这里面的兵科给事中朱纯,抓了一个紧要的奸细,按道理该给一块头功牌。
但是杨洪将朱纯和朝中陈循是好友,送给太后的那副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就是朱纯所作。
杨洪也很好奇,陛下这头功牌,到底给不给朱纯。
这涉及到了大明朝,到底是站队更重要,还是做事更重要。
“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陈循也还好,就是脑子迂腐了点,但是从未阻碍朕的政令,倒是无碍。”
“朱纯主动报备缉捕奸细,理应恩赏,五十两加头功牌,朝廷不可言而无信。”
“赏。”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明皇帝要出新书了
朱祁钰肯定了朱纯在宣府之战中持节守正的态度,自然要奖励。
其实文官们想拿到功赏牌,尤其是奇功牌和头功牌的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
就朱祁钰所知,整个在京文官里,只有不到二十人在京师之战中,获得了头功牌。
朱纯也是此次宣府之战中,唯一获得头功牌的文官,他抓了一个奸细。
纯金的奇功牌,朱祁钰至今才授出了二十四快,宣府之战,只颁发了四块。
于谦也是唯一获得奇功牌的文官。
论功行赏是必然的,朱祁钰和杨洪就边军功勋的问题上,商量了很久,最终核定了功勋册。
兴安从拿着了功勋册,查点了奇功牌三枚,头功牌三千两百四十七枚,齐力牌两万余枚,银二十五万两,赐服一千余套,马匹五百余匹,补给宣府。
计省还没有挂牌成立,但是不妨碍计省的办事效率极高,在朱祁钰下达命令四天以后,内承运库的算账太监和户部度支部,就完成了对江南盐场的账目梳理。
朱祁钰并未召开廷议,这次只是盘账,并不涉及到政策上调整,他在讲武堂召开了小规模的讨论会议。
而这次的会议内容,就是大明的盐引。
说是小规模,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户部四部、都察院右都御史,悉数到齐。
朱祁钰等到人到齐了,才拿着司礼监呈上来的奏疏和户部度支部的奏疏,来到了会议桌前。
礼部尚书胡濙是第一次来到朱祁钰这个小楼,他颇为感慨,甚至有些缅怀。
那时候的北京还不叫北京,叫北平,大明对燕王府和北平的称呼,都是北衙。
太宗文皇帝就时常开这种小会,不过那时候,主要是讨论北伐诸多事宜。
现在陛下也开始了这种小会,灵活的召集各部主事,了解天下事。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众多朝臣待朱祁钰来到会议桌前时,赶忙行礼。
“朕躬安。”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放在了桌上,示意大家都坐下,不必拘束。
“陛下,天子不行无名之处,这讲武堂主楼仅仅悬挂一个山长牌子,却无匾额,是不是取个名字?否则不合礼制。”胡濙是非常注意陛下的礼制的,比如郕王府更名泰安宫。
这种更名可不是随意更名,比如郕王府改名字前是绿瓦,改名之后是黄瓦。
陛下在讲武堂时日繁多,这讲武堂的主楼,乃是天子起居之地,焉能一个主楼二字,就糊弄过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就叫聚贤阁吧,兴安,朕待会儿提字之后,做块匾额挂在楼下。”
“是。”兴安俯首领命。
他将两本奏疏放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今天召集诸位明公前来,是因为朕打算仿前唐、前宋旧事,在户部重设盐铁部,主要就是盐铁燋煤生产规划之事,名曰计省。”
大明朝廷财经事务,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聊胜于无。
朱元璋在定鼎天下之后,北方民生调令,千里无鸡鸣,为此进行了大规模的卫所营建和屯田,为了休养生息,对于财经事务,几乎沿用了前元放权的状态,恢复民力。
朱棣从永乐六年之后,就是整日里北伐、下西洋,内承运库有钱,户部哭穷,朱棣就从内承运库拿出来补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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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宣德九年,停止朝廷下西洋的活动,大明的财经事务,内帑也没了太多的进项,内帑补贴国帑再也不是定制了。
大明,完全没有系统性财经事务的结构,唯独盐法办得有点声色,但已经开始日渐崩坏。
于谦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盐法兹事体大,这农庄法还在推行,就立刻推行盐法改制,臣以为有些操之过急了。”
于谦深知陛下有些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担心陛下急功近利,反而把良政变成恶政。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只是效仿古时汉宣帝召开盐铁会议,讨论一下盐课之事,于少保多虑了。”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汉宣帝的时候,召开了一场空前的讨论会,就是关于盐铁专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长达五个月的研究,而后经过两年多的定策,才最终确定了汉代盐铁专营四百余年的格局。
朱祁钰只是让群臣议政,各抒己见,并没有打算立刻开始改革和推进政策。
“开始吧。”他示意户部尚书金濂,先起个头。
金濂拿出了户部的奏疏说道:“我朝盐法,乃是用的自唐肃宗时第五琦,行亭户之法,沿海办盐亭户得免杂徭,此制历代相沿,我朝亦是如此,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令各产盐地方,优免盐丁杂泛差役。”
第五是一个姓氏,第五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候,创榷盐法,此制沿袭沿袭到了大明。
大明用的盐法是什么时候的?乾元元年、
距离景泰元年,已经足足过去了六九十二年。
这近七百多年,这盐法,就没什么变化吗?
答案是没有。
金濂继续说道:“自洪武十七年至今,这盐法就有多出混淆,究竟是免丁役还是灶田役,免多少,怎么个免法?各地方,是否相同?”
“答案是,不知道。”
“臣自领户部尚书以来,九月之余,一直在盘算大明的账目,陛下又给了些算账的太监,总算是盘清楚了。”
“各地免灶田、免丁役各不相同,毫无定制。”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也就是说,即便是户部尚书,也不知道各地盐丁生产了盐,可以免多少田,又或者可以免多少地亩的赋税,是这个意思吗?”
金濂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
聚贤阁内,一片哗然,大家都是议论纷纷。
大明的财经事务,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的状态,这种状态有多么的触目惊心,就是户部尚书都说不清楚,到底朝廷是怎么拿到盐的。
财富即为权力。
“臣多次和两浙巡盐御史邢昭沟通,终于算是大概摸清楚了这些盐场,免丁役免灶田役,大约算下来,每丁大约有二十五亩田地免赋税。”
“每一丁可产多少盐?是谓日办三斤,夜办四两,无分昼夜寒暑之苦,皆以此为准。”
“以全年三百六十日计,丁盐为一千一百七十斤,合小引盐五引又一百七十斤。”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全年休息不足五日,灶丁煎盐之苦,不分冬夏昼夜,比之工役,有何轻重?”
“有司杂泛差役,全无优免,是以灶丁分力,额课常亏。”
朱祁钰作为皇帝,他对盐课的意见是,盐丁太苦了,全年无休,灶丁整日煎煮盐田,其役远较民户、军户、匠户役为繁重,世人目之为苦役。
而且有的部门,为了大规模的获盐,还广泛差遣私役,连朝廷规定的优免政策都没有,所以盐丁一年产盐常常有亏欠,但是这不怪盐丁。
比如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小江场正额田粮,都不给盐丁免除,盐丁这头熬盐,那边种地,其赋税徭役之重,当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小江场的盐丁,就立刻杀掉了小江场百户长余必美。
爷不干了!爷跟着一起造反了!
朝堂明公们,面面相觑,只有工部尚书石璞一言不发,他手下四司主事,皆工匠出身,他十分清楚百姓苦楚,但是又能如何呢?
正统十二年,石璞请奏,河东运司盐丁,除正役里甲该办粮草外,其余柴夫、弓兵、皂隶一应杂泛差役,皆应该免除。
但是现在的稽王,当时的正统帝下的敕谕是什么?是淮扬二府各场灶丁,有欠税粮者,拘拿盐追。
不仅不免,还要拒拿追缴欠盐。
明公们的议论终于小了一些。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诸位,这是一份运司、提举司,关于盐丁的一些数字,两淮、两浙、山东、福建、河东、广州海北、四川、云南等地,大明总计有盐丁三十万余。”
“并不包括陕西灵州小盐池盐丁,数字太小,忽略不计,我大明盐丁三十余万。”
“每年可产三亿二千九百零四万一千五百四十斤,折合小引盐当为一百六十四万五千二百零八引。”
户部尚书金濂将一份做好的表递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朱祁钰这封表已经研究过和多次了,结合各地巡盐御史、州府县奏疏和漕运太监等监察,这个数据是有一些出入,但是并不会太多。
户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年一年因为征伐瓦剌,大同、宣府需粮,增加盐引开中,一共发三十年盐引,五百四十四万两千七百四十引。”
“仅正统十四年一年,就欠了三百七十九万余引,大同米贵,一石米一两二钱,按一引大同府一石米价算,总计欠银三百四十六万两。”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总共欠了多少?”
“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总共欠银七百三十四万两银,现在还差着五百三十二万两银的盐。”
正统一十四年欠的账,还得朱祁钰来还。
大明此时才建国八十余年,全球大航海还未开始,白银还未大量流入中国,即便是朱祁钰的内承运库有钱,也只有两百万两左右。
朱祁镇当了十四年皇帝,欠了地方多少?约等于两个朱棣的遗产。
还?
根本还不起。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为什么这盐法,依旧适用,并非崩溃呢?这么个欠法,早就该一拍两散了才对。”
“因为盐引,早就不是盐引了。”金濂回答了于谦的问题。
若非此次陛下让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拨算盘,算这笔账,他也只当盐引是盐引,可是盐引,早就已经不是盐引了。
金濂十分确切的说道:“按照我们的算法,盐引应该价值一两二钱的白银,但事实上,此时的盐引,每一引大约价值一两五钱,南直隶等地区,皆用盐引买卖货物。”
“盐引有价,大同一石米可得一盐引,折价一两二钱,但是在南直隶,盐引价高,往来货商,以盐引买卖。”
为什么盐引,如此超发却无事呢?
因为盐引更多的是充当货币在用。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先上船再补票
金濂继续说道:“其实在两浙和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区有大量的私营盐田,他们雇佣当地的百姓,当做灶盐工,每日煎盐,规模极大。”
“大明的盐引,在官盐场可以承兑,在私人盐场同样可以承兑。”
“所以,朝廷超发了那么多的盐引,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反而是各地州府县,始终希望可以多一些盐引。”
朱祁钰在当老师的时候,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在宋朝的时候就出现了。当时的教科书上写的是最早的信用货币。
后来到了元朝时候,是至元宝钞,到了大明就是大明宝钞。
但是这些纸质货币很快就因为超发,通货膨胀,变得比厕纸还便宜。
那这些纸质货币出现的基础是什么?为何又变成了废纸一堆呢?
出现纸钞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缺少货币,来完成民间的商贸交易。
大明的产银年十余万两,还有朱元璋的祖训,为了推行大明宝钞的使用,民间不得用金银交易。
大明宝钞滥发从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大明宝钞的泛滥成灾,从最初的一钞可以换一贯,到现在一钞几钱都没人要的废纸。
但是另外一种纸质货币,依托于粮食和盐的货币,出现了,那就是盐引。
大明的盐引是可以到盐场去承兑的,即便是无法到官盐场承兑,私盐场同样可以承兑,这些盐引,就变成了实质性的货币。
在大明未有大量白银输入之时,承担货币的功能。
所以,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正统十四年的超发,的确是朝廷欠了商贾们盐,但是商贾们并不是很在乎,即便是不能在你官盐场承兑,我也可以到私盐场承兑,换给水商,也有得赚。
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人口日益增长,食盐和粮食需求在增长,以食盐和粮食为信誉的货币,才能够在大明如此畅通无阻。
正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大明财经事务,才可以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状态,而不崩溃,拥有极其强大的自适应调节能力。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我们不应该窃喜这种现象的出现,虽然看似朝廷获利颇丰,但是我们要时刻谨记大明宝钞的教训。”
“滥发、超发,必将导致盐课,彻底的崩坏。”
金濂附和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事实上,去年盐引的超发,就引起了官盐场和私盐场的挤兑,人满为患。”
“九月处,一小盐引仅值粮三斗五斛,按江南粮价计算,一小盐引仅值银一钱七分五毫四厘。”
“官盐场人满为患,人心汹汹,私盐场关门大吉,盐丁无以为生,盐价粮价飙升。”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大约相当于0.1754两银子。
金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随着京师之战,大获全胜,这种惶恐情绪得到了极大幅度的缓解。”
“各私盐场窝,再次开场煎盐,挤兑之风立减,这盐粮价慢慢的下来了,这盐引慢慢涨了起来,恢复到了一两二钱的价格。”
“我所说的银,并非现银,而是粮价和盐价折合之后,参考价格。”
陈循呆滞了许久,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为何如此?盐粮价贵,盐引应该贵才对,为何会是贱价?”
“盐粮价贵,盐引反而贱,盐粮价贱,盐引反而贵?这…”
“陛下,臣愚钝。”
陈循是个大学士,自从永乐十三年状元及第之后,一直在京为官,擅长念经,集古代帝王行事,撰写《勤政要典》,劝谏皇帝勤政,这方面陈循一直是很积极的作用。
但是长期任京官,让他无法了解这天下事儿,脱离百姓,不明白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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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试图解释此事,对着陈循说道:“坊间多用盐引做钱,土木堡兵败,盐引挤兑,私盐场关停,官盐场内,引多盐少,盐价飞涨,引价暴跌,因为人们不知道是否能够换出盐来。”
“京师胜,则不再挤兑,盐引继续如同往常那般,充作大量交易的货币,不再挤兑,则在官盐场内引和盐平衡,引价恢复。”
“陈学士,你能听懂朕在说什么吗?”
陈循呆滞的摇了摇头,愣愣的说道:“盐引一引等于大同府一石的米,等于江淮两百斤的盐,盐价贵,盐引也当贵才是。”
其实不光是陈循,在场的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也有不少人在挠头。
于谦能够理解,石璞、金濂、王直也都可以理解。
把盐引理解成为民国时期的金圆券就很容易理解了,战败了,开始通货膨胀,金圆券立刻贬值,就是正统十四年九月盐引暴跌的样子。
朱祁钰取了一张白纸,画了三个圈,拿起来说道:“诸位明公请看,此乃盐引,盐引分为两部分的价值,一部分是使用价值,一部分是交换价值。”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加起来,才是盐引的价值,也就是货币的价值。”
“使用价值是可以承兑的盐粮,交换价值则是在贸易之中充当交换媒介的作用。”
“国朝战败,人心汹汹,则交换价值大跌,远超使用价值的增长,所以才会暴跌。”
“国朝战胜,人心稳定,生产恢复,使用价值虽然略有跌幅,但是交换价值却恢复了,所以引价恢复。”
陈循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臣明白了。”
他看着那张图立刻才明白,原来如此!
盐引不仅仅代表的是盐,它更是大明发行的类似于大明宝钞一样的钱。
国朝战败了,那盐引薄纸一张,自然是无用,国朝胜了,那盐引还是盐引,大家一切照旧。
朱祁钰这才松了口气,他讲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实就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货币的作用。
陈循搞政治,尤其是帝王行事、文书这方面,很有成就,但是在经济领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于谦反而看着皇帝,眼神闪烁。
按理来说,陛下做郕王的时候,是不会学这些东西才对,陛下又是怎么如此透彻的、清晰的理解盐引,在坊间流通的作用的呢?在去年九月份的这次动荡中,这货币是何等价值呢?
这时候,于谦更加确信,陛下背后有高人!九十九尺那么高!
至于陛下是否是真武大帝转世,于谦是不信的,他更相信是陛下身后的高人,类似于姚广孝于太宗文皇帝那般。
但是于谦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高人是谁。
金濂认真的记下了笔记,陛下这部分关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也是足以让他茅塞顿开。
金濂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银子最适合做大明的货币,为何银子可以作为货币呢?
因为银子没什么使用价值,但是有着极高的交易价值。
金子也是也可以,但是金子实在是太少了,还是银子靠谱一些。
朱祁钰坐在凳子上看着金濂的反应,觉得有必要写一本大明版的《国富论》了。
大明的财经事务,简直是一塌糊涂!
财富即权力。
没有有个健康稳定的财政体系,大明怎么能长驱万里,扬鞭域内呢?
与《国富论》相比,朱祁钰其实更喜欢《资本论》,但是在大明写《资本论》,实在是太超纲了…
金濂已经坐下,他还在思考去哪里搞银子,听说倭国很多,可不可以利用大宗商贸,来大量获得稳定的货币呢?
盐引实在是太不稳定了,而且关切到了的大明的民生起居,这东西做货币,实在是牵一发则动全身。
金银稳定,但是大明一年产银十万余两,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按照金濂在户部盘账的估算,大明一年至少得五百万两以上的白银流入,才能让白银全面充当货币。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在之前就说了,打算让算账的太监和户部的度支部主事,成立一个计省,暂时挂在石景厂名下,计算每年石景厂生产,偶尔也替朕算算这笔账。”
嘉靖皇帝别号大明户部尚书,就是完全控制了钱袋子,才会二十年不上朝,不视事,但是依旧可以独断朝纲。
朱祁钰没打算做金濂的活儿,金濂干的挺好的,但是大明这本经济账,不能这么一直糊里糊涂下去了。
“若有异议,可以现在提出来,或者写成奏疏呈奏文渊阁,只要是现象、问题、原因、方案等四个大方向上说得通,朕都会认真看的。”朱祁钰从来没有不允许朝臣们参政议政,但是朱祁钰反对泛泛其谈,胡搅蛮缠的空谈谬论。
参政议政,朝臣们就是干这个的!
大明的科举,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中选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参政议政吗?
但是一些人这官当着当着连三分人样都没了,只剩下了七分兽样,若是那胸前补子上的禽兽。
“陛下,臣以为盐政兹事体大,还需再派出能吏前往两浙巡盐,将此事摸排清楚,以稽为决,没有任何调查,反而是空谈。”王直在奉天殿内天天打瞌睡,今天可没有,他一直聚精会神的听,也积极献言。
以稽为决,翻译翻译就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经过多方调查,结合州府县巡盐御史奏疏,再加上陛下耳目之臣,前往地方巡查,再做出决断。
“可有人选?”朱祁钰点头问道。
王直作为吏部尚书,举荐贤能是他的职责,他俯首说道:“翰林院庶吉士李贤,颇为有才,臣以为可以前往两浙、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巡查,日日上奏。”
“那个在土木堡天变中侥幸逃脱的李贤吗?”朱祁钰记得此人,之前于谦在彰义门外大破瓦剌先锋军,俘虏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侥幸逃脱的李贤。
这人朱祁钰还有点印象,他点头说道:“那就他了。”
至少李贤对大明是忠诚的,朱祁镇这个皇帝都降了,他这个臣子反而跑回来了。
虽然李贤在大明啥都不是,但是这样的人,在瓦剌,那都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济国治世之才。
比如明末时候,黄台吉手下的范文程,在大明,连个进士都考不中。
“陛下,臣以为应该定下章程来,这盐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改良,定期商议,才能推动,而不是想起来,就议一议,想不起来,就弃之如敝履。”胡濙再次俯首献策,在朝堂上,整天打瞌睡。
陛下一杀人,胡濙和王直俩人就睡觉,都是师爷一样的任务,装糊涂的高手!
胡濙并不是老了不中用了,他只是奉行自保罢了。
他从永乐至今历任四十余载,大明朝政他早就看透了,今天想起来了,改一改,明天就忘了!
大明盐法是今天第一次讨论吗?
可是每次都是议着议着,无疾而终。
但是陛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一月一次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子北狩
聚贤阁内第一次盐铁会议,依旧在进行,六部尚书正在积极进言献策,俞士悦作为刑部尚书,也意识到了盐引的重要性。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地方法司应该申饬,盐法败坏,私盐场屡发私盐引,败坏朝廷纲纪,臣以为应该派出缇骑下江南整饬,即便是不改盐法,这等祸乱朝纲之事,也应立刻处理。”
“由户部、刑部、吏部、大理寺、锦衣卫提刑千户,四部联合,进行联合打击,盐引事涉江山社稷,臣请奏。”
俞士悦对私盐场的确是没什么好办法,大明官盐场数量有限,而且最主要的是大明近十数万的百姓,依靠盐场生活。
煎盐又苦又累,那也是一件营生,虽然获利不多,但是能够勉强糊口。
但是私盐盐场滥发私盐盐引,并且在坊间大肆流通,这是在刨朝廷的根基!这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王尚书、金尚书,你们可有异议?”朱祁钰问到了两位尚书。
王直摇头说道:“陛下要推行农庄法,整饬吏治势在必行,臣没意见。”
大理寺卿夏衡,作为大明最高法司审核的机构,他却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私盐引泛滥之事,必要打击,这等同于私印大明宝钞,理应枭首籍家。”
“但是私盐盐引,乃是官盐盐引不足导致,又与私印大明宝钞不同,量刑以籍没家产为准。”
“臣以为可行,而且计省可以核算私引数量,量算每年到底该下发多少盐引,才够用,而且也够市场使用。”
“待部议之后,再给陛下答复。”
朱祁钰点头说道:“多久?”
“日暮之前。”夏衡马上回答道。
“下次廷议,三部合议,将章程定下来。”朱祁钰多给了点时间,而且三部联合行动,自然不能只有户部自己部议。
“陛下圣明。”俞士悦、金濂和王直俯首说道。
于谦则开口说道:“陛下,大明盐引超发,还有一件事应该禁止。”
“亲王、郡王、勋臣、外戚等,常常请赐恩赏,并直发盐引,臣以为此时,应当严禁。”
“盐引涉及边方粮草之重务,一旦边方有难,盐引又如此败坏,边方粮草如何解决?”
“臣以为应革罢诸王、勋戚请赐盐引之惯例,大明方能长治久安。”
朱祁钰敲着桌子,思考了许久对着兴安说道:“此惯例,一律革罢。”
赐给诸王勋戚的盐引,乃是直接超发,甚至不过边方,盐引本就涉及钱粮,乃是社稷之重,私自滥发,岂是儿戏?
赏赐可以给金、银、玉之物,但是涉及到了盐粮,这是朝廷之命脉,还是不要给的好。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起身说道。
朱祁钰思考片刻后点头说道:“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今天总算是弄明白了大明的盐政多么的脆弱,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消化。
“那好,今天就歇了,兴安,你让中书舍人将此次盐铁之议整理成册,每月一次,最后订册,好为后来人定策之前,作为参考。”
“至于看不看,朕也管不着的。”朱祁钰看没人有提议了,就宣布散会了,并且整理成图文资料,至于儿孙看不看,那就不是朱祁钰能管的事儿了。
于谦并没有走,于谦若不再京畿推行农庄法,朱祁钰每日都要问政的。
“于少保,来手谈一局?”朱祁钰一时间有点手痒,兵棋推演棋盘,也是朱祁钰在大明少有的消遣活动了。
“李永昌,武清侯石亨在不在讲武堂?”朱祁钰问到了李永昌,之前朱祁钰任李永昌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负责讲武堂的事宜。
李永昌俯首说道:“石总兵还在上课。”
“杨俊呢?”
“杨副总兵也在上课。”李永昌俯首说道,这都是教习,每天除了提督京营,还要负责上课的事儿,很忙的!
“昌平侯呢?”朱祁钰再问。
李永昌俯首说道:“倒是没有在上课,不过在礼堂,一些学员的课业本需要昌平侯盯着。”
朱祁钰愣了愣,无奈的说道:“忙,都忙,陪朕下盘棋的功夫,都没有。”
“忙点好。”于谦也是无奈,陛下不也是整天忙忙碌碌?
这是得着空了,其他人没工夫罢了。
朱祁钰开口说道:“兴安,今天晚上赐席,让昌平侯、武清侯、杨副总兵、孙指挥,都留下来。”
朱祁钰手里拿着一个新的兵推棋盘,这个棋盘很大,一式五份。
大明与瓦剌,不过这次不是京师之战,不是宣府之战,而是三路大军齐出,对瓦剌,扫庭犁穴。
但是要玩至少得六个人,三路大军一组,瓦剌、鞑靼、兀良哈一组,还有个裁判。
朱祁钰这个两人对弈的棋盘,正式变成了大桌游的团战模式。
这也是他一直希望的,大明的大规模兵团作战。
朱棣五次北伐,京营一出,千里无马鸣,气的朱棣直跳脚。
这次朱祁钰打算准备三年的军备、粮草、情报,对瓦剌人彻底扫庭犁穴,一扫大明之耻。
于谦和朱祁钰开始了对弈,不过这次的战场地图,选的则是京师之战,这个图两个人可以玩。
朱祁钰持的大明。
“下雨…”兴安颇为无奈。
“刮风…”兴安又立刻说道。
兴安看了半天,挠头说道:“暴雨!”
朱祁钰弃子认输了,有兴安这个黑哨,他还是下不过于谦。
纸面上的实力,京师之战,真的蛮难打的,但是战场有的时候,不仅仅是看纸面实力。
即便是他带着呼风唤雨的外挂兴安,跟于谦对了几次,都是无济于事。
该输还是输。
“朕前天去了石景厂,视察了一圈,于少保说那些农庄里的无赖,送到京营里,操练几日,就有点人样了,他们很不错。”朱祁钰说起了视察石景厂,他不再下旗,兴安收拾起了所有的棋盘。
于谦点头说道:“石景厂臣也去看过两次,都很不错,分工明确,井井有条,此厂若是建好了,大明地方可依例推而广之。”
“官冶所之事,待到石景厂建好之后,在细细研议便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把稽王的陵寝给炸了,它阻了煤井司的路。”
于谦摇头说道:“臣听闻此事了,陛下有些操之过急了,先是黄瓦换青瓦,降为亲王陵寝,再炸、再拆,也没人会说什么了。”
办事总得有个过程,陛下这直接炸了,就不太好,不如换瓦降等,然后再炸再拆,左右不过是个亲王墓,这样做事。就不显得那么急躁了。
于谦深知陛下的秉性,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得马上干,操之过急,急于求成。
其实军、政上还好,陛下表现了帝王应该有的沉着和冷静,但是事涉稽王之事,更显如此。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陛下这是办得有点糙了。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稽王府上下又该惶惶不安了。”
“不过炸都炸了,胡濙要是有什么说辞,今天就该说了,明日早朝,即便是有一两个言官议论此事,胡濙自会找补,陛下勿虑。”
事儿都做了,只能先上船再补票,让礼部拟一道圣旨,将天寿山朱祁镇的墓地降等便是。
难不成,再给它修好,重新降等,再炸一次?
太后那边既然没说什么,孙忠也离开了京师,应当没有后患才是,但是于谦总是隐隐不安,但是具体不安在哪里,他也说不明白。
朱祁钰认真琢磨了下,自己这事儿办得极为痛快。
等?
在朝堂上扯来扯去,一拉扯就是半年的功夫,索性先给他炸了。
钓鱼佬擅长打窝,朱祁钰这算是用炸稽王墓这件事,又做了个窝。
至于上不上当,朱祁钰并不看好,他这个钓法,从来没钓上过鱼。
伟人曾经说过,如果同你谈的人只谈成绩,不谈错误和缺点,那么他们就没有反映现实的真实情况。
至少于谦现在还愿意说朱祁钰办事的缺点,这件事本来可以更加圆满一些,可以更体面一些。
但是这件事归根到底是稽王朱叫门,太不体面了,朱祁钰自然没必要给他体面。
朱祁钰放下了关于炸墓的事儿,他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颇为古怪的说道:“瓦剌人最近没了动静,也不接见我大明汉使,也没什么动静,是要做什么?”
“臣以为,经宣府一战,瓦剌人,怕是要西进了,哪怕不去西域,也要主力回和林了。”
“元太祖铁木真称雄草原,在元太祖十五年,在和林建都,谓曰龙庭。”
于谦点了点堪舆图的位置,和林在漠北,距离大明京师大约三千里路,和京师到福建的距离相当。
而且除了漠南之外,全是大荒漠,大军补给极为困难。
“自元太祖死后,蒙古就开始了皇室同室操戈,铁木真第三子窝阔台和第四子托雷,开始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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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阔台在辽人耶律楚材的支持下称汗,窝阔台联宋灭金不久之后病逝。”
“窝阔台死后,窝阔台的孙子失烈门和窝阔台的长子贵由,开始争夺汗位。”
于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窝阔台死后,立的是孙子失烈门,结果窝阔台的长子贵由不服气,做了可汗。
这和大明朝立了皇孙朱允炆,燕王朱棣不服气,占了皇位,就很像了。
于谦继续说道:“贵由这可汗之位,坐了两年,就死于了刺杀,并无子嗣,汗位由托雷的长子,蒙哥继位。”
“就是死在了钓鱼城下,号称上帝之鞭的蒙哥?”朱祁钰倒是对这个蒙哥有点印象。
蒙哥攻打蜀中,在钓鱼城下筑起高台,查看钓鱼城内情况,被钓鱼城守将王坚砖檑飞丸齐射重伤,蒙哥很快就死在了钓鱼山上。
朱祁钰对这个大元战神,还是很有印象的,此人过往战绩,的确是堪称战神,结果还是一头撞在了钓鱼城上,撞死了,这个战神二字,便有了一些嘲讽的味道。
于谦点头说道:“的确是他。”
“蒙哥一死,蒙古就开始又一轮的同室操戈,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两人打的天翻地覆,自此之后,前元同室操戈,比比皆是。”
于谦讲到这里,就停止讲蒙古的内斗史了,再往下不是三两句话,能说的清楚了。
后面内斗更凶,忽必烈之下,三代人皇位更迭更是走马观花,不到六十年的时间,换了十一个皇帝,而且还是三脉互相厮杀,背刺与反背刺…
堪称现实版的背刺风云4。
这可是我最好的盟友!背刺?
得加钱!
于谦接着说道:“陛下,现在的瓦剌和漠南的鞑靼势如水火,两派之间你死我活,只要稍加挑拨,就是烈火烹油。”
“瓦剌在宣府扔下了三千尸首,狼狈逃窜,也先要是再不带着人回漠北和林,依旧在大同、宣府外的集宁徘徊,那就真的太蠢了。”
跑,对于草原人而言不是什么羞辱的事儿。
大明建国八十年,他们已经跑了八十年,已经跑习惯了。
所以于谦才断定,瓦剌人要回和林,大军再留在集宁,那就是在等死了。
即便是大明不收拾他们,实力大不如以前的瓦剌,也会被鞑靼人收拾。
“那稽王呢?于少保以为,瓦剌人会放他回来吗?”朱祁钰问到了关键问题。
于谦摇头说道:“臣不知。”
其实朝内最近这些事,稽王府死了一个奢员、大明朝死了三个御史。
这些朝廷上的波谲云诡,都是因为那个还在迤北的稽王。
一些人心里还抱着稽王回来之后,围绕在稽王的身边,继续自由的发财。
孙忠也好,顾耀也罢,都是如此,稽王的存在,已经严重的耽误了大明前进的步伐。
于谦却模棱两可的说道:“但是臣知道,陛下应该早做准备了,毕竟瓦剌人别的不会,捣乱还是会的。”
瓦剌是不可控的因素,他们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俘虏的大明皇帝,现在的稽王?
迤北之事,何其错综复杂。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送稽王归京
于谦对瓦剌人和朱祁镇是足够了解的,这个做了十四年的帝王。
他曾经劝谏当今陛下,天天人人为私,但是陛下一人公耳。
皇帝这个职位,在某种程度上,寄托了士大夫的所有理想,那就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朱祁镇没有一点符合这个特征。
朱祁镇这个人,实在是太过于自私自利了。
朱祁镇的老师们,教他了无数的道理,这些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但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朱祁镇,完全没有把这些道理,放在心里过。
在大明朝臣们看来,这位正统帝,将天下为公,陛下一人公耳,理解成为了吾与凡殊。
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那是宗教的神,不是人间帝王,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
路线错了,只能越走越远。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句话是当初曹操骂汉献帝刘协的话。
曹操杀董承,连带着把汉献帝刘协宠妃董氏,一并杀了。
汉献帝皇后伏氏,给父亲写信,怒骂曹操,令密图之,让他的父亲伏完,伺机除掉伏氏。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丁卯,曹操杀皇后伏氏,灭其族及二皇子。
曹操在官渡之战时,手下人都是秘密写信给袁绍请求归附效忠,曹操官渡之战大胜特胜之后,反而将书信全都烧掉了。
曹操让尚书令华歆去做抓拿伏氏,伏氏躲在夹墙之中,尚书令华歆,凿墙将伏氏揪出伏氏。
伏氏披头散发,赤脚跣足,经过外殿坐着的汉献帝身旁,拉着汉献帝的手,苦苦哀求说:陛下,你就不能救救我吗?
汉献帝说,我也不知命在何时!
于谦将这两句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评语,同样给了朱祁镇。
他是臣子,他不打算做权臣,他只想为大明尽忠职守。
他于谦不是权臣,但是陛下是皇帝。
依着陛下的性子,即便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陛下令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诛杀稽王妃钱氏的话,朱祁镇大约也会回一句,我也不知命在何时!
毕竟在正统帝看来,他自己的命,比谁的命都重要。
所以,朱祁镇死在迤北,或者永远不回来,陛下就永远不会对稽王府那些孤儿寡母们动手。
自从上次稽王府下毒案之后,稽王府已经与宫里的那为太后,一刀两断。
现在稽王府上上下下,全仰赖陛下仁恕了。
但凡是这位稽王,再次回京,那就是血雨腥风。
“于少保在想些什么?”朱祁钰用手在于谦的眼前晃了晃,他已经发现于谦有些走神了。
“臣唐突。”于谦赶忙请罪,君前失仪,算是不敬,但是事关重大,于谦想了许多许多。
朱祁钰笑着说道:“无碍,无碍。”
朱祁钰已经为朱叫门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朱祁镇脱离了瓦剌人的保护,必死无疑。
即便是逃脱了迤北的天罗地网,他还有最大的后手。
朱祁钰从来不信袁彬,那是朱祁镇的亲卫。
朱祁钰也不太相信岳谦和季铎,因为他们和朝臣们多有交通,水很深,朱祁钰怕自己把持不住。
但是他相信,那两个跟着自己一起冲锋陷阵的无名缇骑,他们当时已经在德胜门外,动过手了。
而且朱祁钰,更相信自己,哪怕是真的出了什么转折,稽王真的回京了,他也不会后退一步。
大不了,自己动手就是,这京师,还有谁能拦得住自己?
“陛下今天讲的分工与货币之事,颇为新奇,臣见猎心喜,此乃大道之术,还请陛下不吝。”于谦说到了今天聚贤阁内说的种种,他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一套成体系的东西,而且在大明乃是闻所未闻。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求的是什么,笑着说道:“朕平日里瞎捉摸的东西,等朕写好了,给于少保看看。”
“不急。”
于谦无奈,朝闻道,夕死可矣,陛下这讲都讲了,还卖了个关子。
晚饭之后,杨洪、石亨、杨俊、孙镗就到了,再加上于谦和朱祁钰,正好六个人。
“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四威团营,瓦剌、鞑靼、兀良哈。”朱祁钰将六股势力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武清侯、杨副总兵、孙副总兵,你们三人各持本团营。”
“朕、昌平侯、于少保,我们三个人持瓦剌。”
“我们在两个房间里,互不干扰,兴安,你来做裁判,不得下雨了,这是推演,不是玩。”朱祁钰先跟兴安说了这次不能吹黑哨。
团战开始了。
兴安在两个隔间里穿梭,但是两个隔间离的比较远,讨论起来,完全不受影响。
朱祁钰拿的瓦剌,但是他的队友是杨洪和于谦,在杭爱山下的和林山下积极防御,等待着大明军队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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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兵力二十万,瓦剌兵力十五万,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默认为瓦剌阵营。
这次和京师之战一样,但却是瓦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朱祁钰这次没有手痒,他一直在观察杨洪和于谦商量和用兵,杨洪对瓦剌人足够了解,于谦对大明京营是十二团营的战斗力一清二楚。
杨洪和于谦在杭爱山脚下的和林城池,开始布防。
这一次兵推,进行了超过两百多个回合,大明军,大败而归。
石亨、杨俊、孙镗满头是汗的走出了房间,他们被杨洪和于谦带领的瓦剌人,打的溃不成军。
“陛下,昌平侯善战,于少保擅谋,我们怎么是对手呢?!”石亨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太不公平了!
杨洪什么实力?于谦什么天分?料敌于先,那是天下稍有的军事天赋了。
好嘛,石亨等三人,被摁着一顿爆锤。
“这不是还有朕拖后腿吗?”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杨俊和孙镗只能摇头,陛下这是耍赖。
“再来一次,三局两胜嘛。”朱祁钰示意大家再来一次。
第二次兵推,杨洪和于谦开始商量主动出击,从杭爱山下出骑兵之集宁,直扑宣府。
石亨三人再次被杨洪和于谦打的猝不及防,大同宣府尽丧敌手,得到了一个【大明播迁】的结果。
“好家伙。”朱祁钰也是冷汗直流,这直接播迁了,这还得了?
自己这就要南迁了?
没打过也就算了,大不了来年再战,这直接迁都,实在是离谱。
“再来一次?你们悠着点啊,朕可不想被赶着去南京。”朱祁钰叮嘱了一下石亨三人,这要是再播迁,这不用玩了。
这一次,朱祁钰没有播迁,因为杨洪和于谦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从哈密卫走河西走廊,取山西,陕西,夺太原、开封、大名,将京师团团包围。
朱祁钰这次被瓦剌人给俘虏了…
石亨三人走出隔间,人都傻了,俯首说道:“陛下。”
三个人很是难为情,他们带着人出兵了,然后陛下在京师,人没了…
石亨挠头说道:“这,瓦剌人,怎么从哈密卫进攻啊。”
于谦无奈的亮出了手中的旗说道;“也先和别失八里的歪思汗,打了三次,也先大获全胜,拿到了哈密地区,自然可以从哈密卫进攻。”
朱祁钰怒其不争的说道:“你们真是太大意了!那后山上的老歪脖子树,是给朕准备的是吧。”
“吃饭!”
其实战争没开始的时候,朱祁钰就猜到了结果,但是被打了个【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这个结局,只存在于理论的可能,结果就被石亨他们三人给打了出来。
杨洪和于谦两个人联手,其实真的很难为石亨他们三个了。
杨洪是杨俊的父亲,这真的是爸爸打儿子一样。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这在现实里,是万万不可能的,兵棋推演并不完善,瓦剌军队,怎么可能从哈密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呢?”
“大明只是京营动了,边镇又未动分毫,京师被围之时,也只是调动了备倭军和备操军,未曾天下勤王,地方安泰如初,瓦剌连河西走廊都过不去,就得全军覆没。”
朱祁钰当然知道,基本不可能,只是兵推罢了,消遣而已。
吃晚饭后,朱祁钰决定换边。
他笑着说道:“这次换你们三人持有瓦剌,我们三个持大明。”
朱祁钰这次依旧是稳坐钓鱼台,看着杨洪和于谦表演,经过了三百多个回合,瓦剌人【被迫西进】了。
石亨依旧有些不服,要再来一次,经过了将近四百个回合,石亨三人,被直接打出【扫庭犁穴】。
“陛下还说这不是欺负人吗?”石亨摇头,这种兵棋推演完全是理想状态,理想状态下,瓦剌人直接被驱赶包围在了杭爱山脚下。
“今日兵推结束。”朱祁钰让兴安收起了棋盘,一行人向着讲武堂外走去。
石亨、杨俊、孙镗要去京营提督值守,五人在讲武堂前拜别了陛下。
朱祁钰专门让大家空出时间来,除了兵推一下对瓦剌人扫庭犁穴之外,更多的是表现实力。
除了文官之外,他更有武将。
朱祁钰是不想朝堂出现党争的,他也在一直如同炫耀一样表现自己的实力,震慑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皇帝做起来说起来很容易。
就是印把子,钱袋子、枪杆子和笔杆子,但是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朱祁钰在告诉那些宵小,在想做什么的时候,仔细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实力。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迤北,此时大明的战神,又在做什么呢?
瓦剌人到底要怎么处理他们俘虏的这个皇帝呢?
是继续和汉使扯大锯拉磨?还是直接放弃敲诈,将人送回来呢?
养一个皇帝,那可是很费钱的事儿。
瓦剌已经养不起了。
第一百八十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朱祁钰只是在兵推棋盘上,被打出了【天子北狩】的结局。
而此时,朱祁镇,真的在北狩。
京城的消息,正在远远不断的传到将中帐大营扎在集宁的瓦剌。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
季铎,是太后的人。
确切的说,在正统年间,你不舔王振的脚底板,你只能舔孙太后亲族会昌伯孙忠的脚底板,否则你还想升迁?
不让御史弹劾你一番,把你弄得狼狈不堪,都是好的了。
宁阳侯陈懋,不就是这个例子吗?王振的太监小田儿,带着人到了甘肃,大肆索贿。
甘肃这地方穷,穷到什么地步?
穷到到当年信国公汤和打到宁甘肃的时候,千里无鸡鸣。
甚至还发生争议极大的汤和弃地的事儿。
这军卫法在甘肃顶多是让迁徙过去的百姓们,有了地种,也仅此而已。
小田儿索贿不成,就以陈懋恃宠自恣,乾没钜万,失律致寇,又取所遗老弱,杀良冒功弹劾陈懋。
御史们跟疯狗的一样咬着陈懋死死不放,陈懋屡次陈情,最后被削了爵。
季铎看着京师来的消息,眼神一直流转不定。
宣府之战大捷,大明大获全胜,孙忠庶子孙续宗无状,谋害稽王府世子,陛下怒再斩自杀的孙续宗。
很快,陛下就把孙忠营建的天寿山正统帝陵给炸了。
这些消息传来,季铎终于松了口气,这帮大明的蛀虫,倒霉玩意儿,终于碰到了一个能制得住他们的皇帝了!
“岳指挥,你怎么看这个事儿?”季铎询问着岳谦,岳谦毕竟是正使。
岳谦眉毛一挑,反问道:“季指挥,你怎么看这些事儿呢?”
季铎知道,选择的时候来了,他不能再不看、不听、不说了,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他清楚的知道,岳谦和那两个整日里连面甲都不摘的无名缇骑,到底要做什么。
季铎满是笑容的说道:“好事啊,都是好消息。”
“稽王还是留在迤北好。”季铎的话并不是模棱两可,他无诏,但他可以断定岳谦有诏。
季铎的态度很明显,我同意,我支持、我参与,大家一起干!
汉使帐内的四个人,彼此都松了口气,都是大明的臣工,都是替陛下干活,要是起了内讧,彼此争斗无碍,万一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他们此行四人,那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岳谦看向了窗外,颇为疑惑的说道:“这瓦剌人最近到底在搞什么?这宣府之战,都打了一个月了,也是没一点动静。”
瓦剌人没搞什么,瓦剌的太师也先,只是有点进退两难。
他不想回和林,那地方一到冬天,全是白毛风,活的极为辛苦,哪里有集宁、河套待的舒服?
但是不回和林,大明不动手,鞑靼人就要动手了,脱脱不花要立小王子为世子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草原。
也先和几个鞑靼王沟通无果,也先刚在京师、宣府碰的满头是包,现在打起来,也先也无必胜的把握。
他必须要走了,这是瓦剌四部共同的判断。
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法处理,朱祁镇。
带回和林,和林养不起这么尊大佛,瓦剌都快被朱祁镇给吃穷了。
不带回去,就这样没有任何赎金就送回去,也先也不甘心。
大明怎么能这么过分呢?连膳费都不肯出,多少把吃喝的钱给了吧。
但是大明就是不给。
北归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只有一个正统合罕,无法处理了。
“大石,我们借着送正统合罕回去的名义南下,沿途抵抗极其强烈,让我们损兵折将。”伯颜帖木儿侧着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继续说道:“我想,我们从一开始的思路,就错了。”
“真的想灭明,不是和大明攻伐,而是把这位正统合罕,送回去,正统合罕送回去,我们还有这么多的顾虑吗?”
“把正统合罕送回去!现在大明京师也在我们手里了!左右不过是再抓一遍罢了。”
“正统合罕会自己杀了于谦、石亨等人,正统合罕会自己的向南播迁,正统合罕,才是我们瓦剌最好的朋友!”
“就像是肯特山上猎鹰和牧羊人的一样。”
“一个很糊涂的牧羊人,才会让肯特山上的猎鹰吃饱,吃好。”
也先的眼睛逐渐瞪得极大!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说法,这个领悟,为何不能早一些说出来?
哪怕是在宣府之战之前,他只要把这位很糊涂的牧羊人送回去!
大明所有的地方,就会变成瓦剌这个猎鹰的食物,因为朱祁镇是个再糟糕不过的牧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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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再差劲儿,还能有现状这么糟糕吗?
大明在新皇帝陛下的带领下,正在从猎物变成猎人,他们的火炮、火铳的威力越来越大,而且夜不收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
不断的压迫着瓦剌人的生存空间。
漠南已经被夜不收的活动摸得很清楚了,尤其是沿路水草,甚至还有几个千户,死于夜不收的刺杀之中!
“现在也不晚。”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大明人常常嘲笑我们蒙兀人,为了争夺汗位,同室操戈,他们大明人,也做这些事。”
“建文年间,建文帝和明太宗皇帝为了皇位,将整个天下都打的稀巴烂。”
“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斗的你死我活,瓦剌正好借此喘息,大石,以为如何?”
也先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好!”
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应当派出三百人使团,将正统合罕送回京师,直到四夷馆,顺便带些牛羊牲畜,缓和与大明的关系。”
也先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让我们的好儿郎去送死吗?大明的新皇帝,可是好杀人啊。我们瓦剌儿郎前往大明,必然会被杀死。”
大明皇帝连瓦剌的使者都不放入城,一律乱枪打死。
这派三百人使团过去,大明皇帝一旦接走了他的大兄,那他这三百人,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完全没有。
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们若是不派人过去,把正统合罕交给那几个使臣,正统合罕,怕是更回不去了。”
“大明大皇帝陛下,先尊上皇、又削帝号、再废太子、炸正统帝陵,这一桩桩,一件件,咱们那正统合罕还回得去吗?”
“只要这正统合罕进了京,京城里有正统合罕的母亲,孙太后作保,就无事了。”
“整个正统一十四年,天下群臣皆为这位正统合罕的臣工,他们也会保着正统合罕活下去。”
“只有这位瓦剌人最好的朋友,正统合罕活着,我们瓦剌人才会有好日子过。”
伯颜帖木儿最近一直研究,该怎么送回这位正统合罕,他研究来,研究去,总觉得交给汉使,连集宁都走不出去,正统合罕就得一命呜呼。
这些汉使们,早就对正统合罕没有了一点点的敬畏之心。
也先看着悠远的天空愣愣的说道:“那你和正统合罕说一下,然后派三百人送他回京吧,无论如何这瓦剌,养不起他了。”
瓦剌贫瘠,养一个皇帝,消耗人力物力,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他也先都没那么享受过!
伯颜帖木儿走出了大帐,他其实和大明的一些人,一直有联系,郭敬、喜宁向草原走私钢羽火器,独石镇守太监韩政要向瓦剌人兜售情报,这些都有一个接收的人,这个人就是伯颜帖木儿。
而做这些事,不是仅仅宦官就可以。
伯颜帖木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写好了书信,交给了阴影中的一个人,低声的嘱咐道:“告诉你家家主,他们的皇上,不会交到汉使的手中,而是由瓦剌护卫,送回京师,请他放心。”
“还有,让你家家主,沿途打点,内外合力,务必保证能够顺利抵达京师!”
“是。”阴影中的人拿走了书信,没于夜色之中。
莫罗挑亮了烛灯,看着父亲愣愣的说道:“父亲,女儿想陪夫君一起回去。”
伯颜帖木儿一甩袖子转过头来,愤怒的说道:“胡闹!”
“你都瞧不起那厮,你跟他回去干什么?”
“女儿不想孩子夭折,迤北苦楚。”莫罗却是丝毫不畏惧,抚摸着肚子说道:“若是你不让,我就自己去,总归是能去的。”
伯颜帖木儿面目狰狞的说道:“正统合罕回京,必然是腥风血雨!你跟着去京师,就是去送死,你知道吗?”
“爹是为你好!女儿啊,你不要糊涂。”
莫罗却是摸着肚子继续说道:“不,我就要跟着一起回去。你们不就是想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他吗?”
伯颜帖木儿连嘴角都在抖动,指着莫罗几近歇斯底里的说道:“一个孩子!他在草原上,很容易就夭折了!就像那些从山崖和树上,掉落的雏鹰一样,我用一个孩子去控制你那夫君?”
莫罗却依旧是撅着嘴说道:“那夭折了,换个孩子假托就是了,你们天天弄这些阴谋诡计,那个李…李代桃僵,对,不是很擅长吗?”
伯颜帖木儿眼睛瞪得豆大,指着莫罗,连点了数下,愤怒至极的喊道:“你!”
伯颜帖木儿一甩手,最终叹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想去就去吧,到了京师,切记不要在草原上一样的骄纵。”
“若是天子盛怒,直接屠了稽王府,我会在杭爱山下,给你竖一个墓。”
“傻孩子啊,大明的皇位争夺,那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参与的吗?”
伯颜帖木儿深知女儿秉性,不让去,也会自己去。
“谢谢爹爹。”莫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向着正统合罕的营帐内走去。
她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争吵之声。
“朕不回去,无论如何,朕也不回去,那个庶孽!他是僭主!是篡位!朕回去了,他必然要杀了朕!”
“喜宁,你去告诉也先太师,朕跟他北归回和林,即便是在和林,朕也不要回京师那个龙潭虎穴!”
“他都废立、削朕帝号、废朕太子,甚至连朕的帝陵都炸了!朕回去,这庶孽,必然杀了朕!”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迎稽王回京!
莫罗听到这里,是非常失望的。
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为自己的孩子做个榜样。
她为什么要跟着朱祁镇回京?
喜欢朱祁镇?
当初的确是鬼迷了心窍,但是稍微了解后,是个人,都不会喜欢朱祁镇。
莫罗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孩子,瓦剌贫瘠,到了杭爱山下的和林,更加贫瘠。
那里的冬天又冷又苦,回去之后,孩子很有可能就夭折。
她一个妇人,孩子夭折了,因为侍候过朱祁镇,就只能下嫁了。
但是她的丈夫,是个怯懦的人,作为大明的皇帝,他居然不敢回到他的京师去,就因为那个颇有作为的弟弟吗?
喜宁在帐内,也是焦急万分。
他更不想回去,那个陛下会不会杀兄,他不知道,但是凌迟处死他这个宦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是也先显然对喜宁的谗言能力,已经变成了恐惧,所以坚决不留喜宁。
甚至瓦剌人,要把喜宁也一道送回去。
喜宁,也是瓦剌送给大明的礼物之一。
喜宁压根也逃不掉。
而袁彬站在在帐外,则是冷笑连连,这对君臣,可真是千古笑话,连自己呆了十四年的京师,都不敢回去。
但是喜宁和朱祁镇都是身不由己,他们不回去,也得回去。
次日的清晨,瓦剌北归动了起来,大明正统合罕,三百人的护卫,也向着京师方向而去。
岳谦等人一觉醒来,面色巨变,瓦剌人根本没跟他们沟通!在反复确认之后,确信了稽王就在回京的车驾之上。
三百人的精兵护卫,还能假托山匪劫难吗?
“臣等汉使,求见稽王殿下!”岳谦一行四人和二十余名随行人员,快马加班,追上了稽王车队。
莫罗的声音从车驾之内传来:“稽王身体有恙,不便见臣子,待到回京之后,再行拜见便是。”
季铎直接将刀刃抽了出来,大声的说道:“你是何人!胆敢替稽王殿下做主!”
风甚是喧嚣,呜咽呜咽的吹过了草原,扬起了阵阵的风沙,吹卷着车驾,慢慢的吹向了天的远方。
“怯薛护卫!”莫罗振声说道,瓦剌人已经将车驾团团围住。
季铎和岳谦,深吸了口气,退了两步。
他们还是见不到稽王,而袁彬更是无法接近太上皇。
还有人要保朱祁镇活着,那就是瓦剌。
是夜,瓦剌护送朱祁镇的车驾,来到了怀安城下,也未曾入城,就在陈外扎营了。
岳谦和季铎面面相觑,季铎阴狠的说道:“要不下毒吧,将这些人彻底毒杀,或者趁乱闯到车驾附近,杀掉稽王。”
季铎也不当谜语人了,他有些急了。
朱祁镇回到了京师之后,肯定要先治他克扣衣物之罪。
天地良心,他还嫌那些衣物脏呢。
克扣,克扣个屁!
岳谦看着瓦剌的营地,叹息的说道:“除非派大兵进剿,否者,这是三百怯薛啊,这两位是缇骑,你说三百缇骑,咱们这十来号人,打得过吗?”
季铎嗤之以鼻的说道:“怂货!你不敢,我来,子时之时,我会放火箭,然后一起冲进去,三百人而已,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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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皇命你无法完成,想想几个脑袋够陛下摘的!”
岳谦看着瓦剌的阵营说道:“咱们去是以卵击石,凭白送命!”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是我们还能左右得了的吗?”
“禀报陛下,万请圣裁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季铎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重重的一拳,锤在了树上:“妈的!”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瓦剌人居然直接绕过汉使,要自己派少量精兵护送。
军报连夜送到了京师,在早晨五更时分,在四百声开门鼓声中,大明京师伸展着身子,从睡梦中醒来。
而朱祁钰也来到了奉天殿内,准备今日的早朝。
兴安将岳谦、季铎的密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是十二骑送过来的。”
朱祁钰在等待着朝臣们上朝的时候,查看了密信,眉头挑动了几下,将书信还给了兴安,笑着说道:“瓦剌人里面也有聪明人。”
“陛下,此事如何是好?”兴安则完全没有陛下那么的乐观,这朱祁镇要是回了京,大明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如何是好?朕难道还怕他一个稽王不成?”
“你揣在袖子里的那两本敕谕也可以毁了去了,整日里带着,心惊胆战的。”
“陛下…”兴安面色变得阴刻起来,低声说道:“要不要让建平伯高远直接出兵进剿?”
“高远于国有功,你这是在逼他死。”朱祁钰否了兴安的这个提议。
朱祁镇此刻依旧是稽王,是大明的王爵,无故擅杀王侯,高远必须要死的,朱祁钰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宽宥他。
毕竟朱祁镇不是普通的亲王,人家做了十四年的皇帝。
弑君这件事,还是自己来办好了。
朱祁钰话锋一转,十分确定的说道:“迎稽王回京,朕要在太庙,将其斩首,告慰列祖列宗。”
他在京城搞了这么多的幺蛾子,又是削帝号、又是废太子,又是炸陵寝,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从来都是料敌从宽,在战棋推演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天子北狩】都被设定为了一个结局。
他当然考虑过朱祁镇逃出了他布局的天罗地网。
他在京师布局了这么久,就是怕自己在迤北的布置失效了。
他在京师摆了一个龙门大阵,等着他!
可朱祁镇在迤北逃过一劫,回到京师就能躲得过了吗?
朱祁钰是不惜名的,但是他却是爱惜人的,建平伯高远为国血战,不是用来坐这等脏事儿的。
这些军士损失一个,朱祁钰都要心疼许久。
朱祁钰更不怕担责任,他更不怕被骂。
即便是被骂,他就不是大明皇帝了吗?
朱棣在南京也天天被骂,但是耽误朱棣是皇帝这件事了吗?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上朝吧,这事儿,今天就议一议。”
兴安面色为难,还想再劝,但还是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上朝!”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在于谦和陈循的带领下,行了个稽首礼。
朝廷的氛围总体是宽松的,朝臣们面色也没有多少紧张。
陛下最近炸了天寿山正统帝陵这件事,街头巷尾倒是传开了。
“朕躬安,诸平身。”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陛下,稽王墓违制,臣请黄瓦换绿瓦,以正礼制。”
这就是于谦说的找补,朱祁钰是皇帝,炸个没人的空陵寝罢了。
陛下,总是没有错的。
胡濙把票给补上了,帝号都削了,补个降等的手续,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群臣们权当不知道陛下已经把陵寝炸掉了,眼观鼻、鼻观心,装糊涂的功夫,那是一流。
一个个都是师爷。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兴安大声的喊道:“今日朝议,瓦剌护送稽王回京,已至宣府怀安城下扎营,议。”
群臣猛地抬起了头,看向了宝座上的陛下。
这怎么突然好好的,大明正在锐意进取,大明中兴之象,越来越明朗,这怎么会,突然之间稽王就回京了?
他回来干啥啊!
于谦立刻出列说道:“陛下,瓦剌狡黠,此乃破城诡计!臣以为,应当令建平伯高远出宣府,立刻将其剿杀!紫荆关之例,就在去岁,臣请明旨!”
于谦没有等,他完全不知道此事,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真假,但是甭管真假,这件事,只能是假的!
他以为陛下需要一个背锅的臣子,那他这个废立皇帝的权臣,不正合适吗?
正好京畿地区的农庄法,已经推行完了,于谦没有犹豫,拦下了这个责任。
甭管真假,即便是以后,天下罪之,也是他这个权臣所为。
陛下正好把他推出去,午门斩首。
一如当初汉景帝因为削藩,引得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汉景帝斩晁错安天下。
不是清君侧吗?
皇帝自己清了君侧,你们继续闹事,就是起兵造反了。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于谦归列,开玩笑,他甚至都不舍得建平伯高远死,又怎么让于谦去死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有密信,此事非虚,礼部尚书胡濙,你准备迎稽王回京的礼制。”
“陛下!”
于谦面色惊变,一旦朱祁镇回京,大明立刻陷入前元同室操戈之窘境,朝堂之上,立刻就会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党祸,就在眼前。
于谦长揖在地,俯首帖耳,高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于少保勿虑,朕已有决断,归班吧。”朱祁钰依旧非常平静的说道:“诸位爱卿,准备准备,迎稽王回京!”
胡濙眼神闪烁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此事兹事体大,礼制繁琐,也未有先例!臣纵观青史,也未有迎回被俘天潢贵胄的礼制。”
“臣回去之后,得慢慢的翻翻书,查一查,到底该怎么迎回,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啊,陛下。”
“臣请陛下宽宥几日,臣尽心准备。”
胡濙什么人?
胡濙是四朝老人,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
他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他以为陛下是为了在天下群臣面前,留下一个朕不打算弑兄的名声,那胡濙自然要给陛下分忧。
这宽宥几日,岂止是大有可为?
那做什么事的理由,海了去了。
稽王病重死在了迤北,也是个说辞!
朱祁钰却是挥了挥手说道:“一切从简就是,从德胜门入。”
“瓦剌人不得擅入,待到迎回稽王,石亨,你领四武团营,驻扎德胜门外,立刻将瓦剌怯薛精锐三百,尽数扑杀。”
石亨一愣,这还有战功可以拿吗?
他随即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胡濙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完全无法领会圣意,他更加不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甚至连宽宥几日都不给,就要直接迎回吗?
这时间太紧了,下毒都来不及啊!
他们压根就没想过,陛下打算将朱祁镇,拉倒太庙里去,明正典刑。
朱祁钰打算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亲手把朱祁镇给宰了。
告慰天地、社稷、宗庙。
在这件事上,朱祁钰是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妥协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稽王伏诛 天公地道!
京师忙碌了起来,在稽王回京的消息传开之后,整个京师就变的沸沸汤汤。
各坊之间,隔三差五之家,挂上了缟素,大明的百姓是极其含蓄的,他们用门前悬挂缟素,来表达自己对那个稽王回京的不满!
京营也开始调度,石亨为了求稳,还专门调动了老营两万军士,这些都是能征善战之人,两万对三百,石亨会用炮火,将走到京师门前的瓦剌人撕碎!
当初瓦剌人大兵压阵,都没能进了京师的门,现在也是休想!
不是你带这个已经被废了皇帝号的稽王,就可以进来的!
而朱祁钰则继续在讲武堂办公,胡濙前去准备礼制,既然一切从简,那就简到底,胡濙干脆准备了一张桌子。
让稽王盖章用的,陛下肯定准备一些圣旨,让稽王用印。
胡濙拿不准主意,思前想后,还是坐不住,就奔着讲武聚贤阁去面圣。
他还没走到讲武堂,就碰到了于谦、金濂、王直、石璞等人,刑部尚书俞士悦在忙着稽查私盐盐引之事,连早朝都没参加,忙得昏头转向。
但是俞士悦该有的政治敏锐度还是有的。
在胡濙要进讲武堂面圣之时,俞士悦从御道跑来,一边跑还一边说:“等我下,等我下。”
“你们不地道啊,这么大的事,我忙着陛下的差事,都不喊我一声!”
俞士悦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抱怨,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是在大明这个锅里吃饭,怎么就不喊自己呢。
这要是来得晚了,到时候在陛下心里拧上了疙瘩,那自己这尚书,岂不是当到头了?
这官舍刚住上,冬天暖阁还没体验过呢。
“我们也刚到。”胡濙摇头说道:“走吧,一起进去吧。”
朝臣们在讲武堂门前,走了进去,往日里喊打喊杀的操练声没有了,讲武堂内安静到了极点。
几乎所有的讲武堂军将们,都集中在聚贤阁下的小广场上,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
讲义堂的掌令官站在左侧,讲义堂的军官站在右侧。
一片肃杀之风。
讲武堂的军将们,训练了这么久,他们是陛下手中长剑,他们认为自己到了为陛下尽忠的时候。
天子的剑,指向哪里,他们就杀向哪里!
哪怕是那个人是曾经的天子,那个人是大明的稽王。
了却君王天下事,不就是军士们的宿命吗?
而六部尚书的身后也站了近百名的在廷文官,今日大约是办不了公务了,天大的事,等着陛下拿主意。
几乎所有人的在廷文武都来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下,等待着如临九霄的陛下拿主意。
“兴安大珰,我六部尚书联袂而来,请求觐见陛下。”胡濙一马当先,对着守在门前的兴安说道。
兴安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咱家去通禀。”
兴安当然知道群臣为何而来,这稽王回了京。
这天下就好不了了,他们不希望稽王活着。
削帝号这件事,人人有份。
托名山匪流寇也好,还是直接装傻充楞也罢,将其剿杀在京师城外,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兴安没一会儿就出来说道:“诸位明公、诸位勋臣,请进,陛下写完了。”
“参见陛下。”诸臣上了二楼,赶忙行礼。
朱祁钰示意诸位平身就坐。
群臣都看着他们的皇帝,等待着朱祁钰的一声令下。
朱祁钰则十分平静拿出了一卷圣旨说道:“这是朕替稽王写的罪己诏,胡尚书,麻烦你到时候拿着,让稽王用印。”
让稽王现场写罪己诏,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了,干脆朱祁钰给他代笔了。
胡濙接过了那封卷好的诏书,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再次对着俞士悦说道:“你领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巡查,防止有人借机生事,偷窃、强劫,立刻抓拿、收监查补。”
俞士悦俯首领命。
“昌平侯,你让掌令官和军将们散去吧,他们还是军生,若是要观礼,昌平侯你组织他们去观礼。”朱祁钰又对着杨洪安排了讲武堂之事。
下面站的笔直的军士们,朱祁钰自然是看到了,但是这都是大明的未来,做脏事,脏了他们的手。
杨洪面色犹豫了下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将调兵火牌交给了于谦说道:“令建平伯高远将车队团团围住,不可放走一人,也不可让任何人接近。”
于谦接过了火牌,还想劝,但是他还是俯首领命。
显然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道火牌说道:“卢指挥,你带缇骑,从德胜门至金水河桥,再至太庙,隔出一道人墙来,朕要带稽王去太庙,祭列祖列宗。”
卢忠接过了火牌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对着兴安说道:“准备三尺剑十一柄,让无名缇骑,跟随朕去太庙。”
兴安眉毛一挑,愣愣的问道:“是仪剑吗?”
仪刀、仪剑,俱不开锋,都是仪仗用的。
朱祁钰摇头说道:“要开刃的。”
兴安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了制式永乐剑,长三尺重四斤,锋利无比,乃是当年太宗皇帝征战沙场所用,不知道陛下觉得是否合用?”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颇为好奇的说道:“哦?还有永乐剑?开刃了吗?”
“在内承运库,保养极为妥帖,锋利无比!一共有二十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就它了。”
至此,群臣们才松了口气,在太庙里带着十一名缇骑入太庙,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不言而喻。
自然是要太庙杀人!
但是胡濙立刻开始挠头,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按照礼制,找补到根脚来!陛下英明无损,功业无暇,才是胡濙这个礼部尚书要做的事。
他忽然眼前一亮。
朱祁钰笑着说道:“诸位,各司其职,稽王,明日归京!”
朱祁钰给朱祁镇布下了龙门大阵,在迤北逃脱了天罗地网,在京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还能逃得过去吗?!
稽王的车驾获得了通行的文书,在宣府强兵的团团围住之下,向着居庸关而去。
莫罗看着躲在角落里的朱祁镇,重重的叹了口气。
“皇上,吃点东西吧。”莫罗对着朱祁镇说道。
朱祁镇如同吓到了一样,立刻高声喊道:“不,我不是皇上,叫朕…叫孤稽王!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这饭菜里一定有毒!孤不吃!”
此时的朱祁镇就像是煮熟了红虾,蜷缩着身子,躲在车架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肩膀一耸一耸,面如金纸。
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京师是龙潭虎穴,朱祁镇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但是,又能如何呢?
瓦剌人要送他回京,捣乱也好,向当今陛下献礼也罢,朱祁镇早已身不由己了。
自从他在宣府城下,扣杨洪的门的时候,今天其实已经注定了。
朱祁钰不是历史上那个顾忌亲亲之谊的明代宗,他为了皇权也好,为了大明京师无辜的五十万军士民夫也罢。
在朱祁钰眼里,朱叫门必须死。
“不要杀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想争皇位,我什么都不想,回迤北,回迤北!那僭主,他一定会杀了我!不,是陛下,陛下一定会杀了我的啊!”
朱祁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惊恐的躲藏在车驾的角落里,离京师越近,他就越是恐惧。
莫罗放下了碗筷,好在距离京师,已经没半天的路了。
到了大明京师,朱祁镇这惊厥之症,找个太医能给看好吧。
朱祁镇有惊厥之症,在土木堡就犯了这个病,当时莫罗照顾的,到了京师城下,朱祁镇被现在的大明天子,被打了火铳,吓得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也是莫罗照顾的。
现在这惊厥之症,又是犯了。
朱祁镇非常擅长逃命,但是他已经无处可逃。
莫罗有些叹息的看着朱祁镇,她知道自己选错了夫君,这人虽然是皇帝,但是连普通人的胆量都不如。
想来也是,要有胆气,还能做出叫门叩关这等事?
莫罗对朱祁镇也是失望透顶,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罢了。
车架停止了德胜门前,兴安领着人早就恭候在此。
兴安看到车架缓缓的停在了自己面前,高声说道:“请稽王下车,更服束发!”
兴安见车里没什么反应,再次高声说道:“请稽王下车,更服束发!”
莫罗看了眼蜷缩在车角嘟嘟囔囔的朱祁镇,颇为无奈的说道:“稽王殿下不曾有亲王服饰,不知大珰可有准备?”
兴安眉头紧皱,怎么是个女人回话?
他探着头看了眼,里面的确是一个穿着皇帝常服的人,他俯首说道:“稽王乃我大明亲王,不可批左衽、披头散发入京,此乃华夷大防!”
“把衣服拿上来吧,我来伺候殿下更衣束发。”
莫罗艰难的给朱祁镇换上了衣服,便帮着朱祁镇梳着头发,叹息的问道:“大珰,敢请问,如此多的刀兵,不让瓦剌兵入城,我这个瓦剌公主,也进不得城吗?”
“在草原上,即便是最凶狠的部族,也不会对女人和车轮以下的孩子出手,难道大明乃天朝上国,也不放过我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吗?”
兴安再次回话说道:“陛下明旨,公主可以随同入城。”
莫罗的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给朱祁镇梳头的手也变得快得多了,她给朱祁镇梳好了头发之后,换上了兴安送来的衣服,入城去了。
朱祁镇一言不发,颤颤巍巍的看着车窗之外的兴安,在他眼里,兴安比魔鬼还可怕!
人激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这是短暂失语。
朱祁镇现在就说不出话来,他嘴唇一直在哆哆嗦嗦,脸上的肌肉,偶尔会用力的抽搐一下。牙关不停的打着颤。
并不是莫罗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害怕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惊厥之症,朱祁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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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看着打扮的差不多了,俯首说道:“还请稽王下车。”
莫罗可以入城,但是不能随行,她被人专门领着引到了观礼的午门五凤楼上。
今天日头正好,孙太后带着稽王府稽王妃嫔四人,也在午门之上观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杀人必须诛心
朱祁镇一步步的走下了车,曾经做了十四年的天子,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君王典范四个字,让他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德胜门内。
缇骑们排成了一堵人墙,防止百姓们闯入兵道之上,而朱祁镇一步步的走着,他惊恐至极的看着周围。
他有些愤怒!
那些过去只知道趴在路边磕头高呼万岁的百姓,居然用那么凶狠的眼神在看着他!
但是他又极度的害怕,要不是缇骑们站成了人墙,这些百姓们,怕不是要将他撕碎了吗?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偶尔还会哆嗦一下,他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比如他一直厚待的会昌伯孙忠,他并不知道,孙忠不愿意住小时雍坊的官邸,直接跑回山东去了。
他一步步的往前走着,只看到了一双双择人而噬、恨不得把他撕成粉碎的眼睛,他惊惧万分,惊惧的加快了步伐。
但是天子典范里,又不允许他跑,他不停的快步的走着,终于转到了长安门外的御道之上,这条路,他十四年来,走过很多次。
他终于安定了心神,他看到了那些当初跪在自己面前的臣子们,就站在御道两侧。
只是,这些臣子们目光闪烁,目光复杂,一方面朱祁镇是他们效忠了十四年的君王,另外一方面,这是个罪人,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朱祁镇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声音,他继续向前快步的走着。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长安门和承天门,那里有金水河,金水河桥上,站着三个人。
他的弟弟,就站在拱券汉白玉石桥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个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一样。
另外一个人是兴安,他刚才在德胜门外见过。
而最后一个人则是胡濙,这个人没什么变化,但是胡濙桌前压着两封圣旨。
朱祁钰站在白玉石桥上,歪着头看着朱祁镇踉踉跄跄的模样,眉头紧皱的问道:“这是稽王吗?可曾验明真身?”
兴安俯首说道:“验明真身了。”
“此仓惶忐忑模样,可为天子乎?贻讥后世也。”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
这么个人,也配当皇帝吗?
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回自己家,都能吓成这个模样?
死的时候,都不能体面些?
历史上的朱祁镇回来,那是一路鲜花似锦,某些人无不喜悦。
明代宗局限于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宗族礼法之中,对于亲亲之谊笃信不疑,直到被反复背叛,才呜呼哀哉,大势已去。
但是现在什么局面?
削帝号、废太子、炸陵寝这一件件事摆在这里,朱祁镇怎么能不怕?
胡濙上前走了几步,大声的说道:“天宝之乱,安史为祸社稷,玄宗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尊玄宗为太上皇帝。肃宗收复两京,迎还上皇。”
“上皇遂降楼,抚肃宗而涕泣,辞黄袍,上皇自为肃宗着之。肃宗伏地,顿首固辞。”
胡濙这段说的是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华夏一片涂泽,唐肃宗继位,克复两京,然后迎回了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和唐玄宗相拥而泣。
唐肃宗说是要把皇位还给唐玄宗,唐玄宗辞黄袍,平切亲自给肃宗批到了身上。
胡濙继续高声喊道:“唐玄宗曰:天下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余龄,汝之孝也。”
“今日稽王归京,帝曰:虑堕狡寇计,故简其礼。大兄入城,朕心甚慰,告天地、社稷、宗庙,方为江山社稷安泰。”
“请稽王落印。”
胡濙读完了仪注,这不是陛下的圣旨,乃是礼制注解,大典之前,必然要说明的东西。
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皇帝的说辞,考虑到稽王中了敌人诡计,兵败如山倒,简化了礼仪,稽王入了城,皇帝知很高兴,要告诉天地、社稷、宗庙。
至于为什么高兴呢?
当然高兴了!
胡濙将两封圣旨铺在了桌上,第一封是朱祁钰给朱祁镇代笔的罪己诏,第二封则是禅让皇位圣旨。
这一封禅让圣旨,就是当初岳谦捧着在奉天殿宣读,伪造的那份儿,没有落印。
私自刻皇帝的印信,那是大不敬,盗窃者绞,伪造者斩。
朱祁钰并不需要这封圣旨,但是朝臣们需要。
当初瓦剌南下围困京师,废立皇帝,乃是群臣们不得已之举,若是这封禅让皇位的圣旨上,没有印。
群臣们,就依旧是废立之大恶。
朱祁钰站在台阶上,看着瑟瑟发抖的朱祁镇,这么个废物也能夺门?
朱祁镇颤颤巍巍的从袖子里取出了玉印宝玺,半个手掌大小的玉印,并不是那么沉,但是朱祁镇还是拿不稳。
他没有沾印泥,就直接盖上了,胡濙扶额,示意宦官上去帮忙。
朱祁镇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宦官小田儿,他扶住了朱祁镇的手,将两个印盖上。
胡濙将两封圣旨收了起来,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封罪己诏,一封禅让圣旨,总算是把缺的那些礼制,完全补全了。
很快就有宫人抬走了长桌。
朱祁镇颤颤巍巍的走上了外金水河桥。
朱祁钰也没什么跟朱祁镇好唠的,一甩袖子,说道:“随朕来,见大明的列祖列宗吧。”
朱祁钰主要是想送朱祁镇去见朱元璋和朱棣。
“噗通。”朱祁镇的印玺落入了水中。
朱祁镇猛地打了个哆嗦,皇帝还没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分的害怕了。
皇帝一说话,他直接一抖,手中的印信,直接滚落到了金水河之内。
“孤的玺,孤的玺。”朱祁镇伸手就去捞。
朱祁钰走了两步,看着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捞印玺的朱叫门,就是连连摇头,捞上来,你还是皇帝吗?
他走了过去,拉住了朱祁镇,低声说道:“朱祁镇,再捞就落水了。”
朱祁钰要带着他前往放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前,他本来打算将诛国贼的地方,放在长陵,也就是朱棣的墓前。
但是一想到,朱元璋的墓地还在南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需要做的是,送朱祁镇去见列祖列宗,不能只见朱棣,不见朱元璋。
朱祁镇被这一拉,吓的浑身颤抖不已,缩了缩身子,居然跌在了地上,又缩了几步。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睛,站在了五凤楼的凭栏处,紧紧的抓着栏杆,愤怒不已的看着金水桥上的这一幕。
“庶孽猖狂!太猖狂了。”孙太后愤怒的握着手中的凭栏,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朱祁钰已经在朱祁镇入京之前,做了所有妥善的安排,孙太后甚至连任何一个朝臣都无法联系。
钱氏无不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她的眼角流下了眼泪,滴落在了地上,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一旦做了,稽王府上上下下,连四个幼儿都保不住。
她现在是稽王妃,是稽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指望,她只能看着。
朱祁钰看着跌在地上的朱祁镇,平静的说道:“站不稳了吗?你带着大军驻跸意决战的时候,怎么就能底气十足呢?”
“缇骑!”
朱祁钰振声说道:“带稽王前往太庙!”
朱祁钰一甩袖子,向着太庙方向而去,正如石亨所言,现如今的朱祁钰走起路来,是为龙行虎步,步步生风。
卢忠往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朱祁镇的脑袋,其余的无名缇骑,将朱祁镇的四肢抓了起来,抬着向着午门而去。
朱祁镇一直在挣扎,他看到了孙太后,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奋力的挣扎了起来,他歇斯底里的喊着:“母亲救朕!母亲!”
孙太后的眼泪止不住的滴落,她想救,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朱祁镇在奋力的挣扎着,但是朱祁镇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大明最精锐的缇骑?
缇骑们迈着极其稳健的步伐,抬着朱祁镇,向着太庙方向而去。
太庙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关闭,之后是宫殿的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关闭,整个太庙祠堂之内,灯火通明。
朱元璋、朱棣、朱高炽、朱瞻基的画像高悬,而在灵位之下,则是大明的历代功臣,这些都是配享太庙功臣。
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张玉、朱能、刘基刘伯温、郭英等等,大明的历代忠臣,享帝王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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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只有刘基刘伯温一人是文臣,其余皆为大明武勋。
朱祁钰取了九根香烛点燃,插在了铜鼎之内,随后他转过身来,厉声说道:“跪下!”
朱祁镇哀嚎一声,整个人向后窜去,他惊恐万分的向着太庙之外跑,但是却被缇骑们的人墙所拦住。
几个缇骑将其擒住,放在了宗庙画像灵位之前。
朱祁钰指着太宗庙庭空缺的位置,十分沉重的说道:“本来,这里还有一个地方,是留给英国公张辅的。”
“永乐四年,张辅灭胡朝,太宗文皇帝封张辅为国公,赐下世券,许世袭罔替,并留下遗诏,待到张辅去世之时,配享太庙。”
“张辅随你征战迤北,你却将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葬送在土木堡!这是你给瓦剌老丈人的彩礼吗?”
“如此丰厚!”
“清理尸骨之时,连英国公的尸首都找不到!”
“你让朕如何面对那尚且九岁的英国公张懋!”
“你怎么对太宗文皇帝交待!”朱祁钰振声喝问道。
朱祁镇被这一声爆喝吓得就是直哆嗦,趴在一个蒲团上,不停的磕头,大声的说道:“朕…孤是受奸佞蒙蔽,都是那王振,对,都是他…他跟孤说,让朕亲征,张显武德,对就是这样!”
“强词夺理!”朱祁钰再次愤怒的打断了朱祁镇的狡辩,啧啧称奇。
他低着头看着满是惶恐的朱祁镇,满是嗤笑的说道:“朕从未见过你这等人,真的此生仅见。”
“朕来问你,是王振让你准备五日就立刻京师拔营亲征,只带七日米粱,穿夏衣,亲征的吗?是王振让你驻跸意决战,在土木堡无水源之地扎营的吗?是王振让你移营的吗?”
朱祁镇眼睛一亮,猛地点头说道:“是他,对,就是王振,大伴跟我说,说,速战速决,兵贵神速,他就是这么说的。”
人的下限到底有多低呢?
朱祁钰终于在朱祁镇的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之屑。
这里是太庙,即便是朱祁钰这个魂穿而来的人,在这里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对祖先的尊重,但是朱祁镇,却可以如此泰然自若的说着谎话。
“恬不知耻!”朱祁钰厉声说道:“你作为大明皇帝!居然在敌营之中,不自刎以谢天地、社稷、宗庙,却三度叫门叩关宣府、大同、京师!朕来问你!”
“这也是王振那已死的冤魂,让你做的吗?!”
朱祁镇低着头惶惶不安的四下看着,然后猛地抬头说道:“是喜宁!对就是喜宁,他哄骗孤,说孤不做,瓦剌人就会杀了孤啊!”
朱祁钰气笑,摇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死?”
“额…额…”朱祁镇有些慌张的向后一坐,开始不断的后退,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之前儒雅随和的郕王弟弟,现在已经变成了皇帝,吾与凡殊的大明天子!
他今天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太庙,因为,这个弟弟,今天要杀他!
朱祁钰看着朱祁镇,这副模样,是朱祁镇本人了。
他从兴安手中拿过了永乐剑,摇头说道:“胆小如鼠。”
他猛地拔出了永乐剑来,一道寒光在整个宗庙之内闪过,朱祁钰提着三尺剑,向前一步步的走着。
而朱祁镇一直在后退,他很快就退无可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无名缇骑们站成的一道人墙。
朱祁钰手中的剑往前一递,送进了朱祁镇的右胸膛,用力一拧,然后猛地拔出。
血液激射四溅而出。
朱祁镇只觉得胸口一疼,便看到了血液汩汩流出,然后他用力的捂着自己的胸膛,想要止住血流如注,但是无济于事,胸腔如同漏气一般,他感觉到一种极其剧烈的窒息感,开始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想要缓解那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一股股浓血从咳嗽声中不停喷出,洒在了地毯之上。
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瞪着眼睛看着朱祁钰,脚无意识的登了两下,失去了知觉。
血液染红了整个地毯。
兴安是个办事很周全的人,他知道陛下要在太庙杀人,专门准备了三道厚重的地毯,主要是朱祁镇的血很脏,流到太庙里,怕污了太庙。
兴安凑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有摸了摸颈部脉搏俯首说道:“陛下,稽王已然死透了。”
朱祁钰将永乐剑在朱祁镇身上擦了擦,插了回去。
他看着朱祁镇的尸体,良久无言,当然不是猫出耗子,假慈悲。
他没有把之前削太上皇帝号的那一套不孝、不悌、不仁、不义那套说辞再说一次,就是说给天下人看的。
他今天关起太庙的门来,就是为了关起门来说老朱家的话。
看看这太庙的庙庭,配享太庙的除了刘伯温之外,全是武勋!
大明对战败的惩罚,就只有死亡!
朱祁镇敢将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的全军覆没,还有脸回来,朱祁钰当然要杀他!
朱祁镇,这一死,做出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朱祁钰打开了太庙的大门,几个缇骑已经将朱祁镇的尸体卷了起来,再次抬了起来。
胡濙作为六部之首,带着群臣等在太庙殿外,看到宫门打开,缇骑们抬着人走了出来,面色一喜,但是很快,他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伤。
他带着群臣俯首说道:“陛下,稽王获罪于天,罪大恶极,谋反、谋逆、谋大逆,但是陛下,何至于大义灭亲啊!”
“陛下!”
胡濙是做什么的?专门为陛下补票的,陛下干了这件事,自然要有由头,这大义灭亲,就是天大的由头。
胡濙面色悲痛的说道:“陛下,这按亲王制下葬?”
朱祁钰摇头说道:“按民礼下葬吧。”
稽王,稽,察也。
那是观察朱见深的,和朱祁镇有什么关系呢?
“那谥号呢?”胡濙再问。
“戾吧,就叫稽戾王吧。”朱祁钰信步走向了太庙。
“臣领旨!”胡濙松了口气,拿出了一摞的圣旨,请朱祁钰用印,胡濙都给陛下准备好了,杀了人之后,善后的事儿,不是臣子们的本分吗?
难道洗地,还用陛下亲自洗?
这大义灭亲,就是胡濙开始为大明皇帝洗地…善后的定性了。
稽王伏诛,天公地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抓捕喜宁的超级长跑
礼部尚书胡濙,在宗族礼法里找到了三条,足以定稽王罪名的罪状,连稿子都写好了,就等着陛下杀人之后,胡濙找陛下戳个章,手续就完整了。
至于拦着陛下杀人?他不敢,陛下又不是拿不起刀的人。
谁想拦谁拦,反正他不拦。
这三个罪名,第一条,名为谋反,注解为:谋危社稷,谋反从来不单纯指的是反皇帝,谋反是企图危害君主或国家。
虽然稽王过去是皇帝,皇帝有谋反的吗?
也不是不可以,谁让稽王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呢?
第二条,名叫谋叛,指的是谋背国从伪,图谋叛国、投降敌对王朝。
而且稽王实实在在的在宣府、大同、京师德胜门外,做下了背国从伪之事。
这一条是结结实实的,而且还有条例注解,为谋叛上道。
上道即为已实施罪行,稽王叫门叩关,不是谋叛上道是什么?
第三条,名为谋大逆,谋毁宗庙、山陵、宫阙,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罪名,可以理解为颠覆国家。稽王战败土木堡,大明岌岌可危,又三次叫门叩关。
这三条都是死罪不赦之罪。
陛下杀稽王,大义灭亲,天公地道!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秉持着谁在台上支持谁的态度,自然要给陛下找齐了稽王的罪名,让陛下功业无垢。
陛下只需要下了印,赐下戾谥的圣旨,随着稽王的罪己诏,通过大明四通八达的驿站,传递四海。
胡濙长长的叹了口气,陛下真的是太刚强了。
若是稽王死在北镇抚司,或者路上,那这个说法就可以很是圆滑了。
会和当年南京的事儿一样成为无头公案。
朱棣当年,到底有没有烧死朱允炆?
胡濙是亲历者,但是他是不会说的,甚至不会在任何文书中,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影响太宗文皇帝的英名。
胡濙就是这样一个人,谁在皇位,他就支持谁。
但是陛下就这样明明白白的将朱祁镇杀死在了太庙之中。
但是胡濙突然想明白了,陛下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
做皇帝何必遮遮掩掩呢?赵光义的斧声烛影,给大宋惹下了多大的祸根?
朱祁钰忽然愣愣的问道:“兴安啊,喜宁呢?小田儿朕见到了,喜宁去哪了?”
他还记得呢!要把喜宁千刀万剐的!
“小田儿现在在午门外,喜宁在宣府外就逃了,现在下海捕告示吗?”兴安赶忙回答道。
喜宁,跑了。
喜宁比朱祁镇还能活,在怀安城外,喜宁偷偷地溜走了。
“下海捕告示吧,把这个人的特征描绘清楚,生死都要。”朱祁钰点头。
跑?
只要他还在大明的地界里,他就跑不掉。
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拿了,明正典刑!
朱祁镇都死了,喜宁还能逃到哪里去?!
“孙太后诏礼部尚书胡濙问话,而且孙太后还想问小田儿话,陛下。”兴安低声说道。
“想问,就问清楚吧。胡尚书,去一趟吧。”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
胡濙面色为难的说道:“臣遵旨。”
怎么这些事,都让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摊上了呢?
于谦看着朱祁钰身上的血迹,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劝仁恕之道,大成功了。
结果全是幻觉,陛下对百姓足够的宽仁,刚强却是丝毫不减。
做事依旧是丝毫不留余地。
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问完了话,只有小田儿比较特殊,请示了陛下之后,同样押送到了慈宁宫询问。
孙太后又招来了礼部尚书胡濙,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胡尚书,你也是四朝老臣了,本宫就问你,我儿,死了吗?”孙太后的表情是极为哀痛的,但是声音还算平静。
她揉搓着后脑勺,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整个后脑勺的头皮,都是一阵抽痛。
庶孽皇帝,太猖狂了,居然在太庙杀人!
胡濙俯首说道:“死了,陛下大义灭亲,手刃稽戾王。”
这个性质是绝对不能变的,无论孙太后说什么,这件事错在稽戾王。
慈宁宫里安静到了极点,掉跟针都能听到,但是胡濙说的很清楚,大义灭亲。
孙太后的头皮阵阵发麻,一阵阵的抽痛,她深吸了口气,嘴角还在抽动,但是却是一言不发的看着胡濙。
连胡濙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
孙太后出神的看着宫外,叹息的说道:“你知道我儿在迤北过得如何吗?为何我看他面色发白,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
“按照汉使的奏疏和小田儿的交待,稽王在迤北的日子,受尽了苛责,应当是回城的路上,也未服用水食。”
大明皇帝想干什么?
自然是北伐,胡濙的回答直接将罪过,砸在了瓦剌人的头上。
孙太后猛地睁开了眼,向前探着身子,瞪着大眼,极其愤怒的说道:“那个跟着我儿一起回来的瓦剌女人呢?告诉皇帝,本宫要她死!看护我儿不力!”
“她该死!”
胡濙深吸了口气,太后这个样子,他未曾见过,但是四十年的朝堂常青树,立刻就知道了太后到底在问什么。
他在须臾之间,就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胡濙十分沉着的说道:“陛下说,瓦剌女子本该死,可怀了稽戾王的孩子,若非如此,那女子,早就死于德胜门之下了。”
“哦。”孙太后反而未曾生气,她的表情从暴怒慢慢的恢复了平静,似乎是有些怅然的说道:“是本宫,欠考虑了,还是陛下勇武、英明,做事周全。”
“今日之事繁多,本宫心绪不定,你且先退下吧。”
胡濙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告退。”
慈宁宫内变的十分的平静,那么多的缇骑排成了人墙,而且直接由午门排到了太庙之下。
孙太后自然是认得永乐剑,陛下想要做什么,她多少猜到了些。
但是她拦得住吗?!
陛下在朝堂之上,朝议迎回朱祁镇之后,整个京师一片素缟。
从文华楼望出去,数个坊间夜里都挂上了白灯楼,那些灯笼,照亮了土木堡天变中死不瞑目的亡魂们,回家的路。
京营在皇帝的手中立刻就动了起来,枕戈待旦,稍有异动,就是大军入城。
缇骑们、军官、掌令官、在廷文武闻风而动,赶到了讲武聚贤阁下,随时等待皇帝一声令下,就会取了他儿子的脑袋。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就是缇骑、军官、掌令官、大明京营,真实写照。
当安排了部里之事之后,六部尚书带着大量文官立刻到了讲武堂里,请求觐见。
天下可还有对她儿子忠心耿耿的朝臣?
至少在京师并没有。
至少六部大九卿,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儿子说那么一句话。
是朝臣不忠吗?
但能怪到朝臣头上吗?
孙太后坐直了身子对着宫宦们说道:“这几日,本宫要吃斋念佛,为我儿超度,有什么事,也莫要打扰了。”
“是。”众多宦官领命。
胡濙走出了慈宁宫,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后并没有问,葬礼何制,何等谥号,人都已经死了,再谈这些,便无甚意义了。
胡濙匆匆前往了太庙,正好迎面碰到了朱祁钰,准备打马前往讲武堂。
他赶忙迎了上去复命,事无巨细的将慈宁宫里的事儿,说的明明白白。
“圣旨都下了印,发下去吧。”朱祁钰听着胡濙的问话,也算是知道了孙太后,并不算管朱祁镇的身后事了,也管不着了。
对于孙太后而言,甚至孙忠家里也不再那么重要,如何保证自己的血亲的孙子,活下去,就是孙太后现在最大的事儿。
朱祁镇的罪己诏,朱祁镇的谥号,朱祁镇的以民礼葬这些圣旨,都在文渊阁压着了,可以通传天下了。
杀人,自然要诛心。
胡濙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还有一事,稽王府还有几个王妃嫔,膝下无子,是按着旧例一并殉葬吗?”
朱祁钰想了想摇头说道:“稽戾王已经削籍为民了,没必要殉葬,就在稽王府待着吧,大明不缺她们那点口粮。”
朱祁镇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为人称赞的事儿,那就是停止妃嫔殉葬。
但是朱祁钰却是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的唐贵妃就被朱祁镇给殉了。
若非汪皇后有个女儿还未长大,汪皇后大概也是要殉葬。
而且朱祁镇停止妃嫔殉葬这件事,到底是朱祁镇本身下的敕,还是他的儿子朱见深下的圣旨,给他废物老爹脸上贴金,也无法考究了。
“陛下仁善,德被天下,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这个饱受诟病的人殉制度,终于给停了。
其实胡濙确切的知道,人殉制度的问题在哪里。
太祖皇帝当年搞人殉,是为了给朱允炆这个皇太孙登基铺路而已。
到了太宗文皇帝的时候,太宗文皇帝为了自己的名位二字,全面模仿太祖皇帝的制度。
这人殉制度就成了惯例。
陛下今天废了这人殉制度,那是盛德之事,这并不会影响到朱祁钰皇帝的法理,来自于列祖列宗,而非禅让。
这一点是很明确的,大明并不是一个故步自封,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的日子。
朱祁钰翻身上马,对着胡濙说道:“胡尚书,葬礼之时,就有劳礼部了。”
“臣恭送陛下!”胡濙长揖,抬头看着陛下策马奔腾越来越远的模样,这模样,颇有当年太宗文皇帝之风。
朱祁钰来到了聚贤阁,翻身下马说道:“三经厂现在印教科书的是活儿是不是特别繁重?还有空闲的吗?”
朱祁钰的第一册的《国富论》结合大明的实际情况,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这两三天就能定稿。
饭团探书
大明的财经事务不能这么烂下去了,太糟心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违背祖宗的决定
兴安知道陛下想印书,陛下最近可是写了不少,可是三经厂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他低声说道:“陛下,三经厂,印俗字表和算术已经很吃力了,而且山外九州,大同、宣府、京畿,要的越来越多,这墨、纸都是不小的支出,现在三经厂,规模有点不够用了。”
“主要是墨和纸,三经厂的制纸太贵了些。”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你难,但是大明的百姓更难,现在的困难主要是纸张和墨对吧。”
兴安俯首说道:“还有人,三经厂人手不太够了。”
“只进不出,怎么能维持得住呢?”朱祁钰也是点了点头,拿起了于谦的奏疏。
“你嫌贵,朕也嫌贵啊。”
这是一本于谦和金濂的联明上奏,汇报了农庄法进度汇总,大明的农庄法推行是有基础的。
大明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皇权不下县,在第一次造黄册的十年时间里,和第二次造黄册的十年里,大明实现了皇权到大明的角角落落。
大明为何可以可持续性的崩溃两百年,依旧在松锦之战,差点就把清廷给灭了?
那可是个上升期的新生政权,大明在那时,已经是个垂垂老矣,只剩下个脑袋,就要入土的政权了。
无它,血槽厚。
大明每一百一十户设为一里,其中丁粮最多的十户为里长,里长乃是十年一轮换。
而鳏寡孤独人户,则分摊到了这一里之内,被称为畸零户,既不纳粮也不劳役,但是里长要管他们饭吃。
而每一里都设有老人三到五名,负责督导百姓勤务农桑。
而且每一里,都设有保甲,人数不等。
这是当年大明将皇权伸到乡野的制度,也是朱元璋、朱棣对官僚们,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的底气。
于谦改良后的农庄法的推行,在京畿则是依托于京营十二团营,在山外九州依托于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
卫军的掌令官,每年轮换,掌令官每人掌六里,除了各里里正以外,会有两人帮忙管理,分别是儒学堂的军生、义勇团练的队正。
老人制,从老人换成了卫所儒学堂的军生,负责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
保甲变成了义勇团练,一人管理义勇团练。
这么换的目的,自然是保证集体农庄的初步运行。
其实在朱祁钰看来,应该再加一个妇女主任,组织妇女生产活动,就齐活了。
朱祁钰和于谦聊过妇女主任这个话题,于谦只是表示,此事等到农庄法运行几年,看看效果,再行讨论。
为时过早。
在百姓们,尤其是乡野的百姓们看来,大明皇帝的新政是什么?
是朝廷派了个官,管他们的里正,然后军生定时到村寨里上课教孩子读书写字,还有了有组织的义勇团练,保护他们的粮仓,驱赶野兽和流匪。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似乎干的还是过去的的活儿,但是又有点不同。
过去的缙绅老爷们,可不会教他们读书写字,更不会告诉他们,该怎么算清楚自己该拿多少粮食。
那些老爷们,最怕这个。
“户部已经推动了将近一万三千个里的合并管理,大约有两千余掌令官,奔赴京畿各地。”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放下。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大明的农庄法正在稳步的推行,已经囊括了超过六百五十万人,共计一万三千多个里,每一个掌令官奔赴地方,要管六里的百姓,算上畸零户,大约三千余人。
这中间的问题何其的多?
他这个皇帝如临九霄,是看不到推行这些政令的困难。
而这些问题,绝大多数,都在州府县和户部得到了妥善的解决,需要朱祁钰亲自过问的并不多。
这就是船长的职责,他并不需要去锅炉里看看每一铲多少煤,他只需要指明方向,大副、管代就会将此事做好。
一片欣欣向荣。
而金濂给朱祁钰算了一笔账,农庄法对于朝廷而言,是个合适的买卖。
至少明年的京通两仓的一千库,并不会因为农庄法的推行,而有半分的减少,甚至可能多收,五十万到七十万石的粮。
但是百姓们手中余粮,将从之前的不到一半,升到六成至七成。
这就是农庄法到现在推行变得越来越顺利的原因。
马上就要到麦子收割的季节了。
“关于纸张和笔墨之事,待到再次计省会议之后,我们再行讨论,你去把这本书,先印出三十份来,计省会议要用。”朱祁钰将手中的一沓草稿交给了兴安。
大明有活字印刷书,乃是铜制活字。
但是大明的大部分的教科书却是用的雕版印刷,因为雕版印刷印制精美,活字印刷也就是能看罢了,偶尔还有错字、漏字。
当然,给皇帝办差,三经厂的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已经差距不大了。
兴安拿过来草稿,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这个家伙是真的能活,岳谦、季铎、袁彬还有朕那两个无名缇骑,去哪里了?”朱祁钰并没有见到他的汉使,还有那个信仰崩塌的锦衣卫校尉。
朱祁钰从未责怪过袁彬的忠诚,袁彬忠诚的对象是大明。
是朱祁镇辜负了袁彬的忠诚,但凡是朱祁镇在北狩之后,不那么的丢人现眼,袁彬也不会请奏了。
一个大好儿郎,被朱祁镇折磨成什么样了。
兴安摇头说道:“臣不知道,也没消息传来。”
朱祁钰猛地站起来说道:“不是怀安城下冲阵了吧,那可是三百怯薛勇士!”
石亨将瓦剌那三百怯薛勇士炮决了,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炮决,大明军将其驱赶到了预定战场之后,火炮齐鸣,尽数轰碎了。
胡濙没有撒谎,若非那莫罗有了身孕,也要死。
“糊涂!”朱祁钰这边都将瓦剌女婿朱祁镇给杀死了,自己派出去的人居然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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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夜不收们四处找找,朕派的人哪去了。”
此时岳谦、季铎、袁彬还有两名无名缇骑,正在追捕喜宁。
他们并没有以卵击石。
喜宁趁着夜色抢了一匹快马,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袁彬二话没说,撒开脚丫子就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身影出现之后,在外围高度紧张的岳谦和季铎,也立刻追了上去,可是他们的马匹连夜赶路,已经体力不济。
岳谦和季铎以及几个人翻身下马,就开始了追逐的步伐。
人能跑的过马吗?
在常识中,马匹的速度更快,但是袁彬一直没有跟丢、
季铎和岳谦也没有跟丢,他们一直远远的缀着袁彬。
草原上,呈现了惊人的一幕,一匹马在前面狂奔,后面一个人在狂追,而后是六七个人在狂奔追逐。
喜宁的马匹很快就从疾驰变成了快跑,但是袁彬依旧没有跟丢,他一直在查看着马蹄的印记。
这场人与马的赛跑,跑了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喜宁的马匹终于累瘫了,没有力气,也不能再跑,任凭喜宁再怎么用匕首扎马匹,马匹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随后抽搐了两下,便死去了。
喜宁向后一看,整个人都傻了,他看到了袁彬依旧在天边,向着他追来。
喜宁拖着自己的衣服,也开始跑,但是他根本跑不过袁彬,又过了半个时辰,喜宁软在了地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但他真的跑不动了。
“狗东西,还想跑!”袁彬浑身冒汗,光着膀子,为了追喜宁,他就穿着一个裆裤和一双鞋。
他身上滴着汗,看着软在地上的喜宁,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慢慢的走了过去,本来想勒死喜宁,最后还是算了。
他将喜宁的衣服撕掉,拽下来将其结结实实的绑好,把喜宁的袜子塞到了喜宁的嘴里,才坐在了草原上,气喘吁吁。
岳谦和季铎过了不到一刻钟,也跑到了喜宁和袁彬的位置。
岳谦和季铎的打扮,和袁彬相差无几,都是穿着裆裤,浑身是汗。
“你…你跑什么啊!”岳谦一行人气喘吁吁的扶着膝盖,愣愣的问道。
喜宁躺在地上,跟死了一样,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他都骑着马跑了,结果还是被追上了。
袁彬自然是认出了岳谦和季铎,这两位是汉使,虽然没什么接触,但是袁彬还是见过的。
他指着地上绑的结结实实的喜宁说道:“这位,喜宁!让他跑了,我这辈子,都活不安宁!”
“歇会儿,歇会儿,累死了。”几个人坐在了草原上,看着天边白云朵朵,风吹草低见牛羊,郁郁葱葱的草场,风一吹,如同波浪一般翻涌着。
几个人喘着粗气,相顾无言。
“稽王这会儿该进京了。”岳谦喘匀了气儿,叹息的说道。
季铎一脸无奈的说道:“稽王回京要治我的罪!袁彬,当初你也在阳和,我去送衣物,稽王居然说我克扣他的衣服!”
“天地良心!”
袁彬无奈的摇了摇头,当时他的确在,当时的情况,的确让袁彬都只能摇头叹息。
后来他被喜宁给吊在栏杆上,差点死了,结果迷路回到了东胜卫,还是季铎救得他。
这又在草原上相遇了。
袁彬更加挠头,无奈至极的说道:“你还好,陛下交代我杀了稽王,可倒好,稽王都回京了,我还在草原上抓喜宁,我还以为是稽王呢。”
“你也要杀稽王?”岳谦惊讶的问道。
袁彬更是惊讶的说道:“也?难道你也有陛下的敕命?”
这一下子,全都通透了。
所有人都是要杀稽王的人,但是稽王回京了。
喜宁面如土色,连稽王都要杀,他这个宦官回到京师,也是千刀万剐的命,而且这帮人,怎么这么能跑!
岳谦作为正使,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咱们这是在哪儿?弄清楚了,回京请罪吧。”
三人骑卒打天边策马而来,他们勒马停在了不远处,高声喊道:“尔等何人!”
岳谦认真打量了下三人的装束,看到了系在臂膊上的红方巾才松了口气说道:“汉人!大明汉使!抓大奸细!”
夜不收大约有两千人左右,散在草原上,要找个人其实并不容易,但是谁让这场追逐太过于奇怪了,引起了很多人的警惕,夜不收的三人队,就这样找到了他们。
“稽王已经伏诛!陛下差人寻几位回京复命。”
坐在草原上歇着的几位,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自己动手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朕,大明户部尚书!
朕总想和路易十六聊聊天,可是路易十六总得有个头啊。
想来想去,就四个字:
本节免费。
本节内容:聊聊朱祁镇的死、聊聊这本书的方向、聊聊这本书的成绩,章节感言,可以略过,不影响
……………………………………………………………………………………
正如吾咕咕在书中说的那样,朱祁镇,这一死,做出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本人在此郑重的声明:关于朱祁镇驻跸意决战、添油战术、兵部尚书邝埜跪在中帐一整天请求班师无果、在宣府、大同、京师叫门叩关、到了迤北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朱大哥子、弹胡不思等黑料,都是明实录的记载,大部分我都标注了出处,在每章的作者说里。
还有两平安南、大明英国公张辅家人孕妇被打死,英国公哭诉无果等事,都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写在明实录中的内容。
要黑,也是朱见深黑他亲爹,不是吾咕咕黑他。
喜宁的抓捕的确是袁彬抓的,历史上也是这样,不过是袁彬传递情报给大明,宣府杨洪,将从事间谍活动的喜宁逮捕归案。
有读者提出,朱祁镇,杀的晚了。
但是吾咕咕还是要狡辩几句。
朱祁镇在迤北的待遇极好,那是因为大明真的很强大。
当也先在京师城下碰的满头是包,大明在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依然敲掉了瓦剌的大门牙,朱祁镇在迤北的待遇便越来越好。
如此强大的大明的十四年的皇帝,要杀真的不容易。
朱祁镇的每一次作死,都让他的护城河逐渐的崩解。
他在土木堡将大明精锐尽丧敌手,他的第二道护城河,大明军队,就彻底崩解了。
他在宣府的叫门叩关,首先就让大明朝像于谦这样的臣子,心生反感,遂有了令立皇帝的举动。
第三道护城河,崩解了。
大明摁着元朝、北元汗廷、瓦剌人,摁着他们的脑袋,暴打了八十年,任何一个大明朝的臣子、百姓,都会对于这样的皇帝,都是失望透顶。
尤其是京畿的百姓,他们家里的男人,死在了迤北。
我们的朱祁钰,只是将他最后一道护城河崩解了,那就是孙太后为首的亲族,高举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构建的护城河。
历史上的明代宗,总是希望能体面点儿,可是朱祁镇就是这么一个不体面的人。
既然朱祁镇不体面,那朱祁钰只好帮他体面了。
朱祁镇的第一道护城河是什么?
其实是大明百姓,是哪些默不作声的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镇,看着他走进大明皇宫的百姓。
大明当初横扫元朝用了九个月的时间,就打掉了元大都和元上都,但是消灭北元却用了整整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持续不断的对塞外用兵,就是为了实现当初起兵的时候,驱逐鞑虏,复我中华的口号。
朱元璋做到了对大明百姓的承诺。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大明拥有最强大的基层架构,最强大的水师、最庞大的工匠规模(稍后会写到),这一切的基础,都离不开,最拥戴朝廷的百姓。
但是这一切,都在朱叫门的手里毁的一干二净。
大明的最后一次下西洋是在宣德九年;
大明里长制度、粮长制度,在不停的崩坏,十四年未曾更新过的黄册、鱼鳞册,十四年未曾增加过的富户籍(后面会写到)。
大明的缙绅不断的做大,大同府甚至需要依靠石亨,才能完成夏秋二税。
崩掉也先大门牙的是于谦?是朱祁钰?
其实是大明百姓。
那二十二万备操军、备倭军代表的就是大明百姓,他们从来没有操练过,被召入京城,又被送到城门外的民舍里,与敌人殊死搏斗。
他们并没畏惧,击退了强敌,甚至还可以在清风店设伏阻击对方。
朱叫门每失去一道护城河,朱祁钰就会获得一道护城河,最终随着农庄法和大明基层的组织架构的恢复,朱叫门对主角的皇位已经不构成威胁了。
既然不构成威胁,那就拉回来一剑刺死便是。
朱祁镇不死,是因为有人不想他死,比如保护他的袁彬,比如保护他、利用他的瓦剌人。
不是吾咕咕一直拖着不杀,是朱叫门的一步步滑向死亡,意味着主角皇位的一步步构建直至固若金汤。
其实吾咕咕也想过,朱祁镇忽然智商在线,然后跟着瓦剌人跑去和林呢?
毕竟朱祁钰又是削帝号、又是废太子、又是炸帝陵的,朱祁镇就是再废物点心,也多少能猜出点危险了。
但是吾咕咕推敲了许久,最终还是不打算这么写了。
瓦剌人不带着他玩了!
养一个皇帝对瓦剌来说,真的养不起,太昂贵了。
不当皇帝养,那这家伙还有用吗?
用三百精兵换一个大明朝内乱的机会,对于瓦剌人而言一点都不亏。
而且瓦剌人,也想不到大明皇帝这么刚强,直接在太庙杀人。
吾咕咕为什么会想这种拖着不杀的事儿呢?
朱祁镇杀了,一些盼望着朱祁镇的读者,高呼一声,爽!
然后就走了,这书成绩,不就崩了吗?
但是吾咕咕认真推敲了许久,吾咕咕写的是大明朝,是大明朝的是是非非,是一个站在岔路口上的大明朝。
朱祁镇不是个反角,只是一个丑角,丑角再不死,就太闹心了。
最终还是决定杀了他。
换个角度思考,那些等着朱祁镇死的读者,一直看着朱祁镇不死,也会觉得烦闷,依旧是读者流失。
那为什么不把他杀了?大家都乐呵乐呵。
只想看着朱祁镇死的读者乐呵,愿意看着吾咕咕手中岔路口上的大明朝,转向的读者,也乐呵。
大家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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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一开始就有读者问,这本书走什么路线啊?
苏联?还是大锅饭?还是当代路线?还是三德子的军国路线?
走资本主义?还是走社会主义?还是走工人领导农民,走慈父路线?还是工业革命科技神降?
其实这本书从头到尾,写的都是大明,走的也是大明路线。
吾咕咕并不打算把它写成苏联,也不打算把它写成当代,更不打算把它写成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
吾咕咕写的就是大明。
大明的封建主义。
这就是亡国之君,被文人骚客骂成亡国之君的皇帝,大约才能带着大明朝走向另外一个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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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喜宁伏诛
在岳谦、季铎、袁彬等人遇到夜不收的时候,朱祁钰正在讲武堂聚贤阁,召开第二次大明盐铁会议。
参加之人依旧是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六部各司主事、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等。
朱祁钰手中的书,已经在此之前,发了下去,国富论很长很长,朱祁钰只是就劳动分工、货币的作用、商品的价格等五章内容,按照记忆力的内容,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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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朱祁钰示意诸公平身,而他自己本人坐到了正中央。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躬安。”
大明的在廷文武,如愿以偿,每天都能看到陛下。
在奉天殿、在文华殿、在讲武堂、在京营、在王恭厂、在泰安宫。
俞士悦颇为兴奋的说道:“陛下,上次三部联袂,打击私盐盐引,颇有成效,两浙、两广的私盐盐引,就查处了三十四万余引,查没近四十余家坊刻私盐盐引,一百八十余盐场窝主参与其中。”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已经看到了俞尚书的奏疏,私盐盐引,需要长时间、多次的查处,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就能见到功效。”
大明在未能理解盐引就是货币这个本质的时候,大明的私盐盐引,就从来没有查办过,地方私盐盐引和官方盐引同时流通,一边混乱。
这等同于私铸货币。
汉代的时候,晁错削藩,导致了七王之乱,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汉高祖刘邦,封的吴王刘濞。
吴王刘濞的封国,在苏西南、皖南、浙北之地,此处产铜,滨海。
刘濞在自己的封国里大肆铸钱、煮盐,富硕至极,所有吴国百姓,不纳赋税,卒践更者一律给予佣值,起兵之时,仅刘濞手中,就有二十万大军。
私铸货币,等同谋反,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规矩。
大明也是如此。
但是大明朝廷,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盐引,已经等同于货币,过去的数十年内,两广、浙江、南直隶,湖广大肆私发盐引。
而且很多私发盐引的窝主,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煎盐,方便水商承兑盐,才随意开兑。
不教而诛谓之虐。
三部联合布政司及地方有司,进行全面盘查此事,是一件长期性的国策。
只要慢慢执行下去,只有再有人大规模私发,那就要枭首、籍家了。
现在只是籍家,没收非法所得。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俯首说道:“陛下,内承运库太监们,得出每年最多可以多发一百三十余万引盐引。”
这个数字是海专精计算的数字,是比较准确的。
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盐引事关民生社稷,尤其是涉及到了边镇粮运和盐场之事,不宜过多超发,就以查抄盐引为准,大明宝钞的例子,犹在眼前。”
他继续说道:“朝廷超发的每一张盐引,其实都是朝廷向百姓的借贷,朝廷就是债主,我们每超发一张盐引,超发的盐引,就需要私盐场去承担使用价值。”
“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将借贷的权力,出借给私盐盐场,让私盐盐场的窝主成为债主之一。”
“于国不利,于民不利。”
大明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大明皇帝。
让私盐盐场的窝主,堂而皇之的分享这个权力,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朱祁钰必须要讲清楚,财富即权力。
大规模的超发,必然导致权力共享,这涉及到了,谁才是大明的主人这一根本问题。
大量超发,这不仅仅是在僭越君王的权力,也是在僭越朝廷的权力,这也是朝廷绝对不允许看到的。
“陛下圣明。”户部尚书金濂松了口气。
他就怕大明盐引,变成了另外一个大明宝钞,在深入的学习了陛下写的大明版国富论之后,金濂就上奏,请停超发,但是又不能不超发。
因为盐引不超发,都拿去当货币用了,大明就没盐可以用了。
打击了私盐盐引,却超发了数倍官盐盐引,那对盐政二字而言,是在毁掉根基。
一点都不超发,则无盐承兑,盐屯在盐场里,百姓却看着盐价高涨,却无计可施。
超发多少?
查处多少私盐盐引,就超发多少官办盐引即可。
石璞坐直了身子说道:“李贤已至南直隶,他写了很多的奏疏,其中多数都是盐丁劳苦,行至淮安府,便不住感慨,十五进灶舍,双泪日日挂。二十不识牛和马,三十摸错自己家。”
“当地百姓常常把盐场,称为盐牢,苦不堪言。”
十五岁灶户孩子就要去盐场,烧灶时的浓烟熏灼,每天都是泪流满面,二十岁不到就看不清牛和马了,三十岁的时候,连自己家门都摸不到了。
这就是盐丁现状。
石璞继续说道:“但是李贤在奏疏中,也反复提到,有的盐场,却并非如此,其中奥妙,在于煎盐法子不同以外。”
“臣以为可让巡盐御史,多多搜集盐场煎盐之法,改善盐灶,也多购置护目,让盐丁不至于煎盐时瞎了眼睛。”
“护目,保护眼睛,烟熏火燎,也易衰力配以面罩更佳。”
“可有这护目实物?”朱祁钰点头问道。
石璞从袖子里拿出一物,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正是此物。”
朱祁钰拿了起来,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动物皮,缝制两块镜子,以绳索系于脑后,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防火星四溅,还是好物。
“哪来的,价值几何?”朱祁钰放下了这皮质护目镜问道。
“石景厂钢铁司为了工匠准备的。”石璞赶忙说道。
朱祁钰颇为欣慰。
这一个皮草缝两块玻璃,并不是什么大的发明创造。
他欣慰的是,大明的官员,终于意识到应该保护劳动者的劳动环境,大明的官员,逐渐意识到劳动者,是大明的财富,这一根本事实。
在朱祁钰孜孜不倦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大方针的领导下,大明终于开始走上了这一步。
为工匠们配上劳保用品。
好事。
虽然朝臣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保护劳动报酬,也是保护财经事务稳定的必要手段,但是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准。”朱祁钰将护目镜还给了石璞,示意会议继续。
这场会议在继续,除了盐引之外,工部还讨论了下关于石景厂四司生产的一个计划表。
户部尚书金濂点着钢铁司说道:“洪武十五年王允道上言,恢复元时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太祖高皇帝言,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罢黜各地官冶所,按产量纳税三十分之二,是为铁课。”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知道金濂在说什么,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元时一年产铁百万斤,王允道上书请旨,请朱元璋恢复官冶所。
结果王允道被廷杖流放海外,大约送到了爪哇。
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八年,罢黜大明十五所官冶所,改为十五抽一的铁课。
朱祁钰现在办的石景厂,其实是违反祖宗的决定。
石景厂不就是官冶所吗?
“继续。”朱祁钰要办石景厂,朝中反对的意见并不是很多,因为铁课已经收不起来了。
户部尚书金濂,左右看了看,深吸了口气说道:“正统一十三年,山西阳城铁课六十二万三千斤,按照十五抽一的铁课,阳城一县产铁定额为九百三十四万五千斤。”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给山西一省定额为一百一十四万七千斤。”
“也就是说近阳城一县的定额,就是洪武二十八年山西一省定额的七倍以上。”
“时过境迁,而朝廷法度不变。”
定额是朝廷派下去的产量,铁课是朝廷收多少铁。
阳城一县的产量,已经是朱元璋时期给山西一省产量的七倍了。
工部尚书石璞接过了话茬说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去岁铁课应为一千八百万斤,铁定额两万万六千九百二十三万斤。”
“但是铁课岁收仅为两百万斤左右。”
两百万斤多少?
一千吨。
大明铁定额产量为两亿斤,大约十六万吨,但是朝廷因为没有官冶所,收铁课就收了一千吨。
石璞面露难色的继续说道:“各处铁冶,久已住罢,今内库国帑所贮铁有限,而营造。军旅差遣、在京各官署所费靡多,恐岁用不敷。”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所以,官冶所,势在必行。”
大明一到用铁的时候,就得向民间扑买,用粮食或者银子去换,这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
朝廷没有官冶所,就受制于地方,受制于势要之家把持的铁厂,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皇帝想办点事,就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势要之家,他们肯做,让百姓才跟着做。
得钱得物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而现在随着石景厂的逐渐建成,朝野之中,也不断的浮出了不尊祖训、与民争利的种种声音。
想要站着把这个皇帝当了。
朱祁钰就得做出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与其去折腾已经完全崩坏的铁课,不如另辟蹊径,官冶所必须要办。
偌大个大明王朝,朝廷手中就一千吨铁可用,临到用铁,就得扑买,万万不行。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当初其实多次反复重开官冶所,而后还多次下西洋,臣以为此事,也不算违背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啊。”
“陛下,太祖皇帝锐意进取,国朝初创已与今日大有不同,太祖高皇帝言,革故鼎新,方为万世之良策。”
胡濙专门为朱祁钰打补丁,违背祖制?
根本不存在。
太祖高皇帝一生践行革故鼎新,进退而不失其正,就不算违背祖制!
祖训还有宦官不得干政呢,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不也成了既定事实了吗?
诸位大臣都长长的松了口气,胡濙的解释很合理!
大家都没有违背祖宗的决定!
营缮司主事蒯祥俯首说道:“陛下,即便是石景厂日夜不息,这恐怕也仅仅够朝廷用度,臣以为也应督促民炉铁匠,来到石景厂看一看,学一学,景泰炉之巧妙。”
“自采自炼,如同盲人摸象,始终不得要领,铁料极差,钢料极少,臣以为应行教化之功,方为治世无遗贤,不为天下无遗利。”
蒯祥的意思颇有点大明版的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发挥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大力发展和积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
只不过在大明的语境里,就是教化之功,大明的官冶所,并非与民争利,而是代表着大明皇帝的教化之功。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议,石景厂初露锋芒,亦未成定式,不宜擅动。”
他否了蒯祥的建议,不是蒯祥讲的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现在这个时间,石景厂还没开始发力,若是早早炫耀一样让人看,万一失败了或者无以为继,岂不是贻笑大方?
盐铁会议,自然是有盐有铁,梳理一下过往大明关于盐铁的诸多惯例和管理办法,然后推陈出新,改变目前大明盐课、铁课的窘迫。
每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朱祁钰都不得不感慨,大明真的强大,如此粗放式的管理之下,大明一直到万历年间,依旧有万历三大征,落日前的最后余晖。
计省计算,石景厂的年产量在五千吨左右,比之一千吨的用度,强太多了。
一年五千吨,在大明这十六万吨面前,看似不起眼,但是这是朝廷能够直接掌控的钢铁料。
就跟知府收田赋一样,收不齐,就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没办法站着把官给当了。
于谦则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盐铁国之重器,盐引做钱币万万不可,盐引涉及边方粮草,又涉及国朝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应早做定夺,天下缺钱,朝廷应该想办法。”
货币,极其重要,陛下写的书里,也很清楚。
金濂附和的说道:“白银,白银是最合适之物。”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有病看病
“铜钱小而分量重,商贾转易,钱重道远,不能多致,颇不便,故用盐引。”于谦直接点出了为何商贾们要用盐引当做大额商品交易的原因。
礼部尚书胡濙点了点桌子说道:“禁民间,不得以金银货物交易,违者罪之。”
这是朱元璋的祖训,不得以金银做货币进行交易,违反者罪之。
胡濙在提醒大家,这又是一条祖宗的决定。
祖制不可违。
户部尚书金濂眉头一皱说道:“正统四年,敕谕,南京及在外文武官吏俸米、军人月粮,近为粮储不敷,减分支给,以钞折充。”
“正统十三年,某就曾上奏,钞法久不行,新钞一贯,时估不过十钱,旧钞仅一二钱!甚至积之市肆,过者不顾。”
“面值一贯的钞,仅仅价值一个铜板,堆积在市集之上,过往之人,连捡都懒得捡!”
“这只是正统年间吗?建文四年、永乐三年、宣德七年、宣德九年,屡次折钞!”
金濂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整个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金濂发言非常大胆,虽然他是拿着正统年间说事,但其实月粮折钞这件事,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
大明宝钞怎么被玩废掉的?
宗族礼法,皇明祖训。
驰用金银之禁,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只能朱祁钰来做。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来说两句。”
“首先纸钞废弛之事,并非我大明独有,比如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大观三年,改四川交子务为钱引务,改交子为钱引,旧交子皆毋得兑换现钱。”
交子,就是一种四川的纸钞,唐末到五代十国的战乱对蜀中影响不大,蜀中极其发达,四川的钱不够用,就出现了交子这种纸钞。
宋徽宗赵佶,将交子改为钱引,旧钞不得兑换为大观三年的钱引。
“宣和三年,因为方腊在江南民乱之事,以军食不继,增印钱引六十三万缗,而后在宣和四年,以相同的理由,便宜增钱引三百万缗市军储。”
“钱引自此废了。”
宣和这个年号,也是宋徽宗,宋徽宗屡次超发钱引,直接将钱引制度个玩坏了。
朱祁镇是不知道大明的盐引当做货币使用,他要是知道,不知道要超发多少。
朱祁钰再次说道:“朕不得不承认,大明的大明宝钞,现在的确是废纸一张,礼部、户部,可以拟诏废钞了。”
“不废不行啊,百姓们都不认了,商贾们也不认了,只有朝廷认,能管用吗?”
“废了吧。”
朱祁钰宣布了第一件事,废大明宝钞。
这玩意儿不能再印了,那不是货币。
那是因为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创造了无数的财富,大明宝钞就是一种没有成本的,纯粹的对下剥盘的道具。
正如金濂所言,不废钞,也是置于闹市,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废钞势在必行,也是大势所趋,不废钞新货币政策无法推行。
胡濙和金濂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臣等领命。”
朱祁钰继续说道:“杜牧二十三岁过阿房宫遗址感慨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秦人来不及哀悼强秦,秦朝就迅速衰亡了,而后人哀悼它,却不以它为镜子,只会重蹈覆辙。”
“我们看到了钱引、中统交钞、中统宝钞、至元宝钞,皆是废纸一堆,也应以此为鉴,方知兴衰。”
“朕以为,大明并没有到可以发行纸钞的时候,纸钞刊印、假钞横行,再推新钞,不过是车轮子转了一圈而已。”
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车轮子转来转去印下了无数车辙印记。
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这句话有时显得偏驳,有时却显得极为正确。
纸钞二字,对于大明还太早了。
再发行纸钞,不过就是金圆券的翻版罢了。
“弛用金银之禁,可自朕始,但是如何弛用?需要做到何种地步?又应该以何种方式弛用?都需要大家细细琢磨推敲,不可一蹴而就,否则与宝钞何异?”
于谦深吸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去年颇有些急躁的陛下,现在越来越稳重了。
这是因为…朱祁镇死了吗?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皆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看着所有人说道:“这样,今天盐铁之议,暂时到此为止,诸公回去之后,仔细思索,下次到廷议上,大家再群策群力,拿出一个具体的弛用金银之禁章程来。”
“臣等告退。”胡濙、陈循带着朝臣们,林绣带着内承运库的太监们,离开了聚贤阁,走的时候,依旧是议论纷纷。
而朱祁钰单独留下了于谦,只要于谦在京,而不在京畿地区推行农庄法,朱祁钰每日都会留下于谦问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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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天天摆弄算盘,都快成咱大明的户部尚书了。”朱祁钰并没有下军旗推演,而是拿出了象棋。
下不过,天天作弊也让兴安为难,毕竟大风大雨大冰雹次数太多了,难不成让兴安直接砸陨石不成?
隔天,隔天,玩一次兵推棋盘就好。
于谦笑着摆好了象棋,摇头说道:“陛下勤政,事事勤勉垂询,有太祖太宗之遗风,兼听则明亦张弛有度,纳谏求治,励精不倦,乃英主也。”
朱祁钰想了许久才说道:“朕打算让农庄学着造纸,造墨,三经厂的纸墨昂贵,京畿、宣府两地,俗字表和算术,已经不太够用了。”
“陛下太心急了。”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陛下总是有些急切,农庄法的推行,是一个长久的国策,它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时之功。
朱祁钰当然知道自己这个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这件事总是要办的。
于谦认真想了想说道:“陛下,之前御史李宾言,要革罢大同左右四卫儒学四所。其实有一句说的有道理,别无空闲人力。”
“陛下,即便是三经厂印出来了书,谁有能教呢?”
“卫学舍现在的俗字表和算术已经都送了下去,等到卫学军生带着书,去了每里教书,也是不迟。”
朱祁钰却摇头落子十分确定的说道:“大明有的是读书人,他们不去,朕就逼他们去。”
于谦深吸了口气,只手谈对弈,却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必急于一时?”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是谓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树,乃是种,培育的意思。
朱祁钰倒是能理解这段话,于谦劝他不要急,今年的陛下才二十一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宏图伟业。
“朕只争朝夕。”朱祁钰将于谦的卒打掉,马后炮将军,于谦被朱祁钰将死了。
于谦一直在思索如何劝谏朱祁钰不要着急,看着棋盘也是摇头,笑着说道:“陛下,只争朝夕,就是种谷子,一年一获,可得一时。”
“急功近利,则是种树,可获十年,可得一世。”
“徐徐图之,方为育人,可获千秋,功在万世。”
“而且陛下,你把那些读书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赶去乡野育人,他们能育出什么来?”
“反而把人教坏了。”
“这群人,摇唇鼓舌一番,反而把农庄法的根子,给弄乱套了,于国不利。”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之后,深吸了口气,于谦说的很有道理。
尤其是大明朝很多的读书人,他们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
就像是村里的懒汉地痞一样,是村里的一片坏肉,朱祁钰把这群满嘴之乎者也,满脑子生意的家伙,扔到了乡野去,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大明的卫学儒学堂出来的军生,和大明府州县学出来的学生迥异。
比如张居正、高拱,他们都是军生出身,他们做的和大明其他的读书人完全不同。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军生靠得住,儒生靠不住,那张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群儒生能够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了。
于谦明白自己的陛下想做什么,他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道:“陛下心系万民,德被天下,臣为大明贺。”
“现在乡野还在平整路面、疏通水渠、营建谷场、扬晒草谷、修缮房屋、修理农具等等。”
“陛下不若让石景厂多批一些农具铁料,送于乡野,多一些农具,鼓励农耕。”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这一句出自管子的牧民篇,而非儒家经典。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谨受教。”
“臣惶恐。”于谦赶忙回答道。
“陛下,岳谦、季铎回来了,还押着喜宁。”兴安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朱祁钰一听喜宁的名字,也就知道他们不归京,到底去做了什么。
朱祁钰精神一振,又接着说道:“去拿五块头功牌来。”
岳谦走的时候,还是去年冬天,现在已经是夏收完毕,各农庄现在都开始种豆子养地了。
他们还以为会在泰安宫,也就是原来的郕王府被接见,结果却是在这讲武堂内。
这一走就是数月,京师已经大不同,比如这讲武堂,三人都是颇受震撼。
此时的三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陛下已经把稽王给杀了,人已经送到了金山陵园去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五位辛苦,请随咱家来。”兴安到了聚贤阁楼下,示意五人进入阁内。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诸位辛苦,抓拿喜宁有功,朕赐每人一块头功牌,以彰其功。”朱祁钰将一块块的纯银的头功牌,挂在了五人面前。
两个无名缇骑授勋之后,默默的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短暂休息之后,就会继续值守陛下身侧。
“臣等无能。”岳谦赶忙跪下要请罪,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无碍。”
要杀朱祁镇的一行五人,彼时朱祁镇还是太上皇,能接下这样的命令,前往迤北,深入虏营数月,就是为了完成自己派下去的任务,朱祁钰怎么会责怪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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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完成,那怪不得这一行五人,就连袁彬,想靠近朱祁镇都难上加难。
但是进了京,那就到了他朱祁钰的主场,只要他朱祁钰能够扛得住别人丢在他坟头上的垃圾,那朱祁镇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岳谦和季铎归还了大明的天子旄节、朱旛,岳谦和袁彬又将两封敕谕递给了兴安。
兴安拿到这两本敕谕,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共四份,尽数焚毁就是。
若是后人议论起这段历史,则只会说到,陛下太庙杀人了。
朱祁钰有何岳谦详细聊了聊迤北诸事,然后笑着说道:“迤北辛苦,天寒地冻还要深入虏营,暂且在讲武堂内任教习,互相学习,互相进步,待有战,再为国效命。”
“麓川未平,瓦剌远遁,辽东饶边,安南复叛,日后的仗还多得是。”
“臣谨遵圣训。”五个人俯首告退。
朱祁钰则外头对卢忠说道:“喜宁呢?带过来见朕。”
朱祁镇是土木堡惊变和京师被围的主要负责人,那喜宁就是京师之战的直接负责人。
是喜宁带着人破了紫荆关。
这事儿凌迟就是了。
既然敢干,就要做出付出代价的觉悟。
人生的路上有很多的选择,喜宁这么干了,朱祁钰当然要将他剐了,送到太医院做贡献。
朱祁钰想要搞清楚一件事。
卢忠领命而去,没多久,就拖着喜宁,扔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喜宁猛地磕了好几个头,然后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朕问话,你答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杨洪于谦则坐于左右。
朱祁钰探着身子问道:“瓦剌人是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小股精锐,亲自送人归京?”
他对这件事颇为好奇,知道杀朱祁镇这件事儿的人,不超过十人,瓦剌人的举动,非常的异常。
喜宁趴在地上,将头埋的很低,他颤抖不已的低声说道:“罪臣不知。”
朱祁钰很明显的感觉到了,喜宁在讨价还价,他还是想保住自己的命,因为这句话他说的时候,他颤抖的身体居然平稳了一些。
“那送去太医院吧。”朱祁钰懒得跟喜宁废话,慢慢查就是了,实在不行,到时候俘虏了瓦剌的头头脑脑,再行询问就是了。
“陛下,罪臣知道,罪臣知道。”喜宁之前完全没想到谦恭的郕王陛下,登基以后,居然是如此的杀伐果断,吓得喜宁连连扣头说道:“臣知道。”
“伯颜帖木儿与中国某人有书信往来,有几位小旗居中交通,罪臣见过他们一面,若是再见一定认得。”喜宁用最快的速度,说出了保命的话。
朱祁钰嗤笑的摇头说道:“卢忠,把人带去太医院吧,这也不用查补了,直接办个特快加急就是,非刑之正,不用报备大理寺了。”
喜宁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大明的新皇帝。
不是应该留下自己,指认犯人吗?
喜宁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只要自己对陛下还有用,他就可以慢慢图谋,然后活下来。
但是新大明天子,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就这样就要把他凌迟吗?
“罪臣知道是谁,罪臣知道那人是谁啊!陛下。”喜宁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卢忠嫌他聒噪,就直接将喜宁的袜子又塞进了他的嘴里。
卢忠会再审一遍,不过按照卢忠的估计,这秘密,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就是用酷刑不断的折磨,估计喜宁也不会交待。
杨洪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不想知道那与瓦剌沟通之人是谁吗?”
显然喜宁知道一些内情,但是具体知道多少,不甚清楚,但是陛下似乎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不想知道到底谁与瓦剌人交通曲宽。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昌平侯,朕当然想知道瓦剌人到底与谁沟通,但是朕一点都不愿意跟喜宁这样的人,讨价还价。”
“没有他,对朕更重要。”
“而且这喜宁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他要是随意攀咬,朕也一查到底吗?他的话,能哄的住稽戾王,能哄得住也先,万一能哄得住朕呢?”
“朕索性就不听,就不会被他哄住了。”
总有一些卫道士,心里抱着宗族礼法的正朔,也总有些国家蛀虫们,在拼命的挖国家的根基,然后将参天大树挖倒的时候,和大明一起轰然倒下。
他们的目的,是企盼着正统帝能活着回到京师,维护宗族礼法也好,趁着党争起之后,浑水摸鱼也罢。
没有喜宁,显然对朱祁钰更加重要。
只要是里通外敌,自然不会只有一次,大明如此多的法司,现在草原上还撒满了夜不收,要找一个里通外敌的家伙,很难吗?
朱祁钰更想把喜宁剐了,没有他,对大明更重要。
杨洪面色略微有些古怪,陛下的这个思路,好清晰。
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喜宁这等谗臣,一旦有一点作用,就会立刻将这一点点作用放大到无数倍,甚至可能活下来。
但是陛下也懒得跟他废话,先剐了再说。
“呼。”朱祁钰心中所有的郁气,在喜宁被拖出去的时候,终于消散一空。
喜宁的罪行并不是依附于朱祁镇作的恶,而是他自己做下的,为瓦剌人献言画策,为瓦剌人马首是瞻,为瓦剌人做开路先锋。
这些罪行,和朱祁镇是相同的。
“喜宁能跑,我大明的将士也很能跑啊,他们跑了多远?”朱祁钰忽然好奇的问道,喜宁是骑着马跑的,结果还是被擒了,这简直是咄咄怪事。
草原上三五个壮汉,光着膀子风驰电掣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兴安在堪舆图上量了半天说道:“臣算了算,从怀安城外,到喜宁的被捕的地方,大约有七十多里,但是考虑到中间又中转之类的事,臣以为大约在八十里地。”
“回来的时候,都是夜不收的马驮回来的,两位缇骑,着甲,跑了大约十余里,就跑不动了,一直守着稽王车驾入了宣府,才与其余人回合。”
“八十里地?一个半时辰?”朱祁钰眉头紧皱,好家伙,这比千里马跑的还要远,速度还要快。
但是这种事就这样,真的发生在了眼前。
虽然岳谦他们,没有能够完成将朱祁镇杀死在迤北的命令,但好歹抓回来了大奸细喜宁,也算是头功一件了,五人一人一枚头功牌,不算过分。
杀掉喜宁,凌迟处死,算是明正典刑。
朱祁钰这个大明天子,赏罚分明。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还有韩政一家,他们全家归附了瓦剌人,现在跟着瓦剌人去和林了。”
刘玉、韩陵都是独石镇守韩政的家人,喜宁那一脉算上小田儿,已经连根拔除,韩政家人,也不剩下多少了。
朱祁钰当然没忘记,那个胆敢刺杀自己的刘玉的家长。
他点头说道:“给夜不收下令,密切注意来往汉人,是否有和瓦剌人接触的,尤其是深入敌营的夜不收,密切注意,朕要把这条线,也给他们拔了!”
朱祁钰长长的松了口气,看着大明偌大的版图,大明正在恢复勃勃生机,但是大明这颗大树上,还有很多的大大的豁口血槽,在不断的流血。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只是止住了最大的一条罢了。
于谦是经年老吏,他犹豫再三说道:“陛下,臣之前曾上奏言,以稽为快,即多多调查,方作出决策,如今臣做了份调查,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打开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合上,左右看了看,才再次打开。
于谦眨着眼看着陛下这一举动,这不过是一封普通再普通不过的奏疏罢了。
为何陛下会这副模样?
朱祁钰确实有些惊讶,因为这封奏疏,它表面上是一封奏疏,实际上,却是一封调查报告。
调查的什么?
调查的大明乡野各阶级百姓的生活状态,朱祁钰自然颇为惊讶!
“于少保这封奏疏,鞭辟入里啊!”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不由的感慨,这封奏疏,写的很好。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在仔细看看,待到过几日早上廷议之时,再与在廷文武好好讨论一下此疏。”
于谦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如此吃惊,但还是俯首说道:“臣告退。”
他很忙,陛下没什么政策要问了,他除了兵部之事,还在户部一直帮着金濂调度农庄法之事。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背影,颇为感慨,国士当如此。
于谦最近的痰疾好多了,朱祁钰很少能够听到于谦那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呼吸时,整个气管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
现在于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能说是神飞气扬,却是神采奕奕,精神极佳,中气十足,走路十分稳健。
朱祁钰多次询问过太医陆子才,于谦的病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不耗费心力,于谦依旧是大明的柱石。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有个事儿,稽王府的世子朱见深,病了,高热不退。”
“有病了,看病啊。”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转过头去,看着兴安。
第一百九十章 火耗三成,如何分配?
有病了,看病,这句话是一句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句话的废话。
太医院看病与别处总是不同的,因为给大明皇室宗亲看病,这人该死,还是不该死?到底看到什么程度?是看着看着把人看死了更让陛下放心?还是把人看好了,让陛下更加安心呢?还是吊着命呢?
稽戾王死了,稽王府上下惶惶不安,世子朱见深病了,太医院按制是要前往看病的,但是这世子,是看死还是看活?
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非常的为难!
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他怕把握不住。
兴安叹息的说道:“陛下,世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这陆判陆子才,不知如何用药。”
朱祁钰明白了兴安到底在问什么,转过头来说道:“让陆判好好看病,这些朝堂之争,不是他操心的事,专心研判病例即是。”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陛下的面色,还算平静,并没有打算借着这事,折腾稽王府。
“若是要用什么金贵的东西,一应支取便是,无需再问,看病要紧。”朱祁钰再次叮嘱了一番。
稽王府和太后,是朱祁钰给大明上上下下朝臣们的一个体面,一如当初李世民留下了魏征,给李渊、李建成的旧臣们一个体面,朱棣留下了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给建文旧臣们一个体面。
善后的事,朱祁钰已经研究的十分清楚了。
“臣领旨。”兴安转身而去,亲自去叮嘱,他怕这话儿,传着传着意思就变了,更害怕陆子才会错了意,那大明朝,岂不是又要立刻陷入党祸之中?
陛下自登基之后,所有的命令,从来没有模糊不清,说杀人就杀人,说做什么,就是什么。
陆子才一旦想岔了,大明就走进了岔路口。
……
而此时的稽王府上下,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稽戾王,草草下葬了,这不意外,自从陛下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那天起,稽王府上上下下,多少都有了点准备。
连太后那边,都断了联系。
钱氏端坐在正堂之中,一众稽王妃嫔脸色惶恐不安,都等着钱氏拿主意。
稽王妃深吸了口气说道:“安静一下,莫罗你也坐,有孕在身,一直站着也累。”
莫罗愣了愣神,才行了个半礼,低声说道:“谢王妃。”
“陛下已经宽宥了你,稽王府没必要薄待,安静的待着便是。”稽王妃示意莫罗坐在末尾的位置。
但是正厅内依旧是吵吵嚷嚷,三个女人等于一万只鸭子,这种吵闹让稽王妃的面色愈加难看了起来,她忽然厉声斥责道:“安静!”
正厅里立刻便安静了下来,朱见深的生母周氏一脸惊慌,但还是听话的安静了下来。
钱氏厉声说道:“濡儿这个年纪,正是生病的时候,慌什么慌!已经请了太医院的院判来看病,莫要慌乱,待到用药之后,这热退了,自然就好了!”
“如此惊慌,让外人看了去,还以为稽王府的天塌了呢!”
稽王府的天,已经塌了。
稽戾王在太庙之内,被陛下用永乐剑一剑取了性命这件事,早就传开,稽王府上下这种惶恐的情绪,在朱见深生病这几日,就变的愈演愈烈。
周氏探了探身子,焦急的说道:“可是,可是…若是陛下…”
“闭嘴!”稽王妃怒斥打断了周氏的话:“你想给稽王府招惹灭门灾祸吗!”
周氏还想在说话,可是看着稽王妃那一脸森然的模样,也有些害怕,便缩了缩身子,不再言语。
稽王妃孱弱,自从稽王被俘之后,就一直哭哭啼啼,终日没个主意,但是自从南宫搬到了这稽王府之后,稽王妃愈加刚强了起来。
稽王府如履薄冰,一旦做错了一点事,说错了一句话,立刻就招来灭门之灾。
莫罗看着这一幕,却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父亲说得对,大明这皇权更替的争斗,果然是步步生危,这来到王府才几日,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压抑。
稽王妃话音一转,变得温和了几分说道:“周氏你为孩儿焦虑,我知道你的惶恐,但是有些话不要乱说,稽王府上上下下,十余口的性命攸关。”
周氏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些惶恐,更有些不安,颤巍巍的说道:“妹妹知道了。”
一个宫婢,匆忙的跑了进来说道:“报!王妃,兴安大珰已到了门外,有圣上口谕。”
稽王妃坐直了身子,她深吸了口气,稍微想了想说道:“先引大珰去太医处,等待传完口谕,再让大珰来见我。”
“是。”
宫婢匆匆的跑了出去,引着兴安去了偏房。
兴安找到了陆子才,将圣上的话,悉数带到,随后嘱咐道:“你莫要多想,安心看病就是,陛下不让你牵扯朝堂是是非非。”
陆子才打开了医箱,还是有些不确定,摸出了一根小小的金元宝出来,就要递给兴安,低声问道:“真就看病,就好了?”
兴安看着那金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拿了,犯了陛下的忌讳,不拿,陆子才心里发毛,更看不好病。
兴安一抄手,将小小的金元宝手下,点头说道:“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你看你的病,陛下还要细察稽王府上下,莫要有什么顾虑便是,看病吧。”
陆子才看着兴安收了金元宝,总算是松了口气,这话,是真的。
太监受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坊间有谣言,兴安不受贿,看来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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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才心情放松了起来。
太医院看病,那自然是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尤其是陆子才最近医术一日千里,朱见深这病,旁人或许为难,但是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上意到了,他就可以开始看了。
兴安离开了偏院,来到了正厅,诸嫔已经散去,稽王妃一人在正厅里。
“参见稽王妃,稽王妃万福。”兴安俯首行了礼。
钱氏定了定神,吐了口浊气说道;“大珰客气。”
“略有薄利,稽王府全仰内承运库荣养,资财不厚,还请大珰笑纳。”
一个宫婢端出了一盘,上面有白银百两,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兴安摇头说道:“若是收了,咱家明日就葬在乱坟岗了,还请稽王妃莫要为难咱家。”
钱氏这不是第一次要行贿兴安了,可是兴安却是从来不收。
“稽王刚走,这濡儿就病了,稽王府上上下下,人人自危。”钱氏挥手让宫婢离开,说起了正事。
这是个是否斩草除根的问题,钱氏必须要替稽王府上下,问个清楚。
兴安俯首说道:“世子病了,陛下作为世子王叔,自然是多有牵挂,才派臣来看看,还请稽王妃宽心便是。”
“陛下国事繁忙,讲武堂、讲义堂、石景厂、聚贤阁盐铁议、京营诸事、天下之务系于一身,询问之时也多有叮嘱。”
“若是无事,咱家告退了,陛下身边需要用人。”
稽王妃听明白了兴安这番话里的潜台词,陆子才不知道如何去用药,若是陛下就这么含含糊糊,一个人都不派过来,那朱见深大约是要病死。
理由也很充分,国事繁忙,无心挂怀。
既然派人来了,那就是奔着让太医院看好,否则没必要沾这个嫌。
稽王妃长松了口气说道:“大珰慢走,还请收下,大珰是陛下身边近人,还请大珰多多为稽王府美言几句。”
兴安赶忙说道:“还请稽王妃担待,这银子,真不能收。”
别的地方的银子,兴安拿也就拿了,但是稽王府的银子,拿就是死。
“咱家告退。”兴安转身,就匆匆离开了。
兴安回到讲武堂,忐忑不安的将稽王府上下的事儿,里里外外说得清清楚楚,才颤颤巍巍的把陆子才的那个金元宝,放在了桌上。
“臣惶恐,臣当时也不想要,但是怕陆子才曲解了陛下之意,才安他的心。”兴安长揖在地,俯首帖耳,不敢擅动乱动。
什么是恭敬之心?
兴安、于谦的种种表现,就是恭敬之心。
他们时时刻刻的把朱祁钰的话挂在了心上,而不是像顾耀那帮御史一样,明旨下去,依旧我行我素,违反圣旨,那就是丝毫没有恭敬之心。
朱祁钰拿着那个小金元宝说道:“起来说话,不是什么大事,稽王世子病好了,再从内承运库挑个大一倍金元宝,连带着这小元宝,一起还给他就是。”
“你先拿着。”
兴安才慢慢的站起身来,将金元宝拿在了手里,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长长的松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虽然陛下是爱惜人的,但是那必须在陛下面前算个人才行。
至少现在陛下把宦官、奢员,把他当成人看待。
上次陛下因为他督办官邸之事,赏了一千两白银,他到现在还没花呢,太忙了,压根没空。
在兴安这个位置上,万事都得小心再小心,下面多少人盯着他这个位置,陛下又不是正统帝,事事倚重内署宦官。
朱祁钰则是继续研究着于谦的调查报告,这份奏疏写得极好,看来是准备已久了。
朱祁钰也要为廷议多做准备才是。
“太后对世子生病什么态度,你也要多加留意。”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是。”
孙太后在朱祁镇被陛下一剑斩了去之后,就一直勤于礼佛,似乎是不问任何的事儿。
但还是知道了朱见深生病,而且烧了几日不见好。
“陛下派了兴安大珰去了稽王府,稽王妃和兴安大珰说了几句话。”一个宫婢待在礼堂外面,低声说道。
念经的声音和木鱼声为之一顿,孙太后低声说道:“本宫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朕许他们造反,但必须纳税!(感谢冷面冷心宋家郎!)
朱见深的病复杂吗?
其实并不复杂,在陆子才看来,朱见深病,只不过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
风寒、风热、气虚、时行四类,朱见深不过是气虚引发的伤风罢了,其实之前在南宫的时候,留下的病根,大冬天的连个炭都不点,钱氏都被冻出了疮,朱见深两岁的孩子,更受不住。
“咱们最近不是有了醋泡出来的柳汁吗?为何不用?”欣克敬有些疑惑的问道。
柳汁可以清热解毒、祛风散寒,乃是退热之良药,欣克敬和陆子才最近在不少凌迟的犯人身上,好好验证了一下这柳汁去热的法子。
柳汁去热极佳,但是却会导致剧烈的胃痛,严重时,胃反刍烧心,极其难熬,只能米粥流食度日。
以前的时候,若非大热之疾,绝不会轻易使用柳汁。
陆子才和欣克敬已经搞明白了柳汁烧胃的这个原理。
其实很简单,柳汁下了肚,会把胃腐掉,他们亲眼看到的,凌迟犯人不死,灌以柳汁,胃部甚至会被烧穿。
这就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泡在太医院里,得到了成果之一罢了。
但是只要将柳汁浸泡在醋中半日,再服下,便不会腐蚀胃了,惠民药局那边,已经开始有人用了,效果极佳。
陆子才却是摇头说道:“伤风不可用柳汁,你忘记了前日那人了吗?”
“呕吐不止、腹泻无神,而后变得惊厥,最后昏了过去,醒了过来,却是变得糊涂了几分。”
“此药若非救命,慎用。”陆子摇头说道:“世子之疾,还远不到用到柳汁的地步,医者仁心,我们在看病,不是在杀人。”
陆子才继续看护着朱见深,用温水擦拭着朱见深的身体,待到热证稍缓,他才认真的诊脉之后,写下了药方,对于孩子而言,他用药极为温和,大青叶、板蓝根、白薇和藿香,只求清热解表。
别说柳汁这类生猛的药,就是连翘、生石膏、地黄他都未曾用,突出一个稳健。
在陆子才的悉心看护下,朱见深的高烧逐渐褪了,随后又服了药之后,这呼吸慢慢的平稳了下来。
次日的清晨,陆子才再到稽王府的时候,朱见深已然能下床了。
陆子才再写了一副方子,看着桌上的米粥,清汤寡水,嘱咐道:“还是吃一些肉食,陛下说的有理,吃些肉食,强气血。就是些米粥,不养人。”
之前陆子才就替朱见深看过一次病,那时候,朱见深还是在南宫,当时就有点肚胀,周氏就只让朱见深喝小米粥,这是还被朱见深在御前告了状。
结果挨陛下训诫的却是稽王妃钱氏。
陆子才就提醒过一次,稍微进点肉食。
“哦哦,知道了,知道。”周氏忙不迭的点头,就吩咐宫婢们去加一点小菜,尤其是弄些野葱,吩咐着煮了撺鸡软脱汤,陆子才才满意。
撺鸡,就是将小鸡切好以后,放入滚水中焯水之后,再放入砂锅中炖汤、
佐以红枣、枸杞、姜片和香菇,将整个鸡炖到软烂脱骨的地步,叫做撺鸡软脱汤。
眼看着朱见深这病,慢慢大好了。
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是重重的松了口气,提着的那颗心,立刻便放下了。
眼下稽王府的孩子们,就是太后陛下之间的那根脆弱的弦儿,一旦这根弦儿断了,大明朝野上下,就立刻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是朱见深的王府教习们,又开始给朱见深上课,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当然,大家都知道了,陛下让兴安去了稽王府,这病才好起来。
而廷议也如期召开,二十六人廷议,三人缺席。
朱祁钰坐稳了身体,今天要办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夏秋二税征缴,第二件事则是朱祁钰交代下的关于弛用金银之禁。
夏秋二税,主要讨论折色,就是实物折算成银两,这和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大同小异,归根到底还是货币。
大明渴望着一种长期的稳健的货币,来支撑日益庞大的商贸活动。
第三件事就是于谦那本奏疏,农庄法的若干事宜。
其实要办的这三件事,是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廷议二十六人俯首行礼。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朕躬安,坐。”
廷议的氛围总体比朝议轻松许多,谈的内容百无禁忌,可惜,五军都督府诸都督,除张懋以外,再次缺席。
五军都督府不上朝之事,要追溯到了正统二年五月,行在鸿胪寺劾奏:太师英国公张辅等二百四十人,无故不朝参,合寘于法。
英国公为何带着五军都督府不朝?
勋臣的所有上奏都被驳回,每天廷议、朝议都是被弹劾,最后张辅根本没法正常廷议、朝议。
所以,桌上缺了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已经长达十二年之久,今日张辅庶子张懋,九岁坐在了这里,他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是旧勋最后的压舱石了。
英国公府,黔国公府一直是大明勋臣们,最大的牌面。
杨洪以讲武堂祭酒,位列赐席,这五军都督府,阙了三位。
户部尚书金濂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夏税无过八月,秋税无过二月,陛下登极,大赦天下,亦有尽蠲福建、京畿、大同府二税。”
“正统元年,上敕谕: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米麦共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余万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其后概行于天下。”
“正统十四年秋税,今年二月入库,所得折色银一百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余两。”
折色银,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的核心,但也非张居正一蹴而就,其实早在宋朝时候,就有折缗,洪武九年,亦有天下税粮,以银钞钱钞折色之说。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立刻站起来说道:“陛下容禀。”
“依臣看来,赋役之弊,莫甚于折色,何也?”
“自开辟以来,取于民者,不过三端。孟子所称粟米、布缕、力役。唐初租庸调是也,此三者,古有古之定额,今有今之定额,虽欲过加之而有所不可。是故谋利者,巧立为一切之法,以愚天下。”
“折色有五害,正色有五善。折色用银,银非明之所固有,输纳艰难,此为一害。”
“轻宝易匿,便于官役侵欺,此为二害。”
“银非贸易不可得,人多逐末,三害也。”
“银不制之于上,如泉府之操其柄,又不产之于下,如布帛之可衣,菽粟之可食,而偏重在银,使豪猾得擅其利,四害也。”
“银虽多,非国之本货,一旦有急京边空虚,五害也。”
……
任元祥这段话,很长,朱祁钰认真的听完了他的话,说的很有道理,至少从现象、问题、原因和方案四个方面,说的极为清楚。
“很好,请坐。”朱祁钰示意任元祥坐下。
位于士大夫阶级的任元祥能够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看问题,能看到并揭露,赋役折银,给贫苦百姓带来的灾害,是难能可贵的。
任元祥的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确,银子百姓没有,但是粮食百姓有,如果把粮食折色之后,反而给了地方操柄契机。
任元祥以泉州举例,泉州在正统九年和十年,就是这么干。
头年用绢折钱,次年用粮折钱。
头年,泉州桑田被淹,绢价极高,但是泉州地方,用绢折银。
等到次年,百姓们恢复桑田,可是这粮价又上去了,泉州不折绢了,改折粮了。
这般折法,百姓苦不堪言,今年种粮绢折,明年种绢米折,这谁受得了?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说道:“而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细,一旦不继,何所指手?臣以为任给事所言有理。”
金濂却摇头说道:“输正粮一石至京师,需费三倍,民力不支。可见采用折色的办法,仍有便民之处,全部正色,而非折色,亦国之大害也。”
文华殿内,总是议论纷纷,朱祁钰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他总结性的说道:“大明商贸繁荣,太祖仁德天下,以行商不纳税,坐商三十抽一为税,低税则天下承平。”
“大明生产发展到今天这个范围,会由实物纳赋变为货币纳赋,已经是大势所趋。”
“但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大明货币不够,银贵物贱,但是太祖高皇帝的金银之禁犹在。”
折色是个好法子,但是银少物多,则伤民。
张居正搞得一条鞭法,极其有效,让大明的朝廷富了起来,万历十年之时,太仓有粮一千九百万石,粮四百万粮。
万历皇帝亲政,废张居正一鞭法,改为正色赋役,立刻出了问题。
万历十三年,太仓贮粟,陈陈红腐,京、军类多不食,卖与酒保,止得银二三钱。
京师银贵物贱,商贸几近停滞,可是万历皇帝想要再恢复一条鞭法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无法推动了。
到了崇祯年间,又变成了银贱物贵,粮价奇高无比,大明上下,苦不堪言。
没有一项稳定的货币政策,对大明这个巨人而言,就是最大的一道血口。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堵住了一条血口,但是大动脉,还在流血。
于谦站了起来说道:“陛下,之前讲武堂聚贤阁议事,臣以为颇有所得,盐引兹事体大,上下略有浮动,则是民不聊生。”
“松弛金银之禁,也是势在必行。有钱无轮廓文章,不便人用,臣以为,大明应该铸币了。”
什么叫做无轮廓文章,不便使用?
于谦的意思是铸币应该在正面反面印花,轮廓作为铸尺牙,确定重量,百姓方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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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之禁依旧不废除,而是将金银之物,铸钱,正反面印花铸尺牙,这银的重量充足,则好用。
群臣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都知道陛下在讲武堂开了几次盐铁议事,这盐铁议会的第一个成果出现了。
诸多朝臣议论纷纷,毕竟是违反祖宗的决定,大家都在小声的讨论。
兴安看大家议论纷纷,便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又回到了文华殿。
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布盖着的方盒子,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这番动作引起了诸多朝臣们的目光,大家慢慢停止了议论,看向了那个红布。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朱祁镇:坏了,我成替身了
大明正赋折色,由来已久,自洪武年间就时有折钞,折银,这是历史在螺旋上升的必然结果。
但是大明宝钞,实在是一言难尽,最终只能折银。
兴安拿来了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引得大家的好奇。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前几日盐铁之议,就一直在琢磨着,松弛金银之禁,已经势在必行了。”
“既然势在必行,那总要有个章程,所以就铸了这银币数枚,给大伙看看成色。”
“此银币银七成,白金一成半,铜一成半。”
白金,其实是锡,加入锡完全是为了固形防氧化,也是为了保持印花尺牙不被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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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银币轻轻一吹,嗡嗡作响,轻轻弹了弹,颇为清脆,而且震动不已。
兴安又拿了一个小天平,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此币,一两。”
于谦说要铸币,朱祁钰直接拿出了成品来,放到了桌上,示意给诸位在廷文武,都看看他铸的银币。
银币大约三寸大小,厚约五毫,正面的花纹是两个麦穗交叉,中间大写壹两,而背面则是景泰元年·京师铸币局造,平厘七钱。
兴安将盒子里的银币拿给了诸多大臣,让他们拿在了手里看了半天。
兵仗局天天压勋章,压出了经验,朱祁钰和兵仗局的太监李永昌沟通之后,铸造几个样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块白色的货币说道:“诸位,这是假的,白金制,大小相同,却重五钱。”
“吹一下,发不出声音来。”朱祁钰吹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轻轻弹了几下,却是声音沉闷。
兴安再次拿出了假币,分给了诸多明公大臣,他们敲了敲,果然声音沉闷了许多,吹了一下,也不会嗡嗡作响。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块新的假币,笑着说道:“这一枚是六成半银,虽然声音极为清脆,重量上,接近一两,但是它吹一下还是不会嗡嗡作响。”
防伪,如何不让私铸假钱的劣币驱逐良币,朱祁钰下了很多的心思。
这枚钱的花纹极其精美,两条麦穗和尺牙虽然不深,但是却是足重,七成银已经是下限了。
即便是有实力盗铸,也要想想划算不划算了。
火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兵仗局大量制作功赏牌,累积了很多制圆形银章的工艺,这种工艺,是技术性的领先。
他面色颇为严肃的说道:“盗铸诸金钱罪皆死,籍家,全家流放永宁寺。”
朱祁钰这手货币政策,可是准备良久的一项国策。
折色势在必行,盐引涉及到了盐粮,虽然有价,但滥发却是祸国殃民,大明需要货币,弛用金银之禁,的确是弛用了,但是却弛用了一点点。
大明的势要之家,常年泛舟海上,必然带来大量的白银,正如任元祥所言,白银非贸易不可得,非本国之资,但是白银不能落在势要之家,埋在猪圈之下,需要流通起来。
如何流通?
自然是需要铸币。
这样即便是天下折色,银两运抵京师,天下实物,亦需要到京师来换取银元。
任元祥看着这银币,不停的吹动着,他既然敢在廷议上,向折色法开炮,自然是深入了解了折色法的弊端。
右佥都御史御史李宾言,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臣愚钝,为什么不直接在南直隶开辟一个制造局,直接在南方熔银铸币呢?”
“这样把银子折腾到京师,再铸币,天下商贾以银币行之,这么折腾一趟。这不是浪费民力吗?”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没有多说话,群臣都看着李宾言,场面一度十分的安静,李宾言比较尴尬的摸了摸脑袋。
他不太清楚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回答。
其实问题并不难解答,因为李宾言的想法非常的朴素,和朱元璋的疑问是一样的。
国朝初期,洪武初年,朱元璋也有这种想法,叫做逋赋。
既然地方的钱粮还要派到地方去,那为何不直接留在地方,到时候写给条子,报备朝廷不就好了吗?
后来在胡惟庸大案之后,朱元璋意识到了为何历朝历代,朝廷为何都将绝大多数的钱粮,收到朝堂来,一少部分放在地方了。
你放在地方,地方抓着钱粮,就要跟你朝堂背道相驰了。
其实就是地税与国税之争。
并没有人愿意在文华殿内,给李宾言解惑,这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说大明列祖列宗的坏话吗?
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即便是折色,现在的规模,已经很大了,四百万石米粱,折价百万银两入京,已经极多了,暂时不宜扩大。”
“朕令工部、户部、兵仗局太监,督办御制银币一事,百姓有银,可到宝源局,换取银币。”
宝源局是大明发行铜板的地方,但是早已经糜烂不堪,人浮于事,几天还不开一次炉,大明铸币的权力,早就被僭越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永乐年间,还有大量的永乐通宝,
讲武堂提督内臣,兵仗局太监李永昌,立刻说道:“陛下火耗三成,应当归内帑所有。”
这里的火耗,指的是收上来的银子,铸造成银币之后的损耗。
朱祁钰的银币里只有七成为银,剩下的三成,都算作是火耗。
朱祁钰这一手,打算搞火耗归公的翻版,求的就是公平。
这笔银子,就是铸币的利润。
兴安一脸疑惑,这和原来说的不太一样。
户部尚书金濂立刻不乐意了,站起来说道:“陛下,这太仓银铸钱,这火耗三成是不是太多了?”
“地方折色的火耗,也不过一成半到两成,兵仗局,这一张口就是,三成!”
朱祁钰摇头对着李永昌说道:“你看,三成火耗,外廷还不乐意。”
金濂立刻摇头说道:“陛下这是国帑啊,收上来的太仓银,可都是金花银,可不是杂色银,这兵仗局一张口,就是三成,不行!实在是太多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太监一共有五位,立刻开始了和户部尚书、侍郎、给事中的唇枪舌战,吵得热火朝天。
朱祁钰作壁上观,也不吭声,等待他们吵架。
文华殿廷议,就是吵架的地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热火朝天,若非纠仪官在旁边站着,怕是要蹬鼻子上脸了,踩着桌子指着对方鼻子骂了。
这可是涉及到了三十万两银子去向的大事。
三十万两银子,可以买六千颗瓦剌的人头了,一个宣府之战打完才打了不到三十万两银子!
吵吵闹闹了许久,终于安静了下来,金濂吵不过司礼监的太监们。
这群人伶牙俐齿,阴阳怪气,句句奔着要害。
比如成敬就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银子是陛下的银子,乃是户部代管,陛下还只要了火耗,没全都要呢!
比如李永昌直接扣了一顶贪赃国帑的帽子出去,这太仓银是大明的银子,这铸币之后,这火耗不冲内帑难道给你国帑?想要做什么?
这吵架就是比扣帽子,司礼监这群太监扣起帽子来,百无禁忌,他们又不是御史,不是弹劾,扣就是了,不用负责。
胡濙和王直,老师爷了,闭着眼都快睡着了,一言不发。
都察院在中间拉偏架,王文是个刚正的书生,他加上金濂,也吵不过这群司礼监太监。
于谦坐直了身子咳嗽了一声,文华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于少保的面子,大家都还是要给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火耗这三成,能不能降一降?三成实在是太多了。”
其是朝臣们都清楚,这事儿,陛下说了算,户部和司礼监,说了都不算。
弛用金银之禁,是陛下违背列祖列宗做出的决定,陛下担了责任,自然要陛下定下这火耗的银子,具体的去向。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银贵,白金、铜贱,但是白金、铜也是有价的,这三成火耗,真的不算少了。”
“这样吧,一两银子,三钱的火耗,一钱银归太仓,一钱银归兵仗局,一钱银归内承运库。”
于谦瞄了一眼李永昌的脸色,低声说道:“陛下啊,白金、铜比之银,还是低很多,毕竟是金花银,那都是成色十足的,陛下,再降一点点?这让户部很难做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摇头说道:“朕知道你们难,可朕也难啊,都难。”
这个分配规则是朱祁钰考虑了良久之后定下的,于谦的面子,也不能给。
于谦看陛下坚持,歪着头和金濂商量了片刻,这才点头说道:“陛下圣明。”
其实外廷和内署吵架主要集中在了一成归兵仗局是不是太多了。
至于陛下那一成,自然是没人开口吵,错非是活太舒服了,一般是没人会吵这个事。
朱祁钰定下了分配原则,一成归兵仗局、一成归太仓、一成归内承运库。
李永昌还想再说,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好了,金濂持节守正,这每打九个银币出来,就能多打一枚出来,这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万的银币做支出,也方便支取京官俸禄。”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夏秋二税关于折色廷议,就到这里,按照旧制。”
大明对白银的监管,从一开始就是失利的,从金银之禁,大明宝钞、开中盐法、一条鞭法,大明始终没有形成一种一以贯之的国家财经事务的管理方法。
这种缺少管理,从而也完全失去了对货币和信用的控制。
这就意味着户部,在履行其职责时,缺乏必要的调节手段。
货币和信用失去掌控之后,也就大大的妨碍了税收的征集与解运。
其实从成化年间开始,大明的朝堂,就发现了这种无法掌控货币的弊端,但是始终没能行之有效的解决它。
在大明王朝的两百余年之内,大明的赋役折银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无规则的过程。
从现在起,一切都变了。
朱祁钰要开始铸币了,他的新货币政策,正式开始执行。
“下一项吧。”兴安手里拿着一幅画,正准备打开,然后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在兴安的耳边耳语了几声。
兴安面色变了数变,低声请示了朱祁钰之后,走出了文华殿。
兴安再走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红布盖着的盘子。
“何物?”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不是朱祁钰设定的节目。
突然加戏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今日无事
兴安是被慈宁宫的太监叫出去的,孙太后差人送来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一枚印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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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金印,兴安从来没见过。
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金印,翻了过来,对着阳光看了看。
诸多朝臣都是莫名其妙,陛下突然拿着一枚金印做什么?
虽然是阴刻,但是朱祁钰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字,襄王之宝,整个金印,龟纽,方五寸二分,厚一寸五分,并不是很大。
朱祁钰想起来了,当初登基之前,孙太后曾经请了襄王金印入宫,但是最终还是确定了太子朱见深,长君朱祁钰的基本格调。
这枚印,大约就是孙太后手中,最后跟皇帝发疯的底牌牌了,这个时候,却拿了出来。
成为了皇帝手中的一张牌。
朝臣们虽然看不到印上是什么,但是他们懂礼制,能用金印的都是亲王。
朱祁钰多少明白了孙太后的意思,那就是稽王府那群孩子,大家都不要动,好好长大。
她不会触怒皇帝,也请皇帝不要杀鸡儆猴,斩尽杀绝。
“朕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朱祁钰将金印放回了檀木盒子里,交给了兴安说道:“回头放回泰安宫吧。”
“陛下。”于谦代表朝臣问了出来,这不是天子私事,天子无私。
汉朝之时,汉高祖刘邦与世长辞,吕后临朝称制,诸吕乱汉,太尉周勃和陈平平定了诸吕之乱,迎代王刘恒,进京称帝。
汉文帝刘恒行至渭桥,太尉周勃请刘恒屏退左右,而中尉宋昌高声言道:太尉有事,尽可面陈。若所言为公,公言便是,所言若私,王者无私!
自此,这历朝历代的皇帝,便没有私事,是谓王者无私。
于谦显然察觉到了这枚不知道来路的金印,此时出现在这文华殿内,绝对不是偶然。
“襄王之宝。”朱祁钰解释了一下,这襄王金印又不能钓鱼,更不能打窝,说出来也无妨。
众多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彼此长松一口气。
陛下前些日子,让兴安去了趟稽王府,之后朱见深就活蹦乱跳了,今天太后拿出了陛下监国之前,就请到的襄王金印,算是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和解。
其实自从稽戾王死后,所有的朝臣的内心,都压着一块石头,万一太后闹起来,陛下动怒,陛下胜,则英明损,陛下不胜,天下凋零。
好在,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大明皇帝和大明的太后,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因为稽王府的那群孩子。
朱祁钰笑着说道:“诸位,我们继续廷议,昨天,于少保上了一份奏疏来,朕,连夜画了一幅画,丹青笔力不够,让大家见笑了。”
“兴安,给大家看看。”
原来的郕王,虽然画画这方面不擅长,但是还是会一些的,毕竟明宣宗朱瞻基,擅工笔丹青,有名作流传于后世。
朱祁钰随意勾勒了几笔,不好看,或者好看,不影响廷议。
宋徽宗倒是很擅长作画,但是他就是个大昏君。
兴安挂好了陛下的画,缓缓展开,一副田园画,就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收割麦子的图,里面的人物很多,一时间居然难以分辨。朝臣们议论纷纷。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了画作之前,深吸口气说道:“洪武三十年,夏四月癸巳日,户部尚书郁新上富户籍,一十三省应天府京畿,共计一万四千三百四十一富户,田八顷。”
朱祁钰十分平淡的说道:“就是那个仆人举着伞,坐着喝茶之人,还带着小妾捶腿,好不滋润。”
“诸位明公可知,现如今富户有多少?”朱祁钰卖了个关子。
王文愣了许久说道:“怕是有十四万了吧,即便是没有,也有十万了!”
王文和于谦一样,巡视地方多年,他当然知道地头上,土地兼并多么严重,这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大明土地兼并如同麦田的野草一样肆意生长。
于谦没有言语,而是略微有些怅然,胡濙和王直装糊涂,继续装睡,俞士悦则事不关己,一脸莫名其妙。
户部尚书金濂终究是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五十年过去了,天下富户依旧是一万四千户,每户田八顷。”
此言一出,文华殿上立刻一片哗然!
这五十年过去了,天下什么样子!大家心里多少有点数,即便是反应最慢的李宾言,也是惊恐至极!
但是朝廷的数字居然五十年未变。
金濂再次叹息的说道:“历来各地定黄册、鱼鳞册,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一直是一万四千余户。”
朱祁钰拍了拍手示意群臣安静,笑着说道:“当年的北直隶,有富户三百四十二户,于少保、金尚书,推行农庄法,算是连带着清田了,清丈田亩,仅仅顺天府,算得上富户的就有六千余户。”
“京畿,也算正常,但是洪武三十年,大名府富户一百三十户,现如今也有一千余户了。”
“诸位明公,咱大明人丁从最初的六千余万人丁,已经涨到了万万人丁,人口涨了,天下富户没涨,赋税没涨,田亩更是从洪武三十年后,一直是四百万顷。”
“赋税甚至还降了大约一百二十万石。”
“这可能吗?”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仅仅北直隶一地,清田就清出了五万顷田来!”
“按照富户田八顷算,多出来这六千户,恰好是这五万顷田。”
朱祁钰指着手中的画卷厉声说道:“那边在自己地里忙活的是上农、中农,他们有自己的田地,在自己的地里耕种,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可以养活自己一家,所以他们是自己在耕地。”
“但是这类的自耕农,少之又少了。京畿地区的上农和中农,总共就不到十万户!”
“下农,则是最多的,他们手里有田,但是极少极少,不足十亩,需要去上农、富户、缙绅、豪强、巨贾、公侯、王府里当佣户,当家仆,这类人有大约有百万户之中。”
大明的十亩地,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
朱祁钰说完之后,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小声的议论着,他们在数字出来之前完全没想到,大明的富户居然没有变化,大明的自耕农如此的少,大明的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如此的程度。
“京畿千万之众!富户、上农、中农、下农,总共百万余户!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万人丁!衮衮诸公,你们知道剩下的五百万丁,去哪了?”
朱祁钰指着画上为富户、上农干活的佣户,继续说道:“他们都在这里,是最庞大的一群人,他们没有田产,终日为别人做工,日日惶惶不安,更算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多少佣。”
“闲时为奴、为仆、为寇,忙时则忙忙碌碌,却只是忙忙碌碌,却连活着的口粮都拿不到,是为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类的人,有五百万丁。”
“大明,满目疮痍!”
“这是我们那个大明列祖列宗们,筚路褴褛、寝苫枕块、踩着尸山血海,四方勘定,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吗!”
“它还配叫大明吗!”
朱祁钰说的很用力,手手中的木杆被他贯到了地上,他说完便坐下,不再言语。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
于谦能不知道自己上的这封奏疏,会引来陛下多大的怒气吗?
但是知道招致天怒,但是这奏疏,就不上了吗?
于谦不得不上,他和金濂负责农庄法的推行,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陛下如何震怒,这封奏疏也要上。
于谦和陈循劝陛下仁恕之道多久?这封奏疏却是让之前所有的全仁恕的话,都变成废话!
这是大明朝血淋淋的现实,在于谦等人看来,这调查报告一出,大明天下,简直明天就要亡了。
金濂深吸了口气,往前探了探身子,面色有些犹豫,然后开口说道:“乡野之民,有田者仅十分之一,而为人佃作者,则占十分之九。”
“所收仅秋禾一熟,多者不到三石。这三石还是按官斛计算,折成私斛,其实少者不过一石有余。”
“但私租很重,多的达一石二三斗,少的也八九斗。佃人辛勤劳作一年,所剩不过数斗,甚至有今日完租,明日乞贷者,终日食不果腹,路倒于野,屡见不鲜,尸骨盈路。”
“有乡歌云:运锄耕斸侵晨起,陇田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
金濂说完就再次沉默了下来,这就是目前大明的现状,富户吃的满嘴肥油,佣户死于路边而无人问。
这首诗词乃是唐末诗人张碧的《农父》,但是在乡野之间广泛流传,斸(zhu)一种大锄。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眼下因为农庄法的推行,很多富户无佣户可用,便召集了家人,纠缠乡、里,掌令官与义勇团练与其对峙,方才赶跑了他们。”
“夏秋二税,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来年二月,这已经七月了,京畿各府又开始收税,京畿的富户、缙绅、大商、巨贾、便到衙门里去吵闹。”
“山外九州和福建没有,因为他们因为兵祸,早就都跑光了。”
“有些县里的衙门,不得不求请掌令官和义勇团练,才将那些吵吵闹闹的富户们,给赶走。”
“今年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尽蠲二税,但是明年呢?”
“富户们还在吵,他们那么多的田,那么多的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收走了吗?他们不乐意。”
任元祥说完,便不再说话,农庄法的推行终于来到了真刀真枪的一刻,该何去何从?
其实大明朝臣们对农庄法,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就是这个原因。
里、里长、保甲、老人,自洪武年间就设立了。
后来连朱元璋都不得不看着军卫法败坏,而无能为力。
朝中又接连有大事发生,胡惟庸案、太子朱标死、紧接着就是牵连甚广的蓝玉案,年迈的朱元璋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充沛的精力了,来做这些事了。
匆匆传位给了皇太孙朱允炆,很快便迎来了靖难。
其实在所有的朝臣们看来,农庄法,不过是军卫法的又一个翻版罢了,终究是要败的。
陈镒酒后狂言,说什么太阳下山以后再干。
不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这军卫法,皇权到乡野,却弄了一半,弄不下去了吗?为什么弄不下去了呢?因为弄到最后就是众叛亲离,弄到最后就是孤家寡人,弄到最后就是天下罪之!
最后太阳落山了。
大家长长的松了口气,痛骂洪武年间的残暴不堪,糊里糊涂的和着稀泥,一起得过且过,至于民间底层到底如何,其实明公们心里有数,也多少清楚。
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是如此血淋淋的模样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不纳税!”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隐匿人丁!”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挖着大明的根儿,还骂大明!”
“明年起,京畿地区,未加入农庄法的王侯、勋戚、巨商、富贾、缙绅、富户、上农,按制纳税!”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的皇庄、王田、勋田、缙绅、举人士人田亩都要按制纳税!”
“少一粒米,朕就去他们家取!”
朱祁钰并未动怒,他已经思考了许久了,自从于谦上书之后,他就开始思考。
活在大明朝,要么你造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要么就纳税!按制,每亩田地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人生无法逃避的两件事,死亡和缴税纳赋。
今天廷议还是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金濂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问道:“陛下,亲王、郡王、勋臣、外戚也要纳赋吗?”
“纳!连皇庄都要纳!”朱祁钰点头说道:“连朕的皇庄田亩,都要纳赋,他们凭什么不纳!”
“胆子大一点,就直接造反好了!”
“诸公,即便是闹到天下罪之,这税也得收,那就让他们闹去好了,朕一个个去平定,不就是把天下再耕犁一遍吗?”
“那就再犁一遍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铸币不精美 等于不铸币
朱祁钰这套说辞,换个说法就是士绅一体纳粮,甭管是谁,既然都在大明这锅饭里吃饭,那就是可以造反,但是不能不纳税。
于谦叹了口气,他天天劝陛下仁恕之道,只要稍微有点成果,就会向下滑落一大步。
看看陛下这个样子,劝仁恕怎么成功呢?
可是大明这个样子,劝仁恕,又怎么能成功呢?
“陛下息怒,就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于谦赶紧说道:“大明,没他们造反的余地。”
朱祁钰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其实纵观大明朝二七十六年,把南明算上三百一十六年的时间长河里,造反的只有藩王和穷的吃不起饭,揭竿而起的百姓。
哪有给他们食利阶级,造反的空间?
朱祁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他们借着谋反的幌子,牟利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朕就把话放在这,只要活在大明,谁都得交税!甭管是谁!”
石亨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他生怕陛下把目光看到他的身上。
他在大同的地界上,其实和陛下这一套非常的像。
甭管你是瓦剌人还是鞑靼人,甭管你是行脚商还是坐商,还是什么十大豪商,甭管你是流匪、强盗还是王府家人,跟大同地界过,你都得交税!
在某种程度上,陛下这套说辞,和石亨当年在大同府的那一套一模一样。
石亨当年自己也向朝廷交税。
他的确是侵占了无数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的田地,但是他还给大同知府霍瑄补了窟窿,让霍瑄站着把大同知府给当了。
不用看士绅豪强们的脸色,逮着他们就是一顿臭骂,逼着他们按时清田、造黄册、鱼鳞册。
霍瑄年年考评都是甲上优等,不就是他在后面的支持吗?
反对可以,想火并可以,但是你得交税。
不交税,你还是大明人吗?
这是石亨对陛下朝政的理解,而且他觉得自己理解的很到位,不交税,谁来保卫你的家,保卫你的田地呢?不交税,吃的满嘴流油,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
石亨是非常支持陛下的决议的,所以他并不表示反对。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要纳税,但是在他眼里,这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这场廷议在陛下的怒火中,悄悄结束。
朱祁钰准备离开皇宫的时候,却被兴安拦下,兴安低声的言语了几声。
孙太后有请。
朱祁钰愣愣,带着十三骑就奔着慈宁宫而去,于谦等臣子忐忑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太后不是已经把襄王的金印给交了出来吗?
陛下带着缇骑去做什么?
朱祁钰不担心慈宁宫里有什么五百刀斧手,因为现在慈宁宫上上下下,除了太后,都是兴安派去的人。
十三缇骑跟随,朱祁钰不担心出什么乱子。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这里到还算安宁,也没搞什么素缟,佛塔上挂着一缕白布。
“太后。”朱祁钰走了进去左右端详了一番,这一目了然,断然不会有什么埋伏。
“皇帝辛苦,请坐。”孙太后从重重珠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孙太后坐稳以后,首先开口说道:“皇帝日理万机,国朝辛苦,无暇来看哀家,哀家也知大明局势危急。”
“朝政之事,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便多问。”
“但是这选秀一事,一拖再拖,陛下圈了几个人,就没了下文,这广储皇嗣,实乃宗庙社稷之重,却是迟迟没有推进,是为何故?”
朱祁钰这才知道孙太后到底要问什么。
选秀这件事卡在了哪里?
其实就卡在了朱祁钰太忙这件事上。
朝中之事一件接着一件,礼部尚书胡濙,每次廷议的时候,都想拿这个出来说事,结果每次都没什么机会。
“国事繁忙,故暂缓了。”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倒是汪皇后和贤妃已经有了身孕,此事,怕是太后还未知晓。”
“此事机密,旁人不知。”
孙太后本来有些疲倦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点头说道:“好,极好,有了身孕就好。”
“若是皇帝选好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可带到慈宁宫来,哀家见见,一应礼制,哀家也为她们准备好了。”
“子孙兴旺,好事、好事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知道了。”
“哀家也有点乏了,皇帝国事繁忙,哀家就不多留皇帝了。”孙太后开始送客。
朱祁钰走出慈宁宫的时候,还有点奇怪。
但是想了半天,也没品出这孙太后到底有啥深意来。
朱祁镇死了,孙太后的确是十分伤心,但是没有朱祁钰想象的那么歇斯底里。
朱祁钰完全没搞明白,孙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她。”朱祁钰摇了摇头,信步走出了慈宁宫,向着讲武堂而去。
朱祁钰太庙杀掉了朱祁镇,这件事影响大吗?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但是人都已经被杀了,还能如何呢?
此时的孙忠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外孙,死掉的消息,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孙忠一家都在山东祭祖,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回京城住官邸,那跟住大牢里,有什么区别呢?
他收到消息之后,居然有点窃喜…
当初陛下炸了他督办修的正统帝陵的时候,他还打算进宫面见太后,结果他这刚离京没几天,这庶孽皇帝,居然将正统帝在太庙给杀了。
他庆幸就庆幸此事,若是进宫面见太后,现在的自己,不知道埋在哪个乱葬岗去了。
哪里还能风风光光祭祖呢?
孙继宗在旁边也是大为震撼!
他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哪里能想到,直接抬进了太庙给杀了呢?
“庶孽猖狂啊。”孙忠放下了手中的书信,京师来信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孙继宗也连连摇头说道:“这庶孽做事如此猖狂,就不怕遭了天谴吗?!他就不怕天下宗族造反吗?不怕天下罪之吗?”
孙忠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谁能造反?这天底下最有可能造反的就是襄王,但是这襄王的金印,还在陛下手里握着呢。太后把襄王金印给了陛下。”
“造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无胆鼠辈!还没某胆子大!”
孙忠重重的啐了一口,大明这朝廷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敢跟皇帝作对的。
他属于胆子最大的那一个了,也仅限于撺掇着太后跟皇帝反目,他好趁机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唯一一个可能造反的襄王,还被皇帝攥着金印。
这金印可不是随便就可以仿造的,私刻印绶那可是死罪,襄王这还没开始造反呢,连金印都没有,怎么造反?
“明年,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谁敢不交税,被陛下摘了脑袋,杀了祭天!一群废物!”孙忠叹了口气,他也收到了廷议的决定。
交税,该交还是得交。
陛下要是直接把农庄法在两京一十三省推开来,那些下农、佣户、游惰之民与末作之民,就是大明皇帝最铁杆的支持者。
要粮有粮,要枪有枪,到时候,他们这帮人,指不定连交税的日子,都没得过了。
孙继宗左右看了看,虽然是在自家的庭院里,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这里还有一枚正统年间印绶监做的正统之宝,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难不成咱们就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什么!哪来的?”孙忠面色巨变,虽然是在自己的祖宅里,但是他还是左顾右盼,确信没人旁听,才拿过来那枚印绶,看了半天。
这可是灭门之罪!
孙继宗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七年,皇上把正统之宝,不下心摔在了地上,就送到了印绶监,印绶监新做了一件。”
“我一时见猎心喜,就把那缺了个角的宝玺花了点钱,买了过来。”
孙忠拿着那枚正统宝玺,惊慌失措的问道:“还有谁知道?”
孙继宗赶忙说道:“没人知道了,当时这宝玺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卖给我的,结果没过俩月,他就得罪了王振,被王振给活活打死了。”
孙忠总算是放心了一些,拿着那枚正统宝玺看了许久说道:“好物是好物,但是现在不能用,京营拱卫,陛下的皇位固若金汤,但是陛下啊,雄图大略,一心想要灭掉瓦剌。”
“等到京营出塞之后,这枚宝玺,才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再用!”
“不出三年,陛下必然出塞!”
孙继宗却是面色为难的说道:“咱们用这个正统帝的宝玺,造陛下的反,能成吗?”
“倘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咱们就死定了,孩儿不信,陛下没派人盯着咱们。”
孙继宗还是有点怕的,这庶孽皇帝猖狂的很,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他还拿着一枚宝玺,甚至还准备拿来做点什么,孙家要被灭门族诛的!
冒天下大不韪?族诛太后亲族?
这庶孽把在位十四年的正统皇帝,都杀死在了太庙之内,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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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继宗掰着指头算了算,最终叹息的说道:“先帝就留下了两兄弟,再往前追溯,仁宗皇帝,只留下了一个嫡亲襄王。”
“然后呢?难不成从太宗文皇帝封的赵王里面找吗?!”
“这庶孽皇帝做事之前,真的是盘算清楚了,就知道天下宗亲,有资格谋反的只有一个!”
“一个!”
孙忠盘算了下,果然如孙继宗所说,连找个扛大旗谋反的人,都没有!
孙忠叹息的说道:“就只能暂且看看,这大明朝还有谁,敢造这位庶孽皇帝的反,咱们就把这印送于他。”
让孙忠领着头搞造反,他一没那个实力,二没那个胆儿,但正如陛下所言,他们借着谋反的幌子,牟利的胆子还是有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明银币供不应求
朱祁钰自然是盘算到了会有人搞事情,但是他确信在自己的处理范围之内,而且非常肯定,自己不会被藩王造反们搞下台。
他真的很认真的盘算过,整个大明天下,还存在的世系一共是十八位亲王,其中能够扛起大旗造反的只有襄王朱瞻墡。
但是朱瞻墡是一个很没有担当的人,瓦剌大军南下,请了他的金印进京做长君,他都没来。
现在连金印都在朱祁钰的手中了。
即便是出点什么乱子,那也在朱祁钰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陛下,正统之宝,稽戾王的宝玺不是落到了金水河里吗?臣让人落了闸,放干了水,找到了。”兴安端着一块宝玺,放在了案前。
朱祁钰看了一眼挥了挥手说道:“收起来便是。”
朱祁钰的手边有一本书,写的是宋钦宗北狩之后的故事,名叫《北狩事迹异录》,若是不看名字,还以为是写朱祁镇的书。
但是这本的的确确是改编自宋人《北狩见闻录》之事。
这本书妙就妙在,字字句句都是在写宋钦宗赵桓,但是字里行间,总是能够读出朱祁镇的事儿来。
比如凄美的草原爱情故事、比如乐不思宋、比如谈胡琴、比如在襄阳、建康城下叫门叩关,最后还敲开了南宋行在临安的门。
这要是搁后世,怎么也能整出一个大女主、大IP、众星云集的电视剧了。
朱祁钰拿着这本《北狩事迹异录》面色古怪的问道:“谁写的啊,这些文人的笔头,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啊,这稽戾王都死了,还要诛心不成?”
兴安赶忙说道:“一个笔名叫华阳洞主所写,至于具体是谁,不太清楚了,汝安诗社送到陈大学士那里,也只是收到了这份文稿罢了。”
其实明初这些有着很严重的政治色彩的小说,都没有具体的署名,以笔名代之,也不知作者是谁。
比如朱祁钰心目中的神作,《金瓶梅》的作者,就是兰陵笑笑生,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印,敞开了印,有人看就印。”朱祁钰将这本书放在了案头,他对朱祁镇那点烂事。
知道的太清楚了,已经经历了过一遍,再看一眼,都显得多余了。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礼部催陛下去选秀女了,这次就留下了四个人,除了唐贵人之外,剩下三人,都是颀秀丰整、性情端庄、窈窕端丽,绝世无双。”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闲来无事,就去看看吧。”
他从慈宁宫里出来,认真的思考了许久,也多少明白了孙太后的意思,毕竟作为嫡母,现在庶孽猖狂已经成为了定局。
那这选秀女的事儿,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怎么能儿孙兴旺呢?
朱祁钰正好得着空了,就选一选,然后去大明的宝源局看看。
选秀的地方是在宫里,一旦被陛下圈了,那就住在宫里,等待着陛下的遴选,等闲是不能出宫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朱祁钰倒是知道一些宫词幽怨的诗。
但是这种规矩,在他这里是不成立的。
因为他住在泰安宫里,那些比天大的规矩,在朱祁钰这里,根本不成立,因为他就是大明的天。
礼部尚书胡濙一听说陛下进宫去掖庭看秀女,立刻就从文渊阁奔着掖庭而去。
今天,必须!要让陛下把这事给办了!
一后三夫人九嫔,九嫔那是皇明祖训不让设,但是这三夫人总得补齐了!
不能让陛下再拖着了!
这件事已经拖了快九个月了!
今天,必须!把这个事儿办了!
朱祁钰刚到掖庭,就碰到了带着一帮人跑来的胡濙。
“参见陛下,这可算是来了!可是要圈点?”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岁数大了,跑几步就喘的不行,但是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看看?”
朱祁钰笑着说道:“嗯,看看。”
他坐在这掖庭的长椅上,等待着四个女子进来。
“这位唐云燕,是陛下钦点的贵人,臣就不多饶舌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剩下这三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性良淑贤。”
“这第一位李惜儿,其父李弘遇,是陕西人,曾为陕西宁夏卫千总,曾经在宁阳侯手下任官,立下斩首四级之功,正统五年宁阳侯废爵,这李千总就革罢了。”
“这次京师之战,李千总,又出任了四威团营威耀营三千营营千总,善用火器,可惜西直门之战中,李千总,膝盖中一矢,腿脚便不利索,起骑不得马,现在在讲武堂任教习。”
胡濙对于陛下的一些喜好是有揣测的,比如这个李惜儿,长得端庄秀丽,家室也干净,最重要的是,这是陛下地盘里挑选的人。
对于政治有着极其敏锐嗅觉的胡濙,作为大明官场上四十年的常青树,胡濙是极其擅长揣摩圣意的。
你往陛下泰安宫里塞人,那才是老寿星嫌命长。
他胡濙还想闭眼之前,再看到大明朝再复永乐盛世。
“见见。”朱祁钰点头说道。
汪美麟是个刚烈的女子,杭贤是小家碧玉,唐云燕是那种欲语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李惜儿就是满眼桃花笑春风,一汪春水皆是情。
李惜儿身材颀秀丰整,这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一双若水秋波的眼眸,闪着一些害羞和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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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英武,京师广为流传,德胜门夺旗、日夜操阅军马,从不懈怠。
这些事,哪个京城女子不动情呢?不想被操阅一番呢?
这经过了近千人的选拔,熬过了一轮又一轮,最终总算是见到了陛下。
已是不虚此行了。
胡濙低声说道:“陛下容禀,这李惜儿的母亲是吴氏,原本是太常寺的乐伎,所以李惜儿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抚操丝竹,撇画、手谈、鼓板、颂歌、蹴圆、舞旋、酒令,无不精通。”
李惜儿的父亲出身极好,但是李惜儿的母亲吴氏,乃是乐伎,这不算出身不好,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了,又不是教坊司的娼妓。
朱祁钰点头说道:“无碍。”
出身不是问题,显然李惜儿家教是不错的,身上的气质,就不像是家宅不宁的模样。
能生孩子就行。
朱祁钰点头说道:“再见见唐云燕吧。”
唐云燕则是从殿外走来,显然探了探头,看到了朱祁钰便是展颜一笑。
大宴赐席的时候,她跑去偷偷见过一次。
唐云燕脸色有些羞红,抿着嘴唇,肌肤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莹,又像是刚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她的表情有些讶异,随即慢慢的走上前来,怯怯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躬安。”朱祁钰再次平静的点了点头。
上次在大宴赐席上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了灿若星辰的眼睛,和半张惊为天人的俏脸,但这近前来一瞧,确实是美人。
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白石之过幽泉。
这气质,一看就是家宅不宁。
朱祁钰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红颜祸水这个词。
他确定,也能生孩子。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下面的就不看了,就这两个,圈吧,朕还有事,兴安,你带着去见一见孙太后,然后就领去泰安宫见一见母亲。”
“朕还得去宝源局看看。”
“恭送陛下。”两位俏娘子,彼此愣了许久,眉目之中全是惊愕,听说陛下雷厉风行,没想到却是如此的雷厉风行!
胡濙长松了口气,陛下终于把这件事办妥了。
朱祁钰出了掖庭,便翻身上马,直奔宝源局而去。
宝源局,隶属于工部,乃是大明的铸造钱币的机构,只不过,宝源局铸币乃是铸铜币。
按照大明的祖训金银之禁,宝源局是不能使用金银铸币的,所以他们每天就是铸造铜钱。
大明为了推行大明宝钞,在洪武二十六年,下令革罢各地宝源局,大规模铸钱这事儿,就停下了。
只剩下了应天府和顺天府两个宝源局。
在洪武二十六年之前,大明一共两次铸铜钱,共计4亿多枚,约合白银20万两。
计省也在慢慢发挥着作用,他们推算,按照大明百姓人数的初步预算,大明每年需要铸造铜板20亿到30亿才能保证大明的使用,也就是说每个人要有50枚新铜板才能够用。
因为北宋时期,就曾经每年铸造铜钱30亿枚。
但是南京、北京宝源局加起来,年铸铜币不足两千万,约合三万两白银。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景泰四年,也就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的那天,倭国朝贡大明,用白银、女人、矿物等,换走大明五千一百余万枚铜钱。
倭国十年一朝贡,大明两京宝源局加起来打造的铜钱,大明铸的铜钱,就直接下去一半。
这还仅仅是倭国,大明有二十七个朝贡国,有十五个不征之国。
大明的铜钱大量外流,永乐通宝,成为了整个南亚和东南亚的实质性的货币。
这就是大明离谱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觉得海贸,导致了国内大量黄铜流失,应该禁止海贸通商。
朱祁钰是完全无法想明白,大明掌握着铸币权,怎么就把财经事务,搞成了这个糜烂的样子!
他带着缇骑来到了门可罗雀的宝源局,显然宝源局主事王炳富,丝毫没想到陛下能来。
这胖胖的主事,坐在院子里的藤制躺椅上,晃晃悠悠、慢条斯理的说道:“今日无事,明日再来。”
显然陈炳福以为是有人要来上工,但是今天宝源局没啥事儿,就以今日无事为由,让来人离开。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无事,然后巴士底狱被攻破,路易十六葬送在了自己亲手设计的断头台上。
今日无事,可不是什么好说辞。
“你说什么?”朱祁钰打量着这院子,宝源局的院子后面是工坊,现在全部闲置,他转悠了半天,这王炳富依旧是一动不动,继续晃晃悠悠的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橡树下,挂在树梢上一个鸟笼,一个茶壶,一个茶杯,再加上一把蒲扇,轻轻煽动,这日子是极其的舒服。
这么一趟,就是一整天。
朱祁钰可以想到这家伙每日,大约就是这个样儿。
他在宝源局转了这么大会儿,这王炳富依旧是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晃着摇椅。
“都说了!今日无事,你还非要…!”王炳富猛地坐了起来,有些急了,说话较快,他话说了个半截,便吞了回去。
他眼睛瞪得豆大,看着陛下那常服的颜色、天子十二章以及前后五条金龙纹,有点呆滞的转过头来。
十二缇骑就这样,静悄悄的矗立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了王炳富的面前,他动都不动一下。
“陛、陛、陛、陛…下!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炳富一个腿软,哆哆嗦嗦的跪下行了个大礼!
这陛下怎么每天神出鬼没的!
今天居然溜达到了这宝源局来!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朕躬安,不过,你不安了。”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勤勉的皇帝,陈循天天念叨什么?
念叨陛下是天下人的表率,当以身作则,但是他今天就是突然来宝源局瞧瞧,就看到了什么叫做人浮于事。
这岂止是人浮于事,简直就是拿着大明的俸禄,玩忽职守。
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为了石景厂,整日里忙里忙外,泡在工地上,几个月未曾回家,这宝源局主事,却是整日里喝茶。
都是工部,可这一样米,果然养百样人。
“明日就去职吧。”朱祁钰摇头说道。
大明的宝源局糜烂已久,这王炳富就是也干不了什么,这个状态,的确也有一定的原因,宝源局的工坊有铜,就打两锤,没铜,就歇着。
宝源局除了这么个主事,其余全是雇役,甚至负责宝源局铜炉的炉头,都是以银雇役。
朱祁钰打算让宝源局焕然一新。
这里不能在这么烂下去了,掌握了整个东南亚铸币权的地方,这么烂下去,大明能好的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自太太团的支持
大明有一位修仙的嘉靖皇帝,就是被海瑞痛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但是嘉靖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可不是后来那二十年不视事,一心只求长生的君王。
嘉靖皇帝是大明朝,最后一个,试图挽救大明腐烂不堪经济体系和货币体系的君王。
嘉靖六年,嘉靖皇帝下令,重新开始铸铜钱,尽管努力的改造铸造工艺,增加每文钱的重量。
但是嘉靖的新货币政策,还是失败了。
他打造的大钱很重,曾经一度让铜钱的价值,再次恢复了原来的水平。
但是很快,他的新货币大铜钱,还没出宝源局,就被拖走,融了重铸,打造成薄钱。
大铜钱被谁收走打造成了薄钱?
自然是势要之家。
这些势要之家的家人们,闻风而动,立刻纠缠起了群小无赖,乞儿、盗寇,胁迫商户、百姓,必须按照大明皇帝的新敕谕,必须按照每700文铜钱兑换1两白银的比率,迫使百姓交出银两,换取不值烂钱的薄钱。
最后闹到什么地步?
京师商户十门九闭,商贸不通,京师粮价一石从四钱银飙升到七两,路有饿殍,民不聊生。
新货币政策失败了。
嘉靖大怒,嘉靖八年,颁布了《外戚世爵裁革令》言: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大肆革罢外戚恩荫封爵。开始对势要豪右之家下手。
但是嘉靖很快就陷入了大仪礼这个更大的漩涡之中。
朱祁钰和嘉靖完全不同,他有京营,嘉靖没有,他有于谦,嘉靖只有个严嵩,还有个海瑞…
可惜海瑞是个举人为官,这在大明官场是一个很大的硬伤。
朱祁钰没打算一蹴而就,为了今天,他从收乞儿入京营,就在做准备了。
他的新货币政策是从银币开始的,而非铜钱。
这就是一把大镰刀,收割的对象,就是豪门势要之家。
弛用金银之禁,却将这金银之禁的解释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王炳富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容臣陈情,非臣不做事,而是臣无事可做,炉头们天天找臣吵闹,要开炉铸钱,可是臣这也是有心无力啊。”
“这一没有铜料,二没有旧铜,天天有人登门,问有没有铜钱可换,可是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所以你的脑袋还在,若非如此,你现在早已经在菜市口了。”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兵仗局最近在打银钱,这件事想来你也听闻了,说说你的想法。”
王炳富跪在地上,俯首帖耳,颤颤巍巍,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也知道一旦说不好,怕是人头落地。
他抬起头来,眼中若是有光一样,跟刚才懒懒散散的模样,完全不同。
王炳富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自从听从陛下要弛用金银之禁,臣以为应当收天下银货以铸币,宝源局自然就有了营生,臣也琢磨了很久,有三言两语,不知是否有理。”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王炳富脑门上,都是汗,但是并没有低下头,继续说道:“陛下,银本非我国之资,银非大明之所固有,自前宋时海贸以来,白银才慢慢多了起来。”
“太宗文皇帝武功赫赫,南下西洋,大明白银日丰,但是归根到底,白银还是民间多,太仓、内承运库少。”
到底是朝廷的银子多,还是民间的银子多?
自然是民间的银子多。
王炳富所言非虚,给南京城修城墙的沈万三,以求富为务,在元末明初,乃是大明第一富商,家中白银逾千万两,整个南京城的城墙,都是沈万三修的。
大明的贩私活动,大约要追溯到前宋时期了。
大明的银子很多,但是并不在内帑、更不在太仓,而是在这大明的江山社稷之中,而是在势要之家的猪圈之中深埋。
王炳富见陛下未曾言语,便继续说道:“臣领宝源局事十七载,臣深知大明货币之弊,银藏于天下,而朝廷不可得,陛下铸银币,敢为天下先,此为上上之举。”
“臣以为当以宝源局为例,收拢天下白银,铸钱,再推行天下。”
朱祁钰点头,负手逗着挂在树上的鸟:“继续说。”
王炳富更加大胆了起来:“百姓、商贾困银已久,每天腰间左边别着个小秤砣,右边呢,拿着铰剪,这交易之时,多少则铰剪称。”
“可是陛下,这人和人的称,又不全然相同,银色又不相同,有杂色,更有金花,争闹极多,每日顺天府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这些个鸡零狗碎。”
“若是有轮廓文章之币,通行天下,自然受百姓商贾追捧!”
“若是准许民间,到这宝源局以碎银换银币,则天下之银,就不再是深埋地下,而是流通天下了。”
“陛下的兵仗局,这大明银币,就是咱大明朝的一杆秤!”
“臣断言!陛下之策,实乃富国强民之策。”
“臣斗胆!陛下之策若无法收纳天下之银,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法长久。”
朱祁钰停下了逗鸟,看着王炳富跪在地上。
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吏,即便是个宝源局清闲衙门口的主事,什么都明白。
但是官僚们,总是什么都不肯干,也不肯干好。
非要朱祁钰天天严刑峻法!举着皇明祖训,在后面拿着刀子架着,用鹰顾狼视的眼神,盯着这群官僚,他们才肯干活儿。
真是咄咄怪事。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银子,扔在了王炳富的面前说道:“此银三两三钱,可换几枚银币?”
王炳富拿起银锭掂了掂,左右看了看说道:“可换两枚银币,这银八成色,杂色炼金花,火耗一钱四分,火耗六钱。”
朱祁钰捡起了那枚银锭,的确如同王炳富所言,这银锭是八成色。
他在泰安宫里捣鼓了半天,算了不知道多久,才算清楚火耗和换几个银币,王炳富这一过手,就掂量出来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自己去北镇抚司衙门,领三十廷杖,这差事,朕交给你了。”
“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永宁寺就是你的归宿。”
王炳富深吸了口气,他猛地磕了个头说道:“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王炳富本身是个匠户,他爹是宝源局的炉头,他慢慢升到了这宝源局主事的位置,领了朝廷的俸禄。
他当初也想过做了这宝源局主事,如何如何,如何让宝源局发挥他本来的作用。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能怎么做。
正统一十四年,连两平安南的大明英国公张辅,都得看王振手下的小宦官喜宁的脸色过日子,家里有妇人被打到了堕孕身死,张辅朝天阙泣诉。
喜宁却被宽宥,犯事儿的人,只是打了几杖,这事就了结了。
不过还好,当今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也很有主意。
就比如这采银铸币法。
朱祁钰翻身上马,到了兵仗局,先给王炳富补了一道手续,然后叮嘱兴安,让兴安派去一个太监去宝源局,不干别的,盯着他们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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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源局乃是散发银币的重要场所,你切记找一个不贪钱的人去。”朱祁钰叮嘱了一番。
有不贪钱的太监吗?
至少兴安和李永昌目前还没贪钱的迹象,只要皇帝能跟外廷文武见面,宦官就不可能彻底坐大,这些宦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比如之前朱祁钰让兴安还小金元宝的时候,拿个大一倍的金元宝,朱见深病好以后,兴安立刻拿着二两重的金元宝和小元宝,还给了太医院院判陆子才。
本身宦官就是皇帝和朝臣们沟通的一个桥梁,当然要用,但是朱祁钰从来不滥用。
他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大明兵仗局,兵仗局,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压功赏牌和勋章的地方,现在这兵仗局内,全都是铸币的家伙什儿。
大明是极其渴望货币的,这一点朱祁钰是心知肚明的。
盐引的超发,却被私盐场吸收之事,就是证明大明对货币的渴望。
如果不是大明皇帝赏赐诸王勋戚无度,太多次滥发超发盐引,第五琦的盐引制度,其实可以延续到大明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劳动,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换价值的唯一尺度。
盐引的价值,是送到边镇的粮草和南方盐场的盐,双重劳动决定了它的价值,但是一旦朝廷超发,盐引就失去了,送到边镇粮草这一价值。
那盐引的价值自然立刻暴跌。
盐引作为货币的时候,交换价值暴跌,使用价值的涨幅,并不足以弥补交换价值的暴跌,盐引自然是越来越不值钱。
越不值钱,朝廷就越是滥发,最后盐引制度彻底崩坏。
大明的欠账也就越多,崇祯看着老祖宗们欠下的两百年的账,只能呜呼哀哉。
而银两在当下大明,是没有使用价值,却有极大交换价值,而且十分稳定的货币。更没办法超发。
朱祁钰不愿意让盐引充当货币,但是在未来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盐引和银币都会作为实质上的货币,在市面上大肆流通。
而兵仗局的工坊,造币的速度,就决定了大明是否可以长治久安。
宝源局是怎么废掉的,宝源局的主事王炳富为何整日里无所事事?
要是让宝源局一年铸30亿枚铜钱,王炳富现在一定不会那么胖,忙得他晕头转向!
而此时的兵仗局工坊非常的忙碌。
朱祁钰信步走在兵仗局内,所有人都是形色匆匆,所有人都是忙忙碌碌,取银两称重,熔炼银、铜、锡,压成银条,做成胎饼轧边,再印上轮廓文章,再次称重装箱。
现在兵仗局接了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订单,这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订单,首先是陛下的两百万两,然后是户部的一百五十万两,共计会产生四百五十万枚大明银币。
而工期为一年。
如果要折合的话,大约相当于90亿枚铜钱,流入大明的市场。
这是何等的忙碌?
工匠三班倒日夜不休,才有可能做得完。但是这是缓解大明货币压力的最好办法。
兵仗局有四台个超大的万两天平,精度到一毫,也就是0.001两。
兵仗局共有二十八坩埚炉,每一炉每次可熔银、铜、锡三百斤。
而制作模具胚,最开始的图案,是朱祁钰亲手画的,为阳文正字,再翻刻为阴文原模、二次模、工作模、油土浮雕、石膏打型,最终成为白铜型,上人力螺旋压力机,刻白铜定型。
人力螺旋压力机,乃是兵仗局当初制备勋章的一大利器。
而银料和铜锡融合之后,过滚机,成为固定厚度的银条,随后过镟车切割胚饼,胚饼滚光边,在退火之后,上压印机铜模压印。
压印机同样为人力螺旋压力机,不过这台更大,而且用上了齿轮,由十六个人推动。
压印结束之后,还有专人称重,确定重量,合格之后,才会放到箱子里,一枚一枚摆好。
每十枚银币为一摞,系红绳挂所有流程工匠名号,送于太仓和内承运库太监检查。
朱祁钰拿起了一枚银币,花纹极其精美,因为加锡铜也足够的坚固耐磨,正因为严格的把关,朱祁钰才放心推动自己的新货币政策。
货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
鞑清在光绪年间大肆铸造银币,意图再给鞑清续几十年,它的丁未双龙银币一枚37克,九成银,但是购买力依旧不如27克的含银九成的西班牙鹰洋银币。
就是因为西班牙银元更加精美,假的极少。
光绪银币却是银多,但不精美,无法防伪,造假极多。
朱祁钰的这枚银币之上,除了有他自己亲笔题字和勾画的麦穗之外,还有几个小的防伪标志,比如正面印花上的一小圈边界。
轮廓文章,四个字,道尽了铸币上的学问。
只是到此,朱祁钰依旧有些担忧。
势要豪强之家,他不怕,打不了大家摆开阵仗,练一练。
但是平厘七钱,价值一两,会被百姓们认可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发财的大好良机
朱祁钰对于大明银币依旧有些不确信,不确信的主要原因是他的银币只有七成银,这七成银当一两花,就是朱祁钰内心的担忧。
火耗毕竟三成,大明的百姓是否认可,是朱祁钰内心悬着的最后一个疑问。
事实上,朱祁钰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大明太需要一种法定货币,而不是纸钞了,哪怕是铜钱也可以,大明的宝源局那种产能,并不能满足人们的日常生活。
当朱祁钰的银币政策,被贴到黄榜上之事,京师的宝源局,立刻就被围满了人。
打听银币如何兑换,尤其是关于是否可以用碎银子来换银币,如何更换,火耗几何等等。
王炳富从极度清闲坐摇椅,立刻变得极度忙碌了起来,他疯狂的打着算盘,专门派人在门口贴了告示,就问的最多的问题,贴在了宝源局外面,还专门找人讲解。
王炳富和银匠们讲解这关于银币承兑的诸多问题。
朱祁钰远远的路过,看着排着长龙的队伍,这里面有平头百姓、也有势要之家的家人,大明上下无不期盼着朝廷对于货币二字,能有个定册。
至于一成火耗归内承运库这件事,大明上下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意见,毕竟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
朱祁钰在和户部给事中任元祥反复沟通之后,才知道地方官员在揽收银子的时候,火耗是三成!
大明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
折色银自正统元年就开始实行,大明养了很多的银匠,去估算银子成色和重量,这倒不用朱祁钰操心。
而最先拿到大明银币的并非宝源局堆积的百姓们,而是住在大明官邸的官员。
发月俸的时间到了。
因为大明皇帝铸币的缘故,大明的官员暂停了一个月的俸禄,但是因为国帑供养的制度,大明的官员压根不用担心会饿死的问题,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每月每户还有二两银子的额外开销,可供支取。
所以暂停这一个月的俸禄,终于发下来了。
而这次发下来的则是银币,正面写着一两,背面写的则是平厘七钱,这个意思就是七钱银当一两花。
大明的官员们每人领到了本该折钞的银币,作为俸禄了。
折钞是大明的一个大杀器。
比如于谦现在从一品少保,按制年俸888石米,京师粮价一石四钱银,折价应当是三百六十两白银,月俸三十两。
但是于谦每月折钞就超过了八成,他每个月只能领到六两银子,和价值二十四两银子的擦屁股纸。
这就是大明官俸之薄,未有弱此者的由来,因为折钞这种事,甚至让官员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养活不了,就做什么?
在客观上,就会滋生腐败、贪腐,尤其是京官。
贪腐就会出现朋比为奸、就会有座师银、就会有冰敬、碳敬,就会有地方官员和京官沆瀣一气,一个鼻孔出气,就会出现一个有一个的党派,穿一条裤子。
他们因为共同的利益走在了一起。
而且贪的名正言顺,贪的光明正大!
朱祁钰让铸币厂的一成火耗给太仓,就是为了让太仓每个月按月发够了银币给官员。
这不是朱祁钰给的养廉银,朱祁钰给官员的是大明朝本该给的俸禄。
折钞、折香料、折衣物、折丝帛,大明的俸禄什么都折,官员们贪起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虽然朱祁钰这平厘七钱当一两用,也相当于折了三钱的俸禄,但是他发的可是硬通货的银币。
朱祁钰这么做是有条件的。
既然大明薄俸问题,朕给你们解决了。
那若是再有贪腐横生,那就不要怪朱祁钰动用皇明祖训,将贪官污吏,剥皮揎草了。
洪武年间,朱元璋大权在握,天下雄兵百万众,国库充足,大明宝钞未曾泛滥,按照大明俸禄,足数给予官员俸禄。
若是有人贪腐,朱元璋当然可以将其剥皮揎草。
但是后来的皇帝为什么不行了?
因为朝廷没钱没粮也没招,皇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而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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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一生进行了二十七次的京察,但是依旧止不住贪腐之风。
朱祁钰足俸给了官员,若是这群官员依旧是爪子伸的太长,拿自己不该拿的钱,那朱祁钰绝对会送他们去见太祖高皇帝。
他不听官员贪腐的理由,他只负责送他们去见太祖高皇帝。
朱祁钰就是要堂而皇之的举起手中的钢刀来,盯着诸多臣子。
于谦拿了六十枚银币回到了九重堂,他这是淇国公的旧宅,一应用度都是内帑所出,日常没什么开销,他把这六十枚银币交给了夫人董氏。
董氏拿起了银币吹了吹,嗡嗡作响。
大明物价因为缺少货币,其实价格很低,董氏拿着那六十多枚银币,看来看去,笑着说道:“给大明当差这么多年,总算是能留住钱了,这次不会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吧,圣君英明,这银币喧嚣尘上,我这住九重堂都听说了呢。”
于谦也拿起了一块银币弹了弹,声音清脆至极,花纹虽然简单,但是足够的清晰,制作相当的精良。
他笑着说道:“陛下这银币设计精巧,再少点银,吹起来就不响了,这花纹冷压,这帮整天压功赏牌的工匠,手艺太精湛了,这一分火耗在这手艺上,不亏。”
“我跟你说,等闲啊,这没有几个工匠,能打出这种花纹来。”
花纹精美,意味着难以仿制,这要是有人拿着去融了打成薄钱、或者直接用自己的银饼子打成薄钱,却不见得有人会认。
于谦更关注银币的轮廓文章,董氏则更关注这钱本身。
董氏笑着说道:“给我四枚,这眼看着中秋节了,家里要买点月饼用的馅儿,亲朋相遗,取团圆之义,其祭果饼必圆,还得买一些西瓜,还有那羊角大灯,斗香,可要不少钱呢,也不知道这银币,经不经花。”
董氏将银币交给了九重堂的婢女,婢女喜笑颜开的拿着银币,走出了九重堂,去集市上买中秋用的东西。
于谦却看着董氏忙碌身影,叹了口气。
过几日是中秋佳节,但也是大明这些年来,最闹心的一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稽王带着大明五十万儿郎,死于边方,时间看似抹平了创伤,但其实那道伤疤,依旧在大明这个巨人身上,血流如注。
陛下在太庙,怒斩稽戾王,但是刽子手,还在塞外逞凶。
婢女来到了朝阳门市集,当她拿出那枚银币的时候,才知道这枚钱多么的受欢迎,而且她应该是第一个拿着大明银币消费的人。
毕竟现在大明银币并不多。
“嗡嗡嗡!”
尚膳居的老板拿着那枚银币用力的吹了下,银币嗡嗡作响的声音,在耳边如同仙乐一样,他太明白了,这种货币对商贸的意义了。
就跟小孩子突然拿到了玩具一样,尚膳居的老板,一直不停的吹着银币,玩了一会儿看着等着的婢女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大声的喊道:“伙计,快点,把所需之物,都拿过来,再拿瓶我珍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酒!”
“这可不行,是多少就是多少。”婢女深知于谦的脾性,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这三十年的桂花酒,可不能拿,买东西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多拿多要。
于谦用了二十四年,留下了两袖清风的盛名,他这个婢女要是给于谦毁了,那陛下必然不乐意,要降下雷霆之怒。
而且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于少保的清誉,是于少保能够堂而皇之站在朝堂上的底气之一,夫人时常训诫,他们这些婢女们虽然不懂其中厉害,但还是要遵从夫人的话。
“啊,原来贵人是于府的,瞧我这记性,可惜了,可惜了。”尚膳居的老板,连连摇头。
这银币是好物,但是现在只有官邸那边才有,等闲可是见不到的。
多少百姓、商贾,日夜悬切,只能等着大明的兵仗局日夜赶工,多弄些银币出来。
天下需要多少银币?
在尚膳居老板看来,多多益善。
朱祁钰在中秋这天,定下了祭祀。
而且这祭祀,只能在讲武堂聚贤阁里的祭奠。
因为土木堡败了,按照大明对战败惩罚的力度,他不能给这些大明的英灵们一场盛大的国祭,更不能给他们名分,甚至连头功牌、奇功牌都不得赏给家人,只有简单的抚恤。
赏罚分明,乃天子第一要务。
败,就败了。
朱祁钰这几日一直住在讲武堂,并没有回泰安宫,倒是让府上两位新晋的贵人,十分的焦虑。
唐云燕最先是忍不住了,借着女红的名义,找到了汪美麟。
汪美麟已有数月身孕,这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唐云燕知书达理,说起话来,并不让人厌烦。
唐云燕,抿着嘴唇问道:“姐姐,妹妹也是刚入宫,不知…陛下何时回这泰安宫?”
汪美麟说到这个,就是连连感叹:“妹妹想见夫君,姐姐我也想见夫君呐。”
“咱们夫君就是这个样儿,整日里,忙忙碌碌,本宫和杭妹妹,还没有身孕的时候,一天还能见着一次。”
“这杭妹妹有了身孕,夫君就整日里泡在那讲武堂里。几天都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换朝服去奉天殿或者文华殿议事。”
“夫君忙于国事,你切记不要叨扰,尤其是这几天。”
汪美麟将当初陛下将将士们比作是卢沟桥上护栏一事,说给了唐云燕听。
汪美麟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大明军尽丧敌手,陛下一直到年前都整日整夜的忙碌,这大明朝眼看着,才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夫君这几日不回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身上的煞气太重,吓到我们。”
“这几天,估计陛下也是杀气腾腾!”
“你是没见过那时的夫君,整日里紧锁眉头,不是在研究堪舆图,就是在查阅历年的文书档案,时常动怒,着实吓人的很,整个郕王府,没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整整四五个月,一个笑脸没见到过。”
“现在,可是好多了。”
唐云燕将汪美麟的话都记在了心里,甜甜的点头说道:“谢姐姐提醒。”
汪美麟摸了摸肚子说道:“本宫和杭妹妹,都不是什么喜欢争的人,能每日见到夫君,就是福分了。”
“你不要心急,陛下终归是回来的,唐妹妹和李妹妹,这么俊俏,陛下想来是不会忘记你这个美人在家,日盼夜盼等着陛下回来的。”
唐云燕脸色有些羞红,低声说道:“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唐云燕和李惜儿,进了泰安宫已经四五日有余,可是陛下却迟迟见不到人,即便是匆匆一瞥,也只是匆匆而过。
这陛下整日里操阅军马,这何时才能轮到她们受陛下操阅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小了,格局小了
唐云燕和李惜儿日盼夜盼,大明皇帝能早点回到他的泰安宫,但是朱祁钰此时却是煞气摄人。
连兴安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这几天的陛下明显的很不对劲儿,身上煞气弥漫。
李永昌在旁边整理好了这一次的课业本,低声要告退,又不敢开口打扰。兴安挥了挥手,示意李永昌离开就是。
陛下心头的怒火,并不是对准课业本,讲武堂和讲义堂的武官、掌令官,都很不错,陛下怒气是对瓦剌人的。
这是一份耻辱,但是短时间却无法洗刷的耻辱。
陛下这两天一直在盯着迤北的堪舆图,陛下其实不擅长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但是依旧看着杭爱山附近的地形。
“陛下。”兴安小声的说道:“宝源局的王主事,送来了账目,说是这两日,收到了四千多两的散碎银子,炼了三千多两金花银,换出去了两千七百五十四枚银币。”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了李永昌送来的的课业本,杨洪看过了,朱祁钰也会看,他点头对兴安说道:“把王炳富的奏疏放下吧。”
朱祁钰看了许久课业本说道:“这个做的就不错,讨论是消灭瓦剌省钱,还是维持边镇防御省钱,想法很大胆,分析的也很透彻,将敌人一次击溃,维持五十年的边镇安泰。”
“持续扩大六镇四地,规模,反而不利于大明。”
朱祁钰手中的这本课业本,算的是一笔经济账,维持边方的安宁,到底是打一场国战省钱,还是长期稳定边方省钱。
从汉唐长驱万里,到宋朝是为了稳定边方的支出入手,国战一次投入自然是极大,但是所谓的澶渊之盟百年无大战,耗费更大。
澶渊之盟的签订,让宋辽两国百年无战事,但是大宋为此付出了岁币白银,还付出了维持大量军队的开支。
不仅如此,还因为华北平原无险可守,不得不迁民南下,导致京师无险可守,无任何缓冲可依仗。
而为了人为制造缓冲带,大宋不得不在华北平原上四处挖坑,意图利用水道来组织辽人南下。
比如白洋淀,一百四十三处大大小小的坑,都是因为没有燕云十六州,必须要付出的成本,这些都是成本。
最好的防御,反而是进攻。
朱祁钰陆续看了几本军生们的课题本,才放下了手中的事儿,松了口气。
“这本写的也是极好的。”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这篇课题就很好,让他再认真完善一下,站在瓦剌人的立场上,站在大明的立场上。”
“分析汉唐宋,不是着眼于大明,太泛泛其谈了,让把这篇重新写一下,下次上台,就宣讲这篇吧。”
朱祁钰手里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写的是,如果伯颜帖木儿在未攻打京师之前,就数骑送朱祁镇回朝,大明会变成什么样?
瓦剌人依旧会南下,但那时的朱祁镇,还有胆气抵抗吗?
二十万京营全军覆没了,京师只有两万老营,朱祁镇会选择固守京师吗?还是在徐有贞提出南迁的时候,顺水推舟呢?还是直接和瓦剌人议和呢?
这篇课题,写的很好,但是角度上,依旧站在了大明的立场上,可以从瓦剌人的视角上,认真的写一写。
其实就是后世列强玩弄螨清皇室的那一套,猎鹰不必需要杀死牧羊人,而是维持一个愚蠢的牧羊人,更易于狩猎。
这种套路,其实在唐朝末年,地方藩镇就玩过一次。
大唐晚期,大唐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大唐日益颓废不堪,但是藩镇的节度使们,却颇为的默契,皇城可以攻陷,但是不杀皇帝,留着放血。
朝廷的权力越小,地方的权力就越大。
朱祁钰要的是一个思路,讲武堂的目的,不就是思路吗?
百无禁忌,看似没有规矩,却是颇有收获。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的说道:“伯颜帖木儿对也先说,把稽戾王放回来,才对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伯颜帖木儿是个聪明人,一个愚蠢且懒惰的牧羊人,对于猎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也先太过狂悖,孤军犯京。”
“将这本归档讲武堂库吧。”
“臣领旨。”兴安拿过了那本课题本,关上了门,重重的叹了口气。
陛下还是对去岁那场土木堡天变,耿耿于怀。
他不是觉得这是坏事,但是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就好。
朱祁钰给土木堡之变的英灵们点了一炷香。
一帅无能,累及三军。
大明京营,死后,都无法得到慰藉,他们甚至依旧背着战败的名字,日夜哀嚎。
朱祁钰总觉得一阵阵的阴冷,仿若是在慈宁宫的幻象再次出现。
无数的大明将士们,在朱祁钰的身边游弋,面目狰狞而可怕,他们愤怒,他们咆哮,他们在歇斯底里,他们扭曲着面孔,他们在哀嚎低吟,但他们却无能为力。
朱祁钰并不害怕这些幻象,他之前在慈宁宫时,孙太后说给朱祁镇送衣服,这种阴冷的幻想就出现过一次。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病而已,就是大明冤死的那数十万冤魂,让他寝食难安罢了。
他们的仇,得报。
刽子手的瓦剌人,还逍遥在迤北,没有得到惩戒。
这个仇,不报,朱祁钰这辈子就别想得到安宁。
这就是他这几日,身上戾气如此严重的原因。
他一直等到香烛烧尽,才将这灵牌翻了过去。
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但是输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走出了讲武堂,稍微紧了紧衣服,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越来越冷了。
前几日一场秋雨,洒在了京师的土地上,一阵北风吹来,大明便有了寒气,京师里的装束便变得五花八门,有的害冷,就穿上了袄,有的似乎不怕冷,依旧穿着短衫。
“稽王府添了一个新丁,稽王妃想给孩子上宗册,毕竟不是个野孩子,起名朱见澍。”兴安小心的说了一个消息,这个孩子是莫罗肚子里的孩子。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了,告诉太后了吗?”
他一边走一边问着,今天是中秋团圆夜,京师有五十万户,却无法团圆。
这是朱祁钰被围困京师之耻辱,同样也是大明的耻辱。
“太后只说知道了,并没说要见见。”兴安俯首说道。
孙太后现在已经不和稽王府的任何人见面了。
这不是孙太后冷漠无情,也不是稽王妃没有孝道,是因为稽王府再和太后见面,陛下是真的会杀人的。
孙太后,现在整日里礼佛,除了前几日,见了见泰安宫的两位贵人,便再没见过外人。
朱祁钰点了点头,嘱咐到:“不要放松警惕。”
大明的节日并不是很多,但是这中秋节,节日的味道,比后世要浓重许多,比如女子们胸前的补子,会专门换成桂花补子,煞是好看。
但是因为土木堡天变在前,今年的京师,比以往要冷清了很多。
没有了华灯,没有了庙会,更没有朝臣们上奏请求放夜,解除节日的宵禁,大肆庆祝。
甚至连仕林都冷清了许多,往年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的诗会,这些诗会都会到顺天府去报备,可是今年顺天府,没有收到诗会要举行的单子。
大家依旧在庆祝着团圆,但是这大明的中秋节,注定不再圆满。
百姓,依旧在无声无息的舔着自己的伤口。
“这仇得报啊!”朱祁钰看着蒙蒙秋雨中的万家灯火,颇为感慨的说道:“定要让瓦剌人血债血偿!”
朱祁钰是一个很残暴的君主,至少群臣是这么认为。
他从登基之前,就开始在午门外监刑,然后吊死了一票的黑眚,最近又在太庙借着太宗文皇帝的永乐剑斩杀了朱祁镇。
大明当今天子,非常的残暴,但是朱祁钰始终认为,这些人,都是该死之人。
“官邸的情绪怎么样?”朱祁钰问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官邸已经试运营了一个多月。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其实反响还不错…好像有点失算了,官邸的官僚们对于大狼狗、壕堑深沟高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
“嗯?”朱祁钰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的垂钓者,他屡次钓鱼,都是以失败告终,仅有一次的还是顾耀三个人违抗了明旨,那是自己跳上岸的。
官邸等于他修了个大鱼塘,他把这些鱼不情不愿的赶了进去,结果反而是反响不错?
怎么可以!反响不错呢?
“臣思来想去,可能有三,这其一,韩国公李善长案后,太祖高皇帝定铁册军,做公侯家中校尉羽林,众多勋臣反而松了口气。”兴安低声说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这算是朱元璋版本的把锦衣卫建在功勋身边。
李善长的死,表面上是因言而死。
其实是朱元璋在逐渐清理淮西帮勋臣,李善长,是淮西帮的首领。
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最后全家七十余口被族诛,闹得天下惶惶不安。
朱元璋启动了锦衣卫监视勋臣,铁册军的出现,才让勋臣们松了口气,至少不会因为诛心被族诛了。
诛心,是历朝历代都有一种非刑之正,就是未有犯罪事实,却被惩罚,多数罪名都是:意图谋反,多数都是满门抄斩。
但是很快,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死,一场更大的、针对淮西勋臣的蓝玉案,便再次发生。
兴安的意思是,陛下把官僚们养在鱼塘里,给了优待,虽然限制了部分的自由,不能再随便破坏宵禁,寻欢作乐,至少命保住了。
至少是个缓和,君臣搞的跟仇寇一般,于国不利,君臣搞得一团和气,更于国不利。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那其二呢?”朱祁钰点头,这种心态也可以理解。
兴安笑着说道:“其二,就是臣瞎捉摸的,其实就是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愿意虚度年华,多数都是朝堂一片乌烟瘴气,不得不同流合污,陛下看似把他们关了起来,何尝不是肃清了朝堂的妖风邪气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想站着把这个皇帝给当了,朝臣们就不想站着把这个官儿给当了吗?
于谦不就是两袖清风了二十余年,不就是为了站着把这官儿给当了吗?
朝堂之上歪风邪气,地方上则是丑态百出,于谦这巡抚地方十九年,想来也是不容易。
不过还是不能松懈,这帮官僚,不把他们看牢了,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还是老老实实让他们待在官邸里好,省的今天传个话儿,明天递给条儿,乌烟瘴气。
朱祁钰和兴安走在讲武堂内,今天讲武堂加餐,但是显然气氛不是很高,大家吃了饭之后,都点着灯,去了学堂,读书去了。
这个日子,京师其他人可以庆祝,讲武堂的军生们,却不可以。
因为大明天子不住皇宫,内官监今年省了不少的烛火,都用到了讲武堂。
朱祁钰点头说道:“其三呢?”
“其三自然是夫人们了,以前这些官人们,整日里出去花天酒地,家宅不宁,现在应了卯,就回家了,自然是家宅安宁,夫人们可是夸赞陛下乃是圣君也。”兴安乐呵呵的说道。
兴安这是非常确定的,陛下在官邸太太团那边,拥有极高的名望。
“今天中秋节,给官邸放夜吧,愿意出来赏月的,可以到水云榭苑赏月。”朱祁钰想了想说道。
朱祁钰还是非常有人文关怀的,他低声对着卢忠说道:“卢指挥,你派几个缇骑,埋伏在暗处,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暗自记下,若有不法,也可办了。”
钓鱼技术一向很差的朱祁钰,再次准备钓鱼了。
这次他用的,是弯钩,直钩钓鱼钓不上来,就用弯钩,把饵料下足了,这等喜庆的日子,明月当空,而且刚发了俸,他们必然有所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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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邸房舍内,没有隔墙有耳,可是官邸的大花园,是他朱祁钰建的!
那水云榭苑,自然是有一些机关的!
钓鱼佬,永不空军!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利益分配原则
天子缇骑,一个带着面甲,穿着飞鱼服的缇骑,带着缇骑们,来到了京师的大小时雍坊官邸,拿出了一个哨子用力的吹响。
哨声惊起了无数的飞鸟,狗群立刻从各个角落里窜了出来,闻哨声,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便回到了狗舍之中,这些凶犬,都是经过十分严格的训练。
天子缇骑,提着一个更夫用的锣,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谕,今夜中秋佳节,特放夜,不得燃放爆竹烟花,谨防火烛。”
放夜,是大小时雍坊里,第一次出现。
在几经询问之后,官邸的老爷们,终于在明月升起的时候,从时雍坊的官邸内走了出来。
陛下建的水云榭苑,极为雅致,官僚们带着瓜果蔬盘,来到了水云榭苑里赏月,但是基本都是绝口不提朝中之事。
大明的官员们,也习惯了大明皇帝的做事风格,陛下做事,从来都是有预谋的!
陛下放夜,那是下饵!
饵食可以吃,但是咬钩,还是免了吧。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其实朝臣们比皇帝更加明白,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大小时雍坊里,群臣带着家属们,四处走动,偶尔见到,互相交换一下家中打的月饼,再聊一聊这中秋夜色,顶天了,聊一聊前朝旧事,但是决计不会提及现在朝中格局。
谈古论今,也好过议论时事,被陛下拿住了把柄的强。
于谦带着董氏和家里三个孙女,从九重堂,也来到了这水云榭苑。
于谦的亲子于冕,生了六个女儿,没有男丁。
主要是孩子们想凑个热闹,倒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大时雍坊是官僚家眷,小时雍坊是勋戚家眷。
大明在过中秋节,孙忠一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在大圆桌上用过饭后,就来到了后院的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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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帝铸银币了,弛用金银之禁,对于勋戚势要之家的孙忠而言,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能不能私铸!
兵仗局铸币的流程,太过于复杂了,他们甚至都搞不明白,一些工序,为何要做,比如退火胚饼,比如轧边,比如为何是冷压而不是热铸。
孙忠的银作坊,正在试验,能不能用自家的银,铸大明的货币,若是可以,那就可以谋点私利了!
铸币,历朝历代,都是大买卖,好营生,即便是铸铜钱,在永乐年间,也还有四成的毛利,但是铜料昂贵运输不便,所需甚多。
现在铸银币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孙忠、孙继宗、孙显宗三人,焦急的等着工坊的银匠们,开炉铸币。
他们没有用陛下的冷压法,而是用的翻砂浇铸法,上下两层砂模,撒上一层炭面,将银水倒入浇注口,浇铸为银币。
为此,工匠们,还专门找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上面,等待着开炉。
坩埚炉上的银和铜锡慢慢融化,工匠们拿着铁钎将其抄起,缓缓的倒入了砂模之中。
一直等到完全冷却,工匠们抬起了砂模箱上的石头,打开了木制的压模,敲碎了里面有点凝结的砂,一块黑不拉几的银元,漏了出来。
工匠们面面相觑,清理了银币的表面之后,拿到了工坊外面。
“父亲,出来了,出来了!”孙继宗可谓是翘首以盼,抬着头看着工匠拿出的银币,那黑不溜秋的银币,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工匠们小心的清理了表面,但是依旧是有很多的黑斑。
“这黑斑无法清理吗?”孙忠眉头紧蹙的看着那枚黑色的银币,再拿出了大明皇帝兵仗局造的银币,同样是银币,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工匠看着那黑斑,无奈的说道:“小的退火试试。”
退火之后的银币,终于没了黑斑,但是却变成了黄不拉几,和锃光瓦亮的大明御制银币相比,简直是一个如临九霄,一个仿若是在土中深埋了许久。
不仅如此,这御制银币上的花纹极其惊喜,麦穗上的麦粒都清晰可见,而他们自己铸造的银币之上的麦穗,都连成了一片。
孙显宗呆滞的说道:“手工雕琢一下?”
孙忠摇了摇头说道:“那一枚耗费的工时,就完全没有什么赚头了。”
待到铸造的银币完全冷却之后,孙忠叹气的拿起了那枚有点发黄的银币,用力的吹了吹,却是丝毫没有响声,弹了弹,也是极其沉闷。
他铸这银币,一眼假。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父亲,这能花的出去吗?”
“你说呢。”孙忠翻看着发黄的银币,上面还有一些很明显的黄斑和白斑,都是未曾化开的铜锡。
孙显宗看着铸出来的银币,眉头紧皱的说道:“应该能吧,怎么说,也是银做的啊。”
“能个屁!这等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银饼,一旦拿出去花,立刻就有御史、衙门、军卫所向上递奏疏!”
“陛下的缇骑明天都到咱们家门口,三下五除二,咔、咔、咔、咔!把你、你、你、你的脑袋,全都摘了去!”
孙忠用力的挥着手,极其气氛的说道:“私铸者死,你当那庶孽皇帝是在开玩笑吗?他哪句话没兑现!”
搞阴谋诡计,能不能动点脑子,他们是在当今陛下的碗里刨食儿,那闹不好就是掉脑袋,死无葬身之地的!
孙忠看着这私铸银币,又问道:“大师傅啊,这是不是这些碳粉,导致的黑面?”
“这亮度差的实在是太多了!”
工匠看着这五体不勤的会昌伯,无奈的说道:“这碳粉不撒,这银币上就有沙眼了,银水冷却极快,你看这里面,都有蜂窝麻面,陛下过滚机不是没有道理的。”
蜂窝麻面的银锭是判断老银锭的最好办法,做出来的假洞,老师傅一眼就看穿了。
“那咱们能不能过滚机,用陛下的冷压法试试呢?”孙继宗继续追问道。
工匠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恕我无能,我要是有那本事,早进京去石景厂、兵仗局考个大工匠了。”
工匠说的很明白,他没那么本事,有那个本事,赶忙给会昌伯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拿朝廷的俸禄不好吗?
陛下手下的工匠们,那个顶个都拿的足俸的月盐银,那钱拿得不安生吗?
孙忠最终叹了口气,这皇帝怎么那么多的路数?
太后那句话说得对,跟皇帝斗,斗不过他。
皇帝不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甚至每次钓鱼都尽显垂钓者的本质,总是钓不到。
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明明白白的把棋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想跟陛下斗,就得有真本事才能斗得过。
兵仗局那帮工匠,全都是压功赏牌积累的经验,他们想要有类似的技术,那首先就得投那么多的银子进去,而且还得不被皇帝给发现。
这何其困难?
可惜的很,孙忠搞点阴谋诡计还行。
他倘若,文有定国之策,武有安邦之能,他还在山东老家搞这些阴损伎俩做什么?
在朝堂上和皇帝正面锣,对面鼓,摆开阵仗,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陛下又不是不让人说话,可惜,他没那个本事。
孙继宗看着那泛黄还带着斑点,吹也吹不响,弹起来又沉闷,甚至有点热胀冷缩后孔洞的银币,这块极其低劣的银币,仿佛在无声的嘲讽着所有人。
“父亲,要不算了吧,总归是个好事,总比那些银子放在猪圈里烂掉强。”孙继宗还是非常务实的说道。
大明有金银之禁,花银子,都是偷偷摸摸,陛下这弛用金银之禁,但是只松弛了一点点,银子送到宝源局过一遍炉子,就能正大光明的花了。
终归算是一件好事,埋在猪圈里,它除了会发黑之外,也不会拱出芽儿来,开花结果,再结新的银子。
反而是这银锭过一遍兵仗局,就可以拿出去,光明正大的花,是个好事。
“算了,这庶孽皇帝着实让人头疼。”孙忠摇了摇头,他示意工匠散了去。
孙忠颓然的说道:“让京师的家人把银子送去宝源局换成银币吧,财这东西,花的出去才是财。”
孙继宗却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想换银币的海了去了,咱们还得排队,陛下那内承运库有两百万两白银,太仓有百万银,咱们啊,至少得一年以后了。”
孙忠的脸色一脸不忿,愤愤不平的说道:“咱们会昌伯府,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还得排队,皇上还在的时候,什么好事,不是紧着我们会昌伯府优先!”
“这个庶孽皇帝,做事太没个规矩了!”
要是朱祁钰有规矩,朱祁镇还活着,他们自然大有可为。
但谁能想到,陛下会在太庙杀人吗?
眼下在大明,朱祁钰,就是最大的规矩!
孙忠在山东捣鼓银币的事儿,还是被盯着孙忠的缇骑东厂番子,给报了上来,兴安拿着走进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之内,奏禀了陛下。
朱祁钰拿着缇骑的奏报,又拿着东厂的奏报,嗤笑的问道:“会昌伯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也不怕划着自己吗?”
“他把币拿出去花了没?”
兴安俯首说道:“尽数毁了去,并未到市集上去换铜银,又打成了银首饰。”
朱祁钰点了点头,放下奏疏,颇为无奈的说道:“这孙忠、孙继宗父子二人,也是有点脑子,不是愚不可及,拿出去一块,朕也可以把他们全家族诛了。”
“拿他们全家的人头,为大明的新货币政策祭祭旗,也是极好的。”
“可惜最后他们还是怂了。”
在家里倒腾点银子浇铸,最后倒腾成了首饰,朱祁钰也不好治罪,办不成让人无话可说的铁案。
因为打银首饰,就将其全家族诛,那是诛心之法,是在践踏大明律和皇明祖训。
作为皇帝,带头违反大明律法,那大明律法,还会有人遵守吗?
就是朱元璋办案,还要讲个书证、物证、人证,缇骑二次查补,死刑三复奏。
孙忠和孙继宗,压根就没想到陛下盯着他们,准备族诛,连根袪除,为新货币政策祭旗。
他们在生死的边缘试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错失了大好的发财机会。
“陛下,六部的明公们都到了,一月一次的盐铁会议也该开始了。”兴安禀报着。
一个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已经逐渐成为了常例,在会上,并不会制定条令朝政,但是氛围更加轻松,各抒己见。
大明糜烂到了极致的财经事务,盘清楚盘明白,才好下手。
第二百章 高端洗地法
朱祁钰带着厚重的盐铁会议记录本,来到聚贤阁的长桌之前,这本会议记录本,详细的记录了朱祁钰两次盐铁会议的所有内容。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诸多朝臣俯首行礼。
“朕躬安,坐。”朱祁钰示意朝臣们安坐。
“自盐铁会议以来,研究了大明盐引的流转,盐引的本身的价值和白银作为货币是否可行。”
朱祁钰打开了会议记录本继续说道:“为此我们召开了廷议,确定了白银作为大明货币,弛用金银之禁,废除了大明宝钞。”
于谦接过了话茬,总结性的说道:“事实证明,白银作为货币,是大有可为,也是众望所归,臣以为应该定位永例。”
大明的例,每个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废除前任的例,然后挑选其中适应潮流的例,来作为大明律的补充说明。
而着为永例,则是万世不易,提醒大明祖孙后代们,这件事的重要性。
至于儿孙废不废,身后事,就不是他们这帮人,能够说了算。
皇明祖训里一些永例,不也被各种各样的方法改了吗?
宦官干政、金石之禁、伐山凿石之禁,都在不停的变化着。
大明朝从来不是一个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的朝廷,总是在改变,但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儿,人亡政息。
这样变法图存,变法图强,在某些人的话术里,就变成了大明特别能折腾。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算是朱祁钰定下的第一条永例。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银币推行已经有半月有余,但是宝源局已然是门庭若市,五更开坊之后,就会有人前往排队,兑换新币,虽然平厘七钱,但已经当一两在用了。”
“甚至远超一两,甚至有当二两再用,亦有之。”
新的货币政策开始推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银币备受追捧,但是兵仗局的产能,显然跟不上兑换的热情。
兵仗局已经三班倒加班加点的干了,但是依旧无法满足需求。
金濂继续说道:“白银本无用,却因交换价值极高,自前宋以来,被人做钱用之,陛下花色印文精美、足量足重,防伪轻松简单,臣以为,这也是眼下银币被追捧的理由。”
“既然交换价值极高,我们为何不可以降低其银重呢?”
“臣愚钝。”
金濂很奇怪,陛下的银币其实还可以减一点银料,这样朝廷和内帑岂不是火耗赚的更多?
但是陛下却始终让兵仗局的银币卡在七成的量上,还专门让外廷的户部、工部、都察院共同监督万两银秤。
每一枚都要过称,重了必然是锡多了,轻了必然是铜多了,每一枚称重不足的银币,都被回炉重造了,这极大的影响了铸币的效率。
这是金濂不理解的地方。
这就是历朝历代,从交子、钱引、至正宝钞、大明宝钞,被玩坏掉的原因,一旦发行,就想着超发,就想着降低银的比例,多赚点火耗。
朱祁钰摇头说道:“火耗三成已是极高了!贪,乃万恶之始。”
“减少铸币之中的银,就没法吹响了,那咱大明御制银币,制的到底是真钱,还是假钱?”
“即便是可以解决,那御制银币,乃是大明法币,国家长远之策,岂可贪图眼下之利?”
“小了,格局小了。”
这是个技术问题,不是利润问题,银的比例再往下,吹不响的银币,还怎么防伪呢?
防伪,也是交换价值的一部分。
孙忠在自己家里折腾来折腾去,捣鼓不出来,不就是如此原因吗?
金濂想了想,也应是如此,若是想获利,其实应该是多搞一点金银铜锡来,这不是获利更多吗?
“臣谨遵圣诲。”金濂赶忙说道。
他是户部尚书,自然希望太仓里的银币越来越多,大明的银币越来越多,他似乎犯了一个历史惯性的错误。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勋臣外戚、诸多王侯也多有问询,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开个档口,专门兑换银币?这宝源局一日就放那么一点币,根本不够用。”
宗人府事在永乐年间逐渐移交了户部,宗人府的大宗正,其实没什么权力。
大明的天只能有一片,那就是陛下。
朱棣根本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整日里对自己吆五喝六。
所以大明的大宗正和别朝不同,大明的大宗正就是皇帝本身,宗室所有事物,皆由陛下一言而决。
在大明当皇帝就是如此,大权独揽。
朱祁钰知道这还是产量问题,他摇头说道:“他们嫌慢,朕还嫌慢呢。”
“最近铸的银币全都给了太仓,朕还有两百万两白银,还在内承运库堆着纹丝不动呢,朕要了五万枚头功牌,还是插队了。”
“且排着吧。”
国事为重,兵仗局先做的是太仓的单子,民间的碎银正在宝源局打金花银,等打好之后,才会送到兵仗局去。
现在兵仗局全部的产能,都给了太仓,毕竟太仓,才是国事。
工部尚书石璞听到这些问题,十分疑惑的问道:“那为什么不能扩建一些呢?兵仗局现在极为繁忙,再投入一些,我们可以招揽更多的工匠,营缮司蒯祥在石景厂已经营建结束,随时听用。”
扩建,是一个好的办法。
兵仗局太监李永昌叹息的说道:“咱家也想扩建啊!咱家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个事儿了!但是却是招揽不到合用的工匠了。”
“兵仗局,现有住坐工匠三百余人,工匠一千两百余人,学徒五百余人,这些工匠已经是整个京师最多的银匠了,再多,也没有了。”
几乎所有的尚书都在小声的议论,只有胡濙老神在在,他在李永昌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这个原因。
当年太宗文皇帝要南下西洋之时,整个南直隶的造船工匠,都云集在了清江船厂。
当时是何等的盛况?
胡濙是亲历者,当时平江伯陈碹任清江提举司,清江京卫、中都、直隶三总厂,下辖六十四个造船分厂,一年能造遮洋船两百余艘,钻风船三百余艘!
清江三总厂和四十六个造船分厂,有三千二百零六名住坐工匠。
永乐二十二年,卫河船厂并入清江三总厂,南京设立了龙江船厂,设龙江船长提举司,总领天下船务。
最后一次登记造册,工匠约有八千四百四十四人,分船厂有八十二艘。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李永昌此时找不到银匠,就像永乐年间,大明找不到一个闲着的船匠,一个道理,天下就这么大,哪有那么多人给你造船呢?
胡濙为什么不反对陛下的匠爵?为什么不反对提高工匠待遇?为什么不反对营建工匠学舍?
因为大明真的很需要工匠,而陛下的匠爵,可以把工匠们纳入管辖之内,提高工匠待遇,可以让匠户积极性更高,而工匠学舍,则旨在培养匠人。
工部尚书石璞并不负责兵仗局,那是内署,对于御制银币的技术要求,还是低估了。
匠爵四阶十六级,分别为: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大明在籍的银匠,住坐工匠只有四百余人。
大工匠只有四个人。
现在将近八成的住坐工匠、所有的大工匠都在兵仗局了。
他本来以为工匠就可以胜任炉头,但是现在看来,住坐工匠,都不能胜任炉头。
“工匠学舍,是不是可以在天下卫所儒学堂里教授?”石璞提了一个很合理的建议。
既然大明现有的鱼塘里已经没有那么多鱼了,那自然是要多想办法弄点鱼苗,等待他们长大。
朱祁钰想起了自己三经厂纸墨不够,他和于谦的那番奏对来。
他摇头说道:“农庄法不妥,掌令官和儒学堂,现在主要的职责还是宣讲政策和管理农庄,一步一步踩稳了,踩实了,方为百年国策。”
朱祁钰是奔着百年育人去的,而不是十年树木。
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朱祁钰春秋鼎盛,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朱祁钰正色的说道:“朕知道,有些人觉得铸币这个活儿,赚的极多,火耗,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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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成给了太仓,一成给了内承运库,也就是给了朕,还有一成给了兵仗局,很多人都在心里犯嘀咕。”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的反应。
给太仓一成,那是金濂和司礼监的太监们在文华殿吵架,于谦请奏,最后确定下来的。
一成给内承运库,那是陛下的钱,这个就已经很值得商榷了,但是碍于铸钱的决定是陛下做的,弛用金银之禁也是陛下的决议。
陛下要一成不应该吗?
最后一成给了打银币的兵仗局宦官、工匠,这是朝臣们最想不明白的事儿,他们甚至会认为,这一成,也是给的内承运库罢了。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的脸色,也清楚,就这聚贤阁里坐着的臣工里,指不定有人私底下、在家里,不知道怎么骂大明皇帝。
骂大明皇帝贪得无厌,骂大明皇帝与民争利,骂大明皇帝是亡国之君!
骂,随便骂!
朱祁钰压根不在乎。
朱祁钰需要把这个道理掰扯明白,告诉朝臣们,为什么非要留给兵仗局一成的火耗。
他十分平静的说道:“货币的价值由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构成。”
“而兵仗局的工匠们打造的精美银币,其劳动成果,精致的花纹,浑然一体的胚饼,分毫不差的重量。”
“同样是御制银币的交换价值的一部分。”
“所以兵仗局才会如此严格的检查称重,只有严格把控,铸币之策,才能长久稳定的贯彻下去。”
“只有劳动,才是价值的唯一普遍以及准确的尺度。”
“就像是田亩,如果没有劳动,只会荒芜,也是一文不值。”
朱祁钰讲完,让朝臣们认真的消化了一番他的话,几个朝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目光。
即便是道理能讲的明白,朱祁钰也管不住这帮朝臣的嘴,他们依然会骂。
但是道理就是道理,朱祁钰给兵仗局的一成火耗,就是给工匠的劳动报酬。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愣愣的说道:“兵仗局的工匠不够,是不是可以让一些势要豪强之家,参与其中呢?既然如此短缺,兵仗局无法扩产,何不让大明其余人,参与进来呢?”
李宾言一说话,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了,大家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言不发。
上次在朝堂之上,李宾言依据惯例要合并卫所儒学堂,被打了廷杖,现在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默然。
整个大明朝堂上,哪个不是精明至极的人?
陛下直钩、弯钩、下地笼、建鱼塘,方法百出,而钓不到一条鱼。
这李宾言…简直羞与之为伍!
陛下哪天对他下个钩,他怕是要欢欣鼓舞了!
但是陛下的钩,始终都瞄着聪明人在下。
第二百零一章 朕又成亡国之君了?
“陛下臣是不是说错话了啊,臣愚钝。”李宾言愣愣的问道。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遇到了瓶颈。
大明急需要银币发行来满足商贸的需要,但是大明无法提供充足的货币来满足需求,原因是兵仗局银匠不够无法扩产,那提出的让势要之家参与进来,难道不是解决方案吗?
大家不都在讨论,如何扩大御制银币的生产规模吗?
朱祁钰愣了许久,看着李宾言,眨了眨眼,李宾言不是蠢人,他只是依靠过往的惯例在说这件事的解决办法。
在正统一十四年的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官僚们,都习惯了一起发财的大好局面。
朱祁钰也没有说话,只是翻动着自己的会议记录本,梳理着自己想说的内容。
右都御史王文叹了口气,这是他的人,陛下不肯训诫,那只能他来了。
陛下上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已经明确表示了,大明朝廷、皇帝的权柄,不会与私盐窝主分享,就连借债的权力,都不肯让。
这是铸币权啊!
陛下怎么可能和势要之家分享?
他看着李宾言迷茫的模样,无奈的说道:“李御史啊,要不,哪天漕运御史空缺了,某举荐你,去地方上,历练历练?”
“啊?”李宾言眉头紧锁,吓了一跳,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出京做官呢?
王文叹了口气,李宾言这政治敏感度够低的,这样的水平,怎么能参政议政呢?还不如去地方好好历练历练,说不定还有得救。
王文感慨的说道:“某也是为你好,省的哪天说错话了,招致灾祸。”
王文真的是为了李宾言好,这要是哪天朝议再说错了话,大明皇帝的刀就下来了。
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祸从口出。
朱祁钰伸手打断了王文训诫李宾言,他笑着说道:“王总宪不要再吓唬他了,我们这是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议政各抒起见。”
“说得好,说的差,都可以说,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好人,都让朱祁钰给做了,坏人,都让王文来当。
朱祁钰继续说道:“李御史这个问题其实很好。”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可以理解为,为什么不能把给太仓的这一成火耗或者内承运库的一成火耗,给势要之家?”
李宾言点了点头,既然太仓可以拿一成火耗、兵仗局可以拿一成火耗,陛下内承运库拿一成火耗,那为什么不可以把太仓的一成火耗给势要之家?
这样都参与其中,可以极大的提高御制银币的产出,来解决问题。
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解释道:“汉书言: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
“已奉谷租,又出藁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百姓在田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既要交谷租,又要交藁税,还要满足乡部私求,满足不了,就只能弃本逐末,耕田荒废。”
“那何为谷租?又何为藁税?又何为私求呢?”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个问法,比如磨坊,面粉要比麦子昂贵,那面粉的价格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朱祁钰让朝臣们想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其实谷租就是实物地租,它可以是土地的农作物,可以是手工作坊的维护工具的木料,也可以是商铺的租金。”
“藁税又是什么呢?是土地作物的利润,是面粉的利润。”
“那何为乡部私求呢?就是剥盘劳动报酬了,正如一些人想的那样,兵仗局凭什么拿一成的火耗!”
“剥盘劳动报酬,百姓们耕种却丝毫无所获,自然就没有人会种地了,耕者不能半,只是一个结果。”
“显而易见,价格由三部分构成,谷租、利润与劳动报酬了。”
这也是朱祁钰的三成火耗分配的原则,朱祁钰拿的是利润,兵仗局拿的是劳动报酬,而太仓拿的是谷租。
朝廷是朱元璋建起来的磨坊,为了磨坊正常运转,自然可以给一成火耗。
朱祁钰是继承这个磨坊的主人,自然可以拿一成火耗。
兵仗局的工匠们是磨坊工匠,自然可以拿最后一成火耗。
一旦这三种关系失衡,必然导致磨坊的崩溃。
御制银币平厘七钱,撑起消失那三钱银子的,是朝廷这个大磨坊的体统、是兵仗局的劳动,还有一成是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个人信誉。
“所以,李御史的这个问题很好,势要之家不是磨坊,更不是磨坊主,这一成,给不了他们。”朱祁钰回答了李宾言的问题。
同时也讲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经济对朝政稳定的重要性。
群臣们听完了朱祁钰讲的话,都默不作声。
这里面脸色最差的则是户部尚书金濂,他之前想不明白为何耕者不能半,这种现象极其的普遍,但是他找不到原因。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些。
胡濙看着陛下如此大逆不道的将朝廷比作了是磨坊,把皇帝这一神圣大位,比作了是磨坊主,就是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怎么能如此为离经叛道呢?
那要阻拦陛下的新政吗?反正胡濙觉得脑袋待在脖子上,是正确地方,而不是应该在菜市口。
那陛下和宗族礼法起了冲突的时候,胡濙只能继续扮演他的本职工作。
礼部为陛下洗地了。
胡濙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谨受教。”
“前元失纲,暴乱横生,当豪傑乱起,爆兵横作,挈家奔走,顾命之不暇,官军近则依官军,乱雄近则依乱雄。”
“当时之时,偶遇大难,或逢仗义之士,能释难全生于一时,或保命于数月,亦或者几岁,却终日若丧家离犬,不可终日。”
“太祖高皇帝事难唯艰,其全生保命之恩,为再生之德。”
“其保命在君,虽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命于乱世本绝矣,自此复生,命若初生矣,所以再生父母也。”
胡濙这一场长大段的话,整的朱祁钰一愣一愣的,胡濙把朝廷的建立之功劳,定义为了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
生靠父母,如果活在乱世则很容易失去生命,所以皇帝是所有人的再生父母……
胡濙这段话虽然乱,但是他在从宗族礼法的角度,解读大明朝廷、皇帝的责任和义务。
虽然依旧是宗族礼法,但总算是有点新东西冒出来了。
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是为朝纲,那为了维护朝纲,朝廷收点维修费,陛下拿点利润,这自然理所应当。
胡濙就是这样,总是能够从各种角度,为陛下做的事,找到根脚。
洗地这种事自然要礼部来。
于谦坐直了身子,问道:“所以,陛下要所有人都要缴税纳赋,便是如此道理?”
朱祁钰点头,大明的亲王、勋臣、外戚、明公、缙绅、富户,其实都不纳税,或者在逃税。
比如一些富户就把自己的田挂靠在王公贵族以及缙绅的名下,襄王府就挂靠了五万顷田,一年就少一百五十万的赋税。
不能连维护磨坊的保养费,都不交,那磨坊散架了,会压死所有人的。
朱祁钰还是那句话,造反可以,但必须纳税。
只要有胆子,那就扯起大旗来,大声造反,只要有胆子,就和大明皇帝来碰一碰,但是必须缴税纳赋!
于谦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而是若有所思。
他这辈子最耗心神的就是日夜忧思,大明正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却没有人能拦得住,现在大明皇帝是个英主,拦住急转而下的国势。
大明得此君,甚幸。
大理寺卿薛瑄和刑部尚书俞士悦交头接耳了一番,薛瑄便张口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制定条例来圈定宝源局的权责,来厘清目前有些混乱的御制货币的发行?”
薛瑄可不是李宾言,内帑兵仗局的事儿,他们无法做出具体的规定,但是宝源局的权责必须要出一份详细的章程出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
朱祁钰点头首肯,让大理寺与刑部及都察院,共同圈定新的宝源局的权责范围,而吏部尚书王直开始关于宝源局是否扩大,如何扩大展开了讨论。
这次的盐铁之议,在群臣们告退声中,缓缓离去,这次的盐铁之议,主要讨论了大明的御制银币的发行法度,有了规矩,而不是草草上阵的草案了。
于谦又留下来和朱祁钰下棋了,这次下的是兵推棋盘,依旧是打的京师之战的地图。
朱祁钰一直想在瓦剌人的进攻下,守住大明京师,但是于谦可不像也先那样,大摇大摆直扑到京师。
兴安深看着这战局又变得不利了起来,吸了口气说道“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又震一声移著西南,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瓦剌大营皆为所焚。”
“陨石。”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大风、大雨、下冰雹,于谦都认了,毕竟大明天命所归,这直接砸了陨石下来,好巧不巧,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这怎么玩?
这直接宣布获胜?
朱祁钰无奈摇头,和于谦换旗,然后继续插旗兵推,这次皇帝拿的瓦剌,但是大明依旧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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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料敌于先的能力,实在是太过于恐怖了。
兴安这次没有砸陨石到京师,大明京师还是要给予一定的尊重,毕竟陛下还在京师呢。
这次于谦手执大明,大获全胜。
“陛下,南方恐怕有变。”于谦看着偌大的堪舆图,颇为有些担忧的说道。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问道:“可是宁阳侯陈懋?”
于谦摇头说道:“陈懋巍巍勋戚,历事五朝,龙衣玉带,可用可信也,陛下可知当年襄王监国之事?”
襄王是朱瞻墡,但是朱瞻墡居然做过监国?
第二百零二章 天怒人怨的政令
大明的留守和监国是两个性质的词汇,留守只是等候停用,监国是正式分享君主的权力。
朱高炽做朱棣的太子,从永乐六年起,就开始了长久的监国生涯。
朱棣在永乐六年二月份,给皇太子朱高炽的敕喻言:除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悉奏请处分。其有各处启报声息。
写给监国的奏疏是启,写给皇帝的奏疏是奏。
大明的监国是与皇帝共享皇权,而皇帝除了在京文武衙门的人事任免、内外军机、王府要事,其余的事情都留给监国去处理。
这可比首辅、宰相的权力还要大许多许多。
朱祁钰在做监国的一个月时间里,权力比朱高炽还要多上数分,比如他试探的任命于谦从兵部左侍郎升为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就是任命在京文武衙门。
比如调遣备操军、备倭军入京是内外军机。
谁让朱祁镇被人俘虏了,没办法处理政务呢?
朱瞻墡居然做过监国?
“当初孙太后要了襄王金印入京,陛下可知此举何意?”于谦再次开始和朱祁钰排兵布阵,兵推棋盘又长又短,比如这京师之战,就只有十几个回合,下一次很快。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半天,忽然明白,孙太后作为宣宗皇帝朱瞻基的皇后,为何在国家飘零之际,非要把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请到京师了。
这哪里是请人家做皇帝,这分明是问朱瞻墡你死不死。
若是朱瞻墡那时候答应了,进京之前,每一天都是朱瞻墡的死期。
孙太后绝对不会允许襄王府旁支入大宗,宗藩为帝。
先帝朱瞻基又没有绝嗣,庶孽的确是庶孽,但那是先帝的孩子,若是朱瞻墡为帝,那孙太后是什么?
皇太嫂?
于谦留足了时间给朱祁钰思索。
朱祁钰也明白了孙太后为什么把襄王的金印交了出来,一来放弃自己翻盘的所有机会,将国家社稷彻底托付给了朱祁钰这个庶孽子。
朱祁镇都被一剑给杀了,还能如何呢?
二来,就是这朱瞻墡远在襄阳府,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对这个皇五叔,没有太好的办法。
于谦见陛下已经全然想明白了京师之战之前的事儿。
陛下不是糊涂人,不需要他整天跟陈循一样喋喋不休。
于谦继续说道:“仁宗皇帝龙驭宾天,忠靖公夏元吉受顾命,时宣宗皇帝为皇太子,监国南京,有汉庶人之乱,诚孝张太后密令襄王监国。”
“而后宣宗皇帝自南京至北京登极,襄王留守京师,直到宣德四年,才就藩长沙府,随后迁襄阳。”
汉庶人何人?
汉王朱高煦,朱瞻基他二叔。
当时仁宗皇帝朱高炽,走的太急了,同为嫡出的汉王朱高煦,就生了点别的心思。
朱瞻基亲征讨伐汉王叛乱,朱高煦无奈投降,被贬为了庶人,关在了西安门内,所以叫汉庶人。
朱瞻基去西安门内的高墙,看望他二叔,彰显亲亲之谊,结果朱高煦伸脚,绊倒了去彰显亲亲之谊的朱瞻基。
朱瞻基大怒,将一个铜缸把他二叔扣起来,外面加上火炭,活活考试,随后族诛了汉王一家。
朱瞻基和他爷爷朱棣一样,是愿意留下一点体面的,但是朱高煦不肯体面,那自然只能帮他体面了。
比如和二叔朱高煦一起通谋叛乱的三叔,赵王朱高燧,朱瞻基就没有动手清理,也未曾有什么薄待,世系未曾断绝。
对于善后之事,大家都会留下一层体面。
“陛下,南京高墙里还有建庶人,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现在也五十多岁了,臣以为放了,彰显亲亲之谊,以安天下宗亲之心。”于谦终于图穷匕见,他在劝陛下仁恕之道。
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那是朱棣留下来的体面,也是一张牌,这张牌打出去,就可以安定天下宗亲之心。
建文余孽都可以宽恕,各府宗亲,安心在自己的王府里造孩子就是,只不过比以前多了缴税纳赋之事。
陛下要推动亲、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纳粮,那就得打出一张牌来,安定宗亲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意思很明确,钱少了,人还可以在。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对着兴安说道:“你去把胡尚书找来。”
于谦等待着陛下的决定,这张牌不打,放着慢慢也浪费了,毕竟人都死了。
还不如打出去,让天下宗亲无话可说。
胡濙其实并未走远,他还在讲武堂,他作为资历最高的永乐老臣,对于厉兵秣马之事,还是颇有心得。
大明最初那些年,是勋戚不分家的,勋臣的子女嫁个皇帝为妃为后,并不少见,同样,大明最初那些年,也是文武不分家的。
其实现在的景泰朝,依旧保留着一些初年文武不分家的惯性。
比如于谦他是文臣还是武将?比如金濂和宁阳侯陈懋抵背杀敌,金濂是文臣还是武将?比如三征麓川的文进士王骥,已经封爵了,是文臣还是武将呢?
胡濙对军事算不上精通,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懂。
他在永乐一朝做事,也是从兵科给事中起家的。
胡濙走在讲武堂的校场之上,踩着秋阳穿过层层秋叶,落在小道上的斑斑点点,却是笑的十分的真诚。
他身边无人,也不用带着面具,不用装糊涂,也不用推杯换盏,更不用搞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他现在是当年跟着太宗文皇帝的兵科给事中而已。
太宗文皇帝的一生,文功武治赫赫,虽然天天被文进士、儒学士们骂,但是太宗文皇帝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个骂名。
胡濙老了,他眼看着大明日薄西山,也是急在心里,但是又无可奈何。
陛下登极以来,所有的施政,都有太祖太宗的遗风,这对胡濙而言,颇有几分如鱼得水,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整天给颇为任性不羁的太宗文皇帝,四处擦屁股的年月。
当初太宗皇帝,可比当今陛下,离经叛道的多。当今陛下这才哪到哪啊,洗地起来太过于容易了。
当年太宗文皇帝,永乐六年跑去北衙之后,几年不回一次京师,那才难洗地呢。
“胡尚书,陛下寻尚书问政。”兴安稍微问了问李永昌,就知道胡濙在哪里了。
胡濙一愣随即笑着说道:“还请大珰引路。”
作为大明朝堂上的常青树,胡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法,这等生存之法,看似朝秦暮楚,但是那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显然当今陛下,已经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毕竟脏事都是胡濙在洗地,找根脚也是胡濙在做。
胡濙再次来到了讲武堂,笑意盎然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平身,坐。”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
朱祁钰没有说别的事儿,单纯说了说于谦建议赦免,建建文帝朱允炆的余脉朱文圭,从高墙小楼之内,放出来。
胡濙认真的琢磨了下此事,便知道了于谦为何如此谏言,于谦这是怕南方有变。
福建打了两年多,打的满目疮痍,南方要是再乱起来,何其不幸?
尤其还有个嫡王爷在襄阳,襄阳府的势力可不算小。
胡濙沉吟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此一念,天地鬼神实临之,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实临之,尧、舜存心不过如此。”
“太宗文皇帝时常沉吟,亲亲之意,实所不忍,但国朝动荡,人心思动,不得不无辜淹禁。”
胡濙直接一地两洗,先给朱祁钰洗了地,又给太宗文皇帝洗了地,堪称洗地界的扛鼎人物。
“陛下,其实还有吴庶人一系,是不是可以一并赦免?”胡濙再次提醒着陛下,关在南京高墙里的,不仅有建庶人,还有吴庶人。
吴庶人还有吴王朱允熥,吴王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朱标太子的太子妃,孝康皇后的儿子。
论正统,那是比朱允炆更加血脉更加正统。
朱允炆甚至连嫡子都算不上。
所以,大明天天讲嫡庶之分,但是到底怎么分嫡庶?
那是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标准。
全看皇帝怎么区分嫡庶之分了。
“一并赦免了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当年朱棣把建庶人、吴庶人圈禁起来,也是怕有人借他们的名义生事儿,这都过了四五十年了,再接着这两杆大旗生事,那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了。
胡濙松了口气,这张牌打出去,宗亲再想生事,那就是造反了,陛下这事事儿做在前面,就先把大义给占了。
他俯首说道:“臣请所司支与食米二十五石,柴三十斤,木炭三百斤,听于军民之家自择婚配,其亲戚许相往来,其余闲杂之人并各王府不许往来交通,若因衣服饮食之类,许出街市交易买卖差令其安分守法,亦宜以礼优待。”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满手的牌,随便打出去一张,就可以立刻获得大义,他点头说道:“礼部拟诏吧,送于文渊阁和司礼监,一并下印送于南京,赦免建庶人、吴庶人余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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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和于谦双双告辞,南方隐忧,事情已经做在了前面,即便是有了什么大的动乱,大明也不会失了分寸。
襄王朱瞻墡会不会造反?
讲武堂的课题本关于襄王朱瞻墡的造反,也是个热门话题,大家对于如何平定叛乱,各抒己见,但凡是襄王朱瞻墡长点脑子,就不会扯起大旗跟的大明皇帝碰一碰。
于谦走的很快,胡濙的道德和于谦相比,就像是没有道德,于谦平日里,也很少和胡濙沟通。
在两袖清风,持节守正的于谦看来,胡濙这个人,太像奸臣了。
胡濙是奸臣吗?
但是有人说他是奸臣。
第二百零三章 这税,襄王府纳了!
次日五更天,又是早朝,天气变得越来越凉,之前还能看到天边的鱼肚白,照亮点路,现在五更天,都要打着灯笼了。
幸好,从官舍出来走两步路,就到了承天门,稍微等候片刻,也就进宫了。
待到锦衣卫的卢忠拿着长鞭摔了三下之后,群臣开始查检入殿。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一天的朝政又开始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躬安,平身。”
“兴安,宣旨吧。”
兴安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了卷好的圣旨,阴阳顿挫的说道:“朕恭膺天命,复承祖宗大统,夙夜忧勤,欲使天下群生,咸德其所。”
“今况宗室至亲者哉,爰念建庶人、吴庶人等,自幼为前人所累,拘幽至今五十余年。”
“朕悯此遗孤,特从宽贷,用是厚加赏赉,遣人送至凤阳居住,月给廪饩,以安其生,仍听婚姻以续其后庶,附朕眷念亲亲之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群臣再次俯首,山呼海喝,高声喊道:“陛下仁善,德被天下。”
朱祁钰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敕谕诏书,是比较突然的,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庙杀人的善后手段之一。
至于天下宗室,十六亲王,到底买不买账,那就不是群臣和朱祁钰能够决定了。
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如何抉择,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
藩王造反成功的几率实在是渺茫,自古至今,也只有燕府做到了。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朝鲜国王李祹,奏请赐世子冕服。”
朱祁钰没有紧皱的说道:“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赐世子冕服,用何物交换?”
朱祁钰可是知道一套世子冕服的价值,他一件常服近千两银子,这还不算汪皇后、杭贵妃们的女红的价值,那更是有价无市。
一套世子冕服,最少价值五百两银子,朝鲜王张口说求,大明就得给?
大明是他爹还是他妈?
“额…”杨善愣愣,这本来是件小事,他本来准备为朝议起个头,热热场子。
朱祁钰看着杨善愣神,立刻说道:“白拿?想甚美事!”
“不白拿,不白拿。”
杨善赶忙俯首说道:“有白纻布、麻布各二十匹,纻麻兼织布十匹,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各十张,帘席二张,人参五十斤、豹皮十张、獭皮二十张。”
“朝鲜国王李祹恭敬,进献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火者庖厨十人。”
这天下谁敢占陛下的便宜?
朱祁钰算了算账,他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物价自然了解,但是连人都算上,价值也不过千两白银。
杨善想了想说道:“哦,对了,还有种马五十匹,贺陛下即位及尊皇太后,乃是地道的未曾阉割鞑靼四年矮马,就是陛下之前那匹战马。”
“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能征善战。”
“还有马匹,可以,赐。”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才对,朝贡怎么可以亏钱呢?
尊皇太后,自然是说的朱祁钰的生母吴氏,这也是礼部尚书胡濙为陛下找补的,大明嫡子登基,那尊了吴氏为皇太后,不就是嫡子了吗?
嫡庶之分,也是可以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的。
吴氏现在住在泰安宫里,天天带着两个孩子玩,颇为怡然自得,住在宫里,反而是天天和孙太后两看相厌。
“一应少女、执馔婢、女使、火者庖厨,送于泰安宫吗?”杨善再次俯首问道。
这四十三名朝鲜女子,以往的处理方式,都是送到宫里,然后怎么处理,就是内署的事了。
兴安做事,朱祁钰还是放心的,一群朝鲜女子,应当无碍。
他点头说道:“循旧例吧。”
“陛下,臣有本启奏。”山西监察御史贺章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有德进,则行忠厚之政,以安天下。有才进,则为残刻之政,以祸天下。则德之与才,治乱之所系也。”
“唐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
“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
“人皆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
“臣下者,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桧。”
“臣劾礼部尚书胡濙,媚事左右近侍,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闭塞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嫉贤恨德妒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
“陛下,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朱祁钰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他越听越离谱,听到最后,他又成亡国之君了!
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胡濙除了礼部的事儿,也没专权六部。
这怎么就跟赵高、十常侍、卢杞、李林甫、蔡京、秦桧相提并论了呢?
胡濙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让御史如此恼火?
这御史弹劾胡濙媚上操弄国柄,最后这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扣在了朱祁钰的头上!
朱祁钰看着胡濙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颇为感慨,都有人在奉天殿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了,居然还能稳得住?
他看着胡濙问道:“胡尚书,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濙跟睡醒了一样,猛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惶恐,臣岁数大了,刚才在议什么?是赦免建庶子和吴庶子吗?臣一定把这事替陛下,办得体体面面。”
胡濙是大明朝堂上的一颗常青树,这一句话,一,表明了自己的功绩,建庶子和吴庶子,尤其是吴庶子,朱标太子的嫡亲血脉,是胡濙谏言的赦免的。二,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给皇帝办差的,给皇帝洗地的,三,就是装糊涂。
御史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弹劾、吵架无外如此。
胡濙,不仅擅长洗地,而且还是个打太极的高手,更是个对喷的高手。
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往前谈了一步,大声的说道:“陛下!”
朱祁钰不得不感慨一句,这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这说话的水准,比这御史贺章,高了九十九尺高。
招惹胡濙干什么,胡濙不招惹你们就是好的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胡尚书为国朝做事三十余年,年事已高,你就再说一遍吧。”
贺章面色变了变,只好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胡濙没有装糊涂,而是认真的听了半天,仿若是若有所悟。
“陛下,臣听明白了。”胡濙出班说道:“陛下,臣诚无德也。”
“说起来可笑,臣这三十六年的礼部尚书,历任五朝,臣着实是可笑至极,臣有何德?”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海贸,时而坚定的反对海贸;时而坚定的支持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合并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支持开边北伐,时而坚定的反对开边北伐。”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反对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开官冶所,臣时而坚定关官冶所;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外戚封爵;臣时而坚定的反对外戚封爵。”
“总而言之,臣反复无常,无德无能,臣惶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胡濙如此大方的承认了御史的弹劾,看似都说的胡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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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深吸了口气说道:“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皆言胡濙无骨,媚上谗言,臣诚惶诚恐,但是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讲。”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胡濙再次俯首说道:“臣僭越。”
这句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袖子一展,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整个人的气势从惶恐的状态,转变为了居高临下。
他带着几分睥睨的目光,看着弹劾自己的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厉声说道:“某诚无德,可是你们一个个,站在干岸上,就那么干净吗?”
“某诚无德!那你们一个个都有德了吗!某说的桩桩件件,你们有一件,在这奉天殿上,讲,不应如此吗?”
“你们和某又有何异!”
“你们敢吗!”
胡濙的声音在奉天殿上回荡,他并不愤怒,反而是在质问着所有人,这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惶恐。”
奉天殿上,安安静静,一点声音没有,风吹打着重重罗幕,呼呼作响,却是无一人回答。
胡濙这直接开了地图炮,骂了所有的在廷文武。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样子,胡濙别看平日里一副老好人,装糊涂的师爷模样,可是这发起火来,却是着实吓人至极。
御史这种专业的喷子,都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他无德,他承认了,但是其他人呢?不过是一样无德罢了。
胡濙为何如此狷狂,因为陛下说他历任三十余年,因为陛下说他劳苦功高,这就是个信号。
他从陛下的话里听到了,这御史弹劾他,并非陛下借着御史的嘴,让他下课,那他还怕个球,直接火力全开就是,自然是底气十足!
练得身形似鹤形,云在青天水在瓶。
胡濙总是能够找到自己的合适的位置,为大明发光发热。
朱祁钰示意胡濙归班,骂也骂了,火也发了,这老狐狸的心气儿也顺了。
朱祁钰问道:“贺御史,弹劾德行实乃诛心之论,可有贪赃枉法、处事不公、朋比为奸,确实之事?这泛泛之谈弹劾朕就罢免六部尚书,朕用胡濙乃亡国之君,随意罢黜,不更是非不分了?那岂不是更加是亡国之君了吗?”
贺章心有不甘,但还是低声说道:“没有。”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没有,你弹劾什么?空弹吗?”
“无故弹劾六部尚书,真当大明无法无度吗?来人,廷杖二十。”
事情到了现在,朱祁钰多少明白了一点,这些人不是要弹劾胡濙,还是奔着拆皇帝的台来了。
何故?
第二百零四章 进攻与防御的成本
胡濙最近办得最多的是,就是给皇帝洗地。
这宗族礼法本来是限制皇权的一把尖刀,现在可好,成了皇帝手里的一张牌,皇帝做什么事儿,都是有理有据,有根有脚,还站得住。
皇帝要登基,胡濙上奏尊吴氏为皇太后,嫡子之名;皇帝要削帝号,胡濙站出来第一个支持废太子;皇帝要炸帝陵,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干得好,还补了手续,青瓦变黄瓦;皇帝要太庙杀人,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皇帝大义灭亲。
皇帝要废凿山伐石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革故鼎新;皇帝要办官冶所,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大势所趋;皇帝要废钞铸币,弛用金银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金银之禁犹在,不算违背祖宗之法!
流通的是银币!流通不是金银之物!
皇帝要安抚宗亲,打出了亲亲之谊的牌,胡濙立刻就追了一个吴庶人,尽显尧舜之盛德。
皇帝干啥事都有理,那怎么能行呢?
那还怎么把皇帝关在笼子里呢?他们都住到了笼子里面,皇帝怎么可以如此没有约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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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皇帝这权柄越来越大,做事百无禁忌,推陈出新,新政一个接着一个砸下来,朝臣们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却是英名无损,功业无暇,怎么可以这样呢?
自然先要把胡濙弹劾了,再弹劾于谦才是。
于谦私德无亏,公德无垢,不好弹劾,可是你胡濙可不是私德无亏,甚至是没有德。
胡濙的确没有德,他向来是谁在位上支持谁,胡濙的确没有德,站着把他们喷了一顿,毫发无损。
朱祁钰处置了这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
胡濙和于谦完全是不同的朝堂生存法则,胡濙大忠似奸,但是他依旧是抱着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心态,在做事。
陛下做的对,他当然双手双脚的支持。
大理寺卿薛瑄看着那御史被拖了出去,也是摇头,六部尚书那是大九卿,没什么实质性的罪名,就弹劾,怎么可能弹劾的动呢?
六部尚书不找你们麻烦就是好的了,陛下喜欢实干,不喜欢空谈,唱高调,扣帽子,在陛下这没用。
陛下又不吃那一套。
薛瑄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刑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定下了宝源局的规矩文章,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暂且施行,宝源局需要随时报禀,随时修改,以期数年之内,形成定制。”
这个制度并不简陋,但是制作的很多条条框框,都是以极低的标准去制定,遵循的规则,是底线思维,在使用中,随时禀报修改,才不会作茧自缚。
薛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鸿胪寺卿杨善又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这弛用金银之禁,利国利民,乃好事一桩。”
可不是好事吗?
陛下废了旧钞,铸了新币,太仓用了新币发放了俸禄,虽然依旧是平厘七钱,折了三成出去,可是这新币,实打实,可以当一两去花。
这就是足俸!
对于商品的真实价格和名义价格,阅读了陛下第一册《国富论》的群臣们,也基本都明白了,货币只是表示劳动价值的一种表现方式。
杨善话锋一转,颇为担忧的说道:“但是臣最近风闻,胡商、番商,对银币极其追捧,臣以为为防止贵物流向海外,还是得管一管,约束一下。”
“各提举司,应当防患于未然,大明银少钱少,再被胡商、番商带走了,那大明用什么?”
杨善也是个小气人,做鸿胪寺卿掌朝贡之事,他就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他看来,这帮胡商、番商在一如既往,和当初一样,在偷大明的钱!
朱祁钰并没有在奉天殿内回答这个问题,大明与海外的白银流转,始终是增多的,包括铜、锡等物,这些现在方兴未艾之时,现在讨论一来为时过早,二来,地方也不合适。
这里是奉天殿,议政的地方,不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杨卿,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可以听一听,这件事就不在这里讨论了。”朱祁钰让杨善回班。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工匠,最庞大的人口规模,和最勤劳的百姓,他们用双手生产了无数的产品,远销海外。
比如清末的时候,英吉利和鞑清商贸往来,始终是逆差,白银始终想鞑清流转。
为此英吉利拿出了福禄膏这种害命的东西,对鞑清进行倾销,甚至为此发动了两次战争。
鸦片战争,何尝不是白银战争呢?
但是又能如何呢?
很快土膏的产量和质量就超过了英吉利,鞑清反过来倾销土膏,为此英吉利不得不再次逼着清廷禁烟,结果直接禁出了军阀割据的局面来。
白银或者财富,始终向着生产力强的方向流转,这是一个不变的事实。
直到列强们培养出了买办这种东西,这种白银流转和财富流转,才终于变了样子,才能够既能够掠夺货币,也能够掠夺劳动。
杨洪一直在听着朝议,直到朝中之事,慢慢朝议结束之后,杨洪才睁开了眼,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烧荒。”
“自东胜卫至开平一带,应悉数烧荒,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明年初夏,就该在集宁建城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历朝历代都有对草原减丁的法子。
比如金国就喜欢每三年搞一次狩猎,平时就是扶持他们内斗。
元朝就是借着内讧,大举攻伐。
到了大明,则是北伐加烧荒加挑着他们内讧三管齐下,手段尽出。
瓦剌三代封王,压着鞑靼人打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结果养狼养大了。
“准,昌平侯叮嘱夜不收,小心一些。”朱祁钰点头说道。
大约会在大同府外到开平府烧出一个宽约五十里,长约六百里的隔离带,防止草原人南下扰边,同样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
河套、集宁、开平卫,在讲武堂多次反复讨论之后,在战略规划中,会在明年春夏,大举建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田军卫,设立卫所。
烧荒减丁,草原人连过冬的草料都没有,会不会天怒人怨?
瓦剌人、鞑靼人南下的时候,烧杀抢掠是不是天怒人怨!
他们劫掠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干的事,天怒人怨呢?
不懂教化?大明不是送了国师杨禅师过去了吗?也没把他们感化!
朱祁钰是大明皇帝,他首先要保证的是大明的利益,即便是天怒人怨,被人痛骂暴君,他就不做了吗?
这同样也是成本问题。
烧隔离带,比建城防御要容易的多,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对大明进攻集宁和河套地区,征伐的成本,也会更加低廉。
杨洪俯首领命,即便是平日里跳的最高的御史谏台和给事中们,也是一声不吭…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这所谓的烧荒,烧的是草原人的命根子,今年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牲畜要饿死冻死,但是却没人站出来说话。
饿死、冻死的是鞑靼人、瓦剌人,谋反会被陛下杀头,为瓦剌人说话,那可是要送到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的。
“若是无事,便退朝吧。”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默不作声,没人反对烧荒,站起身来。
众多朝臣才缓过神来,赶忙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对瓦剌人是毫不留情的,若非此时大明京营实力未复,大明此时早已上上下下转动起来,开始长驱万里的大业了。
大明因为驿站的发达,陛下的圣旨很快就被驿卒们背着传向了八方四海。
应天府南京城内,已经被锁了五十多年,甚至连门都迈不了一步的朱文圭,终于迎来了他能见到的第一缕阳光。
五十多岁的朱文圭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天日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着自己死的那一天,都会在高墙小楼内死去。
高墙约有九十九尺那么高。
他住的小楼,常年挂锁,一应吃穿用度,全都是由有司送到门内,他的这个小楼却是一盏窗户没有,只有几个通气孔,和一盏天窗。
这五十年来,朱文圭还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名叫建仲和建瑞。
朱文圭识字而且读了好多书。
虽然没有人敢教他,但是好在妻子知书达礼,出自书香门第,是旧汉王府内的宫人,汉王府造反,妻子刘氏,就被分到了他这高墙之内。
两个儿子,因为一辈子没见过太阳,皮肤如同鬼魅一样的苍白,但是就是如此脸色苍白,二人却并没有什么邪气,而是每日读书、写字,虽然偶有烦躁,但是却从不是狷狂之徒。
朱文圭很感谢自己的妻子,同样他读书识字,也是因为妻子的缘故。
只是夫妻二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对不起孩子,他们一辈子都在诓骗孩子,骗他们总有一天会出去,骗他们,总有一天,他们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两个孩子,只能通过书本,去了解这天下。
门外,突然传来了阵阵的嘈杂之声,似乎是有羽林校尉甲胄的声音,这小院里,除了宣德四年,送了一女子过来,就很少有人来了。
“时日终于到了。”朱文圭有些坦然,自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当年那场大火,一晃已经过了近五十年了,他也苟活了五十年。
他甚至都算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在妻子来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
这个高墙小楼,似乎就是他的全部。
通过读书就知道,历朝历代,皇权更替,像他这样的建庶子,居然能苟活五十年,这是天大的仁慈了。
门锈住了,钥匙显然打不开,随后一声重锤敲击的声音,高墙小楼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缕日光照了小楼里。
有些刺眼,朱文圭和妻子,两个孩子都举着手,挡着日光,他们有点不适应。
朱文圭甚至有点害怕,上次见到阳光还是近二十年前,妻子刘氏入楼之前。
他忐忑不安的看着门口的光明处,将妻子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拦在了身后。
“建庶子朱文圭接旨!”文渊阁秉笔太监王寅大声的喊道。
第二百零五章 酒池肉林亡国之君
朱文圭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他颤颤巍巍的跪在了秉笔太监王寅的面前,俯首帖耳,表示恭顺。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圣旨,但是书上说,跪就应该是这么跪的,至于跪的是否符合礼仪,他并不清楚。
当初他被关进来之前,连话都还不会说,这一关就是将近五十年的时间。
送饭的小宦官都换了好几次,他未曾见过人,只听声音分辨。
王寅将大明皇帝的圣旨宣读之后,将圣旨卷好,递给了朱文圭。
朱文圭呆滞了许久,颤颤巍巍的说道:“臣,草民…奉诏。”
作为一个建庶子,活在高墙里,他从十多岁才开始第一次说话,二十多岁才能和送菜的宦官言语几声,若非妻子,他连话都说不全,更别说读书写字了。
圣旨并不是很难懂,他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十分恭敬的送走了黄衣使者。
站在高墙之外,朱文圭回头看着那将近三丈的高墙,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住了五十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墙很高,楼很小。
朱文圭有些眩晕的看着天日,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被活着放了出来,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也在赦免的范围之内。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被宦官拉了过来,帮着他们移居凤阳。
朱文圭夫妇和两个孩子,木讷的踏上了车驾。
朱文圭不停的向外张望着,街上的景物和书里的描写,逐渐的对应了起来,他依旧感觉有点不真实,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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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缓缓的驶离了南京城,向着凤阳而去,中午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个宦官小厮,拿出了食盒,请四位用食。
年轻人吃的快些,建仲和建瑞狼吞虎咽之后,便想下车,在得到了宦官和随行的校尉的首肯下,两个人在路边不断的触碰着路边的树叶、野草、石头甚至连蟋蟀都不放过。
已经五十多岁的刘氏,是当初汉王府造反的时候,被连累的人家,她被送进了那高墙阁楼里一住就是二十多余年。
她搬了个小马扎,就看着两个从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跑来跑去。
这是条小路,来往的行人并不是很多,偶尔有背着锄头走过的农夫,对着他们,不停的指指点点。
刘氏挥着手,示意两个孩子过来,她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道:“咱们呀,以后不会被关着了,咱们啊,重见天日了。”
刘氏有些哽咽的说道:“母亲没有骗你们,咱们真的出来了!”
“母亲,真的不用回那个看不到日头的小楼里,继续住着了吗?”建仲愣愣的问道。
刘氏重重的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重重的点头说道:“不用了,我们,再也不回去了,不用了。”
建仲和建瑞两个孩子,终于露出了喜悦,他们连朱姓都没有,只能姓建。
两个孩子,还以为自己还要回去,直到母亲说不用回那个高墙小楼里,两个人颇为兴奋的跑来跑去。
路边有条,浅浅的小溪,两个人之前只从书上看过,他们嚎叫一声,便风一样的跑过去,踩进了不到膝盖的水中,随意的玩闹着。
“母亲,我抓到了一条鱼,你快看。”建仲高声喊道。
刘氏露出了笑容,擦掉了眼角的泪水,终于被放了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缓缓落山,两个玩够了的孩子,便上了车,换好了干的衣服,围着朱文圭和刘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宦官和校尉们,收起了小马扎,拉着车,向着远处的凤阳孝陵卫而去。
车驾在夕阳之下,拉出了一道极长极长的影子。
襄阳城南的绿影壁巷的襄王府,光影壁墙就有三丈多长,两丈多高。
整个襄王府,围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城高二丈九尺,下宽六丈,上宽二丈,约有五百亩地,城垣有四个城门,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
过端礼门,就是承运殿,殿内窠拱攒顶,中挂画为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
殿中的座位用红漆金蟠螭。
而襄王朱瞻墡,此时就坐在了红漆金蟠螭王座之上,一直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他现在很怕,太后收走了他的金印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惊恐之中。
好端端的怎么就天子北狩了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请了王府金印呢?
他在襄王府吃好喝好睡的好,早就没什么大志向了,抓到权力那都二十四年前的事儿了。
造反?那是人干的事儿?燕府造反,废了多大的力气?那是多大的天命,才成功的?
朱瞻墡一点都不想关心朝里的事儿,他只是个襄王,他只想待在自己的王府里,整天花天酒地。
但是奈何天子北狩,他就卷入了这等漩涡之中。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自己能不清楚吗?
他曾经在北京城里做过监国!
当今陛下是什么人?那是太祖太宗一样的狠人!
太庙杀人!
那是什么样的暴君,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一直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生怕哪天锦衣卫突然出现在王府门前,把他的门正,一刀剁了,然后送他去北京的高墙或者南京高墙内,生活。
那日子他看一眼都嫌多余。
或者干脆,把他整个王府杀的干干净净。
他的存在,威胁到了当今陛下的皇位!
“大王,大王,殿下!南京传来了好消息。”长史宋案,提着衣摆冲进了正殿之内,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喜笑颜开的说道:“殿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朱瞻墡瞪大了眼睛,难不成,锦衣卫要来了?
宋案喘匀了气儿,俯首说道:“陛下赦免了建庶人和汉庶人,现在都移居凤阳去了,还给了粮、柴、米,孩子可以婚配。”
朱瞻墡的眼神越来越明亮,随即左拳锤在了右掌之上,大喜过望的说道:“着呀!”
朱瞻墡在正堂之内走来走去,越走越是高兴,越走越是兴奋,他忽然仰天长笑,肩膀都抖了三抖。
“诶呀,咱们这个陛下啊,好!”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今天王府总管、典宝、典厨、仪宾、伶人,每人赏三两银子,不,五两!就五两银子!”
“诶呀,传下去,今天赐席,府上都吃吃喝喝,热闹热闹。”
宋案眉头紧皱的说道:“殿下,这,这一百多伶人,每人都五两银子,那要五百两了!”
朱瞻墡一拍脑门,点头说道:“啊,对对,那就伶人三两,不不,还是五两,大家都乐乐呵呵的。”
“今天啊,比过年还高兴!”
“让审理,立刻上封奏疏,快马送到京城!就把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事,好好的夸一夸,夸得天花乱坠,世间少有!”
朱瞻墡一摸脑门,自己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陛下真的要杀,京城还有个稽王府呢,要杀也是先杀稽王府,他这襄王府还得排第二。
宋案眼神不断流转,他低声说道:“殿下,当初先帝可是赐下了四万顷田,再加上商贾、缙绅挂靠,那得有五万顷了,明年可是要缴税纳赋了。”
朱瞻墡立刻便有些不开心了,五万顷田都得缴税纳赋,他自然是心疼,其实朱瞻基赐给亲兄弟五万顷田,最后只有不到九千顷到位了。
后来这三万多顷,都是到了襄阳后,这二十余年,不断的挂靠来的。
朱瞻墡真的是越想越气,五万顷田什么概念?
亩税三斗,超过一五十万石的正赋了!
那都是钱啊!
“田极熟,米三石,春花田一石半,然间有之。共三石为常耳,稻麦两熟田,则每年亩收稻两石、麦一石。”朱瞻墡开始快速的算着账目。
他的田有水田,有上田,也有下田,算来算去,他王府一年有近六百万石的粮食收成。
他的田只有不到两万顷地是自己的,剩下有三万夺顷是挂靠而来,这六百万石,大约有四百万石是别人挂在他名下逃税用的。
他自己大约只有两百多万石。
七成是别人的!
他思考了许久之后说道:“把挂靠的全都清出去,要抗税,他们自己抗好了,把咱们王府的田册,一并送到京师去!”
“孤是陛下的皇五叔,陛下的政令,怎么能不遵从呢?”
“这税,孤纳了!”
他大约算了算,一五十万石的税,其实按着襄王府册,只需要缴纳五十万石左右。
那他手里还留着大约一百八十多万石,这么算下来,其实王府的收益,并没有差太多,只是少了许多的孝敬罢了。
孝敬重要还是人头重要?
扬州的瘦马重要,还是王府上下这三百余口人的脑袋重要?
朱瞻墡算账可是非常明白的!
他又想了半天说道:“挂靠的田,清出去之后,把王府四城门,给孤落锁,孤除了黄衣使者,谁都不见!爱谁谁!”
“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陛下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贪,乃万恶之始。”
“吩咐下去,接着奏乐,接着舞!”
朱瞻墡没了性命之忧,自然想起了享乐。
按照襄阳米价一石五钱计算,其实襄王府一年即便是缴税纳赋,还能剩下九十余万两银子。
于谦于少保,住在九重堂里内,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一年维护九重堂,上上下下,全算上,不过九百两银子。
襄王府一年的收益能养一千个于少保!
朱瞻墡算了算,造反的成本太大了,弄不好就是全家被砍头,而且概率极大。
不造反,陛下从襄王府一年拿走二十五万两银子,他还剩下九十万,可以接着奏乐,接着舞。
至于陛下和缙绅们要怎么算账,那是陛下和缙绅们的事儿了,他把门一关,享福去了!
爱谁谁!
孙太后要金印,襄王府给了,让他做皇帝,他又没做。
皇帝要天下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他襄王连鱼鳞册都交了,按制纳税。
这要是再有锦衣卫登门,那还有天理吗?
这田册,也就是鱼鳞册,随着襄王府的诏书一起送进京城的时候,都是十月份了。
京师层林尽染漫江碧透,西山的枫树已经慢慢变红,像是染料泼洒一般。
朱祁钰拿到襄王的奏疏和鱼鳞册。
“这襄王不咬饵儿呀。”朱祁钰无奈摇头,襄王显然是条大鱼巨物,但是这鱼活的久了,就很精明了。
第二百零六章 剿匪战前会议
朱祁钰放下了襄王府的奏疏,连连摇头,这襄王也太怂了。
这就走了一个回合,就蛰伏了吗?
十二团营,日夜不辍的训练,通州熬硝营,已经扩建到了七营,火药管够的喂着。
这一直不打仗,如何检验训练成果?
在战略部署中,明年要收复集宁和河套两地,这十二团营此时出兵,如果打的快,明年开春就回京了,在修整三个月,继续出塞作战。
朱祁钰本来以为要打个加赛,结果加赛还没打,襄王就走了一个回合,就立刻跪了。
陈循和于谦都在讲武堂,今天并不是是盐铁会议的日子,他们已经召开了三次盐铁会议,收获颇丰。
暂时要休会一点时间,等待子弹飞一会儿之后,再继续讨论。
他们今天要来讲武堂听结业的课业本。
陈循俯首,叹息的说道:“陛下啊,襄王也是宗亲,这天下打的七零八落,对他襄王也没什么好处不是?这太平日子,过得安稳,有美人相伴,有丝竹盈耳,有道是,亲亲之…”
于谦打断了陈循的念经,他听了一次,就再也懒得听了,得把人念睡着了。
劝仁恕之道,不是陈循这个劝法。
现在京师臣工、勋臣、外戚,都养成了一个习惯。
曰: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陛下这钓鱼老是钓不到鱼,是有道理的,下饵的手段和方法,倒是不错,可是鱼早就惊了,能钓到什么?
于谦俯首说道:“各地清查缙绅鱼鳞册之事,也交代下去了,不过陛下,臣以为逆贼各狐凭鼠伏,潜避窝旋之中,不敢出入。”
“十二团营厉兵秣马已有数月有余,京畿、山外九州,农庄万座,是时候,清理一下流匪盗寇了,陛下已经给了他们十个月的时间了,他们依旧不肯下山,出山。”
“既锻炼了十二团营之战力,又将流寇盗匪清理一空,乃安民之上上之策也。”
于谦喜欢万事都坐在前面,流匪是什么人?
是诸王、勋臣、外戚、缙绅、巨贾豪右的羽翼。
每到夏秋两税之时,这些流匪就开始了大肆活动,但凡是又不想接摊派的村落,都会被流匪们践踏劫掠,杀鸡儆猴。
若不把这些流匪全都清理干净,陛下京营一旦出塞,有些躁动不安的家伙,势必要跳出来,到时候,这些流匪就会助纣为孽。
剪除羽翼,不仅仅可以用到瓦剌人身上,也可以对内之上,况且,这些流匪无恶不作。
“等到各掌令官将京畿和山外九州的流匪分布呈上来,再看如何分兵剿匪。”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
练兵,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
既然襄王府不咬陛下的饵料,那又有练兵需求,这些盘亘在大明王朝数十年的流匪们,充当了势要之家的打手们,都变成了磨刀石。
大明十二团营这把刀,越磨越是锋利了。
朱祁钰和于谦都清楚的明白,他们此时都在刀尖上跳舞,丝毫不能松懈,现在的确是形势一片大好,即便是最有可能造反的襄王,似乎也关起门来,醉心于歌舞之上。
但是,一旦京营出动,那些被钢刀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家伙,会不会立刻跳出来?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常听闻,百姓们会啸聚山林,闻风而动,似乎从未听说过,势要之家,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但若是说势要之家并不联合,臣以为这个人不是不明真相,就是不通世故人情,亦或者是在谗言蒙蔽陛下。”
“恰恰相反,他们随时随地的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联合,是一种十分平常的、自然而然的状态。”
朱祁钰愣了愣,于谦的意思非常明确,大明朝的这些食利者,他们虽然没有奔走相告,甚至没有彼此串连,但是,他们都保持着绝对的默契。
就像是勋戚一体、勋戚互援那般,大明的朝的各个阶层,看似松散一片,但其实他们紧密的联合在了一起。
一旦朱祁钰手中的钢刀不再锋利,他们便会如同闻到了腥味的苍蝇一般,振声而起。
他们虽然表面上选择了归顺,但实际上,不过是蛰伏了起来,等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朱祁钰深以为然。
不能放松任何警惕,但也应该把应对二字,做到最大化。
于谦的仁恕之道,从来都是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陛下要不断的宣扬自己的武力,杀掉一些该死之人,让天下畏惧,这样就少许多杀戮了。
朱祁钰和于谦、陈循,走到了讲武堂之内,讲武堂的武官们,穿着常服,坐在大礼堂内,正襟危坐,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今天是讲武堂军官结业的日子,他们已经在讲武堂内训练了整整十月有余。
“陛下威武!”讲武堂的军将们,待陛下走到礼台中央站定之后,立刻俯首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坐。”
“朕简单讲两句。”
今天是讲武堂的武将们毕业的地方,朱祁钰要说的真不多。
“大明新败,六师尽丧,瓦剌狷狂,围困京师,这是朕的耻辱,也是诸位大明的耻辱,更是大明军队的耻辱!”
“朕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遴武备者为师,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严加督课,时至今日,已有十月,大明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起色。”
“朕只说一件事,诸位皆为天子门生!但是凭此身份目无法度,违反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朕绝不轻饶!”
朱祁钰其实对讲武堂的这些庶弁将是有一点担心的,他们要是仗着自己的天子门生四个字,到了军队,肆意作为,反而会让十二团营非常难做。
但是今天朱祁钰告诉他们,若是违反军令,也只有死一字可说。
朱祁钰走下了礼台,对着等候已久的军将们说道:“开始吧。”
一个年轻的军将走上了台,乃是宁阳侯陈懋庶次孙陈瑛,他是宁阳侯府庶子,庶子在侯府里的地位很低,陈瑛要自谋生路,所以在讲武堂内,以勤勉著称。
不是所有的勋臣都想张辅那俩臭弟弟一样,不思进取。
张懋虽然年仅九岁,但是依旧非常的勤勉,陈瑛乃是庶出,但是抓住了这次的机会,想要一飞冲天。
这都是勋臣的牌面。
当然张辅那俩臭弟弟张輗和张軏的子嗣,这次都没能够结业,军校管得严,就开始摆烂,课题本都不交。
没关系,明年再摆烂,后年就送开平卫戍边去了。
陈瑛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躬安,我的选题是,进攻和防御的成本问题。”
“永乐七年二月,太宗文皇帝遣使鞑靼,曰:相与和好,朕主中原,可汗主朔漠,彼此永远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鞑靼王本雅失里,杀明使郭骥,全歼靖难第一功淇国公丘福,所率明军一千余人,太宗文皇帝盛怒,下令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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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八年二月,太宗文皇帝飞云山大战,破鞑靼铁骑五万,五月八日,饮马河再破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留石刻御制铭: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永乐十二年,太宗文皇帝再次出兵讨伐本雅失里,饮马河击败本雅失里,斡难河破瓦剌三万骑兵,大胜凯旋。”
陈瑛洋洋洒洒的说着这些战绩,都在漠北。
比如饮马河接近和林,而斡难河更是元太祖铁木真的发家之地,那是蒙古本部乞颜部的牧马地,被永乐大帝给犁了一遍。
永乐年间除第五次北伐,朱棣病逝之外,皆有斩获,但是越来越小,其原因,归根到底,还是草原人太能跑了。
大军出塞,千里无马鸣,两次被打的丢盔弃甲,瓦剌人、鞑靼人便慢慢的不再跟大明接战,兀良哈部臣服大明。
陈瑛借着说道:“总有人说,太祖文皇帝穷兵黩武,导致了大明民不聊生,国困民乏。”
“但臣以为,却并非如此。”
“五次北伐,太仓通州两仓一千库,每次调运不过两百余万石,总共不过一千二百万石米粱,民夫调运总计一百余万次,所耗犒赏银两,不过四百余万两,木料、石方、火药等军备,折银不过两百万两。”
“全部折为金花银,不过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其中有四百万两白银,犒赏三军,出自内帑。”
“国朝总计不过消耗国帑八百万两。五战定北,北境安泰四十年。”
“北虏散处漠北,人不耕织,地无他产。虏中锅釜针线之日用,须藉中国铸造。铀缎绢布之色衣,惟恃抢掠而不得。”
“鞑靼人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其瘦饿之形,穷困之态,再无犯边之能。”
“自正统四年起,边方多筑城修营堡以防御瓦剌人、鞑靼人扰边,仅大同府这十年来,仅仅在筑城修营堡之事上,消耗盐引粮草折银约一百四十万两,调动民夫二十余万次。”
“大同、宣府、宁夏、延绥、固安,辽东,六镇四地,消耗盐引、粮草折银逾越千万白银,调动民夫超过一百七十万次。”
“进攻与防御,到底何贵何贱,到底是北上伐虏不得扰边,还是六镇四地筑城,致使民不聊生,国困民乏?”
“陛下,臣讲完了。”
陈瑛走下了台,留下了思索的军将们,朱祁钰今天特意带了于谦和陈循,自然是让他们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都说明太祖高皇帝八次北伐,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若是真的打的国困民乏,还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出塞作战吗?
这可是长达六十余年的国策!
大明自建国一直北伐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在北伐亲征的路上!
真的要是北伐的大方向出错了,那这六十年,穷兵黩武,天下早就生灵涂炭,遍地饿殍了,但是恰恰相反,越打越兴旺。
自宣德年间之后,兴文匽武、马放南山,倒是百姓们日子过得越来越苦,连福建这等一年三熟之地,都生了农民起于阡陌,百万之众响应跟从。
喜宁说老百姓们最奸诈,到底谁逼得他们如此这般的模样?
大明对外方略,从进攻转为防守之后,天下民生反而变得凋零。
之前朱祁钰就看到了这本课题本,本来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只是从汉唐宋的角度考虑。
这次朱祁钰让其再做补充说明,论证北伐到底要花了多少钱,最终得到了什么样的成果,防御又要花多少钱,最终得到了什么成果。
才有了这样的课题本和疑问。
北伐到底值不值得?
答案,自然是值得的。
朱祁钰将陈瑛的课题本递给了于谦和陈循,让他们好好查补,再廷议定策。
大明对外方略,必须要转向了,瓦剌人畏威不畏德,不把他们扫庭犁穴,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直到完全胜利为止。
第二百零七章 群臣惶恐 京师非议
陈懋庶孙陈瑛的课题本上,有着非常详尽的数字,比如大同府因为边防不宁,历年来的田亩变化以及人丁变化,尤其是各修建营堡的留存依旧人口数字等等。
陈瑛为何有这么多的数字,甚至比大同知府霍瑄还要清楚呢?
因为京师讲武堂的常任教务主任石亨,在大同府作威作福,甭管是谁,他都要收税,连鞑靼人、瓦剌人都不能幸免。
他自然要理清楚自己的地盘上,到底有多少人口,他自然也有本帐,这本账,也算是陈瑛的引援数据的作证。
大同府人丁本逾百万众,马倌超过了七万人,在顺圣川养马,但是随着大明兴文匽武,大同府的人丁外逃内迁,至正统一十三年,不过五十余万,马倌更是锐减至两万余人,大明顺圣川军马场,杂草丛生,满是荒芜。
修了营堡、城池,却依旧不能安民戍边,百姓依旧外逃内迁,说到底还是战略上出现了问题。
兵部右侍郎罗通再次来到了台上,他指着堪舆图上东胜卫的位置,无不可惜的说道:“我的课题是,复建漠南诸卫。”
“大宁都司、三降城、东胜卫、威虏卫、威远卫等漠南诸卫,位置险要,乃是瓦剌、鞑靼、兀良哈进入大明河套,南下山西、京畿的必经之路,诸卫所之洪武二十八年弃置…”
罗通和陈瑛的观点,看似完全相反。
陈瑛说建边镇不如打瓦剌人来得快,而罗通的观点是,依然要恢复漠南诸卫,漠南不复,北伐则事倍功半,无论是粮草、道路等调度,都会出现巨大的问题。
但其实两人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罗通复建漠南诸卫的课题本,是为了北伐而服务,并非说要建立新的边方重镇,而是建立永备工事一样的卫所制度,实现真正的统治。
为北伐服务。
朱祁钰坐在礼堂上,认真的听着军将的课题本,这些军将们学习了十个月的时间,所做的课题本,越来越周详,考虑的越来越周全,很多的建议让杨洪等戍边老将,都眼前一亮。
戎马一生的杨洪,对于如此欣欣向荣的讲武堂,是非常欣喜的。
朱祁钰听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课业,中间休息了一次,才结束,而所有结业的军将们,都会前往十二团营,任把总以上的基层和中层军官。
新一批的学员将会在明年开春之后入学。
朱祁钰看着五百多的军卒们,带着大包小包离开讲武堂,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当有人下令炮轰长安门,铳发泰安宫的时候,这些基层和中层的军官,才是执行者,他们真的会炮轰长安门和泰安宫吗?
朱祁钰笃定他们不会。
军队,是大明政治的压舱石,这是最后的底线手段。
而现在这块压舱石正在变得越来越厚重。
“太行山、燕山流匪最多,以此画策,准备让十二团营,将这两个山脉之中的流匪一网打尽,明日召集所有京营副总兵、都指挥和指挥使,商议剿匪之事。”朱祁钰离开讲武堂的时候,对杨洪叮嘱了一句。
石亨和杨洪俯首恭送陛下。
出营剿匪,也是京营的职责之一,但是倾巢而出,大规模的剿匪,还是本朝第一次。
京营需要练兵,襄王要缴税纳赋,不要造反,不愿意当磨刀石,那这些山匪流寇,就成了京营最好的磨刀石。
朱祁钰再巡视了一圈十二团营的四武团营之后,才打道回府。
泰安宫迎来了他久违的主人。
孙太后从来不对朱祁钰不入宫拜见,有任何的不满,因为即便是住在泰安宫的吴太后,其实一个月也见不到朱祁钰两次。
自从汪皇后和杭贤妃有了身孕之后,皇帝更是很少回泰安宫了。
奉天殿、文华殿、讲武堂、讲义堂、王恭厂、兵仗局、宝源局、石景厂、十二团营,京师几乎处处都有陛下的身影,但唯独泰安宫没有陛下的身影。
汪皇后和杭贤妃还好,因为有了身孕,这便没了念想,可是熬苦了新进泰安宫的两位贵人。
唐云燕和李惜儿,这都快成望夫石了。
陛下自掖庭一别,这又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人了。
朱祁钰翻身下马,也未收起缰绳,而是拍了拍这其貌不扬的矮脚马,矮脚马律律了两声,便向着马厩而去。
这批矮脚马甚至有点黑瘦,但是在所有的战马之中,最是凶狠。
那匹仪马,是纯白色的高头大马,但是在马厩里的地位,却也在矮脚马之下。
没办法,朱祁钰的战马太凶了,其他的马匹,都畏惧它。
朱祁钰先去见过了吴太后,便又向着书房而去。
泰安宫的御书房,经过了一次扩建,主要是因为时不时有朝臣们会来拜见,专设了一张大方桌。
而御书房后,起了一个大仓,里面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大明宝船的航海图志,尤其是各种海图、船体的设计等物。
朱祁钰处理了许久的公文,伸了个懒腰,一抬头,便看到了汪美麟。
“夫君,天都黑了,整日忙碌,也是见不到夫君一面。”汪美麟笑着走了过去,揉搓着朱祁钰的肩膀,她的夫君整日忙碌,她即便是身子不便,陛下回宫了,也是要来看看。
朱祁钰摇头说道:“国事多舛,忙了些,再过几年,等天下太平了,朕也好好的做一下朝臣口中的昏君。”
泰安宫里建了个大浴池,说是大,不过是容两三个人罢了,陛下尚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兴安也不好大兴土木。
主要兴安也比较抠门,建大了就用不了那么好的料子了。
“外廷的事儿,妾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一群措大喋喋不休,夫君莫要理他们。”汪美麟立刻有点不大高兴,自己的夫君如此勤政,他们还整日里说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简直是胡说八道。
大明的朝堂不能说漏的跟筛子一样,只能说没有任何的秘密。
今天开朝会,明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朱祁钰玩着汪美麟的小手,笑着说道:“朕也准备沐浴更衣了,娘子跟夫君一起去洗洗?”
“上次那浴室实在是太小,放不开身段。”
汪美麟脸上爬上了一丝羞红,这闺中密事,总是有点惹人羞,惹人念念不忘。
这都已经八个月了,陛下这么一说,她立刻觉得有一些热流,在小腹之下反复徘徊,经久不去。
汪美麟思前想后,低声说道:“那陛下去沐浴吧,臣妾也要早点歇息了,这孩子,可不安生,一到这后半夜就可劲儿的闹腾,踢来踢去的,让人睡不安稳。”
“是吗?让朕听听。”朱祁钰侧耳听着孩子的动静,却是十分的安静,只能听到胎心跳动的声音。
心跳的声音,很是稳健。
“这孩子以后啊,一定身强体壮。”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汪美麟摸着小腹,叹息的说道:“那要是个闺女,那可不能身强体壮。”
“陛下快去沐浴吧。”汪美麟轻声说道。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的神情,似乎是有点不解:“朕这不是一直没回来,跟你说说话吗?”
汪美麟眉头紧皱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愣了许久说道:“陛下可是忘记了府里还有两个贵人,刚进门吗?”
汪美麟还以为夫君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是在保家宅安宁,才故意一直留在书房处理公文,她都过来催了,又在这儿说了半天的话。
可是陛下一点都不心急,难不成真的是忘了?
朱祁钰这才想起来,这泰安宫里,添了两个贵人,等着临幸。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铸造银币的事儿,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将也要毕业,再回十二团营,他这真的是忙的昏天暗地。
“不急这一天。”朱祁钰这才回想起,那个浑身充斥着家宅不宁气息的唐云燕,朱祁钰也怕汪美麟吃了醋,闹得家里不安生。
他国朝里那么多的事儿,万一这后宫不宁,争闹起来,又是凭多是非。
汪美麟看着自己的夫君,颇为情动,她抿了抿嘴唇,便凑了上去,颇为痴缠的吻住了夫君的嘴唇,良久才松开。
“夫君且去沐浴吧。”汪美麟脸色通红,颇有些意犹未尽,但是毕竟身子不便,不方便侍寝,尤其是肚子越大,起夜越多,要是吵到了夫君休息,那更是不好。
她的确善妒,但是更不愿意扰了夫君的国事,引得夫君心头不快,朝政足够的糟心了,她作为夫君的正妻,总不能给夫君添堵不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朕现在去沐浴。”
他走出了御书房又到新书楼里好好的看了看,那些大明七下西洋的文书资料,感慨大明的强盛。
汪美麟端着手走出了御书房,对着兴安说道:“今天李贵人额头点了红,让唐贵人侍寝吧,陛下眼下在华清池那边,让唐贵人现在就去好了。”
相比较那个长的就祸国殃民的唐云燕,汪美麟更喜欢李惜儿一些,可是李惜儿却是来了天葵,无法侍寝,那只能让祸国殃民的唐云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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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让两个贵人,继续等下去吧,再等下去,心都等化了。
朱祁钰舒舒服服的躺在了浴池之中,盘算着如何太行山剿匪之事,此战,旨在检验大明京营训练成果、大明粮草调度、讲武堂训练、驿站调度等等成果。
“陛下,皇后千岁让妾身前来伺候陛下沐浴。”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朱祁钰认得这个声音,是唐云燕,他点头说道:“进来吧。”
唐云燕在雾气缭绕中走了进来,褪掉了身上的衣物,一步步的走入了水池之中,满脸通红。
“陛下。”唐云燕的腿一软,便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第二百零八章 国家用人之道
朱祁钰是昏君吗?
他向来认为自己不是,而且大多数朝臣也认为不是。
虽然他杀的人多,路数邪了点儿,但是大家直说亡国之策,亡国之君,但是这大明朝,眼瞅着是蒸蒸日上。
但是朱祁钰看着唐云燕的模样,总觉得自己这要是奔着昏君去了!
“你悠着点,别摔了。”朱祁钰接住了倒在自己怀里的唐云燕,软玉在怀,再加上热水的腾腾热气,气氛颇为旖旎,这腾腾的热气,混着这阵阵的香气,着实让人食指大动。
唐云燕气息有些不匀,但是依旧抿着嘴唇,咬字清楚一字一句的说道:“妾身父亲乃是将官校尉,妾身也是有武艺在身,虽上不得战阵,但是骑马射箭,为陛下擂鼓助威还是可以的。”
唐云燕会武艺这件事,朱祁钰还是知道的。
有诗云:西苑从游控玉骢,内宫调习最称工。君恩一去同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在西苑之内,跟着皇帝骑马,马匹受惊,唐云燕一个翻腾,便下了马,随后皇帝申斥内功调教马匹,挑选最称心的马匹给唐云燕。
天顺元年二月,明代宗死于皇宫之内。
唐云燕就被革了贵妃封号,郕戾王薨,群臣议照例殉葬郕王诸妃,唐云燕无言,留下一首诗:君恩一去通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唐云燕自缢而亡,殉葬郕戾王。
这是个柔顺的女子,也是个刚强、忠烈的女子。
明英宗的的复辟,与其说是他自己的复辟,不如说是反于派的胜利。
京营在天顺元年立刻解散、明英宗在迤北的妻子被石亨强占、欺负已经移居郕王府的汪美麟都欺负不得,还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明英宗的确是复辟了,但是他连个弱女子,都杀不死。
“陛下,这是在想何事?美人在怀,居然走神了。”唐云燕有点幽怨的说道,这都等了两个月了,陛下可倒好,事到临头却是走神,想去了别处!
难道,是自己不美吗?身材不够好吗?才无法吸引到陛下的目光不成?
唐云燕看着自己两只手都握不住的庞大,盈盈一握的腰身,无论怎么看,陛下也不该走神才对。
唐云燕的脸色数变,难道陛下是嫌她轻浮,侍候夫君沐浴不成?
“陛下,臣妾就是有些…有些坐不住了,一听说陛下回来了,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什么,明日议大军出营,前往太行燕山剿匪,安定民生,朕一时间有些走神。”
“国事家事天下事,好了不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以后随皇后和贤妃,叫朕夫君便是。”
“啊?”唐云燕脸上露出了惊喜,确定不是自己孟浪招惹了陛下的不快,陛下这泰安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规矩。
唐云燕俏生生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唐云燕吐着舌头看了一眼朱祁钰,又猛地低下了头,随后不停的玩着水,冷了许久,才鼓足了这等待了近一年的勇气,抬起头来,满目含情的说道:“夫君,日日操阅军马,何日操阅一下臣妾啊。”
朱祁钰在汪美麟那儿,已经有了清楚的认识,他不是个经得起考研的皇帝,拿这个考验皇帝,那他必然要搞出人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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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抱住了唐云燕,深吸了口气说道:“就在今日!”
……
汪美麟是极其热情,杭贤是极其温婉,水到渠成,那唐云燕就是一匹玉骢,高度契合的奔驰,到底谁才是被操阅的哪个,后来朱祁钰完全都分辨不清楚了。
这若是上了马,那不得来个马震,是说不过去的。
朱祁钰的次日清晨腰眼有点酸痛,居然罕见的起床晚了一些。
“陛下,今天不用早朝。”唐云燕虽然初为人妇,可是放开了后,丝毫没有任何的拘束,反正屋子里就两个人,怎么折腾都行。
唐云燕颇为期待的说道:“再躺一会儿吧。”
朱祁钰笑着说道:“再躺一会儿,被你敲骨吸髓了。”
可是唐云燕已经翻身拱到了朱祁钰的身上,临到起床,又敲骨吸髓了一番,才肯罢休。
朱祁钰起床晚了,汪美麟也是知道,她和杭贤、李惜儿一直在等着陛下用早膳,可是陛下迟迟不来。
“这真是家宅不宁的狐媚子。”汪美麟挠头。
这丫头初为人妇却如此贪欢,陛下什么身子骨,汪美麟清楚,可是这唐云燕也是娇滴滴的大闺女,这要是折腾坏了身子,可不好。
可是没过多久,朱祁钰来到了膳房,唐云燕,脸上一脸的坨红,显然是欢愉的那股子热乎劲儿,依旧没过去。
汪美麟也知道自己的担心,白担心了。
朱祁钰看着朱见济,他才两岁,坐的不是很安稳,但是已经能拿着勺子自己吃饭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用膳吧。”
“陛下明日或者后日还回泰安宫吗?”汪美麟给朱祁钰盛饭问了一句。
这边唐云燕倒是满脸的坨红,那边李惜儿还是鼻头上抹蜂糖,干馋捞不着呢,看李惜儿那焦急的样子,都快团团转了。
这李惜儿的月事也就今天就走干净了,若是明天或者后天回来,自然就可以侍寝了。
汪美麟是皇后,是大妇,她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虽然陛下的这后宫小了些,但还是需要管管的。
陛下忙碌,自然需要皇后去协调。
朱祁钰看了眼颇为期待的李惜儿,对着汪美麟说道:“回来,最近一段时间,讲武堂那边的新生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入校。”
朱祁钰吃完了早饭,就直奔着讲武堂而去,今天是一场军事会议,只有京营的将领参加。
朱祁钰到的稍微晚了一些,但是他并未迟到,是这些军将们早到了。
朱祁钰一走进聚贤阁,所有的军将们便站起了身子,行礼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朱祁钰示意所有人平身说道:“坐。”
于谦、杨洪、石亨、杨俊、刘安、孙镗、罗通、赵玫等军将,这都是京师之战的老伙计了,今日齐聚一堂,都在等着朱祁钰的训示。
朱祁钰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打开了自己昨天拟好的会议备忘录说道:“对于此次剿匪作战,朕有几点要告诉大家,也要大家告诉所有的十二团营将士。”
“一,自去岁起,朕大赦天下,要求山匪下山入集体农庄,参加劳作、开垦荒地,事生产而非劫掠,非大恶之徒,既往不咎,尽数宽宥。”
“至今已整整一年,仍有整整三十六寨,横戈太行、勾注、燕山等地,共计五万余人,这些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要么是不尊王化之人,朕要求,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若肯投降,惩治奸邪,其余人等至西山煤窑服役五年,可宽宥其罪行。”
“何为奸邪?手上有百姓的血的人,都算奸邪。”
朱祁钰的第一条指示,就是关于剿匪性质的指示,不教而诛谓之虐,朱祁钰是个暴君,但不是嗜杀成性。
这些土匪和瓦剌人,又完全不同区别待遇。
但是沾染了百姓的血,杀人者死,这是一条朱祁钰施政到今天为止,讲的最大的公平。
众将士坐直了身子,明白了这次平叛,并非对百姓们下手,他们的对手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二,朕希望此战,令行禁止,太宗文皇帝有云:六师入关有践田禾取民畜产者,以军法论!”
“朕不希望出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乱象,咱们的军队是大明的护栏,是大明的定海神针,而不是土匪、强盗。”
“朕绝对不允许出现,军队去剿灭欺负百姓的土匪,反过来欺负百姓的事儿,在大明军队中出现,尤其是京营。”
“朕三令五申,掌令官层层监督,若有不法,格杀勿论,即便是天子门生。”
这支京营,朱祁钰整整一年来,都坐在讲武堂内,每日巡视,还会到军营里视察,为了整顿军纪,可谓是手段尽出。
既然是军令,在大明新军之中,也要严格贯彻到底。
无论是谁,军令如山,军纪如天,朱祁钰已经专门制定了军事条例,让基层的军官们遵守。
若有不法,就不能怪朱祁钰无情了。
军队,是人类历史上最精密的杀人机器,他们自诞生而来,就和暴力二字,紧密结合,屠城和劫掠,都代表着军队对基层的失控。
若是大明京营在发生了抢劫百姓之事,那朱祁钰这一年,等于白干了。
还出塞平定瓦剌?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朱祁钰自己,也找根绳去后山的歪脖子树上一挂。
还谈什么再兴大明!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三,按照大明军令,流匪贼寇,一人擒斩六名颗,升一级,授头功牌,赏银五十。至十八名颗升三级,授头功牌,赏银百两。验系壮男与实授。与十九名颗以上并不及数者,俱给赏。”
“朕非吝啬之人,此次出京作战,朕的功赏牌已经打好了,就在讲武堂内,共计万枚,纹银五十万两,也一并从内承运库运至讲武堂库,待诸位凯旋,悉数发放,绝不延误。”
“但是朕丑话说在前面,杀良冒功者,被御史那帮文臣抓着小辫子弹劾,全队并斩。”
杀良冒功,就是杀掉百姓,充当贼首,一旦坐实罪名,朱祁钰绝不留情。
赏罚分明,方为君。
朱祁钰是不吝封赏的。
京师之战,打了多少人头,朱祁钰除了应有的赏银,还每人二两折米粱犒赏三军,而后朝议,于谦和石亨请旨,朱祁钰再加了一两,让将士们过年。
整个发放赏银的过程,于谦亲自监督,石亨等军将坐镇于侧,朱祁钰多次问询,保证放赏到位。
若是如此厚待,出京作战,依旧有杀良冒功者,全队并斩,绝不留情。
连坐是军纪的另外一种保证。
于谦曾经在京师之战前,就多次,下达十七禁五十四斩的军令,告诉那些备操军和备倭军,朱祁钰此时是重申军令。
“其四,山匪盗寇多为势要之家的羽翼,我们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彻底剿灭!不给势要之家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和反应的时间。”
“兵贵神速!”
“其五,此战剿匪,只许胜,不许败,败者枭首。”
“朕的话讲完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这是京营磨刀,土匪什么战斗力?大明京营又是什么战斗力?
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大明的京营,如果打一群已经完全摸清楚了窝点的土匪,都打不过,那还是去见太祖、太宗皇帝的好。
“臣等领命!”诸多将领听出了陛下的话里的冷血。
朱祁钰身上的煞气逐渐退去,笑着说道:“待会儿走的时候,都去讲武堂库看看,金花银,朕没拿银币做犒赏。”
杨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其实拿银币更好,金花银虽贵,可是却不能买卖,还需要到钱庄等地方换成铜钱或者碎银,实在是麻烦,拿去宝源局也是换等重银币,其实一样。”
石亨连连点头说道:“银币好啊,这发放赏银,每次还得把五十两的银锭子铡开,军士们取用也不方便,而且金银之禁犹在,这银币,极好。”
“不能那群明公,天天拿着银币四处炫耀,将士们却一枚也见不到,这也不公平啊,京官明公的俸禄是银币,赏银也应该是银币才是。”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这里面算得上明公的只有于谦一人…
但是于谦又算不得纯粹的读书人。
第二百零九章 兵贵神速
于谦这类的臣子,大明这个年代也不是孤例,比如王骥,以文进士封伯爵,乃是战功进爵,麓川三战封伯。
于谦的战力,若说真的和猛将厮杀,那自然不如石亨、杨俊这等善战之将,他的技艺都是土匪打出来的。
但也并非写酸诗、拿不动枪、上不得战场的胆怯之人。
京师之战后,于谦进了少保,若再有战功,那自然是少不了一个伯侯之位。
朱祁钰并没有在会议室多留,他在反而不方便军将们讨论作战计划,对于如何清剿燕山、太行山、勾注山里的匪帮,会议室爆发了极其激烈的讨论声。
明知道这些土匪流寇是大明的一块顽疾,为何不除掉呢?
不是不想做,是做不到,这些山匪们,经营太行山的营寨,已经超过了数百年之久,深居于深山之中,极难寻找。
但是这对手握百万大军的朱元璋,费劲儿吗?
他可是有里正的基层组织,找点土匪,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对手握京营精兵的朱棣,费劲儿吗?出塞作战打到外蒙去,对于朱棣都不在话下。
这土匪流寇为何如此难以消灭?为何他们经历了历朝历代,代代相传,甚至比一些王朝更加亘古?
因为土匪流寇的土壤,是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些失地的农民,交了地租,再缴纳藁税,还要应付乡部私求,掏出刀子火并,因为没什么组织,往往暴起杀人,最后落草为寇。
不解决游惰、末作之民的问题,想要解决土匪流寇的问题?不过是水中捞月罢了,今日打散了,明日立刻就有人啸聚山林。
最主要的是,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朱祁钰的农庄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他只能保证自己活着的时候,让耕者有其田,让百姓安稳的待在土地上耕种,并且劳有所获,得到满足自己肚皮的粮食。
温饱?他连饱都解决不了,只能解决活着的问题。
但是只要能够解决了生死问题,这些游惰、末作之民是不愿意落草为寇的。
因为官军进剿,必然会死。
下农、游惰之民、末作之民在京畿和山外九州,已经达到了十之八九,这已经不是缓证而是急证了。
农庄法做不了什么,它能保证那些乡部私求的时候,百姓们能够打得过那些个乡部缙绅,知道该怎么拿起自己的刀子,反抗那群私求之人。
朱祁钰等了半个多时辰,得到了讲武堂战前会议的进军路线,虽然看起来繁杂,朱祁钰稍微审定之后,拿出了自己的印玺,盖在了上面,又朱批了一大堆的调令,令兴安去印绶监取了调兵火牌。
他走进了聚贤阁的会议室里,将火牌挨个交给了杨洪、石亨、杨俊、刘安、孙镗说道:“此战,务求百姓三年之内,不被土匪流寇袭扰!”
“明日拔营。”
朱祁钰犯了和朱祁镇一样的错误吗?
准备几日就准备让京师出京作战吗?
并不是,京营自从去年十月份瓦剌退去之后,已经枕戈待旦了整整一年有余,他们也准备了一年有余。
并不需要征调太多的民夫,因为武纲车就有负担粮草运输的部分能力,而且各地州府也会配合调运粮草军备配合。
最主要的是,各地的农庄会全力配合此次作战。
大明军队如果自己携带粮草和各州府调运不得,可以到农庄借粮,写好欠条之后,明年蠲免二税结束之后,可抵赋税。
但是最多只能借各地农庄一成的粮,做作战之事。
这次是京营十二团营和各农庄通力配合,进剿土匪。
各农庄的百姓们,会同意吗?
剿匪剿的就是他们身边的土匪,只要政令下达到村里,让掌管六里的掌令官,聚集起百姓,将事情讲明白,百姓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剿匪呢?
朱祁钰对于剿匪之事,十分看重。
这是新政以来,农庄法和京师行军的通力配合,若是能够形成定制,朱祁钰敢说一声:大明军队在大明境内,再无敌手!
万夫一力,自然天下无敌!
刘伯温这话,是他能够被配享在太宗皇帝庙庭的原因。
京营要开拔的消息一出,整个京师立刻就炸开了锅。
京营悄无声息的要开拔,要去哪儿?不知道,要做什么?不清楚。
襄王不都把鱼鳞册交到了京师吗?不是要按制纳税吗?陛下的大军为何突然调动?谁要挨陛下的铁拳?京营到底去向何方?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京营这样调动,是不合理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六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总宪,他们听闻消息,差点把手中的笔给扔到地上。
他们忽然想起了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正统帝就是如此,下诏亲征,五日后立刻拔营,什么都没准备就出塞作战!
他们有想起了被瓦剌人围城时候的羞辱和恐惧!
绝对不能让陛下如此草率的出兵!
跑的最快的事金濂,他是户部尚书,虽然知道京营有大约三十日的应急粮草,但还是立刻就冲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
三十日够干什么?正好被瓦剌人打个六师尽丧的量!
金濂已经完全被恐惧所笼罩。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泰宁侯陈瀛、内阁首辅曹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工部右侍郎王永、右副都御史邓棨、工部右侍郎王永、中书舍人、工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等名字,在他的脑海里经久不去。
这是土木堡之战中,死掉的文臣武将,十八位勋臣、四十八位在廷文官,尽数殉国。
他记起了当初京师的惶恐不安。
他全都记得!
在兴安通禀之后,将他引上去的时候,金濂已经极度的焦虑了。
他冲进了长桌会议厅,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皇帝,金濂重重的松了口气,至少陛下不是一意孤行,还愿意见皇帝。
金濂再看到了于谦和杨洪也在,更是喘了口大气,至少这两位在,若是陛下真的要亲征,两位应该会劝一劝,劝不动也至少能够保证大明军队不会惨败。
但是当初京师的群臣,不也是抱着英国公张辅在,户部尚书王佐在、兵部尚书邝埜在的心态,才没有朝天阙阻止吗?
大明再也受不住一个土木堡天变了。
金濂今天必须问个清楚。
金濂打了打袖子,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金濂如此行礼,这个起初说要火烧通州粮仓的户部尚书,朱祁钰在结束对他的误会之后,还是颇为信任的。
至少当初废立皇帝的时候,金濂也是参与其中。
这平日里上朝都只有稽首礼的大明,三拜九叩那是过年祭祀太庙,才会用到的礼节。
这是何故?
朱祁钰还是小瞧了土木堡之变在大明臣工万民心中的阴影了,何止是金濂,整个京师都是人心汹汹,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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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帝让京营,干什么去?
他赶忙站起身来,说道:“金尚书,快快平身,这是做甚?”
金濂气息并不是很平稳,他来的路上是一路跑了过来,他的脸色通红,但还是流利的说道:“臣敢问,陛下调动京营出京,所谓何故?”
人在极度惊慌和恐惧的时候,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朱祁镇那种失语,牙关大战,完全说不出话来,拿不稳印玺。
一种是金濂这种,语速很快且十分的流利。
金濂太恐惧了,陛下突然调兵!
当初稽戾王亲征,军士们还带了七升米,虽然现在京营每人带着一石三斗米,但这怎么就突然要调动了呢?
“去燕山、太行山、勾注山剿匪。”朱祁钰解释了一句说道:“兴安,把金尚书扶起来。”
金濂听到是剿匪,整个人一软,差点翻倒在地,要不是兴安眼疾手快,扶稳了金濂,金濂就要君前失仪了。
“金尚书为何如此惶恐?”朱祁钰反问道,这个样子的金濂,不光是朱祁钰,就连于谦都未曾见过。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了几口粗气,俯首说道:“臣惶恐,臣还以为陛下要出塞亲征瓦剌呢。”
“兴安,给金尚书倒杯茶,缓缓。”朱祁钰赶紧让兴安上茶。
金濂不是第一个,第二个来的是胡濙,第三个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后来人越来越多,六部、都察院没过多久,就都到齐了。
“剿匪啊。”陈循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那没事了。
剿匪不是有手就行?
即便是陈循也知道,大明京营现在的战斗力,应付剿匪是绰绰有余的。
他初听闻此事,也是吓得浑身发抖,这大明还能承受第二次土木堡之变吗?
十二团营也就操练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这就要出塞作战了?
但是听到是剿匪,群臣松了口气儿,不是出塞作战,陛下在大明的地头上,平定匪患,一来练兵、二来安民、三来组织军民配合。
好事。
朱祁钰看着这帮子朝臣,笑着说道:“因为不需要六部三法司配合,所以就没有提前统筹安排,需要用到的地方粮草,也不是很多,随调随补,还有农庄可以借粮,诸位明公拳拳报国之心,朕感受到了。”
“朕并没有打算亲征瓦剌,只是一次演兵罢了。”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
他们其实应该信任当今陛下的英明,但是实在是大明这去年才出了土木堡之变的大事,这伤疤还未痊愈,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诸公请回各司衙门就算,一切照旧,朕就是试试这刀是否锋利。”
“臣等告退。”一众朝臣,颇为感触的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群臣,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或者是反对剿匪之事,准备逼宫!
结果并非如此,双方都有误会,群臣并非朝天阙逼宫,朱祁钰也不是妄动京营,出塞作战。
简单说清楚之后,误会解除。
这就是陛下容易见到的好处了,但凡是有点啥事,当面说清楚,那自然没那么多的误会。
相比较之下,再来一个土木堡和平匪之间,让群臣们选择,他们选择了支持陛下平匪!
而且群臣也支持陛下动一动,不动一动,地方的官员都要骑到他们的头上了!
京营动一动,地方的官员才知道,陛下这翻一翻身,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京营的强大,是大明政令通达的重要保证。
朱祁钰看着群臣退去,说了了另外一件事:“昌平侯、于少保,朕有一事,去岁谢泽任通政使,战死紫荆关口,朕决定再任命一位通政使,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谢泽是个好人,也是个忠臣,不过是朱祁镇的臣子,是个文进士。
但谢泽毕竟不是常山赵子龙,没有七进七出的本事。
谢泽永乐年间的进士,土木堡天变,他自紫荆关单骑救主,冲向了土木堡,然后死在了紫荆关的南佛寺内,临走之前,谢泽还对儿子说,吾必以死报国矣!
谢泽抱着他的忠君思想,以死报君了。
通政使是一个正三品的官员,这个官职虽然品秩不高,但却是银台主,真正意义上的位卑权重。
通政使负责上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章奏,实封建言,陈情伸诉及军情声息灾异等事的奏闻。
通政使做什么?议大政、大狱以及会推文武大臣。
在朱元璋废了宰相后,很长一段时间,通政使其实就是实质性的文渊阁。
朱祁钰为何突然提议任命新的通政使?
其实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到了。
当初朱元璋设立通政司的目的,除了让通政使分门别类的整理奏疏以外,还有一个关键的目的,那就是:惟欲达四聪以来天下之言。
通政使掌管天下里正乡农,风闻言事之职责。
现在农庄法发展的十分顺利,这以来天下之言的需求,就日益旺盛了,需要一个人帮忙处理掌令官陈条了。
但是乡野之事非常繁杂,需要一个人带着通政司来处理。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来做此事?”于谦眉头紧皱。
这朝里军政两道通吃、以来天下之言、擅长跟百姓们打交道的朝臣,貌似只剩下他自己了。
第二百一十章 授勋放赏!
通政使,官以通政为名,政犹水也,欲其常通无壅遏之患。
朱元璋对朝政的理解就像是水一样,通政司的作用就是疏通水道,使其无阻塞之患。
但是通政使的职责,正在逐渐被文渊阁代替,甚至司礼监也有了文书房专门管理奏疏分门别类呈到御前。
朱祁钰复设通政使,并不是打算把文渊阁给拆了,陈循除了喜欢喋喋不休的念他自己都不信的经以外,整体来说,除了迂腐一些,干的还不错。
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正式领眼下三千农庄,一万八千里,一万八千余户,近千万的百姓的天下之言。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但是却是掌管三千余掌令官陈条罢了,有一整个通政司配合,并不会比兵部的事多太多。
但是百姓之事,错综复杂,为了一堵墙就能闹出人命来,为了水渠改口,就能老死不相往来,为了一棵杨树遮别家阴就能天翻地覆,这些事,处理起来,千头万绪。
但于谦有十分充足的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
“兵部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交给陈汝言。”朱祁钰回答了于谦的问题,他的确打算让于谦明降暗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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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于谦却摇头说道:“臣还是领着兵部之事为宜,陈汝言他…”
陈汝言曾经上奏弹劾过于谦,朱祁钰当初还驳斥了陈汝言,让陈汝言别没事跟着瞎起哄,好好看看于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再弹劾。
陈汝言是兵部左侍郎,罗通是兵部右侍郎,但是罗通这次随军出征了,而且罗通参加了讲武堂,有打算从文转武的意思。
王骥可以封伯。
罗通虽文进士出神,但已有定胜之功在身,守住了居庸关,让杨洪的援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师,逼迫也先撤军,罗通定胜之功在身,如果再有战功也可封伯。
那兵部尚书这一职位,左侍郎陈汝言算是捞到了。
于谦对陈汝言并不太满意,朱祁钰对陈汝言也不太满意。
“陛下,非臣厌恶此人,而是,陈汝言不堪大任。”于谦俯首说道。
于谦做事向来公私分明,比如石亨的武清侯,就是于谦以京师守战之功上奏为石亨请的,要知道在此之前,石亨并非伯侯。
但是石亨和于谦不能说是水火不容,只能说你死我活。
直到现在,于谦和石亨依旧不是很对付,石亨那一句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的话,十分的刺耳。
于谦去年巡视山外九州,哪里都去了,唯独没进大同府,而是在阳和县,见了见岳谦之后,便去了东胜卫。(九十九章)
于谦不是怕了石亨或者石亨在大同旧部,而是怕石亨的旧部突然犯浑。
彼时大明风雨飘摇,京师总督军务和京师总兵官再闹起来,不是给瓦剌人看笑话?
一如当初蔺相如在小巷子里,跟廉颇碰到,蔺相如立刻让路,只是在防止秦国的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的毒计得逞罢了。
彼时秦国毒计,离间蔺相如和廉颇,蔺相如得知之后,在朝野中处处退让,就是防止两虎共斗的局面发生。
于谦是非常公私分明的,公是公,私是私。
所以,于谦说陈汝言不堪大任,那估计就是不堪大任了。
其实朱祁钰也知道,这陈汝言也就是个平庸中人罢了。
和于谦、胡濙、金濂、王直、俞士悦、石璞等人同台,就连陈循,陈汝言都比不得,至少陈循能把道理讲明白,虽然他的道理不一定都对。
陈汝言,只会人云亦云。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这通政使,于少保可有人选?”
兵部的事儿足够多了,再多一个通政使的事儿,于谦的心力怕是熬不住。
于谦想了很久,才说道:“王文巡抚地方十余年,可堪用暂代通政使,本来都察院就于通政司诸事有重叠。”
“臣以为,最合适的是从掌令官中遴选一位,他们比臣等更善于跟百姓打交道。”
朝中得有个掌令官的话事人,但是眼下掌令官的资历尚浅,再等几年,等到掌令官们真的成长起来,就可以让掌令官遴选。
于谦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的。
为何煊赫一时的通政使,本来位居大九卿之首,掌受内外奏章、敷奏、封驳之事的通政使迅速败落?
其一是稽戾王以幼冲即位,三阁老杨荣等,考虑稽戾王圣体易倦,因创新制,每日早朝,只许言事八件。
稽戾王既壮,辅国三杨,相继卒亡,但是无人再言复祖宗之旧制。
为何无人再言复祖宗旧制呢?
闭塞言路这种事,有的时候不是擅权的宦官王振在干,一些个朝臣,也存了些蒙蔽圣听的心思,陛下不提,他们根本不谈此事。
其二,则是通政司以来天下之言,结果通政使却是丰厚家资出身,哪里了解百姓疾苦?
这通政司便失去了本来的职能,就如同无根之水一般,失去了基石,慢慢就被文渊阁给并了。
陛下要复设通政使,通无壅遏之患,那就得找个了解民间疾苦之人,处理陈条才是。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若是哪天陛下百年树人大成,臣以为出自农庄、军卫的军生,更堪重用。”
他是钱塘人士,那年发了大水,洪涝遍地,钱塘县衙处于高地,没有受灾,钱塘县令,紧闭县衙大门,怡然自得。
正所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不通民间疾苦,为官一方,如何牧民守土呢?
杨洪一直没吭声,在摆弄着桌上巨大的堪舆图,这次的平寇将军乃是杨洪挂印,总督京营军务依旧是于谦,但是两个人并未出京,随军出征。
但是他们会在这里,将各路兵马的消息汇总之后,插在堪舆图上,标示出行军路线。
“昌平侯以为如何?”朱祁钰询问道。
杨洪却满是笑容的说道:“臣一个武夫,要说打仗,臣能说三天三夜,但是论这治国的本事,陛下还是多问于少保的好,臣说不明白。”
杨洪到底懂不懂呢?其实杨洪很懂。
但是他不是很想说,自从正统朝开始之后,多少武官都选择了蛰伏自保?
连陈懋那样的圆滑的老将,连英国公张辅这样的灭国之功封公,都被折腾成了什么样?
但是此时陛下问起,这毕竟是景泰朝,非正统朝了,陛下广开言路,嘉纳良言。
杨洪想了想说道:“于少保忧心忧国,所言甚是有理,但依臣看来,其实一些在京文官,应该到地方上历练历练。”
“那朱纯不也是个老学究,吃了几年苦,看似糊涂,大是大非上,却从不含糊,对边民常有救济,作画送回南方卖的银钱,也都买了粮,救济灾民了。”
“于少保和王总宪,不都是这样,在地方历练才千锤百炼出真金的吗?”
朱纯从正统年间一直是兵科给事中,在宣府任职,杨洪戍卫开平卫,与朱纯来往极多,其实在杨洪看来,一些文进士出身的文官,并非于谦说的那么不堪。
朱纯刚到宣府的死后,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过了几年,也就慢慢的懂了,圣贤书是圣贤书,但是只举着圣贤书做事,却是事事无成。
杨洪继续说道:“其实这道理,就跟陛下现在用将一样,陛下用善战之将,而不用勋臣后人。”
“陛下看那些勋臣后人,在讲武堂内丑态百出,自然是不愿意用他们,但其实放到边方历练数年,再领兵作战,亦是骁勇可用之才。”
此时的于谦和杨洪讨论的是国家用人之道,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杨洪不断的在堪舆图上插着红色的旗子,很快就插满了半个堪舆图,黑色的小旗子,都是各个山寨的土匪。
而蓝色的旗子则是行军位置。
朱祁钰、杨洪和于谦三人对着一张堪舆图指点江山了半天,才发现,他们也只是收到消息,具体打仗,还是得将官们负责。
三人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摇头长笑。
看似纸上谈兵,但是却是杨洪在点检大明的军队的战斗力。
朱祁钰按时按点的回到了泰安宫,继续处理着朝中公文,暂代通政使交给了王文,等到掌令官成长起来之后,再慢慢遴选便是。
到了夜半时分,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吐了口浊气,看着抽屉里的牌子,翻牌子只有唐云燕一个人。
一后一妃皆有身孕,李惜儿来了天葵,朱祁钰这个后宫,可以说是相当的简陋。
朱祁钰反过来将唐云燕的牌子扣上,他对着兴安说道:“今天睡御书房。”
大军出战,朱祁钰并没有多少儿女情长的心思,他站在了堪舆图上看了许久才睡去。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虽然不上朝,但是朱祁钰还是准时的踏出了泰安宫的门,来到了西直门的五凤楼上,他要送一下即将出战的大明将士。
刚上楼,朱祁钰就看到了杨洪也在楼上,他披着一件大氅,虽然才十月份,但是杨洪的年纪已经不耐寒了,这个征战一生的老人,扶着凭栏,眺望着远方。
人生七十古来稀,杨洪现在很贪,他每天都愿意在讲武堂多待一会儿,多看看大明朝的军将们的课题本,看一看认真训练的军卒,看一看大明朝缓缓恢复的军备。
在天空升起鱼肚白的时候,大明位于西直门外和彰义门外的两座大营,缓缓而动,向着太行山的方向而去。
一排排的军士,组成了四纵,他们推着武纲车,在清晨的朝露中,喊着耗子,在悠扬的号角声中,从京师外三座土城鱼贯而出,奔向了预定的战场。
“武纲车啊。”朱祁钰看着天边的军卒,感慨万千的说道。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有隙则明示之
杨洪满是笑容的看着朱祁钰,他完全不知道陛下居然有送行的习惯,就站在烈烈风中,目送着大明的将士,前往战场。
他颇为惊讶,陛下居然知道将士们推的车,名叫武纲车。
武纲车是一种轻车,有巾有盖,平时可以运送火药、粮草等辎重,战斗时可以排成一排,作为营垒,还有四个射击孔,使用弩箭进行射击。
大明的武纲车脱胎于北宋末年,二帝北狩,宗泽任开封京师留守时,建造的决胜战车。
任何一个军备都不是凭空而来,拔地而起。
大明的武纲车,乃是地地道道的进攻利器,草原作战,此类大车最为好用,即便是临时驻扎,围成圆阵以火器御敌,也是极佳。
太宗文皇帝第二次北伐的时候,曾经建造了三十万辆武纲车,随军运送粮草,才有了长驱万里的征程。
当年用了整整六年,才攒足了力气,一战打碎了鞑靼人的脊梁,兀良哈部甘愿当大明的狗,瓦剌人俯首称臣。
四十多年了,鞑靼人依旧没有缓过气儿来,虽然脱脱不花依旧是可汗,但是却被瓦剌人架空。
笔趣阁
杨洪当年也随军出征,太宗文皇帝当年何等英姿勃发?
“渡河,渡河,渡河,千古绝唱。”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不仅知道武纲车的作用,更知道武纲车的来历,是宗泽的决胜战车。
渡河是宗泽病逝前的最后三个词。
可惜,直到刘福通自杀式的三路北伐,打的元朝分崩离析之前,都未曾有汉军再过黄河。
朱祁钰不再说话,这次再次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除了于谦那首把铳歌以外,还有红巾歌,在擂鼓的声音中,大军四纵缓缓离开了两座大营。
杨洪随着陛下回到了讲武堂内,杨洪这个祭酒,现在没有军务,就是整理下来年讲武堂的军生部分名单和讲武堂诸事。
还有一些未能结业的勋臣旧戚的后代,等待着杨洪等一干教习,给他们补课。
若是明年,这些未能结业的勋臣旧戚的后代,依旧未能结业,就要送到开平卫去戍边一年,回来继续在讲武堂内考评,若是再不过,那就直接送到交趾去了。
朱祁钰则是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手中的公文,王文这个通政使走马上任之后,朱祁钰的案头上的天下之言,终于变得井井有条了起来。
次日的清晨,大明的官道上,驿马在快速的奔驰着。
驿卒倾俯着身子,用力的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马匹在道路上狂奔不已,马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在狂奔之时,铃声可以传递到两里地以外。
水马驿并递运所的驿卒们听到这个铃声之后,就立刻开始挑选驿马,翻身上马,并且立刻上马飞驰。
前马速度较为缓慢,当后马及前马,两马并行之时,马足不停,在马匹上,驿卒进行公文交割。
随后前马开始加速,再次狂奔向着京师而去。
周而复始,直到军报送抵达京师。
大明的共有龙场九驿站,共有九条官道驿站。
而这九条官路驿站,最远的一条,是京师到麓川,大约有六千里地,这六千里地限期为六十天,也就是皇帝的诏命下达到麓川要六十天的时间。
但是限期之外,是加急。
加急就是眼下大明官道上,无数驿卒奔驰的恢弘场面,他们人马狂奔,在转送公文之时,并不离开马匹,加急的期限,从麓川到京师为四十天,延后不得从超过五天。
这是因为麓川到京师的路不太好走。
比如北京至沈阳的官道为三千二百里路,限期是四十天,但是加急,则可以缩短是十五天左右。
大明至广州的官路,约为五千六百里路,限期为五十六日,但是加急之下,则可以缩短至三十天。
大明在两京设置了会同馆,任主事,管理天下驿路、驿卒和驿马,有《应合给驿条例》为纲,非常完备,就连驿马,都有退休待遇。
比如跑了五年没有跑死,则会升格为宝马,养在驿站之内,不再做工,直到老死。
驿站、驿马、驿卒,是大明皇权,触碰到大明上上下下的保证。
是政令这水流的渠道,若是失去了驿站,那和失去了天下,有何异同呢?
奔涌而来的驿卒们,将公文交给了会同馆,会同馆将军报送于了讲武堂内,杨洪于谦等人领着兵部诸部,拆验军报火漆,然后将一个个小小的红旗,插在了堪舆图上。
杨洪拔掉了堪舆图上的一个黑旗,这是燕山山脉附近的一个盘亘了三十余年的贼窝。
杨洪笑着说道:“第一个山寨已经被武清侯,用大将军炮夷为平地了,对方抵抗极为激烈,甚至有火铳,想负隅抵抗,以为凭借地利,可以拖延官军的步伐。”
“可惜想好事呢,石亨没跟他们多废话。”
“四武团营,奋﹑耀﹑练﹑显,兵分四路,交替前进。”
整个燕山山脉,都交给了石亨和他带着的四武团营,而石亨不负众望,率先传来了捷报,而且四武团营的推进,如同猛龙过江一般,将这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们,连根拔起!
“报!”会同馆的军士将另一封战报交给了兵部大使,兵部立刻开始拆验,由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阳文再对照阳书,进行比对,最终将翻译好的军报,交给了杨洪。
这次是杨俊带领的四勇团营,是杨洪的庶长子。
杨洪再拔掉了一个黑旗,笑着说道:“四勇营也拔了第一个山寨,他们去的是太行山,这太行山地势险要,这个速度,也算是极快了。”
“报!”
没多久杨洪又拔了一个黑旗,这次是广宁伯刘安。
刘安之前是大同总兵官,朱祁镇大同叫门叩关,大同府不开门,但是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下了城墙,打算觐见那个时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
后来因为朱祁镇二桃杀三士的封侯毒计,不得不进京请罪,朱祁钰宽宥他戴罪立功,刘安打完了京师之战复伯爵。
刘安打土匪是不能晋爵的,但是这是练兵,练得好,打瓦剌的时候,才能打得好。
这次刘安去勾注山,也就是雁门关所在的山脉打土匪,那就跟回家了一样,他本身就是大同的守将,自然是如鱼得水。
大明的战报源源不断的汇聚到了讲武堂内,朱祁钰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总不能让杨俊四勇团营的勇敢营神机营的大将军炮,挪十米吧?
那简直太离谱了。
具体的战略,他还能参与一下,盖盖章。
具体作战,还是得靠大明的军将们,临场发挥,尤其是地形、排兵布阵、扎营等事。
若是朝廷连军士何时出恭也要过问,军将们不要打仗好了。
大家一起在京师里做铁杆庄稼,摆烂多好?
平定匪患之事,极其迅速,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伴随着夜不收在草原上的烧荒,大明的京师除了火烧火燎的味道,似乎能够闻到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儿。
时间仅仅过了一个月,石亨就已经由南打到北,将整个燕山山脉的匪窝,清剿一空,为了多捞点人头赏,石亨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躲在寨子地道里的贼寇都揪了出来。
陛下下了杀令不让杀良充公,为了多捞钱,石亨就只能掘地三尺抓土匪了。
石亨请命班师,因为这燕山的匪窝里,真的连一只土匪,都抓不到了。
而后没过几天,杨俊和刘安都请求了班师。
这次大明军队回营的速度,极其迅速,只用了十余日,赶在第一场雪落在京师之前,回到了京师外三座土城的军营之中。
这是急行军,大明军队用最快的速度行军,来验收军队行军过程中,是否会出现掉队等事儿。
朱祁钰让户部尚书金濂,从京师五百库调拨了足够的粮草、肉食,送进了三座土城,等待大军凯旋,则犒赏三军。
军中不得饮酒,但是休沐时候,可以饮酒,所以也会犒赏一些酒,并不会送到军营,而是送到土城另外一侧的军属营内。
朱祁钰这一拳猛地打了出去,又猛地收了回来,检验了一下讲武堂培养的庶弁将是否有用、大明的驿站传递军情是否及时、掌令官是否能够严格的约束各队军卒,大明的京营战斗力究竟几何。
战斗力是一件很玄学的事儿,但是大明的军队的确做到了令行禁止,各地里正、掌令官汇集到通政使王文手中的陈条,也都是夸大明军队的军纪良好,目前并没有收到哪个里被滋扰之事。
朱祁钰对于京营此次迅速出战和回营,行军速度和效率,都非常的满意。
同样他担心的庶弁将,借着天子门生的名头肆意妄为的事,并没有发生。
打击土匪流寇,城中打击群小和职业乞丐,就是在不断的剪除势要豪右之家的羽翼,而这种剪除,是一项持之以恒的国策。
“犒赏三军,过几日德胜门外授勋!”朱祁钰看着整片堪舆图上,所有的黑色旗子尽数被拔除,终于安定了几分。
军队,是朝局的压舱石。
这一拳,虎虎生风!
朱祁钰这一兵分三路,十二团营,京师剿匪,直接让天下震动不已。
远在山东的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的消息,不敢置信,他看着自己家的银场,这得亏就是试了试,这要是真搞点什么…
大明皇帝别说一拳头了,伸出手指头,都弹死他了。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大肆鼓吹!夸大其词!”
“一个半月肃清了勾注、太行、燕山,约五万流匪,这怎么可能!即便是我们,也只知道几家啊,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母子平安
孙忠看着自己的长子孙继宗,就是一阵长吁短叹,家门不幸。
皇帝这次出兵剿匪,涉及到了京畿、山外九州、山西、辽东等地,其疾如风一样的拳头,直接砸碎了太行山、勾注山、燕山附近的流寇和盗贼。
这么大的动静,如此大的声势,怎么可能是造假呢?
去年大阅只是在德胜门外土城大营之内,这次,直接出兵,兵锋横扫,整个大明都震颤不已。
陛下翻翻身,就这么大的动静。
造假,怎么造假?是当天下的人都瞎了吗?
孙忠捏着手中的书信,现在的皇帝权势真的是越来越大。
“你那个正统之宝,千万不要示人,一旦被别人知道,咱们家全都完蛋,太后也护不住我们!”孙忠忽然冷汗直流,这玩意儿要是被皇帝知道了,那真的是族诛了。
孙忠沉吟了许久说道:“让老三自杀吧。”
孙继宗呆滞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愣愣的问道:“让绍宗自杀吗?这又怎么了?我们也没干什么啊?为什么要老三自杀谢罪啊!”
“假自杀,若是有人真的敢造庶孽皇帝的反,我们就把正统之宝,给他送过去,壮壮声势,让老三留在那里。”孙忠认真的交待了一番。
孙忠玩的是李代桃僵。
就是老三孙绍宗假自杀,然后化名邵钟蛰伏起来,然后伺机而动。
孙绍宗次日就暴毙了,很快锦衣卫登门,查验了身份腰牌和身体的特征之后,确定“孙绍宗”的确是死了。
锦衣卫们并不清楚,死的人,其实是那个叫做邵钟的人。
身高体重相仿,是会昌伯府的一个家人。
锦衣卫的查验很仔细,甚至还专门研究了这尸体的指甲,是否有黑灰,脚底是否有老茧,鼻孔等七窍之中是否有污垢,肌肉的壮实程度,手上是否有老茧。
大户人家的儿子,总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养尊处优久了,会有些富贵相,这个尸体的特征倒是都符合富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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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锦衣卫俯首说道:“会昌伯,本骑也是奉命行事,需要让仵作在查验一番,还请会昌伯海涵。”
“查吧,查吧!”孙忠面色悲苦一甩袖子,脸上带着许多丧子之痛的悲伤,还带着一股子对冒犯的怒气,正统年间,他们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以前,即便是府里有人生病了,皇帝也会下来敕谕,问切关怀。
现在,皇帝换人了,走到哪里都有铁册军跟随。酷烈程度直逼太祖高皇帝了。
会昌伯府的锦衣卫是铁册军编制,那是祖制。
仵作和锦衣卫很快就查验完了,写成了报告,延着官道和驿路,送进了京师。
仵作的验尸报告中规中矩,但是缇骑的报告,则是:似非正身。
验明正身这件事非常的繁琐,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比如缇骑就提到了这个人的牙齿发黄有垢,不似养尊处优之人。
虽然孙忠专门养的替身,可是依旧出了问题。
孙绍宗乃是孙忠督办帝陵之务之后,才出生的,督办帝陵可是一份美差,一百五十万的帝陵,总计花费不过五十万两,剩下的钱呢?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孩子,那每日都要用猪毛牙刷刷牙,而且还要柳枝、槐枝、桑枝加水熬制成膏,再加入姜汁、细辛等物混合成的牙膏刷牙,每日用曹公器物,就是剔牙之用的龙形小杨枝铜器,修牙清洁。
再用鸡舌香、白芷等物治口气,每日盥(guàn)漱都需要近两刻钟的时间。
每个月定期会有人为其洁面,再敷面。
什么叫势要之家?这点讲究都没有,那叫势要之家?
朱祁镇死后可是验明正身,丝丝处处严丝合缝,但凡是有一点不符合都是倾动朝野的大事。
孙忠上次拉的那个庶子孙续宗的尸体请罪,那也是里里外外验明正身的。
这个老三孙绍宗死的时间很巧合,死的方式很巧合,甚至连尸体也满是巧合。
人和人的差距极大,甚至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路有冻死骨,而有些人早上盥漱就能用掉别人一个月的口粮。
瓦剌人为什么把朱祁镇送回来?
当然是为了挑起大明朝堂内斗,无暇北伐,瓦剌人好为称汗做准备。
其实还有一点,是真的养不起。
一个皇帝养起来,可比一个势要之家养起来,更加麻烦。
朱祁钰拿着那份似非正身的奏疏,脸上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笑容。
“告诉缇骑,莫要纠缠。”朱祁钰收起了奏疏,这个孙忠肯定准备做点什么,否则不会让三子,这么平白无辜的死去。
朱祁钰一直对一件事非常不满,那就是外戚封伯、侯之事。
大明以军功封爵,但是在宣德年间,就开始了以外戚封爵。
到了正统年间,外戚恩泽封子孙世袭,还成为了成例,甚至还有兄弟并封、一门数爵的现象出现。
甚至还有人提督五城兵马司、京营、外放做官等等,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就是孙忠家里的亲戚。
世券这东西,朱祁钰到现在就赐出去了一张,宣宗赐了外戚两张、正统朝却赐了数张出去。
凭什么!
石亨眼巴巴的世券,几次死战都没得到,他们就嫁了个闺女,就世袭罔替?
朱祁钰和嘉靖皇帝的想法,是大致相同的,军爵就是军爵。
嘉靖皇帝一个旁支入大宗的皇帝,都把这事儿给办了,朱祁钰自然也要这个外戚封爵之事,给梳理一下。
孙忠跳出来,朱祁钰自然要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陛下该往德胜门外授勋了。”兴安俯首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现在又在钓鱼了,这不过这次是顺水推舟,一旦坐实了其中罪名,必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朱祁钰对孙忠一家子的评价,一群跳梁小丑,
这群人,甚至还不如孙太后明事理,至少孙太后知道避嫌,稽王府不入宫拜见,孙太后一次都没说过,整日礼佛。
孙太后明白,自己擅动,那就是整个稽王府满门之祸。
朱祁钰对孙忠是不甚在意的,他依旧是走的自己的阳关大道,钓鱼只是爱好而已。
他点头说道:“走,去德胜门。”
每日操阅军马,今天就是授勋。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奇功牌,在大明的战功价值观里,平叛、平定匪寇,三个人头才等于一个北虏的人头功赏,而且不计入军功封爵之列。
但是赏钱和勋章,还是要发下去的。
“陛下出行!”兴安再为陛下整理好了冕服,大声的喊道。
泰安宫的大门缓缓打开,朱祁钰走出泰安宫的大门,走上了辂车。
这次出行与去年的出行,又不尽相同,这次并没有大费周章,辂车的承重轮还是五对儿,但是拉车的只有四匹马。
五对儿负重轮,稳。
不是大仪礼,胡濙也没有大费周章。
朱祁钰再次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土城,刚下辂车,在一阵悠扬的号角声之后,山呼海喝之声此起彼伏的传来,最后汇聚成了一股冲天的巨浪。
“陛下威武!”
朱祁钰看着大明军队,这支军队,比去年更加精锐了数分,他们的眼神变得坚定无比,队列和精气神完全变成了两个模样。
朱祁钰慢慢的走上了点将台,首先将功赏牌,银制的头功牌,搬到了点将台上,一万余枚的功赏牌,反射着阳光,颇为耀眼。
历史一定会给他朱祁钰一个勋宗的庙号。
朱祁钰看着大明军队,正中央的是要授勋之人。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很欣慰,朕下了杀令,时至今日,并未有杀良冒功者、未有践踏禾苗者、未有抢劫牲畜者、未有扰民者。”
掌令官,是朱祁钰控制军队、监察军队、建立军队监察机制的重要手段。
军队是需要监察的,否则这个暴力的杀人机器,一旦失控,那就是天倾之祸。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相反,十二团营,借宿民舍,每到一出,汛埽门宇,洗涤盆盎。临去,苇草无乱。”
“朕很欣慰,咱大明的百姓,终于不再是,畏官军如虎。”
“再也不是一口一个丘八,再也不是一口一句,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他们对大明军队,刮目相看!”
这是这支京营在朱祁钰手中最大的变化,军纪严明。
朱祁钰没做什么,他也没有讲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的大道理。
他只是保障了军队的一应供给,保障了粮草到位,用掌令官监督大明军队私刑和肉刑。
让军队的犯罪成本飙升。
一旦违反军令,不仅自己要被斩首示众,连家人都要被流放,只要不违反军纪,陛下每次出战,赏下的银钱,不仅仅够过日子,而且过得极好。
给他朱祁钰当兵,别的没有,粮饷给够!给到位!
发放粮饷之后,朱祁钰每日操阅军马,会到军营里,随机抽查一个军卒,询问粮饷发放情况,还会让缇骑混杂在军卒之中风闻,还有军中掌令官对各种克扣军饷之事,反复盘查。
连兴安都不知道朱祁钰每天要到四武团营,还是四勇团营,或者四威团营,也不知道陛下到底会到哪个营里探访,又会问到谁。
百姓比军士们穷,军士们抢他们得利太少,还要冒着全队百余人连坐的风险。
朱祁钰笑着说道:“为国征战,为民平寇,朕不废话了,放赏!”
废话凭多,不如真金白银说话。
他大手一挥,缇骑们将一箱箱的头功牌抬了下去,开始挨个给站在正中的军卒挂在胸前。
随后是一箱箱的银币,共计四十多万枚,抬到了所有军士面前,然后数清楚,一块块的递给立功的军卒。
头功牌是荣誉,银币是对奋勇杀敌的赏金。
朱祁钰,不是个小气的人。
银币是杨洪建议、缇骑走访、掌令官陈条,充分调查之后,才放银币赏赐,为此金濂非常恼火,还在廷议上,生了好一顿闷气。
因为,放赏这银币是朱祁钰借户部太仓的,并不是不还,只是根据兵仗局的产量,这得春节之前,才能还得上。
甚至连俸禄都得停发一个月的时间。
金濂能不生闷气吗?大明好不容易足俸了,结果皇帝又挪用俸禄发赏了。
得亏上次发俩月的俸禄,都是足俸,大家手头都很宽裕。
户部的钱也要调拨给六部,现在金濂,被其余六部吵的头疼不已。
朱祁钰颇为欣慰,十二团营正在茁壮成长着,朱祁钰每日视察京营,都看的很清楚。
这次朱祁钰并没让京营的军卒阅兵,毕竟刚凯旋没几天,需要长时间修整。
“让指挥使以上军将,到讲武堂聚贤阁做总结。”朱祁钰叮嘱了一句武清侯石亨,战后不总结,等于没作战。
每一战,都会暴露出缺点,也会有可取之处,大家坐到一起,把这些优缺点讲一讲,有利于军队的快速成长。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京察
朱祁钰在德胜门外土城又多待了一段时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朱祁镇就坐在这土城里,打了个窝,意图钓于谦、石亨、范广等人。
朱祁钰送给了朱祁镇一句,社稷为重,君为轻。
一年之后,德胜门外土城加了砖石,变成了一个围十里小城,能容纳十余万人,这是十二团营的军士们自己营建的,包括东直门、西直门和彰义门外土城改砖石城,都是军士们自己修建。
京畿周围的土地都改为了农庄法,这些军队家属们,都编里,分布在了京师周围的土地上。
朱祁钰打马向着讲武堂而去,将官们也都到了,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看到朱祁钰走了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陛下威武!”石亨带着众将领,站了起来,俯首行礼,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都坐。”
“这次的出京作战,十分的成功,朕非常欣慰,朕看到了军令如山,大明在军纪上,虽然还未达到岳家军那种地步,但是相距不远,总归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消灭了大部分的山匪,为百姓安居乐业,提供了条件和保障。展示了大明军队能战、敢战、善战的优良作风。震慑了依旧负隅抵抗的土匪流寇。”
朱祁钰高度肯定了此战的作战成果,超过了五万的土匪被歼灭,这些土匪盘亘在三处群山之中,甚至还劫掠过新的农庄。
除了震慑了土匪流寇,也震慑了不少心怀二志的家伙,大明京营出动这一拳,猛地砸了出去,又迅速收回,京营实力可见一斑。
“此次功勋卓著之人,十二团营各营,在年前按功勋排序,进入讲武堂成为第二期的讲武堂军生。”
“这件事统筹安排,昌平侯,就交给你了。”朱祁钰对着杨洪说道。
杨洪俯首说道:“臣定不负君望。”
朱祁钰继续说道:“掌令官遴选出五百余名,再次进入讲义堂就学,形成定例,尤其是一些在掌管各里的掌令官,应该重点关照一下。”
“这件事通政使、都察院总宪王文来负责。”
为何通政使这个职位朱祁钰要委任给于谦?因为这个职位很特殊,它不是文职也不是武将。
于谦最合适,但是于谦兵部的事情极多。
朱祁钰开军事会议,通政使要参加,开盐铁会议,通政使也要参加。
虽然只是个三品的官,但是却是权柄极大。
王文持正守节,巡抚地方十几年,乃是治水、平寇、治蝗、兴修水利样样都做,朱祁钰查点了王文过去所有得履历,确定了是可用之人。
王文俯首说道:“臣领旨。”
军校的生员确定之后,朱祁钰继续说道:“今天叫大家来,是让大家碰碰头,主要是讨论下,此战的得失,此次会议,由杨洪主持。”
朱祁钰安排了大事,具体的讨论,由杨洪去分析,此战得失。
他在这里坐着,军将们反而说不出话来,毕竟军将的忌讳比文臣们要多得多。
文臣喊一句亡国之君,那是直言不讳,被打了廷杖还有声望可以捞,这在大明官场上叫做邀誉。
武将喊一声,那就是造反了。
“陛下,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差人送来了书信。”兴安那这样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
朱祁钰打开看了半天,愣了许久说道:“这草原上现在已经开始冷了吗?你来看看。”
兴安瞅了半天说道:“陛下,想来是有点冷了,钦天监说,这几日就要下雪了,冷风已经来了。”
朱祁钰想起杨洪让夜不收烧荒之事,颇为疑惑的说道:“朕不是给他们点了把火吗?还冷?”
“火还是不够旺盛啊。”
于谦作为总督军务,自然也要参会,这场讨论会,比朱祁钰想的更晚一些才结束。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来到了聚贤阁的山长办公室里,朱祁钰正在插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朱祁钰有点手痒说道:“要不手谈两把兵推棋盘?”
于谦想了想问道:“兴安大珰下陨石吗?”
“那还是算了。”朱祁钰笑着收起了兵推棋盘,拿出了堪舆图,于谦给皇帝稍微复盘了一下此次作战。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这年前,讲武堂是歇不了了,此次剿匪,虽然战绩辉煌,一个月内踏平山寨近百余,剿灭山匪流寇近五万人,可是这暴露的问题也很多。”
“这得总结许久。”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都有哪些方面?”
于谦将中书舍人写下的厚重的总结拿了出来说道:“这首先第一就是训练不足,这战阵集结和放阵依旧极为的拖沓,而且军中军士面对敌寇有胆怯,导致动作慌乱。”
“其实就是这军械依旧需要改良,火铳哑火、炸膛,行军途中武纲车翻车导致军卒受伤、粮草洒落,火药保管运输发生了三起起火之事,幸好平日训练常备,没有导致大范围的粮草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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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于谦和朱祁钰聊了很久此战的得失,朱祁钰能听得懂,但是多数都是需要经年累月训练和作战,才能有效改良。
“陛下,明年要恢复洪武年间旧卫所,恢复屯田,还有河套地区的作战,臣以为,京营可为主力,但是也要边军配合。”于谦对大明京营的战斗力做了一个大致的总结。
现在的十二团营,实力是有的,但是长驱万里,还是力有未逮。
但是在家门口,赶跑集宁残存的瓦剌人,恢复洪武年间的旧卫所,再加上边军配合。
还是绰绰有余。
朱祁钰每日操阅军马,自然是对此聊熟于心。
朱祁钰想起了兴安说的书信说道:“说起出塞用兵,朕刚收到了鞑靼人的书信。脱脱不花的那个字,真的是…一言难尽,这么久了,虽然有了点长进,但是依旧是有点看不明白。”
于谦拿起了书信看了半天,叹息的说道:“就是一些刚识字的掌令官,写的也比脱脱不花这狂草,强得多,应该让脱古活着小王子,教他书法。”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陛下如天日一般恒久,滋润万物生长,臣怀着无比恭敬谦卑的心态,向陛下问安,草原上所有的牧民都在感谢着您的慷慨与仁慈,因为陛下的伟大,草原变得愈加繁荣,感谢陛下的……”
脱脱不花这封信,抬头依旧是一连串的马屁,朱祁钰自动忽略不计了。
脱脱不花的马屁能拍成这样?于谦估计给他润笔修饰了一番。
鞑靼可汗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烧荒,烧的鞑靼人心惊胆战,他们诚惶诚恐的希望陛下不要把烧荒烧到他们家里去。
第二件事就是贺岁,鞑靼人在过年之前,会驱赶三千匹战马,五千只羊朝贡,还有两百匹种马,这不是贡市,这是朝贡,朱祁钰作为户部尚书,自然不会亏钱。
朱祁钰抠门吗?那做生意,赚钱嘛,不寒碜。
第三件事则是感谢大明对小王子的教导,小王子的字,已经写得比脱脱不花还要周正了。
“脱脱不花想要摆脱瓦剌人的控制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了,草原上这两年必然会开始腥风血雨,陛下,咱们该早做准备了。”于谦放下了书信,深吸一口气,脱脱不花提到的小王子,自然想保他姓名。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我们不是时刻准备着吗?”
“瓦剌这群刽子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扫庭犁穴。”
兴安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武清侯求见。”
“宣。”朱祁钰点头,石亨这回京两天了,除了复命之外,就一在捣鼓着什么,而且颇为机密不与外人言。
石亨抱着一卷物东西极其神秘的走了进来,笑着说道:“陛下,臣燕山平寇,偶然见一只吊睛大虫虎啸山林,臣就猎了这只大虫。”
“臣的箭法陛下也是知道的,这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眼睛,皮毛未有磨损,颇为完整。”
石亨将手中之物猛地展开,一张完整的虎皮,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而且是纯白色,道道黑色花纹,煞是好看。
朱祁钰伸手摸了摸,这是硝好的皮草,他这才会知道,原来这老虎的花纹,在皮肤上也是有花纹。
“臣尚有几分武力,特猎白色吊睛大虫送与陛下。”石亨笑着说道:“这大虫还有两只半大的幼崽,可是凶得很,夺路狂奔想跑,臣一并打了,为陛下做了两个狨座。”
大虫,就是老虎,在大明这个时代,依旧是威胁农庄百姓生命安全的野兽,猛虎下山,官府是要张榜通告,请猎人去打虎,否则危害一方。
石亨肯定是见到这只白色的老虎比较少见,所以才射了眼睛,保住了皮草的完整,献给皇帝。
这能是巧合?
至于两个半大的老虎,那自然是一并打了去,难不成留着祸害百姓?
石亨就是去平寇的,这老虎百姓无力处理,大军自然是不在话下。
两个半大的老虎,却是正常的纹理,坐了两个狨座。
狨是一种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猿猴,长可六寸,越小的东西往往越值钱,狨座就是用名贵的皮草编成的鞍鞯。
朱祁钰看着鞍鞯,笑着说道:“这虎皮,朕收下了,这狨座,你自留用吧,朕骑马是赶路,你骑马是打仗。”
“臣叩谢圣恩。”石亨收起了狨座,这虽然倒了一次手,但是从自制,变成了御赐。
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但是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平寇平乱不得封爵,乃是太祖太宗的祖制。”
朱祁钰讲的很明白。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如果不把话讲明白,让人猜来猜去,那谗言就会居中作乱。
当皇帝,天天端着架子,圣心难测,让臣子们猜来猜去,猜到最后,离心离德。
石亨的世券,朱祁钰其实准备好了,明年攻伐河套,若是成功,就会赐下。
朱祁钰都打算废了外戚的世券和勋爵了,自然不打算乱封乱赏,赏罚分明这事,皇帝一定要拿捏的住。
但是这等事,朱祁钰一定要讲明白,否则石亨如同那孙镗一样有怨言在心,再有人居中离间,游说,后果不堪设想。
石亨一个武夫,玩心眼,哪里是朝堂里那些明公的对手?
当然,石亨也不是孙镗,他天天能见到陛下,也知道陛下之雄心。
外戚封爵那是旧朝烂账,现在新朝雅政,彭城伯、惠安伯、会昌伯,这三府,兄弟并封、一门数爵的事儿,总会有个说法的。
杨洪是昌平侯,赐世券,什么地位?
那三门外戚封伯,又是什么地位?
还是军爵稳当。
石亨并未多谈及封爵之事,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不赐,他是不能求的。
陛下也从不吝啬封赏,只要好好打仗,世券指日可待。
若是处理瓦剌得当,公爵也不是没有可能,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军士这一生的野望。
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石亨俯首称是,低声说道:“臣在燕山荡寇,发现了一个事儿,很多贼寇与瓦剌、鞑靼、建奴私通,出卖大明情报。”
“尤其是军事调度之事,臣还查获了不少的城防、官道、小路地图,触目惊心。”
石亨的表情变得有了几分狰狞,大明京营调度,尽在敌人掌控之中!
他继续说道:“臣以为燕山荡寇应为常态,防止瓦剌人刺探军机。”
朱祁钰目光一凝说道:“好大的胆子!查实之后,全都送到太医院去!”
“磔!”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马不可用
朱祁钰对于这种二鬼子从来是不留手余地的,既然敢做,那就统统送进太医院去为医学事业做贡献去。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种事朱祁钰是绝对不会留任何余地的,只要他们敢做,朱祁钰就敢剐。
他们不要命,朱祁钰也不要名。
严刑峻法?
朱祁钰是不在乎他的坟头上,多一点点垃圾的。
石亨自然不是瞎说,于谦也在,他让人取了不少的证物,这些证物里甚至有去年土木堡之变之前,一些京营调动的书信。
尤其是吴克忠、吴克勤的骑卒拔营之日,这种机密之事,也在这些书信之中,这怎么能让石亨不愤怒呢?
当年在阳和口之战,他就是被城中镇守太监郭敬给卖了,全军覆没。
怎么能不恨呢?
于谦叹了口气,自己天天劝仁恕之道,这次的出京剿匪,也是劝仁恕,陛下展示了京营的武力,翻了翻身,整个天下震动不已。
整个天下威慑于陛下的武力而不敢造反,不就少兴刀兵了吗?本来这仁恕之道劝的大成功。
似乎又白劝了。
但是这群人的确该死!应该以最严苛的刑法杀死他们,震慑心怀二心之人,不敢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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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于谦和石亨,关于燕山剿匪之事,进行了定策,既然要敢作死,朱祁钰没有不杀的道理。
只不过不知道太医院的陆子才,还能不能扛得住那血淋淋的场面。
燕山定期剿匪之事,最终确定了下来,每月一次,平日里和樵夫、山民多有沟通,寻找土匪窝。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就准备参加今日的大宴赐席,这一次是犒赏归来军将。
朱祁钰也就是露个脸,他在这里,反而让朝臣们有诸多不便。他过了九爵之礼之后,便站起身来,离了席。
他刚走没几步,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要生了,开到四指了。”
朱祁钰一愣,点头说道:“回府!”
他来到了讲武堂的马厩,翻身上马,直奔着泰安宫而去。
等到他赶回去的时候,泰安宫上下已经喜气洋洋,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朱祁钰走的很快,一路上宫人都俯首行礼,大声的喊道:“恭喜陛下。”
“你去拿一千银币,打赏给宫人们,同喜。”朱祁钰走进了宫内,就看到了吴太后、杭贤、唐云燕、李惜儿等在门前。
李惜儿一脸的幽怨,陛下明明说了当天或者后天回回宫,这可到好,一等又是俩月,马上就要过年了,自己还是完璧之身。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一众妃嫔行礼,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平身,却没有走进房间之内。
吴太后自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焦急,笑着说道:“皇帝稍待片刻,这产子之后,房里还是要整理片刻。”
“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母亲说的是,朕是有点张皇失措了。”
此时他的心情非常的奇怪,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紧张,但是此刻生产之际,他却和老婆孩子一墙之隔,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心急如焚。
“是个麒麟儿,皇帝该想名字了。”吴太后继续说道:“皇帝莫要心急,母子平安。”
朱祁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了几分。
太医院的陆子才也匆匆赶来,稳婆一旦失手,他这个太医院的院判,就得上,甭管事后,他是死是活,他都得把人给救活了。
陆子才十分可惜,喜宁正剐个半截,柳汁退热的实验也快到头了,他只好交给了自己的副手欣克敬,自己跑来泰安宫待命。
“陛下,母子平安,陛下可以进去了。”稳婆走出了房门,赶忙禀报。
朱祁钰神情一喜,就要走进去,但是忽然想到自己这刚从讲武堂回来,又跑去盥漱房好好的洗了洗,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又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偏院之内。
陆子才这才长松了口气,自己可以回太医院继续剐喜宁了。
最近石总兵在燕山剿匪,又有一批的等待着凌迟的人,这《解剖论》,马上就要写好了。
“臣告退。”陆子才背着药箱,向着太医院方向而去。
朱祁钰看着黑不溜秋,皮肤上满是褶皱的孩子,眉头紧皱,好像有点丑,但是那颗黑色的有些明亮的眼睛,又格外的漂亮。
“他这是饿了吗?”朱祁钰原来想抱抱孩子,但是自己又没抱过孩子。
这该怎么抱?
这比骑马射箭还要难得多,还不如半个胳膊长的孩子,嘴角动来动去,不哭不闹,就一直来回乱看。
那小眼神…
汪美麟有些虚弱,抓着朱祁钰的手说道:“不是,他就是在看罢了。孩子刚出生,都是如此,不大好看,等六七天之后,这孩子就好看多了。”
朱祁钰看着那个手刨脚蹬的孩子,这鲜活的小生命,来到了人间。
“陛下啊,该给他起个乳名了。”汪美麟还不太能坐起来,够不着放在一边的小孩子。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叫澄儿吧,朕打算叫他朱见澄。”
澄澈的澄。
朱祁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澄澈透亮,也能够使大明清明。
寓意是极好的。
“就听陛下的。”汪美麟满是欣慰的看着那个孩子,之前她当然是有点功利心,自己因为没有儿子,后位不保,朝臣汹汹议论立太子,她一直颇为惊慌。
这孩子出生了,她反而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心思,都是胡思乱想,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一切。
朱祁钰看着那孩子,低声问道:“他怎么不哭啊。”
他的声音很低,生怕吓到朱见澄一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受不得惊吓的时候。
天启年间,王恭厂大爆炸,吓死了天启皇帝的三子朱慈炅。
孩子是经不起惊吓的。
“有的孩子喜哭,有的孩子不喜哭,看他就是不喜哭的那种孩子。”汪美麟和朱祁钰小声的的讨论着孩子,这个新的生命,也在打量着自己的父母,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朱祁钰不得不承认,奶孩子这件事,确实术业有专攻,他不太擅长。
次日的清晨早朝的时候,朝臣们看到了奉天殿前,放着一张长案,上面摆着百事儿大吉盒,摞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一百多箱,还有长案桌子上,放着时令水果等物。
“来来,每人两枚,与陛下同喜。”兴安今天没在殿内,而是在殿外,派发银币和百事大吉盒。
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兴安大珰,这是要做什么?”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皇后千岁诞下了一麒麟儿,陛下赐名朱见澄,自然是与臣工同乐。”
胡濙眼睛瞪大,乐呵呵的说道:“好事,好事!”
兴安此话一出,排队等待着入殿的群臣立刻议论纷纷,这可是大好事。
陛下只有一个子嗣,其实大家心里都没底儿,这年头,孩子生个病夭折数不胜数,谁家都有死老孩子,这多一个麒麟儿,朝政就稳固几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群臣进殿,先是集体恭贺了陛下,陛下又有了孩子,还是皇后所出的嫡子。
甭管以后是立嫡还是立长,在礼法上,胡濙都能找到根脚来。
就怕没有可以立的。
胡濙很擅长洗地,但是那也要有地可以洗才行。
“同喜,同喜。”朱祁钰笑着示意群臣平身,自从孩子出生以来,朱祁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明代宗和明英宗的皇位争夺,但凡明代宗有个儿子,朱叫门就不可能成功。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日朝议,朕有几事,其一,就是明年集宁建城之事,瓦剌人主力北逃,集宁周围只有阿剌知院还在负隅抵抗。”
“集宁及周围洪武旧时卫所,朕以为该复建了,这是讲武堂出的一份奏疏,待会儿让兴安给大伙儿念念。”
这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大明国策是进攻还是防御,这决定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国策。
“第二件事,则是年末了,匠爵也进行了一年,朕之前在王恭厂说过,专门设四块奇功牌,对生产有重大改进的工匠,给予奇功牌一枚。”
“每司百人授头功牌,共计四百人。”
“劳动千人,共计四千余人,给齐力牌。”
“此事,也要议一议。”
朱祁钰要对工匠建立奇功牌四枚,纯金制作,至今只发出去了二十四块,其中杨洪自己有两块,朱祁钰本人有一块。
此乃殊荣。
朱祁钰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奇功牌兹事体大,朱祁钰打算再授予四枚。
这四枚,每一枚都是有着极大贡献之人。
钢铁司、燋炭司、煤井司、驾步司,石景厂四司在石景山上忙活了一年。
朱祁钰的功赏牌,是没有特权的,纯粹的勋章,他还是秉持着军功封爵的态度,勋章是奖励范围就很宽泛,只要对大明有功皆赏赐。
这也是朱祁钰的一个试探,对工匠的创新进行国赏,刺激工匠的探索精神。
钱没有,只有一块功赏牌。
在廷文武重重的叹了口气,按照大明眼下功勋的计算方式,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捞到一块奇功牌,头功牌都是极难。
文臣里面,就于谦有块奇功牌,还有极为有限的几个臣工,有头功牌。
比如右佥都御史李宾言,此刻表情非常微妙,他有块头功牌,还是走狗屎运得来抓了个奸细得来的。
有用吗?其实就是供在家里镇邪。
没用吗?人人都羡慕他的狗屎运。
此时陛下一说,李宾言才反应过来,那银牌,好像非常珍贵。
人不患寡患不均,陛下的功赏牌赏出去了那么多,朝臣却是一块都捞不到。
只能呜呼哀哉,正是那鼻子上抹蜜糖——干馋捞不着。
第二百一十五章 陛下有太祖遗风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三,朕打算在边方设立贡市榷场,此事朕打算拿到盐铁会议上议一议,朝议上,看看诸位明公都是何等意见。”
他说这话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的,大明攻伐瓦剌,势必需要大量的马匹,大明有马,但是数量不多,做驿马足够,但是做战马,长途托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和林太远了,没有马匹,仅靠人力,不靠畜力,军卒疲惫不堪,实在是难以补给。
再其次,其实民市已经很多了,私下交易极多,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就靠着与大明互市,来换取生活所需要的盐、茶、铁、锻等物。
官倒民倒,蔚然成风。
这里的铁,主要还是以铁锅、农具为主。
还有马政的败坏,都是设立贡市榷场的原因。
“好了,开始吧。”朱祁钰扔下了三个议题,这三个议题,涉及到了大明几年之内对外的策略。
胡濙首先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将四夷馆送至津门,放在京师窥伺中原虚实,瓦剌南下,未尝没有瓦剌使臣探听之嫌,送至津门,京师虚实不可闻。”
胡濙首先说的就是四夷馆,设立在京师容易被探听虚实,送到天津卫去,即便是得到了消息,真真假假再确定,再从津门送到草原,那就过时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这件事不是第一次提起了,之前就有提起,不过时机不太好,当时瓦剌再度南下,攻打宣府,朱祁钰为了安定鞑靼脱脱不花,就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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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四夷馆迁至津门,不让瓦剌、鞑靼、朝鲜、倭国等探听京师大小事,时机成熟了。
这也是做这些事的前提。
胡濙继续说道:“虏众骄悍,固不可过为裁抑,以孤归顺之心。而夷性贪婪,又不可不加节制,以杜无厌之觊,臣以为互市可为,但不可不有定数。”
“永乐三年七月,把都帖木儿率部归附大明,太宗文皇帝赐名吴允诚,屡次随太宗皇帝北伐,征战蒙兀。”
“太宗问皇帝武功之不入乘时者,止有征伐与御虏武略。”
“其御虏也,每恩用口外人,得其死力。吴允诚父子兄弟一门殉塞下,柴秉诚父子逻漠北克任。”
吴允诚归附大明,随朱棣亲征,吴允诚的两个儿子,吴克忠和吴克勤死在了土木堡天变的鹞儿岭之战。
朱祁钰还专门让于谦去鹞儿岭、鸡鸣山看过,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吴允诚这个口外人的番将,一门殉塞下。
柴秉诚是另外一个口外人的番将,驻守甘肃凉州,也是忠于大明。
胡濙又站出来洗地了。
他在陛下开口之后,立刻为陛下要开互市,找到了根脚。
陛下做的事不违祖宗之法,毕竟太宗文皇帝当年御外,就俩策略,一手大棒,一手封爵的胡萝卜,一拉一打。
陛下要打瓦剌乃是征伐,要御虏,自然要开互市,得鞑靼、兀良哈死力。
即便是得不到鞑靼人的心,也要让鞑靼人掂量清楚,大明与瓦剌一战,鞑靼人是站在大明这一边,还是站在瓦剌人的那一边。
大明胜,他们还有互市可以活着,瓦剌胜,他们还是傀儡,甚至日子会更糟糕。
群臣叹息,这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件看似违背祖宗的决定,胡濙又把地给洗了,喷都没法喷。
什么叫专业?这就是专业!
朱祁钰点头,示意胡濙归班。
这算是从礼法上站住了根脚,祖宗都是一拉一打,朱祁钰一拉一打,乃是承祖宗之制。
有本事,就去喷太宗文皇帝去!
谁想去喷太宗文皇帝,朱祁钰可以送他去见太宗。
剩下的就是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内容了。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复建集宁旧城、东胜卫、三降城、威虏卫、威远卫等漠南诸卫,可以和互市一起办。”
“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朱纯奏禀,宣府市马,报一万八千匹,银一十二万两,乃历年递至三万六千匹,银二十四万两,所耗靡多。”
“开互市榷场,则有利于平抑牲畜之价,利国利民也。”
大明的战马主要来源还是民间交易,每年都要花掉超过二十万两银子买马,这马匹还没个标准,也没个定数。
于谦的意思是,开互市榷场省钱。
这钱总要花,那就要有个章程、规矩、轮廓,与其这么不明不白,还不如摆到台面上来。
一匹马,六两银子,实在是太贵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可有人反对?”
“若是觉得奉天殿明镜高悬,那到了盐铁会议上再说,要是还觉得难以启齿,又觉得,得罪两位明公不妥,那就写成奏疏,递给文渊阁。”
“觉得文渊阁还是得罪人,就通过通政司,六部都有通政、参议,可以直接送到朕的案前,所言有理,朕也会嘉纳其言。”
朱祁钰是愿意让人说话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大明花了这么多的力气,把他们从茫茫人海里选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积极献策。
只要不是泛泛空谈,只要不是胡诌,朱祁钰都是愿意看一看,听一听各方的意见。
他天天挨骂,人人皆称其亡国之君,不就是朱祁钰为了言路畅通,下情上达,受的天大委屈吗?
“那奇功牌呢?”朱祁钰再次问道。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所用金银皆出自内帑,陛下要赏赐,他们也没有理由去反对。
但是他们很羡慕,陛下的奇功牌可以给工匠、军将,他们官僚却没有。
“那就是默认了。”朱祁钰笑着说道:“继续议政吧。”
一直当师爷,整日里装糊涂的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请京察。”
京察是大明官场上的免疫系统,主赏罚升降,考评,淘汰贪官污吏、懈怠官僚。
从四个方面去考察,分别是守、政、才,年。
操守:廉、平,贪;政务:勤、平、怠;才华:长、平、短;年龄:青、中、老。
洪武年间,每三年一次,永乐、宣德年间,每六年一次,到了正统年间,十年一次。
洪武、永乐、宣德年间,乃是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吏部清吏司、通政司等部门,联合行动,对京师所有官员,都展开议论大规模的盘点。
尤其是贪污之事,洪武年间会剥皮揎草,永乐年间为流放,宣德年间为罢黜。
到了正统十年的时候,京察就变成了自陈以取上裁,就是自己写陈情疏去裁定。
就是自己写个奏疏,草草了事。
王直自然不是请的陈情疏这种糊里糊涂,和稀泥的京察法子。
那是当年三杨忽悠年幼的正统帝搞出来的,王直请的自然是四部联手,稽查京官的手段。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常听闻,朝中阁臣、六部明公常庇佑属下,挠饶察典,致群臣相争,势若水火,致使京察大计,流于形式,且常常借机停摆。”
“长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届京察,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其余一概优容,而被劾者,又不免冤抑。”
正统年间的自陈疏的京察,其实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主少国疑,若是大规模京察,权臣撕扯争斗,则党祸立起,于国不利,所以只能让四品以上的官员自己陈情了。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为了避免党争,祸起萧墙。京察之事,流于形式,借机停摆,都是有一定的内在原因。
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颇为期待的目光,斟酌了许久说道:“这样吧,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各寺寺正,由锦衣卫、司礼监和东厂负责,其余京察由有司负责,朕也不让你们为难。”
小吏查大官,会导致什么结果?
就是小吏不敢查,不敢动。
之前胡濙反驳御史贺章弹劾之时,一品出不是皇帝要他下课,立刻转头,整个人气势一变。
但凭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去查六部尚书,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自己查六部、都察院掌管,六科给事中、通政司、都察院御史纠察其余京官,至少可以掐掉明公常庇佑属下之事。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俯首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说的京察、大计,是两个名词,京察是专门针对京官,大计是针对天下所有臣工,如果京师的吏治治不好,天下吏治又何从谈起呢?
张居正自任吏部尚书,跟随着高拱的角度,不断的加大吏部京察力度,最后再几度大计,达到了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的地步,政体为之肃然。
想要肃清吏治,京察和大计一定要弄扎实,否则谈吏治,就是空谈罢了。
朱祁钰之前一直没有启动京察,是因为土木堡之变一战役,在廷文武阙员六十六人,文官阙员四十八人,其中六部明公,就缺了两位。
查?
查什么?
人都没了,怎么查?
大明朝廷已经运转将近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阙员增补了许多。
朱祁钰为了避免党祸再起,一直没有京察,一直等到官邸法彻底落实之后,限制了京官联袂之风后,才举起了京察的大棒。
避免党祸,是每一个皇帝必须要做的事儿。
官员可以暗流涌动,但是绝对不可以允许在朝堂之上,大肆结党,朋比为奸,互相倾轧,明火执仗,扯起大旗来,旗帜鲜明的为了反对而反对。
朝堂上,只能有一种声音。
只是朱祁钰眉头紧皱,这帮朝臣们的情绪,怎么如此的稳定?
朱祁钰这次不钓鱼了!是直接抽水,把每条鱼挨个捞上来看看成色。
他们居然岿然不动,一副你随便查的模样?
陛下的官邸法去年就开始吹风,京察这根大棒,陛下一直等了这么久,才在此时让吏部去推动。
这已经是给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去调整,去梳理。
陛下给了足够宽宥的时间了,陛下登基,还不收手,就是咎由自取了。
倘若是这样,若是再被查出需要剥皮揎草惩戒的大罪来,那到底是陛下暴戾,还是臣子们不懂为臣之道呢?
一年半了,都不知道新朝雅政,那为什么还要在朝堂上站着呢?
自己去太医院报道好了。
大明的官场上,有一个李宾言,已经足够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李宾言异常紧张,这次新朝雅政以来的第一次京察,自从下了朝之后,他就一直忐忑不安。
李宾言一直在和旁边的御史贺章沟通着。
“贺御史为何如此淡然处之,这可是陛下登极以来,第一次京察,这不仅仅涉及到了罢黜裁汰,还涉及到了身家性命之大事啊!”李宾言低声说道。
贺章眨着眼看着这位右佥都御史,愣愣的问道:“李御史为何如此惶恐?是贪赃枉法了吗?”
李宾言赶忙摇手说道:“那没有!那怎么可能,陛下登极之前,某就从未贪腐,这何来贪赃枉法之说?!”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贺章一甩袖子,便走了,他才是需要担心京察的那个人,毕竟最近刚弹劾胡濙被廷杖,而且是空弹,没有什么事儿,只是以德弹劾。
贺章叹息,凭什么,凭什么李宾言可以有功赏牌呢?
李宾言愣在了原地,看着天色,跟着人群离开了午门,依旧是忐忑不安。
这次的京察动静极大。
吏部、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通政司参议、通政、通政使,开始准备题本。
题本是一种特殊的奏疏,是用纸折叠而成的折子。
题本里面每一幅6行,每行20字,平写18字,抬头2字。
首幅上方正中写一“题”字,这是本面,就和朱祁钰来到大明以前写的工作总结,要有个封皮一样。
自第二幅起为正文,开头写上,具题者的官衔姓名及题报事由,接着叙述所报事情的缘起、情节及处理意见,文尾以谨题请旨或谨题奏闻结束。
最后末幅正中写具题的年月日,月日之下,开列具题者官衔姓名,封面及文尾,都必须加盖官印。
这才算是一副完整的题本。
在京官员做的每一件事,处理的每一个政务,都要题本,而且是要与各部案宗相吻合。
京官在京这一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事,都会写着一个个的题本,以六部为一箱子,封印送到文渊阁开封启奏。
吏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都察院总宪、左右佥都御史、通政司参议、通政、通政使,悉数到场,闭门会议,若是遇到无法裁定之事,就由通政使面呈皇帝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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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京察时间约在十五天左右,在京陈条题本,不得晚于五日之内,查验陈条十日之内。
整个京师的官场,立刻动了起来,陷入了年末忙碌之中。
当然似乎五品以上的官员里,只有李宾言在忙,而且忙得不可开交。
其他的官员都从桌子底下,搬出了一箱的陈条来,让吏部清吏司、考功司以及御史们查验。
大多数的官员,其实心里有数,以往陈情疏那是没法混过去的,陛下这一拳迟早要挨。
那还不如自己准备好,省的京察的官员们,给他们乱写。
自己写好了,让他们查验便是,至少有些模棱两可的事儿,自己写清楚缘由,省的误会。
桩桩件件都有案宗,六部也底册,若是陈条乱写,那首先就是一个瞒报差错的罪名下来。
都察院的同僚们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一年多的陈条,大家都怡然自得的继续闲聊,然后看着跑来跑去,还要查案宗的李宾言。
“李御史啊,歇一会儿啊?我这里还有陛下赐下的百事大吉盒,你要不要尝尝?”
“李御史原来没准备,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喝完茶,再写不迟,反正还有五天呢。”
“唉,让我说李御史,你就让清吏司的同僚帮你写呗,他们还能诬陷你不成,顶多就是公事公办。”
“听说了没?王总宪过了年,就要做左都御史了,这空悬已久的左都御史之位,终有落停了。”
“王总宪还挂着通政使,有的忙了,今年这么多新政下来,我这腿变成麻杆腿了,瘦了五斤多。”
……
闲聊还在继续,此刻的李宾言,像极了那些开学没写作业的同学。
大家平日里都说,我还没写作业,等到交作业的时候,只有李宾言一个人没写。
京察在进行的同时,朱祁钰停了两个月的盐铁会议,再次如期召开。
朱祁钰还在整理自己的会议提要,群臣们在聚贤阁的大长桌前,低声的聊着天。
等到皇帝走进来的时候,立刻变得安静了起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坐。开始吧。”
户部尚书金濂站起来说道:“大明的马政,太仆寺卿夏衡,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太仆寺卿位列九卿,乃是正三品,夏衡之前是顺天府丞,正四品。
这不是夏衡升得有多快,而是顺天府乃京师所在,顺天府的府丞和知府,历来是秩四品,实际却高一级。
这并不罕见,比如后世四个直辖市的市级班子和别的省级班子平级。
所以夏衡是从三品升正三品。
夏衡站起来说道:“大明的马政,烂了。”
夏衡用极其简单的两个字,言简意赅的形容了马政的糜烂,他如此直言不讳,是因为真的烂了。
找不到更精准的词来形容。
兴文匽武,马放南山,武备不兴,马政有,但只有一点点了。
“陛下容禀,洪武五年,岭北之战,大明惨败。大明骑卒折损十之八九,太祖高皇帝,决心振兴马政,以供北伐之需。”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是朱元璋雄心勃勃想要灭掉北元政权,攻伐和林之战。
就是现在也先跑回去的杭海山之下的和林。
那里是蒙古的龙庭。
中路军由徐达率领,东路军由李文忠率领,西路军由冯胜带领。
中路军被打的大败而归,东路军斩获寥寥,西路军倒是高歌猛进,但是最后所有打下来的领土全都放弃了。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拉开了长达二十年,朱元璋灭北元的战斗序幕。
一直到捕鱼儿海之战,蓝玉消灭北元王庭,北元去帝号才结束。
“洪武六年,设滁阳五牧监,领四十八群,同年,定养马之法,规定,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
“洪武二十八年,北元已经被灭,但是太祖高皇帝依旧设立了九十八群牧马场,比如顺圣川的百万马场,就在那时设置的。”
“永乐十七年,太宗文皇帝清查天下马政,边镇军马四十余万匹,六成驽马,京师驻军马十六万,两成驽马,官督民牧马,二十万匹,供给驿马十二万余,两京一十三省,马匹总数约百万匹可役。”
“时至今日。”
夏衡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说道:“今日,马头之编,系于地亩,而地亩之数,载于马册,所以验人户之消长,稽地亩之典,责也。”
“今郡县马册经久不编,地亩人丁,漫不可考。何来马政?”
夏衡说完便坐下了,留下了沉默不已的群臣。
大明的马政不能说没有,但是只有一点点,多半是巧立名目,用以收税去了。
马放南山,兴文匽武这就是必然的趋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养马,民间岁遣,太仆寺去岁,验报七分膘马,一万六千余匹,越三四月,朕责令夏衡再复验,则止一千六百三十八匹,升降相去什百。”
“忽悠一下朕可以,可是太仆寺、御马监没有马匹,忽悠的过去吗?”
这是陈年旧账,朱祁钰说这个不是跟夏衡算账,去年太仆寺卿报备了一万六千匹七分膘的马,结果实际到账,一千六百匹。
差距十倍。
太仆寺少卿刘容去岁也战死在了土木堡,为国殉难了,大明的战马,在正统七年以后,全都依靠宣府的民市购买。
朱祁钰又拍了拍手说道:“其实朕详查此事,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大明承平,人丁日益兴旺,过去牧场,慢慢变成了田亩种地养民。”
马政的败坏,不仅仅是大方向的调整的原因,还有时代发展的大势所在,彼时可以九十八群养马,天下人丁稀少,自然可以大肆牧马,现在人丁兴旺,牧场变田亩,也是趋势。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说道。
大明马政的败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非一朝一夕,罪责也不在某个人的头上,而是系统性的崩坏。
朱祁钰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但是好在,蒙兀矮脚马,能打能驮,膘肥体壮,价格还便宜,致使官倒民倒蔚然成风。”
“兴安,你把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朱纯的这本《清马政以禆边疆重务疏》念一下。”
兴安拿起了奏疏,振声说道:“臣诚惶恐,愚人千虑,必有一得,臣今日上奏言:胡马不可久用。”
这朱纯是江西的一个画家,他懂什么马政?
但是朱纯的确很懂马政。
他从正统元年就开始做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可不是整日里关在家里当画家,而是真的一直在好好的做这个给事中。
巡视地方,不比京师,做官艰难,但是朱纯还是把问题说的很明白。
兴安继续说道:“其一,前岁发太仆寺给马银一十一万两,其初则买货委官扣侵者十之一二,其既则前项各官扣入者十之六七,马随补随倒。银岁耗,军不得沾分毫。”
太仆寺给银十一万,在京师就被扣侵十两,有被各种官员克扣了十之六七。
然后购得马匹,随买随倒,银子花了,军队却没有可以用的马。
“其二,官倒盛行,既无地养马,只得私买私卖,上上下下,俱为一体,从中牟利,帅曰马不死,而吾所养之马何以售?裨曰马不死,而吾验马之钱何以来?军曰马不死,而吾与马户通同及阖族帮买之利,何以得?是官与军,无一人而不咒马之速死者。”
“军士才领,即有倒者;养二三月,或数月倒者;即不倒而老弱,弃之不可,饲之无益。”
“是故,胡马不可用。”
不是胡马不能用,是买不到好马。
朱祁钰收起了朱纯的奏疏,这封奏疏可谓是鞭辟入里的解释了大明马政现在存在的问题。
“所以,民市已经普遍存在,走私贩售得利甚广,设立互市榷场乃是急务。”
“朱纯所言,胡马不可用,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全部依仗胡马,那朕请问,为何百姓们不肯养马了呢?”
“其实这个问题,和之前的问题,为何百姓弃本逐末,耕田荒废是一个问题。”
“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根本还不起
上次盐铁会议,朱祁钰讲到了一个谷租、藁税、乡部私求,即为商品价格的构成为:谷租、利润、和劳动报酬。
一旦乡部私求,让劳动的报酬变得极低的时候,立刻马上,就会出现百姓舍本逐末,耕田过半荒废的现象。
朱祁钰现在的盐铁会议问得是,大明的百姓的劳动报酬的定价,到底几何?
很显然,这里的朝臣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就是大明朝糜烂的财经事务,这也是大明的强大,大明即使如此糜烂的财经事务,依旧撑了二百七十余年,这里欠账,那边竭泽而渔,还要穷兵黩武,四处打仗。
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大明的财经事务,一直稀里糊涂,就是一笔糊涂账、烂账,但是大明依旧撑了这么久。
甚至到了民国元年,孙文做大总统,立刻跑到了明太祖的孝陵,告诉明太祖,反清复明,成功了!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朱祁钰叹了口气,让朝臣们多思考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幼嫩的植物生长出来,但是在土地贫瘠和气候严酷的情况下,不久就会枯死。”
“宣府有夜不收两千余人,他们在大漠、草原横行,直到秋季烧荒之后,才会收哨而归,他们带来了大量关于迤北的情报,让我们的讲武堂、五军都督府…”
“制定作战规划,我们能够打到哪里,打到什么地步,都有了支持和依据。”
朱祁钰说到五军都督府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尤其痛心五军都督府这一部门,随着兴文匽武、马放南山,最后连常朝廷议都不参见了。
大明的政治体制构建是及其完善的,除了在财经事务上,有点继承了元朝那种毫无管理的风气以外,其余之事都极为完备。
但是它失效了,一如御马监、太仆寺、苑马寺一样,系统性的败坏掉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听闻,在漠北和林,一个母亲诞下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瓦剌人出身的子女,甚至无法补充死亡军卒的数量,但是在军营附近,能够看到无数、奔跑着,如同散养的羊群一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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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孩子,大多数不满四岁,都因为贫瘠而死去,很多地方不满九岁,极少数可以成长到十四岁,就可以骑马打仗了。”
朱祁钰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那就是那个颇为棘手的瓦剌女人,朱祁镇带回来的那个瓦剌女人莫罗。
莫罗怎么那么大的胆子,跟随着朱祁镇回到京师?
甚至在回京的路上,比朱祁镇都表现的更加刚强,无所畏惧。
直到夜不收将消息传回来,朱祁钰才知道,原来漠北的环境如此的恶劣。
即便是回到京师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她也要搏一搏,让孩子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而不是脸上全是麻斑,经年累月的不洗脸,手指和耳朵里都是黑灰,说不定哪天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
莫罗算清楚了个账,这个孩子在京师,活下来的几率比漠北更大。
莫罗显然赌对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贫穷无疑不会鼓励生孩子,但是也无法阻止生孩子,但是显然不利于孩子的抚养。”
朱祁钰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养济院的孩子,长大成年的有多少吗?”
养济院,是大明善政之一,朱祁钰之前在太常寺墙外,听到唐云燕弹唱帝姬怨之前,看到顺天府的衙役们抱走了在街上冻的发僵的乞儿。
群臣再次沉默,这个问题,十分的突然。
陛下这问的和之前的问题,风马不相及,聊着劳动报酬,怎么突然扯到了养济院孩子成活的问题上了?
他们毫无预习过。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十之三四。”
“前些年臣回京专门去了养济院,问过一次,若是冬天给够柴薪,则至少半数可以成丁。”
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乃大明善政。”
于谦说的很对,错非爆发疫病,否则这些养济院的孩子,比草原上的孩子成活率,还要高许多。
朱祁钰继续说道:“丰厚的劳动报酬,可以获得更多的粮食,增加百姓的体力、改善生活的状态、对日后抱有期许,丰衣足食,让孩子读书写字生活便有了盼头。”
“劳动报酬充足,则百姓能够显著的改善他们对子女的供养,从而使多数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为社会提供更多的成丁。”
“更多的成丁,势必会放宽和扩大大明国力的上限,换句话说,更多的人口会有更多的财富。”
“大明才会更加繁盛。”
朱祁钰比划了一个手势,横向的、纵向的。
胡濙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民安则国泰,这里的民,是天下黎民百姓。”
陛下卡在嗓子眼的话,说不出来。
但是胡濙是干什么的?
那必然是察言观色,立刻把泰安宫国泰民安的典故翻了过来,解释了一下陛下比划的手势,让群臣理解。
什么叫专业?
没有这种能力和水准,也配当大明朝的礼部尚书?
国泰民安。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前不久,福建、浙江、广东、江西、南直隶,将近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将整个东南,打的千疮百孔,至今宁阳侯陈懋,依旧在安定福建,班师不得,七十多岁了,为国征战。”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等一干人等,已经查补完了,明年缇骑将押解一干人犯至福建,斩首示众。”
大明没有财经事务,也没人懂,更没人研究,大家都这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怎们能搞好政治呢!
金濂的头皮有些发麻,他一直以为地方的叛乱,是地方官员的错,但是似乎现在看来,这是户部的责任,但又不是户部的全责。
他眉头紧皱,思索着陛下说的所有的话。
财富、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劳动。
那劳动是由成丁贡献,唯有成丁多了,这财富才会增加,财富增加则成丁会更多,那劳动更多,财富就更多。
这是一个正循环。
大明显然处于正循环之中,成丁的数量在告诉的增长,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但是朝廷的赋税,依旧是每年三千万石米粱,折价之后,大约在两千万左右白银。
而且似乎出现了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人丁增长了,财富增加,抚养子女的成本应该降低才对。
但是百万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于阡陌的大叛乱,刚刚在福建结束。
这中间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劳动报酬的极不合理。
导致了百姓流离失所、舍本求末,导致了耕地荒芜、马政败坏,导致了东南大乱。
而胡濙想的更多。
兴文匽武,兴文也兴了二十四年了,匽武也匽了二十四年了。
兴文兴了什么?陛下搞农庄法,翰林院的学士最合适去宣讲政令,可是陛下敢用吗?哪怕用那群在卫所儒学堂读了几天书的掌令官,也不用翰林院的学士。
兴文兴出了一堆的毛病,兴文兴了一群只知道空谈阔论、务虚避实的翰林院学士,正经学问没多少,坐师那套虚礼,倒是越来越完善。
匽武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匽武把五军都督府、马政、京营,全给匽武匽的喘不过气来,连瓦剌都围困京师了。
继续兴文匽武下去,大明还有几年国运?
下次瓦剌来了,直接播迁吗?
六部明公、都察院总宪、所有的给事中和侍郎们,经过陛下一讲,全都通透了,这道理看似简单,但是要理清楚,却是极难。
陛下身后有高人,必定是九十九尺那么高!
金濂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认真的问道:“陛下,这劳动报酬究竟以何等标准定策?臣愚钝。”
能让了户部尚书金濂,这个在地方、在朝廷,为官三十余载,征战东南,与陈懋抵背杀敌的官员,真心诚意的说出臣愚钝这三个字,何其不易?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以为,百姓最少要取得保证一户生活费用两倍的劳动报酬,才有余力照料子女。”
“其实家中妻子,劳动所得,能够维持自己所需即可。”
“这是一个底线,最基本的报酬标准,只要低于这个底线,那幼童死亡就是必然。”
“如果想要赡养家庭,那一个成丁的收入,应该得到家庭生活费用的四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有可能让其读书写字。”
“这样长大的孩子,才是一个成丁,而不是土匪流寇。”
大明的女子,并非大家闺秀,基本都要劳作,男耕女织,女子能织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
那么一个成丁的劳动,必须要是家庭所需生活费用的两倍,才有余力照顾孩子,想要读书写字,就需要四倍。
朱祁钰继续说道:“如果想要鼓励人丁兴旺,那一个成丁的收入,至少应该是生活费用的六倍以上,才会有余力多养育后代。”
生活费用为何?
柴米油盐酱醋茶、维修住所、带着孩子看病等基本支出费用。
朱祁钰核算过,其实真的很低很低,大明人口极多,产出极多,但是大明没有法定货币,自从大明宝钞糜烂,宝源局没有履行其发币的职能,大明始终处于钱荒的状态,钱贵物贱,物价并不是很高。
大明有善政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医院,在各州府县均有设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要给一个数字的话,每户每年所费不过米七石五斗,按京师折价不过五两银罢了。”
京师米贵,但是贵也有限。
于谦愣愣的说道:“京畿地区、山外九州,亩产一石,一年麦梁豆两熟,这不就正好是下农十亩之维?”
于谦说的是下农的标准,一家十亩地,一年两熟,再刨去旧的亩税,会有十五石左右的作物收获。
正好够陛下所言的成丁的劳动报酬,必须要生活费用两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能妥善的抚养孩子。
下农养两个孩子,正正好能养活。
但是低于十亩,就必须要去做佣户,但是所得微薄,勉强维持。
慢慢的下农变成了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最后变成山匪流寇,为祸一方。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终于理解了为何陛下要推行农庄法了,京畿、山外九州、福建,因为兵祸,天怒人怨,不提高劳动报酬,百姓哪里还养得起孩子呢?
恢复人丁,才能彻底恢复战乱后的国力。
这和当年刘基所说的万夫一力,不谋而合。
果然是太祖遗风!
于谦和王文都是巡抚地方十数年的臣工,深知民间之疾苦,他们知道出了问题,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去解决这个问题。
两倍可度日、四倍可读书、六倍可以人丁兴旺,陛下给出了一个十分详细的体系,来解释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用。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朕宁愿欠账
“中国,中央之国!”
“大明拥有寰宇之下,最多的可耕土地、最勤劳的百姓、最可靠的水利,大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却始终停滞。”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即便是喜宁、郭敬这等为虏前驱的二鬼子,说起什么也是,暗通中国某人。
中国二字,本身就是中央之国。
何为中央之国?
就是天下文化中心、科技中心、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
这就是中心之国、中央之国的含义。
大明无比的强大,强大到京营一战溃败如斯,兵败如山倒,依旧能崩掉瓦剌一颗大门牙。
“但是我们却是长期的处于一个停滞的状态,这种停滞状态,会因为战乱、会因为百姓起于阡陌,慢慢向滑落。”
这是一个很违背经济学常识、很违背客观规律的事实。
大明处于一个高速发展和经济停滞的叠加态,当朝廷观察的时候,大明是在停滞的,但是在朝廷不观察的时候,他的确是在高速的发展。
在这停滞不前的社会里,是不可能看得见的现象。
但是大明就是如此的神奇,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而不崩溃。
可持续停滞状态,在不进则退,退则立亡的经济学中,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模型,是违背客观事实的。
大明,却始终处于可持续的停滞状态。
朱祁钰说道:“你不可能在瓦剌找到足够的劳动报酬,来养育自己的子女,交趾、满者伯夷、朝鲜、倭国,亦是如此。”
“因为他们也在停滞,他们的人口会慢慢的减少,战乱、土地荒芜、短暂有一两个强人,统治数年,国进,之后再次开始衰退。”
“如果我们能够提供两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阻止大明的倒退。”
“如果提供四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让大明高速发展。”
“如果提供六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那么大明终将天下无敌!”
朱祁钰依旧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
由耕地荒芜、马政荒废、东南大乱的现象为切入点。
发现大明此时政策的问题,随后给出了原因,那就是劳动报酬给的不够,随后提出了解决的方案,增加劳动报酬的给予。
胡濙拿起了笔,快速的写道:「景泰元年十二月戊申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马田政,总论二政得失也。」
「上言: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可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胡濙犹豫了片刻,将万世不移四个字去掉,又斟酌了一番,把万世不移写到了上面。
胡濙斟酌再三,又继续写道:「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盖睿质天纵,文翰并美,而不矜其能,尝有开辟之举。国家之制,宽严有制,烦简有则,帝实始皇明之财经事务之章。」
「假日时日,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岁不能灾,蒸然有治平之象也。」
朱祁钰看着胡濙写了半天,问道:“你写什么呢?”
胡濙勾完了最后一笔,感慨万千,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了,能在垂垂老矣,半个身子进了土的年纪,再次看到大明又再起之势,感触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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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写好的纸张说道:“呈陛下御览。”
朱祁钰当然能看得懂,他皱着眉头看了许久说道:“怎么都学武清侯那般,拍起了马屁?”
“后面的都删去,前面做好注解为佳。”
“比如保证劳动报酬是生活所需的二倍、四倍和六倍,这一段可以用俗字俗语,通俗易懂,还不需要别人去注解,省的误读。”
“而且这什么万世不移财经之法?自始皇帝鲸吞六国,至今已有千余年,天下可曾有万世不移之法?删去。”
一个盐法用了七百多年而不变,那不是万世不移之法,是怠政、懈政。
朱祁钰的皇位说到底是篡来的,他不能后退,每往前走一步,身后都是悬崖。
这胡濙平日里也就洗洗地,这怎么拍起马屁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于谦坐在次席,他看了半天胡濙写的内容,并没有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句句肺腑,明明说的很有道理。
于谦又递给了金濂,金濂摇头,又传了下去。
君有命,胡濙自然不能不从,他将重新写好的会议题本,递给了兴安。
兴安将两份比对之后,立刻了然于胸,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兴安却是及其清楚。
陛下对陈镒,就是跑去张秋,跟徐有贞组队治水的那位右都御史陈镒,那天在燕兴楼说的话,还是放在心上了,而且非常忌惮。
陈镒酒后狂言:太阳下山之后继续干;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夸他一个飘飘欲仙;夸他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夸他一个大踏步;夸他一个一意孤行;这些话,陛下始终放在了心上。
陛下虽然之前不屑那些话,仅仅将陈镒外派为官,申饬了都察院。
但是陛下始终对任何夸赞的话,都不假辞色,甚至还怀有警惕。
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甚至有些钩子太直了,也一直钓不上什么大鱼,只好开始京察,把每条鱼都拿出来看看。
但是陛下极其擅长阳谋,走的是阳关大道,正因为陛下走的阳关大道,才会忌惮这等夸赞的阳谋。
兴安不由的感慨,陛下不接受的这些夸耀,不是陛下正在做的事吗?
只可惜了,陈镒和徐有贞,怕是要在地方继续巡抚了,反正天下河道众多,慢慢治理便是。
工部尚书石璞是个很能干的人,他立刻提出了对石景厂的工匠们,提升劳动报酬。
石璞早就察觉到了石景厂的劳动强度极高,却得不到相匹配的报酬,现在他对于石景厂的工匠的劳动报酬,有了估计。
石景厂工匠工钱几何?
其实一直沿用的是最开始王恭厂的月盐银制度。
比如学徒月一两二钱,工匠为二两四钱,住坐工匠月五两四钱,大工匠为月九两。
石璞终于有了指导性的意见,石景厂四司的效益,很不错。
尤其是钢铁司的农具销量极好,煤井司的煤炸卖的更好,虽然有卖不了银子,但是可以换到粮食,价格也很公道。
石景厂、王恭厂,定到四倍生活所需,完全不成问题。
朱祁钰和朝臣们讨论了良久劳动报酬的标准之后,关于劳动报酬之事,终于接近了尾声。
太仆寺卿夏衡,立刻开始了构思大明马政改制,应该从什么方面入手,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的调查,才能与新的结论。
胡马不可用,是不可倚重,还是需要大明有马,如何养马,如何供给马户足够的劳动报酬,才是夏衡要考虑的事。
他也做出了表态,明年春节之后,一定将新马政之策拿出来。
“最近官邸官员可有怨言?朕挪用了太仓银币,放了赏。”朱祁钰对这件事还是比较在意。
大明又欠俸了。
不过这次的欠俸,是因为兵仗局的银币产能不足,导致陛下要借太仓的银币,定下的期限是春节之前归还。
这一借就是五十万两,京官直接得停发了两个月的俸禄。
“没有吧,上次发的也没花完…”王文眉头紧皱的说道,他确实没有听闻谁抱怨,难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又胡言乱语被抓到了?
陛下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李宾言蠢是蠢了点,但是这种事,李宾言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大明银币的购买力极强,而且供不应求,兵仗局打出来的那点银币,就如同小石子投入了大海之中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平厘七钱,能当二两银花了。
现在坊间对银币有追捧之势,多数都是持币观望,而且京师铸币是六月末,第一次放是发俸,是八月中旬。
这两个月了,其实没花出去多少。
“朕还以为大家多有怨怼,朕打算赶紧还了,不欠债,心不亏啊。”朱祁钰点了点头,他打算还钱了。
五十万银币,说多不多,说少,那也是兵仗局一个半月的产量了。
朱祁钰可是知道户部的这些钱,可不仅仅是发俸,还有官署开支等等,都需要从户部支钱。
这一直欠着,朱祁钰说话,就不硬气,就不能站着把这个皇帝给当了。
现在正在京察,这可是罢黜升迁之大事,他可是要好好盘查一遍,这一年来京官到底有没有懈怠。
那欠着钱,自然底气弱,还不如赶紧还了钱,心安理得的京察。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陛下这还钱的话,一开口,整个聚贤阁如同一阵阴风扫过一般,一片寂寥。
金濂第一次生出了陛下还是欠点国帑比较好的想法。
这好不容易安稳了一些,大家乐乐呵呵的住着京师官邸,最近暖阁的炭火也烧了起来,少了许多的烟火气,但是却十足的暖和。
这又要出什么大事了不成?
只有李宾言左顾右盼,他不太理解,为何大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陛下还钱,户部有钱发俸,这不是好事吗?
王文看着李宾言一脸迷惑的模样,叹了口气,这都四品官了,整日里迷迷糊糊的。
朱祁钰也感受到了一丝肃杀的氛围,叹了口气,自己整日空军,那是有理由的。
鱼成精了,抽干水,也是滑不留手。
金濂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陛下,京师最近有屯币之风,兵仗局还是得想想办法,一个月三十八万枚银币,不够用,远远不够。”
这次换朱祁钰眉头紧蹙,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一个月三十八万枚银币,大约等同于七亿六千万铜钱,一年超过大约等于九十亿铜钱,你告诉朕不够吗?”
金濂点头说道:“陛下,缺钱啊,建国八十二载,都没有大范围御制铜钱,洪武年间发钞,永乐通宝海贸,宣德、正统年间就没怎么铸钱。”
“宝源局有铜就锤两下,没铜就停工,一年不到两千万钱,合计不到两万缗。这欠的太多了…”
洪武年间还稍微好点,毕竟有大明宝钞可以凑合,御制银币敞开了造,得先把前八十年的窟窿填上,再算每年铸多少银币合用才是。
朱祁钰一愣,瞬间头皮发麻,这兵仗局累死,也还不起啊。
八十年的大窟窿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发现一个,砍一个
“容朕缓思。”朱祁钰示意金濂先不要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大明的户部尚书,怕是算错账了。
朱祁钰没有紧皱在心里快速的算账,然后开口问道:“八十年,得铸银币几何才能还得清?”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赶忙开口说道:“陛下,八十年是两千四百亿铜钱,折算下来是一亿两千万大明银币,按照现在兵仗局的铸币,月产三十八万算,再加上自然增速,大约需要三十年左右。”
“陛下,这只是还账。”
大明朝廷欠天下百姓的铸币,既然弄好了磨坊,那自然要把这个磨坊好好的维持下去,那货币是维护磨坊的重要工具。
但是大明欠下了八十年的账。
而且这东西不能不还,朱祁钰虽然有一张朱祁镇禅让诏书,但那东西是给礼部洗地用的。
朱祁钰喊出了继承列祖列宗的遗志,那就得继承这笔庞大到恐怖的欠债。
林绣给出了一个三十年,大明可以还八十年账的数字。
但是这三十年呢?这三十年,大明人丁会不会增多,按照每人五十枚新钱的标准,大明这三十年欠多少?
若是陛下春秋鼎盛,一直未曾懈怠,三十年后,大明每年需要铸币多少,才能保证坊间物价和银钱的平衡呢?
朱祁钰人都傻了。
新货币政策,的确是个良政,看大明上下的反应就知道了,但是这欠的朱祁钰触目惊心。
“一亿枚银币,两千四百亿枚的铜钱,怎么会需要那么多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
金濂其实想说,前元那九十多年,天下生灵涂炭,元朝也没什么稳健的货币政策,更没有大规模铸铜钱,这还有九十多年的账。
但是毕竟那是前元的烂账了。
但是大明这八十年,那是必须要还的,这至少是一百八十多年,朝廷未曾大规模铸币的欠账。
钱荒,这一个荒字,其背后是惨不忍睹的大明财经事务,百姓缺钱少钱,血淋淋的现状。
朱祁钰看着兵仗局太监、讲武堂提督内臣,笑着说道:“永昌啊。”
“臣在。”李永昌颤颤巍巍的回答道。
他还为兵仗局的产量洋洋自得的时候,盐铁会议告诉他,他需要在三十年内,至少铸造两亿枚以上的银币,甚至更多,陛下才不会欠天下银币。
天地良心,一个月三十多万枚,一天一万枚,那已经极限了!
“这事儿,交给你办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李永昌满脸惶恐,最后还是俯首说道:“臣…办不到啊!”
“只需要把产能扩大一倍就好了。”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一倍,一倍就好了。”
朱祁钰转过头来问道:“林绣,内承运库还能给两分的火耗给兵仗局吗?”
提高劳动报酬,可以有效地提高积极性,可以有效地让生产力飞速提升。
林绣从桌子底下抄出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了半天说道:“可以,但是最多让两分了。”
度支部大使王祜也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着,然后和金濂耳语了几声。
金濂看了看账目,和度支部的大使王祜又聊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臣这里也可以拿出两分来。”
这样一来就是兵仗局一枚银币,可得一钱四分,而朱祁钰的内承运库只得八分,而太仓也只得八分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这样,朕给兵仗局一枚奇功牌,每年有提高工艺、缩减流程,却能保质保量的提高产能的工匠,授予奇功牌一枚,暂定十年吧。”
“但是千万不可舍本求末,还是得多培养工匠,扩大基数。”
扩产一倍,再建一个兵仗局的分厂,不就好了吗?
但是大明没那么多的银匠供朱祁钰霍霍,限制产量的不仅仅是机器。
提高劳动报酬,也是招揽天下银匠。
李永昌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领旨。”
多给钱、给奇功牌,这是无上的殊荣,足够那些个工匠,不眠不休的改进工艺了。
林绣和度支部大使王祜互相讨论了半天,又算了半天,最后叹息的说道:“陛下即便是如此,三十年后,至少还欠一千亿枚铜钱,大约五千万银币…”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说道:“这还不算历年盐引欠下的,前事不算,每年超发盐引,也要有三十多万枚,三十年大约九百万枚银币,也就是两百亿左右的铜钱。”
林绣十分保守的估计了大明人数的增长,十分保守的增减数字,但是最后还是得到了一个让人颤抖的数字,一千亿铜钱,亿吊铜钱。
度支部大使王祜,则是补充了之前盐铁会议的钱引,那也是货币,那也是欠账。
多少?不多,两百亿铜钱,不过两千万吊而已。
加起来不过是五千九百万的银币罢了,相比较一亿两千万的银币欠账,确实不算多了。
朱祁钰看着林绣的账本,最终叹息的说道:“尽力而为吧,你们难,朕也难,都难,咱们啊,都勉为其难吧。”
欠的太多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清。
大明一旦开海,这欠账会不停翻番一样,涨到天上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于谦留了下来,陪朱祁钰下兵推棋盘,这次玩的是岭北之战的地图,就是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
于谦执北元,朱祁钰执大明,这一把四百多个回合,玩起来太慢了,至少要半个多时辰。
兵推过半,兴安叹了口气说道:“其发和林始于一处,旁及四隅,凡在东西南北者,皆知其所自也。震浅则大,而所及者近,涌泉溢水,三百里人烟几绝,摧折无遗。”
“地陷。”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上次陨石的事儿,他已经十分的惊骇万分了,这次提前说好了不用陨石,居然搞起了地陷?!
这还是浅震,涉及范围很近,正好把于谦手中的北元主力消灭的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兴安伸手将于谦中路军主力旗,一一拔掉,叹息的说道:“天灾人祸,非人力也。”
“诶,不是,你这个大珰,怎么能这样呢?这怎么会有地陷这种事呢?!”于谦终于忍不住了,下棋就下棋,这已经不是黑哨了,这是强行结束!掀棋盘了。
这路子太野了,以至于,于谦都呆滞了。
他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好了,好了,不下了。”朱祁钰示意于谦稍安勿躁,把棋盘收了起来,聊起了正事。
于谦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把自己激荡的心,安稳了下来。他饮了一杯茶之后,心态终于平定了下来。
于谦又饮了一杯茶,越想越气。
“陛下以为,京察何物?”于谦要聊的是眼前的大事,京察。
兴安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听着陛下和于谦论证,这是他的学习的最佳良机。
唐朝有名宦高力士,有千古第一贤宦职称,唐玄宗李隆基晚年怠政,几乎所有的事儿都是高力士在处理,算不上井井有条,但是的确是维持了很久。
但是随着杨国忠的权柄越来越大,高力士也失去了权柄,这煌煌大唐就立刻败了。
对于兴安而言,他需要成长起来,倘若哪一天,陛下也开始怠政了,司礼监就必须履行其当初高力士的责任,而且要做的更好。
朱祁钰对于京察为何物,认真的思考片刻说道:“纠察官员是否懈怠、贪腐,乃是京察设立之初的用意,庸者下,能者上。”
于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其实陛下,京察不必拘泥于形式,早先陈情疏京察,京察失效,这纠察官员,是如何维护?”
“自然是各官署擅权,朋比为奸,在燕兴楼、太白楼里京察,只不过考评的不再是勤政、廉洁、才能,而是考评谁的人脉更广,谁的银子更加厚重,谁的家世渊源。”
“陛下办了官邸,那这京察之法,就得大办特办。”
于谦的意思很明显,三杨辅国的时候,以正统帝幼冲,数年之内,每朝只准奏请八事,可是从皇帝这里,弄走了不少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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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这京察的权力,就是在那个时候从皇帝手中失去的。
但是京察的手段,并没有消失,而是散到了群臣的手里。
这必然滋生贪腐,必然滋生朋党,必然导致朝堂乌烟瘴气,想做事的人,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同流合污。
“长久下去,必将国之不国。”于谦叹了口气,颇为感触。
这大明的吏治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变了一个风气,这和陛下不断的收回权力,再一拳拳的砸下去,有很大的关系。
陛下做是始终张弛有度,不疾不徐,却把这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办得极为稳妥。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京察之事,定然有些人乱喊乱叫,狺狺狂吠,朕不会理会。”
于谦喝了口茶说道:“陛下,朱见澄多重啊?”
“六斤六两,足月。”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外廷是不知道泰安宫诸事儿的,王直上次请旨移宫皇宫居住,朱祁钰训斥,自此以后就没人敢问泰安宫的诸多安排了。
于谦一听也是眼角带着笑容说道:“六斤六两好,很好,足月,也很好。”
他颇为欣喜,大明皇帝只有一个孩子朱见济,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只有一个孩子,国本之位不稳。
陛下俩孩子,那就是让人十分欣慰的事儿了,孩子这东西,还是多多益善,顶多闹出点汉王朱高煦之乱之类的小乱子,不是什么大事。
尤其是陛下正在推动诸王勋戚一体纳税。
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保障,朝臣们的心思就能多安定几分。
第二百二十章 朱瞻墡:怎么全都想我死?!
于谦忽然问到孩子的事儿,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下面要说的话,涉及到了国本二字。
陛下有孩子,大家才能拧成一股绳,这大明的新政才不是无源之水,才能源源不断,才不会人亡政息,才会万世之法不移。
一个孩子还是不太稳,还是得多生几个才是。
于谦俯首说道:“还请陛下独掌铨柄,谨防党祸之事横起。”
铨部,就是吏治大权,铨有衡量之一,吏部有铨部之称,铨柄自然是握着官员升迁、罢黜的权力。
这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
于谦继续说道:“惜前宋亡也,莫过于朝堂党祸四起,从大宋国初,南北之争,再到王钦若与寇准争相,至五鬼登台,再至元丰、元祐党人,莫过于鼓噪声势,外敌不及家贼,从政见不合,至使动辄生死的党锢,虚耗国力。”
王钦若与寇准争夺宰相之位,是围绕着澶渊之盟而展开的,澶渊之盟本就是城下之盟,寇准有大志却被宋真宗冷落。
五鬼登台则是宰相王钦若、三司使计相丁谓、礼部郎中林特、崇文院检讨陈彭年和宦官刘承珪,他们忽悠着宋真宗搞出了泰山封禅。
自此之后,皇帝羞于泰山封禅了。
元祐党人、元丰党人,则是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全面反对新法为脉络。
宋朝的党祸之剧烈,触目惊心。
于谦看着陛下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说道:“党锢可有益?百害而无一利,朝政从无定策,更无一以贯之之政令,朝堂倾轧,朝纲败坏如斯,最后闹到立碑攻讦的地步。”
“陛下握铨柄,则天下独陛下一言,即便陛下是错的,又如何?”
“臣僭越。”
于谦说的甚至有上干天怒之辞,什么陛下是错的。
胡濙第一个反对,谁说陛下错了?
陛下怎么会错!
但是皇帝也是人,他的想法有可能是错的,但就是错的又如何呢?
朝堂之上,只要是一个声音,即便是错的,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把它办下去,也好过党锢、党祸四起。
危国四祸,是需要警惕的。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治国这种事,这些优中选优的臣子们,的确都是扛鼎之流。
于谦说的党锢、党祸,并不是宋朝特有。
明朝末年,万历年间朝臣,借着京察和大计,搞党争,直接把大明搞成了半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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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和努尔哈赤,在萨尔浒摆开了阵仗,准备打仗。
而彼时,朝中京察和大计,齐楚浙三党和东林党,正是撕咬的最凶狠的时候。
萨尔浒大败而归,熊廷弼经略辽东,颇有作为,打败了新胜士气高涨的努尔哈赤,守住了沈阳,甚至一度在开原、铁岭和努尔哈赤陷入了拉锯战。
熊廷弼在辽东颇有作为,想要培养兵力、积蓄实力,以戚家军旧脉为核心,再建辽东都司军威。
熊廷弼并不是党人,如果真的严格来算,他属于楚党,齐楚浙败北,东林独大,熊廷弼辽东经略被罢黜,以袁应泰取而代之。
袁应泰最后战死沈阳,沈阳陷落,辽东都司就此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朝中群议汹汹,熊廷弼还没走到京城,就再次被任命辽东经略。
熊廷弼立刻以三防布置之策,以广宁、登来、山海关为犄角,准备好好的跟努尔哈赤碰一碰。
结果广宁巡抚王化贞,摆了十三万大军与城外,与士气正旺的建奴八旗正面对垒,被打的溃不成军。
熊廷弼被传首九边,东林党的王化贞,却苟活到了崇祯五年,才被崇祯皇帝从诏狱里提了出来,明正典刑,砍了脑袋。
齐楚浙三党败了,但是没有完全败,他们聚集在了魏忠贤的党羽之下,再建阉党。
大宋的彼时彼刻,正如大明的此时此刻。
君出、虏入、播迁、党祸,果然是四亡国之祸也。
大明的确强,但是再强,也承受不住四祸齐出,最后折腾到了亡国的地步。
朱祁钰深以为然,嘉纳其言。
铨柄,必须牢牢的握在皇帝的手中,京察之事,尤其是六部明公和都察院总宪这等要害职务,皇帝必须亲拿亲问,方为安国定邦之策。
“于少保真乃国士也。”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大明末年,要是有个强势如于谦这样的人,还至于弄的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地步吗?
于谦对南迁的人是什么态度?
言南迁者,斩。
于谦已经足够温和了,但是对党祸、朝争依旧要以斩首来威慑。
朱祁钰就直接一步到位了,摇唇鼓舌、狺狺狂吠、动摇军心的凤阳诗社十四君子,被朱祁钰直接从牢里提了出来,整整齐齐的剁了脑袋。
他不是于谦,战时动摇军心,不光是朝臣,文人雅士骚客,更加不可。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掌六部明公、总宪之京察,铨部掌京官,京官方可掌地方,否则,党祸必然四起,朝令夕改,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于谦说的思路和朱元璋废宰相的道理是相通的,天下大事,想要避免党祸,那就得大权独揽。
陛下掌铨部,断朝纲,官吏称其职,天下方能安泰,国泰则民安。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想要避免党祸,何其难?
让大明再次伟大,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只要陛下不懈怠,必然可以实现!
于谦说完了京察和大计的意义,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压了银币,为何不压金币呢?金比银贵,既然可以铸银币,为何不铸金币呢?”
“臣愚钝。”
于谦其实在刚才盐铁会议上,他就想提这件事,但是认真思考了许久,最终没有说出来。
陛下乃是大明户部尚书,他能不知道金币比银币更贵吗?但是为什么不铸金币呢?
一两金子大约等同于十七两银子,一枚金币大约等同于十七枚银币。
这要是还账简直太轻松了。
但是陛下似乎宁愿顶着欠账的风险,依然要坚持铸银币而非金币。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朕不想,而是不能。”
“于少保真当以为势要豪右之家,制不出来这御制银币吗?”
“恰恰相反,他们若是真的有心此事,却是完全可以,但是投入极高,却是收效极低,尤其是刚刚决定给兵仗局,让了四分银。”
“他们要让银匠们跟着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御制银币,自然要有丰厚的报酬。”
“他们不盗铸银币,那是严刑峻法高悬,头顶上,顶着一把剑,不敢罢了。”
“朕当初就说了,私铸银币等同谋反,刀在他们脖子上架着,他们不做,更是因为无利可图。”
“但是铸金币呢?其利甚厚也。”
“足以他们顶着严刑峻法,冒着天大的干系,找到足够的人手,败坏大明御制银币了。”
朱祁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金币只有大不列颠尝试过作为货币发行,都是极小规模,但是立刻带来了大量的盗铸,之后金币其实都成为投资物,而非货币使用。
自古就有点石成金的传说,一旦放开了金币,甚至发行了金币,那势要豪右之家,立刻就要明火执仗的开干了。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还没起航,就会夭折了。
那就不是钓鱼、捕鱼,而是往鱼塘里下毒,竭泽而渔不可取。
朱祁钰继续解释道:“于少保不知其中详情,现在宝源局收的银子,已经从碎银子,变成了金花银,很多势要之家都把银子铸成金花银,再到宝源局更换银币,为何?”
“因为宝源局杂色银到金花银,也要收三成的火耗。”
“他们现在用埋在猪圈里的油纸包裹的铜钱,去换民间的散碎银子,因为这里面有利可图,虽不丰,但也是一笔收入。”
“若是开放金币,他们连坊间的碎银子,甚至银料都不用收了,直接造假金币获利极高了。”
朱祁钰解释清楚了金币为何不能做货币的原因,因为势要豪右之家,会冒着天大的干系仿制,造假,利润太丰厚了。
于谦不住的点头说道:“臣谨记圣诲。”
至此,于谦知道了,果然陛下始终防备着一群人。
他当初看到的没错,陛下那三座墓碑,现在已经埋了一座,那就是正统帝朱祁镇,虽然似乎还没有封土。
现在还有两座墓碑,还没有人认领,肉食者鄙,陛下始终对他们抱有十足的警惕。
于谦愣愣的说道:“按照陛下所言,两倍则安,四倍则泰,六倍则兴,可是陛下,农庄法,官府只收一成半,这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谷租、藁税、乡部所求。
大明训练了很多义勇团练,这些义勇团练,就是反抗乡部所求,藁税加起来才一成半,这已经是六倍则兴了。
尤其是随着流民不断加入农庄,石景厂的一些铁料做农具,颇为耐磨,大明的基层生产力正在高速恢复着。
虽然现在只有两倍与丁口所求,但是不用几年就是四倍,六倍不止了。
现在开荒的氛围极其浓厚,若非掌令官以真武大帝敕不得焚山,现在燕山要被烧光了。
“不算低了。”朱祁钰摇头说道:“就这个税就是了。”
朱祁钰再次确认的说道:“足够了,贪乃万恶之始。”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认真的问道:“臣受教。”
显然,于谦感受到了农庄法和陛下推行的货币政策,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上的东西,甚至农庄法在,某些方面更加高级的大道至理。
但是于谦只是感受到了,但是他却品不出来。
陛下不说,于谦只能抱憾,自己琢磨去了。
于谦和朱祁钰又聊了聊朝中大事,于谦才俯首打算离开。
“陛下,京察那边,一个正五品的按察司佥事,现在已经被都察院的人,鞫训了。”卢忠面带兴奋的走了进来,他最近真是闲的头皮发麻。
自从去岁,陛下为了削太上皇帝号,不断的下饵之后,就一直没捞到什么大鱼,对于锦衣卫这个衙门而言,一年歌舞升平,这日子简直是太难熬了。
前不久,还以为襄王府会出点动静,卢忠都点检好了缇骑,准备随时出京。
这次京察,翻箱倒柜,终于逮到一条!
“哦?去看看!”朱祁钰站了起来,颇为满意的点头。
钓鱼佬终于不空军了!
把水抽干了,再空军,就说不过去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京察和大计的抓手
朱祁钰这一年来,严刑峻法一直高悬,却迟迟没能落下,朝堂上这群鱼,太精明了。
这次抽干了水,似乎有收获了!
此时的铨部衙门,已经落了锁,错非皇帝黄衣使者至,或者皇帝亲至不得打开,一直要持续十天左右,才会开门。
审查在京官员所有的题本,而这种审查,乃是都察院、刑部、吏部、锦衣卫、通政司一起参与其中,所有的题本,都会糊名审查。
你在都察院混得开,但是你不见得在刑部能吃得香,吏部的考功司和清吏司你也得有人脉,现在又多了锦衣卫和通政司。
能在糊名的情况下,躲过如此京察之人,那必然是手眼通天,至少也是六部尚书级别的明公。
可是这个级别的明公,那是皇帝亲自审查了,和此时铨部的所有人,没啥关系了。
而此时的吏部右侍郎曹义正在敲着桌子说道:“朝廷遴选才贤,共图治化,以安生民,非以之病民也,陛下著都察院会同吏部,详加察核。”
“陛下下旨京察,咱们这过去了一日,可曾有收获?陛下问起,我们两手空空,如何交待?”
吏部右郎中俞山低声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本,是去年年末的事儿了,太仆寺少卿刘容,看官马烙印,祭祀皇陵,马匹少了近万匹,大案啊!”
曹义立刻站了起来,拿起了俞山的奏疏,越看越是兴奋,但是很快就颇为俱丧的说道:“刘容去年好像战死在土木堡了,这件事陛下也过问过了,正统年间,如此行事者颇多,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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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是太仆寺卿夏衡主管,已经上报天听了。”
很快吏部考功清吏司郎站了起来说道:“我这里,大案!草菅人命,正五品山东按察司主事赵缙!草菅人命的大案!”
在考功清吏司郎兴奋不已的同时,都察院其余负责京察的人员,都很快的锁定了赵缙这个山东按察司主事。
此人因病回京,留京听用,准备往上再爬一爬。
都察院里有个李宾言,乃是右佥都御史,人皆言其耿直。
很多人都盯着李宾言的位置,这赵缙进京听用,自然是奔着李宾言的位置去的。
结果,查出了一桩大案。
很快,关于赵缙的这个案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在朱祁钰踏进吏部的大门的时候,关于赵缙的所有案宗,都被挑拣了出来,等待陛下拆糊名封。
朱祁钰看着数十本题本放在案前,拿起了第一本。
刑部尚书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依大明律,监临之官非法殴打人致死,要杖一百、徒三年,追埋葬银十两,但又规定依法决打,邂逅致死者勿论。”
“但是这个赵缙显然不是依法决打,而是自创了一种刑具。”
朱祁钰就看了一本,血压都上来了。
这是典型的冤假错案,南京正五品千户文贤的父亲,死在了南下西洋的路上,文贤继承了父亲的军爵,任南京太仓守备。
赵缙巡视之时,以非贪即盗为名,将文贤送进了监牢之中,这屈打成招不成,文贤穷困,无钱行贿,就被赵缙私刑给弄死了。
这个私刑夹棍板,高约八尺,上有木闸固定双手,下有牛皮筋系腰,下面有双孔方木木楔子,把犯人的脚裸塞进空洞里,然后用锤击打木楔。
受刑人的脚踝就会疼痛不已,严重者可以将脚踝骨夹碎,以致终身残废,甚至致死。
赵缙把私刑之事隐瞒,写成了依法决打,但是应天府衙仵作,却是写的脚踝骨夹碎,剧痛而死。
这文贤有个弟弟,叫文让,文让行贿南京刑部监牢牢头,拿到了物证,要进京告状。
赵缙知道后,联系了漕贼将文让击杀,但是做的不干净,被大名府报了上来,那个夹棍板,就被送到了京师来,还有一份满是血的状纸。
这还是一个案子。
而赵缙手下的亡魂何止这两条?
有一个名为康梦鹤的廪生,刚刚娶妻小名田芳莲。
田芳莲被恶少欺辱,康梦鹤一时气愤,便把恶少杀死了,这廪生按律应该斩首,济南府尹以情有可原而免死,复报大理寺,大理寺断:发两广烟瘴地区充军,定地发往广西。
田芳莲随夫君流放充军广西,结果还没走出山东,夫君康梦鹤就被害死。
赵缙当时巡查至济南府,居然要强占田芳莲。
田芳莲挣脱之后,一弱女子,以乞讨为生,入京告到了大理寺,可是田芳莲自己也没熬住,去岁就冻死在街头。
为何赵缙要强占?因为田芳莲长得十分好看。
这只是第二件。
这满桌子都是赵缙做下的事儿,贪财好利、公然索贿、官倒粮马、强占民田、买官卖官。
“让锦衣卫鞫捕,查补两次,呈到御前吧。”朱祁钰揉了揉略微肿胀的额头。
几个衙门很认真的在京察,每一件事都是几部衙门的案宗一起追查。
朱祁钰知道官僚是何等模样,只是真的起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被气的头晕目眩。
卢忠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走进了吏部的衙门,找到了还在看案宗的陛下,俯首说道:“陛下,臣去鞫捕赵缙,在他家的院子里,金砖十块,一千六百两黄金,按牌价,十一万五千两白银。”
“银砖一百四十二块,合计一十四万两。”
卢忠有个绝活儿,就是抄家,甭管你的钱藏在哪里,哪怕是马厩的粪坑里,他也能刨出来。
而且还能不停的顺藤摸瓜,把所有藏起来的钱,都给找出来。
主要是卢忠在经纪买办那里,有很多的线人,只需要消息散出去,自然会有人把事情告诉他。
对于卢忠而言,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秘密。
只要是陛下想知道。
卢忠继续说道:“按照赵缙的俸禄,他得赚两百年,才有这么多的银钱,而且臣还查过了,此人在太白楼养了两个外妾,出手极为阔绰。”
“臣还没开始查补呢,就已经查缴了这么多,待臣再去查补。”
“对了,这赵缙,跃龙门之前,家里有薄田十七亩,母亲因为让他读书还饿死了。”
朱祁钰转过头来愣愣的问道:“这个赵缙的母亲,为了让他读书饿死了?那他读了些什么书?”
“读了些什么书!读到狗肚子里吗?”
京师的官员,在朱祁钰三番五次高举屠刀,又是吊、又是剐、又是砍头、又是流放永宁寺,这一系列的动作下,京官住着官邸暖阁,过去那种靡靡之风,荡然一空。
但是这天下的官员,可不都是如此。
卢忠都闲了一年了,他天天没事就去官邸转悠,可是一直没有轮到他出手,可想而知京师的环境与氛围。
现在大明的朝廷,甚至可以骂皇帝是亡国之君,但是不能贪赃枉法。
这就是现在官场的规则。
朱祁钰天天被骂,今天亡国之君,明天酒池肉林,后天就是国将亡,妖实产之,他也习惯了。
但是至少京师的臣工们,现在有有几分人样,甭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实意,至少都在勤勤恳恳的做事,没有胡作非为,更没有违法乱纪。
但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就不一样了。
整天空军的时候,总是希望能钓出来,这把水抽干了,逮到了一条,却是气的头昏脑涨。
“陛下。”吏部尚书王直看着陛下的模样,颇为有些担忧的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无碍。”
“朕听闻,政治清明的时候,官员升迁,往往是因为勤政奋进、为国分忧;在政治昏暗的时候,即便是有操守廉洁、颇有作为的官员,却难以升迁。”
“如果要升迁,不是朝里有人,便是行贿邀誉。”
“想要朝里有人就得要去结识权贵,邀誉则需要行贿,两者都少不得钱财,在天不雨粟,地不生金的情况下,权力寻租就是获利的最好手段。”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的确如此。”
陛下说的不是废话,权力寻租是一种很常见的官员谋财的手段,自从兴文偃武以来,大明朝的官吏看皇帝手里没了屠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所以等待锦衣卫查补之后,这个赵缙朕必定将其明正典刑。”
“若有其他类似之人,一并斩首示众,明年开春之后,就准备大计吧。”
大计,则是全国范围官僚的一次大规模的审查。
京察和大计,乃是大明官场的免疫系统,若是失效,大明就真的病了。
“臣领旨。”王直叹了口气,俯首领命。
其实他也不想气着陛下。
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和稀泥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京官住进了官邸,这就大大的限制了过去的吏治潜规则。
若是不举起京察、大计这两把利剑,陛下怎么能够审察臣子,京官如何纠察天下百官呢?
“这样的臣子普天之下,还有很多。”朱祁钰点着赵缙的案宗说道:“发现一个,就查办一个,查实之后,就砍一个,绝不姑息养奸!”
第二百二十二章 解剖论
其实朱祁钰并不想把君臣关系搞的那么如履薄冰,但是这些臣子非要逼的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来。
京察是一种行政手段,朱祁钰举了起来,自然没有放下的可能。
“陛下,前政弛极,皆不修法度以明军政,若是要大计,需要先正纲纪,纲纪先礼,方为治天下之法也。《令》以教之于先,《律》以齐之于后。”王直对于吏治已经准备了许久,自然是有详细的思路。
例、令、律为大明的三大法律准绳,其中例为敕谕、令为教化、律为准绳,大明律为最后底线。
王直的意思是,先定纲纪,再颁令约,然后,重拳出击。
定纲纪、制令约,都需要陛下下敕谕,对吏部、刑部的《吏律》、《吏令》进行指导,群臣群议商定,面呈陛下,最终推行。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王尚书请旨京察之前,朕已经拟好了敕谕,待到京察结束之后,立刻开始制定纲纪令约便是。”
例为敕谕是不能违背的,那是抗旨。
当然也可以纠集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进行封驳事,只要你说的过皇帝的道理。
京察持续进行,朱祁钰亲自坐镇铨部,他开始和司礼监、锦衣卫一起查点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大学士。
六部尚书于谦、王直、金濂、胡濙、俞士悦、石璞,都察院总宪王文,文渊阁大学士陈循。
首先就是操守,这里面就属胡濙和王直没有操守,胡濙是四代礼部尚书,手握科举重权,送礼的何其繁多?
可是胡濙就是这么个人,谁在位他就支持谁。
陛下尚节俭,他在去岁王直请旨移宫不准之后,就敏锐的感觉到了风向变了。
胡濙开始切割过去那些旧俗,切割的有多快?
在京师之战还没打完的时候,胡濙已经到内承运库把这四十余年来,贪赃枉法所获之物,交到了内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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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朱祁钰追索西山煤窑私利,还要早俩月。
胡濙并非巨贪,总共不到万两银子,和那第一次坐实罪名,就查出了三十万两白银的赵缙比起来,算得上非常清廉了。
王直没有操守,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琅琊王氏出身,京师一应供给由琅琊王氏进行供应,生活奢靡。
但王直自从搬进了官邸之后,王直和琅琊王氏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这些,朱祁钰也没打算追查,登基的时候,朱祁钰已经大赦天下了,皇帝金口玉言。
再说自从速八大,不是,朱祁钰登基之后,还不收手之人,那自然要降下雷霆之怒。
几位六部尚书,在朱祁钰登基一年以来,都算得上勤政、廉洁。
这里面最穷的就是王文了,官邸一座,别无家财。
自此朱祁钰得到了一条结论,那就是无论从稳定统治秩序,还是从有效治理社会的角度来说,统治者和广大百姓的立场,都是不希望出现腐败现象的。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比如大搞议罪银,皇帝索贿不得,就让臣子索贿的乾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最近那些大狼狗都训练的极好,但凡是有点银锭子、金锭子的味道,它们都能闻得到,陛下要是疑心哪位明公,可让大狗去嗅一嗅便知。”
“打地洞的味道也能嗅出来吧?”朱祁钰放下了一卷案宗说道。
兴安点头说道:“能。”
“那就去一趟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既然要抽水,那就抽干净,仔细检查。
不仅是官邸要检查,其他地方也要查。
卢忠带着缇骑们再次离开,换了身装扮,散在了京师的角角落落,摇身一变,从缇骑变成了经济买办中的一员,去打探消息去了。
经济买办是最靠不住的一群人,他们唯利是图,至少些许的散碎银两,卢忠都能得到无数真假难辨的消息。卢忠又很擅长调查,总是会有所收获。
京察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京师的百姓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消息,陛下最近怕是又要杀人了。
铨部的门锁上十天之后,终于缓缓打开,一份详细的名单送到了朝廷。
基本上没有值得陛下降下天怒之事。
朱元璋真的执行剥皮揎草的一共就两人,广西布政司官张凤,和按察司副使虞泰,只此两人。
陛下在某种程度上,堪称比太祖高皇帝还要狠戾,登基至今砍了多少人了?
如此严刑峻法之下,依旧要贪,要享受,那基本和阳间告别了。
赵缙是个特例,他不是个京官,他是听用,等待李宾言出京之后,要做右佥都御史的人。
即便赵缙赶不上京察,就文贤的弟弟文让,入京不得,寡妇田芳莲这两件事,已经闹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陛下得知。
赵缙贪腐罪名,已经坐实,只待查补了。
让陛下定下雷霆之怒的事儿没有,但是怠政的可不少。
在一连串的人事调动中,极少数的官员被直接罢黜,部分的人将会离京为官,一些地方的按察司会入京,也有翰林院的庶吉士被启用。
在一连串的调动中,京师为之清明了数分。
朱祁钰的圣旨也来到了六部衙门。
“彼之君臣,不思祖宗创业之难,骄淫奢侈,但顾一身逸乐,不恤生民疾苦,一旦天更其运,非特不能保其富贵,遂致丧身灭名。”
“各地御史、天下之言,时见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
“自古王者之兴,未有不由于勤俭,其败亡,未有不由于奢侈。”
“往昔所定《律》、《令》,芟繁就简,使之归一,直言其事,庶几人人易知而难犯。天下果能遵《令》而不蹈于《律》,刑措之效,亦不难致。”
“兹尔臣庶,体予至意。钦此。”
大明的前代皇帝的例,也就是皇帝的敕谕要被废除,然后再将历代的例整理之后,挑选合适的条目,修例,并颁行四方。
朱祁钰在诏书里要求了对吏律的重点为反腐抓贪。
贪,乃万恶之源。
京师陷入了极度的忙碌之中,文官们齐聚一堂,对过去的敕谕进行筛选,准备增补大明律,尤其参考了大诰和唐律进行增补。
大明皇帝诞下了麒麟儿的消息,随着大明驿站的驿卒们在官道上的驰骋,传到了大明的角角落落。
朱瞻墡人在襄王府花天酒地,虽然终日与伶人歌舞,但是依旧绷着一根弦儿,他已经第三次卷入皇位争夺了。
第一次是朱瞻基在南京监国,仁宗皇帝龙驭上宾,他被下旨监国。
第二次是朱祁镇幼冲登基,他人在长沙府,被卷了进去,当时他连黄衣使者都没见,直接拒不奉诏。
第三次,就是这次土木堡之变,他的金印都被拿走了。
这些倒霉事,都让他这个皇叔给碰上了。
朱瞻墡从始至终都秉承这一个思路,想让他送死?没门!
“看看看,孤说什么来着?陛下就是在找人揍!幸好孤聪明呀,这要是抗旨不遵,不交田册,你猜陛下这次翻身,要轧死谁?”朱瞻墡看着手中的敕谕冷汗直流。
若非他跪的快,陛下这次翻身,他就是刀下鬼了,被轧死的就是他。
陛下要推动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纳税,他交田册之前,也非常的犹豫,但是他总觉得不对劲儿。
结果很快呀,大明皇帝的拳头砸了下来了,他差点就被锤了。
朱瞻墡擦了头上的汗,在大明做嫡皇叔真的是太难了。
每一个皇帝登基,拿嫡皇叔开刀,已经成为惯例了吗?
宋案看着自己这位襄王一副侥幸的样子,就是叹息,他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送来了银三百两,纻丝十表里,罗丝十表里,纱十匹,以表亲亲之谊。”
朱瞻墡眼睛一亮,东西不重要,陛下有了子嗣,还赐了不少东西,甭管贵贱,这亲亲之谊,陛下还糊上了。
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初先帝朱瞻基去西安门内,看高墙内的二叔朱高煦,二叔伸脚绊倒朱瞻基的事儿来。
皇帝给面儿,你不要,那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朱瞻墡沉思了片刻说道:“还礼一定要还礼,就倍之好了,孤是皇叔,这东西是给侄孙的,当然要大气点儿。”
“孤再想想,对,去年在广德寺求的开光佛拓取一份,不对不对。”
“当今陛下不尚佛,封国师都是陛下大兄稽戾王干的事儿了,弄一群和尚,在朝堂上念佛,乌烟瘴气的。”
“坊间流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就把前年在真武山,请的长命锁,一并送京。”
真武山距离襄王府很近,不足两百里地,朱瞻墡还真的去真武山求过长命锁。
宋案有做姚广孝之志,可是他的襄王并没有做太宗文皇帝的勇气。
宋案领命,然后犹豫了很久说道:“禀殿下,臣和殿下想的却是完全相反。”
“这次躲过了一劫,下次怕是躲不过去了,此刻陛下为了北伐之时,多表亲亲之谊,那要是陛下打完瓦剌呢?”
“这一刀…”宋案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天下谗臣无数,他们为了利益四处奔波游说,这襄王府,自然也有谗臣。
朱瞻墡眼睛瞪大看着宋案,大声的喊道:“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孤?”
宋案用力的眨着眼,他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所思所虑,皆为王上,何来谋害之说?”
朱瞻墡怒斥的说道:“如此诛心之语,你不是在谋害孤,是什么!”
朱瞻墡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这个宋案是正统年间派来的长史,本身就是派来监视他的人。
能监视藩王的长史,那必然是正统帝的嫡系,朱瞻墡当然有理由怀疑,这个长史,是在害他!
想他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明掘墓人
朱瞻墡所说的诛心,乃是一种非刑之正。
比如他的二叔朱高煦,到底有没有绊倒前去彰显亲亲之谊的先帝朱瞻基呢?
朱瞻墡不知道,但是先帝朱瞻基说有,那必然是有,没有也是有。
这就是诛心。
皇权更替,历来都是腥风血雨,朱瞻墡已经凭借着自己敏锐的嗅觉,躲过了三次,整整三次的杀身之祸。
陛下也就是要了点税,既没有搞大削藩,也没有断俸。
宋案一开口,朱瞻墡就立刻品出了不对劲儿,他高声的喊道:“你就是想看我们同室内伐,贻笑外人!”
“来人,将其立刻拿下,送往京师!”
宋案呆滞的看着朱瞻墡,他就是稍微试探一下,朱瞻墡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招惹了杀身之祸。
“王上,臣冤枉啊!王上!”宋案高声疾呼,却被校尉拖走了,送于了铁册军,铁册军只会坐罪增补查实是否有联袂外人之罪。
朱瞻墡看着宋案被拖走了,长长的松了口气。
谗臣是什么?谗臣会无限放大内心的恐惧、野心和欲望。
这些个谗臣总是在三言两语之间,挑拨离间。
他们的危害,朱瞻墡一清二楚。
当初王振还在的时候,三言两语就忽悠的他那个有点懒的大侄子,云里雾里,居然准备五天就开拔,当大明京营的将士们,都不用吃饭的吗?
虽然朱瞻墡很想跟陛下讲讲宗族礼法的道理,但是思前想后,为了襄王府这三百口人的脑袋,还是莫要招惹那位僭主的好。
这位僭主实在是太狠了。
“去跟锦衣卫的人说你到底是不是清白吧。”朱瞻墡擦掉了额头的汗,吩咐下去了自己还礼的事儿。
“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提着脑袋造反,即便是成了,整日里跟朝臣勾心斗角,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忙到头,能享受几天?我那个大侄子,病重了都要见耆老,哪里有做王爷逍遥快活?”
朱瞻墡并没有多少野心,如果有野心的话,在三次的皇权更替之中,他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王位,继续这么逍遥快活下去。
朱瞻墡的回礼送到了京师,铁册军锦衣卫也将宋案之事,禀报京师,一并办了加急,挑唆宗室内斗,大诰里明文规定必斩。
当初朱棣起兵的时候,打的清君侧名义,就是要清那些忽悠朱允炆大肆削藩,煮豆燃萁的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人。
当然,都过了金川门,进了南京城,南宫大火,朱允炆不见了,这皇位朱棣不坐,也得坐了。
朱瞻墡能打清君侧的名义吗?
其实也可以。
朱祁钰太庙杀兄、违反祖制、凿山伐石、弛用金银之禁,这些不都是清君侧的理由吗?朝中奸佞无数,举起大旗反了这庶皇帝,也不是不行。
但是朱瞻墡一无兵、二无将、三无相,反个屁。
当今陛下凭借什么当稳的皇帝?
那是德胜门外亲夺旗,却瓦剌兵锋千里,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若是当时稍有差池,他就得准备着在襄阳称帝,那是大明改名叫南明的风雨飘摇时刻。
他朱瞻墡有啥?
除了一个嫡皇叔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回礼,拿着那枚真武山请来的长命锁,摇头说道:“派人验一验,若是无碍,就送内承运库吧。”
兴安俯首领命,拿走了那枚长命锁。
于谦看着那长命锁,只能感慨,朱瞻墡不是个蠢人,更没有多少野心,否则陛下这雷霆之怒下,怕是又要多一个襄庶人了。
以陛下斩草除根的决心,襄庶人一脉,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于谦其实一直担心一件事,那就是陛下对稽王府斩草除根,怕是最后一丝遮羞布都扯了,到时候才是真的撕破脸的时候。
稽戾王有罪,陛下太庙杀人,却留下了稽王府,这件事在于谦看来,给了所有朝臣体面,也给了天下宗室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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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是真的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怕是要天下罪之了。
于谦总是如此的温和,他愿意让大明朝体体面面的走下去,但是陛下是个舍得动手的人,所以他和陈循的日常工作就是劝仁恕之道。
当然,似乎没什么太多的用,今天劝仁恕一点,明天就是更暴戾两分。
不过于谦还留着一手,他是废立稽戾王的主导者。
天下罪之的时候,把他拉出去当谗臣一砍,天下再罪,那就是造反了。
于谦不善于洗地,但是他给大明留下了不至于天下皆反的退路。
他乐呵呵的说道:“六部送来了新例,以陛下明言重典治吏、反腐抓贪为主,《刑律》之中,对《受赃》罪名进行了增补。”
“比如官吏受财、坐赃致罪、事后受财、有事以财请求、在官求索借贷人财物、家人求索、风宪官吏犯赃、因公擅科敛、私受公侯财物、尅留盗赃、官吏听许财物二等十一条,进行了重新勘定。”
“其中风宪官吏犯赃,求索借贷人财物,若卖买多取价利,及受馈送之类,则各加其余风宪科道官吏罪三等。”
风宪官吏是什么?
那是大明除京察、大计之外的常备的监察部门,朝廷里是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地方是一十三省的按察司和各巡按御史、巡盐御史、巡漕御史等等。
这些个风宪官吏要是出了问题,那大明这监察部门就彻底失效了。
风宪官吏烂了,整个大明朝的官场就彻底的烂透了。
吏治,先从风宪官吏入手。
陛下申饬都察院的三件事,在今天看来,颇为长策之意。
宵禁、私自稽首跪拜礼、总宪,当初申饬都察院,现在以风宪官吏入手,去整治吏治的思路是对的。
对风宪官吏受赃,罪加三等,乃是律,申饬都察院乃是例,禁止私自稽首跪拜,乃是令。
“其实朕去年春节前,就打算整饬吏治,但是朕左右想了想,一直推到了今天。”朱祁钰叹息的说道:“这反腐抓贪,首先得给足月俸吧,朕不高薪养廉,但是总不能让朝廷命官,持正守节的官员饿死自己吧。”
当初洪武年间,大明宝钞还很值钱,折钞就折钞了。
但是现在大明宝钞已经比金圆券还贱了,再折钞,不是逼着天下官员自谋生路吗?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月俸,本身就不是很高,再折了八成的钞,这真的养不活。
反腐抓贪,得理直气壮,把人剥皮揎草,乃是酷刑,理不直气不壮,朱祁钰要动吏治,也无从下手。
当年太祖高皇帝,定鼎、开辟之功,要把人剥皮揎草也是慎之又慎。
现在,太仓银也还了,各官员不再折钞,朱祁钰才开始反腐抓贪。
于谦满脸的笑容,陛下看似暴戾,看似心急,但是却始终保持着一颗极为稳健的心,在处理国务,这是大明的幸事。
“朕还记得当初于少保曾言,天下人人为私,这是天性,反腐抓贪,始终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朕以为应定为常例,一以贯之。”
朱祁钰深知这反腐抓贪是抓不完的,所以他要把反腐抓贪弄成一个常事儿,而不是京察之时打一打,大计之时打一打。
“定为常例,甚善。”
于谦继续和朱祁钰下着兵推棋盘,感慨万千的说道:“秦灭六国之时,尉缭向秦王嬴政谏言: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秦以重金收买六国臣工,赵国郭开,乃赵王迁之宠臣,受秦间金,排挤廉颇,诬构大将李牧、司马尚,二将屡战胜秦,却被坐罪,一死一免。”
“曾经可与秦国比肩的赵国,最后沦落为了秦国郡县。”
间金,就是秦国用钱收买六国官员,这是秦灭六国离间计之一。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段,陈循天天念经,倒是反复念叨过。
于谦接着说道:“汉安帝永初三年,三公以国用不足为由奏曰:奏令吏人入钱谷,得为关内侯、虎贲羽林郎、五大夫、官府吏、缇骑、营士各有差。将关内侯、虎贲羽林郎等官职爵位,明码标价。”
“此风愈演愈烈,至汉灵帝之时,西邸卖官鬻爵,连公卿都可买,秩比两千石售两千万钱,也就两万缗罢了。”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这些州郡官员权势滔天,一句话如同霹雳一般,但是朝廷的诏书呢?发到了地方,就挂在了墙上。”
“致使朝廷权柄尽丧,汉末豪强四起,诸侯并篡,天下生灵涂炭。”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一件趣事,就是明朝末年的时候,有一个众筹首辅,周延儒。四股六万两白银的大明首辅。
于谦说的是虽然是历史,但是却句句没有离开朱祁钰问政的内容。
贪、腐,乃是人的天性,天下人人为私,贪腐乃是必然,权力是一种公共权力,利用、窃用、滥用、僭用,满足一己之私,进行权力寻租,自古有之,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
不反腐抓贪,就是朝廷权柄沦丧,不反腐抓贪,就会导致朝廷危亡、速亡。
当年在面对是否反腐的问题时,常凯申大喊一声,不反腐抓贪,亡国!结果常凯申也没反腐抓贪。
后来,郭汝瑰因为太过于廉洁,被杜聿明怀疑是是红色特工。
“北宋末年,蔡京和童贯,卖官鬻爵,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南宋初年,秦桧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犹及门,朋比为奸,凭宠作威,奸利盈积,朝野畏惮。”
“秦桧以莫须有罪名构陷岳飞,将岳飞家中抄家,仅得九千缗,按当时米价折合算,仅纹银二百七十二两。”
“正统年间,朝廷张官设立,原为治国安民,可是呢?出仕皆为身谋,居官如同贸易,嗟此小民,谁能安枕?”
正统年间,于谦也曾回到朝廷述职。
无论是公侯将相,那必须要给王振孝敬,明码标价千两白银可共饮,百两纹银可得甲上,不给钱,就是继续在地方窝着吧。
“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于谦再次感慨,这是于谦自己的诗词。
他巡抚地方十九年,不是没人帮他回京,他早在正统三年就挂名兵部右侍郎巡抚地方,但是朝中乌烟瘴气,他一甩两袖清风,留下一句,这京师不待也罢,就回地方巡抚去了。
于谦于少保,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他放不下。
放不下这纲纪大坏的大明朝,打小就崇拜文天祥的于谦,不敢撒手不管。
于谦再推一步,陛下的大龙已经被于谦合围,这次玩的地图是燕王勘乱,就是靖难之役。
于谦手持建庶人,皇帝手持燕府,这个地图,回合冗长,大约有一千四百多回。
但是朱祁钰一直输,连五十个回合都没撑过去。
于谦拿了本奏疏说道:“陛下,胡濙写的。”
“皇明祖训,戒奢靡卷,太祖高皇帝曾在洪武二年二月庚子日,与群臣对奏言:但遇官吏贪污、蠹害吾民者,罪之不恕,勋贵亦不能宥。”
“皇明祖训,谕群臣卷,洪武十八年十月甲午日敕谕群臣言:今将害民事理,昭示天下诸司,敢有不务公而务私,在外赃贪、酷虐吾民者,穷其原而搜罪之。斯令一出,世世守行之!”
胡濙虽然不在,但是他还是把地洗的干干净净。
胡濙把皇明祖训里的两卷的几句话找了出来,把太祖高皇帝抬了出来,对反腐抓贪之事,给陛下以礼法上的支持。
于谦深吸口气说道:“太祖高皇帝,惩元季吏治纵弛,民生凋敝,重绳贪吏,置之严典。一时守令畏法,洁己爱民,以当上指,吏治焕然丕变矣,吏治澄清止五十余载。”
“陛下,反腐抓贪为常例,臣以为甚善。”
于谦从古至今的简单做了下梳理,反腐抓贪势在必行,否则必然导致纲纪崩坏。
陛下问政,他将自古的经验告诉了陛下,此举甚善,于谦上谏从来如此,不是泛泛其谈的务虚,而是从实事求是的角度,详细的拥护陛下的政策。
这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大明官吏朋比为奸,想要抓,也抓不完了。
兴安从于谦开始讲秦朝间金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眼看着于谦和陛下论政,已经讲到了尾声,低声说道:“大雨袤延千里,淫雨霏霏三十余日,燕山崩,撼天,地荡摇,川原并拆裂,郊墟亦迁移,壅填为岗阜,陷裂作沟渠,山鸣谷响,水涌砂溢。”
“山崩。”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拔掉了他所有的旗子,他围困燕府的五十万大军,被兴安悉数拔去,全军覆没。
“不是,兴安大珰啊,你这刮风下雨闪电冰雹,某就不说什么了,之前陨石、而后地陷,今天居然是山崩!”于谦将旗子一扔,这怎么下?
兴安笑而不语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换手。”
陛下不能输,那兴安这个裁判,就得找理由让陛下赢,但是陛下的劣势太大了,他只能越来越离谱。
朱祁钰持建庶人,于谦持燕府,再次对弈。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察院年终弹劾
于谦手持燕府,陛下手持建文朝,再次对弈。
但是于谦也是输的一塌糊涂,撑了一百三十个回合,就被朱祁钰秋风扫落叶一般,打出了【燕府覆灭】的结局。
太宗文皇帝当年起兵清君侧,即便是于谦可以事事料敌于先,但是依旧不是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的对手,苦撑也没撑多久,最终败北。
这次兴安一场雨没下,陛下还是赢了,而且赢得摧枯拉朽。
于谦的军事实力在兵推棋盘山,已经是顶尖的了,就是杨洪和于谦下棋,不在山外九州,杨洪也不敢说自己必胜,两人也只是五五开的局面。
但是于谦也打不出太宗文皇帝的大胜局面来。
地方藩王造反,从古到今只有一个燕府成功,地方割据,偏安一偶,打朝廷一整盘棋,太难打了。
襄王朱瞻墡虽然不见得是个人中龙凤,但绝对不是个笨蛋,他选择纳税而不是造反,是有根据的。
即便是朱棣,当初造反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能赢,要不还要装疯卖傻?
朱祁钰手握建庶人,狠狠的赢了两把,于谦不再下了,即便是没有天火、地裂、山崩,他也赢不了陛下。
建文朝相比较燕府,实力太强了。
“陛下,臣告退。”于谦不能总陪着陛下下棋,今天主要是论政,陛下钦定风宪谏台之规,立法之事儿,初步草拟已经定完了,会随用随补。
大理寺卿薛瑄,会随时奏禀,直到试行结束,会成为定例,依法纠治便是。
一个小黄门脸色煞白的跑进了讲武堂的聚贤阁,惊慌失措的说道:“陛下,陛下,快会泰安宫看看吧,皇嗣他…病了!”
朱祁钰脸色立变,低声说道:“泰安宫立刻落锁,未有诏命,不得擅开。”
“卢忠。”朱祁钰的神情还算平稳,但是语气稍显急促的说道:“立刻带领五城兵马司,将九门落锁,若非诏命,不得进出。”
“兴安,随朕回泰安宫!”
朱祁钰来到马厩,那匹矮脚马看到了朱祁钰急匆匆的赶来,立刻从马厩之中跑了出来。
“律律!”马显然察觉到了大皇帝陛下的焦急,马蹄极踏,马蹄铁和青石路面崩出火星,直奔着泰安宫而去。
缇骑从锦衣卫快出,直接接管了整个五城兵马司,将城门全部下锁。
如此变动群臣惊骇,但是泰安宫门紧闭,他们也无从猜测,惶惶不安。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朱祁钰狂奔回了泰安宫,没有理会跪到一片的宫人,风风火火的奔着侧院而去,陆子才和欣克敬两个郕王府旧医,已经到了泰安宫内。
“怎么回事?”朱祁钰面若寒霜的问道。
泰安宫里里外外,有十骑天子缇骑镇守,所有宦官一应差遣,都是朱祁钰的心腹。
这是他的地盘,他要知道为何生病。
最近在大规模的京察,难道是有些人铤而走险?
但是泰安宫宫宦人数本就不多,不应该才对。
皇后有了身孕,直到诞生,群臣领百事大吉盒的时候,才知道。
陆子才低声说道:“陛下,臣看过了,是黄疸,新生子多见,三五日本该下去了,可是这已经七日了,依旧未退。”
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闭目良久,不是有人下毒,更不是有人捣乱。
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他还是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能治好?”
陆子才满脑门的汗,他其实很想说,不用治…过几天就好了。
小孩子吃药,那是能不吃就不吃,尤其是六个月以前。
但是陛下如此森然的问,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不用治。”
说这话是要胆气的,陆子才实在是大胆至极。
但是他是医生,上次稽王府的事儿之后,兴安拿着大元宝去还给他,陆子才和欣克敬都知道了陛下对太医院的意见,那就是莫问国事,专心医术。
陆子才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容禀。”
“黄疸大要有四,阳、阴、表、胆,胆伤则胆气败,而胆液泄,故为此证。”
“胆液为湿所阻,渍于脾、肾,浸淫肌肉、溢于皮肤,色如熏黄,方为胆疸。”
“皇嗣尿、痰、泪液及汗,皆无黄染,臣以为,不必用药,不必惊慌。”
“实在不行,晒晒太阳…”
陆子才前面说的大义凛然,后面还是有点怂了,给出了一个晒太阳的法子来。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极为厚重,写了半截的《解剖论》递了上去说道:“第一百七十七页,五脏六腑,胆篇,有四征九例可循。”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满是墨迹,充满了褶皱的解剖论,翻到了一百七十七页,看到了陆子才写的内容。
朱祁钰更看到了陆子才的辛苦,这厚重的手札,就是陆子才、欣可敬以及太医院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血之作。
“起来说话。”朱祁钰不是暴戾之人,而且很讲道理,虽然所有的朝臣们都不这么认为。
陆子才作为太医院的医生,既然说的有道理,他自然不会降罪。
这本书,一共六七个笔迹,陆子才和欣克敬乃是主笔,而且很多墨迹一看就是夜里写的,可见陆子才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奉诏剐人以来,真的很用心。
朱祁钰认真看着那些画好的图例,眉头紧皱的说道:“肝内、肝外、肝胆、肝管、胆总管等,发生阻塞或胆汁郁积,就会胆液阻塞,渍于脾、肾,甚至尿黄染?”
“成丁也会有此病?”
陆子才赶忙俯首说道:“面黄肌瘦,即为此病,弥留之际,面若金纸,皆为胆汁外溢,还有的肝胆病变,尿极黄,也为此病。”
陆子才天天和仵作、画师、太医院的医倌们,面对死亡,他其实对生死已经有些淡漠了,他更怕自己这本足以问道称圣、注定名垂青史的《解剖论》写不完。
那才是终身抱憾。
医者仁心,陆子才和欣可敬不怕面对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们知道,那些场面之后,将会有无数人活命。
“那就多晒晒太阳吧。”朱祁钰点头,将解刨轮还给了陆子才说道:“朕得给太医院两枚奇功牌了,你这一本解剖论,我大明得活多少人啊。”
虽然露脸的事陆子才,但是欣克敬在书中也有极多的贡献,而且欣克敬在书里的笔记也很多。
两枚奇功牌,二十余枚头功牌,太医院其余支持的人,皆赏齐力牌。
朱祁钰叮嘱着兴安,将此事安排下去,年终和石景厂的工匠一起授勋。
至此朱祁钰将计划发出去整整六枚奇功牌,对于大明万万人丁而言,此乃两千万之一的殊荣!
全天下到现在就只有二十四枚奇功牌,其中陛下一枚,杨洪自己有两枚。
获得奇功牌的臣工仅二十二人。
“臣叩谢圣恩。”陆子才眼睛瞪得老大,赶忙跪下谢恩,那可是连六部明公都眼馋不已,却始终求之不得的奇功牌。
那一块金子顶多值个大元宝罢了,但是其光耀门楣,等同上阵夺旗!
何等荣耀!
陆子才反应快,欣克敬恍惚了一下,才赶忙跪倒在地上,颤抖不已,已然是说不出话来了。
大明三年录取一百多人的进士,但是大明一年赐下的奇功牌才几枚?
若非京师之战,不足十枚!
陛下至今也仅有一枚罢了。
“起身说话。”朱祁钰示意兴安扶起两人,然后又下旨让跪在院子里的宫人,都各忙各的去便是。
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朱祁钰便不会动怒,他自己去了盥漱室,里里外外洗的干净,才进了汪美麟的房间,看到了一脸担忧的汪美麟。
朱祁钰将婴儿车推到了阳光下,和陆子才说的内容,告诉了汪美麟。
汪美麟虽然依旧是一脸担忧,但是却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陛下,贤妃千岁要生了,开到了三指,陆院判已经去门外候着了。”兴安在房门外高声喊道。
朱祁钰一愣,便准备过去看看。
汪美麟轻轻拉了一下朱祁钰说道:“陛下,李贵人这入宫都三个多月,这盼星星,盼月亮,也该盼到陛下了吧,陛下当初在掖庭圈点,这却是始终见不到陛下,实在是有些心急了。”
汪美麟是国母皇后,陛下这样有些厚此薄彼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啊,朕知道了,等朕忙完了这段时间,把她给忘了,朕先去贤妃那里看看。”
他还没走到贤妃的院子,就听到了一片的恭喜声,还有孩子的哭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千金公主。”陆子才今天的心情,那真的是翻天覆地,覆地翻天,又翻天覆地。
这皇嗣病了,好不容易说服了陛下晒太阳,这转头贤妃又要生了。
陆子才,是知道泰安宫里两位千岁有孕,但是他可从没说过。
不要命了才说出去,陛下都住泰安宫了,走漏了消息,那是要满门坐罪的,即便是太医院再不讲政治,一些秘密还是要保密的,否则这脑袋第二天就没了。
这贤妃倒是顺利,不过不是麒麟儿而是公主。
朱祁钰倒是乐呵呵的说道:“同喜同喜,兴安,泰安宫上下每人五枚银币,稳婆五十枚,赏!”
泰安宫上下,领的喜钱,可比朝臣的两枚银币还要多。
朱祁钰是颇为大方的,尤其是这泰安宫上上下下,本身就没多少人。
“兴安,准备百事大吉盒和喜钱,明日朝会,放赏。”朱祁钰走进了贤妃的屋子之前,对着兴安叮嘱道。
兴安眨了眨眼,本来以为是公主,就不用放赏了,这还能省不少银子,结果陛下居然说也要放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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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寒风凛冽,五更天的时候,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承天门外聚集了无数的灯笼,确实寂寥一片,无一人说话。
帝一动,我惶恐的氛围下,群臣都心惊胆战的等待着,直到他们看到了陛下,依旧骑着那匹大黑马奔向了奉天殿。
于谦带着群臣来到了奉天殿之前,看到了一如既往的百事大吉盒,都松了口气,感情是好事啊!
于谦接受了大汉将军的检查之后,走了上去问道:“泰安宫又有喜事?”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嫡皇嗣染了黄疸,不过昨日已经退了,杭贤妃添了一个公主,赐名朱见芝,陛下让放赏三枚银币,人人百事大吉。”
于谦领了百事大吉盒,暗自砸了咂嘴,陛下居然给公主赐名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判官笔和朱笔的重量
朱祁钰现在膝下两男两女,长子朱见济,次子朱见澄,长女朱见薇,次女朱见芝。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矩,男丁为水字旁,女子不赐名。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把名字赐下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其实女孩子在宫里都有名字,但是却不记薄,既然有,索性都赐下就是。
而且朱祁钰还惦记着给农庄法加妇女主任这件事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诸位朝臣见礼。
昨天他们可是吓坏了,他们也知道了,哪些地方真的不能伸手,比如泰安宫就绝对不可以。
今天这百事大吉盒一发,群臣全都是松了口气儿,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样。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平身。”
今天奉天殿议政,主要是就是进行年度汇总,毕竟要过年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总宪王文,出列俯首说道:“臣请颁《宪纲事类》。”
《宪纲事类》,就是之前六部齐聚,主要是《宪纲》三十四条,《宪体》十五条,《出巡相见礼仪》四条,《巡历事例》三十六条,《刷卷条格》六条。
总计九十五条,合为《宪纲事类》。
都察院、按察司、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犯九十五条,则从重处罚,比常人犯法罪加三等。
把大明的监察体系彻底肃清搞好,吏治才能推行。不能只靠着锦衣卫,锦衣卫毕竟力有未逮的时候。
“准。”朱祁钰点头,京察之事落下帷幕,除了赵缙一人之外,其余人并无必要送往太医院做贡献,也没有必要要送到菜市口撬骨刀斩首的人。
但是怠政罢黜、流放还是有不少,都察院就有御史调任地方,比如贺章。
李宾言居然稍微压了贺章一头,刚刚好不够外放为官的标准,但是贺章却必须要外放了。
并不是因为贺章空弹胡濙,而是按照大明的考核办法,他这一年做的事综合评价,被评了一个怠政的综评。
这一轮的人事调动、罢黜、革职查办,京察终于落下了帷幕,但是大计在年后会紧随而来。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户部今岁收到七王府田册,按制折银,明岁太仓增银七十余万两,清查天下勋臣、外戚、缙绅、寺庙道观田册,按米折银约四百五十万两白银,明岁太仓预计增正赋约六百万两白银,臣为陛下贺。”
自从襄王府带头交税,朱祁钰下旨褒誉之后,十六亲王府陆陆续续的交出了田册,户部收到了七本,后续还在路上。
这笔银子不归内帑,而是要送到太仓,这是谷租,乃是维持朝廷用度。
就连朱祁钰也要缴税纳赋,各地皇田有将近九万顷,约等于三个襄王府,七十五万两白银,等到各王府的田册到了,京师米价折算,太仓增银约有八百万白银。
朱祁钰再次重申了一遍关于一体缴税纳赋的总纲:“祖宗把江山社稷交到朕的手中,朕不能把这江山社稷给败掉,谁要抗税,造反便是,朕应着。”
“归班吧。”
金濂俯首归班,群臣从领喜钱的欣喜中醒了过来,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并没有随着皇权的稳固,而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懈怠。
依旧是杀气腾腾。
这才是那个熟悉的陛下。
这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少保于谦,到底是怎么劝仁恕之道的,这怎么越劝越回去了?
于谦在襄王送京师田册之后,就谏言,天下食利者,看似没有联合,其实颇有默契,一旦朝廷君威不振,他们立刻就会蜂拥而起。
一时的蛰伏,只是在图谋天变。
于谦的仁恕之道从来没变过,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陛下的权势越重,天下就越少杀戮。
陈循那套仁义礼智孝,念来念去,都是些陈词滥调,还不如胡濙的宗族礼法的那套,有创新精神。
朱祁钰对此食利者保持高度默契这一说法,深以为然,所以他才会不断重申,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若是有胆子,尽管来碰一碰。
胡濙站出来说道:“陛下,马上就要过年了,一应祀祭都准备好了,奉陛下敕谕,一应节俭。”
胡濙在洗地的同时,尽职尽责的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国家大事在戎在祀,礼部作为六部之首,自然不能马虎。
去年祭太庙,就出了削太上皇帝号的大事,今年一定要更加充足的准备。
朱祁钰今年没有准备搞大新闻,本来打算拿朱瞻墡送到太庙去,可是朱瞻墡这条巨物,它不咬钩儿。
两次监国,三次有可能登基为帝,离这大位仅一步之遥的五皇叔,却带头缴税纳赋,这朱祁钰也要把五皇叔送太庙里去,那不是暴戾了,而是暴虐了。
戾和虐,天差地别,那是逼着天下诸王府一起造反了。
工部尚书石璞今年是扬眉吐气,陛下的新政凿山伐石之禁和金银之禁,都和工部息息相关,以往只能修修帝陵时候才能露面的工部,今年可谓是水涨船高。
他俯首说道:“陛下,石景厂今岁铁课一千两百四十万斤,燋炭两千七百余万斤,官署、惜薪司改炭为煤,省银二十余万两,煤炸四千三百余万斤,煤渣平整路面三千余里。”
“盈十六万七千两白银。”
石景厂四司是工部今年的重头戏,蒯祥作为京师城池的设计人,亲自坐镇营建。
朱祁钰愣了愣,他没指望会盈利…
他本来以为投入之后需要几年以后才能见到回头钱,为了建设石景厂,朱祁钰可是没少跟金濂吵架,金濂比兴安扣多了,想从户部拿钱,那是门都只开半个,只进不出。
户部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有段时间,朱祁钰终于理解,为何朱棣北伐时候,要罢免夏元吉了。
碰到抠唆的户部尚书,皇帝简直要气死,干点啥,户部尚书都是抠抠索索,没有,砍了臣,臣也没有!
但是石景厂投产半年有余,居然直接迈过了收支平衡,开始收回成本了。
这明年年底,户部投的米粱等折银一百七十余万两,居然就能回本了。
朱祁钰认真的查看项目,才发现大头是煤井司的营收,不是所有的煤炭都能烧焦,剩余的煤炸,也就是小煤块,都送到了煤市口贩售。
这一下,不仅赚了钱,还把京师的柴价打了下去,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今年京师的百姓,柴一字,一如去年,并不会成为主要负担。
所有的盈收,都集中在煤井司,钢铁司勉强收支平衡,燋炭司在亏钱,而驾步司平整路面,也是亏钱买卖。
驾步司的亏钱,是所有明公都有预期的。
而且在未来可见的岁月里,这个部门不可能赚钱,但是没有人反对驾步司的设立,要想富,先修路,这个不需要朱祁钰这个户部尚书,去阐述其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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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修了九条官道,设立驿站,官道所到之处,皆为大明之土。
“很好。”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继续说道:“把四司奇功牌报上来吧,李永昌,将兵仗局的奇功牌、头功牌名录,也报上来。”
“还有朕昨日见了一册奇书,太医院赏奇功牌两枚,头功牌二十余枚,太医院上下,赏齐力牌。”
《解剖论》还没写完,陆子才和欣克敬还要进行整理,还有十几个石亨刚送去的人犯,等待太医院上下,进行医学观察。
陆子才和欣克敬都是良医,他们秉持着奉诏剐人,医者仁心、好好剐的心态,对每一个送来的样本,都秉持着高度负责的态度,极其认真的进行着医学研究。
以往那些以往无法理解的病症原理,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朱祁钰这话一出,群臣终于开始止不住的议论,奉天殿上,立刻变得喧闹了几分。
奇功牌赏军将、赏工匠,现在连太医院都有了,唯独他们这群官僚没有!
除了于谦有一块,还是以军功放赏。
勋章,这玩意儿有用吗?
它没什么特权,一块金子顶多二两,但是能光耀门楣!
他们科举鱼跃龙门,不就是求的光耀门楣吗?
胡濙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站了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不是也可以给群臣一枚?”
有个头功牌,放在家里镇宅,也是极佳的,毕竟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大明的功赏牌形制特殊,花纹繁琐,尤其是其雕饰,异常精美,仿制倒是可以法仿制,但是不是从皇帝手中赏下来的,就跟没开过光的佛器一样,一文不值。
朱祁钰摇头说道:“等大计结束之后,此事再议不迟。”
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是天下官吏,不值得朱祁钰发一个奇功牌和功赏牌。
他们对大明朝的贡献,远远小于对大明朝根基的破坏。
大明的掘墓人,正是不断变为利益代表、为各种利益集团游说的官僚们。
这个系统,朱祁钰对他们依旧十分的忌惮,而且在可见的时光里,他是不会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胡濙叹了口气,别人想要,他也想要,但是只有于谦有。
可是陛下对奇功牌的授予是天子私赏,是不和外廷有关联,他们也无可奈何。
只能干看着。
朝议还在继续,大明的新朝廷,在稳定的运行了一年以来,还是颇有建树。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兵仗局太监李永昌、度支部大使王祜站出来俯首说道:“臣等有司计省,联名上奏,请旨设劳保局,以时令、谷物、地域、劳动强弱等不同,制定劳动报酬,以安民生。”
朱祁钰对劳保局的设立是有一定的预期,上次盐铁会议之后,大明就开始了对劳动报酬保护之事,进行行政上的指导管理。
对下辖官办冶所、织造局、盐场、有司代管农庄等等,进行强制的劳动报酬保障、劳动保护保障。
比如盐丁们的眼罩、口罩等物的规定,是劳动保护,进行不定期的监察。
劳保局的设立,隶属于计省,户部度支部,带领天下一十三省户部清吏司,进行劳动报酬保护。
至于能不到落实到地方,在设立之初,只是指导意见,但是随着新政的不断推动,会慢慢落实。
朱祁钰有清楚的认识,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长远的工作。
她坐直了身子说道:“准。”
这个规模不大的隶属于户部度支部下的劳保局,会依据柴米油盐等物价,进行灵活定价,尤其是柴米二价的定价。
柴、米,民以食为天,以柴价、米价折算最合适不过了。
“今年还像去年一样,京营将士给银一枚,供过年用度。”朱祁钰又宣布了一个决定。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兴安见左右无人说话,便继续说道:“陛下在户部准备了百事大吉盒,还有年礼,诸位在京官员,人人有份,明日起休沐至正月初五。”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退朝。”
“恭送陛…”群臣喊了个半截,只见李宾言往前走了一步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与民争利,欺行霸市,交结权贵,并倚为声势,身为驸马,居然住宿妓院,公然纳妾,行为多有不法,家故好侈,姬妾至百余人。穷奢极欲,臣请查办。”
李宾言跪在地上,他做了不少多少思想建设,才站出来弹劾驸马都尉。
赵辉何人?陛下应该喊赵辉一声姑老太爷。
第二百二十六章 见见百姓
驸马都尉赵辉,尚的是太祖高皇帝的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
宝庆公主在朱棣登基的时候,才八岁,涉世不深,朱棣便命徐皇后照顾他的妹妹。
一直到永乐十一年,宝庆公主年满十八岁,开始寻找婚配。
朱棣将其许配给了金川门千户赵辉。
建文四年六月,朱棣带领燕军兵临长江,建文朝总掌舟师的都督佥事陈瑄变节,投靠燕军。
朱棣大兵云集南京城下。
但是南京城高粮广,防守森严,朱棣也颇为挠头,建文四年,他也就不到十万兵马,攻破南京城,如同痴人说梦。
但是镇守金川门的是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
谷王本身就是藩王,朱允炆大肆削藩,搞得几个叔叔贬的贬、自杀的自杀,谷王早就对朱允炆心生不满。
曹国公李景隆,别号运输大队长,专门资敌,是李景隆不断的剿燕府,把燕府越剿越大,是李景隆一战败北,送了朱棣一大波又一大波的人头。
说李景隆不是燕府安插在建文朝的奸细,燕府都不信。
但是李景隆的确不是燕府奸细,直到朱棣到金川门之前,李景隆都在认真的平剿燕府。
朱棣都到了,谷王打开了金川门,李景隆只好投降。
金川门乃是朱棣靖难之役的最后一战,不战而胜,朱棣自金川门入南京登基称帝。
朱棣一生对金川门都颇为在意,所以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金川门千户赵辉,自然是多加重用。
赵辉历任太仆寺卿、监看官马烙印,祭祀皇陵,督修皇陵等等,都是美差。
朱棣北伐客死迤北,宝庆公主就成了仁宗皇帝的姑姑,被封为了长公主。
仁宗皇帝当了不到一年皇帝便龙驭上宾了,宣宗皇帝登基,宝庆长公主就成了姑奶奶。
宝庆长公主宣德八年逝世,朝廷极尽哀荣。
宣德皇帝病逝,明英宗朱祁镇登基了,赵辉一下子就成了皇帝的姑老太爷,年长三辈儿。
正统一十四年,虽然宝庆长公主去世,但是赵辉一直在南京太仆寺监视太仆寺官马烙印。
赵辉当官怎么样呢?
南京太仆寺从官马十万匹,锐减到了官马十万匹,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典型。
只不过太仆寺马匹,都只活在账面上了而已。
哪去了?
赵辉拿去卖了。
这件事,正统三年就已经有人弹劾,但是正统帝对此一言不发,宽宥之,收尾。
朱祁钰刚站起来,不得不坐下。
群臣刚俯首送别皇帝,不得不再站直了身子。
这都要休沐了,李宾言突然站出来,炮轰大明皇帝的姑老太爷,不得不说,李宾言,是真的敢说。
李宾言确实有些憨直,但是他不坏,不贪不腐,在乌烟瘴气的正统朝,能够保持这份操守,难能可贵了。
“可有具体贪赃枉法之事?”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李宾言也是冒了天大的干系,将这件事在最后一次朝会的最后的时刻,抖了出来。
他已经留京了,比他懈怠的贺章,去广西做巡按御史了。
其实李宾言不弹劾姑老太爷,也是无碍,马上过年了,陛下皇嗣病愈,又有公主诞生,国朝稳定,石景厂都开始盈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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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好的日子站出来,李宾言的行为,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傻。
李宾言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弹劾其三件罪名,桩桩属实,不实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李宾言弹劾赵辉有罪,居然用自己去换,看来是有几分底气,他点头说道:“讲!”
“正统三年,赵辉堂伯父逼民取田三千余亩,堂弟赵鼎仗势欺人,领金川门卫所军卒殴打百姓,三死十七伤,七人不治身亡,死十人,监察御史史马谨弹劾赵辉,发其事辉复不引咎,而妄陈饰非。”(明英宗49卷)
“稽戾王宽宥之,六科十三道群起弹劾,稽戾王仍命宽宥,最终还田两千三百亩。”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大理寺卿,可有此事?”
薛瑄无奈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宾言继续说道:“正统五年,驸马都尉赵辉,私买自宫宦奴刘昇,正统五年,刘昇潜逃,至通政司自荐,驸马都尉擅养宦奴,有违祖制,稽戾王再宽宥之。”
“自宫乃是大明律。大诰明禁,私养乃死罪,勋臣外戚亦是如此!”
自宫奴是严令禁止,私养宦奴,在大明的确是死罪不宥,勋臣外戚的世券不顶这种等同谋反的罪行。
朱祁钰再次看向了礼部尚书胡濙,大明宗人府事,归礼部管。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宾言的气势越来越足,他俯首说道:“去岁土木堡之变,赵辉以镇守金川门有功,请旨封侯,被陛下以名爵系重事,自有处置为由严词拒绝!”
“赵辉诬告武定侯郭英孙不孝,赵辉诬告,被锦衣卫提刑千户坐实。”
“驸马都尉赵辉五朝眷遇隆厚,皇亲国戚,挟私诬陷,臣请鞫捕。”
朱祁钰又看向了卢忠,卢忠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御史平身。”朱祁钰先让跪在地上的李宾言站起身来。
前两件事,是赵辉不法,但是事情在正统年间。
而且这家伙身为驸马,却纳妾无数,这是对着大明老朱家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都不带停的。
尤其是扇了太宗文皇帝朱棣的脸。
朱棣当年将宝庆公主下嫁给赵辉,那是看赵辉长得帅气,觉得许配良人。
让朱祁钰颇为感慨的是,宝庆公主都已经走了十六年了,赵辉还整日里以姑老太爷的身份,耀武扬威。
最主要的是,赵辉一直请求封爵,这是朱祁钰最为忌惮的。
名爵乃国朝重赏,搞一堆外戚封爵,那不是把这爵位的尊贵,都给淡化了吗?
消灭一个国家,首先从消灭一个国家的英雄开始,自古皆是如此。
外戚封爵,乃是将大明朝唯武功封爵之事,扩大化。
李宾言开炮有理有据,虽然时间看似不太恰当,大过年的,弹劾皇帝的姑老太爷。
朱祁钰本来打算暂时压一压,他等着孙忠那个老三搞事情,然后抓着把柄,褫夺所有外戚勋爵呢。
放长线,钓大鱼?
朱祁钰稍微拿捏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的钓鱼技术。
自己那钓鱼技术,还是算了。
胡濙犹豫了下站了出来说道:“赵辉恣意妄为,不守礼法,本当究治,但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胡濙站出来说这句话,是考虑到陛下最近和襄王府的友好互动,表亲亲之谊,他先把这个地提前洗一下,即便是陛下宽宥了赵辉,那也是他胡濙的过错。
他上次已经当着群臣的面儿,说自己诚无德了,自然不在乎更多的骂名。
李宾言眼神立刻变了,他往前一步,厉声说道:“正统三年,赵辉贿赂王振,最终屡进谗言,最终稽戾王以外戚,先朝驸马宽宥!”
“正统十三年,赵辉判斩齐韶,更不光彩!再以先朝驸马宽宥!”
“现如今,诬告武定侯之孙,谋封侯伯,此事儿还要宽宥吗?那我大明还有王法吗?置我大明法度于何地?”
胡濙转过头来说道:“名爵系重事,陛下自有处置,何容我等臣子置喙?”
李宾言刚要继续说话,朱祁钰打断了李宾言对胡濙的炮轰,他知道胡濙是为了他宽宥这个姑老太爷做准备。
但是朱祁钰压根没打算宽宥赵辉,他示意胡濙归班。
这个地,没必要洗。
李宾言这种一根肠子的家伙,胡濙其实不好对付,再对下去,胡濙就真的诚无德了。
作为礼部尚书的胡濙,其实在这场辩论赛里,开局就落在了下风。
李宾言拿的是国法,胡濙拿的是私情。
朱祁钰问起了李宾言正事,他十分严肃的问道:“正统十三年驸马都尉赵辉,因何事斩齐韶?齐韶又是何许人等?”
李宾言这种一根筋儿,只要说正事,他就没工夫和胡濙撕扯国法私情了。
朱祁钰稍微拉了一下李宾言,就把他拉了回来。
李宾言一听陛下闻讯,也顾不得撕咬胡濙了,他赶忙俯首说道:“正统十三年,稽戾王下诏选宫女若干,没有被选上的则给钱依旧为民女。”
“顺天府密云卫百户史宣的女儿,入宫被选为了宫嫔,可是当时选的实在是太多了,孙太后下懿旨不得超越九嫔规制,稽戾王给史宣女儿钱财,出宫。”
“刑部侍郎齐韶,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
“齐韶大婚,结果稽戾王又下旨召史宣女儿入宫侍寝。这史宣的女儿都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入宫。”
“然后徐琦、赵辉行贿王振,王振立刻坐齐韶罪,六月份下狱,七月份上旬处斩。”
李宾言并未弹劾此事,因为除了涉及稽戾王大肆纳妃之外,刑部侍郎齐韶的罪名是滥刑毙命,这刑部侍郎齐韶死的并不冤,只是办了个加急。
朱祁钰听懂了,就是齐韶娶了朱祁镇看上的女子,招了祸。
办事的黑手套是赵辉、徐琦、王振罢了。
只不过齐韶的死,乃是程序正义,罪名是滥刑毙命,李宾言没法弹劾。
李宾言发动了年末最后的弹劾,弹劾的还是朱祁钰的姑老太爷,本身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他俯首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风宪言官们立刻闻风而动,跃跃欲试,几个人站了出来,既然李宾言带头,弹劾不法,他们自然也没了顾忌。
王文站了出来,他其实也在京察之中,盘点出了此事,他本来打算过年以后再说,毕竟大明有过年无事的传统,他俯首正打算说话。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这群风宪言官们,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出来请命。
他颇为严肃的说道:“爱卿所言,朕已知晓,朕即可派出提刑千户三人,前往南京查补,核实你所劾三事。”
“一旦杀人、诬告、栽赃、倒卖官物、妄杀等事坐实、查补完整,朕定不宽宥!”
杀人者死,是一条很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决定,不打算压一压了,反正他满手牌,随便打出去几张,就把这外戚封爵的事儿给办了。
这等人间之屑,照着太祖、太宗脸上糊巴掌,那就要重拳出击。
有什么话,跟朱棣说去吧,朱祁钰只负责送对方去见朱棣。
朱祁钰满手牌,打什么都是他赢。
针对外戚封爵之事,完全用不到赵辉这张牌。
“陛下圣明。”李宾言长揖在地,脚有点软。
陛下向来说话算话,从来没有一次食言过。
说赏就赏,说杀就杀,说凌迟就送太医院,从来没有一次法外容情,连太后亲族,会昌伯府孙续宗的脑袋都又剁了一遍,丝毫不给违法乱纪,祸乱朝纲之人任何余地。
陛下严刑峻法没错,但是陛下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所以襄王府才如此胆战心惊。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人间阎罗
奉天殿的年终议政终于结束了,李宾言有点腿软的走出了奉天殿,看着已经升到了正中的皓日当空,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趔趄,但是很快就站稳了。
他站直了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这次弹劾了陛下的姑老太爷,怕是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王文从他的身后走来,拍了拍李宾言的胳膊说道:“干的不错。”
这一拍吓了李宾言一个哆嗦,至于王文说的干的不错,李宾言却是一脸苦楚的说道:“王总宪也是说笑了,这把陛下的姑老太爷都弹劾入狱了,指不定明年就要被陛下打多少次呢。”
王文的表情万分的复杂,这个李宾言是个能做事儿的人,而且很周正,当他做风宪言官的时候,身上那股正气,连王文都不得不站出来,准备为李宾言说话。
但是李宾言察言观色的能力,几乎没有…
“这次还把胡尚书给得罪了。”李宾言的面色更加苦楚,王文的表情愈加复杂。
“你没得罪胡尚书,更没恶了陛下,你在做事之余,能不能学学世故人情?”王文只要摇头把事情挑明,说道:“你只管做事就是,但凭问心无愧。”
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但是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讲,在官场上,还是太难了,胡濙乃是为陛下在找补,无论是因为过年押后,还是因为亲亲之谊而宽宥,那都是胡濙在为陛下洗地。
但是李宾言确实一点人情世故不讲,对胡濙一顿穷追猛打。
李宾言呆滞的说道:“问心无愧吗?”
王文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问心无愧。”
他还是不希望李宾言变成深于世故,总体来说,懂一点世故人情,对李宾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文三两步追上了胡濙,留下了风中有些茫然的李宾言。
“这李宾言还行,能捞到功赏牌的,品行都不算差。”胡濙看到王文追了上来,知道王文要说什么事,就直接开口了。
能捞到功赏牌的人,品行操守都没问题,这一点胡濙对于功赏二字,理解更深了几分。
陛下不愧是陛下啊,在遴选人才之事上,颇有办法。
胡濙岁数大了,将手揣在了袖子里说道:“咱大明朝的风宪言官要是都像李宾言这样,也不用制定《宪纲事类》去约束了,大明朝上上下下,还能现在这种乌烟瘴气?”
王文摇头说道:“其实李宾言还是适合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他持节守正不假,可是对陛下所说之事,他没什么轮廓文章,还是住在辇毂之下时日久了,不知民间疾苦。”
胡濙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说道:“有理,再炼炼,真金不怕火炼,也许会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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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短的对话里,王文怕李宾言和胡濙在朝堂上的对峙,引起礼部尚书明公不满。
胡濙先开口,表示这事乃是公事,无碍,对于如何让李宾言成长起来,不是那么直肠子这件事,两个人也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再炼炼。
真金不怕火炼,只要李宾言弯弯肠子多一点,未尝不能成才。
朱祁钰让卢忠前往南京调查赵辉贪赃枉法一事,既然要反腐抓贪,那就要做到底。
古有商鞅变法,秦孝公能把公子虔的鼻子给剐了,为变法之事立威,那都是先秦时期了,按照历史螺旋上升论,这赵辉的侄子赵鼎,直接杀了打死打伤十余名百姓,而且赵辉还包庇,按制论死便是。
卢忠犹豫了片刻说道:“臣能请一骑天子缇骑去督办此事吗?”
天子缇骑一共有十三骑,包括朱祁钰和卢忠。
皇帝的姑老太爷,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不请一天子缇骑压阵,卢忠怕这事办不妥帖。
“要不臣自己去一趟南京吧。”卢忠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自己去一趟得了,毕竟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儿。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在京审一下赵辉,派一天子缇骑即可。”
卢忠是朱祁钰手中的一把快刀,这把快刀一旦离开了武器的持有者,极其容易折损,不知道多少只眼睛盯着卢忠。
在京师卢忠自然无所畏惧,但是出了京师呢?
卢忠是唯一一骑抛头露面的天子缇骑,他出了京师,恐怕会有灾祸。
京师这位被坐罪的姑老太爷,卢忠亲审比较好。
朱祁钰打马回到了泰安宫,他在认真的核查石景厂四司、兵仗局和太医院提交上来的授勋名单,后日就要授勋,这可是奇功牌六枚,马虎不得。
钢铁司是徐四七,朱祁钰和他颇为熟悉,景泰炉、燋炭炉,是朱祁钰和徐四七一起搞的,朱祁钰负责奇思妙想,徐四七负责实现。
今年徐四七的主要功绩是稳定了燋炭景泰炉的配方和产量,这一点上,尤为重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徐四七是第一个将此事提出,并且将景泰炉产的钢铁定下了标准。
而且徐四七还是屡次改进景泰炉,让景泰炉变得更加安全,定制了安全生产的行为准则,在钢铁司,徐四七做了很多。
朱祁钰朱批了徐四七的名字。
煤井司报上来的人名叫赵要承,已经去世了。
此人设计了一种支撑结构防止渗水、预警以及报警装置,就是在容易渗水的地方设置水箱,一旦渗水,绳索断裂,就会有铜铃声响彻整个窑洞,西山窑洞的煤井并不算深,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跑出来。
赵要承是煤井司协办,大约等同于车间主任一级,但是他把别人救了上来,自己死于了塌方之中。
朱祁钰朱批了赵要承的名字。
他手中的这根朱笔,是比地府判官手中那只判官笔,还要沉重的一只朱笔。
它可以肯定人的一生,可以否定人的一生,可以给人无限的荣光,也可以让其唾骂一世、遗臭万年,可以决定国家繁荣昌盛,也可以让国家在下坡路上,站起来踩上一脚油门。
他的朱笔一批,肯定了赵要承对大明的贡献。
或许真的有判官,他的那支笔,掌阴阳,判五行,定轮回。
朱祁钰手中的朱笔,却是一个人一生存在的痕迹,身前事和身后名。
驾步司提交的名单为刘老七的人,他一个改良辂车的“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可以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朱祁钰犹豫了再三,没有朱批刘老七的名字,而是划到了头功牌内。
刘老七的这种改良本身依托于钢铁司的钢铁质量的提升,而且主要是提高了朱祁钰那辆五对儿负重轮的辂车,对于普通的车驾,并没有太好的效果。
毕竟他那辆辂车可不是谁都能置办的,胡乱置办,要掉脑袋的。
朱祁钰用的辂车还是太宗皇帝当年坐的。
燋炭司今年没有上报名单,朱祁钰虽然说了可以给四块,但是燋炭司的所有技术和规则,其实都是当初朱祁钰和徐四七商量确定下来,燋炭司并没有来试探。
兵仗局的是一个银匠大工匠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目前还在实验当中。
朱祁钰并没有朱批这个名字,选择了押后,等待陈有德的水利螺旋压力机的诞生,再行放赏。
如此朱批圈名,这次的奇功牌共有四枚,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暂时押后的有陈有德,审核未过的有刘老七。
朱祁钰对着刘老七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不放奇功牌,而是给了一块头功牌。
赏罚分明,有等同于上阵夺旗之功,自然要给奇功牌,但是刘老七的功绩显然还不够大。
朱祁钰将手中的名单交给了兴安,嘱咐他,将所有人包括刘老七和陈有德叫到泰安宫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马上就要过年了,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一道牙,很快就会消失在天边。
大明正在他的手中逐渐转向,这一年以来,朱祁钰做了很多,但是似乎也就是在讲武堂泡了一年、办了一个石景厂、搞了一个兵仗局铸币,又弄了个计省和劳保局,确定了一些方向。
还在太庙杀了一个败类。
朱祁钰不知道自己干的好不好,皇帝是没有KPI的,也没人考核他,京察更是查不到他的头上来,朝臣们都会拍马屁,石亨是花心思,胡濙是吹得天花乱坠,其余朝臣的奏疏,那更是吹的满天星。
就连于谦除了让陛下稍安勿躁以外,也就炸皇陵的时候,说可以先降等再炸,其他时候,也从未说陛下哪里做的不好。
石亨带着一帮讲武堂的武将,对陛下给的待遇十分满意,对掌令官监察肉刑之事,也是一片叫好。
陈镒说,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朱祁钰现在正是充斥在这种氛围之内,所以他始终不敢懈怠。
当失去批评的声音的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刻。
兴安将诸多臣工交待了泰安宫的御书房,专门设立几个凳子,既然臣子们不说,他就自己找问题。
朱祁钰和这些大工匠们好好的聊了许久,详细的了解了石景厂、兵仗局、太医院的日常起居等事,才让兴安送他们出门。
朱祁钰和这些工匠聊天,颇有收获,比如徐四七就提出工匠学院是不是可以开设夜班,提高一下识字率,以现在石景厂的规模和产量,再目不识丁,是无法胜任了。
而兵仗局的陈有德就对自己的水利螺旋压力机颇为有信心,但是对银匠缺失比较担忧,还有感谢了陛下给的超高待遇。
太医院的陆子才提出,样本的数量不多了,希望陛下能够多抓点奸细,正大光明的送进太医院里去。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和陆子才达成了高度一致的共识,但是奸细显然是有点不够用了。
林林总总,朱祁钰和他们聊了很久。
“大明啊,蒸蒸日上。”朱祁钰和这些出身普通工匠却有着极多贡献的人,聊了许久,他们的待遇极好,自然是极尽赞誉。
但是也有待遇较差的人,这些人的声音通过缇骑们不断的汇集到朱祁钰的手里,朱祁钰有的则是亲自做出批示,有的则是打到工部去解决。
总体而言,一切向好的发展。
朱祁钰弄这个御书房,除了见工匠代表,还要见一见百姓的代表,当然不是那种缙绅代表,而是他把名单随机挑选完,交给卢忠,让缇骑出京带回京师。
“陛下歇息,臣去燕兴楼了。”兴安俯首告退,陛下要休息了,但是兴安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休沐期间,官邸不设门禁,因为京察,许多官员要走,许多官员要入京,这不设门禁,燕兴楼的生意算不上火爆,但也可以说是人满为患了。
兴安和卢忠沟通了下泰安宫的值守,随后又到王恭厂检查了一圈火药储藏和防火。
而后兴安才来到了燕兴楼,脱掉了鞋,穿着袜子走进了隔间之中。
第二百二十八章医者刳腹 岐圣门庭
兴安是非常善于观察的人,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朝臣们的戒心。
陛下召见那些工匠,让缇骑在石景厂便装走访,让王文以右都御史、都察院总宪挂通政使,就是为了听听底层的声音,即便是依旧无法做到上情下达,但是却不会被蒙蔽的那么严重。
为何陛下对朝中的士大夫们不信任?
是因为这二十多年,兴文匽武,兴文兴出一群空谈务虚之人,本事没多少,空谈阔论的高见倒是不少。
务虚的整体氛围,导致陛下压根就没法相信这群士大夫,他们嘴里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心里却装的全是生意。
兴安忽然驻足,他听到了贺章的声音,这个务虚的家伙,以德行弹劾胡濙,却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今天胡濙在朝堂上,差点就被李宾言那个直肠子破了功。
胡濙洗地的本领,那是朝堂公认的。
李宾言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种没有章法的乱拳,打的胡濙都差点破了功。
是胡濙功力不行?
还是陛下那句,真理是颠不破的。
赵辉践踏国法纲纪,不该明正典刑吗?放在太祖太宗朝,那必然法不容情。
贺章显然喝的舌头有点大了,他要拖家带口离开京师,前往地方巡抚,去的地方是广西,为烟瘴之地,颇为贫寒。
“子归兄,无论在哪里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前往广西做巡按御史,也是一方大员,总比我们继续在京师如履薄冰的强。”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
子归是贺章的字,显然喝酒的二人,是至交好友,贺章外任,好友送行,也算平常。
贺章久久无言,喝了一杯闷酒,猛地一拍桌子,才张口说道:“李宾言那个蠢货,年末了,还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陛下居然下旨拿了驸马都尉赵辉,简直是荒谬!”
李宾言居然留京,他居然被外放了!
他觉得不公,但是又无话可说,李宾言为人耿直,本来在朝堂上该举步维艰,但是却在现在的朝堂风气之中,站稳脚跟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赵辉多有不法,同样是皇亲国戚的襄王就特别老实,最近还把府里的长史送进了京师,要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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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进了谗言,襄王还真是警惕,就怕被陛下抓到了根脚。”
在大唐做皇长子,在大明做嫡皇叔,都是极度高危、高风险的工作,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
兴安现在甬道里,仔细分辨了一下,居然是翰林院庶吉士刘吉,刘吉此人本来上了陛下的启用名单之上,但是刘吉此人颇为圆滑,陛下要多观察观察。
贺章和刘吉推杯换盏,许久之后,贺章低声说道:“陛下如此强势,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刘吉喝的不少,但是却没糊涂,他低声说道:“可不能胡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贺章看着刘吉滑不溜手的模样,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天下之务,想要破坏新政何其简单?”
“只需,倍之。”
倍之?
倍之!
兴安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了一层的冷汗!
农庄法只需要将缙绅扩大打击到中农,少数人的缙绅,立刻变成了多数,农庄之法,立可破。
宪纲,倍之,风宪言官立刻就得闭嘴,无话可说,更不敢说,风宪言官,监察失效,吏治何从谈起?宪刚新法,立可破。
御制银币,若是因为追捧,需要增发,不得不降低花纹精美程度,或者平厘七钱,降低为五钱、三钱,那银币之政,立可破。
比如盐引,计省给的数字是一百余万引,陛下核定三十余万,这要是倍之,那盐引之政,立可破。
兴安恨不得冲进去拔了贺章的舌头!
在陈镒的夸赞之说之后,兴安从未如此惶恐过。
这些人,真的…好可怕呀!
刘吉喝了杯酒,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好法子,可是你敢吗?反正我不敢。”
贺章愣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陛下好杀人,喜欢把人送到永宁寺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也不敢。”
“陛下对朝堂诸臣多有警戒,倍之,陛下怕是立刻让锦衣卫拘拿,祭旗去了,开玩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拿不动刀的人。”
刘吉憋着笑,拍了拍贺章的背说道:“好好做事,未尝没有回朝的可能,陛下整天提着刀,等着杀鸡儆猴呢。”
“你愿意做那只鸡吗?”
“正经人谁想做鸡?你想吗?”
“我不想。”
“叮。”
酒杯碰撞的声音传来。
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听了片刻,向前缓缓的走去。
兴安回到了泰安宫,整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直到下起雪来,他依旧纹丝不动,任由鹅毛雪花将他整个人覆盖。
兴安的眉毛上挂着雪花,但是他依旧不眨眼的看着眼前。
陛下和于谦时常下兵推棋盘论政,兴安也跟着听了许久,他总是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明悟。
今天贺章的话,兴安听懂了,而且十分清楚,简单的两个字,倍之,却是把历朝历代的如何破坏新政,总结的极为的通透。
他忽然动了,向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他依然没有想到解决之法。
次日的清晨,大雪纷纷扬扬,撒在北京城的红砖青瓦之上,铜狮脊兽亦落满了雪。
白雪掩映下的红墙金瓦,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将整个京师,松柏长青,在大雪纷飞中,影影绰绰,点缀了着点点绿色。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片片互玲珑,飞扬玉漏终。
朱祁钰伸着懒腰起床,这几日他都在试着奶孩子,结果变成和孩子抢奶喝,其中乐趣,不足与外人道也。
朱祁钰穿好了衣服,来到了盥漱房洗漱了一番,用方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看着兴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有事?看起来没睡好,有什么心事不成?”
兴安将贺章的倍之论,说了出来,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还有这种好事?”
“好事?”兴安呆滞的看着陛下,这怎么能算好事呢?这可是破坏新政,这哪里是好事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怎么不是好事呢?他们敢做,朕就敢杀,他们不要命,朕也不要名,正好。”
“谁也不耽搁。”
朱祁钰的确是满手牌,也擅长打牌,而且打牌至今都没输过,但是他可以选择不打牌,直接掀桌子。
朱祁钰不是朱由检,朱由检煤山吊死之前,临死之时,还在说,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亡国之臣!
朱祁钰是什么?
奔着被骂成亡国之君去的,打一开始,把郭敬等五十二人,枭首示众,剥皮揎草的时候,朱祁钰就不打算自己有什么好名声。
官僚你随便去骂,但是必须好好做事,但凡不好好干过,菜市口的铡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现在一个官位上,三个替补,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兴安愣了许久,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陛下不怕他们跳,随便跳,砍就是了。
不要名声,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朱祁钰颇为肯定的说道:“只要露头就打,打到不敢为止。”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的官吏们的胆子大,还是朕的刀快。”
朱祁钰用过了早膳,来到了御书房说道:“朕让缇骑请的各里百姓,到了吗?”
朱祁钰在年前派了缇骑出京,随机抽查了二十个百姓,进京面圣,这件事不由礼部或者通政司安排,完全由朱祁钰确定名单,缇骑去请人。
大明有祖制,每月见一次百姓,名叫宣谕。
按照祖制,除正月、十二月,因农事未兴,朝廷不向耆老宣谕之外,每月初一,文书房均要请旨传宣谕一道。
顺天府尹率领宛平、大兴二县知县,自会极门将宣谕领出,将耆老领至承天门过金水桥,至奉天殿,面圣宣谕。
每月一行,已成国家的定制。
圣谕中所用语言,随时更易,都是大白话中的大白话。
宣德皇帝朱瞻基,直到病重之时,依旧在宣德九年,见了耆老。
二月,说与百姓每: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三月,说与百姓每: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四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五月,说与百姓每:谨守法度,不要教唆词讼。
六月就病重了,无力和耆老再见,却时常叮嘱司礼监宣谕。
这事儿什么时候停了的?
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明英宗幼冲为由,取消了这一定制。
朱祁钰登基一年多了,从来人没跟朱祁钰提起过此事,指望着朝臣发挥主观能动性,那几乎是痴心妄想。
朱祁钰从旧纸堆里,把这个宣谕的制度翻了出来,推陈出新,让百姓到宫里来,坐在一起,好好的聊一聊。
这些官僚,天天想把皇帝关进皇宫那个大笼子里,把皇帝关进信息茧房里。
朱祁钰偏不。
他把官僚关了起来,自己又把通政使和宣谕搬了出来,以求下情上达。
所有请来的二十个百姓,来自各府各地,完全是朱祁钰把名字扔进箱子里,随机抽选的民意代表。
朱祁钰将名单的决定权从顺天府收了回来,把面圣之事的礼仪取消,只需沐浴更衣便可面圣,地点也从奉天殿,移到泰安宫。
列席的除了朱祁钰之外,还有王文、于谦。
百姓们是极为忐忑的,在家安安生生,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就被缇骑给抓进京城了!
当然在缇骑解释之后,这些百姓的情绪逐渐的稳定了下来,但是依旧是惶惶不安。
宣谕这件事,在民间早就成为了一个传说,陛下居然要宣谕。
陛下好杀人也不是传闻,进城的时候,还能看到通惠河上那一排黑眚吊死在河岸上,看得到去年郭敬等五十二人剥皮揎草的人形,警告着进进出出的人,大明不允许奸细的存在。
大明皇帝暴戾之名,甚至连朝鲜王都知道了一二,他们一群普通百姓去面圣?这一个说不好,怕是招来祸患。
朱祁钰坐在了书房里,等待着百姓们在缇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第二百二十九章 生命的奇迹
朱祁钰还找来了于谦和王文,于谦是农庄法的宣讲政令的人,这些个百姓都认识于谦,王文兼任通政使,对百姓的事儿,也极为了解。
即便是如此,朱祁钰找来的百姓,进门之后,就哗啦啦的跪到了一大片,高呼万岁。
朱祁钰发现,皇帝的确是如临九霄,即便是和这些百姓们,真的坐到一起,这些百姓们,不见得敢说什么。
朱祁钰示意他们平身,这些百姓愣了许久,才有人起来。
朱祁钰和百姓们聊了片刻,百姓们面对这个大明的新天子,只有感恩,却是一句意见都没有。
这让朱祁钰颇为失望,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每次上课,都坐的笔直的掌令官,一节课,一动不动,眼睛能不眨就不眨,正襟危坐的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出面,不见得百姓敢说话。
他离开了座位,坐到了屏风之后,气氛果然活络了起来。
他一直坐在屏风后面旁听,他遇到关心的问题,就会写一张纸条,让兴安送给王文,让王文开口去问。
于谦并不愿意揽权,所以他只是和百姓们,扯扯家长里短。
王文则是询问着陛下关心的问题。
比如大明的基层里长、甲首制度,到底是怎么被破坏掉的?
从乡民的百姓中,朱祁钰才了解到,原来是各种所谓的正役。
所谓正役,就是里甲供应。
里甲供应这一项,已使里长和甲首,不堪重负了。
如每个州、县的里长、甲首,出役之时,轮到他们家当里长、甲首的时候;官首到任之时,也就是各地方的青天大老爷,知县事等到任。
这些大老爷们,先要收拜见银,四五十两,少亦不下二三十两。
就是收见面礼,否则你这里长和甲首,都不要做了。
正佐、首领各有等差,甚至吏书、门皂也有分例,而且还定下分派的日程,到期不差,就会变为摊派。
此外,里长和甲首,还要轮流供应买办包括但不限于下程、陈设、酒席、交际礼仪、各衙门油烛、六房纸札、差人盘缠等等数不胜数之类,每月所费不下数百两银子。
这么重的摊派,里长当然不能自办,势必要再往下分摊到各个甲首。
最后的结果就是,谁也不愿意当里长、甲首,最终这基层就彻底被破坏掉了。
百姓们反应了很多情况,都是朱祁钰从没想到过的问题。
比如劳役折粮,如果想要免收劳役之苦,只需要给钱七千文,就可以免一年,算下来四两多的银子。
比如私租问题,大明收元末兼并之家的田亩,充作官田,租给百姓,但是有司就利用官田,加官田的私租,形成了亦租亦税的局面。致使无人耕种官田,这个和军卫法被破坏,是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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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秤的问题,田主并未用官斛,而是采用租秤和发秤。收租时用租秤,每石达二百二十觔;而出粜时,则用发秤,每石仅为九十觔。这一进一出,每石就差一百三十觔。
大斗进、小斗出,尽显剥削的丑恶嘴脸。
朱祁钰都不敢这么玩,但是这些个田主,就是如此为所欲为的对下剥盘。
比如婚丧庆会等事的高利贷问题,也就是驴打滚,上次于谦也报过此事,只是在农民口中,朱祁钰才知道这种现象已经到了如何地步。
乡村的彩礼之重,已经达到了让人惊恐的地步,一家所费不过七石五斗,折银不过五两,但是彩礼却要数十两之多,而且还要置办婚宴酒席等事。
这就得去拆借,去哪里?借驴打滚。
驴一打滚就是浑身的利钱,这些驴打滚的钱庄,一旦开始催收,那就是破家灭门之祸。
一个老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种叫青稻钱的高利贷,就是专门在黄青不接的时候,放贷。
按一石米粱三分到六分银不等放贷,但是百姓借了青稻钱,还要给主翁礼钱作为担保,借一石米粮,至多得三分银罢了。
一石米粮至少三钱银以上了。
是所谓收成甫城,贫佣已无寸储矣。
这些百姓反映的问题很多很多,朱祁钰在屏风之后,愣愣的听着这些人间苦难。
他自认为已经是很关心民间疾苦的君王,但是这些事,他如临九霄,窥不到全貌。
随着朝政的顺利推行,他的确是有些骄傲,但是这种骄傲随着百姓感时触事,声泪俱下的描述,逐渐瓦解,路还很长很长,自己只是开了个头。
百姓们离开了泰安宫,在过年之前,会被送家里去,每人只给米两石、肉五斤、油四升,以资过年之用。
朱祁钰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坐在长案之前,一言不发。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诸如此类,都是旧事了,农庄法推行以来,官吏买办经纪供应之物,悉数取缔了。”
“还有这青稻钱类似的借贷,皆不法之徒所为,多数都被收监,或徙或流,已经大有改观了。”
于谦对这些事儿颇为熟悉,他整日里巡抚,不就是巡抚这些吗?
每到一地,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却相差不多,大同小异,都是此类的问题。
恢复基层组织建设,是重中之重,掌令官、里长、甲首管理方式,让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大范围的解决。
于谦巡抚河南的时候,开封府衙有个前宋时候,包青天的包公庙,百姓们每到秋收的时候,都到包青天庙里上香,然后转头去开封府衙进行诉讼。
城里人到乡野行骗,而且有名有姓,被骗了钱到百姓,到城里敲鼓鸣冤,就会有诉棍蜂拥而至。
官司尚未开始,诉棍、官府、有司、文吏等等,一片欣欣向荣,都把这群百姓当做送上门的肥猪,准备时刻开宰了。
百姓见到知府、知县,那少数得百两银子。
至于办事?最少都得五百余两。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许多。
于谦是怕朱祁钰动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劝仁恕几乎是于谦的下意识反应。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京畿、一省,山外两府,其余之地呢?”
于谦大惊失色,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急不得啊,臣诚知陛下忧思民生,更知陛下不忘四民,但是农庄法刚刚在京畿推行过半,其中问题极多,贸然推而广之,恐贻害无穷。”
“陛下春秋鼎盛,急于一时,若急行推广,臣惶恐天下有变。”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皆因兵祸四起,缙绅不顾安方牧民之责,急窜之。
这才有了农庄法的基础,若是农庄法不成熟而直接推动,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朕的确是有些心急了,下次朕就换身衣服,佯装以小吏,百姓们也换个地方,在泰安宫里,他们还是放不开手脚。”
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问题多。
朱祁钰还年轻,自己又住在泰安宫里,固若金汤,水泼不进,连皇后、贵妃有了身孕,群臣都不知。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困扰百姓的事儿统统解决掉。
按照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这一尺度,去思考问题,解决好了百姓的事儿,大明百姓们就会获得喘息之机,大明就可以不断的强横下去。
朱祁钰与王文、于谦聊了很久,关于朝政,关于年终总结。
姑老太爷赵辉还在查补,但是五品按察司佥事赵缙的事儿,第一次查补完了。
除了文贤、文让、康梦鹤、田芳莲这四条人命之外,赵缙手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十多条之多。
赵缙是山东按察司佥事,整个山东的官场的糜烂,可见一斑。
有些事是赵缙做的,有些事一看就不是赵缙做的,但是赵缙却承认了下来,这极其反常,卢忠用尽了办法,也撬不开赵缙的嘴。
“臣无能。”卢忠禀报之后,俯首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亡更加可怕,赵缙以为,他交待了,他会承受比死亡更重的代价。”
“赵缙这个犯人现在的心态是最顽固的时候,烂命一条,把所有的事情承担下来,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宗族可以得到妥善的款待。”
“要击破这种心态,其实非常简单,送太医院转一圈。”
卢忠愣愣的说道:“送太医院转一圈?”
朱祁钰是看过陆子才和欣克敬的关于《解剖论》的手札,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比如胆汁侵渍这四个字,就已经可以管中窥豹,其血淋淋的背后。
陆子才和欣克敬等一众太医院的一生,是抱着为医学进步的心态去做事,乃是生民造化,医者仁心。
朱祁钰用奇功牌肯定他们的作为,这是一整套的心理建设。
但是被剐的人,可就没这种医者人心的心态了。
“对,你让陆子才好好的给赵缙讲解一下,人体是如何运行的,估计他就全撂了。”朱祁钰让卢忠去试试。
卢忠带着人来到了太医院,刚押着人犯走到东郊米巷,就发现了异常。
太医院门前整条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太医院有两道门,一道门是太医们去宫里门,是正门。一道门是惠民药局的门,是偏门。
惠民药局的偏门的门前的人群,熙熙攘攘。
而东郊米巷的正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条冷清的街道。
风甚是喧嚣,夹杂在狂风之中的是落叶、雪花和丝丝铁锈的味道。
卢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带着四骑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陆子才接到了敕谕来到门前相迎,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来了?”
这个笑容非常平常。
但是卢忠和一干缇骑,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感觉一种冰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
这是怎么样的笑容?
卢忠见惯了生死,人人皆称卢忠乃是酷吏,北镇抚司的天牢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长吟。
但是陆子才站在太医院门前的这个笑容,还是让卢忠胆战心惊,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陆子才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笑容未变,但是却立刻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挠了挠头,站在太医院里,他甭管做什么,都会吓到来往的人。但是走出了这道门,所有人都觉得他慈眉善目,医者仁心。
他有个雅号,叫人间阎罗。
第二百三十章 朱见深朝拜贺岁,李贵人得偿所愿
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陡然消失,但是那道门,依旧跟阴阳两隔一样,太医院里也有炉火,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温暖。
反而是一种阴冷的感觉,徘徊在卢忠心间,久久不去。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卢忠小时候,亲眼见到过小猪仔路过屠宰铺的时候,就惊恐万分,撒开脚丫子狂奔不止。
卢忠显然是有些忌惮。
大明的缇骑们不怕死,但是他们的血不是冷的,为国征战而亡,那是大义,义不容辞,但是这太医院,还是免了吧,太阴森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把人犯交给我吧,陛下下了敕谕,这位就是赵缙对吧,我来跟他好好解释下人体运行的奥妙。”
卢忠愣了愣说道:“我还是随你一起,这是人犯,若是走丢,无颜面圣。”
陆子才的面色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犹豫了很久说道:“我觉得卢指挥在门前稍待,不必担心人犯突然发难,进了这道门,我不认为他还能站得住。”
卢忠看着那倒阴气森森的大门说道:“职责所在,我还是进去一趟吧。”
陆子才不再阻拦,将卢忠和赵缙引入了太医院。
等到卢忠和赵缙再走出来的时候,赵缙已经宛如一条死狗一样,瞪着眼睛,腿脚都不利索了。
卢忠的腿不停的打着摆子,他用力的跺了几脚,依旧是不管用。
别说赵缙了,就是卢忠都有点站不住,这是人待的地方?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太医院了。
他的北镇抚司已经极其恐怖了,但是那只是血腥,在太医院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对理性。
太医院的太医医者仁心,真的在为了医学进行着医学观察,但是那些身体上的管子,被分门别类的整理,那些肝脏还被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被对比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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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完整脑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看到了心脏是如何在胸腔里跳动,他看到了一幅幅骨架,还看到了面色严肃的太医聚在一起,讨论着肾的病变。
杀人卢忠一点都不怕,他甚至不怕自己被杀。
但是如此绝对理性的场景,他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更不想躺在台上,剖开肚子,让别人指手画脚!
更不想被人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摆在那里,那场景,简直是没齿难忘!
他又用力的剁了两脚,低声说道:“陆院判,留步,留步,我就先把人带回去了。”
赵缙被拉出了太医院的门口,突然如同回魂了一般,惊恐万分的喊道:“我说,我全都说,不要把我送进去!我不要进去!”
赵缙说完带着镣铐就开始夺路狂奔,虽然跑不快,但是他还是在拼命地想要远离太医院那道生死门。
卢忠无奈的紧走了两步,抓住了赵缙,也顾不得告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子才站在太医院的门前,看着卢忠一干人等的身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间阎罗,这个名字好听吗?
在一些志怪小说里,阎罗掌生死,陆子才凭借着一本解剖论和精湛的医术,最近治好了许多的病人,他这个人间阎罗的外号,的确是人如其名,掌生死。
就像是背后的太医院一般,太医院的这边是地狱,而太医院偏门的惠民药局,则是人间。
陆子才转过身来,脚步没有停顿的走向了太医院的大门,那道被人称作是两界生死门的大门。
很多教派都有死后下地狱的警告,用来劝善,但是陆子才的太医院,怕是人间地狱。
“陆院判,养济院有个庶弁将的孩子,黄疸九天不退,尿黄了!”一个太医行色匆匆的跑了过来,而陆子才立刻随着太医而去。
尿黄,危在旦夕。
陆子才为何让陛下的嫡皇嗣去晒太阳,因为并未尿黄,问题不大,但是这个已经尿黄的黄疸新生儿,在这个时代,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来到了惠民药局,打开了整理的窗明几净的手术室,经验告诉陆子才,洗干净的被褥,不容易溃脓。
经验哪里来的?自然是那帮奸细们的身上得来的。
陛下他们送过来,不就是让他们为医学做出贡献吗?
喜宁的求生欲望最强,到现在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因为陆子才在缝缝补补,这个大奸细,提供了无数的医学实际操作的经验,而且似乎可持续的凌迟处死,也成为了一种可能。
他将口罩戴上,将手在里里外外洗干净,随后将在沸水中煮过的刀具,拿了出来。
这几把刀非常的锋利,而且奇形怪状,乃是他请陛下,专门在王恭厂打的解剖刀,不过,可以用于解剖,也可以用于治病救人。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外科手术。
一众太医们站在陆子才手术间的外面,等待着陆子才开始手术,这些太医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
从华夏起源之时,就有对痈、疽、痹、瘿、痔、疥等病证,用砥针治。
在《周礼·天官篇》中,有疡医下士八人,掌肿疡、溃疡之祝药,刮杀之齐。
祝药即是敷药,刮是刮去脓血,杀是用腐蚀酸剂去恶肉或剪去恶肉,齐是疮面子复。
战国成书的《五十二病方》中详细的记载了牝痔割治疗法。
杀狗,取其膀胱,以穿竹管人肠中,吹之,引出,徐以刀剥去其巢,冶黄芩而屡敷之。
在《三国志·方技传》描述华佗治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腹腔肿物。乃医者刳腹,开岐圣门庭。
剔骨疗疾,本就是医者岐圣门庭之术,何故没落?
仅因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孝乃是大道,陆子才从未觉得有错,礼义廉耻,更无错。
但是治病救人,岐圣门庭,就有错了吗?
这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陆子才,不考虑,他只知道陛下给了他解剖刀,就是让他用的。
陆子才将婴儿抱上了床,以坐拏草、茉莉花根、曼陀罗花酒磨之后的药,灌进了婴儿的嘴中。
陆子才屏气凝神的站在一旁,直到孩子不再哭闹之后,陆子才才深吸了口气。
他很紧张,他已经在几个大人的身上摘除了阑尾,在刚出生的小孩身上治病,他从来没做过。
但是他还是猛地睁开了眼,在灯光之下,开始对这小婴儿开膛破肚。
太医院内一片寂静,最近已经有诗社,盯上了他们。
太医院搞解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但是太医院搞刳腹可没有旨意,他们举着《孝经》大肆的攻讦着太医院的不孝之举。
若是此次陆子才失败了,那整个太医院,立刻将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个幼小的生命,会在他们手下离开人间。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解剖刀端的很稳当的陆子才。
朱祁钰的授勋仪式是在承天门外举行,所有的百姓皆可观礼,可是这场授勋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延期了。
因为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忙着刳腹之事,不仅如此,孩子似乎在手术中活了下来,但是陆子才和欣可敬依旧维持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拆羊肠线,至少需要七天。
兴安看着一脸担忧的陛下说道:“陛下,汝安诗社已经开始了,他们列举了从开辟之前,就有砥针治疥,再到林林总总的岐圣门庭的刳腹之术。”
朱祁钰推迟了授勋,他拿着两枚金光闪闪的奇功牌说道:“朕在翰林院看好了几个庶吉士,他们都是刚正之人。”
“可是,朕想不明白,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大好事,他们为何要大肆攻讦刳腹之术?”
“那孩子若是不治,必然身亡,若是刳腹,则有可能活下来。”
“这不是好事吗?这个选择很困难吗?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不应该选择刳腹之术吗?”
“可是他们一副被刨了祖坟的模样!着实气人!”
朱祁钰在翰林院看了几个听用的庶吉士,把他们写到了名单之上,结果他们对太医院的行径非常不满,而且付诸实际行动,声援攻讦太医院。
兴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非庶吉士不慧,从小就学那些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
“理学家、道学家们,讲了几百年的道理,哪里有说改就改的?”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十分大声的说道:“这个孩子,哪怕不幸夭折,这块奇功牌,朕也赏下去了!他们这是死板教条!举着圣贤书,朗诵圣贤书能救活那孩子,朕就让他们去念!”
“他们能吗?”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陛下推迟了授勋,就是为了给陆子才、欣可敬二人奇功牌。
可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对孩子动刀。
朱祁钰尤觉得气愤,他是知道大明是有外科手术的土壤的,才会让陆子才去主持,名为凌迟,实为解剖的医学研究。
张居正就是死于牝痔割治,他常年患有痔疮,割掉痔疮之后,张居正术后感染不幸逝世。
这类的朝堂大员都可以承受刳腹之术,证明是有一定的基础在。
但是现在反对的声音如此的大,朝臣上书、诗社抨击,坊间议论纷纷,都已经被如临九霄的大皇帝知道了,可想而知,闹得多凶。
虽然朱祁钰已经派出了汝安诗社,解释说明刳腹之术的重要性。
但是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共鸣。
朱祁钰又用力的拍了拍桌子说道:“谁要是反对,朕就把他北镇抚司去!让他们和卢忠的刑具讲道理去!”
“朕就这个道理,爱听就听!”
朱祁钰一甩袖子,怒气正盛。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陆子才、欣可敬都是良医,陛下送了那么多奸细去,就是庸才,也练出来了,陆子才既然敢动刀,那自然是有一些把握。”
陛下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失去了往日的稳健,即便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失败了,必须要授勋,也可以有更圆滑的方式。
但是他劝不动。
“把朕的十八匹马的辂车拉出来,朕要摆驾前往太医院!”朱祁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把朕的冕服取来。”
“朕不怕非议,但是陆子才、欣可敬他们怕。”
“言可杀人!”
“朕是大明天子,朕不准方兴未艾的刳腹之术就此沉沦!”
“朕不准太医院停止刳腹,岐圣门庭就此止步!即便是没救活!这刳腹之术也要发展下去!”
“这骂名,朕担了!”
礼部尚书胡濙,收到了三六九共计十八匹马拉着辂车出动的消息,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最近京师的乱子。
在陛下还未出动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无论陛下要做什么,陛下不能错!
陛下要是错了,他们礼部是要负全责的。
他立刻带着礼部的两个侍郎,还有翰林院的一些学士就奔着太医院而去。
等到他赶到的时候,比他先到的是于谦。
胡濙能在礼法上为陛下洗地,但也是说辞,陛下需要托底。
“于少保。”胡濙匆匆而来,眉头紧皱,胡濙又不是李宾言,他知道于谦托底之事。
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连于谦都到了。
于谦颔首说道:“胡尚书。”
于谦比胡濙更了解陛下,陛下到底在挑战什么,他一清二楚。
那是几百年以来的理学、道学,是一种内无妄思,外无妄动,几百年来的惯性。
那是现在陛下还不能碰的地方,若是出现了问题,他在场,他就可以担责。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的最重要的保证。
于谦等在鹅毛大雪里,看到比朱祁钰的车架出现在了街边。
“陛下驾到!”兴安在前面做先导开路,引着满是华盖的仪仗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带着腰剑、大红宦服的宦官,十八匹白马拉动的辂车停在了太医院的门前。
卢忠带着十骑天子缇骑,列阵摆开,朱祁钰从辂车上缓缓走下。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带着十二团营的精锐,背着火铳在辂车压阵,明晃晃的钩镰枪,划破了雪花。
那不是仪刀,俱开刃,寒光凛凛。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他们总是紧密联合在一起
朱祁钰是人间帝王,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做,都能做。即便是离经叛道,他也有的是人,给他洗地。
但是他掌握不了太医院这个婴儿的生死。
他非常的希望陆子才能够把那个孩子救活,但是朱祁钰也知道何其的渺茫。
喜宁被反复解剖还活着,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凌迟状态,朱祁钰也是清楚,但那只是喜宁求生欲望极强罢了,过几天还是要被剖死的。
但是这个新生的婴儿,怕是连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匆匆的来到了人间,只是睁开眼看了一眼这花花绿绿的人世间,然后病魔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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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慢慢走下了辂车,街头上都是跪倒在地的百姓、百官。
“平身吧。”朱祁钰站直了身子,走进了惠民药局之内。
欣克敬站在惠民药局的门前,行了一个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臣该死。”
朱祁钰看着欣克敬的模样,大胆管的梗阻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七天,已经该有个结果了才是。
他看着欣克敬瑟瑟发抖的样子,这个不善言辞的太医,跪在地上,朱祁钰也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
情况怕是不太好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朕让内署带了百事大吉盒,和过年的银钱,先放赏吧。”
雪已经完全停了,但是天空依旧是阴云密布,偶尔有一道阳光射下来,却无法完全持久,很快就会被阴云完全覆盖,再无一丝亮光。
天气有些寒冷,风依旧甚是喧嚣,将雪从树上、墙头、红瓦之上吹下,在院子里打着旋,不停的旋转着,余力已尽,雪花慢慢飘落。
惠民药局的院子里,非常的安静,所有人都驻足在院子之中,等待着那小小门扉之后的结果。
“动手术之前,有几成把握?”朱祁钰抬头看着天空,阴云正在慢慢的褪去,一道道的阳光洒在了太医院的院子里。
欣克敬俯首说道:“一成…不到。”
陆子才能说会道,敢说敢做,但是欣克敬却是不善言表,默默做事的那种人,他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很踏实,但是欣克敬说只有一成不到。
这孩子真的是九死一生。
朱祁钰有些愕然,随即表情恢复了淡定,即便是有一成不到,那也是有一定的成功率,说明他们对这件事,并非毫无准备的动手。
至少在那些该死的可持续凌迟的死刑犯身上,试过几次。
天空已经全然放晴,但是惠民药局的小院子里,已经是寂寥一片。
朱祁钰看着天日当空,转过身去,说道:“下午让陆子才、欣克敬,去参加授勋仪式。”
胡濙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口玉言!功赏牌业亦圈定,盖无更换之理,朝令夕改,自非有为而为,天下迄有宁日?”
胡濙洗地的角度是陛下圈定了名单,朝令夕改,不是有为的君主做的事,否则天下还有安宁的那一天吗?
这个角度颇为犀利,涉及到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朝廷到底要不要明君。
至少先把授勋章这件事,先无死角的洗掉,之后善后的事儿,胡濙准备了一套一连串的组合拳,而且他还专门找了翰林院祭酒,让那群整日只知道空谈的翰林、庶吉士们闭嘴,招惹到了陛下天怒,咎由自取。
而后就是汝安诗社了,这一块是大学士陈循在管,陈循不好说话,但是胡濙是很有信心说服陈循的。
洗地一事上,胡濙是有着自己极其专业的流程。
于谦只是看着惠民药局那个小门,叹了口气,未尽全功。
于谦内心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京师之战时,大明的六师皆丧,只能制定防守战略,而无法进攻,即便是清风店设伏,但是依旧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若是京营尚在,绝对可尽全功,将瓦剌人彻底消灭在京师附近!
未尽全功是多大的遗憾?
当年岳飞在朱仙镇已经能看到开封汴梁的城墙,那个南宋做梦都想打回的都城。
结果收到了十二道金字牌诏令,急诏班师。
未尽全功,四个字,说尽了多少英雄的壮志未酬。
正当朱祁钰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他听到了非常小,但是很稳定的哭声。
朱祁钰愣了许久,转过身来,看到了惠民药局那扇门扉缓缓打开。
陆子才显然消耗了很大的精力,脚步虚浮,但是他开了一个小缝隙,从门扉挤了出来,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行了一个大礼,俯首说道:“陛下,孩子活了。”
太医院里里外外,在陆子才一声活了二字之后,轰的一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陆子才,愣愣的问道:“活了?”
陆子才低声说道:“活了,但非臣之功,孩子自己求活,并不是常例。”
陆子才并没有揽功,事实上,那个生命,太幼小了,小到一阵风就可能将他的生命带走,但是他如此的顽强,在必死的危局之下,活了下来。
生命的顽强,可能是砖缝中小草,可能是森林野火之后的嫩芽,可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能是只剩下躯壳的近方蟹,最后脱壳长出新的十肢。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那个房门紧闭的惠民药局的小房间,终于满脸笑容。
朱祁钰没理会旁边的嘈杂,满是笑意的问道:“朕能看看去吗?朕的意思是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陆子才其实想说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这是陛下,他想了想说道:“只能在门口看一下,孩子小,受不得风。”
朱祁钰站在门前,延颈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生命,在几个太医的照料下,不停的嚎哭着,手刨脚蹬,虽然无序,但是有力。
孩子哭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朱祁钰就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很好,极好!非常好!”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子才感慨万千的说道:“姓吴,无名。孩子的父亲是讲武堂的庶弁将,死在了今年五月宣府之战。”
“孩子母亲有了身孕,艰难的生下了孩子,却是难产而死。”
“眼下这孩子由养济院看管,无父无母,便如野草。”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紧蹙,他认真的回想了一番说道:“孩子父亲可是叫吴复?庐州人士?”
陆子才愣了许久说道:“正是,孩子足月,是顺产,出生的时候五斤七两。”
石亨的表情颇为愕然,他惊讶于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这个在讲武堂任过几天教习的庶弁将。
当时边方吃紧,吴复主动求战,前往宣府,死在了宣府之战之中。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之久,陛下居然还记得。
朱祁钰站在惠民药局的院子里,思考了许久说道:“朕来养吧,等到病愈之后,便送到泰安宫来就是。朕赐其朱姓,名愈,等到成丁,再复姓吴。”
赐朱姓,就是让他好好的长大,等到成丁了再认祖归宗,赐愈之名,自然是取痊愈之名,健健康康的长大。
这孩子无父无母,放在养济院里,怕是活过了这个春天,也活不过夏天。
泰安宫里也不缺这么一双筷子,吴太后也不会介意宫里多一个孩子要养。
胡濙眼神一转,俯首说道:“陛下,昭靖黔宁王沐英,字文英,定远人,少孤,从母避兵,母又死,太祖高皇帝与孝慈皇后怜其悲苦,抚为子,从朱姓,成丁复沐姓。”
“自黔宁王在镇西南,朝廷再无西南之忧!黔宁王,以英年膺腹心之寄,汗马宣劳,纯勤不二!旂常炳耀,洵无愧矣!黔宁王威震遐荒,心到九泉昭日月!”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于谦愣了许久,这个胡濙真的已经七十有六了吗?
这孩子没什么希望的时候,胡濙奔着陛下强赐奇功牌方向去找补,这陛下收个义子,直接搬出了黔宁王之事。
这让朝臣从什么祖宗之法、祖训、宗族礼法去反对呢?
大明朝的开辟定鼎太祖高皇帝做过的事,那就是祖宗之法。
朱元璋做得,陛下继承列祖列宗之志,自然也可以收一个义子。
而且这孩子的父亲为国殉难,母亲又因难产而死,也算是仁恕之举,于谦也没什么好说的。
陛下的仁恕之道,向来对百姓极为宽宥,对福建的百姓两次大赦,就是例证。
几个御史本来打算站出来,结果胡濙一说,又缩回去了。
洗的实在是太干净,以至于没有角度去攻讦此事。
礼部实在是太专业了!
黔国公府,也就是常人口中的沐王府,与国同休,在最后的咒水之难中,末代黔国公沐天波,死难。
北有英国公府,南有黔国公府,大明勋臣中扛鼎二府。
朱祁钰点头说道:“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在太医院照料朱愈,授勋就不用去了,忙正事便是。”
一众朝臣俯首高呼:“臣等恭送陛下!”
京师关于医者刳腹之术的讨论,立刻消失一空,一来是礼部尚书授意,停止喧闹,二来,这孩子活了下来。
对于孝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在朴素的大明百姓、臣工心里,自然有所衡量。
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们,打算着手改一改孝经了,洪武年间,《孟子》被删减了一部分的事儿,他们可都还记得呢。
陛下有太祖遗风。
陛下到时候看着孝经和新政撞了车,指不定这孝经,在陛下手里变得面目全非。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正在教朱见深长句,傍晚的时候,要到泰安宫去贺岁,朱见深是以稽王府世子的身份前去贺岁,自然要对礼仪规制进行一番教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已经急的一脑门汗,朱见深极为聪慧,但正是这种聪慧,让钱氏有些惊慌。
这要是说错了什么话,稽王府要遭殃的,而且是灭门之祸。
但是朱见深的聪慧,是极有自己主意的。
钱氏很担心,但是又不能不去。
“周氏你在家中等候,我带着世子去泰安宫吧。”钱氏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稳妥,即便是出了什么事,她是稽王妃,更好处理紧急的事儿。
第二百三十二章 胆大包天
对于稽王妃钱氏而言,今年是完全不同的一年,她的上半年在惶恐中度过,但是因为陛下在年前削了太上皇帝号,整个稽王府都变得忐忑不安。
偌大的王府,她过得很是辛苦。
下半年,直接天崩地裂。
陛下将稽戾王斩于太庙之中,那是获罪于天,那是大义灭亲,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什么,她也不知道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尤其是稽戾王还带回了一个女人,草原的女人,还怀了身孕。
在那一刻,钱氏终于彻底认清了稽戾王到底何等的模样。
但是整个稽王府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猛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让她从没有时间思考。
随着朝局的反复变动,在稽王府被下毒,差点死于会昌伯府之手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让稽王府活下去的可能。
彻底切割孙太后,然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只有如此,稽王府才有可能存活下去。
但是,作为皇帝的侄子,朱见深又不能不到叔叔的泰安宫里去贺岁。
今年的新年,比去年热闹了几分,但是依旧没有点烟花爆竹的人,今年火夫和五城兵马司可以稍微清闲一些。
大皇帝陛下,灭瓦剌人的志向,如同天日当空一样炙热,所有人都极其清楚和明白其中的决心。
所有的硝石、硝都被送进了新设的几个熬硝营,然后做成了新式火药放在了王恭厂内。
钱氏坐着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改建的泰安宫,由府变为宫,自然要进行扩建,好在郕王府的周围都是十王府,大明除了一个稽王世子也没有未就藩的王爷,改建起来,极为容易。
坊墙加高,加了女墙,还有哨楼,泰安宫里所有人的人员调动,不过内署,也不过外廷,皆由陛下一言而决。
钱氏走下了车驾,领着孩子走进了泰安宫内。
泰安宫内依旧像是当初一样的格局,主殿由承运殿扩建为泰安殿,只是青瓦换成了黄瓦,以示天子的尊贵。
钱氏领着朱见深来到了泰安殿内,见礼之后,让朱见深贺岁。
朱见深并不清楚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更不懂什么国家兴衰,他看到了朱祁钰,跪下磕了个头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旧兮送往,新兮迎来,苔梅点点,祝陛下福如蘡茀,贵体康泰。”
现在的朱见深已经能够说长句子了,而且极为流利。
这些个吉利话,显然都是稽王府里的母亲们教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兴安,给压岁钱。”
皇帝也是给压岁钱的,而且给的不少,除了银钱还有按制赐稽王府的一应罗表丝绢。
“谢陛下。”朱见深的礼数十分的到位,站起身来,看着诸多赏赐,这些东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来近前来。”朱祁钰笑呵呵的说道。
这个侄子,今年一次被下毒,卢忠下手没个轻重,在稽王府里审讯几个庖厨,手段狠辣,让朱见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次生了病,消耗了不少的体力,现在的朱见深有点瘦弱,但是个头却是长了不少。
朱见深还是有点眼生,但嫡母和母亲都不断的告诉他,要听这位叔叔的话,他略微有些试探性的走上了月台,来到了朱祁钰的身边。
朱祁钰问了几句稽王府的吃穿用度,童言无忌,朱见深又告状了。
朱见深告母亲周氏不给他吃肉…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朱祁钰看向了钱氏说道:“孩子还小,还是要多吃点,壮实了,就少生病。”
奶孩子这件事,朱祁钰是没什么经验的,他自己都奶不好,所以只是觉得孩子长得壮点好。
“谢陛下垂怜。”钱氏倒是松了口气,陛下的态度和去年是一致的,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对稽王府依旧是以观察为主。
朱见深玩着朱祁钰身上的纡青佩紫的挂饰,突然开口问道:“叔父,我爹爹是不是死了?母亲说获罪于天,去见列祖列宗了。”
这个问题一出,钱氏背上猛然蒙上了一层的汗,他就怕朱见深问起稽戾王的事儿,但是这孩子还是问出来了。
钱氏已经满头是汗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如临大敌的模样,或许在所有人看来,他朱祁钰就是一个残暴到了将人剥皮揎草、送进阿鼻地狱的暴君。
太医院现在阴阳两隔,一边是阳间岐圣门庭,一边是人间地狱。
他对着朱见深郑重的说道:“是的,你的父亲稽戾王,做了很多对大明很不利的事儿,朕把他在太庙杀了,送他去见列祖列宗了。”
朱祁钰非常大方的承认了这件事,而且继续郑重的说道:“你要做个好孩子,未来也要做个好稽王,做一个对大明有益的人,听到了没?”
朱见深虽然不懂为何和煦的叔父,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但还是郑重的点头说道:“嗯,濡儿知道了!”
“好了,回吧,叔父这里还很忙。”朱祁钰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说道。
朱见深低声问道:“叔父,你这里还有饴糖吗?母亲不让我吃糖,说是牙会坏掉。”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递给了朱见深五块饴糖说道:“拿着吧。”
“母亲,糖。”朱见深举起了手,跑下了月台,这才是他过年的礼物,母亲们也不让吃糖。
朱祁钰示意钱氏离开便是。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上了车驾,将朱见深手中的一颗饴糖,拿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剥开了糖纸,自己先吃下了一颗。
良久之后,钱氏才松了口气,摸了摸朱见深的脑袋,示意他可以吃了。
车驾离开了泰安宫,钱氏重重的松了口气。
在历史上,明代宗的坟头,是朱见深给立的,青瓦换成了黄瓦,也是朱见深给换的,汪皇后死后和明代宗合葬,也是朱见深准许的。
历史上的朱见深,对他的叔叔明代宗可不薄。
朱祁钰只希望他能明事理,好好长大,好好做大明的稽王。
泰安宫门前的贺岁的朝臣,络绎不绝,朱祁钰一直等到了宵禁的时候,兴安才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将泰安宫落了锁。
兴安向着王恭厂而去,他要点检防火之事,春节是个喜庆的日子,兴安要力保没有人破坏这种喜庆。
有一个李宾言给陛下添堵,已经足够了。
兴安按照往常的路线,将所有的地方巡查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古今通集库,他复刻的那些图册、海图,只是这库里浩渺的一小部分。
其余的书籍,三经厂还在加班加点复刻。
兴安又去慈宁宫见了一下孙太后,才奔着太白楼而去。
燕兴楼多官吏,太白楼多商贾,这两个地方,都是兴安搜集情报的地方,也是听一听民间讨论之事。
最近京师的热点,无外乎李宾言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太医院华佗在世,妙手仁心,奇功牌封赏,和银币居高不下。
至于山东佥事赵缙,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在谈论了。
关于银币,依旧是街头热议的话题,商贾逐利,他们兑换民间的散碎银两,也开始卷起来了。
鹅眼、沙壳、鱼眼、水飘、毛钱等等,皆薄而小,杂以土砂、铜、铅、锡而铸造的铜钱,已经换不到散碎银子了。
只能用足量的通宝去换,百姓们也不糊涂。
陛下松弛金银之禁,收天下银两铸币,商贾们闻风而动,用手中的铜钱或者其余货物交换杂色银,铸造成为金花银,送进了宝源局。
这已经形成了一定范围内的京师银贵。
兴安走过了太白楼的隔间,商贾们关心的问题,还是逐利居多。
官邸法实施以来,燕兴楼的生意,远没有过去火爆,但是太白楼却愈加的火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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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沐浴更衣之后,翻动牌子的时候,才发现唐云燕来了月事,只有李惜儿一个牌子了。
朱祁钰手里拿着李惜儿的牌子,来到了李惜儿住的花萼阁下。
显然唐云燕也在,因为抚琴之声从阁楼之内传来,清脆婉转。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曲调一转,音色变得沉重了起来。
朱祁钰刚要走上楼去,唐云燕清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阁楼内响起。
朱祁钰愣愣的听着。
“丰圩接永丰乡,一亩官田八斗粮。人家种田无厚薄,了得官租身即乐。”
“前年大水平斗门,圩底禾田没半分,里胥告灾县官怒,至今追租如追魂。”
“有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贫结租。”
“年年旧租结新租,旧租了,新租促,更向城中卖黄犊,一犊千文任时估,债家算息不算母。”
“有犊可卖君莫悲,东邻卖犊兼卖儿,但愿有儿在我边,明年还得种官田。”
这是一首民乐,朱祁钰通过唐云燕的如同天籁之音中,听到了永丰乡百姓的种种生活。
前年大水漫灌,地里的禾苗没有半分,里正、胥吏告灾,县官震怒追租,富家侵占官田,百姓只能想城里卖刚出生的牛犊,有牛犊卖还是好的,卖儿卖女亦有。
有一次盐铁会议,金濂也提到了,有盐丁欠了盐,金濂请旨蠲免,反被稽戾王下旨追缴之事。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走进了花萼阁内,暖阁非常暖和,朱祁钰脱掉了身上的外套。
唐云燕有些讶异的看着陛下,赶忙起身行礼,轻声说道:“参见陛下。”
李惜儿有些慌乱,她丝毫没有准备,万万没料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陛下居然来了她的暖阁。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李惜儿的脸颊有些羞红,唐姐姐十月份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她这一拖,居然拖了两个月之久。
朱祁钰示意两位贵人平身。
他看着唐云燕额头的一抹嫣红,就是叹息,这努力耕种了四个月,但是唐云燕这棵树依旧没有结果。
按照稳婆的说法,唐云燕的身体并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敲骨吸髓,太贪欢了,导致泄了去。
朱祁钰不懂,但是唐云燕似乎也不是很在意,都年纪轻轻,贪欢几日,也无碍。
“妹妹好好伺候陛下。”唐云燕有些俏皮的对着李惜儿叮嘱着,然后起身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唐贵人且留下来。”
唐云燕的脸上瞬间变的满是红晕,陛下这是要做甚?她来了月事,无法伺候陛下才是。
难不成…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诬告
朱祁钰看着唐云燕的脸庞,就知道,这丫头怕是误会了,他没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他只是想让她暂且留下,问问她唱的这首民乐背后的故事。
但是唐云燕一脸害羞的模样,满目含情。
朱祁钰示意唐云燕坐下,询问着民乐中的事儿。
这首民乐,并不是北方,而是大明重赋重税的苏松地区,苏州府和松江府,这两个地方的中重赋重税,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北宋播迁之后,就已经形成了。
生产力是一方面,苏松地区一年三熟,开发成熟也是一方面。
“朕常听闻朝臣们、百姓,说起追租一事,具体是个什么追法?”朱祁钰对追租二字,是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宣谕的时候,那些百姓谈起追租二字,就是语气惶恐。
今天唐云燕刚好唱到了,朱祁钰自然要问问。
唐云燕知道陛下问的是正事,就收起了那些让人小鹿乱撞的遐想,认认真真的说起了追租二字。
朱祁钰愣愣的听着唐云燕说着缙绅追租的可怕。
有一些朝臣在盐铁会议上,会说缙绅在乡野被叫做大善人,部分的缙绅主张以宽恩对待佣农,反对待佣农过于刻薄。
在一些家训之中,多是如何修桥补路、减免地租、减少追缴、灾年放粮、修筑沟渠等等。
朱祁钰看过那些家训,比如《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的家训篇中,几乎都是类似的话,但是他不太相信。
从唐云燕的话里,朱祁钰发现,这些话,怕是真的不能信。
因为在大明,几乎所有的地方,追租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大善人们的确是修德了,他们将这些追租的事儿,交给了地痞无赖,交给了山贼匪徒,他们联合县衙里的衙役、皂班、白役等等。
每到夏收秋收的时候,就会下乡追租轻则破门而入,将粮仓内外洗劫一空,甚至逼迫百姓交出儿女抵债抵租。
这些孩子活下来就是各势要豪右之家的家仆,女孩子,长得有姿色的,会送进各种私妓娼馆之中,养成瘦马,四处贩售。
瘦马,牙公和牙婆,低价买来贫家幼女,养成后再高价卖出去,商人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
如何养?
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
这些个瘦马,不是谁都能够嫁人,一旦没被选上,稍微年纪大些,二十多岁,就会被送到烟花柳巷之中,以卖身为生,最终疾病缠身,亦无人看管,死后顶多一张草席。
朱祁钰自然是知道扬州瘦马一事,而且为了防止这些小丫头逃跑,还会专门裹脚养三寸金莲小脚,小脚怎么能跑得动呢?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
朱祁钰深切的知道,皇帝是一个如临九霄的符号,当成为皇帝的那一瞬间,注定离开了地面,无法体察民情。
他从来都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这些不法的事情,传到了他这个皇帝的耳中之时,规模已经极其庞大,否则他是绝对看不到的,也听不到的。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陛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是听说过这些事儿。”唐云燕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臣妾告退。”
唐云燕只当是传闻讲给了陛下分说,便离开了花萼阁。
李惜儿看着陛下陷入了沉思的模样,只是摇头说道:“陛下可知,他们为何如此猖狂?臣妾曾在民间听闻此事,每到这等事日,他们就张榜说:皇帝选妃选宫女入宫,四处散播流言蜚语。”
“至此,抢了人家的女儿、孩儿,还都推到陛下的头上。”
“是所谓,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父亲不信,自边入京,京师之战后,做了讲武堂的教习,让臣妾遴选妃嫔,才知道果非如此。”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李惜儿,果然还是学问出了问题。
此时此刻的大明,任何过错都往皇帝头上怪罪。
等到了彼时彼刻,大明末年,任何的问题,都往朝廷身上归咎。
李惜儿叹息的说道:“臣妾在边之年,可曾听说不止一次,但凡是做什么事,一些个官吏,就挂一张皇榜出去,以生、僻字为主,内容十分冗长,专门派一文书吏员去宣读,故意避重就轻。”
“不仅如此,但凡是对他们有利的只言片语就大肆宣扬,但凡是不利的诏命、敕谕,则是放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陆子才之前就说了,大明的太医院里,医学观察的样本,不太够了。
和人斗,其乐无穷。
李惜儿低声说道:“陛下要来,臣妾也不知道,未曾沐浴更衣,臣妾去盥漱房沐浴一番就来。”
朱祁钰点头,坐在桌前,记下了今天了解到的这些事儿,借着皇帝的名头,胡作非为,那是僭越!
是谋反和谋叛的十恶不赦之罪,朱祁钰觉得有必要送太医院几个,让天下朝臣们,长长记性了。
必须要出重拳。
过了半个多时辰,李惜儿才走了进来,头发依旧有些湿漉漉的,但是她看着陛下奋笔疾书的样子,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陛下要是国事繁忙,就……”
就后面的话,李惜儿说不出来了,若是陛下来了暖阁,她明日依旧是完璧之身,那她还不如自请出宫找个尼姑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的好。
李惜儿看了看自己梨形的身材,按理说,陛下应该喜欢才对。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将那张纸收到了袖子里,笑着说道:“今天大年三十,朕没什么公务好忙,只不过是听到你们说起此事,便记了下来。”
“朕也就是记下此事,好好考虑之后,再行定夺。”
朱祁钰对官僚始终保持警惕,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是他们一旦失去了缰绳,就会撒开脚丫子,胡乱撒野。
“陛下臣妾擅舞,且为君舞。”李惜儿吐了吐舌头,拍了拍手。
朱祁钰愣了片刻,花萼阁内,大红色的帷幔层层而下,将阁楼的窗栏悉数围上,昏黄氤氲的烛火登台,穿过蒙着红纸的华灯洒在地上,落下一个个灯影,阁楼里,传来了阵阵的琵琶声,胭脂水粉特有的香气在弥漫,熏香的烟雾袅袅。
这是早有准备,来偷袭他这个大明皇帝!
防不胜防!
李惜儿这一套置办下来,怕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一直日盼夜盼,等着陛下能来。
大长的红色宫裙,已经褪去,只穿着一身轻薄的青色纱衣,倒是将姣好的身材,给衬托的淋漓极致。
李惜儿满脸通红,拍了拍手,乐师的音乐陡然响起。
丝竹之声,缓缓而起,李惜儿舞动时的清风带起衣袂翩翩,如玉的素手,在空中婉转流连,而裙裾随着周身起复不定。
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在长袖中不断的若隐若现,像是鱼儿游荡在莲叶之间,又像是飞龙荡漾在白云之上。
丝竹声渐急,水袖甩将开来,衣袖飞动延展,若水波荡漾在花萼阁之中,又像是无数的花瓣在空中飘荡。
“咳咳,穿上衣服。”朱祁钰战术压枪,这身一块长布青色纱衣,裹在身上也就是裹着罢了,这玩意儿压根就是个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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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惜儿的舞步为之一顿,愣愣的看着陛下,呆滞的问道:“夫君,臣妾跳的不好吗?”
她精心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陛下居然让她…穿上衣服!
难道自己在陛下眼中,就是如此的不堪入目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主要是天气冷了,朕怕你受了风寒,想些什么怪事?”
李惜儿这才了然,脸上的担忧和种种惊恐,才消失不见,反而莞尔一笑,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朱祁钰的怀里,低声怯怯说道:“再穿上,再褪下,几多麻烦,早就铺好床了。”
“还请陛下怜惜。”
汪美麟热情,杭贤擅配合,唐云燕奔放,李惜儿则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惜李惜儿毕竟是个完璧姑娘,自然是不堪攻伐。
朱祁钰,得胜乃还!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带领大明的臣工奉祀的时候,福建的局势已经如同坐在了炸药桶上,一点就着。
正统十三年十二月,宁阳侯陈懋,七十二岁带领着京营四万,卫军六万,前来福建平叛,叶宗留-邓茂七起于阡陌,两年的时间,一场百万人的大动乱终于有了平息的趋势。
但是陈懋丝毫不敢回京,因为陛下让他在福建推行农庄法,这农庄法推进了一年有余,效果极佳,百姓积极组织生产,义勇团练驱赶野兽、消灭毒虫、进山剿匪、百姓安居乐业。
但是,陈懋更知道,陛下的农庄法一经推行,那些之前逃跑的缙绅必将想方设法回到了旧地,继续作威作福。
陛下下了对缙绅的杀令,弃地弃民,陛下未曾下令进剿,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但是这些缙绅可不这么认为。
他们要回乡,陈懋坐镇福建,老营四万将士把守各大关隘要路,阻止缙绅回乡。
正如于谦所言,食利者看似从不联合,其实他们都有一种天然的默契的联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看似松散一片,却是紧密的、紧紧的联合在一起!
反应到朝堂之上,就是不断有人弹劾陈懋,措辞越来越激烈,频率越来越高,而为陈懋请功进爵的亦有之,捧到天上,然后摔死他!
无数人,在等待着陈懋离开福建,大军班师回京。
陈懋最近收到了有人递的话。
前福建布政使宋彰押解回福建,明正典刑,陛下已经坐实、二次查补,确信这一干人等的确该杀,并且下了圣旨斩首示众。
但是有人,不想宋彰死。
何人?陛下的姑老太爷赵辉。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专业
赵辉为何不想宋彰死呢?
因为宋彰乃是孙太后孙忠的表亲。
赵辉是驸马都尉,孙忠是太后亲族,外戚在整个正统年间,变成一门数封、兄弟并封,这种态势,在正统年间,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乃是大明祖制,这个祖制到底是何时破坏的?
自孙太后亲族孙忠被封为会昌伯起。
自此之后,大明的外戚们,不断的谋求封爵,比如一直跳来跳去的孙忠想要进一级,比如驸马都尉赵辉、驸马都尉焦敬谋爵。
宁阳侯陈懋,本身也是即是勋臣,也是外戚。
但是陈懋是永乐元年,以靖难功封伯,永乐六年以征西将军功封侯,他的女儿陈惠沅乃是永乐二十二年被选入宫册封为丽妃。
陈懋的确是外戚,但是他的爵位,完全来自战功。
所以在勋臣之中,陈懋是瞧不起这些个尚了个公主、嫁了个女儿到皇帝家中,就跳着做封伯进侯之人。
陈懋对于驸马都尉赵辉,递的话,并不放在心上。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必死无疑,那是皇帝下的圣旨!
赵辉人在京师,却可以数千里之外,想陈懋递条子,可见其狷狂程度。
“董兴,宋彰一干人等已经验明正身了吗?”陈懋站了起来,问着自己的都督董兴。
董兴俯首说道:“今日午时三刻开斩!”
“让掌令官和建宁府附近的里长、甲首入场吧,某马上过去。”陈懋吐了口浊气,他已经七十有二了,乃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这个年纪佩征南将军印,为国平叛,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忌惮了。
既然陛下要斩,他就不会顾及任何的面子,将这一干人等,悉数斩首,让太阳,再次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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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此时的陈懋并不清楚,李宾言在朝堂上,在过年之前,对着这位皇姑太爷进行一顿狂喷,陛下已经下达旨意,要求查办。
陈懋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出了建宁府衙,来到了街上,向着建宁府的臬司衙门而去。
建宁府下辖,建安、瓯宁、建阳、崇安、浦城、松溪、政和七个县,这七个县大小不一,却是人口最为稠密的地方。
正统一十三年,叶宗留攻破了建宁府,城内四处都是战火的痕迹,未曾退散,但是已经慢慢的恢复了些许的生气,走卒商贩越来越多,叫卖声也是此起彼伏。
当初已经没落的书坊,现在也多了起来,不过这些书坊,都是陈懋为了陛下推行农庄法的基本教科书做准备。
董兴和边上的侍卫耳语了几句,匆匆跟上了陈懋的步伐说道:“大帅!昨日递条子的人又来了,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宋彰的脑袋,否则…”
陈懋略微有些浑浊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不屑,低声问道:“嘿,否则如何?”
“否则让大帅,吃不了,兜着走!”董兴颇为厌恶的说道。
陈懋闻言也是露出一些不屑的笑容说道:“哦?真的是,太客气。”
陈懋手下的这只军队,不仅仅有奉皇命的京营四万大军,还有来自地方的六万军,虽然都配合了陈懋作战,但并不完全是一个声音。
所以,一些人的话,还能递到陈懋的耳边来。
陈懋端了端手说道:“陈某一介匹夫,得天幸,得封伯侯,某为大明立下汗马之功,陛下明旨,不敢违背,人,我杀定了。”
“让他们随意吧。”
“有胆子,就劫刑场,某等着他们。”
其实放掉宋彰一人,很简单,犯人已经到了押解回了地方,只需要和下来的黄衣使者王寅,里外通气,使点银子,随便拉一个死刑犯,将其带到刑场上,一刀剁了。
这宋彰以后隐姓埋名也好,改名换姓也罢,都可以活下来,百姓们也认不太出来,那个已经长期奔波、牢狱之灾折磨了两年的宋彰了。
但是陈懋却不答应!
杀人者死。
整个福建所有府州县,皆被攻陷,被打的千疮百孔,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杀,如何服众呢?
赵辉这帮人,其本事,不过就是到朝廷里找一些御史,对着陈懋弹劾罢了。
陈懋已经被罢了一次爵了,也不在乎再被罢一次。
陈懋走上了监斩台,坐在了正中央,看了看左边的黄衣使者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寅,又看了看另外一侧小声的议论的地方几个军头,大声的说道:“带人犯!”
宋彰为首,一共十余名人犯,被军卒、衙役、缇骑看管着,不断的走上了高台之上。
宋彰抬头看了看天日,这个他呆了数年的府台衙门,他无比的熟悉,他也曾经坐在陈懋的位置,扔出去了一根根的斩立决的判词。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彰眨着略微有些酸涩的眼睛,被衙役推搡上了高台,他看着面前的百姓,这些过去对他恭敬到土里的百姓们,现在正用着最凶狠的眼神盯着他。
宋彰依旧想不明白,不就是收了点冬牲吗?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呢?
当然,宋彰直至现在,都不知道,那一点的冬牲,是百姓们最后一点口粮,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百姓们,又怎么会揭竿而起呢?
随行的刑部大使站了起来,高声说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为官一方不思安土牧民之责,贪赃玩法,现已查补完全,判:斩立决!”
陈懋拿起了手中的印绶,盖在了刑部公文之上,然后从桌上扔下一块牌子,大声的喊道:“斩!”
宋彰听到了这一身斩,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被推搡摁到了斩首台上。
“摘明梏犯由牌!”
明梏犯由牌,就是他们脖子上插着的一块木牌,民间多叫它亡命牌,上面写着犯案事由,而宋彰的这块木牌上,自然写着他的名字。
宋彰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脖子一阵酸痛,撬骨刀插进了他的脖颈,咔嚓一声,他全身变失去了知觉,剧痛才猛地传来。
他还未来得及叫喊,就听到哐的一声,他只感觉天旋地转,他想呼痛,却是如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他最后的时候,看到了百姓的脚。
宋彰等一干十余人的案犯,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查补之后,终于再次押回了建宁府,明正典刑。
陈懋站起身来,吐了口浊气,他还在等劫刑场的人,但是左等右等,这宋彰的脑袋已然落地,依旧是没有任何劫法场之人出现。
“怂包!”陈懋一甩袖子,离开了监刑台,他的身后是无数百姓的欢呼之声。
宋彰这个祸害了福建数年的布政司使,终于死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多数人,都啐了一口老痰才走。
陈懋在结束了监刑之后,立刻召集诸多将领。
保定伯梁瑶、平江伯陈豫、都督范雄、董兴来到建阳府门,同样还有压着人犯回到建宁的秉笔太监王寅出列,再加上御史张海、丁宣,齐聚一堂。
“温州府方向,保定伯梁瑶,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福宁县,谨防有返乡团练进入福宁。”
“抚州府方向,平江伯陈豫,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建阳,至武夷山一代布防。”
“此地乃交通关隘要冲之所在,不容有失,但凡见到返乡团练聚集,则以火铳驱散,不听警告,尽数击毙。”
“都督范雄,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漳州府,此乃东南门户所在,而且还有月港,极其重要,万分小心,敌寇从海上而来。”
陈懋在地图上一划,十分确定的说道:“逃地缙绅,绝对不会甘愿,他们既然敢救宋彰,就敢明火执仗的带着地痞无赖,山匪流寇回乡!”
“诸公,随某入闽以来,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直至今日,方有旦夕喘息之余力!”
“陛下绝不允许,这帮人逃难缙绅,再回到福建,作威作福!”
“杀光他们!”
一个掌令官快速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报!”
陈懋点头说道:“讲。”
掌令官大声的喊道:“快马来报,邮件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年末朝议弹劾,天子敕谕缇骑已至南京,督办驸马都尉、南京太仆寺卿掌官马印赵辉,贪赃枉法,纵凶杀人案!”
此言一出,整个中帐议论纷纷,陈懋愕然,啊,这…
这报应来得太快了,以至于陈懋都有点呆滞了。
这帮御史,十几年没干事了,居然突然做了件好事?
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董兴低声说道:“营救宋彰之事,是不是也去告诉缇骑?正好有缇骑督办,甭管最后治罪与否,这口邪火,必须先出了。”
“也省得他们恶人先告状,把黑的说成白的,指鹿为马。”
四万京营,长途跋涉,来到了福建平叛,摁下葫芦浮起瓢,这好不容易在陛下的旨意来到福建,让他们终于安定了地方民生。
宋彰要是真的被救了,或者陈懋没有顶住这帮外戚、御史的压力,把宋彰李代桃僵,福建这边,怕是马上就得乱起来。
陛下已经下了明旨要将其斩首,依旧有人敢救。
“嗯,将一干人等,扭送至南京,令缇骑督办便是。”陈懋点了点头,董兴说的有理,的确不能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陛下动的快,他们才不会为难。
陈懋那种太阳再次升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陛下有办法、能拿主意,有太祖太宗的遗风。
陈懋的军报延着官道的驿站,一路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师,毕竟将宋彰等人斩首,并非小事,值得写一封奏疏入京。
王寅全程监刑,也将发生的一些龌龊事,写到了奏疏之内,呈报天听。
刑部大使也有奏疏入京,案犯伏诛,死刑三重复奏,人杀了,当然要禀报天子。
朱祁钰仔细检查了陈懋奏疏的印绶,这是李永昌第一次去福建时,给陈懋专门换的一套新的印绶。
他拿到了三份奏疏,感慨万千,李宾言作为水猴子,往他的鱼钩上,挂了一条巨物。
“胆子很大,非常大!”
“胆大包天!”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
第二百三十三章外戚狷狂
朱祁钰完全没想到,赵辉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居然要把他已经办成的铁案的案犯救了。
这帮外戚已经如此的狷狂了吗?
其实朱祁钰还没见到这帮外戚最猖狂的时候,救个人罢了,多大点事啊?
在原来的历史线,朱叫门复辟之后,孙忠儿子孙继宗封侯、驸马都尉赵辉封侯、朱见深生母周氏一门数封,为废钱皇后做准备。
而孙继宗更是打破了自永乐年间建立的“食俸不任事”的传统,在天顺元年,就开始了总管五军营,理后军都督府事。
孙继宗干的咋样?
把他一门四个弟弟、孙显宗、孙绍宗、孙续宗、孙纯宗,全都提拔为了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指挥佥事。
孙纯宗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位列指挥佥事,可能是德不配位,早早就死了。
孙继宗在朱见深登基以后,常年为朝臣之首,乃是真真正正的权势滔天。
哪怕是设了西厂,再建十二团营的朱见深,对他这个元舅,也是忌惮颇深。
朱祁钰将陈懋这封奏疏递给了等候的卢忠说道:“去把这封信里的内容,查补清楚,一起坐罪吧。”
卢忠接过了奏疏俯首说道:“陛下,山东按察司佥事已经认罪了,交待的清楚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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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这里了。”
卢忠拿出了几本厚厚的案卷,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动用各种刑罚去审讯了,逮着人,疲劳审讯几日,送太医院转一圈,什么都撂了。
阿鼻地狱也就是吓唬人而已,真的现世报,还看太医院。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案卷,说道:“放下吧。”
卢忠将案卷放到了桌上,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卷一出,等同于山东官场的大地震。
但是他审问清楚了,自然要将案宗面呈陛下。
朱祁钰翻开了案宗,翻动了两页,颓然的叹了口气。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目无纲纪、朋比为奸等等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朱祁钰放下了案卷,必须要找个人去山东,锤几拳重拳了。
这里面有一个犯罪事实,就是山东官员欺上瞒下,设立了密州市舶司私市。
大明有市舶司共七处,分别是宁波、泉州、广州、交趾、顺化和新平,其中顺化和新平在云南等地,主要是管理宣慰司贸易。
密州市舶司,曾经在北宋年间设立,而这帮山东的官员干了什么?
重新秘密的设立了新的市舶司,专门做朝鲜、倭国等地的没有堪合的货船,日夜可进数百艘船舶。
什么是勘合?
就是朝廷下发的船证,船只进入港口以后,市舶司相关官员会检查堪合真伪,和礼部留下的堪合、底簿存档进行核对,之后再检查货物,用来征税。
可是山东密州私自设立的市舶司,完全不过朝廷,他们私自海贸,已达十年之久。
新履任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被喂得饱饱的,因为密州市舶司,专门留够了三份。
各种御史路过,大家都会给一份,若是喂不饱或者压根不吃,这御史的奏疏到了京师都察院的宪台衙门,也走不到文渊阁去。
专门有经济买办,负责居中了联络,给足了过路的御史,再给足了京中的总宪,又怎么会出事呢?
按察司佥事赵缙一副我很配合,认罪伏法的态度,完全是为了掩饰这欺天大罪!
朱祁钰和卢忠,都觉得这个赵缙之前不对劲儿,总觉得他有事没有交代干净,认罪伏法实在是太快了些,一副只求速死的样子。
但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有这天大的案子。
“陛下,太医院院判陆子才和欣克敬来了。”兴安俯首说道:“朱愈在太医院呆了快月余了,总算是出来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宣。”
对于朱愈这个孩子,泰安宫上下,倒是没有多少意见,唐云燕倒是想要放在自己膝下养着,可是汪美麟看着跳脱、一脸家宅不宁的唐云燕,最后还是决定放在自己膝下的好。
泰安宫里专门有乳娘,负责喂养宫里的孩子,朱愈进泰安宫,倒是饿不着。
孩子眼睛很大,滴流滴流的转着,四处打量这泰安宫的上上下下,看到朱祁钰的时候,忽然就张开嘴嚎啕大哭了起来。
陆子才一身的煞气,朱愈一点都不怕,朱祁钰这一团和气,怎么就把这孩子吓到了呢?
孩子很快被奶娘给抱走了,想来是饿了,听陆子才说朱愈这孩子,很能吃。
能吃是福。
朱祁钰郑重的拿过了两枚奇功牌,挂在了陆子才和欣克敬的身上,十分确信的说道:“定要将这岐圣门庭,发扬光大。”
“谢陛下隆恩。”陆子才和欣克敬跪倒在地,两枚金晃晃的奇功牌就挂在了他们的胸前。
大明内外一共二十四快奇功牌,除了京师之战,一共放出去四块。
这在大明绝对是世间罕有的荣誉,只要放在家里,神鬼辟易!
“哦,对了,喜宁剐完了吗?”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这喜宁生命力之顽强,超出了朱祁钰的想象。
陆子才愣愣说道:“昨日刚咽气儿,陛下,太医院里的奸细不多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便宜他了,只是辛苦太医院的太医们了,只是这奸细越来越少了,这年头,奸细越来越不好抓了。”
“你嫌少,朕还嫌少呢。”
陆子才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那臣等省着点用,还有一个小田儿,可以用很长时间了。”
朱祁钰和陆子才、欣克敬聊了许多关于太医院的事儿,朱祁钰哪里懂技术?
只是把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做罢了。
卢忠拿着陈懋的奏疏副本,再次提审驸马都尉赵辉。
赵辉是在土木堡天变之后,从南京领着数十人,来到了京师,要参加京师之战。
赵辉走速度,不快也不慢,刚刚好,好巧不巧,在瓦剌人退出紫荆关的时候,赵辉进京勤王了。
为此,赵辉要问陛下要个爵位,朱祁钰那时候太忙了,理都没理他。
自此赵辉便在京师住下了,这倒是轻松了,抓的时候就在京师,一抓一个准。
但是审讯的时候,却完全没那么轻松了。
至此时,赵辉已经被鞫捕到了北镇抚司,但他依旧是陛下的姑老太爷,年长陛下三辈儿,在北镇抚司一副我为大明立过功,我要见陛下的架势。
而且这等外戚,还不好动刑。
赵辉拿着剔牙的曹公器物,不停的剔着牙,看到了卢忠,连头都不太抬一下说道:“今天晚上的羊肉不鲜嫩,明日多准备些羊羔酒,这天牢,嘴巴都淡出鸟来了。”
卢忠叹息。
他不怕这个皇姑老太爷,但是锦衣卫里有人怕,居然连羊肉都端上来了。
这也没办法,人家是皇亲国戚!
锦衣卫之前不是没想过秉公办案,但是在正统年间,办了几次,都被申饬,最后谁还敢办?
虽然陛下下旨查办,但是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因为亲亲之谊,这皇姑老太爷就被放了出去呢?
卢忠将陈懋奏疏的抄录的副本,扔给了赵辉说道:“这事儿你干的吗?”
赵辉拿起来看了半天,坐直了身子说道:“嘿!这个陈懋,上次征闽南的时候,他过南京,我请他喝酒都不喝。”
“你也别跟我废话了,让我见见陛下,多大点事儿啊,天大的事儿,还能有这亲戚亲近吗?”
“一群外臣胡言乱语,陛下做做样子也就是了。”
赵辉为何丝毫没有害怕?
因为他自从永乐皇帝死后,就是一直这么贪赃枉法过来的,这么些年了,早就习惯了。
朝臣喷的时候,皇帝下旨鞫捕,等到风头过了,再把他放出来,顶多是罚点钱。
比如正统三年,赵辉的侄子赵鼎打死了十多名百姓,赵鼎到现在都好好的,赵辉也就被罚了三千亩地归还。
最后一番讨价还价,赵辉只还了两千七百亩地,还是薄田。
里外里,赵辉还是大赚特赚。
李宾言说的都对,但是他是皇帝的姑老太爷!
赵辉终于剔完了牙,将曹公器具的剔牙之物,扔到了桌上,揉着脸颊说道:“看我说什么,这羊肉老了,要不这么塞牙呢?”
“还有,你告诉那个憨直的李宾言,等某出狱了,定要好好整治整治他!让他知道知道,这天底下花儿为什么这般红!”
卢忠将那本奏疏副本拿了起来,笑着说道:“不认罪,没关系。”
“以后牢里的犯人吃什么,这位驸马都尉就吃什么,不许给他开小灶!”
“押走!”
卢忠本来想要请旨,先褫夺了驸马都尉的这个爵位,然后再行审讯,但是罪名都没坐实,如何褫夺?这不符合大明律法流程。
卢忠是天子缇骑的一员,大明律就是王法,王法就是大明律,维护大明律,就是在维护大明的王法,就是在维护大明的皇权。
没办法动刑,身份特殊,这案子,难道就不办了吗?!
只要陛下不下令放人,他就有的是办法!
查案是他的本职工作,抄家只是绝活罢了。
卢忠办案,手中从没有冤假错案,哪怕是加急,他也会坐实、两次查补、送大理寺复验,死刑还要送陛下手中三重奏。
卢忠的想法很简单,冤假错案,并不能声张皇权,反而对陛下极为不利。
南宋的开国皇帝赵构,让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岳飞之后,赵构的开辟之功的皇位,却越来越不稳固了。
甚至闹到最后,赵构不得不禅让给孝宗皇帝。
卢忠不想自己当秦桧,因为陛下显然不想当赵构。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吃不了兜着走的手段
卢忠查案有自己的一套思路,赵辉的主要罪名是杀人、诬告。
这些都由天子缇骑出京前往南京进行审查,卢忠在京师要好好查一查赵辉享受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一点上,卢忠非常有门路。
大明有专门的经纪买办,他们的行当里有一种说法叫银路,这银锭子,看一眼就知道来龙去脉。
卢忠对银路非常精通,各地的火工完全不同,印戳也各不相同,而且因为不够精纯,这些银锭子都有一些杂质,这些杂质,就是判断银路的重要依据。
卢忠开始对从赵辉家里搜出来的银锭子,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检查。
大明,有金银之禁,所以金银的流通,都是非法,多数还要重铸为砖,方便埋在地窖、猪圈里。
卢忠拿起了一块银砖,对着阳光,认真的瞧着,自言自语的说道:“菱铁、方铅、赤铁、螺状硫?”
“嗯?”
卢忠放了下那块银砖,眉头紧皱,愣了许久才说道:“这不是和赵缙那家里的银子一样吗?乃是倭银!”
倭国有银,乃是石见银矿,倭银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方铅和螺硫,铸造出的银锭、银砖都会有黄色的十分清晰的脉络。
这些脉络也是判断倭银的重要标准。
卢忠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拿起了山东按察司佥事赵缙的银砖,两相比对,几乎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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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路对上了。
卢忠的额头蒙出了一层的细汗,他似乎是窥见了一些秘密,但是又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但是卢忠非常清楚,这个驸马都尉赵辉,绝对和赵缙隐瞒的密州市舶司的私市有关,而且牵扯极深。
卢忠继续点检着赵辉的赃物,一箱又一箱的洁白的象牙筷子;显然是满者伯夷国来的黄金;高一丈二尺有余的大珊瑚,内地少有;圆润而富有光泽,各种颜色的蚌珠;甚至还有来自天方的驼骨饰、挂毯、披肩等物。
全都是海货!
卢忠擦了擦额头的汗,站直了身子,他已经确定了赵辉和赵缙,一定有联系,而且关系及其密切。
山东密州市舶司那摊子生意,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其实连赵缙都不是很清楚,他只是拿了钱,选择闭嘴。
卢忠并没有提审赵辉,而是找到了赵缙,赵缙为了不被送进人间炼狱之中,可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可是卢忠依旧没有得到足够的消息,他把几条关键的线索,钉在了一个板子之上,认真的看着这些线索,陷入了沉思之中。
千丝万缕都指向了私设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钰来到花萼阁,春暖花开,依旧是倒春寒的日头,汪美麟只是开了一个小窗,通风换气。
一众后妃,正在做女红,陛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而且还不让多加督办,他们做的女红,主要是各类的补子。
朱见济已经三岁了,他已经能够稳当的跑来跑去,话虽然没有朱见深说的那么流利,但是日常交流,已经无碍了。
孩子小的时候,说话说不清楚,只有常陪左右的父母,能够听得懂,朱见济说话已经开始流利起来,不需要带翻译了。
朱见济摇着朱见澄的摇篮,手里攥着不少的吃食。
“这个肉脯,弟弟还没长牙齿,还不能吃呢。”朱祁钰抱起了朱见济,笑着说道。
朱见济将肉脯放到了袖子里,十分确定的说道:“我给他留着呢,等他长大了再给他。”
朱祁钰抱着朱见济,走到了座位前,笑着说道:“可是那时候就已经坏掉了啊。”
“啊?”朱见济显然没有思考到这个问题,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把纸包好的肉脯拿了出来。
“给爹爹吃一块行不行?”朱祁钰笑着和朱见济抵了抵脑袋,看着那肉脯说道。
朱见济立刻摇头,挣扎着从朱祁钰身上下来,噔噔噔的跑到了杭贤的身边,小声的说道:“娘,爹又要抢我肉脯吃!”
朱祁钰一愣,呵呵的笑着说道:“嘿,这小家伙,学会告状了啊!”
汪美麟无奈的看着朱祁钰,将针插在线团之上,十分郑重的说道:“夫君,讲武堂不几日就要开课了,夫君国事为重,臣妾不好说什么。”
“可是这家总是要回的,唐妹妹和李妹妹要是到臣妾这里哭,也不说事儿。”
她们俩想见夫君,汪美麟还想见夫君呢。
但是京师哪里都有夫君,唯独这泰安宫里摸不到人影。
也就过年的时候,陛下能在宫里好生的歇几天,但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里捣鼓来、捣鼓去,偶尔一阵风一样,就奔着王恭厂或者石景厂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朕答应你。”
朱祁钰哄了哄孩子,逗弄了一下朱见澄,就换了身衣服,准备去讲武堂。
大明皇家军事学院,经过了一年的稳定运行,终于有了轮廓文章,不再是去年一样,什么都是临时操办,处处都显得匆忙。
各种制度逐渐完善,杨洪也能轻松许多。
于谦说一项政策只有试运行三年,才能算是一个足够稳定的政策;运行五年之后,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可以执行的政策;能够稳定的持续的运营二十年以上,这个政策依旧稳定且正常,那就是长久之策。
朱祁钰对这段话颇为认同,这一年来,无论是农庄法、讲武堂、官邸法,都在进行着不断的尝试革新,一步步的向着正轨而去。
改革就向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有时向左,有时向右,但总体是深入发展的。
朱祁钰要保证自己在二十年内,不溶于水,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新政才有可能,不会人亡政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打马来到了文华殿前,今日常朝廷议。
办几件事。
第一件事,确定下山东按察司佥事人选,挂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衔,彻查密州市舶司私市。
第二件事,就是过年前,说要设立的新马政和宣府等地贡市,开放等诸多事宜。
第三件事,则是驸马都尉赵辉,要剥其勋爵地位。
驸马都尉也是勋爵,甚至位在伯爵之上,这是极其不合理的,朱祁钰打算先把驸马都尉的勋爵二字去掉,改为唐时的秩从五品。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文华殿的长桌上,压着一块透明的琉璃瓦。
兴安做事很周到。
琉璃瓦压着,朱祁镇在德胜门前,被焚烧了半个的龙旗大纛,才能历久弥新。
这是杀人诛心,这是警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到陛下走了进来,赶忙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膝安庆公主,洪武十四年下嫁欧阳伦。”
“欧阳伦颇有不法,洪武三十年,茶禁方严,欧阳伦数遣私人贩茶出境,所至绎骚,虽大吏不敢问。”
“欧阳伦有家奴周保者尤横,辄呼有司、科民,车至数十辆,过河桥巡检司,擅捶辱司吏。司吏不堪,以闻。”
“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锦衣卫坐实查补,赐欧阳伦死。周保等皆伏诛。”
“臣以为若是驸马都尉赵辉,真的贪赃枉法,可徇此例。”
胡濙平静的说完了。
朱祁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欧阳伦尚了朱元璋的女儿安庆公主,安庆公主,那可是朱元璋与马皇后嫡出。
洪武三十年,欧阳伦数次遣手下走私茶叶出境,从中谋取暴利,但是因为欧阳伦是驸马都尉,有司大吏,不敢过问。
欧阳伦有个家奴周保,过河桥巡检司,捶辱司吏,而且还打伤了数人。
朱元璋大怒,查实之后,赐死了欧阳伦,周保等恶奴,一并被赐死。
胡濙在干嘛?
在给陛下洗地啊!
陛下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胡濙说,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等到陛下把人扔进了北镇抚司,胡濙又说,陛下请看,太祖高皇帝干过,你随便折腾就是。
礼部把地都洗好了。
甭管怎么办,陛下都是有理有据,符合宗族礼法,更符合礼制,更是祖宗之法!
李宾言愣愣的看着胡濙,用力的挤了挤眼,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胡濙,这难道就是六部明公的实力吗?
对于李宾言而言,胡濙前后态度转变之丝滑,完全让李宾言直呼…专业!
于谦也是满脸惊讶的看着胡濙,此人屹立于朝堂之上,四十年不倒,被誉为大明朝堂常青树,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一众朝臣,叹为观止。
“胡爱卿就坐。”
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既然胡尚书提到了驸马都尉的事儿,今天就先议一议驸马都尉,朕决议革除驸马都尉勋列,以秩比五品为准。”
这件事就是跟礼部说,因为宗人府事归礼部管理,大明的皇帝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之类的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胡濙认真的斟酌了一番说道:“北魏太和十七年,驸马都尉,专加帝婿,简称驸马,为从四品上,太和二十三年改六品,北齐从五品,历朝因之。”
“隋初驸马都尉隶左、右卫府,从五品,大业三年废驸马都尉改都尉。”
“唐代复置驸马都尉,无定员,从五品下。”
“宋代从五品,辽代列为北面皇族帐官,金代正四品。”
“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太和十七年,是公元493年。
胡濙从一千多年开始说起,从驸马都尉这个衔儿,专加帝婿开始,一直说到了元朝,驸马都尉就一直是五品上下浮动。
胡濙说陛下是对的,而且有理有据。
朱祁钰点头说道:“诸位公卿,可有别的意见?”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什么话,跟陛下说吧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不说话,点头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制诏吧。”
胡濙这地,都洗到了一千多年前,让朝臣们怎么去反驳呢?
无从反驳。
大明驸马都尉畸形,是历史遗留问题,用太祖高皇帝的原话说,在创业之时因功结亲者,尤当加厚,其官品不可太高,虽高亦止授以优闲之职。
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已经意识到了驸马都尉,应该回归他的历史该有的地位,秩五品,所以才会赐死欧阳伦。
可惜,此时的朱元璋,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这等微末小事了。
毕竟太子朱标死了,如何让朱允炆顺利平稳登基,坐稳天下,才是朱元璋的头等要务。
可惜的是,朱允炆手握天大的优势,被燕府打出了【奉天靖难】的结局来。
这是朱祁钰在兵推棋盘上,在不使用兴安的前提下,绝对打不出的结局。
但是朱允炆硬生生的送出来了。
“山东密州私市,诸位明公,就从无耳闻吗?”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起了第二件事。
密州市舶司私市,规模一定极其庞大,否则朱祁钰这个如临九霄的皇帝,是不可能知道。
在朝臣之间,这大概是公开的秘密了吧。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臣诚不知。”
王文也是问心无愧的说道:“陛下,臣亦不知。”
于谦、王文,巡抚地方十余年,唯独没有巡抚山东,而且多数都在陕西、山西、河南等地巡抚,他们不知道几千里意外的是,也不稀奇。
但是其他人呢?
朱祁钰看向了胡濙、王直、俞士悦、金濂、石璞。
石璞俯首说道:“臣诚不知。”
工部是六部之末,石璞以前的地位,也就是和勋臣外戚争夺下帝陵的修建权力,工部早就没有了永乐年间,修建北京皇城时候那种煊赫一时的地位。
王直叹了口气说道:“臣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家中曾有书信谈及贸易之事,臣实在是一窍不通。”
王直在京活动一应由宗族提供,这件事,朱祁钰知之甚详。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臣之前掌刑部时,曾略有耳闻,却不知已经闹大了这个地步,之后就随军征战福建,对此事不甚了解。”
金濂说的是实话,他从未履任山东,家境普通,父亲、爷爷都是普通的百姓,他想参与到这等买卖,也没人带着他一起做。
胡濙左看看右看看,为陛下洗地了这么久,终于轮到他为自己洗地一次了。
但是这个时候的胡濙,却是认真思夺,一言不发。
他不清楚,陛下到底是打算抓着这件事拿他开刀,还是说涉事不深,可宽宥。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收过倭银,不足一千两。”
朱祁钰点了点头,看着胡濙认真的说道:“是送到内承运库那些吗?”
胡濙听闻此话,长松一口气,陛下不是借着密州市舶司私市要他下课,而是想了解此事详情。
朱祁钰登基,大赦天下,这个大赦天下的用意,就是给一些人调整,新朝新气象,新朝雅政之后,依旧不收手,自然要重拳出击。
彼时朱祁镇带头发财,甚至让手下的大太监们,往塞外售卖火羽等物。
这样的风气之下,你让胡濙或者在朝的任何一个官员,独善其身?
并非人人都是于谦,连皇帝的万寿节都不带写贺表,送贺礼的。
朱祁钰并没有打算翻旧账,只是在问胡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礼部掌管船证勘合之务,这么大一个市舶司,就在密州建着,往来船舶每日百余艘,胡濙要说一点都不知道,明天胡濙就得致仕回家了。
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其实认真想想,这件事发端于永乐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归朝,俘虏了海盗陈祖义,携带诸国使臣至南京。”
“但是更带回来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等物,这些香料和海外奇珍,颇受追捧。”
“驸马都尉王宁,就曾上书请求勋臣外戚参与海贸经营等事,可是未得勘合。”
“而后驸马都尉王宁坐事下狱,就是他私造海船,扬帆出海至倭国、朝鲜等地,贩售往来,被朝鲜王禀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狱。”
“王宁有二子,次子王贞庆,与会昌伯孙忠有旧,与刘溥,号称金阳十子,长于工诗,现在都在长洲诗社做笔正。”
胡濙大概简单的梳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
朱祁钰愣了愣说道:“可是信国公汤和曾孙汤胤勣,所在的长洲诗社?”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点头说道:“陛下圣明,正是那个长洲诗社。”
朱祁钰对汤和有印象,因为汤和给当时在皇觉寺的朱元璋写信,让他一起来造元朝的反。
汤和的曾孙汤胤勣,把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做继室。
这一下子全都串联起来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无外乎就是致富神话罢了。
一个个致富神话的背后,不就是这层层叠叠,理不顺、理不清楚的关系网吗?
一旦理清楚,其实就不难理解,他们在为谁摇旗助威。
金阳十子也好,凤阳诗社十四笔正也罢,他们依附于谁,就替谁说话。
食利者总是如此,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决定派出以天子缇骑,日夜兼程赶往密州,详细勘察密州市舶司私市之务,但是山东按察司佥事,也要定个能臣干吏。”
这个密州市舶司经营了十数年的时间了,利益庞大且难以切割。
而且事涉外戚,想要彻底查办清楚,绝非易事。
李宾言左看看右看看说道:“陛下,要不让臣去吧。”
王文一直说让李宾言出去历练历练,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李宾言看没人愿意得罪人,他只好站出来。
弹劾驸马都尉赵辉,陛下的姑老太爷,是他在年末的时候,捅的篓子,这篓子眼看着越捅越大,只好自己去了。
现在这个案子和京察的赵缙案掺和在一起,越来越复杂,水越来越深,自然得他去。
王文其实不太愿意让李宾言去,山东的水太深了,李宾言太直了,去了怕是出事,比如驿站失火、山贼强劫、不慎翻车、落水、水土不服等等原因。
于谦是从正统三年就以兵部右侍郎巡抚地方了,对于地方的事儿,于谦非常的熟悉。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以为密州市舶司之事,并不难。”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私设密州市舶司,在上下贪腐的时候,不就是个私市吗?问题可大可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不过罚酒三杯。
但是既然闹到了廷议之上,这件事就算是上称了。
私设密州市舶司,想要查清楚并不是难事。
于谦继续说道:“但是山东的按察司已经糜烂不堪,李宾言出身谏台,到山东也可重新梳理山东按察司。”
“吏治先治风宪,陛下既然要抓风宪之事,李宾言正好过去试试。”
于谦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并且认为李宾言的自荐,也很有勇气,此次山东之行,主要是重建山东的按察司。
这按察司烂了,山东的吏治绝对好不了。
至于密州市舶司,怕是收到消息就开始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即便是没有也是惶惶不安,如同待宰的牛羊罢了。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点头说道:“李御史,莫要辜负朕的期望,你挂吏部右侍郎印绶,前往山东。”
吏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外放为品秩自动减一级,其实李宾言只是从三品罢了。
“臣定不负圣眷。”李宾言领命。
廷议还在继续,朱祁钰继续说道:“夏卿,太仆寺的新马政出来了吗?”
太府寺卿夏衡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做好了。”
他将手中的几本奏疏分了下去说道:“陛下,太仆寺的新马政为三个方向,齐头并进。”
“第一要务,胡马不可久用,不可为依仗,否则北虏以此挟重,反而让朝廷用兵,处处掣肘,臣以为在河套、顺圣川设立两个军马场,选育良种。”
“臣依据陛下所言财经之法,以四倍所需倍之,核定马倌月俸,此非定策,随查随补。”
朱祁钰看着那封奏疏,大明要在春耕之后,对集宁发动进攻,收复集宁,营建城池,恢复洪武年间旧卫所,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夏衡在安排上,居然紧跟陛下的角度,丝毫没有考虑到集宁打不下来,又当如何。
夏衡继续说道:“第二自然是宣府贡市,臣也拟了个流程,整顿宣府私市,合并马市为贡市,确定马匹膘肥年龄,马价折银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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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廓文章,夏衡的这个互市的种种制度,做的都不差,都已经正三品大员了,能力是极强的。
朱祁钰看着贡市的制度,摇头说道:“太仆寺为何要用盐引、粮食、铁器、茶叶等物,以物易物呢?为何不用银币?”
大明一个月铸银币三十八万,随着朱祁钰加高了劳动报酬,又给了兵仗局一块奇功牌,这月铸银币的速度正在加快。
大明上下抱着,三十年后,让陛下还请过去欠款的同时,不能欠天下的钱。
夏衡愣愣的说道:“可是银币国内都不够用啊,随意用给马市,那大明用什么?”
朱祁钰叹气,他就知道是这样。
他无奈的说道:“鞑靼人、兀良哈人,也要用银币在贡市购买自己所需,我大明物产丰饶,这银币流出去,还能流回来。”
“照朕说的做吧,就以银币为交换媒介,让他们带着银币去贡市里购买所需之物。”
“定要严格控制火器、钢羽等物向草原流动。”
利用铸币权割韭菜这件事,对于大明朝臣们而言,是一个新命题,毕竟大明连官铸钱,都等同虚设。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
大明的官铸钱,洪武通宝多数都用于朝贡贸易了,永乐通宝多数用于海贸,大明的官铸钱向海外流失,也是老调重弹了。
朱祁钰没打算把廷议办成盐铁会议,廷议是制定政令的地方。
而且让这帮明公理解如何通过铸币权,来海外收税这件事,非常的困难,这不是个一蹴而就的事儿。
朱祁钰继续说道:“银币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点燃取暖御寒,草原贫瘠,他们必然要持币前往大明购买日常所需。”
“若是这帮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愿意屯币,他们用牲畜、马匹换来的银币,在他们的马厩里堆积如山,他们的百姓就会饿死、冻死!”
“他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何必大明京营舟车劳顿,长驱万里呢?”
众多朝臣愣了许久,陛下说的是如果,但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夏衡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未尝没有可能,这些草原台吉们,若是肯屯币,草原必然民不聊生。”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不可能,若是屯币居奇,不到贡市更换盐、粮、铁、茶等物,他们的百姓怎么吃?怎么喝?民不聊生,百姓困顿不已,大明天兵至草原,他们又如何应对?”
“这种自断手脚之事,瓦剌和鞑靼人,有那么愚蠢吗?”
“我们不应该把消灭敌人,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
料敌从宽是朱祁钰登基以来,对所有军事行动的最高指示,进攻瓦剌,他连【天子北狩】的结局都放到了里面。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是道路问题,消灭敌人,应该是大明完全康复,一拳锤出去,砸的瓦剌人五六十年,缓不过气儿来,方为正途。
而不是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是一种怯懦。
群臣听闻,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陛下…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就是陛下说的,自断手脚这种蠢事,而且不止一次。”
“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铸永乐通宝,台吉们,屯币居奇,草原之上,民不聊生,数个部族归附大明,兀良哈部,就是在那时从鞑靼部分裂而出,成为大明鹰犬。”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他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吗?”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永乐十六年七月庚寅日,太宗文皇帝下敕谕,教化瓦剌、鞑靼、兀良哈部台吉,安民之道。”
“所以,草原衣用全无,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食,并不仅仅是大明征伐原因。”
于谦说起了旧事,在之前讨论瓦剌问题的时候,于谦说过很多次,他有很多种办法弄死瓦剌人,最少有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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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需要陛下的支持。
军事失败必然带来政治失败,比如北元王庭去皇帝位复称可汗,复称蒙古就是政治失败。
军事失败也必然导致经济失败,打又打不过,大明不噶韭菜,瓦剌人的肉食者,自己噶的飞起,折腾的民不聊生。
连朱棣都看不下去了,怒饬他们上干天怒,怨声盈路。
朱祁钰突然发现,他只是为了让互市更加透明一些的小想法,不经意间,就成了又一个天怒人怨的政令。
肉食者鄙,自古如此。
夏衡拿不定主意,愣愣的说道:“陛下,依旧以银币算,还是以粮食、盐、铁等物算?”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银币。”
群臣听闻,默不作声。
这的确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大皇帝陛下,狠厉。
银币之祸,更甚于永乐通宝。
按照行价,一枚银币可换洪武通宝、永乐通宝七百枚,一枚银币,可换飞钱等足重私铸钱,大约两千余枚。
陛下在宣府撒币,按价折算,一年少说要二十万枚银币,流入草原。
等同于一年在草原上,撒了一亿四千万左右的永乐通宝,将近四亿的私铸钱进去。
就是群臣再不懂财经事务,也知道这草原上不出两年,就得民生凋零。
而且杀人不见血,因为杀人的不是陛下,而是草原上台吉们。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只有陛下翻动奏疏的声音。
“夏卿你继续说,第三条是什么?”朱祁钰打断了沉默,敲定了马价银折银币,那继续新马政的宣讲就是。
这怎么停下了呢?
夏衡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拿起了奏疏继续说道:“鞑靼犬羊之心,不可理驯,封爵贡市,备御西虏,盖昔之乞封贡马,今日宣府设…”
朱祁钰打断了夏衡的发言说道:“夏卿,抚赏封贡,以示羁縻,建立宣府贡市,这一节你已经讲过了。”
夏衡眨了眨眼,认真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讲重复了。
陛下一句话,决定了草原上不计其数的百姓的生死,而且陛下还如此淡然处之。
弄的夏衡有点走神了。
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有弱敌之策,为何不用?
夏衡翻动着奏疏说道:“哦,哦,下一节,下一节,我大明马头系于田亩…”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而且非常与时俱进的将养马之事,归为了赋税。
大明的马头税,早就变成了巧立名目,三七分账的生意。
这里面有管理的原因,更有大明人丁增长,牧场变农场的时代背景。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则是将这个马头税,限制了框架,省的有人巧立名目,三七分账。
马头税收上来的税赋,折银之后,都用于修建官营马场。
翻译翻译,就是摊马入亩。
朱祁钰点头说道:“户部着手推进此事,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再加正赋,百姓苦不堪言啊。”
金濂没有犹豫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还有事吗?没事散朝吧。”
“陛下,臣有本启奏…”李宾言刚要说话,被王文拉了一下。
朱祁钰显然没有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李宾言这个水猴子,又要把谁挂到钩子上?
王文坐直了身子,拦住了李宾言,李宾言完全不知道他要说的事儿,其中的凶险程度。
王文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浙江按察司佥事柳承佑,弹劾宁阳侯陈懋,在漳州私营船舶码头,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与民争利,百姓苦不堪言,又畏惧天兵,无可奈何。”
“但是这件事,臣还在督促福建按察司查问,还没确切的消息。”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以何弹劾?”
王文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告示说道:“漳州城告慰百姓的告示为凭。”
“但是陛下,宁阳侯征南在外,此中详情,朝廷不闻,臣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故此暂压。”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福建的事儿,为何是浙江按察司佥事奏闻?”
朱祁钰显然发现了一丝丝的问题,他拿起了那枚有征南将军、宁阳侯双印的告示,落款为景泰元年七月,他拿着看了许久。
这印绶不对劲儿,和之前朱祁钰收到的印绶,并不完全相同。
“兴安,你来瞧瞧。”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递给了兴安。
兴安低声和朱祁钰耳语了几声,便站直了身子。
“这印是假的,也是真的。”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推了出去,对着兴安说:“去印绶监取宁阳侯的两套印绶留底来。”
兴安俯首领命,没过多久就从印绶监取来了宁阳侯印绶,按在了一张白纸之上。
福建,兹事体大,朱祁钰不敢轻待,为了防止公文出现差错,李永昌第一次跑去福建,专门给宁阳侯换了一套印绶。
两相对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君不密,则失臣。
李宾言整个脊背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着那两个完全不同的印绶留底的红印,人都傻了,愣愣的说道:“这到底是陈懋私用旧印,还是有人要陷害陈懋?”
朱祁钰思忖了良久说道:“让福建按察司佥事查一查也好,省的污宁阳侯清白。”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懋真的在漳州月港私设港口,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而且用了旧的印绶。
其二,就是有人要诬构陈懋,而且可能性极大。
有人威胁陈懋说要救宋彰,想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招吧。
但是这一套组合拳,打了一半,朱祁钰就把赵辉给提前扔进了诏狱之中。
见招拆招?他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跟你玩路数呢?
李宾言愣了许久,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告示做的有模有样,居然是假的。
尤其是印绶都有人敢私刻。
李宾言立刻察觉到了,此次去山东重振山东按察司的重要性。
对山东的百姓而言,这很重要,对李宾言而言,也很重要。
他太小瞧一些人的下限了,这种堂而皇之的诬告,也通过各种关系,送进了都察院之中!
这把当谏台风宪的都察院,当做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样子,笑着说道:“李御史,此次前往山东,必要的时候,可调动缇骑防护周全。”
“如果力有未逮,可向朝廷请援,切记不要强撑。”
李宾言敢做事,敢说话,也能做事,但是他对一些路线上的问题,还有点懵懵懂懂。
只要李宾言一到山东,出了辇毂之下的京畿,就明白了,这天下不是道德文章里的天下。
就像那些家训里,大善人们,总是看不得百姓受苦,总是在修德。
但是大善人们追租的模样,可不会写到家训里,而是言传身教,用实际行动告诉子嗣,对于不交租的农户,就该破门灭家。
李宾言立刻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殉国忘身,不苟而全。”
朱祁钰给了李宾言调动缇骑护着自己安危的权力,李宾言这趟山东之行,绝不太平。
活着回来,是朱祁钰对李宾言最大的嘱咐。
第二百三十九章 陛下,有人造反了!
李宾言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他将头功牌,放进了自己的包裹之中,希望这枚头功牌能给他带来好运。
胆大包天!
李宾言不确定自己这次能不能回来,整顿山东按察司上上下下,是否能够如愿的成功,他只是李宾言而已。
李宾言倒是没有和家人谈起朝中之事,简单告别之后,他走出了官邸,等在外面的是天子缇骑和一群锦衣卫,他们没有多停留,向着山东的官道而去。
缇骑先行一步,骑马快速奔向了密州方向,而李宾言只留下了两名缇骑在身边,坐着车驾,向着济南府方向而去。
李宾言刚到济南府的驿场,还没坐稳,就听闻有人拜访。
“果然很快。”李宾言用力的吐了口气,这些地方官员的鼻子,真的比狗还要灵敏。
李宾言笑着说道:“请。”
路过的御史。
御史都是天子派来的,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自然是路过,那用白花花的银两,砸到御史闭嘴就是。
李宾言请人进门,首先进门的是两个挑夫,他们将两个箱子,放下,然后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三十六块银砖,九块金砖。
李宾言用力的吞了吞喉头,呆滞的看着面前这金银之物,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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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将银砖码好,笑着说道:“李御史,早就听闻御史有刚直之名,鄙人漕汶张氏七世孙张启义见过李御史。”
“未请教。”
李宾言已经核算出了面前的见面礼价值几何,一块银砖至少十斤,一斤十六两,三十六块是五千七百六十两。
而那九块金砖才是大头,少说也有五百两。
五百两黄金按照牌价,大约等同于八千五百两白银。
也就是说这所谓漕汶张氏,刚一见面就砸下了一万四千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
九重堂一年所有支出合计不到九百两银子,这里的银子能养十五个于少保!
李宾言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鄙人不才,乃是陕西灵州人,字严正。”
漕汶张启义认真的琢磨了下问道:“严正兄,可是陇西李氏?”
李宾言摇头说道:“并不是,乃是灵州守御千户所军户出身,并无家学渊源。”
他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出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中了举人,次年便进士及第,不通人情并不是蠢笨。
张启义眨了眨眼,赶忙赔笑俯首说道:“张某唐突,以军户中进士,想必也是潘江陆海,才华横溢。”
“这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御史笑纳。”
“张某听闻,居京师大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比别地要贵许多,吃穿用度,一应很贵,这点薄礼,只是见面礼,历来到了夏冬,也会有薄礼送上。”
“今天在翠微楼为李御史接风洗尘,还望李御史一定要赏脸。”
李宾言满是笑容的说道:“好说好说。”
张启义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李御史舟车劳顿,就不多叨扰了,张某告辞。”
李宾言依旧是满脸的笑容,笑着说道:“好走不远送。”
等到张启义离开之后,李宾站起身来,蹲到那银砖和金砖面前,看了许久,吐了口浊气,才站了起来。
财帛动人心,这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子,就堆叠的放在箱子里。
李宾言在济南府,像是什么?
像李宾言。
一个穷乡僻壤,只读圣贤书考取了功名之后,一直在京,来到了地方,终于可以大肆索贿的御史。
这样的人,地方官见的多了,自然是推杯换盏,气氛热络至极。
短短一个月内,李宾言就把所有山东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个七七八八,上上下下脾气秉性,摸了个清楚。
什么感觉?
烂!
从上到下一片稀烂!
像极了李宾言家门前,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但其实已经被蛀虫掏空的树干。
李宾言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是一个贪官污吏,和所有人一团和气,与过往的那些御史,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就是李宾言从不留宿酒楼或者娼馆,即便是喝的醉醺醺的,也要回驿场住着。
三月初十,明月当空照,天朗气清盈,春风和煦,吹过了灯红酒绿的济南翠微楼。
万观乃是正统年间的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
景泰元年,经过举荐,升为了左布政使,他笑着说道:“李御史,来来,再喝一个,让卿儿待会儿陪御史一起回驿场,伺候起居。”
卿儿乃是翠微楼的头牌,据说还未出阁,就引得济南府上下文人墨客蜂拥而至,一睹芳容。
李宾言连连摇头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你可不知道,两个缇骑天天盯着李某,跟防贼一样,当今陛下,严刑峻法!锦衣卫衙门里,个个都是酷吏!居京师大不易,大不易。”
“要是被他们看到了,那是要满门遭殃的!”
“使不得。”
万观不住的点头说道:“是呀,陛下也是,弄了个官邸法,还在官邸里放了恶犬,让缇骑天天盯贼一样盯着咱们。”
“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莫谈国事,来来来,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李宾言看到月上柳梢头,却站起来说道:“诸位诸位,李某不胜酒力,就不久留了,诸位慢慢喝,慢慢玩。”
他站起身来,似乎脚下有点不稳当,告了个罪,歪歪斜斜的下了楼,走到了翠微楼的楼下,已经到了宵禁时分。
街上除了更夫,便没有人影了。
李宾言站直了身子,用力的吸了口气说道:“缇骑,都在楼上,一起拿了吧,李某已经请过旨了。”
带着一个面甲的天子缇骑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更多的穿着飞鱼服的缇骑,出现在了街上。
带着面甲的缇骑,点了点头,示意所有的锦衣卫上楼拿人。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缇骑们押着一个个人犯,来到了翠微楼的小院子里。
李宾言按个点检,眉头紧皱的说道:“右参议赵全不在,缇骑辛苦,估计是喝大了,倒在哪个草窝里了。”
李宾言对这群家伙的酒量颇为熟悉,这个右参议赵全,就是没什么酒量,还特爱喝的那种。
今天喝酒的人都被鞫了,只有李宾言一个人站着,而且他还点检人数。
能混到布政司使、左右参议这种地步,那一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立刻就明白了,今天是李宾言做下的局。
谁能想到一向以清流自居的谏台言官们,居然和朝廷鹰犬的锦衣卫搅合到了一起呢?
而且李宾言的演技,实在是太像一个久旱逢甘霖,贪得无厌的御史了,把他们都给骗了!
万观凶神恶煞的盯着李宾言,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李宾言!你不得好死。”
李宾言却不甚在意,山东的官场上会大换血,但是这里一干十二人等,全都要押解进京。
李宾言思考的是如何能够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整饬山东按察司。
可是整个山东的局势糜烂无比,不把布政司一起端掉,怕是无法单独的把按察司整饬好。
所以李宾言不断的利用自己贪官污吏的形象,和他们打成了一片,知道了自己过往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事儿。
今日收网,一网打尽!
李宾言看着万观说道:“有什么话,你到京师,跟陛下说吧。”
“千户,右参议赵全找到了。”两个缇骑拖着一个烂醉如泥的赵全,将其拉了过来,显然赵全酒还没醒呢,糊里糊涂的打着酣。
李宾言笑着说道:“麻烦缇骑将一干十二人犯,押解进京。”
天子缇骑并没有说话,陛下从河南、南直隶、山西调任的官员,已经到驿站了,明天就可以走马上任。
这些官员都已经经过了反复的查补,全都是大明的蛀虫!
待明日,山东的官员们,一抬头,已经换了一片天。
李宾言还要留在山东,继续整饬按察司之事,不会跟随缇骑们一起回京,这才是李宾言最危险的时候。
天子缇骑突然开口说道:“珍重。”
声音通过厚厚的面甲传来,声音极其混沌,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但是李宾言还是听懂了那两个字。
“珍重。”李宾言重重的说出了这两个字,目送缇骑的车队离开。
一干人等押送进京,等待查补。
朱祁钰收到了缇骑、李宾言的奏疏,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山东密州私设市舶司的事情,彻底查清楚了。
背后的主人的确是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二人联合漕汶张氏,一起做下的勾当。
那个带着银子行贿的张启义,也一道被拉进了京师。
景泰二年的这次大案,至此已经十分清晰了。
让朱祁钰非常意外的是,这次孙忠一家子人,就在山东,居然没有参与到这档子事中,让他颇为遗憾。
这多好的发财的买卖!
他还说一锅烩了,结果孙忠、孙继宗又躲过了一劫。
“这密州私设的市舶司,经营不易。”朱祁钰拍了拍那一层层的账本,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个市舶司,在山东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它经营的是没有勘合的货船,这个市舶司的盈余,主要去处有几个方向。
第一个去处是缴税,要想山东上上下下都闭嘴,那自然要里里外外打点清楚,密州市舶司从占城、满者伯夷、爪哇等地运来廉价的米粮,冲抵赋税。
第二个去处是官吏,带着银子上下打点的漕汶张氏张启义,就是四处打点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进京打点上下,欺上瞒下。
第三个去处才是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他们不视事,但是利钱可以一点都没少拿。
他们负责平事。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稍微盘算了下,大概一年有近二十万两银子,流入了王贞庆和赵辉的手中。
二十万两,不多吗?
朝廷一年三百多万石米折粮,才一百三十余万两白银!
兴安俯首说道:“这密州市舶司,开都开了十多年了,贸然关了,当地因为海贸聚集的百姓、工坊,如何自处?”
“臣愚钝,但是此时事涉千家万户灯火,臣才妄言。”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也没说要关啊。”
兴安陷入了迷茫当中。
不关,查它干什么?
第三百四十章 赵辉伏诛 还有同谋
驸马都尉王宁,在永乐年间就开始私自造船出海,无勘合海贸,而后在山东密州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场,逐渐演变成为了实质上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钰没打算关了它,关了它,因为海贸聚集起来的百姓,怎么办?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仅在密州一县,就聚集了超过十万人,以此为生。
密州市舶司不关,可以,但是不纳税、不监管,不行。
“这密州市舶司既然是既定事实,有存在的必要,那就转官办吧,省的提心吊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谋财。”朱祁钰拿起了密州市舶司的卷宗,离开了讲武堂。
次日的清晨,京师在阵阵春风中,苏醒了过来,四百通朝闻鼓,在京师轰隆隆的响起,随着天日从天边的鱼肚白升起,阳光由东向西,洒遍了整个京师。
大明京师的坊门缓缓打开,京师这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
朱祁钰也来到了奉天殿,准备朝议,他虽然没有在太庙祭祖的时候,搞个大新闻出来,但是他今天打算试试。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俯首见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安,平身。”
“兴安,宣旨。”
兴安将手中的拂尘甩到了背上,将拂尘挂在了肩膀上,打开了长长的圣旨,阴阳顿挫的喊道:“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目无法纪,无视海禁,私自扬帆私设市舶司,目无纲纪,欺君罔上贪赃枉法,再三宽宥,始终不改。”
“以谋叛赐死籍家一众家人流放永宁寺,钦此。”
“山东按察司吉佥事赵缙、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二人,贪赃枉法,朋比为奸,误国害民,招权纳贿,纵使豪奴,罪不可赦。”
“依律斩首示众籍家,一众家人,流放永宁寺,钦此。”
兴安念了两份圣旨,一份是驸马都尉赵辉和王贞庆,和欧阳伦那位驸马都尉一个罪名,谋叛。
另一份是山东官吏十二人,皆数斩首示众。
虽然陆子才的太医院的奸细不多了,并且对新的医学观察对象翘首以盼,但是朱祁钰还是没有把这些人,送进太医院去。
他们的罪行,还没有到需要凌迟处死的地步。
兴安再次拿起了一卷圣旨,他打开之后,继续高声说道:“我朝立市舶提举司,以主诸番入贡,旧制应入贡番,先给与符簿。凡及至,三司与合符,视其表文方物无伪,乃津送入京。”
“今,为入贡通商之便,专设密州提举司,提督市舶太监齐新赴密州,设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钦此。”
小书亭
这封圣旨极其简短。
两件事,第一件事密州提举司民营转官营,并且有计省太监齐新前往提督,第二件事则是入贡、通商混为一谈。
这是朱祁钰故意这么写的。
大明海贸,无外乎,贡舶与商舶二事。
贡舶为王法所许,司于贡舶,贸易之公也,是为入贡;
海商为王法所不许,不司于贡舶,贸易之私也,是为通商。
大明长期坚持海禁战略,导致了大明对海贸之事,尤其是私人海贸,疏于管理。
急剧扩张的私人海贸,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市舶司纳入管理范围之中,直到隆庆开关,在漳州月港建立了供给私人海贸的市舶司,才算是将入贡、通商纳入了王朝的管理范围之内。
但是持续了十七年的隆庆开关,张居正一死,人亡政息了,月港反而成了藏污纳垢,一起发财之地。
朱祁钰这个圣旨,话很短,但是事儿,很大。
朱祁钰在恢复提举司的编制,提举市舶太监。
将贡舶和商舶相提并论,意图将私人海贸,纳入管辖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兴安读完了奏疏,向后走了两步,奉天殿内一片安静,就是根儿针在地上,都能听得到的安静。
一阵春风拂过,吹动着窗边的重重罗幕,发出了呼啦啦的响声。
朱祁钰笑着说道:“怎么,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呢?”
朱祁钰他要开海禁的试探。
一个老臣颤巍巍的站了出来,高声说道:“臣蔡愈济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着这老臣,点头说道:“讲!”
蔡愈济俯首说道:“臣自愧疏庸,叨沐圣恩如山高水深,粉身碎骨无足以报涓埃,夙夜兢惕,寝食弗宁。幸惟仰我圣君之德,天地同仁,恩盈四表……”
“讲正事。”朱祁钰示意他不要在念经了。
朱祁钰打断了蔡愈济的施法。
新朝新气象,有事说事,上来摆出一排的高帽子,说一堆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废话。
陈循就这个调调,朱祁钰非常不喜欢。
蔡愈济犹豫了下,继续说道:“臣曾任广州按察司佥事,广州市舶司,永乐元年八月,内官齐喜钦奉太宗文皇帝圣旨设立。”
“彼时佥民殷实户四十七名、军殷实户三十七名在广州市舶司听用,其他工脚夫并跟拨皂隶等项,又各不等。内臣相承接管,于今七十余年。”
“肇庆府、广州府地方虽出鱼鳔茶绫等物,但百姓艰苦,市舶司太监差人催督,扰害地方,鸡犬不得安生。”
“我太祖高皇帝深鉴前代委任宦官之失!”
“虽设监局一监,常职止五人,一局正副止二人,官不过四品,所掌不过洒埽供奉之事,未有干预朝廷之政也。”
“近年内署,每监有太监十余员,少监以下无数。”
“蟒衣玉带,视为常服,名位之滥,莫此为甚!”
“然君侧之人,众所忌畏,恃势纵横,所至害人。”
“损朝廷之大体,夺百生之衣食,甚至引用奸邪,排斥正士,阻塞人言,左道害政,如王振、喜宁等辈,虽百死不足以谢天地!”
“今内臣差出各布政司者众多,四方藩镇之地、市舶财利之处,处处有宦。”
“伏望圣明以祖宗为心、以万世为念,遇事思畏慎终于始,将悉宜取回以免害人,以后递年乞且停罢,则臣民幸甚。”
蔡愈济的反对政令的发力点是宦官。
他引用了大明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对提举市舶太监,表示反对。
他举得例子是王振和喜宁这俩太监。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看似有理有据,却是鱼目混珠,妄图浑水摸鱼。
“蔡御史,我大明官船海贸已经停办一十六年之久,广州府、肇庆府鸡犬安生了吗?”朱祁钰抛出了一个问题。
蔡愈济一愣俯首说道:“并未安生。”
朱祁钰点头说道:“鸡犬安生的话,他们就不会杀盐场窝主,跟着叶宗留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吗?”
“显然不会。”
“将一个复杂的民生问题,片面化的归咎到市舶司太监身上,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管中窥豹呢?”
朱祁钰不是很会讲道理,但是这个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七品监察御史的位子,是有道理的。
连皇帝都辩不过,都忽悠不了,怎么升官?
蔡愈济无奈归班,他带头冲锋,反对陛下复设市舶司提督太监,失败了。
御史王复左右看了看,都是聪明人,都不愿意说,那就他来说好了。
王复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汉书有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也。”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
“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王复起头就是引经据典,而且是引得儒家经典,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的论点。
老天是公平的,给了牙齿,不给角;给了羽翼,不给脚;
既然已经当了皇帝,与民争利于下,百姓怎么能安生呢?
董仲舒这番话,是因为当时汉武帝大力推动盐铁专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令,噶韭菜刀太快了,董仲舒才冒险进谏。
汉武帝表示: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该噶韭菜还是得噶韭菜…
王复接着说道:“设立密州市舶司,臣以为,应当贡舶归提举司,商舶归商,方为长久之计,庶民困可舒,而地方亦可保无虞矣。”
于谦忽然开口说道:“王御史,敢请问,你口中的与民争利与下的民,是指的得天下黎民吗?”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讨论大明国师杨禅师的大隆兴寺,挂靠地亩的时候,陛下就问过。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国之根基,到底是缙绅,还是天下黎民百姓呢?
王复的与民争利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个民,是谁?
王复刚要说话反驳。
胡濙又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都是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欲做买卖,恐添一关于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鱼肉乡民之利,死不肯设关立司罢了。”
胡濙自从上次在朝堂上,跟贺章对了一次,说自己诚无德后,仗着自己岁数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这次,胡濙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
势要之家要做买卖,陛下添个市舶司在中间管理,他们还在怎么上头吃完,下头吃呢?
胡濙厌倦了,厌倦了时而坚定反对海禁,时而坚定支持海禁。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那就让陛下去拿主意,他在后面摇唇鼓舌,摇旗助威便是。
胡濙这次把话挑明白了说,就是看看王复这与民争利论,是不是还能说下去。
奉天殿,是个议政的地方,但是陛下不允许胡搅蛮缠。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听闻,古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时至今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朝堂奉天殿,是国家神器,却变成了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所。”
朱祁钰一句话,直接开了地图炮,把在廷文武全都给骂了个遍。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心满念都是生意!
朱祁钰非常讨厌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并不是他珍惜名声。
而是因为王复这里的民,压根就不是百姓。
而是站在这些朝臣背后,一个个的宗族,一个又一个的肉食者,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
而且这还涉及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大明的主人,到底是他朱祁钰,还是这张让人窒息的大网!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皇帝陛下!
“陛下,臣劾王复,家中乃是江南殷实富商,多与海贸相关!方出此言!”蔡愈济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在七品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上,的确有道理。
这一张口,又得罪人了。
王复面色惊变,指着蔡愈济大声的说道:“你!”
第二百四十一章 衍圣公,他有几个团营?
朱祁钰的训斥,在整个奉天殿回荡着,奉天殿,取奉天翊运之意,本就是代天牧民。
结果如此严肃的地方,却成了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利益网的发言场所。
而且如此冠冕堂皇!
“敢请问,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天下黎民说话?”
“于少保告诉朕,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
“陈学士告诉朕,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天下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
“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刘吉说,为天下者不为私,为天下者不为家,为天下者必为公!”
“你们告诉朕,如果君主这样做。”
“则为人臣子,就会为了君主而忘了自自身;为了国家而忘记自己的家;为了公益而忘记私利;遇到了利益不会随便去取,遇到祸害也不会苟且而躲避,因为是大义之所在。”
“是所谓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于谦、陈循、刘吉听到点到他们名字,赶忙出班,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归班。
他们的道理,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京师之战中,朱祁钰的确是按着于谦说的一些做的,甚至比于谦说的那些,做的更多,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夺旗。
君主舍生忘死,臣子忘身取义,军士害不苟且,百姓利不苟就,朱祁钰看到了大义所在。
他不是没看到过。
石亨愣愣,他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陛下这刚才说的这些,都说的好有道理!
天下的事儿,不就该这样吗?他为什么清风店下马死战?
陛下都冲了,他要是退,脑袋挂城头上事小,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事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啊!”
“可是仅朕一人公耳,又有何用?!”
“若真是天天人人为私,就连这奉天翊运的大殿之内!都是这蝇营狗苟之辈、忘国顾家之徒,为了一己之私,至天下而不顾。”
“何来生齿之繁!何来田野之辟!何来商旅之通!”
“何来国家升平!何来天下泰安!何来海晏河清!”
“何来日月山河永在!何来大明江山永固!”
“王复,你告诉着,何来?”
王复万万没想到一句与民争利与下,却招惹了如此的天怒,他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诚惶诚恐。”
“但臣以为。”
王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就会更加激怒盛怒之下的陛下,甚至招惹斧钺之祸。
但是他停了片刻还是高声说道:
“商舶归商,则舶四海。天下万物亦如海乃百川,尽归大明,何尝不是国家兴盛之道。”
“重以急征暴敛,商舶愈不堪命,天下万物出四海,尽离大明,亦是国家衰亡之道。”
朱祁钰看着王复,他颇为意外,王复居然敢回嘴,或许他就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吧。
王复至少做到了臣子不避斧钺,只不过他为民请命的民,和朱祁钰的民却大不相同。
着实可惜,路线错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俯首说道:“臣僭越。”
陛下可以训诫臣子,但是和臣子撕扯,是臣子的事儿。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马翼,问元朝其政事得失。”
“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仁失之。”
“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
“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王复,难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有急征暴敛之横?!”
胡濙是挑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他的这段话,可真的是杀人诛心。
王复说陛下急征暴敛不够宽仁,胡濙问可是陛下施政至今,有不宽仁的地方吗?
胡濙看王复不说话,再次追问道:“那王复,我再问你,你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错了?就应该宽纵,宽而无制,方为圣王之道吗?”
这话直接杀人了。
元朝因为宽纵无制而亡,王复但凡是说错一个字,今天这奉天殿的门,怕是出不去了。
王复浑身一哆嗦,低声说道:“臣不敢。”
胡濙气焰越深,往前踏了一步,高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商舶就不该交税吗!”
王复颤颤巍巍的说道:“该。”
“那不就结了嘛。”
胡濙大袖一甩,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诚无德,但是臣以为陛下并未失宽,宽纵、宽而无制,是为天下之祸。”
胡濙整天把无德这件事,挂在嘴边。
贺章或许后悔,那天以无德弹劾胡濙,这不是给胡濙送了一块,撕不烂、扯不坏的遮羞布吗?
做什么事,胡濙都可以大喊一声,臣诚无德,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
他都无德,那贺章、王复等一干人等呢?
他每次说道我无德的时候,都是照着一群人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狂扇,并且乐此不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复说道:“朕知你家营生与海贸有关。”
“朕念在你京师之战有功,饶你一命,去职吧。”
御史王复和户科给事中赵荣二人,在京师之战中,是有贡献的,而且还领了一块齐力牌。
朱叫门当初摆驾德胜门外,设下了鸿门宴,要于谦石亨等人前往觐见,朱祁钰派了王复和赵荣,他们只带了一句话,社稷为重,君为轻。
这个活儿是非常危险的,王复和赵荣领命便去了,回朝之后,也是日夜不辍,在九门值守,勉强可算作从龙之功。
现在王复为其背后的宗族也好,关系网、利益网也罢,他不是站在社稷的角度,在朝议上讨论问题,而是站在自家的利益至上,他就不配站在奉天殿内!
朱祁钰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说的是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王复叹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素金革带,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自己的印绶放在了小黄门端来的盘子之上。
“草民王复,拜别陛下。”
王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拱着身子慢慢退后,退到了奉天殿门槛,才转过身,离开了奉天殿。
这一去,恐怕就再无相见之日。
王复站在奉天殿外,看着奉天殿三个大字,再看着天日昭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读了一辈子的书,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却落得这般下场。
大明的奉天殿没什么秘密,今天朝议,明日就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他不是被屈打罢黜,而是陛下念他旧功,饶了他一命。
这场奏对,他全面败北,比陛下直接一刀剁了他,还要让他难受百倍、千倍!
无往不利的与民争利,被驳斥的一塌糊涂。
王复在离开奉天殿之时,眉头紧锁,思考着殿上的种种,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兴安拿着王复的官服和印绶回到了月台之上。
朱祁钰点头说道:“继续议政吧。”
关于密州市舶司的讨论,再次展开,反对者有,但是理由无外乎,宦官不可倚重、与民争利、重商舍本逐末等等观点。
朱祁钰看他们争吵不休,突然开口说道:“那这样吧,密州市舶司本就私设,直接革除,将码头、仓储、民舍、酒楼一并烧毁,捣毁便是。”
“陛下,万万不可啊。”蔡愈济又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那可是十余万百姓衣食所系!”
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朝臣的面前。
那些聚集在密州附近以海贸为生的百姓,怎么办?
不说整个山东,仅仅密州一县,十万余人,这可是千家万户的生机大事,这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民乱大祸。
为何李宾言到了济南,立刻就有人提着钱来送礼,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何李宾言会看到一个歌舞升平的济南府,无论是布政司官员还是按察司的官员,一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模样?
其实归根到底,朝廷这个事,不好处理。
革,则地方与朝廷,两败俱伤。
不革,你查办了一批官员,下一批,不还是这个样子吗?
脓疮挑破了,怎么治,才是大问题。
礕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朱祁钰直接拿出了皇帝的大杀器,摆烂
既然不同意开窗户,那就掀屋顶好了。
蔡愈济就是调和开窗的那个人。
很快就开始了朝堂从社稷的角度,确定了开窗户的打算。
“至于市舶司如何建立,这个放到盐铁会议上讨论。”朱祁钰打断了朝臣们的讨论。
市舶司和宣府贡市,其实都是一种机构,宣府贡市的具体规章制度,已经定了下来。
市舶司与贡市有所不同,但是却可以借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阴阳顿挫的喊着。
御史杨一清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听闻广通王朱徽煠要造反了。”
啊,这…还有这种好事?
朱祁钰一愣,群臣皆左右看看,陷入了一阵的呆滞之中。
终于有人要造反了?
“谁?”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
广通王是哪个?
杨一清俯首说道:“广通王朱徽煠,岷王朱楩庶四子,太祖高皇帝庶孙。”
“广通王私通宾客,交文武官员,及招阴阳术道一切左道邪说之人,在府中出入往来。”
“湖广武冈州民叚友洪等十余人,投入广通王门下,以相师于利宾言,广通王有异相,当主天下。”
“于利宾献策,当趣据南京登殿,臣弹劾广通王谋为不轨,乞行法司究治其罪。”
杨一清将弹劾的人,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朱祁钰终于理清楚了这里面的关系,造反这人,是朱元璋的孙子,和朱高炽同辈儿。
自从朱棣燕府起兵造反成功登极。
大明总有藩王想要效仿朱棣,但是却没有朱棣的才干、也没有朱棣所在的时代机缘,更没有蠢到像朱允炆一样的皇帝。
也有的是人想要当黑衣宰相姚广孝,不断的进言,比如朱瞻墡身边不就有个长史宋案吗?
朱瞻墡是聪明人,直接把长史押进京。
但是显然这个广通王朱徽煠,不是什么聪明人,要到南京去登基…
自从靖难之役,汉王朱高煦之乱后,大明的藩王们,被两次大规模削藩,大明的藩王从新帝登基三年内不得入京,再到去王府校尉,再到现在出王府的大门,都得通禀皇帝,还会吃一顿训斥才会被允许。
但是除了靖难之役之外,其他的造反,都整的跟开玩笑一样。
“可有依据?”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询问道,可不能空谈。
终于有人跳出来了。
御史杨一清俯首说道:“有广通王私铸金银币三枚。”
朱祁钰让兴安将三枚金银币拿了过来,看了半天说道:“他这个还写的玄元元年铸?广通王他还改年号了?”
朱祁钰翻动着那三枚钱币,是用翻砂浇铸法制作而成,形制丑陋至极。
大明藩王造反,都十分默契,是不会改年号的,大家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这位广通王,居然连年号都改了。
这不是清君侧了,这是直接造反了,年号都定了,也是大明独一份。
于谦本来还严阵以待,本来打算出列请罪,听到这,探出去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这离天下罪之,还很远。
朝臣们的气氛也比较宽松,陛下这皇帝都坐了一年半了,你要是在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南下的时候,跳出来造反,估计还有点威势。
大皇帝陛下,那会儿正跟瓦剌人掰手腕,打的你死我活,哪有功夫管你一个广通王造反?
现在大皇帝天天闲的钓鱼、打窝、清鱼塘,京师一个鱼塘显然有点不够用了。
广通王跳出来了。
朱祁钰正襟危坐的说道:“这广通王好大的胆子,是谁给他的胆子?”
“令巡抚湖广右都御史李实、湖广总督军务右御史王来,调查清楚,据实奏闻!”
朱祁钰可不信,广通王的脑子坏掉了,平白无故就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起兵造反!
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金尚书,广通王的田册到了吗?”
金濂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说,他赶忙出列俯首说道:“广通王、阳宗王,田册前几日到京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造反可以,但是必须缴税。”
“你让湖广清吏司的户部郎中告诉广通王,要是不交税,他连做庶人的机会都没有!”
朱祁钰推行了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
诸王之中,嫡皇叔朱瞻墡一个回合都没走,直接就跪了,田册一献,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据说还很惬意,诗词歌赋礼乐日益精进。
带动了其他藩王不得不交出府中田册,嫡皇叔都交了,你们不交是等着籍家,贬为庶人吗?
大明可是有建庶人、吴庶人、汉庶人了。
可是别的藩王,可就没有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的觉悟了。
燕府朱棣做的!我岷府广通王就做不得?
你铸币,我也铸币!
我岷府广通王,今天造反了!
但是造反归造反,这税归税,该交还得按着田册缴纳。
即便是平叛了,收为官田,该交的税也得交。
金濂点了点头,俯首领命,陛下从来没忘记这茬,造反可以,必须缴税纳赋。
这算是急征暴敛之横吗?可是维持大明这个大磨坊,难道不需要交税吗?
国家不在了,诸王的好日子,直接就到头了。
朝议之后,朱祁钰和于谦走在了一起前往讲武堂,今天是新军生入校的日子,于谦也要出席,毕竟是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
“陛下,这讲武堂庶弁将,明年是不是可以给边镇一些名额?”于谦提出了一个建议,各地卫所都有武学堂,陛下这讲武堂办得有声有色,是不是可以让边军一起进修?
“本身就有,比如宣府之战中,就有一百多庶弁,将进入了讲武堂。”
“京营事关重大,朕四年之内,没有打算让边军参与其中。”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当然记得自己的五年计划,恢复京营实力,就是第一要务。
刀把子抓不紧,就会被物理消灭或者溶于水。
军队是大明这艘巨轮的压舱石,这压舱石越是稳重,大明面对狂风骤雨,就会越平稳,才能走得更远。
于谦认真的思考一番,陛下没有厚此薄彼,是按着军功排列,为国死战,则可成为天子门生。
短期内,的确是不能广纳边镇卫武学、儒学堂的军生了。
“陛下圣明。”于谦不再谏言,陛下有陛下的打算,这类的小分歧,没必要消耗彼此之间信任。
“于少保,这广通王造反,朕总觉得哪里不对。”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于谦想了想说道:“其实广通王造反并不意外,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百万之众影从,波及五省,流民流窜到了湖广,广通王所在的武冈州,也在此列。”
“但是,他这造反约定的是十月份起兵,这才三月份,就被朝廷知道了,这也…太儿戏了吧。”
于谦有点无奈,能让于谦用儿戏去形容,那不是一般的儿戏了。
两相对比一下,陛下的泰安宫,谁知道陛下吃几碗饭?
陛下的嫡皇嗣出生,都是兴安提着百事大吉盒,说着百事大吉的吉祥话,他们才知道陛下又多了一儿一女,前段时间还收了个义子。
但是朱愈这个义子,在谁膝下?
不知道。
于谦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问,陛下肯定说,但是他为何要问?
广通王造反,这刚聚集起来,准备造反,就已经被朝里的一个御史,弹劾了,这动静闹得京师都知道了。
大明立国就有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传统,到了太宗文皇帝又有装疯卖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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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造反,那得受了大委屈,才有可能成功。
陛下还有初登基,就被瓦剌人围困京师的耻辱。
这广通王的造反,实属儿戏。
朱祁钰忽然驻足问道:“于少保以为,此次平叛广通王应该派京营前往,还是派缇骑鞫拿?还是让湖广总兵官进剿?”
于谦亦停下了脚步,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尽快平息此事为好,武冈州地处苗疆边缘,若是稍微晚些,怕是要闹出大乱子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臣请陛下杀人
于谦总是如此有一些料敌于先的能力,一旦被他认定为敌人,哪怕广通王的造反如同笑话一样,但是于谦依旧非常认真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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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廒寨苖首杨文伯,天住寨苖首苖金龙,横岭峒苖首吴英,三苗寨约有成丁三十八万余人,广通王不足为虑,而这三十余万的生苗,才是心腹大患。”
于谦还真想起来广通王有什么可以依仗,那就是遍布在武冈州一代的苗寨。
这些人若是跟着一起造反,那事情变化大大的不妙起来。
朱祁钰一愣,跟着于谦火速的赶到了讲武堂内,将都廒寨、天住寨、横岭峒三个苗寨圈了起来,看了许久,的确是距离武冈州这个地方很近。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对着兴安说道:“立刻下敕谕,责令湖广有司严阵以待,在让告知三寨苗首,不得跟随谋反,悉令其安居乐业,敢有负固不靖者,准苗裔斩其首,严惩不宥!”
“派出熟苗耆老前往三苗寨抚慰,探查究竟,若是有变,则大军进剿,朕不敢私。”
朱祁钰对苗寨下了旨意,告诉他们:广通王造反,朝廷已经知道了,要听诏命,若是苗首跟着广通王一起谋反,那苗生可以斩掉他们,如果举寨皆反,那就大军进剿,那就怪不得他这个皇帝无情无义了。
“陛下英明。”于谦赶忙俯首说道。
陛下这一道圣旨,安抚、恐吓、分化,三管齐下,苗寨若是看到事情不可成,还会跟着一起谋反吗?
若是调查清楚之后,才能判断是大兵进剿,还是缇骑鞫捕,还是京营重拳出击。
大明大皇帝陛下,进了讲武堂后,卢忠对着一名天子缇骑叮嘱了一番,便向北镇抚司走去,他得准备给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的断头饭了。
卢忠带着一桌好酒好菜,专门问陛下请了赵辉要的羊羔酒,那是皇家贡酒,享受这事上,赵辉是一点都没拉下。
他要从赵辉这里问一点事情。
天子缇骑前往密州市舶司进行调查,得到了无数的消息,其中漕汶张氏的确是其中的一支,但是卢忠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人。
但是会昌伯府,却没有丝毫参与的迹象。
而且卢忠仔细查点了那些倭银,从银路上来看,这倭银银砖乃是兖州府打造,而非济南府也非莱州府。
这个时代的银锭,并无定制,带着十分鲜明的地方特点。
济南府的银锭、银砖多为砝码形又叫银铤,兖州府更多的为船形,周缘较高,特别是两端更为突出,形成一个双翅。
各地的银锭工艺不同、形制不同。纯度各不相同,也是卢忠督办大案要案,查抄家产之后,进行顺藤摸瓜的重要手段。
漕汶张氏世代居住在胶州(现青岛),而在赵辉、赵缙家中查抄的银两,多数都是船形或者砖形。
这是这个案子中唯一的疑点了。
卢忠甚至以为自己搞错了,因为所有的人证、物证、书证都已经指向了两位驸马都尉、漕汶张氏。
也有可能是漕汶张氏在经营的过程中,聘请了大量兖州府的工匠,也不是不可能。
赵辉看到了卢忠和身后端着的酒菜,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诶,现在知道改悔了?晚喽!等驸马爷我出去了,咱们这天牢里的账,咱们一点一点,细细的算!”
“当初马顺那小子,比你视抬举。”
赵辉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这出去了,不到太白楼、烟卿楼里好好快活几天,说不过去。
这些日子可把他憋坏了。
赵辉乐呵呵的看着卢忠,这几天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一点都不给他这个皇姑老太爷面子,不仅羊羔酒没有,连肉也没了。
这次卢忠全都带来了,这不是认错改悔,是什么?
卢忠摇头,历朝历代,哪朝哪代的驸马敢留宿青楼,敢纳妾呢?
赵辉一说,卢忠忽然想起了,那个舔王振脚底板,坐上锦衣卫头把交椅的指挥使马顺。
“他被当殿打死了,你不知道吗?”卢忠示意锦衣卫打开牢房的大门。
“谁?”
“马顺啊。”
赵辉一愣,随即说道:“不应该啊,他不是和那个大珰金英关系极好吗?”
显然,赵辉对朝中大事,并不清楚,从南京至北京,一路上游山玩水,瓦剌人退了,他才进的京师。
之后也是贪欢享乐,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多少年了。
卢忠无奈的说道:“金英和曹吉祥被陛下身边的大珰给活埋了,至于埋在哪里,就不清楚了。”
赵辉从来没上过朝,不了解,也正常的很。
“赵辉,你进了京师,就没打听打听朝中大事吗?”卢忠颇为好奇的问道。
赵辉摇头说道:“快把好酒好菜给驸马爷我端上来!”
“大事,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俩争家产,争的你死我活,太庙杀人,我的老天爷哟,这得做了多大的孽呀,才能做这种事?”
“不过陛下做事还是有分寸的,留下了稽王府一门,事儿没做绝。”
“好吃!这酒不错,汾州孝义来的?从宫里拿来的吧,酒液泛白,色泽白莹,入口柔,地道!”
羊羔酒和羊羔没啥关系,只是因为它如羊羔之味甘色美,故此得名,汾州孝义羊羔酒乃是大明贡酒,等闲人家决计没有。
赵辉要贡酒,也是试探陛下到底何意。
卢忠点头说道:“的确是从宫里拿来的,快些吃吧。”
赵辉这两天嘴巴都淡出鸟来了,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及卢忠还在场,他边吃边说道:“你小子,爷跟你说,出去了也得找你麻烦,现在讨好我?没门!”
“等到你跪在我府门前,哭天抹泪认错的时候,我连门都不让你进!”
“非让陛下剐了你不可!也不看看驸马爷是谁!陛下的姑老太爷!”
“还有那个李宾言,和你一道剐了。”
赵辉边吃边说,自然是喷的哪都是,卢忠退了一步,站在牢房里,也不说话。
陛下做事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至少卢忠如此认为。
自从陛下登基之后,就没有人,能从这天牢里活着走出去。
桩桩件件,在办之前,都把罪名坐实了,才开始查补,每次查补,陛下都是被气的不行,让他们死的有理有据。
就连凤阳诗社那十四个笔正,他们违背了敕谕,陛下已经三令五申,言南迁者死,他们非要跳出来试试陛下的底线,非要抗旨不遵。
而且还摇唇鼓舌,为瓦剌人壮威,割让大同、宣府,迎回稽戾王,再图南迁。
割让山外九州?
呸!
卢忠突然站定了脚步说道:“赵辉,你和王贞庆,在密州设立市舶,私自得利的事儿,已经被陛下查清楚了。”
“下旨赐死你二人,籍家,全家流放永宁寺了。”
卢忠和陛下一样,总是想了留下一份体面,有太多的人,听到自己要死了,这断头酒和断魂饭也吃不香,临到了,还做了饿死鬼。
卢忠是看赵辉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告诉了赵辉这一事实。
陛下是宽仁的,卢忠作为陛下的头号鹰犬,也要宽仁。
宽仁。
赵辉手中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不敢置信,目瞪口呆的看着卢忠,眨了眨眼,猛地一推饭桌,饭菜哗啦一下撒了一地。
他嗤笑的说道:“你当驸马爷是傻子吗?”
“拿这种事糊弄驸马爷,你糊弄鬼呢!赶紧的,让某见见陛下,多大点事儿呀,不就是赚了点钱吗?”
赵辉是一点点都不信的!他可是皇帝的姑老太爷!
定是这卢忠在诈供!
卢忠一甩袖子,示意锦衣卫见方桌搬走,摇头说道:“陛下以欧阳伦旧事,赐死,籍家,你那群小妾们,都要流放永宁寺了!”
“这是圣旨。”
卢忠拿起了另外一名缇骑捧着的圣旨,打开之后,将殿上赐死赵辉的旨意又读了一遍,便递给了赵辉。
“明天中午,午时三刻,我来最后送送驸马都尉。”
赵辉呆滞的看着那张放在案几上的圣旨,整张脸吓的煞白,额头立刻沁出了一层的冷汗,他哆哆嗦嗦的捧起了那封圣旨,拿起来看了半天,猛地扔了出去。
他愤怒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是陛下的姑老太爷!他一个小辈儿,凭什么赐死我!凭什么?一个僭主!”
“真是反了天了!他一个庶出子,一个僭主!争家产争的你死我活,我还没骂他呢!”
“他居然要赐死我?!”
争家产吗?
卢忠眉头紧皱,随即摇了摇头,陛下上位这件事,本身就特别复杂,比他办得那些案子都复杂的多。
其性质究竟是什么,得那些朝里的聪明人去考虑,他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卢忠的确是来问讯的,但是即便是赵辉不说,卢忠也能查的清楚,左右不过是麻烦一点罢了。
他就是来想看看,这前几日还趾高气昂的驸马都尉,那张被吓得面如土色的脸。
嗯,他就是这么俗人。
想要来看看,这个家伙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
敢在锦衣卫的衙门里吃酒喝肉,这里是天牢!
卢忠让人落锁,随后离开,走到半道上,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啊!卢指挥,你救救我!我什么都说!卢指挥!你回来,卢指挥!”
赵辉已经确认了,圣旨是真的。
天底下其他人,他不敢说,但是这陛下的鹰犬,是绝对不会伪造这种东西的。
卢忠却头都没回,放任赵辉大吼大叫,这位姑老太爷在天牢里,带起了很不好的风气,他越是哀嚎,这些天牢里的犯人,越是心灰意冷,才会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老实交代问题。
卢忠一直等到了次日午时的时候,才慢慢悠悠,又来到了天牢之中。
此时的赵辉已经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缩在墙角里,颤颤巍巍,鼻涕一把泪一把,手上还有很多的红肿,看来是敲了很久的墙,发了不小的脾气。
赵辉看到了卢忠,猛地爬了过来,抓着牢门,大声的说道:“卢指挥,你让我见见陛下,求求你,我一定把知道的,所有的都说出来,不敢有任何的欺瞒。”
“你就让我见见陛下吧。”
生死之间的恐怖有多大?
牢房里一股味道,显然赵辉失禁了,他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完全击溃,眼神中满是哀求。
那是对生的渴望。
可是敢那些贪赃枉法,明明有欧阳伦先例在前,非要试试陛下的刀,会不会落下?
陛下登基之前,你违法乱纪,陛下已然登基,赵辉多了解朝中之事,乖乖的把事情讲出来。
贵为皇姑老太爷,陛下也只能给赵辉,擦屁股。
密州私设市舶一事,还能闹到人头落地的份儿上?
卢忠将赵辉扶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赵驸马啊,陛下是顾及亲亲之谊的人,你看,稽王府是不是还在?襄王府是不是还在?”
“稽王世子还留着,还是世子,那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襄王可是两次监国,一次请了金印,咱们大明监国,是有处置军国大事之权的。”
“但是陛下动手了吗?还不是陛下看在亲亲之谊这四个字上?”
“可是你呢,到了牢里,还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样子。”
“咱大明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赵驸马,你犯什么糊涂劲儿啊!赚点钱而已,多大点事儿啊,陛下要查的是外人!你一句不说,让我也很难做啊!”
卢忠将赵辉扶了起来,看着赵辉那双浑浊而慌乱的眼睛说道:“赵驸马,你听我说,陛下生气,生气在你和外人勾三搭四这件事上!”
“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辉连连点头的说道:“对,对,是这个理儿!”
“那赵驸马,都是和谁一起发财?”卢忠图穷匕见,十分确定的说道:“能不能活命,就在这三刻钟的时间了。”
卢忠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完成对赵辉的审讯,然后等在外面的缇骑,就会把赵辉挂到三尺白绫上,完成陛下的圣旨。
卢忠说的所有话里,只有那句「咱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是真的。
其他的话都是卢忠骗人的,利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来诈供。
卢忠是极其专业的锦衣卫。
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如何处置是陛下的事,他只负责把这群蛀虫揪出来。
赵辉愣愣的说道:“有漕汶张氏,张家三个兄弟,张启义,张启明,张启生,还有王宁家的那个二儿子王贞庆,还有就是按察司佥事赵缙,布政右使万观、右参议赵全。”
“还有谁?”卢忠冷不丁的问道。
“还有……”
第二百四十三章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
赵辉本来想说,猛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下卢忠的脸色。
他在判断到底自己的口供,到底能不能保命,判断下这问题,到底是卢忠问的,还是陛下问的。
但是让赵辉绝望的是,赵辉压根就不动声色,依旧平静的看着他。
卢忠在这方面极为专业,太过于热切,反而让赵辉存了一点侥幸的心思,太过于冷漠,又暴露了自己必然执行皇命的目的。
不如直接面瘫。
让犯人自己瞎捉摸就是。
专业。
赵辉琢磨不明白,深吸了口气,抱着自己死,也拉着别人一起死的心态说道:“曲阜孔氏。”
“这衍圣公做事做不好,贪又贪的很,一年要拿我五万两银子!”
“那可是五万两啊!”
即使到现在这个地步,赵辉依旧是对他失去的银子痛心不已。
卢忠倒是没有意外,曲阜属兖州府(今济宁市),倭银俱有兖州工匠打造。
“还有呢?”卢忠继续问道。
赵辉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摇头说道:“再多就没有了。”
“真没有了?”
“没有了。”
卢忠愣了片刻问道:“会昌伯府呢,有没有参与其中?”
赵辉立刻说道:“没有…有!那孙忠收了我十万两白银,每年收我十万两啊!”
卢忠叹气,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这是赵辉临死前的攀咬罢了。
两个缇骑,拿着三尺白绫和一个凳子走了进来,挂在了房梁上,两个缇骑去拿赵辉。
“你们干嘛!”赵辉瞪大了眼睛,吓得魂都没了。
他还以为卢忠会去禀报,然后再回来。
这直接要动手吗?
“午时三刻到了。”卢忠看了看漏刻说道:“此时阳气最盛,连鬼也做不得咯。”
“送驸马都尉赵辉上路!”
卢忠摸了摸鼻子,昨日倾的饭菜有些馊了,混合上赵辉失禁的味道,不大好闻。
两个缇骑用力一举,站在凳子上的缇骑顺手一抄,就把赵辉吊在了三尺白绫之上。
“啊,诶,啊。”
赵辉挂在房梁之上,离凳子还有一尺多高,他拼命的拉着白绫,想要把白绫扯断,又或者想挣脱,但是两个缇骑顺手一拉,把赵辉的两只手拽脱臼了。
一众锦衣卫抓着板凳,等在门口。
赵辉不停的脚刨着,但是无济于事,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舌头伸的老长,眼睛暴突,慢慢的不再挣扎,脚无意识的退下,挂在房梁上,打着旋。
直到赵辉咽气,卢忠、大理寺卿霍瑄、刑部尚书俞士悦一众人等,离开了天牢牢房,自然会有仵作验尸。
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锦衣卫的衙门,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西侧,往来介时官吏,并不热闹。
“日头正好,阳气正足。”俞士悦笑着摇头,带着刑部一干人等,向着刑部衙门而去。
卢忠向着讲武堂而去,正好碰到了陛下前往聚贤阁,便走了上去,汇报了最后的审讯。
这是没有供词的诈供,完全不会作为书证提交。
执行圣旨,吊死赵辉和查办衍圣公,并不冲突。
于谦并没有走,他还要和陛下论政,愣愣的问道:“衍圣公居然参与此等铜臭之事?”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朕不意外,于少保很意外?”
“倒不是很意外,听说这位衍圣公…一言难尽。”于谦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早就听说多有不法,李宾言不是在山东吗?让他忙完了按察司那边,再去兖州府跑一趟吧。”
“说起李宾言,卢忠你给这位御史留下了多少缇骑,别小命没了。”朱祁钰当然关心李宾言的死活。
他还专门叮嘱天子缇骑,在山东的时候,保护好李宾言的小命。
天子缇骑平日里都是保护泰安宫的,他李宾言这待遇还差?
没想到李宾言在山东混的如鱼得水,纵情贪欢之名,都传到御史耳朵里,还被弹劾了。
“五十,承天门不过五十缇骑。”卢忠立刻回答道。
承天门日常巡安,不过五十罢了。
天子缇骑带领山东案犯回京之后,立刻又带了五十人前往济南府,李宾言是朱祁钰派出去的巡抚,是朝廷命官。
“那还好。”朱祁钰点头,只要李宾言自己不犯浑,顶多事儿办不好罢了,命应该能留得住。
于谦看着卢忠离开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朝臣老说陛下暴戾严苛,可是臣却是没看到陛下有半分暴戾。”
“给朕办事,朕总不能让他小命不保吧,朕到时候怎么面对李宾言的母亲、妻子?”朱祁钰笑着说道:“下盘棋?”
“兴安大珰,这次,真的不能再有天灾了。”于谦还是叮嘱了一声兴安,这兵推棋盘当然能下,但是兴安这个路数,有点吊诡。
朱祁钰和于谦摆好了阵仗,然后开始下棋,依旧是玩的【靖难之役】,朱祁钰持有建文太子府,于谦持有燕府。
“陛下不担心衍圣公那边出事吗?”于谦摆着旗子,有些奇怪的问道。
朱祁钰嗤笑一声:“衍圣公,他有几个团营?”
一个团营是两万兵马,京师有十二团营,总计二十四万兵马,朱祁钰倒是想知道,衍圣公有几个团营。
“衍圣公有天下悠悠之口。”于谦无奈的说道,陛下似乎对衍圣公很有意见,其实他也很有意见。
朱祁钰笑着说道;“衢州还有一庙,若有不法,曲阜孔氏自然鞫审。不过是五十八代家奴,二十四朝贰臣罢了。”
点头哈腰宴倭寇,敲锣打鼓迎德皇,不过是衍圣公的传统艺能罢了。
朱祁钰讨厌贰臣贼子,所以把他们送太医院做医学贡献了。
于谦最喜欢的是文天祥,他也最讨厌贰臣贼子,当初第一次弹劾就是奔着贰臣贼子,郭敬等一干人,向关外倒卖火铳钢羽等物。
但凡是奸细,碰到这么一对儿君臣,都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左手大明皇帝,右手于少保,奸细有这两个大明最有权势的人伺候,这得多大的福气?
奸细应该学会感恩才对。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其实太祖高皇帝更喜欢道家,不喜欢儒家,自洪武元年起,至洪武七年十二月甲辰日,高皇帝《御注道德经》成,对群臣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去甚、去奢、去泰。”
“以此劝天下去极端、奢侈、过度之政。”
“天下之道,即便是神武如高皇帝,亦有不如意之处。朝堂蝇营狗苟,眼下广通王叛乱,山东诸事未定。”
“陛下春秋鼎盛,切勿嗔嗔忿忿怒气冲天,治国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于谦这段话,意思是借着高皇帝不得已,册封衍圣公之事,劝陛下不要走极端,不要怒火冲天,最后被宵小钻了空子。
太祖高皇帝当年册封衍圣公,还有一段龌龊,甚至还死了一个兖州知州。
“高皇帝还受委屈了?”朱祁钰倒是不知其中之事。
于谦点头,这不是什么秘闻,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洪武元年二月丁未(十四)日,高皇帝诏太牢祀先师孔子于国学,诏前元封衍圣公孔克坚入朝。”
“孔克坚可倒好,称病,让儿子孔希学入朝奏曰:臣父久病不能,令臣先入见。”
“高皇帝再次下敕谕,令孔克坚入朝,言:古人起布衣而称帝者,汉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违之?闻尔抱风疾,果然否?若无疾而称疾,则不可。谕至思之。”
朱祁钰落子离手,朱元璋这敕谕火气极大。
这敕谕里,朱元璋直接说古代起布衣称帝,有汉高祖刘邦,他朱元璋这个淮右布衣,当皇帝是天命所归!没有人能违背!
话锋一转,威胁语气更重,直接说,听说孔克坚你病了,真的吗?若是无病装病,则不可以不入朝,敕谕到了,就好好想想吧!
可想而知,当时朱元璋的怒气,已经高涨到了什么地步!
敢惹朱元璋怒气槽充满,这怕不是老寿星上吊又撞墙,变着法的作死。
于谦继续说道:“元封衍圣公孔克坚,行至半路,又停在了半路上,至淮安,等到黄衣使者,等到了第三道催促的敕谕,才入南京谨身殿奏对。”
“三请才至,他当自己是什么?”朱祁钰有些讶异的说道。
三让,乃是周礼,大约就相当于结婚要先扯个证,才是合法的一样。
周太王想把王位传位三儿子季历,因为季历有个好儿子叫昌,就是周文王姬昌。
当时的王位传承是长子制,周太王的大儿子泰伯,就文身断发明志,泰伯第一次让王位。
后来季历继位,说要把王位给泰伯,泰伯再让,这是泰伯第二次让王位。
后来季历被商王文丁给杀了,周文王姬昌继承王位,要再让王位给泰伯,泰伯第三次让王位。
是为三让。
后来周文王姬昌励精图治,不断扩大周国的领土,周武王姬发继承王位,把商纣王给推翻了。
自此之后,便是三让而就,第三次便不让了。
再让,就要换人了。
朋友相约喝酒,一次、两次推脱有事,第三次再请,若还不来,等于绝交了。
朱祁钰当初也是三让而就,于谦请了一次,朝臣们请了一次,太后请了一次,才登基称帝。
于谦口中的孔克坚,可真是癞蛤蟆硬装小青蛙,长得丑、还玩的花,还玩出了三让而就,三请而至的把戏来,还在淮安等朱元璋的第三次敕谕!
跟朱元璋门前搞这套,不是作死?
于谦无奈的说道:“高皇帝并没有杀孔克坚,而是赐给他宅子一座,马一匹,每月给米二十石,封了孔克坚的儿子孔希学,为衍圣公。”
“之后,孔家人到处对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朱祁钰用力的吸了口气,朱元璋这委屈大了!
“那于少保的意思是,朕也要受这等委屈不成?”朱祁钰继续插旗,平静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是。”
“彼时彼刻天下初定,急需安定人心,太祖高皇帝,不得不忍了这口气,以江山社稷为重。”
“时至今日,天下人心思安,大明虽有急证,亦缓矣。”
“衍圣公贪赃枉法,违背公律,鞫审公办便是。”
“高皇帝受这个委屈,不就是为了今日陛下,不受这等酸儒的委屈吗?”
“就是闹得曲阜孔氏满肚子意见,还有衢州孔氏,即便是衢州孔氏,再有不法。”
“那这衍圣公,不设也罢。”
于谦向来如此,皇帝不行,被俘了,还在叩关叫门,那咱们就换一个。
于谦和陛下单独议政以来,儒家经典只会偶尔用一下,多数都是集百家之长。
比如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道德经》;仓廪实,则知礼节,出自《管子牧民》;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出自《庄子》。
小书亭
儒家经典治学八十余年,兴文匽武二十四年了,最后弄了个土木堡之变出来。
再不变,这大明天下何来日月永辉呢?
于谦时刻谨记自己首先是大明的臣子,然后才是儒学生。
这是为臣的恭顺之道,而不是王复身在朝堂,心依旧是国事。
卢忠形色匆匆的走了进来,急忙说道:“陛下,山东缇骑送来急报,李宾言他…”
卢忠话说了个半截,便咳嗽了起来。
“李宾言他怎么了?”朱祁钰脸色突变的问道。
于谦叹气,自己劝了半天的仁恕之道,又白忙活了不成?
第二百四十四章 礼教吃人
衍圣公,他没有多少团营。
但是他有儒学堂儒户学子。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武清侯何在?把武清侯宣来!”
既然有人敢咬李宾言这个饵,那朱祁钰当然敢扬杆,把鱼捞上来,看看成色,是送太医院好,还是送北镇抚司,或者直接摘掉他们的脑袋。
胡濙在朝堂上,狂喷王复,前元非以宽仁失天下,而是以纵失天下。
现在这个时间点,密州私设市舶司,朱祁钰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由私转官营,并且设立提督太监监督,设立官员管理,他们便不乐意了?
但是他们似乎认为大明朝堂非常好欺负!
朱祁钰决不能让大明以宽纵失天下。
这对君主而言,是最大的无德!
卢忠走的有点急了,说话有点大喘气,他看陛下误会,赶忙说道:“陛下,陛下,李宾言他说,是泗水、曲阜、临淄、宁阳、衮州府几个地方的举人,联合起来,要进行罢考,他们到衮州府的滋阳衙门生事。”
“言:征收钱粮应分儒户、缙绅,如何将我等缙绅一体完粮,若要我等赴考,必须分儒户、缙绅,将我等之抚概行祖宗之法,豁免一体完粮,征比钱粮不许百姓一例滚催。”
朱祁钰一愣,呆呆的问道:“啊,还有这等好事?”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每次劝仁恕之道,都是进一寸,退一尺,显得自己太无能了。
好在,只是罢考而已,抗议诸王、勋臣、外戚、缙绅等一体纳粮而已。
朱祁钰点头说道:“他们这么主张啊,好,那就传敕谕到衮州府,朕准了!朕替天下学子谢谢他们让出来的名额,好事啊。”
“以后不愿意考,那以后也不用考了。”
“下旨山东,胆敢和衮州府座主门生,沆瀣一气,今岁罢考,世世不得入京赶考。”
“于少保,这么奇怪的要求,你听说过吗?”
于谦摇头说道:“臣从未听说过。”
“只听过各省主官每年因为春闱名额,都要连章上书,抗议给进士出身的名额少了,只听说过要加的,还从未听说过还有主动要求削减的。”
这天底下每年进士都是有数的。
两京一十三省每年都为了你多我寡,吵的天翻地覆,那可是真的刀刀见血,你拆我的台,我抢你的生员,四处都是告状,把皇帝吵的烦不胜烦。
洪武三十年,春闱会试揭榜,所有进士录取皆为淮河以南之人,朱元璋大怒,将主考官刘三吾定为了逆臣贼子,流放去了陕西。
而另外一个科场舞弊的张信直接被凌迟处死。
几乎所有所有参与审卷之人,全部被定罪,几乎都流放了。
只有两人幸免,这俩人被赦免,还是因为所开列名单之中,有北人。
朱元璋钦点了北人六十一人进士及第,全是北方人。
之后朱棣、朱高炽和朱瞻基,都对南北之争,学子进行分卷考试,录取进行核定。
北卷则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
中卷则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庐、凤二府,徐、滁、和三州;
余皆属南卷。
以百名为准,南卷录取五十五人,中卷录取十名,北卷录取四十五名。
这次衮州府搞这种罢考威胁朝廷,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
“正统十三年春闱,山东录取几人?”朱祁钰突然开口问道。
于谦坐直了身子,掰着指头数道:“第一甲状元、彭时,江西人,榜眼陈鉴,江西人,探花岳正,是顺天府通州人。”
“第二甲进士出身共五十人,有王珝、高崇、孙昱、国盛、尹妟、王育、杨瓒,共计七人山东籍。”
“第三甲同进士出身共九十七人,有十四人是山东籍。”
“北榜共计六十八人,山东占二十一人。”
朱祁钰眨了眨眼,春闱果然是国之大事,正统十三年录取多少,都是哪里人,各省占了多少,果然天下瞩目。
于谦如数家珍的数清楚了这其中的人数多寡。
景泰二年也会有春闱会试,不过因为兵祸,推迟到了五月份举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正统十四年瓦剌围困京师,天下惊,景泰元年开始组织科举,也是一应退后。
“山东果然科举重省啊,这么多人。”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现在两京一十二省的士子,听闻衮州府闹罢考的事儿,怕是要笑歪了嘴。”
朱祁钰的估计是没有错的,科举乃国朝重事,衮州府一闹起来,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街小巷。
天下仕林弹冠相庆,走在路上进京赶考的士子们,都笑的合不拢嘴。
这得多缺心眼儿,拿这种事威胁朝廷?
石亨被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叫到了聚贤阁。
石亨杀气腾腾的走进了聚贤阁内,来到了内室,大声的喊道:“陛下,剑指何处!”
石亨一身的煞气,他听李永昌说陛下盛怒,又着急忙慌的诏他觐见,他放下了授课,就准备去犁地了!
朱祁钰示意石亨坐下,于谦将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石亨颇为可惜,眼瞅着的大好功勋,就这么飞走了!
“山东这帮人,明火执仗的造反多好啊。”石亨感慨万千的说道。
于谦嗤之以鼻的说道:“兵祸一起,民生凋零!哪里有盼着打仗的道理?”
石亨感慨完千,无奈的说道:“你们这群文人的弯弯绕绕,某不懂,也懒得懂,我们军伍之人,不打仗,哪里来的功勋?”
于谦和石亨的理念不太相同,石亨主杀伐,擅死战,于谦主仁恕,擅理政。
石亨继续说道:“京营那帮儿郎,个个嗷嗷叫,去年打山匪流寇,就是热了热身子罢了,就跟…这刚动弹了下,就没事了,着实无趣至极。”
石亨好悬没在陛下爆粗口,他完整的话是:就跟房中事一样,刚开始就结束了,人家姑娘能乐意?
怕是要闹翻天了。
于谦无奈,只能摇头,京营是大明的压舱石,但是这块石头太重了,很容易把船给压沉了。
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天子走马观花一样的换,天下礼乐崩坏,对万民而言,也不是好事。
但是这压舱石太轻了,那大明这艘船,遇到风浪,还如何向前?
就是陛下这名船长,也要思忖再三,才能决定,是否闯一闯龙潭虎穴。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刑科给事中尹旻求见。”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刘吉、尹昱在成化年间,一个是纸糊三阁老的代表,一个是泥塑六尚书的代表,明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说什么,这三阁老、六尚书,就做什么。
尹昱为何而来?
刚才于谦也说了,尹昱是山东人。
尹昱走进了讲武堂内,他颤颤巍巍的跪下,俯首帖耳,低声说道:“陛下,臣山东儒生尹昱,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是以山东儒生的身份来的。
“行此大礼,所为何事?”朱祁钰继续和于谦下棋。
即便是于谦加石亨二人联手,他们持有燕府,也不是太子府的对手,被朱祁钰的太子府,杀的丢盔弃甲。
尹昱动都没动,低声说道:“为山东罢考之事而来。”
当朝大学士们统共有三位,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都不是山东人,山东出了事,连个能求情的人都没有。
他听闻消息,求助无门,只好自己跑到讲武堂来求情了。
“为山东罢考之人求情来了?让朕宽宥之?”朱祁钰在兵推棋盘上大胜特胜,放下手中旗子,准备换手。
尹昱大声的喊道:“臣不敢!臣请求派出缇骑,缉拿首恶之徒,但误放过一人一家!此等贰臣贼子,不诛何以安天下!不杀何以平民怨!”
朱祁钰闻言笑着说道:“朕只听说为同乡求情的,还未曾听说过对同乡请罪的,朕只是让闹事之人,不参加科举,你这直接请求杀人了?”
尹昱冷汗直流,朝臣天天劝陛下仁恕,宽仁,这临到自己家门前瓦上霜的时候,才知道,陛下为何会严刑峻法。
这不重拳,还有王法吗?!
这真的涉及到了自己的时候,怎们能不愤怒呢?这帮人想干嘛!
就该把他们祖坟给刨了!
因为在衮州府闹事的举人、儒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刨整个山东儒户的祖坟!
万一陛下定下一条规矩,山东限额,或者干脆断几年山东的科举,整个山东在朝中本就无高官赫吏,这一下子,就把整个山东的文脉给撅了!
以后十年,二十年,朝中将再无一山东大吏,因为南北榜单导致的大明乡党很多,这也是无法避免之事。
而今朋党有三途,同榜而出为其一,同乡同里为其二,座主门生为其三。
乡党,甚至凌驾在座主门生,没有这种朋党,朝廷才千奇百怪。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总说你们难,朕也难啊。”
“你看,朕宽仁你们说朕宽纵,朕严苛,你们就说朕横暴,大家都勉为其难,你先回吧,朕等山东的奏疏到了,再行处理此事。”
“难不成,你让朕,直接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拿人?那不是成了虐吗?”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先退下吧。”
尹昱叹息,长叹一声说道:“臣…告退。”
终究是被陛下以他们的平素里说的话,给反驳了,尹昱无言以对!
尹昱走下讲武堂聚贤阁的阁楼的时候,脚一歪,差点坐到了地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山东的笑话。
他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站在刚吐出嫩芽的柳树之下,用袖子掩面,用力的擦拭了几下,春天的风很大,还夹杂着柳絮,尹昱,应当是,迷了眼了。
朱祁钰继续和于谦继续下棋,这次朱祁钰和石亨一伙,持有燕府和于谦的太子府打的有来有回,但是败局已定。
手持燕府简直是天崩开局,拢共就八百校尉,撑五十个回合,已经很强了。
“于少保以为山东大事,何人能够主持?”朱祁钰勉力维持,有些疑惑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朱祁钰摇头,这于谦真是滑不留手,说起治国之理,那是头头是道,讲三天三夜不嫌烦。
但凡是涉及到了具体的军政之事,就是开始打机锋,三缄其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他笑着说道:“朕以为山东右通政使裴纶合适。”
“永乐十九年进士,正统四年,裴纶任会试主考官,彼时科举舞弊,数不胜数,难以杜绝,裴纶女婿祝全禄,也在入京考试名录之上,请求裴纶为靠背。”
“裴纶盛怒,为国求才,岂敢私?那一年是裴纶第一次致仕,而后又一次被罢黜,去年,朕把他派去山东做右布政使。”
“太宗文皇帝盛赞其真御史也,好像当时于少保,也被文皇帝如此夸耀。”
“裴纶是和于少保是同榜出身对吧。”
于谦点头,一晃这都三十年过去了,当年之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楚。
但于谦清楚的记得那年,那时候于谦才二十三岁,依稀记得当初,裴纶当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当时一个榜首,一个榜尾。
他想了想说道:“是同榜出身,不过裴纶是第一甲的探花及第。”
“臣不过是第三甲辛丑科殿试金榜第三甲第九十二名,比不得,比不得。”
大明殿试共有三等,第一甲三人,状元、探花、榜眼;第二甲为进士出身;第三甲为赐同进士出身。
第三甲在科举里,就是凑数的,学识还不到进士出身,但是皇帝恩典,赐下的功名。
朱祁钰挣扎了一番,弃子投降,他和石亨加起来,抓着燕府,也不能逆天改命。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眼下于少保已是大明少保了,若是去岁,于少保稍有私心,这裴纶,亦不知要沉沦多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榜出身,的确是朋党之首,但同样是几多怨怼、忿恨。
彼时一个金榜,一个榜尾,同样是持节守正之人,可是裴纶却是屡次沉沦,被贬被黜。此时一个少保,一个右布政使,实乃让人唏嘘。
两相对比,谁能说于谦不懂进退之道呢?
“国家公器,陛下尚不敢私,况臣子乎?臣断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他和裴纶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别提朋党了,他连裴纶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那就裴纶了吧。”朱祁钰开始继续插旗布阵,他今天的目标是七十个回合。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圣明,裴纶极正,臣以为善。”
兴安一看政事儿讨论的差不多了,便开口说道:“洪武三十二年,东海地动,天尝连雨,西北风,海水溢,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海水波襄,吞食地广,当同碣石,苞沦于洪波也,城垂沦者半。”
“阴阳不和,其咎安在?”
“海啸。”
“陛下胜!”
兴安不动声色的拔掉了于谦在南京所有的旗子,颇为无奈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
石亨目瞪口呆的看着兴安,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于谦瞪着眼看着兴安,不敢置信的说道:“兴安大珰,你这…太离谱了!这才开局啊!你这…这!”
朱祁钰挠了挠头,将旗子收起来说道:“好了好了,不下了,兴安去给于少保端杯茶,两杯,不,三杯吧。”
讲武堂的聚贤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而此时的李宾言虽然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李宾言太难了,他能够感觉到,若非缇骑跟着,他现在早就死八百回了,太多人恨不得他死了。
零点看书
李宾言形色匆匆的看着后面,挽着衣袖裤管,夺路狂奔的说着:“某当初就不该拦这等差事!真是要命。”
“李御史小心!”
缇骑大喊一声,一道箭矢,角度极其刁钻的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直奔李宾言的面门而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送太医院
锦衣卫缇骑用力一推李宾言,将李宾言推倒在地上,三两个人,提着绣春刀就奔着山林而去,没过多久,就将三个人,尽数擒拿。
这些人衣衫褴褛,手中弓箭也是民间的猎弓,若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他们只是樵夫而已,他们的背上背着柴刀,却是侵满了鲜血。
他们是响马,也就是山匪流寇。
唐兴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一干人等,吐了口浊气说道:“尽数砍了吧。”
这些响马是收钱办事,他们都是小喽喽,只是在这里埋伏,等到李宾言从此路过的时候,就会出手。
从济南府到兖州府的路上,已经是第四波响马要截杀李宾言了,自从出了济南府,李宾言这倒霉事,就没断过。
兖州府有举子要闹事,而且还是以罢考为名,李宾言作为山东巡抚御史,自然要去看看,他一动,盯着他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四处请人。
要杀李宾言的都是些亡命之徒,锦衣卫毫无疑问的拦下了这些刺杀,但是他们的车驾已经倾翻,李宾言刚打算步行,这就又被刺杀了。
“李御史,你现在得斥候开路,才能走的安稳啊。”一名缇骑,骑着马看着那三名响马,连连摇头。
唐兴何人?唐云燕的父亲,陛下宠妃的父亲。
但是这次来山东的事儿,是公干。
对于唐兴而言,他现在也是外戚,但是陛下并不打算继续给外戚封爵,所以他只好凭功劳去赚了。
天子缇骑押送犯人回京,唐兴就负责保护李宾言。
现在天子缇骑带着锦衣卫回来了,安保压力才轻松了许多,之前唐兴压根不让李宾言离开他的视线。
李宾言浑身是泥,刚才被推了下,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官服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这是要干嘛!要干嘛啊!”
“我不就是接了个差事吗?这怎么走到哪里,都要我的命啊!”李宾言坐在地上,用力的甩了甩袖子,一股悲鸣由衷而来。
这一趟山东之行,他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时至今日,终于斯文扫地,懒驴打滚,浑身是泥。
李宾言有点崩溃了。
他虽然端掉了整个山东的头头脑脑,但是余毒未尽。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他说势要之家,参与铸币之事的时候,群臣沉默了。
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唐兴摇头,不是李宾言胆子小,实在是李宾言就是个书生,面对这种局面真的有些力有未逮了。
这差事,真的很锻炼人。
都快把李宾言锻炼没了。
自古钦差都是个高危险的活儿,否则金濂就不是文武双全,能和陈懋抵背杀敌了,于谦也不会有那么丰富的对付山贼的经验了。
唐兴笑着说道:“李御史,要是怕,就别做了,灰溜溜的滚回京师去呗,陛下再派一人来办就是了。”
“我才不呢!就这么回去了,他们怕是…怕是要笑死我的!”李宾言站起身来,虽然浑身是泥,但是他依旧吐了口气,捡起了地上的油纸伞,显然是不能用了。
这几天山东雨很大,而且淫雨纷纷,连续数日不见放晴,道路泥泞,曲阜等地还出了事。
“穿这个吧。”唐兴将一套蓑衣,扔给了李宾言叹气的说道:“也算是苦了你了,这差事完全没想到如此棘手。”
李宾言将蓑衣扣在身上,锦衣卫牵过了一匹备马,将李宾言扶到了马匹之上。
李宾言搂着马匹的脖子说道:“太祖高皇帝真是英明,查什么都派锦衣卫!就是知道这人间凶险啊!”
“唐指挥,我不会骑马。”
唐兴点头说道:“绑起来!”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李宾言搂好了马脖子,让人将他绑在了马上。
唐兴看着被捆成了粽子模样的李宾言,也是无奈的摇头说道:“那从马上摔下去,真的会死,那可不是一个跟头能比了,还是绑起来吧!”
李宾言无奈点头:“唉。”
五十多名锦衣卫护送着李宾言,奔着兖州府而去,直到看到了兖州府的城墙的时候,才送了口气。
这李宾言要是出了事,大明缇骑,怕是成了天下第一号笑话了。
李宾言显然累得不行,已经趴在马匹上睡着了,而且听这气息,怕是伤风感冒了。
“昌平马驿。”唐兴翻身下马,抽出了绣春刀,看着这不是很大的驿站,非常警惕。
唐兴深吸了口气说道:“二十个人从后门入,三十人从前门入,将里里外外搜检一遍。”
从谭城水驿出发,赶到长清县的时候,下榻崮山马驿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袭杀。
贼人埋伏在驿站之中,他们刚走进崮山马驿就被袭杀,若非锦衣卫训练有素,怕是要吃大亏。
这次进入昌平马驿,必然要谨慎再谨慎。
昌平马驿是兖州府外的驿站,锦衣卫上下搜查,掘地三尺之后,才确定了里面是安全的,连驿卒都反复点检。
没过多久,唐兴终于见到任城卫守御所千总唐展,大家才松了口气。
但是唐兴依旧是对这个本家的千总唐展,没有放松任何的警惕。
“烧点热水,一会儿把李御史丢进去洗涮下。”唐兴手不离刀,巡视了许久,才确信这昌平马驿,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山东人在反朝廷,更不是兖州府的人在反朝廷,是有一群人在反朝廷。
山东人热情好客,山东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山东人很实在。
李宾言对山东人没有一点意见,即便是他已经遇到了整整四次袭杀。
但是他依旧不讨厌山东,相反他很喜欢这里。
李宾言病了,确切的说是伤风感冒流鼻涕,喷嚏打个不停,已经找兖州府惠民药局的官医提领看过了,李宾言服药之后,便睡下了。
但是睡醒之后,李宾言一直没停下。
“山东右布政使裴伦到了!”一个缇骑从风雨大作的门外,走进了驿站之中,来到了二楼。
“快…阿嚏!请!”李宾言站了起来,整理好了文书,这些都会顺着官办驿路,送回京师去。
裴纶穿着蓑衣走进了昌平驿站之内,见礼寒暄之后,大家落座。
“已经可以确定推动这次曲阜、泗水、滋阳、兖州府等地举子罢考的乃是曲阜孔氏,衍圣公孔彦缙,乃是背后主使。”李宾言十分确切的说道。
虽然他感冒了,但是并不影响他办事。
“何以见得?”裴纶眉头紧皱,据他所知,这李宾言到兖州府也就一天的时间,就如此确信吗?
李宾言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唐兴无奈的说道:“路人皆知。”
来到兖州府之后,缇骑四处走访,没过多久就查清楚,这件事,并不复杂,因为兖州府每个人都知道,这谁在后面撺掇得,一群儒了子的家伙,脑子不清楚!
山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兖州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更进一步,曲阜的百姓真的喜欢孔府吗?
其实都不甚喜欢,任谁家门口摆放这么一尊大佛,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管也管不住,四处收家仆。
这兖州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孔氏,一门数千人,作威作福。
“这里有书证,孔彦缙写给士林举子的书信。”唐兴拿出了书证。
“这里有物证,孔彦缙给罢考举子们的银两,值得注意的是倭银。”唐兴又拿出了物证。
“至于人证,兖州府满大街都是,还有两个孔氏族人以及两个家仆,在驿站住着,裴布政,若是要提查吗?”唐兴又说到了人证。
唐兴就没办过这么顺趟的案子,一赶到地方,一听说闻讯举人罢考案,全都是提供线索的。
抓奸细都没这么顺趟。
唐兴又拿出一卷说道:“这里还有一本账目,乃是孔府的孔彦缙叔祖孔克煦送来的,乃是孔府参与密州私设市舶账本,奏疏一封,弹劾孔彦缙。”
“不能谦下族人、贪纵放僻、败伦乱纪。”
裴纶用力的额咳嗽了两声,好家伙,这案子一天时间,已经推进到这种地步了,孔府孔克煦都已经忍无可忍,要告状了。
他详细勘察过了这些书证,有看着那枚银锭,叹了口气,铁证如山。
笔迹勘察自前宋时后,就已经颇为成熟了,这些人证、物证、书证堆叠了一大堆。
李宾言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位衍圣公孔彦缙,永乐年初,去南京国子监就读,年幼肄业国学,永乐八年,承袭衍圣公,乳臭之人鲜衣怒马,无人不忿恨。”
“在兖州府、在曲阜,已经是天怒人怨了。”
肄业就是没毕业,堂堂孔尼后人,大明的衍圣公,连蒙学都没读完,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酷嗜酒,还喜欢音乐,养无数歌伎,尤擅兼并。”李宾言再次开口说道。
从八岁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了五十多岁,依旧喝的糊里糊涂。
裴纶看了许久文书,愣愣的问道:“那既然是孔彦缙做的此事,那为何要把孔彦缙不律案,和举人罢考案分开呢?”
既然一切错都是孔彦缙犯下的,那直接把孔彦缙抓了之后,送京师,陛下要杀要剐要囚,交给陛下决定,再立一个衍圣公,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但是李宾言居然将两案分开处置,这不是徒增麻烦吗?
李宾言当然不是感冒糊涂了,他探着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两个案子。”
“孔谇为曲阜知县,曲阜的举人的确是孔彦缙和孔谇组织罢考,但是其余各地就不完全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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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有人在借机生事,孔彦缙本来只是打算让曲阜一县闹一闹,看能不能争取减赋,甚至免除,这一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裴纶连连摇头,罢考这种事,乃是千年奇闻,胆敢如此做,就要承认后果。
陛下推动的缙绅一体纳粮,民间是有一些不满情绪的,有些人推波助澜,并不意外。
唐兴敲了敲桌子说道:“按照陛下的习惯,这件事必然是要一查到底,所有组织牵头的人,必然是押解入京,此事还需要详细严查。”
裴纶放下了手中的各种书证,点头说道:“眼下已经查到了三人,详细盘查之后,但又联袂,全部鞫捕才是。”
“我去联系山东都司都指挥使魏琮,防止事情有变,你有多少人?”
唐兴点头说道:“我有五十缇骑,任城卫守御所千总唐展能调三百人,山东都指挥要着急三千卫军待命,防止生乱。”
李宾言吸了吸鼻子说道:“足够用了。”
“此事,不可快,否则有冤屈,更不可慢,否则就有宵小认为有可乘之机,趁机生事。”
“三日内,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李宾言挂了吏部右侍郎印绶,巡抚山东,乃有一省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与一身。
永乐十九年太宗文皇帝派出蹇义等二十六人,以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为任巡抚天下。
在洪熙元年,正式确定了巡抚的职能,宣德五年,正式确定挂京官印绶巡抚地方,权柄极大。
李宾言继续说道:“到了山东,李某才知道山东最多的就是响马!最出名的就是响马!”
“可是我李某并不恨响马,也不厌山东百姓。”
“曲阜、兖州府乃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但是这里的百姓们,却是比陕西百姓更难活下去!”
“为何?”
“就因为他们头上有一个孔府!”
“某定要将其详细奏闻,以请上决!”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能这么烂下去了!”
李宾言说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但是他身上的锐气丝毫不减,忽然他眉头一皱,因为他听到了十分嘈杂的声音。
“什么声音?!”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面色剧变,大声的喊道:“取陛下赐予的永乐剑来!”
李宾言抽出了三尺永乐剑,寒光在驿站之内一闪而过,他站直了身子,打开了二楼的房门,噔噔噔的向下走去。
“锦衣卫!”
唐兴自然也听到了,一按桌子,将绣春刀抽出,大声的喊道:“刀出鞘!有异动,格杀勿论!”
整个驿站,传来急促的奔跑之声。
第二百四十六章 挖坟掘墓之仇
李宾言要拉开了驿站的房门,却被唐兴一把拽了回去。
“吾乃是朝廷命官,我倒是要看看,谁敢造次!”
“我是代表大明天子派来巡抚地方,躲在这驿站之中,害却苟去,如何回京面见陛下!”
李宾言怒火中烧。
屋外大雨滂沱。
李宾言现在还发着热,声音都含混了,为国尽忠不是坏事,但是也要量力而行,保证身体健康,才能为大明继续效忠才是。
唐兴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病了,稍待,稍待,我等出去就是。”
“来两个人,按住李御史和裴布政,杀人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们这群文弱书生。”
他转过身来,高举手中绣春刀,大声的说道:“儿郎们,院外嘈杂声很大,有马蹄阵阵,如此喧嚣,定是响马生事!”
“此战危,怕死的人往后稍稍,别影响我等建功立业。”
“我大明缇骑在京师门前,未曾退后一步,今日今时,也不会后退一步!”
“无论外面有多少人,必将让他们有去无回!”
“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
“开门!”
天子缇骑已经穿好了陛下赐下的板甲,虽然已经以年有余,但是板甲保养极好,花纹依旧清晰可见。
而且这次因为山东之事颇为紧急,所以陛下发了三十多副板甲,不过区别于天子缇骑,花纹镂较少。
陛下赐名此甲,为明光甲。
在唐兴和李宾言拉扯之时,缇骑已经换好了板甲,在听到开门命令之后,所有着甲缇骑,全都站在了驿站门前,猛地拉开了驿站的房门。
喧嚣声瞬间清晰起来,任城卫的三百卫军也聚集在了院落之内,已经开始不断的爬上院墙。
唐兴带着缇骑们刚刚走出驿站,就听到了轰隆一声,驿站的大门,已经被撞破,无数响马冲杀了进来,天空顺着雨水落下的是一枚枚箭矢,撞在了缇骑的甲胄之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雨腥、泥土、血腥、混合在一起,喊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杀!”
唐兴立刻向前冲去,着甲缇骑,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直接堵住了驿站大门。
一名缇骑手中绣春刀挥舞而出,将一名响马斩于刀下,余势已消,老力已尽,还未来得及抽刀,一名响马将手中倭刀,砍向了这名缇骑。
缇骑伸手一抓,全钢做的笼手便擒住了对方的倭刀,另外一只手,抽出了绣春刀猛地一挥,将其腰腹豁开一个婴儿手臂宽的血口。
血液混着雨水喷薄而出。
缇骑用力一拉,将其拉到了近前来,手一探,擒住了对方的喉管,用力一扣,便将喉管整个扣了出来。
响马面色痛苦的倒在了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缇骑站直身子,向着夜色茫茫的驿站之外攻了出去。
“是玄武大帝坐下天兵!风紧,扯呼!”
“风紧,扯呼!”
一个响马看到那繁杂的花纹,就知道今天撞到了铁板,大声疾呼。
但是三百任城卫也已经冲出了驿站之外,和响马剿杀在了一起。
两军交战,一旦纠缠在一起,想要撤退,只有败退一途,倭寇横行,任城卫也不是未经历战阵,配合极为周密。
在着甲缇骑的冲锋之下,终于将对方分割包围了起来。
这群响马之中,有一批人极其悍勇,即便是被人包围,依旧是死战不退,唐兴亲自带着着甲缇骑,将其悉数击毙,这战局终于变成了一边倒的趋势。
雨越下越小,天空终于亮堂了一些,昌平马驿外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
唐兴摘掉了面甲,穿着粗气,看着满是断壁残肢的战场,喘着粗气,这打了半夜,赢了。
这批响马至少有五百余人,被击毙了两百,俘虏了一百余人,还有二百人在逃,缇骑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在打扫战场。
并且散出去了斥候。
已经完全当做战争在处理。
唐兴由衷的吐了口浊气,暗道幸运,民间禁甲,禁弩禁铳,不过天气很差,即便是有铳,也无所谓了。
“唐指挥,这里有倭寇!”一个缇骑大声的喊着。
唐兴面色巨变,来到了昨日战场处,果然是倭寇。
这些倭人矮小,而且还有很奇怪的发型,月代头,颅顶头发剃光,中间只有一绺,两鬓留发。
“该死的孔彦缙,他疯了吗?居然敢通倭!”唐兴用力的踹了一脚,怒气更盛。
他已经完全认定了通倭之人,必然是孔彦缙。
密州私设市舶的主谋两位驸马都尉已经在京斩首,一众山东大吏被砍,有的在查补,漕汶张氏瑟瑟发抖,极其谦卑,只有曲阜孔氏了。
漕汶张氏不敢反明,他们借机牟利的胆子很大,但是他们谋反的胆子没有。
孔氏就不见得了,敢把大明皇权踩在土里的面,整个大明除了曲阜孔氏还有人吗?
没有。
唐兴深吸了口气,恶狠狠的啐了口痰,说道:“把这几个倭寇全都烧了,活着的送去京师!”
李宾言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依旧强撑着身子,一直处理着过往公文,为了保暖,他披了一层被子。
三日之后,缇骑、任城卫、山东都司卫军,开始将曲阜团团围住。
曲阜孔氏上下一片哀嚎,近百人坐实罪名,近三百人被鞫,剩余的人,全都吓得面如土色。
笔趣阁
曲阜、平清、泗水、滋阳、兖州府的衙役、白役悉数出动,将串联而起罢考的十数名居中联袂的举人,抓捕归案。
所有人都被押解前往京师。
兖州府,上下一片萧索。
天字第一号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收到了李宾言的奏疏和唐兴的奏疏,立刻让兴安拉着他的辂车,向太医院而去。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李宾言写完奏疏之后,彻底病倒了,高烧不退已有三日。
四匹马拉着的辂车,在官道上疾驰而下,至涿州更换车辆,一路上换车,驰命走驿,不绝于日月。
上千里路,用了一天半的时间,陆子才,赶到了兖州府的昌平驿站。
“李宾言怎么样了?”陆子才带着医箱,他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却依旧是十分焦急的问道。
唐兴扶着陆子才下了车,表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昨日稍微好了些,人醒了,还说了几句话,喝了点粥,说是梦到了黑白无常要锁魂,他就醒来交代后事。”
裴纶叹息的说道:“让他歇歇,他不歇,非要把这案子办完了,才肯歇,案子完了…”
陆子才打断了两个人的话说道:“说病情!还没有到沉重哀悼的时候!”
唐兴领着陆子才上了驿站的二楼说道:“前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偶尔会抽搐,昨日烧退了,醒了,傍晚的时候,又烧了起来,怕是…熬不过去了。”
陆子才上楼之后,看着李宾言的面色苍白,嘴唇的血色都要褪成白色了,气若游丝,脉象极其微弱。
整个人皮肤滚烫,却是不停的打着哆嗦。
“陆院判,他怎么样?”唐兴心有不忍的问道。
唐兴是刀口上的滚刀肉,见惯了生死,这李宾言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陆子才打开了药箱,取出一个瓷瓶,然后取出了一个铁管,说道:“我要给他用药了。”
“帮我用筷子撬开他的嘴。”
若是李宾言还有意识,陆子才知道摁他的咬肌,就可以让他张嘴,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陆子才将一整瓶的绿黑色的药液顺着漏斗铁管,喂到了李宾言的嘴里。
陆子才收起了漏斗铁管,笑着说道:“李宾言他真是踩了狗屎运了啊!这药刚在小田儿身上试完,效果极好。”
唐兴愣愣的说道:“小田儿救活了?”
陆子才摇头说道:“喂完药没多久就死了。”
“啊?”唐兴呆滞…
唐兴并不懂太医院的试药的流程,也不懂陆子才这话里背后的辛酸和苦楚。
数百年的方子,一年多将近似于疯魔的理性实验之后,这十个瓷瓶里的退烧药,是他没有疯掉的念想。
小田儿死了,但是他为大明的医学做出了贡献。
李宾言也是走臭狗屎运,这药刚刚试完,他就用上了。
陆子才很累,但是他一直在观察李宾言,直到李宾言出了汗,连耳朵后面都挂着汗珠,陆子才才长松了一口气,捏好了被角说道:“你们二位先休息。”
陆子才守了李宾言两个时辰,又有些发烫,他捏着李宾言的咬肌又灌了一次药。
陆子才对着兴安说道:“麻烦大珰,两个时辰以后叫醒我,我睡俩时辰,这一路上,快把颠散架了。”
兴安点头说道:“陆院判休息,我在这看着。”
兴安不累吗?
兴安很累,但是陛下不想让李宾言死,他得看着,是死是活得有个结果。
陆子才从两个时辰用一次药,到四个时辰用一次,到一天都不用一次,李宾言终于慢悠悠的醒了。
“看得清楚这是几吗?”陆子才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李宾言愣了片刻,虚弱的说道:“五。”
“行了,捡了一条命啊。”陆子才终于松了口气。
“人都抓完了吗?”李宾言醒来之后,依旧有点癔症,他抻着甚至想坐起来,但是却失败了。
裴纶看着人终于醒了过来,也是感慨万千,笑着说道:“抓完了,现在啊,你歇着吧,户部山东清吏司正在清点孔府的田册等物,你安心歇着吧。”
李宾言晃了晃脑袋说道:“让缇骑去籍家,这孔府得好好查一下,有司代管田亩,等待陛下诏命。”
“头疼。”
唐兴拉着裴纶离开,说道:“你就歇着吧,大事都办完了。”
裴纶在这,李宾言怕是还得问。
陆子才扶着李宾言坐了起来,手掌覆盖在颅顶,另外一只手握拳,锤了锤覆在颅顶那只手的掌背问道:“疼不疼?”
李宾言虽然精神不济,但还是十分确定的说道:“不疼。”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啊。”陆子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李宾言看着兴安的大红色宦服,愣愣的问道:“通倭的人,送到京师了吗?”
兴安点头说道:“应该到了吧,查补完了之后,就送太医院了。”
陆子才接过了话茬说道:“太医院的奸细不够用了,得亏李御史,这下至少能用一两年。”
李宾言吸了口气说道:“饿。”
“开饭!”兴安点头大声的喊道。
能吃是福,走狗屎运的李宾言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被陆子才给拉了回来。
陆子才认真的打开了手札,开始认真的记录着这几天李宾言的反应。
李宾言也是医学观察对象,当然他不会被片开看看,胃有没有被腐蚀。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极为专业的卢忠,已经完成了查补。
他现在也懒得动刑,但凡是有点抵抗的,他都把人扔到太医院转一圈,回来,只要没疯,都是鬼哭狼嚎的一般,老老实实的交待问题。
卢忠带着案卷,来到了讲武堂,上了聚贤阁,对着朱祁钰行礼之后,俯首说道:“陛下,都查补完了。”
朱祁钰点头接过了案宗,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天字第一号案,落下了帷幕。
天下震动,孔府上上下下,被抓了数百人,衍圣公被鞫了京师,仕林之间一片哗然,最近京师都在议论此事,沸沸扬扬。
但是一直在查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会到锦衣卫打听消息,但是锦衣卫衙门落着锁,没查补完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朱祁不停的翻动着案卷,衍圣公府所有的典籍之中,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他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就像是那些大善人的家训一样,全都是修桥补路、开设学堂、教导仁义礼智孝,但是所做的所有事,全都是一模一样。
大善人们看不得百姓们苦,索性就把人吃了。
大明的百姓,苦不堪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这次巡抚山东有功,点一枚…头功牌,送至山东,赐银币五百枚,赏三品赐服冠带。”
“希望李宾言回来之后,放下对势要豪右之家的幻想。”
“李永昌,通知文渊阁,明日朝议褫夺衍圣公封爵,要反对的,找好说辞,别被朕摘了脑袋。”
第二百四十七章 贪,万恶之始
大明大皇帝陛下要褫夺衍圣公爵位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学子瞠目结舌。
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但是看陛下的意思是居然是不再设衍圣公,引起了无数人内心惶惶不安,他们更想知道,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内,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群臣觐见,都知道陛下现在心头窝着一团火气,这团火气有几部分构成。
首先是家恨。
朱元璋当年以布衣登基称帝,九个月驱除鞑虏,位极人主,孔克坚胆敢三请方至,这是对大明朝最大的不恭顺!
但彼时天下初定,人心惶惶,衍圣公这个牌坊,不得不竖起来,才被曲阜孔氏指着鼻子骂暴发户骂了八十多年。
其二是枉法。
山东响马极多,李宾言三番五次遭到了刺杀,甚至在昌平马驿的门前,甚至发生了响马与大明军队的火并,这是何等的狷狂?在大明的土地上,对大明的钦差大吏明火执仗的围杀。
其三是里通倭寇。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有一伙倭寇居中作乱,这群倭寇的尸首和两个受伤俘虏已送至京师,在卢忠反复查补之后,确定了孔彦缙的确通倭,花费了三千两白银,买李宾言项上人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稽首见礼,陛下这火气都写到了脸上。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躬安,但是心如刀绞。”
群臣一听这话,也知道了今天陛下褫夺衍圣公这件事,就是再多人反对也怕是要办了。
于谦带领群臣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继续说道:“胡元昏乱,致纪纲不立,主荒臣专,使威福下移,故是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致天下骚乱,豪杰蜂起,万民萧索!”
“朕德不逮,治化未臻,太祖开辟,问政胡元得失,言: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朕不敢忘。”
“太祖三请胡元僭封衍圣公孔克坚方至,太祖礼遇相待,赐宅马米,授官,孔家人蔑弃礼义,彝伦攸斁,肆意指摘我皇明天命。”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告诉群臣,这是家仇。
当年朱元璋为了天下受了委屈,孔家人四处对别人说,天下三家,凤阳朱氏,乃是暴发户,小家子气!
时至今日,大明皇帝,要把当初的怨气给出了!
告诉他们孔家人,究竟是谁的天下!
“仲尼之道,广大悠久,明先王之道,立教经世,万世之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实有赖焉。”
“人有积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必求明师教之。盖师所以模范学者,使之成器,因其才力,各俾造就。”
“然,常人且知求圣贤之学,况孔氏子孙乎?”
“衍圣公孔彦缙蒙学肄业,不修德行,不谦下族人,伪为慈祥、伪为恺悌,却无仁爱之实、乐易之诚。”
“使如此贪纵放僻、败伦乱纪之人而称孔子徒,乳臭之人、鲜衣怒马而后孔氏,而曰尊之厚之,于乎!不以桀哉!”
朱祁钰说的是孔彦缙的德行,孔彦缙实在是没德行,嗜酒如命,好逸恶劳,贪纵放僻,如果不把他给办了,和夏桀商纣又有何异呢?
“曲阜,至圣先师首善之地,兖州,先民开辟卿云之所,响马、山匪、豪奴盘亘其间,亦有大盗横行霸道,拦路强劫,今时,倭寇亦至兖州!”
“何人之过?”
“衍圣公作威而联羽翼,或比匪而效奔趋。”
卿云,说的是卿云歌,传唱的是舜禅位于禹,群臣恭贺唱和之作。
兖州,古九州之一,今日变成了如此生灵涂炭的模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曲阜、兖州,腐烂如此,民不聊生,朕,痛心疾首!”
“山东户部清吏司来报,钦拨祀田、汤沐田、学田、投献田、自置私田、胭粉田,总计约有十万余顷,北直隶、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等地,遍布七府数十州县!”
“孔府算盘响,佃户眼泪淌,交租如进鬼门关,一关更比一关难啊。”
朱祁钰说完此话,群臣立刻就议论纷纷。
要知道,陛下前段时间,为了推动诸王、勋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清了一下宗室田亩,陛下手中田亩,不过九万顷!
孔府居然有十万顷!
而且遍布两京三省七府数十州县,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造反啊!
怪不得孔彦缙如此积极推动举人罢考,威胁朝廷,这十万顷田,多数都是膏腴之地,上百万亩土地,光是藁税折银就超过了百万两!
他们为何要联袂举人罢考,就是看着陛下的天下纳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已经有大势所趋之象,不得不为,不得不跳出来。
孔府当然如同疯魔一样,不惜刺杀朝廷钦差大臣,也要保住自己的特权。
王珝、高崇、孙昱、国盛、尹妟、王育、杨瓒七人出列,颤颤巍巍的跪下。
他们都是山东学子。
尹昱俯首说道:“陛下,臣诚惶恐,孔子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衍圣公孔彦缙臣贪淫暴虐已彰闻,依法提问,固所当然,宣圣乃万世名教宗室,孔彦缙不思先祖抚世立教之功,如不严惩,于法有碍,于理无宜。”
“臣请陛下褫衍圣公之位,坐以斩,首恶之徒悉数明正典刑!”
尹昱为什么反复请陛下杀人?
这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吗?这是整个山东仕林的意见。
因为山东大多数举人已然进京参考,在马上就要切分的进士名单份额的现实利益面前,尹昱必须要站在朝堂上,为整个山东的学子们发言。
这些举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就指望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这临近会试居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万一陛下扩大了打击面,尹昱这七个山东进士出身,怕是落叶也不得归根了。
衍圣公是谁?他能分给山东仕林一个进士名额吗?
他不能!
这次曲阜罢考之事,万一恶了陛下,陛下稍有一点要削减山东进士名额的意思,整个北榜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等地的官员,立刻就会群起而响应。
共襄瓜分山东二十一人名额的盛举!
这对山东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噩耗!
就是你文宣圣裔又如何?
尹昱七人俯首帖耳,其怒意比朱祁钰更盛几分。
“里通倭寇之人呢?”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继续问道。
尹昱大声喊道:“送太医院!以儆效尤!”
朝臣天天劝陛下仁恕之道,但是真的涉及到了自己地头上的利益的时候,那是真的不客气。
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里通倭寇乃是奸细,谋叛,谋反之大罪,亦乃祖制。”
“前明州卫指挥林贤帅兵守御,以备东海防倭。不期指挥林贤当在京随驾之时,已与胡惟庸交通,结成党弊,高皇帝就贬林贤海外倭国。”
“林贤居海外三年,暗私往倭国取回,就借倭国国王兵,假作进贡来朝,意在作乱。”
“其来者正使如瑶藏主、左副使左门尉、右副使右门尉,率精兵倭人带甲者四百余名,倭僧在外。”
“林贤凌迟处死。今日孔府里通倭国,应依例送往太医院。”
太医院缺了奸细,现在正好有了奸细,不正好吗?
既所求,固所愿。
既然有求,那就满足他们,这不是仁慈的父亲应该做的事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文渊阁拟诏吧。”
有些事不上称还好,上了称,千斤都压不住,密州私设市舶之事,不上称,那是私人海贸,一旦上称,那就是贪赃枉法,通倭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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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借着俯首说道:“陛下,衍圣公,其意为繁衍文宣圣人之后,但是臣查了半天,前元时,延祐三年封孔思晦为衍圣公,但是这个孔思晦的父亲孔浣,臣穷经尽典,未曾发现有只言片语。”
“这个孔浣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臣以为应派出巡抚等官,查一查这个人。”
胡濙这次一地三洗。
他首先就质疑了孔彦缙这个衍圣公的合法性,这个孔思晦的父亲,压根就没有任何记载,乃是元仁宗查孔氏家谱,然后废孔思诚立孔思晦为衍圣公。
可是孔思晦的父亲,却没有任何的明文记载,这是值得商榷的事儿了。
这就给了天下读书一人一块遮羞布。
他孔彦缙,都不是文宣王孔仲尼的后人,如此为非作歹,国法严办,法不容情。
大家依旧是儒家门生,孔仲尼坐下圣徒,岁月依旧静好,是衍圣公的繁衍二字出了问题。
其次,他给了陛下最大的灵活的处置空间,无论陛下是要废了衍圣公的爵位,还是把孔家数千人尽数流放,亦或者衢州孔氏立为衍圣公,都有了进退的空间。
最后是给山东、兖州府、曲阜的所有人一个体面,这衍圣公都是串儿了,自然是味儿不对了。
他们联合无力继续科考会试的举人,罢考闹事,是因为这血统不够纯正,不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出了问题,更不是先民开辟卿云之所出了问题。
也不是学的学问出了问题,而是这孔府出了问题。
胡濙此言一出,其中三味,立刻被诸臣品了出来,都是人精,能不懂这个?
但是如此一句话,一地三洗的本事,他们还真没有…
“如此让李宾言查一查吧。”朱祁钰点头,这胡濙洗地非常专业。
胡濙给了天下人最后一丝体面,唯独没有给孔彦缙和其宗族,留下任何的体面。
连他们依仗的孔子后人的身份,都被夺了。
“还有一事。”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山东此次罢考举人,应当如何?”
尹昱依旧没有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道:“居中联袂之徒,谋叛谋反,臣以为当斩首示众,蒙昧受骗之徒,应革罢功名,贬黜为民。”
李宾言将衍圣公不律案和兖州府罢考案,分成了两个案子,朱祁钰对其处理也是分成了两个案子。
居中联袂,自然是谋叛谋反,至于蒙昧受骗,一起起哄的家伙,尹昱的说辞也颇为狠辣。
直接革除功名。
考个举人很难吗?
考个举人真的很难,海瑞就是举人入仕,一路坐到了南京吏部右侍郎。
海瑞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他一生提倡廉洁、节俭。
恢复太祖高皇帝刑罚,对贪污犯进行剥皮揎草,严刑峻法,大肆整饬吏治,天下才能海晏河清。
考个举人等同于改天换命,范进中举对此描写的极为周详,虽然范进中举是艺术作品,但其实何尝不是来源于生活呢?
考个举人可能就是无数学子一声的梦想,见官不拜,能登堂入室。
这一夺去了功名,怕是比死好要难受百倍,千倍。
朱祁钰点头说道:“一应革除功名,贬黜为民就是,三世之内不得科考。”
“还有人反对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处理结果有了,就等反对的人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户部的灯盏,只有一根灯芯
朱祁钰在等待着反对的声音。
他刚才怒斥衍圣公的种种不法行径,引用了很多高皇帝朱元璋的话,但是有些则是摘抄引援,掐头去尾。
比如有一句完整版为:孔氏高出常人。常人且知求圣贤之学,况孔氏子孙乎?尔宜勉尔族人,各务进学。
当年朱元璋受委屈,是为了天下。
现在朱祁钰不受委屈,也是为了天下。
大明读书人已经很多了,儒家的那些道理,在国初戡定之时可以安定天下,但是现在儒家的那些道理,成为了大明发展路上的绊脚石。
大明从来不会一个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后宫干政之禁、宦官干政之禁、凿山伐石之禁、金银之禁,都有不同程度的弛用。
朱祁钰在等待老学究们的反对。
陈循深吸了口气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衍圣公孔彦缙不法,是不是可以请衢州孔氏族正进京,奉祀孔庙?”
朱祁钰摇头说道:“这个不急,等山东巡抚御史李宾言查清楚了,当年孔思晦的父亲孔浣是否确有其事,再做定夺。”
朱祁钰一推四五六,拿出了拖字诀。
陈循叹气,这个胡濙!
胡濙实在是太过于圆滑了,整个人站在朝堂之上,简直是水泼不进的一堵墙。
本来今天的朝堂应该是剑拔弩张,很多人找到了很多反对的话,全被胡濙一句话孔思晦的父亲孔浣似乎是假的,给怼了回去,只能硬憋着。
衍圣公可是繁衍圣裔的意思。
孔浣是真的,还是假的?查到什么时候?谁去查?这都是有着很灵活的道德底线,毕竟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时人已经不在了。
若非胡濙说这件事,朝臣们,压根就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等陈年旧案。
无论想说什么,都得先跟胡濙辩一下孔浣何人。
胡濙在撒谎吗?并没有。
胡濙真的很用心的翻了很多的书,甚至特意请旨跑到了古今通集库中,翻阅永乐大典,去寻找当年的旧案。
当然他不是关心孔浣到底是谁,他只是想帮陛下洗地罢了。
但是这个孔浣,真的没有。
“那没人反对了吗?”朱祁钰看着胡濙,大明朝堂常青树,果然不是盖得。
胡濙俯首说道:“臣德薄才疏,确实没找到孔浣何人,若是有人找到了,随时可以提出质疑,臣不敢妄自尊大,一定虚心请教。”
胡濙站直了身子,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睡着了。
一些御史、给事中,虽然想说话,但还是叹了口气,他们也不知道孔浣是谁。
真的假的,那不就是块牌坊们,谁会在意呢?
但是现在胡濙把这件事放到了秤上一称,这件事就变得麻烦了起来。
那你要有确凿的考证,把这个孔浣何人考证出来,衍圣公延袭之事才能接着谈。
但问题是,连胡濙都考证不出来,其他人又何德何能,可以考证的出来呢?
胡濙在礼部尚书待了三十年,穷经皓首三十年,这种事,他断然不会拿出来胡诌的。
他对陛下怀有恭敬之心,自然不会为了洗地,那这些事,拿出来欺君,那不是臣子之道。
无论是谁,但凡是能找出只言片语,就可以弹劾胡濙欺君之罪了。
当然欺君之罪,非刑之正,如何判罚仅在陛下一意而断,陛下一句典籍浩渺若烟海,书海无穷,宽宥之,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真的掰扯现在的衍圣公是否是孔子直系,那得掰扯到什么年月去!还有当年南北宗之争,更难掰扯。
胡濙七十有六,本就该退了,致仕才是。
可是胡濙曾经就学于戴思恭坐下,戴思恭乃大明神医,胡濙可谓是极擅养生。
七十有六的年纪,依旧是思维敏捷,不昏不聩。
听说最近胡濙还在联合一些医者修医书,准备进献给陛下,作为万寿节贺礼。
陛下不收万寿节寿礼,这几乎是举世皆知之事,但是胡濙既然敢放出消息,那必然是有所依仗,这礼陛下一定会收!
能在医道上著书立传,这胡濙还得为陛下洗地多少年,朝臣们还得受多少年的窝囊气?
“平身吧,别一直跪着了,像是请罪一般,你们难道参与了罢考案?”朱祁钰让尹昱等七名山东文林郎平身,但是这话中揶揄之气,丝毫不减。
说明大皇帝陛下对山东罢考案,依旧是余怒未消。
尹昱等七人,大声的喊道:“臣等与山东学子,绝无二心!”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行了,归班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站回去便是。
卢忠那边可是查补的很详细,这些文林郎也没什么权力可言,甚至去孔府还得持弟子、门下走狗贴,才能拜谒孔庙。
孔家人连凤阳朱皇权都不放在眼里,能看得起他们?
户部尚书金濂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去岁南北直隶并山东河南,间有蝗蝻,恐今春遗种复生,请移文各处巡抚官,督令军卫、有司掘捕,以防蝗灾。”
防蝗并非小事,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曾经让兴安将于少保巡抚地方,防蝗经验做成了册书,这件事办了吗?”
朱祁钰问的是兴安,这件事朱祁钰确定跟兴安说过,当时还说:有人不想听,就按着他们的头听。
兴安赶忙说道:“已经全都整理成册,从蝗灾之时、蝗灾之地、蝗灾之源、考昔人治蝗之法、今拟先事消弭之法、事后剪除之法等六个方面整理成为六卷,俱已雕版,试刊百册。”
兴安办事,那是极为可靠。
陛下说,他就让三经厂做,而且治蝗一事,他经常听朝臣们说起,自然是放在心上,为了防止有疏漏,他还专门印制了雕版。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臣制了两版,一版乃各先州府县在廷明公所读,乃正字,一版为俗字俗文,乃宣谕用,讲给百姓听。”
兴安办事,那是极为周全。
陛下说,要齐头并进,掌令官掌六里之地,让他们穷经皓首,对那些连句读都没有的句子进行诵读,怕是把百姓给读懵了。
兴安直接搞了两版,即便是金濂不说,兴安也准备把印好的书给陛下审阅了。
在陛下手下做事,不专业,怎么能行?
“好,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循旧例防蝗,将治蝗书刊发天下,有良言上谏,朕必嘉纳良言。”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他就是站出来车轱辘的话、车轱辘的说,请陛下旨意是为了让地方重视起来,一旦蝗灾起,陛下有言在先,那必然要摘到地方官的官帽子,甚至还要摘脑袋。
好家伙,陛下直接给出了一套方法,不会?照书抄。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思达遣使臣百佳尼,朝鲜国王李祹遣陪臣南智等,各来朝贡马及方物,臣请赐宴并赐银币千枚、布绢百匹、冕服四套等物,归赐其王及妃。”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说道:“可不能白拿。”
杨善早有预料,俯首说道:“陛下,当然不白拿,珊瑚、丽珠、少女、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人参、豹皮、獭皮、黄毛笔、腌松菌、猎鹰等物。”
“还有种马各家共七十匹,琉球国穷困,只有二十匹种马。”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放赏。”
有马就行。
一匹锤骟马宣府马价银六两六钱,这七十匹种马却是有价无市,想买也卖不到,大明正在恢复马政,那自然需要大量的种马。
多多益善。
朝政还在继续,直到正午时分,这议政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胡濙猛地睁开了眼,虎虎生风的离开了朝堂,他很忙,最近在著书,刚才在朝堂上,他可是攒下了不少思路。
群臣看着胡濙挽着衣袖裤管,走的龙行虎步的样子,就是呜呼哀哉,胡濙身体这么健康,他们至少还得受气十年!
刘吉紧走了两步跟上了胡濙,刘吉此时是经筵官,给皇帝讲读经史,隶属于礼部,而且以后出仕,也要去礼部当差,自然要和胡濙这位未来的上司,好好聊聊。
刘吉和胡濙这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似乎说到了兴致,还颇有忘年交的味道!
如果胡濙自称诚无德,那刘吉这家伙,就是真的没什么下限了。
胡濙是有天敌的,胡濙自称无德,但是他却是有德行的,甚至是国家兴衰之道的大德。
他的天敌就是李宾言这种人,逮着一件错的事,甭管对方是谁,哪怕是皇帝的姑老太爷,也要一劾到底。
这让胡濙很难洗地。
刘吉什么人?刘吉压根不会顾忌这些,陛下真的宽宥赵辉这等人,那刘吉也能洗。
刘吉这号人,压根就没有天敌,就是陛下要砍他的脑袋,他还要口呼万岁,陛下圣明的那种人。
蔡愈济看着这一老一少,恨的咬牙切齿的说道:“礼部皆是这种多谗谄面谀之人!”
蔡愈济为何火气很大,因为,他们都察院、科道给事中,辩经还辩不过礼部这一老一少!
就更气人了。
王文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担忧,陛下此时极为圣明,万事公心,若是以后陛下失去了进取之心,又当如何?
王文慢走了两步,和于谦同列,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无远谋,必有灾厄。”
“于少保,王某心生惶恐,陛下此时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倘若他日,陛下无锐意进取之心,又当如何?还请于公解惑。”
王文对这个问题是极为担心的。
于谦却摇头说道:“王总宪多虑了,陛下想这个问题比王总宪还要早。”
“是当时,王总宪还未入朝,群臣议送大隆兴寺杨禅师,去瓦剌感化瓦剌人。陛下借大隆兴寺田亩,议国之根本。”
王文愣了愣说道:“啊,这事我听说了,听说杨禅师在瓦剌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大隆兴寺一半被改为了讲武堂营舍和武庙供祭武庙先贤。”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当时瓦剌兵锋正盛,陛下就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陛下再问,瓦剌兵锋至,则事事尽心,瓦剌兵退,歌舞升平,若是没了决断,没了进取之意,应当如何自处?”
“于某说必有臣子进言匡扶,但是陛下显然对这种方法,不是很放心。”
“所以,陛下就在太庙,把稽戾王给亲手杀了。”
王文呆了一下问道:“这两件事有关联吗?陛下失去进取之心和太庙杀人。”
于谦看着王文,王文入朝晚一点,不了解这位陛下当初在京种种决断,陛下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
他笑着说道:“陛下身负太庙弑兄之恶名,身后皆是悬崖,一步也退不得。于某如此说,王总宪,可曾领悟?”
王文略微有呆滞的点了点头。
真狠,陛下这是不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王文并不是很了解陛下的秉性,于谦却知之甚详,陛下当初就借《帝范》要表明弑兄之意,何尝不是看到了唐太宗一生锐意进取?
世事皆是如此,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但是陛下身后,是万丈悬崖,压根没有退路,只能不停的往前走,带着大明一直走下去。
谁拦在陛下面前,阻挡大明进取之路,都会被碾碎。
这次衍圣公府抓的人极多,陛下已经定了调,该送去太医院做医学贡献,送医学院,该拉去斩首的去斩首,该流放永宁寺的流放永宁寺。
卢忠带着一大堆的锦衣卫,开始分门别类,送往各处,尤其是流放,沿途水马驿皆要验明正身,务必流放到位。
不是有很多人递条子让这帮人活,而是有很多人递条子希望这群人死。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断人仕途科举之路,可能就是挖坟掘墓,方可解心头之恨了。
太损了!
为了一家一户的享乐,绑上整个山东仕林的前途,恨他死的远比盼他活的人,多得多。
“衍圣公啊,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弄那么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眼一闭一睁,钱没花了,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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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这是做甚呢?唉。”卢忠准备带孔彦缙去太医院,他就是个俗人,就爱看这帮蛀虫失魂落魄的样子。
孔彦缙是见过太医院的场面的,知道是要去太医院,整个人都吓软了。
他到那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要被观察了。
孔彦缙失神的说道:“卢指挥,我能不能戴罪立功,不求活,砍脑袋行不行?我不去太医院,我不去!”
卢忠好奇的问道:“那你用什么戴罪立功呢?”
“我有……”
第二百四十九章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我得当着陛下的面说!否则就是真的把我送太医院,我也不说!”孔彦缙话锋一转,立刻选择了闭嘴,他本来打算用来保命的东西,不能这么轻易的说出来。
卢忠叹了口气,这孔彦缙显然不如赵辉好忽悠,他摇头说道:“来人,送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也能说,不着急,在大明境内,只要是大皇帝陛下想要的东西,有得不到的吗?
没有。
让陆子才和欣克敬这两位良医,稍微片的慢一些…卢忠打消了这个念头。
陛下说过,太医院不得参与政事,卢忠真的递话过去,那是找死了。
卢忠常怀对大明大皇帝陛下的恭敬之心。
为臣之道,卢忠从来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恭顺。
孔彦缙完全没想到,卢忠居然如此果断,不停的哀嚎,让卢忠回来,卢忠却一步步的离开了天牢,来到了证物房。
这里有大量从孔府抄家抄来的证物,光倭银就有近三百万两!
陛下的内承运库大约也就这个数了,这还是铸币之后,有了进项,再加上各地官田折银,送到内承运库的。
孔彦缙肚子里还有货,但是陛下已经下了明旨,他自然要执行,即便是继续审讯,也审讯不出什么了,孔彦缙和喜宁是一样的人,他们会用尽自己的全力,挣扎求活。
不能给孔彦缙这样的人,任何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
喜宁撑了那么久,临死也没说,那个中国某人,到底是何人。
卢忠在证物房转悠了许久,他将所有的证物都挨个翻阅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那问题出在了哪里呢?
是自己不够关注细节吗?
卢忠将一箱箱的倭银从箱子里拿了出来,他忽然愣住了,在银箱的底部,有一些些浸泡的痕迹,而且在银箱的外面,居然有一层的白色晶体。
他小心的取了一点下来,来到了阳光之下,看了许久,又闻了许久,才瞠目结舌的说道:“海盐?”
“海盐!”
卢忠立刻命人将所有的银箱搬了出来,有很多的银箱之上,都有白霜,皆是海盐。
而且还有海藻、海带丝绦一类附着。
“这倭银银锭居然是泛海而来!”卢忠怒极,他立刻高声说道:“去把孔彦缙押回来,我去奏禀陛下查补!”
卢忠立刻窜出了证物房,骑了一匹快马,就直奔讲武堂而去。
他到讲武堂门前,翻身下马,跑的极快,噔噔噔的跑进了讲武堂,风一样的冲上楼,通禀之后,见到了正在准备盐铁会议的大皇帝陛下。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有情况。”
他反手拿出了一块倭银银锭,又取了一些海盐和干枯的海带丝绦说道:“陛下,此银锭并非海外银料入内地,在内地锻造而成,乃是泛海而来,证明这孔府在外海有银场,而且还在银场铸银!”
朱祁钰放下了盐铁会议的会议本,拿过了那枚银锭和海洋,眉头紧皱的说道:“确定是海银吗?”
“臣确信。”
卢忠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铸银币已经有一年有余,臣数次前往兵仗局押运银币,臣曾听闻兵仗局太监言,兵仗局有奇事一桩,那就是没有兖州府的银匠。”
“而且兖州府并没有工坊,臣原以为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屑此等铜臭之物。”
“臣错了!孔府把银匠送去了海外铸银!”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一点也不意外。”
“看来卢指挥对他们还抱有一定的期望,期望他们是自己口中的那类人,所以你才会如此的生气。”
“抛下对他们任何一丝一毫的期望吧,他们只会把大明搞得一团糟。”
发财,人人都可以,但是刨根这种事,他们是绝对不会手软。
“些许散碎银两,这值得吗?”卢忠有些迷茫,他的俸禄够他花了,而且还足够他的孩子去读书识字,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是似乎,有些人,家中几百万两的银子埋在猪圈里,但是依旧要穷尽一切办法去赚,赚到人头落地,赚到全族罹难,才罢休。
朱祁钰笑容满面说道:“人的想法各不相同,他们或许早就习惯了吧。”
“朕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是只要被朕抓到了,朕就会把他们送去太祖高皇帝那里,朕才懒得跟他们掰扯问题的原因。”
“朕只负责把他们送过去。”
“虽然知道你不会查出什么结果,但是锦衣卫闲着也是闲着,就查补一下。”
卢忠想了想的确如此,管他们怎么想呢,既然敢贪赃枉法,向不该伸手的地方伸手,那就要承担被发现的代价。
他只需要负责送走他们就是了。
人心这个东西太过于复杂了,对他来说,完全没必要去探究,那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
朱祁钰整理着手中的笔记,兴安在旁边低声说道:“这就是陛下为何要反腐抓贪的原因吗?”
“嗯。”朱祁钰点头说道:“人的欲望,就如同高山滚石一般,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一旦有了开始,就会越走越远,越滚越快。”
“最后砰!的一声,粉身碎骨!”
“衍圣公何其光耀的门楣,孔府何其清贵,天下仕林的榜样,但是他们呢?”
“做了些什么?侵吞官田、民田、军田,十万顷,比朕还多了一万顷。里通倭寇,私设市舶,非要当大明的另一片天。”
“还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吗?海外银场罢了。”
“他们但凡是记得一点点礼义廉耻,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千人唾骂,万人唾弃?”
“襄王府时至今日,依旧是歌舞升平,就是知道,贪,乃万恶之始。”
兴安和卢忠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说道:“臣谨受教。”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走,去盐铁会议。”
在朱祁钰前往盐铁会议的路上,会昌伯、太后亲族孙忠,已经收到了驸马都尉伏诛、衍圣公被褫夺了爵位、密州私设市舶被收编,广通王造反这些消息。
孙忠气的跳脚,他愤怒至极的拍着桌上的书信:“蠢!蠢!蠢!一群蠢货,全都是蠢货!”
“广通王为何要现在造反?他不能等到大皇帝的京营出塞吗?广通王为何不联系下诸王一起造反?自己跳出来,是要被陛下祭旗,让其他藩王不敢擅动吗?”
“广通王到底是大皇帝的人,还是要造反啊!”
“他还改年号!他疯了吗?”
“简直是愚!不!可!及!”
孙继宗倒了杯茶给孙忠,愣愣的问道:“那还让老三去把正统之宝送过去吗?这广通王造反,怕不是要被县令给平叛了。”
“送个屁!”孙忠坐在太师椅上,余怒未消,和这群蠢货一起,怎么能这么搞好阴谋诡计呢?
这是给大皇帝立威?还是造大皇帝的反?
“还有这孔府,以为有孔庙这座牌坊,陛下就不敢动他?他还刺杀巡抚御史李宾言!太蠢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初他们搞这个私设市舶,我就跟他们说,不要搞,不要搞,一旦出事,哪个皇帝能忍?就是我那个外孙,被人忽悠的团团转的稽戾王,他也不能忍!”
“为了点银子,好家伙,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全家罹难!”
孙忠人已经气糊涂了。
他擅长阴谋诡计,孔府、驸马都尉,本身都应该是他的同行者,大家保持高度的默契,等到一个良机,顺势而起。
造了大皇帝的反!
把皇帝给拉下马!
这可倒好,被大皇帝左一拳,右一拳,个个击破了。
“这些人的这里,但凡是不是浆糊,就做不出这等事来!”孙忠指着自己的脑门,愤怒至极的说道。
孙继宗叹息的说道:“其实整件事,皆因李宾言那憨直的人,在年前最后一次朝议,弹劾了陛下的姑老太爷,否则这山东的局面,还能含混几年,慢慢收尾就是了。”
“这也怪不得驸马都尉啊,谁知道有人会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谁能想得到,陛下居然直接查办了!”
“还有京察中暴露了一个赵缙,这山东的这锅,才被揭开了盖儿。”
孙忠愣了许久,差点被这群蠢人给气死,赚点小钱可以,但是你贪赃枉法,那不是给陛下递刀子杀吗?
“赵缙进京被京察,是不是因为要顶李宾言的缺儿,结果李宾言没走,反倒是赵缙被斩首了?”
孙继宗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孙忠一拍脑门,这是李宾言这个人身上有厄运,还是李宾言这个人走狗屎运?
孙继宗叹息的问道:“那咱咋办?这广通王造反了,咱们需不要需要帮他居中联袂一下?否则广通王被一拳打死了,诸王何人还敢造反?那嫡皇叔又不肯跳出来。”
“你问我咋办,我还想问你咋办呢!凉拌!”孙忠拍着桌子说道:“凉拌!蛰伏起来,不要给大皇帝递刀子,他真的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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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静观…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变化,希望瓦剌人给力点吧,能再打个土木堡大胜出来。”
“诶?大皇帝出兵塞外,这事打探清楚了吗?”
孙继宗点头说道:“打探清楚了,不是什么秘密,大皇帝要步步为营,对瓦剌人,扫庭犁穴。”
孙忠看了看孙继宗,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那没戏,也先跑得慢,真的会被杀啊。”
“咱们这位皇帝啊,他和于谦一样,压根就不堪一击!但是他走阳谋,他是皇帝,咱们能拿他怎么办?”
“等太阳落山吧。”
其实皇帝不擅长搞那些鬼蜮伎俩,这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利用空间,很好的弱点。
但是现在天日当空,阳谋大道,那么鬼域伎俩,无所遁形。
孙继宗眼神发狠低声说道:“可是泰安宫密不透风,要不贿赂下兴安或者卢忠?只要有一个人能上钩,这事儿,就能成。”
孙忠却一巴掌甩在了孙继宗的脑门上,连点了数下,大声的喊道:“你和这些人!一样的蠢!”
“蠢!”
“你去贿赂他们俩,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是想把为父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
孙继宗挨了几下,也算是反应过来了,这去贿赂这二位,不是找死吗?
稍有不慎,就学了孔府了,这俩人何其的狠辣?
上行下效,他们跟皇帝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孙继宗想了想说道:“那要不…”
第二百五十章 内廷外廷 必有一战
“你又想到了什么歪主意?”孙忠眉头紧皱的看着孙继宗。
他这个大儿子,已经越发表现出了和赵辉、赵缙、孔彦缙、广通王一样的蠢货特性了。
孙继宗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和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联系一下。”
孙忠瞪着眼睛看着孙继宗,变得有些呆滞,他猛地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就准备抄起桌上的花瓶,砸死这个蠢货儿子!
“爹,爹!你不能大义灭亲啊!爹,爹,你听我解释啊!”孙继宗一看这架势,就猛地窜到了桌子后面,扶着桌子,随时准备躲开。
整个会昌伯府的正厅立刻变得父慈子孝了起来。
“你这个蠢货!”孙忠手中的花瓶砰的摔在了地上,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孙继宗,厉声骂道:“我迟早被你气死!”
孙忠忽然觉得心口一痛,蹲在了地上,脸色发白。
“爹,爹!你怎么了!”孙继宗赶忙跑了过去,扶起来孙忠,让他好好休息。
孙忠靠在椅背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差点被儿子给蠢死了。
这好悬没气撅了。
“你老实说,有没有和瓦剌人暗通曲款?”孙忠靠在椅背上,看着房顶上的梁,他就跟那根房梁一样,他现在就是孙家的顶梁柱,若是他死了,这孙继宗指不定把孙家折腾到族灭。
孙继宗赶忙说道:“没有,绝对没有!爹你消消气儿,我是孝顺儿子,爹不说,儿子哪里敢?”
“真没有?”孙忠盯着孙继宗问道:“我可告诉你,这种里通外国的事,最容易出事,一旦一个口子被抓了,那立刻整条线全都玩蛋,我可劝你,不要胡折腾。”
“嗯,孩儿知道轻重,爹你消消气。”孙继宗继续说道。
孙忠终于顺过来了气儿,深吸了口气说道:“绝对不要办蠢事,否则一事无成。”
“和瓦剌眉来眼去就是蠢事。”
“钱不重要,只要还是皇亲国戚,有的是钱,有的是机会,为了眼前这点利益,会把自己搭进去!”
“那孔彦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儿呀,你聪慧一些吧!”
孙忠说完,就向着自己养的花花草草而去。
孙继宗抄起一本论语,走出了正厅,踱步来到了后院的廊道,似乎是在收拾着花花草草,他左右看了看,一个人影翻墙而入,将一封信递给了孙继宗。
此人低声说道:“大官人要的东西。”
孙继宗低声问道:“有别人看到你了吗?”
“绝无其他人了,我万分小心,会昌伯府有至少三个锦衣卫盯着。”此人再次俯首说道。
孙继宗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银锭子说道:“赏给你的。”
“谢大官人厚赏!”此人掂量了下银两的重量,颇为兴奋的说道。
只是待此人一转身,孙继宗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猛地刺进了对方的后心,手顺势一抓,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不让对方叫出声来,也不让对方挣扎逃脱。
等了一小会儿,那袋银子顺吧嗒掉在了地上,地上的鲜血汇集成了小股流到了花园之中。
三个小厮,显然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两人从一旁接过了死者,埋在了后院的草丛之中,一人清理着后院廊道外的血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了。
“明年这花丛会更茂盛啊。”孙继宗把银袋子打开,赏给了三个小厮,这都是府上养的家人,打小在会昌伯府长大,值得信任。
“这家伙,还咬了我一下!晦气。”
孙继宗打开了那封书信,将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比对论语,匆匆翻出了信的内容,他看完,拿起了火折子点了书信,一起埋在了尸首之上。
草原上的来信,主要说最近夜不收活动频繁,想让会昌伯使使力气,探听一下情报。
来信的人是韩政,就是刘玉的义父、韩陵的亲爹,他们搞出了王恭厂刺杀案,被抓了送进了太医院。
孙继宗当然背着他爹,和瓦剌人有联系,只不过是通过韩政,韩政走的线路是私马贩售,一路有商贾带信至邹平,虽然慢了点,但是胜在安全。
送信的人,已经第二次来到会昌伯府了,不能再用第三次了。
只要给点银两,自然会有人取来,绕开锦衣卫的视线,将书信送进会昌伯府。
自从太祖高皇帝设立了铁册军之后,如何绕开锦衣卫的视线,把见不得人的东西送进各府,已经成了一个技术活,勋臣外戚各门各家,各不相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此。
孙继宗这次不打算回信了,太危险了。
而且皇帝想干啥,是个人都知道。
大皇帝要打集宁,还有顺圣川养马场,恢复旧军屯卫所、河套驻军、建城等等相关一系列的动作。
大皇帝压根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动,连行军路线都清清楚楚,因为路都修好了。
大皇帝用兵,就是用硬实力去碾压,甚至还要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配合。
也先留在集宁那点人,只要接战,连半天都撑不住。
连孙继宗都知道,皇帝不可能输,因为皇帝连播迁的事儿,都想好了。
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的确是兵家常说的一句话,但是连播迁都做好了准备,料敌从宽料到这种地步,平生仅见…
但是皇帝他有钱这么打!
皇帝仅铸币一个月光火耗就往内帑拉四万枚银币,往太仓拉四万枚银币,最近还抄了孔府,运往京师的银车就有三百多辆!
兵仗局、王恭厂、石景厂,日夜不停,连轴转的烧火打铁,连武纲车都造了十多万辆。
为了打个集宁,大明皇帝可是准备了超过五百万两的物资,要用钱,活生生的砸死瓦剌留守在集宁,不足三万人的兵力。
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一共才打了一千二百两白银。
当今陛下,要用五百万两打三万人留守的集宁…
这不是欺负人吗?
“赶紧跑吧,打探个屁军情,难道还准备碰一碰?蠢!”孙继宗叹了口气,天下蠢人怎么这么多呢?
非要正面跟皇帝碰一碰,那是四海一统的大皇帝陛下啊。
当今陛下,这是下了血本。
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和群臣们开盐铁会议,而且讨论的正是孙继宗所思考的问题。
朱祁钰非常不理解的说道:“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们这次攻打集宁投入的木料、石方、火药、民夫、米粱、银币,会打水漂呢?”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会赔呢?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打下了领土,都是挣钱的买卖啊!”
“朕完全不理解,为何你们认为那些地方,不值得如此投入呢?那些矿藏、土地,就已经完全值得了。”
“光是放牧就值了。”
宣府贡市、密州市舶司、攻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恢复对河套平原的控制,都是需要巨大投入的事情。
但是显然朝臣们对这件事的巨大利益,并不清楚。
“我们上次讲到了哪里?”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胡濙俯首说道:“上次讲到,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陛下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朱祁钰点头说道:“没错,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他本来以为今天应该讨论下铸币税的问题,大明现在仅仅铸币税,一年就有谷租四十万枚银币,藁税四十万枚银币,这还是向兵仗局各让了二分银的关系。
对于朝臣们抱有贵金属流失的问题,朱祁钰已经准备好好跟他们掰扯下,只要运营得当,大明光靠铸币就可以富可流油。
但是他还没讨论这个问题,才发现即便是参加盐铁会议的诸位明公,对此持有了鲜明的反对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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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积累财富这件事上,他们秉持着开源节流这个理念,但是这种节流,已经在国家投资方面,像吝啬鬼一样扣扣索索。
对于开源持有警惕,对于节流抱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的心态做事。
户部尚书金濂颇为不解的说道:“我们这次准备的米粱等物,如果按每征调一个民夫半个银币计算,我们这次准备了近五百万银币来征伐、经略,集宁到整个河套平原。”
“已经有翰林院的文林郎上奏弹劾劳民伤财,战多杀士众,竭民尽财力,奢泰亡度,天下空虚耗,百姓流离无定了。”
太仆寺卿夏衡也叹息的说道:“仅仅宣府贡市,每年马价银二十万银币,太仆寺已经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的骂,说我们拿着陛下铸的银币,散到塞外去,说我们太仆寺应该全都被送到太医院去!”
夏衡最近压力很大,因为宣府贡市要用银币结算,大明还不够花呢,你太仆寺去宣府撒币去?
是不是太仆寺里通瓦剌,是不是该查办一下,把太仆寺全都送进太医院,观察观察。
度支部大使王祜叹了口气说道:“密州市舶司赚钱,但是整个密州市舶司,包括胶州等地,全都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就是修建仓储、整饬港口、营建互市等事,就需要五十万银币。”
“我们也被骂了,说我们蒙蔽了陛下,还招惹了倭患,说我们和孔彦缙一样通倭。”
金濂补充的说道:“御史、给事中,已经有人递奏疏,说户部上下都是通倭,乱臣贼子,应当送去太医院了。”
“臣等惶恐。”
朱祁钰摇头说道:“那些奏疏朕看过了,他们也就是讨论下值不值得的问题,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最近的确是有些奏疏,对大明征战集宁如此大的花费,表示了他们的担忧。
这也很正常,兴文匽武的后遗症罢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金尚书,你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就跟守财奴,若是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那决不放心,恐费了油,定是要掐断一根才放心。”
“咱大明的地主们把银子打造成银锭埋在了猪圈里,希望子孙后代需要的时候,可以取用。”
“金尚书把咱们大明的银子,放在太仓里面,一模一样!”
“攒起来,摞起来好看吗?”
金濂丝毫不为所动,这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场所,他点头说道:“陛下说臣是貔貅,那臣就是貔貅,说臣是守财奴,臣就是守财奴。”
“但是臣这户部啊,就是开半扇门。”
“户部的灯盏,的确只有一根灯芯,陛下圣明。”
大明的朝廷的财经事务终于好了一点,金濂要守住钱袋子,这是对朝廷的负责,更是对皇帝的负责。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行吧,可是石景厂比我们想的更好,它的投资和回报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金濂依旧摇头说道:“那陛下说破天了,户部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反应,也知道,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会放弃安南了,弃置交趾,放弃交趾承宣布政司了。”
“朕起初是以为兴文匽武的必然原因,但是现在看来,你们这是觉得那地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朱祁钰翻动着自己的盐铁会议的笔记本,叹息的说道:“我们今天就来好好的议一议到底该怎么赚钱!”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皇帝陛下财务状况良好
朱祁钰一言不发的整理这自己的会议记录本,叹了口气,总是想和路易十六说点什么,但是路易十六总得有个头啊。
他今天本来打算议铸币税,并没有准备关于利润这方面的内容。
但是今天他必须讲清楚,大明到底该怎么赚钱。
不过也简单,他很快就理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
“首先,我们之前,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现在来讨论下利润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胡濙点头说道:“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投资的回报,也就是利润,就跟劳动报酬是一样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国家强,则利润就高,国家弱,则利润就低。”
“要衡量一个地方和某个时间的劳动报酬的多寡,非常不易,相信这方面计省深有感触,但是利润的多寡,更难衡量。”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深以为然的说道:“需要综合判断比如时令、丰年灾年、人丁、米粮价格、地方的规模等等。”
“我们发现了很多反常的事儿,比如无论是任何时间或地方,我们都发现,其实劳动报酬的变动和米粱价变动一致,但是完全正好相反。”
“在粮食价格降低的时候,劳动报酬反而会增长。在粮价暴涨的时候,劳动报酬却在降低。”
群臣都看向了林绣,粮食价格低了,报酬反而会涨?这与他们的认知完全不同。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的说道:“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粮价平稳甚至低廉,劳动报酬反而会很多,因为雇主们需要花费更高的劳动报酬,才能够雇用到工匠、力夫和佣户,因为雇主在在招佣。”
“但是在江河日下的时候,粮价昂贵,劳动报酬反而会降低,因为雇主们也不确定会不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也不会招佣,反而是劳动报酬,愈加低迷。”
“这和陛下所言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是高度一致的。”
林绣是计省的提督太监,度支部大使王祜是计省的外廷人员,他们最近一直在算账,很多关于劳动报酬的反常现象,结合陛下所言,问题迎刃而解。
这种现象很容易理解,在丰年,雇主们卷,在灾年,佣户们卷。
林绣无奈的说道:“我们发现,即便是势要豪右之家,在丰年之时,也是歌舞升平,因为这段时间劳动报酬虽然高一点,但势要豪右之家,也可以从大量工坊里获得大量的利润,而且也乐于给更高的报酬。”
“但是到了灾年,他们就会穷尽一切手段,对百姓极尽剥盘,反而越来越糟糕,日子也不太平,百姓一旦活不下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起于阡陌,缙绅们日子更难熬,甚至就到头了,很多时候,哪怕是交出粮食也会被杀。”
“这和陛下所说的国强则利润高,国弱则利润低,也是高度吻合的。”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道:“这种现象很普遍,比如之前的福建,多少缙绅被破门灭户?多少过去煊赫一时的高门大户,全族罹难。”
“但是我们发现,似乎是从未总结过教训,陷入了一个循环之中,正所谓:寒暑兮往来相继,兴衰兮周而复始。”
王祜说完,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坑,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了近千年了,似乎要继续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现象普遍存在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一旦总结规律,就发现,极其愚蠢。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我们现在聊聊,比劳动报酬更加复杂的利润。”
“劳动报酬我们可以一户所需去锚定,那么更加复杂的利润,我们用什么去锚定呢?”
朱祁钰扔出了一个问题,等待群臣们去思考,他必须要解释清楚,为什么占领土地会赚钱这一事实。
朱祁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显然,他们没有人可以具体答案,什么可以去衡量利润的标准。
于谦忽然坐直了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犹豫了许久试探性的说道:“或许从青稻钱的利钱去衡量?”
于谦对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一直在思考,那是怎么样经天纬地之才,才能有那么多的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如此国士,却是隐姓埋名,不求闻达,实在是让于谦神交已久。
但是他不好问,也不能问,但是不代表他从不思考,显然于谦一如既往,又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正如他当初在君出大祸之时,依旧走在所有人的朝臣面前,料定了瓦剌人会入关一样。
于谦虽然见不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但是他也要和这些高人去比一比。
朱祁钰听闻于谦如此说,也是一愣,于谦说得对…
青稻钱是一种驴打滚的高利贷,但正是这种畸形的高利贷,可以反映投资回报率和利润率。
或者用更直观的说法是货币的利率,也就是利息,可以很直观的反应出近期利润的多寡。
这是衡量一个国家生态是否健康,是否发展,是否陷入停滞的重要指标。
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没有利率,但是于谦显然找到了另外一种可以间接反映利润的重要指标。
青稻钱的利钱。
“青稻钱的利钱几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
于谦看陛下询问,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其实在陛下上次说到劳动报酬和底线思维之后,就开始思考投入与回报这件事了,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利润。
利润用什么去衡量呢?
他找到了一些答案。
于谦坐直了身子,对着群臣说道:“青稻钱的利率极高,但是对百姓而言,就是七进十三出,利率超过了八成半。因为它是黄青不接的时候,专门坑害百姓的。”
“对于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应该坚决打击,绝不留手。”
自从上次陛下解释清楚了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之后,百姓们的多寡、百姓是否可以成丁、百姓是否有余力去劳动生产价值,大家就已经有了清晰的明悟。
打击搜刮剥盘,也成为了共识。
经过了劳动报酬的盐铁会议之后,群臣们终于知道,应当以什么标准去制定劳动报酬,即便是势要之家,在国进时,他们在进,在国退时,他们会更快的后退。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以于谦对于青稻钱如此高的利钱,建议予以重拳,实在不行,就枭首一批,以儆效尤。
说的再难听点,百姓,那都是朝廷的财富。
对于把手伸进了朝廷的裤裆里掏摸的家伙,那就该把他们的爪子剁了,把人剐了。
于谦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名叫黄稻钱,这种钱不是为了剥盘,也不是黄青不接的时候借贷,而是为了让埋在猪圈里的银子动起来,借出去,想要收回来。”
“这部分的黄稻钱,对借贷人而言,是十进十一出,大约一成半左右的利。”
于谦说完之后,稍微休息了下。
而王文补充的说道:“其实这种黄稻钱,在民间也很多,比如一个工匠他终于出师了,他想要开一个自己的工坊,就需要去借黄稻钱,赚了钱之后,还回去。”
“不仅是工匠,还包括类似于肉肆、宫粉、成衣、玉石、珠宝、丝绸、纸、海味、鲜鱼、文房等学徒,都是如此。”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让群臣们消化一下大明的商贸现状,因为居庙堂之高,他们其实对微末之事,并不是很了解。
舍本逐末,本是农,末是商,在士大夫这个圈子里,对商一事,并不是了解。
王直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黄稻钱要的利钱也不少,办个成衣铺子,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本,这一成半的利息,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直乃是琅琊王氏出身,今非昔比,现在的琅琊王氏已经没有了魏晋的风光,也做生意,更做买卖。
他自然对这些事,略微有所了解。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以为,放青稻钱应该坚决予以打击,他们在刨大明的根基。”
“但是黄稻钱,却不能禁止,一旦我们以律法禁止黄稻钱的利钱存在,那么百姓们就会深受青稻钱所害。”
“零利钱,黄稻钱根本不复存在,反而会给青苗钱肆意生长的空间,于民不利,于国不利。”
“但是元以宽纵失天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像没有百姓劳作的土地,最终会变为荒地一样。”
“所以青稻钱和黄稻钱,到底应该如何去界定?黄稻钱的一成半利息是否合理呢?”
王直首先摇头说道:“不合理,很多因为这一成半的利,最终无法收回成本,最后关门大吉。”
于谦点头说道:“一成半实在是太高了,借黄稻钱,依旧是各种入不敷出,也就比青稻钱好一些。”
“每年到了秋收之后,百姓们都进城告状,打官司,地方官员也不知道依据什么标准去判罚,所以应该如何去界定,青稻钱和黄稻钱呢?”
王文更是确信的说道:“臣以为一成为界限合理,一成利钱以上百姓还不起,就会跑,放钱的势要之家也收不回来。”
“一成以下,又没人肯放钱了,青稻钱会甚嚣尘上。”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利钱应该逐渐减少到半成左右,才算合理范围。”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当年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在规定借贷利率的时候,也就规定的10%,但是他的政策也人亡政息了。
在热心的爱德华六世的时候,爱德华十分热心的,严格禁止了任何利钱。
零利钱,直接导致了高利贷横行无忌。
直到伊丽莎白一世十三年,才恢复了10%利率的规定,随后累年降低,最后经过了六十年的时间,最终稳定在了5%的利率。
王文是一个很能干的官吏,财经事务并不复杂,王文参加了所有的盐铁会议,在讨论的时候,他立刻就拿出了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也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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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利钱多寡,反应了投入与回报的利润,那么诸公!”
“你们猜,在集宁附近,洪武、永乐年间旧军屯、在河套,仅仅是放牧,利钱是几成吗?”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两成?”林绣认真的想了想问道。
王文算是在地方历练了无数年的御史,他拿出了一个一成的利率来,确定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在放钱的势要豪右之家的接受范围之内,同样在借贷者的利润范围之内。
要知道,借贷和经营是一样拥有风险的,会面临着借贷无法收回的风险,在一般利润率,就是一成的标准下,在投入之后,会面临着一定的风险,但同样还是会有结余。
在林绣认真的核算之下,他认为比普通黄稻钱,翻上一倍,两成的利钱,已经是极高的标准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根据武清侯石亨在大同的所作所为,至少是五成。”
“五…五成?”度支使王祜呆滞的问道。
这个数字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利钱的回报实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大同知府薛瑄、大同总兵官郭登,还有我们的武清侯石总兵,长期从东胜卫去河套打秋风。”
“建一个牧场,马倌的劳动报酬、地租的投入也就是牧场的幼崽、天灾包括疾病、白毛风等风险损失、还有石总兵的藁税等,全部扣除之后,利钱在五成左右。”
“当然,得有保护自己财产的能力,所以,他们也需要武清侯石亨。”
“自从石总兵到了京师之后,河套的杂居百姓,无不怀念我们的武清侯。”
“他虽然收税,但是他不要人命,只需要交一定的藁税,就可以保住自己的牲畜,不会被人打劫。”
“连瓦剌人都会说一声,石总兵,大善人。”
石亨当初在东胜卫,为什么要收税收到手软而且极为顺利?
因为这帮人真的赚的很多,他拿掉的那一点点,根本不值一提。
石亨拿多少?顶多一成半的利,但是却可以将他们保护起来,不受山匪、瓦剌、蒙兀人的侵扰。
还有野兽。
石亨是个很喜欢狩猎的人,他会定期在草原上驰骋,消灭那些威胁牧民的野兽群,比如草原狼群。
石亨每次去狩猎的时候,那些在草原上牟利的家伙,都会热情招待石亨。
按照资本论的一般资本规则,一成的利润可以保证它被到处使用;五成的利润就会引起积极冒险;一倍的利润会让人法律的危险;三倍的利润,干脆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
山西晋商八大家,因何发家?
大明弃置之地的五成以上的一般利润率,让他们积累了足够丰厚的家底。
明末晋商八大家为何要出卖大明的利益?
因为赚的更多。
晋商到了鞑清朝,为何能把持着天下银路的流动?
晋商的票号,遍布天下,因为这是他们的投资回报。
朱祁钰不敢断言,当初积极推动弃置交趾布政司,弃置河套、集宁、东胜卫一带旧卫所的官员,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是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而是利益纠缠,为自己代表的利益网发言。
但是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而现在,朱祁钰打算纠正它。
如何纠正?
把这件事,放到称上去称,一上称,千斤打不出。
朱祁钰当然可以不说服这些个朝臣,一意孤行,但是那样的话,大明的庙堂都无法形成合力,这件事最后定然会彻底失败。
“可能你们会觉得朕在为了北伐之事,欺骗你们。”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于谦带着人赶忙说道:“臣等惶恐。”
没人怀疑陛下的话是假的,只是他们觉得这种利率实在是高的吓人。
石璞是工部尚书,主持宝源局、石景厂等官营工坊,他呆滞的问道:“五成利润,这实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钰叹气,在大航海时代初期,算上的风险,利润率也在十倍以上。
在殖民时代,算上可能的风险,即便是让土著种地,哪怕不是精耕细作,随意的洒下种子,其利润率也在五倍以上。
现在这些个朝臣,现在居然怀疑五成利的真伪…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在经营之中,如何获得高额的利润?无外乎,压迫、压低劳动报酬,提高货物的价格。”
“压迫压低劳动报酬,就会让百姓们舍本逐末,耕田荒废,提高货物的价格,就会让产品滞销。”
“比如,石景厂的那些农具,颇受追捧。”
“但是我们不可以降低工匠的劳动报酬,因为我们需要他们不断的提高技术,生产出足够的钢铁。”
“也无法提高货物的价格,因为使用农具的百姓,并不富裕。”
“哪里有极低的劳动报酬?哪里有极高的货物价格呢?”
“在这些你们认为一毛不值的地方,一个马倌月盐银不足五钱,甚至只需要一石粮食,他们就会卖命,因为草原实在是贫瘠,而一匹驽马六两六钱,一头细腱牛大约八两银。”
大明算学《四元玉鉴》里,有一个关于二元一次方程的数学题,问的是:六牛与四马,值银七十二;三牛加五马,只卖五十四;问牛马各几何?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牛八两,马六两。
朱祁钰说完,林绣和度支使王祜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他们的算盘,开始疯狂的计算。
林绣老会计了,掐着指头数着成本和利润:“一头牛仔五钱银,一头马仔,三钱银,马倌银二十六…”
他没多久就算了出来说道:“陛下,这不对啊,这明明超过了一倍又五成的利润啊!我按着四倍所需算的啊。”
朱祁钰一直听着林绣算,无奈的说道:“那马驹和牛仔,也会生病,会死掉啊,还会有天灾人祸,你这至少得砍一半以上。”
林绣立刻领会了精神,他又算了算,眼光闪烁,他得出了一个数字是七成半的利率。
但是他不打算说,到时候,多出来的收益,都要入内承运库的!
那是皇帝的钱!
度支使王祜算了半天,也得出了七成半的结果,但是他也不打算说,到时候多出来的收益,那都是要入太仓的!
那是朝廷的钱!
林绣和王祜,各怀鬼胎。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外廷和内廷无可避免,必有一战!
到时候大家撕破脸皮的时候,这个数字就是兜底的线,大家吵架的依仗!
“你们算完了吗?”朱祁钰看着俩人收起了算盘,满是奇怪的问道。
林绣说道:“臣算完了,最少五成。”
王祜满是一脸笑意的说道:“臣也算完了,最少五成。”
参加盐铁会议都是老油条了。
最少二字一出,大家立刻明悟,陛下说的是底线,但是具体能赚多少,最后国帑和内帑怎么分,那得撕破脸去撕扯的!
几乎所有的朝臣们已经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朱祁钰点头继续说道:“一个新兴的行业,必然缺少与之相抗衡的竞争者,可以以大量的生产供应市场的需求,来获取丰厚的利润。”
“同样一块未曾耕耘的土地,就像是一个完全新兴的行业一般,蕴含着极大的利润。”
“比如兵仗局,就最少有三成的毛利,即便是去掉劳动报酬,也会有两成的利,为了鼓励兵仗局,太仓和内帑各拿出了两分利,让给了兵仗局。”
“河套之地,并不贫瘠,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如果我们能够经营好这些土地,自然可以获得极其丰厚的报酬。”
“当然诸位,土地在没有劳动的时候,一文不值。”
“我们在制定劳动报酬的时候,想一想为什么军屯逃所,百姓弃地,舍本求末。”
河套之地到底什么时候丢的呢?这就又要说到英宗幼冲,三杨辅政,兴文匽武…
朱祁钰都把朱叫门砍死在了太庙,自然不会翻旧账,大明这艘巨轮,到底如何让它稳定的向前,才是朱祁钰要做的事。
大明这个巨人身上,有无数道的血口,无数的吸血鬼,依附在血口之上,用力吮吸着。
朱祁钰现在得把这些血口一点点的补上。
他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当大明的财富,如果发展到它的土壤、气候,以及位置,所能容许的最大极限,就会陷于停滞之中!”
“即便是没有退步,那么它的劳动报酬和利润,可能降到非常低的程度!”
“人丁的饱和,意味着达到了当下领土能供养的最大限度,那么劳动者之间的竞争就会异常的激烈,各行各业也会竞争非常激烈!彼此的厮杀头破血流,肝胆涂地!”
“劳动报酬会大幅度的降低,利润会大幅度的降低,大明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却是一无所获。”
“我们作为大明庙堂,应该避免这样的事儿发生。”
事实上,这种社会现象,在经济学建模和常识中不可能出现的。
亚当·斯密,经济学之父,就曾经断言:「然而,也许没有一个国家曾经达到如上所说的最大限度的扶余,这种富裕程度,几乎不可能存在。」
但是大明正在走入这种陷阱之中,而且会长期保持这种停滞状态,百姓苦楚。
这是发展停滞,此时的大明人丁在当下的生产力之下,并没有饱和,但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大明无法避免,走入这种发展停滞的周期律之中。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怎么办?更多的领土…
当国富走到了一个顶点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走向下坡路的时候,就变成了众生皆苦。
再有人站起来踩油门,那基本不可能停的下来了。
胡濙吐了口浊气,对着群臣们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诚如是也。”
“陛下一语中的,震耳发聩!”
“我们在做事的时候,不能只考虑现象,对这种现象口诛笔伐,而是应当思索,问题在哪?原因是什么?并制定行之有效的解决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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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我们臣子,需要做的事儿,也是身为臣子,最大的恭敬。”
朱祁钰和群臣不约而同的眨了眨眼,胡尚书,真的不愧是礼部尚书!
这都能绕到君君臣臣的礼制之中去?
于谦思忖了许久说道:“陛下,这钱已经有人在赚了,他们会用实际行动去反对。”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就试一试呗。”
于谦和陈循互相看了一眼,只希望那些人不要愚蠢…
非要跟大皇帝碰一碰,否则他们劝了这么久的仁恕之道,又白劝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于谦不咬饵
山西等地的势要豪右之家,会和大明皇帝碰一碰吗?
必然会。
无论是皇帝还是参加盐铁会议的群臣,他们都知道,必然会。
于谦和陈循相顾无言,即便是大皇帝陛下已经三番五次的展示了自己的暴戾和强大的力量。
但是一些人,总是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幻想之中,认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甚至可以依仗着自己名望、身份,来和大皇帝掰掰手腕。
朱祁钰本人,更是对这些势要豪右之家,不抱有任何期待的。
当初是谁改变了也先的态度,让也先把稽戾王朱叫门送回来的?那个中国某人,到底是谁?
又有多少势要豪右之家,他们参与到了各种私设市舶之事之中?
现在密州私设市舶一拳锤烂了,但是其他地方的私设市舶之事呢?
他们又把大明的工匠带到了海外去弄金银财物,他们有没有把大明的百姓如同奴仆一样的送出去?
朱祁钰对这帮人始终抱着冒头一个打一个心态,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手下留情。
“陛下,臣愚钝。”度支使王祜坐直了身子说道:“是劳保局在计算劳动报酬之事上,遇到了一些问题,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说说看。”
胡濙倾着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王祜,大明的发展遇到了瓶颈,而陛下联合内承运库和度支部成立的计省,可以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对做了一辈子礼部尚书的胡濙而言,陛下登基这近两年时间以来,完全是别开生面的两年。
他老了,所以他才迫切的希望,大明有万世不移之法,可让大明持续的走下去。
即便是他知道,这世界根本不可能万世不移之法。
就像是他明知道人不可能长生久视,但是依旧有人对此孜孜不倦。
王祜打开了一个厚重的记录本说道:“首先,就是陛下对大明军卒多有厚待,我们观察到了一个现象,现在京畿很多的义勇团练,都会托人到京营打听,什么时候大规模征兵。”
“这是不是因为京营待遇优厚?”
朱祁钰对于京营的管理,完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前不久为了保证京营军队的战斗力,在日常漕运军马的时候,他清汰了一些老弱军卒,征召了一批年富力强的义勇团练。
这种制度的改变,是朱祁钰对大明户籍制度,万世不移的一种尝试性改变。
义勇团练乃是民籍,京营乃是军籍,退伍之后再到地方,乃是民籍。
京畿和山外九州的各个农庄,组织了这次选拔,大约清汰了一万多老弱军卒,这些退伍的军卒回补充到各地的农庄里,继续担任农庄的义勇团练的教习。
效果较好,最近很多人都在打听京营什么时候第二次清汰。
在京营做军卒,到了年限,可以转为民籍,和在边军的军所里当军卒,完全不同。
这些京营的老兵,同样是大明稳定地方的中坚力量。
朱祁钰在京畿北直隶、山外九州,消灭了缙绅这一阶级,但是安土牧民之责,就需要有人去承担。
这种退伍军转民,就是朱祁钰的一种尝试。
退休转地方,是朱祁钰又抄袭的一个方法论,目前还在试行阶段,效果还算不错。
王祜问的问题,其实很有趣,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并不是如此。”
“诸位明公可还记得,自己当初进士及第,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时候的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胡濙是在建文朝中的进士,也是在廷文武中,唯一一名建文朝进士了。
他当年非常喜欢范仲淹,时常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劝勉自己。
他劝自己,为国为公、踏尽天下崎岖路!
但是现如今,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一事无成,成了朝堂里的无德尚书,整日里反复无常。
于谦情绪颇为稳定。
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曾鹤龄,一生都泡在了翰林院,写了二十年的锦绣文章,正统五年与世长辞,榜样刘矩现在还在翰林院做修撰,写了一手好文章,也就是文章罢了。
榜眼裴纶,眼下终于在山东做到了布政使。
但是六科给事中外派为官,也多少是个按察使了,京官和地方,秩一样,权力大不同…
布政使在地方,自然是巡抚之下的高官,但是进了京,若是放在正统年间,裴纶要是去九重堂送拜帖,他也只能以同榜出身登门,否则这布政使想见于谦,还没百姓容易。
其余人等,反应各不相同。
朱祁钰十分确认的说道:“京营的军士,他们投军,尤其是地方上的义勇团练,入是十二团营的原因,其实只是抱着建功立业的心态而来,和诸位年轻时,并无两样。”
“又有几个官吏,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考了一辈子的科举,就是为了当个贪官污吏而考呢?”
“只不过是滚滚红尘,清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
“一顿奉承,一阵响许,三五句马屁,那些当年的意气风发,变成了世故人情的老练罢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弄这官邸法,不就是为了少一点清酒,少一点白财,少一些应酬,便少一些阿谀奉承。”
有人想站着把官做了,朱祁钰得帮他们;有人不想站着当官,朱祁钰也要办他们。
非要贪腐,那国法无情,不怕斧钺加身,尽管伸手便是。
反腐抓贪是每时每刻都要强调的重要工作,保持官僚的廉洁,吏治才能行之有效。
群臣俯首赶忙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摇头说道:“聊回劳动报酬,军士们承担了更多的风险,所以我们需要给他们更多的报酬,这是必然的。”
“时至今日,大明的军士待遇其实极低,即便是京营,折算下来,日给三分银,一月才能得一块银币。”
“再加上军属参与农庄耕种,出动时候的军补,零零散散,一岁折算下来,不过是十五块银币,也仅仅给了一家所需二倍而已。”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财经事务、劳动报酬去衡量的。”
朱祁钰说的是实情,虽然现在大明银币极少,一块银币在市面上消费能力能价值面值的二倍。
但是随着兵仗局压银币的不断增多,这种现象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账目不能这么算啊!”
“从陛下登基以来,普赏、功赏、犒赏,折合下来,都每人至少给了十两银子了!这还不算功赏牌的赏赐!”
“那可是功赏牌啊!一枚头功牌现在市价五十两,还没人卖。”
“一枚齐力牌也要二两银子!”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立刻就不愿意了,十分确定的说道:“那也是出自内帑,不关外廷的事儿,那是陛下赏的!自然不能算作是劳动报酬!”
外廷和内廷掐架这件事上,在廷议上很常见,在盐铁会议上,更是常态。
陛下一开口就是军士苦、军士穷,一说就是勉励维持。
他金濂一点都没看到勉励维持的样子,陛下内帑跟开了闸的运河一般,只要有功就是厚赏。
金濂可是征南总督军务,他可是和陈懋抵背杀敌,征南京营四万人,压根就没这么好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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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区区三百万两而已,前几天从曲阜拉来的银车就有一百多辆,三百多万两银子!你管陛下内帑干嘛,又不问你国帑借钱!”
林绣说话格外硬气!
陛下去年年底,因为银币封赏,周转不灵,借了国帑五十万,兵仗局压出银币立刻就还了。
否则大皇帝恩赏,压根不用国帑一分一毫!
卢忠擅长抄家,还专门训练一批嗅银子和金子的猎犬,还有各种银路上的人,一次抄家,刮地三尺?那是三丈!
这两年来,林林总总办了这么多案子,光抄家的钱,就够放赏了!
陛下被说放三百万两赏钱,再放两百万,内承运库依旧是金山银海,给京营放赏,放再多点内承运库也没啥意见。
他们作为太监,陛下刀子握的越紧,他们说话就越硬气。
大皇帝的内帑,财务状况极为健康,轮不到外廷来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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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三百万两?你说得轻巧,太仓三年也就三百多万两银子!”度支部王祜立刻说道,总不能让明公冲锋在前,撕扯的事儿,还是他们来。
朱祁钰伸出手打断了争吵,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天天放赏,不常有,不常有。”
金濂那灯盏一颗灯芯的性子,看着内帑的银子哗啦啦的如流水一般往外流,就是心痛。
“还有什么问题吗?”朱祁钰打断了关于京营待遇的问题,把盐铁会议的内容拉回到了正事上来。
就像是商品价格由谷租、劳动报酬、利润构成的一样。
大明京营军士的家庭收入,由京畿农庄、太仓给粮、皇帝封赏三部分构成。
这其中,皇帝封赏可不算小数目。
京营军士但凡是有人头赏,最少捞一块镇宅的头功牌和赏银;没有人头赏,也至少是三倍每丁所需的劳动报酬了。
正如林绣所言,大皇帝财务状况良好,才会如此封赏。
度支部王祜才发现偏题了,赶忙俯首说道:“我们计省在计算劳动报酬的时候,总共发现了五个问题,比如我们发现刽子手的报酬比庖丁的报酬要高,但是他们的劳动强度完全不同。”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开始深入和计省沟通关于劳动报酬的细节。
比如因为分工不同、劳动难易、工作是否稳定、负担责任大小、劳动风险五个方面,展开了行之有效的沟通。
比如军伍、放牧、营建都有风险;比如刽子手不稳定而且不体面,当然最近刽子手的业务的确很繁忙;
比如各种金石行当业务也不稳定;比如一些书记、算账等就是劳动难易;医者、金银匠、珠宝匠、军器匠责任重大。
“你这些问题,朕的第二册《国民财富论》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回头整理成册,制版试印之后,计省对于劳动报酬,就没有那么多的疑惑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当然不会让度支部、劳保局没有任何指导性的意见,就去肆意生长,抱着一个二倍、四倍、六倍,不分青红皂白定劳动报酬也是恶政。
王祜深吸了口气,面露轻松说道:“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王直一直在记录,终于谈完了劳动报酬正事,他俯首说道:“陛下,马上就要科举了,是不是可以增加一门算学,当然臣以为不计成绩,只是为计省遴选擅长度数之人。”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善。”
大明的吏部终于在为国选仕这件事上,迈出了一小步。
“胡尚书,科举礼部那边有压力吗?”朱祁钰转过头来问道。
他一转头,就看到了胡濙又在奋笔疾书,好奇的问道:“胡尚书,又在写什么呢?”
第二百五十四章 密州市舶司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他参加盐铁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提醒大明皇帝在新法制定的过程中,不和礼法起冲突。
第一次发言,他只是在提醒金银之禁、凿山伐石之禁。
之后,就开始了他极其专业的洗地过程,时至今日,他也算不清给陛下洗地了多少次。
总体而言,表现了礼部洗地的专业性。
胡濙岁数大了,他要培养新人刘吉,刘吉就是个洗地能手,哪怕他只是个礼科给事中,大明皇帝即便是做了什么,刘吉也能圆回来,比胡濙更能洗。
这一点胡濙丝毫不怀疑刘吉的专业性。
他要记录下来盐铁会议的内容,再写成陈条,留给刘吉,万一哪一天刘吉洗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也能拿出来抄一抄。
「景泰二年四月癸巳,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劳酬计利,总论劳酬与计利得失也。」
胡濙写到这里停笔,思忖了片刻继续写道:「上言:国进,酬利并进;国平,酬利皆平;国退,酬利悉退,是谓国、酬、利总论。」
「上再言: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
朱祁钰问他在写什么的时候,胡濙听到了,但是似乎又完全没听到。
他走神什么?
是什么让专业的礼部尚书胡濙,在御前失神呢?
胡濙在思考衍圣公的案子。
整个案子他也有参与,为陛下、群臣、天下仕林、学子们扯一块遮羞布,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他参与极深,感触则更深。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衍圣公的利是几分?五成?
仅仅只有五成吗?绝非如此!
海贸获利之后,胡濙也有所耳闻,户部山东清吏司核算孔府之物,岂止是倍利,少说十倍利润了。
他给大明裱糊了一辈子,这些年有多少事儿,都是他裱糊的?
他的经历极为丰富,当陛下谈了利润之后,他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自己写的几行字,这些都是陛下所言,他仿若是茅塞顿开。
胡濙沾了沾水墨,继续写道:「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写完之后,继续写道:「创业固难,守成匪易,方上履极,日夜忧勤,既无土木之壮、亦无声色之娱,文事则经史在御,武备则车驾待边,揆文奋武。」
「虽曰守成,实同开辟,而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必天下和乐,克致太平盛世。」
朱祁钰看到了胡濙写的内容,是越写越离谱,他敲了敲桌子说道:“胡尚书。”
“臣马上写完了。”胡濙赶忙回了一句,他终于把最后几个字补上,哪怕是知道后面的话,陛下不喜,他也要写出来。
朱祁钰拿过写的内容摇头说道:“又是这等美誉之言,删减便是。”
“前面还是用俗文俗语较为合适,省的读着就读混淆了。”
“今天的盐铁会议就到这里,市舶司和贡市皆以银币结算,不要那么小家子气,这些钱,终会回到我们手中,不是?”
“好了,散了吧。”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盐铁会议本,今天想议论的话题,一个没议论,他本来想好好聊聊铸币税的事儿,但是只能等下次了。
他站起身来,嘱咐了一番兴安将试刊的新的《国民财富论》发下去。
让朱祁钰非常意外的是,明明国家财富、人民财富的性质与积累研究,仅仅开了个头。
但是胡濙就已经将《资本论》的一些内容,写了出来。
比如他那句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道尽了滥恶逐利的贪婪本性。
能坐在庙堂之高,都是人中龙凤,但是皇帝御下不严,他们就是大明最大的祸害。
皇帝御下有方,他们同样能够有超脱时代的眼光去考虑问题。
太阳底下,毕竟没什么新鲜事,后世有的事,大明也有。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朝臣恭恭敬敬的俯首送别。
于谦跟随着陛下来到了书房之内,又坐到了棋盘的对面。
兴安笑着说道:“这次是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六十五万汉军,围困洪都八十五天,意图围点打援。”
“我朝太祖高皇帝领二十万大军驰援洪都,陈友谅移师鄱阳湖。”
“鄱阳湖之战,一触即发。”
“共计三十七个回合。”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执明军,于少保执汉军。”
于谦摇了摇头,并不拿旗盒,摇头说道:“兴安大珰当裁判,臣就不下了,刮风下雨还好,天雷地陷海啸,臣诚无力应对。”
开玩笑,上次靖难之役,开局就被砸了一个海啸出来,直接把南京城给淹了,难不成是东海地动,出了仙山了不成?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兴安这次绝无天雷地陷海啸。”
“真的?”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真的。”
鄱阳湖之战,其实就是《三国演义》中,火烧赤壁一战的原型。
陈友谅建造了大型楼船,铁锁横江,一阵东风来,大明军的火船,火攻计破铁锁横江。
鄱阳湖之战后,朱元璋在南方称吴王。
值得注意的是,张士诚早在朱元璋称吴王的三个月前,也称了吴王。
朱祁钰和于谦开始兵推棋盘,下棋事儿小,劝仁恕之道,才是正事。
当然有没有用,于谦心里也没谱,毕竟他劝的再快,也没一些家伙作死作得多。
脑袋在脖子上长着,不好吗?
“农庄法今岁如何?”朱祁钰问到了正事,农庄法,他从来没放到朝堂之上,讨论过一次,可谓是,一意孤行。
于谦吐了口浊气,笑着说道:“臣折银算算。”
“现在有一万九千里,共计三千三百乡,共有两百零九万户,丁二百万,口九百四十五万,丁亩三十,藁税一成半,朝廷赋税折银五百六十四万,不计福建在内。”
“力役给粮折银五钱,入京库折银四百五十九万两。”
这是一组不太复杂的数字,于谦并没有说亩数、亩产等事,而是以折银计算,给陛下一个大概的数字。
陛下真的盘账,应该去户部,陛下在问趋势。
眼下大明的藁税入库方式,是官收官解,给民粮解送入库,每名力役大约五钱。
按照大皇帝和百姓的约定,朝廷从掌令官掌管乡平库,只取一成半,那么解送入京就要官解,自然要给粮,这部分折损,大约在两百万石粮左右。
入京师通州两仓一千库为九百万石米粱,这些米粱完全够打一个京师之战加宣府之战了。
朱祁钰稍微停顿了下说道:“正统十三年,宛平县征粮地实有两千八百余顷,每亩折银为六分三厘八毫一丝(0.0638两),按现在田亩算,应有四百八十万两入库。”
“朝廷少收了三十万两银。”
于谦摇头说道:“正统十三年京畿地区,总计正赋、徭赋、养马编银、庄田子粒等等,折算银两不到三百万。”
“朝廷今年比正统十三年,多了一百六十万两的赋税,那可是整整一百六十万两,近四百万石的米粱啊,陛下。”
“等到明年二月份,所有赋税到京,户部尚书牙,都要笑掉两颗。”
陛下推动的一体缴税纳赋正在逐渐走上正轨,目前各王府的田册都已经入京了,再加上多有开源,户部可是肥的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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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财务状况良好,大明朝廷的财务状况也是极好,金濂逢人都是笑呵呵的,虽然还是貔貅,但有钱有粮扣扣索索,和无钱无粮两手一摊,是两个概念。
于谦稍微盘算了下,估计等到大计结束,就应该清田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又下了一步,走过了一个回合,笑着说道:“陛下可知为何胡尚书写那句既无土木之壮、亦无声色之娱吗?”
“其实正统朝一十三年,大明上下赋税京师米价折银,历年米价虽有波动,但总体稳定,大约有一千五百万两银。”
“除去朝廷用度,都会有部分的剩余,这部分的剩余,全都去修庙、修殿,声色之娱了。”
兴安下了场雨,接过了于谦的话茬说道:“光京师四寺庙,就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营建皇宫房舍花掉了两百多万两,礼佛钱九十余万,庖厨一百五十余万两。”
兴安说的寺庙,是大隆兴寺为首的所有正统年间修的寺庙,总计四座,花费无度。
兴安拔掉了朱祁钰好多小旗,于谦这一手,就把朱祁钰的一支伏兵给全都吃掉了。
兴安继续说道:“臣和林绣沟通过此事,真正花出去的不过百万两,不过是负责督办营造的官员、外戚、经纪、买办等人,上下其手,居中贪墨了。”
那账目简直是触目惊心,围绕着在稽戾王,有一群肉食者,饕餮盛宴。
自古建园子,大抵如此。
比如慈禧老妖婆建两个园子,就倒腾了不少北洋水师的炮弹银,当然也肥了不知道多少官员。
比如赫赫有名的「年少不知李鸿章,如今方知真中堂」,当了鞑清一辈子的裱糊匠的李鸿章,临到了,走的时候,留下了四千万两的银子,近七万顷膏腴之田。
慈禧建园子,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国之巨腐。
朝廷的体统,不就是如此,一步步的沦丧的吗?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京师风气为之一变,贪奢之风,愈演愈烈,其实胡尚书写的那些都是肺腑之言,并无夸大之词。”
宣德年间,还稍微好点,虽然宣宗皇帝有点小爱好,不过无伤大雅,并不费过多的国帑内帑,但是轮到正统年间,整个社会风气,随着兴文匽武,都完全变了,贪奢之风四起。
节俭成为了矫揉造作,沽名钓誉,朋比成为了朝堂常态。
贪腐、朋比为奸,这放到洪武年间不落个剥皮揎草,也要落个斩首的下场。
连李善长都因为朋党二字,被族诛了。
但是正统年间,贪腐和朋党才是主流。
胡濙写了什么,他说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必天下和乐,克致太平盛世。
社会风气的整体务虚,舍本逐末,比谁的家财更厚,比谁的人脉更广,比谁更善于长袖善舞,比谁更会忽悠皇帝,大明能好得了?
“陛下乃万民表率,一言一行,万民瞻行。”于谦终于合围了朱祁钰的大龙,将明军悉数包围,鄱阳湖水战,于谦手中的汉军,大获全胜。
六十五万对二十万,优势自然在陈友谅之手。
朱祁钰挠了挠头,开始拔旗,这输得心服口服。
他知道于谦在说什么,劝仁恕,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但这能怪朱祁钰吗?怪大皇帝不够宽仁吗?
不能够啊。
但有些人,就是好日子过得浑身不舒坦,非要有人拦在大明前进的道路上,螳臂当车。
赵缙、赵辉、万观、赵全、孔彦缙等等,不止一个,反复主动申请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这么奇怪的要求,朱祁钰不满足他们,哪里算得上大明慈祥的君父呢?
自然要满足他们迫切的取死之道。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臣只希望这天底下,少点让陛下糟心的事儿。”
朱祁钰揭过了这一话题,满是平静的说道:“于少保,可有会试主考人选举荐?”
于谦一听这话,摇头说道:“陛下心中早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大明皇帝这钩子挂的饵很是肥美。
天下应考士子看似是天子门生,每次会试的主考官却才是坐师,同榜、乡党、坐师门生,算是大明三大朋党源头。
朱祁钰在给于谦经营自己势力的机会,比如安排自己人,主持景泰二年的会试殿试。
这样一来,即便是主考官持节守正,中了进士的学子,也要对于谦见弟子礼。
但是于谦却是滴水不漏,他才不咬饵儿呢。
就陛下这种钓法,能钓的上鱼,才有鬼呢!
于谦深知,他现在的地位,多一分权力,就多一分危险,就离权臣更进一步,离粉身碎骨就更进一步。
粉身碎骨全不怕,就怕碎的不值。
于谦在等一个天下皆反的机会。
朱祁钰也在等一个天下皆反的机会。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以为,江渊任主考,最为合适。”
江渊何许人也?
第二百五十五章 登岛作战
朱祁钰有份观察名单,这份名单之上,都是朱祁钰精心挑选的人。
大明的朝臣始终处于一种贤与不贤的状态,在朱祁钰观察的时候,他们就会坍塌成贤明或者不贤两种状态,方便大皇帝选择。
比如刘吉、尹昱、裴纶都在朱祁钰的观察名单之上,事实上,这份名单也在随时更新。
有的时候,臣子贤或者不贤,也不由他们说了算。
江渊曾经和徐有贞发生了冲突,徐有贞当初提议南迁,出门的时候和江渊走了个迎面。
心思重重的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但当时朱叫门北狩,瓦剌是否南下,京师是否会播迁,都是朝廷的大事,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
江渊对徐有贞说,南迁之议不合吾意,遂加入了于谦为首的保京师一派,积极建言献策。
并且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参赞孙镗军事,结果孙镗被打到了西直门城墙下,江渊也差点被瓦剌人给杀了。
江渊还负了伤,修养了两个月后,挂户部右侍郎衔,巡视紫荆关、倒马关和白羊关。
被瓦剌人捣毁的紫荆关,就是在江渊等人的主持下,征调民夫、调配粮银、与工部沟通等,最终复建了紫荆关。
“陛下江渊可用。”于谦一听陛下说江渊的名字,就知道陛下那个夹袋的小本本上,肯定记下了不少可用的人。
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心力的事儿。
显而易见,陛下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大皇帝了。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定好了会试题目了吗?这眼看着马上就要春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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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点头理所应当的说道:“定好了,于少保要不要看看?”
会试,兹事体大。
朱祁钰按照历年的开科取士的会试金殿殿试甲朱卷,圈定了题目,这也算是老本行了。
大明的八股文,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会试尤其像国考的笔试,内容像极了行策加申论,殿试则像极了面试。
朱祁钰还不是大皇帝的时候,参加国考、省考,考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但是面试老是过不去,没能成功上岸,最后考了个国办教师。
流程大同小异。
而且这东西出题,完全随皇帝心意,尤其是在大明朝,比如洪武年间的会试就从不出孟子;有些皇帝比较懒,就会交给翰林院编修去出题,就会非常严格。
有的皇帝则是自己出策问,比如崇祯七年,二十三岁的崇祯皇帝就搞出了策问十问,问策天下。
崇祯这十问,问的好不好?很好!
崇祯七年、十年、十三年的殿试策问,可谓是道尽了明末的所有问题。
但是从现象里剥离问题,并不是难事。
这些问题的原因在哪里呢?又应该如何解决呢?
问一帮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靠嘴炮能解决问题吗?
崇祯在崇祯十年又问了一件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唐朝时任用刘宴、李抱真,不到三年就可以富国强兵?咱大明朝,咋就不行呢?
其实答案大明太祖高皇帝早就说过了,元以纵失天下。
大明除了洪武、永乐年间,对肉食者,依旧是太过于宽宥了。
朱祁钰是从论语、孟子、礼记里面选了随便选择了三句倡议节俭、勤勉的词句,让学子们自由发挥,策问也比较简单的主要从道、德、功,三个方面去入手。
“臣不看。”于谦头皮发麻,皇帝又在下饵。
科举本来不管他的事儿,这要是出个科举舞弊案,他不是凭白受牵连,多看一眼,算他输。
朱祁钰叹息,于谦他不咬饵儿。
自从李宾言离京之后,朱祁钰又陷入了长期的空军的状态,水猴子不挂鱼,他钓鱼又钓不上来,大计抽水计划,又得等到会试、殿试之后才能展开。
于谦要是如同胡濙那般,能够不遮不拦的在朝堂上,大声的喊出,臣诚无德也,拿出那股子「楚曰:我蛮夷也」自保的架势,还需要朱祁钰费这么大劲儿?
于谦太过于君子了,一些小人要对付他,实在是太过于容易了。
自古以来,君子都比小人好对付的多。
比如京师之战后,那么多御史弹劾于谦,朱祁钰杀了以顾耀为首的三个御史、外放了陈镒和贺章,这些人其实当初都攻讦过于谦。
但是于谦从来不想着对他们进行报复,更不申辩,端着一股子大丈夫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劲儿,就那么矗在朝堂上,做道德标杆。
这样的人,会成为众矢之的。
只要能够离间皇帝和于谦的关系,于谦这样的官员,就很容易被孤立,最终只能迫不得已致仕,或者称病不视事儿自保。
不过好在,现在朝堂上又多了个水泼不进的胡濙。
想倒于?得先跨过胡濙这道坎儿。
跟胡濙斗,那得至少从建文朝开始积累四十年经验,否则想斗翻胡濙?
大明需要于谦这样的刚正臣子,也需要胡濙这样的富有弹性的官僚。
朱祁钰和于谦继续聊了聊关于农庄法的种种,最主要的是关于甲首、里正、掌令官三级乡野管理农庄的管理吏员的培养之事上。
乡野之事,一点都不比朝堂上的轻松。
于谦就陛下关于清汰老弱,老弱回乡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比如为了防止乡野出现新的缙绅,不应该让退伍军卒回自己的家乡。
于谦认为京营老弱回乡,还是不要回自己的乡的比较好,可以在临近的乡挂职。
掌令官掌乡,里长掌村落,甲首管十一户。
京营里的老弱,到了乡野,那可不就是老弱了,京营精悍,回自己乡里,难免会出现军卒恃恩自恣,纠集亲朋,让里正、掌令官难做,也让大皇帝难做。
但是换个乡,不再自己的本乡任职,就可以很好的解决这种问题。
于谦犹豫了一下,试探的着问道:“陛下是准备打算对户籍进行梳理吗?”
“陛下对京营进行了清汰,是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
“但是臣以为,眼下并非良机。”
于谦是有担忧的,就像陈镒所说,陛下的步伐一旦开始盲目,没有了章法,大明这艘船真的有可能会沉的。
大明万世不移的户籍制度,的确是需要改变,但那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就可以解决问题。
即便是下了诏书,但是这种制度的存在土壤还在,那他就不可能被执行。
就像是陛下所言,制定零利钱的律法,根本不可能执行,反而会滋生青稻钱的泛滥成灾。
朱祁钰摇头说道:“暂时试行一下,一步一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就怕陛下性子急,反而把善政变成了苛政,要知道那些个被压得抬不起头的官僚,都在等着大皇帝犯错,然后疯狂反攻倒算。
什么时候天下罪之?皇帝犯错的时候。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些改良,深入而充分的交换了意见,双方达成了诸多广泛共识,对分歧,保留了彼此的意见。
比如朱祁钰对【被俘的土匪】的意见是,有血债的直接杀死,没有血债的土匪,直接送进大明的古拉格大酒店,扔到煤井司去挖煤到死。
但是于谦对这些土匪主张区分对待,对于手上没沾着百姓鲜血的土匪,以改造为主。
朱祁钰完全不认为吃过生肉的野兽,还能还素。
即便是他们的双手没有沾过百姓的血,难道就没有为虎作伥、以壮声势吗?难道就没分享过劫掠的好处吗?
他们即便是没有杀过人,那也吃过人血满头,送他们去煤井司,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在这个中世纪还有两年才结束的时代里,朱祁钰没有弄奥斯维辛游乐场,已经很宽仁了。
朱祁钰为何对这些【被俘土匪】如此大的意见呢?
他们不是被缙绅、势要豪右之家,逼迫上山,落草为寇的吗?
朱祁钰可是数次宣旨,让人给山里的土匪递话,告诉他们赶紧下山,农庄法持续一年,朱祁钰才让京营动手进剿。
他给了很长的时间了,难道再给他们一段时间,他们就下山了吗?
于谦负责劝仁恕,他自然坚持认为,这里面的部分人,可以改造。
事实上,于谦在民事方面的见解,一向是对的。
比如乡野的懒汉地皮、游惰之民、城里的乞儿,这些人都改造的很好。
于谦也是说服了陛下,他说了几个理由,比如山间交通不便,不闻王训;比如他们不相信朝廷,不信官府;比如被拘束限制,无法离开;比如朝廷看管所费靡甚多得不偿失等等原因。
既然于谦说他有办法改造那些下山的土匪,朱祁钰也乐见其成。
于谦的仁恕之道想来只对百姓,只对社稷,他俯首说道:“这些人他们也是大明的百姓,逼迫他们落草为寇才是主谋,陛下。”
“臣请教化安抚,不效则治臣之罪。”
于谦很少往自己身上揽权,揽的活儿,都是脏活累活,那些被俘的土匪,并非良善之辈,暴徒居多。
甚至还有掌令官传旨被杀,而且不止一个,当然京营出动之后,胆敢杀害掌令官的暴徒,全都被绳之于法,明正典刑了。
朱祁钰给了他们体面了,是他们自己不要。
若是这次于谦求情,再给他们一次体面,他们还是不肯体面,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尽力施为,有效则皆大欢喜,不效不过是西山煤田多几个煤洞罢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这次劝仁恕一定会成功!
兴安一看政事聊的差不多了,笑着说道:“九月多风雨,每雷起云簇,忽然而作,类不过移时,谓之过云,雨虽三二里,间亦不同,或浓云中,见若尾坠地,婉蜒屈伸者,亦止雨其一方,谓之龙挂。”
“龙吸水。”
“陛下胜。”
于谦看着自己棋盘上的旗子被一个个拔掉,有些呆滞的看着兴安。
这是一副新战场,刚玩两三把,刚熟悉了兵力,这就…龙吸水了?
于谦马上就就要大胜特胜了!
结果一个龙卷水,卷了他三十多万的兵力,这还怎么玩?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反而更气!
他睁开眼说道:“陛下,这不是说了吗?没有天火地陷海啸了吗?”
“此乃天灾,非人祸也。”兴安面不改色的拔掉了于谦手中的旗子,不动声色的说道:“换手。”
下次,得让陛下立字据!
朱祁钰咳嗽了一声说道:“兴安,你去泡壶好茶来,苏州送来的天池茶,泡一壶。”
“于少保尝尝,这天池茶号称,观之青翠馨,瞰之色尝心,嗅亦芬清渴,诚可称仙品,诸山之茶,尤当退舍三分也。”
“兴安啊,泡一壶。”
兴安俯首说道:“臣知道了,臣这就去泡。”
于谦吐了口浊气,鄱阳湖之战,大明军实力其实弱于陈友谅汉军,的确是天公作美,一阵东风,火烧鄱阳湖,大破铁锁横江。
兴安弄个龙吸水,也算是天命所归。
于谦自我劝慰着自己,可还是越想越气,太过分了!
换手之后,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手持汉军,大杀四方,大胜一局,但是第二把,于谦即便是没有东风,也杀的朱祁钰的汉军,丢盔弃甲。
总体来说,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手持汉军,是可以赢下于谦手持明军的。
至少鄱阳湖一战,从纸面实力而言,是陈友谅占据了绝对优势。
“臣告退。”于谦喝了一杯茶,又和皇帝兵推棋盘,这次依旧是手持汉军的皇帝胜。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离开讲武堂的背影问道:“陆子才最近给于少保诊过脉吗?他那个痰疾咋样了?”
兴安俯首说道:“每月都看一次,已经全然无碍了。”
朱祁钰松了口气,于谦身上的担子很重,总督京师军务,还要推广农庄法,没事还要跟皇帝下棋问政。
不过总体来看,于谦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健朗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卢忠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孔彦缙送太医院了,臣无能,没查补出什么来。”
“但是臣查到了一条线索。”
第二百五十六章 皇帝陛下的成长
喜宁、小田儿和孔彦缙都有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大贪大腐,大明的蛀虫,他们都有秘密,并且希望借此活下去。
但是朱祁钰这个人,就是一点机会不给他们,作为大明仁慈的君父,他负责他们送去见太祖高皇帝。
不说,朕可以自己查。
没有这帮东西,对朱祁钰真的很重要,不糟心。
朱祁钰结果了卢忠递来的奏疏,打开看了许久说道:“虽然孔彦缙他不说,但是不代表大明查不出来,很好,此事交给李宾言即可。”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李御史大病初愈,这就去查这等要害的事儿,是不是难为他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让他查一查试试,不行再派出缇骑便是。”
查什么?查孔彦缙的海外银场。
卢忠很能干,朱祁钰的剑指向了哪里,卢忠就查到哪里。
在胶州湾的外海有一小岛,名曰鸡鸣岛,此岛在胶州湾不到十里的地方,但是具体方位,如何渡船前往,却是无从得知。
鸡鸣岛,乃是孔府海外倭银入明的最后一站。
卢忠在无口供的情况下,怎么样查到这个岛屿的?
在孔府的田册上,有一个八顷田谷租,历年都出现,却始终找不到这八顷田的具体方位。
最终卢忠经过对孔府上百余人的反复盘查,最终确定了此岛的存在,孔彦缙听卢忠询问此岛,直接咬了舌头。
咬舌无法自尽,但是可以保守秘密。
八顷田,八百亩地,谷租亩算五斗,不过是每年四十石,翻箱倒柜,终于确认了这个岛屿的真实存在。
“很好,去内承运库领五千银币,放赏给锦衣卫的缇骑们,辛苦了。”卢忠收起了案宗。
卢忠俯首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奔劳!”
卢忠对一千银币不甚在意,指挥使的俸禄已经足够花了,陛下尚且一年常服不过八套,生活并不奢靡,他住官舍,生活更有保障。
这一句辛苦,就是对卢忠、锦衣卫千户,这段时间的忙碌最大肯定。
卢忠俯首而去,这段时间锦衣卫衙门上下忙碌,总算是抽丝剥茧,把孔府的里里外外的污秽查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看着卢忠离开的背影,坐直了身子,开始处理奏疏。
苏维埃有太祖高皇帝矢志不渝的坚持道路;也有慈宗文皇帝挽狂澜于既倒;也有好人勋宗四处收勋章、发勋章,他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好人。
其中还有一个被所有人讨厌的苏穗宗玉米晓夫。
玉米晓夫的一生,是被所有人诟病和唾弃的一生,没人喜欢他。
玉米晓夫的一生,几乎致力于农业改革、工业改革、反官僚特权、提高民众水平等等,他自己本人十分的廉洁,他甚至将自己各种公私的礼物都交公了。
玉米晓夫的一生,为何被所有人唾弃?
玉米晓夫致力于提高国内的生活水平,为什么连苏维埃人,都骂他呢?
因为他在改革。
他被迫下台的理由,正是他太能折腾了,不是个日子人。
玉米晓夫的改革最终动到了不能动的蛋糕,干部权力。
所以玉米晓夫黯然下台,万人唾骂。
苏维埃如此强大,你为何要改呢?
苏维埃如此强大,你为何要继续延续慈父的仁慈风格呢?
苏维埃如此强大,我们稍微拿一点又能怎么了!
大明如此的强大,就连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都能抗的过去,大明不够强大吗?极其强大。
大明如此的强大,大皇帝你为什么要变法实施新政?大皇帝为什么不能温和一些、对官僚们负责一些呢?大皇帝陛下为何不能让人上下其手一些呢?
当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子人,不好吗?
不好,因为朱祁钰要是当个日子人,他就死定了,物理意义上的死定了。
万历皇帝可以当个日子人,三十年不上朝,甚至全国县州府六部阙员一般,大明也能糊弄着过下去。
但是朱祁钰不行,他退不得,他身后万丈深渊。
朱祁钰不愿意做勋宗,虽然他发了很多的勋章,他更不愿意做玉米晓夫,舍了一生的名,但是最后却留下一个刻薄寡恩印记。
朱祁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做大明慈祥的君父。
大明为何坚定的执行了海禁政策,却依旧有那么多的白银流入呢?甚至能够撑得起一条鞭法,正赋、子粒田亩、养马编银全部折银呢?
甚至是到了鞑清片甲不下海,依旧可以使这片土地上,白银作为主要货币呢?这片土地上银矿可不多,大明一年的银矿,不足十万两。
白银为何如此持续的流入?谁在做这笔生意呢?
而此时,朱祁钰终于摸到了大明缙绅、勋戚、诸王的腚眼上了,那就是那被禁止的海贸之事上。
大明的另外一片天,他们密不透风、紧密、十分有默契的结合在一起。
朱祁钰批复着奏疏,决定着大明未来走向,他批复了一道李宾言的奏疏,李宾言请旨四万京营驻扎密州市舶司,每三年轮防一次。
朱祁钰挑选了一将领,带着三万正军,一万工程营前往密州市舶司。
还有泰安宫御书房后的书库之内,无数的航海资料,一起带到密州市舶司。
密州市舶司是朱祁钰力争开海的一个窗口,这个窗口开得好,以后就能开门了。
这个窗口开得不好?
那就再开一个就是。
李宾言已经赶到了胶州,督办征召民夫建立胶州商舶、贡舶的密州市舶司。
成排成排的仓库正在兴建,一道道青石海堤正在海岸线上竖起,一个能容纳八条福船装卸的码头,正在搭建,还有一个大型的船厂正在落成,从胶州到密州的官道也在平整。
胶州湾四处都是大明的工匠、力夫在忙忙碌碌,热火朝天。
市舶司的营建,大明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毕竟当年太祖高皇帝是朝贡贸易,太宗文皇帝干脆自己派出无敌舰队,打通了前往西洋的航路。
当然这个航路被打通京营之后,胜利果实就被无情的摘取了。
青石海堤为回旋形,当海浪扑入海堤的时候,浪会回旋打在奔涌而来的另外一道海浪之上,减少海浪对海堤的破坏。
这是由巡河御史徐有贞、巡河御史陈镒送到京师贡献的方法,最后被快速批复,送到了胶州湾。
徐有贞善于治水,他对水利工程有着极高的天赋,回旋形的设计,可以有效的减少市舶司的对海堤的维修。
徐有贞在张秋的治水效果极佳,徐有贞已经上奏,想要回朝复命了。
一个成熟的港口,会吸引来无数的商船,这是必然的。
只要肯缴税,私人海贸便被允许,在密州市舶司,可以拿到商舶勘合,可以合法的营运,可以补给水食,可以贸易商品货物、在以后不会被大明海军击沉等等便利。
所有的一应福利,所有只要肯缴税,都可以得到。
朱祁钰是个很公平的人,他可以允许发财,但是必须把税纳了。
不交税,不是大明人。
大明朝廷营建的市舶司,当然不能跟孔府那种遮遮掩掩的私设市舶一样,搭个草台班子,找一帮人卸船装船,鬼鬼祟祟。
偷偷摸摸的私设市舶,上不得台面,自然不能大兴土木,只能草草了事。
但是官营市舶司,那投入自然要大,自然也会大兴土木。
而且这是大皇帝陛下的新朝雅政,当然要认真对待。
李宾言站在胶州湾的码头的官道上,焦急的等待着,他请了四万的京营,前来胶州湾驻防。
收了税,自然要提供在胶州湾的一切安防保证,这四万的京营,有三万人是驻防市舶司军队,有一万人是负责营建的工程营。
不仅是防备山东赫赫有名的响马,劫掠市舶司。
还要打造新的大明水师,来保护那些不想缴税的商舶,前来密州市舶司缴税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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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武清侯石亨石总兵,在大同府做的那样,保护那些不想交税的过往商贾们,不受马匪的抢劫的同时,按规矩交保护费。
李宾言终于等到了京营大军的旌旗,也算是李宾言在京师的老熟人了,当初京师之战的九门镇守安定门的武将陶瑾,李宾言在安定门参赞陶瑾军务,安定门虽然没有被攻打,但是依然有奸细。
李宾言的头功牌,就是在做参赞军务的时候,走了狗屎运才拿到的。
陶瑾后来作为石亨的副将在清风店死战不退,随后夺回被也先掳掠人畜,京师之战后晋升指挥同知。
陶瑾在京师之战之前,是都督佥事,领兵哨白羊口,长期与鞑靼人、瓦剌人作战。
密州市舶司胶州湾港口,正在大兴土木,大军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扎营,而陶瑾和李宾言交接着大明的种种船舶文书资料。
整整有两辆马车之多。
李宾言将这些马车归置到位之后,将马车上的封条贴好的书箱一件件打开,《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天文包书》、《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李宾言翻阅了一下,人都傻了,他根本不懂这个,难道要从头学起不成?
这趟山东之行,已经把李宾言折腾的够呛,现在还要学习?学习个…
李宾言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学习,毕竟是大皇帝的命令。
唐兴乐呵呵的看着李宾言挠头的样子,这一箱子又一箱子书,真的担得起穷经皓首四个字了,反正唐兴觉得这么多书看完,人都得晕。
李宾言是陕西人,他不懂海贸,对这些事儿更没什么印象和概念,要学习起来,颇为吃力。
但那就不学了吗?
唐兴打开了锦衣卫的密信,阴文翻译为了阳文,在翻译为正文,他啧啧称奇的说道:“陛下下了密旨。”
“让你查一查一个叫鸡鸣岛的地方,是孔府倭银入明的最后一站,让咱们问问附近的渔民是否知晓此地,大功一件啊,李御史且先忙着书本整理,我去打听消息。”
李宾言坐在凳子上,看着三四个房间的书籍,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进士及第之前,寒窗苦读的日子,那段岁月,掩藏在他记忆深处。
现在又要开始了读书了。
他拿起了一本,翻阅了一下,忽然猛然的抬起头,眉头紧皱。
“这居然是雕版印刷的书!”
李宾言虽然憨直一些,但不是个傻子,傻子也无法中举进士及第,别说会试,连乡试举人都考不了。
这些书图,全都是雕版印刷,证明陛下对海贸之事,绝非临时起意,也非孔府案之后,才开始关注!
大皇帝陛下显然是早有准备,只是天字第一号案,孔府通倭案,陛下顺水推舟罢了。
所以,孔府还是陛下钓上的大鱼,而且因此还打了个窝。
如此多的书籍,制作成雕版,再印刷,那需要的岂止是一年的功夫?
难不成,陛下从京师之战前,已经在思考海贸这个问题了吗?
这个发现让李宾言重重的吸了口气,密州市舶司这差事,不仅要做,而且要做好!
李宾言看了许久的书,除了营建,他一直在努力的学习航海之事。
唐兴找到了在海堤上巡查的李宾言,低声说道:“我找到了鸡鸣岛,岛上有倭寇。”
“倭寇!”李宾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是功劳!
李宾言站了起来,颇为兴奋的说道:“不要擅动,先找渔民把情况了解清楚,他们有多少人?是否有甲胄、火铳、火炮等物?再派出小船将鸡鸣岛的地形搞清楚,寻找容易登陆的地方。”
“将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你去找陶指挥,锦衣卫人数太少了,我们需要团营的支持,此事机密。”
唐兴点了点头,不到两天的时间,将整个岛上的事,摸排的清清楚楚。
陶瑾、唐兴、李宾言,三个人看着那个小小的鸡鸣岛,眉头紧皱,不是倭寇很多,难以处理,而是岛上有三百多名大明百姓。
“必须要在倭寇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悉数杀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皇帝必胜之决心
“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驾船而去,等到晚上的时候,登陆脱岛,等到退潮的时候,从露出的礁岩之上爬过去。”
李宾言想到了一种可能。
鸡鸣岛紧挨着另外一个小岛叫脱岛,初一十五的正午和子夜凌晨,退潮之后,会露出一段礁岩,可以以此爬过去,趁着夜色,爬过去,然后将岛上窝阔,一网打尽。
至于百姓,详细筛查,其中肯定有需要送去太医院的,孔府的人必然居于其中,奴役百姓。
唐兴眉头紧皱听到李宾言的说辞,点了点头,颇为肯定的说道:“还别说,是个办法。”
陶瑾长期和瓦剌人征战,他完全不懂潮汐,那段礁岩,他倒是知道,退潮的时候会露出来。
他满是疑惑的问道:“但是正午和子夜一定会退潮吗?”
李宾言十分确定的说道:“初一十五,都是卯时(6点)、酉时(18点)涨潮最高,到了中午午时(12点)和凌晨的子时(0点)退潮,从初一到十五,每天延后三刻钟,正好一个周期。”
“《三宝太监航海图》里有对潮汐的计算方法,我算了,而且还专门找了当地的渔民了解过。”
学习没用吗?
反正李宾言从大皇帝送来的书里,学会了潮汐的计算方法,依据天时、地利,制定出了一个可行的作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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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吗?”李宾言左右看了看问道。
市舶司提督太监齐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指挥同知没有意见,咱家可以给调兵火牌。”
陶瑾认真的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那也没别的办法了,大不了,偷袭不成改为强攻便是,既然李御史这么确凿可以子时落潮,我们就去试试,但是海中礁岩,十分的光滑,攀爬的时候,还是得小心。”
唐兴活动了下身体说道:“多大点事儿,居庸关泼了水冻成冰墙的城墙,我们都能爬。”
锦衣卫是大明军队优中选优的军卒,个人实力极强,只要李宾言说的子时真的落潮,他们就有信心爬过去,总共不到四十步的礁岩罢了。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行不行啊。”唐兴看着李宾言,颇为不信的问道。
李宾言摇头说道:“我又不给你们捣乱,我就是过去看看。”
他不是去作战的,他是去看看到底会不会落潮,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死读书,读死书,举着圣贤书是无法安土牧民的,李宾言自从来到山东办差,就明悟了这等道理。
什么狗P的大善人,全是骗鬼,鬼都不信的鬼话!
陶瑾点头说道:“那就明日前往脱岛!”
景泰元年,五月十四日傍晚,五十余名锦衣卫,轻装简坐上了十条小渔船,向着脱岛而去。
登陆脱岛,因为脱岛很小,也没有什么土地可以耕种,根本无人,登岛的过程,非常顺利。
天空的海鸥在成群结队的飞翔,正是倦鸟归林之时,它们的叫声颇为通透,沙滩上的浪花卷着夕阳的金黄,洒出了一颗颗珍珠,珍珠反射着夕阳光芒,又落入水中,散在沙滩之上。
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顺着海风,灌倒了众多锦衣卫的鼻腔之中,吹动着所有人的衣襟。
李宾言下了船之后,就开始东张西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满是水渍、盐渍的礁石之上,按照他们登岛的时间推算,此时应该是涨潮最高的时候。
李宾言蹲在礁石一侧,蹲下之后,做了个记号,一直蹲着在看,海浪打湿了他的裤管,他一直看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计算是对的。
五月十五日,天气极好,皎洁的月光洒在了脱岛的海岸之上,锦衣卫摸黑来到了礁石会露出的地方。
结果让他们颇为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段三步宽的平整的沙石路面,可以直接通过,根本不用攀爬。
锦衣卫们有序的通过,从脱岛走上了鸡鸣岛。
“走啊,李御史。”唐兴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宾言。
李宾言摇了摇头说道:“我怕水…”
唐兴看着水面又有上涨的趋势,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在那岛上等我们,等明天来接你。”
唐兴抽出了绣春刀,将三层的布绑在了脚上,用力的跺了跺脚,拿出腰间别的银币,放在了嘴上。
偷袭,自然是人衔枚、马裹蹄,这次要杀的是倭寇,自然要给脚上也绑上布,防止踩出声音,惊扰到倭寇。
唐兴一众五十余人,快速的接近了倭寇的聚集地,五个一组,翻进了倭寇住着的小院子,一声声闷哼和惨叫在月光下,低声传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唐兴点齐了所有人,确信了倭人或者被杀,或者被俘,才吐出了口中的银币,说道:“放响箭,让陶瑾登岛吧!”
为什么要俘虏,自然是太医院要俘虏。
这是一场无情的单方面杀戮,倭寇根本就想不到,有人会抹黑登上了鸡鸣岛,将他们杀死在了床上。
面向陆地方向的岗哨,在睡梦中,被抹了脖子。
缇骑点头,掏出了一直响箭,点燃之后,对着天空放了出去。
响箭带着破空声和划破寂静的尖啸哨声,打破了鸡鸣岛的宁静,两道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
陶瑾带着二十余艘小舢板,才划上了岛屿。
李宾言看着那响箭绽放的烟花,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圆满完成。
李宾言茫然的看着四周,自己该怎么离开呢?
唐兴开始有条不紊的查抄关于孔府在岛上的一切文书资料,岛上并没有什么工坊,但是却有在孔府完全找不到的航海针图。
孔府上下做事极为小心,这等买卖,毕竟被查到就是通倭大罪,是要全家掉脑袋的!
所以海外的事儿归海外,大明内的事,归大明。
孔府上下就没找到一丝一毫关于海外的记录,除了蛛丝马迹之中的鸡鸣八百顷田的亩算。
若非那些被杀死的倭寇、倭银,孔府有人经受不住太医院的惊吓选择了交待问题,最后铁证如山,孔彦缙的通倭案,根本办不下来。
随着鸡鸣岛被攻破,航海图和各种银场、金场被标注,最关键的一环,终于补上了。
唐兴和陶瑾,以及镇守太监齐新,不断的整理着鸡鸣岛的收获,银两没多少,但是文书资料却是一大堆,送到京师绝对是大功一件。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脱岛上,还有一个李宾言。
一直忙到傍晚的时候,才想起李宾言还在脱岛,唐兴赶紧划着船,把李御史接到了鸡鸣岛上。
李宾言一上鸡鸣岛,就一言不发黑着脸往前走。
唐兴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赶忙说道:“李御史,你听我说啊,这不是大有收获吗?”
“而且岛上还有三百多百姓,我们要知道这些百姓是自愿被送到岛上耕种,还是被孔府挟持,这些事,都得问讯。”
“这一忙起来,就把李御史给忘在脱岛上了。”
“大家都是办的皇差,都应互相体谅不是?”
李宾言气呼呼的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我一定要弹劾你一本,必然弹劾你一本!”
唐兴活动了下身体,一抬下巴说道:“那你弹劾吧,我是唐贵人的父亲,可是外戚,你随便弹劾。”
李宾言面色复杂,两个人一直一起办案,他几乎都忘了唐兴还是泰安宫里唐贵人的父亲这茬事儿。
李宾言一甩袖子,愤怒不已的说道:“无耻之尤!无耻!”
唐兴画风一抓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别生气了,今天请你吃海味!都是京师吃不到的上等货!”
“巴掌大的鲍鱼!胳膊长的海虾!半人长的八带蛸!还有一扎长的海狗!刚抓的海兔子!以及海蛎!极其鲜美!”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哪来的?”
唐兴笑着说道:“鸡鸣岛的百姓,看我们消灭了作威作福的海盗,专门送来的。”
“付钱了吗?”李宾言饿了一天了,肚子早就开始咕咕叫了,若非知道海水越喝越渴,而且不能生饮,他早就灌饱肚子了。
唐兴同样低声说道:“那自然是付了,不付钱我敢收吗?你不信可以问问,咱好歹也是大明的皇亲国戚,能跌这个份儿?”
“但是别跟弟兄们说啊,就说是送的。”
李宾言负手而立,点头说道:“那今天就吃海味吧,但是不能饮酒。”
唐兴神秘兮兮的说道:“我还给陛下准备了点儿好货,海狗胆,嘿嘿,李御史要不要来点?”
李宾言瞪大了眼睛说道:“来个屁,媚臣!哪有给陛下送海狗胆的!”
“你们这些读书人,是真的矫情。”唐兴摇头,啧啧称奇,学着李宾言的样子,负手向前走去。
李宾言如愿的吃上了海鲜;三百百姓头上的倭寇被诛;唐兴乐呵呵的打包这给陛下的海货;陶瑾认真的观察着周围的海域,这里的条件得天独厚,可以建一座灯塔给过往的船只引路。
齐新则是站在海风之中,畅想着当年郑和意气风发下西洋的模样。
鸡鸣岛上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夕阳将所有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官驿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鸡鸣岛的收获,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唐兴送来的海货,分门别类还用冰镇着,唐兴非常遗憾的是,此时的海货并不鲜美,不过来日方长,唐兴还要在胶州湾驻扎很久。
朱祁钰让兴安把海货,拿回了泰安宫,拿起了李宾言送来奏疏。
卢忠带着人,查补着天子第一号大案的新物证。
“朕就知道,他们会把朕的子民,带到了海上,还用倭寇奴役我大明的百姓!”朱祁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差点把李宾言的奏疏给扔了。
鸡鸣岛上的三百多百姓,多数都是投靠孔府的佣户,这些佣户被骗上了船登岛,岛上有八百顷田,为他们孔府的田耕种。
岛上自然也有码头,百姓也能出海捕鱼,但倭寇看的很严,只有附近海域活动,但凡是倭寇在岛上哨塔看到百姓逃跑,就会被倭寇冲上船,杀的精光。
朱祁钰对这帮人的下限已经看得很低了,结果他们真的把大明的百姓拉出海,当驴使唤。
这一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朱祁钰自然是火气冲天!
兴安泡了一壶的茶,给陛下倒了一杯,低声说道:“陛下,人都送太医院了,干嘛跟死人置气呢,不值当。”
朱祁钰吐了口气浊气,兴安说的有理。
但是还是很气。
“居然还有大明人帮着孔府当牲畜一样牧民,那是我大明的百姓!”
“一群畜生!”
朱祁钰拍了拍桌子,虽然已经把孔彦缙送进了太医院,但是他依旧觉得这帮东西,真不是东西!
在鸡鸣岛上发现了一份很周详的航海图,孔府的买卖做的很大,从朝鲜到倭国,再从倭国到琉球,都有孔府的买卖。
孔府的银场在石见,但是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不仅孔府在石见有银场,还有别的人在石见银场有买卖。
朱祁钰掐着指头算了算,自从1500年起,石见银矿就是世界上第一大银场了,以倭国的技术,他们有这个能耐?
最先进的炼银法,在大明,叫吹灰法,朱祁钰在铸造银币之前,就询问过,而孔府的这批海外泛舟而来的倭银,同样是吹灰法。
朱祁钰指着李宾言的奏疏说道:“等朕大明海军建好了,这石见银矿,就是第一个目标!朕非把这帮人挫骨扬灰不可。”
“陛下,唐指挥带着锦衣卫杀了这么多的倭寇,应当赏头功牌,大明倭寇、西虏一个价儿,还有赏银。”兴安提醒着陛下,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李御史是不是也该赏一块?”
“毕竟登岛作战的计划,是李御史制定的,文弱书生,还亲自登岛勘海,按理说也该给一块头功牌。”
“毕竟李御史这也算是出生入死了。”
陶瑾为李宾言请功,请的是头功牌。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放赏。”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该参加攻伐集宁的作战会了,将官们都等了一会儿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明白和大糊涂
朱祁钰对集宁作战,已经是保持自己一贯的态度,不干涉具体指挥,但是会制定战略目标和战略决心。
大约就等同于集宁之战我定调。
如果把战争理解,为大明和瓦剌之间纯粹的理智行为,认为战争可以摆脱一切激情,以至于最后不再需要众多军卒、军将掌令官去参与。
而只是需要双方的兵力对比,对行动进行兵推就可以了,那是极为荒谬的。
那是兵推棋盘,那是娱乐…
朱祁钰知道自己不会指挥,他有自知之明。
无数次的兵推棋盘证明,他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指挥员,在没有兴安的帮助下,他在兵推棋盘上的战斗力,不堪一击。
他如果胡乱伸手,会让将领们非常难做。
无论是机枪挪十米还是空投手令,或者军从中御,都会招致战争失败的恶果。
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会发表长篇大论,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只需要制定战略目标。
他什么都没拿,直接走进了作战会议室,来到了主座的位置。
诸多将领一看到大皇帝驾到,停止了议论,等到皇帝站到了长桌之前,石亨立刻站起来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诸多将领紧随其后铿锵有力的齐声喊道:“陛下威武!”
朱祁钰伸手说道:“明军威武,坐。”
将领开会的风格和盐铁会议开会的风格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吵闹和反对的声音,他们都坐得笔直,等待着大皇帝的训示。
将领的生存之道和臣工的生存之道完全不同。
当然朱祁钰要是犯蠢驻跸意决战,非要驻扎在土木堡这种地方大决战,将领也会反对,只不过他们反对的方式就非常爆裂了。
朱祁钰同样坐到了正中的位置,酝酿了一下开口说道:“朕未登基的时候,大明京营二十余万军卒,葬身土木堡,京师人人素缟,这是大明百姓的耻辱!”
“我们的袍泽战死沙场,血仇未报,这是大明军的耻辱!”
“朕刚登基的时候,瓦剌人送给了朕一份大礼,他们破关而入,围困京师,妄图逼迫朕定下城下之盟,这是朕的耻辱!”
“自大明建国以来,八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朱祁钰十分平静,但是他的声音里的怒气,无论是谁都能够感觉得出来。
“大明军队已经枕戈待旦了二十个月,日夜不辍的训练,大明的军队的成长,朕,每天都能看的到,你们的成长,朕,也能够看得到。”
“此战,朕只有一个要求,打出大明的风采!打出大明的军威!打出大明军的骁勇!打出大明的胜利!”
“将敌人打的抱头鼠窜,无论是在哪里遇到敌人,都将悉数杀死!”
“血仇唯有血偿!大明与瓦剌人之间的血仇,不共戴天!”
“朕准备好了功赏牌,准备好了赏银,准备好犒劳军队的好酒好菜,朕等诸军凯旋!与诸君共饮!”
朱祁钰站起来说道:“下面由讲武堂祭酒,昌平侯杨洪,主持此次作战会议。”
“恭送陛下!”军将起身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的话非常的简单,他要求胜利,而且要求巨大胜利!
大明军队二十万齐出京师,又有大同、宣府军配合,将近三十万人,打瓦剌人的三万人,若是不能大获全胜,那就是战败!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唯有大明军队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才能让大明,走上一个又一个的辉煌!
朱祁钰回到了自己的山长书房,拿出了香烛,将土木堡之变英灵的灵牌转了过来,土木堡一役,死掉的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但是他们的血仇未复。
朱祁钰点燃了香烛,土木堡的冤魂再次游弋在朱祁钰的身边,他们低吟,他们嘶吼,他们面目狰狞,但是朱祁钰面色非常的平静。
“大明十二团营再次出塞了,大明军队没有失去他们的勇气,更没有失去祖宗荣光,再等等,朕定当拿也先的人头,祭祀你们。”朱祁钰看着那一炷香静静的烧完。
兴安一言不发的站在陛下的身旁,他知道这块灵牌,他知道陛下内心的执念,他更知道,陛下在太庙杀掉稽戾王,不仅仅是为了皇位,更为了告慰亡灵。
他都知道。
等到香火燃尽,朱祁钰伸手将灵牌翻了回去,哪些游弋的亡灵消失不见。
兴安默默的打开了窗户,散掉了那些烟火气。
朱祁钰站在窗前,默默的等待着军事会议的结束,这段时间内,他什么都不会做。
什么是战争?
使敌人无力抵抗,是战争行为的真正目标。
迫使敌人服从大明意志的暴力行为是战争。
有些仁慈的人可能很容易认为,会有一种巧妙的方法,不必造成太多的伤亡,就能解除对手的武装或者战胜对手,并且认为这是军事艺术发展的真正方向。
兴文匽武,也是如此美好的愿景。
朱祁钰从不苛责朝臣们厌恶战争这一种残暴行为,那是人性对真善美的追求。
但是瓦剌人在土木堡杀掉了大明将近五十万的成丁,这迫使朱祁钰不得不在大明推行农庄法,来恢复北直隶和山外九州的人口。
故此可以证明:利用巧妙的办法,解除对手的武装,或者精神战胜对手,并不稳定。
不管这种想法是多么美妙,经济战、金融战、舆论战,都是如此美妙的想法,他们并不可靠。
这种美妙但愚蠢的想法,是一种必须消除的错误。
因为在两国交兵,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这些错误,恰恰是最糟糕的。
历史上无数次兴文匽武都带来了极大的恶果。
无论是白登山之围后的大汉,还是八王之乱之后的晋朝,亦或者开元盛世中的大唐,还有饱受军头黑道政治倾轧选择重文轻武的大宋,无不证明了这种美妙的想法,必然招致恶果。
大明曾经走上了这种美妙且十分愚蠢的想法之中,在兴文匽武的道理上,一路下坡。
所以大明输的一塌糊涂,大明用五十万的壮丁,说明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放弃幻想,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为什么这种美妙的想法是错误的?
因为战争是必然的。
战争从来不是兵推棋盘,他诞生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对方无力抵抗,最终一方彻底臣服于另外一方的意志。
如果有一方能够绝对地忍受,那么就不可能进行战争。
但是会有一方能够长期绝对的忍受吗?
必不可能啊。
仅在大明这八十余年,直接破关的瓦剌人、选择跟随反复横跳的鞑靼人、看到大明实力衰弱趁火打劫的女真人,无不说明一个道理。
只要大明没有完全战胜敌人,没有完全胜利,就不得不担心敌人战胜大明。
所以,在没有取得完全胜利之前,战争必然存在,那么无论多么美妙的想法,它多么完善,它也只能削弱对手,甚至导致对手恢复实力。
放弃武力,都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那么应该怎么样作战呢?
战争从古至今,无外乎两个因素,战争的手段和意志的强弱。
战争的手段是可以预期的,但是战争的意志却是不可以判断强弱的。
也先并不是个蠢笨的人,他从战争中磨砺而出,但是他低估了大明军队的抵抗手段和意志。
在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的时候,也先入关,说不上蠢,只能说过于心急。
战争中,敌人的抵抗意志,是不可估算的。
一如兵推棋盘上,靖难之役中的太子府,鄱阳湖之战的陈友谅汉军,他们在兵推棋盘上的实力是碾压的,但是他们一败涂地。
比如金国灭北宋之战中,在围不足十里的太原(宋太宗赵光义毁了一千四百年古城晋阳,建太原,围十里)这一小城,十万大军跟王禀三千捷胜军,打了整整二百五十天。
那么战争之中,敌人的抵抗意志不可估算,那么敌人的实力也是不可估算的。
既然敌人实力不可估算,那么为了形成优势,就会倾尽全力。
战争的目的是摧毁敌人的抵抗、美妙而仁慈的想法不切实际、战争不可避免的存在、敌人的作战意志不可估量,以至于敌人实力无法估量等等战争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战争是一种极其极端、倾尽全力的暴力的行为。
至此很容易得出,战争,让双方最大限度的使用彼此的力量。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这是他和于谦下了这么多次的兵推棋盘之后,对战争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
这可能是他最大的优势,看的书比较多,比较杂,那些过去囫囵吞枣看过的书,都变成了潜意识埋藏在记忆的深海之中,在遇到的时候,就会自己跳出来。
“陛下,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也都到了。”兴安低声提醒着陛下,召集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学士到讲武堂聚贤阁来,也是朱祁钰的决定。
上次平寇,陈循如同疯了一样跑到讲武堂,行大礼的事,询问战争意图的事儿,朱祁钰依旧记忆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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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过去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朱祁钰来到了另外一间盐铁会议室内,他这次不是开盐铁会议,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人,只有六部尚书和陈循到场。
大明的朝臣们清楚的知道,战争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所以他们在大皇帝陛下翻身子剿匪的时候,才会那么大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
还以为土木堡之变要再次重演了,抛弃大明的六部单独进行战争,是一种很可怕的军事冒险。
完善的组织机构,可以让战略和战术,达到近乎于完美的程度,而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战争组织机构。
大明拥有此时世界上最精密的政府机构,这是草原人所不具有的。
瓦剌、鞑靼、兀良哈人,曾经拥有不算精密的政府机构,但是他们军事失败,导致政治失败,丧失了这种辅助能力。
这是大明的优势。
但是当初朱祁镇带着大明军出塞作战,从亲征敕谕到亲征开拔,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实在是,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伸了伸手说道:“安,坐。”
于谦有些坐立不安,他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由自己,这个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探寻大皇帝的意志。
他探着身子问道:“陛下,臣僭越,陛下这次打算亲征吗?”
这是一个必须要确定的问题。
大明现在承受不起第二次皇帝被俘了,如果真的请朱瞻墡入京做皇帝,各地的藩王立刻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大明再次面临亡国四祸并起。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还要住持殿试呢,亲征难道让士林跑到点将台奏对吗?还是殿试不举行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如果皇帝被俘了,他就没有什么可以为陛下兜底的手段了。
于谦已经预期到了最坏的结果。
如果当然仅仅是如果,瓦剌人请了天兵天将,在集宁,把大明军揍的一败涂地,他也可以调动京畿的义勇团练,再打一次京师之战。
毕竟已经打过一次了,经验丰富,也很熟练。
等打完京师之战,陛下把他推出去一砍,就说打集宁都是于谦蛊惑,于谦擅权,鼓动出兵的是于谦,出谋定策的是于谦,连总督军务也是于谦,那砍了他,也算是对天下的交待。
天下太平。
自古以来,不都这个套路吗?
于谦有心理预期,但是陛下一旦亲征,被俘了,那他也彻底没招了。
从襄阳府请朱瞻墡进京也得三四个月的呢,那还得的襄王肯来。
襄王肯来吗?那必然不肯,来京时送死吗?
人家襄王是个大明白,又不是蠢货。
陛下不亲征,是京营出塞作战练兵,这个结果让六部尚书互相看了几眼,大家都松了口气。
皇帝不被俘,大明有的是办法慢慢收拾瓦剌人,大明有这个底蕴,只要把瓦剌人拖入比拼国力的深渊,瓦剌人必死无疑。
“陛下,臣惶恐,瓦剌是一个西起天山,东至大鲜卑山的对手。”
“虽然他们人丁不够兴旺,但是纵深很大,臣以为灭掉瓦剌,尤其是已经逃到了漠北和林的瓦剌,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长期攻伐的。”于谦继续说道。
首先,他要和陛下确定另外一件基本事实。
那就是战争,从来不是短促的,也不是唯一的一击,就可以把敌人彻底消灭。
汉灭匈奴、唐灭突厥、明数次攻伐北元,灭其王庭,都不是一次两次作战,而是持续了无数次,持续了无数年。
曾经的蒙古帝国,后来的北元,都是极其强大的对手,以太祖高皇帝的开辟之功的神武、太宗文皇帝亲自上阵杀敌的勇武,都未曾一战灭敌,他不希望陛下犯下致命的错误。
于谦可以为陛下兜底,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但那之后呢?大明中兴之路,又如何谈起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这次只是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他也理解了于谦的担忧,笑着说道:“朕投入五百万银币的米粱、军备、犒赏、军费,是不想输而已,又不是要灭瓦剌。”
于谦再次长松了一口气,陛下在讲武堂坐了这一年多,没白坐。
至少现在的陛下,没有当初的稚嫩感。
彼时,瓦剌围困京师,在四大亡国之祸齐出的时候,陛下还想要出塞追击,那种急功近利的心态,让于谦颇为担心,陛下会犯错。
但是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犯错。
大明大皇帝陛下,真是越来越稳健了!
无数事实证明,大明皇帝陛下强无敌,大明自然天下无敌!
这也是大明的一般公理。
“那么朕要的东西呢?都准备好了吗?没有人骂朕亡国之君吗?”朱祁钰反问道。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朱祁钰要了什么?
他要了很多很多,以至于于谦都以为皇帝要打灭国战争,才会有之前的于谦颇为担心的奏对。
他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才会问,有没有人骂他亡国之君。
骂就对了。
朱祁钰不在乎名声,他们骂的越狠,朱祁钰打出了成果之后,打出了胜利之后,收获胜利果实之后,他们才会更加心服口服。
大明皇帝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亡国之君的状态,他们反而会陷入一种自我否认的循环之中,怎么越骂,大明越强呢?
他要了整整十二万辆武纲车、三十万力役、五百万石粮草、六百万斤火药、五万副的棉甲、两千副板甲、六万六千柄火铳、九十万枚铅子、近百万支箭矢、长短兵二十万套、盔十万、大将军炮六百门、子母炮近千门、马二十万匹。
需要注意的是马匹,多数都是驽马,负责驮运粮草,负责机动,不负责作战。
大明的马军被送没了,朱祁钰想骑兵冲锋,那只能带着缇骑们上了。
朱祁钰的五百万银币打瓦剌三万人,指的是消耗。
主要是给三十万力役的征调补偿,五百万粮草、以及消耗品的铅子、炮弹、火药、箭矢等军备,以及犒赏。
“陛下啊,这是不是准备的太多了啊!这是准备拿银子砸死瓦剌人吗?这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金濂十分心疼的说道。
虽然这里面绝对多数的消耗品都是内帑出钱督办,可是他看陛下花钱也心疼。
朱祁钰笑着说道:“钱不花出去,堆在仓库里,也是发霉。金尚书,朕记得你以前不这么斤斤计较,做了户部尚书这么久,越来越扣扣索索了。”
金濂深处三根手指说道:“瓦剌人在集宁就三万人!”
于谦咳嗽了一声略微有点心虚的补充说道:“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嘛,既然要打,那就倾尽全力的打。”
“毕竟还有鞑靼人不服王化,若是再加上哈密王,瓦剌人的实力也是很强的。”
“嗯,很强。”
于谦这话说的,鞑靼人、兀良哈人和哈密王,只是理论上有可能和瓦剌人联合在一起。
金濂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就算他十万人!那二倍击之,这也太多了。”
“于少保,我可是征南总督军务,可是知道军队的事儿,不是不知兵,料敌从宽固然不假,可是这也太宽了,都料到西域去了!”
“太多了,京畿都要被掏空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都造出来了,那你说再毁掉?不合适啊。”
金濂忿忿不平的说道:“如果陛下所说打下集宁、控制河套,真的有五成利,那给朝廷的谷租,怎么也得…三成!”
朱祁钰面无表情,并未说话。
这个户部尚书,果然是灯芯只有一枚的主儿。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最多两成半,剩下两成半的利,是内帑的,咱家也是看过账目,很多都是内帑给银督办,功赏也是由内帑出钱。”
“五五分成是最多的了,这还是陛下宽仁,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本来是打算三七分,内帑占七成的。”
金濂吐了口浊气说道:“那这些东西也都是六部置办,四六开,内帑四。”
兴安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账本说道:“武纲车给银十二万督造,火药给银币三十万督造,棉甲给银币十万督造,板甲给银币十万督造,铅子给银币十五万督造,马价给银五十万购置。”
“请问金尚书,户部这次出了多少银子啊?”
金濂叹了口气,兴安账本上还没算放赏给银,内帑出的的确比国帑要多一些。
胡濙目光流转,坐直了身子说道:“当年太宗皇帝的时候,可是一分钱不给户部,气的夏忠靖夏元吉,破口大骂,包括市舶司和贡市,都是内帑收入,陛下肯拿出来一半,私以为,已经是很好了。”
“金尚书非要陛下,用户部的物料做买卖,赚的钱都进内帑的腰包才肯吗?”
“当年夏忠靖可是折银了大约六百万两,让太宗文皇帝难下西洋,可是一分钱没收回来啊。”
“其中六十三艘宝船,当合计折算耗银十八万九千两,两千料遮洋船的工价为四百九十两,料银约一千三百两,合计约为一千七百九十两,整个船队除宝船外的造价,为三十五万八千两。”
“三宝舰队船只,总造价约为白银五十四万七千两。”
“算上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杉木三年小修,六年大修,十年改造,年支出十一万两。”
“还有两万七千人的军队,一年也要七万两的支出,最后海贸所得,皆入内帑。”
“金尚书啊,你不要逼陛下啊。”
就像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越大的组织结构,各部之间利益就像九头蛇一样,各不相同,甚至还会相互撕咬。
礼部是个清贵的部门,很少需要用到动银子的地方。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当初夏忠靖夏元吉,讨不到海贸获利,胡尚书是不是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胡濙摇头说道:“并没有,我只是礼部左侍郎。”
“不过永乐十一年,夏元吉问文皇帝讨要海贸获利,也是某说服他的不再讨要的,金尚书要不要再听一遍?”
胡濙,向来是谁在皇位支持谁,利益之争,他自然站在陛下这一边。
他其实一片好意,其实在告诉金濂,赶紧就坡下驴吧。
非要逼得陛下撕破了脸,跟当年太宗文皇帝一样,不带着朝廷一起发财,还天天问户部要米要粮要银子,你才是干瞪眼呢。
金濂吐了口浊气,他听出了胡濙的意思,点头说道:“五五分,就五五分吧。”
总比没有强。
朱祁钰看着金濂的样子,就是摇头,大抵吝啬鬼都是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他动用皇帝的权力,把收益尽数归内帑,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
朱祁钰摇头说道:“战争的胜利,从来不绝对,所以我们没必要在战前讨论利益分配的问题,而是应该讨论一下,怎么赢得战争。”
金濂听闻,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他继续说道:“陛下所需粮草,已经运抵大同宣府,即便是出现了状况,大军只需要有序撤退,进入大同宣府,鞑靼人就不敢蠢蠢欲动,只会选择蛰伏。”
于谦拿出了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朱纯,建平伯高远、大同知府薛瑄、大同总兵官郭登,点检大同、宣府的粮库和军备的文书。
大皇帝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已经运抵边防,金濂只是在讨价还价罢了。
金濂汇报了自己的调运的工作之后,稍微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力有未逮,未能尽功,我们还可以退回来,明年再战,此事不急。”
大明拥有一个很精密的机构,这个机构就是官僚,一旦用好了,就是巨大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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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濂曾经是征南总督军务,就非常的清楚,军事行动必然存在持续性,并非一蹴而就,一拳打出去就能彻底把对方打死的。
军事行动,两军交战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停顿。
但是这些停顿的时间,并不反常,而且普遍存在。
工部尚书石璞俯首说道:“工部驾步司已经平整好了前往大同宣府的路面,一路上大军前行,畅通无阻,煤渣铺设的路面平整,再加封土,即便是遇到下雨,也不会过于泥泞。”
“征调民夫解运辎重,以及随军民夫安营扎寨之事,已经移交给各指挥同知。”
王直坐直了身子说道:“已经督促各州府官员,配合大军作战,兵路已经开始清理,确保大军出行畅通无阻,同时约束百姓,不要跟大军发生冲突。”
王文接过了话茬说道:“各乡掌令官也开始了转移各里的百姓,在强收夏收之后,就会躲在各营堡之中,防止流匪、流寇、败兵趁机作乱。”
俞士悦深吸了口气,这战争也有刑部的事吗?
事实上,每次战争都是犯罪的高峰期,京师之战的时候,五城兵马司都会加紧巡逻。
就连稽戾王归京的时候,俞士悦也参与极深,巡防安民。
他俯首说道:“已经督促各地衙役捕快,严格巡逻,盗窃强劫,一律从重从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一切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此战攻伐集宁,是为了长驱万里如虎,为彻底消灭瓦剌做准备,请诸位戮力同心,力保此战大获全胜,共安社稷!”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来到了军事会议地方,开始盖章朱批。
石亨挂征虏将军印,杨俊、刘安、孙镗给佩征虏副将军印,武进伯朱瑛挂前将军印,为大军前锋。
朱祁钰将印绶监的所有印绶,依次交给了石亨等军将,李永昌将担任监军太监,继续跟随石亨整理军务。
朱祁钰又看向了于谦,将总督京师军务的职责交给了于谦。
此战,于谦同样随行前往山外九州,负责总督军务。
于谦对着所有的军将说道:“此战,未战先怯者斩!畏缩不前者斩!未鸣金退者斩!不尊军令者斩!聚集哗营者斩!杀良冒功者斩!行军张弓填药者斩!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者斩!”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严惩不贷!”
大明京营三路齐头并进,在十天内至宣府,而宣府,大同卫军也会配合作战。
这是大明皇帝的一记重拳。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城头的五凤楼上,看着大军如同蜿蜒的长蛇一样,离开了京师。
他的目光闪烁,此时京师极为空虚,京营尽出,大明京营只有五千人的缇骑,有没有人愿意此时造反?试着出兵京师,和大明皇帝碰一碰呢?
朱祁钰颇为期待!
若说以往,京营戍京,宵小们还不敢动,那现在呢?
京营如此空虚的情况下,他们内心深处的野心,应该如同离离草原上的星火,越烧越旺了吧。
现在是不是一个天下罪之的好时候?
大明皇帝为了战争筹集了如此多的物资,尽数出塞,京师防备如此空虚,大皇帝如此穷兵黩武,只要稍微摇唇鼓舌,就可以联袂成一个紧密的反帝联盟!
各地的被逼着交税的藩王、被打压的外戚们、被盘剥的缙绅们、被收税搞的火冒三丈的大商巨贾们,应当紧密而且高效的联合在一起,组建反帝联盟。
跟大皇帝,碰一碰!
试问天下,谁主沉浮!
朱祁钰给了他们机会,下了饵儿,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了。
大明皇帝要对集宁用兵之事,那是王八退房,鳖不住了,路人皆知。
这个时候京营终于开始动弹想塞外而去,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大明。
襄王朱瞻墡也收到了京师来的消息,颇为兴奋的喊道:“来人!快来人!”
第二百六十章 勃勃生机
“大王,殿下喊臣要做什么?”一个长史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他名叫罗炳忠,并非进士出身,天津人。
他只是个举人,考了几次科举,每次都是名落孙山,这眼看着没钱接着考了,索性就在吏部挂了名打算做官。
王府的长史不好干,但是一直在不任职视事儿,更不行,陛下最近推行一体纳粮,他挂靠在名下的田亩,立刻就退潮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罗炳忠可没埋怨,也没像山东的那些个举人高呼,我们要特权!
那是要特权?那是要铁拳。
当今陛下可不惯着他们。
所以,吏部通知他来襄王府当长史,他在吏部挂了名,又去了礼部报道,最后在长史府呆了一个月,就奔着襄阳来了。
襄王朱瞻墡是个很有趣的人。
至少在罗炳忠看来,这个人并不蠢笨,而且出手阔绰,赏赐下人,都是百两、百枚为单位,最近还仗着自己嫡皇叔的身份,从京师换了五万枚银币回襄阳。
至少朱瞻墡,没有像广通王一样,明火执仗的搞造反。
罗炳忠看着兴奋的朱瞻墡,就有点头皮发麻。
襄王朱瞻墡终于开窍了,要造反吗?
当然不是,朱瞻墡是个大聪明,他能看的明白,谁会赢。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你带五百…不,一千银币做香火钱,前往真武山太虚观,求一把灵剑来,送到京师去,保佑我大明旗开得胜,屡战屡胜!”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一千银币也太多了啊,一把桃木剑才价值几何啊?不好,臣以为啊,咱们上份贺表就好了。”
“陛下也不喜欢这个啊。”
“陛下最担心什么?最担心殿下和那广通王一个样儿,那咱们只要表示恭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陛下就不会对襄王府怎么样。”
朱瞻墡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京师的银币贵,襄阳的银币更贵,一枚银币快能换三两银子了。
没办法,银币可以拿出去花,银子不行,银子拿出去花,乃是犯禁。
朱瞻墡走来走去说道:“你不懂,陛下一点都不担心孤造反!”
“相反,陛下还正等着呢,襄王府一反,天下诸王跟着动,陛下正好一锅烩了,省得麻烦。”
罗炳忠愣愣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罗炳忠看着那一根胖胖的手指,愣了许久才说道:“这不一根手指吗?”
朱瞻墡负手而立说道:“错,自古至今,天下藩王造反,最后登极为天下之主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太宗文皇帝。”
罗炳忠如同恍然大悟一般,他当然知道朱瞻墡伸出那一根胖胖的手指是什么,但是他不说,他让朱瞻墡自己说。
襄王殿下要表现自己过人的聪慧,过人的远见,罗炳忠自然要配合,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颇为我心满意足的说道:“去,把孤前几日画的平寇图,送到京师去。”
“孤没别的意思,就祝我大明军屡战屡胜,天下无敌!”
“孤亲手画的,总不能说孤没诚意吧,还有前段时间命人做的七德歌乐谱,送到京师。”
罗炳忠示意宫人拿过来了朱瞻墡画的平寇图,这图画的好不好?
在罗炳忠看来,画的极好,只要向朝廷表示恭顺,不给襄王带来灭顶之灾,朱瞻墡就是涂鸦,罗炳忠都能给他夸出花来!
毕竟艺术,全靠解读。
当然,朱瞻基擅长绘画,朱瞻墡也不弱,这画的确是大气磅礴,是朱瞻墡用了半年的闲散时间,亲手画的。
是去年陛下翻身子,平寇的图,图里是大明军将怒吼,大将军炮轰鸣的场景。
朱瞻墡看着装裱好的话,“这图怎么样?”
罗炳忠俯首说道:“好!好得很,吴道子再世!”
朱瞻墡在襄王府的小日子,可比朱祁钰在京师可舒服多了,美人在怀,每日都是丝竹之声靡靡,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朝臣会指着鼻子骂。
皇帝不勤政,会被骂,藩王不视政,那是修德,会被夸的。
当皇帝干嘛?累又累的很,还没功夫享乐,修个殿、盖个园子,被朝臣骑在脖子上骂,不享乐,不盖园子,追求文治武功,还是被指着鼻子骂。
当皇帝干啥?天天挨骂,还不如做王爷舒坦。
朱瞻墡晃着略有些肥胖的身子嗤笑的说道:“你知道为何在大明造反,就是找死吗?”
罗炳忠什么人?从京师来的举人,他能不知道为何是找死吗?
大皇帝在九门五凤楼上装了那么多大炮,不是吃素的,都装了一年多了,也没响过。
哪怕是打到京师城下,那也攻不下。
十二团营什么水平?那是陛下亲手打造的虎狼之师。
一旦十二团营回京,甭管什么人造反,还不是被大皇帝给抓到京师,明正典刑?
但是罗炳忠俯首说道:“臣愚钝,不知其详。”
朱瞻墡连连摇头说道:“你看你,就知道死读书,读死书,遇到点事,就只知道愚钝愚钝,你这要到了朝堂上,愚钝愚钝的,是会被罢官的。”
“不过咱襄王府不讲究这个。”
“你看啊,陛下京营的确是出塞了,对吧。”
罗炳忠不住的点头说道:“对呀,出塞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看似陛下,我那个侄子手里,是不是没什么兵力了?”
罗炳忠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道:“对啊,陛下没兵了。”
朱瞻墡一拍大腿大声的说道:“大错特错!”
罗炳忠面露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说?”
朱瞻墡负手而立,看着天边,颇为意气风发的说道:“京畿直隶那些个农庄乡野,各个都有义勇团练!”
“谁要说义勇团练不是军士,那也先也第一个不服气啊,也先也是这么想的,蠢的很。”
罗炳忠一副了然的模样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孤是那种蠢人吗?”
罗炳忠用了的摇了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
朱瞻墡吐了浊气,在平虏图前,看了半天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收起来吧。”
罗炳忠大声的说道:“好勒!”
他将画,小心的卷了起来,放进了檀木盒子里,下面铺着罗表金布,这画送京师,绝不会变了样。
陛下看了,一定知道我襄王府赤胆忠心,绝无二心。
“罗长史啊。”朱瞻墡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罗炳忠一愣,随即低声说道:“诶,殿下您说。”
朱瞻墡神秘兮兮的说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到此时还没抓拿广通王?孤都知道他要造反了!”
罗炳忠面露疑惑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懂,殿下怎么看?”
朱瞻墡立刻露出了智珠在握的表情,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孤告诉你,陛下就那这广通王钓鱼呢,钓鱼你知道吧,得先打个窝吧,这广通王就是那个窝。”
“你看吧,谁跟广通王联袂,谁就死定了。”
“这在兵法里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罗炳忠叹为观止,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满意的笑了。
相比较之前那个宋案,他看罗炳忠顺眼多了,你看这一言一语,既满足了朱瞻墡指点江山的雄图壮志,又满足了他安于现状,安于享乐的心态。
“好了,去吧。”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对了,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罗炳忠俯首领命而去,走出了襄王府承运殿,重重的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襄王要造反,他还想着怎么跟朝廷打小报告。
不过襄王朱瞻墡,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匆匆而去。
襄王是个大明白,但不代表谁都是大明白。
同样位于湖广的武冈州的广通王就是大糊涂。
相比较恢宏无比,住三五百人,都显得空旷无比,每日丝竹之声盈耳,画个画都有人变着法夸赞、手握三万顷田,每天的日子除了享乐就是享乐的朱瞻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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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冈州的广通王朱徽煠(yè)的岁俸只有五百石,而且七成折钞。
这不单单是广通王穷,是岷府就很非常的穷。
隔壁的黔国公府手握三万顷田,比岷府更像亲王!
他们岷王府穷的都快去吃土了。
岷王世系自岷王朱楩开始,是朱元璋的十八子。
本来岷王府邸在云南昆明,跟黔国公府门对门,一个亲王和一个干儿子的国公府,那本来应该是岷王府在争锋中,全面占优势才对。
毕竟沐英他不姓朱。
可惜,岷王朱楩走背字,活在皇叔高危的大明朝,这朱元璋刚走,朱允炆登基就开始削藩。
朱允炆看来看去,岷王朱楩实力最弱。
十八叔,就你了,一刀下去,岷府上上下下就别贬为了庶人。
永乐年间,朱棣登基称帝,岷王的王爵位被恢复,但是黔国公府比岷王显然更加忠诚,岷王府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朱棣给自己十八弟岷王府的岁俸是多少?
一千石,七成折钞。
就连岷王府的侍卫都是淘换别人的。
辽府已经被削爵废为庶人的远安王府的典仗校尉,被送进了岷王府做护卫。
第一代岷王惨到这种程度,和朝廷不需要他们有很大的关系,谁让人家对门是黔国公府呢,对朝廷一片赤胆。
岷王府穷困潦倒,历代皇帝都是清楚的,为了不让岷王府多花多销,朱瞻基在宣德三年下旨,岷王府以后不用送万寿礼了。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辰,岷王府太穷了,揭不开锅,还送什么礼呢?
现在的岷王是嫡二子,嫡长子去哪了?
嫡长子被废了…
岷王府深切的贯彻了庙小妖风大的精神,岷府五子展开了激烈的内斗,最终嫡长子无了,嫡次子承袭岷王。
内斗激烈到什么程度?岷王府穷到什么程度呢?
穷到老五阳宗王的母亲苏氏,盗窃王府金银补贴阳宗王家用,事情被发现,苏氏自杀。
武冈州零陵县广通王府,朱徽煠站在两进三架的小小王府内,正在认真的搞着造反大事。
凡事儿,就怕个认真。
为何朱徽煠如此胆大包天敢造反呢?
因为他的王妃,是宝庆卫所镇抚徐果的女儿徐氏。
他不仅仅自己造反,还拉上了自己的五弟阳宗王朱徽焟,一起造反。
而五弟阳宗王的王妃,是宝庆卫千户沈瑄的女儿沈氏。
宝庆卫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造反的底气。
朱徽煠倾尽家财,打造了很多的金银币,虽然是翻砂浇铸法制作而成。
但那也是金银币。
朱徽煠走过了自己的银坊,对进度颇为满意,他侧身问道:“五弟,不要惊慌,我们做的极为机密,绝对不会被皇帝发现。”
阳宗王低声说道:“可是我听说,咱们已经被发现了。”
“湖广清吏司前几天告诉我们,王府一体纳赋,我们少一个子,都不大行,二哥也来催了。”
“不要惊慌,我自有定夺。”朱徽煠颇为淡定的说道:“我已经联系了都廒寨苖首杨文伯,天住寨苖首苖金龙,横岭峒苖首吴英,三苗寨约有成丁三十八万余人。”
“只要他们肯答应我们一起举大计,此事必成!”
阳宗王犹犹豫豫的说道:“可是从武冈州到南京,就是坐船也要四千里路,四五个月,我们现在还在这武冈州,约定的是十月份,这再不出发,就到不了。”
“而且三苗寨的寨主,虽然接了我们的金银币,却是纹丝不动,听说最近熟苗都在活动,安抚生苗不要妄动。”
“动静真的挺大的。”
朱徽煠伸出手来说道:“五弟莫慌,我自有安排。”
“敢问四哥,是什么安排?”阳宗王眉头紧皱的问道。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轰隆隆传来,广通府王府,已经被完全炸开。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总兵官梁珤、巡抚湖广右都御史李实,带领着两千人,已经将广通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叫门不开,只好炸门而入。
广通王和阳宗王的造反可能只是开玩笑,但是湖广地方确实高度重视,大皇帝已经下了明旨,要把这是处理好,处理干净,不能留有后患,那他们当然得慎重再慎重。
尤其是那么多的生苗,有可能造反,这些生苗一旦起事,别人不敢说,这仨人的脑袋,一个都留不住。
广通王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王来大声的喊道:“全部抓拿,一只苍蝇都不可以放过!掘地三尺,所有人即可押解京师!”
王来的怒气冲天,若非京城来了旨意,三苗寨真的跟着造反,湖广地面,立刻就是一片狼藉!
他这个湖广总督军务,是要担责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也配姓孛儿只斤?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将所有人都抓捕归案。
这其中包括宝庆卫指挥汤胜,永州卫指挥梁忠,宝庆卫镇抚徐果、宝庆卫千户沈瑄,联袂苗寨朱徽煠家人陈添仔、横岭峒苖首吴英等等。
是的在王来行动之前,吴英打算领着横岭峒苖跟着广通王一起造反,被苗民生擒,押到了官府。
当所有人落网,当铁册军押解着两位郡王向京师而去的时候,湖广官场全都松了口气。
这老几位!终于被送走了!
湖广终于安稳了几分!
当然,走的最快还是王来以及右都御史王实的奏疏,已经办了加急,送入了京师。
朱祁钰此时正在和杨洪下棋,于谦出京了,就变成了杨洪和陛下对弈。
仗要打,讲武堂自然也不会停下。
杨洪完全不知道陛下下棋的路数,否则的话,他都七十多岁了,一定不跟陛下对弈。
“陛下。”兴安将总督军务、右都御史、总兵官的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看了两眼,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岷王家里内斗,朕懒得管,但是他们敢联合苗人进行造反,鼓噪声势,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人犯进京了,就送锦衣卫查补吧,查不完,全都赐死吧。”
麓川思氏和大明的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随时可能撕毁。
大战可能一触即发,大明军依旧在枕戈待旦,王骥依旧在云南,等待着对思氏进剿。
这个时候,岷王府真的撺掇着苗人造反,西南局势立刻失控。
“广通王不是缴税纳赋了吗?”杨洪疑惑的问道。
按照陛下的话,许他们造反,但是必须交税的话,这既然交了税,那也该废为庶人才有道理,这直接就要赐死了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只是可以造反,没说宽宥他们。”
杨洪摇了摇头,毕竟陛下说的话,怎么解读,还不是随陛下的心意吗?
“陛下以为,为何会有兴文匽武之事?”杨洪手持明军,在鄱阳湖上,和陛下的陈汉军厮杀着。
显然杨洪不太了解鄱阳湖的地形,一共三把,已经输了两次了,这第三次有了胜利的契机。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以为有很多的方面,历来的兴文匽武,都是由文臣在推动,所以似乎罪责都在他们的身上。”
大明朝的兴文匽武确实是由三杨在推动,还包括了夏元吉与胡濙,在宣宗朱瞻基离世留下的五大辅国之臣中,只有张辅是武勋,其余皆为文臣。
他们首先就是把当时的张太后家中一门数封,兄弟并封,将外戚拉入了文臣的利益共同体中,这样一来,将张辅完全孤立。
勋臣扩大化之后,就是勋臣污名化。
无论是宁阳侯陈懋还是英国公张辅,都摇身一变,就开始上下剥盘,仿若是天大的坏人。
自此,兴文匽武自然可以大肆推动。
大明的兴文匽武却是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当时的大明,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瓦剌臣服,鞑靼纳头就拜,兀良哈为大明走狗,举目四望,安有敌手?
朱祁钰犹豫了下继续说道:“同样也有大势所趋之故。”
“朕观古今,戎事若太极阴阳,无外乎进攻、防御,此消彼长,此起彼落,在攻守之势间,不断相继往复,连绵不断。”
“若潮汐涨落,当战争的双方,防御更加形成优势,则倾向于防御,当进攻更加优势之时,则倾向于进攻,此乃大势。”
“大势,非人力所能左右,历来兴文匽武,皆因此消彼长之故,再有人推波助澜,文不兴,武松弛,旦夕有危,自然是积重难返。”
杨洪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陛下,这都是于少保平日里和陛下说的吗?”
朱祁钰摆了摆手,无奈的说道:“于少保滑的很,他怕朕亲征,从来不讲军务,只讲民生,朕凡是问军务二字,他都打官腔,臣愚钝,来搪塞朕。”
朱叫门的土木堡之变和宣府、大同、京师三次叩门,实在是给大明带来了太多的心理阴影,群臣们极力避免此事的发生。
于谦从来没有和朱祁钰讨论过具体的军务问题。
朱祁钰自己也是个臭棋篓子,也不掺和具体指挥,只定调,定下战略目标,给够粮饷,让军士们自由发挥。
朱祁钰继续说道:“防御二字,不仅是防御可以形成局部优势的时候,才会防御。”
“有的时候,进攻收效甚微,大势自然也会转向防御。”
“如同阴阳有隔,进攻与防御之间,总有停顿。”
“这段停顿时间,一旦被有心人稍加挑拨,再加上各种诗社摇唇鼓舌一番,这兴文匽武的大势可成,即便是强横如英国公面对此等大势,也只能徒叹。”
朱祁钰用手比划了很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意思很明确。
进攻-防御-进攻,停顿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因为进攻收效甚微的时间必然也不会太久,顶多二十年,草原上就会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但是在这个转圜的过程中,停顿的时间,就会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就会开始这所谓的兴文匽武。
杨洪手里握着一颗旗子,始终没有落下,他七十有三,不知天命何时,他就是想借着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跟陛下好好聊聊戎祀大事。
他之前就在朝堂之上,反对文官过度干涉大明戎事。
他以宋朝狄青为例进行上谏,劝谏陛下重视戎事。
但是现在看来,陛下可能不善于具体指挥,但是对戎事已经思考了许多许多。
“陛下圣明。”杨洪落子,笑容满面。
摊上这么个君主,是福气,不用太过解释,不用太多的举例,陛下自有明悟。
胡濙上次在盐铁会议上拍马屁,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有一句是错的吗?
并没有。
但是陛下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马屁,这些拍马屁的笔杆子只能憋着。
朱祁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吧,朕以为战争是为了获胜,产生阴阳相隔的停顿,也不全是进攻与防御之间的转化,还有就是情报缺失。”
“不了解,所以进攻收效甚微,太宗文皇帝五征沙漠,有三次都是战果寥寥,大军动,则鞑靼人望风而逃,千里无马鸣。”
“这种情报缺失,导致了对情况不完全了解,故此进退失据,进攻转为防御,变成了应有之意,最终导致了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昌平侯在决定设立夜不收,刺探军机,深入虏营,探听敌讯,朕深以为善,故把夜不收家属,乔迁至大兴,专设营邸荣养,多有荣待。”
杨洪长笑两声说道:“陛下英明。”
杨洪发现自己想说的,陛下其实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理解非常深刻,完全不需要他再去多说什么。
进攻与防御的转圜间隔,就是兴文匽武的最佳时间。
这种变化,可能是因为进攻收效甚微,可能是防御更加轻松,可能是对敌人不够了解,但是间隔的时间,一定会产生。
这个时候,但凡是有人轻轻退一下,这石头就从高山上滚落了。
杨洪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听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故此有人将戎比作是一场豪赌。”
朱祁钰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就前段时间,弹劾广通王造反的那位御史杨一清,就这么骂朕,说朕是亡国之君,而且说得还很有道理。”
“他和昌平侯所说的意思,大致相同,他认为战争之中,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胜负旦夕之间,又以土木堡之战为例,劝谏朕少兴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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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朕是个通宵必醉尊罍的赌徒,朕德胜门冲阵夺旗,也被他说成了犯险,将国家危亡系于犯险之上,国必亡也。”
朱祁钰笑的原因很简单,朝臣们一会儿高呼陛下英明,实乃英主也,一会高呼陛下是亡国之君。
朱祁钰始终处于英明之主和亡国之君的双重叠加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会坍缩成英明和昏聩的模样。
“那陛下以为呢?”杨洪继续推动着大龙,对朱祁钰的陈汉军进行大肆绞杀,得胜的契机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的现象、问题、原因、方法,都说的面面俱到,是个不错的御史,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朕不会听他的。”
“他拿也先举例,说也先入关就是赢红眼的赌徒,结果却是满盘皆输。”
“他用了很多的例子,比如我们现在玩的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就像个赌红眼的赌徒,非要在鄱阳湖一战定胜,如果彼时他顺长江而下,直扑我大明老巢南京等地,胜负难料。”
“他说的很有道理,战争的确是像豪赌。”
“但是朕以为,战争本身具有偶然,我们不断的让十二团营变得强大,二十个月枕戈待旦,日夜操练,设立讲武堂,准备了无数的军备,就是在减少这种偶然对结果的影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朕不以为战争等于豪赌,战争是为了迫使敌人屈服于大明意志的严肃手段,它虽然有很多的偶然,但是一些偶然是可以避免的。”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应该和赌博画上等号。”
朱祁钰一直在尽全力消除战争中偶然因素对战争结果的影响,这一点上,无论是讲武堂、大量放赏、整饬军备、严肃军纪,都是在消除偶然。
杨洪笑而不语,陛下做的很对,他没有什么可以谏言的地方,可能陛下对于谋略,不甚精通,可能不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但是陛下对大势的理解,却格外的深刻。
这和陛下治理朝政是一样的,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擅长大道。
陛下必须要能征善战吗?
对于杨洪而言,并不需要如此,大明有的是将领能征善战,陛下只要理解战争的本质,那就是英主了。
杨洪满是笑意的继续和朱祁钰下棋,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赢了。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黑龙驱烟出水府,赤龙掸尾离昆冈;猛若蚊龙喷妖雾,煤若黑夜流桶枪;炽电轰雷欺然作,储瓦颓垣摧若狂;天容墨墨郁不乐,阳雀逃匿惨无光;满地红炸喂骨拙,劫灰顷刻随风扬。”
“天火。”
“陛下胜。”
杨洪愣愣的看着兴安,他不停的眨着眼,看着兴安,拔掉了象征着他兵力的旗子。
天火是天雷打到了船上,引发了大火,导致他的船都被点燃,全军覆没。
逻辑上没问题,战争的确存在偶然性。
但…这就输了?
好离谱。
朱祁钰面色严肃的说道:“兴安,去泡壶好茶…”
“是。”兴安领命而去。
杨洪呆滞的看着大皇帝,低声说道:“怪不得每次于少保走的时候,都是一脸怒气,捶足顿胸,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惜了,一盘好局。”
杨洪虽然已经卸甲归田,现在做了讲武堂祭酒,他的争胜心已经很小了。
但是打了一辈子仗,他真的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娱乐,娱乐而已。”
杨洪无奈摇头,喝了一壶茶,便去整理军务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换了身平常的衣服,专门拿了个口罩,带着兴安和卢忠,向着市井走去。
他们从讲武堂的后门出,便走进了人间烟火。
街道两旁,店肆鳞次栉比,初夏的阳光,洒在红砖绿瓦之上,将本就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更添了几分明动。
走在街上,身前、身后俱是一张张百姓脸庞,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响亮的的吆喝声在揽客或者兜售货物、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那是驿卒或者马鞍上插着军旗的掌令官、路边显然因为讨价还价出现了争执,街头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十二团营出动,朱祁钰每天操阅军马之事,迫不得已的停了。他只能乔装一番,带着缇骑上街来。
操阅军马而不得,那就操阅一下京师好了。
上次这么乔装打扮,还是上次。
人间烟火,自然有朦胧的诗意,也会有色彩斑斓的画卷。
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皱的说道:“那是什么人?”
“穷民苦力。”兴安赶忙低声说道。
兴安不懂,明明是繁华盛景,陛下为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破烂草鞋,背着孩子,吃力的推着一辆独轮木车的穷民苦力。
明明街道如此繁华,明明街上人流涌动,可是陛下一样,就看见了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
“穷民苦力?”朱祁钰的声音变得森然了几分。
辇毂之下,首善之地!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兴安眉头紧皱,他经常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但是陛下如临九霄,自然是看不到,但是这些人真实的活着,就在这京师,就在天子脚下。
兴安低声说道:“谓曰穷民苦力,营无生计,惟于行贾辏集之区,百货灌输之地,肩挑背负,走进脚推车,日觅数钱以资衣食、父母妻子。”
“多为外乡人。”
乡在大明特指乡野之人,他们进城务工为生,在商贾、货物聚集的地方,肩挑背负,好一点的,还有个手推车。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口浊气说道:“他们在家乡难道没有田吗?”
兴安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会有呢?他们在乡间无田无亩,也不住城里,多数都在城外民舍,仅租得陋舍蔽体,勉强能遮风挡雨,黧瘦疾苦。”
“若是丰年尚好,毕竟坊主商贾需要劳力做工。但是一旦到了灾年,便是出不得城,城外跟无依仗之所,城内亦不需劳工,几多苦楚。”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跟上去看看。”
朱祁钰一行有七个人,除了兴安和卢忠,还跟着四名跨刀的缇骑,也是普通打扮。
但是再普通,百姓们一看朱祁钰的样子,就知道大户人家,多是躲得远远的。
京师别的不多,唯独这势要豪右之家,遍地都是。
朱祁钰跟随着那名穷民苦力,来到了米行。
显然这穷民苦力,无处安置孩子,就把孩子的襁褓放到了门前,开始搬运车架上的米粱麻袋,一共七袋。
朱祁钰一直站在不远处,让一缇骑靠在孩童不远处的墙边。
这年月里,有的是偷孩子的人,若是有人伸手,在陛下面前犯罪,那必然是刀出鞘,人头落地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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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可是有不少顺天府的巡捕在转悠,倒是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孩子。
这劳力搬完了麻袋,坐在了角落里休息,朱祁钰示意兴安去买点饴糖、果奶之物,便走了上去。
“这位郎君,冒昧打扰。”朱祁钰走了上前,想和这壮丁好好聊聊。
劳力壮丁抱起了孩子,站了起来,满是警惕的说道:“莫叫俺郎君,叫我柳七就好,担不起。你要做甚?俺不卖孩子。”
柳七显然以为朱祁钰打算买他的孩子,所以才过来搭讪。
朱祁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并不是打算买你家孩子,就是想问问你这营生如何。”
“你有所不知,最近陛下复设了通政司,我们是通政司的人,专门体察民情。”
朱祁钰拿出了一块信牌,习惯性的递给了兴安,兴安将信牌递给了柳七。
柳七看了半天,还了回去说道:“俺不识字,但是看你的打扮,的确是官宦人家,你要问什么?”
朱祁钰上次宣谕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这个皇帝,身份一旦被百姓知晓,百姓们颤颤巍巍的反而说不出什么。
现在朱祁钰摇身一变,成了通政司参议通政,正七品的官员,隶属于通政使王文管理。
当然这个官压根没有,天下独一份。
朱祁钰和柳七聊了几句家常,然后问道:“这一日劳作,可得几何?比之以前如何?”
柳七接过了兴安买的东西,终于乐呵呵的说道:“现在好多了,大皇帝整日里捣鼓新政,捣鼓的东西,俺们也不懂。”
“倒是捣鼓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宝源局现在不打铜钱打银币了,很多商贾运货至京师,换那银币,这活儿多了,营生好了许多。”
“现在做佣,给这家米行推货,月可得九钱四分银哩,倒是能养家糊口。”
柳七显然不知道银币具体哪里打的,他还以为是宝源局打的,因为民间银币,多数都从宝源局出,他并不知道是兵仗局压的。
月可得九钱多银子,一年差不多十多两银子,日子算不上不能过。
按照顺天府劳保局定的劳动报酬计算,显然不够所需二倍,但是相差不是很远了。
朱祁钰再次问道:“为何不去城外参加农庄呢,城里这报酬似乎不太多。”
柳七逗着孩子听到朱祁钰的问题,反问道:“陕西有农庄么得?”
朱祁钰摇头说道:“自然没有。”
柳七理所当然的说道:“那不就结咯,陕西又么得农庄,俺是陕西人,京畿农庄不收俺们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农庄法除了京畿直隶、山外九州、福建,并没有在陕西推行,而且是有户籍限制的。
朱祁钰和柳七又聊了几句,柳七将孩子放到了车上说道:“居京师肯定难处多,是留不住钱的,俺打算攒点钱,等到什么时候,陕西有了农庄法,就回家种地去。”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那可曾对现在京师不满的地方?”
柳七的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你们这些大官人,整日里就知道挑陛下的毛病,俺不跟你说,跟你说了,回头你在朝堂上,又嚷嚷陛下,让陛下心烦。”
柳七架起了车,便向前走去,还说道:“俺走了,不许跟着俺!俺老远就瞧见你们了。”
大明的朝堂四处漏风,这头刚开完朝议,那头就被传的满大街就是,显然朝堂上大官人们,在民间的风气不是很好,这不意外。
倒是朱祁钰的名声不错。
百姓不求别的,能靠着双手活下去,那大明皇帝就是头猪,那也是明君了。
“诶…”朱祁钰这还没聊几句呢,但是柳七已经走远了。
朱祁钰边走边说道:“猪肉每斤两分银,牛羊肉每斤一分五厘,大鹅一只银二钱,鸡一只三分四厘,鲜鱼一条五斤重银一钱,糖果一斤银四分,栗子一斤,一分三厘,荔枝则四分八厘。”
“这些可都不便宜,也就是说,柳七做一月工,连肉都吃不得一次啊,还是太苦了。”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京师物价了如指掌。
柳七做一个月的工,才赚四十七斤猪肉,鹅不到五只,要是想吃荔枝之类的东西,那更买不起。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不算苦了,俗话说得好,过年才吃一顿饺子,还指不定不是肉馅的。”
“柳七现在虽然过得清苦,但是远没到活不下去的时候。”
朱祁钰摇头,继续走着,一边走一边摇头说道:“朕听闻有些豪奢之家,办一次喜丧迎会,就摆出上百席面,旁类不算,即便是这一桌酒菜,至少都得四两银子!倒是大气得很!”
“四两!柳七得干四个月,还没四两银钱!”
朱祁钰不是个糊涂人,他知道这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他至今也从未讲过除了杀人者死以外其他的公平。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这自然是不正常,酒席的钱,才多少,大头不在吃喝之上,往来应酬的钱,才是大钱。”
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说道:“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非朕所愿。”
兴安叹了口气,杜甫这句诗很好,没什么问题,陛下体察民情,心怀黎民是错的吗?显然不是。
那必然是有人错了。
兴安赶忙说道:“可是陛下,也没有出现路有冻死骨,至少东西舍饭寺,不会让人饿死,养济院,也不会让人冻死。”
“陛下,这事不能急,若非兵仗局铸钱,柳七的营生,绝对好不起来,若非劳保局计酬,这柳七这工钱肯定不如现在。”
“陛下,慢慢来就是了。”
“陛下不常说吗?发展一定会有问题,但是也有成果,陛下春秋鼎盛,徐徐图之方为正途。”
于谦现在离京了,能劝得动陛下的,就就剩兴安了。
在兴安看来,柳七若是在正统年间,那背上的孩子,决计是活不下去的。
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一切在变好不是?
这不是陛下的功绩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财经事务这东西,两个方面。
一个是做大蛋糕,一个是分配蛋糕,在做大蛋糕的同时,如何分好蛋糕,也是一个财经事务的重要课题。
至少大明在向前走,至少有劳保局,在计酬算工这件事上,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改革就像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但总的来说是向深发展。
兴安松了口气,看陛下的脸色,这件事陛下放在了心上,但是并没有急于求成。
朱祁钰走过了仁寿大街,拐了个弯,走进了朝阳门外大街,朝阳门是粮道门,来往的商贾更多,他走走停停,想要上朝阳门的五凤楼。
守城的将士拦住了朱祁钰一行人,朱祁钰又拿出了那块参议通政的七品信牌,但是守城的将士,压根不吃这一套。
十二团营出京,杨洪暂代了京师总兵官一职,可是三令五申,城门守备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易懈怠。
卢忠无奈,拿出了自己的信牌,递给了守城的将士。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卢忠!”
守城的将士瞬间头上冒汗。
卢忠的名字在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是陛下头号鹰犬,办了几次大案要案,与太医院的陆判,合称地府阎罗,执掌生死。
冒充别的锦衣卫还好说,冒充卢忠,那不是找死吗?
但是守城重任在身,守城将士还是摇头说道:“未有命,不敢让诸位上去。”
卢忠挠了挠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不假,可是京师外城守备并不归他管。
朱祁钰摘掉了自己的口罩,拿出了自己的玉制信牌,递了过去。
守城将士瞪大了眼睛,他当然认得陛下。
陛下又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窝在皇宫里,陛下每日到京营操阅军马,而且平日一直在讲武堂坐班。
他赶忙行礼说道:“参见陛下。”
“朕能上去吗?”朱祁钰指着朝阳门的五凤楼说道。
守城将士忙不迭的点头说道:“自然无碍。”
朱祁钰终于登上了朝阳门,朝阳门地势较高,可以一览京师之外。
城门口的护城河之外,是连绵不断的民舍,穷民劳力,绝对不止柳七一人。
这些人,不住城里,和柳七一样,日出入城,日落出城,在城里做苦力为生。
朱祁钰还看到了柳七推着车走出了朝阳门,车上的小孩子,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城门上的朱祁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柳七赶忙抱起了孩子,放到了背上,小孩子嘬着手指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朱祁钰愣愣的出神。
“兴安,朕很吓人吗?”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兴安赶忙说道:“陛下,爽朗清举,潇洒俊逸,京师那么多女子倾慕,陛下当然不吓人。”
朱祁钰叹息,但是小孩子见到他就哭,可能这就是没有孩子缘吧。
当初为了坚壁清野,城外三年生以上的树木,悉数被砍了去。
但是瓦剌人退去之后,几场秋雨,两个春夏秋冬之后,城外又变得郁郁葱葱。
朱祁钰扶着凭栏,看着通惠河上,无数的力夫喊着号子,拉动着纤绳,拖动着平底船将粮食拖到朝阳门外的民舍装运。
通惠河的两边,依旧挂着黑眚的尸首,早已风干,那是朱祁钰监国之后,下的命令。
黑眚就是水鬼,其实都是人假扮的水猴子,他们负责吓走通惠河两岸的闸夫,让通惠河壅塞,方便牟利。
京杭大运河的重点是通州,粮食都聚集在通州,通州米价一石四钱,当时京师米价一石四两三钱。
翻译翻译,就是致富神话。
当时还是监国的朱祁钰下了命令之后,于谦带着人,抓了不少假冒水猴子的人,就是势要豪右之家的走狗。
这已经快两年了,京师的粮价一直很平稳。
那些挂着水猴子的杆子,大皇帝不下令,没人敢请陛下拔掉那些杆子。
天气极佳,能见度很好,朱祁钰站在朝阳门的五凤楼,能看到不远处的通州城。
蜿蜒的官道两旁有很多的村落,而且还有已经有些发黄的麦田,风一吹,麦浪滚滚。
从朝阳门望去,通州城在去年一整年,在夯土城墙之外,加了砖石。
在瓦剌人围困京师之前,没有人能够想到,被打的断了气儿的草原人,还能攻入关内,还能打到大明的京师。
大明天下无敌,是正统十四年前,所有大明人的共识。
甚至在很多地方,都在逐渐拆毁城墙,因为来往不便。
但是自从土木堡之变后,砖石城墙反而再次变成了主流。
“勃勃生机啊。”朱祁钰拍着五凤楼的凭栏,颇为感慨的说道。
一个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上楼,高声说道:“陛下,前线传来军报,大明军,已经和瓦剌人接战了。”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几眼,大袖一展,眼神极为锐利的说道:“瓦剌人非但不投降,还敢主动进攻!”
“好胆!”
第二百六十三章 皇帝殿试策问,大数学家参考
(本章所有出现地名都在本章说有标注,请大家打开麦克风,不是,打开本章说查看。)
朱祁钰风风火火的回到了讲武堂,他来到了聚贤阁,而此时杨洪已经等在了聚贤阁。
他喝了口水,才问道:“前方传来军报,现在如何了?”
杨洪让人搬来了堪舆图,图上已经标好了昨日的战报。
他拿着一根长长的檀木棒,指着集宁的位置说道:“陛下,武清侯石亨率四武团营,已至万全都司,宣府卫军负责协防,打算攻打兴和所。”
“而左都督杨俊率领的四勇团营已至东胜卫和镇虏卫,大同总兵官郭登率部,攻打云川卫,已然拿下。”
“昨日暮时,瓦剌人长驱直入,由土城南下,直逼雷公山,意图趁我部后防空虚,一战南下大同,被大同知府霍瑄所击退,目前瓦剌人已经退回至集宁。”
杨洪简单的介绍了下昨日的接战情况。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沉思了许久说道:“朕之前,不想让于少保任总督军务,本来打算让兵部左侍郎陈汝言任总督军务,随军征战。”
“但是陈汝言跟朕说,我大军所至瓦剌人,必然望风而逃,而于少保说,瓦剌人必定负隅抵抗,不打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投降!”
“瓦剌人果然好胆!”
于谦的理由很简单,虽然瓦剌人的大军已经回到了和林,但是在瓦剌人绝不会轻易放弃集宁。
集宁-卓资山-归化-三降城,乃是控制河套的重镇,一旦失去了这三处重镇,那么瓦剌人大势将去,也先还如何成为整个蒙兀人的可汗呢?
于谦的理由很多,引经据典,比如引用了焉支古歌中的词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翻译翻译就是河套草原,是长生天赐给瓦剌人的应许之地。
瓦剌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陈汝言观京师大军威武,以为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现在刚一接战,瓦剌人就展示出了其悍勇。
于谦说陈汝言不大中用,朱祁钰也觉得陈汝言不太可靠,现在看来,陈汝言,的确是有些过于乐观。
杨洪点头说道:“于少保的判断是对的,但是军旅之事,最耗人心力,于少保久病初愈,这一趟山外九州之行,可一点都不太平啊。”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人在京师,也不能飞到山外九州去,而且他就是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一个臭棋篓子,还是让军将们自由发挥好了。
于谦耗心力了吗?其实并没有。
又不是京师之战,大明危在旦夕,六师新丧,皇帝被俘,瓦剌入关在即。
那是真的耗心力。
现在属于大明的进攻回合,正如朱祁钰所言,战争包括了进攻和防御的阴阳两鱼。
进攻的回合,是不耗心力的,最坏的结果,无外乎缩回去,等待时机罢了。
所以,人已经到万全都司的于谦,丝毫不慌,稳坐钓鱼台,喝着茶甚至是有点怡然自得。
于谦在万全都司,对军务颇为关注的同时,更多的是在点检粮草军备,和山外九州的掌令官们,了解各农庄的运营情况。
石亨、石彪、杨能、杨信、高远等人,都在万全都司中军大帐中,看着堪舆图默默的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于谦喝了口水说道:“昨日是不是没能拿下兴和所,所以才愁眉苦脸?”
石亨点了点头说道:“抵抗极为激烈,杨能杨信率领宣府三卫军攻伐,不胜。”
不胜,但是也没输,瓦剌人据城而守,不跟大明人接战,杨能、杨信无功而返。
于谦摇了摇头,石亨建功立业有点心急,这一点有点像陛下。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大家静一静,于某来说两句。”
“进攻,一次打不下来,我们就打两次,两次打不下来,就打十次,二十次,一百次。”
“只要不轻敌冒进,就当练兵了,今年打不下来,明年接着打,总有打下来的一天。”
“大明耗得起,他瓦剌人耗得起吗?”
“现在正是水草丰茂的季节,瓦剌人不放牧,这个冬天,他们就饿死在了兴和所了。”
“此战,一如当初在京师军前会议说的那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慢慢打,不急于推进。”
士气有点低迷,作为总督军务,于谦要提振士气。
石彪是石亨的同乡,他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一名悍将,他闷声闷气的说道:“空耗粮草,却无寸功,我等实在是有负陛下所托。”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所托是让我们赢,我们赢了,就不负所托。”
跟读书人咬文嚼字,是石彪的失误。
于谦这话说的非常有道理,只不过是换了个角度,就把兴和所进攻失利,翻了页。
石亨一众愣愣的看着于谦,只要赢了就是不负所托吗?
于谦站起来说道:“好了,整饬军马,明日再战就是,这次把陛下的征虏将军炮推到兴和所,轰他个人仰马翻!”
征虏将军炮,是大将军炮-改,比大将军炮的口径更大,火力更强,乃是王恭厂的新品,一共五门,全都拉到了万全都司。
“明日依旧是天朗气清,不急,跟他们耍耍。”
不急跟他们耍耍,自然是陛下的口头禅,陛下喜欢打窝,整个京师都知道陛下打窝的习惯,当然钓不到鱼也是必然的。
鱼都成精了,也早就惊了,没有水猴子挂钩,自然是钓不上鱼的。
众将士左右看看,才松了口气,打仗有很多的因素,手段和战斗意志决定了实力的强弱。
“鞑靼人会不会支援瓦剌人?”石亨不无担心的问道。
于谦笑了笑,他在京师有料敌于先的军师之名,但是他又不是神算子,这种事他哪里清楚?
之前大明是防守,鞑靼人不敢参与瓦剌人的进攻,现在大明是试探性的进攻,鞑靼人如果真的觉得草原上应当是他孛儿只斤氏说了算,那就会参与其中防守。
于谦摇头说道:“诚不知也,但是就算是鞑靼人加入了战场,又能如何呢?”
“连带着一起收拾了就是。”
石亨点头。
鞑靼人会参与瓦剌人的防御吗?
满都鲁,脱脱不花的三弟已经赶至了官山议事台,参与了阿剌知院召开的蒙兀大会。
此次大会,主要讨论集宁,到底是否要守;蒙兀人的太子位该如何定夺;牧场的分配等问题。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是元昭宗嫡曾孙,乃是老正黄旗…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血脉!
纯的。
元昭宗何许人也?
和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天下为棋盘,对弈之人。
而且元昭宗下的还挺不错。
岭北之战,大明三路齐进,中路军徐达战败,东路军李文忠损失惨重,冯胜节节胜利,但是因为另外两路大败,只能弃地千里。
岭北之战后,大明为了安抚天下旧元藩属国,不得不立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安定人心。
因为当时,高丽王辛禑都派了谢恩使李子松,前往北元朝廷朝贡。
高丽王辛禑的地位大约等同于汉少帝刘辩。
高丽在大明和北元之间反复横跳。
在捕鱼儿海之战后,高丽王辛禑被李成桂废为了庶人,随后被杀,高丽国灭,李成桂建立朝鲜,正式对大明俯首称臣。
昭德有劳曰昭,元昭宗在草原上的名望极高,如日中天。
草原人无不怀念元昭宗。
毕竟那是元朝为数不多的有成君王,也是少数能和朱元璋在天下这个棋盘山,下两手的人了。
元昭宗死后,朱元璋还专门派人到了草原上吊祭,说元昭宗一死,元朝、北元的气数,就彻底尽了。
不出朱元璋所料,元昭宗的弟弟元天帝,就被大明打出了捕鱼儿海之战。
除了元天帝和他的儿子单骑逃脱之外。
元天帝的次子地保奴,及故太子必里秃妃,并公主等一百二十余人,官属三千,军士男女共七万余口,马牛驼羊十五万及宝玺、图书、金银印等物,悉数被大明缴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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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等同于元天帝打出了一个缩小版的靖康之难。
自此之后,北元再无人敢称帝了。
满都鲁虽然年纪尚幼,但是他代表了两个哥哥来到了官山议事台。
官山议事台,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当年成吉思汗告天攻金打的地方,成吉思汗当年是金国的附庸,金国长期在草原上执行减丁政策,每个三年都要大规模狩猎一次,还扶持塔塔尔人当狗,左右撕扯,蒙兀人深受其害。
这里是当年忽必烈答应了阿里不哥,召集蒙古七十二部,确定自己中原皇帝和草原可汗的地方。
官山议事台,有九十九山泉环绕,设有凉城、是蒙古夏营盘所在,是草原人的千年龙脉。
满都鲁看着吵吵嚷嚷的鞑靼王和瓦剌,一言不发,大明军队已经在兴和所开始了攻城拔寨了!
连单于城(云川卫)都被拔掉了!
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聚在一起,首先讨论的不是退敌良策!而是讨论应该立谁为草原太子!
也先想要里自己的长子为太子。
脱脱不花想要立在津口学汉学的幼子小王子为太子。
兀良哈则是一言不发,左看看,右看看,打算两头下注。
这怎么可能打的退大明!
那可是二十万的虎狼之师!
若是朱祁钰知道满都鲁的想法,一定会说一句,此时此刻,正如他当初登基前的彼时彼刻。
当初大明朝在朱叫门被俘后的第一次朝议,也是议论的太子之位,然后确定了郕王监国、朱叫门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的格局,还发生喋血奉天殿的一幕。
这种格局,直接将大明的朝堂撕裂成了两派,党祸立起。
若非朱祁钰借着退敌之功,直接废了朱叫门的太上皇帝号,逼得朝臣不得不废掉太子,大明的朝堂现在还是两个声音。
一个朝廷两个声音是什么后果?
党祸,历来都是亡国之祸。
朱祁钰要是不废掉朱叫门的太上皇帝号,才真的是亡国之君。
满都鲁刚十四岁,但是却站起身来,十分平静说道:“大汗说,要立孛儿只斤·马可古儿吉思为世子,已经报于大明朝廷,送于四夷馆就学。大皇帝已下了圣旨,立小王子为世子。”
满都鲁此言一出,立刻让整个议事台变得极为安静。
阿剌知院猛地站了起来,愤怒不已的说道:“这等决定,乃是通敌之行径!我等所不齿也!”
“你们这等行为,是为黄金家族蒙羞!我蒙兀人起于肯特山下,傲视天下寰宇,其领土之袤,苍鹰从东飞到西,一次也飞不到尽头!”
“你们也配姓孛儿只斤吗?”
满都鲁就知道会被这么说,他左右看了看,颇为疑惑的说道:“那我们今日在这里做什么呢?议如何退大明之天兵。”
“为何要议呢?”
阿剌知院不屑一顾的说道:“若非大明大皇帝兴兵北伐,我们当然不用聚集于此,商量退敌之策。”
果然乳臭未干的小儿也,连这等事都不清楚。
满都鲁深吸了口气说道:“是啊,大明大皇帝陛下兴兵北伐,我们打不过,所以才只能在水草丰茂的时候,聚在这里讨论如何退敌。”
“而不是在需要放牧的时候,引领着草原上的牧民,应该如何放牧,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牧草,让孩子读书识字。”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古今通论!自古国家兴废,气运之常耳,岂人力所能为?”
“自古生死废兴,非一时之偶然,乃天地之定数,逆天而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就是黄金家族该做的事吗?”
“我们黄金家族代长生天牧民,而非让他们和不可力抗之敌作对,凭白送命。”
满都鲁突然面色一变,厉声说道:“还有你们这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现在指责我鞑靼部,不顾黄金家族之荣光,那你们呢?”
“大明文皇帝征伐我鞑靼人之时,你们做了什么?马哈木献媚皇帝膝下,献贡马千匹,请印信封爵,得封顺宁王!”
“你们瓦剌人能有今天,全是依靠与大明的朝贡贸易,不断收拢部族,你阿剌知院,又是何德何能,指责我们鞑靼人不愿以打仗!”
阿剌知院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满都鲁,连点了数下,愤怒的说道:“你!”
这乳臭未干的稚嫩小儿居然如此善辩!
满都鲁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大明也不错了,承认我之祖宗昔起与沙漠,执弯弧奋矢,入城中国,百年横行天下,九夷、八蛮尽皆归之,彼时我大元入住中原乃是天命。”
“此时天命至大明,亦如彼时。”
“我鞑靼人,不参加此次集宁之战,你们好自为之吧。”
满都鲁说完,甩了甩袖子,翻身上马离开。
明太祖高皇帝实在是高,用天命这两个字,给了草原人一块臣服大明的遮羞布,满都鲁借着这块遮羞布,给了鞑靼人最后的体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在算学上,继往开来
即便是以明太祖高皇帝英武,也有诸多的无奈。
比如那个鼻子朝天的孔克坚三请方至,以周礼骑在朱元璋的头上,还大声叫喊,凤阳朱,暴发户。
比如那些个不肯出仕的士大夫们,以不出仕威胁朝廷,即便是太祖高皇帝杀了断指不出仕的夏伯启叔侄二人,但是依旧无法让他们出仕。
邓愈克复徽州,前元经学家、前元的忠义之士郑玉,不肯出仕,邓愈三请,郑玉坚拒,遂在绝食七日之后,悬梁自尽。
朱元璋下苏州,求取名士治国之策,昼经夜史、枕藉不厌的前元知名儒士马玉麟,不肯出仕,赋诗一首「囊中短疏成遗恨,身后佳名愧昔贤。玉石俱焚嗟此日,中原消息尚茫然」服毒自尽,临终念念不忘中原消息。
徐达克复温州,明军入城,前元翰林侍讲学士的永嘉人陈达,自杀未果,以石击脊,风痹不能出仕,三年稍愈,听闻有人推荐他入朝为官,他便不服药不喝水,投井自杀。
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元儒、忠义之士,而且多被人标榜其忠诚。
朱元璋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问刘基,咱都是汉人,脸上刺字为奴为仆,好不容易驱除鞑虏,复了华夏衣冠,他们为了以胡虏为忠,以魋髻死?
魋髻,就是天灵盖上留下一个椭圆的发髻,背后有辫子,意思是带着胡人的发型死去,也不肯为大明尽忠。
刘基无言以对。
最后朱元璋不得已下诏:「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给了士大夫特权,这些士大夫们,才肯出仕治国。
太祖高皇帝远征漠北,铩羽而归,因为彼时北方凋零,人口稀少,后勤补给不利,只能捏着鼻子喊出了不征之国,安定藩属人心。
这些委屈他当时受了,就是不为了让子孙后代们受委屈。
当时不征,是因为大势,他朱元璋征不得。
当时认元朝为正朔,说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的天命说,受那个委屈,是为了让大明的子孙万代,不受刺字为奴的委屈。
满都鲁,可不是糊涂虫,他知道大明大皇帝心里憋着一股气,大皇帝他除了祖上的委屈,还有自己的委屈。
谁一登基,还没开门呢,就被人围困京师,不委屈才怪。
若是鞑靼人不知好歹,非要说什么草原我孛儿只斤氏说了算,那大明立刻把那块所谓的天命轮回的说辞,弃之如敝履。
大皇帝,一定带着的大军再次把鞑靼人揉扁搓圆,捏成大明的形状。
大明的太宗文皇帝,不就这么干的吗?
大明皇帝是讲道理的,但那是在草原人恭顺的时候,才会讲道理。
草原人不恭顺,只会被打的连根儿都断了。
瓦剌人惹出的事儿,他们自己平去,大皇帝在宣府设立了贡市,同意了鞑靼人和大明的贡市,这才是长久之策。
满都鲁的出发点是鞑靼的百姓,脱脱不花的出发点是削弱瓦剌人的实力,站着把可汗给当了,阿噶多尔济是见瓦剌人势弱,不玩了回家了。
鞑靼部达成了共识,表示恭顺,顺利的活下去。
满都鲁的退出,带动了一帮左右横跳的鞑靼王,离开了官山议事台。
而瓦剌人则完全不同了,他们不能退,现在退一步,明天就得退百步,千部,甚至要西征,才有可能活下去。
阿剌知院深吸了口气说道:“继续议事,大明少保于谦下来了战书,应当如何退敌?”
阿剌知院不知道的是,他们在讨论如何退敌的时候,石亨拖着大明的征虏将军炮,来到了兴和所土城之前。
石亨拍着巨大的征虏将军炮,大声的喊道:“武奋营神机营的都指挥呢?来轰他特娘的一炮!”
这门大炮有多大?
长约仪仗半,重约六千斤,孔径只有半尺,一次使用火药三十斤,炮弹是二十斤的铅子,是王恭厂实验性的产物,就造了五门。
造出来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运输,一来是太重了,若非煤渣平整路面,根本运不到前线来。二来火药这么用太浪费了。
但是造都造出来了,难道毁掉不成?
《浪费》
兴和所的土城,成了试炮的地方。
武奋营神机营都指挥带着人填装,这个填装十分的冗长,与大将军炮不同,尤其是阔径,火药的填装之前,有火捻需要梳理,防止无法完全火药无法完全爆燃,导致威力下降。
这东西造出来之后,试了好几次,都是轰鸣之声暴起,炮弹飞出镗孔不足五步,嘲笑着大明人的异想天开。
不过经过了反复试验,这炮终于是能打响了,而且威力极大。
将炮车固定好之后,都指挥示意大家离远一点,火药太多,炸膛了破片伤人。
石亨见过这东西炸膛的样子,他示意其他人再离得远一点。
炮膛碎边乱飞,比箭矢还要恐怖。
火折子点燃了火把,火把点燃了火捻,点火的都指挥扭头就跑,到了二十多步,停在了石亨的位置,才松了口气。
火捻继续燃烧,从一股分成了六股,随后从火门,没入了炮膛之内,便没了声息。
在场的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于谦也有模有样的捂住了耳朵,他虽然不知道声音有多大,但是这么多火药塞进去,威力显然不小。
“轰!”
响彻天地的无声爆鸣忽然在草原上响起,以五门征虏将军炮位为圆心一股冲击波扩散,打散了草原灰尘,征虏将军的炮车,在后坐力的作用下,都有点移位。
炮弹急速出膛,反射着天日阳光,以一种极高的速度,猛地砸在了兴和所的城墙之上。
“啪!”
炮弹镶嵌在了夯土层上,夯土层开始皲裂,如同崩裂了一般,带着炮弹垮塌而下。
一枚炮弹飞的方向是五凤楼,但显然命中出现了些许的偏差,砸在了兴和所的城门之上,连续不断的倒塌之声传来,尘土飞扬。
显然守城的瓦剌人,完全没想到,大明的火炮威力如此巨大,而且如此精准的命中了城门,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五门征虏将军炮,看着自己城池被打出了五个巨大的豁口,城门倒塌,掩埋了无数人。
哀鸿遍地。
石亨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五军营听令,准备攻城!三千营听令,侧翼掩护!神机营听令,以火炮压制守城箭矢火器!”
“全军听我号令!”
“进攻!”
步战兵稳步向前,将城堑壕放了了木板,而大明的骑卒开始出列,向着兴和所飞奔而去,他们并不会攻城,而是骑射掩护步战进攻。
大明的军队推着云车、武纲车做掩护,打算逼近城墙。
神机营的大将军炮阵线,开始轰鸣,铅弹呼啸的飞向了城头,砸出了一个个豁口。
瓦剌人已经在抵抗,但是他们的弓箭手被大明的骑射、火炮、铅子压制的根本无法探头,城墙损坏,失去了掩体,只能躲着瑟瑟发抖。
有些人甚至被吓破了胆,直接失禁,哭爹喊娘。
甚至有的督战的瓦剌军将,刚才还在督战,一转头就被炮弹给砸的粉身碎骨,化成了一捧血雾。
当云车上的大明军冲上城头的时候,战斗的胜利天平,已经倾向了大明军。
石亨拍了拍尚有余温的征虏将军炮,这玩意儿攻城用极好,但是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城池给大明攻打?
“太浪费了,一百多斤的火药就一下就没了,能打多少发铅子啊。”石亨连连摇头。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天天说户部的灯盏只有一根灯芯,殊不知泰安宫里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好嘛,这火炮一响,仅仅一百五十斤火药,你就心疼了?原来十二团营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石亨试着推了推,这六千斤的大家伙,至少近五六十人一起推,他摇头说道:“陛下尚节俭,我们也得省着点啊,虽然这次的火药准备的极多,但是也不能像孙镗那样浪费。”
孙镗炸稽戾王皇陵,用了三四千斤的火药,石亨就心疼了许久。
“进城吧。”于谦勒马,看着已经残破不堪的城池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也不知道抵抗什么,明知道大明此举复仇心切,定然会倾尽全力,非要试一试。”
“驾。”
于谦打马回了万全都司。
在于谦看来,瓦剌人有且有唯一的胜利的契机,就是攻打万全、大同、宣府,但是这三个地方,于谦都防着他们呢。
夜不收的情报,解决了一个大明军之前出塞作战的巨大问题,那就是对情况无法完全了解。
于谦回到了万全都司,查阅着各种情报,又拿起了掌令官递上来的种种陈条。
这些事儿,都很有趣,可以让于谦深入了解大明的里里外外。
于谦将一些陈条挑了出来,贴上了条,准备送回京中,面呈陛下御览。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内,阿剌知院刚刚收拢了军心,打算和大明殊死作战,以死相博。
在阿剌知院看来,当初于谦可以把瓦剌人逼得进退维谷,在京师砰的满头是包,训练有素的瓦剌人,也应该可以。
阿剌知院站起来,指着堪舆图说道:“诸位,明军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之前,就在土木堡吃掉了大明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
“大明并非天下无敌,大明更不是无懈可击,他们也有弱点,他们也会胆怯,他们在缺少补给的情况下,如同草原狐狸那般胆小!”
“他们的将领十数年内,都未曾打仗,就像是被圈养的家犬一样,缺少对敌经验!”
“大明军队,不堪一击!”
“我们要振奋起来,他们一旦进入草原,我们一定要给他们迎头痛击,告诉他们,草原是长生天庇佑的天下!”
阿剌知院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大声的说道:“就像是昨天,我们瓦剌人击退了大明军队对兴和所的进攻一样!”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河套必将属于我们!草原也必将…”
阿剌知院刚要喊出最后一声,却被一个传令兵急匆匆的身影,给打断了慷慨激昂的喊声。
笔趣阁
“阿剌平章,巴图特鄂拓克们,全军覆没了…”传令官跑上台来已经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极其悲怆的说道。
平章,是阿剌知院的职位,类似于宰相。
巴图特是阿剌知院他们部族的名字,鄂拓克则表达部落,就是巴图特部部族的勇士,战死在了兴和所。
此言一出,议事台上的将领和部分打算跟着瓦剌人发大财的鞑靼王,立刻就跟炸了锅一样,他们彼此大声的说着,满是焦急。
在官山议事台上,他们议论的战略就是以兴和所附近,展开一寸一寸的争夺,将所有的骑卒散开,利用马匹众多,机动性好的特点,随时偷袭大明军。
如同在洞中潜藏的毒蛇一般,随时给大明军致命一击,如果能够找到大明粮草的位置,将其焚毁,自然可以逼迫大明军队退兵。
但是兴和所…失守了,而且速度如此的迅速。
阿剌知院举着的手,呆了许久,他愣愣的问道:“你说什么?兴和所被大明攻陷了?昨日不还是相持吗?今天怎么就…怎么会,这么快。”
传令官满头是汗的摇头说道:“阿剌平章,我等不知,也查不到什么消息,夜不收布满了兴和所附近,只听溃兵说,那边已经失陷。”
“那些溃兵跟疯了一样,叫嚷着什么真武大帝下凡,什么雷鸣之类的奇怪的话。”
阿剌知院用力的一甩袖子,大声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定时你贪生怕死,想要逃跑,不对,你是明军的奸细!在这议事台鼓噪声势,动摇军心!”
阿剌知院拔出了腰间的弯刀,一脚将传令官踹翻在地上,作势要砍,传令官连滚带爬的跑出了议事台。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兴和所有五千守军,还有火铳、大炮,以城墙为依托,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沦陷呢。”
“就是五千头猪,一天也杀不完啊!”
几个鞑靼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悄无声息的后退了几步,走出了议事台,乘快马,扬长而去。
若是继续发财下去,怕是连命都给丢了。
大明军在官山议事台的确有奸细,不过不是那个传令官,而是一名汉儿,负责提供情报。
于谦在傍晚的时候,收到了情报,和陈条一起,连夜送回了京师。
那些陈条的内容很有趣,可以有效缓解太医院医学观察对象不足的问题。
第二百六十五章 放榜,授头功牌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的奏疏,那些陈条,的确非常有趣。
朱棣是一个很伟大的君主,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毕竟能够藩王造反,打入京师做皇帝的,纵观漫长的历史长河,仅此一例。
但是朱棣显然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这不是什么太大的缺点。
大明的皇帝都不是很擅长财经事务,要是擅长也不至于穷死了。
大宋的皇帝都非常擅长这个,比如赵构就是临安城的粪霸。
什么是粪霸呢?
【德寿书名满市廛,一丁犹是赋三千。不须更问灯笼锦,翼翼宫旗插粪船。——南宋时人周密《齐东野语》】
德寿宫,是赵构禅让给自己养子之后,所居住的宫殿。
粪,是一种紧俏货,赵构在临安城里当粪霸捞钱,粪变成肥料卖到乡野去。
赵构还干了很多致富的事儿,比如致富神话之一的房地产,在南宋的行在临安,大搞房地产。比如致富神话之一的青稻钱,大搞民间放钱。
《生财有道宋高宗》
于谦送来的奏疏上,写到了永乐年间的旧事。
在永乐年间,湖北的麻城、孝感向四川移民,形成了一批在川的湖北人。
他们在四川定时举办同乡会,推举一名代表,代表在蜀湖北人,回家探亲,本来思念家乡,并无什么不妥。
但是久而久之,这些同乡会,变成了一种固定的组织,俗称麻城约。
麻城约之后,这名代表,就会除了携带货物之外,还会携带书信。
商贾很快就把这种民间的信件、货物往来,成立了一个叫民信局的民间机构。
他们和大明的驿站大同小异,专门负责业务上的联络,更重要的是货物的集散和资金的汇兑,都由民信局来承担。
比如大明的盐引,就是资金的汇兑的重要凭证。
大明的开中盐引,是补充边方粮草,调节南北货物的重要手段。
南方商人运送粮食到边方,晋商就不可以了吗?
晋商当然可以。
他们利用大明对河套地区虚弱的控制,利用河套的农耕收获,运到大同府换盐引,送于南方,换取南方的货物。
但是晋商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为何要把粮食送到大同府呢?
直接伪造盐引,送到南方不好吗?
自此,在整个山西境内,有了多家私刻盐引的工坊,他们制作的盐引,如假包换,以假乱真。
石亨任大同府总兵,看着朝廷送来的盐引烂在了库里,也无人承兑,但是这些商贾利用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大发横财。
左思右想,生财有道的石总兵,就直接带兵去收税去了。
盐引法的破坏,正如当初宝钞法的破坏。
并非大明朝廷自己不懂财经事务,还有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居中牟利,借此发大财。
于谦请旨彻查此事。
朱祁钰拟旨让于谦放开手去查,查到什么地步?
查到皇宫,查到皇帝头上来!也要把这事里里外外,都给它查清楚!
朱祁钰不是朱棣,他没那么大的面子,可以不给朝廷交谷租,就让大明这么一大摊子,维持下去。
皇帝都交谷租,维持朝廷这个精密结构的运转,他们居然要避税逃税,哪能饶的过他们?
“陛下,徐有贞上奏说,张秋的运河治理完了。”兴安将徐有贞的奏疏递给了陛下。
徐有贞迫不及待的想要回朝了他,他现在有了治水之功傍身。
按理来说,治水之功,生民数十万的大功德,朱祁钰是应该给徐有贞一块头功银牌的。
但是朝廷里没人给他请功赏牌,因为都知道大皇帝不喜欢徐有贞。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让他任巡河御史,巡视一下黄河吧,然后上一道治理黄河的奏疏。”
“至于陈镒,让他进京来,依旧任右都御史。”
兴安听明白这话了,自古就有黄河清,圣人出的说法,徐有贞想回朝?
简单,海晏河清。
朱祁钰已经把陈镒外放做官一年有余,陈镒是私底下的宴会上说错话了,当时朱祁钰废朱叫门帝号在即,有重大政治活动。
现在朱叫门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
也让陈镒回京看看!
大皇帝,到底有没有如临九霄,到底有没有大踏步,到底有没有飘飘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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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对陈镒的话,贺章的话,始终放在心上。
让皇帝盲目自大,将皇权的公权力,误解为朕与凡殊,然后变成朱祁镇模样,最终会犯错误。
破坏朝政,无论皇帝下什么命令,都倍之,也是需要朱祁钰警惕的。
扛着皇命反皇帝这种事,朱祁钰一定会予以重拳!
让他们知道大皇帝的命令,需要严格执行,绝对不能倍之。
“他们治理张秋段运河怎么样,真的三十年不决堤吗?”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到底是真的吗?又是怎么做到的?
徐有贞十分惜命,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兴安拿了张纸,简单勾勒了几笔说道:“陛下请看,这是张秋段运河,乃是运河上最凶险的地方。”
“徐有贞和陈镒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做,他们修了一个石闸,和一条引渠。”
“每年等到秋冬枯水季,落闸,修缮、清淤张秋段河道,开闸,则清理引渠淤泥和修缮。”
“这就是徐御史的堵不如疏的治水法门了。”
朱祁钰看了半天,这徐有贞政治觉悟不咋地,但是这治水的奇思妙想倒是极多,把他放到河道管理的岗位上,并不算屈才。
他点头说道:“派个秉笔太监,到通州乘船南下,看看到底弄得好不好,如果真如奏疏所说,就收录治河平海图录之中,为后人做个参考吧。”
“陛下,该前往殿试了,士子们都快到齐了。”兴安俯首说道。
科举,为国选仕,国之大事。
朱祁钰特别为殿试增加了一门算科,不过这次的考试,不列入总考排名之内。
他带上了十二冕旒朝冠,披上了冕服,向着打开的泰安宫们之外而去。
辂车已经等在了门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自然要等在门外,而江渊作为主考官,带着一应的考官们亦在等候。
朱祁钰上了辂车,让胡濙和江渊也上了车驾。
兴安将一卷圣旨递给了胡濙,这是这次的殿试策问。
奉天殿前,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夏的暖风之下,猎猎作响。
大明奉天门外,无数的大明的贡士们等在门外。
贡士并不一定仅仅是当年的贡士,也会有一些之前的贡士,因为一些无法抗拒的原因,比如丁忧、生病、拉肚子等等原因无法殿试的贡士。
吴敬,是今年浙江的举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数千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游戏规则,吴敬也不例外。
他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今年已经三十余岁。
他在了中了举人之后,已经连续十年进京赶考,但是屡次都名落孙山,今年,终于千年万难,过了会试。
过了会试,成为贡士,基本等于中了进士,即便是最差劲,也是同进士出身不是?
他已经有了近十年的工作经验,他在浙江布政使司负责全省的田赋和税收,他精于算术,乃是杭州人。
这十多年一直无法进士及第的原因,是因为他疯狂的爱上了一门这个年代并不重视的科目,那就是算学。
十数年来,他一直在殚精竭虑的搜集历代的算学巨著,研究算学。
这也是他能以举人的身份,在浙江布政司和浙江户部清吏司,负责田赋和税收的重要手段。
丈高的朱红大门还紧闭着。
日冕的影子,指到了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承天门的大门,才随之缓缓开启。
站在金水桥河畔的众贡士们,穿过奉天门,在锦衣卫的看护下,在经过了金吾校尉、大汉将军的搜身下,他们才前往了广场的丹陛前等候。
而以阁臣陈循为首的读卷官和受卷官,以及数十名执事则立于丹陛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殿试,大明皇帝才是主考官,否则怎么能叫天子门生呢?
陈循带着内阁是从文渊阁来的,他带来了有读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弥封官、监视官、提调官、巡绰官、供给官等共计十七人,负责此次殿试。
辰时一刻,朱祁钰的辂车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前,在车上,朱祁钰和胡濙聊了聊他见到柳七的事儿。
胡濙对此深表关切,并且谈到了太祖高皇帝,就曾经倡导去甚、去奢、去泰对国朝的重要性,此乃祖宗之法,陛下大胆施为便是。
胡濙很明确的表示,礼部这地,洗起来很容易。
江渊屡次听说胡濙这洗地的技术极为高超,但是今天真的是见识到了。
陛下刚一开口说到柳七的苦楚,胡濙就已经知道了陛下奔着什么角度去,配合不能说天衣无缝,只能算是浑然一体了。
这是七十六岁礼部尚书的实力吗?
江渊瞬间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胡濙和江渊下车,请陛下下车,随后宫宦们举着三人高的仪扇,快速的来到了陛下的身后。
朱祁钰终于在千呼万唤中走到了奉天殿内,所有贡士均进入大殿,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
吴敬有点意外,陛下居然是和他们一样,从承天门进来的。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多贡士俯首帖耳,口呼万岁。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平身。”
“宣旨。”
胡濙站了出来,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的说道:“朕惟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
在传统的价值观里,道德功,乃王天下的三把利器。
其中功排第一位的就是治水的大禹。
所以徐有贞治水有功,当一块头功牌。
“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之事,著于《易》,禹汤文武之迹存乎于《书》……”
“今兹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
“此次考试陛下旨意,可用俗字作答,亦可用正字作答,百无禁忌;需加入句读,以便阅读,以免歧义;此次考试每卷陛下亲览,可随意指摘朝政。”
大皇帝不是个小气的人,他连亡国之君的名头都受得住,只要言之有理,利国利民,皆可言。
当然屁股歪的,那就得屁股打正了,打不正,去职留印便是。
江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开考!”
陈循带着十七名考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
答策题大约和写申论差不多。
既要能对论点进行阐述,并以此为中心联系,从古至今的相关治国方针展开分析,还要能提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和觉得可以改进的地方,也就是贡士们的主张和见解。
谈古论今、针砭时事。
朱祁钰坐在台上,忽然站了起来,走下了台,开始巡视。
朱祁钰走的很慢,并没有发出响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把那身上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纡青佩紫,都摘了,就是怕影响考生答题。
就跟监考教师手机静音一个道理。
此刻,他找回了当年监考的感觉。
但是这里的考生,一个个都贼老实,别说交头接耳了,连坐姿都是十分的端正。
别说小抄了,都在看着策问,冥思苦想古今方略,然后再对照策问,进行逐步作答。
这些人的字迹,十分的端正,就如同印刷体,每一个字的大小和间距都是相同。
堪称考魔。
朱祁钰巡视了一圈,在吴敬身边站定,就立刻看到吴敬勾的一笔长了些。
写了近七百字的策问,就此作废…
朱祁钰离开了考试区,回到了月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对考生就是一股巨大的心理压力。
临近中午的时候,策问卷被收卷之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糊名,放到了陛下的面前。
皇帝要亲自看,那必然是说到做到,一百多分策问卷,每一张干净的像是新的。
朱祁钰每一张都先看了一眼,那名叫吴敬的考生,并没有因为朱祁钰的驻足,耽误答题。
因为每一张,都很完美。
“鸿胪寺传菜。”
朱祁钰加了一场算术考试,所以学子们要在奉天殿内用餐。
大明的殿试是可以带水食的,但是从来没学子带过,太紧张了,哪有功夫吃饭?
但是大皇帝赐席,那是四品以上大官才有的待遇,这饭得吃。
兴安专门给陛下带了食盒,陛下不服用宫中任何水食,这是泰安宫的铁律之一。
鸿胪寺清了六千多庖厨,不是已经安全了吗?
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保持着最大的尊敬,自己家做的好吃又卫生。
吴敬最擅长的科目——算学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福禄三宝
吴敬的一辈子致力于算学,自然是不会含糊,这一张算学的卷子,他用了不到三刻钟就做完了。
在他看来,这张算学的卷子难度适中,并不是很让人为难,但是也绝对不是轻易可以答出的卷子。
朱祁钰在未当皇帝之前,是一名老师,而且是一名数学老师。
他对数字极为认真。
这张卷子什么水平呢?
顶多算是初二的水平,但是其中涉及到了大量现实的题目。
比如古问: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如何解答?
诗曰: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意思是第一次余数乘以70,第二次余数乘以21,第三次余数乘以15,最后除以105,得到的余数则为结果。
(2×70+3×21+2×15)÷105=2……23。
这个问题的核心逻辑是余数定理,朱祁钰不要求有学子们能够给出完整的证明过程,而是会解答这种问题。
这类的问题很简单,在南北朝的《孙子算经》和《数书九章》卷一、二《大衍类》都有详细的解答。
朱祁钰是闲的没事干吗?
这种同余、或者不同余数的问题,有什么用呢?
现实里根本用不到啊。
朱祁钰当然不是闲得无聊,难为考生。
而是因为余数定理,完全就是一种基础数学的重要分支——数论的初等入门的内容。
朱祁钰想要找到致力于算学,甚至有一定归纳总结的士子,推动大明数学进程。
基础数学是一门专门研究数学本身科学,不以任何实际应用为目的的学问,研究从客观世界中抽象出来的数学规律,探索世界的本质。
朱祁钰要的人才,是能够将大明的数学更进一步的人才。
他看着满是焦头烂额的学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这都是大明的人中龙凤,他们的文章写得极好,他们或许有极高的道德水平和学术水平,但是不代表他们能做好地方官员。
其实这也不意外。
大明的官场更像是苗民的蛊盆,在科举完之后,才正式开始养蛊。
有些没什么能力的家伙,文章写得再好,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曾鹤龄、榜眼刘矩,都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他们一辈子只能在翰林院写文章了。
朱祁钰扫视了一圈之后,忽然看到了吴敬在发呆,确切的说,是做完了题,无所事事的模样。
当然吴敬非常的恭敬,他一直在正襟危坐,但是显然已经走神了。
胡濙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一样,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陛下在注视着吴敬,随后简单瞄了一样吴敬,又像是睡着了。
但是胡濙已经把吴敬给印在了心里。
江渊看着时间,敲响了收卷的小铜钟,十七名考官将卷子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糊名送到了御前。
“考试结束,贡士出宫。”陈循大声的喊道。
殿试终于进行完了,文渊阁这次也没什么太大的压力,陛下看过一次之后,才会把考卷送回文渊阁。
算学的考卷,陛下直接自己收了,不过文渊阁。
“恭送陛下。”群臣和贡士们行礼,送朱祁钰离开,这一顿监考至少坐了四个时辰,陛下顶着十二冕旒冠,显然也累了。
吴敬的额头忽然冒出了一层冷汗,随着陛下离奉天殿的宫门越来越近,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他的表情十分的复杂且快速的变化着,他忽然脚一跺,牙一咬,出列。
吴敬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有书卷献于阙前!”
朱祁钰的脚刚刚迈出了奉天殿,身后两个宫人端着的策问卷和算学卷。
朱祁钰收回了自己的脚,满是和煦的说道:“哦,是什么?”
他一直在观察早就答完试卷的吴敬,显然是早就做完了,在反复衡量着什么。
吴敬很紧张,这里是大明的奉天殿,是大明的国之神器,是他三十年来,最向往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大明公器之所在。
这里就是大明实质上的天庭一般所在,在所有仕林的心中,这里就是他们的圣殿!
他们寒窗苦读,在微弱的灯台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中,来到了京师,来到了这奉天殿内,他终于成为了贡士。
很有可能,他考不上庶吉士,需要外派做官,很可能在鹿鸣宴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陛下。
他穷尽毕生的精力,穷经皓首,熬了十年,终成大作,却只能自己偶尔翻动一下,徒叹哀怨。
大明以四书五经策问取仕,因此一般士子视数学研究为畏途,甚至认为乃是离经叛道之物。
吴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精力白费,他赌上了自己的仕途,在文渊阁大学士、六部明公的注视下,突然开口。
这一声,需要何其大的勇气?
自至京师,他就听到了太多关于陛下的种种传闻,他愿意试一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读书人至高无上的追求。
此时的他,只能看到陛下那张颇为英气的侧脸,似乎有好奇,也有欣慰。
他紧张万分的说道:“陛下,臣有《九章算法比类大全》一书十卷,献给陛下。”
朱祁钰眉头紧皱,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问道:“你叫什么?”
他意识到了,这是一条大鱼。
吴敬俯首说道:“吴敬,浙江仁和人。”
朱祁钰了然,果然是一条大鱼!
胡濙猛地睁开了眼,抓着袖子裤管,紧走了两步说道:“陛下,天下大才多是恃才傲物,想来吴敬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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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云: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昔有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这首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周公是周文王的第四子,两次辅佐周武王姬发伐纣,最终建立了西周。
胡濙完全没想到这吴敬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叫住了大明皇帝。
他不知道,陛下好杀人吗?
陛下对什么人最警惕?
自然是大明的这些官僚了,陛下都把京官扔进了官邸,还要每年抽水看看,到底哪条鱼不想活了。
科举取士,奉天殿内,大吼一声,一个刚科举完的士子,叫住了皇帝陛下!
这件事让所有的朝臣们背后立刻冒出了一层的冷汗,科举,为国选仕,怎么会选出如此不恭顺的人呢?
胡濙急的满脑门的汗,这于谦不在京师,劝仁恕,陈循又不大行。
他刚要说话,却看到了陛下转过了身来,脸上依旧满是笑容。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胡濙退下,他看着吴敬说道:“既然献书,胡尚书,带人把书送到泰安宫来。”
“好了,都考了一天了,等待传胪大典便是。”
“吴敬,是吧,很好。”
朱祁钰一向喜欢有骨气的人,无论这个人什么身份,有骨气的人一般操守都不会差。
群臣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并没有怪罪吴敬的不恭顺。
朱祁钰再次转过身来,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大踏步的走出了奉天殿内,若非群臣看着,他一定大笑三声。
大明是有很多数学家,吴敬恰好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数学家,他一声致力于对数学的继往开来,整理了历代算学。
《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就是对过往数学的一个汇总,对未来方向的一个探索。
承上启下。
但是这书和吴敬这个人一样,因为党政不断的景泰年间朝堂,明珠蒙尘。
现在这颗明珠,滴滴溜溜的滚到了朱祁钰的面前,还发着光,仿若再说,快把我捡起来吧!
钓鱼佬什么时候最高兴呢?
钓到巨物的时候!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一步步的离开了奉天殿,越走越乐呵,居然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吴敬要献的书,很快就被礼部送到了泰安宫;吏部尚书王直用最快的速度调取了吴敬在浙江搞田赋税收的过往经历;
刑部翻了浙江的卷宗,确定了吴敬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没有作奸犯科的前科;
户部紧急把吴敬当年算的田税折银的账本算了一遍,确信此人并非贪赃枉法之人。
王文找了几个浙江道的御史,让他们对吴敬在浙江为官的过往,紧急的稽查了一番。
唯有工部尚书石璞看着忙来忙去的众人,感慨了一句:忙,都忙。
六部之中,兵部尚书于谦,去了山外九州督军,似乎只有工部对陛下没用。
没到傍晚时分,工部尚书石璞,就被喊去了泰安宫。
朱祁钰在批阅算科卷,写的都是满满当当,有几个考生拿算学题当申论在写,长篇大论。
批改起来并不复杂,一百五十多份算科卷,没多久就批改完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石璞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安,赐座。”
“朕寻石尚书来,是有十卷书,看看是否对工部营建有用。”
十卷书已经被打开翻阅过了。
这书包罗万象,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类九大类,每一卷都以古问、诗词、比类三部分构成。
古问,自然是古代的种种问题;
诗词,是大明一种常见的解题思路的归纳总结,就如解余数问题的诗词一般;
比类,是大明眼下的问题,涉及的内容应有尽有。
吴敬的最后一卷书则是继往开来的开方,包括开平方、开立方、开高次幂、开带从平方和开带从立方。
属于纯粹数学研究范畴。
朱祁钰对这十卷书爱不释手,但是他还有批阅工作要做,他批阅完了,还需要给内阁,这件事可一点马虎不得。
这可是全国仕林分蛋糕的大事,也不好耽误。
石璞看了许久说道:“陛下,能不能借臣拿回去看啊,这眼看着要宵禁了。”
上次顾耀抗旨不遵,非要在宵禁之后去太白楼吃酒,吃酒也就算了,还十分嚣张的对五城兵马司的人说,他是都察院的人。
顾耀三人的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
石璞也是心怀恭敬之人,自然不会违背宵禁。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用就行,我已经让三经厂雕版了,等到一个月后,这十卷书就可以大范围的印刷了。”
“当然也可以先用活字印刷书,印几本,让群臣们先看看。”
朱祁钰对于如何提高计省的计算能力,一直比较头疼。
他虽然有《算术》的教科书,但那是给目不识丁的乡野百姓用的,顶多算蒙学。
他一直打算自己写一本,给计省的太监和宦官用的算学教科书。
但是他的确很忙,国事家事天下事,几次动笔,也因为一些事耽误了下来。
现成的教科书,现在就摆在了朱祁钰的面前,而且是极为成熟。
是吴敬十年来,在浙江盘算田亩税收,所见所想,几乎把整个大明最需要的东西,都写了出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在讲义堂再填一门课程,就是算学,但是在此之前,先让吴敬去翰林院任文林郎,负责国子监的算学讲学吧。”
“兴安你记一下,回头提醒朕,别让朕给忘了。”
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备忘录,刷刷几笔,便写了出来。
石璞看着那十卷书,他也是读书人,当然知道这十卷书,意味着什么,可是陛下说要雕版印刷,那他只能等一等了。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石璞面露难色,看着那几卷书,略微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俯首说道:“臣告退。”
石璞带着的工部是六部之末,他还是离开了书房,即便是再抓心挠肺,那也得等陛下印出来,才能一窥全貌了。
朱祁钰已经将算科卷批完了,除了吴敬,全都不及格…
算学在大明是末学,不过没关系。
他是皇帝,只要他一声令下,国子监那帮整日里没事干的学生,就得学这东西,还得考。
牛不喝水?强按头便是,强扭的瓜他的确不甜,但是它解渴啊。
国子监有多少学生?
九千余名。
这都不是让朱祁钰最感到惊喜的地方,让他欣慰的是,大明学子的勇气。
朱祁钰好杀人的名声,从朝鲜到帖木儿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吴敬今天站了出来,大声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只有简短的几句,而且是献书阙下。
但是这依旧代表着大明士林的正气,还有极其微薄的一丝。
这一丝的正气若是引导好了,大明士林或许能变得更好一些。
其实不意外,毕竟能有于谦这样的臣子,说明大明朝还是有正气的。
泰安宫里灯火通明,朱祁钰在认真的研判着策问卷,朱祁钰会在策问卷上画“O”或“X”,画O越多,则代表此人的策问越符合朱祁钰的心意。
朱祁钰别的不管,主要管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奉天殿,奉天翊运,乃是国之公器所在,那不能找一堆屁股外的人坐进来。
汪美麟过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交待了兴安几句,让陛下不要熬太晚,早些休息。
忙于国事的陛下,当然对大明上上下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就苦了这宫里的四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了,其中宫怨,几多哀愁。
争宠?
陛下见都见不着,怎么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前方剑戟 身后毒蛇
汪皇后、杭贤妃、唐李贵人,有怨言吗?
并没有。
毕竟四个人也很热闹,平日里做做女红,聊聊家常,照顾下四个孩子,这日子也是繁忙的很,充实的很。
陛下是在忙正事,闲的时候,总会翻牌子的。
朱祁钰确实很忙,科举是国朝大事。
眼下朱祁钰手中有个考魔官员,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也是唯一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名叫商辂(lu),现任翰林院侍读。
这个成就在大明有多么难以完成呢?
整个大明朝三元及第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黄观,一个就是商辂。
不过黄观是洪武年间的三元及第状元郎,他比较倒霉,作为建文朝重要文臣,他一力推动削藩和井田制。
黄观、方孝孺等人,在朱允炆英明神武的领导下,削藩雪到了太宗文皇帝朱棣的头上。
最后黄观和家人皆溶于水了。
黄观的三元及第的功名,还被朱棣给剥夺了。
所以商辂就成了明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并且保住了功名的人。
朱祁钰对商辂没什么好感,因为商辂和徐有贞一样,是坚定的正统派,宗族礼法大伦、亲亲之谊的坚定拥护者。
但是他们的大伦讲的不如胡濙。
既然学问做得好,朱祁钰就让商辂在翰林院做学问去了,非要挤到朝堂上,说错话,不是和黄观一个下场吗?
最后被剥脱了功名,和家人一起溶于水,大家都不体面。
三元及第,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皆为头名,三榜魁首,解元、会元、状元,就是三元及第。
治学自然是一等一的,但是屁股坐哪头,那就说不准了。
一个学生要到奉天殿内考试,需要走多少路呢?
首先就是童试,考中了秀才,就可以不服劳役,见官不拜了,而且还可以给别人担保,担保别人考秀才。
非亲非故的为何要给别人担保呢?
因为有钱…
每个儒童找秀才们担保,是要给甘结费,方能在履历上写廪生某保,一个人要二两银子。
而且一个县的秀才也就那么十几个,大县,一次儒童考试就有数百人,这一人担保十几个人,就够一年的用度了。
这在县里都是体面人了。
还得接着乡试,乡试考过了才是举人,中了举,那可了不得,在整个府,那都是场面上的人!
范进中举,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
举人可以到京师参加会试,也可以直接做官,像海瑞、罗炳忠一样。
中了会试头名,叫会元,会试考完了,大多数功名都比较稳当,吴敬那种行为已经非常冒险了。
殿试头名才叫状元。
吴敬在贡院艰难的度过了三天的时间,他一直惶惶不安。
过了会试之后,贡士们,都会接到贡院里住着,等待放榜。
胡濙突然带着人冲进了贡院里,把每个人都扔进了盥漱房,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今天又要面圣了,要给他们沐浴更衣。
“快点快点!”胡濙催促着贡士们,领着他们向着承天门而去。
胡濙的精力极为充沛,他最近在医学之道,又有了精进。
尤其是太医院的陆院判和欣院判,两位院判在医道之上高歌猛进。
胡濙最近和陆子才、欣克敬走的比较近,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胡濙并不好奇陛下到底吃几碗饭,那是找死,胡濙有恭顺之心。
胡濙只是本着一个医学生的态度,在求教。
孔夫子曾言,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但是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胡濙可以。
他最近在给陛下准备万寿节的贺礼,他写了一本医学长卷,打算献于阙下,结果这书还没写完,奇书献于阙下的头功,就被吴敬抢了先。
胡濙生气吗?
一点都不,因为吴敬,就站在了胡濙的身边。
胡濙精神奕奕的说道:“某告诉你啊,不要紧张,陛下又不吃人。”
“别听坊间乱传,你看你在奉天殿内,把陛下叫住,不仅没有坏事,还有还有好事发生。”
“你抖个什么劲儿?”
吴敬是非常紧张的,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行为多么大胆,所以到现在腿还在打摆子,当时就是脑门一热。
但是似乎京师的朝廷上衮衮诸公,对吴敬颇为满意。
于谦不在京师,能劝得动仁恕之道,还有谁?
陛下不开心,他们日子就难熬,他们就得担心,会不会被拉倒菜市口。
陛下这几天,见到谁都是春风和煦,满脸笑容,可见吴敬献的书,让陛下颇为满意。
群臣们看着胡濙如此精神,就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这胡濙太健康了,这还得受多少年的委屈?
再看看胡濙的另外一侧,那个棉花一样满脸笑容的刘吉,就再次叹气。
哪怕胡濙走了,还有个刘吉刘棉花替补呢。
胡濙这精神状态如此良好,居然还找了接替他洗地的人!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朱祁钰坐着辂车来到了承天门外,他刚走到金水桥,承天门的大门就在鼓声中缓缓打开。
忠诚的锦衣卫们,当然不会让陛下等候。
时辰?
陛下什么时候到承天门,什么时候就是辰时!
朱祁钰来到了丹墀之上,他满脸写着高兴。
这几日他已经翻阅了一下吴敬的《大全》,它既是一门应用数学之大成的书籍,也是一本纯粹数学、基础数学的探索之作。
放榜的日子,在京的文武百官都要出席,京营出京,勋臣之中,只有杨洪和英国公张懋到了殿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朕躬安,平身,放榜吧。”
陈循拿出了圣旨,大声的喊道:“景泰二年辛未科,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胡濙拿起了另外一份圣旨大声的喊道:“第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柯潜,福建兴华府莆田县军籍,福建乡试第三十名,会试第十二名。”
第一名的状元是柯潜,乃是福建人,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他还是军籍,从莆田而来,一路上几有艰辛?
朱祁钰对柯潜的文章赞不绝口,这个状元是名至实归的。
“刘昇…”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学子们挨个见礼,兴安将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赐给了这些学子们。
这一科中,文章做的不是那么好,但是很有才华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朱祁钰的观察名单。
比如余子俊、马文升、秦纮、杨守陈、林鹗、吴敬等人。
他们贤与不贤,自此之后,他们说了不算。
一共录取了多少人?
景泰二年辛未科,共计录取了二百零一人。
因为大明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冗官从来不是大明需要考虑的问题。
大宋的冗官问题,并不是因为科举,而是因为恩荫,整个大宋恩荫官超过六成。
大明沿袭元朝任子制,文官七品以上皆得荫一子,以受俸禄,称之恩荫生。
那你考不上科举,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那也不能做官。
这些个中举的士子们,颇为激动,但是朱祁钰却深知,就像是某兽世界、剑网之类的角色扮演类游戏一样,满级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做翰林。
剩余的进士们,首先就面临着第一此内卷,考庶吉士。
考上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做见习生,谋求翰林文林郎。
第二甲的进士,考不上翰林院庶吉士,就得到各部门观政,这个实习期,有长有短,有的不行就直接送回翰林院了。
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则会别放外职为知县、推官之类的从七品官,开始养蛊的人生。
《卷》
大明的官场,就如同一个修罗场一样,他们穷尽一生的精力,最后才会站在朱祁钰的面前。
现在有多高兴,以后哭的就有多惨。
而且大明的朝廷上,还有一个喜欢钓鱼的大皇帝,就更惨了。
朱祁钰的赐席放在了中午,晚上这些进士们,有的忙。
在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时候,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吴敬,出班。”
奉天殿前,吹过了一股初夏的风,一片安静。
吴敬颤抖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学生在。”
现在吴敬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了,朱祁钰看着吴敬的样子,越看越满意,点头说道:“近前来。”
吴敬腿一哆嗦,陛下好杀人,天下人人皆知。
但吴敬还是颤颤巍巍的走上了丹陛月台,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朱祁钰笑呵呵的说道:“不用紧张,你既无贪赃枉法,又无作奸犯科,不必怕。”
“你的书朕看了,可以称得上,推陈出新,很不错,朕心甚慰。”
“一千三百多道非常现实的比例,可以应付多数情况下的财经事务了,朕已经命三经厂刊印了。”
兴安让三个宫人端着五百枚银币,还有一枚头功牌,银光闪闪的放在檀木盒子里。
吴敬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功赏牌,哆哆嗦嗦的说道:“陛下,这…这…这臣刚金榜题名,未建寸功,何德何能啊!”
“臣惶恐。”
头功牌军将们有、工匠们、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有,官僚里面,只有于谦有枚奇功牌,李宾言有两枚头功牌。
吴敬说着就要醒三拜五叩之礼,朱祁钰笑着说道:“当得此赏,不必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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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希望你以后可以在算学一事上,继往开来,再建奇功!介时朕也不会吝啬恩赏。”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他也不是不给朝臣们头功牌,但是他们一直没什么功勋,朱祁钰怎么放赏?
群臣本来都不甚在意,还以为陛下要表示一下大度,表示一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爱才之心。
但是他们看到了什么?
是功赏牌,而且是头功牌!
站在台下的朝臣,立刻眼都红了!
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说继往开来,再建奇功!
陛下的奇功可不是个虚指,那是实打实的奇功牌,金的,纯的!
那放在家里,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吴敬的《大全》值得一枚头功牌了,若是日后还有精进,得一枚奇功牌,也未尝不可。
“朕要用你的书,这五百枚银币,是给你的润笔费,辛苦了。”朱祁钰继续说道。
这一句辛苦,是朱祁钰真心实意的。
算学在大明士林里算是歧途,很少有人钻研,就是找那些历代的算学书籍,都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更进一步。
吴敬十年如一日,这份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朱祁钰将一枚头功牌,别在了吴敬的儒袍之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朕任你翰林院修撰,侍经筵,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主国子监九千学子算学一事。”
朱祁钰判了算学卷,全都不及格,长篇大论,全是屁话。
只有吴敬的算学卷有数学思维,朱祁钰让吴敬负责翰林院的算学一务。
吴敬不是第一天在大明做官,也不是一直死读书,读死书的人,他考中举人之后,在浙江户部清吏司干了五年,又在布政司干了五年,负责田赋。
吴敬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官吏了。
柯潜站在台下愣愣的看着吴敬胸前的头功牌…
翰林院修撰,翰林学士掌院事、侍经筵,这三个之位,他也有,他是状元,这些官职都是给他的,但是…他没有头功牌。
朱祁钰对着群臣笑着说道:“虽然很多人在私底下说朕,薄凉寡恩。”
胡濙立刻高声喊道:“臣等惶恐。”
一干进士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官们早就对大皇帝的套路,了如指掌。
诚无德、朕就是亡国之君、朕薄凉寡恩之类的话一出,那基本上代表着陛下要训斥了。
帝一动,臣惶恐。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并非吝啬之人。”
“朕不是不给官僚们功赏牌,做学问也好,做官也罢,各司其职,各安其命,天下泰安,那是本分。”
“若有头功、奇功,朕自然赏赐,绝不吝啬。”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可是朕从登基以来,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同榜、乡党、坐师皆为朋党,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讹言朋兴,群臣敌仇,门户之争固结而不可解!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遗害余烬,终以覆社稷以亡国!”
狴犴(bìàn)主刑罚,忠贞人士被扔进大牢里,好不容易有个能用的官,或者死在了流言,或者死于刀锯。
这士林之间的流毒,最终会倾覆社稷,导致大明的灭亡。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希望新科进士,能够持正守节,国进方才国泰,国泰方才民安,朕与诸君共勉。”
“臣等谨遵圣诲。”群臣再次见礼。
鸡汤有用吗?没用。
熟知大皇帝性子的朝臣们都知道,陛下压根不是在喂鸡汤,而是在警告。
不听话?
顾耀坟头的草已经三丈高了。
鸡汤真的没用。
礼部赐宴之后,这些个进士们,去了燕兴楼,开始了奢华的鹿鸣宴。
鹿鸣宴,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小鹿们找到了鲜美的食物,会发出“呦呦”叫声,招呼同类一块进食。
这些进士们考中了,那还有没考中的同乡,就会举办同乡会,为那些没考中的举人们送行,祝愿他们下次科举,金榜题名。
乡党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
这鹿鸣宴多数选的档次都比较高,会在燕兴楼或者太白楼举行。
朱祁钰让兴安先去看看,这帮家伙的屁股坐在哪边。
从金榜题名这一刻起,他们就始终都要面对皇帝的鱼钩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今天给官邸的官僚放个夜,让他们去鹿鸣宴上,露露脸。”朱祁钰对着卢忠交代着,他的钓鱼大计划。
新科进士,都是一群小鱼小虾,朱祁钰要钓巨物!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今天所有士子的请帖,都被京官给拒绝了,还特意交代了锦衣卫,不要给递拜帖的人放行。”
嗯?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朕还没说放夜,他们就拒收请帖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呢?”
“连骑匆匆画鼓喧,喜君新夺锦标还。金罍浮菊催开宴,红蕊将春待入关。”
“多好场面,大家同中举人,进京考试,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多哀愁。”
“快去让他们去参加,朕给他们放夜,让缇骑不要关坊门,让进士们去请明公赴宴!”
鹿鸣宴,本来是个天然的鱼窝。
兴安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好好借着机会,摸查一下。
这可倒好,直接拒收请帖了可还行?
坚决不行!
卢忠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臣去试试吧。”
卢忠带着缇骑来到了京师的大小时雍坊官邸,拿出哨子,用力的吹响。
凶犬立刻向着狗舍而去,有人专门查点了凶犬数量,卢忠才提着一个更夫用的锣,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谕,今日金榜题名,特放夜一日,谨防火烛。”
卢忠走过了大小时雍坊,看着家家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坊门开了,凶犬收了,很多书僮小厮冲进了官邸里,请这些朝廷大员去吃席,但是家家户户紧闭房门。
见客?
拜帖都不收。
能从地方上、翰林院内,卷到住官邸的实权京官,能上这个当?
放夜?不就是以鹿鸣宴打窝吗?
谁没见过一样!
上次中秋佳节就放夜,大家在家,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大明朝堂上有一个李宾言已经够了。
胡濙在家里奋笔疾书,但是天气已经晚了,他是个老人,入了夜,这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胡长祥摇了摇头,接过了胡濙的笔满是笑意的说道:“父亲,你来说,我来写吧,明日父亲再检查便是。”
胡长祥是胡濙次子,恩荫了一个不视事的指挥佥事,他的哥哥胡长宁,已经与世长辞了。
胡长祥想要参加科举,但是胡濙以自己六部之首,会让主考难做,不让胡长祥应考,胡濙说要等自己走了,才让胡长祥参加科举。
为的就是避嫌。
这眼看着父亲这位置稳如泰山,精神抖擞的样子,胡长祥也慢慢绝了科举的想法。
胡长祥已经四十五岁了,再参加科举,跟一帮年轻人搅和在一起,同朝为官,也不合适。
别人都说他父亲是个奸佞,时颇讥之。
可是自从他母亲逝世后,府里连继室都未曾有,何来奸佞二字呢?
胡长祥继续写着父亲未写完的医术。
他一边写一遍问道:“今天鹿鸣宴,父亲不去参加一下吗?往年父亲可都是要去的。”
江苏是科考重省,每年能录取二十多人,今年录取了将近三十人,和山东几乎并驾齐驱。
胡濙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那是鹿鸣宴?吃个席,弄一生骚,我才不去呢。”
“你也少掺和这些事,咱们家还恩荫了个锦衣卫佥事,左右有点俸禄,别折腾来折腾去,把我一把老骨头,再折进去。”
“我可救不了你。”
胡长祥只能摇头,他连个功名都没有,怎么去参加鹿鸣宴?
他埋头写着书卷,他想了想说道:“孩儿现在文不成武不就,打算去太医院任职。”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这是他第一身份,第二身份是个医倌,胡长祥没学会父亲做官的本事,那太难了,但是这医术倒是继承了七七八八。
文不成,是父亲不让参加科举,武不就,那是没那个天赋,也不愿吃苦。
但是他医术好,如果可以去太医院任职,至少是个活儿,整天待在家里,还不如背着药箱去问诊呢。
“那是人去的地方?你不知道那是阎王殿啊!”
胡濙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不害怕吗?我每次去,都感觉那地方,阴嗖嗖的。”
胡长祥点头说道:“孩儿已经去过一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解开了许多年的疑惑。”
“那你就去太医院吧。”
儿大不由爹,胡长祥的医术,胡濙是知道的,太医院每年遴选,考个太医还是不成问题的。
“诶,儿知道,不提父亲的大名,省的给家门蒙羞。”
“也没什么羽毛,不懂爱惜什么。”胡长祥笑呵呵的说道。
胡濙靠在了椅背上,嗤笑的说道:“朝堂上的事儿,你懂什么!你爹我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奸臣!只要陛下还要用我,那就没人动得了我。”
大明常青树,还是颇为自信的。
朱祁钰没钓到鱼,鹿鸣宴一群初入仕途的进士们,在皇权和臣权的对抗中,显得过于稚嫩了。
朝里的明公们一个都不参加,他们还要举办鹿鸣宴,这不是稚嫩,是什么呢?
指点江山,长篇累牍,全是废话。
远不如贺章的一句两字:倍之,让人浑身冒冷汗。
而此时的于谦,压根就没参与到石亨率领的大军征伐之中。
于谦更多的是在点检粮草、火药等物的储存。
而粮草和火药的看管,都是由老营的军士们看管,即便是如此,于谦还是每日点检。
于谦在查陛下关注的民信局问题。
民信局的存在,极大的促进了大明的商贸发展,这种积极意义,是值得肯定的。
比如大同府同样有来自浙江等地的丝绸,还有福建来的茶叶,以及来自广州等地木制家具。
这些东西都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即便是在宣府,亦非罕见之物,以前的时候,于谦还能在宣府见到荔枝。
去年因为兵祸,商路断绝再复,荔枝看不到了,但是一些寻常的水果却并不罕见。
于谦请旨彻查大明假盐引的案子,已经有了点眉目。
这些假盐引,多数来自一个叫祁县的地方,这群商贾号称祁帮。
他们以贩售粗布、枣、潞麻、莫合、莺粟花起家,其中最重要的货物,就是后三样。
潞麻来自于西域,这些潞麻送到了南方,换取南方的茶叶、瓷器、盐、铁、丝绸等等,至河套,贩售至西域。
潞麻是什么?
在西域号称羊癫草,就是羊吃了之后,会傻笑,然后大小便失禁。
于谦手里拿着两种麻,一种是在大明非常常见的火麻,就是普通的麻绳、麻袋所用的火麻,细长且高,稀松分支长,节间中空。
另外一种,则为祁帮贩售的潞麻,脂多,多分枝而具短,节间实心,麻仁多食,则人可见鬼,狂走,久服则癫狂。
于谦对这东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远离。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东西吃了能见到鬼,那还得了?
但是服用麻仁,居然可以欣快,很多人服用麻仁成性,久服求之不得则癫狂,这是一种很恐怖的病症了。
莫合又是何物?
又称黄花烟,点燃之后,嗅味,则飘飘欲仙。
这玩意儿是最近祁帮新捣鼓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在于谦看来,太呛人了,人避烟火而不及,主动被烟呛?
但祁帮的这些生意人,做这些买卖的商贾都说,这东西卖的极好。
最后一种则是莺粟花,这东西,于谦认识,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西域贡品了。
乾封二年,拂霖国朝贡神物底也伽,就是由莺粟花压制而成。
在于谦看来,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乃是观赏植物。
这东西也是祁帮兜售的热门之物。
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合成福禄三宝,享之,则福禄不断。
于谦怎么都不觉得,这些东西,享用了能福禄不断。
这三样,根据商贾们说,在南方销路极广,那得是势要之家才能享用,而且数量并不是很多。
于谦感叹,商贸二字,果然是隔行如隔山。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三样,到底是怎么样的机制,可以在江南地区大火,一花一叶,千金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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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的确不懂商贸,但是他懂政治。
大明的宝钞,到底是怎么变成了废纸一堆,甚至宝钞局主事,都已经十几年空缺,当今陛下不得不废掉纸钞呢?
是因为大明宝钞只发不收吗?
当然不是。
洪武九年,高皇帝下诏:「户部官严禁收税时,挑拣钞之好恶,务必做到字贯可验真伪,即通行无阻。」
大明宝钞,昏烂钞共计二十五种,各省设置烧钞库,每季,烧毁一次昏烂钞。
洪武十三年再设倒钞法曰:「钞虽破软而贯伯分明,非挑描、剜补者,民间贸易及官收课程,并听行使。果系贯伯昏烂,方许入库易换。」
大明宝钞可以用作交税,也可以把旧钞换成新钞。
但是洪武二十三年起,朱元璋就发现这换钞这制度,没法弄了。
洪武二十三年,出新钞,听任百姓倒换,五个月后中止。
因为大明的宝钞太多了,户部核定大明宝钞一共发一百五十万锭。
结果呢?
洪武二十三年,就有超过一千五百万锭的宝钞,要更换。
半年,换了三百多万宝钞出去!
这些多出来的钞,哪里来的?
但是当时高皇帝,一直打算迁都,他派出了朱标前往陕西,巡视陕西的同时,决定是否迁都西安。
朱标从陕西巡视归来,便开始生病,最终病逝。
这之后,高皇帝再也无暇顾及宝钞之事了。
于谦手中有一叠的以假乱真的大明盐引。
显然是有一帮人,把大明宝钞搞烂了之后,再次盯上了盐引。
于谦手里拿着一张盐引上面写着:「官发盐票」,上面写着由哪个地方发出,收到了多少粮食,等于多少斤淮盐,时间等等。
这是一张小盐引,等于淮盐二百斤,等于大同米一石,等于白银一两二钱。
于谦已经拿着给经年老吏看过了,这东西根本没办法分辨其中真假,以假乱真,只有对着阳光仔细辨认,才能确定盐引为假。
它的确是个假的,因为是于谦在市场上,用半石的粮食换来的假盐引。
民信局是有着极大的积极意义。
但是私印朝廷盐引,是什么罪名?
死罪。
于谦收起了那张盐引,他收集到的这些物品,都是要送到京师的证物。
过去的大明宝钞,到底是谁在私印,到底是谁把大明宝钞发的哪里都是?于谦不知道,也无从查起了。
但是,现在有人想用同样的办法,毁掉大明的盐引,这是确凿无误的。
俞士悦在江南重拳出击,不断的打击私盐窝主私发盐引,但是在山西,有一帮人,也在私发盐引,并且比江南的窝主还要猖狂。
“于少保,闹起来了!”岳谦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门外有百姓,聚集在了都司门前,大声的叫嚷,请求朝廷停止用兵。”
“哦?”于谦站起了身子说道:“有趣,走,去看看。”
大明的百姓反对大明军队进军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
大明的百姓反对这个?于谦不信。
但是这种离奇的事儿,就这么发生了。
于谦来到了都司衙门之外,果然看到了一群群情激奋的百姓,吵吵嚷嚷,看到了于谦出门,喧嚣声更盛了几分,人群之中还有人推搡。
朱祁钰为了保护于谦的安全,专门从京营里挑选了二百名校尉随行护卫。
人群推搡的时候,校尉的刀立刻出鞘,结成了鱼鳞阵,火铳、钩镰枪、长短刀,对准了这些所谓的百姓。
于谦嗤笑了一声说道:“雕虫小技。”
于谦不由的想起了当初在大兴推广农庄法的时候,偷袭他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明晃晃的刀片,还是吓人,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于谦笑着来回看了看说道:“来,你告诉我,谁给你钱让你来的?多少钱,就到都司衙门闹事啊?”
那人显然不认识于谦,但是他认识补子。
他们以为就是起起哄,没想到一个胸前补子是仙鹤的大员,走了出来。
那人呆滞的说道:“四十文…在那边。”
于谦吐了口浊气,挥了挥手说道:“岳指挥,把人群围住,把煽动者找出来,不在这里,也出不了万全都司,把人找出来,送京师吧。”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军节节胜利呢?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呢?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呢?
当然是瓦剌人,瓦剌人肯定不愿意这一幕幕发生!
可是瓦剌人能够组织大明的百姓,聚集到万全都司的门前来闹事吗?显然不可能。
那是谁?
第二百六十九章 瓦剌人留下的烂摊子
万都都司现在兵很多,本来就是战时,城门落了锁,没过多久,那些煽动的人,都被悉数抓了起来。
于谦是兵部尚书,是征虏总督军务,但他不是法司,他不能审讯。
但是有人是法司。
此次前来万全都司的还有一名天子缇骑,三名锦衣卫千户,两百名锦衣卫的缇骑。包括了袁彬。
袁彬是锦衣卫的人,这次为了战功也来到了万全都司。
锦衣卫是法司,锦衣卫有稽查职权。
这些人被抓了起来之后,都被送到了天子缇骑的手中。
到了天子缇骑手中之后,很少有人不交代问题,除了那些想要用秘密保命的家伙之外。
缇骑很快的摸清楚了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祁帮渠家。
元末明初,号称被北渠南沈的渠家。
在渠敬信、渠于信、渠忠信三兄弟手中不断的扩大,沈万三为南京城建了城墙,耗尽了家财,但是渠家可是依旧风声水起,京营的范围越来越广。
比如于谦拿到手的莫合烟,就是从金帐汗国得来,在金帐汗国如同野草一样的莫合草,到了大明则价值千金,运到南方诸省,换得银两,再换成丝绸茶叶,运抵西域、金帐汗国。
一本万利。
路上丝绸之路,自从汉代便有,元朝的铁骑践踏了整个欧亚大陆,但是这条丝绸之路,却变得销声匿迹了起来。
它不运行了吗?
当然运行,只不过朝廷再也管不到了而已。
于谦吐了口浊气说道:“一应压送京师吧。”
“征虏将军那边如何了?”于谦有些奇怪的问道。
石亨的军报倒是每天都有,但是却始终不见有什么收获。
岳谦小声的说道:“他们在等四勇团营,拿下了卓资山附近的敌人,才会从兴和出兵,与四勇团营合围集宁之敌。”
卓资山是河套三降城至集宁的必经之路,只有打断了集宁的救援之路,才能拿下集宁。
于谦看了许久堪舆图,满是疑惑的说道:“这卓资山地势并不复杂,如同桌子一样的山头,围困,炮轰,两三天就可以拿下了吧。”
岳谦十分郑重的说道:“武清侯的意思是,再耗一段时间。”
“卓资山,乃是攻其所必救,只要拿下了卓资山,河套地区的瓦剌人便再无驰援集宁的道路。”
“但是集宁的守军在兴和所被攻陷之后,就再不出战,集宁城坚,又紧邻黄旗海,水源充足,城中粮多,围困却无法攻陷。”
“围困卓资,攻敌必救,方才有可能一击制敌。”
于谦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慢慢打吧,正好练练兵。”
大明一点都不着急,十二团营训练有素,行军张弛有度,并没有冒进,粮草充足。
唯独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尤其是野外作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慢慢打就是。
权当练兵。
攻敌必救,围点打援也好,还是诱蛇出洞定胜负也罢,瓦剌人在集宁这三万人,插翅难飞!
于谦的目光看向了集宁的方向,他隐隐有些不安的说道:“袁彬,带几个缇骑,前往右都督杨俊等处,告诉他,别只注意前方剑戟,也要小心提防,身后毒蛇。”
袁彬没有紧皱,但是领命而去。
袁彬带领了十多骑,领了三十多匹马,向着东胜卫而去,东胜卫很远,但是他们昼夜星驰,还是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了东胜卫。
杨俊四勇团营,赶至东胜卫,粮食、火药囤积在镇虏卫。
东胜卫是扎进河套地区的一根钉子,孤悬在黄河之畔。
袁彬见到杨俊的时候,杨俊并没有在归化-卓资山战线上,而是在东胜卫。
“何意?”杨俊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不只是瓦剌人吗?”
袁彬将在万全都司的所见所为,一五一十,十分周详的告诉了杨俊。
“杨都督,切勿大意啊。”
杨俊满头冒汗,他低声说道:“镇虏卫乃是老营在看管,倒是无碍,但是东胜卫…”
“轰!”
杨俊在说话的时候,被一声震天的爆炸声给打断,中军大帐也被震的嗡嗡作响。
杨俊、袁彬等人走出了大帐,就看到了西北方向漫天的火光。
爆炸声,从东胜卫的屯集军备之地传来,漫天的大火将整个天空照的通红。
巨响声中,天空丝状、潮状的无色乱云横飞,有大而黑的蘑菇、灵芝状黑云团团升起,黑烟滚滚若是群魔乱舞一般。
刹那间天昏地暗,尘土、火光飞集,仿若是天崩地陷一样。
“走水了!”无数人在惊呼。
杨俊吐了口浊气说道:“袁指挥,请你带人前往镇虏卫,小心看护四勇团营大军粮草,这里交给我了。”
东胜卫本就是扎进河套地区的钉子,这里频繁交战,他自然是甲不离身,他用力扣上了自己的兜鍪,指挥着大军灭火。
“你自己多小心。”袁彬看了看天边的黑云说道:“敌人决计不是仅仅放火那么简单。”
杨俊扣上了面甲,笑着说道:“倘若敢来,定让他,有来无回!”
“勇敢营、勇武营、勇效营、勇鼓营各营团指挥使何在!”
一个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道:“报!不明骑卒从西北方向而来,烟尘滚滚,敌军人数不明。”
杨俊吐了口浊气晃动了脖颈说道:“来得好!省的我大军前去草原寻找!”
“全军出城,准备迎战!”
巨大的爆炸,炸开了东胜卫的一个缺口,缺口很大,虽然大火在慢慢退散,但大明军队的火药,全部被炸毁。
粮草并没有放在火药之侧,粮草依旧充足。
谁点燃了火药库,对此时的杨俊而言,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打赢这一战。
烟尘滚滚,瓦剌人有多少人,杨俊并不清楚,但是他让人打开了其余三门,留守在东胜卫的三万余人,从三门而出。
斥候如同满天星一样散了出去,马蹄阵阵,再无了踪迹。
轻骑化整为零散在了草原上,开始对着来犯的瓦剌人,不停的进行火铳射击,在火药消耗一空之后,开始和瓦剌人对射弓箭。
大明的新式火药威力极强,射程更远,但是瓦剌人长弓吊射,也是水平极高。
这种纠缠说不上谁胜谁负,但是显著的阻拦了瓦剌人,对东胜卫的冲击。
杨俊并未上马,而是带着两路步战,每三千人汇聚成了一个方阵,共计四个方阵,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汇聚而成。
方阵名曰平虏方阵。
军士们将一道道铁锁链,挂在了武纲车之上,随后快速结阵。
方阵共计四面,组成了外围壁垒,每面三十辆武纲车,分前哨、后哨、左哨、右哨四面,每面十队。
五人为火铳手在拒马后边开枪;五人为长枪手在铁锁链外面蹲坐举矛;五人为弓箭手在铁锁链后边放箭;两边队长、贴长各一人举旗帜站定指挥。
与敌人交战时按射程远近依次投射,八十步距离内火铳手开枪;五十步距离内弓箭手放箭;当敌人即将突进到十步之内时,弓箭手、火铳手一次齐射催敌锋锐。
然后长枪手起身杀敌。
大明军队阵中为三千营骑卒,在方阵中心,为中军。
分前部、后部、左部、右部四面,在步兵与敌军缠战的时候,作为主要杀伤力量伺机出战。
号角声轰隆隆的响起,战鼓声如同春雷一般在战场上炸裂开来。
杨俊所在战阵,在最前方,他大声的说道:“轻骑,退!”
一个巨大的朱红色的牙旗,在中军大撵附近挥动,这是在告诉与敌人纠缠的轻骑,我军已经布阵结束,可以脱离纠缠。
三个大阵开始了缓缓推动,瓦剌人却没有任何的停顿,如同一股巨浪,像大明的军阵拍去。
牙旗再起,这次是明黄,外壁的各队队长看到了明黄,高举手中角旗,用力的挥舞而下。
面向敌军的武纲车并非单纯楯车,车上放着一架架大将军炮和子母炮。
卓资山乃是山地,炮兵行动不便,而且没有存放火药的地方,所以火炮多数都在东胜卫的武纲车上屯放。
轰鸣的炮火声不断的响起,炮弹带着啸声,砸在了瓦剌人冲锋的路上,人仰马翻。
在敌人接近八十步的时候,早就准备好的火铳手开始了射击。
战场上硝烟弥漫,瓦剌人的铁蹄声震天动地,地动山摇一样的冲向了大明的军队。
瓦剌人完全没有想到,在炸毁了大明军队的火药库之后,大明还有这么多的火药,可以放炮,可以放火铳,他们的弓箭射程,在八十步外,完全无法有效的射杀敌军。
骑卒中间有瓦剌人、哈密人等构成的步战队,在密集的炮弹、铅子、火药之下,如同夏收的麦田一样,一排排的倒下。
步战终于冲进了五十步的时候,箭雨如同雨点一样,从空中落下,瓦剌人的哀嚎声更加密集。
笔趣阁
冲到了十步之内,却是面临着又一轮的摧敌齐射。
之后大明骑兵从阵中鱼贯而出,长枪手高举手中的拒马枪,不停的收割着瓦剌人的生命。
瓦剌人在冲锋的路上,被轻骑阻拦了一下,冲锋速度就开始减缓,被火铳、弓箭快要射成刺猬,在大明骑卒出阵之时,瓦剌人终于开始溃散。
但是杨俊并没有给他们溃逃的机会,因为出城的时候,本就是三股兵力,两股结阵,有一股已经绕到了敌军的后方。
杨俊的想法非常简单,不仅要击溃敌军,还要彻底消灭来犯之敌!
伯都是此次征战的瓦剌人首领,他和奸细约定好了,在爆炸声响起后,奸细在东胜卫城中制造骚乱,瓦剌人全速冲进城池之中,展开巷战,最终夺取东胜卫。
但是万万没想到。
大明军在剧烈的爆炸之后,丝毫没有慌张,而是快速组织了军队出城迎战。
伯都此时想要撤军,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大明军的最后一股军队,已经和轻骑兵形成了合围,将他的军队,团团包围。
武纲车勾着铁索,慢慢的形成了围剿之势,伯都见势不妙,带领怯薛强骑,开始冲阵突破了最薄弱的轻骑阵,三五百骑兵奔着东受降城而去。
大明军队在面对突发情况时,急速的反应,给伯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伯都拍马狂奔,但是身后追兵不断,箭矢铅子呼啸而过,伯都的甲胄上插着两枚箭矢,好在入甲不深。
“该死,就不该听那群人蛊惑,主动攻打东胜卫,这哪里是一块肥肉,分明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伯都冲进了东受降城的城门之后,也不管背后有多少的溃兵,直接让守城军士关闭了城门、拉起了吊桥。
“韩政呢,让他来见我!”伯都大怒。
韩政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进了东受降城的恭宁王府,依旧是笑容满面。
伯都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用力的在韩政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依旧是不解恨,用力的一个头槌,磕在了韩政的脑门上。
“砰!”
伯都指着韩政愤怒的说道:“一万五千人,全军覆没!五千瓦剌精兵,只有不到三十骑兵,跑回了东受降城!”
“这就是你的妙计吗?炸毁东胜卫的火药库,然后趁乱杀入城内,若是杀掉四勇团营的杨俊,则大明必退!”
韩政依旧晕晕乎乎的,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这策有问题吗?”
伯都连点了数下,最终泄了气说道:“策,并没有问题,是个好策,你的人也不错,他们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
“但是大明军非但没有乱了阵脚,还出城迎战!”
“你知道他们像什么吗?”
韩政被磕了一下脑门,晕乎乎的劲儿依旧没过去,疑惑的问道:“像什么?”
伯都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手举着空中挥动了几下说道:“像大明军!”
“对,没错,就像大明军队一样。”
大明军队不像大明军,该像什么呢?
韩政一时间有点迷茫,伯都的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过于巧妙,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赶忙说道:“东胜卫失利没关系,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计划,逼迫明军退兵的手段不止一个。”
第二百七十章 丝路有山水,更有财富
杨俊坐在战场上喘着气,他很累,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这仗是他这辈子打的最仓促的一战,根本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
袁彬的提醒不能说迟,但是他还还没来得及布置,火药库就炸了,烟尘滚滚中,瓦剌人奔袭而来。
杨俊为何选择出城作战?
因为奸细四处纵火,城中乱成了一锅粥,不过好在,掌令官们及时出动,将奸细尽数击毙、抓拿,大火并没有殃及到粮仓。
但即便是如此仓促应战,大明军队枕戈待旦的训练了二十个月的成果还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有些慌乱,但是已经做得比杨俊想象中的更加完美。
大明军队像什么?
像大明军。
像极了当初的大明军的实力。
他们英勇善战,临危不惧!即便是突如其来,但表现依旧堪称精锐之师。
当得赞誉!
于少保曾经评价,当世能战者三,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年迈,卸甲归田,守着讲武堂,将自己一辈子的对敌经验告诉了所有军将。
杨俊,对得起于谦对他的赞誉。
“副将军,来喝口水。”征虏副将军参赞军事、吏科给事中林聪将一壶水递给了杨俊。
林聪是正统十年的二甲进士出身,这次仓促应战,林聪也披甲作战,没帮倒忙,枭首一级,用火铳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杀了一敌。
“嘿嘿,这次林某也有一块头功牌了。”林聪满脸笑意的看着天边的残阳,吐了口浊气。
大明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将没有咽气的敌人尽数补刀,各掌令官奔走,将军功登记造册。
“我们现在直扑东受降城,伯都此时已经成为了惊弓之鸟!定能一战灭敌!”杨俊卸掉了笼手,指着东受降城的方向,大声的说道。
林聪一直憋着笑,最终忍不住,长笑起来说道:“副将军,你还有力气吗?”
大军作战了将近四个时辰,才将敌人尽数杀死俘虏,哪有力气再战?
杨俊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又不是武清侯石总兵,哪有什么疲兵再战的能力?”
武清侯带的四武团营,依旧是大明军的标杆,疲兵再战,那是何等的实力?
杨俊捶打着酸痛的腿,笑着说道:“这次打完了,希望陛下能赏咱个伯爵,咱也封个爵玩玩。”
说到这里,杨俊的脸色有点灰暗,他的父亲已经是昌平侯了,按制不得一门数封,而且他父亲,已经报了嫡子杨杰袭爵了。
林聪也不知道如何宽慰,看着天边如血残阳,笑着说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杨俊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这谁说的来着?东汉那个马援?”
林聪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不太讲规矩的,你是家中庶子,但是军功在身,又有何惧?又不是外戚,封伯封侯,乃是理所应当!”
太阳慢慢的落下了山,火烧云像是点燃了整个西方的天空一般,而此时的袁彬,不顾疲惫赶到了镇虏卫。
袁彬认真的检查了镇虏卫的营防,又找补了些容易失火的地方。
袁彬站在火药库之前,这里的火药库比东胜卫可要多的多,若是这里炸了,那这一路,只能草草撤军了。
无法站稳卓资山,那就无法对集宁形成合围,大明军这次只能无功而返。
他站在火药库之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东胜卫的火药库是怎么炸掉的?
杨俊难道名不副实吗?
东胜卫的胜利消息,已经传到了东胜卫,杨俊显然名副其实是大明善战名将。
那么东胜卫的火药库到底是怎么炸掉的?
袁彬想到了一个可能,他面色巨变,立刻大声说道:“取几个大缸来,在火药库周围绝地三丈,将大缸放入其中!”
大明军队进退有据,火药库粮仓这些地方守备极为森严,等闲人等别说纵火了,靠近一步都有可能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未有天火,那只有地底了。
三丈深的洞很快就挖好了,袁彬顺着滑索跳进了缸内,几个缇骑见状,也跳了进去。
缸内静悄悄,但是袁彬依旧怀疑,他一直屏气凝神的在等待着。
终于在所有人打算要放弃的时候,袁彬还是听到了动静!
似乎有人在掘地。
一个缇骑顺着绳索,蹬着坑壁就爬了上来,大声的说道:“我这里有动静!”
随着缇骑认真的辨别方位,终于确定了,的确是有人在挖地洞。
袁彬等人朝着地动的方向挖去,声音越来越明显。
他本来就是打算试试看,并没想直接找到对方地洞,但是显然运气很好。
没过多久,袁彬就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他拿出了一枚银币放在了嘴里,他身后的缇骑们,有模有样。
没过多久,袁彬便挖通对方的地洞。
地洞仅仅一人高,两人宽,两个小厮在交谈着,袁彬小心翼翼的摸了过去。
一个小厮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了没?副将军打了个大胜仗!火药库都炸了,还赢了,太牛了!”
另一人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可不是吗?要我说咱们在这挖地洞,就是刨祖宗的坟头,但是家主要咱们干,咱们能不干吗?”
“要不咱们跑吧,京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汰招人吗?受这等气作甚?前线打仗,我们在这,刨地道奔着火药库而去!”
“孩子老婆不要了?唉。”
“唉。”
地洞里传来了重重的叹息声。
袁彬带着人小心的摸了过去,抓住了推土的车,将嘴里的硬币拿了出来,笑着说道:“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鬼啊!”小厮差点被钻出来的袁彬给吓死!
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就跟鬼一样。
袁彬带着两个小厮上去,交给了缇骑去审问,老营的军士们,自然会把所有人抓捕。
而且很多工程营的军士们,已经围着火药库挖起了堑壕,而且火药库内,每三步一岗,配长短兵巡防,万无一失。
袁彬看着一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伙,吐了口浓痰:“一群狗东西,要不是爷打仗,定要带人把你们满门押送入京!”
是祁县渠家人。
袁彬吐了口浊气,看着天空的星星,有点呆滞,他不是在思考什么,他只是有点累了。
从万全都司直奔东胜卫,再到镇虏卫一路换马疾驰。
他看着堑壕挖好,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儿,猛地躺在了地上,呼呼的睡去。
老营,是大明十二团营之前京营留在京师的两万人,十二团营称呼原来京营的老兵叫老营人。
老营人是整个战场上,对瓦剌人恨意最重的一群人了。
是夜,韩政和伯都,一直延颈东望,希望可以看到漫天火光,但是很可惜,他们并未如愿。
伯都一甩袖子,离开了城头,临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道:“贰臣贼子果然不可靠!”
只有韩政一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按理说这个时间应该得手了才是。”
韩政不知道,他联系的那些奸细,已经被袁彬悉数抓获了。
韩政重重的叹了口气,鬼蜮伎俩,终归不是道,只是术罢了。
在东胜卫火药库爆炸的情况下,瓦剌人带着河套汉儿、瓦剌、哈密军,都不能打败大明军。
企盼着再打出土木堡之变的瓦剌人,俨然是白日做梦。
首先,大明皇帝还在京师,这就抓不到…
次日的下午,于谦收到了来自东胜卫和镇虏卫的军报,眉头紧皱了许久,舒展开来,令人送到京师。
于谦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兴安那动不动就砸下了的天火、地陷、陨石、海啸,哪里比得过战场上,这些糟心的事儿呢?
陛下对贰臣贼子极度痛恨,甚至要凌迟处死,方解心痛之恨。
他们算是人吗?不算是。
既然不算人,那为什么要和一群不是人的东西生气呢?
于谦走出了万全都司府,继续这每日的巡查。
万全都司,当初杨洪重新修缮过一次,他还是让人挖了堑壕,埋下了数个大缸,防止有人打地洞,当土耗子。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送来的最新战报时,人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讨论边关战事。
朱祁钰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找死!”
“卢忠,派一骑天子缇骑,带一千锦衣卫,前往祁县,将祁县渠家一网打尽,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反了天了!”
杨洪本来想劝一劝,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劝了。
这有什么好劝的呢?
不过是一群不知天命的蠢货罢了。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莫气,杨俊疏于防范,理当重罚!”
杨俊虽然赢了,但是东胜卫的火药库还是被人给点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杨俊疏于防范,才导致了敌人的可乘之机。
笔趣阁
若是提前想到地道之事,还又这等危机时刻?
朱祁钰摇头说道:“东胜卫弃置二十余年,仅冬天派出大同左卫两千,接纳投献之人,有人经营,甚至比大明军还要了解,那也正常。”
“而且东胜卫火药库究竟是挖了地道,还是本就有地道,这件事尚未可知,到底怎么炸的,还待前线查补。”
“如果本来就有,那杨俊就是土行孙,也防不住啊。”
“战场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到敌人,会有怎么样的阴谋诡计?”
“打了胜仗,责罚主将,没有这般道理。”
最主要的是杨俊赢了,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报!”一个职方司主事跑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
“东胜卫陈情,火药库爆炸,乃是有奸细作乱。”
朱祁钰拿过了战报,看了半天说道:“这群家伙,真的该死!怎么没炸死这群人呢?”
东胜卫可不是只有十二团营,还有大同左右卫军,纵火点燃火药库的居然是大同左卫的一名百户,当天负责巡查火药库,带了明火。
此人姓渠,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而且被抓获的奸细,不止一人,有十几人之多,他们在城中纵火,被擒。
杨洪接过了军报,叹了口气,他其实多少知道一些晋商的狷狂,毕竟他在开平卫戍边多年,这些人贩卖军机、向草原都是钢羽火器等物,这些事情,他多少有所耳闻。
“朕从来不是不许任何人发财。”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但这些算人吗?”
“他们做的什么生意?潞麻、莫合烟、莺粟花,这些若是作为药材,送到惠民药局出售也就罢了,他们拿去谋财害命!”
“大明军在前线打仗,他们在做什么?在后面扯后腿吗?想要大明军队撤退的心,比瓦剌人还要重!”
朱祁钰不是不允许个人奋斗、个人发财,他也授勋,给了杨洪昌平侯,给了杨洪世券,还给了石亨武清侯,此战之后,也会赐下世券。
贩售大明军机、提供火药箭羽、甚至还亲自下场,纵火、挖地道等等不法之事。
这是奔着灭族去的!
卢忠领命而去,陛下的怒火冲天,若是不及时平息这股怒火,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朱祁钰坐下,深吸了口气,闭目养神。
国家是什么?
恩格斯说,为了使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
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
朱祁钰就是那股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
所以他在缓和冲突,减少土地兼并,减少无地的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扩大国家财富,维持秩序,维持稳定。
也就是胡濙所说的那句: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国家强盛,大家不是一起发财吗?日子都好过。
国家衰弱,大家都要会破产毁家!日子都很难过!
这不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吗?
难道起于阡陌的百姓,最先杀死的不是他们吗?
有些钱,只能他们来赚,朝廷不可以,皇帝也不可以。
孔府如此,晋商亦是如此!
他们过惯了好日子,习惯了作威作福,僭越公权,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一片天,那就是大明皇帝!
一个兵部主事又噔噔噔的跑了上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前线传来战报,集宁的瓦剌人跑了!”
“跑了?”朱祁钰拿过了军报,看了许久,夜不收探查到的情报。
集宁的瓦剌人的确是跑了,昨天还一副死扛到底,今天就直接狼奔豕突的溜了。
“他们之前不是说要誓与集宁共存亡吗?”
第二百七十一章 如此苛刻,恐天下非议
瓦剌人在兴和所丢掉之前,是准备抵抗到底的,但是兴和所一战,阿剌知院认清了现实,借着渠家四处点火,大明视线转移的时候,瓦剌人转进如风跑到了东受降城。
“陛下,集宁不好守。”杨洪说了一个事实。
他指着堪舆图说道:“阴山余脉的卓资山太重要了,一旦卓资山失守,集宁的大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他们逃跑,也是明智的选择。”
朱祁钰多少明白了点文皇帝的无奈,朱棣大军出塞,敌军压根就不跟你打,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要在瓦剌人逃跑之前占领集宁,就像在法兰西投降前占领巴黎一样的困难。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朱祁钰肯定了杨洪的想法,点头说道:“他们依旧在试探大明军队的进攻意图,他们依旧不肯放弃阴山之下的河套平原,他们依旧想要依靠城池据城而守,但是朕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
“河套不是他瓦剌人的长生天应许之地,那是汉土!一点都不能少!”
“可以让大军全面夺取集宁、卓资山沿线,巩固战果之后,向河套平原推进了。”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黄河携带着大量泥沙从黄土高原,流向下游,而下游地区则是平坦的华北平原。
至三门峡后,落差变小,黄河流速放缓,泥沙开始沉积,加之下游两岸长期人工筑堤束水,导致了黄河下游河床,高于两岸地面数米,形成实质上的地上河。
什么是地上河?就是黄河的海拔,其实比开封的双铁塔还要高。
稍有触怒黄河这条巨龙,黄河就会在华北平原上,神龙摆尾,造成一片黄沙泛滥的区域,被称之为黄泛区。
卓资山是阴山的余脉,控制了卓资山口,进可入河套,退可以据险守备,以图再进。
朱祁钰打集宁的目的就是彻底占领河套平原,加强对河套平原的统治,瓦剌人的想法,完全是幻想。
他作为大明皇帝要定下大明军队的战略决心,自然是不满足收复云川卫、宣德卫(凉城)、卓资山、集宁。
大明需要更进一步。
杨洪点头说道:“可以让大明军稍微休整一番,然后准备进军河套地区了。”
杨洪的表情非常微妙,他年少的时候承袭了父亲的开平卫百户,镇守在了开平卫,那时候,是永乐元年。
从永乐元年开始戍卫开平卫以来,亲眼见证了大明军队出塞,又亲眼见识到了大明弃置塞外诸卫,亲眼见识到了瓦剌人侵占了河套之地,也亲眼看到了土木堡之变,亲眼见到了京师之战。
现在,他又亲眼看到了大明军队攻城略地,再次占领了集宁附近的城池。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他这四十多年的戍边,大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大明似乎走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死循环之中。
这次又会有怎么样的不同吗?
杨洪希望有点不同的事儿发生。
杨洪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为何对福禄三宝,如此的愤怒?这东西也就是商帮在折腾,而且规模并不大。”
朱祁钰为何对福禄三宝如此的抵触的呢?
因为他是后来人,切实的知道这东西,朝廷一旦不打击,就会泛滥成灾。
朱祁钰坐下说道:“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的三倍利的三,表示多的意思。
朱祁钰发现胡濙这个家伙,实在是太好用了,这总结很到位了。
“福禄三宝,显然不止倍利,他们目无法纪,无法无天,此物牟利极多,商帮他们聚集在一起,目的就是逐利,一旦发现利润丰厚,就会种的遍地就是。”
福禄三宝的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大明显然没意识到这些东西泛滥成灾的后果,但是朱祁钰却知道,这玩意儿…真的可以亡国。
他虽然天天自称亡国之君,但是不打击这些,怕是大明真的就亡国了。
说起亡国之君,他自然想起了老歪脖子树上挂着的崇祯皇帝,他想到了鞑清,那一杆杆的大烟枪。
老奴酋在李成梁的帮助下,不断的扩大着自己的地盘,最后书七大恨伐明,在宁远城碰了一鼻子的灰,最终病逝。
黄台吉在****代善的帮助下,登上了汗位。
崇祯年间,其实后金、清廷,政权并不稳定,但黄台吉曾经三令五申,下旨禁烟,就是莫合烟。
入了关之后,钦定鞑清律例中,鞑清也有明文规定。
「凡紫禁城内及凡仓库、坛庙等处,文武官员吃烟者革职,旗下人枷号两个月,鞭一百。民人责四十板,流三千里。」
大明的不产烟土,就连淡巴菰都是从东南亚传来,这些烟土哪里来的?
崇祯同样也禁烟,甚至出现了明文的嗜烟者死。
连崇祯都知道禁烟,如果朱祁钰不禁,那还不如找根绳挂歪脖子树上,让崇祯挂无可挂。
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相传,万历皇帝的宫里,就有这福禄三宝。
如果说大明物产丰富,那为何连后金、鞑靼都遍地都是?
甚至惊动了崇祯和黄台吉禁烟呢?
显然这背后,有人在大力的推动着烟土。
果然,如果说货币来到世间,在一边脸上带着天生的血斑,那么,资本、商帮,他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福禄三宝,就是他们的肮脏。
朱祁钰摇头说道:“福禄三宝,如果用到正途上,肯定是受益良多,但是用到了逐利之途,那就是遍地都是,连种土地的粮地,也会被他们用来种植这俘虏三宝,非朕之所愿。”
朱祁钰并没有多谈福禄三宝对人身体上的危害,而是简单说自己不愿意看到,百姓们舍本逐末。
研究这三种东西对人体的危害,是太医院的事儿。
等到锦衣卫抓拿到了祁帮,送进太医院之后,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自己种的烟土,自己吃好了。
杨洪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堪舆图愣愣的出神,他并不关注祁帮这群家伙,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他更关心,大明军此次出塞,到底和文皇帝的亲征有何异同。
相同点,他已经看到了,那就是大明军队极其悍勇。
那不同点呢?
“昌平侯,下次盐铁会议,一起参加吧,讨论如何开发河套地区。”朱祁钰看出了杨洪的疑问,笑着说道。
他当然准备好了如何开发河套地区
杨洪点头。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来到了集宁城的时候,目瞪口呆的看着集宁的满目疮痍。
集宁本身就是土城,围不过二十里,土城墙依旧在,但是城内却是火光一片。
瓦剌人的确是跑了,但是他们跑的时候,把整个集宁付之一炬,火光点亮了半个天空。
瓦剌人没有和集宁生死共存亡,他们选择了毁城离开,通过卓资山,跑到了东受降城与伯都会合。
守不住就毁城?这是什么人才能干出来的天大蠢事?
城中大火,四武团营只好驻扎在了城外,等待着火光退散。
瓦剌人当然可以逃跑,但是聚集在瓦剌城的百姓,则是遭了大难,他们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烧毁,除了歇斯里地的逃跑,却是毫无抵抗之力。
石亨看到了人间炼狱。
太医院是一种绝对的理性,那眼下的集宁,就是绝对的暴力。
大火漫天,百姓们仅剩下的粮食和财富都被瓦剌人抢夺带走,甚至还有可能发生了屠城。
瓦剌人知道集宁守不住了,在离开之前,先自己劫掠了一番,随后才西逃。
瓦剌人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于谦带着校尉,拍马赶到,他勒住了马匹,呆滞的看着集宁的漫天大祸,瓦剌人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放过吗?
“于少保。”石亨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满是无奈的说道:“这就是一群劫匪!他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给我们!阻拦我们进攻的步伐!”
“就像是杜充掘开了黄河,阻拦金军南下一样!”
于谦却是满脸笑容的说道:“那武清侯以为,阿剌知院应该如何?”
“他们应该散尽资材,然后和百姓们依依惜别,痛哭流涕,指责大明军队暴虐,致使他们失去了家园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才是真正的烂摊子啊,现在他们把所有的恶事都做了,这是把自己在集宁地区的根基,全都毁的一干二净了。”
“这民心向背,岂不是天命尽在大明?简直是愚蠢。”
石亨一愣,这可是毁城,多少人家破人亡,换个角度理解,短暂阻拦一下大明军队的步伐而已,而且真的能够阻拦吗?
“高,还是于少保高,百尺那么高!”石亨点头说道。
于谦并未下马,看着那漫天的火光说道:“某听闻,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营建市舶贡舶,营建船厂,那些孔府留下的旧物,反而成了累赘,需要尽数拆毁。”
“这集宁也是一样的道理,烧了也好,省的我们自己毁掉了。”
“去官山议事台看看?”
石亨点头说道:“走,去看看!老早就想去看看了,听说那是蒙兀人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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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山议事台依旧如初,瓦剌人走的时候,并没有毁掉官山议事台,舍不得。
这是他们的祖宗荣光。
这里的九十九泉环绕,依山傍水,风景极为秀丽,甚至还有奴仆瑟瑟发抖,显然瓦剌人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们。
这些都是普通人,在经过了盘问之后,他们会服役五年,随后恢复自由身。
于谦漫步走上了议事台,这里有两殿四庑(wǔ),于谦勒马,看着正殿的牌额之上。
两侧有对联:英风亮节同炳寰区,忠义神勇文武双全,牌额上写着英烈忠武。
这地方已经十分的破败了,顶上的琉璃瓦年久失修,房门上的窗纸早就不见了踪影,朱红色的殿柱满是斑驳,罗幕早就成为了一缕一缕,艰难的挂在房梁之上,显然是走的时候,极为匆忙。
于谦了解瓦剌和鞑靼人之间的矛盾,算不上血海深仇,只能说是不共戴天。
里面供奉的是忽必烈一脉的雕像灵牌,瓦剌人对他们能上心才是怪事。
不拆都是深明大义了。
于谦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这里适合做前军指挥部,把这些灵位悉数拆掉就是。”
官山议事台,地理位置极佳,在卓资山和集宁的中间,进退有据,可以指挥前线作战,也可以顾及到后方重建之事。
“拆掉啊?”石亨呆滞的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拆掉吧,彼时不拆,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拆,是因为到了拆的时候了。”
高皇帝为什么不拆?文皇帝为什么不拆?
元儒忠义之士,何止是绝食自尽而亡的郑玉、念念不忘中原消息的马玉麟、以石击脊风痹不入仕的陈达、断指明志的夏伯启叔侄。
还有写出《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被朱元璋誉为:「大明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宋龙门,所叙危素之行事,悉用至正纪年,不用干支。
在给前元衍圣公孔克坚写墓志铭的时候,宋濂也用元朝的年号,至正二十八年。
至正二十八年,是洪武元年,在大明朝当官,宋濂居然用至正年号,这是有恭敬之心吗?
还有前元旧臣张昶,更是明目张胆在朝堂上表示,吾仍思归故土也。朱元璋大怒令都督府查问,张昶留下八字:身在江南,心思塞北。
朱元璋盛怒,将其杖毙。
这都八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正如于谦在讲武堂对陛下说的那样。
当初太祖高皇帝受的那些委屈,是为了天下。
现在大明皇帝不受这些委屈,也是为了天下。
江南豪族无不怀念前元,为何?
因为前元宽纵。
前元对江南地主统一使用一本于宽的政策,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管,甚至连赋税都不管…
所以,都说太祖高皇帝残暴,太祖高皇帝为什么挨骂?因为大明什么都管。
于谦转了一圈,笑着说道:“武清侯啊,咱们俩的梁子也该了结一下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此乃乱命,臣不奉诏
于谦站在大殿之上,草原的大风吹的他的衣服猎猎作响。
大明正在滚滚向前,之前的恩怨,必须做一个了断。
他深吸口气说道:“于某其实一直讨厌胡濙,因为他的谗言实在是太多了,为清流所不齿,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于某一点都不讨厌。”
“他说的对,但是不全都对。”
“于某认为国进则民进,民进则国强,国强则民安,民安则国泰。”
于谦说的和胡濙说的完全相反,都是说的国家进取之道,但是又不完全相同。
当然胡濙总结的陛下的话,于谦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现在拦在大明前进的路上,可能虽然爆裂开来影响大明前进的是于谦和石亨之间的矛盾。
石亨看着于谦一脸认真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了,车轱辘子话,车轱辘子的说,还都特娘的贼有道理。”
“于少保这是要打架啊,你的校尉可都是在殿外没进来。”
石亨完全想不明白,于谦这文弱书生一个,即便是能上马作战,但是和他这个善战之将单挑,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而且于谦还没带陛下赐下的永乐剑,要是有尚方宝剑在,石亨还要忌惮,但是于谦是赤手空拳。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英武,但是朝堂之上,你我二人的争斗,始终像王恭厂的火药库,如果轰的爆开,大明尸骨无存。”
于谦是谁,于谦是大明的少保,是兵部尚书,是十二团营总督军务。
石亨是谁,失衡是大明的武清侯,是京师总兵官,是征虏将军。
杨洪是讲武堂的祭酒,石亨是讲武堂的司业,看似大明军事最高掌管是杨洪,其实兵权最重的是石亨。
杨洪已经老了,他卸甲归田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因为家务事闹起来,必将让大明的朝堂变得乌烟瘴气,这是于某不想看到的事儿。”
“当初因为大同府闹得不死不休,今日该做出个了断了。”
“前元因宽纵失天下,何尝不是因为祸起萧墙?”
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党祸,若是文武品秩最高的臣子,因为这些事儿,闹得很难看。
也先、伯都、阿剌知院等人,怕是笑的脸都麻了。
石亨闷声笑着,随后长笑了起来说道:“就你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是吧。”
“陛下跟我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也是我的野望啊,陛下就是这么做的,我还指望着灭了瓦剌人后封个国公当一当呢。”
“在这里把你杀了,看似了结了恩怨,那我的国公位呢?”
石亨不由得想起,那次陛下突然夜里操阅京营,抓住了他在军营狎妓之事,他那次被打了三十军棍。
但是陛下告诉他,要气吞万里如虎,方为大明悍将。
他那一天趴在长条凳子上,想了大半宿,那就是一个大明军人最高的追求才对。
陛下就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
当今陛下,可能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这正道一往无前,有燕然勒功的功劳,他何苦跟于谦闹起来呢?
于谦看着石亨,他并不知道石亨和陛下还有这一段事儿,陛下不说,石亨也没讲过,石亨到底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于谦并不清楚。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明用兵频繁,短暂降罪,也会再启用你的。”
石亨看了一圈破败的元庙,这官山议事台,是元、北元、北元汗廷的庙庭,可是这庙庭如此破败。
他向着门口走去笑着说道:“好了于少保,大家都在大明的这个食槽里吃饭,就不要因为正统年间的事闹将起来了,新朝雅政啊。”
“下次可没这么便宜的机会了。”于谦无奈的说道,校尉这些人守在殿外,这机会真的不多。
石亨停下了脚步,表情变得极其复杂,读书人果然小气,当初一句再至大同必杀之,从正统年间记到了景泰年间。
他眼睛珠子一转问道:“难道陛下一直钓不到鱼,已经开始用于少保做饵了吗?不应该啊,陛下钓鱼是闲情雅致,用于少保做饵,太奢侈了。”
于谦一听也乐了起来,最近京中进行了会试殿试,陛下以鹿鸣宴打窝,赶着朝臣去赴宴,朝臣紧闭家门的事儿,于谦也知道了。
他摇头说道:“陛下不知。”
石亨恍然大悟一般的说道:“那你这么私自决定,处理咱们之间的恩怨,请示过陛下吗?”
“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啊!如此潦草处理恩怨,不请上意,于少保,你这可是不恭顺啊。”
于谦瞪大的眼睛。
恭顺和不恭顺几乎是文臣之间,相互对喷的不二法门,对于军将而言,不存在这个问题,军队讨论的话术是忠心不忠心。
石亨这突然画风一转,五大三粗的武将,怎么就跟文官一样了呢?
石亨看着于谦的表情,终于是憋不住了,哈哈长笑了起来,他闷声笑着说道:“果然,言官们这些招数,对付你们这种士大夫,最为好用。”
他长笑着走出了主殿,笑声依旧。
于谦巡抚山西的时候,曾经和石亨发生了很多的龌龊。
于谦连章弹劾石亨在大同府的种种不法之事,还以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羞辱了石亨的私役军士。
石亨愤怒的说,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
他们之间的矛盾,的确是大明朝的隐患之一,其烈不下于王恭厂的火药库在京师炸上了天。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是想要了结这段恩怨。
石亨却说早已了结了。
新朝雅政,大明皇帝已经换了,正统那位稽戾王都已经死了快一年了,何必抱着当初因为公务结怨,在新朝做事呢?
这方面,石亨比于谦想的明白。
当初他们结仇是因为公事,那皇帝都换了一个,是不是可以把当初的恩怨一起埋葬呢?
对于于谦来说,天下为公可能代表着天下,对于石亨而言,天下为公那就是陛下。
军伍之人想太多会很麻烦的,陛下的剑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就是最大的忠诚!
所以,这一场咬文嚼字的争锋,石亨以言官的路数,完胜了于少保!
作为大明的臣子,命都是大皇帝的,不经过大皇帝的同意,私自决定生死,这不是为臣之道。
私斗者死,那是自商鞅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退一万步讲,他武清侯就是对于谦再恨,在这官山议事台杀了于谦,那陛下的怒火,一定会将他石亨烧的灰都不剩。
大皇帝的确得用兵,的确得用人,但是大明善战者何其多,不止他一个!
比如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乃是勋臣之后,年仅二十三岁,但是已经开始初露峥嵘!
大明军队也很卷的!石亨已经感觉到了年轻人给他的巨大压力。
大明代有忠臣良将,他是武清侯,但也只是武清侯而已。
大明最高的兵权,握在他武清侯手里吗?
是握在陛下的手中。
于谦走出了正殿,表情略微有点复杂,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掉这段恩怨,但是这段恩怨在大明滚滚向前的大势之下,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
石亨也在变。
“这里,不错。”石亨乐呵呵的说道:“咱们也算是抵背杀敌的战友了,以后过去的事儿,于少保勿再提。”
“我石亨以大明军人的身份保证,以后也绝不再提。”
“砥砺前行!”
于谦点头,深吸了口气,郑重的说道:“砥砺前行!”
“好!哈哈!”
石亨仰天长啸,打马而去。
于谦看着石亨的背影,大明日新月异,何必用过去的老眼光看人呢?
新朝雅政新觉悟,跟不上节奏的人,是会掉队的。
在大明军队收拾瓦剌人的留下的烂摊子的时候,天子缇骑,带着锦衣卫们,日夜兼程,赶至了祁县。
陛下盛怒,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缇骑们压根就没有通知祁县的县衙,更没有通知太原府,他们延着官道,已经杀至祁县。
祁县的渠家大院,是个军堡格局,由八个大院、十八个小院组成,还有碉楼、哨楼等物。
甚至还有三丈高的城墙,外墙高耸,墙头筑有垛口女儿墙,还有十分宽敞高大的阶进式门洞,砌砖拱形大门,门道宽一丈有余,可供马车通行。
大门上面建有一座玲珑精致眺阁,可瞭望敌情。眺阁下刻纳川两个字,黑底金字的栏杆上,刻着:「千秋事业原非易,万代根基由来深。」
这么大个宅院,一千人缇骑想要拿下,无疑是痴人说梦。
但此时渠家大院之中,却是鸡犬不宁,灯火通明,城门洞开,眺阁之上,亦无人看守。
天子缇骑拍了两名锦衣卫走了进去,没多久,缇骑便打马而回,俯首禀报道:“渠家人连夜跑了,就剩下一些家仆,惶惶不可终日,不停的抢着大院里的财物,甚至还有人纵火。”
“追!”天子缇骑立刻高声说道。
陛下要抓的人,并非这些家仆,他留下了两百骑兵,收拾渠家留下的烂摊子,就直奔天门关而去。
渠家人想跑,唯独通过天门关,至娄烦古道北上,直奔河套而去。
否则在大明境内,他逃无可逃!
“持永乐剑,至宁武关,拦截渠家人!”天子缇骑将腰间的永乐剑递给了一名缇骑,示意他去宁武关封堵逃跑的渠家人。
在偷袭镇虏卫的渠家人被擒拿的时候,渠家三兄弟,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
商人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们,他们已经完全暴露,再不逃脱,必死无疑!
渠家三兄弟,并没有走宁武关出塞,而是延着黄河西岸,直奔东受降城而去。
这是渠家的打通的商路,他们对沿路打点,在天子缇骑明白了自己追错了方向的时候,渠家人已经赶至了东受降城。
天子缇骑至宁武关才叹息,三个主谋,一个都没抓到。
是天子缇骑办事不利吗?
是渠家人太狡猾了,狡兔三穴,他们的商道已经从元末明初就开始运行,自然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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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下了招惹天怒之事的时候,渠家人已经想好了退路。
天子缇骑也算不上无功而返,至少他们抄了渠家人的家。
渠家三兄弟走的太匆忙了,这些年攒下了埋在泥土里的银子,全都埋在猪圈里,被缇骑们挖地三丈,全都找了出来。
藏银的地方,并不难找,缇骑用了三五天的功夫,起了大约两百多万两银子出来。
这还不算渠家大院这个大宅,也不算那些被家仆们哄抢之物。
缇骑们将所有的家仆们聚集在了一起,寻找着渠家大院,丢掉的东西,这都是缴获!
各种宝物装了满满的四辆大车,银两装了大约八十多辆车,顺着官道向着京师而去。
朱祁钰收到了缇骑们的奏疏,嗤笑了一声,对着兴安和卢忠说道:“跑?”
“跑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他们给一个个揪出来,送太医院去!”
“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干的事,是抄家灭族之大罪!”
这次没抓到人,但是却把他们大院、工坊、家仆等物,尽数查抄了,最主要的是朱祁钰收获了一份名叫《丝路山水图》的地图。
这份地图,并非朱祁钰常见的俯视地图,而是以一种城郭和大路的方式,画在了一张三丈多长的画卷之上。
它的终点是天方国,也就是郑和下西洋到的那个天方,《天方夜谭》里的那个天方。
而起点是嘉峪关。
嘉峪关在大明境内,大明境内的商路图,则被渠家人悉数带走了。
朱祁钰看着这张三丈多长《丝路山水图》,深深的吸了口气,丝绸之路,从来都在那里,那条古商道一直就在,而且愈加成熟。
丝路有山水,更有财富。
但是大明作为丝绸之路的供货方,朝廷却是一分钱好处收不到,也得不到。
商帮不纳税,心中更无大明。
朱祁钰让人小心的把这张丝路山水图收了起来,这是地图,也是财富。
朱祁钰站起身来,意气风发的说道:“朕要经营河套,这副丝路图,来的正是时候啊。”
“召集盐铁会议的朝臣们,开盐铁会议,议一下如何开发河套!”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只道当时是寻常
景泰二年七月十日,朱祁钰再次召开了盐铁会议,虽然于谦缺席,但是朱祁钰邀请了杨洪。
杨洪特别想知道,大明皇帝准备怎么经营河套之地。
朱祁钰拿着厚重的笔记本,他上次就准备将对外货币战争的问题,但是却被朝臣们对财经事务的不了解而耽误了,之后他着重讲解了利润二字。
这次定要将用银币做结算货币的好处,讲解通透!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俯首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坐,兴安,把丝路山水图拿来,展示一下。”
兴安领命而去,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昌平侯,你现在说一下我们大明目前的进展吧。”
杨洪笑着说道:“军报相信朝臣们都看到了,我大军已经彻底占领了集宁地区,包括了兴和所、宣德卫、集宁、凉城、卓资山、归化城。”
“目前阴山余脉的卓资山山口,已经被大明尽数占据。”
“瓦剌人心狠手辣,将集宁付之一炬,有百姓说瓦剌人曾经在集宁展开了有序的强劫,最后这种抢夺财物,逐渐以点到面,变成了屠杀,为了掩饰大屠,他们只好将集宁一把火给点了。”
“目前集宁地区,百姓心向大明,还算安泰,而且很快就要夏耕了,于少保在前方守土安民,一切到还算得上井然有序。”
屠城,从来都是一个事实的标尺。
那就是将领对军队的掌控力已经趋近于微弱,所以才会放开屠刀,令其大肆劫掠,来维持士气。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而且很容易劫掠成性,最终导致组织度丢失,军队战斗力会急速下降。
军队,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它的战斗意志,由很多很多方面去保证,组织度也是战斗意志的保证之一。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瓦剌人已经近乎于疯狂了,他们知道集宁守不住,更夺不回来,有组织的强劫,最后变成屠杀,军队的士气几乎处于瓦解的地步,龟缩到了河套平原,三个受降城保不住他们。”
“大明对河套的攻势,定会如同秋风扫落叶!将瓦剌人从河套地区一扫而空!”
“那么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如何经营这片土地?”
“我大明的军队已经打下和即将打下来的土地,这片土地,是我们大明失去过的土地。”
朱祁钰却话锋一转说道:“林绣,你接收了缇骑抄了渠家的账,你现在说一下收获吧。”
林绣坐直了身子说道:“诸公,此次缇骑抄家,账本二百三十四本,共计查抄了两百三十二万两白银,这些白银已经归了内承运库,其余宝物正在清点,我们暂不做数。”
“再加上孔府查抄的白银三百七十三万两,也就是说,孔府和渠家,内承运库查抄了六百零五万两白银,诸位明公都是读书人,可能对这等铜臭味,不屑一顾。”
“大约可以支撑大明再打一次集宁河套之战,外加建设一个石景厂。”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在做的所有人,我们需要感谢孔府,也需要感谢渠家。”
群臣一愣,这一群都要被送去了太医院的家伙,为何还要感谢他们呢?
一群窃国为私的家伙,渠家的三兄弟居然还跑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孔府用他们一百五十年的财富、渠家用他们将近百年的财富,支持了大明这次的攻伐河套之战,朕感谢他们赞助。”
“而且他们还用发挥了自己的最后的余热,照亮了大明医学的进步,朕也感谢他们的贡献。”
孔府的财富是从孔思晦开始的,至今一百五十多年,而渠家的财富是从元末明初开始积累,大约攒了一百多年。
总计六百零五万两白银,赞助了这次大明军攻伐集宁河套的作战费用。
当然要感谢他们!
渠家虽然没有抓到主谋,但是可是抓了不少的人,够格送去太医院做贡献的大约有二十余人。
还有六十多人,会分成三个对照组,分别作为福禄三宝的享福者,支撑大明的医学前进的步伐,为禁烟提供理论依据。
福禄三宝,先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然后看看大量吃烟土的后果,到时候禁烟土就顺水推舟了。
大明的朝臣们还是有这种思想觉悟的,毕竟大量吃烟土之后,人不人鬼不鬼的着实吓人。
胡濙这才了然,陛下到底在谢什么,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只好无奈的跟着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不喜欢胡濙是有理由的,陛下说什么都圣明,那还怎么直言进谏呢?
可是于谦又无法弹劾胡濙,因为胡濙说的都是对的。
换个角度看问题,往往会有别的理解。
三丈多长的画卷在三十多名宫人手中,缓缓打开,这三丈多的画卷,是被裁切成十六卷保存。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是丝路图,丝路之上,有山有水,更有财富。”
“从天方至居庸关,嘉峪关、瓜州、沙州、哈密、吐鲁番、铁门关、卜古儿、兀赤城、速咱打班、俄失等等、等等,共计十六幅商贸往来的地图。”
“共计二百二十一个西域的城池,这些地方的特产,贸易之物,都画在了画卷之上。”
“根据渠家的账本来看,即便是我们在西受降城一地设卡收税,每年就可以增税一百多万两白银。”
“祁帮、乔帮等众多山西商帮,每年都会走哈密至西受降城商路,不过嘉峪关,仅仅控制西受降城,就值得我们控制河套平原了。”
嘉峪关在大明的手中,为了躲避商税,他们情愿不走嘉峪关,而是走哈密至西受降城一带。
元以宽纵失天下,瓦剌人在西受降城,也不收税,他们更乐于跟山西商帮做贸易,换取生活所需物品。
或者干脆直接把商队全都抢了。
群臣小声的议论纷纷,吴敬作为翰林学士掌院事,作为大明财经事务教科书的编纂者,也是有资格参加财经事务,别的他不懂,但是他很懂财经事务。
蔡愈济呆滞的问道:“可是这草原广袤,如何收税呢?他们走各种小道,根本无法禁绝啊。”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吴敬欲言又止,作为新人,他不太好直接驳别人的面子,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居然没人回答,他有点憋不住了。
“吴敬你来说,盐铁会议向来如此,百无禁忌。”朱祁钰看出了吴敬想说话的意图。
吴敬赶忙说道:“臣领旨。”
“其实很简单啊,商队也需要补给,既然是丝路山水图,一路上有山有水,商队沿山而行,随水而栖,就堪舆图上看,只需要在西受降城设立关卡,就足够收税了。”
“商队不是军队,他们携带的粮草和水,是不足以支撑他们长途跋涉数千里之遥的。”
“即便是我们不知道的商路,也可以在城中集市设立税监钞关,即可收税了。”
成化皇帝朱见深,为什么被读书人骂与民争利呢。
钞关乃是宣德四年,为了疏通大明宝钞而专门设立,后来屡次兴废,宝钞被盗印太多了,宝钞疏通也是白疏通。
到了成化年间,朱见深把钞关折银了…
朝臣、商贾怒斥朝廷与民牟利,但是这钞关自成化年间折银之后,就彻底稳定了下来。
正统年间,钞关废弛,朱祁钰并没复设,而是打算和海关、边关的税监钞关一起复设。
显然,朝内除了户部的度支使王祜对钞关还有点印象以外,其他人连钞关是何物都不太清楚。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山有水,把有水的地方占了,把路修通,商队只需要缴税,就可以走大道,不用担心山匪、马匪、瓦剌人直接抢了他们的货,他们自然就肯缴税了。”
“穷山恶水,他不好走啊,商队是要赚钱的,一旦被抢了,颗粒无收,人货两丢。”
诸多朝臣才不住的点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么我们盐铁会议正式开始,占领河套,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
“第一要务,是建立水马驿,朝廷的政令无法达到,那就不是大明的领土。”
驿站是大明皇权的延伸,驿站都不到,那不是大明的领土,修驿路,乃是第一要务。
朱祁钰让兴安拿出了一副堪舆图说道:“这是于少保,考察了集宁地图的地形,画出的官道驿路图一览。”
“兴和所一线,连接万全都司得胜马驿,至集宁、卓资、归化城。”
“大同行都指挥司,自大同云中马驿,修官道驿路,至大同左卫、大同右卫、镇虏卫、东胜卫、云川卫,自云川卫分别至归化城和卓资。”
“集宁至大同卫亦有驿路,是所谓四通八达。”
胡濙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永乐五年,文皇帝复设驿站,设必里,朵甘、陇答三卫,川藏等族,复置驿站,以通西域之使。令洮州、河州、西宁三卫,以官军马匹给之。”
“永乐七年驿路成,往来僧俗官吏、商贾、朝佛香客,络绎不绝,于是道路毕通,使臣往还数万余里,实乃千秋之功。”
这条驿路,的确是千秋之功,后来这条路叫川藏公路,最后变成了青藏铁路。
胡濙说的是永乐五年,在阐化王扎西坚赞的请求下,延着茶马古道,修建了一条通往川藏的驿路,至此川藏变得安静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条通往川藏的官道驿路,他满是疑惑的说道:“远在天边的川藏都能修通官道驿路,为何…河套不修驿路呢?”
胡濙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说道:“陛下,当时南衙才是京师,北衙是北衙,北衙才是远在天边,那时候,文皇帝为了北伐还罢免了夏元吉,塞外未能靖安,如何修驰道?”
“今天修了,明天就毁了,当时文皇帝修了条到永宁寺的驿路,还被朝臣们气的直接回北衙了。”
朱祁钰了然,这就是常青树的好处了,一句话就说清楚了,当初为何文皇帝朱棣未曾修河套的官道驿路了。
修了辽东的驿路,就没办法修河套的驿路了。
今日今时,修河套官路驿站,是理所当然,但是在当时,朝臣们来看,平白消耗人力物力,修来彰显皇帝的武功吗?
“修驿路花费几何?还要投入吗?”金濂作为户部尚书,立刻提出了质疑,修官道驿路可不是小数目,这笔钱,谁来出?
其实金濂更想问,大明官道驿路修好了,设立税监钞关,收到了银子,怎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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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进陛下的内帑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费多少钱,总共不到七十万石的粮食,以京师粮价折银,不过三十五万枚银元。”
金濂才不信会这么便宜,他振振有词的说道:“当初文皇帝修辽东官道驿路,可是征召了近三十万民夫,花费了近百万两银子!陛下莫要诳我!”
金濂可是户部尚书,他当然要精打细算,大明朝的银子,不能跟开了闸的水一样泄了出去,却是看不到回头的钱。
七十万石粮食就想把这么大的事儿办了,怎么可能?
吴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这就是传闻已久的盐铁会议的氛围吗?户部尚书跟大皇帝如此说话,恭敬之心呢?
这就是吴敬久在地方,不了解朝堂里的规矩了,朝廷里,让大明滚滚向前,就是最大的恭敬。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这是职能所在。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我们不需要征召民夫啊,集宁那么多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他们就是民夫啊。”
“只需要给他们维持到明年夏收之前的粮食,就足以让他们为大明修好于少保送来的这些官道了。”
“瓦剌人抢他们的牲畜、牛羊、粮食,还杀戮奸他们的女儿,妻子,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给他们粮食,让他们活着。”
“只需要干一点点,一点点活儿就是了。”
金濂不停的眨着眼,他本来听说集宁变成了烂摊子之后,心都快要疼死了,这是计划外的投入,但是陛下这么一说…
“百姓受灾,赈济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金濂略微有些呆滞的说道。
过高的道德标准,导致了金濂对百姓是有着极强的同情心,这都受灾了,陛下居然还组织他们干活?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不然呢?斗米恩升米仇,难道朝廷要做烂好人吗?给好处,给习惯了,你信不信他们甚至不会放牧,更不会耕种,就等着朝廷赈济。”
“赈济不到,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背弃大明再投瓦剌。”
“这不是守土牧民之道。”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会不会招致天下非议啊,如此苛刻。”
胡濙坐直了身子,满是笑容的看着忧心忡忡的朝臣们,笑着说道:“我说两句。”
第二百七十四章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群臣们眉头紧皱的看着胡濙,这刚打算开口为这集宁那些苦难的人,分说两句,胡濙就开口了。
胡濙笑着说道:“此乃周礼也。”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胡尚书,这开场,就直接就奔着周礼去了?”
胡濙点了点头,刘吉坐在角落里,他听闻胡濙开口,就已经开始准备速记了。
这都是日后的小抄。
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诗经有云: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金濂作为正经科班出身,自然是会背诗经,但是这首《鸿雁》是小雅,科举并不考,他倒是看过,却从未细想。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讲?”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鸿雁翩翩空中飞,有人离家出远门,野外奔波苦尽尝。可怜都是穷苦人,鳏寡孤独心悲伤。”
“鸿雁翩翩空中飞,有人筑墙服苦役,先后筑起百堵墙。虽然辛苦又劳累,不知安身在何方。”
“周王救济流民,让他们修筑城墙,收拢难民于四方,此乃仁。”
金濂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道理是这个道理,虽则劬劳,其究安宅,但是绝对应该是给周王给了粮。
胡濙笑着说道:“是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金尚书以为呢?王总宪以为呢?”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一种十分朴素的价值观,就是劳有所获,按照陛下的道理,就是劳动报酬。
王文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帮御史,这一句周礼,就把他们的嘴堵住了。
辩个屁,有些人甚至连这首诗经里的小雅,都不知道出处。
胡濙继续说道:“若是诸位觉得这不是周礼,那这也是春秋之义。”
金濂呆滞的说道:“这怎么就绕到了春秋大义之事上?”
胡濙笑眯眯的说道:“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趋。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说乎游,民足乎食。”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个典故。
说的是齐景公的齐国,发生了饥荒,晏子请赈济粮,齐景公不太乐意,晏子就折了中,为齐景公建立了路寝之台,晏子提高了工资,增加了工期,后来修好了路寝之台,齐景公满足了游玩的乐趣,百姓填饱了肚子。
但是这后面有一句,胡濙没说,这胡尚书也是断章取义的老行家了。
后面一句是:政则晏子欲发粟与民而已,若使不可得,则依物而偶于政。
如果想要施政而得不到同意,就得巧立名目,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
这话不能说错。
但是到了大明朝,有些臣子可没恭敬之心,他们的依物而偶于政,就是把脏水扣到皇帝的头上,把利益揣到自己的腰包。
胡濙的确是断章取义了,但是也不能说错,这的确是春秋大义。
跟礼部尚书掰扯周礼、春秋,那不是自找没趣吗?人家就是干这个的!
胡濙笑着问道:“那这算不算是春秋大义呢?”
金濂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算!”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哎呀,我这才用了两个典故,我还有《汉书》贾让,《旧五代史》赵莹、《宋史》范仲淹,这三个例子没有讲呢,这是史。”
“唉。”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胡濙一开口,这就用了四成功力,就把一干言官统统都给打的人仰马翻。
刘吉叹为观止,奋笔疾书,还记下了胡濙说的三个例子,日后胡濙千秋之后,刘吉好继续作为礼部,为陛下效命。
吴敬早就听说了胡濙功力深厚,上次在奉天殿上,连曹操的诗都拿出来了,不过那是急智,这次直接展现了胡濙雄厚而庞大的知识海。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还有要跟胡尚书掰扯下,经史子集义这类的东西吗?如果没有的话,就让于少保推行了。”
王文代表都察院摇了摇头,金濂更是没什么疑问,左右不过是挨两句骂罢了,能省点钱,就省点钱,户部的灯盏只有一颗灯芯的金濂,自然愿意省钱。
杨洪有点奇怪的问道:“具体的呢?那些流民可不好组织,他们饿极了,可是要偷袭我们大军的粮仓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具体怎么做,在于少保出征之前,我们就讨论过了,他本身就是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现在还有了朕的一些奇思妙想,这件事办起来,并不难。”
杨洪皱着眉头,看着陛下,虽然陛下的奇思妙想一直非常可靠,但是他还是想知道,不过左思右想,还是算了。
如何做群众工作,他没接触过,私下再问问边镇的两个侄子就好了。
如何做群众工作?讲义堂的掌令官们有话要说。
为了阴山下的这肥沃的土地,朱祁钰可是从打完了京师之战就开始准备,每天根据于谦的过往奏疏,和自己在后世的所见所闻,进行了一次填鸭式的教育。
集宁被焚毁的那座城,就给朱祁钰开了个好头。
但是具体怎么做,不是盐铁会议上讨论的议题了,杨洪要是感兴趣,杨俊凯旋可以让他专门讲讲。
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拿出了自己的会议课题本,他打算讲的货币战争,终于可以起头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忽然开口问道:“陛下,屯田还要用农庄法吗?编民为户,十户一甲,十甲一里,六里一乡,掌令官组织,训练义勇团练吗?”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不然呢?不设府州县乡里,难道继续羁縻?”
王直赶忙回答道:“臣愚钝,可是这些新复之地的百姓,胡汉杂居,他们可不愿意那么听人使唤。”
“若是训练义勇团练,大军稍退,他们立刻反叛,破坏官道驿路,破坏官署、集市、打杀朝廷命官,甚至可能和瓦剌人里应外合!”
“永乐年间设奴儿干都司,现如今已经形同虚设。”
金濂也是应和的说道:“既然要经营,农庄法只一成半藁税,是不是太少了些啊。”
吏部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户部从财经事务的角度,提出了他们的反对意见。
而陈汝言犹豫了下说道:“设立都司羁縻,并非长久之策,臣以为,设立州府县乡,但是训练义勇团练,还是算了,这不等于训练他们跟大明朝作对吗?”
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亦有此顾虑,设立都司羁縻无法长久,我大明朝亦有麓川反复之事,瓦剌受封,今又攻我大明,设立州府县管理,皆为生民,又不成熟。”
兵部从军事安全的角度考虑问题,礼部从历史的角度考虑问题。
俞士悦也是叹息的说道:“陛下,法不束民,在大明两京十三省,依旧是屡见不鲜,比如生苗,比如麓川土司,都是法不通行。”
广通王造反是开玩笑,但是他要是挑起了生苗造反,那就是千秋罪人,大明对生苗管理,颇为头疼。
眼下河套地区面临同样的困局,生民。
刑部从以法束民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工部尚书石璞叹息,唯独没自己什么事,六部之末,实至名归。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满是笑容的说道:“大家提的问题,都是一个问题,朕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
“这个担忧,其实于少保也有。”
朱祁钰忽然转过头来说道:“兴安,徐有贞巡视黄河,走到哪里了?”
兴安愣了愣,想了想说道:“快到三门峡了,若是走得快些,不日就到延安府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了,让他借着北上,过榆林卫,直到河套。”
“石尚书,要与徐有贞多沟通,等打下了河套,有石尚书忙得了。”
石璞呆滞的转过了头,愣愣的说道:“臣领旨。”
六部之末,唯独他没啥反对意见,为何陛下突然提点到了他呢?
朝臣们满是疑惑,为何好端端的提起了徐有贞呢?
徐有贞是个站队失败的人,在反复衡量之后,徐有贞前往地方治水去了,想要回朝,却被朱祁钰打发去治理黄河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让徐御史前往河套,不是无的放矢,朕打算在河套设立三府,朔方、五原、靖虏,以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为府城。”
“由山西、陕西、山东迁民移居,由工部大兴水利,再建塞上明珠。”
明珠岂能蒙尘?
朱祁钰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群臣们的议论纷纷,迁民这么大的事,陛下居然想要一意孤行。
户部尚书金濂立刻说道:“陛下啊,阴山苦寒,时常受到胡人侵扰,迁民移居,非同小可,此乃乱命,臣不奉诏!”
无论怎么说,现在河套地区,在群臣心中,就是苦寒之地!怎么可以让内地的百姓去塞上受苦呢?
“怎么能是受苦呢!”朱祁钰一听这话,笑着说道:“金尚书啊,你知道河套一亩地出产几何吗?”
金濂眉头一皱说道:“多少?”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两石,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朕可不是胡说,那可是塞外米粮川。”
“京畿地区一亩熟地,不过一亩一石五斗不到,河套地区,则是一亩两石。”
“如若大兴水利,渠沟纵横交错,这个亩产,还可以再涨涨。”
石璞才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神情,五部疑问,最后归它工部解决问题!
石璞乐呵呵的看着群臣,工部也能有今天!
林绣补充说道:“金尚书,这里有渠家田册为证,河淤土,肥又壮,年年亩产三石粮,这里面有渠家在河套地区的田亩亩算地租等。”
朱祁钰决定让陆子才一定要在太医院专设雅座,等着渠家三兄弟到了,一定好好招待一番。
这也不用引经据典了,渠家直接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胡濙少费多少脑细胞啊,一定得是雅座!
金濂拿过了那几本田册,眼睛立刻满是血丝,怒火冲天的说道:“迁,现在就迁民过去!立刻就迁。”
“这帮狗东西,亩产不过二石,他们居然要拿走一石三斗!”
“就是旧亩算,亩算三斗!重一点的苏松地区,也不过亩算五斗!他们居然要拿走比朝廷整整四倍有余的地租,反了天了!”
“河套百姓饱受渠家剥盘,如同水深火热!陛下,臣请进军,尽快剿灭瓦剌冥顽不明之徒!”
“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吊民伐罪,此乃周礼、春秋之大义!”
金濂的这个吊,表示慰问的意思,可不是吊起来的意思。
他是正经进士出身,这句的确是出自《孟子》,就是惩戒首恶,慰抚百姓,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百姓大悦。
金濂为什么如此的愤怒?
因为渠家在河套地区居然拥有超过了四万顷田,共计四百多万亩地,比襄王府还多了一万顷,至少半个陛下的官田了!
渠家怪不得会如此的丧心病狂,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还要谋求炸毁镇虏卫的火药库,渠家的根,压根就不在祁县,而是在河套!
“四百万石米粱!他们怎么敢!”
金濂的怒气已经冲天了。
要知道江南的米价和京师的米价是完全不同的,京师的米价和大同府的米价也是完全不同的。
京师米一石五钱,江南的米粱价格稍贱也是三钱到四钱,但是到了宣府一石米就要七钱,到了大同一石米要一两左右。
河套一年光渠家收亩算地租,就要整整四百万石米粱。
少一天,朝廷少多少赋税,边方少多少粮草!
金濂能不急吗?他看见灯盏里有两个灯芯他都心疼!
怪不得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要逃跑,人家哪里算是大明人,人家分明是河套人!
朱祁钰示意金濂坐下,他刚才还此乃乱命,臣不奉诏,这一下子就换了个立场,其画风转的太快了,一时间,让朱祁钰有点不适应。
这是打算不等大军打完仗,他就打算迁民耕种了?
吴敬作为盐铁会议的新人,整个人都变得呆滞了,这就是大明朝的盐铁会议吗?
好像对于陛下而言,出于公心,利于大明,利于大明百姓,那就是最大的恭顺。
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
大明强,则陛下强。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至少明年才会迁民,徐有贞要给朕上了治理河套黄河的奏疏,朕才能知道河套地区到底能养多少百姓,迁民几何,这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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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河套现在有多少人?谁都不知道,迁多迁少,都得细细商议,你先坐下。”
金濂坐下,也不顾君前失仪,又咬牙切齿,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迁,定要迁!”
胡濙深吸了口气,脑海里却是回忆,他开口说道:“其实太宗文皇帝也想迁民河套,但是无民可迁。”
“洪武二十四年八月,高皇帝在东胜立五卫,大同在城立五卫,大同迤东立六卫,洪武二十六年设立山西行都司,又增设数卫,共计二十卫,十一万军卒。”
“后来,就是靖难之役了,山东、北直隶等地,一片焦土,千里荒芜人烟。”
“永乐六年,文皇帝欲设河套诸卫,但是山东和北直隶也在休养生息,只得作罢。”
朱祁钰这才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文皇帝想做,但是他做不成,因为当时北方人口太少了,压根无法承担起迁民。
现在不同了,现在大明已经人满为患了!
杨洪的脸色更加灰暗,他叹息的接过了胡濙的话茬说道:“再之后,就是兴文匽武了。”
“短短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前六十余年所做的事儿,尽数荒废掉了,最后山西行都司仅剩六卫,军卒不过三万,还不如洪武二十六年。”
“陛下,臣想不明白,兴文就一定要匽武吗?”
“太祖时候,百废俱兴,孔克坚那措大,都能给高皇帝气受,更别提宋濂、张昶、郑玉、夏伯启等人了。”
“太祖鼓励文治,设立府州县卫儒学堂,难道不是兴文吗?”
“那太宗文皇帝呢,永乐大典,包揽万象,成书之日,群臣感慨文皇帝之文治,曰:苟欲考宋元两朝制度文章,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者焉!”
“他们说有了永乐大典,书都读不完了,用之不尽!”
“文皇帝不是兴文吗?”
“可是兴着兴着,这怎么就开始弃地、弃民、弃养了呢?”
“臣愚钝,今日方才解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哪里是兴文啊,他们这是借着兴文,损公肥私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仅要军事胜利,还要政治胜利!
杨洪说的角度,是站在了大明的军卒的角度。
兴文没兴出什么,但是匽武是真的把武备给匽松弛了。
这一点是事实,否则以洪武、永乐年间的大明军队,何至于出现土木堡天变呢?
朱祁钰看着杨洪略有愤怒的眼神,杨洪屡次都提到了大宋朝的重文轻武招致的灾祸,证明他对兴文匽武一事极其的不满。
朱祁钰说道:“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才知道,一些政策,完全是有些偏离了正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掰回来。”
他忽然话风一转说道:“杨俊当初在土木堡捡到了很多的火器,但是瓦剌人并没有带走它们,是有这么一件事,对吧。”
杨洪点头,这件事当时在御史提到之前,朱祁钰就已经以防边为急,宽宥了。
事有轻重缓急,那时候大明京师都不知道天命在何时,杨俊还肯组织百姓,准备依据宣府做最后的抵抗,算得上国之良将了。
当时以内三关为界限,形成了鲜明的两个世界,山外九州因为兵祸,人人惶恐,人人惊呼大明要完,山内京师,歌舞升平,好多人以为瓦剌人根本打不进来。
朱祁钰重提此事,当然不是再次责罚杨俊,宽宥就是宽宥了。
朱祁钰对着群臣说道:“显而易见,瓦剌人不带走他们,是因为火器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武器,只有富裕的国家,才能负担起。”
这里是盐铁会议,不是奉天殿的弹劾,更不是文华殿的制定政策,而是讨论财经事务。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常听闻,鞑靼人、瓦剌人他们常年居无定所,随水而栖,每年不同的季节,他们都会如同候鸟一样迁徙。”
杨洪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谈及此事,但还是俯首说道:“的确如此,比如凉城,在蒙古人的说辞中夏盘营,就是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到这里来放牧。”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听闻,鞑靼人、瓦剌人因为贫寒的生活条件,十四五岁,他们就必须要参与作战,而且一个部族的迁徙时,战时能达到二三十万人,他们自带牲畜。”
“瓦剌人的也先太师,甚至不需要支出任何军费就可以获得大量的军士。”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瓦剌人看似不费一缗可以维持一个庞大的军队,但是只要战败,就是举族危亡。
他们用以维持军纪的手段,很多时候,都逼必须要使用屠城的方式去维持。
因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发财、劫掠,所以,他们南下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屠掠。
杨洪点头,无奈的说道:“他们十多岁的孩子的确需要参战,的确没听说过瓦剌人需要支付给军士们月盐银,来让他们作战。”
“当然怯薛军除外,他们的怯薛军的实力极强,月给银一两五钱,曾经远征数万里之遥而不溃散。”
所有的群臣都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为何又说起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呢?
这好好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要改成军事会议了吗?
朱祁钰还是地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原部队也会发饷,而且还不低,一年居然折银之后,居然有二十两左右,当然数量极少就是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瓦剌人获得一个战士,只要部族生孩子就够了,但是我们呢?你们知道现在京营一个军士,需要多少钱吗?”
度支部大使王祜、内帑太监林绣一人拿出一个小算盘来,开始噼里啪啦的算账。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这直接就陛下的面前算账了吗?
王祜很快就站在朝廷的角度,算完了这笔账,吐了口浊气说道:“组建一只二十万人的常备军队,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余万两银子,这是用徭役折银去计算,而维持大明京营每年每军士折银,大约是十五两银子。”
“按京师米价去折算,需要六百万石粮食,才足够维持京营的常备,而大明在宣德、正统年间的到京的赋税,大约只有三千一百万石左右。”
林绣挠了挠头说道:“内帑光放赏就折腾了三百余万两银出去。”
“现在稍微好了些,银币一枚,平厘七钱,但是每年依旧需要百万银币以上。”
“折粮大约需要两百万石。”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大明的人丁从洪武年间的三千余万,增长到了现在六千余万,京营的维持成本从永乐年间的年三百万石,增长到了年八百万石以上,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朝廷的赋税,甚至低于洪武年间。”
“当时瓦剌人蛰伏,鞑靼人龟缩,兀良哈人摇尾乞怜,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京营如此高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朕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兴文匽武是一个大课题,每次盐铁会议,都会讨论一番。
杨洪是站在军伍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是朱祁钰是从君主或国家支出的方面,去思考这个问题。
大明朝实在是太穷了。
其实国朝之初,获得军士的成本较低,无论是洪武年间的军屯卫所,还是永乐年间的北衙军到后来的京营,都不算昂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这种成本便愈加高昂了。
这在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在开国的时候,可以大肆鲸吞天下开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矢,便无法在支撑了。
这里面的因素很多,财经事务无法支持,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朱祁钰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天下诸事并非完全的财经事务问题,比如于少保调动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二十余万大军入京,这组建的费用花了多少?一纸政令耳。”
群臣沉默了许久,陛下思考问题,始终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这种视角带给群臣的冲击力,是极其摄人的,他们从未思考过此种的缘由。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道尽了多少那些在后世看来极其愚蠢的政令,其背后的原因呢?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说道。
他连连感叹,因为是亲历者,他从来无法以一个旁观者角度去思考问题,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里。
当时明明是对的,为何现在又不对了呢?
他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
正如他那天说自己诚无德一样,今天坚定支持,后天坚定反对。
胡濙此句真心实意。
“陛下圣…”
朱祁钰打断了群臣的附和,笑着说道:“如果从单纯的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训练大量义勇团练,可以有效地降低大明军队获得军士的成本,其实非常省钱了。”
“一个义勇团练加入京营,参军之后,他的训练成本远远小于一个百姓参军后的训练成本,所以大家问要不要训练义勇团练,还是要的。”
“让京营的军士家属可以参加农庄法,使用土地支付军士报酬,也是一种减少朝廷开支的无奈之举。”
“大家问是不是要在河套地区设立农庄法,也是要的,我们可以快速的获得大量的军士,来抵抗瓦剌人对河套地区的觊觎。”
金濂眼睛一亮,事实证明了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何其的重要,但是维持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又是何其的昂贵。
京营存在的必然性,就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么一大笔开支,从哪里来?
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去维持义勇团练,就成了一个户部需要头疼的问题。
户部尚书金濂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能省钱的陛下,就是圣明的!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样子,笑着说道:“关于河套地区的经营,你们还有问题吗?”
“朕打算把它建成塞上江南,而不是把它变成人间炼狱,朕不是渠家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压榨百姓,朕不能。”
“朕是大明的天子,他们是大明的臣民。”
“即便是从最市侩的财经事务的角度出发,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么负责劳动的百姓,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现在投入多少,日后,他们会百倍,千倍的回报大明。”
工部尚书石璞,十分疑惑的说道:“陛下,河套少铁啊,这要是营建水利工程,那需要的农具、工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都要从京师运送过去吗?”
塞上江南,可不是空喊口号就可以建成的,那是需要钢铁去支持的!
不仅仅是钢铁的意志,还需要真的钢铁。
没钢没铁,没有农具,没有工具,那也是白说。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头,工部终于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他笑着说道:“石景厂总办蒯祥得再辛苦一趟,等到打下了东受降城,就准备去胜州(今鄂尔多斯)建立新的煤铁厂,就叫常胜厂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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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州常胜厂。”
“瓦剌人之所以要占着河套不走,不仅仅是他们在河套有大量的牧场,需要经营,他们还需要胜州的大量的煤田,供他们进行过冬取暖使用,胜州,就有他们需要的露天煤场。”
“石景厂的工匠学院要负责对常胜厂进行一切支持,无论工匠还是工具,都要提供一部分。”
“还有疑问吗?”
石璞摇头,对于工部而言,他们的好日子突然就来了一样。
在以前,身为六部之末的工部,能做的事情极少极少,虽然贵为六部,但是就连督办皇家陵寝这种事,都是由赵辉、孙忠这些外戚去做。
左右不过是捞钱,谁捞钱,不是捞?
但是现在有了计省之后,就有了计划,他们只需要按照计省的计划进行,就大有可为,石景厂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工部在此次的河套开发之中,将负担绝大多数的工程营建任务,比如官道驿路的修建,比如河套地区的水利工程,比如胜州的煤炭开采,比如河套地区的农具、工具的开发应用。
这些都需要工部深度参与其中,提桶跑路的日子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忙,忙点好,忙就代表着权力。
朱祁钰左右看看,大家对河套开发的事儿,颇为关心,这是好事,只要解决了一些问题。
大明军队日后开拓了任何领土,都可以作为样板去参详,最终完成对这些领土的彻底统治。
开发河套,先建立起官道驿路,然后再设立府州县乡,编民为户,兴修水利。保障民生。
这一套是极为完整的开发流程,这是奔着把河套开发成塞上江南的目的去做。
朱祁钰看着群臣,至少在开发河套这件事上,大家达成了统一的共识,拧成了一股绳。
朱祁钰很欣慰,没有看到有朝臣为渠家为代表的商帮说话,这一点上,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不枉费朱祁钰登基近两年来,不辞辛苦的钓鱼、打窝、修鱼塘,至少他们的屁股,现在不敢坐到肉食者那一侧。
因为朝廷正在逐渐变成了很大一只肉食者。
在自然界中,谁能够更有效的捕猎食物,谁就可以成为肉食者,决定了它在自然界的地位。
在朝廷,在大明亦是如此,谁能够吃的更多,谁的权力就更大。
大明始终是一个官本位的世界,商贾家财再过于丰厚,也要让孩子们参加科举考试,博得功名,最终去做官。
金濂深吸了口气问道:“陛下,西受降城,也就是陛下要建的新的靖虏府,会设置税监钞关,在三府之地的集市上,也要设立税监,那靖虏府留存几何?”
金濂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利益划分。
林绣立刻说道:“金尚书,不是说了吗?五五分账,内帑国帑对半,这怎么又提出这个问题了呢?”
这个之前利润这一环节,已经讨论过了,为何现在金濂又要拿出来说呢?
王祜立刻说道:“那地方也需要留一些啊,这部分呢?”
林绣嗤之以鼻的说道:“那是朝廷的事儿了,内帑该是多少,是多少!”
朱祁钰笑而不语,不回答这个问题。
大明最大的那只食肉者是谁?
正是他这个皇帝,钱袋这种事自然要锁紧了。
胡濙咳嗽了一声,示意金濂适可而止,和地方上如何沟通利益分配问题,那的确是朝廷的事儿,主意不能打到陛下的钱袋子里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朱祁钰要讲的货币流通问题,依旧没有讲出来…
这次的盐铁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河套地区的开发问题。
其实这里面朱祁钰没有讲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做百姓的工作。
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由于谦去负责。
无论怎么换角度,集宁的确被付之一炬,那的确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兴安拿过了一本奏疏,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说道:“陛下,宣府兵科给事中、宣府总兵官高远送来奏疏,宣府的贡市,要开市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集宁城的泰安门
朱纯并非科班出身,他来宣府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多数以作画为生,但是也不是一无是处,吃着朝廷的俸禄,啥都不干。
他对宣府足够的了解,对马市也足够的了解。
但是上次他抓了一个奸细,得了一块功赏牌后,他就揽下了营建宣府贡市的活儿。
这个活儿很难吗?其实不难,因为大皇帝建立贡市,实在是众望所归之事。
「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
宣府的百姓想要贡市、宣府的势要豪右之家想要贡市、鞑靼人想要贡市,几乎所有人都想要贡市。
私市私集,是在宣府贡市设立之前,就已经极其普遍的现象了,而且借着互市的名义,在山外九州,大肆劫掠的马匪可不再少数。
这种乱象,他几次上书朝廷,却始终没有回应,一来,他的奏疏不受重视,二来,大明如此强大,些许蟊贼耳,不值一提。
土木堡之变以来,他的奏疏得到了极大的重视,而且推进速度极快。
大皇帝送来了三十万枚马价银,作为贡市第一次交易资金,要求不少于五万匹能用之战马。
宣府方面立刻投入了约五万的民夫,在安定门的贾家营,开始营造贡市围城,相继建成了镇朔楼、清远楼等楼宇,负责管理两个互市。
贾家营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却是四通八达,当初也先派遣了阿噶多尔济,意图进攻贾家营,希望能够牵制宣府主力,为攻打万全城做掩护。
可惜的是,阿噶多尔济发挥了鞑靼人的优良传统,望风而逃。
而此时的贾家营因为营建,起了一个围十里的小城营堡,虽然是互市,但是有着极其浓郁的军堡风格,比如有跑马道,也有三层的瓮城。
正统五年,宣化城开始包砖,宣府自此成为了砖城,而这次营建贾家营贡市,不过花费了不到三万块银元,就建成了。
大明银元,比京师贵多了,一块能当三块花,草原人对这种银币颇为追捧。
当然城内主要是以贡市为主。
鞑靼人、兀良哈人都可以驱赶牲畜来到宣府贡市,获得大明的银币,然后用银币换取生活所必须要用的铁锅、盐巴等物。
在某种程度上,朱纯认为大明的银币,更像是一种不容易伪造、制作精美的盐引,大明给银币获得马匹,而大明的商贾,将货物运到宣府,用大明的货物,将大明的银币换到内地。
这不就是翻版的盐引吗?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和边镇粮草、淮南盐息息相关的盐引,完全不同。
首先,就是大明准备了作为交换的盐巴、茶叶、铁锅、农具、马铁铁等物,全都滞销了。
这帮鞑靼的台吉、奴酋带走了大明的银币,留下了他们的牲畜,却没有带走大明准备的货物、物资,生活必需品。
因为台吉和奴酋们,认为大明想要赚两次,第一次是低价收购牲畜,第二次是高价贩售货物。
朱纯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牧民,就是叹息。
天地良心!
这些货物已经非常便宜了,至少宣府什么价格,贡市就是什么价格。
朱纯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说朱纯应该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宣府虽然谈不上缺少这些东西,但是也并不宽裕,结果都被拿去贩卖,这不是里通鞑靼吗?
这不得把朱纯办个通贼的罪?不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这位官老爷到底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朱纯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这些草原急缺的物资,从宣府运到贾家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吸引草原人把马匹送到贡市来。
可惜,草原人的台吉和奴酋,似乎不懂竭泽而渔则无鱼的道理。
百姓对那些闪着光的银币,根本没什么感触,他们看到了那些铁锅、茶叶、盐巴的眼睛才是亮的。
于谦的说法是对的,永乐年间,草原人生计困难,不仅仅是大明的攻伐,其中也有大明制成永乐通宝,被草原人用牲畜换取。
导致了草原上生活崩溃了。
朱纯指着那些拉着银币走了的台吉和奴酋,还有那些看着盐巴和铁锅眷眷不舍的牧民,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那些拉到贾家营的物资,再送回宣府扑买就是,宣府也不宽裕,也不都是什么时令之物。
但是那些走投无路的草原百姓们呢?
他将所有的见闻写到了奏疏之中:「鞑靼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若以物换物,则日滋月息,即令鞑靼、吉囊等部落,众三四十万。」
「然草原竞奢之风甚嚣,徒慕金银之物,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十分肯定,鞑靼王、台吉、奴酋的只带走银币,不带走物资的做法不对。
按照大皇帝的财经事务理论,货币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而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等于零,而其本身充当的就是交换价值,这些是决定了银币成为一般等价物的原因。
这不交换的银币,就像是没有农夫耕种的土地一样,一文不值。
把银币拿走,然后屯在部落里,等到白毛风来的时候,既不能买煤生火,更不能购置布绢遮风,没有铁锅他们只能用皮兜着水煮食,没有盐巴他们会虚弱无力。
朱纯才会说,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的想法,从逻辑上讲,完全是对的,他的道理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就像圣贤书上那些劝人向善的道理,的确正确,但是现实总是如此的荒诞,永乐年间的悲剧,似乎要在景泰年间,再次上演。
举着圣贤书做事,一事无成,这个道理朱纯早就明白了,现在理解更加深刻了几分。
朱纯站在镇虏楼上,看着那些百姓,越想越难受,奏疏是写给皇帝的,那自然是温文尔雅,但是在贾家营互市,他就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对着那群离开的台吉和奴酋,破口大骂:“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土匪!比土匪还不如呢!哪怕是去青楼呢,多少花点!”
“花不了多少钱!带回去点盐巴和铁锅,哪怕是带点毛毡、麻绳也行啊!”
“还让人家老百姓念你们好,就一句话,呸!恶心!”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彼唯有见于近而无见于远,有察于寡而无察于多,端推此辈!”
到底是读书人,最后文绉绉的骂了几句,开始调拨物资回宣府,鞑靼人不要有的是人要,大军正在前线恢复集宁周围的生产生活,需要的物料更多。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再次迎来了黎明的曙光,于谦在巨大的议事台上,迎着紫气东来,打了一套五禽戏,行云流水,最后慢慢收尾。
最近于谦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而且不用走到哪里,都带着口罩。
于谦的身体,是被累垮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最怕的不是遇到了问题,也不是怕没有办法解决,而是有办法,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解决。
于谦最近很少消耗心力去思考过去那些夙夜哀叹之事,大明皇帝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即便是有些小的误差也无妨,都是可以纠正的。
“于少保,征虏将军请少保前往议事厅,将领们都到了。”一个校尉拿着一把方巾,递给了于谦。
于谦拿过了方巾,擦了擦汗,走进了议事台的正殿,现在挂牌前军都指挥司的牌额,有陛下御笔亲书的「耸峙严疆」四个大字。
“参见于少保!”诸多军将拱手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大家都请坐,不必如此拘谨,大军还没打算进军河套,并非战时会议。”
于谦对这种尊敬依旧不是很习惯。
他在正统十三年以前,只不过是地方巡抚,和石亨喷来喷去,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之前,他也只是大明的一个普通侍郎,在朝中甚至连称一声明公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候兵部尚书是邝埜。
坊间多有流传,土木堡之变,是于谦为首的一干臣子们的阴谋,他们阴谋的克扣了大明京营的粮草,才导致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溃败,借机上位。
想想那在通州的八百万石粮草,这个阴谋论,倒是颇为站得住根脚,虽然土木堡大溃败,是因为没有水源,是因为贸然移营。
但是谁在乎呢?大家只想知道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罢了。
按照谁获利最大,阴谋的发动者是谁的道理,这种传闻的指向,应该是当今陛下才对,毕竟陛下获利最大。
但是散播流言的家伙,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骂于谦几句无所谓,他们不敢往陛下脑袋头上扣屎盆子,因为陛下真的会请他们去太医院坐一坐,然后问问他们背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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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很想问一句,自己何德何能呢?
他一个兵部左侍郎,去规划阴谋,颠覆大明皇帝亲征事务,那太看得起他了。
正如现在,将士们如此的尊重他,何德何能呢?
他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于谦经常和陛下论政,除了劝陛下仁恕之道以外,于谦也在努力地学习,当然不是学钓鱼,那老钓不到,全靠水猴子挂钩的钓鱼法,是不值得学习的。
于谦要学那些洞若观火的远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陛下的确是肉食者,但是陛下身后就是悬崖,他不得不远见。
那些远见,于谦每次都要认真领悟,总是颇有收获。
陛下身后有高人啊,百尺那么高。
他要对得起所有军士,对他的尊重。
于谦笑着说道:“武清侯,我需要抽调五百天子亲徒的掌令官,恢复集宁地区的生产。”
石亨坐在了主位,他是超品侯爵,自然不需要对于谦行礼,但是一听于谦要五百个掌令官,立刻就恼火了!
真好意思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陛下亲自教谕掌令官!他怎么不去抢呢?!
“于少保,不是咱老石叩门,也不是咱老石不尊陛下将令,五百掌令官?你还不如把十二团营整个拆了去好了!”
“陛下一共就给了咱老石五百三十二名掌令官,你一下子要走五百,不行,绝对不行!没门,想都别想!”
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那是大军军纪的保障,这要是直接抽走五百掌令官,大军到了河套,就会变成恶犬出笼,把整个河套折腾的不知道什么样才肯罢休。
军纪一旦败坏,想要恢复,除非打碎了重建,否则就只会一直败坏下去。
于谦也不恼火,他笑呵呵的说道:“十月份新的掌令官就到了,咱们至少要修整三个月,安定了集宁地区之后,才会攻伐河套地区,正好赶上趟儿。”
“我这里又陛下的敕谕,武清侯要不要看看。”
石亨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一看陛下的敕谕,他也没办法,于谦说的是实情。
他点头说道:“十月份的新掌令官能到的话,借你五百也无妨。”
“不过于少保,在山外九州、京畿,五百掌令官,那至少能掌三千里,三万甲了,这就是至少三十六万户,集宁满打满算不过五万户,一百个掌令官足矣了。”
于谦笑着说道:“毕竟是再复之地,多是生民。”
“五百掌令官也不够,但是十二团营,只有五百掌令官了,我还需要至少一万兵马,配合这五百掌令官,否则掌令官宣谕,也不太安全。”
石亨眉头紧皱,最后还是点头说道:“那好吧,于少保,需要什么尽管说。”
于谦左右看了看说道:“就平日里十二团营如何拉练,就如何做就够了,只要大军还在,过了最开始这段躁动时间,就不会有事了。”
石亨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
于谦笑着摇头说道:“这东西武清侯真的要学吗?安民之道,可是大道之行,若是武清侯要学,就跟着于某看几天,也不难。”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说道:“还是不学了,于少保竭力施为就是,我还是带兵打仗的好。”
“你们,其他人,也不好去瞎打听,听到了没有?”
诸将领大声的喊道:“谨遵将军将令!”
石亨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也简单,自古将领,掌兵不掌财。
掌兵又掌财的在大汉,那叫豪强,在大唐那叫藩镇,在五代十国,那叫军头。
石亨发现自己差点就咬了陛下下的饵,差点着了皇帝的道儿!幸好闪的快。
“那就谢过武清侯了。”于谦点头。
石亨对着东方大声的说道:“为陛下尽忠竭能!”
第二百七十七章 得加钱
大明的军队,十分的忠诚,这不是石亨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大明的十二团营的庶弁将是讲武堂培养的,这是大明军队的中坚力量,大明的俸禄是朝廷支付了一部分,其余都是大明皇帝赏赐的。
大明军队纪律是由掌令官进行维持的,掌令官是天子亲徒教谕而出,上上下下都是天子耳目。
这只大明最能打的十二团营,不是他石亨的,是大明皇帝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于谦要掌令官,石亨可以不给,因为于谦只是总督军务,但若是陛下的敕谕,他必然要遵守,违抗圣旨,自然有人为陛下尽忠。
忠诚!
李永昌虽然平日是只发掌印火牌,但是李永昌可是配永乐剑在军中,一旦石亨抗旨不遵,其下场,就是必死无疑。
但是石亨为什么要抗命呢?
他没理由。
这么强大的一支军队在他手里,他只要不乱来,国公之位就在不远的地方,向他招手。
于谦笑着说道:“那我去组织百姓,武清侯真的不要去看看吗?”
石亨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于谦,越来越像陛下,整天下钩子钓鱼。
当我石某人是吃豆腐长大的,满脑子都是浆糊不成?
开玩笑,能上你这个当?
于谦站起身来说道:“那武清侯忙着。”
“送于少保!”石亨乐呵呵的说道。
大明的朝堂上,怎么这么多钓鱼佬,要钓鱼去河里钓去!
石亨面色一整,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集宁被焚,百姓大乱,四散奔逃被大军收束。”
“我命令全军,枕戈待旦,稍有异动,立刻大兵进剿!绝不姑息!”
军队是压舱石,军队有着极其鲜明的底线思维,那就是保持稳定的最后手段。
一旦集宁这些四散而逃被收束的百姓,在某些人的鼓动之下,揭竿而起,偷袭大明武库、粮仓等地,那就不能怪他石亨了。
陛下虽然不擅谋,但是擅略,这一点上,陛下也多次在军事会议上,说的很明确了。
“喏!”诸将领正襟危坐,大声高喊,这是将令,不遵者斩!
石亨深吸一口气说道:“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于谦要的掌令官很快就齐聚一堂,于谦看着站的笔直的掌令官,笑意盎然的说道:“大明的军队所向披靡横扫集宁瓦剌残部,瓦剌人望风而逃,让出了卓资山和集宁。”
“这是大明军的军事胜利,我们不止一次见识到了大明军队的强大实力,正是这种实力,让瓦剌人、让草原人望风而逃!”
“那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军队,又回来了。”
“但是,陛下明旨,只有军事胜利,是远远不够的!军事胜利只能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
“我们掌令官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大明的政治胜利,进而让敌人最终屈服于我们的意志!”
于谦说的是陛下当初出战之前,叮嘱的原话。
这番话,在于谦看来,已经非常浅显直白的讲明白了,什么叫叫做内圣外王之道。
杨洪一直想知道,景泰年间大明军队的胜利,和永乐年间的胜利,有何不同。
就是这四个字,政治胜利。
“军事胜利依靠的是手段,是意志,政治胜利依靠的是什么呢?”
“陛下在授课的时候,已经讲的很明白了,民为邦本,以民为本。”
“诸位掌令官已经跟随大军征战三个月有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们的体会,一定比我要讲的更加深入,更加透彻!”
“那么检验你们的时刻到了。”
“现在,每五人为一队,组织百姓结成甲、里、乡,准备安置百姓,组织百姓夏耕,组织百姓修建官道驿路,挑选里甲首、里正,义勇团练队正。”
“组织百姓用自己的双手,建设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
“现在出发吧!”
于谦为什么不耗心力?
当初于谦、石亨和陛下,论岳家军战斗力极其强悍,朱仙镇八百骑兵冲击金军十万大军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到底是如何养成的。
于谦说,做在前面。
陛下知行合一,把事情,面面俱到的做在了前面。
于谦更觉得自己闲庭若步的来到了前线,然后回去再捞一块奇功牌。
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明军队的强无敌,是大明皇帝的强无敌,这一点上,无论是于谦还是石亨,观点上,出奇的一致。
“明军威武!”掌令官站直了身子,齐声高呼!
大明前左佥都御史王复,此时也在集宁。
王复奉天殿上,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王复家中,世代以海贸为生,他所看到的,所见到的,都是势要豪右之家在做善事,毕竟那些恶事,大善人们等闲是不会让孩子们看到的。
正如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一样,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事,既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只要被发现,就会倾覆。
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作恶,所以他们会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做的恶吗?
不会。
所王复以庶民的身份加入了十二团营,他要看看,到底陛下是对的,还是错的。
其实还是那个最初的问题。
缙绅离开了百姓那肯定活不成,那百姓们离开了缙绅能不能活呢?
在王复的潜意识里,百姓和缙绅相扶依存,就像是海里的寄居蟹离不开蚌一般。
王复并不是一个贪官污吏,更不是一个卖国求荣之徒,他因为读书识字,而且有丰富的跟百姓打交道的经验,成为了一名掌令官。
他跟随着众多的掌令官,开始组织百姓。
他和于谦都是同进士出身,在地方担任推官,随后做了检阅边事给事中,随后做了监察御史,在地方巡抚了三年回京。
他不是没有和百姓们打过交待,但是面前如此凄惨的百姓,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王复搜肠刮肚,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词,那就是麻木不仁。
王复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三四百人,如同饿狼一般的眼神,有点惊惧。
这是集宁的百姓。
此刻的他们身无分文,此刻他们无家可归,此刻的他们瘦骨嶙峋,此刻的他们眼神中只有冷漠和心如死灰。
一个个都像是活死人一般。
王复十分惊惧这种眼神,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你把俺们叫过来,是要开饭吗?”一个百姓愣愣的问道,这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站在台上已经发呆很久了。
有屁赶紧放。
王复这才回过神来,振声说道:“把你们叫过来,是要问问你们,谁把你们变成这样的?谁抢了你们的粮食?谁抢了你们的牲畜?谁奸淫了你们的妻子?谁杀死了你们的家人?”
“是大明军吗?”
这些百姓们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们左看看右看看,想起了当初的屈辱,面对屠刀时的惶恐,自己妻儿老小的歇斯底里的挣扎。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怒火!
王复退了一步,他害怕了,他第一次如此害怕一群一无所有的人,而且是在军卒们重重包围之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想要把一切的一切全都毁灭的眼神!
仿佛要烧毁这世间一切的污浊!
王复终于知道了,完全理解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八个字的沉重含义。
王复往前走了一步,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是大明军吗!”
他一甩袖子,如同被激怒了一样,愤怒的说道:“不是!”
“是瓦剌人,他们抢走了你们的粮食,他们抢走了你们的牲畜,他们奸淫了你们的妻子,他们杀死了你们的家人!是他们!全都是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
王复被激怒,是生气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要怕?又不是大明军做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要毁灭的应该是瓦剌人!
一个百姓,忽然大声的喊道:“大明军不会吗?”
王复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不会!大明的军队把马上就要当土匪的你们,聚集在了一起,给了你们粮食,让你们活了下来,就这一点,瓦剌人会这么做吗?”
王复看着这群百姓的目光,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第一步,确定到底谁是敌人,大明皇帝在教谕掌令官的时候,说的第一要务,《确定谁是敌人》。
大皇帝陛下的这些奇思妙想,背后肯定有百尺高楼那么高的高人指点,否则就是大皇帝有百尺高楼那么高。
王复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把你们叫到一起来,是看你们整日里无所事事,你们就要这么如同死了一样的活着吗?你们家人拼命争取的让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就这样浪费掉吗?”
刚才颇为大胆的百姓,哀嚎了一声,歇斯底里的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是这天杀的老天爷不让我们活下去!是那群该死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瓦剌人不让我们活不下去!不是我们不想活下去!”
王复往前探出一步,面带凶狠的说道:“你们没有手吗?没有房子,你们不会再建吗?土地荒芜了,你们不会耕种吗?”
燃文
“你们难道就打算混下去,一直混到死,草席一卷,到了下面,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告诉他们,你们是窝囊死的吗?”
“告诉我!你们就这样要窝囊到死吗?”
这个百姓糯糯的说道:“可是我们没有农具,没有工具,更没有种子,也没有牛羊,什么都没有,我们拿什么去做呢?”
王复扶手而立说道:“你说的,大明有。”
这是第二步,确定了谁是敌人之后,就是开始确定劳动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
告诉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他们还有双手,失去的可以都再次拥有。
《点燃活的希望》。
否则一群活死人,大明也不会宽纵他们。
只要他们自己不求活,他们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落草为寇,最后被大明军队剿灭,身首异处。
走到这一步,王复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还肯活,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大声的说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粮吃、没衣穿、没被盖、没房住,我们就自己造,而不是这么赖着,跟死了一样赖着!”
“大明不欠你们的!”
“动起来,全都动起来!用大明发下去的工具,去开垦,去耕种,去建房子,去建自己的家!”
“用自己的动手的方法,填饱自己的肚子!用自己的动手的方法,织造遮体的衣服!用自己动手的方法,建设自己的家,遮风挡雨!”
“自己不动,难道指望着老鸦往嘴里拉屎,然后吃饱不成!”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这些百姓终于有所意动,有些人挠着头,左看看右看看,依旧是带着迷茫。
第三步灌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否则这群家伙整天指望着大明赈济,否则就落草为寇!
这种摆烂的心态,绝对要不得,大明军搁旁边日夜操练,就等着他们乱起来,拿战功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那个颇为大胆的百姓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声的说道:“可是,该怎么做呢?”
王复笑意盎然的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没关系,待会儿,军卒们会把你们编民为里,每丁一户,每十一户为一甲,每十甲为一里。”
“甲首、里正,暂时由大明军暂领,他们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同样大明的军士会保护你们一段时间,但是你们自己也要训练义勇团练,驱散野兽,对付匪寇。保护自己的粮仓,谁要敢随便伸手,把他们的爪子全都剁下来!”
王复说完自己都愣了愣,谁在向百姓的粮仓伸手呢?
他略微有些呆滞,但是他很快就回神了,这不是走神的时候。
大明并不缺少基层组织经验,因为当初大明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大规模从南方向北方迁民,而后永乐年间,也有几次大规模的迁民活动,比如向蜀中迁民,比如向辽东都司迁民。
只要确定了敌人、还想求活、愿意自己动手、那组织起来,对于大明而言,并非难事。
王复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么在此,我想问问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瓦剌人或者瓦剌人的奸细,鼓动你们造大明的反,造大明皇帝的反!”
“他们,该不该死?”
这些百姓们听到这个问题,怒火一下子就点燃了,愤怒至极的喊道:“该死!”
王复伸出手,压住了百姓们的吼声,他点头说道:“那既然该死,一旦发现,立刻告诉包围村落的军士,让他们负责抓捕!”
“而且我告诉你们,还有功赏牌可以拿!全银的!”
王复其实不想说还有功赏牌。
现在连集宁这群人也有功赏牌可以拿!
可是他们文官们的功赏牌,却是没有稳定的产出途径,除非天大的幸运,否则想得到一块,难上加难!
李宾言真是踩了狗屎运的家伙!
王复借着说道:“太医院的欣克敬欣院判,已经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前来集宁府,要做什么?”
“自然是设立惠民药局。”
“如果有医术在身,可以到府衙去报名,如果有病,也可以到惠民药局看病。”
既然要设立府州县乡,真正的统治这片地区,那自然是内地的府有什么,集宁府也会有什么。
第二百七十八章 精忠演义说本
欣克敬不喜欢表现自己,他和陆子才一起完成了《解剖论》,世人或许会记得陆子才的名字,忘记了他,但是他不是很在乎。
陛下提到他们的时候,从来都是一起,授勋也是一起,荣誉也是一起,这就够了。
全天下有几个人有奇功牌的?
欣克敬就有一枚,足慰平生了。
若是没有陛下,他就是和那些寂寂无名的太医一样,是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良医,仅此而已了。
但是有了陛下,这一切都不同了,他成了岐圣门廷的一圣之一,在太医院他同样是阎罗,出了太医院,他就是起死回生的圣人。
胡长祥最近考到了太医院,是个很勤快的读书人,而且见血不是很怕,虽然年纪大了些,不过十分的勤勉。
欣克敬完全没有把胡长祥和胡濙联系在一起。
胡长祥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礼部尚书的儿子,他主要怕挨骂,胡濙的名声,可不太好。
在仕林之中,胡濙有投献之嫌。
何为投献呢?
就是尽忠竭力效忠皇帝,就是投献,这股风气从明初就有,任何一个给大明皇帝效命的文臣,都是投献的人。
止投献这种风气,自明初就在仕林里非常广泛。
欣克敬当然不会把胡长祥和胡濙联系在一起,胡长祥太老实了。
胡濙的滑,已经是举世皆知了。
欣克敬带着十数名太医来到了烧毁的集宁府,这里被毁的干干净净,已经有掌令官带着民夫和百姓,在营建新的集宁府了。
集宁城内的房屋被纵火烧毁了大半,剩余都被大明的工匠们给拆了。
同行的还有工部营缮司郎中、石景厂总办蒯祥,他本身就是营建城池的一把好手,在营建京师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
新的集宁府正在大明皇帝的引领下,大明百工的指导下,大明百姓的劳动中,缓缓的新生。
一场大火烧毁了集宁,也是这场大火,让这个古城再次涅槃重生。
欣克敬带着胡长祥,带着大明的太医,培训着大明的军医和府医倌。
大皇帝总是如此的慷慨解囊,他们写下了的图文并茂的解剖论,已经被雕版印刷而成,所有的医倌,都要经过太医的培训才能就医。
欣克敬非常的辛苦,主要是授课和坐诊。他不负责处理奸细,一应都会送到太医院去。
胡长祥也非常的辛苦,这些知识,他从未接触过,只是听父亲说起过一些,一些过去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开始迎刃而解。
就像黄疸为何会让皮肤变黄一样,人类和一些动物似乎没什么区别。
比如血是红色的,比胆汁是黄色或者黄绿色,比如大部分的五脏六腑也完全相同,比如人和兔子一样,在胸腔都会有一层膈膜。
人类和猴子居然可以那么的相似,甚至连病都相同,猴子却比人类蠢了那么多!
当然这是相比人类而言。
但是鸟类的骨骼是中空的,人的骨骼却是实心的,这一切似乎都非常奇妙。
陛下给大明的医倌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胡长祥忽然觉得自己这糊里糊涂的一生,有了点新的目标。
于谦不断奔波也十分的辛苦,大明军在集宁也非常辛苦,但是这份辛苦,总是见到了回报。
大明的官道驿路很快就平整好了,人走的多了自然有路,只是皇帝一声令下,这些路边变得宽阔,变得平整,变得不那么的泥泞。
整个集宁的周围建起了新的村落,这些村落的周围种上了大豆、菜瓜、火麻,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就如同那新生的集宁府。
当然这些菜瓜多数都会卖到宣府或者大同去换盐、铁锅、农具这些生活必需品。
大明的掌令官说的很明白,他们的农具和工具是借给百姓的。
太阳再次升起!
于谦打马从官山议事台迎着朝阳策马而下,官道是用煤渣铺成,不会泥泞,更不会存水,他带着两百校尉,一路策马狂奔。
今天新的集宁府,夯土城墙包砖落成了。
这些砖,是集宁附近的村落办得砖厂,他们将烧好的砖,拉到了集宁府,朝廷扑买,给予粮食供养村落。
掌令官又教给了这些生民一个道理,那就是劳有所获,绝对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顺圣川牧场,小牛犊和小马驹,也被送到了集宁附近,集宁的百姓拿到这些小牛犊和小马驹养大了之后,要还幼崽给顺圣川的牧场,那是大明大皇帝的牧场,欠谁的钱,千万别欠皇帝的。
于谦路过了一个个的村落,他有点奇怪的问道:“岳指挥,为什么每个村前面都会有一个踩着乌龟的人像?那是什么?”
岳谦拍马而去,没多久又拍马而回,十分确定的说道:“虽然不大像,但的确是龙蛇真武大帝像,这里的百姓未闻王化数十年,他们不知道真武大帝像是什么样。”
“但是他们确信是真武大帝来救他们,所以,才会摆真武大帝像。”
“他们确信,陛下就是真武大帝转世!因为永乐年间,就有这样的传闻了。”
于谦点头,略微有些呆滞,不过也是好事,总比他们在家里竖起大皇帝像,那是大不敬和僭越之罪。
哪个皇帝会接受泥塑像?
当然于谦并不知道,后世有个鞑清朝,就搞泥塑皇帝像…泥塑彩绘雍正像。
于谦是个大明的臣子,他认为集宁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大明皇帝才有的,这些百姓当然要奉祀真武大帝,也要效忠大明!
若是如此,他们还要作乱,还要复叛!大军进剿,扫庭犁穴,即便是陛下也不能私宥!
于谦打马来到了新的集宁府,东方升起的朝阳,洒在了集宁的东门的字之上。
【泰安门】
“这名字好。”于谦勒马下了马,看着这字迹,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
岳谦笑着说道:“这是武清侯点的名字,说东门必须是这个,太阳升起的方向,必须是泰安门。”
于谦瞬间笑了出来,石亨还是这性子,一如既往、变着法的拍马屁。
一个好好的大明的武清侯,怎么染上了这么个习惯呢?
泰安门取自国泰民安,但是这名字,石亨点的名字,基本肯定了,指的其实是陛下的泰安宫。
这个集宁上上下下,都写满了忠诚!
“蛮好的。”于谦不住的点头。
大明的军队忠诚于陛下那是应该的,也是需要表现的。
否则万一哪些个臣子,在京师不停的忽悠陛下,在皇帝的耳边喋喋不休。
说什么大军在外或有奸佞,或者说什么,前宋时候,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或者说什么大军停滞不前,心怀二心之类的怪话。
这仗还打不打了?
至少这泰安门三个字,送到京师,陛下肯定骂一声马屁精,不过宵小奸佞的谗言反而显得无聊了。
因为石亨还是那个石亨。
这也算是将士们的自保手段了,实在是被兴文匽武给折磨的有些反应过度了。
护城河在营建,和万全一样,有缓坡。
但是集宁府的城墙并非方方正正的,而是伸出去了一个又一个的炮台。
这些伸出的炮台,是讲武堂的一个成果,大皇帝说要有缓坡,点醒了那些讲武堂的将官。
缓坡的目的是将敌人固定在设计线上,如何发挥炮火的强大威力呢?
这些伸出去的棱棱角角,就是讲武堂的将官们集思广益画出来的。
为了防止伸出去的炮台被直接摧毁,还有炮臼,火炮其实是稍微低于城墙,并且内镶钢柱勾连,即便是砖石、夯土被击破,那些钢柱也会抵抗炮弹的能力。
于谦巡视了城墙之后,颇为满意,至少集宁的这些生民,用自己的双手,用劳动换取了报酬的同时,也的确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庇护之地。
于谦下了城墙之后,就来到了新的集宁府邸,见到了王复。
“王初阳,你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于谦示意左右打开府门。
这处府衙不算恢弘,但是却是功能齐全,制台、藩台、臬台、道台、府台一应俱全。
制台是都指挥使衙门,藩台是布政司衙门,臬台是按察司衙门,道台是巡抚衙门,府台是知府衙门。
道台又称巡守道,巡抚和镇守的合称,若是不设巡抚,没有镇守,也会有粮道、盐道、商道的官吏在此办公。
大明的官僚是一个沟通上下,非常精密的机构,这个机构能够用好了,那就是天下大幸,用不好就是官僚僭越皇权。
脏事儿都是皇帝的,利益都是官僚。
比如正统十三年的选秀,立刻就变成了群魔乱舞,就连赵辉也居中高价卖了一个稽戾王看上的女子给刑部侍郎齐韶。
回过头稽戾王突然讨要,齐韶被赵辉联合王振,坐罪给杀了。
王复深吸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陛下是对的。”
于谦嗤笑的问道:“王初阳,你当初在朝堂上,陛下盛怒之下,你可是丝毫不畏惧,顶着雷霆之怒,也要和陛下辩一下,这怎么现在突然说,陛下是对的呢?”
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唉,一时糊涂啊。”
王复虽然被革职了,但是他的功名还在身上,如果陛下再启用他,他还是能回朝做官的。
因为他的名字,还在吏部、礼部,但是礼部胡濙那关过得去?还是王直那关过得去?
王复颇有点心灰意冷的说道:“陛下是对的啊,百姓只要有组织,离开了缙绅可以活的很好,甚至可以活的更好!”
“但是缙绅离开了百姓,唉。”
“最近抓了不少的奸细,都送太医院了,多数都是乡绅豪强。”
王复从那天开始安置百姓的时候,就发现有人把手伸进了百姓的粮仓,但是当时他无暇细想,等开始抓奸细之后,一条条鱼被逮到。
百姓哪有当奸细的资格?
全是这帮人,吃了这头、吃那头,吃不够。
于谦摇头说道:“你当初在朝堂上,有这等理解,还会被革职吗?”
“现在跟我说没用,得找陛下说去,那你还得能见到陛下,你觉得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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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立刻摇头说道:“我,王初阳,好歹是正统七年的进士出身!那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出来的,我能走你这个门路?你肯举荐,我还不肯去呢!”
正统七年的进士出身,那在大明也是人中龙凤,傲气自然是有的,王复当初认为自己是对的,朝廷收税就是与民争利,就是横征虐敛,并且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并且亲自实践,证明陛下是对的。
王复忽然眉头一展,乐呵呵的说道:“掌令官也蛮好的,至少还在为大明做事不是?我这算不算弃笔投戎?”
“等我慢慢爬,到时候,再站到朝堂上的时候,陛下会不会特别惊讶?”
于谦想了想说道:“然后再把你革职一遍?”
王复沉默,他从来不知道于谦的嘴皮子这么厉害,平时不反击,原来真的只是脾气好而已。
于谦打量了一番王复说道:“你这身子骨,还是安安心心的待着吧,军伍是个历练人的地方,等回头,我回京了,跟陛下所说,就说,王初阳认错了,陛下把他召回来吧。”
于谦不是揶揄,王复是个不错的臣子,至少对大皇帝是忠诚的。
只是在道路上有些分歧,国朝用人之际,能够幡然醒悟,也是好的。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就是于少保外行了,这天底下的将军多数都是虎背熊腰,可是也有别的猛将,名曰猿臂蜂腰,比如那太史慈,就是猿臂善射,弦不虚发。”
“穷文富武,我可是擅骑射,虽然比不得武清侯,但是亦有独到之处。”
于谦眉头紧皱的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王复笑着说道:“我已经报名去参加夜不收了,而且也试训了,等着瞧,我文官没得做了,还能做武官!”
于谦看着王复的模样,眉头紧皱的说道:“你确信你要参加夜不收?去岁三千夜不收,仅仅活下来不到一半,深入虏营,随时亡命,你要是拖了别的军士的后腿,陛下定斩了你不可。”
于谦主要怕王复害了别人。
王复却摇头说道:“我不会拖人后腿的,我找于少保有正事。”
“最近好多鞑靼人投献各村寨,这要不要收?”
“鞑靼王不干人事啊,他们卖了牲畜之后,换了银币,却不换生活用的东西,鞑靼的百姓,有点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永乐年间为何有那么多的鞑靼部族,要投靠大明?
情景复刻了属于是。
于谦点头说道:“以户打散,散入山外九州各农庄,翻不了什么天,收了吧。”
什么是政治胜利,这就是政治胜利。
于谦看着王复的背影,叹了口气,夜不收的确是立功的好去处,但王复来年,怕是只剩下了一个衣冠冢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妖物怪 洗心革面
王复真的去了夜不收,他没有诳于谦的意思,大明军进兵当然需要大量的夜不收打探消息。
王复不知道危险吗?他当然清楚,但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王复主要去的方向是鞑靼人的方向,王复有自己的优势,他是进士出身,这身份,在草原上,那蝎子拉粑粑——独一份!
对于鞑靼人而言,他们现在惊惧到了极点,因为那个熟悉的大明军队,它正如闪电般归来。
此时的鞑靼人的大帐设立在了大宁卫,大宁卫是北平行都司治所。
岭北之战结束后,大明惨败,朱元璋吃尽了军事冒险的苦果。
之后朱元璋一改对草原大开大合的进攻节奏,一直到捕鱼儿海之战前,始终是尺进寸取。
猛地打出去一拳,前进一尺,然后小刀剌肉,割下一存为汉土。
这种战术在后世叫做切香肠战术,其实也是朱元璋玩剩下的把戏。
大宁卫就是这种小刀子割肉,从北元身上割下来的。
元昭宗死后,朱元璋养精蓄锐十五年,忽然猛地砸出去一拳,将北元的王庭给灭了。
天元帝单骑逃脱,大明军在捕鱼儿海大获全胜。
至此设立了北平行都司,以大宁卫为都司治所,随后朱元璋十七子朱权被封宁王,就藩大宁卫。
靖难之役中,朱权配合朱棣造反,随后宁王府迁到江西南昌,最后被褫夺了兵权。
宁府内迁,北方人口流失,偌大的北平行都司,便被弃置了。
此时的乌格齐老态龙钟的坐在旧宁王府,即便是最小的满都鲁,已经有了当初元昭宗临危不惧的风采。
乌格齐笑着说道:“打起精神来,这是怎么了?大明军队的实力本就如此,我见了不止一次了,难道是土木堡之变,重燃了你们对复元的雄心壮志吗?”
乌格齐紧了紧大氅,摇头说道:“如此不臣之心,若是被大皇帝知道了,我们连这大宁卫也没法呆了。”
脱脱不花坐在主位上,他是大汗,他无奈的说道:“我当然知道大明会赢,可是这也太快了吧。”
“如果明军有这等实力,我们为什么还要维持我们庞大的军队呢?”
“保卫鞑靼人吗?”
乌格齐摇头说道:“是为了让人们相信鞑靼受到了保卫。”
脱脱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让大明人?”
“不,不。”乌格齐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表情,看着脱脱不花说道:“不是让大明人相信,是鞑靼人。”
“大明知道鞑靼的军队无法保卫鞑靼,是让鞑靼人相信鞑靼受到了保卫。”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全都呆滞的看着乌格齐,他们至此才终于彻底理解了鞑靼人军队存在的意义。
乌格齐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永乐年间的现状。
他笑着说道:“很意外吗?”
“事实上,这也是永乐年间的常态,我们能够放牧,需要感谢大明文皇帝的宽宥,和当时大明北方人口稀松,无力继续北征和有效统治北平行都司。”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现实如此的残酷。
不过他很快就振奋了精神,反正挨打的瓦剌人,又不是鞑靼人。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也先大石送来了书信,想要借道北平行都司,从北古口南下,直入京师。”
满都鲁呆滞的说道:“也先是疯了吗?就算是我们借道给他,他从北古口而入,一旦大明军再次占领北古口,那他就像是钻进了渔网的鱼,哪里还有挣脱的可能?”
“现在又不是当初,大明军无力野战,瓦剌人如此,是自取灭亡。”
满都鲁完全无法想象,也先是如何做出这种决定,虽然勇气很大,但是也就是勇气而已了。
现在大明京师处于战争迷雾之中,到底有多少军备,有多少军卒,都是一个未知数,这贸然前往,在满都鲁看来,真的会死。
阿噶多尔济却不以为意的说道:“我们应该答应也先,哪怕是不配合也先进攻,我们只要帮他站稳了北古口,他也有退路不是吗?”
“大明胜,瓦剌大败而归,自然无力谋求汗位,大明败,那更好不过了,草原部落可得少许的安寝之日。”
乌格齐是三个孩子父亲,确切的说,三个孩子血脉尊贵,他只能是阿伯。
他老了,凭借着最后一点老脸,把阿噶多尔济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让脱脱不花宽宥了阿噶多尔济。
但是阿噶多尔济依旧是喜欢冒险的人。
乌格齐紧了紧大氅,无奈的说道:“我的孩子们,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
“即便是天上的苍鹰在狩猎之前,也要看一下猎物是不是好对付,我们作为长生天下的勇士,难道不需要观察一下大明京师吗?”
“在大明军前进的路上,我们看到了四武团营所向披靡,我们看到了四勇团营如同波浪中的礁石一样坚挺,四威团营呢?”
“大明可是有十二团营,你们没发现,我们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到四威团营的出战吗?”
“他们在哪里?”
乌格齐说完,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三个人立刻背后生了一层的冷汗,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以身为饵?!”
大皇帝在京师钓鱼的传闻,早就传遍了草原,老是钓不到,也成了一种戏谑,虽然大家嘲讽大皇帝的钓鱼技术,但是从来没人敢小瞧大明皇帝。
乌格齐一说,立刻让三个人全都呆滞了,四威团营在哪里?
大明十二团营,现在八个团营,都在阴山余脉,但是四威团营呢?
“不去,坚决不能同意也先的提议,让他去别的地方借道去!”阿噶多尔济站了起来,冷汗直流,大声的喊道。
也先大军过境之后,他可以跑到和林窝着去,但是鞑靼人呢?
那要面对大皇帝的怒火!
差点就着了大皇帝的道儿!
怎么会有这种钓鱼佬,把自己当饵钓鱼!这大皇帝,钓鱼钓魔怔了,真的是太离谱了!
脱脱不花看着阿噶多尔济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总是喜欢冒险的二弟,终于认清楚了现状。
这对鞑靼人而言是个好事,谁闲的没事干想要西征呢?待在自己家不好吗?
脱脱不花继续开口说道:“谢阿伯教会,二弟你坐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鞑靼有乌格齐,真乃是鞑靼幸事。
脱脱不花面色沉重的说道:“近来很多的鞑靼王跑去了宣府贡市,和大明交易马匹,但是只交换了银币,不交换铁锅盐巴,最近很多鞑靼人都开始脱离部族,逃向了集宁地区。”
“相比较刚刚经历战乱的集宁,他们认为鞑靼人的领地,更加危险。”
脱脱不花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人口凋零的现状,似乎已经无法挽回,大明军在集宁地区的所作所为,堪称王道之师。
满都鲁眼神中多了许多的凶狠,低声说道:“我们以立太子为名,召开大会,将诸多鞑靼王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必须要兑换一定比例的铁锅盐巴,否则大兵讨伐他们。”
“长此以往下去,哪里还用大明军队长驱直入?我们自己就像春天的雪一样,无声无息的消融了。”
阿噶多尔济有些尴尬的坐下,也不言语,其实他也去宣府卖马了,而且换的都是银币,但这么做,好像是不对的呀…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阿噶多尔济,叹了口气,这个亲弟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的顽劣,丝毫不能为他分忧。
乌格齐坐直了身子,眼神似乎是怀念过往,又似乎在眺望着,他笑着说道:“我们的话,鞑靼王可能不听,但是大皇帝陛下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与其我们去说,还不如让大皇帝陛下下敕谕申饬,他们更怕。”
“正如我之前所言,让鞑靼人相信我们军队可以保护鞑靼,但是大家都清楚的知道,我们的军队保护不了鞑靼。”
“如果能够请旨,让皇帝下了敕谕,我们反而会轻松许多。”
脱脱不花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那么,代价是什么?”
“不如找一个草原上的明珠,献给大皇帝?”阿噶多尔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满都鲁嗤之以鼻的说道:“大皇帝陛下根本不喜欢!朝鲜王献出的少女,都被安排到了官邸去,那可是高丽姬啊!”
乌格齐叹息的说道:“还是马匹吧,大皇帝陛下对于军马需求极大,甚至用精美的银币交换,我们献上马匹,希望能够请来申饬的敕谕。”
阿噶多尔济有些奇怪的说道:“为什么会有人能够抵抗高丽姬的诱惑呢?那可是和扬州瘦马齐名的淑女。”
“就连当年文皇帝都喜欢高丽姬,走的时候,还把她们都殉葬了。”
乌格齐目光流转,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皇帝陛下不要别人献的,陛下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会取,集宁地区最多的声音是什么?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脱脱不花瞪大了眼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能这么理解的吗?
“我来写书信吧。”脱脱不花点头说道。
满都鲁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的说道:“大汗,要不书信还是我来写吧,于少保不在京师,大皇帝陛下身边,怕是没人能看得懂了。”
满都鲁用了一种不太隐晦的方式,表示了对脱脱不花的汉字的嫌弃。
“那好吧。”脱脱不花有些无奈的说道。
脱古作为质子,不止一次的提出了让别人代笔,但是脱脱不花总觉得那些大长句、大排比段落的马屁,实在是羞于启齿,而且为了表示恭顺,他觉得亲笔书信,才有诚意。
但是于少保不在京师,他的字的确是不太有人能看懂。
就连杨洪都看不懂。
乌格齐忽然开口说道:“大汗,你应该通知一下兀良哈部的首领,也就是你的岳父沙不丹,让他不要借道,否则大明天子怒而兴兵,遭殃的是我们。”
脱脱不花面色苦楚,他当初中了也先的奸计,他的妻子,脱古的母亲,被他刺伤了耳鼻,他的岳父沙不丹对他只有愤怒。
“希望愤怒之下的沙不丹,不要做出给草原招致灾祸的事情。”
由满都鲁代笔,脱脱不花的书信,延着官道驿路向着京师而去。
北平行都司,大宁卫到京师也有驿路吗?
的确有,洪武二十七年,置驿传,自大宁东路,至广宁四百八十五里,置十驿,永乐十三年,至北衙六百里,置十二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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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朱棣能够多撑几年,等迁都大计确定,北平行都司复置,几乎是可预期的事儿。
但迁都是定下来了,大明也开始兴文匽武了…
朱祁钰收到了四夷馆的书信,对于脱脱不花的请求,朱祁钰置若罔闻,马匹太仆寺可以收下,至于申饬鞑靼王的事儿,他才不做。
开玩笑,一点点马匹就想得到大皇帝的申饬敕谕,那皇帝的敕谕岂不是太廉价了?
得加钱。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奏疏,于谦在奏疏里说了很多,提到了集宁府的热火朝天,也提到了王复的幡然悔悟,更提到了集宁城的泰安门。
“好好的一个国之悍将,怎么就这么喜欢拍马屁呢?”朱祁钰收起了于谦的奏疏。
于谦对朝堂的预料是极为精准的,大军出塞,朝堂上的确是有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而且甚嚣尘上,胡濙四处扑火,但是显然是有愈演愈烈之风。
毕竟大军七月攻克集宁之后,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动弹了。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钰给土木堡之战殉难将士点了柱香。
“复仇才刚刚开始。”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将灵牌翻了回去。
朱祁钰站在讲武堂聚贤阁的二楼,看着操练的军将、掌令官,笑意盎然。
大明啊,欣欣向荣。
“兴安,卢忠,污蔑于少保的人找到了没?”朱祁钰开口问道。
最近京师不太安宁,有些人,不太老实,又开始了英雄扩大化、英雄污名化,兴文匽武的老路。
这路子在朱祁钰这里走不通,太医院已经设了雅座,人抓到了,不得观察观察什么属性?
兴安和卢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这种流言,的确是一传十,十传百,想要抓到散播留言的元凶,难如登天。
“陛下胡尚书求见。”一个小黄门匆匆上楼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可是心不安啊,坐。”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这不臣就来为陛下分忧解难了吗?陛下可是忧心有人诬蔑于少保的事儿?”
“这事儿,不难。”
胡濙最近四处救火,也终于摸到了一些处理这些事儿的脉络。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说说看。”
胡濙探了探身子说道:“请陛下听我分说。”
第二百八十章 为大明尽忠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清楚的知道大明皇帝的一纸敕谕的价值,几千匹吗?鞑靼人也是想屁吃。
他们的百姓投献到了大明,那就是大明的百姓了。
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就是大明最好的马倌,最好的放牧人,最好的佃户,最好的纳税人。
只要处理得当,分而划之,不让他们聚集起来,三五十年后,他们就会忘记自己鞑靼人的身份,孩子批右衽、蓄发、说汉话、写汉字,长相几无区别,他们就变成了汉人。
于谦在前线的处理意见,朱祁钰毫无意见,他收起了自己关于货币战争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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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这个年代的一般等价物,是一种极其凶残的收割工具,甚至可以收割对方的百姓。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人就该被骂吗?”
“就因为于少保,他脾气好,是个好人,所以他们就可以指着鼻子骂于少保,朕不是个好人,所以他们不敢。”
“明明是于少保带着大明百姓守住了京师,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全都是于少保全力维持!”
“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却要为机奸之所害!天下焉有此等道理?”
朱祁钰对于谦挨骂是非常愤怒的,他朱祁钰是个不惜身的坏人,所以那些人不敢。
他们不敢指着大皇帝的鼻子,骂大皇帝阴谋的策划了土木堡天变,阴谋的篡位登极、阴谋的将大明五十万军民葬送于塞外,就为了那个位子。
其实骂大皇帝,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最有可能做到这种阴谋的是皇帝。
虽然当时的郕王只是京师留守。
他们甚至不懂明朝监国和留守的区别,甚至不知道朝廷的公文里,面对皇帝是奏,面对监国是启,面对留守是不屑一顾,问都不问。
但是说郕王是阴谋家,更能站得住脚。
但是他们不敢。
因为大皇帝真的会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开膛破肚、碎尸万段的看看他们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们只敢针对于谦。
胡濙看着怒气冲天的皇帝,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个其实很好解决,不就是因为大明没有播迁,他们这么说话吗?其实很好办。”
“陛下看看这个是什么。”
胡濙正准备把自己的解决之道拿出来,结果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
“陛下,内阁大学士陈循求见。”
“宣。”
陈循见礼,然后坐在了另外一侧,他不和胡濙坐在一起,胡濙无德,名声太差。
陈循笑呵呵的说道:“陛下,臣有一本书。”
胡濙一愣,笑着说道:“诶,巧了,胡某也有一本书,不知道陈学士的书,和我的书,是否相同。”
“要不一起拿出来?”
胡濙先拿出了自己的书,看着陈循。
陈循一看封面,瞪着眼睛,心有不甘的拿出了自己的书,放在了桌上。
一模一样。
胡濙看着陈循终于乐了,陈循这家伙进门就坐到另一册,意思是不屑和胡濙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做的事,却一模一样。
什么狗屁的读书人的清高!都特么的彪子立牌坊,又当又立!
陈循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朱祁钰看着胡濙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是无奈。
胡濙不是朱祁钰,胡濙其实非常在乎自己的名声,否则就不会在朝堂上,以六部之首尚书之尊,对着一个后辈儿,近似狷狂的怒斥了。
“这什么书?”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立刻了然了胡濙的想法,点头说道:“胡尚书高明,真的很高。”
胡濙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呵呵的说道:“臣哪有什么高明之处,还不是陛下首先戡定了江山,我们才查漏补缺?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那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陈学士,您说是不是?”
陈循吐了口浊气,胡濙拿出了君臣大义来砸他,他也没什么还手之力,只能闷声说道:“是,胡尚书说得对。”
“哈哈哈。”胡濙七十有六,却笑得中气十足,赶忙俯首说道:“臣唐突。”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书笑着说道:“无碍。”
陈循为什么要想着帮陛下分忧解难呢?
清流不是最喜欢跟皇帝对着干吗?
跟皇帝对着干的确可以博得清名,但是也只有清名了,眼看着礼部把地洗了,通政司把通政二字给做了,他们文渊阁的权柄,越来越低,越来越少。
清名是追求,但权柄却是现实的,陈循只能叹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在陛下这里露露脸,还被胡濙抢了先。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全名叫《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乃是和《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的章回体小说,一共八十回。
说岳飞是天界赤须龙、金翅鸟降凡,主要单元分为了拜师周桐、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尽忠报国、鏖兵死战牛头山,岳云衔枚出世,锤震金弹子,朱仙镇大捷、风波亭一杯毒酒。
后半段,则是完全的虚构,是岳飞次子岳雷,率领宋军打败金人,直捣黄龙府,恭迎二帝还朝,大宋重开的小说。
为何胡濙要平息最近的倒于风波呢?
因为胡濙知道于谦不能倒。
于谦持正守节都这么被污名化,然后被逼到不视事,最后倒台,他胡濙根本扛不住这样的舆情,几个回合就变成奸佞了。
保于就是保胡,保住于谦、就是胡濙对大皇帝最大的忠诚。
胡濙拿出这本书平息反倒于风波,其实逻辑很简单,就是以岳爷爷之神武,都无法真的奉天翊运,大明奉天翊运,还守住了京师,这不就是于谦最大的功绩吗?
忆苦思甜,不二法门。
胡濙专注洗地四十年,皇帝让他洗成什么样,他就会洗成什么样。
朱祁钰打开了第一页,是胡濙题的一首小词和小诗。
他又打开了陈循那本,陈循那一页,并没有任何题注。
什么是恭顺之心?
这就是胡濙一直以来,保持的恭顺之心,胡濙不仅要办差,还要把差事办得圆满,办到极致。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等朕的孩子再大些,就到东宫教授皇嗣们读书识字吧。”
翻译翻译,就是朱祁钰给胡濙升了个官,那就是太子少师。
这是给胡濙留下一条退路,未来无论哪个孩子登基了,天地君亲师,像胡濙这样无害的老师,最后都会留下体面。
于谦是少保,按制三孤,从一品。
胡濙是太子少师,是东宫辅臣,正二品。
“臣谢陛下隆恩!”胡濙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给孩子找老师,都想找个德行好的。
至少陛下对他的人品,并没有像外面一样,人云亦云,以为他是个奸佞。
胡濙一辈子做的事,不过是给大明一块遮羞布罢了。
“我朝自戡定以来,太子三师三少,皆为虚职,从无实授,陛下却加官实授,臣以为不妥。”陈循一看这个立刻就急眼了,太子三师三少,历来都是文渊阁大学士或者东阁大学士才会加官、赠官。
陛下这是坏规矩。
朱祁钰对京官有着绝对的任免权力,自然可以一意孤行,他刚要开口说话。
胡濙则是笑意盎然的说道:“要不说陈学士啊,还是得多学习学习。”
“永乐二年,荣国恭靖公姚广孝拜资善大夫,太子太师,教导仁宗皇帝,永乐五年,又教导宣宗皇帝,这是实授。这就是陈学士,孤陋寡闻咯。”
“呵呵。”
胡濙一个嘴角轻佻的笑容,写满了对陈循的嘲弄,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必顾忌对方的脸色。
就差点说,你什么东西,跟爷掰扯礼法体统这东西,您配吗?
陈循呆滞的看着胡濙,姚广孝在仕林里,就是个妖僧,而且终身为僧。
文皇帝朱棣让姚广孝还俗,姚广孝不还,朱棣一看,这能让你天天当和尚,那还怎么加官进爵?
朱棣就强行给他复姓,赐名,但是姚广孝却不应赐名,朱棣叫他名字,他都不答应,朱棣无奈,只好以少师相称。
姚广孝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他是朝中资善大夫,朱棣的绝大多数悍将、谋士的领路人,但是姚广孝从不以这个身份恃恩自恣。
姚广孝上朝朝服,下了朝就是僧服,寺庙里一钻,专心礼佛。
即便是朱棣找他,都得去庙里找他。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后,近乎于一个透明人一样。
谁闲的没事干,研究这个人?
但人家胡濙是亲历者,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循完败。
想要挑战胡濙,挑战一下胡濙的祖宗之法、宗族礼法,陈循不是第一个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胡濙随时随地的显示了自己的专业性,和丰富的阅历,然后无懈可击的打败他们。
《专业》
朱祁钰看着胡濙和陈循斗法,连连感慨,闲的没事干,你惹他干嘛?
“臣等告退。”胡濙得胜乃还,乐呵呵的走出了聚贤阁,晃晃悠悠的等到了陈循从后面跟上。
“陈学士,还得多学习学习,实在不行多翻翻书啊。”胡濙乐呵呵的说道。
陈循脸色涨红,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人家胡濙结结实实的在文道之上,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他还无话可说。
经史子集乃四类学问,每一类,陈循都不是对手。
这对文渊阁大学士而言,是天大的羞辱!
陈循一甩袖子,忿忿的说道:“学海无涯,有所遗漏,在所难免!”
陈循疾走了两步,不和胡濙撕扯,就欲先走,可是没走两步,地上有个突起,却没注意,绊了一下,便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胡濙见状终于笑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说陈学士,您可慢着点啊。”
朱祁钰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听到了胡濙那中气十足的笑声。
兴安笑着说道:“刚才胡尚书揶揄了陈学士两句,陈学士嘟囔了两句,就甩了甩袖子离开了,还差点摔了,稳住了身形,急急匆匆的走了。”
朱祁钰憋着笑,打开了胡濙送来的那本书,胡濙题注的那首小词,词牌名乃是西江月。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还有一句小诗,乃是七绝。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这首小诗,道尽了胡濙洗地的角度。
哪知道那南渡的偏安主赵构,他不用忠良,万民惆怅。
朱祁钰满是笑容,这世间有很多的道理,是颠不破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历史总是如此。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历史,是一种循环。
胡濙得到了大皇帝的首肯之后,立刻开始了他的舆论大战。
坊刻书房里胡濙的人脉很广,这《精忠演义说本》很快就印的哪里都是。
胡濙的朋友也很多,很快街头巷尾就有了说书人开始说着《精忠演义说本》,勾栏瓦舍里,也唱起了《秦太师东窗事犯》、《宋大将岳飞精忠》等曲目。
三十七折的《精忠旌》更成为了大明京师街头巷尾的大戏,朱祁钰从讲武堂回泰安宫,都能够听到喝彩声。
那些关于于谦阴谋的传闻,慢慢的销声匿迹,他们就像被打回了洞里的毒蛇一样,随时可能再次出洞。
可能下次在出现的时候,会更加毒辣。
想要消灭一个国家,首先得敲碎他们的脊梁,污名化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雄,进而打断这个国家的脊梁,最后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踩到泥土里。
大明已经经历了一次如此的兴文匽武,大明的英雄们已经被污名化了一次,朱祁钰当然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他回到了泰安宫里,就看到了唐云燕颇为幽怨的眼神。
“怎么了?”朱祁钰拍了拍那匹大黑马,让他自己回马厩,满是奇怪的问道。
唐云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气呼呼的说道:“我的肚子,一点都不争气。”
“那朕就好好的给你打打气!”朱祁钰笑着说道。
看来,今夜,免不得一场恶战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石,于少保下来战书!
唐云燕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家宅不宁的气质,这种气质,情谊绵绵无绝期。
李祖娥以秀慧而绝艳,西施以靓雅而绝艳,昭君以丰整而绝艳,那唐云燕则以娟秀而绝艳。
唐云燕稍微动一下,就是一场恶战。
“想要孩子,就不能太贪。”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
唐云燕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那就不要。”
“我去盥漱房洗浴。”朱祁钰看着自己身上的风尘仆仆,深吸了口气说道。
大战一触即发,自然要整军备战,以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为军事胜利,以让敌人的意志屈服于大明皇帝为政治胜利,获得全面胜利。
唐云燕拉起了朱祁钰的手说道:“一起洗,反正妾身也不是第一次陪陛下洗浴了。”
朱祁钰忽然觉得这场大战,失去抵抗能力的首先是自己,好一招美人计!
“要不,让李贵人一起来洗?反正能放得下。”唐云燕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提议。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还是算了。”
大明要对瓦剌人发动大战,势必要对鞑靼和兀良哈人怀柔,以防止其跟随左右,一起作战。
唐云燕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居然还想请援?
想好事。
泰安宫的盥漱房里,是一个暖阁,再加上热水湍流不息,腾起阵阵烟雾环绕。
大战以朱祁钰全面胜利而结束,当然这可能也是唐云燕懂事,毕竟皇帝的事儿很多。
次日清晨的五更天,朱祁钰醒来,坐了起来,又躺了下去。
“陛下,今天不上朝。”唐云燕的手开始捣乱,随即眼神露出了惊喜的目光,她带着一阵香风,翻了个身,大大的眼睛盯着朱祁钰俊俏的脸庞说道:“陛下,要不,今天赖个床吧。”
唐云燕伸出了葱白的手指,抿着嘴唇,眼波流转,带着些祈求的语气说道:“就一个时辰!”
朱祁钰看了看天色,吐了口浊气说道:“好。”
唐云燕的脸色羞红说道:“夫君要不要试试这个?”
唐云燕从床边拿出了两条红绸,轻轻一甩挂在了床梁之上,两个手一缠,腿一登,勾注了红绸,中门大开,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悬空的姿势,常常出现在名著《金瓶梅》之中,乃是房中雅事儿。
朱祁钰试了试那红绸的力度,还有床梁的结实程度。
虽然兴安很扣门,但是皇帝睡的地方,兴安还是不敢省钱的,自然是有好料就用好料。
朱祁钰确定很结实,他低声问道:“不累吗?如果勉强的话,就不必如此。”
唐云燕的手在身下把红绸打了个活结,猛地坐在了红绸之上,双手绕过了红绸和肤如凝脂的小腿,抱住了朱祁钰,媚声如丝,低声说道:“这样就不累了,夫君,快些,已然是等不及了。”
秋千式的乐趣,不足与外人道也。
朱祁钰耽误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起床,毕竟是中秋节休沐期间,他是皇帝,但也需要休息。
汪美麟黑着脸,坐在膳房等待着皇帝用餐,左等右等等不到,朱见济有点饿,但是父亲不到,他也不好开饭。
“家宅不宁!”汪美麟吐了口浊气。
她其实很羡慕唐云燕,唐云燕喜欢陛下,而且愿意以一种炙热的方式,燃烧自己讨陛下欢心。
其实汪美麟也可以。
但她是正妻,现在是皇后,她不能跟个宠妃一样献媚邀宠。
母仪天下四个字,却是让女儿心累的四个字。
李惜儿有些羡慕的看着门外,她略微有些矜持,但是依旧羡慕唐云燕能够如同放浪一样,和夫君尽享欢愉。
杭贤摸了摸朱见济的脑袋,示意他不要着急。
“这小妮子为何还没有身孕,整日里占着陛下。”李惜儿撅着嘴,略微有些不开心的说道。
汪美麟面色一整,颇为严肃的说道:“李妹妹!”
陛下国事繁忙,不得争宠也是泰安宫的铁律之一。
唐云燕的家宅不宁是气质,如果她看着后宫,真的闹将起来,真的后院失火,是她这个皇后的失职。
李惜儿一哆嗦,坐直了身子说道:“姐姐,妹妹知道错了。”
但其实在坐的姐妹,何尝不想,唐云燕赶紧怀有身孕呢?毕竟陛下只有一个,雨露均沾家宅放才安泰。
朱祁钰终于来了膳房,宫人们才开始传菜,其实吃的很简单,菜也不是正统年间一百多道菜,吃又吃不下,不用那么浪费,一大家子人,只有五个菜。
朱见济饿了,见礼之后,就开始狼吞虎咽,嘴角沾着小米粒,杭贤用方巾给朱见济擦了去。
“朕今日在泰安宫。”朱祁钰吃完了饭宣布了第一个好消息。
汪美麟终于露出了笑意,随着大明军在集宁作战的节节胜利,陛下身上的煞气,慢慢退了不少,今年不如去年吓人了。
汪美麟满是笑意的说道:“嗯,臣妾知道了,会叮嘱宫人们的。”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一说在泰安宫,这几个绝色的女子,表情各不相同,但多数都是笑意盎然。
杭贤的眼神里皆是明媚,而唐云燕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点子,嘴角勾出了一抹坏笑,李惜儿脸色通红,似乎要把握好这次陛下在泰安宫的机会。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但是得在御书房批阅奏疏。”
汪美麟放下筷子,颇为失望的说道:“哦。”
她当然希望陛下能多陪陪家人,吴太后这些日子受了风寒,陆子才的确是良医,这也过了六七日才好干净,可吴太后还是以国事繁忙,让宫里上下不要告诉皇帝。
朱祁钰忽然笑着说道:“不过很快就结束了,奏疏不是很多,中午之后,就闲下来了。”
汪美麟的表情有点气恼,在桌下紧紧抓住了朱祁钰的手说道:“真是冤家。”
唐云燕忽然说道:“夫君,妾身刚学了《精忠旌》的前三折,等夫君歇了,就给陛下唱两段?”
李惜儿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说道:“我也会唱了,唐姐姐教我的。”
杭贤当然不会介入这场斗艳,她笑着说道:“那两位妹妹唱,我们就听着,这曲最近在京师流传甚广。”
汪美麟颇为不满的说道:“这精忠旌,本来是唱岳飞的,昨天在太白楼,一个嘉兴府的小生,被骂下了台的事儿,你们可曾听说?”
杭贤点头说道:“我知道那姓曹的小生,唱腔稀松,柔媚无比,但是各大戏班子就一直推这种人,引起了坊间听戏的人,颇为不满,被赶下了台。”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兴安,京师最近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看到了陛下询问的眼神,太白楼是他的地盘,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他笑着说道:“嘉兴府一个姓曹的秀才,本是富家子弟,考不上功名,就拜访嘉兴府知府,想走走门路。”
“曹秀才衣着讲究,出入以红丝束发,口脂面药,被嘉兴府知府赵瀛怒斥了一句:廉耻扫地,生非娼优家子弟乎?何盛妆如此?”
“这曹秀才一气之下,便不考了,以唱戏为生,倒是走南闯北,颇受欢迎。”
“昨天在太白楼唱精忠旌,被人骂下了台,蔡愈济昨日在太白楼,怒骂其:若岳爷爷在天有灵,此等人妖物怪,安得可丑如是?!”
朱祁钰的表情非常精彩,大明年间,一个柔媚的用红丝束发,化妆才肯出门的角儿,唱精忠旌,被太白楼的观众给骂了…
“这群班主或者班主背后的金主,推这种整日里男扮女,梳着仰心髻的男人,唱唱柳永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唱精忠旌,端是没有规矩。”
“这良家尚耻类娼妓,这男伶却是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风俗之衰也。”
汪美麟当然要气了,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这可倒好,这男伶居然比妇人还女人。
仰心髻是一种大明娼妓专有的发型,无论城池乡野的大明良家女子,都耻于这种发髻。
但是这名为曹秀才的男伶,居然梳这种发型,京师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等人妖物怪?最后被轰下了台。
朱祁钰倒是对此不甚了解,果然是奇闻一桩。
不过倒是颇有一种,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的样子。
一些个班主或者金主,他们推这些柔性男子,扮作英雄人物,何尝不是一种污名化呢?
不过大明的读书人,骂人,真的是恨,这一句人妖物怪,啧啧,骂的甚是畅快。
朱祁钰站起身来,前往御书房,准备处理今日之公文,陈镒回京了,确切的说,进了顺天府,不过陈镒却没有马上进京,他去了大兴南河子。
大兴县的南河子距离河岸一千多步,依山傍水的地方,本是官田,朱祁钰在那里起了宅邸,专门给夜不收的家属去住。
大兴县的县令趁着中秋节去拜访夜不收的家人,送去慰问,这是应有之意。
右都御史陈镒恰好到了,就跟随着大兴知县一起去了。
当初瓦剌人围困京师的时候,陈镒就忙前忙后,收束百姓入城,坚壁清野,巡防大兴、宛平二县军备城防。
陈镒的车辆在中午的时候,离开了南河子夜不收的聚集所在。
对于陈镒而言,他这一年的时间,感慨良多。
灾民,他见过,但是像张秋运河段的灾民那般苦难,他真的没见过。
陈镒到了张秋之后,一直在反反复复的问自己,这些百姓为什么还没造反呢?
张秋段运河决堤之后,就直接把下游所有的良田悉数淹没,颗粒无收。
但是那些高处的缙绅们,粮仓里的米粱都要放烂了,快能酿酒了!
缙绅们,不仅不放粮,还差遣一群地痞懒汉,还要追租,这哪里是追租啊,简直是破门灭户!
陈镒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他也不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的顾耀,看到了这种苦难,和徐有贞开始治水。
这一年多的时间,陈镒和徐有贞,真的是吃尽了苦头。
蚂蟥钻进了裤管里,半条腿都爬满了,但是两个人咬着牙,坚持了下来,终于把水治好了。
这治水二字,自此之后,对他们而言,不再是功劳或者功赏牌,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当引渠贯通,运河段修缮的时候,徐有贞和陈镒看着那些累趴了在地上的百姓,他们在趴在了地上。
圣贤书的道理并没有错,但是举着圣贤书去治水,是治不了的,那些缙绅们会十分客气的招待他们两个御史,但是拒绝配合放粮。
徐有贞和陈镒能怎么办呢?
带着快要饿死的百姓,敲掉了这些缙绅的脑袋。
没办法,被水患、追租折磨到易子而食的百姓,已经在做了,他们只能引导这股如同决堤了的力量,而不是让它暴起。
堵不如疏,哪里单纯只是河堤,治水?又何尝不是人心呢?
陈镒敢断言,三十年内,只要当地知县,不是个脑子被门板夹过的蠢货,张秋再无决堤之患。
陈镒来到了石景厂,认真的看了许久,一直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陈镒才踩着城门关闭的点,准备进京。
陛下没有如临九霄,高高在上,陛下同样没有大踏步跨出去,把事情弄的不可收拾。
陛下还是那个在京师之战中,颇为英明的陛下。
乃是英主。
他撩开了车窗的窗帘,看到了一些穷民苦力,推着小车,小车上用麻绳绑着比两人还高的货物,艰难前行。
一苦力显然是力有未逮,小车一歪,货都砸在了陈镒的车驾上,把车顶都砸破了。
这货显然极为沉重。
“青天大老爷饶命,青天大老爷饶命!”苦力显然吓坏了,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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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镒也是吓了一跳,下了车,笑着说道:“无碍,无碍,你起来吧。”
陈镒是极为羞愧的,他让了让身子,不让这苦力真的拜到自己。
“帮这位力夫把货物扶起来,顺便送到家中。”陈镒对着车夫说道。
他自己一个人向着朝阳门而去,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陛下骂得对,过去的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去了。
次日的清晨,陈镒穿戴好了官服,先到吏部报道,随后前往泰安宫复命。
三拜五叩大礼之后,陈镒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的陈镒说道:“朕躬安,平身,一年多没见,陈御史这精瘦了许多,这一年,辛苦了。”
“兴安,取头功牌,赏。”
陈镒在张秋治理水患的所作所为,都被当地乡民立了生人祠,的确是生民的大功德,当得此赏。
徐有贞其实也该有一块,但是他当初站错队了,着实可惜。
“陛下,臣请命前往河套,守土安民。”陈镒并没有起身,而是高声喊道。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丧心病狂
陈镒想去河套不是临时起意。
黄河的泛滥成灾,并不是下游怎么治水就可以解决的,不控制河套地区,治水就是个笑话。
黄河泛滥成灾的泥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从黄土高坡上,被雨水冲刷而来。
近些年来,天气转化,天道有变,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增多,但是黄土高原上的植被正在被无度砍伐。
治理一千个张秋,也只是在表征打转,治理黄河,先治理河套。
“黄河清则圣人出啊,陈御史要做圣人吗?”朱祁钰笑着说道:“起来说话。”
陈镒才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随后站的笔直,俯首说道:“臣不想做圣人,只想做点事儿罢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看着陈镒笑着说道:“好,很好,非常好!”
他拿起了兴安端着的功赏牌,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赐你头功牌,挂工部右侍郎印绶,前往河套地区,配合工部营建河套。”
朱祁钰给陈镒挂好了头功牌说道:“这次,不要让朕失望。”
“朕愿意看到你们做事,朝廷科举取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把你们从万万人中遴选而出,人中龙凤,选出来,是为国效力,应当秉持一片公心,为百姓谋福。”
“给徐有贞带去这块头功牌,还有工部左侍郎印绶,为河套地区的百姓谋福,为大明谋福。”
朱祁钰最后还是赏给了徐有贞一块头功牌,无论怎么讲,徐有贞虽然高调的要南迁,但是他还是留在了京师,没有跑,而是跟着大明共存亡了。
可能徐有贞会在京师城破之后,选择投降,可能徐有贞会在京师城破之后,投献瓦剌。
但是毕竟京师没有破,大明安在,徐有贞也未曾投献瓦剌。
若是真的那么做了,徐有贞就不是在准备去河套,而是在太医院的雅座上了。
毕竟,徐有贞不是奸细。
有功该赏,有过该罚,皇帝不能赏罚不明。
无论朱祁钰怎么讨厌徐有贞,徐有贞现在是有功于社稷。
陈镒深吸一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谨遵圣诲,为百姓谋福。”
真的知错,不是反复说臣有罪、臣万死、臣无能,而是为大明尽忠竭力,为百姓谋福祉,这才是真的知错。
陈镒退了,走出了泰安宫的书房,繁华的京师,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奔着现在依旧是瓦剌、渠家、山贼、五胡杂居的河套而去。
河套现在是个是非之地,但是陈镒依旧没有任何怨言的上路了。
可能会死,但是留在京师会始终活在惶恐之中。
陈镒的车驾来到了宣府,他看到了四威团营的团营都督孙镗和刘安,贾家营贡市,就在四威团营的工兵营建的。
鞑靼人不知道、瓦剌人不知道,甚至多数的大明百姓也不知道,四威团营就在宣府。
朱祁钰把四威团营放在宣府,就是有事没事,拿自己打了个窝,希望能勾出胆大包天的家伙,对大明京师发起无畏冲锋。
目标鱼群有盘踞在北平行都司的鞑靼人,也有各种可能心怀叵测的边军,亦或者是被朱祁钰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外戚,或者是那些遭受了巨大损失,因为密州市舶司设立而变得有些狂躁的海商。
但显然,大皇帝的钓鱼计划大失败。
开玩笑,这些家伙哪个不是死精死精的,能上你这个当?
就是襄王朱瞻墡都知道,此时的京师,比十二团营不在的时候,还要危险。
陈镒看着训练有素的四威团营,不由的会心一笑。
但是朱祁钰不是毫无收获,大皇帝虽然钓鱼技术不咋样,但是总有人跳出来找死。
比如那些送进了太医院雅座的渠家人,比如集宁地区依旧不死心,想要鼓噪声势,争取利益的缙绅们,全都挨了铁拳。
朱祁钰到底是钓鱼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陈镒没有答案。
他在宣府见到了正在养伤的王复,王复刺探到了,瓦剌人要通过北古口进攻大明京师,王复也负伤了,不过是小伤,王复见到陈镒的时候,正打算再探草原。
王复要去兴和,陈镒要去河套。
两个都察院的同僚相谈甚欢,都是犯了错的人,话很多,最后喝的酩酊大醉,蔚州老酒,是宣府的名酒,高粱和米酿的酒,味道很刺,火烧火燎,也很醉人。
而后,他们各自奔向了各自的战场,他们在塞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集宁,热火朝天。
于谦带着一众校尉,在官道驿路上策马奔驰,查点官道驿路的种种收获。
除了查点驿站以外,于谦还对一些村子,随机性的调查了一番,他当然记得他给陛下的谏言,以稽为决,如果没有观察、调查,是无法做出决定的。
终于经过了马不停蹄的半个月后,于谦回到了官山议事台。
陛下新派来的掌令官已经到了,大军也已经养精蓄锐,准备重拳捶向河套地区,依旧在那里盘亘的瓦剌人。
“于少保,这又瘦了几分。”石亨迎来上来,这段时间,他除了操阅军马,打猎,什么都不能干。
卓资山的兔子都快被他给打没了,哪还有什么山匪给他练手?
“就等你了,于少保到了,咱们就该干特么的瓦剌人了。”石亨神秘兮兮的说道:“于少保可知道,陛下又给咱们运来了什么好东西吗?”
于谦笑着说道:“不就是一百门火炮,十万斤火药吗?”
石亨砸了咂嘴,于谦总督军务,他能不知道?
“这仗,打的太富裕了,陛下,有钱!”石亨乐呵呵的向着议事厅的正殿而去。
于谦伸出一只手说道:“渠家鼎力相助,这次一定要好好的招待他们。”
石亨大笑一声说道:“那必须的!”
陛下的孔府渠家赞助论,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二团营,如何好好招待渠家人?
自然是把他们擒住,送进太医院的雅座。
石亨忽然停住了脚步说道:“阿剌知院派来了使者,希望和谈,他们愿意退让出河套地区,但是朔方、五原、靖虏三府设立的贡市,他们想要得到贡市的资格。”
于谦也停了下来说道:“有使者好啊,认真对待,我们摆出一副和谈的架势。”
“由四威团营绕道阴山,大迂回直扑西受降城,这需要很多的时间,如果能够和这个使者磨牙,让他们放松警惕,最好不过了。”
石亨点了点头,和于谦走入了官山议事厅的正殿。
“此次,四威团营将会大迂回到敌人的身后,直扑西受降城,也就是靖虏府,我们四武团营有序推进,从归化至东受降城,也就是朔方府,围而不攻,迫使五原府周围的敌人,支援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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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点打援是一种战术,在兵法中叫攻敌必救。
“四武负责歼灭瓦剌人的支援,之后围困,迫使朔方府的敌军投降!”
“四勇团营从黄河沿岸直入五原,拿下整个五原城!”
四威团营的主要任务是迂回,四武团营主要负责围城和打援,而四勇团营则是穿插至敌人的五原府,将其一举击溃。
三府之地,只要有一个城池摇摇欲坠,瓦剌人不战自溃,胜利的天平必然倾向于大明。
“打集宁,我们徐徐图之,但是敌人在集宁,夹着尾巴逃了,他们的士气已经完全瓦解,河套之战,我们必须要快!”
“在敌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消灭他们!”
这个战略计划,只是大方针上的安排,十二团营,分为三个大团营,在遇到目标无法实现的时候,自然会因时做出调整。
“于少保?”石亨讲完了自己的大致规划。
于谦摇头说道:“我没意见。”
李永昌将调兵火牌,拿了出来准备分给各个将领。
而此时的草原上,王复的臂膊上,系着一根红绳,他趴在马匹身上,保持着自己的骑马姿势,看着身后,两个夜不收,带着自己的两匹马,快速散开。
每个人都带着情报,散开走,确保情报可以到集宁府。
兴和有重大情报,值得舍命送达。
为了应对夜不收的强大侦查能力,瓦剌人也展开了制衡的手段,同样散出了精骑,这些精骑,就是夜不收伤亡的主要来源。
王复忽然猛地一仰身子,一枚箭矢,带着啸声从他的脸前擦身而过。
为了速度,王复并没有着甲,他从箭袋里掏出了一只箭,回头看了一眼,猛地射出了一箭,头也不回的继续带着马匹向前跑去。
这是战场,王复清楚的知道。
他在草原上,不是进士出身的人中龙凤,不是人脉极广的前佥都御史,更不是家里的阔少爷,他只是一名夜不收。
如果连这个觉悟都没有,他做了夜不收,是在害人。
这也是于谦当初的担心,但是于谦的担心,完全是白费的,王复有这个觉悟。
战场,是一息之间定生死的地方,哪里容你矫情?
他射出去了一箭,带着啸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划过了一道弧线,猛地扎在了敌人马匹的腚上,那马匹吃痛,开始乱跑,眼看着追不上王复了。
但是另外两名瓦剌精骑,狂奔而来,一人射出了一箭,但是都被王复巧妙的躲了过去。
马蹄阵阵,踩碎了挂着露珠略微有些枯黄的野草,一只草原鼠来不及躲避,被马蹄直接踩进了泥土之中,无数动物看到了狂奔的马匹,惊慌逃窜。
王复深吸口气,摸了一支箭雨,弓箭从脑后搭弓,猛地射出,一个瓦剌的精骑,应声而倒。
他和于谦可不是瞎胡说,猿臂蜂腰的确是另外一种猛将,搜集情报的好手。
他善于射箭,箭无虚发,每次都能让对方吃尽苦头。
王复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又一个。
但是这些战功,都无法统计了,因为他根本无暇去枭首,或者去割耳,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出去这份对集宁地区,万分重要的情报。
但是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箭袋已经空空如也。
射空了。
他身边有三匹马,这些马匹都是鞑靼人献给大皇帝的礼物,马匹很有耐力,很听话,都是上好的战马。
但是王复从兴和收到情报而来,一路狂奔,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
他的水袋和干粮早就空了,所有的水食都已经被消耗一空,现在,连箭矢都空了。
穷途末路。
身后的瓦剌人一直小心的左右腾挪,当瓦剌人发现王复迟迟没有射箭的时候,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无力、无法射箭了。
狂风呼啸的吹动着王复的脸庞,他不停的向后张望着,看着那个瓦剌人的动作,稍有异动,王复就必须做出规避的动作。
瓦剌人终于知道了王复没有了箭矢,张弓射箭,箭矢落在了王复的左前方。
但是瓦剌人很快就开始虚张声势,偶尔还传来一阵阵的狂笑。
老虎这类的动物,在捕食之前,都喜欢玩耍猎物,折腾猎物,折腾到筋疲力尽之后,才心满意足的吃下美餐。
显然那个瓦剌的斥候,在逗弄王复。
但是王复不得不做出应对,他不知道对方张弓是否会射出箭矢。
疲于奔命的王复,本身就已经非常疲惫,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空空,眼前一片片的眩晕,还需要高度集中精神,躲避可能的箭矢。
王复真的太累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力显然不如那个不满二十岁的瓦剌人,他吐着浊气,额头的汗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在马背之上。
王复很想喝水,他太渴了,他也很饿,胳膊变得无力,身形有点不稳,马匹的速度慢慢的降了下来。
瓦剌斥候看到这一幕,反而不太急,催马疾驰,想要靠近王复,能抓到活的最好,抓不到,也能欣赏下猎物的绝望。
等到两匹马不足二十步的时候,王复的速度彻底降下来了,他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带着他漫无目的的跑动着。
嗖。
离弦之箭,在王复身上扎了一个血口,王复猛地一个激灵,但是又马上趴在了背上。
他太累了。
嗖。
又一枚箭矢落在了王复的左肩上,鲜红色立刻浸透了王复的背。
但是王复一动不动的趴在马上,像是死了一样。
瓦剌斥候终于放心打马上前,还用力的吹了一个响哨。
这斥候满心满意的打算收获自己的猎物,刚走到近前五六步的距离,他看到了王复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一个黑洞洞的火铳,从王复的身下伸出,王复惨淡的笑容瞬间变得狰狞了起来,他立刻扣动了扳机。
火药催动着铅子,急速的飞向了瓦剌人的眼睛。
这个年轻的斥候,终究是着了道,王复的确是中了两箭,但是他还有铳…
王复之所以要中这两箭,是因为火铳的命中率在二十步的时候,实在是太低了。
直到对方靠近了五步之内,他才露出铳口,对着斥候的胸膛射了一枪。
若是这火铳失手也没关系。
王复打算摘到背上的箭,击杀对方,彼此的马速已经降了下来,他相信即便是负伤,这年纪轻轻的斥候,依旧不是对手。
幸运的是火铳打中了。
王复走了过去,用撬骨刀撬开了对方脖颈,才安心。
“跟爷斗,毛长齐了没?”王复活动下身体。
战场上,面对敌人,只要没死透,依旧要全力以赴,显然这个瓦剌斥候,没有这种觉悟。
所以这小斥候死了。
王复摘下了对方的水袋,用了的灌了两口,身形晃动了两下,但依旧爬上了马匹,奔着集宁府的方向而去。
兴和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到了。
王复将已经被血染红的情报,递给了门卫,虚弱至极的说道:“送,官山议事台前军指挥都司,夜不收信牌。”
王复从马匹上翻滚了下来,瘫在了路边,他看着正当空的太阳,露出了一个傻笑。
他想起了之前跟于谦说自己要当夜不收的时候,于谦那个惊讶的眼神,他想起了进入墩台远侯时候,那些年轻人的面孔。
他们那么的朴实,那么的善良,甚至有些稚嫩,在草原上,他们打马远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葬身何处,尸体会不会被野狼拖走。
但是所有参加墩台远侯的军卒们,没有畏惧,笑容那么灿烂。
这次死掉了,大皇帝必须把他的名字,写到英烈祠和英烈册上,必须把他的老婆孩子,接到大兴南河子夜不收家属府邸去!
大皇帝你革职归革职!
但是这次,就是死了,大皇帝也得把功赏牌,给挂在尸体上!
必须是亲手!
他想证明,他不是个孬种,以前只是走错路了而已。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为大明尽忠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总是和奸细有不解之缘的袁彬
王复所在的三人夜不收小队,三个人的情报都送到兴和所,王复并不是唯一一个回到兴和所,带回军报的人。
驿卒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情报送去了集宁,这座过去围不过十里的小城,正在急速的扩建着。
欣克敬带着大明的太医乘坐车驾,向着兴和所而去,王复所在的三人夜不收小队,全都负伤了,其中王复伤得最重。
情报伴随着驿卒的马蹄,送到了官山,而急促的奔跑声,正响彻了整个官山议事台,此时的大军正在准备调动,准备着向河套进军。
整个前军指挥都司非常的忙碌,他们要移到归化城,在归化城开始新的征程。
石亨和于谦正在点检物资准备前往归化城,展开对河套的进攻,但是突然收到了急报。
石亨拿起了手中的情报,一拍桌子,对着于谦说道:“也先带领大军到了开平卫之外,他们在曼陀罗山下集结,已经有半月有余!”
“意图在大军移营之后,再次攻占集宁,断我军后路!”
“来得好!”
石亨认真的看着堪舆图,看了许久说道:“于少保,我决定,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维持原有计划,负责迂回的四威团营,防守集宁地区。”
石亨的这个决定,并不冒险,而且非常的稳妥,既保证了大明的进攻节奏,又保证了大明对新辟之地的统治。
攻守之间,绝对不是绝对的,在战斗过程中,进退有据,才是一个大将之风。
但是这个决定,受苦的是谁?
是那些刚刚有了自己新家的集宁百姓。
他们刚刚用双手创造了自己的新家,开垦了土地,他们刚刚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但是这些希望,伴随着瓦剌人进攻,都将化为一团泡影。
要知道,集宁地区,可没有那么多的营堡,给他们提供保护。
坚壁清野之后,他们进入集宁城内,等到瓦剌人退的时候,他们的新家、他们的田亩,又变成了满目疮痍。
但是对于十二团营、对于大明而言,他们依旧是生民。
不负责任?
那是瓦剌人不负责任。
政治胜利,从来不是无限责任制的,大明军队没有义务为了这些生民,耽误自己的战略规划。
这一点,大皇帝在和于谦讨论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很多次。
每个人都需要学会利用自己的双手,来保护自己的家园,这也是生民教化的一部分。
于谦认真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我留在集宁,为你稳定后方的阵线,保证大军进退有据。”
于谦留在集宁,不仅仅是要保证大明的军事胜利和政治胜利的果实,更多的是做一个托底,防止大明军队被两面包夹,最终陷入绝境。
他看着堪舆图,满是笑意的说道:“不得不承认,也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统帅,他进军威胁我部后方,形成了包夹之势。”
“如果没有京师之战的战败,我相信,他会成为草原上新一代的雄主。”
“但是他败了。”
防御战,于谦向来不是很畏惧,而且还是手下败将的也先。
“这样吧,我给也先太师,下封战书,激怒他前来攻打集宁,你们在河套地区,速战速决。”于谦信心十足的说道。
他不是个将领,但是他不是不会打仗,他很擅长打防御战,而且还都是旧部,刘安、孙镗等人。
四威团营经过了二十个月枕戈待旦的训练,其战力,也早就有了突飞猛进。
他可不相信也先有天火地陷海啸这些天象帮忙,那是大皇帝在棋盘上的特权。
石亨点头认同了于谦的安排。
石亨和于谦两个人水火不容,却可以在战场上配合默契,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彼此。
他们从不是敌人,但更不是朋友,他们是大明的武清侯和少保,他们在为国尽忠。
两人分道扬镳,石亨带领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向预定战场而去,而四威团营将从宣府转战至集宁地区。
于谦积极组织防御,散出去了一些掌令官,准备迁民等诸多事宜,一旦也先从应昌府的曼陀罗山南下,于谦就会让百姓入城。
这是一次防守战。
于谦见到了刘安和孙镗,他们集中在一起讨论了一下,如何防守集宁的相关事宜。
孙镗深吸了口气说道:“于少保,京师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将领的脊背都蒙上了一层冷汗,四威团营离开了宣府,那京师怎么办?
于谦眨了眨眼,疑惑的说道:“什么怎么办?”
“四威团营已经离开了京师,若是有歹人直入京师,那京师岂不是要遭?”孙镗呆滞的继续问道。
什么怎么办?他问的当然是大皇帝的安危。
这是大明天大的事,为什么于少保如此的淡然处之!
于谦笑着说道:“京师城坚炮利,百姓过百万,谁能打的下来?就是现在十二团营扑回去,让你指挥你能打的下来吗?”
“咱们在塞外只要未有大败,京师不是人心汹汹,何来危险之说?”
孙镗是忠心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一动弹,首先想到的就是大皇帝的安危。
但其实于谦深切的知道,京师并不危险。
顶多龟缩几天罢了,按着皇帝的性子,你让皇帝缩几天,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只要能够承受皇帝的怒火,可以去试试。
孙镗虽然依旧有些茫然,但是既然于少保说没事,那自然是没事。
京师危险吗?
并不。
这一点,襄王朱瞻墡有话说。
襄王说,京畿那么多农庄,那么多的义勇团练,人心向背,造反找死。
襄王朱瞻墡始终是个大明白,他两次监国,三次与皇位一步之遥,这么个人物,能安稳的活到现在,不是蠢人。
朱瞻墡比多数人都看得明白,他知道皇帝在钓鱼,他也知道皇帝的基本盘是什么,那就是京畿、山外九州,那些得益于农庄法的百姓。
有人将枪口对准皇帝的时候,这些百姓的锄头就会对准他们。
跟皇帝比人多?比手段?比意志?都是在找死。
襄王两次监国,他清楚的知道,皇帝是有许多道的护城河在保护。
只要不是像朱祁镇那么稀里糊涂的亲征,稀里糊涂的让几十万大军葬送,稀里糊涂的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殉难。等闲情况下,只要朱祁钰坐在京师里,那皇位就稳如泰山。
实在不行,大皇帝还有一手勤王令握在手里,罪己诏一下,勤王诏书一下,天下有的是人想要建功立业。
思路客
大明人心,并没有散。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大糊涂虫朱允炆那个样儿的,也会丢掉天下。
曼陀罗山,属于北平行都司的应昌府,宁府内迁,北平行都司撤军,应昌府虽然还保留着府衙,但是大明军队已经离开了五十多年。
曼陀罗山下,是达里泊,也叫答剌海子(今达来诺尔湖),这里共有四个湖泊,可供饮水,这里是蒙古人的夏营盘之一,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到这里来放牧,休养生息。
达里泊,乃是构造堰塞湖,乃是人工湖,并不是天然湖泊。
最早是北宋末年,金辽大战,给了乞颜部喘息的空间,他们在金人修筑金界壕之时,趁着聚集在一起,修筑了这四大湖泊。
若是要类比的话,这里相当于大明的都江堰的意义。
也先的大军盘踞在这里,等待着斥候的军报,他们甚至不知道大明的大军已经进逼河套。
夜不收变得越来越凶狠了,他们的脚步遍布了整个草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有夜不收在活动,他们的胳膊上始终系着红方巾。
夜不收真的是太勇了。
赛因不花,正统元年随镇守甘肃王贵去往甘肃驻戎,而后调任榆林卫,那时候赛因不花,还被叫做杨汉英。(十九章)
赛因不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镇守王贵给他开了城门,一起逃到了也先的手下。
赛因是善良、好的意思,不花是公牛,赛因不花,就是长得很肥美的公牛,之所以改这个名字,是他在榆林卫的时候,壮的跟头牛一样,但是到了瓦剌,他瘦了许多。
瓦剌实在是太贫瘠了。
赛因不花最近忧心忡忡,食不下咽,更瘦了,因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又回来了。
“赛因不花,我来问你,我们是不是可以强行借道鞑靼,直入北古口,围困京师?来他个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抓了大明皇帝。”也先看着堪舆图,想到了一种行军路线,一战灭明。
赛因不花吞了吞口水,低声说道:“大皇帝陛下一纸诏书,送到鞑靼,里应外合,将我部围歼与京师城下,又该如何?”
他知道也先是有雄心的,但是雄心,是需要实力去实现的。
上次进攻大明是什么状态?
大明六师新丧、京师人心惶惶、君出、虏入、播迁、虏入四祸齐出,京师只有两万老弱病残,二十万备倭军备操军的预备役。
瓦剌人携带太上皇帝,在内奸的帮助下,攻破了紫荆关,联合鞑靼、兀良哈部围困京师。
把新皇帝逼得不得不出德胜门,跟瓦剌人正面对决。
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太上皇都被杀了,喜宁都被片了。
兀良哈继续当大明的忠犬,鞑靼人把大王子送去京师做质子,把小王子送到津口学汉学,整日里送大明军马、种马表示恭顺。
今非昔比了,也先大石,心急但是不能犯糊涂啊!
也先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坐下说道:“那去集宁也不行啊,于谦还在那儿呢。”
也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有一点会被读书人逼到这个份上,那个读书人那么的瘦弱,但是就是压着他打,打的他喘不过气来。
赛因不花想了想说道:“要不要派人暗杀于少保?于少保整日里在农庄忙碌,机会倒是很多。”
也先再次叹息,法子是个好法子,但是能实现才行啊。
他无奈的说道:“阿剌知院在集宁求财不成,大屠,集宁现在是个生人都要送去衙门好生盘查,确信不是奸细,也会关很久。”
“刺杀成功的时候,河套地区怕是连贡市都建好了。”
赛因不花犹豫的说道:“要不回和林吧,这眼看着就深秋了,走得晚一些,万一白毛风了,那大军岂不是要遭殃?”
“正好养肥了膘,回和林也好过冬。”
也先眼睛一亮,这话正合他意。
也先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那也不行啊,阿剌知院还在河套呢。”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沉默了许久说道:“让出来吧,守不住的,大明皇帝专门铸了几口征虏大将军炮,那炮火一响,人马俱惊,连城门都给轰碎了,兴和所不就这么破掉的吗?”
“就三降城那小土城,守得住吗?还不够征虏大将军炮轰两三下呢,趁着大明军还没有合围,早跑早利索,真的接战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让,,也就是弃地,这话总得有人说,他是贰臣贼子,这话他来说,正合适。
也先一摊手说道:“就这么跑了?我不甘心,阿剌知院也不甘心,瓦剌人更不甘心。”
赛因不花探了探身子问道:“那太师您说,现在怎么办?”
咋办?凉拌!
也先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这大皇帝咋这么邪性呢,凭什么啊,集宁都烂了,两三个月居然有了浴火重生之景象,本来后方不稳,大明军无力进兵,现在可倒好!连个奸细都派不进去!”
也先颇为惆怅,他无比的怀念正统皇帝朱祁镇,那个稽戾王在的时候,多好啊。
整个山外九州,他可以予取予夺,随意进出,集宁是他的夏盘营,河套是长生天的应许之地,他们可以肆意的放牧,即便是遇到了白毛风,也可以躲在城里。
这大皇帝登基才两年,这景象立刻大不同,而且法子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也先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都到这个份上了,那些家伙为什么还不造反?皇帝都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了,再不造反,脑袋都没了!”
赛因不花无奈,正因为刀在脖子上架着,才不敢造反。
“大石,征虏总督军务于谦于少保,下来战书!”一个斥候跑了进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敢杀我的马?
“欺人太甚!”也先看完了战书,整个人拍桌而起。
也先怒气冲天,愤怒不已的说道:“点兵,前往集宁!我赌上身家性命,也要与他决一死战!”
“一个措大,侥幸胜某一场,安敢如此饶舌!如此羞辱我长生天下第一勇士!”
读书人骂人是很难听的,一个脏字没有,却把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
于谦张口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闭口就是助纣为孽。
元昭宗的弟弟天元帝,被瓦剌人拥立的阿里不哥系也速迭儿,用弓弦勒死了,这可是弑君篡位,最后遭了天谴,也速迭儿绝后了。
大汗世系,才回到了脱脱不花的手中。也就是忽必烈这一系。
于谦问,是不是也先现在也打算做也速迭儿,勒死脱脱不花呢?
杀人诛心还要分而划之,于谦始终坚定的在执行着自己的想法,剪其羽翼,让其不能形成合力。
这也就算了,于谦还旧事重提,着重的强调了正统十四年,瓦剌人进入京师的莽撞,主要强调了也先的莽撞和错失一把好局。
最重要的于谦羞辱了也先。
说他的勇气哪里配得长生天下的海东青这种赞誉?如同草原地鼠,一般胆小怕事如同女子一样犹犹豫豫。
于谦送给也先一件大类妇人装,胭脂水粉之物,告诉也先,于谦的战书已经下达,如果不是妇人就到集宁决战吧。
如果不肯到济宁决战,就把女装穿上,涂上腮红和口药,变成个女人得了。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他一直自诩自己是长生天下的第一勇士是巴图鲁。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战争的进程总体分为手段和意志,那么于谦的这封战书就是手段。
如果能够激怒也先,带领瓦剌人前往集宁送死,那再好不过了。
这种战前的垃圾话,自古就有,于谦也是拾人牙慧,比如诸葛亮送给了司马懿女装,羞辱司马懿像个女人一样胆小。
司马懿如何应对?
穿上了女装载歌载舞,压根不上诸葛亮那个当。
显然也先没有司马懿那种隐忍,否则他绝对不会进京围困京师,而是借着朱祁镇,徐徐图之,那必然是大有可为。
赛因不花是个汉臣,看到于谦的战书和送来的女装,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阴谋!
“大石,请不要上当!也是于谦的鬼蜮伎俩!”赛因不花赶紧以诸葛亮和司马懿之间的旧事,说明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赛因不花惊恐万分的说道:“难道大石连司马懿都不如吗?”
也先大怒,指着赛因不花的鼻子,歇斯底里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要像司马懿那样穿上这件妇人的衣服,然后载歌载舞?”
赛因不花冷汗直流,他赶忙说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们不能上这个当呀,大石!”
也先的怒火慢慢消去,愤愤不平的坐下,重重的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
他现在要有七八千万的人口,八百万顷以上的田亩,一个安定的大后方源源不断的提供粮草火药、军备等物,他也会这么嚣张。
他没有,他只能怂。
说到底,于谦还是在借势压人。
“让阿剌知院让出河套地区吧。”也先颓然的说道。
这一刻,他也先无比怀念朱祁镇,要是朱祁镇还在,他还用受这种委屈?
赛因不花松了口气,他不用去集宁送死了。
也先不上当,于谦又送来了一封战书。
这封战书,则是于谦给也先出谋划策,告诉他应该如何攻伐集宁地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而且从战书上,和军事实力的对比上而言,也先的胜算很大。
这是刺激也先的野心,但是也先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随于谦羞辱,但是不为所动。
待到秋风起,牧草、牛粪、煤炭等物准备齐全,也先带着人回了和林。
不跟于谦玩了…
于谦得知之后,颇为失望。
大明此次作战的战略决心是河套,而不是也先本部,他手里的兵力也不足以长驱数百里,跑去曼陀罗山,跑去应昌府和瓦剌人决战。
若是也先真的敢来集宁,于谦当然有信心让他有去无回。
宣府三卫军正在移师开平卫,若是也先被激怒想要来集宁试试,宣府三卫军,立刻会从后方进攻瓦剌大营,介时两面包夹之势形成,也先插翅难逃。
大明军出塞,大军火炮火铳充足,旱气已生,天气干燥,火铳不受天气因素影响,会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但是也先实在是…太能跑了。
这不意外。
自从元末王保保一个人抱着木头,游过黄河狼狈逃窜之后,元、北元、北元汗廷、瓦剌人都变得极为擅长逃跑,这也算是他们的本能了。
大明在洪武元年击破元大都之后,在洪武三年展开了对盘踞在河套地区的王保保展开了新一轮的北伐。
在这次北伐中,徐达以批亢捣虚的战术,打的王保保穿着一只靴子,抱着浮木,游过了黄河跑了,这也不是王保保第一次逃跑了,他有个外号叫王跑跑。
扩廓帖木儿,也就是王保保,在岭北之战中,击败了由徐达率领的中路大军,乃是元季之时,第一猛将。
王保保留下的战术,就是逃跑,这是生存之道。
遇事不决,先跑为敬。
于谦也是无奈,如此羞辱也先,也先也不上当,大明皇帝对瓦剌人扫庭犁穴,必须要好好图谋一番才行。
“袁彬,前往归化,告知武清侯,大明军队可以围困朔方府了。”于谦又叹了口气,颇为遗憾。
大明这次的河套作战,是不完美的。
四威团营,没能完成大迂回和大包围绕道阴山,进攻靖虏府,瓦剌人依旧有进退的空间。
这是于谦叹息的原因。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角落里。
但是这次大明军队是抱着消灭敌人抵抗能力而来,不把狗逼到墙角里,怎么打死呢?
可惜的很,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大迂回了。
袁彬带着于谦的书信,来到了归化前军指挥都司,将也先已经奔逃和林之事,告诉了石亨。
石亨深吸了口气说道:“下令全军按计划进军。”
也先这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应昌府,在实际上延缓了大明军队对河套地区的进攻节奏,为阿剌知院、伯都带领本部,争取了很多的时间。
但此时的伯都已经率领大军前往了九原府,他们打算从九原府离开瓦剌。
但是阿剌知院还在朔方府,直面大明军的压力。
阿剌知院不想走吗?
是有人不想他走。
渠家人一直在拖延着瓦剌人撤退的步伐,对于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人而言,瓦剌人不能离开河套,否则他们渠家拿什么抵抗大明军队?
渠成义颇为愤怒的说道:“阿剌知院,我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们提供充足的粮草,你们就可以守住河套,难道这就是瓦剌人本来模样吗?背信弃义!”
渠成仁立刻补充的说道:“河套地区的丢失,对于瓦剌人而言,仅仅是丢失一个牧场那么简单吗?胜州那数不尽的过冬的煤炭,难道不是瓦剌人急需的吗?白毛风吹起之时,如何取暖?牛粪晒干取暖吗?”
渠成德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渠家愿意再拿出一百万石的粮草,支持瓦剌大军驻守三个受降城,愿意组织百姓,修建城池,拱卫城邦。”
阿剌知院面露难色,他十分为难的说道:“渠家三兄弟,不是我们瓦剌人背信弃义,而是真的打不过大明军队,他们厉兵秣马了二十个月,就是为了今天。”
“你们是没见到,那些大明军队多么的悍勇,三受降城根本不够大明火炮轰几下,城墙就会倒塌,那些温顺的百姓,就会将锄头对准我们,将我们绑缚在大明军阵前。”
阿剌知院说的是事实,要是能打得过,他在集宁就跟大明军正面决战了,还等到现在?
“而且集宁大屠,军纪难以维持,最近东受降城内,无数瓦剌军士趁夜强劫无数,无法约束的军队,压根不是军队,更无法作战。”
“这一百万石的粮草,不如作为回师和林的军粮如何?”
渠成义面露绝望,他们为了维护自己在河套地区的利益,开始和韩政勾勾搭搭,随后袭击了东胜卫的火药库,本来以为炸了火药库,大明军必败,退出河套地区。
但是那杨俊,实在是悍勇,不仅不退,反而结阵出城杀敌,打的伯都人仰马翻。
正如伯都所言,韩政的计谋,真的是好计谋,而且成功了。
但是被火药库炸过的东胜卫旧城,瓦剌人依旧啃不下。
“唉。”整个中军大帐内全都是叹息之声。
韩政叹息的说道:“听说集宁城现在建成了围四十里的大城,而且伸出三十六个棱堡,布置火炮阵,连大石都不敢试其锋芒。”
“而且还包砖了。”
“唉。”再次传来了一片的叹息之声。
包砖,意味着大明军队对集宁地区,拥有了调动百姓的能力,这是瓦剌人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但是河套之地,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渠成义愤怒的说道:“即便是走,我们也不能留下一个让大明可以直接接手、统治的河套!”
“这是我们世代经营的地方,皇帝这是强取豪夺!”
“我们要烧毁所有的田亩,能带走的粮草,全部带走,无法带走的全部焚毁,那些百姓,不愿前往和林的,就让他们永远留在河套吧!”
“杀光那些心向大明之人,让河套变成人间炼狱,看大明军队如何收拾这河套地区的烂摊子!”
阿剌知院觉得自己在集宁地区已经做得十分过分了,纵容军队求财,求着求着就变成了索命,最后,演化成了大屠。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渠成义居然说要毁掉河套。
渠成义继续说道:“我们的目标是,三年之内,千里无鸡鸣!五年之内,河套无法恢复生产,炸毁所有这些年修建的水坝、水渠和河道,让河套地区,变成一片泽国!”
渠成仁立刻点头说道:“我们渠家世代经营河套,不能让大明占了这个便宜,毁掉,一切都毁掉!”
“秋天到了,将一切能点的尽数点了,也好为撤军做准备,我们要在城池放火、在田亩放火、在山林放火,把一切尽数焚去!”
“我们得不到的,大明也休想得到!”
“简直是无耻!皇帝这是强取豪夺,横征虐敛!那些朝堂上的明公,居然坐视大明皇帝与民争利,而不规劝,简直是该死!”
韩政默默的退了一步,他是个贰臣贼子不假,在大皇帝的话术里,背主之人,根本算不得人,都该送到太医院里片一片,看看是不是人。
但是他根本无法理解渠成义三个兄弟如此做法。
三年之内,千里无鸡鸣,五年之内,一片泽国,这是何等丧心病狂之人,才能做下的事儿?
但是他们居然如此理直气壮的做这等事?
渠成德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我三房拿出五万两白银,作为破坏经费,专设纵火司、炮药司、戡乱司,负责大哥所说的破坏之事,猛火油、火药、长短兵等物。”
“不知阿剌知院以为如何?”渠成义反问阿剌知院,这个计划行不行。
集宁大屠,说是大屠,其实城门洞开,百姓肯舍财,他们还是能孑然一身的离开集宁,瓦剌人求的毕竟是财。
但是渠成义三个人说的法子,让阿剌知院深切的理解了丧心病狂四个字应当如何去解读。
“渠家尽力施为便是。”阿剌知院并没有表态,而是让渠家去做。
渠家三兄弟离开中军大帐之后,韩政立刻俯首说道:“阿剌知院,这三兄弟,留不得,河套富硕,渠家尚且如此,若是把这三兄弟,带回和林,和林恐遭大难。”
韩政是个二鬼子,上车关门把后来人踹下车,他做的极为娴熟,相比较之下,他孤家寡人,如何是是渠家的对手?
而且,这渠家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韩政根本无法想象,渠家到了和林,会把和林折腾成什么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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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知院对这三兄弟也是忌惮极深,他低声问道:“韩咨政以为应当如何?”
阿剌知院对这蹬鼻子上脸,迟迟不肯让瓦剌大军撤退的渠家三兄弟,也颇为不满,瓦剌人何去何从,何时轮到你们渠家三兄弟说话了?
但是渠家人经营河套,粮草众多,是瓦剌人所需要的。
韩政面色一狠,低声说道:“把渠家人,全都抓起来,然后送给大明军!我们趁机脱离河套!”
阿剌知院沉默不语,闭目良久,猛地睁开了眼。
第二百八十五章 生老病死不饶人
韩政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东西,他通敌卖国,他贩售钢羽,他贩售火器,他身为大明的臣子,在刨了大明的根基。
但是渠家三兄弟,不仅没什么下限,而且格外的狠毒,不仅如此,他们比韩政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是好人,做的是对的,错的是大明皇帝。
论不要脸这一点上,韩政自愧不如!
所以韩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渠家三兄弟踹下车,否则他们真的去了和林,韩政、赛因不花,都会立刻被排挤掉。
渠家三兄弟,将成为瓦剌人的更加倚重的对象。
因为渠家人,有前往西域的商道,更有向大明境内腹地兜售货物的商路。
这都是韩政和赛因不花所不具有的优势。
但是阿剌知院面色为难的说道:“不行,我们返回和林,还需要渠家的粮食,把他们绑缚了,怕是要鱼死网破,临阵内讧,乃是取死之道。”
阿剌知院最终还是没同意韩政的说法,但是他对渠家三兄弟,依旧保持忌惮之心。
这帮人,太疯狂了。
疯狂到制造了集宁大屠的瓦剌人,都为之胆寒的地步。
朔方府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四处都是哀嚎之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火烧火燎的味道,烟雾阵阵,将所有的街道封堵。
毁掉河套的大计,是绝密的,在放火之前,百姓们根本无人知晓,当百姓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在城中蔓延了开来。
大火将整个天空烧成了惨红色,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焦梁炭柱,那些被渠家组织起来的纵火司流匪懒汉,很快就将整个东受降城,悉数点燃。
纵火司的疯狗,出城之后,开始四处烧荒,他们骑着马,将火把扔到各个村寨的茅草房、粮仓之上,又呼啸而去。
大火很快从朔方城开始向整个河套地区蔓延着,整个阴山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这种有组织的纵火,很快就可以将整个河套烧的一干二净。
无数的百姓奔走着想要逃离,但是都被所谓的戡乱司之人,一把抓住,将他们悉数砍死在屠刀之下。
一个孩子被母亲护在了身下,侥幸活命,但是哭声还是惹来了那些勘乱司的注意,他们将孩子扔进了水缸之中,笑的格外的张狂。
炮药司炸毁了朔方城几乎所有的桥梁、沟渠、水坝,掘开了所有的河堤,破坏了自汉时就建立的许多水渠,然后扬长而去,向着下一个奔去。
渠成义的意思很明确,不留一草一木以资敌用。
“呜!”
悠扬的号角声在大明军的军营中响起,擂鼓声震云霄,号角声、擂鼓声阵阵,秋风起兮,黄沙阵阵的扫过了大明军的军营。
无数的大明军队开始集结,在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之后,大明军队做了最后的休整和动员,但是仅仅过了一夜,整个河套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一片涂泽。
在看到了河套方向的火光之后,于谦用了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归化城附近,当他得知渠家如此丧心病狂的做法之后,其心情已经不是用愤怒可以去形容了。
归化城军营的点将台上,石亨站在狂风之中,手持长槊,满面的怒气盎然。
石亨的身后是镇守太监李永昌、征虏总督军务于谦。
整个校场一片肃杀,待到号角声和擂鼓声减缓,石亨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敌人的疯狂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要把河套变成一片焦土。”
掌令官骑着马匹,在军阵之间穿梭着,他们将石亨的话,带到了各军军阵之中。
“我,大明武清侯石亨!命令你们。”
“在草原上看到了敌人,就把他们杀死在草原上!在田野里看到了敌人,就把他们杀死在田野里!在厕所发现了他们,就把他们溺死在粪坑里!”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
“十二团营,进攻!”
石亨高举手中长槊,大声的怒吼着。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军士们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他们的钩镰枪、他们的长短兵、他们的火铳,早已经变得饥渴难耐了。
“陛下威武!”
石亨跳下了点将台,翻身上马,高举手中长槊,大声怒吼,策马狂奔,直逼朔方府而去。
“明军威武!”
大明军如同猛虎出笼一般,直扑朔方府,而杨俊带领着四勇团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黄河南岸,直奔五原府而去。
昼夜星驰,甚至杨俊比阿剌知院的还要早半天,赶到五原,但是在渡河之后,瓦剌人已经从阴山夹道跑的无影无踪。
朔方府大火,并没有蔓延到五原府,并不是渠成义等人良心发现,而是瓦剌人要撤退,把五原府点了,他们就没办法撤退了。
杨俊带着精骑三千人,拍马追赶,衔尾追杀而去,但是因为大军急行,本就是疲兵,根本没追多远,就不得不停下。
靖虏府和五原府虽然没有发生烧城之事,但是却亦有大屠,整个河套地区,一片人间炼狱。
于谦看着满目疮痍的朔方府,看着那些被抬出废墟的尸体,看着那些无处为家的百姓,呛人的烟火气,让于谦不得不带上了口罩,他的痰疾虽然完全好了,但是还是得防范。
徐有贞从榆林卫一路狂奔,赶至了朔方府,工部营缮司郎中石景厂总蒯祥、御史陈镒等人,也赶到了朔方。
徐有贞看到这等炼狱景象,破口大骂,愤怒不已喊着:“这群不是人的东西,如此遭天谴之事,他们也下得去手!”
“某本以为陛下磔刑,乃是暴政酷吏之举,但是今日看来,就应该把他们扔进阿鼻地狱,方能洗刷这份罪恶!”
“不够,远远不够!”
多么辛苦才能安定一方?徐有贞治理张秋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但是依旧无数人死在了水患之中。
徐有贞气的人都有些眩晕,站在满是焦土的草原上,忿忿不平的说道:“这些瓦剌人,全都该死!全都该死!”
于谦叹息的说道:“是渠家人做的,我已经找了幸存的人询问过了。”
徐有贞不敢置信的问道:“渠家人?就是那个商帮渠家吗?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徐有贞一甩袖子,振声喊道:“他们怎么敢!就该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
“没错!送进太医院里,生生死死,永世不得轮回!”
徐有贞张牙舞爪的生气,他很愤怒,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就连朱祁镇在迤北娶亲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院子里伏地痛哭罢了,何曾如此愤怒过?
从未有过。
他感觉自己满腔满怨的怒火,无处发泄,是渠家人。
“渠家人在哪里!渠家人在哪里!”徐有贞的眼神里尽是怒火,但是渠家人跑了。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渠家人跑了。
那些在瓦剌耕耘了多年的奸细,居然没有把渠家人踹下瓦剌人的战车。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同样愤怒,但是愤怒无济于事。
于谦宽慰的说道:“好了,徐御史,怒火不能让你清明,你还有大事要做,河套地区的水文,你需要亲自去走访,然后确定该如何去经营河套,而不是这样歇斯底里。”
徐有贞擅长治水,陈镒擅长调动百姓,这两个人配合之下,河套地区恢复生机不难,但是渠家人对河套的破坏太严重了。
“我明白了。”徐有贞长舒了一口气。
陈镒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头功牌,笑着说道:“徐有贞接旨。”
徐有贞一愣,头功牌他当然认识,他当然也曾眼红这功赏牌,但是自己也有吗?
要知道徐有贞可是站错队的人,要不是陛下看他有治水的本事在身上,他的脑袋早就被摘掉了,他治水是为了求活,但是陛下居然赏下了头功牌?
他赶忙面朝京师方向跪下,俯首帖耳。
李永昌拿出了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徐有贞治水有功,张秋多传美名,为百姓谋福乃生民之功,朕不敢私,特赐头功牌,以咨嘉奖之意,万望徐卿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苍生谋福,竭力治水,尽安土牧民之则,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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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贞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定不负皇恩。”
徐有贞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于谦拿过了那枚头功牌,挂在了徐有贞的胸前,用力的拍了拍徐有贞的肩膀说道:“好好做,陛下虽然对你心有芥蒂,但是你有功在身,行正道,陛下又能拿你如何呢?”
徐有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徽章,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说道:“陛下虚怀若谷,求益无方,臣等弥深感叹。”
徐有贞面朝京师方向,吐了口浊气,感慨万千。
袁彬并不在于谦的身边,他此时在阴山外的草原上,他身边有战马五匹,身后有二十余缇骑,在跟着他飞奔疾驰。
他要抓渠成德。
渠成德出五万银两,组织了纵火司、炮药司、戡乱司,在河套肆意枉法,但是他们撤出的时间,晚于瓦剌军队。
在镇虏卫看守粮草的袁彬,随着四勇团营来到了五原府,夜不收捕捉到了这**细的行踪。
袁彬二话不说,立刻褪掉了甲胄,将甲胄放在了备马之上,带枪、带铳、带弓箭,再次开始了漫长的捕捉渠成德的路。
袁彬不由的想到了当初抓喜宁的超级长跑。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袁彬总是和这**细有着不解之缘。
袁彬对此并无什么不满,抓奸细有功赏牌可以得,更有赏金可以拿,最主要的是,抓这**细,袁彬肯下死力,不为别的,就为了念头通达。
他换了马匹,终于追到了渠成德这**细。
“缇骑儿郎们,前面四百余人的大队人马,就是渠成德奸细聚集之地!我们要冲过去抓到渠成德一干人渣!”袁彬在马匹上坐直了身子,慢慢减速。
缇骑们开始披甲换马,接下来是作战,自然要换体力交好的马匹。
“四百人,你们怕吗?”袁彬扣上了面甲,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板甲的好处就在于在保持重量的同时,有更好的防御力。
缇骑们将钩镰枪插进了枪袋之中,检查着弓弦、火药、箭矢等物,他们听到了袁彬的喝问,振声喊道:“不怕!”
袁彬勒马踱步,点头说道:“那就…杀光他们!活捉渠成德!”
“活捉渠成德!”
袁彬勒住了马,大声的喊道:“缇骑听我命令,随我冲锋陷阵!”
“杀!”
“杀!杀!杀!”
袁彬一马当先,带着缇骑冲了出去,向着渠成德四百多人奸细仓皇逃窜的车马掩杀而去。
贪财的渠成德拉了两辆大车的银两前行,这就是他耽误时间的原因。
马蹄声阵阵,弓弦的声音在空中爆鸣。
袁彬并不莽撞,相反,他非常的谨慎。
他一直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对这**细进行围猎。
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缇骑虽然只有二十余人,但是对着四百余人奸细是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杀。
不断飞出的箭矢,从火铳的枪口出膛的铅子,呼啸的射向了那些满手血腥的奸细们,落在人群之中,就溅起了阵阵血花。
即便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袁彬依旧是有条不紊的指挥着缇骑们,进退有据、丝毫不失分寸的慢慢绞杀着他们。
渠成德惊恐万分,他就晚了那么一个时辰,这帮带着面甲的家伙,就追了上来。
“结阵,结阵,结成圆阵,你们在此挡住那些缇骑!我去瓦剌大军请援兵!”渠成德惊慌失措的让手下众人留下来为他殿后。
但是一群屠夫聚在一起,丧命之时,谁还管你是不是渠家三房?
奸细这群家伙,全都一窝蜂、毫无章法的在草原上狂奔,但是他们始终无法甩开那些如同鬼魅一样的缇骑。
正如当初喜宁骑着马,无法甩开袁彬一样。
现在袁彬有五匹马!
缇骑们训练有素,他们的箭矢和铅子,稳稳的落在了奸细这一行人的马腿和腿窝之内,有的刁钻的会射脚踝,这些人都是要去太医院坐雅座的家伙,怎么能轻易的死去呢?
这么死去,太便宜他们了!
整整用了三个时辰,这场狩猎才结束,渠成德艰难的往前爬行着,但是袁彬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腿之上。
“啊!疼!疼!缇骑爷爷,饶了我吧,我有钱,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全都…”渠成德依旧想要爬行向瓦剌大营的方向,但是他的小腿被踩断了。
“啊!”
渠成德话被打断了,因为袁彬嫌他聒噪,踩断了他另外一只腿。
“可惜了,袁某只有二十骑,再多些,就冲一冲这瓦剌军阵!”袁彬非常可惜的看着数里之外的瓦剌军阵,这要是有百骑,他定要冲一冲这瓦剌军阵。
渠成义和渠成仁还没擒拿。
可惜他只有二十余人。
第二百八十六章 赠颖国公,谥武襄
袁彬是谁?
是保护朱祁镇的锦衣卫缇骑,他本身就十分的悍勇,在土木堡之变后,保护了朱祁镇。
袁彬对朱祁镇的忠诚,来自于千年来君君臣臣的道德观念的束缚,哪怕是在兵败的时候,袁彬依旧没有放弃他心中对于忠诚的理解。
而且他真的非常忠诚的保护着朱祁镇,而且他有能力保护朱祁镇。
甚至能救朱祁镇出瓦剌大营。
但是朱祁镇不愿。
在大同府的时候,袁彬试图配合大同府的杨瀚等五名墩台远侯,把朱祁镇救出瓦剌大营。
这件事发生在朱祁镇在大同府叫门后的第二天。
当时广宁伯刘安是大同总兵官,他拿不准开门不开门,而郭登作为皇亲国戚,登上城头,要求大同府严阵以待,不给朱祁镇开门。
郭登真的是皇亲国戚,因为郭登的大伯郭镇,尚了太祖高皇帝的十二女永嘉公主。
所以朱祁镇才会破口大骂,咱们是亲戚,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当时大同府的将官们都很惶恐,郭登坐在城头上,笑着让所有人进食,笑曰:鸡未熟,菜犹可噉,方才安定了所有人的人心。
当夜,袁彬攀上了大同府的城墙,找到了广宁伯刘安、定襄伯郭登、大同府知府薛瑄,抱头痛哭,请求几位伯爷,去见见朱祁镇。
袁彬回到朱祁镇的身边,还带了五名墩台远侯,准备救一下朱祁镇。
杨瀚为首的五名墩台远侯,悄悄的潜伏进了瓦剌大营之内,见到了朱祁镇。
袁彬请朱祁镇移驾大同府外的石佛寺,而大同府的总兵官郭登,将会在石佛寺拥兵三千,配合营救之事。
但是朱祁镇怎么说的?
「此危事,使不得!现在土木堡时不曾死,我命在天,若万一不虞如何好?」
杨瀚都潜伏到了朱祁镇的身边,朝天阙,跪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乔装打扮一下,走完全没问题,但是朱祁镇不敢。
大明军不乏狠人,比如这杨瀚和那五名摸到大营朝天阙的墩台远侯,是不是狠人?
他们不够狠吗?
十数万大军,悄悄潜伏进入,并且摸到了天子俘虏的阙下。
但是朱祁镇不走,杨瀚等人呜呼哀哉,只得离开。
袁彬自那时,就开始对朱祁镇心生不满,直到朱祁镇迤北娶亲,内心忠诚彻底崩塌。
袁彬是个大老粗,他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可能是表现的过于明显了,被朱祁镇看了出来,所以他的刺杀之事,迟迟没能成功。
致使大皇帝陛下的密谕无法完成。
不过好在,大皇帝陛下,直接把朱祁镇杀死在了太庙。
袁彬勒马,看着瓦剌的军阵,非常可惜,如果有百骑在身侧,他定要带着大军冲一冲。
杀不掉阿剌知院、伯都这些瓦剌人的台吉们,也要把渠家剩下那两兄弟给提溜回来,献于阙下,让大皇帝把他们悉数送进太医院去!
一群人神共弃,不是东西的东西。
袁彬这个缇骑,杨瀚、郭登、刘安,这些大同旧军,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是朱祁镇负了他们在先。
他们作为臣子,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忠诚,甚至不惜己身也要营救。
但是朱祁镇怎么回报他们的?
大皇帝陛下又是怎么对待忠义之士,差距太大,云泥之别。
袁彬看着瓦剌的军阵,叹了口气,该多带点人的。
即便是死了,大皇帝的封赏能少吗?
家人也会很好的荣养起来,至少一世吃穿不愁。
在当今陛下手下做事,根本不用理解忠诚是什么,可劲儿尽忠足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于谦的偶像是文天祥,袁彬的偶像是辛弃疾,他为数不多会背的几首词都是辛弃疾的。
他坚信当年辛弃疾和王世隆,真的带着五十人,把张安国这个贰臣贼子,从数万大军中揪了出来,送到了临安斩首。
在袁彬发呆的时候,近百骑卒从身后追来,是四勇团营的杨俊,带着人追了过来。
“袁指挥真是好生悍勇,二十缇骑居然将其尽数擒拿,杨某佩服!”杨俊打马而来,不得不感慨,这袁彬是真的悍勇。
袁彬看着杨俊身后这近百骑卒,深吸了口气说道:“杨都督!借某百精骑一用,待俺冲阵,擒拿渠成义、渠成仁!”
“河套之战已未尽全功,被瓦剌人逃脱,但是这三个天谴贼子,不擒拿归京,献于阙下,俺实难心安!”
“俺观敌阵,脚步凌乱,军旗伏地,显然是士气全无,百余精骑冲阵,足矣擒杀奸细了。”
杨俊猛地来了兴趣,他用力的甩了甩笼头,看着凌乱的瓦剌军阵,深吸了口气说道:“如此大事,杨某岂能缺席!”
“勇敢营精骑听令!着明光甲!准备冲阵!”
袁彬抿了抿嘴唇,打开了面甲喝了口水说道:“杨都督,你贵为都督,若是不惜身,可是要挨军棍的。”
大明军队对军士亲卫保护将领是有要求的,同样对将领的行为,也有约束。
杨俊这种行为,属实找打,他是四勇团营的都督,这要是出了事,那四勇团营岂不是群龙无首?
杨俊用力的锤了几下胸膛,颇为忿忿,但是袁彬说的是事实,他是将领,哪里能做这种事儿?
杨俊叹息的看着远处瓦剌人的军阵,那都是战功啊!
他无奈的说道:“杨某恨不得,不是这都督,可是四勇团营兹事体大,那只能有劳袁指挥跑一趟了。”
袁彬喝了水之后,扣下了面罩,大声的喊道:“所有人听令!锋矢阵!目标敌营!”
袁彬将自己的钩镰枪插进了枪袋里,笑着说道:“怕不怕?”
众多将士大声的喊道:“不怕!”
袁彬大声的说道:“谁怕谁是娼妓养的,全军听令,随某冲阵!”
杨俊带着十余人看押着那四百余名被擒拿的奸细,一直眺望着已经有些走远的瓦剌军阵,他颇为担心,袁彬等一众一百二十余骑卒是否能够回来。
按照大皇帝对于戎政的理解,军队的实力由手段和意志两部分构成。
这个理解虽然很粗糙,但是能够说明问题。
袁彬一众一百二十人着明光甲,也就是大皇帝的奇思妙想的板甲,手持燧发手铳,这是手段。
袁彬一干人等,携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大明新胜的高昂士气,这是意志。
反观瓦剌人,他们的怯薛军精锐,紧紧的保护着阿剌知院等一干人等,渠家这些贰臣贼子们,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甲胄?有个皮毡帽,那都是瓦剌人大气了。
至于士气,败军的士气是负的。
败军惶惶如丧家之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苻坚投鞭断流,几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在淝水之战,被谢玄击败,逃跑的时候,把风声和鹤叫声都当做是追兵。
袁彬一马当先,冲进了汉儿军之中,所向披靡,直奔渠家两兄弟而去。
渠成义和渠成仁还在车驾之中,商量着到了和林,如何经营商路,如何博得瓦剌大石的信任,如何反攻河套。
韩政听到了身后的喧闹,抬头一看,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他刚准备逃跑,但是眼珠子一动,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他驱马向前,挥舞手中的钩镰枪,便在渠成义和渠成仁二人车驾马匹的脖子上,划了两刀。
血流如注。
马匹哀鸣不已的躺倒在地,车驾立刻不稳,差点倾翻。
渠成义打开车窗一看,大怒不已的说道:“敢杀我的马?!”
韩政压根没搭理已经怒极的渠家二兄弟。
韩政高呼一声:“大明军追过来了!”
这一嗓子,立刻把所有人都惊呆了,汉儿军阵瞬间大乱,疯了一样,四处逃窜。
韩政看着渠成义和渠成仁两兄弟,啐了一口浓痰,哈哈大笑了两声,就奔着怯薛军而去,能活下去的唯有在怯薛军中了。
韩政作为资深贰臣贼子,对于如何先上车,把人踹下车,关上门的流程非常熟练。
渠成义和渠成仁,逃跑的时候,居然还坐着车驾,有条不紊,这能惯着他们?
韩政一边大声喊着大明军追上来了,一边向着怯薛军方向而去。
渠成义和渠成仁没跑多久,就被推倒在地,但还算是有几个护院围住了两位家主,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护院本是好意,但是这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暴露了出来。
袁彬一看,居然还有护院保护!
那必然是条大鱼巨物啊!
百二十余骑卒将其团团围住,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渠成义和渠成仁吗?
“缇骑爷爷饶命,我们有钱,有钱可以给你!”渠成义一看是明光甲缇骑,吓得直接失禁,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袁彬嗤笑了一声,大声喊道:“不想受死,双手放在脑后,趴在地上!”
“快点!”
一个护院显然还想抵抗一下,拿着手中的刀猛地窜了出来,向袁彬砍去。
袁彬钩镰枪一挑,将刀挑飞,轻轻一探,将钩镰枪的枪尖,扎进了这护院的心窝。
护院哆嗦了几下,趴在了地上抽搐着,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谁还想试试?”袁彬抖了枪花,嗤笑的说道。
“缇骑爷爷饶命,缇骑爷爷饶命!”
袁彬有点闹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容易抓到了人犯。
他还以为要冲杀几个回合,甚至要和怯薛军交战,他并不知道韩政跟他打了个配合。
袁彬这种人,是无法理解贰臣贼子的想法的。
当初喜宁把韩政的儿子韩陵、义子刘玉给卖了,今天韩政把渠家二兄弟给卖了。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这些贰臣贼子们,比大明忠臣,更憎恶贰臣贼子。
肉骨头就那么几根,摇尾乞怜的二狗子,竞争非常的激烈。
袁彬四处张望,汉儿军跑的零零散散,那些银车因为沉重,走的极为缓慢,几个缇骑打马而去,边将银车拦下。
缇骑和四勇团营的精骑们,将这些家伙统统绑缚在银车之上,拉回了五原府,引起了轰动。
无数百姓们看着渠家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若非大军维持秩序,渠家人绝对无法活着走到京师。
次日的清晨,石亨、于谦和陈镒三人等在大路上,徐有贞去亲自勘测水文去了,不在城内。
他们三人站在猎猎秋风之中,站在朔方城的废墟之下,看着远远而来的银车,都颇为呆滞。
这怎么做到的?
“所以说,战场上,什么事都会发生。”于谦也是哭笑不得。
这袁彬在抓贰臣贼子这件事上,真的是颇有心得。
“参见武清侯、于少保。”袁彬打马而来,翻身下马,互相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袁指挥辛苦。”
石亨看着袁彬的身后说道:“怎么做到的?我还以为这渠家三兄弟,都要跑了呢!”
袁彬乐呵呵的说道:“可能是运气吧。”
石亨吐了口浊气,颇为不甘心的说道:“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上次是喜宁,这次是渠家三兄弟,下次就是韩政和杨汉英了。”
石亨认识杨汉英,他们之间还有故旧,都在大同一带驻守,他们偶尔一起打猎喝酒。
杨汉英贩售军马发财,石亨四处收税发财,大家都是发财。
但是人和人的机遇,并不相同,在很多时候,一念之差,就是天堂地狱的差别。
但是杨汉英投了瓦剌做狗,石亨成为了大明的武清侯。
造化弄人?是一念之差。
袁彬哈哈大笑,无奈的说道:“我人在五原府,还能让渠家三兄弟跑了?那回到京师,也无法面见陛下啊。”
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抓捕的过程,倒是颇为惊奇。
银车会在朔方府放下,而人犯,袁彬会亲自押解进京。
袁彬看银车交接完毕,翻身上马说道:“武清侯,于少保,袁某不能久留,还要押解三人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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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指挥,好走不送!”三人送别了袁彬一行人。
渠家三兄弟被绑在了马上,星夜疾驰,送入京师。
朱祁钰首先收到的是军报,他看着军报不住的点头说道:“果然是当世青兕啊!”
青兕是辛弃疾的雅号,朱祁钰将袁彬抓捕渠家三兄弟的过程,比作是了辛弃疾抓捕张安国和义端和尚。
辛弃疾愿意做词人,还是愿意做将领呢?
辛弃疾自然愿意做将领,他临终时还在大呼“杀贼!杀贼!杀贼!”
可彼时的大宋天,南北之争,党祸盈天,不给辛弃疾做将领的机会。
此时的大明天,朱祁钰斩了朱祁镇,断了党祸的根源,袁彬征战沙场,将三人献于阙下。
朱祁钰拍着军报说道:“好,极好,非常好!”
“兴安,你去问问陆子才,太医院的雅座,准备好了没?”
兴安看着陛下高兴,自然也是高兴,他笑着说道:“早就准备好了。”
“定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第二百八十七章 回朝为官?不回!
河套之战打完了,但是河套地区却变成了一片火海和一片涂泽。
截止到于谦写奏疏之前,河套地区的大火,尤其是阴山的山火,依旧有蔓延的趋势,无数人在哀嚎。
朱祁钰认为还是有些心急了,应该等集宁府再稳定一些之后,再让大军前往,这样大明军队就有更加足够的余力来应对这个场面。
但是他转念一想,进军的决定不是朱祁钰或者于谦或者石亨,单独做下的决定,而是大家都认为进攻的时间到了。
不是大明没有准备好,让河套地区变成了这个模样。
谁能够想到,渠家人如此的丧心病狂呢?
将河套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的,是渠家人。
点燃了朔方府,点燃阴山,炸毁河套河渠堤坝,炸毁工坊的都是渠家人。
这在大明与元朝过往作战中,是极其罕见的。
比如元惠帝在徐达进军元大都和元中都的时候,元惠帝也没有选择求财,纵容手下人强劫,最后变成大屠。
集宁地区的大屠已经很少见了,但是河套尽数焚毁,再次刷新了朱祁钰对这群天谴贼子的认知。
这些人,是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朱祁钰非常欣慰的是,大明军队维持了一贯良好的军纪。
他们约束四散逃难的百姓,没有让他们变成流匪,拿出大军的粮草,安定民生,掌令官积极组织百姓,和工兵营一道修缮那些被炸毁的河堤。
这一些都井然有序,让朱祁钰感触颇深。
军事胜利当然极其重要,但是政治胜利同样重要。
朱祁钰对于大明军取得的战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他已经命令兵仗局加班加点的压印银币和功赏牌,等到大军班师的那一天,授勋和放赏,表彰其英勇作战,和在战斗中的优良作风。
“大明军队胜利了。”朱祁钰长松了一口气。
战败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朱祁钰的理解中,战争始终是一个政治的延伸。
根据战争的定义和性质,战争在某种情况下,会变成绝对暴力的一种表达方式。
比如五代十国,战争就脱离政治的控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于政治的东西,最终战争规则取代政治。
战争将政治挤走,并让秩序,只服从战争自己的法则,完美的、不受干扰的、一种暴力的表达。
最终就是生灵涂炭。
很多人将五代十国,称之为军头黑道政治。
而结束军头黑道政治的赵匡胤,历朝历代的评价都很高。
因为赵匡胤找到了一种可以让战争、军事,始终服从皇帝的意志而进行的方法。
那就是让战争成为政治的延伸,而不是让战争的秩序,凌驾于其他的秩序之上。
赵匡胤的大宋天,和赵光义的大宋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
赵匡胤反复强调革故鼎新,赵光义反复强调祖宗之法。
为此,整个大宋持续的三百余年的时间里,围绕太祖、太宗皇帝执政方略的党祸,就从未停止过。
每到年轻的天子亲政的时候,就会革故鼎新,推行新法;
每到太后的时候,就会强调祖宗之法,废除所有新政。
大宋天的重文轻武,是赵二的原罪。
赵二在攻打了北汉之后,焚毁了太原城,在灭国之战后,没有任何赏赐,就开始攻伐辽国,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战。
赵二的行为就是和朱祁镇一样的军事冒险,而且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特点,特别喜欢参与到具体的指挥之中。
赵二发明了阵图这种理想产物。
而军事冒险失败,必然要承受失败的代价。
重文轻武,只是赵二为军事冒险付出的代价之一而已。
“陛下,昌平侯求见。”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禀报着。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杨洪已经收到了大明军队战而胜之的消息,同样杨洪也看到了景泰年间的大明军常胜,和永乐年间大明军常胜有何不同。
足以瞑目了,他最后的心结终于得到了一个颇为圆满的答案。
杨洪和于谦同时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陛下身后有高人。
这个高人是谁?杨洪没有答案,但是杨洪可以肯定,那不是于谦。
具体是谁,杨洪没有想去探究的意思,他只是道贺的。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杨洪见礼。
除了感慨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再次回来了以外,他还感慨,大明再次迎来了英主。
朱祁钰示意杨洪就坐,笑着问道:“下盘棋?”
杨洪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等于少保回来之后,再下棋吧,臣实在是没精力,应付兴安大珰那些天灾。”
“陛下,臣岁数大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勋,也仗着自己年岁大了,说一点僭越的话。”
朱祁钰眉头紧皱,杨洪不是个恃恩自恣的人,他总是小心的维持着一个将领的生存之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昌平侯有何谏言,尽管说便是,朕不是一个不纳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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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洪斟酌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十二团营的基础是于少保奠定的,陛下自然不会薄待于少保。”
“但是四勇团营的基础是指挥同知范广奠定的,臣以为此次放赏,在功勋部中,是不是也有范广的一份功劳?”
杨俊虽然是庶子,但是其积累的战功足以封伯了。
因为戍边需要,调任辽东任总兵官的范广,就应该被遗忘吗?
杨洪不是在讨论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在讨论人性。
范广守辽东,不能参与河套之战,范广从辽东至京师打下了京营四勇团营的基础,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万一范广有点想法,辽东岂得安宁?
杨洪俯首说道:“陛下,臣不是为了范广请功,董山和李满柱自从听从瓦剌的号令之后,在正统十三年起屡次叩关,满掠而归。”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不能守关,已经被陛下斩于前岁大阅之前。”
“范广再任辽东之后,边方安宁,董山、李满柱不敢再进犯,臣以为此乃范广之功,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朱祁钰一听是这个事,面露微笑看向了兴安说道:“取宁远伯范广的印绶来。”
“朕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而且此次集宁河套之战,范广虽然人在辽东,但是并非寸功未有。”
“此次鞑靼人如此老实,未曾和瓦剌再勾连在一起,乃是范广镇守辽东之功也。”
杨洪瞬间满脸笑容,他还以为陛下忘记了范广,没想到陛下早就准备好了给范广的功赏。
范广何许人也?
在京师之战中,从辽东调来的猛将,下马死战从不皱眉,退一万步讲,范广是从龙之功,有好事,朱祁钰怎么会忘记范广?
朱祁钰当然不是无功放赏,范广在此次作战中,的确是有功。
他笑着说道:“广宁卫,乃是钳制鞑靼人重要的卫所,在整个集宁河套之战中,范广都从沈阳辽东都司,至广宁卫,枕戈待旦,一旦鞑靼有变,立刻进剿。”
“脱脱不花、乌格齐、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正是看到了辽东都司大军皆在广宁卫,才不敢擅动,要知道广宁卫到大宁卫仅仅十驿距离。”
大宁卫到京师和到广宁卫都有驿路。
广宁卫对控制鞑靼人多么重要?
在明末的时候,大明广宁卫在大明手中的时候,蒙古可汗林丹汗,就是大明在塞外的左翼。
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林丹汗都派了蒙古骑卒,配合大明军作战。
但是广宁卫在王化贞手中丢失,林丹汗不得不西进,最后死在了西进的途中。
范广的确有功,理应放赏。
杨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英明。”
这一句真心实意,陛下考虑的极为周全,并不需要他过度的提醒。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此次作战,朕打算将于少保由文官转为武勋,授文安侯,赐世券。”
这件事应该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就办,但彼时国朝初定,大明朝万象更新,朱祁钰只给了一个少保。
“陛下问过于少保没有?”杨洪满是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说道:“自然没问,上次朕赐他九重堂,他都不要,还是以官邸法为由,才肯收下。”
“这次朕打算班师之后,直接授爵便是,不给他拒绝的理由和时机。”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恐怕于少保不受啊,当年太宗文皇帝就授姚广孝侯爵,姚广孝受爵之后,就开始深入简出了。”
“陛下,可有兵部尚书之人选?”
朱祁钰摇头,陈汝言真的不大合适,除了人云亦云以外,他还有点过于乐观。
他想了想说道:“让于少保暂代便是,等有合适人选再说。”
杨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于少保以武勋封侯理所应当,但决计不合适再暂代兵部尚书了。”
“不合适。”
杨洪的意思很明确,累功起嫉。
若是于谦以武勋领兵部尚书,一来坏了规矩,二来就把于谦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是于谦不够优秀,而是有些人会对于谦进行攻讦。
而于谦又不是胡濙,不善自保,很容易陷入被动当中。
谁攻讦胡濙,胡濙能在朝堂上,把对方骂的找不到北,于谦被弹劾,只会说,臣有罪…
朱祁钰听懂了杨洪的意思,颇为挠头,这印绶世券都制好了了,但是现在朝廷需要于谦继续领兵部尚书一职位。
“容朕缓思。”朱祁钰深吸口气,真的盘算应当如何是好。
授勋已定,自然要封赏。
但是兵部尚书职位,却是暂时空缺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就让陈汝言暂代吧,他虽然不大行,但还是能做事的。”
“也只能瘸子里挑一个,等有合适人选的时候,再行更换了。”
杨洪认真思考了片刻,欲言又止。
他也只能摇头,兴文匽武二十多年了,兵部的地位每况日下,的确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代。
虽然大明朝政已经走上了正轨,但是路依旧还很漫长。
杨洪告退,他除了来恭贺陛下之外,就是提醒陛下不要忘记了范广,但是陛下显然还记得,他自然不必多说什么。
其实杨洪还有一事,但是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启齿。
兴安看着杨洪略微有些佝偻的背部,低声说道:“陛下,前几日太医院的陆院判,给昌平侯诊脉,昌平侯他…”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有话就说。”
兴安面色不忍,但还是低声说道:“昌平侯他,命不久矣…”
朱祁钰面色大变,愤怒的说道:“朕看昌平侯中气十足,又无病痛,何来命不久矣!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朱祁钰一点都没看出来杨洪生病了,更没看出来杨洪有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一再强调不让太医院参与政治之事,难不成陆子才觉得自己写了本《解剖论》,拿了块奇功牌,就可以参与政事了吗?
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昌平侯他已经七十一岁了,自古七十古来稀,昌平侯自永乐元年远戍开平卫,五次随太宗文皇帝亲征,伤病极多。”
“已为大明戍边,四十年了。”
“所以,昌平侯可能没说的话,是让陛下再找个讲武堂祭酒,昌平侯可能认为于少保合适,但是又无法开口。”
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的顾虑,他以为自己心中会有别的人选,讲武堂祭酒,兹事体大,可不是谁都能坐的。
即便是石亨,受封武清侯之后,依旧是暂代讲武堂祭酒。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陆院判怎么说?”
兴安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在山长办公室走来走去,有些懊恼的说道:“朕就不该!昌平侯岁数大了,卸甲归田之后,还让他做了这祭酒,凭白消耗精力!”
兴安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其实…陛下,陆院判说,若非这讲武堂,始终让昌平侯放不下,怕是夏天的时候,就已经去了。”
“命数到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朕从不信什么命数!”
朱祁钰对杨洪是十分信任的,也非常尊敬。
杨洪为国戍边四十年,战功累封侯爵,土木堡之变后,杨洪坐镇宣府未曾给朱祁镇开门,京师之战更是以七十岁高龄,亲自带兵驰援京师。
杨俊身中十七创身负重伤,宣府之战,更是打掉了瓦剌人进攻的意图!
“太医院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朱祁钰停止了踱步,叹了口气问道。
兴安没有回话,陛下并不是要答案,只是自己问自己罢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第二百八十八章 恩泽后世的财富
杨洪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了,在兴安告诉了朱祁钰之后,朱祁钰敏锐的注意到了杨洪想要掩饰的,身体的衰弱。
他经常能看到杨洪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休息,后来干脆用上了转椅,需要一个人专门推着前行;
杨洪偶尔剧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涨红,随后变得煞白;
太医院的陆子才最近放下了手边的一些事,用了几次药之后便停了,每天只是和杨洪说说话。
但是杨洪依旧每日到讲武堂坐班,后来他已经处理不动那些文章事务了,但是总是让别人讲给他听。
当听到有见解的论断之后,还会和旁人讨论很久。
杨洪之前喜欢做的就是在校场边,一坐一整天,看着那些操练的军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这辈子生于洪武年间,在永乐年间开始戍边,见证了大明朝的起起落落,他本以为,大明的武备就此会沉沦下去,但是大明迎来了它的明主。
朱祁钰站在聚贤堂上,偶尔能够看到杨洪的身影,每天都会有一些臣子来跟杨洪告别,大家都知道了杨洪身体日益衰弱的事实。
于谦评价过,当世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能征善战,可惜五次随文皇帝亲征,积累了一身的伤病,这身伤病,到了冬日里,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朱祁钰问过杨洪,是不是让杨俊回朝来,以尽天伦。
但是杨洪以国事为重,让杨俊依旧留在了河套,国事为重,一片公心。
朱祁钰这才了解到,杨洪和他这个最能打的儿子,其实关系不怎么好,两个人甚至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
杨洪的将昌平侯的嗣位给了嫡子杨杰。
但是杨杰并没有善战的特点,对军务之事,兴趣不大。
胡濙的岁数比杨洪还要大五岁,但是胡濙却迈着健步,来到了讲武堂的校场上,他依旧是中气十足,依旧是走路带风。
他笑着说道:“昌平侯啊,你还年轻,抖擞点精神,两年前,你还骑马与武清侯在清风店,跟也先捉对厮杀,这怎么就坐上了转椅呢。”
杨洪满脸笑容,无奈的说道:“你这措大!说话好生气人。”
“我走后,给我定个好点的谥号,要不然等你下去了,我非要跟你对打一番,别说我欺负你读书人。”
胡濙推着杨洪的转椅,深秋的风阵阵,路边已经开始带霜,落叶破满路,在秋风阵阵下,不停的打着旋。
这条小路,杨洪走了无数遍,枝头上,还有几片倔强的黄叶在秋风瑟瑟之中,不肯离开枝头。
讲武堂第二期军将已经结业,奔赴了河套前线,现在讲武堂没了往日的号子声,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但是依旧有人来往,行色匆匆。
即便是没有了训练的军士,但是杨洪依旧喜欢来这里看看。
胡濙笑着说道:“克定祸乱曰武,威强睿德曰武,开土拓境曰武,帅众以顺曰武,折冲御侮曰武,首先得给定下武。”
杨洪一乐,笑呵呵的说道:“武字好,某喜欢,你继续说。”
胡濙假装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第二字取襄。”
杨洪想要坐直身子,却靠在了椅背上,最终摇了摇头,老了,不服老不行。
杨洪看着满天的落叶,无奈的说道:“你这给的太高了,陛下能同意吗?未有犬马之功,何来如此美谥?”
胡濙站在杨洪身后,面有不忍,杨洪已经天人五衰了,他清楚的知道,能够如此坦然的谈论自己身后名,直面死亡,显然杨洪早已做好了准备。
胡濙还是认真说道:“陛下会同意的,你安心就是。”
其实…胡濙已经请旨了,陛下已经朱批了谥号,还赐下了颖国公的追赠。
“宣府那边呢?好久没听到战报了,朱纯和高远相处如何?他们俩要是闹起来,那可不得了。”杨洪继续问道。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建平伯高远可是昌平侯寻得人,怎会不知高远秉性?”
宣府乃京师门户,兹事体大,杨洪举荐高远,自然是以稽为决,反复观察之后,才推介了他。
杨洪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哎呀,人老了,就有糊涂了。”
杨洪自己知道了命不久矣,宣府在之前就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大明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皇帝也做好了杨洪的准备。
杨洪伸出了手,看着天空盘旋着的落叶,歪着头看向了西面,那是他戍卫了一生的地方,开平卫、宣府,现在也是大明军进攻的方向河套。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并没什么遗憾,他看到了蒸蒸日上的大明,天下无敌的大明!
“胡尚书,当初唐代宗,任用了刘宴和李抱真,三年内,富国强兵,有了中兴大唐之盛,是真的吗?还是人们对盛唐的悼念呢?”杨洪看着西方,愣愣的出神,他问到了一个历史问题。
胡濙知道这可能是杨洪最后一个心结了,唐代宗真的和历史上评价一样吗?
胡濙问的是唐朝的代宗皇帝吗?
他其实担心的是大明。
“真的。”胡濙给了杨洪一个十分确定的答案,他笑着说道:“那时候大唐朝两都沦陷,天子去了剑南道,可比土木之后的大明朝还要糟糕几分呢。”
“克复两京,平定祸乱,平乱守成,盖亦中材之主也。”
杨洪又看向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他看到了陛下站在窗前,看着他。
“你说咱们的陛下,会不会比代宗要强?”杨洪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伸出了手,晃了晃,随后无力的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眼前走马观花的闪过了无数的场景,他想要睁开眼,但是却始终无力。
命数到了。
胡濙宽慰的说道:“那自然肯定是了,咱们陛下,连自己后路都断了,再加上唐代宗的时候,国力不足平定跋扈的藩帅。”
“咱大明和陛下一样春秋鼎盛,土木之变的祸害,不是慢慢消除了吗?”
胡濙还要继续说,但是他看到了杨洪无力垂下的手,面色不忍,但还是停下,对着陆子才招了招手。
陆子才叹了口气,走了过来。
朱祁钰合上了窗栏,快速的向着楼下走去,来到了杨洪的面前,抓住了杨洪满是老年斑的手。
杨洪已经走了。
“陛下。”陆子才俯首说道:“昌平侯已经走了。”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七十岁了,喜丧。”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秋风吹走了树杈上最后几片倔强的黄叶,风忽然大了起来。
“陛下,臣请遣官赐葬祭等事。”胡濙叹息的说道,杨洪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结,的确如同兴安所言,乃是喜丧。
朱祁钰点头继续平静的说道:“准,让杨杰承袭昌平侯,为父守丧吧。”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陆子才号称人间阎罗,但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阎罗,没办法给杨洪增寿。
其实陆子才,是有些猛药,可以让杨洪再撑上一段时间的。
但是陆子才不忍,到了冬天时候,那些过往的伤口,就会像蚂蚁撕咬,痒痛无比。
再撑下去,受更多的痛苦。
陆子才也有镇痛之物,比如最近到了京师,渠家的福禄三宝,就是镇痛良药,但是杨洪是天人五衰,如此折腾一个老人,那不是医者仁心。
杨洪会被葬在金山陵园里,稽戾王葬在那里,杨洪也会葬在那里,但是稽戾王乃是以庶民之礼下葬,而杨洪乃是以侯爵之礼下葬。
灵堂设下,兴安带着圣旨代天子葬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昌平侯杨洪,洪武凤阳人,自少武勇,由百户积边功,累迁至昌平侯。”
“奉命备御宣府最久,号令严肃,士卒精强,虏寇临边,辄夜遣人劫其营,虏甚畏之,曰:以我两人,不能敌宣府军一人。”
“盖一时边将之能振兵威,以慑虏心者,莫与比。亦颇知好文,事尝请建宣府儒学以教武职子弟,至是卒,朕闻悼悯不已。”
“朕尝读史记,至田氏齐威王言其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楚不敢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朕意古有未然者,及观昌平侯将守北边始信其事盖有。”
“杨公洪,修饬边防,经画岁计,训练士马,振起荒颓,与夫建立庙学,以教兵戎子弟,赈恤孤寡,以酬士卒死难,尤德政之大方,公之葬也,朕亦悲痛。”
“特赠颖国公,谥武襄,以昭其功,钦此。”
朱祁钰为杨洪盖棺定论,肯定了杨洪戎马一生的功绩。
杨洪其实也想着再撑一下,等到大明军凯旋,但是苍天何薄。
朱祁钰作为天子,他要让这些为国戍边征战的国士,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朱祁钰需要力保大明价值观的正确,英雄就应该被赞扬,而不是被诋毁。
朱祁钰虽然接受了杨洪的离去,但是他依旧是怅然若失,毕竟是国之重臣。
他偶尔也会拿着【宣府之战】的兵棋棋盘,发呆许久,也会想起当初,于谦和杨洪两个人,打的石亨、杨俊、孙镗三个人溃不成军的样子。
毕竟【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但是人走了就是走了,人死不能复生。
兴安形色匆匆的走上了聚贤阁俯首说道:“陛下,最近京师出了个事儿,新科榜眼刘昇,酒后肆意,和蔡愈济因为那曹姓的男伶,吵了起来。”
“就是那个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的曹姓男伶。”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回事?刘昇不是应该在翰林院进学吗?他怎么和蔡愈济吵起来的?”
骂曹姓男伶是人妖物怪的就是蔡愈济,蔡愈济是那种十分传统的学士,他那里能见的了这种妖物?
但是似乎新科榜眼刘昇,要给这男伶站台。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太白楼的戏班子都是外请的,这戏班子是刘昇家里的生意。”
“刘昇乃是嘉兴府富家子弟,和这曹姓男伶同乡有旧,而且这曹姓男伶,本就是刘昇入幕之宾,龙阳之好。”
朱祁钰认真分辨了一下点头说道:“同乡、有旧、自家生意,入幕之宾,所以,刘昇给这曹姓男伶站台,本就应该对吧。”
兴安不敢再多说,他只负责打听消息,告诉陛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理,那是陛下的事儿,他不敢置喙。
但显然,大皇帝最近很不高兴,杨洪走了,陛下现在连个下棋的人都没了。
这刘昇,怕是撞上了。
“战况如何?”朱祁钰颇为平静的问道:“是蔡愈济这个老御史赢了,还是刘昇占了上风?”
兴安无奈的说道:“蔡愈济作为监察御史,事情繁杂,现在是刘昇在挑衅,蔡愈济都不知道这事,最近吏部、都察院准备大计,蔡愈济都忙疯了,哪有空搭理刘昇。”
京察,是抽空京师鱼塘里的水,大计就是抽空天下鱼塘的水,把每条鱼都翻过来看看,拾掇拾掇,看看是不是烂了心,黑了肠的人间之屑。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刘昇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龙阳好友站台,更是为了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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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升官最快呢?
当然是踩别人,博得名望。
这种人在官场上历来不少,蔡愈济是搭理他吧,没空,不搭理他,显得势弱。
这件事尬住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大计是国朝大事,蔡御史为国忙碌,耽误不得。”
兴安俯首说道:“自是如此。”
朱祁钰接着说道:“这等小事,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这新科榜眼啊,他太闲了,若是他整日忙忙碌碌,还会为了一个伶人闹得沸沸扬扬,闹的朕都知道了?”
兴安摇头说道:“陛下说的有理。”
朱祁钰灵光一闪说道:“你去寻新科进士翰林院掌事吴敬过来。”
“这刘昇不是闲的慌吗?朕给他找点事儿做。”
第二百八十九章 钞关商税不能免
“兴安,朕这科举选了这么个东西出来当榜眼,是不是朕的问题?”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他停下了笔,长长叹了口气。
兴安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不是选出了吴敬吗?还有那个不断请战,请求前往河套的王悦,大名府人,出身军籍。”
“王悦常感叹两宋之危亡之事,痛恨外族入侵,北方生灵涂炭,愤懑于怀!”
这科举选仕,选之前又不知道榜眼刘昇,还有这种爱好。
王悦,后来改名为王越,景泰二年,进士出身,第三十三名,乃是大明文官封爵的三王之一,这三王分别是王骥、王越、王明阳。
王越善骑射、身材孔武有力,如果只看气质,那肯定以为是武将,但他的确进士出身,第三十三名。
乃是成化年间,朱见深坐下悍将之一。
“也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理。
不是他这个大皇帝出了问题,也不是大明的科举出了问题,而是刘昇这个人有问题。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去翰林院把王悦宣来,既然请命前往河套,为大明戍边,那就让他去就是了。”
“还有刑部右侍郎江渊。”
吴敬和王悦很快就到了,江渊稍微晚了一些,他最近在追查山西缙绅私发盐引之事,忙得头晕脑胀。
朱祁钰首先对吴敬说道:“吴掌院,新科进士们太闲了,朕给你定了个章程,按这个去考他们算学。”
“一共二十六道题,选择题十二道,填空题五道,大题九道,分值给你列好了,就按这个去考他们,就暂定七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六个月一终考。”
“每次出卷送到朕这里一份来,每周、每月、每末考试,都要把打分送到朕这里来。”
吴敬拿过了陛下写的敕谕,冷汗直流,他呆滞的问道:“陛下这考试糊名不?”
朱祁钰点头说道:“糊名,当然糊名,告诉他们,别闲着,若是一直考的很差,就一直在翰林院待着做翰林吧。”
翰林院本身就已经很卷了,朱祁钰又给他们弄了个卷的分类。
考数学。
这刘昇要是依旧不知悔改,为了个男伶继续说话,朱祁钰定会革罢他的功名。
国子监、翰林院都会考,但是翰林院翰林们的成绩,会放在他的案前。
至于朱祁钰看不看,那是大皇帝的事儿。
但是这些翰林们,就得琢磨琢磨了,每次都考倒数,被陛下瞄一眼,岂不是这辈子仕途就毁了?
王悦挠头,他对算学不是很感兴趣。
“臣遵旨。”吴敬叹息,这帮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子和进士们,这次算是倒霉了。
朱祁钰转头对着江渊说道:“江侍郎你挂兵部右侍郎印,任征虏总督军务,前往河套,协助武清侯,安定河套,让于少保归京。”
“让刑科给事中林聪,参赞武清侯军务。”
朱祁钰打算把于谦召回朝了。
江渊曾经参赞孙镗军务,死战西直门,还负了伤,河套之战已经平息了,剩下的事儿不是很复杂,于谦可以离开河套了。
于谦再呆在河套也是浪费,还不如召回朝廷,继续为国朝效力。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王悦,你不是请命去河套吗?朕命你任河套三府监察御史,前往河套替换林聪,参赞四勇团营都督杨俊军务。”
“朕知你好战,但是军阵不同别处,若是抗命,则有十七禁五十四斩高悬,切莫骄纵。”
王悦面色大喜,他本身就是军籍出身,对附庸风雅压根不感兴趣,科举考得好,他也是凭借着策问边事得了好多O,才得了三十三名。
整日里待在翰林院,人都坐麻了。
“臣等定不负君命!”江渊和王悦俯首领命。
朱祁钰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就是为了把于谦调回京师。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山西的私发盐引,查的怎么样了?朕可不信,只有祁帮在私印盐引之物。”
江渊摇头说道:“陛下,这河套刚胜,这私发盐引,就直接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片都找不到了,唉,这帮人啊…”
江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军事胜利可以保证政治胜利,大明铁拳锤了集宁之后,再耕犁了河套地区。
这一下子,整个山西境内的所有私盐盐引,完全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
就是欠揍。
朱祁钰点头说道:“还是让俞尚书多盯着点,山西境内不止祁县商帮,还有许多商帮,若非河套在大明到了大明手中,哼…”
江渊呆滞了许久说道:“陛下,盐引终究容易伪造,为何不用银币取而代之呢?臣愚钝。”
整个大明朝的财经事务,那必然是兼任户部尚书的大皇帝,最明白了。
整个大明朝没有比朱祁钰更懂财经事务。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贾家营贡市,就是个例子,朕给了贡市银币,可是闹成了什么样子?”
“那群鞑靼王逼着百姓投献大明。朕若是给边镇银币,而非盐引,江侍郎,淮盐必然会无人承兑,这盐引就废了。”
“继而必然是盐价水涨船高,于国不利。”
江渊恍然大悟,有宣府贡市的例子在,将盐引直接更替为银币,在表面上,看似是个良政,但是一旦执行,立刻就变成了恶政。
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臣惶恐,臣对财经事务一窍不通,只是心中有惑,谢陛下解惑。”
江渊不是为了什么利益集团发声,他就是督办山西盐引之事,有点自己的想法,陛下嘉纳良言,他自然会说。
朱祁钰笑着说道:“无碍。”
能为了大明朝出城守城之人,死战西直门下不退,一文弱书生,有这种胆气,操守不差。
靠不住,朱祁钰也不会让江渊去河套了。
朱祁钰面色为难的说道:“武清侯深受圣恩,现如今又有了戡定之功,势必会极为强势。”
“于少保都要以礼相待,你过去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江渊俯首说道:“臣明白。”
这差事的确是不好办,但是也不是不能办,要看个人能力。
其实朱祁钰误会了。
石亨和于谦之间的相处模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因为他们素有旧怨,所以才会处处不对付。
两人算是老对手了,也算是袍泽,京师之战就抵背杀敌,集宁河套再次抵背杀敌。
一个京营总兵官、一个京营总督军务,要是关系融洽,那寝食难安的就该是皇帝了。
若是换了旁人,石亨只会公事公办。
为臣之道,博大精深,朱祁钰不是做臣子的,自然不知道臣子们的难处。
他当的是皇帝,也不需要了解臣子的为臣之道。
他要做的就是指明道路,把那些掉队的垃圾筛选出去队伍,然后带领大明,一往无前!
“臣等告退。”江渊和王悦离开了讲武堂,而吴敬要参加下午的盐铁会议,自然没有走,而是和陛下讨论半天的算学。
吴敬怎么都没想到,陛下居然精通算学。
不过想想也是,大明财经事务第一人,那算学差了,那怎么做第一人呢?
朱祁钰办得财经事务专题盐铁会议,在民间的风评是什么样的?
没错,舍本逐末。
大皇帝整日里捣鼓金银之物,虽然诸多政策都行之有效,但是时常有人痛斥这等行径,乃是与民争利。
而胆敢在皇帝面前,指斥陛下与民争利的前佥都御史,现在的墩台远侯王复,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活了。
欣克敬长松了口气,两道箭伤,哪里是那么好治的?
王复睁开了双眼,总觉得眼帘极为沉重,他呆呆的看着床帏,嘴唇上全是干裂,但是他还是呆滞的问道:“情报送到了吗?”
欣克敬笑着说道:“自然是到了,王总旗,无须担心。”
王复吐了口浊气,眉头紧皱的说道:“疼,有水吗?”
欣克敬连连点头说道:“有,有,你这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道啊,不容易,京师传来了谕旨,说于少保为王总旗陈情,可以回京师了,不过是山西行都司的监察御史,官复原职别想了。”
王复舔了舔嘴唇,勾了勾嘴角说道:“大皇帝陛下的功赏牌到了吗?”
他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呢,他昏迷之前,就是在想这个。
整个大明朝堂有几块头功牌?
他王复不是李宾言走狗屎运得到的,是凭借着战功堂堂正正拿到手的。
“没有。”欣克敬摇头说道。
王复眉头紧皱,表情非常不满,以前大皇帝陛下虽然爱杀人,但是从来都是赏罚分明,就因为他是罪臣,就不给了吗?
这几日不见,大皇帝就变的这么昏聩了?
他的情报不重要吗?
一旦四威团营开始迂回,集宁空虚,瓦剌大军来犯,或者干脆和河套瓦剌军阵里应外合,先吃掉四威团营,那是多大的损失?
他立的功劳不够大吗?
小气鬼。
欣克敬看着王复的表情,就知道他对此事颇为在意。
功赏牌罢了至于吗?欣克敬也有一块,还是纯金的!奇功牌!
那东西,没啥稀奇的。
欣克敬笑着说道:“王总旗,整个集宁、河套之战打下来的功勋都还没放赏呢,于少保还在点检功劳簿,回京复命之后,才会放赏,这到了年底,不见得能办下来这件事。”
王复表情终于放松,还以为自己的功赏牌被克扣了呢,原来是还没放赏。
“河套之战顺利吗?”王复再次询问道。
他心里放着三件事,情报、功赏牌、大军进军是否顺利,夜不收存在的意义就是情报工作。
欣克敬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剖贰臣贼子的太医,他也是知道河套之战的进程,他喂了些水之后,将河套之战,娓娓道来。
“王总旗勿虑,于少保进退有据,此战啊,大明大获全胜,强无敌!”
王复满脸笑容,一觉醒来,全是好消息。
“王总旗的伤势,顶多三个月就好了,到时候,回京就是。”欣克敬再次强调了于谦举荐了王复归京。
王复勾了勾嘴角,他想翻翻身子,但是一动牵引到了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让王复紧咬牙关,冷汗直流。
“疼是吧,疼就别动。”欣克敬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了,他诊治了不少夜不收。
都是这个样,稍微清醒些,就准备起来,似乎是随时准备再入草原。
都是铁骨铮铮真汉子。
王复无奈,不过他却笑着问道:“回哪去?”
“京师啊,于谦为你陈情了。”欣克敬摇头说道。
王复扬了扬头说道:“我才不回京师呢。”
“嗯?”欣克敬颇为惊讶的看着王复,王复可是进士出身,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终于入朝为官,这怎么就不回去了呢?
王复眼神有些空洞,他似乎是想到了在草原上,那些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我才不回去呢。”
“等病好了,还得再去草原,下次得多备点箭矢和铅子,这次是没了箭矢,否则不会负伤。”
大皇帝叫他回去当官,他就回去?
他可是进士出身,那也是有傲气的。
刀口舔血的日子,其实也不错,王复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享受这种生活。
朝堂上那些苟苟且且,弯弯绕绕,哪里有弯弓射大雕,抹一把盐巴就烤着吃的日子,来得痛快?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哪天死在了草原上,也算是宿命了。
欣克敬呆滞的看着王复的样子,呆滞的问道:“真不打算回京?”
王复点头说道:“不是陛下敕谕,是吏部是吧,我又不抗旨,朝廷又不缺我这么个当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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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医倌,你不懂,在朝为官,有啥意思,整日里都是如履薄冰,勾心斗角,没劲儿。”
欣克敬愣愣的说道:“可是你这刚死过一次,还要去?”
王复点头说道:“习惯了,其实满痛快的!”
“大爷我虽然体力不如那些年轻人,但是我这脑筋快啊,一动脑子就是一个主意,如鱼得水。”
“汝非鱼,安知鱼之乐?”
到底是读书人,擅长引经据典。
欣克敬摇了摇头,夜不收哪里有那么好做的,但是他们前赴后继,从未停下过。
第二百九十章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在王复醒来的时候,正值天日当空。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整个河套地区和集宁地区,依旧是热火朝天,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之下,整个河套和集宁地区似乎都变得积极了起来。
朱祁钰坐在了讲武堂的聚贤阁内,正在写着这次的盐铁会议的提要,他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盐铁会议。
他走了两步回头说道:“你告诉昌平侯,新一学年的庶弁将的名单应该确定下来了,再不送过来,明年庶弁将入讲武堂,就要耽误了。”
兴安深吸了口气,呆滞的说道:“陛下说的是昌平侯杨杰吗?”
朱祁钰本来急匆匆的身形停下,他才有些恍惚,昌平侯已经走了。
他摇头说道:“不是,朕说的是杨洪,不是杨杰,这件事等于少保从河套回来再办就是。”
“不是,不是杨杰。”朱祁钰又强调了一遍,似乎是对兴安强调,似乎又是对自己说。
朱祁钰又摆了摆手,觉得阵阵的怅然若失,习惯了有杨洪在侧,这突然就走了。
空唠唠的。
他准备继续做自己的事,结果却是没看脚下的门槛,一个趔趄。
“陛下!”兴安急匆匆的跟了上去,当今陛下不喜欢屁股后面缀着一大串的宫宦,所以,平日里都是兴安负责朱祁钰的日常起居。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事,朕走神了而已。”
兴安叹了口气,陛下虽然表面上平静,但是还是很在意杨洪的离世。
朱祁钰走到了盐铁会议室内,诸多臣子都在交换着自己的意见,他们对于近期内的一些财经事务,都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有的成熟,有的不成熟,都需要大皇帝陛下去定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情绪不是很高,点头说道:“安,坐。”
“上次盐铁会议,我们议论了什么?河套地区那些百姓如何安置,朝廷准备迁民等事,目前河套百废待兴,需要等当地御史的奏疏。”
“林绣、王祜,你们准备下,派遣计省前往河套地区,徐有贞兴修水利和蒯祥在胜州督办煤铁厂,都需要计省的助力。”
林绣和王祜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朱祁钰转头说道:“俞尚书,山西私印盐引,不能因为他们短暂蛰伏了,就置若罔闻,必须一查到底!无论查到谁的头上,绝不姑息。”
“江南的私发盐引,也不能放松,也要严查,即便是私盐窝主,也要到朝廷报备,不得私发,否则一律法办。”
江南的私发盐引一事,已经打击了一年的时间,朱祁钰已经给了他们一年的调整时间,倘若是继续执迷不悟,就不能怪朱祁钰手下不留情了。
俞士悦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臣一定竭力督办此事。”
“通政司、都察院、各省按察司定要全力配合,马上就要大计了,不得放松。”朱祁钰对着王文说道。
王文俯首说道:“陛下且放心,一直在做。”
王文愣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低声说道:“陛下又新设了正七品参政通政一职吗?最近有人持此官信牌,在京活动,但是臣从未听闻此职位,也未见过此人。”
“嗯,朕专设了一员参政通政正七品一职,直达天听,王总宪,此人乃是…”
“确有其事就是,臣怕有贼人冒充,故此一问。”王文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打断了陛下的话。
这专设之职,显然是为了陛下了解京师民政,他闲的没事干,打听这个干嘛,这不就是类似于,想知道陛下吃几碗饭吗?
那是找死。
朱祁钰无奈,他这还没说完呢,就被打断了,现在鱼饵还没甩呢,鱼就跑没影了。
怎么能这样呢?
不过朱祁钰是皇帝,他可以抽水。
太仆寺卿夏衡俯首说道:“陛下,马价银、营建马市银、三十万枚,共马匹六万匹,皆是四年七分膘的好马,现在已经养在了上林苑。还有牛两万头,羊六万只。”
朱祁钰稍加衡量就觉得不太对劲儿,疑惑的说道:“朕记得马价一匹六两六钱,牛一头八两,羊一只三两对吧。”
“怎么能买这么多?你这买了七十三万六千两白银的货物?”
夏衡俯首说道:“那是私马,贡市交换,马一匹四枚银币,牛一头五枚银币,羊一只一枚银币,所以是总共是四十万银币的货物。”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夏衡的意思,其实也不难理解,翻译翻译就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价格自然降低了不少。
“但是朕给了三十万枚银币啊,怎么换了四十万银币?还有营建贡市的账呢,花了多少?”这么浅显的问题,朱祁钰当然看了出来。
林绣和王祜各自拿出了账本,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账目。”
朱祁钰打开看了许久,然后合上,还给了内帑太监和度支使,他颇为无奈。
这都能卷起来…
具体来说,最开始的时候,马匹的价格的确是四枚银币一匹马,但是耐不住货物很多,银币很少。
正统十四年大明与瓦剌开始征战,这私马牲畜的买卖就彻底断了。
今年贡市一开,这草原上最先赶到的自然以正常价交换,等到后面,价格越来越低,最后就出现了二十七万银币,买了四十万货的事儿出来。
金濂也翻阅了下账目,面露不解,他不做买卖,第一次看到这种现象,颇为惊奇。
若是放在过去,金濂肯定会说一句朱纯是真的会做买卖,但是他现在敏锐的差距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
按照陛下对商品的定义,商品包括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那么贾家营贡市出现这个现象,很显然,使用价值并未改变,因为劳动的量未曾改变,而是交换价值下降,导致了价格降低。
按照陛下对使用价值的定义,只有劳动是衡量使用价值的唯一标尺,那么使用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因为交换价值的改变,价格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
使用价值,在上次盐铁会议上的劳动报酬问题上,说得很明白了,分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比如耕种就是具体的劳动,比如读书人润笔就是抽象劳动。
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量并不容易衡量。
而交换价值的量在各地区也不同,比如明明都是一石米,在苏松地区、在京师、在宣府各有不同,就是因为交换价值不同导致。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不容易衡量,而且物品与物品之间的价值衡量,就需要一个标准,那就是一般价值形式。
在过去,大明朝的一般价值形式都是以粮食为主体现,随着白银流入和增多,一般价值形式变成了白银去体现。
一般价值形式出现,显然是商品流动的结果。
但是白银并不能作为作为一般等价物去使用,因为各地铸造银锭的方法各不相同、手法不同、成色不同,给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不便。
陛下的新货币政策发行的银币,无疑就是一般等价物。
银币代表了财富。
过去的永乐通宝同样代表了财富。
金濂颇为愤怒的说道:“所以这些鞑靼王们,就不管他们治下百姓的死活了吗?在贡市仅仅换出了不到三万斤盐,四万斤铁,而且都是脱脱不花买的…”
胡濙也看了下账目,连连摇头,叹息的说道:“陛下,这财经事务,果然是门学问,它解开了臣多年未解的疑惑。”
在草原上,是不存在一般等价物这种东西。
尤其是在捕鱼儿海军事失败后,带来了北元政治失败,草原上长期处于割裂的状态,别说银币了,连宝钞都没有。
这就不难解释,永乐年间,各大部落都只要永乐通宝,以至于永乐十六年,文皇帝怒斥鞑靼王不顾民生,人神共弃了。
朱祁钰也是摇头,叹息的说道:“货币是流动资财,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于没有,它不交换,那不就是一文不值吗?这些鞑靼王,丝毫不理解这个道理…”
集宁地区的农庄法开始后,有了很多的鞑靼人加入,这些人被分而划之,散到了山外九州和河套地区的农庄法之中。
胡濙左右看了看,别说鞑靼王了,他们不也是最近才在陛下的引领下明白了这个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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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一摊手说道:“脱脱不花请旨,让朕申饬鞑靼王,朕能怎么办?把朕的国富论,送到草原上,让他们好好学习一番?”
就是真的把他的国富论送到草原上,鞑靼王只会当擦屁股纸。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草原上并不是有很多人懂汉学,鞑靼王也没几个懂,脱脱不花写的那个字,就可见一斑了。”
“送去了,他们也不懂。”
胡濙掌礼部文教之事,他当然知道草原上的现状,除了少数在四夷馆就学的学子以外,草原人有几个懂汉学的?
群臣也是无奈,未闻王道之地,总是这副稀烂的模样。
朱祁钰看着群臣犹豫了片刻说道:“朕说他们的愚蠢,并不单单是他们留下了一般等价物,也就是货币,这一方面的愚蠢。”
“他们不懂国家和百姓的资产财富到底是什么,才会如此愚蠢。”
朱祁钰此言一出,群臣的表情略微尴尬,他们也就理解到第一层的份儿上…
难不成陛下还有高论?
朱祁钰一看群臣的表情,就是叹气,这些个臣子完全没有发挥主动能动性,压根就没有深入思考过财经事务,总是自己喂多少,他们就吃多少。
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的学生。
不过朱祁钰想了想,也完全理解了他们的难处。
财经事务一切从头开始,光是理解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价值的衡量标准、货币的重要性、利润这些,他们已经非常吃力了。
毕竟他们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
他们不能平白无故的建成一座财经事务的大厦,那是空中楼阁。
但是他们并不愚蠢,相反,他们是大明这片土地上,经过了科举、地方、翰林院,卷了无数年,卷上来的人精。
比如胡濙上次超常发挥,结合孔府、渠家的所做作为,把资本论中关于利润的核心部分,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领悟了出来。
而且大明的这些官僚本身都是出自科举,他们除了是官僚以外,同样是学者,他们乐意交流和分享自己的收获。
所以,即便是不负责财经事务的胡濙,对财经事务理解颇深。
所以,哪怕是刚加入盐铁会议的吴敬,对之前盐铁会议讨论的内容,也已经研读通透了。
读书这件事,他们太擅长了。
朱祁钰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说道:“朕现在有座宅子,朕现在住在泰安宫,放着也是放着,现在朕把它租赁了出去,一月得五钱银。”
“这座宅子本身、宅子租赁出去和五钱银,分别算是什么资财呢?”
金濂眉头紧皱的思索着,房屋租赁,这是生活中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但是他们有什么属性?
“陛下,这五钱银交房号银吗?”金濂下意识的问道。
朱祁钰喝了口水,差点被呛到:“交!”
房号银,是按照租赁间架收税,他这五钱银,要交三分银出去。
但是这显然是个假设的问题啊!
这金濂,这真是越来越扣门了!
胡濙却是若有所思,他想开口说话,但是认真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只是礼部尚书。
吴敬坐直了身子,俯首说道:“禀陛下,臣有些想法。”
吴敬是个算学极佳的人,他在浙江,这个大明最富硕的地方,负责了整整十年的赋税等事,在研读了几次财经事务的笔记和陛下的国富论之后,他对这些财经事务有了新的领悟。
但是吴敬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点头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吴敬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到了他的身上。
盐铁会议气氛虽然轻松,但是吴敬毕竟是个新人,他还是颇为紧张,而且这些人里面有五位六部尚书,若是平日里,于谦也在。
他的压力很大。
他俯首说道:“臣私以为宅子,应当属于留供资财即为生活所需。”
“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皆为留供资财,这是必须预留的部分,否者就饿死了、冻死了。”
“集宁府和河套三府会对陛下感恩戴德,是因为瓦剌人和渠家人,抢走了、毁掉了他们的留供资财,是陛下让他们重新有了留供资财。”
吴敬说完一片安静。
朱祁钰颇为平静,点头说道:“说的不错。”
“那朕住在泰安宫里,显然不需要这个留供,那么这宅子朕租了出去,它又属于什么资财呢?”
吴敬见自己的答案得到了肯定,胆气壮了几分说道:“无须流动,即可获利的为固定资产,比如土地、商铺、客栈、马厩、谷仓等固定不变,但是可以获利的就是固定资财。”
“陛下在河套地区准备兴修水利,组织开荒、施肥等方法,对土地进行改良,让土地的产出变得更加丰厚,获利更多。建立仓储、市集等,也是固定资财。”
“陛下…”
吴敬欲言又止的说道:“其实臣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长松了口气,这大明的财经事务,终于不是朱祁钰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你说。”朱祁钰点头说道。
吴敬深吸了口气,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其实这些土地也好,仓储、市集也罢,都不是陛下给他们的最大的财富。”
“这些财富,可能随着政令的更改而变化,或者遭难而消失不见。”
“而是陛下提出的那些纲领,比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双手保护自己的田地和家园,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固定资财,而且能够永远恩泽后世的财富…”
朱祁钰看着吴敬,他对资财的理解,已经如此的深刻了吗?
他立刻反问道:“朕来问你,进入工匠学校或者读书识字,学到的知识,算不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
吴敬十分确定的点头说道:“算!”
吴敬的理解颇为到位了!
胡濙看着群臣一脸懵的模样,笑着说道:“诸位明公没听明白,我来说两句,给大伙翻译翻译?”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三根神针针穴疗经
胡濙虽然没有吴敬那么深刻的理解,但是毕竟活了七十有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他当然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他其实从刚才就想开口说话,但是他毕竟只是礼部尚书,不是财经事务的具体经手的人。
群臣对于固定资财的表现形式,比如土地、仓库、集市、钞关等等,都非常明白,这不是个复杂的东西。
但是他们对后面吴敬和陛下高来高去的讨论,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时候,就需要翻译了。
胡濙作为专业的礼部尚书,笑着说道:“其实就是,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其实这首诗还有一句,「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诗是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用来解读陛下和吴敬的对话,颇为合适。
但是最后一句,并不符合当下陛下的执政方略,男儿欲遂平生志,不仅仅是六经勤向窗前读,还有许多种的方式。
比如入伍为国建功立业、比如进入工匠学院炼燋锻钢、比如参加农庄义勇团练等等。
最后一句有着很严重的兴文匽武的倾向,胡濙这么专业的礼部尚书,会没有这个政治觉悟?
诸多朝臣到了他们擅长的领域,听到了他们熟悉的话,立刻明悟了这番话的含义,他们不住的点头。
只能说,不愧是胡濙。
可以这么快引经据典,将陛下和吴敬的对话总结的如此通透。
“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知识亦是财富!很好!”
朱祁钰直接提炼了出了一句话,笑着对吴敬说道:“那朕再来问你,那租赁所得钱财呢?又算是什么?”
“流动资财就是必须依靠流动,才能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财富,这是必须要易主的资财,比如陛下的货币,屠夫的羊肉、地主的谷稻、成衣店的衣服等等,都是流动资产。”
“此所谓这三种分为留供、固定、流动,此所谓三种资财。”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看着朝臣们说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吴敬说的很对,作为一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他们对社会的现象已经观察了很久了,但是他们缺少点拨,更缺少指引,始终无法归纳和总结。
更因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算学商路都是末学。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以贯之,他作为皇帝,其实总是在搭建舞台,去筛选出那些能臣干吏,然后,让大明群臣们有展示自己才华的空间。
吴敬按照他的历史脉络,这一生估计都在浙江打转,最后抱着自己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叹一声时运不济。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么吴敬,你来说一下,鞑靼人为何是愚蠢的。”
吴敬犹豫了片刻,看着诸多朝臣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留供、固定和流动资财之间,并非固定不变,他们总是在流动着。”
“比如陛下所言宅子,它本身遮风挡雨,就是留供资财,但是用于出租,就是固定资财,可以创造利润。”
“而固定资财也会有产出,比如工坊的石磨、石景厂的燋炭、景泰炉可以生产钢铁物料等物,这些都是固定资产,但是他们生产了流动资财。”
“银币是最具有流通性质的资财,但是鞑靼人却将他们屯集了起来,将流动资财变成了固定资财,所以,陛下才会说,他们是愚蠢的。”
朱祁钰面露微笑,吐了口浊气,独角戏,是孤独的,至少吴敬这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对这方面理解的很透彻。
胡濙坐直了身子总结性的说道:“这天下资财,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若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
“陛下之财经事务之论,实乃是礼乐之法。”
朱祁钰眉头紧皱,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这也能算是礼法?”
胡濙洗地的功夫,朱祁钰是非常认可的,但是这也能算是礼法吗?这论的是资财的流动性啊,和礼法能扯上关系?
硬洗,不可取。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啊,臣这句就是《汉书·礼乐志》乃是文子所著。”
“文子乃是先秦人物,思想尚阳,常游于海泽,乃是越大夫范蠡之师,授范蠡七计。范蠡佐越王勾践,用其五计而灭吴。”
“自然是礼乐之法。”
范蠡,很多人都当他是商道祖师爷,但是在历史上,范蠡其实是武庙六十四将之一,乃是越王勾践的上将军,越国相国。
范蠡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不得已致仕,然后弄了点副业,成为了商道的祖师爷。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天下资财在留供、固定、流动资财之间不停的流转,就像是日月盈亏,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乃是一般公理。
这不都不算礼法,那什么才算是礼法呢?
朱祁钰看了看群臣,吐了口浊气,他不应该质疑四十年份的礼部尚书对礼法二字的研究。
《非常专业》
刘吉瞪着眼看着胡濙,他飞速的记着笔记,这种反应速度,让刘吉都有些呆滞,自己接了班,真的能做的好吗?
吴敬叹了口气,虽然范蠡是帮助了越王以五计灭国,但范蠡是南阳人。并不是吴人。
南阳出了哪些名人呢?
武庙其实名叫武成王庙,主祀姜太公姜子牙,武庙六十四将之一的范蠡,武庙文庙双奉祀的智圣诸葛亮,还有医圣张仲景。
“算,算作是礼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看着吴敬问道:“对于此三资财,有何其他的看法吗?”
吴敬愣愣的摇了摇头,他理解到这里以为已经理解了这天下资财的大道,但是看陛下的意思,这就刚起了个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说完了,朕来说两句。”
“人只要活着,就会消耗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所以必须要保留一部分的资财,用于生活,这就是吴掌院所说的留供资财,留下来供给生活所需的财富。”
“流动资财总是向着留供资财流转,留供资财最后被消耗。”
“所以,充足的流动资财,可以保证留供资财的充足,那些不正经做买卖,总想着囤货居奇的商贾,就没有投机倒把的可能。”
朱祁钰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的在上海两白一黑资财大战,陈毅陈老总打仗一把好手,搞财经事务,也是打的一**商哭爹喊娘,堪称转世范蠡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其实讨论国家富饶与否,就是判断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是否充足。”
胡濙点头对着群臣补充的说道:“这何尝不是一种民为邦本,民安邦固的礼法呢?”
随时随地、每时每刻,为陛下的话作注解,就是礼部的本职工作之一。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知道流动资财乃是固定资财产出,那么增加固定资财,就可以增加流动资财。”
“显然开疆拓土、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建立官冶、如此种种,都是在增加固定资财,增加产出,增加流动资财。”
“只有如此,方能国富民强。”
“所以为何鞑靼王如此愚蠢呢?他们将流动性最高的一般等价物,囤积起来,就打断了流动资财的流转,没有流动资财,何来留供资财呢?”
“但是愚蠢的何止鞑靼王呢?还有我们的缙绅豪强、巨商大贾们,就像孔府渠家,他们何尝不是愚蠢的呢?”
“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埋在自家的猪圈里!”
都说把银子埋在了猪圈里是愚蠢的行为,为何?这就是原因。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无论是孔府还是渠家,他们哪怕是搞点封建时代的运作模式,搞点资本主义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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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蒙昧时代的囤积,简直是太过于落后了。
范蠡都不玩这些!
群臣沉默不已,这的确是非常愚蠢的行径,但是过去他们却觉得非常合理和常见,并不以为意。
但是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金濂认真的记录好了笔记,长吐了口浊气说道:“陛下,臣明白了,就像陛下所言的,天下货物都分为了谷租、劳动报酬和利润。”
“那么维持固定资财流动资财的成本都是谷租去承担。兴修水利、铺设道路、修建仓库、维持政通人和这些都是谷租的部分。”
“按照陛下所言,工匠们学的技术傍身,也是固定资财的一种,那么我们仍然需要投入大量的国帑,去维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社学卫所儒学堂,来增加所有人的固定资财。”
“就如同铁犁使用中会磨损、牛马会在耕种中死去、沟渠堤坝崩塌、道路会变得崎岖一样,固定资财在使用过程中,必然需要修修补补。”
“那群不交税的虫豸们!他们依靠大明赚的腰缠万贯富可流油,却不肯交税纳赋!简直是太该死了!”
金濂想起渠家的那个账本,就是痛彻心扉,少交多少税?靠着大明赚钱,还不肯交税纳赋!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大明的财经事务!
金濂吐了口浊气,非常严肃的说道:“所以,所有人都必须要缴税纳赋!”
“必须!”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他从陛下谈论的内容中明悟了这个道理,那就是要维护大明这个破房子,不被人一脚踹倒,那么所有人都必须要缴税纳赋!
朱祁钰点头,所以他作为大明皇帝,也在缴税纳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货币,它很有让人迷惑的地方,它很多很多的情况下,都更像固定资财而非流动资财。”
“比如在很多时候,货币可以产生利润,只需要在一个新兴行业里投入一定比例的货币,就可以产生高额的利润,这很像是固定资财。”
“因为社会的全部收入,必须通过货币才能有序地分配给大明所有黎民百姓,所以货币的多寡似乎决定了财富的多少。”
“但货币只是帮助货物流通的一种辅助工具,而绝不能等同于实际的货物。”
“在坐的诸位都是朝廷明公,掌国家公器公权,若是和鞑靼王、缙绅商贾一样,不要将货币直接等同于财富。”
金濂吐了口浊气,做了好笔记,陛下说的是有道理的,货币不是固定资财,而是流动资财。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金尚书,还是不要让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了,维护固定资财是需要投入的,不是一味的节省就可以。”
金濂愣了一下,却摇头说道:“不不不。”
“按照陛下所言,维持固定资财的费用是必然的,户部的作用不就是对这笔费用进行节省吗?”
“户部节省之后,可以投入更多的固定资财之中,让大明的流动资财不断增加,百姓手中的留存资财,才会相应的增加,这不就是户部的作用吗?”
“陛下尚且节俭,一年常服不过八套,内帑资财皆用于戎政军务,陛下尚不敢私,臣等如何敢私?”
“所以,该省的地方,还是要省。”
朱祁钰略微有些呆滞的点了点头…金濂说的好有道理,根本无法反驳。
朱祁钰的日子过得并不清苦,相反,泰安宫相比较皇宫缩小了好几倍不假,但是他是君王,只要他想,什么得不到?
他拒绝小的诱惑,只是因为他有更高的野望。
但是金濂拿着这个说事,朱祁钰还真是不太好反驳。
金濂认真的想了许久,颇为心痛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集宁河套岁灾,应当尽蠲明年夏秋二税。”
这是必须要施加的仁政。
兵祸之后,人口凋零,总得让百姓留下留供资财度日,所以,金濂也只能忍痛提出了这条。
那可都是钱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金卿和于少保的想法,不谋而合,于少保同样请旨,尽蠲明年夏秋二税。”
“朕已经准了。”
金濂和朱祁钰忽然同时开口说道:“但是钞关商税不能免。”
群臣愣愣的看着这两位,他们还以为听错了。
但的确是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自诩大明的户部尚书,金濂也自诩大明的户部尚书,他们两个人的想法,也同样是不谋而合。
这下群臣要是骂皇帝横征虐敛,那先去跟户部磨牙去吧!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对于收税的决心,至少户部和陛下是高度一致的。
胡濙奋笔疾书,写道:「景泰二年十一月丙子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论财经事务之道,总论得失。」
「易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上曰: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胡濙还准备继续往下写,朱祁钰早就注意到了,让胡濙停笔。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话,皆为谗言。”朱祁钰拿过了胡濙写的内容。
留固流,此三财,果然是大明的礼部尚书,总结的非常到位。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京中有善口技者
朱祁钰和金濂在一些事情上,是有高度默契的。
比如关税一事,过去财经事务没有详细的指导纲领,现在已经有了,自然必须让所有人纳赋。
胡濙对于陛下的财经事务并不抵触,这是因为他四十年份的工作经验得到的教训。
财经事务不是微末之道,相反,它和戎政、礼法都是一样的重要。
当年文皇帝为了北伐的军费废了多大的劲儿,还把配合多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给罢免了,文皇帝龙驭上宾之时,还疾呼,夏元吉爱我。
胡濙理解太宗文皇帝当年的无奈,也能理解当年陛下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才会如此不余遗力,为陛下在礼法二字,找到根脚,找到依据,不让陛下在大义上落于下风。
胡濙无奈的是,他其实更想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不是在拍马屁,他说的是实话,但是陛下显然对夸赞之语,敬谢不敏。
“陛下的万寿节快到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不让拍马屁,他就不拍了吗?
得拍,而且是拍的你大皇帝不得不接受,这才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不尚奢靡,万寿节已经停罢两年了,以后悉数停了便是。”
胡濙笑意盎然,却不答话,他献的贺礼,陛下不得不收。
他信心十足,陛下说不过万寿节,就不过了吗?
那不能够啊。
而且胡濙还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联合了大明六部一起献出贺礼。
陛下不收也得收!
朱祁钰看着胡濙信心十足的模样,也是摇头,这老狐狸,若是与自己为敌,那斗起法来,可是真的让人头大的一件事。
但正因为是老狐狸,胡濙才知道,朝堂的生存之道。
为人臣,不是和皇帝对着干,那是取死之道,真的为臣之道,是把皇帝交待的差事办好。
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在胡濙看来,从无乱政,更无虐法,一片公心,皆为大明。
他为何要反对呢?
盐铁会议散朝之后,朱祁钰带着卢忠前往了前往了北镇抚司衙门。
天杀的渠家三兄弟,就在天牢之中,他们已经无需查补了,因为之前渠家案子的时候,已经查补过了,本来直接送去太医院雅座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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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朱祁钰有话问他们。
“送去太医院参观了吗?他们见识到太医院的手段了吗?”朱祁钰边走便问道。
卢忠俯首说道:“自然是都送过去了,回来的时候,都是拖着回来的,已经崩溃了,哭爹喊娘的要见陛下。”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们也知道怕?”
“让我大明四勇团营差点死于敌手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破坏我大明粮仓意图让大明无力进军河套的时候,怎么不怕呢?”
“烧毁朔方府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说朕天怒人怨,他们才是真的该遭天打雷劈!剥皮揎草太便宜他们了。”
朱祁钰龙行虎步,走进了锦衣卫衙门之中。
他倒是想去天牢里瞅瞅,但是卢忠却拦住了他的脚步,卢忠将三名牢犯,提了出来。
牢房内气息不通,多有灾厄,卢忠当然不会让天子至尊,去牢里面溜达。
那不是给陛下招致灾祸吗?
若是都察院那群御史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给喷到无地自容?
朱祁钰站在北镇抚司的衙门公堂之前,九名天子缇骑,站在月台之下,陛下要见的是三个疯子,他们要把危险挡在他们身前。
在锦衣卫衙门的院子里,站着二十多个缇骑,这些缇骑身着飞鱼服站的笔直,秋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角,但是他们站的笔直,因为他们的面前,站的是陛下。
袁彬俯首说道:“陛下,臣把三人带回京师了。”
朱祁钰看着袁彬极为魁梧的身材,颇为感慨,笑着说道:“袁指挥这趟辛苦了,兴安。”
兴安端着盘子走上前来,上面是指挥同知的印绶、头功牌。
“为国效力,不可不赏。”朱祁钰将头功牌别到了袁彬的臂膊。
这是袁彬领的第二块头功牌了。
做大皇帝的军卒,就这点好,啥都不用想,只需尽忠,身前事,身后名,都有。
朱祁钰对袁彬极为满意,这家伙为了抓喜宁跑了将近八十里地,整整一个马拉松的全程,还是把喜宁给逮了。
这次更是冲阵,效仿辛弃疾之举,把渠家三兄弟给带回来了。
对奸细而言,袁彬简直是索魂夺命的牛头马面。
朱祁钰又拿过了一枚枚的头功牌,给二十余名缇骑挂在了胸前,每挂一个,他都用力的拍拍对方的胳膊,笑意盎然。
“好,很好,非常好!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继续说道:“林绣,把赏银搬上来。”
林绣带着从内帑支取的五千银币,抬到了院落之中。
“一会儿走的时候,拿走,这是朕放的赏赐。”
朱祁钰看着缇骑深吸了口气,振声说道:“明军威武!”
袁彬立刻站直了身子,颇为激动的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尽忠!”
众多缇骑,高声喊道:“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又挨个看了看这些年轻的面孔,大声的说道:“先歇一歇去吧,这长途奔波,从五原府赶回京师,昼夜星驰辛苦了。”
渠家三兄弟很快就被带到了,正好听到了那一声震耳欲聋的为陛下尽忠五个字,吓得他们一个又一个趔趄。
朱祁钰才转过身来,看到了这渠家三兄弟。
他看着三个带着枷锁,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的三个天谴贼子,微眯着眼问道:“听说诸位在河套说,朕强取豪夺、横征虐敛,有这么个事吧。”
渠成义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草民糊涂,草民糊涂,陛下饶命啊!”
“陛下草民有商图献上,有西域丝路商路,也有从祁县至天下的商路图,陛下,此乃取之不尽、万世之财,陛下饶命啊!”
渠成义想要往前跪行,却被几名缇骑狠狠的按住。
朱祁钰抻着身子,一展长袖,面色有些凶狠,探着身子说道:“朕今天就告诉你们了。”
“朕,就是仗着兵强马壮,强取豪夺了!汝等奈朕如何?”
“嗯?”
渠家三兄弟,从来没接触过陛下,哪里知道陛下是这等的性子?
这话说的,他们现在都是阶下囚了能奈皇帝如何?只能祈求皇帝饶命。
天高皇帝远,他们不怕,甚至在朔方府的时候,他们也不怕,觉得自己跑到和林去了,皇帝能把他们怎么着?
谁能想到,袁彬总是和奸细有这样的不解之缘呢?把他们硬是给抓到了。
朱祁钰从来都是个俗人,他就是想来看看,这群家伙面临死亡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的模样。
他乐呵呵的说道:“三位,眼下有个活命的机会,朕有三个问题,朕要知道答案。”
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听闻此话,面色狂喜,大明皇帝从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金口玉言,出口成宪,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
渠成义不停的磕头,枷锁限制着他,但是他还是用力的将脑袋碰在了地上,表示恭顺。
“一,你们前往南方的商路,尤其是民信局等事务,交待清楚,如果有图,交待图在何方,如果无图,就画出来。”
“二,你们是怎么私印盐引的,都还有谁在一起做?大明的官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朕要的是确凿的内容,这些你们也要交待清楚。”
“三,大明宝钞你们亦参与私印之事,宝钞局的底板,是如何泄漏到你们手中的?这件事也要给朕讲明白。”
渠成义脑袋顶着地面,腚撅的老高,大声的说道:“草民知道,都知道。”
“跟缇骑慢慢说,不急,交待清楚。”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将三个案犯带了下去。
卢忠面色为难,刚要开口说话,他锦衣卫的衙门是法司,这种天谴贼子,如何能留呢?
朱祁钰侧着头对着卢忠说道:“最迟明天中午,无论交代了多少,都送去太医院便是了。”
“可是陛下刚才不是说,要宽宥他们吗?”卢忠瞪大了眼睛,呆滞的问道。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朕说过这个话吗?”
“兴安,朕说过饶过他们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未曾听到,陛下只是说有个活命的机会,要一个满意的答案,并没有说要宽宥。”
朱祁钰略微有些感慨,不愧是自己的大珰,咬文嚼字,理解圣意这件事,很称职。
不过他脸上的笑意立刻变成了怒意和暴戾,他厉声说道:“朕的确是这么说了。”
“不过那是朕骗他们的!就是为了诈供而已,给了他们希望,又狠狠的踩碎!”
“让他们从地狱到了人间!再永堕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朱祁钰怎么可能饶恕他们三人呢?多少钱能洗刷他们身上的罪恶?
那根本无法衡量,既然无法衡量,自然不衡量了,雅座都设好了,怎么能浪费掉呢?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他们自己都不当人,何必用人的观念去考虑问题呢?”
卢忠这才了然,原来陛下是同道中人,临死诈供,算是大明版的临终关怀了。
朱祁钰走出了锦衣卫的衙门,抬头看了一眼,天日昭昭。
卢忠很快就查补完成了,拍了拍手,几名缇骑走了进来。
“送太医院吧。”卢忠看着自己手中的供词,触目惊心!
渠成义用力的蜷缩了几步,愤怒的说道:“陛下说了,只要我们老实交代,就绕我们一命!我们老实交代了啊,为什么要把我们拖去太医院?”
“我要见陛下。”
卢忠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也没交待清楚啊,这眼看着时辰到了,不送也得送了。诸位,上路吧。”
陛下金口玉言,那自然是不能骗人的,即便是陛下亲口承认了骗人,他也权当没听见。
做臣子的怎么能让陛下骗人呢?
是渠家三兄弟,问题没交待清楚,不让陛下满意!
是他们没有恭敬之心!
陛下无错,错的是渠家!
“缇骑爷爷,您老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们一定说啊,不要送我们去太医院啊!”渠成仁跪在地上,哀嚎的喊道。
渠成德咬着牙,他自然去过太医院,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应该去的地方。
他猛地冲了出去,想要冲出天牢。
可是天牢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什么人?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想要冲出去的渠成德。
卢忠收起了供词,笑着说道:“走吧,上路吧。”
太医院外的东郊米巷,依旧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条路上,空空荡荡,阴风阵阵。
秋风吹动了落叶,打着旋,若是厉鬼在哀嚎嘶鸣。
缇骑们经常送人犯过来,对着太医院外的冷清,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渠家三兄弟,只是第二次来。
这里哪里是东郊米巷,分明就是黄泉路!
不,比起那到底是不是存在的黄泉路,这东郊米巷的大路,是真的现世报!
这里通往了地狱!
陆子才早就接到了会有人犯送来的公文,他本来等在太医院的门房,但是想了想,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陆子才慈眉善目,十分和煦的说道:“来了?”
卢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这太医院就进去过一趟,他完全无法想象,陆子才是如何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而且陆子才,一出门,就是如此的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明明是从阿鼻地狱里走出来的才对。
卢忠示意缇骑将人犯抬起来,赶忙说道:“嗯,这是渠家三兄弟,陛下说了要雅座。”
“辛苦陆院判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无碍,无碍,相比缇骑们,这算不上辛苦。”
缇骑是不愿意进太医院的,他们在太医院的大门前,解开了所有的镣铐。
陆子才示意门房三人过来,灌了三碗热汤,到三人的口中。
原来惊惧不已的三人,脸上居然露出了诡异笑容!
卢忠看到这一幕,猛地退后了一步说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陆子才摇头说道:“药汤而已,有些犯人不知天命,还要挣扎,灌一碗迷魂汤,就好了。”
卢忠猛地打了个哆嗦,拿出了一份公文说道:“请陆院判下印。”
迷魂汤!
果然是人间阎罗,这连孟婆汤都发明出来了!
陆子才下了印,递给了卢忠笑着说道:“再会。”
卢忠带着人用极快的速度,离开了东郊米巷,才松了口气,瞬间觉得这深秋的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陆子才一只脚跨进了太医院的大门,身上的气质猛地一变。
“关门吧,有什么事,都会到惠民药局请人的,欣院判在兴和所,用了一种针灸法,对王复极为好用。”
“正好新到了人,就试试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陆子才站在院落之内,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是正常人,甚至每一个人都是医者仁心。
等到走出太医院的大门,或者不走出去太医院,哪怕是到了惠民药局,每一个太医,都是悬壶救世、妙手仁心。
太医们并不被人恐惧,至少是绝大多数的百姓。
翰林院和国子监有些学子和进士,会看不上太医院,但是这些进士也会生病,所以慢慢批评的声音也逐渐少了。
坏人要被惩戒,好人要被尊敬,才是天公地道。
所有送进太医院的犯人,那个身上都背着罄竹难书的罪名,这些罪恶已经不是一死可以洗刷的。
好人就因为脾气好就该被骂吗?
这个极度理智的地方,是大明的岐圣门廷,当然只要不走东郊米巷那条路到太医院,绝对不会感到任何的不适。
自从朱愈被治愈之后,京师的惠民药局的门槛都矮了几分,最后门槛都被撤了去。
陆子才是太医院的院判,他请旨,请求太医院不设宵禁,陛下朱批了他的奏疏。
惠民药局,每日里都是灯火通明。
“把人抬走吧。”陆子才看着还在笑的渠家三兄弟,嘱咐着太医院的医学生。
渠家三兄弟算是咎由自取了。
渠成义三兄弟服下的迷魂汤,陆子才叫它麻沸散,是用渠家倒腾的潞麻所炮制。
潞麻在西域号称羊癫草,就是羊吃了之后,会傻笑。
陆子才可是大明良医,他一听这东西的作用,就知道其功效,在反复不断的验证中,终于端出了一碗这样可以让人失神的药汤。
刳术,没有此物,病人岂不是要被活活疼死?
陆子才戴上了口罩,这个口罩可于谦所有的口罩不尽相同,他这副口罩乃是极为厚重,再穿上了一层牛皮外套,扣在了脖颈上,才走进了稽病院内。
稽病院是奸细们勉强还算活着的地方,但是已经离死只差一步了。
最近欣克敬在兴和所,在王复身上用了一种针法,颇为让人感慨生命的神奇。
在大范围烧伤、严重烧伤、刳术、切除手术之后,有些病人会因为环境恶劣,或者自身的炎症,溃脓最后出现脓毒。
症状主要表现为全身发热或者发冷,脉搏极快、呼吸加速,意识模糊,而且身体的腋下等部分变得肿胀,严重的时候,会发生天人五衰,器官衰竭。
但是在症状不严重的时候,刺激足三里穴,可以有效的缓解这种症状。
但是的确是一种辅助治疗的手段,刳术主要还是以清除病灶为主。
陆子才最近一直在验证这种手法,在出现溃脓尚未发生体温极速上升,或者下降之前,这种手法是行之有效的。
那用什么去衡量体温是否上身和下降呢?
用的是温度计。
热胀冷缩,这种现象的利用,要追溯到《华阳志》中,李冰父子在修建都江堰的时候,会先用火烧石,然后浇水,岩石热胀冷缩易于崩解。
陆子才是读书人,《易》曰:泰,小往大来,吉亨。
讲的道理是: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泰卦,乃是乾上坤下天地泰,泰卦的卦象乃是上三阴爻,下三阳爻。阴爻为--,阳爻为—。
阳大阴小,阳为胀,阴为缩,所以陆子才对热胀冷缩理解的很明白。
但是温度计的发明乃是一个巧合。
他有一物,一根细长的玻璃管,一端拉制成鸡蛋一样大小的空心玻璃球,一端敞口,在玻璃管内装一些水。
一次天气突然转冷,水面开始下降,当时陆子才以为看错了,就做了标记,天气转暖,那水面果然上升了。
而后它经过了数次实验,比如将里面的水,换成酒精,而后换成了汞,比如原来的玻璃下端鸡蛋大小的空心玻璃球,变得很小,比如原来细长的玻璃管,变成了不到扎长,比如玻璃管密封。
这些种种改进,都是陆子才一点点不断改良。
陆子才很感谢那些琉璃匠制作出了中空的玻璃管,感谢银匠在锻银币的闲暇之余帮他把银汞头打造完成,他甚至还要感谢道士们,为他提供汞。
但是他不感谢这些受试之人,他们都是在赎罪罢了。
体温是衡量人体健康与否的重要指标,胡濙最近经常到太医院来,见到此物大为惊讶,并且讨要了几根,当然是付钱的,这一根造假可不便宜,要一银币。
“陆院判,四十三号昨天体温已经正常了,他要在稽病院赖着,已经可以移走了。”一个太医对四十三号颇为不满。
陆子才秉承着太医院不干政事的原则,对任何一个受试之人的话,都是置若罔闻。
这也是所有太医院的太医的行为准则。
甭管这帮人说什么,太医们都是充耳不闻,太医院外的事儿和太医院无关,这里是太医院,送进这里,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
颇有点阳间的事儿归阳间管的味道。
大皇帝爱杀人,他们要是被锦衣卫们稽查出了利用太医院的受试之人牟利,很有可能会被杀。
因为太医院的太医要给皇嗣、皇帝诊病,稍有涉政,那就是为全家招惹灾祸。
在极度政治高压的氛围下,所有人的太医们,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不听病人自述,不说名字,只说号牌。
比如渠成义三兄弟是雅室一、二、三号。
陛下说要有雅座,那必然要有雅室。
“那就移回剖房吧。”陆子才点头,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四十三号被移回了剖房。
稽病院是整个太医院最后观察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绝大多数的人已经濒死了,好不容易挺过来,又被送回去继续剖,实在是生不如死,一般人一次就疯了。
福禄三宝的出现,的确是有效的帮助了太医院的日常工作,在太医院,这的确是福禄三宝。
从稽病院转送回剖房,有着专门的次数统计,其中喜宁次数最多是八次,小田儿的次数紧随其后是七次。
喜宁颇为顽强,他在第七次的时候,依旧没有疯。
小田儿就不大行了,只有两次就彻底疯了。
当然,他们最后都被做成了标本,再无法区分谁是谁了,所以进了太医院,便没了名字。
“一会儿告诉所有的太医,进行验证评估,评估这十五天的时间的观察目标的情况,然后做一个汇总,装订成册。”
“还要确定下,新送来的雅室三位的具体流程,这个大家一起讨论下。”陆子才安排着太医院的诸多事务。
十五天做一次汇总,然后就现象和病症,做最后的会诊,确定是否可以推行。
陆子才开完了评估会之后,伸了个懒腰,擦了下亮金色的奇功牌。
他并没有将陛下赏赐的奇功牌放在家里镇宅,而是放在了太医院,欣克敬也是如此。
他们并不认为《解剖论》的首功是自己,而应该是全体太医院的所有人,这是大家的成果。
他关上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惠民药局坐诊,即便他是院判,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坐诊,每天风雨无阻。
“孩子怎么了?”陆子才看着那个依旧在襁褓里的婴儿,笑了下。
抱着孩子的父亲,十分惊恐的说道:“孩子昨天开始就一直哭,也不吃,也不喝,怪吓人的。”
那襁褓里的孩子,看到了陆子才的笑容,也不怕。
小小婴儿,把嘴一抿,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喜悦,孩子的笑颇为纯真,就像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和朱祁钰孩子缘不好不同,陆子才的孩子缘极好,孩子并不怕他。
陆子才诊治着小孩,颇为无奈的说道:“我教你一个法子,每天把手搓热了,正着揉孩子肚脐的位置一刻钟的时间,这孩子就不哭闹了。”
家长抱着孩子,焦急的说道:“那给我家孩子用点药吧,我听那个邻居说,要吃什么惊风散才会好。”
陆子才的血压噌的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最怕听到的三个字:听人说。
但是陆子才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了一番,反复叮嘱家长不要吃药,不是惊风,按着他说的做就是。
陆子才不太放心,又跟缇骑们说了一声,让缇骑帮忙看顾一下这个患者家属。
缇骑们在太医院坐镇,也是朱祁钰的主意,还是当初朱愈那事儿闹得。
朱祁钰怕有人到太医院闹事,就派了缇骑保护太医院。
之后太医院颇为祥和,毕竟缇骑们腰间配燧发手铳,还带着绣春刀。
惠民药局一入门,就能看到一个提刑千户,坐在大堂正中央的位置上,颇为严肃。
而后陆子才就跟皇帝请命,一些患者家属,比如他刚接诊的这位,特别喜欢听人说,就让缇骑去看几天。
陆子才在继续忙碌,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是陛下赐的字。
「三根神针针穴疗经,一双妙手妙手回春。」
陆子才继续坐诊,繁忙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渊一行人已经赶向了河套,于谦收拾好了功劳簿,他已经掌令官们反复确认了功勋一事,他最后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回去了?”石亨抱臂站在门前,看着于谦收拾自己的行囊。
于谦颇为意外,石亨居然来送他,他点头说道:“嗯,武清侯我可提醒你,你莫要狷狂,若是做的太过分了,陛下也是会惩戒你的。”
石亨不动声色,显然于谦并不知道当初他挨军棍的事儿。
“狷狂能捞到国公爵位吗?”石亨笑着问道。
于谦手停顿了一下说道:“自然是不能。”
“那不就结了,瞎担心什么。”石亨嗤笑一声,显然对于谦的担心不在意。
于谦摇头,石亨是因为什么事儿变了个样子,他并不清楚,但是石亨越来越有大帅风范了。
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走了,只剩下了石亨和杨俊,而杨俊有些年轻,有些浮躁,戎政一事上,石亨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对大明朝是好事。
石亨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倒是于少保,你到了京师,怕是要遭难啊。”
于谦知道石亨说的什么事,陛下要给他文安爵和世券,引起了很多的不满,这种不满的声音极为嘈杂,回京的确是个很危险的事。
文官封爵转为武勋,大明已有先例,那就是麓川之战的王骥,但是王骥现在镇守云南,并未回朝。
于谦想了想,他还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吗?他摇头说道:“随他们说去吧。”
石亨一拍脑门,他就知道于谦会这么说。
石亨愤愤不平的说道:“你说你堂堂少保,别人攻讦你,你反击啊,你又不是不会说,拿出当初弹劾我的劲儿来,他们谁是对手?”
“你看那天胡濙在朝堂上多威风,大袖一展,骂的那群孙贼抬不起头来!”
“你可是从一品,马上就是文安侯了,而且还不是我们这些武将,又不掌兵,跟他们干,怕啥!”
当初石亨可是被于谦弹劾的破了防,直接破口大骂,用死威胁,因为于谦说的真的很难听。
嘴皮子的功夫,于谦可不弱。
于谦将自己的行囊交给了铁册军,笑着说道:“胡濙是胡濙,我是我,给他们随便说吧,有本事,就抓到我的痛脚,把我斗倒。”
“再说了京师还有陛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石亨想了想,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京师有陛下,倒于不能涉及陛下,但是倒于又不得不涉及到陛下。
石亨忽然想到了什么,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于谦满是疑惑的问道。
石亨乐不可支,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长笑说道:“诶,于少保啊,进了京,你就是武勋了,也试试当武勋的憋屈劲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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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事事都得谨慎小心,唉,连当初的英国公张辅,都得不上朝退让,难哟。”
于谦走出了府衙,上了车驾,转头对石亨说道:“那是正统年间,不是景泰年间。”
石亨立刻就呆住了。
这次换于谦满是笑意了,他拱了拱手说道:“武清侯,再会。”
石亨满脸写着不开心,凭什么大家都是当武勋,你于少保当武勋就能这么舒服呢?
很气。
“再会。”石亨拱了拱手,告别了于谦。
于谦一路上并不是走的很快,他现在还是征虏总督军务,他还要负责河套集宁地区的牧民之责,到了集宁府,他等到了江渊,交接了军务之后,才加快了脚步。
一直到了十二月腊八节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京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再不跑,他们就跑不掉了
于谦的车驾先去了石景厂,石景厂也有一个炮药司,乃是专门熬硝石的地方,这是于谦督办,所有的熬出硝,皆送往王恭厂备用。
他巡视了一圈石景厂之后,颇为满意,他离开这段时间,大明的武备,依旧没有放松。
于谦离开了石景厂入了京师,他先去了吏部交了兵部尚书印,领文安侯印绶,那得等陛下赐下。
不过少保印不收回,他依旧挂少保印,方便日后总督军务。
于谦本来打算直接去泰安宫复命,但是陛下未等他出吏部的门,便下了敕谕让于谦休息一天,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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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从河套归来,一路车马劳顿,自然要好好休息一番。
于谦先去了太医院,陆子才为于谦诊治了一番,此行,于谦的身体并没有出现恶化,痰疾并没有复发。
身体健康。
于谦走出太医院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是胡濙,胡濙最近一直在太医院向陆子才讨教医术,倒是颇有精进。
“陛下也真是,这万寿节,历朝历代都有,可是陛下就是不过,你看看这,精心准备了一番,白费心机,唉。”胡濙这小胳膊,最终还是没能拧得过陛下的大腿。
万寿节最终没办成。
于谦倒是听闻了此时,胡濙一直撺掇着给陛下办一场万寿节,而且承诺不耗国帑,更不耗银钱,但是最终还是被陛下给否了。
“陛下怎么说的?难不成在这礼法之事上,还有让胡尚书为难的地方不成?”于谦笑意盎然的问道。
胡濙颇为愤怒的说道:“还不是那生辰纲惹的祸?前宋时候,宋徽宗大办特办万寿节,蔡京也是不拦着点,最后弄出了生辰纲这种事。”
“这昏君误我好事!”
“这老话说得好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宋徽宗大肆操办万寿节,那蔡京也四处搜刮生辰纲,折腾的天下民不聊生。”
“陛下读那水浒传,对生辰纲一事忌讳莫深,就是不肯过万寿节,你说这孝道大伦,不过怎么行呢?”
大明朝臣很难看到胡濙吃瘪的样子。
万寿节这事儿,陛下就是不肯,这事算是停了。
于谦想了想,这件事还是陛下做得对,表示恭顺的法子很多,生辰纲一事,还是不要操办的好。
他笑着说道:“你不想想这万寿节,是何人所起?历朝历代又是谁在大肆操办生辰纲?”
胡濙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才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啊,这万寿节起源于开元年间的李隆基。”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长孙无忌上奏,请旨大办唐太宗寿诞,但是唐太宗文皇帝对曰:《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唐太宗言辞拒绝操办寿诞。”
“但是短短八十年后,开元十七年,唐玄宗的宰相源乾曜和张说二人,就上奏请旨大肆操办千秋节,也就是操办皇帝寿诞。”
“唐玄宗志得意满,欣然接受。”
胡濙说的是万寿节,就是给皇帝过寿的由来,是唐朝开元年间,开始大肆操办,随后规矩越来越多,耗费也越来越大。
比如宋徽宗赵佶,一次万寿节,所耗资财一次就数百万缗,穷耗国力。
明承唐制,但是这万寿节在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都很少操办,到了万寿节这天,宫宦们都可以不衣青紫宦服,穿上自己喜爱的衣服,朝臣休沐一天。
太祖文皇帝出身贫寒,崇尚节俭,对万寿节这事,一向不是在意。
什么时候开始大肆操持万寿节这事儿?
这就又说到了英宗幼冲,众正盈朝,孙太后宠爱儿子这一系列陈年旧事了。
毕竟稽戾王到了迤北,在瓦剌的大营里还要过万寿节这种事,实在是让大明宗室、武勋、文臣们,羞于启齿。
胡濙有点挠头,礼部就是想热闹热闹,但是陛下不许,他也没什么办法。
于谦笑着说道:“此事不难。”
“陛下不愿意过万寿节是因为什么?因为大费周章。”
“舞于奉王殿,后赐宴设酺,亦会奉天殿。其日未明,金吾引驾骑,缇骑陈仗,列旗帜,被金甲,周游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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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点头,这就是症结所在,皇帝两天歇不住,忙里忙外。
但是这是礼法的一部分,乃是宗族礼法孝道大伦。
“于少保以为,应该如何变通呢?”胡濙眉头紧皱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万寿节,取意万寿无疆,昌平侯刚刚宴去,这世间哪有万寿无疆之人,陛下又不好这丹方术法之事。”
“我来问你,太祖高皇帝是哪天登基的?”
胡濙掐着指头一算说道:“洪武元年正月乙亥日,高皇帝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高皇帝曰本无元璋二字,抱本空二格。”
就是洪武元年正月十二日登基称帝,并且建元洪武年,大明正式成立了!
对于避讳二字,太祖高皇帝本名重八,就让所有的文本以空两格为准。
天下既不避讳元,也不避讳璋,更不避讳元璋,也不避讳猪肉和朱字。
空两格是皇帝名讳,自然是没有好避讳的了。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不过万寿节,是无万寿无疆之人。”
“但是胡尚书啊,咱呢,可以变通一下,把正月十二日这天定为天明节,取意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普天同庆。”
“这陛下总不能不同意了吧,毕竟是为国朝开辟贺。”
胡濙左掌握拳用力击了右掌一下,点头说道:“着呀,还是于少保有法子啊!”
胡濙的眼神中颇为兴奋,大皇帝不是不给自己过寿吗?
那好,我给大明过寿,大皇帝总不能不同意吧。
于谦接着说道:“按照前唐千秋节、前宋寿圣节,这需要休沐三日,正好到了上元节正月十五,这又是四天,连起来,休沐七日,正好也是过年。”
“百姓们大庆大明开辟,也不用再多准备资财,就是上元节多了三天休沐日罢了。”
胡濙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这个法子好啊!就这句,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明天奉天殿议政,我就说此事。”
天下无万寿无疆之人,历史有社稷无限期的吗?
于谦摇头,那是身后事,他们这代人,做好他们这代人的事儿就是。
儿孙的事儿,他们能管得着吗?
神武如太祖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这天下不还是到了燕府手中?谁能管得了身后事呢?
“于少保是怎么想到的?”胡濙满是好奇的问道。
于谦含笑不语,他对国家之制的理解,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那就是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人人皆私,陛下一人公耳。
陛下一人公,则天下为公。
这个理念,始终贯穿着自土木堡之变后,于谦对国家之制四个字的理解。
不过万寿节,过天明节,就是他的道理。
胡濙请旨办万寿节办不下来,是因为陛下一片公心,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事,凭白消耗资财。
大皇帝的权柄,因为这个削弱了吗?于谦并不认为如此。
皇帝一片公心,那是圣人,圣人治国理所应当!
陛下为公,自然全无敌,陛下全无敌,则大明天下无敌!
所以朱祁钰才会说,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于谦忽然想到了一些事,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财经事务专题会议上,以内帑太监林绣为代表,户部尚书金濂为代表的的外廷,每次为了一根灯芯吵得天翻地覆。
陛下身上又满是烟火气,哪里像个如临九霄的圣人呢?
但是陛下自己又尚节俭,日常花销并不大,最多的钱都用在了京营和石景厂。
那问题便来了,陛下到底是一片公心为圣人呢,还是一片私心为恶人呢?
这个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陛下会坍缩成圣人和恶人的两种模样。
按照陛下的劳动报酬论,做陛下的劳动报酬是什么呢?
是这人间,几乎无限的权力。
胡濙满是感慨,他拉着于谦走进了燕兴楼,此时的燕兴楼并没有唱《精忠旌》而是一个说书人站在台上。
“京中有擅口技者,我寻了几个,专说《精忠演义》。”胡濙要请于谦喝一杯茶,听一段说书,他找了个说书人,专门讲岳飞的故事。
于谦一愣坐下和胡濙喝茶,他们都没有穿朝服,也无前呼后拥的小厮,就坐在这市井瓦舍之中,如同寻常百姓一般。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尽忠报国吗?怎么变成了精忠演义?”
胡濙摇头说道:“的确是尽忠报国,但是这精忠报国的话本,自宋就有了,都是这精忠报国,也不好改,只好萧规曹随了。”
“啪!”
只听惊堂木一声爆鸣,一个浑厚的声音,抑扬顿挫的传来。
“波浪洪涛滚滚来,无辜百姓受飞灾!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结下祸殃胎。”
“我们上回书讲到,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
“岳爷爷本是大雷音寺大鹏金翅明王,听我佛如来讲那妙法真经,可那秦桧夫人前世星官女士蝠,突然放了一个臭屁,因此结怨。”
于谦听到这里便坐直了身子,这说书果然有趣。
岳武穆被说大鹏金翅明王,其中乃是典故化用。
岳飞出生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故岳飞父母,给他取名飞,字鹏举。
以此化用,倒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秦桧夫人前世是个星官也就算了,还在佛前讲经时候,放了个臭屁…
老百姓颇为朴实的价值观念,就是好人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坏人世世代代都是坏人。
“有道是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里安排。这崇宁二年啊,不太平。”
“这黄河,又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这黄河岸边虎牙滩下有一五眼彩蛇,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
“这铁背虬王是什么来头?乃是东晋时候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三子,聚集些虾兵蟹将,兴风作浪。”
“这铁背虬王与咱们岳爷爷也有怨恨,大鹏金翅明王听闻铁背虬王在黄河叫凶,便啄瞎了铁背虬王一只眼,给他长长教训!哪知这铁背虬王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
“这一下就给啄死了!”
“哪知道这铁背虬王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投胎便是万俟卨,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万俟卨,是绍兴十一年的右正言,这段也是化用。
万俟卨任提点湖北刑狱,和当时的任荆湖安抚使的岳飞,发生了许多的冲突。
这很正常,前宋朝那个重文轻武的氛围,是个人都能在武将的头上耀武扬威,岳飞不理万俟卨,万俟卨就认为岳飞不尊重他,怀恨在心。
那时候岳飞已经是节度使了,三十岁以军功建节,乃是两宋第一人。
提点刑狱是什么官呢?
大约等同于湖广按察司佥事,正五品的小官。
在大明五品的按察司佥事,敢对石亨指手画脚吗?甚至怨杀之吗?
敢。
不过那得在正统年间。
洪武、永乐、宣德、景泰年间,真不行。
于谦也多少明白了,胡濙为什么突然拉着他听评书这件事了。
胡濙在展示他的成果,看京师百姓的反应都知道,这《精忠演义》演了一段时间了。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但百姓们依旧乐此不彼。
说书人继续说道:“说回这崇宁二年,这秦桧前世乃是黄河妖龙,这年又兴波涛,冲毁了黄河堤坝,这相州就遭了祸殃。”
“岳爷爷出身相州汤阴,就在这黄河之下。岳爷爷母亲姚氏,将岳爷爷抱在怀里,随水漂泊,方才躲过了这妖龙水灾。”
“话说这黄河妖龙犯了天条,玉帝下旨,着屠龙力士擒拿这妖龙,押解至这剐龙台上。”
“哐当!”
“妖龙吃了一刀,一灵不忿,就在东土投胎,后来便是秦桧,秦桧连用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在风波亭上谋害,以报此仇,后话不表。”
“且说这孤儿寡母两人,辗转来到了宋朝京师开封府,是居无定所、衣不裹体,孤苦伶仃……”
于谦今天是奉旨休沐,安逸一日,自然是吃了点零碎,喝点好茶,听完了整个过程。
无论是胡濙还是于谦,他们的劳动报酬,足以支付茶水钱了。
于谦的偶像是文天祥,他当然也喜欢岳飞。
他于谦立了汗马军功,封爵在做难免,若不然,大皇帝岂不是刻薄寡恩?
“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这岳飞大小入山打柴,又做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啪。”
惊堂木落下,于谦的一壶茶刚好喝完。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表现得好,也得配合得好
一壶茶喝完,石亨在河套说的那些担心,全都不是事儿了。
陛下一如既往。
大军在前线,死不旋踵,大皇帝在明军的身后,消除掉那些嘈杂之音。
杨洪说的很明白,兴文和振武并不矛盾,也不冲突。
太祖皇帝大办特办社学,乃是兴文,太宗皇帝修永乐大典,也是兴文。
可是并没有耽误大明军队强无敌。
进攻和防御是有间隔的,在进攻之后的防御状态下,有人大肆推动,这兴文匽武立刻就起来了。
限制皇帝的权力,无非是害怕皇帝抓着刀子。
反过来讲,不贪赃枉法,为何要害怕皇帝抓着刀子呢?
于谦侧着身子问道:“这精忠演义有没有一本,借我看看,这评书讲的太慢了,一日一次,我哪里有那么多的功夫。”
于谦很忙,他没空天天到这燕兴楼来听戏听评书,大皇帝锐意进取,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了。
胡濙从袖子里拿出了书,满是笑意说道:“拉于少保喝茶,自然是早有准备,陛下让我给你的,那些狺狺狂吠,摇唇鼓舌之徒,完全没必要理会。”
于谦接过了那本精忠演义,点了点头,书居然有八十回,颇为厚重。
“于少保且休息,我去准备下天明节之事。”胡濙眼睛一转,离开了燕兴楼,如同普通的老翁一样,走进了人来人往之中。
胡濙不是于谦,他是奉命领着于谦看一看,听一听,传达一下圣意,他还有事做。
于谦收起了书,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
他被店家拦了下来。
“于少保,这茶钱还没付呢,胡尚书走的比较急,诚惠十二文钱。”小儿虽然一脸谄媚,但是却不肯放于谦走。
于谦摸了摸袖子,拿出一枚银币说道:“我只有这个。”
“你认得我?也认得胡尚书?”
于谦已经意识到了有点奇怪,他入京不到三年,还有一年在山外九州,又不怎么抛头露面,这是怎么认出来的?
店家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是认得于少保和胡尚书了。都是朝里的明公,万一开罪了,可不得了。”
店家一拍脑门说道:“哎呦,找不开,店里就一吊钱了,于少保这一银币实在是太多了,那都是煤市口、粮市口才找用的大钱。”
于谦收起了银币说道:“那找不开的话,就到九重堂取就是了。”
店家抬头看一眼二楼说道:“那于少保得立个字据,空口白牙,我也拿不到这十二文了。”
于谦眼睛一眯,闷声笑了起来,他已经全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这店里肯定是能找开这一银币。
燕兴楼是什么地方?多少人来这里吃酒办宴?能没有铜钱找零?
不过是为了就是这字据罢了。
京师还有人不收银币的吗?
于谦虽然住在九重堂,钱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大明银币,在民间被追捧到什么地步。
显然是有人想要他的欠账字据罢了。
是谁呢?
于谦却也不动怒,转身离开说道:“自然会有人付钱。”
兴安此时就站在二楼,这局是他设下的,燕兴楼和太白楼都是内帑的生意。
这天底下敢这么明目张胆,给于少保设套的能有几个?
只有大皇帝陛下了。
大皇帝陛下本来打算拿这欠钱的字据,等到明日的时候,给于谦上一堂人心险恶的课,不要那么良善。
于谦回京之后,必然会继续他劝仁恕的事儿,朱祁钰自然要让于谦稍微狠厉一些。
这是个君臣拉扯的过程。
自从于谦入京之后,这个拉扯的就已经开始了。
店家刚要追出来,一个校尉拦住了店家,撒下了二十四文钱。
于谦的身边,常年跟着二百名从京营中遴选的校尉,这些校尉实质上就是于谦的铁册军。
于谦在京师之战中的功勋,足以封伯了,这毕竟是君出虏入的大祸,但是那时候,需要于谦继续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坐着,就不得不先给了个少保的位置。
于谦的铁册军,这些校尉从京营遴选,而不是从锦衣卫,只有保卫职责,没有监视之事。
于谦虽然和胡濙在街上溜达,但其实也是有铁册军跟着的,于谦没散钱支付,但是这些铁册军有。
这拉扯的第一个回合,显然是平局。
不过没关系,大皇帝还有后手,等着于谦咬饵。
于谦在街上看了许久,这已经十二月份了,本来该万物凋零的时候,但是街上人来人往,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今年的街头,比去年跟热闹了一点,别的地方,于谦不太好说。
但是京师的劳保局尽职尽责,哪怕是盘踞在京师九门之外民舍的百姓,过年了也要扯两丈布,割上几斤肉,称点豆子做腊八粥。
于谦走过了大街小巷,慢慢的回到了九重堂,正打算入门,就看到了今年的新科榜眼刘昇,等在门外。
于谦左右看了看,他这九重堂自从设立以来,就很少有人登门,他连大小时雍坊官邸都不住。
谁闲的没事干,到于府来找晦气呢?
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于谦。
当初石璞作为工部尚书,要到兵部当左侍郎打下手,于谦都没要。
于谦不结朋党,无论是同榜、同乡,还是坐师他都不弄,他不想当权臣,只想当个忠臣。
这刘昇想来是等了一些时间了,于谦认识刘昇,知道他跃龙门登科了。
毫无疑问,刘昇就是朱祁钰准备的第二回合拉扯。
刘昇哪里人,嘉兴府桐乡人,于谦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士。
桐乡和钱塘县就隔着一条钱塘江,他们乃是正经的同乡。
这大皇帝和于少保第二个回合的拉扯,正式开始。
于谦上下打量了下刘昇,刘昇自然也是打量着于谦。
刘昇赶紧把拜帖地上,俯首说道:“小生乃是桐乡人,见过于少保两次,家父刘长翊,曾经和于少保同为杭州府万松书院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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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点头说道:“我知道你,都长这么高了,也胖了些。”
于谦并没让刘昇进门,他又左右看了看,只能笑着摇头。
这也就是新科进士才办这种事,于谦这九重堂,等闲谁会过来触这个霉头?
除了陛下外,其他人也都一个待遇,于谦连门都不会让人进,有什么事,在门外说便是。
他没把刘昇轰走,那是看在刘昇他爹的面子上。
万松书院是个始建于唐朝贞元年间,原名报恩寺,后来改名为敷文书院,再后来改名了万松书院。
这书院,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所在的书院。
刘昇愣了许久说道:“在这里说吗?”
于谦点了点头,并未搭话,这九重堂的门,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刘昇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在大街上说事,他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牙一咬说了清楚。
事情并不复杂。
刘昇有个戏班子,就是那个曹姓男伶所在的戏班子。
这个戏班子虽然唱不得《精忠旌》三十七折,但是唱一些才子佳人类的曲目,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刘昇还是为曹姓男伶强出头,跟蔡愈济别上了,这蔡愈济,两鬓斑白,还是七品监察御史,在刘昇眼里,自然是好欺负。
但是蔡愈济哪有功夫搭理他?陛下大计正在筹备,开了春就要进行,蔡愈济压根不搭腔。
这本来唱才子佳人足以过活,但是这戏班子却是每况愈下,刘昇就只好四处拆借,想把这戏班子维持下去。
这拆借了不少的钱,结果这曹姓男伶,带着钱跑了!
原来这戏班子的营获,其实完全可以维持,毕竟京师这么大,养个戏班子完全不是问题,曹姓伶人让刘昇去借钱,完全是为了骗钱跑路。
这曹姓男伶本就是戏子,那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处处都是戏,的确是很能唬人,这刘昇就给骗了。
刘昇作为翰林,登堂入室,结果是被人骗了钱财,还被人戏弄,钱没了不说,还被债主堵了门。
刘昇就到顺天府报了案,但是这曹姓男伶都跑了半个多月了,顺天府倒是把案子查清楚了,但是去哪儿抓人去?
正所谓: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刘昇咬牙切齿的说道:“若是找到了这曹伶人,必然将其打杀了,方解心头之恨!”
于谦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那你找我是要做甚?你不是应该找那曹姓伶人去吗?”
刘昇面露凶狠的说道:“还请于少保为我做主,请于少保动用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于谦初听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昇认真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他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的榜眼是花钱买来的吗?你让我动用锦衣卫?!”
刘昇摇头说道:“还请于少保看在家父的情面上,帮小侄一把,抓到了人,这银钱必然分少保…三成!”
这是个情面的问题吗?调动锦衣卫那是面子的问题吗?锦衣卫是什么性质的衙门?
于谦无奈的说道:“你知道锦衣卫又名缇骑吗?”
刘昇点头说道:“知道啊。”
“那缇字何解?”于谦已经严重怀疑景泰二年的科举,有重大科场舞弊案!
他已经那开始考校刘昇的学问了。
刘昇有些发愣,但还是说道:“缇,帛丹黄色,赤也。礼曰:赤缇用羊,四曰缇齐。”
于谦叹服,这家伙,读书还是不错的。
于谦无奈的说道:“缇骑是天子亲卫,乃是由执金吾骑而来,只有陛下能够调动,你…请回吧。”
这个刘昇显然是读书读迷糊了,钻进了书里,倒是把书读通透了,可是也就只会读书了。
每次科举,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既做不了推官,也弄不好学问,最后都在翰林院养老等死了。
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和榜眼,也是如此,并非孤例。
于谦琢磨了下,回头得找胡濙研究下这科举制如何改良了,至少这算学得加进来,否则都是这般死脑筋,肯定不大行。
刘昇还要说话,校尉已经拦住了刘昇的去路。
于谦其实有几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借他点钱,让他还债。
第二种就是帮他到顺天府说一声督办此事。
第三种就是最无情的这种,也就是现在于谦的处理方式。
于谦是少保,掌握的是公器,他连自家宅子都认为是暂住,等到人哪天宴去了,就让妻子搬出去住。
他不是个以公谋私的人。
至于借钱,这刘昇欠的太多了,于谦哪有这个钱帮他?
升米恩,斗米仇,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是他可不是个烂好人。
刘昇欠了那么多钱,于谦真的帮不了他。
这第二个回合的拉扯,于谦又没有留下任何的把柄,给大皇帝去唠叨。
而且于谦对刘昇并不同情,他们的确是同乡,也只是同乡罢了。
人总需要长大,刘昇家乃是嘉兴望族,也不用于谦去操心,他的生计问题,因为刘昇还得起拆借的银钱。
刘昇找于谦,只是想借着于谦的权力,找到曹姓伶人。
正因如此,于谦无论如何不能帮他。
于谦走进九重堂摇了摇头,这刘昇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显然是有人鼓动。
能是谁呢?
次日的早上,朱祁钰在讲武堂宣见了于谦。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见礼,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躬安,坐。”
“下盘棋?”朱祁钰有些手痒的说道。
于谦看了一眼兴安说道:“那就下几把。”
于谦排兵布阵,想了想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臣怎么说也在地方巡抚了十九年,从地方到了朝廷,官至兵部尚书,没那么弱不禁风。”
“陛下那些担心实属多余,臣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于谦知道是陛下安排的燕兴楼店家拦人,也知道是陛下找人鼓动了显得极为愚蠢的刘昇,去九重堂寻他帮忙。
他更知道陛下是一片好心,不想让他当个烂好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可什么都没做。”
钓鱼佬不可以承认自己空军,那就直接说自己没去钓鱼好了。
不过至此,朱祁钰也全然明白。
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那也是卷了十九年,从地方卷到朝廷的少保、兵部尚书,马上就是文安侯的好人。
另外一个卷了十九年的裴纶,才刚当上了山东布政使,在地方执掌大权,在京师也就和李宾言差不多,从三品罢了。
于谦已经混到了超品侯爵了。
这等朝中大臣,只要不是皇帝起了心思,等闲情况下,谁能下克上斗倒于谦呢?
况且于谦最大的后台正是皇帝。
当初三杨跟张辅斗,三个人斗一个,也只是把张辅气的不上朝而已,到了戎政之事,还是得依仗张辅。
但是这依仗张辅的同时,还处处限制武勋,就土木堡之战前,但凡是朱祁镇能听张辅一句,现在朱祁钰还是郕王爷,而不是皇帝了。
“陛下,下次奉天殿朝议,胡濙可能要请旨办天明节。”于谦先跟皇帝通通气,试试皇帝口风。
于谦稍微解释了下天明节的原因,更是把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朱祁钰立刻就乐不可支说道:“天明节不错,连起来,休沐七天也很好!”
“胡尚书到底写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心切?”
第二百九十六章 请客、杀头、收下当狗
胡濙撺掇着陛下过万寿节,首先是为了大明的孝道大伦。
在太祖高皇帝和夏伯启叔侄二人的对话中,大明皇帝的另外一个称呼君父被定性了,这在胡濙洗地的过程中,也有所体现。
比如皇帝要所有人缴税纳赋,胡濙就说乃是孝道大伦,若是不缴税纳赋,那就是不孝子。
大明的君父这两个字的称呼,常常用于皇帝年老的时候,当下陛下太年轻了,所以大家统一称呼陛下。
其次是为了陛下,陛下在孝道大伦这方面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负的。
毕竟太庙杀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天公地道,不杀行吗?不行。所以必须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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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杀都杀了,孝道大伦四个字,也得洗一洗。
其三自然是为了胡濙自己,胡濙岁数大了,写了本书,想找个理由献给陛下,自然是忙前忙后,这也算是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弄块遮羞布,毕竟他的风评不好。
胡濙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礼部这个活儿,就是这样,他在别人眼里,就是投献皇帝的仕林败类。
朱祁钰非常好奇,胡濙准备打算怎么给自己洗地,所以才会问于谦胡濙到底写的什么。
于谦却是打了个哑谜说道:“还在润笔斧正,到正月十二日那天就知道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平淡的说道:“说话说半截,乃是欺君之罪,这你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流放永宁寺。”
“兴安,到永宁寺现在有船吗?”
兴安看了陛下的脸色,低声说道:“辽东那旮沓,现在冻成一坨子了,哪里还有船。”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哦,这样,那明年开春吧。”
于谦不甚在意,继续排兵布阵,这次打的是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于谦手持东晋谢玄。
苻坚的兵力有多少?投鞭断流号八十万。
谢玄的兵力有多少?东晋北府号八万。
在棋盘上,于谦不认为自己可以赢,实力在那儿摆着呢,八十万对八万,显然优势在陛下。
“那陛下直接问胡尚书呗,臣诚不知。”于谦不以为意。
陛下说的流放之事,那至少得拿出世券勘合一下,算一算功勋能顶多少罪,才能决定是否流放。
呐,有功劳在身,说话就是硬气。
虽然世券在很多的情况下,都像是废瓦片一块,有的时候更像是催命符,但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有用的。
朱祁钰不再追问,反正过几天就知道了,他开始推动八十万大军过长江的兵推棋盘,继续说道:“说说这河套三府的事儿吧。”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如果大明能够在河套站稳三年,则河套的百姓会对彻底对瓦剌背弃,事实上,渠家让河套地区的人心向背彻底倒向了大明了。”
朱祁钰点头,果然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总会有人站起来踩油门而不是刹车。
诚不欺我。
于谦继续说道:“如果能够在河套站五年,那河套的百姓会心向王化,如果能够在河套站稳二十年,这河套地区在大明朝,就不会再次变成草原人的牧场。”
这个说辞和于谦之前的说辞非常的相似,三年、五年、二十年以上,稳定、执行、长久之策。
这也符合于谦一贯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政治理念,来自《管子·牧民》。
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大明军威武,勇武,战斗意志极其顽强,无论处于什么情境下,大明军队都有死战到底的勇气,他们或许想过恐惧,但是军令一到,绝不后退。”
“臣初听闻东胜卫火药库爆炸一事,就以为大事要遭,但是武清侯十分沉稳说没事,果真无事。”
“四勇团营在大爆炸之后,击败了敌军,并且有效还击,逼迫河套的瓦剌军无法驰援集宁等地,瓦剌人不得不撤出集宁。”
“四勇团营,无愧勇字。”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而且他们十分的忠诚,三府之地的东门,都叫泰安门…”
他说到了一件趣事,石亨是征虏将军,他直接大笔一挥,把所有的东门都叫做泰安门了。
朱祁钰一愣,无奈的摇头说道:“其实不需要做这些,朕知十二团营之忠心。”
忠诚是不可以量化的,但是却可以灌输和教谕,这是必然的。
大皇帝你知道大军忠诚,但是军队也要表达的。
于谦继续落子,他颇为认真的说道:“臣在河套未曾反对这种做法,因为这是北衙京营,首次未曾在陛下御驾亲征时,对外征伐。”
这是一种武将的自保手段,他们实在是被宣德、正统年间的兴文匽武给整的有点魔怔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太阳再次升起,对武人多有厚待,对军士多有恩赏,那自然是可劲儿的表忠心。
生怕历史的车轱辘再转回去,那日子,太难熬了。
朱祁钰点头,他并没有对军队表示忠心有任何的不满,相反他很乐意看到这种状态,军队还是思考的少一些,令行禁止,方得始终。
于谦继续开口说道:“在臣离开的时候,靖虏府已经开始设钞关,武清侯那性子,是个收税的行家,虽然不具体经手,但是把那些走商路的商帮们都给拦下挨个缴税了。”
“陛下猜猜看,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折银几何?”
于谦很少在皇帝面前打哑谜,除了胡濙,那是胡尚书的私事,于谦不好多数,这是公事上唯一一次,于谦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朱祁钰试探的说道:“一万两?”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是十万两白银,这还是秋冬季的商队,来往不便,若是到了春夏,那来往商队更多,一年逾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了。”
于谦说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渠家那么疯狂是有理由的,他们占着河套不知道赚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两什么概念?
是一个半襄王府,九重堂每年不到九百两银子,仅仅在靖虏府设置钞关,一年钞关营收,就可以养一千六百六十个于少保!
可以养活于少保到公元3119年!
“这么多?”朱祁钰有些不信,大明坐商是三十税一,行商是三十三税一。
于谦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武清侯说得惩戒性的收几年横税,是五税一,所以才会有这么多。”
“武清侯在收税这事儿上,富有经验,他说都得这样收,否则这些家伙,不会念着朝廷的好。”
“五年后,降低一些,他们就会感恩戴德了。”
“武清侯说,这帮家伙都是记吃不记打,时不时抽冷子来一下,才会老实。”
朱祁钰继续推进,他的大龙已经将于谦的八万北府军团团围住。
“那商贾肯缴税?五税一啊。”朱祁钰摇头,这么高的关税,不是逼着他们走小路避开关卡吗?
这能收的上来?
但是现实往往是不需要逻辑的。
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臣起初也是如此以为,然后就到了靖虏府呆了半个月,商贾基本都走的官道。”
“陛下,未闻王化之地,不曾教谕蛮荒之在,山贼横行,走官府大道,山匪极少,他们宁愿交两成的税,也不愿意货物全丢。”
“武清侯他…还借着练兵,专门吓唬那些商队,碰到武清侯,也是他们倒霉。”
“而且都是老熟人了,他们一看,诶,这不是武清侯吗?也就乖乖把税交了,知道斗不过武清侯。”
石亨在大同府的时候,就时常和东胜卫的杨汉英,跑到河套去狩猎,真的是熟面孔,商帮们也就懒得挣扎,直接把税交了。
当年大同府的河套双煞,现在一个是武清侯,一个是赛因不花了。
非要试一试,武清侯,可是真的会发飙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石亨除了是个悍将以外,显然是个合适的税务官,精通武装收税的精髓,而且对于尺寸拿捏的极好,并未曾作出纵兵劫掠之事。
这纵兵劫掠,最大的问题就是军纪崩坏,而且石亨在大同府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杀人。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无论是土匪还是马匪,亦或者是瓦剌、鞑靼、大明势要豪右之家,都得交钱。
现在石亨是合法逼税了,那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这条丝路何其繁茂,就臣和那些行商们交谈,渠家在关外,自西域至天方,至少有百余家铺子,这些铺子就是负责集散来往货物。”
“渠家三兄弟虽然被拿了,但是他们还有一些偏房旁支跟着瓦剌,去了和林,这条商路,他们又开始走了。”
“不可不防。”
朱祁钰对此早有预料,他拿出了卢忠为渠家三兄弟做的临终关怀说道:“于少保看看这个。”
于谦拿过来一看,瞬间就变的愤怒了起来。
“窃国为私的蛀虫!”于谦翻了几页,但这只是口供,不能坐罪,仍需查补。
几乎有民信局的地方,居然都被腐蚀的一干二净,大明的朝廷命官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商帮窃国为私,无动于衷,因为他们自己的腰包鼓鼓囊囊!
朱祁钰拿过来了那份口供,摇头说道:“吃的满嘴肥油!”
“所以本来该年末进行的大计,推到了明年开春,朕等大军回京,再动手。”
大军不回京师,朱祁钰不举行大计,一来是防止天下有变,二来也是进攻和防御的间隔。
办一定要办!
怎么办,如何办,还是要讲一点方式、方法。
大军征战一年之久,总不能回来就再战,不是人人都是石亨,不是人人都可以疲兵再战。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军已经征伐了河套地区,渠家付出了族诛的代价,若是他们仍然不吸取教训,继续贪赃枉法,就是不知天命了。”
于谦松了口气,陛下要是此时办,这件事不见的能办的圆满,但是稍微延后一些,这件事就可以办的圆满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会下旨追缴私印盐引、私印宝钞、走私贩私的税赋之事,若是他们冥顽不明,渠家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如当初,朱祁钰清理西山私窑的时候一样,先追缴下钩,若是不肯追缴,那就不能怪大皇帝不客气了。
他又拿出了一份奏疏,乃是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奏疏,名为《江南水师再建参议疏》。
朱祁钰笑着说道:“渠家能跑,他们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之前浙江按察司弹劾宁阳侯,在漳州月港私建港口一事吗?”
“其实陈懋的奏疏来的晚了一些,陈懋以为,从福建至京师,漕运不便,想要再造四百搜大船海运。”
“但是这海运,总得有船护着,所以就起意再营建水师,四百料战座船、四百料巡座船、九江式哨船、划船等战船二十艘,以护卫泛海运福建等地运粮诸事。”
“他还请求营建市舶司,与朕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将贡舶和商舶都纳入大明管辖。”
“算算时间,也该起运了。”
海运能省不少的运费,江南到京师的运费是多少一石粮大约要五斗米去运,这消耗太大了,海运只有不到一斗。
但是海运危险,虽然是近海,但是海盗猖獗。
于谦也不在下棋,看完了整个奏疏之后,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不行啊,福建已经蠲免二税,这今年还要蠲免不成?那金尚书岂不是要气死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宁阳侯已经七十有二了,他做事很周全,于少保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他向各地农庄借的粮营建的船舶,福建不缺粮,缺钱。”
“这市舶司和营建船队费用,宁阳侯希望可以能按福建粮价折银,大约二十万银币。若是金尚书小气,月港市舶司,朕就不带着他发财了。”
“这钱朕出了!”
有钱,说话就是气实!
福建米价几何?
不到两钱一石,一枚银币能买五石米,二十万银币大约能卖两百万石米,这还只是把一枚银币当成二两银算。
事实上,在宣府一枚银币可以当三枚,在福建则是没有价钱…因为福建至今还未有银币流通过去。
这两百万石米运到京师,最少能卖百万两银子,这是个大赚特赚的买卖。
金濂不做,朱祁钰自己做。
于谦不是很明白物价,但是他对陛下很了解,陛下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作为大明财经事务第一人,这海贸的口子既然开了,自然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于谦摇头说道:“金尚书可不糊涂,算账这事,金尚书还是很厉害,估计内帑和国帑,又要吵一架了。”
朱祁钰想起那场面,就差拿着算盘砸对面脸上了,他笑意盎然的说道:“吵吵闹闹的好。”
“对了,于少保,那刘昇,给于少保出难题了吗?”
第二百九十七章 皈依者狂热
于谦想起刘昇的一番话语,就是叹息,无奈摇头。
刘昇不适合在京师打混,他应该回嘉兴府,有他老爹看照着,也不会出事,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遭殃。
刘昇不是李宾言,李宾言是对势要豪右之家有点幻想,但是一旦经历,便知道总结,而不是浑浑噩噩。
于谦无奈的说道:“只盼着他翰林院里算学老是考不好,陛下革了他的功名,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刘昇会死吗?
在于谦看来,这么继续招摇下去,定会死,居京师大不易,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虽然浙江每次恩科,都有三十名左右的进士,但是乡党二字,看似紧密,不过是为了利来利往,这般愚蠢,谁人敢帮他?
朱祁钰笑着说道:“事非干已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不理会他便是了。”
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大获全胜,毕竟八十万打八万,总归是优势在我。
第二把再次开始,朱祁钰依旧手持苻坚。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四勇团营此次作战,两次渡黄河,发生了点趣事。”
“杨俊带着人度过黄河沿着黄河南岸,一路疾驰,随后再渡黄河,本来半渡而击,乃是最佳战机,为此杨俊做了周全的准备,但是瓦剌人似乎压根不知道四勇团营要打朔方府。”
“渡江之时,瓦剌人已经知道了大明军队奇袭朔方府。”
“半渡而击不成,亦有不鼓不成列之时,未曾摆好阵势的战机,这也是一击击溃敌军的好时机。”
“那时候若是瓦剌人还有一战之心,未尝不可将我军尽数消灭于黄河沿岸。”
“但是阿剌知院他们强劫一番,跑的飞快,溜之大吉。”
“这不就是宋襄公当年做的蠢事吗?”
朱祁钰笑着摇头,在兵推棋盘上,半渡而击、未列阵而击,都是战机的一部分,但是瓦剌人全无战心带着人跑路了。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泓水之畔,楚人半渡,大司马子鱼上谏,请求攻打楚人,宋襄公不同意。
楚人未列阵,大司马子鱼再请进攻,宋襄公还不同意。
直到楚人完全准备好,宋襄公就被打的丢盔弃甲,宋襄公腚上还受了伤。
宋襄公还嘴硬,说:君子不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这是古代用兵的道理,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我不攻击没有排成阵势的敌人。
楚人盛赞:宋襄公好君子!
这次四勇团营奇袭朔方,本身风险很高,但是急行军奇袭,收益也很大。
否者渠家设置的纵火、炮药、戡乱三司,就把整个河套给毁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瓦剌人的士气不是在东胜卫下崩解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而是在集宁纵兵索财,军纪最终失控,变成了大屠。”
“陛下,军队无论如何不能求财。”
这是于谦对这次集宁大屠的一个理解,集宁本身并不富饶,瓦剌人也只是把这里当成夏盘营放牧,压根没有统治此地的觉悟。
纵兵索财,军纪失控,最终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集宁如此,河套亦是如此,若是大军索财,那后果不堪设想。
军队一律不得经商这件事,原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朱祁钰反而问道:“这个问题,于少保跟武清侯讨论过吗?他当初在大同府,可是纵兵横行无忌,还被于少保连章弹劾过。”
于谦忽然想到了石亨那个性子,颇为古怪的说道:“武清侯不喜杀人。”
朱祁钰愣了愣,笑着说道:“我大明武清侯居然不喜杀人,这说出去,瓦剌人是决计不会信的。”
但是石亨的确不是很喜欢杀人,他喜欢杀敌。
大军杀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算是本事,更不是什么英勇豪杰。
于谦深吸了口气说道:“大军决计不可求财,但是大军要保障大明钞关收税的权力,这一点上,臣和武清侯的想法是一致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大明军队要天下人缴税纳赋,那没点实力,谁会听大明皇帝的话呢?
朱祁钰认真的问道:“朕有些担心,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回京之后,四威团营能不能守得住河套地区。”
京营出塞必然要回京,但依旧会留下四威团营留守河套地区,三年之后才会回京,教谕组织百姓、剿匪平寇、营建沟渠水利、防止河套复叛,总之四威团营的任务是守住此次作战的胜利果实,不要被人窃取了。
虽然十二团营都是京营,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石亨带领的四武团营实力最强,杨俊带领的四勇团营最勇,但是四威团营实力就有些逊色了,而且还调了一部分人前往密州市舶司。
所以这次任务的殿后,多数都是四威团营在进行。
朱祁钰对四威团营的实力,还是有些担心的。
于谦停下了下棋的手,他又输了,实在是苻坚这八十万军,实力太强了,直接将他的谢玄军给碾的稀碎。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四威团营足以胜任,定不负君恩。”
“若是瓦剌人胆敢来犯,定让他有去无回!”
十二团营实力上必然有参差,但是那也是京营方面的比较,放到河套地区,只要刘安和孙镗二人不犯蠢,各御史、州府县乡的国家之制还在,那瓦剌人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河套来。
进攻是在别人主场作战,防御是自己的主场作战。
河套能算是大明的主场了吗?本来不算的。
但是谁让瓦剌人配合的好呢?
瓦剌、渠家三兄弟,在河套地区又是炸毁河堤水渠,又是纵火四处焚毁,更是让人以戡乱之名,四处大屠。
人心向背定成败,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对瓦剌人已经完全是不分胡汉,全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打仗和房中之事,其实别无两样,表现得好,也需要配合的好,才能水到渠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武清侯和杨俊带兵回京吧。”
“京营回京,也省的一些人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发生误判。”
于谦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河套地区新辟,理应严刑峻法,对不法之人以严刑,等宵小之徒畏法,再以舒松,蒸然有治平之象。”
“若是宽纵,必失在于纵,招惹祸殃,必是万民嗟怨。”
于谦这话说的也是仁恕之道,这不是于谦在劝陛下暴虐,大明从元朝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元以宽纵失天下。
四威团营在河套地区的重要任务,就是防止河套复叛,大军征伐定胜,若是河套地区复叛,大军再次进剿,可不就是现在掌令官安抚,兴修水利军民鱼水相欢之景了,而是雷霆天怒。
这和当初朱祁钰下往福建的那道大赦圣旨是一个道理。
「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大赦之后,依旧冥顽不明,朱祁钰只能让大军做那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儿。
朱祁钰点头说道:“精忠旌唱曰: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自古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唯有这岳家军军纪严明,未曾扰民。”
“若是宽纵,河套复叛,岂止是生灵涂炭?固非朕之所愿,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
仁恕之道,从来不是一味的仁善,这一点上于谦劝仁恕也数次提现到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不是说老天不仁慈,把所有人都当做是草扎的贡品。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公地道,天地看待万物都是一视同仁,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随其自然发展。
一视同仁,亦是仁恕之道。
只是这仁恕之道,在一些有心人的解读下,慢慢就变成了宽仁、宽纵之道,为己谋私的便利之道。
陈循讲的仁恕之道,就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念经一般的劝的是宽纵,而非仁恕。
于谦含笑不语,陛下以承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对太祖太宗的仁恕之道,理解颇深,无须他多置喙评断。
春秋鼎盛的大明皇帝,正在带领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于谦依旧尽职尽责的劝仁恕之道,他颇为放松的说道:“陛下,这其实都是料敌从宽,以臣在河套所见所闻,只要大明是要治河套,而非杀鸡取卵,那河套地区的百姓复叛,也很难很难。”
“他们真的太苦了。”
于谦说到这里,脸色就是一阵悲怆,那些百姓衣衫褴褛,一无所有,眼巴巴的看着大明军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边人怜之。
于谦脸色稍平复,说道:“他们稍闻王化,便喜不自禁。”
王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东西又不可量化。
但是相比较瓦剌人和渠家在河套作的孽,大明只要不是官过如剃,杀鸡取卵,河套地区的百姓,肯定就忍了。
兴安是君臣奏对的唯一旁听者,他一直在理解皇帝和少保之间的对话,虽然这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但是他可以私底下翻翻书,补补课。
唐玄宗晚年变得昏聩的时候,全都依靠高力士处理政务,他作为司礼监提督太监,必须要贤。
他听了半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该出手的时候,绝对不要有任何手下留情。
他不确信自己的领悟有没有用到的时候,但是他需要保证要用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懂。
兴安蠢蠢欲动的说道:“换手。”
这次该于谦手持苻坚八十万大军了,大皇帝持有谢玄八万大军了。
苻坚弄了个投鞭断流的典故来,兴安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这于谦决计赢不了。
于谦却摇头说道:“陛下,臣兵部还有一些公务未曾交代,臣告退。”
于谦已经猜到了兴安要做什么了!
兴安肯定打算水淹七军,淝水之战毕竟发生在了长江,搞个洪灾,那对兴安来说,算是难事吗?
再离谱的事儿,兴安都做了,于谦能上他这个当?已经论政结束了。
他干脆回兵部去了,不给你水淹七军的机会,扬长而去。
朱祁钰有些感慨看着于谦的背影,颇为平静的说道:“兴安啊,下次收敛点。”
“天火地陷实在是过分,可以搞点军中大疫之类的事儿,显得不着痕迹。”
兴安恍然大悟,俯首说道:“臣领旨。”
阿剌知院、伯都、渠家余孽已经回到了和林,他们是狼狈逃回了和林。
而此时的和林龙庭之内,所有瓦剌的部族酋长,都聚集在龙庭之内。
也先叫来了各部首领,升帐议事。
他手里拿着一个放牧的长鞭,约有半丈,尾须带哨,用力的甩了一下,就是爆鸣之声。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剌知院,愤怒至极的说道:“长生天教导我们,要像爱护牧场一样爱护百姓,你们在河套做了什么?!”
也先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从应昌府的曼陀罗山回到了和林,然后就听闻了河套的惨剧,整个人都木了许久。
他不是个蠢人,他只是有些心急。
他已经知道,瓦剌人失去了长生天应许给他们的放牧之地。
那片地方,从此以后就归属于大明了。
除非大明留在河套地区的王师,比这群炸毁河堤沟渠、纵火烧抢的家伙更过分,否则河套地区悉归大明,已成定局。
但什么是王师?
若是这等天怒人怨的事儿都做得出来,那是王师吗?
“啪!”也先用力一甩,打在了阿剌知院的背上,指着阿剌知院和伯都愤怒不已的说道:“愚蠢!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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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也先一股气不顺,立刻用力咳嗽了起来。
阿剌知院吃痛,背上沁出了血,但还是大声的说道:“大石,当时要走,是渠家三兄弟非要设什么炮药司、纵火司、戡乱司,这不是我犯下的罪孽。”
“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渠家。”
韩政跪在后面,眼睛瞪大,原来阿剌知院留着渠家,是要用到这种地方!
高啊。
也先大怒,他又问了几个人,都是一样的回答,也先大怒:“这是投效瓦剌?分明是大明的忠诚走狗!把所有的渠家人,全都推出去斩了!一个不留!”
赛因不花却俯首说道:“大石啊,不如我们将他们卖给大明?大明皇帝自然会惩戒他们。”
“即便是一人四十枚银币,这也上万枚银币了,不是四千匹战马了吗?”
“这么简单砍了,岂不是很亏?”
也先无奈的说道:“可是大明皇帝根本不跟我们搭话,如何能卖?”
赛因不花却是颇为自信的说道:“我来卖就是。”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于谦打鱼说
也先看着赛因不花,点头说道:“那就让你来卖吧,的确比直接杀了强,还省下了我瓦剌四千匹马。”
他说完转头看着伯都,这是他的弟弟,但是他依旧高举手中的长鞭,猛地挥下,这一下又一下,阿剌知院和伯都,一人被结结实实的抽了十鞭,也先方才停下。
“愚蠢!”也先扔掉了手中长鞭。
阿剌知院和伯都背上已经血淋淋,却是一声不敢吭,俯首在地,忍痛不语。
他们清楚的知道,也先打他们,是在护着他们,否则按照草原的规矩,岂止是要挨鞭子?
打一顿,这事过去了,不打,就得死。
也先用了的吸了口气,看着这背上都是血的两人,就是一阵叹息,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养伤吧。”
伯颜帖木儿看着那血淋淋的背部,也是摇头说道:“大石,大明的少保实在是狡诈,他明面上和我们的使者和谈,却是从未表明态度,等到大明军队进军的时候,把我们的使者杀死了。”
“于少保所做之事,乃是因为大明皇帝对瓦剌人丝毫不宽恕的态度,这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的作战,这件事可以放下,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到贡市卖牲畜,大明的银币精美,我们却得不到。”
“如果我们将牲畜卖给了鞑靼人,需要被鞑靼人先赚一笔,这件事,大石打算怎么处理?”
也先也是挠头,大明皇帝压根和瓦剌人没有任何的交流,一副没有你,对朕更重要的样子。
这没有了沟通,自然无法去贡市买卖牲畜,若是假托鞑靼人之手,他们又要被剥盘一遍。
“你那个女儿莫罗可曾有过书信?”也先想到了那个伺候朱祁镇,带着朱祁镇回到京师的瓦剌女子。
伯颜帖木儿叹息,女大不中留,自从莫罗回到了大明京师之后,音信全无,前段时间传来了消息,莫罗的孩子出生了,莫罗还活着,是伯颜帖木儿唯一知道的消息。
稽王府在京师如履薄冰,稍有不恭顺之举,那就是雷霆之怒而下。
当初留下稽王府是为了一个亲亲之谊的最后遮羞布,若是稽王府自取灭亡,大皇帝肯定乐于将整个稽王府上下杀干净,以绝后患。
“为难我的女儿,对瓦剌没有好处,还请大石不要为难她了,她只是一个母亲,就连大皇帝陛下都未曾为难她,大石要做这等事吗?”伯颜帖木儿眉头紧皱的问道。
也先摇头,一个女子,在两国交兵之下,能做什么?他只是问问罢了,知道莫罗还活着,便是了。
很快,龙庭之内,皆是愁眉苦脸。
鞑靼人从呼伦湖跑去了大宁卫放牧,瓦剌人也逐渐失去了对鞑靼人的威胁,人家连联盟大会都不参加,打定了注意玩自己的。
瓦剌是极为需要和大明交换盐巴、铁锅等物。
“我来吧。”赛因不花无奈的开口说道。
也先眼睛一亮问道:“赛因不花有主意吗?”
赛因不花点头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来做便是了,如何行商,几位台吉不懂,但是我却是深谙此道,需要多少物资,还请大石给列个清单,我好去运作。”
赛因不花当然有自己的门路,喜宁的门路是京师的关系网,赛因不花的门路自然是赚钱,而韩政的门路自然是中国某人了。
“那渠家在西域至天方的那些商路,赛因不花你也有办法吗?”也先得寸进尺的问道。
赛因不花点头说道:“也交给我办吧。”
也先眼神一亮,这赛因不花可是和石亨齐名的草原双煞,当初在河套平原,折磨的过往商贾苦不堪言,也有赛因不花的份儿。
只不过,那时候,赛因不花还叫杨汉英罢了。
赛因不花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石亨现在是大明世袭的武清侯了,而且正值当打之年,尤其是大皇帝要灭瓦剌之心,路人皆知。
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就在石亨的面前。
同样是富有收税经验的赛因不花,却在这漠北草原吃沙子。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赛因不花放下了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连汉名都改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回到大明,只有送太医院的份儿。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大石,还是全都换成银币好了。”
“嗯?”也先立刻警惕起来,满是疑惑的问道:“难不成赛因不花也是大明忠臣,要我瓦剌寸草不生吗?”
赛因不花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他嗤笑的说道:“哦?大石何出此言?”
也先耐着性子,忍着怒气说道:“那你是何意呢?”
“鞑靼王最近卖了马匹只收银币,弄的天怒人怨,你是打算让我们瓦剌人像永乐年间那般用皮袋煮肉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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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盐。”
“那时候的牧民们,需要找到羊舔舐的土地,来寻找土盐。”
也先的面色是痛苦的,他经历过那个时间,永乐通宝进了草原,牛羊进了永乐皇帝的口袋,那些通宝既不能吃,更不能喝,百姓苦不堪言。
也先的母亲苏氏,是汉人,对也先多有教导。他虽然对汉学不甚感兴趣,但是如何打理部族,他还是会学习的。
虽然不明白那么多道理,但是这么做显然是有害的。
赛因不花坐直了身子,笑意盎然的说道:“大明的御制银币,何其珍贵?大石啊,我们只要将银币拿到了西域到天方,又能换到多少铁器、盐等物呢?”
也先立刻瞪大了眼睛,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在这冬风之中,荡漾开来。
“汝为吾之管仲范蠡也!”也先紧走了几步,用力的抓住了赛因不花的肩膀,用力的拍打着。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说道:“大石,即便是有这等便利,我们居中得利,但是大石我们还是要筹备西进之事,料敌从宽,万一力有不逮,也可转进如风。”
也先点头说道:“赛因不花,你专职财经事务便是,这等事,我自有主张。”
他重重的说道:“好!”
赛因不花离开了龙庭大帐,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妻儿殷氏看到了赛因不花回来,吓得打了个哆嗦,缩了几步,将孩子护在了身后,糯糯的说道:“夫君,你回来了?”
这些日子,赛因不花郁郁不得志,就喜欢对她和两个孩子拳脚相加,尤其是石亨越是意气风发,赛因不花就越是气急。
“夫人,再叫我一声杨郎吧。”赛因不花颓然的坐到了火炉边,看着妻子眼神中的惊恐,就是颓然。
殷氏缩了两步,呆滞的问道:“杨郎,你这是怎么了?”
赛因不花面色突变,紧走几步,面色极其凶狠,一把抓住了殷氏的脖颈,但是很快便松开了,殷氏咳嗽了两声,但是却也不敢动怒。
不过也是比往日里好了许多,至少赛因不花没有打她,更没有打孩子。
赛因不花又坐回了火炉边,叹息的说道:“以后叫我赛因不花就是了。”
“杨郎,哪里担得起呢,唉。”
赛因不花是痛苦的,石亨越是有大将之风,他就越是痛苦,当年把酒言欢,一起发财的混不吝,一个登堂入室,一个确实塞外苦寒吃沙子。
赛因不花用力的搓了搓脸说道:“好了夫人,若是我日后再打你,我在此立誓,就被炭火活活烤成人干!”
“我会在塞外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殷氏依旧不信,她一脸悲苦的说道:“你若是死了,我和两个儿子怎么活?净说胡话!”
殷氏说的是个实情,赛因不花真的死了,他们三人,也只有死的份儿,这是草原,不是大明。
赛因不花听闻,嘴角开始打起了哆嗦,眼角终于沁出了泪,他转过身去,抿着嘴唇,用力的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
当初他看着大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他良禽择木而栖,投靠了瓦剌,可是瓦剌人不仅没胜,还被大明军队打的大败而逃。
他怎么都无法想到,大明军还有胜的可能。
但是大明的皇帝显然不昏聩,而且大明还有个于少保,在力挽狂澜。
时至今日,连累着孩子一起受苦。
他对大明都没什么忠诚可言,对瓦剌人更没什么忠心了,他揽下了财权,只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我跟武清侯有旧,我会写封书信给武清侯。”赛因不花转过身子说道:“大皇帝陛下不屑于对女子和孩子出手,明天,我送你们回大明。”
“若是你要改嫁便改嫁吧,但是请务必带着孩子,只要孩子还活着,我会把在瓦剌赚到的钱,悉数送到你的手中,你只要给大皇帝陛下按制纳税,大皇帝不会为难你的。”
殷氏眉头紧蹙,略微呆滞的说道:“我们走了,那瓦剌人还能信你?怕是立刻把你杀了。”
殷氏第一时间并没有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夫君的安危。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杨汉英这么个人,她能如何呢?
赛因不花的表情立刻变得极为扭曲和狰狞,他又哭又笑,牙关打着颤,整个人都跟魔怔了一般,摸着殷氏的脸庞,匐倒在地,痛哭不已。
他本来也可以成为武清侯那样的人物,现在确实活得猪狗不如!
“不会的,我还有用。”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你明日就走,你在和林,我更不好做事。”
“好了,不要哭了。”
赛因不花擦掉了殷氏的眼泪,对着两个孩子说道:“儿呀,爹爹不忠不孝,这就是下场,看到了没?”
“回到了大明,把忠孝二字铭记于心,要对母亲尽孝,要对大明尽忠。”
殷氏擦掉泪水说道:“大皇帝陛下真的不会为难我们吗?”
赛因不花用力点头说道:“你知道袁彬吗?你或许不知道。”
“现在他都成了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了,袁彬是稽戾王的忠臣,刘安也是稽戾王的忠臣。”
“可是现在都变成了陛下的忠臣。”
“陛下行王道,能容人,妇孺,陛下是不屑杀的,而且你还给大明纳赋交税,只要孩子们不违大明律法,陛下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儿呀,要做人,不要做犬,知道吗?”
赛因不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图纸,放到了殷氏的手中说道:“将此物呈于陛下,可保你三人性命。”
次日的清晨,殷氏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百多军卒离开了和林,一路狂奔,向着河套而去。
石亨正在狩猎,确切的说,是在阴山拉练十二团营。
武清侯石亨学的是陛下当初在京师搞大阅安定人心的手段,大军越是威武,河套越是安定。
当然石亨狩猎是抓那些想要躲避钞关的商帮,一旦碰到就开始恐吓。
石亨当初对付商帮的手段,大约就是请客、杀头、收下当狗。
军队不可谋财,这是铁律。
人挪活,树挪死,也不是不可以变通。
请客可以改为通告威胁,杀头改为斥候驱赶,收下当狗改为经营之道。
平定阴山匪患、平整官道驿路、维护市集安定,这些做好了,商贾不就自己愿意走了吗?
大差不差,都是一个路数,这是变通之法。
石亨看着三个商队走进了靖虏府,笑着说道:“会昌伯,安远伯,我石某人的这些招数,全都教给你们了。”
“你们定要把这些商帮,悉数送至靖虏府交税。”
“咱们不懂文人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那是陛下研究的财经事务,咱们呢?就把陛下吩咐的事儿做好。”
“陛下要收税,他们就必须得交!”
刘安和孙镗已经跟着石亨学了很久,这些手段他们不说得心应手,但也是聊熟于心了。
大军要保证大明收税的权力,这就是四威团营在河套的责任之一。
刘安和孙镗都点头说道:“末将尊令!”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过来,俯首说道:“征虏将军,有人持有东胜卫都指挥使印绶求见。”
“什么玩意儿?东胜卫都指挥使?”石亨一愣,随即呆滞的问道:“杨汉英?带上来。”
石亨看着传信的校尉说道:“我见过你,你是杨…赛因不花的副将,何事?”
他认出了送信之人,没有立刻动刀,已经是念在了旧情之上。
送信之人跪在地上,将书信递了上去说道:“赛因不花有要事,妻子投奔武清侯,还请武清侯收留。”
石亨翻身下马,拿起来那封书信,看了许久,连连摇头说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我会如实禀名圣上,皆由圣断。”
“你说他图个啥啊,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婆娘孩子跟着遭罪。”
第二百九十九章 来人,取三尺白绫!
石亨无法决定他妻儿的死活,只能把书信送往京师,请陛下圣裁。
他写了一封极长的奏疏,将河套地区的诸多情况都写到了奏疏里。
他很庆幸,陛下允许使用俗字俗语,放在正统年间,他都没法写奏疏,只能让人代笔。
石亨再次感慨,于谦的运气真好,在景泰年间做勋臣,是件轻松的事儿。
奏疏很长。
首先就是徐有贞治水有方,还发明了不少水利器械,用于治水。但石亨在奏疏里,更多的表示了自己对徐有贞的担忧。
徐有贞最近在准备一个超级大工程,他在准备修一条长达三百六十里的人工渠,这个人工渠共计有三百多条支渠,建成之后,能灌溉八万顷田亩,要建一座长达三百步的拦河闸,号天下第一锁。
徐有贞请三百万银币,督造这个水利工程,他扬言此渠三年之内建成,则河套立刻成为塞上江南,大明北方粮价立刻降至五钱之下。
徐有贞还在勘察,一步一个脚印,在图纸上不断的描绘着他看到的蓝图。
不仅如此,徐有贞还说,若是陛下不肯给钱,他也有点办法,就是穷耗民力,不过需要三十年之期。
这条人工渠名叫景泰安民渠。
论拍马屁,石亨诚不如这帮读书人!人家是专业的!他只是中途出道!
看看人家多么浅显易懂,多么直白!
这条渠是大皇帝陛下为了安民修的!
饮水浇灌时,不忘引渠人。
石亨对这条景泰安民渠持赞同意见,哪怕是花点,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其次就是蒯祥在胜州督办的胜州厂正式开建了。
几乎和石景厂相同的配置,属于大明的官冶所,这官冶所烧燋、炼钢、制造农具工具,安定民生之上,会有极大的贡献。
而且这个官冶所的优质钢材,会通过官道驿路送至京师,锻造大明所需甲胄等物。
还有关于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也在风风火火的建设之中,一共八百里沟通规划、五原、朔方、胜州、靖虏府官道驿路,已经开始了主干道的修缮。
靖虏府的官道会和宁夏卫官道驿路沟通,胜州官道驿路会和榆林卫沟通。
石亨也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那就是人口迁徙。
自从大明得胜的消息传到了山西和陕西之后,有很多百姓的心思动了起来。
河套富硕,一些陕西的百姓,想要从宁夏卫和榆林卫入河套,从山西杀虎口,陕西府谷口,分批入河套。
石亨拿不太准,现在在放任自流,请求朝廷定夺此事。
还有就是关于钞关折银,解运京师,第一批二十万两已经上路了,会有十万两进内帑,十万两进国帑。
石亨不是李宾言,自然不会让陛下设一个河套铸币所这种事,银币乃是朝廷权力,哪怕是麻烦点,银子送至京师,然后再支取银币。
这是朝廷体统大事,他是不会随意评论朝政的。
河套整体,欣欣向荣,百姓情绪还算安定,四威团营在河套足矣。
当然,他在另外的一封奏疏里,也为赛因不花陈情,尤其是妇孺殷氏之事,赛因不花投敌,乃是死罪,这是毫无争议的。
可是妇孺和孩子呢?
这是件棘手的事,尤其是涉及到了和林的情报,他拿不准,请陛下定夺。
石亨的奏疏走的很快,在过年前,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奏疏,看了许久,然后叫来了卢忠,缇骑专门负责督办奸细一事。
“赛因不花有没有跟随瓦剌人入京来?”朱祁钰认真的问道。
卢忠摇头说道:“并没有,喜宁之后一直是韩政,赛因不花投敌之后,就一直在集宁,随后跟随瓦剌人去了和林。”
“也未曾联系中国某人吗?”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他首先要确定赛因不花做了那些恶,才能决定这妇孺的下场,但是情况似乎有点变化。
卢忠摇头,大明抓了很多的奸细了,连喜宁、小田儿这一脉都给他抓干净了,赛因不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一清二楚。
尤其是韩政等一系列的人相继落网,赛因不花的确是投敌了,但是既没有为瓦剌前驱,也未曾为瓦剌画策,更未作恶。
朱祁钰看着手中奏疏摇头说道:“这当贰臣贼子都卷成这等模样了吗?得给大明交税,才能当下去吗?”
他略微有些无奈,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朱祁镇搞出了四祸齐出,山外九州的将领惶惶不可终日,赛因不花选择了不忠不义不孝的道路。
若是没有土木堡之变,这些事儿不会发生。
朱祁钰想起一个典故来,那就是曹操焚毁手下暗通袁绍书信。
在官渡之战中,曹操实力极弱,袁绍拥兵十余万,曹操手下的部将,就和袁绍暗通款曲,而后曹操大获全胜,缴获了这些书信,焚毁了。
《三国志?武帝纪》曰:「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
《魏氏春秋》中,曹操解释了他为何这么做:「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赛因不花的事儿,能够引用曹操这件事吗?
当然不可以。
彼时是曹操与袁绍内战,大家当时都是大汉忠臣,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此时赛因不花投靠的是瓦剌人。
彼时只是暗通款曲,并无实质投敌,此时赛因不花连名字都改为了胡名。
即便是曹操对于实质投敌的人,比如阳安太守的李通等人,也未曾饶恕。
背叛就是背叛,背叛不可原谅。
朱祁钰没有太祖皇帝的大气,容不得背叛。
太祖高皇帝手下有一员大将,名叫朱亮祖。
至正十六年,朱元璋攻克宁国,俘获朱亮祖,因其骁勇善战,仍让他担任原职。
但朱亮祖在朱元璋麾下仅效力几个月,便叛归元朝,而后数次击败朱元璋的军队,再次占据宁国。
而后更是击败了徐达,打伤了常遇春,颇为骄纵,朱元璋只好亲自前来,攻破宁国,俘虏了朱亮祖。
朱元璋宽宥了朱亮祖,而后朱亮祖便在朱元璋手下效命。
一直到洪武十三年,朱亮祖因为不法,诬陷广东番禺知县道同,最后被赐死。
但是朱元璋依旧按照侯爵礼节把朱亮祖下葬,还亲手写了墓志铭。
朱元璋乃是开辟,自然得受这背叛的委屈,那时候在争天下。
朱祁钰当然不用受委屈,否则朱元璋这委屈,不就白受了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说道:“兴安,你让司礼监拟密旨。”
“首先,若是赛因不花被抓归案,若是果真如他所言,可不送往太医院,斩首示众。”
死是必须要死的。
朱祁钰是皇帝,他代表的大明的秩序,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若是这等投敌之人,都可以饶恕,那对大明忠心的之人,岂不寒心?那些英烈祠里的英烈们,又如何能够瞑目?那大明这公序良俗,还如何维护?
奸细必须死,不过念在其未曾作恶的份儿上,可以斩首示众,给个痛快。
朱祁钰继续说道:“所获赃银,皆以抄家论,尽数充公,送于国帑。”
赛因不花要用瓦剌做局,为子孙牟利,朱祁钰怎么可能同意?
这是赃银,性质上得确定。
不是赛因不花说交税纳赋,就可以留给子孙后代。
那是大明人的权力,赛因不花已经放弃了大明人资格。
他可以以瓦剌为局牟利,但是所有收获,要尽数充公,想留给子孙,那是做梦。
朱祁钰话锋一转说道:“朕可以赐殷氏一家三口改姓殷,若是他将经营所获,送至大明,朕赐其一家三口四倍所需资财度日,直到孩子成年。”
大皇帝开除了赛因不花的大明籍,甚至孩子都不跟他的汉姓,殷氏、孩子和赛因不花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是将殷氏及两个孩子活命的事儿,和赛因不花的所作所为,完全切割。
那要是赛因不花不把经营所获送到大明呢?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成,殷氏带着俩孩子怎么活下去呢?
既然赛因不花要把孩子送回大明,那就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来。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兴安说的仁慈是真心实意的,这种贰臣贼子,千刀万剐不可惜,陛下饶妻儿一命,不是宽仁又是什么?
“朕只希望朕的宽仁,不是宽纵,否则的话,即便是穷尽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朱祁钰略微有些担忧的说道。
兴安想了许久说道:“他都把妻儿送回了大明,还能有什么退路不成?”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可以在和林,娶一瓦剌女子,再生一个便是了,对于这等人而言,妻儿在他们心目中又有何用?”
“都是贰臣贼子罢了,谁又能知道,这不是他为瓦剌人效忠,才这么做,向大明示好,好为瓦剌人尽忠。”
“朕不信他。”
皈依者狂热,皈依者比原教徒会更加狂热,更加疯狂,对自己的本族或者原先的信仰,倍加唾弃,并且竭尽所能的献上自己的忠诚。
比如喜宁为敌先锋,比如韩政的儿子韩陵、刘玉的刺王杀驾,比如渠家的得不到就毁掉,这些都是皈依者狂热。
朱祁钰非常怀疑这个赛因不花,完全是为了让瓦剌人相信他,才会把妻儿老小都送到大明来!
兴安没有再劝,陛下有陛下的考量,虽然他很想说,正因为是贰臣贼子,才更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哪方会赢。
而且兴安认为,赛因不花可能真的只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陛下曾经说过,夜不收搜集到了情报,瓦剌人的孩子很多,但是他们之中只有二十个才能长大成人一个。
当然,这都是兴安的想法,他并不算讲,陛下圣断就是。
“陛下,该去参加宣谕了。”兴安笑着说道。
无论这赛因不花是为了什么目的,他都在和林,大明也没有能力掌控远在西域甚至是天方那些渠家的商铺。
左右不过是一步闲棋罢了。
陛下最擅长什么?最擅长的堂堂正正的大道。
只要大明不断的强盛,伟大起来,那无论赛因不花究竟是什么目的,最终,都是大皇帝想捏成啥样是啥样,都得变成大皇帝的形状。
朱祁钰穿的是一身的常服,这次他吸取了过去的经验和教训,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手持七品参议通政的牌子,去和百姓们沟通。
同样,于谦和王文都会参与其中。
大明的宣谕依旧是一月一次,朱祁钰每次都是旁听。
地点设在了通政司的衙门,朱祁钰带着兴安来到了通政司的衙门,宣谕早就已经开始了。
这次选了大约三十个百姓,依旧是随机抽取,在选定之前,连朱祁钰都不知道会选谁。
整个大圆桌前,吵吵嚷嚷,朱祁钰坐在了角落里,看着这些百姓。
今岁的百姓比上一次状态好好许多。
至少他们面圣的时候,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了,而不用兴安费劲儿的去准备,以防止百姓君前失仪。
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但也是夹袄,不会冻死路边。
于谦和王文对视了一眼,他们其实早就猜到了,那个七品参议通政到底何人。
但是现在确认了,依旧颇为震撼。
其实自唐朝之后,几乎所有的储君,都会担任一段时间京师府尹的职务,唐朝就是京兆尹,宋朝是开封府尹,到了元朝的时候,这件事就断了。
明承唐制,但是哪怕京师在南衙的时候,应天府知府也是由六部明公担任,而府丞才是应天府、顺天府的主事。
现在大明皇帝突然把自己弄成了七品参议通政,参与到具体的政务之中,这是好事。
于谦和王文继续在和百姓们沟通着。
朱祁钰在旁听,偶尔遇到了自己不太理解的地方,就会写个纸条给王文,王文这个通政使就负责传达圣意。
这场宣谕在经过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结束。
百姓走后,朱祁钰来到了大圆桌前,坐到了首位。
他很满意的一点,通政院衙门并没有居高临下,设置一个月台,弄一班衙役,轻则怒斥,动则上刑,而是坐到了桌子前,把百姓关切的问题,了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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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毕竟去年在泰安宫,朱祁钰都弄了个大长桌,和百姓坐到了一起,虽然最后他还是退到了幕后。
他笑着说道:“以稽为决,我们不了解问题,如何能解决问题呢?通政司这一年做的很好。”
首先,他高度肯定了通政司这一年的工作。
“去岁我们关注的问题,比如今岁得到了一定的缓解,比如青稻钱破门灭户,比如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困难、比如村中懒汉地痞等等问题。”
“但是一些新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第三百章 夫尊于朝,妻荣于室
朱祁钰旁听了整个过程。
大明的百姓,尤其是京畿和山外九州的百姓因为农庄法的推行,朝廷只征收一成半的正赋,其余皆按劳分配,民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明百姓依旧是苦不堪言,朕听百姓所言,其言有三弊。”
“一,是所谓五通神巫蛊之事。五通,又曰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百姓有疾,巫卜之,动指五圣见责,或戒不得服药,愚人信之,有却医待尽者,横行无忌。”
一种名叫五通神巫蛊在大明的民间横行无忌,百姓生病,就去这座下求的五圣诊断,也不服药,也不去惠民药局,百姓轻信,喝一碗符水了事,最后却耽误了时间死掉了。
“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木工于竖造之日,以木签作厌胜之术,祸福如响,百姓信之,其于工师不敢忤嫚。魇镇之术,乃诅咒,泥塑小人,钱钉遍布,埋于马厩粪池,魇镇病倒,民多畏惧。”
建房子的时候,要请一些木签厌胜镇宅,这也算是风俗,朱祁钰本打算不管,但是有些人趁机谋财,甚至害命,还就得打击一下了。
至于魇镇病倒,就是画个圈圈诅咒你的大明版,弄个小泥人,用铜钱和钉子顶到上面,然后埋在马厩和粪池里,然后这人就病死了。
这一件事朱祁钰非常关注,尤其是魇镇之术,这玩意儿真的是诅咒而死吗?
朱祁钰不信,别说后世的唯物价值观,就是在先秦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
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通惠河上的黑眚。
那些黑眚,一到朝廷疏通通惠河后,这些黑眚就开始夜间出没,烧毁闸夫的家,抢走他们的孩子,四处作乱,阻拦朝廷疏通通惠河。
黑眚非妖孽,实乃是势要豪右之家,借这通州到京师的粮道,牟取暴利。
当初,朱祁钰把所有的黑眚都给吊死了。
那这个魇镇之术,在百姓反复描述之后,朱祁钰终于肯定,这是有些人借着魇镇二字,行的谋财害命之法,百姓一听说这魇镇而死,避之不及,也不敢报官,怕招致灾殃。
谁在推动这魇镇之术?
该被吊死的人。
“三,朕观大明奴仆之风,甚嚣尘上,应当警惕,无外乎多挟富、挟贵,依势作威,纳投靠,称家人,实为奴仆。”
“嘉兴府榜眼刘昇,一登仕籍,这些奴仆就竞相来到门下,多的达到千人。居然大肆遴选,最后选了二十余人,为奴为仆。”
朱祁钰说到了第三问题,这个问题主要是势要豪右之家和进士及第的进士们收仆的问题,大明禁奴,这些人就换了个方式,以收家人的方式进行。
在大小时雍坊营建的时候,朱祁钰就发现过这个问题,那个张軏的管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义收家人,实质收奴。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大明律有定,公侯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四品以下,存养奴脾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陛下所言的第三个问题,是犯了王法,查处处理便是。”
这件事于谦也是知道,但是现在愈演愈烈,那既然违法乱纪,自然要严厉打击,这个交给法司去办理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个刘昇,真是哪里都有他,杖一百,革其功名,永不录用。”
朱祁钰放弃了对刘昇的观察,他就是那种常人所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无用,那就不要留在朝廷,丢朝廷的脸面了。
于谦并未求情,刘昇这样的人,也丢他们浙党的人啊。
虽然朝廷里没有浙党,但是同乡谈及此人,何尝不是羞与为伍呢?
王文认真的考虑了陛下所说的话,尤其是关于魇镇之术,他多少琢磨出点儿味儿来了。
这种各地都有的手段,怕是有些人活的不耐烦了。
王文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有魇镇,陛下,是不是可以仿黑眚故例,每个村竖起一杆大旗,将其吊在上面?”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了一番,点头说道:“让掌令官教谕百姓,不得行魇镇之术,若是有人蛊惑,悉数吊死乡里,警醒之。”
“吊!”
京师的黑眚被吊死之后,京师上下这种魇镇法术之类的妖言惑众之事,立刻就消散一空。
按照术士们的说法,就是大皇帝真武大帝转世,魑魅魍魉皆惊惧远遁,不用魇镇法术了。
他们也怕皇帝的刀,因为真的会杀人。
这算是当下大明朝的一种话术了。
朱祁钰倒是想要反迷信,但是也得有基础才是,百姓别说吃饱饭了,刚刚有了点粮食,勉强能喂饱孩子,反迷信也得等等生产力的发展。
朱祁钰时常警惕,陈镒说:夸上天去,夸出个大跨步来。
朱祁钰如临九霄不假,但是这种大跨步,朱祁钰还是做不出来。
于谦面色复杂,他愣了许久说道:“陛下,其实有件集宁河套见闻,臣还在调查,故此未曾奏禀。”
“是这样的,在集宁地区,出现了一些真武大帝符,名曰赦罪善功符,每符昂贵,一纸要五斗米之多,臣回来的时候,已有苗头。”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张符纸,递给了陛下,真武大帝的赦罪善功符,是一张黄纸加朱砂写成,上面的花纹居然很是精美。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这不就是赎罪券吗?!还是借着真武大帝的名头发行。
真武大帝是谁?
真武大帝在大明,其实代表的是皇帝。
朱棣身上有这种传闻,朱祁钰身上也有,这帮人的胆子真的大!
当初唐云燕和李惜儿在花萼阁里,就说到了这种现象。
李惜儿就曾言,有道是,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有人发财发到了大皇帝的头上,这能忍?这不重拳出击,这帮人哪里知道改悔?
朱祁钰站了起来,极为愤怒的说道:“朕立刻钦点一天子缇骑,带领四名提刑千户,百员缇骑,立刻前往集宁、五原、朔方、靖虏四府,严格纠察此事,抓到一个就吊一个!”
“任何人借着朕的名义谋财,皆为谋叛罪论处,首恶送至京师,凌迟处死!”
必须要重拳出击。
于谦等到陛下发泄了怒气之后,才低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永乐年间也有发生,文皇帝却未曾纠察,彼时是在应天府多有这般赦罪善功符,文皇帝也只能查到焚毁。”
这种事显然不是普通人敢这么办的。
势要豪右之家才有如此胆量赚这个钱,现在妖风再起,陛下要严查,最终甚至可能查到一些皇亲国戚身上。
一如洪武年间的大明宝钞、永乐年间的赦罪善功符,正统年间的盐引,这背后的人,决计不是小门小户。
陛下要做好这个准备。
朱祁钰摇头说道:“太宗文皇帝有顾虑,乃是孝道大伦所限,朕必不宽宥。”
这种事,朱祁钰怎么可能宽宥呢?
势要豪右之家生活已经几位奢靡了,居京师大不易,一家所需至少要七两五钱银才能活下去。
但是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办桌酒席就得十几两银子,如此奢靡,还要发这个财,爪子乱伸,必须给他剁了!
于谦并没打算劝仁恕,只是告诉陛下这件事背后有人。
于谦眼神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坐直了身子低声说道:“陛下,臣之所以未曾奏禀,是因为臣在河套地区,对此事看似置若罔闻。”
朱祁钰可不信于谦的屁股是歪的,于谦的屁股始终是坚定的大明江山社稷。
这等危害社稷之事,于谦居然姑宥之,这其中定然另有图谋。
于谦颇为平静的说道:“这天底下,尤其是边镇之极边之地,心无恭敬之心大有人在,有人拿着这赦罪善功符大肆敛财,毫无恭敬之心之人,肯定蜂拥而至。”
“臣呢,就让掌令官暗中走访,正好一网打尽。”
于谦说的极为平静,王文目瞪口呆的看着于谦。
于谦是大明朝堂的老好人了,脾气好到让人觉得有点假,那可是从一品的少保,一帮御史上蹿下跳,整日里弹劾于谦。
于谦从来都未曾为了这种弹劾有任何反制的手段,也从不反驳,若非胡濙和陛下护着,王文甚至怀疑于谦要被弹劾到致仕了。
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格局小了。
于谦哪里是不反驳,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懒得理会罢了。
于谦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推行农庄法,恢复京畿、山外九州的人丁,是大事;攻伐河套,灭瓦剌是大事;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比在朝堂上斗嘴儿重要?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点头说道:“于少保的法子非常不错。”
于谦这番话,翻译翻译就是:他用掌令官下了个网,这赦罪善功符是个天生的鱼窝,不用打窝就能吸引到无数的大鱼前往,大皇帝立刻派出缇骑,那不是把鱼给惊了?
那还能捞到什么呢?
等这天然鱼窝打成了,直接起网,是所谓,一网打尽。
“陛下,那就这么办?”于谦试探的问道。
朱祁钰坐下说道:“准。”
同为钓鱼佬,大皇帝的钓鱼技术其实不怎么好,空军的名头,都已经被脱脱不花听闻了。
没关系,朝中有擅钓者。
王文决定回去之后,立刻在都察院开个会,他当然不是要泄密,这天然鱼窝的事儿,就他们三个人知道。
他要是四处乱说,那他就是于谦钓的那条鱼了!
他开会的目的是,警告所有的都察院御史,没事儿,绕着点于谦走!
别天天闲的没事给少保上眼药,少保眼下不在意,只当是聒噪,若是真的在意了,把他们都察院上上下下,当作是鱼,全都给打了!
于谦到底是卷了十九年,连皇帝、太后的万寿节都不送礼的,就这么卷到了朝堂上来,那要是认真起来,所有人加起来,不见得能斗的过于谦。
朱祁钰点头说道:“极好,极好,就这么做。”
于谦面色犹豫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前佥都御史王复已有悔改之心,而且屡立功勋,要不,诏他回朝?”
王复在朝堂上大声争辩,皇帝设立钞关乃是横征虐敛,有严苛之嫌疑,朱祁钰把他革了职。
王复弃笔从戎,直接入了京营,还在集宁教谕百姓,而且做得相当不错,即便是在天子亲徒的五百名掌令官之中,依旧是不落下风。
之后王复跑去做了夜不收,屡涉险地,肩膀上中了两箭,昏迷不醒,欣克敬用尽了办法,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朕让吏部把他叫回来,做集宁河套山西行都司监察御史,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是以王复之能力,不日便可官复原职。”
“但是他依旧要做他的夜不收总旗,这刚好了些,就又入了草原,朕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王复很有才干,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又从地方卷到朝堂。
也很有勇气,当时朱祁钰显然已经暴怒,但是王复依旧大声的讲出了自己的理由。
这种勇气,王复并没有浪费,他直接做了最危险的墩台远侯,成为了一名夜不收。
朱祁钰看着于谦说道:“四十多岁了,体力又不如年轻人,非要去草原上折腾。”
于谦眉头紧皱,他并不知道王复又回草原了,这胆子真的太大了!刚经历了生死磨炼,居然又去了?
“随他去吧。”朱祁钰笑着说道:“若是他哪天凭借军功再站在了朝堂之上,那朕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的偏见,以士待之。”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胆敢在奉天殿内,忤逆皇帝,若是真的再回朝堂,那皇帝心里会是什么想法?
那不就是在表示皇帝有眼无珠,不识人才吗?
当今陛下非但不计较,还要以士待之,那不正是宽仁之道吗?
陛下求贤若渴的圣名,举世皆知。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徐有贞当初力主南迁,现在不也好好在河套治水吗?一个三百六十里的景安渠,朕打算给他了,三年,三百万,只要真的营建完成,朕不吝恩赏。”
徐有贞一点都不适合搞政治,连站队都迷迷糊糊的,为什么要在官场打混呢?
他就该去搞水利,今天去河套,明天去黄河,后天治理漕运,还有南方未靖安之地,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善于治水就治水便是。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书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礼曰:三曰进贤,四曰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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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无常安之国,宇无恒治之民,得贤使能者则安昌,失之者则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陛下圣明。”
于谦知道陛下的性子,不接受马屁,所以他把话直接讲清楚,他说的不是马屁,是实话。
朱祁钰和王文又聊了许久,直到日暮十分才回泰安宫。
今天是大年三十,他要在泰安宫内,接受群臣贺表,明天大明就是景泰三年了。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拉着朱见深,正准备去泰安宫贺岁。
对于钱氏而言,她最近有些迷茫,等到此次贺岁之后,她打算出家了。
第三百零一章 陛下威武
朱见深过了年就六岁了,他已经能够十分清楚且流利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语言能力已经完善了,而且开始读书识字。
朱见深虽然年纪小,但是因为稽王府里上上下下比较压抑,小小年纪,心思也开始变重了一些,这是个好事,懵懵懂懂反而会把稽王府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钱氏是稽王妃,朱见深是稽王世子,但是朱见深并非钱氏所出,现在钱氏在稽王府颇为的尴尬。
她没有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在一切纷扰的时候,稽王府上下都要仰赖稽王妃拿主意,这主意倒是拿完了,这稽王府太平了,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
她的话在稽王府也越来越不管用了。
周氏联合府里上上下下,要架空她。
母凭子贵,自古如此,她没有孩子,怎么能管好稽王府呢?现在连一些宫人,也对她的话,开始阳奉阴违。
倒是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府里的几个庶妃都围绕在了周氏的名下,对钱氏不理不睬,显然是要夺位。
钱氏的性子并不刚强,稽戾王北狩的时候,她整日哭哭啼啼,等到稽戾王被斩与太庙之时,稽王府随时有灭门之祸,她不得不刚强起来。
现在她面对周氏的咄咄逼人,再无反抗的余力,索性打算入庙为尼,也躲个清净。
钱氏拉着朱见深的手,叮嘱道:“濡儿,你到了泰安宫请安,定不要说怪话,更不要问稽戾王的事儿。”
“等你长大了,懂事了,懂道理了,你自不会怪罪你的叔父如此行事,知道吗?”
陛下杀人有错吗?
从公理而言去看,没错,获罪于天,大义灭亲,礼部的说辞是有道理的,并且无法攻讦的,否则那帮御史早就跳出来了。
从亲亲之谊、孝道大伦来看,陛下是有错的,因为长兄如父,此乃不孝之举。
但是陛下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掌社稷神器,若是私宥稽戾王,那是对社稷和江山的不公。
钱氏不认为陛下有错,她更不希望朱见深未来觉得陛下有错,那对稽王府而言,必然是灭顶之灾。
那么多宫人,那么多的校尉,每日都用力的盯着,竖着耳朵听着。
稍有不臣之心,必然是王府大祸。
现在稽王府里还有个草原来的蛮公主,虽然不甚狷狂,但是钱氏为自己那些日子流的泪,不值得。
一个皇帝,怎么可以为胡人弹胡琴?娶胡人为妻,还生了孩子,得亏这个孩子回朝了,否则瓦剌人不知道要用那孩子,做多少文章!
为何陈循听闻稽戾王迤北娶亲会唉声叹息顿足捶胸?
为什么礼部对稽戾王这最后一个孩子不理不睬,这是亲王子嗣,却是从不过问?
为何大皇帝知道朱祁镇迤北娶亲,如此愤怒?
为何袁彬咬牙切齿甚至要做出以下犯上的举动?
因为一旦娶了,孩子的名分就有了,瓦剌人能做的文章就太多了!
朱见深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
京师的天空阴沉沉的,而且空气中充斥着火烧火燎的味道,这个火烤的味道,并不是来源于京师,而是大明在烧荒。
已逝的颖国公杨洪,去年的时候,请旨烧荒,陛下准许,大明在草原上,每到秋冬就大肆烧荒,点燃草原荒草,让草原不得进犯。
从集宁到开平卫,三百里,深五十余里,皆是大火。
今岁陛下稍宥,将这天怒人怨的烧荒之令,稍微延后了月余,因为集宁地区的百姓无留供之资,但是依旧坚持执行到底。
朱见深下了车驾,走进了已经修缮过的泰安宫内,来到了泰安殿,三拜五叩大礼,俯首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礼数上丝毫没有差池,朱见深俯首帖耳,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兴安,给压岁钱。”
朱祁钰看着朱见深不断的点头,笑着问道:“濡儿已经开始蒙学了吗?”
钱氏欠身说道:“承蒙陛下关切,已经开始蒙学了,已经读完了《新编对相四言》,认全了三百八十八字,现在开始读《千字文》了。”
《新编对相四言》是大明的蒙学之物,这本书乃是雕版刊印,全国统一的蒙学读物。
共有三百八十八字,配有插画三百八十八副,从日月星辰,到龙马走兽应有尽有,乃是杨士奇在正统元年,请旨刊发,全国社学卫儒学堂,州府县学,皆用此书。
若非上面都是正字,而非俗字,朱祁钰也免不了用在农庄法里,适用推行。
学者就应该搞学问,当官了,却是糊里糊涂。
朱祁钰点头继续问道:“算学开始学了吗?”
在吴敬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之前,朱祁钰的算学算是大明第一本数学教科书了,但九章算法,朱见深读起来还不能理解。
钱氏赶忙回答道:“已经在读了,能认一百以内的数字,二十以内的加减,十以内的乘除了。”
朱祁钰略微感慨,六岁的孩子,连乘除都开始学了,已经算是很快了。
“嗯,朕知道了,领了压岁钱,就回吧。”朱祁钰点头看着朱见深,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一年见一面便是。
朱祁钰除了银币的压岁钱以外,还给了五颗饴糖,还有几本书,还弄了几个五六岁孩子玩的耍货,比如木制陀螺,不过在大明叫尜尜(gá),还有骑竹马,提傀儡,就是提线布袋偶。
这些东西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用的,朱见济最近就在玩,朱祁钰就多备了一份。
去年放了压岁钱,但是这压岁钱和朱见深没关系,唯独喜那饴糖。
“谢叔父。”朱见深看到了那些耍货,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喜色言表。
钱氏行了一个大礼,俯首在地,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斗胆请旨入庵。”
该来的总是要来,钱氏无子,名不正言不顺,在稽王府待着只会受气,朱祁钰倒是多少听闻。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不许,稽王世子年龄尚幼,你作为嫡母,要看护他。”
“若是你不肯,那谁来教育稽王世子?”
“濡儿的生母不淑无德,濡儿还是皇嫂来教的好。”
朱祁钰的决定是有考量的,这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原来的历史上,周氏就撺掇着自己的太监,跑去孙太后那边进言,废钱皇后立她自己为皇后。
这事办的太慢了,以至于明英宗咽气了,都没办完。
明英宗死后,钱氏作为皇后却无子,周氏居然擅传外廷言:独立周贵妃为太后,不立钱氏。
后来朱见深听闻,虽然他两宫并尊太后,但是他只给嫡母钱氏上了徽号慈懿。
直到几年以后,钱氏离世,朱见深才给生母上了圣慈仁寿的徽号。
钱氏走后,按制要与明英宗合葬,周氏阻拦不得,便把墓道的门给堵死了,让痴情人,死亦不能同穴。
这还不算完,周氏把朱见深的儿子明孝宗朱祐樘,放在膝下日日教导。
朱见深在大明的历史上,是一个很专权的皇帝,被读书人骂的几近亡国之君。
朱见深干啥事?
收税,钞关折银,被骂与民争利;
重设天顺元年被废京营,被骂穷兵黩武;
成化犁庭对外地大肆攻伐,被骂人神共弃。
重振正统、景泰、天顺年间,几乎被革罢的一干二净的卫学儒学堂,规定二卫必须有一儒学堂,严格规定军生数量,而且定期派缇骑宦官巡查,这就被骂的更狠了!
大明皇帝怎么可以和我们这些仕林抢学生、抢话语权呢?
周氏培养的明孝宗啥模样?
哄堂大孝了。
朱祁钰对周氏颇为不满,如果稽王府没干出什么谋反大事,朱祁钰对朱见深的未来是有一定的想法的。
这要是让周氏带孩子,带两年带出个哄堂大孝的朱见深来,那太哄堂大笑了。
还是钱氏带着比较好。
钱氏面色悲苦,她在稽王府已经无力支撑,又无孩儿,本就心如死灰,她再次叩首说道:“还请陛下怜悯。”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还是摇头说道:“不准,回吧。”
朱见深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庵是尼姑庵,入了庵就是断了尘缘,他拉了下钱氏的衣服,低声哀求般说道:“母亲也要离开我吗?”
朱见深虽然小,但是他知道他的父亲被皇帝给杀了,他去年就问过了,陛下亲口承认的。
他不能接受母亲也离开,虽然周氏是生母,但是周氏平日里颇为尖酸,说话的方式,让朱见深颇为害怕。
他完全不能理解,明明非常和蔼的嫡母,周氏要那么尖酸刻薄的说话。
钱氏俯首在地,依旧有些坚持的说道:“还请陛下怜悯。”
她已经心如死灰了,稽王府的内斗,让她颇为心烦意乱,稽王府已经那般模样了,还要再争斗。
既然稽王府已经安定了下来,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
若非打定了主意,她不会再陛下面前说这件事,既然已经说了,那自然是百无禁忌了。
朱祁钰看着坚持的钱氏,坐直了身子,厉声说道:“朕已经说了两次不准了,安敢如此饶舌!”
朱祁钰并不是觉得自己被忤逆了,他可以理解钱氏这种心态。
庄子有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如死灰,生命的离去反而次之。
现在钱氏的心已经死了,他就是借着大皇帝的威名训斥,希望能吓住钱氏,让她回去继续教导朱见深。
否则朱见深送到慈宁宫?还是放到泰安宫?
而且他作为皇帝,也没法训斥他们这种内斗,毕竟是稽王府内府之事。
但是显然钱氏压根不吃这一套,她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朱祁钰这次被触怒了,他是皇帝,从未有人敢这么挑衅他!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来人!取三尺白绫!”
兴安眼睛瞪大,皇命他不敢违抗,但是他示意小黄门,赶紧去请皇后来!
这好好的过年拜个节,发发压岁钱,表示一下亲亲之谊的好日子,怎么变成了如此这般模样?
汪皇后母仪天下,眼下陛下火气只有皇后能劝得住了。
兴安亲自去取白绫,他的步子不快不慢,正好紧跟着汪皇后的脚步入了泰安宫,他左右看了看,将白绫甩到了房梁之上。
汪皇后一看这架势,这还得了?她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汪皇后行了个半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一甩袖子说道:“不安,气都气死了。”
汪皇后笑着说道:“夫君,这事是家务事,不是外廷之事,臣妾觉得错不在嫂子,明明是那周氏尖酸刻薄,陛下为何要降罪嫂子呢?”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整日里在朝堂上,不是一片公心,就是天下为公,整日里讲公平,公器,可是这般处置,对嫂子有何尝公平呢?”
汪皇后看着朱祁钰的表情,对着兴安挥了挥手,示意兴安把白绫撤去,这话赶话,气上头了才会如此。
兴安看了看陛下,看到陛下点头,算是把白绫撤了去,松了好大一口气,好在兴安有点急智,请了汪皇后来。
这要是吊死了钱氏,那就得把整个稽王府上下,全都吊死了。
朱祁钰火气也下去了,皇后说的有理,这事的根子不在钱氏,钱氏如此这般,若非那周氏鼓动整个稽王府上下,钱氏也不会生出这等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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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皇后走了两步走上了月台,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这事好办的很,把钱氏和周氏送到慈宁宫,让孙太后教训便是。”
“毕竟是孙太后的儿媳,闹了乱子,哪有袖手旁观之理?”
朱祁钰点头,汪皇后这处理方法却是理儿,他点头说道:“稽王妃,你和周氏今日进宫去,把你们的事儿说给孙太后听,若是孙太后应了你,朕就让你去庵里。”
钱氏俯首帖耳,抽噎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钱氏也没停,送回去了朱见深,就和周氏入宫去了。
上次会昌伯府对稽王府动手,死了个奢员,那时候钱氏就和孙太后闹翻了,进了宫,孙太后必然肯让她削发为尼。
第三百零二章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钱氏和周氏来到了慈宁宫内,孙太后刚刚礼佛结束。
她并没有让朝廷的命妇前来贺岁,自从稽戾王北狩,郕王登极之后,孙太后一直小心翼翼,本来她打算等稽戾王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结果稽戾王被斩于太庙之中,大明皇帝这么个煞星,她也不敢惹。
相反,孙太后偶尔念经的时候,对太祖高皇帝愈加恭敬,正是因为高皇帝当年的一念宽仁,让大明这些宗室内斗的事,都有了一个底线。
至正三年,凤阳发生了旱灾,接连引发了蝗灾和瘟疫,不到半月,朱元璋的父母、大哥相继去世。
朱元璋的大哥朱重四有个儿子叫朱文正。
朱文正于大都督府任大都督,陈友谅南下攻打洪都,朱文正坐镇孤城守洪都,抵挡住了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水陆并进的进攻。
最后等到了朱元璋的支援,随后发生了鄱阳湖之战,大明借着东风大获全胜。
这朱文正孤军守城牵制陈友谅主力,本来朱元璋对这个侄子颇为赞赏,怎料到,这朱文正觉得朱元璋的恩赏不够,就暗地里投靠了张士诚。
朱元璋盛怒,但是想到凤阳的旱灾、蝗灾和瘟疫,大哥去世,最终没有杀掉朱文正,而是将其软禁。
这才有了之后的建庶子、吴庶子、汉庶子等事有例可循。
当今陛下足够宽仁了,还给了稽王府,朱见深读书识字,皆不在话下。
这不是宽仁是什么?
孙太后最害怕的就是,陛下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将稽王府分为庶人,然后像宣宗皇帝绝汉庶子嗣一样,把稽王府上下杀个干净!
即便是当今陛下真的那么做了,礼部尚书胡濙会站出来说一句:子类父耳,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毕竟当今陛下的父亲,孙太后的夫君宣宗皇帝,就把二叔朱高煦一家族诛了。
谁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毫无根基的稽王府,得罪当今陛下?
顶多史书里,那些酸臭文人们,喋喋不休两句暴戾,再哀叹两句,孤家寡人,天子无情。
陛下又不在乎。
孙太后看着两个儿媳跪倒在地上,就是一阵血气翻涌,气不打一处来,没事惹那庶孽皇帝作甚?!
非要大皇帝露出真面目来?
周氏愤怒的说道:“母亲,王妃她跑到泰安宫内,触怒陛下,差点招惹灭门之祸,何来淑圣之德,又仗着皇命,整日里将我儿养在膝下,又何尝厚待…”
孙太后猛地睁开了眼,打断了周氏的指责,面露几分凶狠,厉声说道:“聒噪!”
周氏糯糯不敢再言语,她还是很怕孙太后发怒的,即便是现在孙太后不视事,但那不代表着她管不到稽王府的事情。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面色变得和煦了几分,语气颇为柔和的说道:“稽王妃,你领着世子去泰安宫贺岁,乃是礼数,哀家不多说什么。”
“养世子于膝下,乃是当初稽王府纷扰之时勘定之能,也是嫡母应有之意。”
“可是,怎么就在泰安宫触怒了陛下呢?陛下忙于国事,万事繁杂,咱们就不要给陛下添乱了。”
孙太后不太敢训斥这稽王妃了。
这件事孙太后已有耳闻,再加上在泰安宫那么一闹腾,吓的孙太后三魂六魄都飞了大半,直到听到钱氏从泰安宫走出来了,才松了口气。
得亏这汪皇后有母仪天下之姿,夫尊于朝,妻荣于室,随夫之行,有淑圣之德,否则皇帝盛怒,谁有能劝,谁又敢劝呢?
汪皇后作为皇后,这件事的处理,颇为周全了。
但那是人家吴太后的儿媳!
看看人家郕王府,再看看自己家里这堆烂事儿!
孙太后就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郕王虽然是个庶孽,却把这皇帝当的威风凛凛,所有人都称英主,妻子又识大体,有贤德的样子。
自己儿子做了十四年皇帝,带着勋臣的父亲兄长、京师五十万成丁、六十余臣工,悉数葬送在土木堡。
这钱氏稍显怯懦,不过现在怯懦不见,倒是刚烈的厉害,而这周氏呢?尖酸刻薄。
这就怕人比人,气死人。
钱氏抿着嘴唇说道:“太后,儿媳请懿旨出家为尼,青灯古佛,孑然一身。”
钱氏真的是打定主意了,这稽王府,不待也罢!
稽王府都那副模样,走在悬崖峭壁之上,结果周氏还整日里勾心斗角,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再待下去了。
周氏左右是孙太后的人,既然周氏想当这稽王妃,那就让她当去好了,也试试这如履薄冰的滋味。
孙太后叹了口气,这事儿闹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家门不幸!
孙太后脸色再变,颇为凶狠的说道:“周氏,你若是觉得稽王府这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不舒服,行了,明日就去古刹白衣庵吧。”
周氏瞪大了眼睛,明明是钱氏触怒了陛下,这怎么就让她出家去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孙太后,唯唯诺诺的说道:“母亲,儿媳,儿媳一向恭顺,未曾有半点不尊母命之事,为何如此薄待我?”
周氏吓住了,她还以为今日入宫来,定时那钱氏被训诫一番,然后轰到古刹白衣庵内,这可倒好,居然是自己被训斥,还要被赶到庵里去!
事情的发展,让周氏额头直冒冷汗,她匍匐在地上,不停的颤抖着。
孙太后却是不言,正是周氏这分恭顺,万万要不得啊。
稽王府要存在,就得和她这个太后划清楚界限,否则的话,陛下只会忌惮,而不是给朱见深买耍货了。
虽然不知是庶孽皇帝的伪善,还是庶孽皇帝对朱见深真的还有一份亲亲之谊。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份亲亲之谊,真的很脆弱。
“王妃啊,你看如此可好?想来这般,陛下那边也好交待,你这心气儿,也能顺一些。”孙太后的脸色从怒气再次变成了和煦,和钱氏商量了起来。
孙太后多么一个精明的人,她知道怎么让稽王府活下去。
大皇帝怎么说了?周氏不淑无德,这就是评断这件事的标准。
钱氏俯首在地,她万万没想到,孙太后是这么个样子,她低声说道:“谢太后做主。”
钱氏不太恭顺,上次还在慈宁宫里和孙太后吵了一架,但也正是这份儿不恭顺,才让稽王府顺利的走到了现在。
孙太后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件事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周氏愤怒不已的撑起了身子,大声的说道:“太后,如此处置,儿媳不服,明明是这稽王妃她惹怒了陛下,为何要惩戒我平息陛下怒气?如此处置,何来公道?”
孙太后嘴角抽动了一下,也未答话,而是拿起了茶水喝了一杯。
周氏真的恭顺吗?
这前面还一口一个母亲,后面就开始一口一个太后了,居然还求公道。
周氏不过是利用她这太后还有点用,搏上位罢了。
稽王府这点烂事,谁的责任?是这性子柔弱的钱氏?不是这周氏上蹿下跳,稽王府能横生波澜?
孙太后这件事必须要处置得当,否则陛下那边,交待不过去,谁都没好日子过。
周氏这个模样,留在稽王府是个大祸害。
“陈大珰,请周氏去古刹白衣庵吧。”孙太后对着身后的大珰说道,语气颇为平静。
“是。”几个宫宦,便将还在叫嚣的周氏给拉走了。
孙太后脸上挂着笑容说道:“王妃,且坐下说话。”
钱氏俯首在地,却是依旧不动,她深吸了口气说道:“还请太后准许我削发为尼。”
孙太后立刻就有点不大高兴了,这性子太执拗了,怪不得那庶孽皇帝会气的要杀人。
她都这样处置了,钱氏还要削发为尼。
孙太后不大高兴的说道:“《礼》曰:妇人无爵,坐以夫之齿。妇人无爵何?阴卑无外事,是以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既然你的夫君还有孩子,你这番模样,何曾有三从之义?”
孙太后此话已经有了训斥的意思,她援引的是班固的《白虎正义》,讨论国家爵礼女子地位之事。
没有三从之义,就是夫死了,却不教育孩子,这不是一个妇道人家应该做的事儿。
钱氏面色悲苦,但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她坐在了椅子上,依旧是一言不发。
孙太后又抿了口茶说道:“好了,哀家知道你的心病在哪儿,不就是无子吗?周氏既然已经去了白衣庵,这世子你视若己出便是了。”
孙太后把周氏送去白衣庵,目的也是为了这个,周氏在,这是血亲,周氏入了庵,那钱氏养世子,天经地义了。
这钱氏就是膝下无子,才会如此这般而已。
钱氏颇为无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若是再执拗,就显得无事生非了。
她本以为孙太后会把她直接送白衣庵,结果事情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孙太后又问了问世子的事儿,知道朱见深颇为聪慧,颇为欣慰,笑着说道:“王妃,你教导孩子,哀家还是放心的,这稽王府少阳刚,若是再被周氏带着,那就更加阴卑不堪了。”
稽戾王已经死了,稽王府本就很阴柔了,若是再被尖酸的周氏带着,那就变成阴卑了,孙太后这番处置,自然是为了孙子们好。
孙太后思索了片刻觉得此事处置得当,才笑着说道:“好了,你先回去,哀家会拟好懿旨,请皇帝处理此事,你且安心。”
钱氏告退说道:“谢太后,儿媳告退。”
待到钱氏走后,孙太后看着钱氏的背影直摇头,满是感慨的说道:“倒是苦了这钱氏了。”
孙太后何许人也?她在宣德年间,扳倒了胡善祥,做了皇后。
那可是大明第一次废皇后位。
她当然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置,方才面面俱到。
朱祁钰依旧在泰安宫内,没办法操阅军马,只能操阅后宫了。
现在唐贵人这家宅不宁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了,泰安宫的一后一妃一贵人,无不期盼着唐贵人,早日有了身孕。
陛下忙碌,这雷霆雨露,只有唐贵人一人生受,那还得了?
朱祁钰听闻了孙太后的处理意见,便让兴安去拟诏了,处理的很是周全。
孙太后想要护住稽王府一家,甚至连襄王的金印都交了出来,就是怕皇帝误解。
现在这个处理方式,颇为圆满。
“陛下,胡尚书求见。”兴安俯首说道,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胡濙见礼之后,朱祁钰将稽王府的事情说了一下,尤其是处理的结果。
胡濙为什么要到泰安宫求见,就是为了稽王府这堆事儿!
这要三尺白绫吊死稽王妃的事儿一出,吓得胡濙连子午觉都不敢睡了,他差点就喊休沐中的礼部加班,一起找找,该从什么角度洗地,这对胡濙来说,虽然不是挑战,但是难度还是有一些的。
京师的京官们,一片哗然,都等着出了大事,朝天阙请陛下行仁恕之道,一时间鼎沸之势。
但好在,稽王妃出了泰安宫回了稽王府又去了慈宁宫,再回稽王府的时候,就只有稽王妃,没有周氏了。
“陛下,如此这般啊,臣回去拟旨就是。”胡濙乐呵呵的说道,他不得不赞叹汪皇后的举动,夫尊于朝,妻荣于室,这汪皇后做事周全。
否则这稽王府被族诛,这第一次天明节,也别过了,定是鸡飞狗跳。
现在好了,陛下只是急怒,有汪皇后在侧。
群臣也可以继续准备过年、天明节、上元节之事,京师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此事极为圆满,当然,只有周氏倒了霉,去了白衣庵。
只有周氏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臣觉得春秋大阅无定期,也不是个事儿啊,有道是国家大事在戎在祀,既然有天明之祀,而无天明之戎,这不符合礼法啊。”
“臣请旨定天明节大阅之事,正好过年,以展示我大明军之威武,震慑宵小之辈。”
春秋大阅,就是阅兵,展示军威。
正统十四年,朱祁钰为了安定京师人心汹汹,特意拉出来展示了一番,后来的大阅都是以操阅为主。
朱祁钰一愣,天明节纪念大明开辟,朱祁钰不过自己的寿诞,庆贺大明开辟,这是礼,但有祀无戎,不符合国家大事之礼法。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定下天明节大阅之事吧。”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果然都是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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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还有个事儿,咱大明新辟土五百里,这集宁、五原、朔方、靖虏四府,既然已设了府州县乡事,这一直隶属于山西行都司吗?”
“臣以为这四府之地,也该有个章程,臣取了几个名字,还请陛下过目。”
四府之地极大,这得划个省,毕竟有:都指挥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这不定个省份出来,体制何在?
第三百零三章 再赏一块奇功牌
礼部尚书胡濙,一如既往的专业。
第一个名字叫朔方,此乃周时称呼,《诗》曰:朔,北方也。《书》曰:北方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
第二个名字叫定襄,此乃汉时称呼,史曰:辟地有德为襄,表示这个新建制的地区安定了。
第三个名字叫敕勒,此乃南北称呼,敕勒乃是胡语,意思是穹顶,穹庐,河套地区五胡杂居,取名敕勒安抚五胡。
第四个名字叫土默,这是元朝称呼,意思大约是梳辫子的人,这一词是为了安抚当地比较多的蒙兀人,土默特人。
第五个名字叫绥远,绥:升车,必正立执绥,指的是车的绳子,将河套地区比作是用绳子去牵引。
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胡尚书以为叫什么好?”
胡濙眉头一皱,陛下老是空军有道理的,自己都老滑头了,还钓自己?
古人把功劳都归到皇帝头上,把骂名都归自己,今人把骂名都归到皇帝头上,把功劳都归到自己头上,这是陛下极为忌惮的事儿,他能上这个当?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辟地有德,皆由陛下定名。”
这是陛下开辟的土地,他弄几个名字给陛下选,那是礼部的职责,确定名字,那得陛下定夺,他胡乱说,那是僭越。
恭顺二字是为臣应常怀之心,怎么能随便去僭越陛下才能定夺的事儿呢?
朱祁钰有些失望,这胡濙,老滑头!
朱祁钰点到了第六个名字,笑着说道:“就这个吧,靖安。”
胡濙取这个名字很有趣,取自《诗·周颂·我将》日靖四方,意思就是靖匡止息。
但是靖安这个读音是景安,和徐有贞在河套修的那条三百六十里的引水渠,景泰安民渠,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名字的确是马屁,但也不完全是,在这个时代,皇帝代天牧民的年代里,取这个名字,相比较之前的五个名字,更能安定地方。
取名是为了让河套纳入大明的统治范围之内。
胡濙满是笑意的拿起了第六个名字,笑着说道:“那就这个了。靖安布政司、靖安按察司、靖安都司,自此以后大明应当称两京一十四省了。”
胡濙站起身来,行了一个三拜五叩之礼,高声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朱祁钰示意胡濙平身,他这么大动干戈,乃是大明新开辟一省,自然要大贺。
“胡尚书,朕听闻你写了本书,等着献呢,写的什么啊?”朱祁钰颇为好奇的问道。
胡濙到底写了点什么?朱祁钰只知道和太医院的医术有关。
胡濙却摇头说道:“陛下,容臣卖个关子,这不是臣无恭敬之心,而是这礼提前说了,不就没意思了吗?”
朱祁钰咂咂嘴,点头说道:“胡尚书显然是信心十足。”
胡濙却不言语,又喝了杯茶,才站起身来告退,陛下过年虽然是在泰安宫,可是一点都不闲着。
今年的石景厂奇功牌,一枚都没放出去,不是朱祁钰小气,是石景厂四司没有报,因为在四司看来,今年只是安全生产的一年,是技术验证的一年,并未有奇功可以申报。
要知道,朝臣们可是头功牌难得一枚,石景厂要申报的是金色传说的奇功牌,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呢。
但是这不代表朱祁钰今年就不见工匠代表了,他已经见了农民代表,不见工匠代表,那是厚此薄彼。
一干工匠们都被引到了泰安宫,徐四七带着他们来的,徐四七和陛下很熟悉,当初大家一起在王恭厂玩泥巴造景泰炉,当初徐四七见陛下,可是比六部尚书还平常。
“参见陛下,为陛下贺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四七带着一众工匠俯首行礼。
蒯祥去了胜州,现在徐四七是石景厂总办,他带着工匠们,工匠们才有底气。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坐,都坐,兴安,拿点点心过来。”
徐四七赶忙说道:“我们都是吃过饭来的。”
朱祁钰闷着笑,但是依旧让兴安把点心端了上来:“不用太过于拘束,尝尝泰安宫的点心。”
工匠们还是比较拘谨,毕竟陛下现在可不如当初郕王那般好见到了。
朱祁钰问了几个问题,徐四七很大胆,一问一答,气氛倒是热络了起来,便没有那么多拘束了。
一直到日暮时分,徐四七才带着人离开。
朱祁钰关注的问题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比如劳保局制定劳动报酬,这件事朱祁钰最为关切,工匠们表示大约四倍所需,也就是三十枚银币,支取工资也很方便。
比如工匠学校,石景厂的工匠培养的学徒,也已经上炉了。
比如劳动保护,护目镜、皮制靴衣、口罩等物悉数到位。
比如农具的生产和贩售等事,百姓们用粮食可以直接购买,太仓用银币收取粮食,解决了百姓们购置农具不便等问题。
但是也出现了很多新的问题,比如生产效率低下,有人偷懒要做懒汉等事儿,这个徐四七引入工分法,帮忙管理,把那些极其懒惰,投机取巧的人编入工兵营去历练。
但是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徐四七还是想提高生产效率,陛下每年给了石景厂四百块齐力牌的积极分子,光赏无罚也不行。
总体来说,官冶所的管理并不是一个空中楼阁,唐宋元明初年,都有设立,只是后来弃置而已,也是有例可循,石景厂的发展总体来说,欣欣向荣。
朱祁钰让兴安跟在左右,又去了王恭厂视察了一番火药库,之后又去了趟讲武堂,和于谦聊了聊讲武堂新生入学的事儿,打马回到泰安宫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朱祁钰到盥漱房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就看到了兴安拿着三个牌子请陛下翻牌。
唐云燕高挂免战牌,显然是投降了。
京营不在京,他精力极为充沛,几次征伐,唐云燕已经溃不成军,有暂时休战之意了。
其实是唐云燕想要个孩子了,她天天看着汪皇后和杭贤妃逗弄孩子,颇为羡慕,稳婆说不能贪,她便忍住了胡闹的性子。
正如孙太后评价的那样,夫尊于朝,妻荣于室,汪皇后打理这后宫也是有条不紊。
像是稽王府那般闹的鼎沸,却是从未有过。
朱祁钰去了正房夫人的房间,一来汪皇后久未承君恩,二来朱祁钰也要把稽王府上下的事儿跟汪皇后沟通一番。
汪美麟刚把孩子哄睡着,掖着被子,就看到了朱祁钰进了阁楼。
“孩子们都睡了?”朱祁钰看着朱见澄抱着小被子呼呼大睡的样子,满是笑意,朱愈睡觉不老实,老是踢被子。
汪美麟轻轻的推了一下朱祁钰作乱的手说道:“夫君还知道有我这个娘子啊。”
汪美麟颇为无奈的说道:“唐妹妹也真是,想要孩子,却整日里止不住心思,得亏陛下勤勉,否则那些个朝臣又要骂街了。”
“也不知道外廷那些官员作甚,皇帝床榻的事儿他们也要管。”
泰安宫密不透风,是没有消息传出去的,汪美麟最近一直在读《列女传》,她说的是孽嬖卷的女子,比如夏桀妺喜,殷纣妲己,周幽褒姒这些。
国家亡了,和这些女子的关系又不大…
朱祁钰看了看,摇头说道:“不稀奇,骂完女人骂太监,骂完太监骂皇帝,骂完皇帝骂朝廷,反正他们不会骂自己就是了。”
鲁迅反讽这些现象,在《阿Q正传》里说:「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
商周秦汉唐宋,是女人的问题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国朝出现了现象,寻找问题,找到原因,制定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这才是实事求是,解决问题的法子。
可是文人多精明,他们看到了现象,然后在寻找问题的时候,就竖起一个靶子。
开始是女人,后来是太监,再然后是皇帝,实在不行就是朝廷,朝廷不行了,我们换一个。
竖个靶子大家一起骂,可比找到原因,提供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简单多了。
竖个靶子,大家一起骂一骂,然后继续发横财。
这个靶子眼看着不大行了,没人上当了,百姓们都反应过来了,糊弄不下去了,就换个靶子。
苏穗宗把苏慈宗竖起来骂,苏勋宗又把苏穗宗吊起来打,苏图宗把虽有人的棺材板都掀了,但是已经骂无可骂,干脆毁灭了。
这是历史的通病,不肯实事求是的后果。
那块烂肉在哪里,大家都知道,不肯割掉,非要引导来,引导去,骂来骂去,却不肯动刀解决。
汪美麟笑着说道:“怎么想着到妾身的房间来了?妻不如妾啊,那唐妹妹正甜的时候,还以为陛下要等几年,才能想起糟糠之妻。”
朱祁钰扇了扇风说道:“一股子怪味儿。”
很酸。
醋味很大。
朱祁钰整日在唐云燕的房里,这没醋味才怪呢。
“净说怪话。”汪美麟一个娇嗔,叮嘱了下宫人看一下起夜的事儿,便随着陛下来到了主卧,这好不容易才抓到了陛下,这不得恶战一场说不过去。
那唐云燕年轻貌美花样多,汪美麟可比不了,既然来了,就好好榨取一番,日后再说日后的事儿。
“朕只是觉得有股奇香,闻所未闻,原来是夫人身上传来的。”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汪美麟满是笑意,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好坏话,都让陛下给说了。
“济儿最近可是把二十以内的加减和十以内的乘除都学会了,济儿还比濡儿小几个月呢,也是极为聪慧。”汪美麟说起了府上的正事。
朱见济也很聪明,陛下忙于国事,这孩子她可没教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他也很厉害,不仅识字,千字文都快认完了,朕虽然忙碌,但是并未忘记考校济儿功课。”
汪美麟点头,笑着说道:“那就是了。”
她铺好了床轻轻一拉朱祁钰的衣服,将其拉上了床,脚轻轻一钩,便把床帏拉下。
汪美麟杨波流转,轻声笑道:“夫君啊,唐妹妹有唐妹妹的好,但是臣妾也不差。”
“那得好好试一试。”
……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腰酸背痛,这有道是《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
就像读书一样,读得多了,就跟书虫一样,已经找到了脉络,不用费劲儿钻研就能领会书中含义。
也就像长久地在考场中考试,自然都成了考霸。
更像是不停书写,铁做的砚台也能磨穿。
说到底,还是经验、表现和配合。
“夫君,再休息会儿?陛下威武啊。”汪美麟眼波流转,眼角带笑。
朱祁钰愣了片刻说道:“夫人啊,你不累吗?”
汪美麟展颜一笑,若是春风吹遍枝头,百花绽放,她笑着说道:“那夫君躺着就是。”
“那就有劳了,再休息下。”
这一躺下又是半个多时辰,朱祁钰来到膳房的时候,就看到了唐云燕撅着嘴等着。
汪美麟满面春风的走了过来,笑意盎然的说道:“用膳吧。”
大明迎来了第一次天明节,十二团营虽然出京,但是还有两万余人驻扎在京师维持城防等要务,举行一个大阅丝毫没有问题。
朱祁钰穿上了冕服,乘坐十八匹拉动的辂车,向着承天门而去。
数排的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春冷风之下,猎猎作响,大明军队队列鲜明的站在了承天门到大明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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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的辂车从走到大明门的时候,就从辂车中走了出来,站到了辂车外的凭栏之处。
车辆缓缓驶过御道,他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军的军阵,笑意盎然。
军队是大明的压舱石,别看只有这两万在京师,无论是瓦剌还是鞑靼,胆敢来犯京师,必然让他有来无回。
辂车缓缓听闻,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共贺天明佳节。”
“明军威武!”
军阵整齐划一的放下了手中的钩镰枪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第三百零四章 寰宇通志,随时增补
朱祁钰下了辂车,在一声声的明军威武和陛下威武的声浪中,走上了承天门的五凤楼,坐在了宝座之上。
在左侧是朱祁钰的后宫和孩子们,长子朱见济坐在朱祁钰的左一位置,吴太后坐在左二的位置,孙太后坐在左三的位置。
没办法,谁让当今陛下的母亲是吴太后呢?再往左是泰安宫众人,稽王府稽王妃带着朱见深,也在左侧最远的位置。
朱祁钰在年前下旨,请襄王到京师共襄天明节盛举。
很可惜,襄王他回信说,路途遥远,到了京师也就错过了天明节,还请陛下宽宥宣不朝之不敬之罪。
襄王朱瞻墡的意思很明确,大约就是:下次一定。
下次估计就是生病,再往下估计就是马车翻车,或者官道不通这类的借口。
总之,这位大明朝的嫡皇叔,是不会进京的。
朱祁钰是颇为可惜的。
右侧是朝臣,依次是少保、勋臣、文渊阁、六部尚书和六部侍郎,都察院以及六科给事中位列。
锦衣卫列阵,丝毫不敢松懈,卢忠带着人在承天门下结成军阵,午门洞开,若是京营造反,此乃最佳时机。
但是谁会在这种时候造反呢?错非是嫌命长了。
悠扬的号角声如同穿破苍穹,悠远而苍凉,鼓声阵阵,大军还是慢慢集结起来。
一辆辆的大将军炮填满了火药,未曾填装铅弹,开始轰鸣,整整八十四声轰鸣的炮声,在城池之下轰鸣爆开,声震云霄。
操演正式开始。
德胜门前多数都是军将。
大军将从德胜门延着当初朱祁镇入京的路线,穿过西长安门进内城至承天门下,再至东长安门下出内城,至朝阳门出城。
大军开始入城,虽然只有两万人,但是两头白象开路的先导车,开始带着大军向前走着。
在炮声响彻云霄之后,先导车的白象刚好走出西长安门,再从东长安门出。
首先打头阵的是大明正在逐步恢复的精骑三千营,这部分大约大约是五百人的方阵。
朱祁钰完全搞不明白,这些马匹的步伐为何也是如此的整齐,他们挺胸抬头的走过了长安门大街。
随后是五军营的步战,这些步战结的是三才阵,器宇轩昂,精神昂扬。
这种精气神,让朱祁钰颇为满意,这才是他想要的大明军人。
最后出场的是大明的神机营,他们背着火铳,身后是征虏大将军炮,再其次是大将军炮阵和子母炮阵。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而之后是一两长达两丈长、径直三尺多的圆滚滚的火炮,被拉了出来。
这火炮当然不是真理。
朱祁钰看着那玩意儿,脸上全是笑意。
这家伙叫黑龙炮,就跟乌尔班大炮一样,完全是个样子货,唬人用的。
首先就是爆炸药充分的问题,因为火炮直径太宽了,火药浪费暂且不提,主要问题是这么大个头的炮弹受力不均,实验到现在,每次除了炸膛就是烟花,炸了几次膛之后,也就懒得弄了。
兵部终于发现,这玩意儿就是巧立名目在骗经费,也就停止了研发,而后才有了征虏将军炮,缩小版本的攻城炮,但是这东西的确非常唬人,两丈长的一条黑龙盘踞其上,威风凛凛。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是不太懂兵事,看到军器局有三台这么个玩意儿,就拉出来糊弄人了。
朱见济愣愣的问道:“父亲这是什么。”
朱祁钰摸了摸朱见济的脑袋,摇头说道:“大明前进路上的一个小小挫折罢了。”
于谦无奈,这东西他自然知道,造出来三台本来是说要砸掉的,但是个头太大,不容易销毁,但是造都造出来了,就在兵部闲置了。
的确很吓人,威力应该很大,但是前提是打响它。
最后出场的是大明新设计的火铳,名叫鸟铳。
鸟铳其意有二。
其一是不用火把点火,则不摇动,故十发有八九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因是得名,可以打鸟叫做鸟铳。
其二,是他的点火装置,因其点火结构在点火时如鸟嘴啄水,故此得名。
鸟铳是大明的一个无奈之举,燧发铳好用,但是太少了,只好用火绳枪取而代之。
鸟铳之上,枪上一金属弯钩,弯钩的一端固定在枪上,并可绕轴旋转,另一端是个夹子,可以夹持燃烧的火绳。
士兵发射时,用手将金属弯钩往火门里推压,便可击发,相比较过去的法子,双手持枪,就更容易瞄准。
这个火绳法,是因为缺少火镰、弹簧等物用的钢,用的替代法。
尤其这根火绳,乃是麻绳和布绳,浸泡在炮药液里制作而成。
就是日常用的火折子制作方法。
朱祁钰对这种火绳枪非常满意,它的出现意味着,火铳的命中,不仅仅是依靠老天爷赏脸了。
“这鸟铳,应该多造点。”朱祁钰歪着头对于谦说道。
于谦曾经批评过大明的火器,花样很多,但是多数都没什么用,只有子母炮堪用,就像黑龙炮一样,都是骗经费的。
当时朱祁钰说要造,都尝试下,不断改进就是。
于谦被朱祁钰说服了,大明的火器研究开启了新的时代。
但是自从有了新式火药之后,很多火铳在战场上,都有了大用途。比如三眼铳,这玩意儿约有三尺长,近战轰鸣还能当锤用,相当好使。
于谦含笑不语,军备这个东西,于谦的理解更多是政治因素,攻守转换之时,总有些人在生事,兴文匽武之下,连通州的熬硝营几近于停办。
但是他没有破坏陛下的雅兴,大明用兵频繁,尤其是边庭流血成海水,陛下开边意未已,那这军备松弛,他活着的时候,怕是看不到了。
军阵列队走完之后,站在承天门下的军卒们大声齐喝,离开了承天门外。
朱祁钰走下了承天门,向着太庙而去。
借着朱元璋登基的日子,搞天明节,那总得跟朱元璋报备一声才是。
就是不知道朱元璋他老人家高兴不高兴。
他走进了太庙之中,上了注香。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想来想去,太祖太宗皇帝,不会反对自己南征北战才是。
朱祁钰想起了前年在太庙杀死的朱祁镇,也不知道他在下面被打成了什么样。
朱祁钰等待一炷香燃尽,走出了太庙,站在了春风之中。
胡濙和陆子才并列而行,身后是四个人,端着红布盖着的盘子,一步步的走到了太庙的月台之下。
胡濙正了正衣冠,三拜五叩,朗盛说道:“伏以皇天开泰运,付大宝于元良,圣帝御明时,奠群生于永乐。”
“声教洋溢乎天下,仁恩普洽于寰区,夷夏清宁,神人欢庆。”
“钦惟皇帝陛下,聪明睿知,成功俪美于唐虞。文武圣神,茂德丕隆于汤武。”
朱祁钰看着胡濙,这一连串的马屁,从黄天开泰运开始,一直到永乐,再到现在。
朱祁钰是反对进谗言的,这一点胡濙最是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是什么底气,让他如此明目张胆的进献。
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似乎找到了这个整日里把诚无德挂在嘴边,抽他们嘴巴的礼部尚书的弱点。
王文看着跃跃欲试的御史,就是一阵叹息,没事天天找六部尚书的麻烦干什么,是觉得自己这不到五年份的执政经验,是胡濙这四十年份的经年老吏的对手?
手下真的太蠢,王文真的心累。
这都察院的总宪,不当也罢。
哪天侍郎阙员了,定要去补一下,跟着这帮家伙在一起,迟早得阴沟里翻船。
胡濙继续伏地高声说道:“臣本出自医家,生逢圣世,夙承教养孟之门庭。重沐熏陶,复究轩岐之事业。过蒙拔擢,深愧凡庸。”
“昔沐宠荣而任使,俾驰轺传以咨询,岁月无拘,江湖任适。由是名山大川,雄藩巨镇,固皆遍历无遗,绝域殊方,偏州下邑,亦各周流迨尽。”
“惟圣主抚大同之运,故微臣磬博采之勤。访缉搜求,经十七载;讨论讲究,阅千万人。”
“网罗南北之奇良,搜辑古今之秘要,著成奇书献阙。”
这段话很长,是胡濙说自己家里世代行医,也一直没有放弃研究这医道。
以前的时候,朱棣曾经任命胡濙为地方巡抚,胡濙四处溜达,公费旅游,遍访名山大川。
胡濙在旅游的过程中,还搜集了几乎所有地方的偏方、良方,他说他做尚书没啥成就,倒是医术上不断精进,有网罗南北古今医术,写成了一本书。
“呈上来吧。”朱祁钰摇头,酝酿了这么长的时间,若是不满意,怎么着也得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奇书,名叫《卫生预防易简方》,共计十二长卷。三位作者,胡濙、陆子才和欣克敬。
这本书,乃是胡濙主抓,陆子才和欣克敬斧正看方,共同完成。
他看了许久,才深吸了口气问道:“胡尚书,这是要抢陆院判的位子吗?”
“好,很好!”朱祁钰用了的吐了口浊气说道:“兴安,功赏牌,把书拿下去,雕版印刷之后,送天下惠民药局。”
“极好!”
兴安端来了盘子,上面有奇功、头功和齐力三种牌子,由于不知道胡濙在写什么书,朱祁钰就让兴安将功赏牌都准备了三份。
朱祁钰拿起了奇功牌一枚,挂在了胡濙的胸前,满是感慨的说道:“辛苦胡尚书了。”
胡濙俯首说道:“为陛下排忧解难,乃臣子本分,不辛苦。”
胡濙岁数大了,但是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奇功牌,乐不可支,脸上完全压抑不住笑容。
时人时常讥讽他胡濙,说他媚上,说他无德,现在好了,他这个无德之人都有了奇功牌,那没有奇功牌还要骂他的人,又该怎么算呢?
胡濙站直了身子,看着月台之下众多御史,志得意满!
上次胡濙如此志得意满还是上次!
要推到他建文朝进士及第的时候了,那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是这官场上四十年沉沉浮浮,胡濙自问,其实总是在人云亦云,没做什么贡献。
现在不会了,他有奇功牌一枚傍身了。
众多御史如丧考妣,面如土灰,这个无德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陛下放奇功牌?
那可是奇功牌!整个文官朝堂里,只有于谦有那么一块奇功牌!
而且于谦马上就是武勋,不是文官了!
胡濙看到那班御史的模样,更是笑开了花,这帮家伙,整天就知道咋咋呼呼,不想着什么叫做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苍生谋福。
陆子才并未上月台,这本奇书乃是由胡濙一力完成,胡濙愿意把他们的名字写到上面,他们已经很是感激了。
朱祁钰又拿了一枚头功牌,示意陆子才上前来,他将头功牌挂着了陆子才的身上,满脸笑容的拍了拍陆子才的肩膀说道:“很好,辛苦陆院判了,欣院判那枚,会快马送至集宁府。”
“很好!”
这本书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卫生预防,另外一个是简易方。
卫生预防,方面共计四卷,衣食住行方面,面面俱到。
简易方八卷,主要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病症的一些处理方法。
而且是用俗字俗语所写,十分通俗易懂。
“这书又要有人置喙说什么旁门左道了。”朱祁钰拿着第一卷爱不释手。
胡濙能活到八十多岁,七十有六而不衰,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胡濙俯首说道:“臣写的卫生之道句句都是离不开论语,他们如何置喙旁门左道乎?”
“比如《论语·季氏》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臣以此延伸谈论日常起居,生活秉性。”
“比如《论语·乡党》曰: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臣以此展开,讨论吃饭吃什么,他们又如何反驳呢?”
“臣开头就写了,子曰: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逸劳过度者,疾共杀之,以此展开谈论如何预防疾病,他们如何喋喋不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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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始终秉持的理念是:礼法岂是不便之物?那自然是因时而变。
胡濙是十分擅长变通的。
他要写疾病预防手册,然后用孔夫子打头阵堵一帮仕林的嘴,然后用岐黄之术,行生民之功。
朱祁钰拿着进表稿想了许久说道:“胡尚书以为这书,是卫生预防卷重要,还是主简易方卷重要?”
一个是卫生预防,一个是简易方治疗。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虽然简易方有八卷,但他还是俯首说道:“还是卫生预防卷,更重要一些。万事,防患于未然。”
第三百零五章 十万成丁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
天明节大明京师会放夜七日,直到上元节结束,上元节有灯会,百姓们可以在这七日内,随意出入坊门,不设宵禁。
天明节,意思是天亮了,太阳再次升起了,大明建立了,不用再受元宽纵之祸。
宽纵之祸甚烈。
那些士大夫们总是在想方设法的忽悠皇帝,按着他们的规则行事,比如李代桃僵,将宽纵改为宽仁,比如从元季开始的止投献之风。
止投献,就是仕林的学子们,在衍圣公的带领下,不断的对抗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的征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盟,最后形成了一股风力。
风力,在大明指的是风宪之力,舆论之力。
服从皇帝诏命,会被鄙视为阿谀小人;和皇帝对着干,是品格高洁刚正;提议增加赋税,固要被骂成狗彘。
这种风气一直到了明末,天启五年时候,依旧屡禁不止。
天启五年董应举,经理天津至山海关屯田事务。
董应举是个老实人,当时大明惨败,广宁丢失,无数辽东百姓逃入关内。
董应举以一年时间,安置东北流民一万三千户万户于顺天、永平、河间、保定一带。
他动用天启皇帝派的银子,买民田十二万余亩,连同闲地共十八万亩,广招流民耕种,并开水渠、修堤防。
连同住舍、仓库、坊圃、运输工具等设备,最后赚了两万两白银,五万五千万石粮食回朝复命。
次年,董应举就因为党争二字被罢官了。
那些帮助董应举安置辽民的百姓,所有卖田、租借仓库、坊圃、牛马、车的乡民,都被父母官打了三十大板。
罪名亦是投献。
董应举在奏疏中说:「乃不肖有司禁吓士民,以地予屯者目为投献,有意兴屯者诟以奉承。嗟嗟此国,何事而相梗若尔,以助屯为奉承,则必以抗屯为风力矣。以抗屯为风力,则必使国无屯,呼吸生变而可矣。」
帮助董应举屯田的乡民中,「陈文表被责几毙,向臣泣曰:县官谓我投献故耳,臣不胜惨然。」
陈文表最后被地方官员打死了。
另外一个蔡村的崔光壁就租赁了仓库,被打了三十大板,是所谓:「诟曰:汝奈何以房投献伊?」
这种止投献的风气,贯穿这个大明朝的史料之中。
但凡是朝廷想干点什么,都会被这种止投献的风气刹住车,仕林美名其曰清流,贞义直谏。
朱祁钰在天明节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礼物《卫生预防简易方》,还有胡濙的投献。
这书胡濙一直打算献出来,但是朱祁钰一直不肯过万寿节,胡濙就一直在太医院赖着,把这卷书里一些简易方又校检了一遍。
胡濙被骂,也是因为他天天投献皇帝。
景泰年间比天启年间,止投献的风力更重,甚至有喧嚣朝堂之势。
毕竟还有元朝的遗老遗少在发力。
胡濙选择了撕破了脸,你们骂我无德,我就以诚无德,整天打你们的脸,看看到底谁才无德。
朱祁钰笑着问道:“胡尚书,为何要用俗字俗语去写呢?”
大白话,胡濙写的全是大白话。
比如蚊蝇乃疟疾首害,填平沟壑、院内院外积水坑洞、清理池塘四水变活水,使用艾蒿、黄蒿定期熏杀室内等等。
都是用的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这天下最多的还是不懂字的黔首匹夫,臣若是把这用文绉绉的话说出来,那给谁看?”
胡濙总是能在礼法上,为陛下和自己找到根脚,比如这句多助,天底下不识字的黔首匹夫,那些所谓的游惰之民、未作之民。
他们人数最多,也最苦寒,受灾病困扰最多。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于谦满脸的笑意。
是谁把这个窗户纸捅破的?
是于谦的那份调查报告,是于谦告诉了陛下,下农和未作之民占了九成。
其实在之前的宣谕之上,朱祁钰总结了大明京畿、山外九州最关心的三个问题。
一五通神巫蛊忽悠百姓喝符水,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三是势要豪右之家,大肆招揽家人。
后两样好办,可以吊,可以依法查办,可以杀鸡儆猴。
但是第一样呢?
百姓,尤其是这些末作之民,他们只能有求于巫蛊之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一碗符水下肚,最后一命呜呼。
胡濙拿出了一个法子,而且这法子是切实可行的解决的办法。
“胡尚书,到时候被骂的,可不止朕了。”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满是笑意的说道。
胡濙却看了眼自己身前的奇功牌,笑着说道:“躬逢其盛,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臣本就会被骂,何惧多几句呢?”
“哈哈哈!”
朱祁钰、于谦、胡濙三人,不由自主的大笑了起来。
这狗艹的世道,好人就会被枪指着!好人就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诗词,何意啊?”
一首大气磅礴的诗词,但是于谦从未听闻。
“七律,送瘟神。”朱祁钰笑着说道:“不是朕写的,是太祖写的。”
于谦看向了胡濙,满是疑惑的问道:“高皇帝还写过这首诗?于某从未听闻。”
胡濙停下了脚步,愣了许久说道:“没有啊,咱们高皇帝没写过这首啊。”
“唉,当年靖难之役,南宫大火,可是焚毁了不少的典籍,可能那时候散佚了,这不稀奇。”
“《史》曰:会董卓作乱,大驾西迁,史臣废弃,旧文散佚。”
战乱导致了旧文散佚之事,常有之事。
专业。
于谦还要再问,胡濙却打了个眼神给于谦。
这诗大气滂沱,而且极其应景的一首送瘟神,显然不是一般人写的,陛下没什么诗才,这是众所周知的,那是谁写的?
陛下身后的高人啊!
于谦你再问,不是问陛下身后高人是谁吗?
打听陛下那么多的秘密作甚,作为臣子,探听天子辛密,本就是大不敬之罪。
而且当今陛下,把泰安宫搞得水泼不进,不就是不想让朝臣们知道,陛下吃几碗饭吗?
胡濙紧随着陛下的步伐,笑着说道:“陛下,把这首诗题在卫生预防简易方的卷首如何?也好鼓噪百姓,送瘟神!”
朱祁钰点头,同意了这个意见,他没抄过诗词,他又不是鞑清的乾小四,乾小四一辈子写几万首诗词。
他就是所见所闻,关于瘟病之害,有感而发而已,情不自禁的念了几句诗而已。
大明朝臣离开太庙的时候,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四拨人。
皇帝、朱见济、于谦、胡濙、金濂、张懋、杨杰等人在前面龙行虎步。
王直、俞士悦、陈汝言、石璞、王文在第二波,紧随其后。
第三波则是司礼监内帑太监林绣、度支部大使王祜、翰林院掌院事吴敬等诸多盐铁会议要员。
最后一波则是都察院的御史、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学子等等,这些人数最多,他们虽然表面恭敬,但是还是能够听到他们还是在小声的窃窃私语。
朱祁钰到了承天门示意今天的大庆结束了,可以离开了,但是朱祁钰的事儿并没有完。
因为兵仗局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压银币的事儿,去年暂时押后奇功牌项目水利螺旋压力机,终于完工了。
朱祁钰要坐着辂车,前往石景山厂区,那边依托于金水河,建立了一个大大的水利螺旋压力机。
在大明这玩意儿叫水碓。
朱祁钰带着第一波和第二波的朝臣上了辂车,向着石景厂而去。
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
陈有德去岁过年时候,信心十足的说要把奇功牌拿下,结果这一拖就是一年。
朱祁钰来到了石景厂。
相比较去年的石景厂,今年的路更加宽阔了,即便是过年依旧有络绎不绝的马车,来到石景厂购置农具、煤炭等物。
朱祁钰的车驾在锦衣卫开路的情况下,缓缓的走到了金水河畔。
金水河的源头是大明西山陵寝,是当年文皇帝圈定的皇家陵园。
在陵园之下,起了一片片的瓦房,一个个五丈高的水车,林立在河道两旁。
水碓。
最早的时候起于西汉,凡水碓,山国之人,居河滨者之所为也,攻稻之法,省人力十倍。
这东西就是一个大大的水车,利用水势,转化为动能,他的好处,就是节省人力。
这就是为何陈有德一直想要利用水利进行锻造的原因。
大明的水碓很多,还有地碓、畜碓、船碓等等,本来是利用水利捣碎,如药物、香料、乃至矿石、竹篾纸浆等物。
陈有德知道陛下今日要来,看到了辂车之后就匆忙的迎了上来,俯首说道:“臣陈有德参见陛下。”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陈大工,讲一讲这水利螺旋压力机吧。”
陈有德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了一个极为精巧的全钢制成的模型,他笑着说道:“陛下这里是叶轮,激水以鼓叶轮,叶轮转则飞轮转,飞轮盒转则螺旋而下,即可压印。”
陈有德说得简单,就这一个飞轮盒,就不知道耗费了他多久的时间。
陈有德说道:“陛下请看,这正的时候,模具螺旋向下,停的时候,模具暂停,倒的时候,螺旋向上。”
“过去十数人推轮,现在只需一人了。”
陈有德拨动着控制的杆,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费心了。”
陈有德听到这句话,颤抖不已的俯首说道:“为陛下效命。”
他这一年来,整日里泡在这水利螺旋压力机之上,十分确信自己的想法可以成功,但是很多次的功亏一篑,不是叶轮大了,就是飞轮牙合出现了问题。
这都是他带着兵仗局的这些工匠们,一点一点熬出来的。
但是大明的整体氛围,工匠是微末的学问,是苦劳力才学的东西,这是一句肯定。
朱祁钰拿起了那个小巧玲珑的模型大感惊奇。
秦始皇有手办,朱祁钰也有手办了,不过就是两个手掌大小的手办罢了。
“能给朕讲讲这是怎么实现倒转的吗?”朱祁钰对机械不是很精通。
陈有德有些张皇失措他犹豫了片刻说道:“臣僭越。”
只见陈有德小心的拿过了那个模型,就开始拆解,三下五除二就拆下了所谓飞轮的小巧盒子说道:“陛下其实这个很简单。”
“这里是叶轮力轴,带齿轮,挂正的时候拨一下,齿轮咬合,则正转,再回拨,则齿轮不再咬合,则不转。”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个朕都可理解,但是怎么倒转呢?”
陈有德笑着说道:“其实奥妙在中间的这个过桥齿。”
他轻轻一拨,居然开始倒转起来。
朱祁钰瞬间了然,原来这么简单。
只需要加一个过桥齿,就可以实现转动转向,正转变倒转。
但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桥齿,不知道耗费了陈有德多少日夜,才解决这些问题。
“这既然可以正停倒,那不如直接叫做变速器吧。”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东西啊!”
陈有德俯首说道:“谢陛下赐名!”
“能进去看看吗?”朱祁钰已经被拦出经验来了。
煤井司不让他进,钢铁司不让他进,燋炭司不让他进,这兵仗局压铸银币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陈有德满是笑意的说道:“自然可以。”
朱祁钰走进了瓦房之内,看到了热火朝天的工匠们在忙碌,原本需要人数最多的人力螺旋压力机,已经改为了水力螺旋压力机。
“这里还有一个人力压力机?”朱祁钰满是好奇的说道。
“这是个压模的螺旋压机,水力压机还很少,暂时以人力或者畜力代替。”陈有德赶忙解释道。
朱祁钰看着那个畜碓,不住的点头,拉车的是头驴。
陈有德继续说道:“若是兵仗局全都转到了这里来,一日可压两万银币,陛下。”
朱祁钰一听到这里就乐了,上次算账的时候,说到了只要兵仗局提高一倍,至少三十年后,朝廷不再欠天下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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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
但是朱祁钰眉头紧皱,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明需要货币必然增多,这债,真的能还完吗?
朱祁钰走出了工坊,笑意盎然的说道:“朕赐你奇功牌,望你日后再接再厉。”
朱祁钰拿过了早就准备好的奇功牌,挂在了陈有德的胸前笑着说道:“朕心甚慰。”
第三百零六章 岁不能灾
陈有德被授予了奇功牌。
大皇帝的奇功牌有那么好拿的吗?
时至今日三年有余,大皇帝一共授勋了三十枚,其中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前,战阵夺朱祁镇龙旗大纛的就有十三枚,包括大皇帝自己。
仅有六块非军功授予。
分别是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胡濙和他陈有德。
这六块奇功牌代表着在大明前进的路上,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这是来自皇帝的肯定,这是大明对他的肯定。
“好了,再接再厉。”朱祁钰拍了拍陈有德的肩膀说道:“不要这副模样,大明绝不薄待有功之臣。”
朱祁钰看着陈有德激动的模样,满是笑意的劝慰着,大明的奇功牌不好拿,每一枚的背后,都代表着对世界的改变。
这些奇功牌都会登记在册,或许他们都会被忘记,但是他们真的在用双手改变这个世界。
朱祁钰坐上了辂车,回到了京师,上元节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是朱祁钰却依旧是忙忙碌碌,百姓越是欢悦,他这个皇帝做的才越踏实。
胡濙回到了官邸,他收起了自己的奇功牌,放在了檀木盒子之内,用盒子里的黄绸小心的将奇功牌包好,笑意盎然的放在了衣柜之中。
身前事,身后名。
他的《卫生预防简易方》成书于永乐八年,永乐大帝带领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将蒙古可汗本雅失里打的溃不成军,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本雅失里很快就被马哈木杀死,蒙古自此分崩离析为了瓦剌、鞑靼、兀良哈部。
胡濙献上了卫生简易方,将预防疾病的重要性,写到了书里,但是这本书,最终被束之高阁。
他一直在思考此书到底因何废置,这么些年了,这个问题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的书是简易方,城里的那些大善人们,他们压根用不到这本书,自然有惠民药局,各种良医给他们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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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城外乡野的百姓们,根本看不懂这本书,有用才怪呢。
自从陛下开始提倡俗字俗语之后,他就开始筹备这本书,而且这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在钻研这本医术。
永乐八年的时候,这卫生简易方不过四卷,现如今已经十二卷之多,皆是俗字俗语。
“老爷,刘吉来了。”门房通禀,刘吉和胡濙是否是坐师门徒的关系,已经在朝堂有了许多猜测,但是刘吉从未私底下拜访过胡濙。
这胡濙刚拿了奇功牌,刘吉就来了。
刘吉入门俯首说道:“见过胡尚书,恭贺胡尚书受赏。”
胡濙笑着说道:“坐。”
刘吉也是个无德之人,两个人算是臭味相投。
刘吉犹豫了片刻说道:“胡尚书,翰林院最近想修一部书,让胡尚书给看看,这东西对咱大明朝是否有用。”
他来找胡濙乃是公事,他拿出了一本书放在了案前。
胡濙拿起来看了片刻说道:“陛下赐名靖安省,你这书名的两京一十三省通志就不对劲儿。”
“应该是两京一十四省。”
刘吉恍然大悟,又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雄心壮志,就怕这寰宇通志还未修好,就得重新修了,唉。”
刘吉要修的书名叫做《寰宇通志》,共计一百二十卷,过百万字的大部头的天下地图。
郡名、山川、形胜、风俗、土产、城池等物,具有标注。
修地理总志,乃是朝廷大功一件,让皇帝心里了然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都有些什么,到哪里有多远,共有多少个官驿,天下的州府县又有几何,又有多少都司,天下兵马粮道在何方。
唐太宗的儿子李泰,曾经用了四年的时间,修成了《括地志》,并以此为功,加入了皇权争夺的行列之中。
胡濙不由的想起了一件旧事,笑着说道:“永乐十六年,胡某和夏忠靖受命编纂《天下郡县志》,最终书未曾修成,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你随我来。”
胡濙站起身来,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后院,打开了后院一个小阁楼,周围铺满了硫磺和石灰。
胡濙打开了小阁楼,一共三层。
他翻找了许久,站在了一个大箱子的面前,打开之后说道:“你让翰林院抽空把这边四箱都搬走便是,都是当初修《天下郡县志》时候留下的东西了。”
“虽然时过境迁,但是依旧有些用处。”
胡濙看着箱子里未曾完结的旧书就是一阵叹息,修地理志不应该吗?那必然是应该,但是为何这书未曾成呢?
因为关于交趾布政司的性质问题,吵吵闹闹了不知道多久,这天下郡县志怎么修,交趾三司修不修?
交趾三司下辖十七府、五州、县一百五十七个,十一卫、三所。
为何会在宣德三年放弃了交趾三司呢?这里面众说风云。
比如永乐十九年迁都,导致在交趾的统治成本急速增高,但是再远还能有川藏远吗?再远有奴儿干都司远吗?
比如北方的威胁远大于南方,导致了军事压力倍增,只能挥师北上,放弃交趾三司。
可是时至今日,大明依旧在麓川等地,设置了八大宣慰司,哪怕是麓川不断反复,但是大明依旧未曾放弃驻军。
最远的在西洋沿岸的底马撒、大古剌宣慰司,依旧有大明的驻军羁縻。
比如大明派往交趾的中官太监马骐,在交趾横征虐敛,导致了交趾局势极为糜烂,当地百姓造反不断,黎利称帝反叛,最终不得不放弃。
但是大明撤军之后,黎利的统治也不得人心,当地百姓数次起义,而且大明的一些人,似乎在交趾依旧是横征虐敛,民不聊生,密州市舶司的账本上,来自安南国的米粱可丝毫不少。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而且堂堂正正。
但是在胡濙看来,不过是兴文匽武的序幕罢了。
征安南是谁?
英国公张辅,作为勋臣之首,只要交趾三司还在一天,就有些人寝食难安。
交趾三司被弃置,英国公的战功都变成了水中浮萍,兴文匽武的大幕正式拉开。
胡濙拍了拍那些已经箱子,上面并未有太多的灰尘,他时常翻阅。
“胡尚书,这交趾修志吗?”刘吉有些拿不准的问道,交趾三司已经被弃置,那这修还是不修呢?
胡濙转过头来,看了刘吉一眼,刘吉比他更无德,但是年轻的刘吉,经验尚欠。
胡濙可是在讲武堂看到过天下堪舆图,上面的交趾三司和旧港宣慰司依旧在大明的堪舆图上。
不过没关系,胡濙自问身体还算撑得住,足够为刘吉撑伞到他有经验的时候了。
十年,应该足够了。
他转过身来说道:“修,我跟你说,这寰宇通志,可以随时增补嘛,不要设限,不要说得那么死,若是有开辟,增补两卷不就好了?”
“要懂得变通。”
刘吉赶忙俯首说道:“谢胡尚书教诲。”
刘吉看着这三层的小楼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一楼都是咱大明的书志,二楼是何物?”
这小楼里的东西极多,比如他就看到了很多当年修永乐大典图志,这二楼是什么?
“二楼是礼法,三楼是天下医书。”胡濙看了眼楼梯,笑意盎然。
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给陛下当礼部尚书呢?
胡濙当然知道刘吉到底想问什么,笑着说道:“若是想看,随时可以过来借阅。”
“谢胡尚书!”刘吉颇为惊喜的说道。
刘吉是个聪明人,胡濙有识人之明,他选刘吉在身边,就是奔着自己走后,大明的体统继续维持下去。
刘吉离开了胡濙的官邸,就来到了文渊阁找到了陈循。
这次想要修《寰宇通志》的正是陈循,但是陈循有很多都拿不定主意,他只能让刘吉去问问胡濙。
这就是权柄丢失之后,不得不求人的时候了。
胡濙能不知道是谁在借着刘吉这个年轻人嘴问事儿吗?
他当然知道,但是胡濙知无不言。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却和陛下若即若离,很多事,陈循都已经无法拿主意了。
陈循听闻刘吉的描述,频频点头,如何修理《寰宇通志》,他心里终于有数了。
礼部跟上了大皇帝的脚步,他们文渊阁、翰林院要是掉队,那还有什么权柄可言?
清名?
那玩意儿能变成印绶吗?!
文渊阁、东阁大学士,历来都是太子少师,东宫潜邸的老师,也都是他们的人。
但是胡濙现在才是实授的太子少师!
陛下是爱惜人的,胡濙的退路,陛下都给找好了。
陈循站起身来,拿着请修寰宇通志的进表,来到了泰安宫请求觐见。
朱祁钰正在书房,宣见了略微有些忐忑的陈循,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说道:“陈学士,今天可是天明节休沐的日子,你这也要给朕讲经不成?不是经筵的日子啊!”
陈循俯首说道:“臣惶恐。”
这话听得陈循实在是太憋屈了,文渊阁从设立至今,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讲经的代名词?
陈循自问陛下在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太庙杀人等大事之中,未曾掉队,他虽然未曾支持,但是更未反对,但是三年了,他终于尝到了左右摇摆的恶果。
身在朝廷枢纽,却只有讲经二字了。
而且讲的陛下还不喜欢听。辩呢,又辩不过胡濙。
陈循刚忙俯首说道:“臣请旨修寰宇通志。欲使宇宙数万里之外,不出户而可知庶几,上下千百年之间,一举目而毕见。”
“岂徒备一时之广览,将以垂万世之宏规,此诚陛下经天纬地之文,足以显继志述事之孝,而光前振后者也。“
“臣等章句腐儒,草茅迂士,叨承委任忝效编。”
“车同轨、书同文,寰宇通志,永传于悠久。”
朱祁钰很不喜欢陈循的一点,就是他老是文绉绉的,他认真的看了许久说道:“很好,陈学士,修吧。”
“需要多少钱?”
修地理志自然是必然的,也给未来一个自古以来的大义的机会。
否则到时候为了国界吵架的时候,没啥真凭实据,如何去吹?
日记开疆自然不可取,但是大明这实打实统治地区,还是的著书立传才是。
朱祁钰肯定了陈循的修地理志书的想法,因为他把馆驿、户丁都放在了书中。
馆驿,是大明皇权的朝廷权柄的延伸。
户丁,是大明拥有多少的财富。
土地在没有劳动的时候,一文不值。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尺为劳动。
陈循虽然有点掉队,但终究知道大明的权柄以什么形式展现,大明的财富应该由朝廷掌控。
这《寰宇通志》成书的时间应该在景泰七年五月,算算日子,刚成书,夺门之变就发生了。
明英宗朱祁镇并不是个大气的人,他为了不让明代宗朱祁钰有修志书志美誉,便将修好的一百一十九卷的《寰宇通志》尽数毁掉了。
明英宗修了一本《大明一统志》。
大明一统志共九十卷,建置、沿革、郡名、形胜、风俗共计三十八门。
那少了的二十九卷是什么?
是馆驿,是户丁。
后世研究大明的驿路,都是研究《寰宇通志》,因为之后的大明地理志再无驿路刊载了。
所以天顺年间修成的《天下一统志》,复辟后的朱祁镇,除了失去了皇权之外,还失去了财富。
南宫复辟,绝不仅仅是一场皇室内讧那么简单。
幸好,朱祁钰已经把朱叫门给直接杀死在了太庙之中。
陈循赶忙俯首说道:“只需十万银币,以供二十九员文林郎出京,四年可成。”
十万两多吗?并不算多,动用人员也仅仅二十九员文林郎出京。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再多给你五万两。”
“让户部清吏司配合你们文渊阁和翰林院,这户丁虽然不要精确,但是千以内,要确定下来。大计之后,要重造黄册,确定天下丁口。”
“此事让翰林院掌院事吴敬也参与其中,翰林院的算学太差劲儿了。”
陈循长松了口气说道:“谨遵陛下皇命。”
没事做,是陈循最害怕的事儿,没事干,代表着权柄丢失。
他自己找了点活儿,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对此事还颇为重视。
“靖安布政司四府之地,也要做志吗?可是河套地区百废待兴,四府之地,也只是简单的划分,之后必然有沿革。”朱祁钰拿着手中的进表疑惑的问道。
河套地区刚戡定,以后对地方肯定会有沿革。
陈循俯首说道:“随时增补便是,地理志岂是不便之物?”
朱祁钰恍然大悟,好嘛,都学会这句了。
怪不得这陈循要把馆驿、户丁都写到前面,这是有胡濙在指点啊!
第三百零七章 也先大悦!
陈循要修寰宇通志,算是弥补了一下当年永乐大帝的一些遗憾。
朱棣当年派出了成国公朱能征伐安南,朱能行至半路患疾逝世,当时还是西平侯的沐晟、新城侯的张辅临危受命,继续征伐安南,最终打下了安南,设立了交趾三司。
沐晟因此成为了黔国公,而张辅因功封为了英国公。
但是这交趾三司,自设立之日起,就有人大声反对,那时候,方才永乐五年。
朱棣修《天下郡县志》目的是让子孙后代不再弃地,但是书最终未能修成,交趾三司,最终被弃置。
朱祁钰看着陈循说道:“定要好好修,为子孙后代定下疆域,以防弃地之事再发生。”
“交趾修志之事,暂时不急,等朕平定安南黎朝,再做增补便是。”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循,而是令他先修寰宇通志,等到大明海军再建之时,安南复设三司,再修不迟,可以暂时留白。
陈循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看着硕大的堪舆图,大明的交趾三司的废置有何影响?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在京师举行了超大规模的狩猎,邀请了诸国使臣参观,震慑天下。
但是随着交趾三司的弃置,天下寰宇便发现了大明的外强中干,多有不臣之心。
交趾三司的弃置,严重打击了大明在南洋和西洋的国际声望,甚至动摇了大明的宗主国地位,否则麓川八大宣慰司就不会反复造反,满者伯夷国安敢破旧港宣慰司?
失去交趾三司,意味这大明失去了南洋的统治力,大明官方海贸和朝贡贸易,再无力维持,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远渡重洋的大明海军,慢慢废弃。
朱祁钰和胡濙的观点是相同的,交趾三司的弃置,不过是大明兴文匽武的序幕罢了。
杨洪始终坚持认为大明不应兴文匽武,太祖太宗皇帝亦兴文,但从不匽武。
失去交趾三司的结果就是安南黎朝,日夜不断的骚扰大明边疆,两广、云南边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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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安南黎朝和麓川反叛思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祁钰不急,此时他春秋鼎盛,大明兵强马壮,缓缓图之便可,多少人等着他步子垮的太大了,扯着蛋呢。
“陛下,李宾言上来奏疏,说密州市舶司营建好了。”兴安看陛下忙完了手中的活儿,笑着说道。
“哦,李宾言倒是有点意思。”朱祁钰满是笑意的拿起了密州市舶司上来的奏疏。
这一年的时间,李宾言都在巡抚山东,尤其是密州市舶司的营建,都是李宾言和唐兴在负责。
陶瑾带着四万京营,在山东地区不断的进剿响马,保证胶州到密州的官道驿路畅通无阻,卓有成效。
李宾言上奏的主要原因是,福建水师建造的战舰已经破海而来,福建去岁夏秋二税,即将通过密州市舶司等岸,转运大明京师。
朱祁钰其实很想在津口设立一个市舶司,这样海船可以直接到津口,再送至通州,远比从山东运来要简单一些。
但是这个年代的津口和渤海,到了冬日会结冰,自从十月份左右开始,一直到开春,才会融化。
胶州湾却是不冻港。
渤海湾结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渤海水浅,盐分比较低,所以极其容易结冰。
但是胶州湾不会。
“原来是这样啊,相水之清浑便知山之近远,大洋之水碧黑如淀,有山之水碧而绿,傍山之水浑而白矣,有鱼所聚必多礁石,盖石中多藻苔,则鱼所依耳。”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
李宾言的奏疏有很多的趣闻。
看水的浑浊与否便知道陆地的远近,到了深水区的时候,大洋的水是碧黑,若是有岛屿便会慢慢变成碧绿,越靠近岛屿,水就开始变得浑浊而发白,有鱼群的地方,必然有礁石。
“有机会定要去看看。”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他现在在京师动弹不得,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皇帝坐镇京师多么重要呢?
如果隋炀帝在大业十二年,从洛阳回长安,而不是南下江南,隋朝也亡不了。
但是杨广去了江都,然后就被宇文化及吊死了。
土木堡天变仅仅过去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朱祁钰得在京师坐着,得处理政务,得安定天下民生。
他若是随随便便的离开京师,离开权力的中枢,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对忠于自己的臣子不负责,对天下黎民百姓不负责,对大明不负责。
就是再想看海,也得等朝局彻底稳定。
当初襄王为何会监国?因为朱瞻基当时在南京任留守,而仁宗皇帝崩于北京。
兴安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不急。”
朱祁钰拿着李宾言的奏疏说道:“这李四品,在地方干的很不错,至少这密州市舶司经营的有声有色,朝鲜南部、倭国、大小琉球国的贡舶,自此之后直到胶州。”
“而南方海运漕粮也可减少不少的运耗,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然也有人急得跳脚了,这短短的数月的时间,就遇到了七次的倭寇袭港之事。”
“一些家伙,他们不死心啊。”
密州市舶司管理贡舶,也管理商舶。
李宾言建立了海贸十七行市,负责市舶诸事,已经有数百条商舶在密州领了朝廷的勘合,交税纳赋。
但是依旧有人不愿意交税,意图借着倭寇之名,破坏新设的市舶司。
奈何,都被唐兴、陶瑾早早发现,然后悉数击溃。
这就不得不说到那个八百顷田小小鸡鸣岛了,那个小岛上设立了很多的哨塔,唐兴长期驻守在鸡鸣岛上,哨卫敌寇行踪。
一旦有倭寇接近,他们会释放响箭报警,随后随时准备前后夹击,让倭寇有来无回。
朱祁钰这个岳丈唐兴显然是个妙人,有次唐兴居然乔装打扮之后,扮作了倭寇模样,混入倭寇其中,甚至还跑到了朝鲜济州岛上,玩了二十余日,才返回鸡鸣岛。
唐兴的奏疏里,说的也很明白。
倭寇的头儿压根不是倭人,而是大明人,因为这些倭寇的头目,多数都会用汉文,而且会说汉话,并以说汉话为荣。
这种现象极为古怪,虽然唐兴努力打探,但是并未找到他们在大明的靠山。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当初朕听闻太宗文皇帝海贸留下了一千两百万两银子,七十二万两黄金的时候,金濂曾经告诉朕,有人在僭越当年文皇帝的开辟之功,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兴安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没事,等到大明海军再建之日,无论靠山是谁,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福建这次送了将近两百五十万石的占城米,这是农庄法的朝廷正赋。
朱祁钰笑着说道:“金尚书平日里扣扣索索,这月港投资倒是积极,月港市舶司和营建船队费用,宁阳侯希望可以能按福建粮价折银,共计二十万银币,金濂居然愿意出十五万。”
“要不朕就自己个发财了,可惜喽。”
月港市舶司、粮船、战船朝廷需要支付银币二十万两,朱祁钰还等金濂反驳此事,这月港的市舶司,不就成大皇帝的内帑之物了吗?
但是金濂他不傻,听闻此事,立刻要求朝廷最少出钱十五万,这样月港的税收,大约要有七成归朝廷,只有三成归朱祁钰了。
朱祁钰没有跟金濂磨牙,同意了金濂的想法。
朝廷是个磨坊,磨坊主带头把这磨坊踹翻了,那是朱叫门才会干的事。
既然朝廷愿意投入,愿意设市舶司,再好不过了。
“金尚书别的不会,可是算账那是门清儿啊,虽然不是他的钱,但是归他管啊。”兴安也是摇头,他还记得金濂火急火燎的要参与投资时候的模样,就跟朱见济被别人抢走了玩具一个样。
“朕给武清侯的诏书到朔方府了吗?”大明军班师要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份,而现在石亨依旧在河套地区,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开始准备班师之事,四威团营正在全面接管河套地区的防务。
“算算时间,应该是到了吧。”兴安掐着指头算了算,即便是大雪封路,也应该到了才对。
朱祁钰的敕谕并没有耽搁,虽然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的营建,因为天寒地冻不得不停下,但是主路尚可通行。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江渊、林聪、王越、徐有贞、陈镒等人,坐在朔方府的府衙之内,这府衙虽然破败,但是御寒足矣。
这是个什么阵容?
四个奇功牌的京师之战军将,大明会试殿试主考官,大明新进进士,在地方巡抚多年,拥有丰富治水经验的两个御史,二十余万大军。
这是朱祁钰派往河套三府之地的阵容。
这样一个阵容,拿到草原,足够建立一个不逊于鞑靼、兀良哈的部族了,哪怕是拿到泰西(欧洲)去,那也足够灭掉数国的超级阵容了。
可见大明皇帝对河套地区的志在必得。
石亨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赐下了敕谕,让我们好生安定地方,四武、四勇团营离开时,会留下半数的掌令官,负责训练义勇团练。”
“陛下下达最高指令,十万成丁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靖安人,要学会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的田亩和家人。”
“陛下威武!”
石亨对陛下的军事、政治胜利的理解,很浅显,在他看来,就是大明皇帝在朝堂上的那一套。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整日里拿着刀,在奉天殿外,当初卢忠那一声大吼,谁敢逼宫,就是军事胜利。
随后大皇帝屡次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最终赢得了政治胜利。
在河套亦是如此,大明军队吊民伐罪,王师赶跑了瓦剌人、渠家人,安抚百姓,惩罚罪孽,用刀子让人听话,然后用种种手段安置百姓,经营河套。
但是陛下的手段,显然比打秋风一样收税的石亨,要强太多了。
河套地区,只有不足八万的四威团营够用了吗?
显然是够用的。
石亨继续振声说道:“陛下明旨,必要的时候,四威团营可以征召义勇团练入伍,协同作战,务必保证让任何来犯之敌,有去无回!”
诸多军将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陛下威武!”
刘安和孙镗松了口气,他们本来担心四武、四勇团营离开了河套,他们守不住河套怎么办?
就像当初成山伯王通在交趾节节败退,最终战败,还私自割地给称帝的安南黎朝皇帝黎利。
王通弃地、战败之罪,却在正统年间被赦免了,会昌伯孙忠还给了王通十几顷田地用于生活,最近还有人鼓噪重新启用王通。
正统年间可真的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横行。
但是这是景泰年间,若是战败,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好在,大明皇帝给了他们战时招募义勇团练的权力,这在新辟之地,是应有之义。
徐有贞疑惑的问道:“陛下有没有回复关于景泰安民渠的支出所用?”
石亨笑着说道:“敕谕在这里,徐御史可以自己看看。”
徐有贞接过了敕谕,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皇帝陛下真的是大气,三百万银币,分为三年,由内帑国帑共同支付,用于安民。
陈镒喝了口茶低声说道:“徐御史,这钱可得专款专用,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揭你徐御史的老底,置你于死地啊。”
陛下严查贪赃枉法,若是徐有贞把这三百万两都花了出去,却没什么效果,怕是明天就要被弹劾,后天人就被拉倒京师斩首示众了。
徐有贞在朝廷那些御史眼里,是一条随时可以挂到钩上的死鱼。
毕竟站错队了,还能捞到头功牌,他不死谁死呢?
徐有贞嗤笑了一声说道:“陛下派了计省的人过来!”
江渊摇头,陛下能容人,徐有贞有治水之术傍身,等闲死不了。
天下只有他徐有贞有治水之能吗?
张秋运河段决堤,一连派了十几个人,都是无功而返,徐有贞把那边治理的极好,事实证明,徐有贞的确是个治水能人。
石亨其实还有份密旨,那就是关于赛因不花的事儿,赛因不花的妻儿已经到了朔方府。
第三百零八章 你想办法我干活
石亨作为勋臣,宣读了陛下的圣谕之后,就选择了离席,同样离开的还有杨俊,他们不日都将离开河套班师回京。
石亨来到了朔方府泰安门前,等待着赛因不花的妻儿来到朔方府。
草原的风一直很大,便是到了冬天,也是凄厉的哀嚎,终日不会停歇,燕塞雪,片片如拳大。
长空中,掉队的鸿雁凄鸣一声,掉在了地上,恰好掉落在车马驿的院墙之下,那里几只寒梅独自绽开。
鸿雁骨瘦如柴,掉在地上时便咽了气。
石亨披着大氅,等在风雪中,直到远远的看到了打雪天一色的阴山夹道而来的一辆破旧车驾。
那是赛因不花的妻儿,殷氏和两个孩子。
石亨抖了抖自己的大氅,雪花纷纷落下。
殷氏穿的极为单薄,这么冷的天气里,她只穿着一件小小的夹袄,面若柴色,颇为瘦弱,殷氏略微有些颤抖的走下了车驾,寒风一吹,她便冻的直打哆嗦。
两个孩子倒是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小心的下了车,看到了壮硕如同一座小山一样,虎背熊腰的石亨。
李永昌看了眼石亨,确定这是不是赛因不花的妻儿。
石亨自然是见过赛因不花的妻儿,当初大家都在河套打混,这俩孩子也从顽童长成了半大小子。
他点了点头,李永昌便打开了圣旨说道:“殷氏接旨。”
殷氏穿着单薄,但还是跪在了驿站的雪上,牙关打颤,颤颤巍巍的说道:“草民接旨。”
赛因不花必须死,两个孩子必须改姓殷,殷氏和两个孩子,必须要流放烟瘴之地,五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不得从军。
这是对叛国者的惩罚。
李永昌将圣旨卷了起来,并未交给殷氏,这等圣旨的缎面制作繁杂,乃是民间稀罕之物,拿回京师,撕掉上面的贴的纸张,还能再用一次。
什么时候大明的圣旨可以循环利用了?
陛下尚节俭,泰安宫的灯盏也只有一颗灯芯。
殷氏打了个哆嗦,将头埋在了雪中,喊道:“谢陛下隆恩!”
能活命,但是不能好好活。
石亨拍了拍手,三个亲从走了过来,他们拿着三件大氅,递给了殷氏和两个孩子。
殷氏有点不太敢接,她伸出了满是冻疮的手,又缩了回去。
石亨深吸了口冷气,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如拳大的雪花,低声说道:“拿着用吧。”
李永昌并未阻止而是平淡的看着这一切,殷氏最后还是伸手拿过了大氅,披在了身上。
她真的太冷了,和林比河套还要冷几分,冻的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大氅披上,才暖和了一些。
“谢武清侯。”殷氏出自名门,知书达理,她赶忙行了个谢礼。
“先去驿站休息下,服用些水食,再往烟瘴之地去吧。”石亨继续嘱咐着殷氏,三人将会被送往广西田州府,那边是烟瘴之地。
“谢武清侯。”殷氏颇为感激的说道,便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驿站之内。
待到三个人进了屋之后,石亨看着李永昌解释了道:“石某与杨汉英有旧,曾以兄弟相称,这是弟妹,杨汉英叛明投效瓦剌,改名赛因不花,某自不敢认,若是战阵遇,必杀之。”
“但陛下已然宽宥妻儿三人,若是某置若罔闻,便是不义,既不义,自不忠,所以前来。”
石亨作为大明的武清侯,和投敌的赛因不花牵扯不清,那是大忌,落人口实,但是他思考了许久,还是来了。
正如他所言,既不义何有忠诚可言?
若是陛下未曾宽宥殷氏三人,他自然是不会来到这驿站。但是既然陛下已经宽宥了三人,他自然要来送送。
李永昌笑意盎然的说道:“武清侯多虑了,陛下既然将旨意发给了武清侯,自然是让武清侯前来,忠义两全方得始终。”
其实大皇帝也给李永昌发了条密旨,就是让李永昌盯着点石亨,石亨在历史上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好人妻。
南宫夺门,明英宗复辟之后,伯颜帖木儿的女儿,带着孩子从草原至大同,就被石亨给强占了去,明英宗大怒,最后将石亨给斩了。
曹操好人妻,强占了张绣的嫂子邹夫人。
当时曹操刚刚把汉献帝迎回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张绣驻扎宛城,向南连接着荆州的刘表,乃是曹操的肘腋之处。
最后曹操为自己强占邹夫人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张绣反叛,曹操侄曹安民战死、曹操悍将典韦战死、曹操的儿子曹冲战死,曹操的正妻丁夫人回了娘家,与曹操最终诀别离异。
陛下让李永昌看着点石亨,毕竟在河套地区石亨官儿最大,于谦又回了京城,石亨没了制衡,若是石亨强占了殷氏,这件事会变得异常的麻烦。
但好在石亨,并未如此。
石亨走进了驿站之内,坐的极远,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露出了一个笑容。
“谢过武清侯。”殷氏浅尝辄止,也拦住了两个暴食的孩子,久饥暴食,容易肚胀。
石亨十分平静的说道:“乃是陛下圣恩,与石某何干?”
“若是到了江西烟瘴之地,一切多小心便是,若是水食服完,可前往广西了。”
殷氏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夫君有一物交于武清侯,乃是保我母子三人之物,我且留下,再谢武清侯。”
殷氏看着已经贵为大明武清侯的石亨,纡青佩紫,当初身上的浮躁之气已尽褪去,而是一种将帅的明大义之风,就是一阵叹息。
她的夫君,乃是和面前这位武清侯,把酒言欢,今日今时,现在却是如此天差地别。
殷氏带着孩子离开了驿站,坐上了前往广西的车驾,一路都会有官驿勘合,送至田州府方才完成流放之事。
石亨并未走出驿站,而是目送殷氏离开。
石亨打开了殷氏的那个信物,里面并不是石亨和赛因不花有旧的东西,而是一份堪舆图,详细的标注了和林附近的山川、河流、关隘以及一些兵力的布置,还有一份很详细的瓦剌人将兵几何的书信。
这是赛因不花留给妻儿保命的东西。
李永昌看着那车驾隐藏在了风雪之中,低声问道:“武清侯怎么看赛因不花之事?”
石亨定了定神色,对着李永昌说道:“赛因不花是陛下一步闲棋,若是有用最好,若是无用,也无妨,陛下威武,则明军威武!陛下无敌,则大明军天下无敌!”
“必有一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图和书信送去京师吧。”
石亨并没有觉得陛下会把赛因不花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步闲棋,若是有用,大明军能少些损失,若是无用,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明军队,还是那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强军!
石亨离开了驿站,向着四武团营而去,胜州的煤炭已经到了河套渡口,他要负责将煤炸从渡口运送至三府之地,这些煤炸都会借给百姓过冬用。
既然是借,自然要还。
大明安民的政策与往日有了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收拢饥民,而是将他们调动起来,做工、种地、开垦荒田等,用双手养活自己。
剥盘饥民,可称之为虐。
陛下很暴,但是真的虐吗?
石亨不知,那是朝里那些言官们才要研究的玩意儿。
但是他知道,大明皇帝不是烂好人。
烂好人既无法开疆辟土,也无法治国安民。
他也不希望陛下是个烂好人,陛下若是个烂好人,他只能蹉跎度日了。
而且石亨不认为陛下的安民之策有任何的问题,河套地区的百姓自己不动手,难道等着朝廷赈济?朝廷就有余粮了?自己不动手,难道喝西北风度日吗?
石亨要在走之前,前往陕西府谷口一趟,大明皇帝同意了陕西未作之民入河套求地谋生,但是府谷口应当有序的引导,尤其是一些身负命案狂嚣之人,决计不可入河套。
而且要组织百姓们有序入套,需要卫军和三府掌令官配合,引导至安置之地。
第一批从河套地区离开的是讲武堂入学的庶弁将和掌令官,他们在黄河未曾解冻之时,就已经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徐有贞找到了石亨,十分急切的说道:“大河冰排凌汛将至,武清侯不给火药,我如何炸开冰面,减缓凌汛?”
石亨、江渊、李永昌,眉头紧皱的看着徐有贞。
这家伙又在给大军出难题了。
江渊是文臣,他十分明确的说道:“这火药乃是军伍之用,安能随便给你?而且你这一开口就是五十万斤,你知道这五十万斤是陛下给银币十万方才营造?”
大同府一石粮一两银子,等于半枚银币。
一两银子大约等于二百斤盐,大约等同于半枚银币。
但是一枚银币只能造五斤火药,何其昂贵?
徐有贞好大的口气,一张口就是五十万斤火药!
徐有贞叹息的说道:“凌汛冰排最为害人,若是此时不炸毁冰面,冰凌至下游淤结,致使地方防汛要务疲于奔命,一旦决口,那就不是五十万银币可以解决的事儿了!”
“过去咱大明未治河套,自然无法炸散冰面,现如今,既然以控制河套,这炸毁冰面,减少凌汛,岂非安民之策?”
“大军已准备班师,火药尚有留余,唉。”
徐有贞是一步一个脚印在河套地区走遍了水利,他首先提出了爆冰破排的想法,并且想让大军未曾用完的火药,帮助他破开黄河冰排。
江渊犹豫了下说道:“这冰凌是何种灾害?你不讲明白,我们如何给你火药?”
徐有贞十分无奈,左右看了半天,抓起了一张纸画了黄河的大概图形说道:“黄河上游在南,解冻早,解冻后水流加大,但河套地区的黄河段在被,此时依旧未曾解冻,就会让冰排堆积,酿成凌汛。”
“冰排若是靖虏府和朔方府解决,可有效缓解自花园口至入海口的凌汛。”
江渊看了许久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犹豫的说道:“防汛之事不是多夏秋之季吗?怎么春冬亦要防汛?”
“这样吧,你写道奏疏入京,若是陛下准许,十二团营的工兵营可帮你炸毁冰面。”
“陛下不准,我们就没办法了。”
徐有贞又是一阵焦虑,他叹息的说道:“从这里至京师,再等陛下回旨,那凌汛已至,万事休矣!”
江渊非常不满意的说道:“那你早点说啊,现在才提,这是逼迫我们不成?”
徐有贞无奈的说道:“我也是焦虑凌汛,最近才想到的解决之法啊!大明火药威力强劲,否则我也不会为难三位了。”
李永昌看着僵持不下,才坐直了身子,稍微犹豫了下说道:“咱家来讲两句吧。”
“请旨还是要请的,既然徐御史说兹事体大,不如这样,我军先动炸毁冰面,河套打下来不易。”
“将士们死不旋踵,掌令官们不辞辛苦,御史奔走河谷,人人尽心竭力,我们每个人都想要守住它。”
“试试也无妨不是?”
李永昌了解陛下秉性,民为邦本,既然是安民之策,若是有效自然要做。
哪怕是试试呢。
虽然他们这些京营军官镇守太监,都不知道凌汛是何物,但是河套地区的百姓知道,他们深知其害。
有民谣云:十月曰伏槽,二月曰蹙凌,小雪流凌,大雪封,初六服霜坚冰至,凌汛决口,河官无罪。
就是凌汛来了若是河堤决口了,也不能怪河官,那是老天爷在为难百姓。
这是岁灾,一年一次。
石亨坐直了身子说道:“干吧,若是陛下怪罪,那石某担责便是。”
三日后,石亨带着十二团营的工兵营,来到了黄河之上,开始凿开冰层,这冰层每十步就会凿出一个大坑来,数万大军在黄河的冰面上,挥舞着手中铁镐,卖力的凿着。
这个活儿一共十数日,徐有贞并没有在靖虏府,而是去了宁夏中卫,当河面开始解冻的时候,徐有贞才通知了石亨在大坑中填装火药。
大明的工兵营用竹筒将火捻连接,防止被浸湿无法引爆。
徐有贞一直在观察宁夏中卫的河面变化,看到黄河之水开始增长,水流加大,宁夏中卫的河面上的冰层,被增长的水流撑破,有一点点淤堵之后,立刻让石亨点火。
掌令官的快马在黄河沿岸奔走,马蹄声阵阵,传递着武清侯的点火的命令,无数的掌令官,点燃了面前的火捻。
火捻延着竹筒传到了所有的埋在大坑之中的火药碓,轰鸣声开始在河道之上爆鸣!
一声闷雷似的轰响,隆隆的声响,向着东北方向移动,硝烟阵阵升起。
一时间,地动山摇。
轰隆隆响声从靖虏府一直传递到了朔方府,火药爆炸之后,炸起了冲天的水柱,水柱此起彼伏,如同一条长龙一样在黄河之上翻腾奔涌。
黄河之上的冰面并未被完全炸开,但是水涨之后,这些冰层全都吱吱呀呀的发出了响声,最终如同乌龟壳一样皲裂,向着下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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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地区的百姓听到了爆鸣声之后,就抱头蹲下,房子在颤动,小孩在哭啼。
他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他们从未想过,每年都横冲直撞的冰凌居然如此被爆开,随后冲向了下游。
石亨拍着凭栏看着这颇为壮观的一幕,十分的心疼。
这可是五十万斤火药!就这么扔在了河面之上。
但是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河套百姓,又觉得这很值得。
石亨看着那些百姓,颇为感慨的说道:“岁不能灾,还以为是你们文人鼓吹的事儿,但是现在看来,或许真的有岁不能灾吧。”
天灾真的有可能不会危害百姓吗?
石亨似乎从欢呼的百姓身上看到了答案。
“若是陛下怪罪,石某担这份责,也算值了。”石亨看着那些百姓,眼神不停的流转。
陛下会怪罪吗?
第三百零九章 胡尚书做事,朕很放心
“天寒地冻,水鼓冰则开,冰水齐下,冰摧浪滔涌;冲堤又溃坝,势不可挡啊。”
“总算是给他炸了。”
“备预不虞,古之善政。”
徐有贞十分确信的说道:“想要治理凌汛之事,就必然要加修堤防,整治河道,修建引水渠,探查冰情、府州县乡防汛,尤其是组织百姓群防方为上策。”
“仅仅是炸毁冰面,是远远不够的,武清侯且忙,我先去看一看是否会有河堤决堤之事。”
徐有贞在张秋治水,学会了第一件事就是骑马,不论车驾还是轿子,还是太慢了些。
石亨陷入了沉思之中。
河套地区轰轰烈烈的爆鸣开河之事,让河套地区受灾了千年的凌汛,有了遏制的可能。
掌令官动了起来,组织百姓们,若是有凌汛,立刻撤至高处;
军卒们也动了起来,若是有河段依旧需要开河,他们将采用抛投火药碓的方法,炸毁较大的冰面;
官吏也动了起来,积极宣讲冰排凌汛之成因,还有解释这是火药碓,不是真武大帝的法术。
老百姓当然知道爆竹,但是火药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还是真武大帝的法术才对。
黄河防汛热火朝天,整个引水渠的规划已经定型,待到春耕之后,京师来的饷银,就会到达,三年之期,完成那条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
而石亨收拾着行囊,准备归京了,江渊作为总督军务,也会回京。
他们离开的时候,河套的积雪终于开始消融,在行至卓资山之时,石亨最后看了一眼繁茂的河套平原。
他在这里打了十几年的秋风,从未想过河套会有如此蒸蒸日上的一天。
石亨站在官山议事台,可以看到大明夜不收放火的痕迹,那是冰雪消融之后,草原上也有了些许的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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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色遥看近却无。”江渊看着那些绿色也是感慨。
草原上有了一抹抹的绿色,但是那些绿色若是走近前,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苍茫的草原上的绿色,似乎是被画家们涂抹一样。
太阳慢慢升起,和煦东风开始压到了凌厉的西北风,阵阵暖意。
当春风吹起之时,夜不收再次拍马向着草原而去,他们的笑容依旧那么的灿烂。
而王复作为夜不收的一名总旗,在去岁能起身之后,就消失在了草原上。
大皇帝说他也不知道王复在哪里。
王复在哪里?
王复在和林。
“这鬼地方这么冷的吗?”杨瀚领着两个墩台远侯,搓着手,这都已经快三月份了,和林还是冰天雪地。
王复带着三名夜不收来到了和林,打探敌情,他目光流转的说道:“这就是蒙古人的龙庭啊,岭北之战太祖高皇帝意欲捣毁之地,断其庙庭苗裔之地。”
杨瀚下马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脚下有异物,退了两步,一看脚下是个冻死的人…
这些夜不收早就见惯了生死,并未将这小小尸体放在心上。
王复搓了搓手说道:“二位,回到宣府之后,将我的书信面呈大皇帝陛下,省的陛下误会,把我家人给杀了。”
“此事极为机密,王某及家人的身家性命,全仰赖两位了。”
杨瀚知道王复要做什么,他有些呆滞的说道:“王总旗,这样太冒险了吧。我们已然深入虏营,何必如此呢?”
王复摇头说道:“杨总旗,你且回吧。”
他搓着手,撕扯了下自己的衣物,拉着一匹马说道:“回吧。”
王复要投敌,确切的说,真正的深入虏营,打入瓦剌的内部,探明瓦剌人的虚实,为大明军前进做准备。
但是他怕大明误会此事,所以便让夜不收把自己的书信从宣府发到京师,防止大皇帝误解,把他的家人的脑袋铲去。
大皇帝爱杀人这事儿,王复自然知晓。
他牵着马,走入了风雪之中,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随后就被带到了王庭之内。
“大石,抓到了一个读书人。”斥候走进了龙庭之中,俯首禀报。
草原上没有读书人,确切的说,即便是识字的都没几个,斥候发现是个文弱书生的时候,就将其带了过来。
也先很需要官僚,他点头说道:“带上来。”
也先一看来人,直接就乐了,他们见过。
“你不是那个在德胜门外,带大皇帝旨意去土城的那个谁来着?”也先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
当时喜宁给大皇帝下套,城中散播狗脚朕的传言,城外在土城设套,然后王复和赵荣去了土城,带去了大皇帝的话。
也先乐呵呵的说道:“为何如此落魄,流落至草原来了?”
王复被绑缚着,他歇斯底里的说道:“在下王复,王初阳!”
“那大皇帝太过于暴虐!”
“奉天殿上议事,我不过是以大义劝谏,结果大皇帝革了我的职。”
“我本要回家,结果可倒好,那大皇帝居然派人追杀,我命大,肩上中了两箭,侥幸不死。”
王复用歇斯底里的语气,用精湛的演技,绘声绘色的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最重要的是,他把和瓦剌人作战的事儿,改成了大皇帝的追兵。
这种生死经历,似乎让王复的怒气到了顶点,他大声的斥责这大皇帝的残暴不仁。
“如此暴虐不公,安为人主乎!”王复如同咆哮一般大声的喊了出来。
也先眉头紧皱的说道:“哦?两道箭伤?撕开看看。”
两个怯薛军一把拉开了肩颈位置,两条如同蜈蚣一般的伤口,出现在了也先的面前。
也先皱着眉头看着,倒抽一口冷气,和林已经够冷了,但是可见王复的心更冷啊,为你大皇帝卖命,你大皇帝革职又追杀,这不是刀子往心窝子上捅吗?
王复那可是从龙之功啊,一个读书人冒着斧钺危险,跑到土城去,这不是从龙之功是什么?
大皇帝就这么对待功臣的吗?
这两道箭伤,别说读书人了,就连他们这群悍将中了,怕是也要死掉!
果然是大难不死,果然必须如此的愤怒。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目光流转不定,大皇帝密州市舶司的动静太大了,甚至连衍圣公的孔庙都给一锅端了,闹得天下非议,王复被革职之事,他也有所耳闻。
但是闹到追杀这个地步了吗?
当殿顶撞皇帝,皇帝盛怒,但是为了面子,暂时赦免,然后派人追杀,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也先叹息的说道:“松绑。”
也先站起身来,拿过了一件大氅说道:“和林不比关内,多苦寒之地,倒是委屈你了,来来,快快起身,把去年剩下的贡茶取出来,泡一壶好茶。”
作为瓦剌的大石,他当然懂礼贤下士的规矩,作为大明的佥都御史,是他这辈子捞到的最大文官了。
一旦消息传开,草原因为河套战败的惶惶不安的人心,必然有所缓解。
这数千里投奔,岂不是证明瓦剌才是天命所归?
只要消息传到大明,必然成为一杆大旗,会有更多的大明文臣投降瓦剌。
也先将大氅披在了王复的身上,满是欣慰的说道:“好,好!”
王复痛哭流涕的说道:“谢大石赏识,上次土城匆匆一见,已知大石乃是天下少有雄主,今日再见,果真如此,还请大石受我一拜。”
“我乃正统七年进士,一身才学,无用武之地,谢大石收留!”
也先乐不可支,他在土木堡之战中,可是抓了不少大明的武勋文臣,但是那六十六名大明的在廷文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哪怕是殉难也不屑为瓦剌所用。
最终皆殉难力战而亡。
今天居然有人主动投效,他真的是太开心了!
韩政和赛因不花对视了一眼,彼此叹息,大明朝的文官最擅长什么?
演技。
王复的演技实在是太好了,前面痛哭流涕,大肆指责大皇帝的残暴,听者伤心,闻着落泪。
现在这副收留投效,千里马遇伯乐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动容了。
真的?假的?看也先的表情也知道,也先已经信以为真。
也先对喜宁抱有一定的戒心,但是对于主动千里投效,身负箭伤生死大丑的王复,就没有那么多戒心了。
一个读书人,千里奔到和林,若非冒了必死之决心,何故要跑这么远呢?
也先心里已经全然信了,和林对大明而言太远了。
“不知王初阳,对我瓦剌今日形势,有何高见吗?”也先满是好奇的问道。
王复长揖说道:“禀大石,臣毫无高见。”
也先一愣,这读书人毫无高见就跑过来了?这是何等的道理?
他略微有些失望的问道:“啊,没什么高论吗?”
王复却不以为意的摇头说道:“庄子曰:以稽为决。”
“臣初到和林,对瓦剌之事,毫不知情,若是随意谈论瓦剌日后何去何从,大石,无论什么高见,能信吗?”
也先看着王复,目瞪口呆,指着他左右看看,振声说道:“好!极好啊!这…这说的很有道理啊。不能信,不能信!”
“好!”
也先帐下,有这等大才吗?从未有过。
大皇帝都不舍得杀的家伙,哪能不是大才呢。
也先左拳握住,击打右拳掌心,猛的点头说道:“我赐你资善大夫!遍查瓦剌内外,若有高论,定要讲清楚,定不吝赏赐,重重有赏!”
“谢大石!”王复再作揖大声的喊道。
王复压根没打算有什么高论,他就是借着机会,遍查和林内外军机民生,然后溜之大吉…
什么叫做深入虏营?如何利用自己的特殊优势?在参加夜不收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
大皇帝叫他回京做官,他事儿还没办完呢,怎么回京呢?
也先开怀大笑,韩政和赛因不花面色阴郁,两个人面色阴郁的理由各不相同。
赛因不花打算趁着王复不备,将其斩杀,此等大贼,焉能不斩?
王复被分到了一个军帐之内,还未坐定,赛因不花就风一样的闯进了进来,手中长刀猛地挥向了王复。
王复大惊失色猛地蹿了出去,他身手极为矫捷,左右腾挪了一番,抽出了挂在墙上的短刀,准备迎战。
这当贰臣贼子都这么拼命的吗?这第一夜就是刺杀!
赛因不花手持长刀,他面色惊疑不定,王复太古怪了,这几个腾挪躲闪,那没有十年二十年的苦工,根本不可能。
尤其是这持刀窝刀的姿势,进退有据,丝毫没有弱点。
王复严阵以待,等待赛因不花进攻,这是个悍将,若是在旷野草原,他弓箭火铳在手,自然不怕,可是这是在帐内。
两人对峙。
赛因不花略有几分愤怒的说道:“你这厮,难不成是军生?”
王复却不答话,而是面色严肃,始终盯着赛因不花,他在这营帐之内,乃是劣势,战阵自然是全力以赴。
赛因不花一直没有进攻,两个人脚步不停的试探。
“你是夜不收?”赛因不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无比的问道。
王复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露馅了,被这等贰臣贼子看了出来!
但是上了战场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王复欺身向前,既然你不进攻,那只好我来进攻了!
两个人战作一团,赛因不花有顾虑,出手处处留情,一不小心,臂膊上的衣服,就被王复划开,血浸了半个胳膊。
“你既已识破,为何不在大帐说出?生死搏杀,为何留情?现在你大喊一声,亦有帮手,为何如此?”王复更是一万个想不明白,都到这份上了,赛因不花居然开始手下留情,从不进攻,只是防守。
赛因不花摇头说道:“误会了,我原以为你是真心投效瓦剌,结果是夜不收的探子,正统七年进士出身,做夜不收的探子,大皇帝他还真是舍得啊。”
这要不是赛因不花熟悉墩台远侯,他怎么能想得到呢?大皇帝,真的是太舍得了。
赛因不花收起了刀,既然能交流了,那自然没有必要再动刀兵。
王复满是疑惑的说道:“你都投靠瓦剌了,伤了我,岂不是在瓦剌奴酋这里立了大功?”
赛因不花摇头颓然的说道:“我已经将妻儿送回大明了。”
这次换王复挠头了,早知道大皇帝在瓦剌有人了,他为啥还要跑这一趟?
第三百一十章 战前有动员、战后要总结
“你这也没人跟你说情,回大明也是个死。”王复掏摸了半天,拿出一壶烈酒,先喝了一口说道:“没毒,暖暖身子吧。”
“我记得那时候于少保弹劾你和石亨的时候,说你是牛,你这现在哪像牛啊,麻杆狼一样瘦。”
赛因不花接过了酒袋猛灌了几口,大声说道:“好酒!”
“也不知道妻儿老小会怎么样。”
王复摇头说道:“大皇帝啊,性子不难猜,而且很好猜,你呢,哪怕是在瓦剌领了奇功牌呢,大皇帝也不会宽宥你。”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是应该不会对你的妻儿如何,顶多也就是流放而已。”
“但是呢,你儿子在草原上,怕是活不下去,在大明却可以。”
大皇帝的性子十分好猜,底线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而且也能容人,只要为了大明好,他都不会太在意。
尤其是那些不甚重要的事儿,陛下懒得搭理。
御史们天天骂皇帝亡国之君,亡来亡去,大明新设了一个靖安省,这是亡国之君吗?
但是一些底线的东西,你不能犯,比如这投敌,那就是死罪。
王复为何敢投敌呢?因为他是来搜集情报的。
他提前写了书信,即便是两名夜不收回不到宣府军营之中,他也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忠诚,大明皇帝身边可不缺聪明人。
再说了,他是为了大明在鬼门关走了两遭的人,自然是无所畏惧,大皇帝信他不信他,都没关系,他要为大明尽忠,是他的事。
倘若是大皇帝误会,家人怕是要被流放到永宁寺了,那地方比和林还要苦寒。
但是赛因不花就不行了,他这是投效瓦剌,必死无疑。
“大皇帝陛下真的不杀我的妻儿吗?”赛因不花叹了口气问道:“自古贰臣贼子,都是如此煎熬吗?”
王复摇头说道:“匈奴伊稚斜的中行说、前秦苻坚的王猛、后赵石勒的张宾、辽国萧太后的韩德让、西夏李元昊的张元、前元时候忽必烈的第一谋士刘秉忠,都是贰臣。”
“他们就没你活得这么纠结,人投效之后,都是竭尽所能,用君臣大义压着自己的叛国的之后那种焦虑和茫然,都做了好狗。”
赛因不花茫然的说道:“这都是谁啊。”
赛因不花会发财,会打仗,但是读书却没读过多少,比不得这些文臣们。
王复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贰臣贼子呗。”
“唉,一念之差。”赛因不花叹了口气,失神的问道:“那谁,石亨现在做了武清侯,威风不?”
王复点头,笑着说道:“那何止是威风,带着大皇帝的二十四万大军,打的瓦剌人哭爹喊娘,能不威风吗?是真威风!”
“二十四万大军啊,都在他的麾下,你都没看那架势。”
“陛下有啥礼仪大事,需要先导的时候,武清侯都扛着仪刀,为陛下前驱,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别提了。”
王复不由的想起正统十四年过年之前,石亨带着大明的百姓唱红巾歌的场景,那是真的威风。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他就这么领着二十四万大军出了京,大皇帝陛下就不怕他学那香孩儿,搞一个黄袍加身,弄一个陈桥驿兵变?”
赛因不花可是第一次听说,大明军京营侯爵带领,四处征战的事儿。
香孩儿是赵匡胤,因为传说赵匡胤出生的时候,香气环绕,故此演义评书中,都称其为香孩儿。
王复长笑起来,拍着赛因不花的胳膊说道:“我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还以为陛下胆子大,我后来一琢磨,武清侯他不敢,确切的说,他没那个本事。”
“这军队啊,是大皇帝的,不是他武清侯的。”
赛因不花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王复就讲了讲武堂、讲义堂的事儿,还有军队中能征善战着,多少人盯着石亨那个京营总兵官的位置。
石亨想谋反,不知道多少人会踏破门槛,铲掉他的脑袋。
忠诚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的确不可量化,但是,京营的忠诚是可以保证的。
因为那些遍布全军的庶弁将和掌令官,是大明军的中坚力量。
赛因不花呆滞的看着王复,叹了口气,石亨只要不犯错,那国公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的事儿了。
想到了这儿,赛因不花的脸上更是苦楚。
他喝了口闷酒说道:“现在大明军的披甲从十中有一,变成了十中有三,而且火炮、火铳、长短兵一应俱全,厉害啊,即便是有点训练不足,那火器真的太多了。”
王复在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他笑着说道:“陛下在长陵下面搞了个石景厂,啧啧,工匠居然可以出入陛下的泰安宫,我都没去过呢!”
王复说到这里就眼红,陛下的泰安宫能去的人,可以是百姓,可以是工匠,可以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但是其他的朝臣,想都别想,有什么事,到讲武堂说去。
弄了半天,他们这些士大夫,在陛下心里,连百姓都不如。
但是王复在集宁干过掌令官,教谕百姓,陛下心里不喜欢士大夫,是有原因的。
谁会喜欢自己家里的家贼,王复也不喜欢。
王复和赛因不花聊了很多,聊到了夜不收,聊到了杨洪去世,聊到了大明皇帝的种种。
尤其是大皇帝的趣闻。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不住泰安宫防着谁呢?”
王复坐在了毛毡上,叹息的说道:“防着孙太后、会昌伯府、还防着朝臣,不对,是防着所有人。”
“你都不知道多离谱,大宴赐席,陛下滴酒不沾,筷子都不动。”
“会试、殿试,带自己的饭盒,我的老天爷啊,大皇帝,真的是小心谨慎。”
“不过想想也对,君不密则失臣,陛下处事机密,不给人机会,大家都轻松。”
赛因不花更是无法理解,皇帝为何这番模样,他疑惑的问道:“难道就没有人请求移宫吗?”
王复无奈的说道:“有,吏部尚书请求移宫,你猜陛下怎么说?”
“怎么说?”赛因不花特别好奇。
王复灌了一口酒,学着大皇帝的口吻说道:“陛下说,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吃几碗饭吗?”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要杀人啊,弄的王尚书几宿都没睡好,夙夜哀叹,几次想要致仕,直接离朝。”
“然后那礼部尚书胡濙,你知道他吧,四十年的礼部尚书,滑的很!以文皇帝北衙之事,堵住了朝臣的嘴。”
“最后还是胡尚书把王尚书给劝住了。”
赛因不花乐了起来,这陛下,可真是有趣的很。
这一天王复和赛因不花聊了很多,王复也是第一次干这种深入虏营到敌人中军大帐的事儿,他也有点紧张,所以说了很多朝里的事儿。
赛因不花听完只能无奈,他选错了边,这是原则性问题,回不了那个让他心生向往的大明了。
大明越来越好了。
“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夜不收的?”王复问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认出他是军生不奇怪,毕竟有功夫傍身,但是认出他是夜不收,是怎么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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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因不花满是笑意的说道:“你身上那个劲儿,伪装不得。”
“也先抓了几个墩台远侯,但是也先审问的时候,那几位夜不收的眼神,终身难忘啊,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就察觉出来了。”
“这和林,唯一能见到的汉人,就是夜不收了,他们那个眼神真的是…”
赛因不花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死不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的眼神!”
王复眉头紧皱,眼神是个什么东西?
王复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咱别的先别说,日后要是抓到了夜不收,咱们得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也算是给你的妻儿行善积德了,你说咋样?”
赛因不花重重的点头说道:“你想办法我干活,就这么干了!”
王复投敌的消息,比王复的书信,更快的传到了京城,立刻将整个京师给点燃了,街头巷尾介是议论纷纷。
有人痛骂,有人愤怒,有人欲杀之而后快,而有人则窃喜,世间百态。
朱祁钰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于谦下棋,这棋自然是没法下了。
他自然是火冒三丈,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儿。
“诶,不对。”
他坐直了身子,思考了许久对着于谦说道:“不应该啊,朕观王复不是这等人,别的不敢说,他不像是主动投效的人。”
朱祁钰不敢说自己有识人之明,但是他可以肯定,能捞到功赏牌的家伙,品行一般都不差。
大明不是没有忠臣,那六十六位死在土木堡的武勋文职,哪个不是忠臣?
王复再无耻,也不可能无耻到,去投效敌人的份儿上。
而且最主要的是,瓦剌人能给他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要不然赛因不花也不会把孩子送回大明了。
女人吗?
于谦却是老神在在的看着冷静下来的陛下,笑着说道:“臣猜测,八成是立功去了。”
“王复他立功心切,等着立功回朝,再见到陛下呢。”
于谦多少理解一点王复的心思,王复有傲气,他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庸人。
而且他不能只证明自己改悔了,幡然醒悟了。
论迹不论心,王复在集宁的确是干了点实事儿,但是他到底醒悟了吗?那需要证明,如果不出生入死,如何证明自己真的醒悟了呢?
难道跪在朝堂上,磕头认罪,疾呼臣有罪,臣知错?就算是幡然悔改了吗?
王复也干不出来这等事,他还嫌寒碜的,他要堂堂正正的回来。
立功。
王复是有优势的,草原上压根没有读书人,更没有什么国家之制,也先是迫切需要王复这样的人才。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但愿是吧,他在奉天殿内没有公心之论,顶多算是糊涂,这要是真的投敌了,朕抓到他,只能送他去太医院走一遭了。”
于谦却对王复信心十足,很快,王复的书信就被小黄门送进了聚贤阁内。
“陛下,宣府夜不收的密信。”兴安查看之后,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看了两眼,交给了于谦,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也是摇头,这王复果然如同猜测的那般,去立功了。
于谦不得不感慨,上行下效。
陛下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些个臣子,做起事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窗外为何如此吵闹?”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
兴安走到窗边看了几眼,俯首说道:“陛下,王文带着都察院的御史,大理寺卿霍瑄、刑部尚书俞士悦都到讲武堂门前了,正在赶过来。”
朱祁钰拍了拍手中的书信说道:“定是为了这王复的事情来的。朕难道拿信给他们看?这不是害了他吗?净给朕出难题啊。”
朱祁钰的猜测没错,王文带着都察院的两位御史,俞士悦带着两个刑部的两个侍郎,大理寺卿霍瑄,三法司悉数到齐了。
“臣王文请求觐见。”王文大声的喊道。
他的脸色涨红,这王复真的是给大明文臣们丢脸,如果不处置,颜面何在?
“宣。”朱祁钰点头说道:“让他们在盐铁会议室等着,朕马上就去。”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着自己该怎么保住王复的家人,王复不是赛因不花,他只是深入虏营打探消息去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会议室内,群臣争吵不休立刻安静了下来见礼。
“陛下,臣请斩王复家人,以儆效尤。”王文开门见山,直奔王复的要害命门而去。
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此乃谋反、谋叛十恶不赦的大罪,臣亦请旨斩其家人,杀一儆百,如此悖逆之事,若不惩戒,如何服众!”
霍瑄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亦此请,还请陛下圣断。”
这件事实在是太恶劣了,不仅涉及到王复个人,还涉及到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秦桧杀了岳飞之后,当时南宋行在的临安城,都在说秦相公乃奸细也。
陛下本来就对文臣不待见,这还出了这么个事儿,实在是让他们愤愤不平,凭什么一个革职的家伙,影响他们的风评仕途。
朱祁钰看着这群朝臣,平日里一个个骂他大皇帝残暴,等真的涉及到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
朱祁钰感慨万千,但是这件事,他又不好揭破。
“陛下。”兴安低声耳语了几声,朱祁钰眼前一亮,点头说道:“宣。”
胡濙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赐座。”
胡濙笑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说道:“诸位,我来说几句。”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皇帝说话算话
胡濙听到王复投效瓦剌的消息,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猜测其中有事。
皇帝是什么性子?稍微有些急功近利,对待奸细毫不留情。
而且皇帝身边现在有个于谦,那对奸细更是冷血无情。
他压根就没去自己的小阁楼,听闻消息,就开始向聚贤阁来了。
陛下的反应没有超出他的预料,朝臣们的反应,也没有超过陛下的预料。
这王复真的要叛了,此时王复的家人早就在流放的路上了,说不定陛下一怒之下就杀人了。
胡濙坐下之后,就准备拿出水桶和抹布,好好把这地洗一下。
群臣看到胡濙要说话,皆是眉头紧皱,这件事,难不成另有隐情?否则胡濙这个老滑头,为何要开口帮王复说话?
这很奇怪。
胡濙敲了敲桌子说道:“诸位,你们是要陛下错把李绪当李陵吗?”
这里面的确是个典故,让人唏嘘不已的典故。
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汉武帝时期的大将。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击匈奴时,李陵随军出征,结果在浚稽山遭遇到了匈奴主力,血战被俘。
汉武帝派了公孙敖前往匈奴出使,公孙敖回来说,李陵在为匈奴人练兵。
汉武帝盛怒,将李陵家中族诛,司马迁为李陵说情,被汉武帝处以腐刑,陇西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族为耻。
可是过了一年,汉使再至匈奴,李陵就找到使者问:「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
李陵不负汉家江山,五千人没有救援最后死战而力竭被俘,还想着有一天回大汉继续效命。
结果大汉不让他回去了,家人都被杀完了。
汉使只好无奈的说:「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
陵仰天长叹说:「乃李绪,非我也。」
李绪本来是汉朝的塞外都尉,驻守奚侯城,匈奴来攻,便投降了。
后来李陵还因为李绪为匈奴练兵让他的家人被族诛,要杀了李绪。
结果李绪侥幸躲过了李陵的刺杀。
“诸公,昔日群臣皆罪陵,今日群臣皆罪复,又有何异?”胡濙讲完了其中的典故。
当初汉朝闹出了这件事,弄的沸沸扬扬,现在大明还要如此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们是在劝陛下行虐之道?昔日李陵旧事,君怒群臣皆怒,今日君怒群臣更怒,昔事君臣皆错,今日君未言,群臣进言,孰之错?”
“这是为臣之道吗?”胡濙的语气已经凛冽了几分,带着许多的怒气。
陛下已经很生气了,你们再拱火,陛下盛怒之下,真的将王复家人连坐诛杀。
到时候发现事情不是这样,而是耽误了忠义之士为国效命,又是谁的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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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臣子该做的事,这是在损害君主的威严!
这不是为臣之道。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王复投效瓦剌,群臣愤慨,理所应当,土木堡天变,我大明六十六忠良,皆丧殉漠北。今日忽闻王复投效,人人得而诛之。”
“但漠北遥远,这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亦要确定,仅凭流言可杀人,我大明还有王法吗?”
礼部尚书胡濙,最后给众人下了个台阶,让众人下得来台。
这消息真假难辨,王复一个读书人,是怎么跑去和林的,这件事应该查清楚再做定夺。
这就体现了礼部尚书胡濙的超强的洗地功夫,给了皇帝处置的时间,又给了皇帝处置的空间,还给了朝臣们台阶下。
而且胡濙因为不知道王复具体何事,也隐隐以李陵旧事,劝谏陛下仁恕之道,请陛下不要那么生气,查清楚了再说。
大明又不是没有能力查清楚此事,那么多夜不收,夜不收哨,昼夜在草原上活动,真的想要查清楚还是很简单的。
面面俱到,极为专业。
朱祁钰看着群臣略显茫然的脸色,面色平静,中国历史太长了,始终能找到典故。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诸位,还有疑问吗?待朕派出夜不收和缇骑查补此事,若确有其事,朕不私宥。”
“朕当然愤怒,但是未稽而决,非朕本愿。”
这件事的处置、进退的空间都有了,都察院的御史还想说话,却被王文给拦住了,王文带头说道:“臣唐突,还请陛下恕罪。”
王文一听陛下说话,就知道,这里面怕是有点文章。
否则陛下早就盛怒了,要知道王复可是被陛下革职,陛下宽宥之后,王复被吏部启用,却招之不朝。
陛下宽宥王复的时间和理由都和奇怪,理由是念起从龙有功,时间是在河套之战爆发的前期。
细细想来,这件事处处的透着古怪,至于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文章,王文不想了解。
“诸位拳拳报国之心,义愤填膺在所难免,诸位请回吧,王总宪,胡尚书你们二位留一下。”朱祁钰示意众人可以离开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这么个礼部尚书,他们说又说不过,只能让陛下一个人定夺了。
“臣等告退。”诸臣俯首退出了聚贤阁。
朱祁钰将王复的书信拿了出来说道:“此事机密,不可与外人说。”
胡濙拿过来书信看了半天,乐不可支,其实胡濙这件事,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王复,如此这般,陛下自然不会严惩。
但是胡濙还是很高兴,这证明他虽然岁数大了,但是还没老糊涂,至少还能体察上意,为陛下洒水洗地,鞍前马后。
他将书信递给了王文。
王文看了半天,瞪大了眼睛。
这天下居然还有这等事儿,王复不是个读书人吗?
“这,这,这,王复被革职之后,居然去了宣府做了墩台远侯,然后还负了重伤?这重伤之后,又去了和林,假委身于贼?”王文站起身来,不敢置信的说道。
他想过里面有文章,但是这文章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人都有点傻了。
“好了好了,坐下吧,多大点事儿啊。”朱祁钰示意王文坐下,大明现在就有个伯爵在麓川镇守,王骥本就是进士出身,以战功封爵。
而王越人在靖安,也是能上阵杀敌,弓马娴熟。
于谦也能上阵杀敌,不过没有石亨这些武将悍勇,而且金濂也和陈懋在福建抵背杀敌。
这个时候,大明武德还是颇为充沛的。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王复不错,他日再立于庙堂之高,朕绝不以昔日之隙,复罪之。”
胡濙等一众人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却说起了另外的事儿,他对着胡濙说道:“胡尚书,大军已行至宣府,需至德胜门外小城授勋,还请胡尚书多多费心了。”
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一应礼制都准备妥帖,还请陛下放心。”
胡濙的本职工作做的咋样?
洗地是礼部尚书胡濙的副业。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胡尚书才能,胡尚书做事,朕很放心。”
朱祁钰转过头来对着王文说道:“王总宪,待授勋之后,立刻开始大计吧,就从两京一十四省的按察司开始查起,追至正统十四年十一月,往事不追。”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七日,瓦剌人彻底退兵,之后大皇帝的皇位便非常稳固了,若是在贪赃枉法,那就不怪朱祁钰无情了。
王文俯首称是,大皇帝终究是要把天下的水抽干,将每条鱼捞出来看一眼,是该下油锅,还是该上蒸笼了。
石亨已经行军至宣府,京营的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正在拔营。
而石亨未在军中,带着杨俊等人来到了土木堡,洒下了一壶好酒。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石亨起头之后,数百军卒站在春风之中,跟着一起哼唱,声音带着无限的悲怆。
土木堡的尸首已经尽数埋葬,如同一个小山一样,被封了土,尸首若是过了夏天,就会起瘟疫,被蚊蝇鼠虫传的哪里都是,入土为安,或者直接焚毁。
这里面有大明在廷文武六十六人,皆为国殉难。
但是大明的大皇帝,明明怜忠心,却一分一毫的恩赏也给不了,只是立了一块碑文,立了一个八角亭。
用文字记录了土木堡发生的事儿。
八角亭下,石亨看着碑石之前的祭祀之物,就知道,时常会有人前来祭奠,或许是京师的百姓,他们有家人死在了这里,或许是文臣们的家眷,也有可能是武勋差人前来。
尸首来不及侦辨,都埋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一曲忠魂的挽歌,肃穆而庄严。
石亨满是笑意的说道:“咱是个粗人,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今次来,是告诉你们,咱打胜仗了!陛下在河套建了靖安省。”
“陛下春秋鼎盛,这河套只要能够真的靖安,再无土木堡之变了。”
“咱赢了!”
“明军威武!陛下威武!”
石亨走出了八角亭,翻身上马,跟着杨俊等众人,一路向东,奔着德胜门而去。
大军回营之后,会暂时休整三天,才会开始授勋,让军士们安定一下,见见家人。
而且还有抚恤等事,是要做在前面的事儿。
尤其是阵亡军士的家属的安抚工作,得掌令官、朝廷的御史挨门挨户的闻讯。
不过让掌令官和御史们没想到的是,战胜之后的家属安抚之事和战败后家属安抚之事,完全不同。
战胜后的家属,虽然悲怆,但是毕竟军士们做的有意义,战败之后,军士们做的事儿,还有意义吗?
而且大皇帝对待军卒宽厚,抚恤一应也会发放到位。
毕竟发死人财喝兵血的,会被大皇帝无情的吊死在大旗之下,绝不原谅。
掌令官在行动,大军休整之后,向着德胜门而去。
今天是大皇帝再次授勋的日子。
德胜门外的人山人海,观礼的人数众多,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刑部、顺天府都在维持着秩序。
无数人都在翘首以盼的等待着这一天,这里面有军士的家属,有大明的百姓,旌旗在春风中阵阵。
朱祁钰的辂车缓缓的驶出了德胜门,他站在车前,看到了大明军民脸上的笑容,那是胜利的喜悦。
石亨一直在德胜门外等候着,等到陛下的车驾至德胜门之时,他便扛着仪刀骑着战马,再次做了先导。
为陛下牵马坠蹬,乃是武将本职工作。
石亨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朱祁钰的辂车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小城,悠扬的号角声悠远而雄壮,响彻了整个京师。
而随着辂车的到来,一声声升帐的喊声,朱祁钰的龙旗大纛在点将台前缓缓升起,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
随后是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四威团营、宣府三卫、大同两卫的牙旗竖起,一门门的大将军炮,在德胜门的城头空响,轰隆隆的响声不断的传来。
在二十四响之后,硝烟弥漫城头。
陛下今年二十四岁,军队要在方方面面体现他们的忠诚,否则这兴文匽武再至,他们无法接受。
三军随之肃静。
朱祁钰缓缓走下了辂车,无数的军士行半礼,百姓们行全礼,声震云霄的声音,在德胜门外的土城下响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山人海,旌旗招展。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走到了点将台之上,两个手前伸大声的说道:“平身。”
掌令官们高举着手中小旗,大声疾呼,传递着大皇帝的天语纶音。
朱祁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在春日之下精神抖擞的大明军阵,大声的喊道:“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军士们炸裂的声音在德胜门前,如同一阵阵的滔天巨浪。
赛因不花说石亨为何不效仿香孩儿的陈桥驿,若是他此时在德胜门,定然不会这个疑问了。
石亨又不蠢。
第三百一十二章 赚钱嘛,不寒碜
朱祁钰伸出了手,示意大明的将士们肃静。
大明的军将们都是值得称赞的,他们勇于作战而且作风优良,在集宁河套一战中,不仅展示了大明的军威,沉重的打击了瓦剌、渠家的嚣张气焰,而且还为大明开疆辟土。
这都是功勋。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武清侯。”
他先拿出的是世券,上面写着武清侯石亨的战功,这是石亨一直想要的功赏。
朱祁钰将瓦状的世券交给了武清侯,振声说道:“今日朕赐下世券,许你武清侯世袭罔替,戒骄戒躁,为大明再立战功。”
而后朱祁钰又拿出了一枚奇功牌挂在了石亨的胸前,笑着说道:“屡立奇功。”
石亨行了个半礼,高声说道:“臣定不辱君命!”
这是陛下的规矩,陛下不太喜欢人跪,确切的说是不喜欢动不动就下跪,臣万死,臣有罪这类的话,也不喜欢大明军队动不动就下跪。
大明军队是大明的压舱石,天天跪着,皇帝的脊梁骨怎么能撑得起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于少保,从今以后,该叫你文安侯了。”
印绶、朝服、世券、奇功牌,都是功赏,朱祁钰将一样又一样的递给了于谦。
“臣谢陛下隆恩。”于谦俯首领取了文安侯的印绶,他没有选择拒绝,尤其是昌平侯杨洪离世,于谦更不能谦让了。
“右都督杨俊。”朱祁钰拿出了另外一套印绶和朝服,笑意盎然的说道:“生于行伍,长在边陲,有机变用诡道,累立边功,历升将帅都督,能用奇兵,遇敌必捣其虚,或出其不意。善于强胜,胡人畏之,人皆称勇。”
“朕今日授你太平伯,奇功牌,日后当为我大明,再立奇功。”
朱祁钰将奇功牌别在乐杨俊的身前,十分欣慰的说道:“当世之勇也。”
“臣必当以死报君恩!”杨俊行礼受勋,颇为激动。
他的父亲杨洪将昌平侯给了嫡子杨杰,而他作为庶子只能自己去争军功了。
朱祁钰将其扶起,笑着说道:“好了,平身。”
授勋之中,共放赏五枚奇功牌,石亨、于谦、杨俊、刘安、孙镗,其余皆为头功牌和齐力牌。
范广授头功牌,授宁远伯。
这是之前朱祁钰就和杨洪说好的事儿。
在杨洪看来,他的庶子杨俊抢了范广的军功,但是在朱祁钰看来,他们都有功勋。
鞑靼人哪有那么容易老实,若非范广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从广宁卫直扑大宁卫,鞑靼人未必不生歹意。
集宁河套之战,又会多一些变数。
朱祁钰不想把军事行动变成赌运气,而是用尽手段,来取得胜利。
授勋正式开始,无数的缇骑们将一枚枚的功赏牌,挂在了军卒们的胸前,有功者有赏,无功者亦有犒劳。
这次的授勋,朱祁钰并没有让军士们大阅,天明节刚刚阅过,无需再阅,而且一直折腾疲兵也不是好事。
百盟书
朱祁钰对着于谦说道:“待会儿让军将们都到讲武堂,进行战后总结。”
战前动员,战后总结,是大明军队的一个新常态。
不能打了一场大战,却没有总结和收获,手段和意志两个方面,都有可以总结的地方。
朱祁钰看了一眼大明军队,坐上了辂车,准备回泰安宫换掉自己的冕服,换成常服,再参加战后总结会。
而此时刚刚授勋的杨俊,策马扬鞭,直奔西山陵寝而去,金山陵园,他的父亲,已故颖国公杨洪,埋在这里。
杨俊来到了墓前,从马匹的背上取下了祭祀之物和酒袋,跪在了墓碑之前。
“爹,孩儿不孝。”杨俊点燃了香烛,重重的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出战河套,父亲就这么离开了人世,他甚至没做好准备,还打算回京之后,和父亲炫耀自己的战功。
杨俊和杨洪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他们经常爆发争吵,偶尔吵得厉害,杨俊就会离家几日,省的让父亲动怒。
杨洪很顽固,总是认为自己决定才是对的,杨俊又是杨洪最出息的儿子。
杨俊能征善战,也最像杨洪。
子类父,不应该是杨洪最欣慰的事儿吗?
但是杨洪眼看着大明不断的弃地,眼看着大明兴文匽武,眼看着就连英国公张辅都得避着朝臣们走。
这种大环境下,一个很像自己很能打的军将,就不是杨洪希望看到的了。
所以他们经常爆发争吵,这种争吵贯穿着杨俊的一生。
“爹啊,儿给咱家又挣了一个太平伯来,虽然没有世券,但过段时间就给打出来了。”
“现在做武将比之前爹在的时候,要轻松许多,不用想那么多,只要好好打仗,陛下必然不会亏待。”
“我还是那句话,大好儿郎当封侯。”杨俊将酒洒在了地上,擦掉了眼泪。
这个铁打的汉子,十七创重伤刚刚康复,就跟着于谦去了山外九州巡边,在东胜卫火药库爆炸的时候,连眉都不皱一下的军将,终于是哭了出来。
子欲孝而亲不在。
这可能是人间最大的悲哀,杨俊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出征之日,就是最后的诀别之事。
杨俊擦掉了眼泪,看着香烛燃尽,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爹,孩儿定给咱家挣个国公回来!”
杨俊收拾了心情,掸掉了腿上的灰尘,走出了神道,张望了一眼稽戾王的墓地。
那边只有一块石碑,刻着稽戾王的一生。其规制只是民礼,只有一抔黄土。
春风吹绿了整个西山,绿荫匆匆,杨俊翻身上马,奔着讲武堂而去。
朱祁钰刚回到了泰安宫,换掉了繁琐的十二旒冕和冕服,随后换了身常服,就准备去讲武堂参加战后总结会。
他临走的时候,又去看了眼朱见济读书,朱见济在努力的识字读书,手里拿着一个算尺,艰难的将20以内的数字分成两个数。
朱见济偶尔眉头紧蹙,同样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但是一闹脾气,胡濙就让他伸出手来,用戒尺打他一下,虽然不是很重,但是每次都让朱见济龇牙咧嘴。
胡濙是一个很严格的老师,朱祁钰眉头紧皱,日后这小家伙会不会因为挨着两下,而怀恨在心?
此时的朱见济还是个孩子,每次都十分恭敬的认错,然后继续读书。
细细想来,在这个讲天地君亲师的年代里,老师是一个仅次于父母双亲的长辈。
朱祁钰又转悠到了后宫,看到了汪皇后带着后宫四人,在一辆轧车上忙忙碌碌。
轧车,是一种农桑车,确切的说,一种很原始的辊式扎花机,乃是由元时农学家王祯,写在了《王祯农书》中一种农桑工具。
这种轧车,用于棉花生产之中,把子棉中分离出皮棉的机械,就是将棉籽从棉花之中脱离出来,而不伤及棉纤维的工具。
朱见澄已经一岁了,他坐在旁边,玩着已经扎好的棉花,被汪美麟抱了起来放到了一边,可是朱见澄老实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歪歪斜斜的向棉花堆走去。
汪美麟无奈,只好将其交给了宫人,送到太后院里。
大明的皇后出身并不显贵,是会做农事的,只不过母仪天下,就是象征性的做一下,意思意思,表示参与农桑之事,也表示大明重农桑之本。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朱由检的皇后周皇后,就在宫里有二十四架纺车,而且还时常跟着宫人们一起亲事女红纺纱之事。
朱由检需要七十万两银子调动辽东铁骑的时候,周皇后将攒下了两万两银子,给了她父亲周奎,让周奎献上。
不料到这国丈周奎,直接贪了女儿周皇后的一万两,只献出了一万两出去。
在之后,李自成就进京了,把周奎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抄家抄出了一百万两的金花银。
朱祁钰走了过去,看着有些土和脏的棉花,疑惑的说道:“这纺如何变成棉线的?”
汪美麟看着朱祁钰好奇的目光,满是笑意的说道:“见过夫君。”
“这纺得先弹成絮,需要先用木棉弹弓,就是这个,竹为身牛筋为弦,用木棰敲击,将土、脏弹掉,最后弹成絮,无论是填充还是编线,都是简单的事儿了。”
汪美麟拿起了一个四尺多长的竹弓,手持一个木槌,开始敲击弓弦。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为何刘吉会被人称为刘棉花了,棉花的确耐受弹,估计刘吉和这棉花一个样儿。
无德的胡濙走后,大明的朝臣们会迎来一个更无德的刘棉花,朱祁钰为大明朝臣们默哀。
无论胡濙还是刘吉,他们秉承的理念都相同,那就是礼法不是不便之物,陛下要怎么变,就怎么变。
朱祁钰看了一小会儿,就奔着马厩而去,骑着大黑马,直奔讲武堂而去。
讲武堂的军将们已经悉数到齐了,就连杨俊去了趟金山陵园也到了。
朱祁钰走进来之后,众多军将立刻站了起来见礼。
“坐,都坐。”朱祁钰示意大家都坐下。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朕之前说过,待诸位凯旋,与诸位共饮,今日会后,大宴赐席。”
朱祁钰当然记得自己的承诺,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那这次的战后总结,还是由武清侯和文安侯来主持。”
于谦和石亨一左一右,而朱祁钰这次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全程旁听。
他对战争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参与其中并不是坏事。
石亨拿出了自己的行军手札说道:“我观察到了几个问题,我先来说一下。”
“凡临阵的军士,每斩获首级,常是数人来报功。”
“再想想,数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岂不是败了?”
“况一个贼首,数十人报功,若斩数十贼首,就该数百人来报,不知这一阵上能有几个数百人,反是自误了性命。”
“临阵第一禁约。”
“长牌、长枪、铳兵,凡该当先,长兵之军士,决不许带解首刀,只管当先杀去,不许立定顾恋首级。”
“其杀倒之贼,许各队短兵砍首,每一颗止许一人就提在阵后,待杀完收兵,有令催验,方许离阵赴验。”
“其谁当先,谁有分,谁无分,俱听当先队长、掌令官对众从公报审。”
“每颗首级以五十两论之,当先牌枪铳分三十两,砍首兵四两,余兵无分者分一两,伙夫虽不上阵,本队有功,亦分一两,每颗本队铳手亦分十四两。”
“敢有因其恩仇报不公者,军法。立定顾恋首级者,军法。”
大明的军队迎来了新的发展,大明的作战正在从过去强调个人勇武,向着队伍之间的配合作战过度,而这个首级赏钱,该怎么分,就得有制度。
做饭的伙夫要不要给赏银?
石亨给出的答案是要。
这首级赏本是鼓励勇战,结果数人哄抢,变成了阻碍战阵,内讧的由头,这就得立下规矩。
于谦点头说道:“自兴和所之战后,我和武清侯就发现了这件事,立这个全队分赏钱的规矩,以当先最为危险,也以当先赏钱最厚。”
“整个集宁河套之战,证明了这么做是行之有效的。”
于谦作为征虏总督军务,负责军功之事,两个人商量后,就暂时定下了这个赏赐的规则,事实证明是有用的,而且很合用。
朱祁钰并不说话,他就是旁听,只等事后,再和于谦论军务时,再细问便是。
他看了一圈,诸位军将情绪极为稳定,显然这个法子,在兴和所退兵再进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下来。
石亨继续说道:“凡战间贼虏,遗财宝、金银、布帛、器械之类,诱我兵争财,彼得乘机冲杀,往往坠此套中。”
敌人用金银布帛等物设下陷阱,显然是大军吃了点闷亏,否则石亨不会拿这个事儿,在这样规格的会议上说事了。
石亨的语气颇为森严的说道:“今后临阵,遇有财帛,每队止留队中一人收拾看守,待贼平,照队收拾之,如违令图财,致兵陷没,或贼冲破得脱,抢财物之兵不分首从,总哨官俱以军法斩。”
于谦补充道:“此事乃是军令,定要跟将士宣讲,否则军法无情。”
朱祁钰看了许久将士们的神情,看来,这也是一条跌倒后总结出来的教训。
石亨继续说道:“凡每甲,一人当先被困,其余不救,致令阵亡者,全队俱斩。阵亡一人,即斩获真贼一级,其余免罪。亡一得二,八人通赏。哨队照例。”
“凡当先者,一甲被围,二甲不救;一队被围,本哨各队不救;一哨被围,别哨不救,致令陷失者,俱军法斩其哨队甲长。”
甲是大明的一个军伍编制,就是十一人一甲,十甲一队。
石亨讲的话,就是连坐,一甲被围困,其余人不救,就全队皆死,一队被围,其他各队不救,军法斩哨队甲长。
朱祁钰并没有打算干涉,既然是战场上总结出来的经验,显然是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否则石亨不会如此。
存在即为合理。
两国交兵,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美妙但愚蠢的想法,是错误的,这些错误,恰恰是最糟糕的。
军法的确严明,但是这是军队组织度的保障。
这场关于临阵的战后总结会,继续进行着。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朱门迷醉权贵喜,囹圄沧桑生民怨
石亨和于谦两人主持了战后总结的会议。
石亨继续说道:“凡古人驭军,曾有兵因天雨取民间一笠以遮铠者,亦斩首示众。”
“况砍伐人树株,作践人田产,烧毁人房屋,奸淫作盗,割取亡兵的死头,杀被掳的男子,污被掳的妇人,甚至妄杀平民假充贼级,天理不容,王法不宥者!有犯,决以军法从事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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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此次前往河套,可有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发生?”
京营厚赏,朱祁钰就是怕出现这等事,难不成真的出现了吗?
主要是影响军队的纪律,组织度,缺少组织度,还怎么打仗?
于谦赶紧俯首说道:“是渠家人和瓦剌人,他们作践田产、烧毁房屋、割亡兵死头、杀俘、玷污女子、杀良冒功。”
大明军队强调这方面的军纪非常严格,十一人一甲,十甲一队,若有犯,那是全队连坐,一百一十人皆斩。
大明皇帝厚赏,大明十二团营待遇极高,百姓比军士穷多了,完全没必要冒着天大的干系去抢。费力不讨好。
“这样。”朱祁钰点头,他还以为大明军队看渠家人抢劫眼红了,也发生了这种事。
原来是有感而发。
阿剌知院和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给大明军队好好的上了一课,什么叫做不得人心,什么叫做人人得而诛之。
大明军队在河套地区破冰安民,多少军士手脚起了冻疮?
朱祁钰并未怪罪过石亨、江渊、李永昌用火药破冰之事,这是安民之策。
朱祁钰从过多的干涉大军,虽然五十万两很多,但是这等安民生民之功,多多益善。
大明军队自从破冰防汛之后,所到之处,皆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那可是祸害了河套百姓数千年的凌汛之祸,从这开天辟地以来,哪一年不遭灾?
当然也有负面影响,河套地区流传着,真武大帝黄河伏冰蛟的传闻。
这种事还有点越描越黑的趋势,大明掌令官、官吏便不再解释了。
总结会还在召开,石亨从临阵连坐军法开始,共有掌兵紧要禁令、教官兵法令、比较武艺赏罚、行营野营军令、操练营阵旗鼓、出征启程在途行营等几个方面,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令升级。
这些军令几次更易,终于慢慢有了强军军令的雏形。
战后会议长达七天,每天都会进行一次为期两个时辰的总结,朱祁钰全程参与其中。
在七日后,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开始归营,军将们开始归营操练军马,新的军令、新的训练都在战后总结会上,进行了总结规整。
在四武、四勇团营归队的时候,李宾言押解山东、福建粮饷,赶着三月的尾巴来到了京师。
李宾言还要去胶州,这次回京是为了大计叙职。
此一去便是一年,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只是方方正正的京师,变成了奇形怪状,多出了许多菱凸的位置,一些炮台在其中安置。
户部度支部大使王祜带着人点检了这押解粮草,山东共计二百万石米粱正赋入库,另外有倭银二十万两入太仓,二十万两入内帑。
这些银两都是金花银,是密州市舶司这一年来的收益,这些银两会在兵仗局变成银币,最后朝廷扑买营建,将银币撒到大明境内。
而福建则是两百五十万石米,还有二十七万两的金花银入库,这部分并非税赋,而是运到朝廷,换取银币支撑福建民生所用。
算上船队,此次太仓内帑,共计支付四十七万银币。
福建的银子是福建本地产的,并非海银,福建是大明的银矿最多的地方。
此次入京的还有近百名人犯。
分别是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共计四十二人。
邓茂七是杀弓兵起事,带领百姓反对福建布政使宋彰大肆利用冬牲,搜刮民脂民膏。
而且邓茂七的起事,还有蒋福成带着炉丁(铁匠)加入义军,建阳附近也有很多文人,投效义军。
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极大,近百万兵马,还有工匠随行,号称铲平王,铲平天下一切事。
宋彰已经被明正典刑,包括要保住宋彰的驸马都尉赵辉,也一并被赐死了。
又有陛下两次大赦,农庄法恢复生产,义勇团练开始消灭盘踞在山中的土匪山贼,福建的局势逐渐稳固了下来。
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也在景泰元年初,选择了下山投降。
而后邓伯孙以铲平王为号,安抚百姓,训练义勇,一直等到福建局势彻底安稳,才离开了福建,选择进京伏法。
邓伯孙的确是人犯,但是他投降之后,做了两年的福建义勇团练总教头,才被押解入京。
宁阳侯陈懋,利用邓伯孙的铲平王的旗号,安抚劝降那些山里的流民,效果极好。
而造反的另外一股重要的力量是叶宗留,叶宗留和邓茂七又有所不同,他是因为私自设立银矿,偷开坑穴、私煎银矿,最后起兵造反。
而且因为盘踞银矿极多,两次下诏大赦,叶宗留战亡,他的部将陶得二、叶希八继续负隅抵抗,不尊君命。
陈懋一共派三次使者让其归降,陶得二拒不投降,最后一次杀掉了大明劝降的使者,陈懋大怒,进兵围剿,最终将陶得二和叶希八尽数俘获。
一干人犯,也一起被送进了京师之中。
而这二十七万的金花银,就是缴获。
李宾言终于忙完了自己交接之事,带着陈懋的进表和奏疏,来到了讲武堂朝天阙。
李宾言走到了聚贤阁的楼下,看了一眼那些庶弁将和掌令官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俯首说道:“臣山东巡抚、吏部右侍郎李宾言,请见陛下。”
兴安一直等在门前,看到了李宾言笑着说道:“陛下让咱家等在门前,李御史快请。”
李宾言走进了聚贤阁内,来到了二楼,走进了御书房内,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高声喊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躬安,赐座。”朱祁钰点头说道。
他打量着李宾言,这个略微有些憨直的臣子,在经过了近两年的山东之行后,终于变得精干了起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一趟很是辛苦,李御史这眼看着就瘦了许多,也是黑了许多,看来没少风吹日晒,这趟差事,办得极好。兴安,把功赏牌拿来。”
兴安拿来了一块头功牌,这牌子本来是去年就该赏赐了,但是李宾言忙于密州市舶司的事儿,一直没领到。
李宾言赶忙说道:“臣受之有愧,幸不辱君命。”
去了山东长达两年之久,李宾言接连办下了驸马都尉赵辉、孔府衍圣公两桩大案,还负责恢复山东按察司,督办营建密州市舶司之事。
“李御史,现在还怕水吗?”朱祁钰笑着问道,唐兴上书说过李宾言怕水的事儿,但是君有命,李宾言完全也顾不得怕水这事儿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喝了几次,又苦又涩,便不怕了,谢陛下垂怜。”
怎么就不怕水了?
越是惧怕什么,就越要面对什么!
他在密州市舶司,经过了很多次的尝试之后,便不再怕水了。
他作为山东巡抚,密州市舶司的负责人,若是怕水,岂不是笑话?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听说李御史连火铳都会打了?”
李宾言翻动了下手掌颇为无奈的说道:“臣乃文进士出身,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从小打熬,但是这倭寇猖狂,臣只能学着打打火铳,即便是被俘被杀,也好过毫无还手之力的强。”
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这一年,最多的事儿,就是打响马,打倭寇。
而且这倭寇背后的主子,显然是大明人,他们那些个倭寇首领,多数都是说汉化,用汉字。
李宾言不由的想起了李善长旧事,李善长因为什么罪名全家七十七口被族诛?通倭。
李善长真的通倭了吗?李宾言并不清楚。
但是现在有人在通倭绝非虚妄之事。
朱祁钰点头说道:“在京休息几日,还得有劳李御史再去密州了。”
“还有一事麻烦李御史了,唐贵人的父亲唐兴,你看着点他,前些日子,跑到济州岛去了,二十多天音信全无。”
朱祁钰说起了唐兴,唐兴是锦衣卫,本身行动就很自由,主要是为了督办倭寇背后靠山之事。
但是这二十多天音信全无,也着实有点吓人。
“臣无能,看不住唐指挥。”李宾言想到了唐兴,就是头皮发麻,那是陛下的老丈人,而且唐兴办的事正事,他怎么管?
朱祁钰知道李宾言的难处,笑着说道:“唐贵人有喜了,你告知他,他自然会有所收敛,查案之事不急,一步一步来。”
李宾言眼神一亮,赶忙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陛下膝下二子一养子两女,现在又有喜讯,是好事。
这是大明的国本,皇嗣多几个好,若便是有夭折,也有皇嗣。
好事。
李宾言和朱祁钰沟通了很久,主要是密州市舶司的贡舶和商舶分流之事,以及一些海贸货物定价之理。
还说了许多李宾言听来了的海贸诸事儿。
“大明废置交趾三司,大军回撤,安南复国,黎利僭越称帝,可是这交趾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李宾言谈起了交趾三司之事。
安南复国之后,僭主黎利称帝,但是交趾三司十七府,百姓过得十分的困苦。
因为他们需要用米粱换的大明的货物,这就导致了百姓颠沛,多有反叛,频受战乱。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交趾三司日后再议,朕手中无强盛海军,如何攻伐?若是轻易征伐,僭主黎利和麓川思机发沆瀣一气,麓川战事再起,非朕所愿。”
“只能再苦一苦交趾三司的百姓了。”
兴文匽武是个大事,大明的陆军实力降低,大明的海军实力几乎等同于没有了。
这二十多年的兴文匽武,大明要补课的地方还有很多。
在朱祁钰心中,交趾三司,那是太宗文皇帝打下的领土,因为兴文匽武而弃地,朱祁钰承列祖列宗遗志,自然要把他们收回来。
“李御史啊,现在还觉得势要豪右之家,是良善之家吗?”朱祁钰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李宾言参加盐铁会议问的那些问题,让朱祁钰颇为挠头。
几次都是因为李宾言对豪右之家多有幻想。
李宾言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臣差点在驿站被孔府勾结的倭寇给杀了,在山东地界,屡次三番被响马追杀。”
“臣不怪响马,更不怪山东百姓,臣只怪自己乃是书生,否则抄家孔府之事,臣定当一马当先。”
李宾言并不讨厌山东,对响马也谈不上恨,响马落草为寇多是可怜之人,谁逼着他们走向了不归路?
是山东的那片天,天字第一号案的案犯衍圣公府。
李宾言稍微犹豫了下说道:“陛下,宁阳侯陈懋,想要为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等,共计四十二案犯求情。”
“臣听闻之后,也把名字写上了,臣以为邓茂七起事,乃是有司之错。”
朱祁钰颇为肯定的点头说道:“朕下旨福建,就将此事定性有司过错,两次大赦,邓伯孙等四十余人下山请降,朕可宽宥之。”
“但是叶宗留部将,陶得二和叶希八等五十余人,还是得明正典刑,他们属于复叛,朕不能私。”
朱祁钰说过的话,一口唾沫一颗钉,居然大赦,既往不咎,那就是既往不咎。
邓伯孙为叛首铲平王侄子,既然下山投降,而且在福建配合宁阳侯安稳地方,朱祁钰自然可以宽宥他们。
朱祁钰若是要反悔,把邓伯孙一干四十二人给铲了脑袋,福建还不得炸开锅,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但是叶宗留的部将五十余人,他们起初起事就是为了求财,两次大赦,依旧不肯下山,朱祁钰自然留不得他们了。
大明的大赦天下,自洪武元年之崇祯十七年,共二百七十六年的时间里,一共只有五十二次。
朱祁钰登基之后用了一次,福建之事又用了一次,死不悔改,那朱祁钰也不给他们改悔的机会了。
“臣亦不敢为其求情私宥。”李宾言赶忙说道,他只是为邓伯孙求情罢了。
朱祁钰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邓伯孙不得回闽,这是必然的,就留在京师编户齐民吧。”
李宾言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邓伯孙若是回到了福建,有一定的基础,很有可能复叛,留在京师编户齐民,放回福建,那是放虎归山。
“陛下,臣有一事儿,拿不定主意。”李宾言有点犹豫的说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
李宾言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商舶多有火炮的违禁之物,虽然入港之时,他们都遮掩了起来,但是臣知道那是什么,一些弓弩、火铳藏在船舱之中,臣有些疑虑,此事如何处置?”
朱祁钰面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他郑重的问道:“李御史是如何处理的呢?”
李宾言知道这件事兹事体大,但他还是俯首说道:“未曾张弓,未曾填装火药等船舶,臣未曾查办,若是张弓入港,按倭寇处置。”
“大明海军军威不振,海贸多履险地,倭寇蛮横,南洋和西洋诸国,也不是良善之辈,臣反复告知所有船舶,入港需偃旗息鼓,不得张弓填药。”
这个处理方法显然在朝中臣子看来,是谋叛、谋反、谋大逆的大罪,但是李宾言反复衡量之后,还是决定冷处理。
就是你不张弓填药,我就当没看见,你若是张弓填药,我就把你当倭寇打了。
大明禁弩、铳、甲,凡是私藏者,一律按谋逆处理。
但是这些海船,所履之地,可不在大明境内,有点武器装备,理所应当,商贾行商天下,没点手段保护自己,那是胡扯。
这是十五世纪的大明朝,这是大明南下西洋船队解散后的第十六个年头,一律按大明律去督办海贸之事,必然是因噎废食。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李御史处理极善。”
李宾言长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陛下会雷霆大怒,毕竟私藏火器、甲胄、弓弩,实在是有点大不逆,但是现实是商舶不带武器出海,那就等同于送死。
海盗可不跟你讲什么大明律,谁让你大明海军,军威不振。
朱祁钰笑着说道:“此事李御史不要声张,密州市舶也淡化处理便是。”
朱祁钰的意思就是这件事不上称,当成四两重处理。
若是上了称,这件事就是奔着谋反大罪去办了。
日后若有法令更张,再行明文,在法令更张之前,就行潜规则,朱祁钰现在的手太短了,管不到那么宽。
从倭国扬帆到大明需要多久?
慢则一月,快则十日,顺风逆风差距,海路早已畅通无阻,运作极为成熟,商舶极多,但是倭寇猖獗。
眼下市舶司的主要作用还是收税,武装收税的事儿,主要是陆地管辖。
“陛下宝源局的换银币是不是可以在密州也设一处?海商多银啊。”李宾言目光闪烁的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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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就提到过兵仗局让势要豪右之家参与,那显然是极为愚蠢的提议,但是宝源局不铸币,可以换银币,密州市舶司也属北方。
是不是可以在密州市舶司也设置一个兑换银币的地方呢?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否定,而是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你这要是被朝廷的御史们知道了,定要参你一本了。”
大明的官僚们对于宣府贡市居然可以用银币这件事,至今持有反对意见,而且也证明了,官僚们说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那些银币流出去之后,就回不来了。
他们对此颇为担忧。
李宾言的这个提议肯定会被弹劾,但是李宾言还是提出了这个想法。
按照官僚的做事原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宾言只要完成皇命便可,主动提及此事,显然是李宾言觉得很有必要。
李宾言低声说道:“倭银产量极大,而且臣有点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朱祁钰笑着说道:“畅所欲言就是。”
盐铁会议已经极为宽松了,这种私下奏对,朱祁钰自然愿意让朝臣们多表达自己的意见,只要屁股不是歪的,都好说。
李宾言赶忙说道:“臣惶恐。”
“陛下,臣以为宣德三年弃置交趾三司,其实也跟永乐十八年后,停止宝源局大规模铸铜钱有关,永乐通宝在海外横行无忌,很多地方都用通宝,并以此为资财多有囤积。”
“朝臣反对铸铜钱,认为铜钱外流,这最终宝源局不再铸造铜钱,咱大明在海外,就只是一个臆想之中的大明了。”
“看不到,也摸不到,自然毫无恭敬之心。”
李宾言的意思是永乐十八年之后,停止铸造永乐通宝,最终导致了大明在东南亚影响力的缺失。
换个更容易理解的话,意思就是美刀从全球货币体系,主动的、自发的变成了本国货币。
这种影响力的缺失,显然也是致命的。
李宾言看着陛下并未动怒,并且颇为认同,便继续说道:“陛下,在市舶司内,有人用银币换倭银,然后运至京师,再拉到宝源局换银币,这个买卖有人在做。”
“既然是得利,为何不能是朝廷呢?”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这山东一趟,李宾言从坚决反对与民争利和支持势要豪右之家参与铸币,变成了坚持支持与民争利,而且要大肆争抢,旗帜鲜明、明火执仗的得利。
可以想象,李宾言这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好一个既然得利,为什么不能是朝廷!”
“朕不让南京宝源局换银币,目的是为了南北货物沟通,一如盐引在宣府、大同之用。你这个提议很好,朕准了。”
朱祁钰不打算跟外廷商量,户部尚书金濂,要是不同意的话,这个利,他就自己赚去!
按照大明银币的现在行价,一枚能换二两银子,他还要往里面填六钱锡铜等物,换回来,屯集起来,怎么都是赚的。
值得注意的是,银币的价格正在趋于稳定,从最开始一枚当二两银子花,变成了一枚银币等于一两银子。
但是在欠缺银币的地方,比如密州市舶司,依旧是一枚等于二两银子。
这是个发财的好营生,尤其是海贸缺银币极大的情况下。
银子、银锭、银铤毕竟不方便,成色、工艺、重量各地不尽相同,而且不能在大明境内使用,但是银币就完全没有这些顾虑了。
这个营生能赚很久。
李宾言松了口气,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不惜身、更不好面儿。
天子尊贵,屈尊降贵赚一些铜臭之物,看似有失体统,看似有些有损皇帝尊严。
但是没有钱的皇帝岂不是更没有尊严?
一如不得不筹款打仗的朱由检,自己媳妇的钱都被老丈人给黑了一半。
打仗、营建、安民、赈济哪一样不要钱?
而且这等生意,不比宋高宗赵构,当初在临安城做粪霸要强得多?
赚钱嘛,不寒碜。
朝廷不能没有钱,皇帝手里也不能没有钱,陛下说的很明白了,财富也是权力。
李宾言内心焦虑的两件事,都在陛下这里得到了妥善的解决,至于内帑和国帑怎么吵架,那就不是李宾言关心的问题了。
“臣告退。”李宾言离开了聚贤阁向着官邸而去,此一去便是两年,家人除了去年过年见了一次,就再未见过了。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背影,笑着对兴安说道:“虽然李宾言憨直了一些,不过也是堪用之人啊。”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昨天夜里,仁寿坊有一面坊墙脱落了,好巧不巧,居然脱落成了真武大帝的模样,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很多百姓惊奇,都去看了,还有人焚烧香烛等物。”
朱祁钰一愣,随即问道:“兴安,你信吗?可以脱落成惟妙惟肖的模样。”
自然脱落成真武大帝的模样,还惟妙惟肖,这是在糊弄人还是在糊弄神呢?
兴安摇头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一点都不信,但是百姓无法分辨。”
天人感应那一套几乎是朝臣们对付皇帝的不二法门,今天是祥瑞,明天就是天有异象,陛下不能这么做,天有警醒!
搞天人感应,那是给自己设限。
朱祁钰才不会那么傻,任人摆布。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今天就让工部把那面墙重新刷了,若是再有这等事,就把京师的墙皮尽数铲去,省的再脱落了。”
“让五城兵马司四处巡视,看看是谁在试探这种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啊,跟朕玩这些花花肠子。”
朱祁钰认真的准备着新的盐铁会议内容,当初胡濙说一个月一次盐铁会议,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阵冷风吹过,本来有些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整个京师笼罩在了烟雨蒙蒙之中,出门的百姓撑起了油纸伞,立刻将京师的街头巷尾点缀的五颜六色。
春雨,给这个干燥的春天带来了湿润的空气,让人心中的那些躁动,一扫而空。
雨滴落在了杨柳叶上,也不滑落,晶莹剔透,随着春风,杨柳叶摆动,未曾滑落的雨滴叶片打散,落在了缓缓流淌的金水河内。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春天到了。
而此时的和林也在下着小雨,王复和赛因不花的第一次合作正式开始。
王复要救夜不收,赛因不花要卖奸细,正好。
这是个技术活,要在也先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渠家一共二百多人,都要被卖掉,但是因为出货速度的原因,所以一次,只能卖一点点。
王复打算让偷天换日,把卖到大明的奸细,换成夜不收,这样夜不收就会被营救回大明了。
但是王复有些犯难的说道:“其他都好说。但是得好生想个办法,打探一下夜不收被关在哪里。”
王复感慨,他到了和林也有些日子了,却是始终没有看到被抓的夜不收关在哪里。
赛因不花却挠头说道:“我知道在哪里关着。在不里牙惕部的小海押着,大明称之为北海。”
赛因不花没打算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羁押夜不收的地方。
王复了然,北海,苏武牧羊。
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无辜扣押了十九年,持节不屈,在北海牧羊,最终回到了大汉。
赛因不花继续说道:“不里牙惕部开春就往斡难河那边去放牧了,北海周围的看守不力,夜不收被羁押在那里。”
王复思索了许久说道:“那这样,我们想办法把人救出来,然后把渠家人弄死几个送过去换出来。”
赛因不花听懂了这个意思,李代桃僵,但是他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这么麻烦,我们直接过去救人就好了,反正看守一天才会去一次。”
王复反问道:“这么做很困难吗?我的意思是将渠家人打死,李代桃僵这件事很困难吗?”
赛因不花摇头说道:“不是困难,是我们没必要那么麻烦,直接救出来不就好了?”
王复听到没有困难,才知道是赛因不花嫌麻烦,而不是困难。
他笑着说道:“若是直接救出来,瓦剌人就会更换羁押的地方,以后就没法营救墩台远侯了。”
“麻烦就麻烦一点吧,若是不难办,就尽快办吧。”
“我得去应付下心急的大石了。”
王复要去龙庭中帐复命,也先面对大皇帝的步步紧逼,非常的迫切,这种迫切的心态,是为人主最要不得的事儿。
但瓦剌得想办法守住龙庭,否则就只能西进了。
西进说得好听,不过是逃跑罢了。
王复在瓦剌的待遇极好,他甚至有雨伞,可以撑着伞去龙庭中帐。
道路已经变得略微有些泥泞,但是一些孩子还在外面疯跑,这种天气里,还要疯跑,是要伤风感冒的,以和林的条件,决计是得不到好的照顾,最后一命呜呼。
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可能成年,不是笑话,而是事实。
他们的父母终日忙碌,但是收获寥寥,根本无暇照顾这些孩童,放任他们如同野草一样生长着。
仅有的劳动报酬,那些牲畜,还会被奴酋们卖去宣府,换取那些象征着财富的银币。
王复在这一刻,深刻的认识到了,为何大皇帝对势要豪右之家常常怀有警惕。
瓦剌的这些台吉、奴酋们,和大明的那些势要豪右之家,做的事一模一样。
王复思考了很多,走进了龙庭中帐之中。
也先在烤火,在春天里,也先依旧裹着大氅,烤着火盆,他看到了王复,眼神终于明亮了几分说道:“王资政,近些日也内外观察了一番,可有良策?”
王复笑着说道:“自然有。”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养寇自重 (贺“蜷缩被窝中”成为本书盟主)
王复已经遍查和林的内外情况,写成一分手札,他准备按照约定的方式,送去了大明。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查一查北海的夜不收的亡魂几何,以送去京师,哪怕是衣冠冢,也是冢,也算是交待。
北海的夜不收都是硬骨头,很多人死在了北海,王复想想办法,把这些人的名册送入京师。
当然,只有一天,对瓦剌犁庭扫穴,方能让英魂方能安眠。
对于如何颠覆瓦剌,王复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
相比较大明,瓦剌有位更加心急的大石也先。
瓦剌的情况并不太好,自从宣府之战失败后,瓦剌人不得不进入了防守的姿态,这种防守的姿态,导致瓦剌在草原的威望大减。
之前,瓦剌在土木堡之战的大胜特胜所积累的威望,已经被消耗殆尽,如果再没有新的大胜,那也先的可汗梦,将会破碎一地。
所以,瓦剌需要大胜、瓦剌需要可汗之位、瓦剌更需要重整旗鼓。
王复笑着说道:“大石,某有上中下三策,可振兴瓦剌大势。”
也先深吸了口气,上中下三策,瓦剌的局势已经颓废至此,居然有三策可救吗?
王复没有多卖关子,笑着说道:“首先这上策。”
“大明军队大军撤出了河套地区,只有四威团营驻守河套地区,瓦剌大军等到秋高马肥,从夏盘营向集宁河套地区进攻,一举收复丢失之地,瓦剌何愁大皇帝兴兵呢?”
也先愣愣的看着火盆,叹息的说道:“我知道这的确是上策,但是因为阿剌知院和渠家人在集宁和河套搞得那些事,已经再无攻伐之可能了。”
也先生出了王复也不过如此的想法。
他不知道打集宁、打河套是上策吗?
现在别说打了,派出去的奸细都是石沉大海,现在这两个地方的人心向背,岂止是用大军征伐可以攻打的吗?
最主要的问题,打不过。
也先也承认,这是上策,但是他执行不了。
韩政在东胜卫炸毁火药库趁乱袭击东胜卫,是不是上策?
也是上策,而且因为渠家人的关系,真的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但是打不赢,能怎么办呢?
王复笑而不语,他笑着说道:“某还有中策,或征伐、或联盟,将鞑靼和兀良哈部,再拉拢到我瓦剌帐下,比如这拉拢,或许可以暂且答应鞑靼人立小王子为太子之事。”
“得先拉拢,要不然等皇帝出兵讨伐我们的时候,他们就是皇帝的鹰犬。”
也先再次叹息,这策也是好策,但是他做不到。
且不说他自己的野心,就是瓦剌的各部台吉,他也先不称可汗,各部台吉也肯不答应。
但是这可汗之位,乃是鞑靼人最后的脸面,人家鞑靼人就靠着这个黄金家族的后裔这几个字,趁着最后的面子,依靠着草原无不怀念元昭宗活到了现在。
唯有征伐,将脱脱不花擒杀,这件事才能又解决的办法。
王复不动声色,这两策要是好用的话,他就不会说出来了,换句话说,他就是在讲很有道理的废话罢了。
读书人最擅长什么?看起来很有道理的废话。
王复脸色变得无奈的起来,颇为感慨的说道:“某依稀记得当初大石在京师之地,何其意气风发,这短短三年时间,瓦剌局势已经糜烂如斯。”
“那我还有下策,就是寒碜了点儿。”
也先略微有些失望,他看着火盆里的火苗,低声问道:“你且说,我瓦剌哪里还能顾及颜面不成?”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不怪人家王复没本事,只能是瓦剌实力不济,而且还净出一些不肖子孙。
也先一时间有些怅然,失神的看着帐外的小雨,今年比往年更冷了些?还是错觉呢?
也先的感觉不是错觉,景泰三年的的确是比之前那些年,都更加凉一些。
王复定了定神说道:“瓦剌有急证,大明看瓦剌示弱,务必进犯,一旦和鞑靼人一起攻伐瓦剌,瓦剌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何强兵?”
“除练兵之外,也需要庶弁将得力,皇帝在京师办了一座大明的讲武堂,为何大石不再和林办一个瓦剌人的讲武堂呢?遴选能战之士,亲自教谕,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振兴。”
“若是随时都有倾覆之危,人心汹汹,某诚无良策。”
也先眼前一亮,讲武堂?
也先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先生大才!”
“好!极好!对,庶弁将得力,才能振兴军务,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庶弁将得力,集宁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这其实是个大坑,王复给瓦剌的人埋下一个十分恐怖的大坑。
皇帝利用这讲武堂把所有庶弁将变成天子门生,那其他的势要豪右之家,自然也可以把讲武堂变成瓜分军权的饕餮盛宴。
这也是当初陛下办讲武堂之前,反复筹措,最终陛下自己坐班讲武堂,谁伸爪子就剁谁脑袋,这才无人敢做。
但是瓦剌有这样的决心吗?也先有这种野心吗?台吉们可不会老实的。
真的想弄一个行之有效的讲武堂,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威望很高的皇帝和一位善战之将坐镇,需要有运转正常的朝廷,需要内廷有能干内官、需要有工部尚书,需要遴选功勋之人。
办讲武堂,绝非是脑袋一拍,我要办军校,就可以完成。
总之,需要一个伟大的国家才能完成它。
否则这瓦剌办的讲武堂,就会变成刺向瓦剌咽喉的剑。
大皇帝一直等到授勋、大阅,才开始让军生入校,前前后后,经过了多少博弈?
瓦剌一拍脑袋,我要办军校,我要让庶弁将得力,我要振兴武备,就能成功?
而且,大明的讲武堂是需要兵书教授,瓦剌人有这些吗?
瓦剌人并没有。
若是朱祁钰知道王复的想法,就知道王复的这些担心都是对的。
比如鞑清朝小站练兵的袁大头,直接把鞑清给拱了,最后自己复辟当了皇帝,当然也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一命呜呼了。
比如黄埔军校,革命的摇篮。
王复的担心都是对的,但是谁让太宗皇帝是个造反起家的人呢?
如何防止京营造反,文皇帝说的很清楚了,每日操阅军马,只要没死,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刀把子握不紧,就会被人利用刺向自己。
王复笑着说道:“若是军务振奋,可以强纳鞑靼和兀良哈两部,介时瓦剌方有一战之力。可汗之位,大石唾手可得。”
王复对天发誓,他对也先说的话,立场完全站在瓦剌这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但是瓦剌做不到,唯一有点戏的讲武堂,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赛因不花将渠家人杀死几个,偷梁换柱送进了北海,然后换出了几个夜不收,还找到了四十多个信牌。
让赛因不花没想到的是,夜不收的远侯们,面对有机会逃脱瓦剌魔爪的时候,居然出现了谦让。
伤病先走,是让赛因不花连骨头都震颤的一幕。
王复的书信远比赛因不花卖俘虏要走的快,几个夜不收打马将书信射到了宣府城墙的五凤楼上,即便是夜里,居庸关夜不开关门是铁律,但是依靠夜不收,依旧将消息传递入了京师。
朱祁钰在去早朝前,收到了王复的书信。
伤病先走。
同样让朱祁钰愣了许久许久,他叮嘱卢忠说道:“赛因不花第一次交接的时候,务必保证不出意外。”
“可派一名天子缇骑至兴和所督办此事,务必保证大明忠义之士回朝。”
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王复在和林如此不惜身,还要想办法营救夜不收。而且真的要被他做成了。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若是大动干戈,岂不是让瓦剌人察觉有异?臣以为若是派天子缇骑出京,天下侧目,反而不美。”
朱祁钰连连点头说道:“是朕心急了,你说的很有道理!那就按着正常的流程走,但是务必保证其安全。”
朱祁钰将书信递给了兴安说道:“还有名单之上的人,准备厚赏,上英烈册、建英烈祠,这些夜不收,都是硬骨头啊。”
王复还干了件事,就是真的拿到了北海被羁押夜不收的殉难名单。
夜不收都是有身份铭牌的,若是死在了草原上,就把信牌交给袍泽,让袍泽带回去。
共计四十三名夜不收,他们被俘的时候,并未来得及将信牌交给袍泽,或者整小队被俘,最终在北海殉难。
“朕有一天,定要迎回他们埋在雪原上的尸骨!”朱祁钰将名单交给了兴安,十分严肃的说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兴安捧住了名单,放在了袖子里,俯首说道。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走出了门房,翻身骑上了大黑马,直奔承天门而去。
今日是朝议的日子。
朱祁钰打马从御道直奔奉天殿而去,群臣们早就知道了陛下会骑马过来,所以早就让开了一条路。
马蹄声阵阵,朱祁钰至奉天殿翻身下马,一步步的走进了奉天殿内。
卢忠站在丹陛台上,用力的甩了三鞭,这奉天殿朝议终于开始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平身。”
兴安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王直、王文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等请大计闰察,以一贪,二酷,三浮躁,四不及,五老,六病,七罢,八不谨为计,考绩擢黜。”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礼》曰:三岁,则大计群吏之治,而诛赏之,臣亦请大计,庶察典肃而人知劝惩。”
吏部、都察院、礼部三部已然沟通了大计之事。
于谦本来有话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武勋了,也不再言语,默不作声。
于谦忽然觉得,站在了武勋这一列后,无比轻松。
这朝堂上的议论,他都可以站在干岸上看着,颇为有趣。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历年吏部、都察院虽有填注考语,但不过虚文。龙钟庸劣,既得姑容,即才具优长,亦无由自见。于培养人才,澄叙官方之道,盖两失之。”
大明每三年一次大计,都是怎么计呢?
就是碳敬、冰敬的孝敬,这个时候都察院的填注考语,多数都是虚假的,把那些庸人劣人都比作是人中龙凤,这对国家培养人才,澄清官场的初衷是完全背道相驰的。
比如那福建布政使宋彰,一十六年的时间里,得了三次一等甲上、两次二等乙中的考语。
结果宋彰干了什么?
把百姓逼得走上了绝路,把福建搞得一团乱麻。
朱祁钰继续说道:“同榜、同乡、同师,朋党横结,上下沆瀣一气,官官相护,姑息、因循、怠玩、玩愒、偷玩、贿政,谄媚阿谀之风盛行,屡次大计,如同儿戏。”
朱祁钰点出了第二个大计困难的地方。
那就是大明的朋党之风,虽然未曾酿成党祸,但是因为同榜、同乡、同师出身,导致地方官员官官相护,最终导致了姑息养奸、有法不遵,有例不循、怠政懒政、崇尚空谈、善推诿等等,这些官场的陋习,成为常态。
朱祁钰说到第二点的时候,吏部尚书王直满是羞愧俯首说道:“臣羞愧。”
王直正统八年升为吏部尚书,至今已经有七年有余,大计两次,未能把事情做好。
但是王直之说自己惶恐,未说自己有罪。
正统年间就那个氛围,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以索贿闻名天下,就是王直有力气,他能用得上吗?
就比如京察,就是他请旨的,他知道怎么做,但是正统年间,他能怎么做?
除了随波逐流,即便是有想法,也只能叹一声世态炎凉。
难道仅凭他一人就可以澄清寰宇,就可以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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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王直何德何能?
区区之力,怎复清天?
朱门迷醉权贵喜,囹圄沧桑生民怨。
朱祁钰很不喜欢朝臣们说自己无能,显然王直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世道不让他那么做。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王直站直便是,他继续说道:“人浮于事,官场糜烂之风,甚至及于讲学之书院,此风若是再不止,窃权罔利、流毒善类、燎原之形,不殊董卓,卒以亡国。”
这玩意儿的风气不止住,朱祁钰会被人评价为明实亡于景泰了。
岂不是遂了那些读书人的愿,真的成了亡国之君了吗?
朱祁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今日以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为则,定天下考成大计,月有考,岁有稽,三岁考满,名曰考成法。”
朱祁钰将手中的一本敕谕递给了兴安,让兴安诵读。
群臣莫不变色。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天下罪朕,还是朕罪天下!
兴安知道手中的这份圣旨的分量,陛下在京师搞了这么多的新政,可是从未向天下推行。
并不是不能,而是陛下睿哲天成,英明天授,深知这新政,不是一蹴而就,更非一旦一夕之间可以完成。
和群臣们不同,兴安知道陛下身后没有高人,他将陛下的所有决定理解为了睿哲天成,英明天授,就是天生干这个事儿的。
草率推行,只会是党祸盈朝,最终惨淡收场,且不见那范文正范仲淹的青苗法,最后都变了青稻钱一般的高利贷,为祸乡里?
朱祁钰面色平静的看着朝臣们的脸色。
纵观古今新政,全都是以军队为压舱石,方能推行。
商鞅变法的第一条就是奖耕战,奖励耕种的同时奖励作战勇武;
范仲淹变法,是范仲淹与韩琦共任陕西经略,安定边患,随后入朝做了枢密副使,以《答手诏条陈十事》开启了庆历新政。
枢密院的职能和大明的五军都督府等同,都是最高军事机构。
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变法,更是打出了纵观北南两宋三百年的唯一一次开疆拓土、大展神威而大获全胜的战例,熙河开边,拓地两千余里,三次开边,抚羌族三十万帐。
当时西夏、辽国还以为那个武德充沛的中原王朝,又回来了!
次年,王安石就被罢相,启用,再罢相,最后,在神宗崩后,高太后临朝称制的元祐年间,所有的新法政令皆被罢黜。
张居正在万历元年三月,甲申日,对九岁的万历皇帝进讲帝鉴图说:「汉文帝劳军细柳事,因奏曰:古人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将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隶。」
「夫平日既不能养其锋锐之气,临敌何以责其有折冲之勇?自今望皇上留意武备将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权柄,使得以展布庶几,临敌号令,严整士卒用命。」
张居正以汉文帝劳军细柳营为由,说将官的地位如同奴隶一般,必须要提高忠勇可用的武人地位,授予权柄。
从一开始,张居正的所有新法改革的核心,就是把军队当做压舱石。
张居正跟谁的关系最好?抗倭名将、镇虏大将戚继光。
张居正在未做首辅的时候,就力主把戚继光从南方调往蓟门,作为压舱石。
蓟门在京师东北方向,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属于京畿。
在20世纪红色浪潮奔涌的年代里,有一位通过选举要走红色路线的南美理想主义者,阿连德。
在当选之时,总理就通过《至上报》记者胡里奥·谢雷尔告诉阿连德要小心警惕投机分子。
谢雷尔至中国,迟迟无法采访总理,最终通过绝食,最终见到了总理。
总理在采访中,就直接说道:「我得提醒你注意另一件我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一小部分军人接受了外国侵略势力的影响,如果不特别注意这个问题的话,还有出乱子的可能,这个乱子就是军事政变。」
阿连德当选的三年后,被陆军司令军事政变,最终以身殉道,英魂长存。
历朝历代,无不说明一个问题,一个政权的稳固,没有武装力量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朱祁钰对官僚常怀警惕之心,即便是大明开边四府之地,但是他依旧没有推行他在京畿等地区的新政,而是先拿出了考成法来。
政策的推行的确需要武装力量的支持,更需要方式方法。
毫无疑问,张居正的这套考成法,是行之有效的。
兴安拿起了圣旨,阴阳顿挫的说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近年以来,章奏繁多,各衙门题覆殆无虚日,然敷奏虽勤而实效盖鲜。”
“朕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请申明。”
朱祁钰几次下旨,尚节俭、止贪腐,效果呢?听之者,恒藐藐。
天高皇帝远,理他作甚。
“祖宗成宪,凡六部都察院遇各章奏,或题奉明旨,或覆奉钦依转行各衙门,俱先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立定程限置、立文簿存照,仍另造文册二本,一送该科注销,一送内阁查考,其各抚按官…”
考成法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对官僚进行KPI考核的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根据距离远近、轻重缓急,定下限制,并且要形成两本文册,一本送六科,一本送内阁点检。
月有考、岁有稽。
每月吏部、文渊阁都要对所有的文册进行考察,每年都要派人京官巡抚出京巡查,缇骑、中官俱有。
考成法是否有效,自然是有效,是所谓: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若是无效,张居正也不会被骂几百年,他也不会差点就被开棺鞭尸了。
张居正首辅生涯,从万历元年兵科给事中蔡汝贤弹劾张居正通虏开始,一直到张四维彻底把张居正抄家为止,十余年的时间内,被弹劾了不知凡几、数不胜数。
兴安终于念完了奏疏,整个奉天殿立刻开始了吵吵嚷嚷,变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
兴安高声喝道:“朝堂重地,禁止御前喧闹,肃静!”
议论声才慢慢的小了一些。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衮衮诸公,有什么好说的吗?”
考成法一听就是严苛之政,朱祁钰在等待着他们的反对之声。
于谦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说道:“陛下之考成法,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课吏职,一号令为主,陛下动容出辞无一不中,礼节用人行政无一不当,诚不世出之英主也。”
于谦首先代表了讲武堂、十二团营表了个态,这件事陛下要办,他支持陛下的决定。
石亨看着于谦就是啧啧称奇,这帮文人实在是太能说了,他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花样来,俯首说道:“陛下剑指,臣等死不旋踵。”
忠诚!
回朝的户部右侍郎江渊,看向了陈汝言。
陈汝言为陛下不喜,人尽皆知。
几次陛下问政,陈汝言都有错漏,比如人云亦云,弹劾于谦,比如集宁、河套之战,陈汝言就断言瓦剌必然望风而逃。
江渊主持科举,又跑了一趟河套,若是这次陈汝言回答错了,那兵部尚书岂不是……
陈汝言虽然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但是兵部大事,其实依旧是于谦这个少保在打理,陈汝言的能力还是稍弱。
于谦去印只去兵部尚书印绶,未曾去少保印。
陈汝言紧随其后俯首说道:“臣以为此法极佳,并无不妥。”
陈汝言坐到了这六部尚书的位置上,才知道于谦之不易,多少双眼睛盯着,恨不得剜掉你的肉喝你的血。
江渊颓然,这陈汝言,居然变得小心起来。
他又看向了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王直完全没想到,他只是按照过往惯例,以九法大计天下,这把水放干了,把鱼拿出来看看就是。
陛下这是打算每个月、每年都捞出来看看不成?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
这考成法若是他王直直接推行下去,怕是第二天他就要被弹劾到死了。
天下那么多的巡抚、那么多的按察司、那么多的巡按,都会连章弹劾。
哪怕知道是皇帝推行的,但是你吏部作为主事,居然没有劝陛下宽仁,行如此苛责之政,那不是吏部的失职吗?
一个选择题,摆在了王直的面前。
是推行,还是不推行考成法?
推行被天下仕林们骂的狗血淋头,不推行,今天就直接当殿致仕算了。
如何选择?
有些问题,看似它有两个选项,其实它只有一个选项。
江渊目光闪烁的看着王直的背影。
若是王直这次选错了,这位置,他江渊未尝不可以期盼一下。
王直认真思忖了许久说道:“陛下,考成之事,臣以为极善。”
“同榜、同乡、同师,党祸之风甚烈,臣以为陛下之法,可绝此弊,事必专任,乃可以图成,工必立程,而后能责效。”
“陛下圣明!”
江渊颇为失望,只能感慨,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了。
王直在于谦之前,乃是百官之首,但是他早在君出之祸后,就将这百官之首,交给了于谦。
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正统年间,世风日下,可以怪这世道不公,区区之力,怎复清天,难道景泰年间,还能怪这世道不公吗?
陛下一片公心,给了王直舞台,王直思忖许久,最终决定,跟随陛下前行。
陛下都在前方开路,亲自拿出了这等苛政猛于虎的考成法来,他只是执行者罢了。
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若是王直掉队,那江渊已经累计了足够的资历,做这个吏部尚书也未尝不可。
可惜,即便是站在六部尚书之列,有点不伦不类的陈汝言,都知道这个选择题该怎么选。
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出列,俯首说道:“臣并无异议。”
考成法的确和户部、刑部息息相关,但是挨骂的并不是他们,所以金濂和俞士悦为何要反对呢?
朱祁钰点头示意他们归班,然后看向了石璞,疑惑的问道:“石尚书,你什么态度?”
石璞左右看了看,作为六部之末,他已经习惯了别人不问工部的意见了,所以他也没站出来表态。
官冶所在洪武年间被废置,市舶司和各船厂在宣德、正统年间相继被废置,他们工部现在的权责,仅限于皇陵了。
就连兴修水利这种事,都是都察院的巡河御史和巡漕御史在督办了,他们工部有什么权柄?
没有。
所以石璞完全没料到,这么大的事儿,还需要他们工部表态。
他赶忙说道:“臣没有意见,陛下行事,张弛有度,并无不公。”
他能有什么态度,有反对的功夫,还不如想着怎么把胜州煤铁厂办好,结结实实的办下几件实事儿,方才正途。
今年河套地区的煤炸供不应求,即便是如此,因为渠家人犯下的滔天罪孽,河套路有冻死骨。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站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抚按官奏行事理,有稽迟延阁考,该部举之。若部院注销文册,有容隐欺蔽者,科臣举之。六科缴本具奏,有容隐欺蔽者,臣等举之。”
朱祁钰愣了片刻细细品味了一番说道:“哦,如此甚好。”
王文的意思是六部查各地巡抚、巡按,六科促六部,内阁督六科,层层管理,都察院则查容隐欺蔽者。
翻译翻译就是套娃。
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头头,自考成法三个字一出,就在思考如何为陛下查漏补缺了。
陛下的考成法,显然是陛下身后的高人,深思熟虑的结果。
好不好?当然好。
都察院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是这一环套一环,终究是没套全,王文补上了这一环。
王文看到得到了陛下的首肯,端起了手,乐呵呵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美滋滋。
陛下身后有高人不假,但是他们六部、都察院的尚书、总宪,都是从科举闯出来、到了地方卷了十几年,最终卷到了这奉天殿内。
王文此言,证明了他们也是有能力的!可以为陛下查漏补缺的!
虽然他们不足以和陛下身后高人相媲美,但是他们也是人中龙凤。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左右看了看,叹息了一声,这首辅他算是当到头了,安心去修《寰宇通志》才是他的归宿。
他搞学问极好,梳理文章极佳,但是这考成他就不擅长了。
他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廷推文渊阁大学士,为陛下理政。”
朱祁钰点头说道:“群臣举荐密推,朕择优敲定文渊阁大学士名录。”
密推举荐,朱祁钰选出两到三个人入阁,负责此事。
陈循叹息,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胡濙左看看右看看,奉天殿之上,头头脑脑们,都已经表达了他们支持陛下推行考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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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些人正在蠢蠢欲动,他们正在搜肠刮肚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来反对苛政猛于虎的考成法。
最少不骂两句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陛下真是亡国之君,解解恨?
胡濙当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站了出来,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胡元以宽纵失天下,臣以为陛下之政看似严苛,不过是百官严苛,百官食朝廷之俸,代陛下安方牧民,忠朝廷之事,乃是应有之意。”
“《尚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若是攻讦陛下考成之法,莫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胡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上次被说成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那个稽戾王,坟头的草已经能喂羊了。
他旗帜鲜明的支持陛下搞考成法,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奉天殿内的所有人,若是想攻讦考成法,那就得掂量下能不能喷的过他。
别到时候,被他扣一顶大帽子,最后官丢了,脑袋也丢了。
群臣无奈,看着中气十足的胡濙,这至少还得受十年的委屈。再看看那个刘吉刘棉花乐不可支的样子,这委屈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礼法岂是不便之物,简直大逆不道。
李宾言看事情结束,俯首说道:“陛下,臣请设密州市舶司设宝源局,以供海商承兑银币。”
金濂眉头紧蹙的看着陛下,陛下丝毫不意外,显然是早知此事。
他大袖一展,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啊!朝廷体制乃是陛下手脚肱股,安能弃之如敝履?!”
第三百一十七章 咱们去哪儿?应天府吗?
朱祁钰是坚持开海之人,而经过了上次奉天殿朝议,王复被革职之后,他开海之决心,已经昭然若揭。
大皇帝如同正午的烈日一样高悬,天日昭昭。
关于开海,金濂始终持有坚决的支持态度。
而且他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的表示了,太宗文皇帝在南洋和西洋开辟航路,随后因为种种原因,文皇帝的开辟之功的胜利果实,被篡夺了。
大明朝廷的市舶司,也仅限于管理贡舶,而不管理商舶。
开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但是也并不困难。
黑格尔作为唯心主义哲学的学者,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从未到过中国,却断言中国没有海洋文明、中国与海不发生关系。
这种教师爷一样论断的口吻,因为崛起于海洋的欧洲强盗文明对世界秩序的强烈影响,蔚然成风。
最终在教育体系、学科建设等等领域,形成了一道坚定的中外壁垒,将中国排除在世界之外的封闭体系,并且将中国,固化为了一个故步自封、守旧、不思进取的形象。
这是文化入侵的结果。
朱祁钰来到了大明,是一个市舶司、龙江造船厂、被弃置,文皇帝开辟的航道被窃取的时代,但是依旧能看到无数的海货在大明的市集上销售。
中原王朝始终在拓展着自己的海洋空间,而且不断的提高着造船的技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明已经由近海走向了远洋。
串联起了无数个“海”的概念进入了“洋”的区域,也由断断续续的“点”,链接成了区域性、规模性的路。
这些路,就是当然文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走过的路。
现在这条路被占着,大明因为没有海军,朱祁钰只能先从最基础的造船厂和工匠开始进行。
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扩展大明对海路、海贸的影响力。
比如朱祁钰的御制银币,可以在大明境内流通、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银币,就是施加影响的重要手段。
自从御制银币的消息传出之后,从倭国石间而来的倭银越来越多,密州市舶司因为距离京师最近,也成了海商们的首选。
而且这个的确是很赚钱的买卖,铸币税这个东西,其利极厚。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自问自己既有从龙之功傍身,一如既往的支持陛下的种种政令,可是到头来,陛下去密州市舶司赚钱去了,却没有带着户部一起发财!
金濂是愤怒的,他掷地有声的说道:“朝廷虽厚往薄来,但是所费不足当互市十分之一,自密州市舶司建立以来,贡舶之往来,不足商舶十分之一。”
金濂这段话揭露了一个大明朝贡贸易的一个事实。
那就是大明从来没在朝贡之事上亏过一分一毫,这也是鸿胪寺卿杨善,公然在朝堂上和陛下讨论朝贡赚赔的基础。
比如在正统九年,倭国进贡倭刀3610把,但是各大名、寺社附搭贡舶达35000多柄(《日本一鉴》卷七)。
朝贡朝廷之物若是一份,则市舶司贡舶互市乃是十份,商舶私贸则是百份。
这种规模下大明与世界互市,大明是不会亏的,中原王朝与海洋不发生关系,这种论断简直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
这种规模的海贸,需要多少银币去做支持?
按照现在密州市舶司的行情,大皇帝拿着银币去市舶司换取倭银,那是在拿麻袋往内帑装钱!
金濂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设盐铁之议,总论财经事务之事,常言谷租对朝廷之重,亦令天下缴税纳赋,更是身体力行,将有司代管皇田庄亩悉数纳赋。”
“陛下啊,朝廷是陛下之手脚肱股,安能弃之如敝履?”
“陛下自登极以来,一片公心,所作所为皆为大明公道二字,虽有内帑争利,不过是为京营厚赏而为,臣请陛下勿忘公心。”
金濂的愤怒是合理的,大皇帝赚钱不带着朝廷,短期内自然是皇帝赚的盆满钵满,但是长期来看,朝廷只出不进,也不是长久之策。
朱祁钰笑着说道:“此事朕昨日与李御史刚沟通,金尚书勿忧。”
金濂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口气,赶忙俯首说道:“啊,原来是刚沟通,臣惶恐,陛下圣明。”
金濂说完就归班了。
翘首以盼,等待着明公炮轰陛下的诸多臣子,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轮的交锋,完全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就结束了…
就这?
发生了什么?
没个明白人讲一讲,到底是什么激怒了金濂,陛下为何一句勿忧,金濂这一副死谏的模样,就偃旗息鼓了?
胡濙当然听明白了,但是他才懒得给别人翻译。
其实不过是金濂深知陛下秉性,陛下连圣旨缎面都重复使用的人主,若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这海贸的铸币税要自己赚,他户部尚书就是死谏,也没办法挽救局面。
但是陛下说勿忧,那就是说发财不忘记朝廷。
这是来自两个极度吝啬的吝啬鬼之间的默契交流。
其中三言两语之间的妙处,这些连大宴赐席都没座位的朝臣,自然听不明白了。
“李御史,在你离京之前,朕与户部商定之后,会给你答复,暂且归班吧。”朱祁钰示意李宾言归班。
李宾言是又犯蠢了吗?
自然不是,他故意那这个说事,其实是掩盖商舶私带武器入港之事。
到了海上,可有善类?
武器自保,乃是寻常,海盗、倭寇可不讲什么大明律。
大明海军可以护航、剿灭海盗之时,类似的事儿,才能管,也才有道理管。
《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家里的兄弟内讧,总归是内讧,但要一致抵御外人的欺侮。
在面对外人的欺侮,却不顾及外侮,光顾着内讧的人,都是连先秦时代的封建主义,都不如。
对于这种人而言,搞点封建主义都是先进的事儿了。
李宾言在欲盖弥彰,借着密州市舶司宝源局的事儿,遮掩商舶遮蔽武器入港的问题。
这事儿上不得秤。
经历了两年巡抚、营建市舶司的李宾言,已经是一个极为成熟的官僚了。
于谦看了眼李宾言,这个人的成长是迅速的。
他站出来说道:“陛下,甘肃宁夏,一十二卫三所,军士七万五百六十名,又加甘凉游击二营,每班官军三千员名,河东备御原额官军七千五百三十员名,共计八万四千零九十人。”
“臣请移卫半数至靖安三府之地,以安定民生。”
甘肃宁夏土地贫瘠,维持八万人的军队,实在是不堪重负。
事实上,陕甘宁地区的卫所,长期处于欠饷的状态,总计陕甘宁地区的本镇屯田,只有一万三千一十余顷,屯粮不过一十万四千一百石。
这么点粮食,能养活八万军士?根本养活不动。
户部曾算账,这三卫八万人,需要一百一十九万余石。全靠朝廷调拨粮草支边。
盐引多数都用在了这三边。
事实上,也正因为缺少河套这个产粮地,陕甘宁三边在万历年间开始就长期欠饷,这种欠饷不是银子,是缺粮。
三边军在数十年的欠饷中,始终挣扎求活,直到崇祯九年之后,崇祯皇帝为了准备松锦会战,彻底断了三边留供之需之后,三边军士才不得不走上归附叛军的路。
也正是有了底层军官的加入,李自成才越滚越大。
延绥、甘肃、宁夏三边,本屯只有十一万石,你能怪军户逃卫所吗?活都活不下去。
于谦的意思是把这八万军的名额的一半,送往河套半数,一来陕甘宁本就是戍边卫所,所以才维持如此庞大的军队,二来可以减轻朝廷的财政压力。
若是河套地区逐步稳定,可以考虑将多数的卫所迁至河套地区,进一步降低朝廷的负担。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三年的时候,于谦上奏移卫彻底占领河套地区。
但是那时候明代宗正在换太子,朝中党争已起,于谦意图占领河套,一劳永逸解决延绥、甘肃、宁夏粮草问题的方案,就此搁置了。
也为日后三边缺粮埋下了隐患。
现在于谦没有这个顾虑了,大明皇帝大军先把河套打下来,扔下了八万众的四威团营,驻扎河套。
于谦的这个提议,就变成了锦上添花。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既然无人质询,那就办吧。”
于谦很少在朝堂上,主动论策,但是只要是提那就代表这事儿很靠谱。
河套地区的开发的配套工作也在进行,相比较之下,于谦更相信大明的军卒,而不是河套地区的义勇团练。
大明军多四万,总计十二万军在河套,进退有据。
万一瓦剌人失心疯了攻打河套地区,四威团营孤军奋战,义勇团练辅助也有破城之危。
料敌从宽,把事情做在前面。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黔国公、黔宁昭靖王沐英之孙、定远忠敬王沐晟子沐斌,薨,年五十有四,臣请赠太傅,谥号荣康。遣官谕祭及有司以公爵礼葬。”
胡濙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沐英是朱元璋的义子,洪武十四年,沐英和傅友德、蓝玉一道,领三十万大军平定云南,傅友德、蓝玉班师回朝,沐英以西平侯镇守云南。
那时候麓川思家就开始造反,沐英为大明守云南十余载,在朱标死后悲痛成疾,卒边。
而后沐晟袭西宁侯大军征战安南,封黔国公,永镇云南。
沐晟多次讨伐麓川思家,沐晟子沐斌,也是随军出战,沐晟薨于军中。
沐斌承袭黔国公多有战功,眼下,也薨了。
大明的英国公张辅走了,大明的黔国公也走了,朝堂之上,不免忧心忡忡。
胡濙有些悲痛的说道:“陛下,黔国公沐斌膝下只有三女一幼子,幼子沐琮不过十月,尚在襁褓,臣请定边伯沐昂子沐璘,承袭黔国公位,以定边陲。”
这一代的黔国公沐斌走了,他的儿子还小,只能让旁支承袭这黔国公。
麓川不太平,思家随时有可能复叛,若是让这幼子承袭,主少国疑,云南恐有生乱。
朱祁钰想起了张辅的庶子张懋来,今年才十一岁。
张懋可以幼冲承袭英国公位,是因为英国公府在京师。
而沐斌幼子沐琮不能承袭黔国公爵,一来孩子才十个月,会不会夭亡还不好说,二来,云南太远了。
“那就让定边伯沐昂子沐璘,承袭黔国公位吧。”朱祁钰点头肯定了胡濙的说辞。
朱祁钰在等人反对,这不是庶出子袭爵,这是旁支入大宗,应该有卫道士跳出来,高喊嫡庶有别才是。
但是群臣们默不作声,对于朝廷而言,云南边陲的稳定最为重要。
一如当初朱祁钰登基,皇帝北狩、太子幼冲,朱祁钰临危受命,登基称帝。
大家都是务实的人,边方重事,三征麓川,大明军务疲惫,所耗国帑极多,若是再乱了,后果不堪设想。
十个月的孩子,镇不住云南边方那些土司蛮,也镇不住那些随时准备反叛的宣慰司。
兴安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山东巡抚、吏部右侍郎李宾言,上次年末的时候,李宾言最后时刻,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一事,让所有人都印象极为深刻。
李宾言拿着笏板,默默不做声,上次那是很大胆的行径了。
“退朝。”兴安也是松了口气,大声的喊道。
群臣如同潮水一般退去,随后考成法的具体章程,就由文渊阁下发各部,各部下发各省三司。
大计正式开始了,各部也开始讨论,推举文渊阁大学士。
朱祁钰也要离开皇宫,他走在于谦的前面,低声问道:“于少保以为,麓川可会有变?”
云南若是再叛,朱祁钰的新政,可能要再推迟两三年才能实行了,还有征伐瓦剌,那也得数月之功。
而且麓川因为是烟瘴之地,平叛极难。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是要召回靖远伯吗?毕竟麓川之事已定。”
靖远伯王骥,以文臣封爵,人在贵州、湖广一带震慑生苗。
正统十四年二月,因为征伐麓川,贵州守备空虚,邛水十五洞司苗民聚众起事,迅速攻占思州府城、五开,苗民进攻清浪、镇远等地,王骥不得不和思家签订了盟约,回师平叛。
雅文吧
王骥挂平蛮将军印,充总兵官,负责镇压事宜。
自正统十四年九月起,会昌伯孙忠屡次提议让王骥、柳溥等人回京督办京营一事,朱祁钰都以苗疆不稳为由拒绝了。
直到孙忠拒绝住官邸,回到了山东祭祖。
于谦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还是让靖远伯镇贵州吧,省的生苗起事。”
朱祁钰对这个正统年间,文进士封爵的人,多有警惕。
这王骥是不是会昌伯那一系的人,朱祁钰不在意,而是正统年间的征战实在是吊诡。
王骥三征麓川,起兵十五万,转饷半天下,国困民乏,却始终无法平定边患。
这件事透着一种名叫养寇自重的诡异。
这让朱祁钰想到了一个人,李成梁。
李成梁可是把努尔哈赤养在了家里为家人,努尔哈赤那十三甲还是李成梁给的。
大明的边将擅长养寇自重这种把戏,朱祁钰必须要警惕。
那王骥,这个文官封爵之人,到底有没有养寇自重?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不会吧,不会吧!
朱祁钰处死了广通王朱徽煠、阳宗王朱徽焟,这岷府兄弟二人,该死。
他们为何该死,因为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湖广、贵州等地的生苗之变,在两个人的勾结之下,差点再次复叛。
朱祁钰三令五申,才算是止住了这个势头。
所以广通王和阳宗王,这岷府的兄弟二人必然明正典刑,方能安定湖广。
至于王骥,是不是在养寇自重?
朱祁钰想到了大明历史上养寇自重的典型人物,李成梁。
李成梁击败了女真,俘虏了努尔哈赤与他的弟弟舒尔哈齐,然后养在府上,收为家人,最后阴纵之,归。
放虎归山。
而后,李成梁将塔克世所遗土地人马派给努尔哈赤,并给都督敕书,令袭都督指挥衔,给了努尔哈赤统治女真大义的名分,还给了他兵马。
李成梁的晚年,常常包庇努尔哈赤,保奏给官,弃地以饵之。
这些都是李成梁干的事情,最终的结果就是大明在朝鲜和倭寇丰臣秀吉打的天翻地覆,努尔哈赤不断的扩充着自己的实力。
而随后发生的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大明接连战败,最终鞑清成为了大明的心腹之患,加速了大明的灭亡。
朱祁钰对王骥的战功并没有疑问,但是王骥前后率领十五万大军,三次征伐麓川,麓川却反复叛乱,这不得不让朱祁钰内心有些疑虑。
这打了这么久,到底打出了什么?
麓川实力并不强,麓川八宣慰司加起来能凑出三万大军吗?
麓川本身就是元时的平缅宣慰司。
而且正统年间共计在正统四年、正统六年、正统七年、正统十三年,四次攻伐,每次动兵都是十余万人,转饷半天下,打的国困民乏,但是依旧未曾平定。
要知道,这不是思家第一次造反。
早在洪武三十年的时候,因为沐英去世,麓川一些人就升起了别样的心思,就已经造了一次反了。
而那次麓川之乱,沐英长子沐春,只用了一年的时间,用了五百骑兵,就打穿了整个麓川,一直打到了孟加拉海附近的大古剌宣慰司。
洪武三十年到正统四年,这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麓川靖安。
这怎么到了正统年间就变成了这副吊诡的模样。
十五万人,打了整整九年,却是毫无收获,连个送到京师斩首的敌酋都没有一个。
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平叛,三年送了近两百人犯入京,包括福建布政使等官员、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叶宗留旧将部下陶得二和叶希八等人。
但是四征麓川,十五万大军在云南,打了整整九年,一个人犯都没送到京师来。
反而是军权从黔国公府沐晟、沐斌等人的手中,向着王骥手中过度。
朱祁钰再联想到正统年间、英宗幼冲,弃置交趾三司,兴文匽武,五军都督府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被排挤到无法上朝。
这一系列的事情,作为皇帝,朱祁钰能不多想吗?这不就是标准的擅权的流程吗?
他真的期盼是自己的想多了。
但是于谦这诡异的一问,询问陛下是否让王骥回京,就让朱祁钰打了个哆嗦。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
于谦曾经在广通王谋反的时候,往前走了那么一步,但是听到广通王如此愚蠢之后,反而退了回去。
于谦始终秉持着一种兜底的思维。
一旦出现天下罪之,于谦就会主动站出来,像汉时晁错削藩,天下罪之,斩晁错,诸王失去谋反的大义。
于谦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天下罪之。
“于少保啊,你这一问,朕心里可是立刻悬了起来。”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臣还以为陛下无所畏惧,原来也有惧怕之事。”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乃天子,掌天下公器,朕不敢私,亦不能死,朕管天下之事,却管不住人心。”
“朕不怕天下罪之,多大点事,顶多不过是再犁一遍罢了。”
于谦眉头紧皱,疑惑的问道:“那陛下担心什么?”
“自古得天下,治天下,君一人独治可行?”朱祁钰反问了一个问题。
于谦摇头说道:“哪怕勤政入太祖高皇帝,一人不可得天下,一人亦不可治天下。”
“高皇帝自登基之后,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高皇帝洪武三十年,生疾,亦在八天之内,批审内外诸司奏疏,共一千六百六十件,处理国事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件。”
“高皇帝有云:自昔有国家者,未有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勤与逸,理乱盛衰所系也。”
“即便是如此,高皇帝依旧受了不少委屈,也需要仕林出仕,不得不蠲免缙绅之徭役。”
朱元璋有多勤政?
即便是晚年生病之时,每天处理奏疏两百余份,国事四百多件。但是他依旧要让通政司梳理奏疏,依旧要依靠六部官员治理天下。
这是必然的事实,皇帝再勤勉,天下之物繁多,哪里是一个人能忙的过来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诚不如高皇帝之勤勉。”
朱祁钰一天顶多处理十多份奏疏,国事三十四件而已。
皇帝有皇帝要管的事儿,这一点,当初朱棣给朱高炽的监国诏书里,已经分的很明确了。
大明在发展,大明的事物也在增多,皇帝和臣子们的权责已经界定的非常清晰了。
朱祁钰长笑一声说道:“当初若非姚广孝建议太宗文皇帝,直取南京,靖难之役不知几时方休。”
“当日瓦剌逞凶,若非于少保力主守京师,大明险遭播迁之祸。”
于谦愣了许久,感慨万千,俯首说道:“陛下。”
于谦已经知道朱祁钰要说什么了,他完全没料到,陛下铺垫了这么多话,居然是为了他一人。
朱祁钰伸出手来劈了一下,大笑后说道:“即便是天下罪之,朕决不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于少保亦要辅佐朕,再定天下。”
“天下罪之?那就来吧,不过是一群不知天命何时的虫豸罢了。”
“且看是天下罪朕,还是朕罪天下!”
朱祁钰翻身上马,笑着说道:“于少保缓行,朕去往讲武堂。”
于谦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于谦俯首久久未曾起身,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站直了身子,这个年轻的天子身上有着太多的朝气蓬勃和锐利。
陛下一番话,不是为了他于谦,更是为了陛下自己。
大明天子就该如此,所向披靡!
大皇帝执政这三年来,得罪了太多的人。
首先就是宗室,削太上皇帝号、杀稽王于太庙,天下宗室人人自危。广通王、阳宗王被赐死。
其次就是外戚,驸马都尉赵辉死,驸马都尉王宁子王贞庆死,会昌伯孙续宗自缢被陛下再斩头颅,会昌伯府远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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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势要豪右之家,大明皇帝身体力行,从他自己开始纳税,天下人人纳赋,本来缙绅免税、免劳役、免正赋,结果陛下让他们纳税。
山外九州、京畿地区,福建,逃难缙绅归乡皆斩,何其暴戾?
还有仕林,衍圣公乃是孔府至圣先师,大皇帝将其翻了个底朝天,直接将其铲平了,山东百姓拍手叫好,但是天下仕林人人皆称暴。
再有商贾,河套攻伐,大明军队在河套设关卡,自此晋商不得走私,密州市舶司更是将商舶纳入管辖,这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之大仇!
这天下的肉食者,陛下几乎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但是这帮人,有一个不该死吗?
朝堂之上,有多少官僚是他们的喉舌,与他们有旧,但是有一个敢站在朝堂上,以公心论,为他们申辩一句吗?
没有。
因为他们说不出来。
现在陛下又拿出了考成法,对官僚们开始下手。这是在逼着他们造反啊!
于谦多少能明白陛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陛下想要灭瓦剌,但是瓦剌不好灭,和林真的太远了。
若是后方不稳定,陛下如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呢?
于谦甚至怀疑,陛下本身就抱着他们赶紧跳出来,然后一锅烩了,省的麻烦。
于谦大步向前,他决定等等。
如果陛下能应付的过来,他当然不必惶恐,若是应付不过来,他再自缢以谢天下也不迟。
朱祁钰的考成法随着春风吹拂了大明土地,顺着大明的管道驿路,传遍了整个天下。
举世惊骇。
严酷之法历代有之,但是如此酷烈之法,从未有过。
而此时襄王府也收到了消息,襄王朱瞻墡是个聪明人,他四座城门紧闭,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了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懒惰。
但是考成法消息一出,他便夙夜哀叹,辗转反侧。
次日的清晨,四门洞开,所有的歌姬都被遣散了。
整个襄王府城只剩下了朝廷留下的长史府官员数名,铁册军二百名。
朱瞻墡坐在存心殿内,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疏,吹干了墨迹。
朱瞻墡是个大明白,长史罗炳忠侍候左右,看着这位襄王。
这把往日极为喜欢的歌姬戏班都遣散了,这是要做甚?
朱瞻墡将奏疏合上,用火漆封好,看着这偌大的襄王府,叹气的说道:“罗长史来到府上已经一年有余了吧。”
罗炳忠点头说道:“回殿下,正好一年十二个月了。”
其实是两年,但是襄王说一年多,那就是一年多!
一年零十二个月不是一年多嘛!
朱瞻墡一愣,闷声笑了起来,颇为无奈的说道:“孤这么些年了,这两年是最乐呵的两年。”
“不用跟那帮贼眉鼠眼,窃我大明根基的家伙虚与委蛇,不用担心朝廷对嫡皇叔有什么想法,把门一关,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
“还有你这么个谗臣,整日里逗孤开心。”
罗炳忠俯首说道:“那是殿下心宽。”
“你在骂孤胖吗?”朱瞻墡略有些肥胖的脸,佯怒说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自己说的。”
朱瞻墡乐了起来,叹息的说道:“咱们这好日子啊,到头了。”
罗炳忠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怎么说?”
朱瞻墡将手中奏疏递给了罗炳忠,站起身来说道:“走,陪孤在好好看看这富丽堂皇的襄王府。”
罗炳忠赶忙点头说道:“那就走着。”
朱瞻墡走在自己精心布置的花园内,一遍走一边说:“罗长史啊,你说这造反需要什么条件,才会造反呢?”
罗炳忠亦步亦趋摇头说道:“臣没想过。”
这种事谁敢想,胡乱想想,那也是掉脑袋的事儿。
朱瞻墡非常确信的说道:“首先得有兵!没兵怎么造反,就是文皇帝也没法造反不是?”
“至少当初文皇帝起兵的时候,还有八百校尉跟随,还有北平都司两万余人,月余响应了文皇帝。”
朱棣造反的时候,身边只有八百人,但是北平都司的万余军的确是跟随起事了。
这都是暗中联袂的结果。
罗炳忠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那是。”
朱瞻墡继续说道:“还得有名,至少也得打个清君侧的旗号,广通王那完全是胡闹嘛,还改年号,这不是找着挨打吗?名号硬是要的。”
“很是愚蠢。”
罗炳忠手已经摸到了腰间,那是一把腰剑。
昨天朱瞻墡把人都遣散了,他已经察觉到了异常,现在朱瞻墡居然聊造反的事儿,他自然非常警惕。
罗炳忠颇为肯定的说道:“那必须的。”
朱瞻墡站定,看着自己的花园面色悲苦,十几年经营的花圃,这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继续说道:“其次得有钱,没钱怎么厚赏敢战之士?没钱怎么让人搏命?没钱想造反,那就不是愚蠢了,简直是造反的耻辱。”
“西汉之时,吴国刘濞为何敢造反,还不是铸钱、煮盐吗?你说没钱,能造反吗?”
罗炳忠想了想摇头说道:“那不能够。”
朱瞻墡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造反啊,还得有粮食,没有粮食,那不是徒增笑柄吗?”
“饷,饟也。粮饷本来就是米粱,造反没粮食那必然不可能。”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两年了,襄王是个很大气的人,赏赐恩厚,但是他罗炳忠是大明的臣子,若是襄王想造反,他只能拔剑了。
朱瞻墡说的这些,他襄王都有,他是五皇叔、他有钱、有粮,兵不多,但是有人有兵,虽然不知是谁投效,但是显然是襄王和人联袂了。
罗炳忠欠着身子为自己拔剑做掩护,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最重要的是是什么吗?”
罗炳忠眉头紧蹙的问道:“您说一说。”
第三百一十九章 像模像样的造反
朱瞻墡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开始往前走,叹息的说道:“你可知李善长死后,有人曾经上书为李善长陈情?”
罗炳忠摇头说道:“那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朱瞻墡点头说道:“李善长死后,虞部郎中王国用曾经上书太祖高皇帝说。”
“李善长与高皇帝同心同德,出生入死攻打天下,勋臣位列天下第一,生前封公,死后封王。儿娶公主,亲戚拜官,已是人臣之极。”
“李善长真的跟随胡惟庸造反,也不过是勋臣第一,太师?国公?封王?尚公主?纳王妃?也仅此而已,难道还会胜于今日吗?”
罗炳忠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一段公案,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那高皇帝的性情,这个为李善长陈情的王国用,还不得打到谋反一列,被族诛?”
朱瞻墡一脸不喜的说道:“我还没说完呢。”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您个接着说。”
朱瞻墡满是感慨的说道:“这王国用这奏疏,还有一部分。”
“王国用问高皇帝,李善长是蠢货吗?罗长史,你说李善长是蠢货吗?”
罗炳忠连忙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
朱瞻墡也是点头,走过了自己的花圃,继续说道:“李善长不是蠢货,所以他深知这天下不是侥幸能够取得的。”
“元朝末年,群雄蜂起,天下离乱,欲取天下者无限,却无一例外,都为此粉身碎骨,覆宗绝祀。”
“别说这天下了,能保全自己脑袋的有几个人呢?”
“李善长自己也亲眼所见,为什么还要在衰倦之年去重蹈覆辙呢?”
罗炳忠才知道这段为李善长陈情,居然如此的直白,他站直了身子,剑已经拔出来了,只待朱瞻墡说出造反二字了。
罗炳忠奇怪的问道:“太祖高皇帝怎么说?”
朱瞻墡嗤之以鼻,看着罗炳忠摇头,不屑的说道:“太祖高皇帝收起了奏疏,并未加罪王国用。”
“这就是你罗炳忠为什么现在是长史,而我太祖高皇帝有开辟戡定之功的区别了。”
罗炳忠眼睛珠子一转,有点听明白了朱瞻墡的话。
朱瞻墡乃是皇帝的嫡皇叔,天下最为尊贵的襄王,享尽了人间的繁华富贵,可比当初的李善长要更加尊贵。
而且还有骨肉之亲,叔侄之间,也没有丝毫芥蒂,他何苦突然去造反呢?
而且朱瞻墡可是很明白造反的困难,又不是不学无术的广通王。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往前走了几步,高声说道:“那话说回来,你知道这造反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疑惑的问道:“什么?”
朱瞻墡掷地有声的说道:“还是得有天大的运气!”
“军队、大义、饷银、粮草这些不算,还得有个蠢到极点的皇帝,还得有一帮整日里妖言惑众、一心为私、毫无公心、擅长轻谈的佞臣。”
“还需要一个打仗时候能为造反的人,送军队、大义、饷银和粮草,关键的时候,为造反王府开京师城门的曹国公!”
罗炳忠眨了眨眼,李景隆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袭爵曹国公,在靖难之役中,有慷慨的李景隆的说法。
在南京城给朱棣开门的也有李景隆的份儿…
要集齐这么多的条件,那可真的太难了,这得多大的运气,才能碰到这么稀里糊涂的朝廷啊。
就是元朝末年的察罕帖木儿和王保保,论迹不论心,也是为了大元竭尽所能。
朱瞻墡一袖一挥说道:“古往今来,造反者凡几,真正成功者寥寥无几。”
“总之,除了英明神武以外,那需要一个糊涂的朝廷配合,才能造反成功。”
罗炳忠点头又要摇头,看着空荡荡的王府低声问道:“那殿下,既然如此困难,还有人要做吗?”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你知道这世间最可恨的是什么吗?是不知天命的蠢货!”
“孤不想在这襄王府里,好好过日子吗?美姬环绕,丝竹盈耳,只要不谋反,爱干点啥干点啥,孤是不是整个天下,最快乐的那个人?”
“但是有人,他不愿意让孤好好过日子!”
“孤跟你说,有人要造反!还要孤扯大旗!”
罗炳忠握紧了腰剑的剑柄说道:“那咱们遣散宫内歌姬,不是去扯大旗吗?”
“去吗?”
朱瞻墡摇头说道:“孤在你眼里,就是个蠢人吗?”
罗炳忠眼珠子滴溜的转说道:“那不是。”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这襄阳、襄王府是不能待了,咱们麻溜的,带着妻儿老小去京师,让陛下去折腾吧。”
“我给你的奏疏,待会儿你送去驿站,咱们明立刻启程!”
罗炳忠将腰剑插了回去,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看着富丽堂皇的襄王府,终归是摇了摇头,一旦南方开始造反,他这襄王就是天底下头一号大旗!
他不想造反,也会有人拱着火、逼着他,让他造反!
到时候,他才是身不由己。
他不觉得皇帝昏聩,相反这个二侄子,颇有太祖太宗遗风,相当的勤勉,而且大皇帝登基这么久,不惜身,不图名,勤勉有加,治国有方。
他更不觉得朝里于谦是方孝孺、黄观空谈之流,同样是京师被围困,于谦不仅可以守住京师,还能予以反击,痛击西虏!
方孝孺和黄观只能痛骂文皇帝,最后落得个被族诛的下场。
石亨能战、杨俊能战,京营更能战,而且京营的大军,都等着军功,那代表着爵位、功赏牌、厚赏!
他们有一点李景隆的样子吗?
石亨、杨俊这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勋臣,杨俊甚至连个百户都未承袭,人家现在一个世袭侯,一个太平伯,这都人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来的。
朱瞻墡已经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雨腥味儿,他打算直接开溜了。
否则大皇帝肯定拿他打窝。
他手里就两百铁册军,一旦襄王府被叛军围了城池,那个抗旗造反的家伙,他不当也得当。
大皇帝的天军到了,他怎么跟大皇帝说?到那时候,那那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叛军能赢,还是大皇帝能赢?
朱瞻墡选大皇帝。
罗炳忠走出了襄王府才松了口气儿,若是朱瞻墡真的造反了,他得忠于大明,他就得把朱瞻墡杀了。
但是他自己也是那背主之人,即便是苟活着,也是被人骂一辈子。
幸好,襄王朱瞻墡,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到了驿站之后,拿着襄王那道奏疏,目光流转,并未送信,因为他察觉到了驿站不是很对劲儿。
全都是生面孔不说,这些人腰间都带着短兵,罗炳忠立刻回府,高声说道:“殿下,殿下!我们现在就走!再晚点,怕是要…”
罗炳忠目瞪口呆的看着襄王,因为他的襄王正在准备登车了。
这也太快了吧。
朱瞻墡确信的说道:“愣着干嘛,快走啊!孤不怕叛军,怕那大皇帝不让孤进京啊,快快!”
朱瞻墡的立刻启程,压根不是明天或者再等等,而是说走就走!
襄王府的十几辆车在官道驿路上狂奔,襄王府有钱,铁册军人人有马,这从襄阳到京师自然需要很长的时间,走到了河南南阳府的时候,驿站终于变得正常了。
奏疏终于送进了驿站之中,向着京师狂奔而去。
奏疏如同长了翅膀飞入京师的时候,数百人的骑卒,马蹄声阵阵,趁夜色狂奔到了汉水河畔的襄阳,一众骑卒,来到了襄王府。
但是襄阳府已经人去镂空,只有过去的繁华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何等的盛景。
朱瞻墡是个大明白,他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有人联系到他的府上,说明有些人,已经丧心病狂了。
“驾!”一种骑卒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襄王府,只能叹息,打马离开。
而此时济南府的会昌伯也在搬家,只不过和襄王府不同的是,他们乘着夜色,打死了看守的三名锦衣卫,一路向难,直奔南直隶而去。
会昌伯的目的地是徐州。
只不过车上的孙忠,却是气急败坏的指着自己的儿子愤怒不已的说道:“你要做什么?是要回京吗?”
“我跟你说,我不回去!到了京师要住官邸,那跟蹲天牢有什么区别?想都别想!”
孙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暗中做了些什么,他还以为形色匆匆,是奔着京师而去。
他才不想回京受大皇帝的气。
孙继宗笑着说道:“咱们去徐州,然后再到应天府,孩儿联系了几个人,准备到应天府共举大事。”
孙忠眼睛瞪大,愣愣的问道:“去哪儿?”
“应天府啊。”孙继宗理所当然的说道。
孙忠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说道:“孙继宗!你要做什么?难道要谋反不成吗!”
孙忠自诩自己是个阴谋家,而且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上,他的自以为的确是如此。
比如他就不参与到密州私设市舶,躲过了孔府颠覆这一劫,比如他发现银币铸出来无法以假乱真,立刻就停了这档子找死的事。
事实上,孙忠没有胆量谋反,但是借着谋反的赚钱的胆子很大!
但是他从未想过谋反,但是他的儿子,却要谋反了。
孙继宗摇头,平静的说道:“孩儿哪里敢谋反啊!这是要奉天靖难,朝中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孙忠不停的伸出了手,连续点了几下孙继宗,骇然的说道:“你这是呀哦我们会昌伯府绝嗣啊!你甚至可能会牵连到太后!你知道吗!混账东西!”
孙继宗眼神里闪过了阴鸷,他满是疑惑的说道:“父亲,大皇帝登基至今,始终没有给汪皇后的父亲汪瑛任何的爵位。”
“父亲,这正常吗?他大皇帝做事一板一眼,既然不给汪皇后的亲族授爵,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迟早有一天,大皇帝的刀会落在咱们的头上,左右不过是横死,还不如反了他!”
孙继宗面色极为狰狞,他一直在等待着大皇帝给汪皇后亲族授爵位,但是时至今日,皇帝除了给武勋授爵以外,从来不给外戚授爵。
他们这外戚,再不动手,大皇帝的刀子就砍到他们的头上了。
孙忠面色悲苦,不住的锤着胸口,连续锤了几下,才满是绝望的说道:“逆子啊,你真的是逆子啊!非要把我们会昌伯府,灭门绝户,方才善罢甘休!”
孙忠的面色时而红润,时而白的吓人,他真的是被气到了。
孙继宗面色凶狠的说道:“酷烈至极的考成法一出,天下官僚必然心生怨怼,我们要的大势已至,孩儿又联系了几个父亲的故旧,此事未必不能成。”
孙忠举起手,想要打孙继宗,但是他最终没打下去,孩子大了,不由爹了。
他叹息的说道:“糊涂啊,糊涂,儿呀,父亲问你,是不是那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
孙继宗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些人不假,孩儿做事,自然是考虑周全,父亲安心,不待几年,父亲就是这靖难第一人了。”
孙忠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靠在车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叹息的说道:“儿啊,你蠢啊,你太蠢了,你着了这大皇帝的道儿了。”
孙忠自问,自己一生搞阴谋诡计,除了在京师挑动太后和大皇帝反目失败,一生所作所为,都谈不上一个蠢字。
但是他儿子实在是太蠢了,压根没看出这是陛下设下的局。
“唉。”孙忠叹息的说道:“你啊,皇帝为什么要扔出一个考成法?这是拿火药在炸鱼啊!他想要进攻瓦剌,和林又太远了,就得给你们下套,设伏。”
孙忠双手逐渐合拢,失神的说道:“然后把所有的蠢货就这样,聚集在一起,一网打尽!大皇帝的心里啊,就舒坦了,就安稳了,就让大军出塞打瓦剌去了。”
“考成法,不过是饵罢了。怎么能这么蠢呢?”
孙继宗特别不喜欢他爹说他蠢,他颇为不满的说道:“孩儿还联系了驸马都尉焦敬,还有数位京官,还有其他人。”
“比如巡河御史徐有贞、巡漕御史王竑、巡按御史陈镒等人!”
“这怎么是愚蠢呢,若非是大势所趋,孩儿怎么敢擅动呢?”
孙忠坐直了身子,他满是疑惑的说道:“徐有贞和陈镒是怎么回复你的?”
孙继宗面色有点尴尬的说道:“徐有贞和陈镒有点忙,他们在河套忙着治水,听说最近有个三百六十里的大渠要修,孩儿还没等到回信儿。”
孙忠靠在了车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篇悲苦。
孙继宗继续说道:“孩儿已经派人去请襄王朱瞻墡了,他可是嫡皇叔,只要他答应了,这事儿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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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忠坐直了身子,愣愣的说道:“哦?这还可以,那嫡皇叔怎么说?”
“还没等到回信,不过两次监国,三次和皇位有缘,这襄王能没心思?”
“只要他起了心思,这事儿就成了!”
孙忠又瘫倒在车上,这说的都是屁话,连联袂都没弄明白,就学着太宗文皇帝造反?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
一个骑卒狂奔而至,大声的喊道:“报!老爷,咱们的人到了襄王府。”
孙继宗撩开了车帘满是笑意的问道:“哦?请到了襄王主持大局了吗?”
定是请到了。
来人大声的禀报道:“襄王府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了,听说是进京去了!”
“什么?”孙继宗终于变得有些呆滞,这造反大业刚刚开始,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孙忠脸色更差,气急攻心,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孙继宗大惊失色,赶忙拍着孙忠的背,给他顺气儿,张皇失措的问道:“爹,爹你没事吧。”
第三百二十章 外戚不得封爵!
孙忠从来没有谋反的胆量,他这辈子没打算这么干。
即便是昏聩如同稽戾王朱祁镇那般货色,只要朱祁镇不出京师,在京师坐着,那皇位,就在人家屁股底下,谁都拿不走。
天下谁人不知道王振僭越皇权,肆意妄为,王振朋党无数,四征麓川、福建甚至爆发了百万人、不下黄巢之乱、涉及五个省的大叛乱,贵州、湖广苗民三五十万生变。
但那又怎么样呢?
王骥从麓川撤军至贵州,苗乱立刻偃旗息鼓,宁阳侯陈懋去福建,到现在连根子都拔干净了。
若非朱祁镇带着京营在土木堡,谁的话都不听,一意孤行,即便是京营全死光了,朱祁镇单骑回到京师,人家还是皇帝。
郕王一直从八月十八监国到了九月才登基称帝,不就是天下再等等,看看有没有变数吗?
稽戾王在京的时候,还是郕王的大皇帝,多谦恭啊,每次被罚俸都是一言不发,认命了,从来没想过忤逆兄长的意思。
这大皇帝一打赢京师保卫战,稍稍把朝政理顺,第一件事就是削掉了太上皇帝号。
当时的朝内谁知道瓦剌肯放人呢?自古北狩的皇帝,哪有一个被放回来的?
人家瓦剌也是把稽戾王放过来搞内讧。
大明太强了,不内讧,瓦剌就得安排西进,而且现在西域广为流传,瓦剌有西进大计。
结果大皇帝何其的心狠手辣,直接把稽戾王斩于太庙之内,丝毫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皇权更替,自古都是腥风血雨。
这种狠辣、这种果决,孙忠从未见过。
他从不想造反,他只想打着造反的名义,赚点小钱,把家族打理打理,即便是被削了爵位,或者他死了,皇帝不让孩子们承袭会昌伯爵位。
顶天了如此!
只要孙家不搞谋反,还有太后这块遮羞布在朝中,做个富家翁足够了。
但是他儿子,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搞出了谋叛大罪!
这是谋反!
这是把整个孙家俯冲向地狱了!
孙忠气的七窍生烟,在听到了襄王连夜进京的时候,孙忠已经知道,这次的清君侧,就是个笑话了。
孙继宗对父亲的不屑非常愤慨,他拍着胸脯说道:“应天府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还联系了十六路亲王,现在襄王去了京师,不算的话还有十六路!”
“现在到应天府的已经有三位亲王了,而且天下宗室响应,也有数千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到了应天府,少一个襄王罢了!”
“我们还有正统之宝,假借正统之名!”
孙忠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现在赴京,还能求的大皇帝的宽宥吗?想来不能,唉。”
孙忠即便是听到了如此多的亲王跑到了应天府,丝毫不以为意。
有兵,贵州的王骥、湖广的梁珤、两广的柳溥;
有钱,那些海商们被大皇帝的市舶司关税收的极为恼火了,否则也不会有倭寇频繁袭击胶州港了。
有粮,苏松地区的米粱很多,这倒是不用担心。
有名,毕竟是宗室造反,他们是老朱家的内讧罢了,实在不行也可以扯出一个正统之宝的正统大义的名分来。
但是这些重要吗?
他们没有运气。
大明朝堂自上而下,梳理了整整三年,桩桩件件,除了肉食者倒霉,就连京官都是权柄极重。
现在京官的权柄,这可比往昔靠着冰敬碳敬、同榜、同乡、同师去维持的权力,可稳固太多了。
现在乡间都把奉天殿比作是天庭!
大皇帝身边聚集的可不是一群黄观、方孝孺那一群搞井田制的蠢货,而是一群龇牙咧嘴的恶狼,他们紧密的团结在皇帝的这条暴龙身边。
钱重要吗?有的时候的确很重要。
但是现在在京师,权更重要。
运气反过来,就是气运。
争得过吗?孙忠不以为一群虫豸能打得过真龙天子和一群饿狼。
“父亲!”孙继宗有些着急的说道:“总得试试吧,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等到皇帝要砍我们的时候,我们再动手吧,皇帝出兵河套的时候,我就在四处张罗了。”
“正好,皇帝拿出了考成法,这是逼得天下官僚们谋反啊!多好的机会啊。”
孙忠颓然的叹了口气,老泪纵横的说道:“我的儿啊,是爹的错,爹没把你教好,是爹的错。”
“你以为这天下是靠着一群贪官污吏,蝇营狗苟在撑着吗?大错特错啊,我的儿。”
“你看不到那些持正守节的官僚,是因为正统年间王振擅权后,上下沆瀣,都变得贪腐了起来,不贪不腐的人只能默默做事。”
“这天下,一直都有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也一直都有不贪不腐的人,也有持节守正的人,他们在默默的做事,最后撑起了大明是他们啊。”
“他们才是大明的脊梁骨,你平时在京师,往来皆是权贵,你看不到他们…”
“于谦咱们就不说了,天下闻名。”
“就拿徐有贞来说,他是不是很蠢,开始就说南迁,对稽戾王颇为忠心,而且丝毫不掩饰,但是他到了张秋治理运河,怎么做的?”
“杀了多少追租的缙绅?动员百姓挖引水渠,修筑河堤,两条腿上爬满的蚂蟥,可是徐有贞和这陈镒可曾皱眉?”
徐有贞和陈镒他们可能路线有问题,但是他们的道德还在,至少知道修水利安民是正途。
孙忠看着自己的儿子,就是叹息,他现在说什么,也是为时已晚。
孙忠懒得再教育儿子了,既然造反事实已定,那就得奔着成了去做。
他十分确凿的说道:“你一定要把徐有贞叫到应天府来,至少徐有贞、陈镒是做事的人!”
“孩儿这就派人继续联系。”孙继宗俯首领命,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爹,可能是对的。
孙忠继续说道:“凤阳府那个建庶人被赦免了,把他也拉倒应天府去,正统之宝,只能应付一时,但是不能应付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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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朱文圭到了应天府之后,就把太子府的大旗扯出来。”
襄王跑了,正统皇帝人已经死了,其他的亲王大旗不太好扯,但是这太子府的旗子,还是可以扯一扯的。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啊,这?扯了太子府,那燕王府一系的王爷还会到吗?”
孙忠一脸怒其不争的看着孙继宗,用力的拍了几下腿说道:“你自己说说你蠢不蠢,蠢不蠢!”
“襄王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人家燕府看襄王都跑了,谁会跟着你做这等事啊!”
孙忠已经傻了。
这是造反还是过家家啊!
人家燕府的龙子龙孙,凭什么跟着你造反啊!
孙继宗只好糯糯的不说话,徐有贞和陈镒,他只能争取去了。
孙继宗联系徐有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时徐有贞和陈镒在张秋治水的时候,他就联系过,但是徐有贞太忙了,一直没有见面。
徐有贞到了河套就不忙了吗?
不,他现在更加忙碌了。
他已经完成了景泰安民渠的最后整理工作,几百条水渠的线路已经规划好了,此时的他穿着穿着百姓才穿的麻布衫,穿着蓑衣,坐在石头上,毫无斯文的揉搓着脚底板。
抠脚大汉徐有贞的对面是另外一名抠脚大汉陈镒,两个人在张秋就是老伙计了。
张秋是一条引水渠,但是和即将动工破土的景泰安民渠相比,不值一提。
徐有贞到河套已经六个月有余,一直在不停的走访,这条渠从最初看堪舆图的一个构想,逐渐变成了一个可以执行的计划。
“老徐啊,孙忠那一家子也不知道作什么妖,这些日子找你了没?”陈镒的脚底板生疼,每天坐下休息下,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徐有贞点了点头说道:“找了。”
“什么事儿知道吗?”陈镒有些疑惑的问道。
徐有贞摇了摇头说道:“我哪知道什么事,我哪有空见他们啊,我今天终于把这最后几条支渠给定好了。”
“大皇帝给了我三百万银币,让我弄这水渠,我要是弄不好,大皇帝必然砍我脑袋!”
“那可是三百万银币啊!”
“他想杀我,我知道。”
徐有贞清楚的知道大皇帝想杀他,开始的时候,是于谦在保他,于谦不保他之后,他就不得不去张秋治水。
张秋治水之后,他其实可以回京,但是皇帝的旨意是让他巡河到榆林卫。
那个时候,徐有贞是极为失望的,甚至和孙家勾勾搭搭了几天,可是后来徐有贞也回过味儿来了。
黄河清则圣人出。
他还是适合治水,对于徐有贞而言,搞工程可比搞政治简单多了,搞工程并不复杂,而且得心应手。
徐有贞穿上了厚重的草鞋,在水塘里洗了洗手说道:“人呢,总要有点自知之明,我老徐,不擅长治政,但是擅长治水。”
“这么些年了,我终究是发现了,人还是得干点自己擅长的事儿,否则不是凭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吗?”
“而且,只要我还能治水,大皇帝就不会杀我,大皇帝很实用啊,任何一个人,他都想榨干了,为大明做贡献,连我这个反贼,他都不放过。”
陈镒没搭话,洗过手之后,愣愣的说道:“其实皇帝给你头功牌,算是把之前的事儿揭过去了,回京只要不乱说话,也不是不能回。”
徐有贞却叉着腰,似乎在幻想着景泰安民渠建成的那一天,这里的土地变迁万顷良田的那一刻,他伸出手来说道:“陈御史!回京时,有水可以治吗?就一条通惠河,陛下还治了。”
“但是在这里!”
“在千秋万古之后!老子徐有贞建的这条渠!所有在这条河周围生活的人,都得谢谢我!”
“景泰三年上敕谕巡河御史徐有贞督建此渠,安数万民生,乃生民之功!”
“老子一个景泰年间的大反贼,也能在景泰年间,彪炳青史,大皇帝也得认!”
陈镒嗤笑了一声,徐有贞是兴奋。
景泰安民渠,徐有贞下了不知道多少心血,这要是建成了,河套的百姓得给他立个生人祠才是。
徐有贞挺直了腰杆说道:“哪怕有一天,陛下把我的脑袋铲去了!民间至少还会流传,大皇帝大河服妖蛟,徐有贞安民平水患的美谈!”
陈镒笑着说道:“反正你都画好了图纸,陛下一纸诏书,让别人修一样,你还彪炳青史吗?”
徐有贞瞬间就呆滞了,愣愣的说道:“不能够啊,大皇帝怎么可以是小心眼呢,陛下胸襟宽广有百纳海川之容,你别瞎胡说啊。”
陈镒哈哈大笑,徐有贞很在意这条渠。
徐有贞自己也知道了自己不擅长政治,既然不擅长,那就好好治水,在四威团营的帮助下,把这条景安渠建好,大功德一件。
这高低也得有个奇功牌傍身,否则说不过去。
大皇帝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公该赏恩赏,私底下不喜欢徐有贞,那就是不喜欢。
徐有贞眉头紧皱的问道:“不对啊,陈御史你提到了会昌伯的事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你跟他们联系了?”
陈镒惊怒的站起身来说道:“我整天跟着你骑着马四处跑,你没工夫搭理他们,我就有功夫了?天地良心!”
“他们要是造反,老子也跟着他们去?我跟你一样傻啊。”
“不能掺和的事儿胡乱掺和吗?”
陈镒在京师那是酒后失言,差点爬到总宪位置上的陈镒,能力和才情,以及政治觉悟都是有的。
喝大了又要升官,才迷了心窍,这都受了几年罪了,早就醒悟了。
改悔,不是到皇帝面前,磕个头说我有罪,得办实事,去证明,论迹不论心,他要做出改悔的事儿,才能证明自己改悔了。
徐有贞愣了一下说道:“他们不会真的要造反吧。”
陈镒眉头紧皱呆滞的问道:“不会吧,不会吧,他们不会真的要造反吧,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大皇帝好欺负?”
徐有贞将方巾搭在了肩上嗤笑的说道:“管他们呢,反正陛下春秋鼎盛,咱们干咱们的就是,只要朝廷的银币按时到河套,那就没啥问题。”
“有啥事,让大皇帝头疼去吧,咱们啊,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该干嘛干嘛。”
陈镒点头说道:“其实也好,有人给大皇帝捣捣乱,省的天天没事干,天天盯着我们,你说都是人精,能上皇帝的当?有意思吗?还天天给朝臣下套。”
徐有贞想了许久说道:“陈御史钓鱼吗?”
“钓,但是老钓不到,还老想去。”陈镒疑惑的回答着,然后恍然大悟!
大皇帝才不管你上不上钩,有事没事甩两杆。
第三百二十一章 烂泥扶不上墙的兵部尚书
来自河南南阳府的奏疏、兖州府的奏疏和河套的奏疏,在驿卒的加急之中,飞速的奔向了京师。
而朱祁钰在讲武堂收到了这三份奏疏,他正在和于谦下棋,依旧玩的是投鞭断流的淝水之战。
他并没有过于生气,其实他多少有点心里准备。
为何元儒对元忠贞不二,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利益二字罢了。
因为元朝足够的宽纵,包税制或者叫扑买制下,只要交够朝廷的,他们随便折腾。
宽纵的危害,就会逼着百姓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
如果说元朝是宽纵直接导致了灭国,那大明就是因为宽纵导致了湖广、福建等地的百姓民不聊生,最终导致了两地百姓的大规模造反。
不逊于黄巢起义的两次造反。
朱祁钰看了许久的奏疏,然后递给了于谦说道:“于少保看看。”
于谦拿过来看了许久,也便放下了,继续下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朕还说襄王府在湖广可镇湖广呢,他倒是跑得快。”
于谦差点笑出来,陛下那是让襄王镇湖广?
那是把襄王当饵下,可惜襄王见势不妙溜之大吉,以极快的速度奔向了京师。
朱瞻墡要是个糊涂人,早死了。
算算日子,襄王车队,已经快到北直隶地界了。
于谦笑着问道:“陛下准备打算怎么应对三省总兵官联合起来造反的事儿?”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宾言去了山东,山东两年重建了按察司,布政司裴纶虽然能力才情略差,但是却知道该怎么选。”
“山西和陕西现在都等着河套地区安稳下来,粮价稍平,松口气呢,这北方,大部分都乱不起来。”
朱祁钰这点还是有信心的,河套地区是有大利益的,陕西苦寒,三边军士都仰仗河套的粮食,他们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如果选择跟着南边那群人闹起来,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是有人想跟着闹起来,三边的军士也不会同意的,会把他们扔进囚车里送进京师。
于谦继续说道:“云南也不会,即便新的黔国公沐璘是旁支,但依旧是黔宁王沐英曾孙,沐璘和云南不会反叛。”
“臣信黔国公府上下之忠心。”
王国用为李善长陈情的奏疏说的很明白,以黔国公现在的地位,即便是跟着造反,最后也不过是个黔国公罢了,顶多是个黔宁王,能捞到什么好处?
于谦继续说道:“福建也不会,宁阳侯专门弄了个月港,目的就是绕过这帮人,现在看来,宁阳侯的确是有长远的目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臣为陛下贺。”
陈懋的很多举动,在当时看起来,的确是有点问题,但是稍微停一停,这事儿就容易理解了。
比如月港之事,营建之时,可是没少花钱,但是现在有了月港在,留在福建的大明京营进可攻退可守。
比如时至今日陈懋不班师,就是在南方心腹的地方,维持一只朝廷的部队,防止有变。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所以说,这是一次,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川、广东、广西、贵州波及一京七省的叛乱啊。”
朱祁钰说的完全是料敌从宽。
这里面只有湖广、两广、贵州以及南直隶是确定了要造反了。
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福建、云南以及靖安,正正好也是一京七省,这些是朱祁钰的基本盘。
于谦有些疑惑的问道:“陛下似乎并不是很着急。”
“朕急也没办法,他们选的时机是极好的。”朱祁钰笑着说道:“四威团营还在河套,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刚刚回京,朕只能看着,等待京营攒足了力气再平叛。”
“一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卢忠噔噔噔的跑了上来,气急败坏的说道:“陛下,中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还有彭城伯和惠安伯,昨天离开了小时雍坊未归,算算行程,已经行至山东地界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了。”
彭城伯和惠安伯是谁?
仁宗皇帝诚孝张皇后的两个哥哥,在朱祁钰看来,这是外戚未以军功封爵的开始。
朱祁钰在这里是有一些误解的,其实彭城伯和惠安伯,并不是外戚未曾以军功封爵的开始。
这里面涉及到了陈年旧案,甚至是永乐初年之旧事秘闻,甚至不见史书之中。
礼部尚书胡濙,早就察觉到了陛下要对外戚封爵之事动手,已经准备好了洗地的工作。
陛下啥时候推进,胡濙啥时候洗地,万事俱备。
这彭城伯和惠安伯为什么会南下?
这就要说道,孙太后到底是怎么入宫的,她又凭什么入宫扳倒了胡氏做了皇后。
这就说起了一段旧事。
仁宗皇帝的诚孝张皇后、彭城伯、惠安伯的母亲,宣宗朱瞻基的姥姥,彭城伯夫人,是永城人。
彭城伯夫人回老家的时候,会昌伯孙忠,正好是永城县主簿。
孙忠好生接待了彭城伯夫人,哄的老夫人极为开心。
然后孙忠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孙太后,介绍给了彭城伯夫人。
彭城伯夫人,便把现在的孙太后,许给了还是太孙的朱瞻基,当时已经有太孙妃胡氏了,所以孙太后也不是正室。
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所以孙太后其实是孝诚张皇后的人,所以孙太后当年才能扳倒皇后胡氏。
所以最后才有了朱祁镇的登基。
彭城伯和惠安伯和会昌伯同为外戚,自然是沆瀣一气,这不例外,会昌伯都跑了,这俩跟着跑不奇怪。
除了徐有贞和石亨以及杨善以外,会昌伯府这次集齐了所有夺门之变的人物。
“陛下要不要派出缇骑追杀?”卢忠脸色凶狠,暴怒的说道。
这帮人居然敢私自离开小时雍坊不归家,还跑向了应天府,这是要造反啊!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彭城伯、惠安伯、张輗、张軏一出京师,如同游鱼入海,他们不走官道,你如何追查?”
卢忠呆滞了一下说道:“这…陛下,就这么放跑他们吗?”
朱祁钰看着有些迷茫的卢忠说道:“没事,他们跑就跑了,朕把他们的爵位废了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要造反,总要聚集在一起。”
“比朕一个一个去抓简单多了,稍安勿躁。”
卢忠想了想俯首说道:“臣领旨。”
这次造反的人数比较多,一个一个抓太麻烦了,而且也抓不到,这四位逃脱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次的造反终于是像模像样,而不是广通王那开玩笑一样的造反了。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武清侯石亨请求觐见。”
“宣。”朱祁钰点头说道。
石亨风风火火的一步跨过了三个台阶,冲上了楼,极其兴奋的说道:“参见陛下,臣听闻,有人谋反了!”
“陛下怎么打!”
石亨眼睛里放着光,这刚拿了侯爵的世券,公爵位置就在一步之遥之外,但是大明多少侯爵,公爵又有几个?
他现在已经兴奋难耐了,在他看来,谋反的人,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正正好!
这都是功赏牌和功勋啊!
“坐。”朱祁钰示意石亨坐下,笑着说道:“目前情况不明,朕还以为你要跟着张輗、张軏一起前往应天府呢。”
历史上,被明代宗赦免提拔为京师总兵官,又在京师之战中痛击瓦剌,清风店死战不退封为侯爵的石亨,参与到了南宫夺门,得到了明英宗复辟的从龙之功。
石亨的参与,其实颇为无奈,他和于谦的矛盾很大,又无人居中调节,明代宗以权衡之术,对这种矛盾不但不调和,反而推波助澜。
明代宗的唯一子嗣朱见济离奇死亡、明代宗最锋利的刀指挥使卢忠因为金刀案,开始装疯卖傻,于谦的痰疾数日不见好,三个月未曾入朝参赞。
这种情况下,明代宗在夺门之变之前,其实已经大势已去。
石亨只能在会昌伯府的鼓动下,参与夺门之变,争夺从龙之功。
其实石亨和徐有贞,并非从龙之功的首功,他们没过两年也被明英宗在天顺年间卸磨杀驴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夺门之变中,石亨徐有贞,无论帮哪一边,他的下场都是死。
石亨呆滞的坐下说道:“啥意思?是一起平叛吗?”
“陛下,臣老实说啊,张輗、张軏的哥哥英国公张辅,臣是十分尊敬的,若论咱大明勘定天下之后,最能打的当属张辅、沐晟。”
“但是英国公张辅这俩弟弟,就实在是太差劲儿了。”
“陛下要是让臣和他们一起平叛,这叛还没平呢,这就搞内讧了。”
“臣不愿。”
无数次的例子证明了,世券这东西并不能免死,但是那是在政治斗争中,你死我活的局面。
其实在日常之中,石亨因为世券在身,一些意见,也愿意表达了。
毕竟有世券,就有与国同休的可能,作为大明的合伙人之一,他就可以十分有底气的表达自己的意见了。
一个流爵和一个世袭侯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石亨表达了自己对这俩兄弟的不满,这俩臭弟弟到了军中,只会捣乱罢了。
朱祁钰打量了一下石亨,才确信,石亨不知道这俩臭弟弟已经跑了…
兴安、于谦、卢忠都不说话,这是陛下和武清侯之间的奏对。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会昌伯的人没找你吗?”
石亨眉头紧皱的说道:“找了啊,臣压根就没让他们进门,靠着戚畹之恩封爵,天天闲不住,臣懒得理他们。”
军勋爵就是这么硬气。
石亨乃是勋臣和这些外戚,虽然同属勋戚,但是大有不同。
孙镗和会昌伯勾勾搭搭了几天,若非陛下让孙镗炸稽戾王的皇陵,孙镗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四五千斤的炸药就去了,孙镗早就人头落地了。
会昌伯毕竟涉及到了孙太后和稽王府那一大家子。
石亨为了避嫌,也不会见他们。
朱祁钰了然,石亨怕是真的不知道详情,这也不意外,石亨现在满脑子都是封公,他看谁都是军功。
朱祁钰看了眼卢忠,示意卢忠告诉石亨其中的原委。
夺门之变后,获利最大的是谁?会昌伯府的孙继宗。
孙继宗在成化年间掌控京营,成化皇帝朱见深,迫不得已又重组了一下京营,才算是把孙继宗的实权给卸了。
石亨这才知道,这次谋反动静这么大,涉及到了这么多的人。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啊!老…臣刚把河套给打下来,他们难不倒不知道怕吗?”石亨呆若木鸡,他差点就爆粗口了。
十二团营大军出动,先打集宁,再下河套,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开疆拓土。
这帮人,难道不知道大军的实力吗?如此胆大妄为!
这完全不把十二团营、不把他武清侯石亨放在眼里!
石亨感觉自己完全被看轻了,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杨洪已经薨了,他是这天下第一号悍将。
但是这帮人,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胆敢如此联袂造反!这是对石亨的羞辱。
“当初孔府孔克坚如何评价我大明?凤阳朱,暴发户。”朱祁钰和于谦这棋显然是下不下去了,直接投子认输了。
兴安一脸的失望,他可是准备好了大疫,却无用武之地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他们看不起朕,认为朕是庶孽,他们看不起你武清侯以为你不过是运气好,他们甚至看不起于少保,以为于少保时势造英雄。”
“他们但凡是对朝廷有点恭敬之心,对天下有点恭敬之心,就走不到这一步。”
朱祁钰忽然听到了外面有吵闹的声音,疑惑的看向了兴安。
兴安走了两步,赶忙说道:“陛下,朝臣们都来了,等着觐见呢。稽王府也来了,稽王府的车驾停在了讲武堂的门前。”
朱祁钰点头说道:“兴安,你让朝臣们前往奉天殿等候,朕待会儿就去,去把稽王世子叫进来吧。”
于谦、石亨一听陛下要见宗室,俯首说道:“臣等告退。”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吵吵闹闹的群臣们,向着皇宫而去。
稽王妃和朱见深是第一次来讲武堂,他们身份比较特殊,若是无事从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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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王妃拉着朱见深向着聚贤阁而来。
朱见深好奇的打量着讲武堂的一切,这是个好地方,他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来玩过。
钱氏拉着朱见深来到了聚贤堂,禀报之后,走进了阁楼之内。
“臣妾稽王妃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钱氏跪在地上,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朱见深赶忙谦恭的行了一个一样的礼数。
朱见深压根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在生死边缘了。
兴安看了眼站在四个角落里的天子缇骑,松了口气,出不得乱子。
“平身吧。”朱祁钰示意钱氏和朱见深平身。
钱氏站起身来,有些苦楚的说道:“会昌伯孙忠谋反一事,臣妾不知情,稽王府上下也不知情,还是消息传到了京师,臣妾才知道。”
“还望陛下垂怜。”钱氏作势再跪。
朱见深打量着聚贤阁御书房的一切,看到母亲下跪,他立刻也跪了下去。
钱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稽王府安安稳稳,却没有一天的消停日子可以过。
第三百二十二章 赐永乐剑!
稽王妃钱氏跪在地上,差点要哭出声了。
早上的时候,稽王府内就有了很多的传闻,钱氏本来没当回事儿,但是随着传闻越来越多,会昌伯串联造反的消息便确定是真的了。
钱氏只好带着朱见深,来到了讲武堂请罪。
明明没有罪,但是总是有人跳出来,把这祸殃引到稽王府的头上。
无妄之灾。
朱祁钰看着钱氏,这要是周氏掌管稽王府,稽王府绝对不可能逃脱的了干系。
甚至周氏在稽王府上窜下跳,也可能是得了一些消息,才会那般行事。
但是孙太后把周氏扔进了白衣庵,稽王府居然是在会昌伯府造反之后,才得到消息。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何罪之有,平身吧。”
什么罪名呢?难道因为孙忠找死,为了泄愤,把稽王府上下掉吊了去吗?
这地,也不知道胡濙能不能洗的动。
朱祁钰很暴戾,但是他还没有到暴虐的地步,既然是公事,自然是公事公办。
“啊…”钱氏抬起了头,满是疑惑的拉起了朱见深。
这个时候,钱氏可不敢让起身而不起身了,这是国事,不是家务事。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一下说道:“你现在带着濡儿,去趟慈宁宫,孙太后那边现在也是忐忑不安,你到了,太后也就安心了。”
燕王一脉的嫡皇叔朱瞻墡正在进京,朱祁钰并不打算为难朱瞻墡,也给天下燕府一脉的亲王们,做个表率。
若是有人为难,就到京师来寻求庇佑,既然两次监国的襄王都已经能够进京了,其他燕府的龙子龙孙们,就不必要跟着造反了。
朱祁钰现在的实力很强,但是他做事进退还是有度,能团结的力量自然要团结,至于不能团结的力量,那就毁灭它!
既然不为难襄王,自然没必要为难稽王府了。
朱见深看着朱祁钰桌上那个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模型,问道:“叔父,我能看看吗?”
朱见深看到了母亲和叔父非常严肃,讨论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题,他的眼睛一直在朱祁钰御案之上的模型。
兴安知道陛下对陈有德做出的水力螺旋压力机非常欣慰,所以在御书房做了一个流水曲觞的案台。
这个流水曲觞是一整套的系统,首先是水力钟。
十二地支的子鼠丑牛的时刻表,每隔一个时辰,水流就会从不同的十二地支的红铜雕像下流淌一次。
水流落在水力螺旋压机模型的叶轮之上,螺旋压力机就会吱吱呀呀的转动起来。
这个水力钟的背后,有四个日、月、星、箭巴掌大的铜壶,壶身饰铸云纹及北斗七星星图,这四个铜壶的盖子,是龟蛇合体的玄武形铜盖,寓意玄武大帝。
这四个铜漏壶乃是由红铜打造,正好足够一天十二时辰滴漏使用。
这种水力钟历朝历代都有,大皇帝御案上的这台,乃是改良洪武年间,中书舍人詹希原的五轮沙漏。
詹希原用的是沙,因为北方水善冻,壶漏不下,新安詹希元就以沙代水,人以为古未有也,颇为惊奇。
在案桌之上,还有一行铭文:「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朱见深看着稀罕,便问了出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濡儿你且先进宫,若是要玩,改天再来玩就是。”
朱见深听闻虽然有点不舍,但还是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奉天殿朝议,会昌伯府联合诸多亲王造反,现在形势并不明朗。
稽王妃带着朱见深来到慈宁宫的时候,听到了孙太后在慈宁宫里发火。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孙太后已经砸了不少的东西。
“拜见太后。”钱氏赶忙行礼,这慈宁宫里一片凌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孙太后看着钱氏还有朱见深,愣了许久说道:“打讲武堂来的?”
钱氏点头说道:“陛下让来的。”
这次换孙太后变得迷茫了起来,彭城伯、惠安伯跟着英国公府那俩臭弟弟都跑了,会昌伯府造反了。
此时局势一片动荡,这个太庙杀兄的庶孽皇帝,居然顾及起了亲亲之谊?真是奇事一桩。
难不成这大皇帝,真的是一片公心?
孙太后认真思考了半天,才察觉到了皇帝的心思。
造反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燕府这一脉也是有争取的价值,分而划之,剪其羽翼。
大皇帝虽然表面上平淡,似乎没打算把这帮人造反当回事。
但是在实际应对的时候,却是如此严肃的对待。
孙太后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是这次谋反大案的居中联袂之人,也不知道多么愚蠢,才会选择造反这条路。
皇帝这头儿越是严肃、越是认真的对待,孙忠和孙继宗的谋反越不可能成功,身死族灭的下场几乎板上钉钉。
但是她又有些庆幸,毕竟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孙子,稽王府都还在。
孙太后目光闪烁,她已经两年没见过朱见深来,她走了两步把朱见深抱了起来,笑着说道:“让奶奶看看。”
朱见深还是有点怕的,他上次见孙太后还是在两年前了。
自从从皇宫里搬出去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孙太后了。
这个奶奶,他很陌生,有些不知所措。
孙太后和朱见深说了两句话,笑着说道:“见也见了,你们呐,快回吧,回吧。”
孙太后有点不舍,但还是让钱氏带着朱见深回稽王府了。
稽王府里安全,外面太危险了。
大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勿动,动必杀之。
孙太后一直看着稽王妃和稽王世子渐行渐远渐远,身影离开了慈宁宫,才收回了目光。
她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无论谁来,都不必要见了,陈大珰,把太后之宝送到奉天殿,哀家这里啊,也没什么皇帝用的上的东西。”
“把宫门紧锁吧,哀家要为大明祈福。”
孙太后最后还是选择了保自己的孙子,而不是和自己的父亲、哥哥遥相呼应。
若是她的父亲哥哥真的打进了京师,清了君侧,她可不信,她的孙子还有命在。
大皇帝能容下稽王府,她的父亲和哥哥,可容不下稽王府。
朱祁钰来到奉天殿准备上朝的时候,看到了慈宁宫的大珰端着红绸盖着的宝玺,他看了看,不甚在意的说道:“且拿回去吧,朕这里也用不到。”
朱祁钰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宝座之上。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多朝臣见陛下到了赶忙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
他打量了一圈朝臣的脸色,各有异色,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很平稳的。
蔡愈济居然有点惶惶不安的模样。
朱祁钰笑着说道:“会昌伯联袂造反,中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彭城伯张瑾和惠安伯张琮,连夜逃离出京。”
“朕很欣慰,咱们的京官可能有提前风闻,却未曾离开,现在也在朝堂上站着,未曾称病观望。”
鸿胪寺卿杨善,居然也在朝堂之上,他还以为杨善早就溜了呢。
官邸的确是像坐牢,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自由,若是杨善想跑,他自己也是能跑的,但是他的家人,就只有永宁寺极远之地了。
“臣等惶恐。”群臣赶忙俯首齐声说道。
能走到奉天殿上的朝臣,都不是蠢人,他们没有选择求死之道,大皇帝营建官邸,就是为了把他们的家人也圈住。
“好了,议事吧,兴安宣旨。”朱祁钰示意众卿平身。
兴安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太祖开辟,家法严,后妃居宫中,不预一发之政,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
“爵以报功,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至今日,一门数封、兄弟并封、世券相传,戚畹不思恩泽之封,为祸社稷,今尽数革爵。”
“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钦此。”
最后一句的意思是,以后戚畹周亲可以给待遇,但是不能和汗马功臣相提并论,恩封爵位。
大皇帝自登基至今,尚未给钱皇后的亲族任何的爵位。
群臣议论纷纷。
这封诏书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朱祁钰的确是打算对外戚动手,自从驸马都尉赵辉不法之后,他就打算这么做了。
孙继宗的猜测是对的,大皇帝的确要对外戚动手,但是不造反,朱祁钰也不会胡乱杀人。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了一番,蔡愈济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外久职戚里之荣,益谨人臣之节。”
“陛下夙兴夜寐,图治惟勤,眷贤后之相成,宜褒崇其同气,至此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恐伤戚畹周亲之拳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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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愈济的话,其实就是为什么会给戚畹周亲们爵位的理由。
皇帝忙于国事,励精图治振奋国家,后宫当然要有贤后辅佐,后宅安宁,是所谓褒崇其同气。
当初仁宗皇帝给张皇后一家封爵的时候,就是这个理由。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想要开口说话,却看到了胡濙跃跃欲试。
“胡尚书可是有话要说?”朱祁钰一乐,他当然可以用天子家事,外廷勿虑搪塞过去,但是终究是搪塞。
看来礼部又要发挥作用了。
胡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史》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臣僭越。”
这是当初汉文帝入宫的时候典故,就是天子无私事。
这论外戚后宫,自然是说到了皇帝的家事,自然要先请罪。
朱祁钰笑着说道:“但说无妨。”
胡濙笑呵呵的问道:“蔡御史,敢请问,知道梁国公旧事吗?”
蔡愈济眉头紧锁的问道:“可是…梁国公赵德胜吗?”
赵德胜乃太祖高皇帝手下悍将,死于陈友谅军卒手中,中数箭死。
胡濙闷声笑道:“自然不是,我说的是梁国公胡显,蔡御史啊,可知胡显何人?”
蔡愈济摇头,这大明就没封过梁国公才对,只有一个追赠!
胡濙左右看了半天说道:“你们难道都不知道胡显是谁吗?”
群臣眉头紧皱,只有刘吉站了出来搭腔低声问道:“胡尚书说的是楚王朱桢母胡充妃的父亲,胡显吗?”
胡濙眼前一亮,笑着说道:“正是。”
“陛下,彭城伯和惠安伯并非外戚恩封第一个,洪武二十二年七月,太祖文皇帝封胡充妃父胡显为梁国公,为第一例外戚恩封,而且是公爵。”
朱祁钰一愣,这外戚封爵居然是太祖开始的?还有这等事儿?
蔡愈济眉头紧皱的说道:“从未听闻胡显封爵之事。”
胡濙十分平静的说道:“没听过就对了。”
要是朝臣都听说过了,还要他胡濙这礼部尚书干什么呢?
蔡愈济面色不满的说道:“可是胡尚书!即便是有,那早已革罢,和我们今日论,又有和什么关系?”
胡濙转过身来说道:“关系大了。”
“洪武二十一年凉国公蓝玉,捕鱼儿海一战定北,洪武二十二年,凯旋而归,按功封公,高皇帝欲封梁国公给蓝玉。”
“胡显便与蓝玉就争梁国公位。”
“当时蓝玉与元妃有私,元妃羞愤自杀,故将梁国公改为了凉国公,恩赏给了蓝玉。梁国公恩赏给了外戚胡显。”
蔡愈济眉头紧皱的说道:“然后呢?我还是没听出来这和今日所议有何关系。”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建文年间,胡显梁国公被革爵,一起被革爵的武勋不知凡几,连亲王郡王都是随意革罢,更遑论武勋了。”
“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后,还爵复职,但是唯独漏掉了这胡显的梁国公。”
“太宗皇帝曰:戚畹周亲寸功未立,岂尝有汗马之劳也?”
“陛下今日革罢外戚勋爵,乃是太宗文皇帝之遗志,亦是祖宗之法。”
蔡愈济呆滞的看着胡濙,伸出了手,连点了几下说道:“胡尚书,这等事我从未在太祖太宗《实录》上看到过,不见史书,你,不要胡说。”
胡濙看了一眼蔡愈济说道:“哦,蔡御史在质疑胡某在胡编乱造吗?”
蔡愈济认真思索了许久,太祖太宗实录,他确实看过,这件事确实未载。
他疑惑的说道:“不是某质疑明公,这等大事,为何从未载于实录?胡尚书又是怎么知晓的呢?”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我知此事,乃是亲身经历,所以方知。曲笔此事,也是我做的。”
胡濙拿出了几份东西递给了站在御下的太监,太监递给了兴安,兴安递给了皇帝。
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真是辛苦胡尚书了。”
朱祁钰又将这几份东西递给了兴安传了下去。
群臣看完之后,都是目瞪口呆。
外戚封爵居然是太祖开的先例,太宗文皇帝禁绝。
在永乐年间,后妃多是勋臣之家所出,自然无外戚封爵之事。
但是仁宗皇帝要封彭城伯张昶,胡濙才不得不曲笔勾抹《实录》。
胡濙说完看着陛下说道:“陛下,臣说此事,不仅仅是外戚封爵。”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胡尚书深意,朕嘉纳谏言,胡尚书果为国卿。”
群臣莫名其妙,这不就是再说外戚的事儿吗?这已经洗完地了,居然还有他们品不出的东西?居然还另有深意?
胡濙的确是在说外戚,但不是只说外戚。
于谦、石亨、六部尚书皆是若有所思,其余朝臣一片茫然。
这胡尚书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二十三章 泰安宫受袭
胡濙在说什么,他说的的确是外戚恩封,乃是太祖高皇帝时候,洪武二十二年七月,胡显跟蓝玉争梁国公爵位之事。
但其实说的是大明的兴文匽武。
为什么靖难之役,太子府打的稀烂,燕府居然完成了有史以来藩王起兵造反入主京师之事?
靖难之役之中,建文朝的武勋有多少在前线出工不出力的?
当然也有认真干活的,比如第一代运输大队长李景隆,但是这厮越是认真,燕府的优势就越大。
建文朝的时候,兴文匽武之烈,尤胜正统年间。
永乐初年,大规模还爵复职,就是遏制的兴文匽武之风。
等到了宣德年间,这股子妖风再次吹了起来,最终酿成了惨祸。
到底是什么样的风力,在主张这股子妖风邪气?
兴文和振武,并不矛盾,这一点上,无论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建文朝因为兴文匽武,建文帝听信了方孝孺、黄观等人的一席话,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胡濙说的的确是外戚封爵之事,也是在说兴文匽武之始,就是把勋爵扩大化。
这股子妖风邪力,到底是怎么吹起来的?
胡濙是建文朝的进士,他太清楚了,翻译翻译就是,警惕元儒忠义之士,遗老遗少,反攻倒算。
朱祁钰明白,于谦明白,石亨不甚明白,但是他也懒得思考,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陛下思考就是了。
六部尚书整日在皇帝的身边,也知道胡濙的谏言到底是什么,但是其他人就不明白了。
高来高去,云里雾里,都在天上飞。
礼部尚书现在洗地之后,居然搞起了进谏来,而且还被陛下以嘉纳良言而赞誉了。
关键是群臣居然不知道,到底进谏了什么。
胡濙看着群臣一脸迷茫的样子,无奈摇头,这帮人还是的多学习学习,涨涨姿势才是。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南京守备丰城侯李贤薨病,臣有疑虑。”
作为礼部尚书,洗地、进谏,那都是额外的工作,他还有本质工作要做。
朱祁钰脸上怒气一闪,低声说道:“好胆!寡人佩服!”
丰城侯李贤,并不是那个从土木堡侥幸逃脱,然后南下稽查私盐盐引的巡盐御史李贤,而是丰城侯李彬之子。
李彬乃是洪武年间的旧勋,多有战功,每战必身先士卒,洪武二十八年起,总领北平都司、燕山左等一十七卫所官军,建文元年,燕府起兵靖难,北平都司一十七卫尽归燕府。
在随着太宗文皇帝的南征北战之中,李彬屡立战功。
永乐十五年,李彬被朱棣派往了交趾,交趾三司无人敢造反,黎利僭主,根本不是李彬的对手。
可是李彬死后,继任者安远侯柳升、成山侯王通,把交趾三司给丢了。
侯爵战败失地,是什么罪名?
王通居然在正统年间被赦免,孙忠还给了他十几顷田供养,这其中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必然是有些问题的。
王通弃地到底是不能敌,还是故意为之呢?
李贤作为丰城侯李彬的儿子,也是有战功的,那个炮轰了努尔哈赤的永宁城就是李贤修筑的。
丰城侯李贤,在南京做守备,掌节制南京诸卫所,及南京留守、防护事务。
景泰二年,李贤忍无可忍,检举揭发了驸马都尉赵辉和南京镇守太监薛越,联合南京户部尚书黄福,把钟山孝陵的山场,给卖了。
总归李贤是个还不错的勋臣,这个时间死了,太蹊跷。
孙继宗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而且并不是无的放矢,敢去应天府南京留都搞谋反,确实做了不少事儿。
孙继宗的联袂造反像模像样,的确不是广通王、阳宗王那般愚蠢,搞得天下皆知,还改年号。
而是有计划,有步骤,一步步的推行着自己的造反大计,阴谋诡计之事,还是的继续做。
“胡尚书的意思是,他被杀了吗?”朱祁钰直接挑明了问了出来。
胡濙无奈的说道:“的确如此,丰城侯李贤的妻儿已经在直奔京师的路上,到时候问问就知道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丰城侯李贤妻儿入京,令其承袭丰城侯爵之位,得朝廷供养。”
胡濙长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领旨。”
陛下真的听懂了他的谏言,他就怕陛下对外戚有意见,扩大到对武勋有意见,最后把天下的武勋得罪个干干净净。
到时候武勋出工不出力,那还怎么平叛?
打击扩大化,绝对要不得。
倍之二字,是需要万分警惕的。
朱祁钰怒气很重,但他并未喜形于色,嗤笑说道:“此时就敢对我朝勋臣下手,明日岂不是要对朕动手?好胆!”
此话一出,群臣无不愕然,赶忙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陛下哪里是在骂会昌伯府,连带着把他们一起给骂了,而且骂的极为难听。
胡濙再次俯首说道:“臣请褫夺贵州总兵官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勋爵之贵。”
这三人,王骥的靖安伯是三征麓川而来,柳溥乃是恩荫其父,梁珤也是恩荫,但是梁珤是有战功的。
梁珤跟随宁阳侯陈懋前往福建平叛,随后因为广通王造反,调任湖广做湖广总兵官,这算是造反势力之中,最能打的一个了。
襄王为什么要逃?
朱瞻墡虽然足不出户,但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儿,梁珤善战,他一看自己的两百铁册军,直接溜之大吉了。
朱祁钰有些疑惑的说道:“朕明白王骥承恩稽戾王日久,朕也知柳溥对朝廷怨怼,这梁珤何故?是在怨恨朕恩赏不公吗?”
柳溥,朱祁钰不信任,不仅仅是因为太后亲族,会昌伯府和柳溥勾勾搭搭,孙忠三番五次提出让刘柳溥去京营。
京营的将领,都是朱祁钰施恩提拔上来,这是他的蛋蛋!
而且柳溥的爵位来的不正,确切的说是柳溥的父亲柳升是战败而死,和淇国公丘福一样,战败而亡,本应褫夺爵位才是。
当时柳溥继承爵位之时,朝中非议极大,如此战败之勋臣,如何继承爵位?
但是最后柳溥还是继承了爵位,另外一位战败弃地成山侯王通,就被褫夺了爵位。
但是柳溥在几番运作之下,还是继承了爵位。
柳溥对朝廷有怨恨,这可以理解,但是不可以饶恕的。
但是保定伯梁珤,可是在景泰朝有战功的勋臣,梁珤是朱祁钰有点没想明白的事儿,
大皇帝不禁自问,难道是朕逼得他造反吗?
保定伯梁珤跟随宁阳侯陈懋征战福建,朱祁钰对其多有恩赏,调任湖广总兵官,这就反了?
可是朱祁钰自问对梁珤的态度并无不妥,受恩反叛,这是为何?
俞士悦作为刑部尚书,却知道陛下在问什么,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正统三年,梁珤和驸马都尉一同在南直隶,不仅收受贿赂购置瘦小的马,还在途中接连娶两个小妾,颇为狷狂。”
“今日反叛,实属预料之中。”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嗦,要说狷狂二字,他在大同府的时候,何止是狷狂二字可以形容?
梁珤这属实不知天命了,深受君恩,却如此做事,对朝廷毫无恭敬之心。
石亨总结梁珤经验教训,心思太多,容易走邪路,这是真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一应褫夺了吧。”
他本来还打算争取下此人,但是一想到贵州和南直隶之间,隔着一个湖广,若非已经拿下了梁珤,会昌伯哪里敢南下应天府反叛呢?
于谦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言。”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观宋史,宋太宗皇帝刚平后汉,未曾恩赏,未曾修整,即刻北伐,便攻伐燕云,军士疲惫,也无心应战,终酿高粱河惨败。”
“徽宗调动北宋西军,频繁征战,先平方腊,回转之后马不停蹄前往燕云十六州,军士十分疲倦,无应战之心。”
“臣以为平叛之事,的确应当迅雷不及掩耳,但是亦有间隔,待京营整军备战,再行出战,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于谦说的是北宋年间两次足以致命的败绩,宋太宗急于北伐,宋徽宗把北宋西军当驴一样使唤,不让西军下磨。
这都是不遵守战争规则的恶果。
其实于谦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岭北之战,岭北之战之前,大军也是修整不足,又是长途跋涉,士气不高。
但谁让太祖高皇帝最后还是把北元给打的去了帝号散了架呢?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公理。
大明太祖高皇帝也有军事冒险,但高皇帝是最后是胜利者,所以只能把宋太宗皇帝和宋徽宗拿出来说事儿了。
朱祁钰不擅军谋,不太会指挥作战,但是他却知道战争的不连续和战争的间隔。
战争是有间隔的,进攻和防守之间,从来不是连续的。
即便是神武如大明太祖太宗,那也不能让京营刚打完了河套,就立刻南下平叛,得先修整一下,然后厉兵秣马,补充兵源再行南下。
石亨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能打!不过是十几万边军罢了,臣领四万兵马,可荡平反叛!臣请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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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亦是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亦能打!一群插标卖首之徒,雷霆盛怒之下,顷刻颠覆,岂容此等叛贼,多活一日?!”
石亨、杨俊,当世能战者二。
朱祁钰看着两位跃跃欲试的样子说道:“武清侯、太平伯,朕诚知二位之勇,武清侯有疲兵再战之能,太平伯有临危不乱之勇。”
这是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的两个特点,四武团营疲兵再战,四勇团营临危不乱。
朱祁钰对京营的训练成果极为满意,他不是怀疑这两位的实力。
他继续说道:“可是二位,京营的军士也是人,朕不愿他们无故丧亡,稽戾王未曾查明敌情,就直接奔赴迤北,伯颜帖木儿在贾家营一带埋伏月余,而未曾被人察觉。”
“最终落得北狩下场。”
“朕以为暂作休整,探明敌情,再做平叛之事,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石亨和杨俊互相看了一眼,陛下说的有理,他们请战,自然是有几分把握,但是陛下一席话语,说的是陛下不愿意军事冒险,说的是陛下求必胜之决心。
打,就一拳,将其完全打死!
虽然陛下表面上对会昌伯府联袂一事,颇为藐视,但是在具体应对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小心慎重,实乃是京营之幸,大明之幸。
石亨和杨俊俯首归班,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作为军人,听令行事,乃是天职。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官道驿路乃是朝廷耳目手脚,驿站所及,方为大明之土,臣请京营精骑,延九龙场官道,九路并进,巡视官道驿路,以防有变。”
“应有之意。”朱祁钰点头。
江渊俯首说道:“臣请旨总督此务。”
江渊要往前进一步,他想做六部尚书,但是六部尚书一个比一个精明!
既然不肯犯错,那江渊只好多立功了,立的功多了,六部里面,最差劲儿的那个就只能致仕滚蛋了。
江渊两次参赞军务,一次前往河套总督军务,对军务之事也有了解,巡查官道驿路,清理驿站,保证政令通达,这活儿是蛮辛苦的,他自己也要亲自跑一趟河南山东两地,这很有能是接战的地方。
而且整个过程,他还得平整官道驿路地面,为大军前行做准备,林林总总事情繁多,但是江渊有信心做好此事。
既然敢站出来揽此事,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六部尚书谁最差劲,是提桶的那个工部尚书石璞吗?并不是,而是兵部尚书陈汝言。
于谦看着陈汝言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江渊摆明了车马炮,炮轰你陈汝言,陈汝言何等反应?
陈汝言居然庆幸,有人揽了这个辛苦活儿!
官道驿路本就是兵部的事儿,你让别人拦揽了,你这兵部尚书干不干了?!
于谦看了一眼陈汝言一脸无奈,陛下不让他还少保印绶,兼领兵部诸事,而不是做个清闲的文安侯,是有理由的。
这陈汝言…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陈汝言被于谦看了一眼,立刻回过神来,这差事,要是被江渊揽了下来,等到活儿干完了,他不致仕,群臣就要弹劾他栈恋权柄了!
陈汝言赶忙说道:“陛下,官道驿路乃是兵部之事,户部左侍郎还是做户部的事儿便是,臣请督办此事。”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问道:“于少保以为此务交给谁去做?”
于谦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一眼陈汝言俯首说道:“臣以为兵部尚书陈汝言堪当此任。”
于谦的骨子里还是有点仁善。
这一点不像朱祁钰,朱祁钰是毫不留情。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就陈汝言吧,此事极为关键,莫要耽误,有劳于少保多加看护其周全了。”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为君分忧,此乃臣子本分。”
江渊有点失望,陈汝言毕竟和于谦同出兵部,尤其是于谦现在还暂领兵部大事,这也是应有之意。
他本来打算归班,等待下次机会,却被朱祁钰叫住。
朱祁钰说道:“江侍郎稍待,朕有事交待。”
陈汝言听闻,直接抖了一下,陛下这是在给他压力。
江渊立刻就乐了起来,俯首说道:“臣定当竭力,为君分忧!”
第三百二十四章 谁在配合谋反?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财经事务第一人,当然知道户部的重要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古如此。
金濂一看陛下开口说话,赶忙说道:“陛下,臣请旨清点天下粮仓。”
朱祁钰一乐,这就是他要干的事儿,本来他要开口,金濂主动把这事说出来了。
“朕就怕着火啊。”朱祁钰说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群臣默然。
京师之战开打前,于谦说通州粮仓的账面上有近八百万石的粮食,折合平稳的京师粮价,也在四百五十万两银之上。
但是最后从通州拉倒京师七百万石出头。
那一百万哪去了?
有人把这些粮仓通过各种偷梁换柱的方式,比如新米当做陈米、比如各种漕运水猴子黑眚盗窃、比如阴兵借粮、比如最常见的火龙烧仓。
最后以监察不力、天干物燥、阴眚横生为由,上报朝廷,若是你皇帝还不给面子,就搞一些天象有异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通州粮仓还留下了将近九成的粮食,朱祁钰已经非常满足了。
毕竟没玩出火龙烧仓,已经很识大体,知道京师守不住,再多的粮食都要喂瓦剌。
而后粮食进仓后,于谦派兵去把手,朱祁钰还斩首了一大批人,这才算是用刀子,吓住了那些想要在京师粮仓上下其手之人。
而且最近这三年通州京师粮仓一千库,几次盘点,都未曾发现大规模侵吞之事。
朱祁钰好杀人,也不是一味的杀人,都是正统年间的旧事了,当时就那个氛围,能凑七百万石粮食,给皇帝试着守一下。
守住了,大家都是人上人,守不住,都是南迁的客家人。
“钦天监中官正许敦,最近可曾天有异象,会不会有火龙作孽?”朱祁钰笑着问道。
许敦立刻站出来高声说道:“陛下,最近天朗气清,但是已经过了最为干燥的时候,陛下掌神器,哪有火龙作孽之事?”
许敦极为恭敬俯首归班。
无论怎么讲,发生了火龙烧仓这种事儿,跟他们钦天监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满满的求生欲,最近居然还有墙皮脱落成神武大帝的模样,可是把许敦给吓坏了。
这事还真不是钦天监干的。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很反感天人感应那一套的逻辑。
大皇帝很暴戾,爱杀人,举世皆知。
比如他之前把喜欢搞天象有异、频繁上天示警,王振的党羽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斩了两遍。(130章)
这彭德清乃是王振党羽,整日里就是天象有异、上天示警,自己却吓死在了诏狱里,缇骑忠于皇帝,死了,也把人拉出去再斩了。
类似的还有会昌伯的老四孙续宗,自杀了,还被皇帝砍了脑袋去。
新上任的钦天监中官正许敦,是个懂事的人。
朱祁钰搞了这么多天怒人怨的事儿,愣是没有,哪怕一次说:天象有异。
钦天监,老老实实的算历法,算节气,通知大明各地如何春耕夏耕。
就很不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江侍郎,朕给你尚方宝剑,督查天下粮仓,朕再给天子缇骑一人,提刑千户十人,缇骑一千,计省三十人,将天下粮仓遍查一遍。”
“若有粮仓着火之事发生,焚毁一库则按失职论流放极边、焚毁五库则缇骑查补,焚毁十库,则凌迟处死。”
朱祁钰的凌迟处死,自然是送去太医院观察一下。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过去吃掉了,都给朕吐出来,朕要打仗用,三月之内,把这件事查补完成。”
“江侍郎,你若是觉得为难,朕换个人督办此事,朕不会降罪于你。”
这事不是得罪人的事儿,这事干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死。
朱祁钰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了监察御史去查点粮仓,人还没到地方就被马匪杀了、病死了、腹泻不得进、溶于水。
朱祁钰给了江渊一千缇骑,当初天子缇骑,去敲掉渠家老宅的时候,也就一千人罢了。
江渊要是不敢,朱祁钰只能让金濂或者于谦负责此事了。
这不是个苦差事,这是个生死的差事。
江渊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君有命,臣不敢不从,亦不能不从,臣定当竭力,为君分忧!”
江渊答应了此事,他不知道凶险吗?他知道。
粮仓稽查自古凶险万分,但是此时江南造反,若是不把这粮仓盘明白了。大明军队如何进兵?
这是公事儿,这也是站在奉天殿的根子。
食君俸,忠君事,不是理所当然,必须要做的事吗?
即便是从个人功利的角度来讲,陛下给他尚方宝剑,给他缇骑、给他计省度支,这些事只要小心点,也是能办好,介时头功牌,必然到手。
陈汝言那个兵部尚书的位置,江渊已经眼馋好久了。
于少保很忙,陈汝言还天天糊里糊涂的,这怎么能行。
“好!好胆量!”朱祁钰点头说道:“兴安,赐永乐剑!”
这永乐剑,等查完了账是要收回来的,永乐剑连皇帝都砍了一个,其象征意义代表了大皇帝的决心。
谁挡谁死。
江渊端着永乐剑,大声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期!”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刑部最近要告诫各府,防止生乱,尤其是那些趁机作奸犯科者,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皆从重从严。”
俞士悦俯首说道:“臣领命。”
朱祁钰继续说道:“吏部都察院,大计照常进行,清查天下官吏之事,不能因噎废食,而且要在限期之内完成岁稽。”
王文俯首领命。
王直出列,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考成法之事是否暂缓推行?眼下会昌伯府叛乱,是不是应当安抚一下天下官僚?”
朱祁钰反而摇头说道:“此事继续推行,不得延期,王尚书,这考成法若是因为这次造反之事不推行,那就再无法推行了。”
王直俯首说道:“臣领命。”
陛下是从来不妥协的人,或者说从来不投降的人,哪怕亲冒兵锋之危,也不跟瓦剌人谈一句,就是要打。
若是陛下这次延期考成法,那便是向着这天下官僚投降了。
王直不知道陛下之决心吗?他要是不知道早致仕回家了。
他只是说这件事,让陛下表态,让群臣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罢了。
六部尚书那得跟皇帝打配合,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换个姿势,这朝政才能水到渠成。
表现得好,配合的也要好。
“石尚书,石景厂要加班加点,朕要用兵,需要筹集军备,而且还有此次兵部巡查官道驿路,工部也要派人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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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璞赶紧出列俯首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如果江渊清查粮仓是死的话,那朱祁钰接下来要问的事儿,就是真的会死的事儿了。
他刚坐直了身子,打算开口,岳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前往南京留都。”
朝廷必须要派人去南京,探查一下究竟多少人造反,又是什么样的局面,他们有多少兵马,分别驻扎在哪里,在叛乱诸省,有没有还有可以团结的人或者势力。
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跟着会昌伯一起造反,但是这个是上刀山、下火海、深入敌营的事情。
真的会死,而且极其危险。
季铎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前往南京留都,传圣谕至南京。”
作为指挥使的袁彬也在奉天殿内,跟卢忠站在一起,袁彬出列俯首说道:“臣请护卫,前往南京留都。”
当初在瓦剌大营里,要弑君的三位,站在朝堂之上。
当六部之事已定,那出使之人,也要确定下来。
三人也不含糊,直接站出来了,出生入死这事儿,他们太熟悉了!
朱祁钰看着站在朝堂中央的三人,连连点头,所有朝臣为之侧目。
大皇帝偏心军卒,这件事举世皆知,功赏牌军卒管饱,群臣拿一个都是难上加难;大皇帝整日里恩赏军卒,给官员就是足俸,过年给点年礼都是天恩了。
但是你能怪大皇帝偏心吗?
怪不得。
这等出生入死的事儿,这三位已经冒死前往瓦剌敌营一次,何其危险?而且还不能堕了汉使的威名,那便是步步小心、步步皆是杀机。
现在去造反的南京留都,探明情况,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皇帝还没说呢,他们就主动站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感慨的说道:“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啊。”
军队里肯定会有害虫,否则朱祁钰就不会赐下飞鱼服,把锦衣卫建在营队上了。
他振声说道:“朕赐永乐剑,给十名缇骑,跟随尔等三人,一同前往南京留都!”
“无论此行如何,回京之后,朕定不吝啬封赏,尔等家人,朕必宽待之。”
岳谦、季铎、袁彬三人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用了点头说道:“兴安,赐永乐剑!”
岳谦、季铎、袁彬奉剑俯朗声说道:“为陛下尽忠!”
忠诚!
大明的皇帝从来不亏待军卒,必要的节制,比如镇守太监,比如文官督军,哪也是国家之制,也是祖制。
但是皇帝从来未曾让任何为大明尽忠之人,有过后顾之忧。
整个朝廷都知道,陛下是个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还整日里和于谦、石亨等高手过招,打不过就让兴安搞天灾,掀棋盘。
但是陛下从来不干涉具体的前军指挥部的指挥。
除了稽戾王在德胜门前升起了龙旗大纛,大明皇帝不得不舍了命上阵夺旗那一次。
那是不得不为。
稽戾王的龙旗大纛,是大明的脸,朱叫门可以不要,朱祁钰不能不要。
三人奉剑归班。
兴安高声说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奉天殿的这次朝议,终于结束,诸多安排一贯而下,于谦则是走在群臣最后,心思万千。
陛下的应对极好,甚至就像是在心理操练了无数遍,方方面面的事儿都考虑到了。
好好的做个富家翁不好吗?陛下又不是不允许发财。
渠家还在太医院雅座上观察呢,每天笑的跟个傻子似的,可是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
朱祁钰此时的心思很重,他在思考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于少保,可要有查漏补缺之事?”朱祁钰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笑着说道:“天下罪之,这唯一应该查漏补缺的地方,应当类似于晁错之事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那朕岂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吗?”
“朕有京营,十二团营,二十四万精兵悍将,朕还有大义在身,乃是大明皇帝,这两样加起来,朕还不能站着把这皇帝当了?”
于谦一听眨了眨眼,便乐了起来。
他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可以。”
大皇帝的话很有趣,但是道理却很简单。
此时是会昌伯联袂诸王造反,若是大皇帝真的把他于谦杀了,这不就是投降了,这不就是跪了吗?这不就成跪着要饭的了吗?
“于少保没什么要查漏补缺的地方吗?”朱祁钰又问了一遍。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陛下,怕是有人要强劫稽王府出京。”
“臣想不出他们能扯出什么大旗来,思前想后,稽王府这一家子,就是他们的大旗了,若是能抢到稽王府到应天府,他们这造反,还有点希望。”
“也就是有点希望吧。”
天命在大皇帝身上,大皇帝行事看似心急,但是却极为严肃认真的应对着此事。
朱祁钰听闻这个事儿说道:“啊,这事儿,稽王府现在有一千缇骑拱卫,今天奏疏传到京师来的时候,朕就派人去了。”
“朕让稽王妃带着世子,去太后那边,太后今天在上朝钱,送来了太后之宝,朕打回去了。”
“她们比较信朕,不太信任他们老孙家的人。”
“毕竟朕真的宽宥了稽王府,留下了稽王府上下。”
朱祁钰让朱见深入宫,其实就是试探下孙太后和稽王府,到底什么态度。好进一步作出决定。
但是显然孙太后不傻。
即便是孙忠、孙继宗,有天大、天大的运气,借着稽王府的名义成功靖难,但是稽王府上上下下能活的下来吗?
朱祁钰并不这么认为,显然孙太后也不这么认为。
皇帝若是真的到老孙家了,稽王府就得溶于水了。
孙太后直接紧锁宫门,问都不问,陛下随便杀,她不会说一句。
于谦恍然大悟,笑着说道:“那臣就没什么好查漏补缺的了,陛下圣明。”
自从大皇帝登基之后,于谦就很少耗费心力了,也有闲情雅致,在河套做局打鱼了,可见他其实蛮清闲的。
于谦看着天日正当空,叹息的说道:“就是委屈陛下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委屈啥,不委屈。”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天下利来,天下利往
“朕受这点委屈,和高皇帝、文皇帝相比,完全算不得委屈。”朱祁钰笑着说道。
于谦为什么说皇帝受了委屈呢?
陛下掌管天下神器,一心为公,从来没有因私废公,也从未冤枉过好人,时至今日,所有被陛下所杀之人,有一个不是该死之人吗?
但即便是英明如陛下,依旧有些人暗中串联,造反生事。
陛下没有让人活不下去,朝廷给了缙绅在纳赋、劳役、律法上的宽纵,让他们安土牧民,他们做到了吗?
朝廷给了外戚地位、恩封,他们有没有做到久职戚里之荣,益谨人臣之节,和皇帝同气呢?
朝廷给了官员权力,可是这些官员有没有好好为陛下分忧,为黎民谋福呢?
没有。
只不过是推出了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以政务为第一要务,这不是为人臣子该尽的本分吗?
不就是打破了同榜、同乡、同师,过去那种简单的人情官场种种规则吗?
可是他们就开始蠢蠢欲动,甚至跟随着会昌伯府一起造反,陛下这难道不是受委屈吗?
于谦说陛下委屈,自然是真的委屈。
陛下以亲王临危受命,登极称帝,至今所作所为,哪一样事儿不是一心为公,可曾有过半点懈怠?
就这样的英主,天下还要罪之。
这不是委屈,是什么呢?
相比较太祖高皇帝的委屈,当年的无数元儒,无数无不怀念我大元宽纵的仕林;相比较当初太宗文皇帝的委屈,不得不为了大义名分,亲履兵锋,屡征漠北,陛下的确也是受了委屈。
于谦感慨万千。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朱祁钰倒是不甚在意,都跳出来也好,省的朱祁钰一条条的钓鱼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六部、六科、都察院送来了密推阁员名单,不知道于少保要不要看看?”
于谦无奈摇头,陛下还是这个性子,有事没事甩两杆儿,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种执着呢?老是钓不到,就别钓了呗。
于谦他可是于少保,他能要咬这种饵儿?
他俯首说道:“臣不看。”
朱祁钰略微有些失望,笑着说道:“于少保可知,谁被推介的最多吗?那就是…”
于谦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前往兵部督办官道驿路之急务,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于谦形色匆匆的身影,只能摇头,不上当。
朝堂上的这些官员实在是太滑头了。
廷推阁老,是大明自文渊阁建立以来,就有的规矩。
其中被推介的最多的就是陈循、商辂。
大明有不入翰林院,不考上翰林院庶吉士,不入阁的传统,就是在考完了殿试之后,进士们的第一卷,考庶吉士。
朱祁钰对这种潜规则理解,但不支持。
文渊阁在考成法推行之后,职权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梳理文章奏疏那么简单,而是管理六科的权力,权柄极重。
哪里是一群死读书、读死书、整日里念经的庶吉士,能够担任的责任?
朱祁钰打算让陈循专心去翰林院修《寰宇通志》了,既然擅长文章,就去做文章,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是要被弹劾的。
他本打算和于谦商量下,让于谦再担点担子,但是显然于谦显然不咬这个饵,压根不愿意掺和此事。
至于商辂,正统十年的三元及第,朱祁钰也不准备用。
一来,朱祁钰心里有点膈应,上一个六元及第的黄观,忽悠着建文帝整日里削藩、削武勋,最后折腾出了靖难之役来。
这三元及第,朱祁钰一听就是一抖,这有什么高论,朱祁钰都懒得理会。
朱祁钰瞄向了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通政使王文。
但是朝臣们没人推介王文,因为王文不是翰林院的文林郎,王文永乐十九年和于谦同榜出身,之后直接做了监察御史,开始巡抚地方,而后一直在地方呆了十数年,才进了京师。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个潜规则朱祁钰不打算遵守。
在元朝以前,是非州县亲民官,不得为相,秦汉唐宋,任何一个宰相,几乎都有亲民官的经历。
但是到了大明,就变成了非翰林不得入阁,这是一种朝廷集权的必要手段,将内阁学士的资格限制到京官,成为翰林的禁脔。
这种转变,让翰林院、内阁、朝堂都变成了一个高谈阔论的地方,对地方诸事不了解,如何能理好天下之政?
飘得太高了,搞不好朝政。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王文一旦入阁,那就必然要调陈镒回京,担任都察院总宪一职,王文本身担任通政使,太忙了也忙不过来。
另外一人则是胡濙的礼部左侍郎,名叫杨宁,偕胡濙理部事,帮助胡濙负责礼部诸事,进退有据。
杨宁曾经和沐晟在云南配合做事,设戍兵控诸蛮,还曾经参赞军务,和胡濙是一样的人。
杨宁作为王文副手,负责梳理文渊阁再恰当不过了。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空了出来,朱祁钰将这个职位给了石亨,前军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朱祁钰给杨俊。
张辅两个弟弟跑了,这俩职位,给了石亨、杨俊,让五军都督府再次运作起来。
朱祁钰为了应对造反之事,进行了一整论的人事调动。
他再次前往了讲武堂,处理政事要务。
一直到夜里,朱祁钰才回到了泰安宫。
钦天监的中官正许敦说的没错,最近的天气,除了比往年冷以外,的确是月朗星稀。
明月如同玉盘高悬中天,月光从天如同瀑布落下,将整个京师镀上了一层的银白色,偶尔又飞鸟飞过,却是留下了一道道的残影。
月悄悄西斜,终于来到了寅时(午夜三点),月光依旧照亮了整个京师,无数道的人影,不断的从照明坊和黄华坊翻出,他们小心的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向着稽王府不断的靠近着。
于谦的预料没有错,会昌伯的确打算强劫稽王府,抢走稽王世子或者稽王子嗣,只要能安全到了南京,造反大计才能如火如荼的展开。
十王府位于澄清坊,朱祁钰的郕王府不断的扩大,最终将半个澄清坊纳入,十王府位于澄清坊的东南方向,和泰安宫遥遥相对。
泰安宫有缇骑巡按,澄清坊作为泰安宫的外墙,也做了一番加高、包砖和设置眺楼、马道等城防之务。
那些潜藏的这些人影,不断的甩出手中的钩锁,想要翻过坊墙。
“咔。”
一声声勾爪落地的声音传来。
在澄清坊的眺楼里打盹的卢忠猛地睁开了眼,猛地扣上了面甲,大声的吼道:“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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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喊出声时候,四角角楼里的铜钟已经开始猛地响起,坊墙上人影攒动。
火把在铜钟的钟声中,如同一条黄龙一样,瞬间将整个澄清坊的坊墙点亮。
墙头上的缇骑们躁动了起来。
最先响起的是缇骑们配得燧发手铳,这第一波想要趁着夜色爬墙的人,立刻被击杀。
卢忠拿起了一杆鸟铳,瞄准了一个搭弓射箭的敌人,扣动了扳机。
火绳落在了火门之内,点燃了引火药,引火药燃进了药室,火药冲爆,铅子呼啸而去,落在了敌人的脑门之上。
卢忠经常和陛下比较武艺,确切的是切磋火铳的使用,卢忠总是很巧妙的输给陛下。
其实,他对自己的手铳和鸟铳如臂使指,不能说是指哪打哪,只能算是弹无虚发。
和陛下比武,那必然是陛下完胜。
卢忠并未装填火药,大声的喊道:“掌令官!传令下去,神枪手,瞄准敌方携带火箭之人,但凡是一枚箭羽落入泰安宫内,全队连坐,军法论之!”
掌令官开始奔走。
神枪手是卢忠训练缇骑,专设的一群枪法好的缇骑,专门为了应对突发情况,而训练。
在两宋交际的时候,金国和元朝有一群人着十几层牛皮甲攻城,只露一个眼睛,极为难缠,为此南宋专门训练神枪手,射这些牛皮甲攻城军的眼睛破敌。
想做神枪手,手铳打出去,必须要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才算是神枪手。
卢忠显然是神枪手。
不过卢忠并没有装填火药,而是拿起了一杆新的鸟铳,再次点向了另外一名敌人,那人正准备张弓射箭,也是火箭。
卢忠枪响之后,铅弹嵌在了敌方眉心的地方,弓手倒地,箭矢向天而去,又从天而降,重重的扎在了弓手的身上,点燃了这个倒霉的弓手。
弓手颤抖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神枪手每人十杆填装好火药的鸟铳,可以随时击发。
神枪手巡夜,大约有一百人,所以每日都有千余杆的鸟铳被填装,但是却从不响起过。
浪费吗?是蛮浪费的。
维持着千杆随时击发的鸟铳,一日就需要近五百枚银币,整个泰安宫的防御支出,一年至少要五十万银币。
贵吗?是蛮贵的。
但是大皇帝的大好头颅,价值几何?
就连扣扣索索的兴安,从来对这事儿,没有任何不满,相反兴安几次三番的要求加钱。
大皇帝那么多钱,不就是花的吗?
卢忠下达了不能让一枚箭矢射入泰安宫,那就是真的一个箭矢,都未曾落到澄清坊的外墙上,更别说泰安宫了。
四名天子缇骑,身着板甲从坊墙顺着绳索滑下之后,带着身后一众缇骑们,与贼人战作了一团。
这些缇骑全都是身着明光甲的军卒,他们的甲胄和天子缇骑唯一不同的就是花纹比较少。
身着明光甲的缇骑,如同雄狮落入了羊群之中一般,所向披靡。
每到钩镰枪刀光闪过,都是一片片的血雾,敌人哀嚎着倒在地上。
在澄清坊的坊墙上骤然响起时,急促的铜钟声,立刻在所有的坊墙眺楼上响起,惊醒了熟睡中的京师。
锦衣卫衙门应声而动,五城兵马司应声而动。
甚至在城外的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都是一片嘈杂之声,快速在校场集合,随时等待入京。
这个钟声从未在京师的夜里响起过,但是军卒对这个声音极为敏感,一旦听到立刻就开始披甲,从武备库里领取了火铳,长短兵,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锦衣卫的大门打开,无数的缇骑冲向了澄清坊。
马蹄声阵阵,五城兵马司在一刻钟的时间内,全都向着各坊而去。
朱祁钰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认真听了听窗外的声音,开始穿衣服。
他对着汪皇后说道:“稍安勿躁,朕出去看看,你待着别动,若是有变,从密道至锦衣卫衙门,自会有人送你和孩子们离开。”
从泰安宫到锦衣卫是有一条密道,这条密道乃是缇骑挖掘,若是缇骑也叛了,汪皇后等人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京师了。
汪皇后急匆匆的穿好了衣服,就向着孩子的偏殿而去。
朱祁钰收拾好之后,走出房间,就看到了兴安已经恭候在了门前。
“陛下,宵小作乱,连澄清坊的坊墙都没越过,缇骑已经到了坊外,陛下再睡会?这才寅时三刻。”兴安俯首说道。
汪皇后听到了无事,也没有惊醒孩子们,便站在了朱祁钰的身后。
“没事了?”朱祁钰了然,他每年花在澄清坊五十多万银币,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找死的人,碰的满头是包。
泰安宫的宫门打开,澄清坊的宫门打开,卢忠和袁彬已经将澄清坊外的火都扑灭了。
卢忠全身俱甲,来到了泰安殿内,行了个半礼说道:“臣死罪。”
“处理干净了?”朱祁钰示意卢忠平身,他满是笑意的说道:“以后不要说死罪,这次你处理的很好,澄清坊内一个瓦片都未碎,何来死罪之说?”
卢忠站起身来,俯首说道:“贼人或死或俘,抓了几个领头的人,已经准备连夜审讯了,应该是会昌伯府的人,他们想要强劫稽王府众人。”
“可能一直没到京师了,不知道澄清坊有变。”
“要不然不会来送死了。”
显然孙继宗低估了泰安宫、十王府所在的澄清坊的防御能力,否则不会派人来送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很好,今夜参战缇骑,每人恩赏五十银币,五城兵马司军卒,每人十枚,不错,反应都很快。”
卢忠俯首领命,继续说道:“头人交待,他们的目标是稽王府,但是主攻方向居然是泰安宫,意图制造大混乱,然后劫走稽王府众人。”
朱祁钰稍微思忖下:“倒不算愚蠢,知道声东击西,可惜他们不知道朕这泰安宫扩建了。”
孙继宗搞阴谋诡计还算是有点意思,不是那种蠢驴闭着眼做事。
什么叫水泼不进?
一枚箭矢也别想落入泰安宫,就是水泼不进。
卢忠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要不要修建菱形炮臼?安置几门征虏大将军炮?”
第三百二十六章 清君侧,正朝纲
“不用了。”朱祁钰摇头说道。
炮决不可取。
征虏大将军炮活动缓慢,若是真的用到了大将军炮的时候,基本就已经大势已去,何必挣扎呢?
到了那一步,有没有几门炮,已经完全影响不到大局了。
卢忠俯首领命,他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此事蹊跷,怕是京中有人和会昌伯联袂,否则如此多的人,埋伏于京师,有弓弩、甲胄,甚至还有火铳,臣以为,应当彻查。”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彻查此案。”
卢忠领命而去。
朱祁钰打了个哈欠,走进了自己的寝室之内,汪皇后已经安抚了诸嫔妃。
有了身孕的唐贵人,听到了火铳声,非但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着实让汪皇后一阵的担忧。
唐云燕的父亲是唐兴,唐云燕的性子很像唐兴,十分的欢脱,听到了火铳声居然要起来去看热闹,被汪美麟给劝住了。
“外面没事了吗?”汪美麟还是颇为担心的问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事了,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汪美麟松了口气,为朱祁钰宽衣解带,无奈的说道:“夫君做郕王的时候,也不用如此辛苦,每天就是钓钓鱼、养养花、看看书,等待着濡儿长大了,就可以就藩了。”
“唉,以前夫君喜欢的那些事儿,夫君现在也都放下了,忙忙碌碌,还整日里提心吊胆。”
朱瞻墡对罗炳忠说,这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即便是有人造反,襄阳府作为湖广的三司衙所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整日里提防这个,提防那个,忙忙碌碌,做个明君会被奸佞小人阴谋暗算,当个昏君又会于心不安,而且也会被骂。
当明君当昏君,都糟心。
朱瞻墡认为他这个二侄子,是非常英明的,否则他就投靠叛军,而不是跑到京师投奔二侄子了。
汪美麟的说法和朱瞻墡的说辞是相同的。
若非土木天变,即便是波及福建五省的邓茂七-叶宗留起事,波及云南、贵州湖广三省之地的生苗起事,也不过是地方叛乱,平定就是。
根本影响不到朱祁镇的皇位。
可偏偏就是四祸齐出,自己的夫君,无奈的卷入了这场纷争,还坐上了这皇位。
她已经提心吊胆的过了很久了,母仪天下,统领天下命妇,虽然有些权柄,但是这权柄,哪有举案齐眉的日子舒适?
“又听到了议论声?”朱祁钰一乐,笑着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为陛下铺好床说道:“可不是,有人说陛下考成法,酷烈至极,唉。”
“夫君再歇息会儿吧,妾身去给陛下熬点粥。”
朱祁钰却一拉汪美麟,将床帏的绳子扯开,重重帷幕将龙榻遮掩。
“诶…”汪美麟一个重心不稳,俯在了朱祁钰的身上,感受到了炙热的手在四处游走,嘤咛了一声,低声说道:“真是冤家。”
……
稽王府内,钱氏已经完全惊醒了,她一直坐在正厅内,等待着外面消息传来,听闻贼人全数伏诛,还抓了不少,终于是松了口气。
朱见深一直安稳的坐在了次位上,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母亲,说是奶奶家的人来接我们吗?”
钱氏摇了摇头说道:“他们哪里是要接我们去应天府啊,他们是想让我们死啊。”
“孩儿不懂。”朱见深年龄还小,想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但是他的这位嫡母做事进退有据,从来未曾错过,他很听话。
“那我能去讲武堂玩吗?叔父答应我的。”朱见深又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钱氏犹豫了下说道:“下次,你再见到陛下的时候,自己问陛下好不好?”
朱见深点了点头,但是有些灰心的说道:“那得到过年的时候了,还有好久的时间。”
小孩子的岁月总是比成年人要长许多,在他们看来,一年一度的过年,总是要等许久许久。
越长大,这时间就会过得越快,时光匆匆而逝。
钱氏并未答话,而是满是笑意的说道:“要是困了,就再去睡会儿吧,诸事安定了。”
“是,母亲。”朱见深十分乖巧的离开了。
阳光升起,京师的九门开启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近一个时辰,缇骑和五城兵马司四处游走,终于在太阳完全升起时,九门洞开,坊门也被缓缓打开。
京师真正的醒了过来,关于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传闻极多。
不过当百姓们,看到陛下骑着那匹大黑马,从东长安街策马而过,日常操阅军马之后,带着武清侯和太平伯,向着讲武堂而去的时候,京师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仿若是陛下还在,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是无碍。
毕竟当初天真的塌下来了,是陛下个头高,把天又顶了起来。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石亨和杨俊两人已经恼怒了。
“陛下,出兵吧!他们真的是太胆大包天,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轻重,胆敢袭扰陛下寝宫!”石亨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拍着胸膛说道:“臣领两万兵马前往,一战可定!”
“臣有这个信心!”
朱祁钰停下了手中的奏疏,平静的问道:“武清侯,你是京营总兵官,若是你长途跋涉而去,一战未定,反而落败,难道让大明再打一场京师保卫战吗?”
石亨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不是臣心急,实在是这帮狗东西,胆子太大了!这是要造反吗!”
朱祁钰瞬间乐了起来说道:“他们不就是在造反吗?造反的时候,手段尽出不是常事儿吗?”
这次换石亨发愣,挠了挠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稍安勿躁,朕自有主张,先坐。”
杨俊也是满脸怒气的说道:“陛下,臣领兵去吧,一群臭鱼烂虾,臣只需两万兵马尽可退敌,臣不是总兵官,即便是败了,不过是身死罢了!”
朱祁钰示意杨俊也坐,笑着说道:“你们知道侯景吗?”
石亨和杨俊摇头,他们熟悉兵法,但是这个侯景他们似乎是从未听说过。
朱祁钰笑着说道:“侯景乃是羯人,太清元年,他投靠了西魏的宇文泰,也就是建立了府兵制的宇文泰,但是宇文泰呢,对侯景颇有戒心。”
“因为这个侯景是高欢的人,后来与高欢子高澄不合,便叛逃了东魏,投奔了西魏宇文泰。”
“侯景是个贰臣贼子,所以不为宇文泰所喜。”
高澄何人?
就是文襄王高澄,搞出那个「朕!朕!狗脚朕!文襄使季舒殴帝三拳,奋衣而出」的文襄王高澄。
侯景从高澄手中叛逃到了宇文泰手中。
朱祁钰继续说道:“这侯景呢,看出了宇文泰不喜欢他,就以豫、广、颍、洛、阳、西扬、东荆、北荆、襄、东豫、南兗、西兗、齐等十三州,降服南朝梁国。”
“这侯景后来就造反了,自封宇宙大将军。”
石亨满是笑意的说道:“啥?宇宙大将军?他还是真的…有趣啊。”
宇宙,《尸子》曰: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庄子》曰:奚旁日月,挟宇宙。
宇宙大将军,大概可以解释为雄踞天地和掌控时间的将军。
所以石亨才发笑,石亨可是知道府兵制的宇文泰,那是位雄主,别说宙了,连寰宇之下都做不到第一人,也不怕风大闪到了舌头。
朱祁钰继续说道:“当时侯景造反的时候,你们知道南朝梁的皇帝,怎么说吗?”
石亨和杨俊同时摇了摇头,他们研究宇文泰的府兵制比较多,但是南朝梁的事儿,他们还真没研究过。
朱祁钰摇头说道:“当时的南朝梁皇帝梁武帝说,是何能为,吾以折棰笞之!”
“梁武帝的意思是,这侯景跳梁小丑,梁武帝打断策马的杖,就可以把侯景平定了。”
“可是侯景最后还是攻破了建康城,又攻破了台城,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梁武帝囚禁在了台城内,若非梁武帝的七子梁元帝勘乱,南朝梁就灭国了。”
这个梁元帝后来被宇文泰给收拾了。
“梁武帝瞧不上侯景三姓家奴,觉得十分简单就可以平定,不肯认真对待,然后被幽禁至死,朕不想做梁武帝。”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说这么多,就是让两位将军不要如此的急躁。
石亨和杨俊俯首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十分确信的说道:“武清侯、太平伯,定要日日点检军马,日夜不辍训练,枕戈待旦,一旦朕察觉时机成熟之时,要用兵时,要以雷霆之势,将其彻底消灭!”
“臣等领命!”石亨和杨俊大声的喊道。
陛下不是说不解决,而是说要慎重对待,这也符合陛下一贯用兵的态度,不打则罢,只要开战,就求必胜。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堪舆图,目光看向了应天府,相比较石亨和杨俊,其实朱祁钰更急,但是他是皇帝。
他要是大跨步的走,必然让小人有机可乘。
卢忠回到了锦衣卫衙门,召集了所有的提刑千户,虽然陛下饶恕了锦衣卫的不察之罪,但是京师还有反贼藏污纳垢之所,是必然之事!
这么多人,是如何进京的?那么多的弓弩箭矢、甲胄是如何藏匿京城的?
这一点都需要卢忠细细详查。
卢忠一直在等消息,等待着北镇抚司天牢里的口供,所有人都挎着刀,等待着卢忠的命令。
卢忠手中的口供案卷越来越多,物证、书证也越来越多,这些线索,全都指向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仁寿坊的福隆寺一个名叫仝[tóng]寅的江湖术士。
仝寅字景明,山西安邑人。十二岁时双目失明,无以谋生,便拜师学习占卜之术,乃是京城有名的占卜大师。
而这个仝寅似乎是有几把刷子,在京师人人皆称善,算命算的极准,已而悉验,京人多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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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忠点检了所有的资料后说道:“提刑千户,各带一百缇骑,随我抓拿仝寅。”
而此时在福隆寺的仝寅,正在筮卜,他十分焦急,昨日营救稽王世子的计划失败后,仝寅一直在占卜,但是天机蒙昧,却是什么都占卜不出来。
仝寅一点都不瞎,他的瞎子完全是为了让人相信,他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仝寅真的会占卜吗?
他自己都不信,他就是跟着当初大隆兴寺的国师杨禅师,骗点钱罢了。
他是大隆兴寺杨禅师的徒弟,而且经常出入宫廷,为稽戾王占卜,如果占卜之术有效的话,他为何没有占卜到土木堡的灾祸呢?
仝寅拿着自己占卜的结果,连连摇头的念道:“《乾》之初,曰:大吉。四为初之应,初潜四跃,明年岁在午,其干庚。午…”
这段占卜之辞的大概意思是:「乾为皇帝,巽为反兑,巽为绳直,主皇上出征不利,有被俘之象,但皇上会在景泰元年回到京师,可惜大位已经被弟弟所占据,皇帝像潜龙一样被软禁,但无生命危险。」
「并且丁丑年寅月午日,皇上会成功复辟。」
当初仝寅做这段卦辞,当然是为了给稽戾王复辟,制造舆论声势,和折腾一套天人感应的说辞。
但是大皇帝直接把稽戾王杀死在了太庙里,这段卦辞的后半段,便再也无法兑现了。
大隆兴寺的杨禅师、福隆寺的仝寅,乃是会昌伯孙忠养来糊弄朱祁镇的大师,一旦不利于他们,就会占卜为凶险,让朱祁镇犹豫许久,而无法决定。
这都是老招数了。
本来仝寅打算秽土转生,再利用虽未的天人感应那一套,博得新皇帝的欢心,或者干脆得到正统年间的地位和尊崇。
仝寅策划了墙皮脱落为真武大帝像的全过程,结果大皇帝第二天就给他把准备了许久的墙皮大计给糊上了。
而且他的几个徒弟想要再制造点类似的天人感应的事儿,就被大皇帝的鹰犬给抓了。
孙继宗找到了仝寅,鬼蜮伎俩的同道中人,再次一拍即合。
但是仝寅完全没想到,他的人别说进澄清坊了,连弓箭都进不去!
失败之后,仝寅当然想过跑路,但是哪里能跑得了?
仝寅急的满头是汗,他将很多的筮草扔进了火盆之中,将乌龟壳放了进去,希望能够得到结果。
在生死危急的时候,仝寅只能自己骗自己了,他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缇骑们将福隆寺团团围住,一道道木梯被搭在了院墙之上,数百人从木梯之上,冲进了福隆寺内,无论是香客还是僧侣,亦或者是大师,立刻被缇骑们尽数控制。
“嘭!”
卢忠袁彬二人,带着缇骑踹开了仝寅的房门,仝寅还在烧筮草占卜。
京师九门虽然洞开,但是往来盘查周详,像他这样的江湖名人,这个时间点,根本无法离开京师。
“嘛呜嘛呜哄…”仝寅听到了动静,人都吓了个哆嗦,嘴里是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筮草还是慢慢熄灭了,龟壳完好无损,仿佛在嘲讽他一样。
“别念了。”缇骑占满了房间,四处的搜查着。
而仝寅则是强装淡定的转过来来,平静的问道:“几位缇骑,是要行占卜之术吗?鄙人…”
“带走!”卢忠懒得跟仝寅废话,直接让两个缇骑把人犯带走。
“卢忠、袁彬,尔为酷吏,万死无法救尝你们的罪孽!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仝寅一听要被带走,吓得连连后退,指着卢忠便开始痛骂。
卢忠一乐说道:“袁指挥,咱俩看来没抓错人啊,认得我,也认得你。”
袁彬不住的点头说道:“看来是找到正主了。”
卢忠一直查补到了日暮时分,才匆匆赶往了讲武堂,禀报之后,上了聚贤阁。
“陛下,查补清楚了。”卢忠小心翼翼的说道。
卢忠说的是泰安宫遇袭,到底是谁在其中配合,可不仅仅是仝寅这种巫蛊骗人的家伙,他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去干这种事儿。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都有谁?”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大皇帝的七宗罪
卢忠思考了片刻说道:“臣抓到了个术士。”
他将自己查补仝寅的整个过程全都说了出来。
朱祁钰一愣,这个术士他居然知道。
仝寅在整个夺门之变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废掉了朱见济的太子位后,就将南宫的门用铅浇灌了,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居中联袂。
作为明代宗手下最忠诚的鹰犬,卢忠开始谋划金刀案,来坐罪那时候是太上皇的明英宗。
当时的党争已经因为太子案,变成了党祸,旗帜鲜明的支持换太子的有胡濙、于谦、王文等人,反对废太子的有徐有贞、李贤、杨善等人。
这种党争之下,卢忠构陷太上皇之后,再次激化了这种党争。
面对党祸盈朝的乱象,明代宗皇帝对是否杀掉明英宗产生了一丝犹豫。
正是这一丝的犹豫,让卢忠变得惶惶不安。
这个仝寅作为京师最知名的术士,给卢忠算了一命,说的神神道道的,唬住了已经变得惶惶不安的卢忠。
在金刀案三堂会审的时候,卢忠不敢再继续下去构陷太上皇造反一事,他不知道自己的皇帝明代宗到底是怎么想的,便开始装疯卖傻,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金刀案最终以杀死了两个明英宗的两个太监阮浪和王瑶,而结束。
最好的杀死明英宗的机会,就这样因为明代宗的一丝犹豫,消失不见了。
明代宗的这丝犹豫有很多的方面,一来朝中党祸已起,金刀案真的坐罪到了太上皇头上,党祸立刻盈天,这对朝局不利。
二来,就是明代宗本身念及亲亲之谊,觉得怎么也是哥哥,应当不会如何。
就是这一丝丝的留情,正是这一点点的亲亲之谊,成为了明代宗的突破口。
好人就会被枪指着!好人就会被构陷!
卢忠装疯卖傻,明代宗在锦衣卫的最大的鹰犬没了,锦衣卫开始失控。
最终明代宗的孩子朱见济被害死,已经成为杭皇后的杭贤悲痛欲绝,最终病逝。
接连的打击,再加上一直没有子嗣,明代宗也开始生病,朝中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不过现在好了,稽戾王已经被朱祁钰亲手杀死在了太庙之内。
卢忠逮捕仝寅的时候,仝寅说了历史上相同的话:卢忠,尔为酷吏,万死无法救尝你的罪孽!
卢忠十分大方的承认了自己是酷吏的事实,然后给仝寅来了北镇抚司的大套餐,仝寅便把他背后的人,交待的一清二楚。
卢忠的陛下可是没有一丝丝的犹豫,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办错了案。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睁开了眼睛,吐了口气问道:“是永嘉大长公主所为吗?”
卢忠摇头说道:“应当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郭珍干的,大长公主年岁大了,不视事很久了,这里面涉及到了争爵之事。”
朱祁钰点头,面色复杂的说道:“那就查办吧,都把天下事,当家务事闹腾,眼里还有一点点体统吗?还有一点点大明吗?”
永嘉大长公主是朱元璋的第十二女,按照辈分,朱祁钰得喊人家曾祖姑母。
永嘉大长公主在洪武年间,下嫁给了武定侯郭英的长子郭镇。
大明的京师的金城坊,就有条街叫做武定侯街,或者叫武定侯胡同,就是以郭英的爵位命名的,这条街一直到后世依旧在。
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论功行赏,册封了三十四名开国功臣。
这三十四人,在洪武年间到建文四年的时间里,或者被杀或者自杀,最后得以善终,等到文皇帝靖难成功的只有郭英一人。
郭镇被授予了驸马都尉,自然不能承袭郭英的武定侯爵位,所以武定侯的爵位,给了郭英的次子郭铭。
郭铭死的时候,永嘉公主就请求,武定侯的嗣位给自己的儿子郭珍。
但是宣宗皇帝不同意,把武定侯的嗣位给了郭铭的儿子郭玹。
郭玹在正统年间死了。
永嘉公主又请求让自己的儿子郭珍嗣位,但是郭玹有儿子名叫郭聪。
郭珍是武定侯郭英的嫡孙,郭聪是武定侯郭玹的儿子。
这武定侯争爵之事,在正统年间是大案要案,闹得沸沸扬扬,声势浩大。
永嘉公主子郭珍,本来就要赢了,毕竟人家妈是朱祁镇的曾祖姑母。
但是郭珍在津口侵占田亩千顷的事儿,被郭聪给知道了。
郭聪说郭珍贪赃枉法,这不法办已经是开恩了,怎么可以嗣武定侯位?
这事儿变得棘手。
让郭珍嗣武定侯位是目无大明律,让郭聪嗣武定侯位,那曾祖姑母那里又不好交待。
当时的朱叫门一看事情棘手,也没法处理,最后给了两家人,一人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糊弄了事。
但糊弄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武定侯的嗣位断了不说,两家人为了这嗣位争斗了十几年,从未停止。
现在这家务事,已经变成了国事,这郭珍目无法纪惯了,直接配合会昌伯搞起了铳发泰安宫的大事来。
天下利来,天下利往,争名夺利几时休?
“朱勇那个儿子朱仪怎么样?”朱祁钰对着兴安问起了旧事。
成国公朱勇战死了土木堡,朱仪是朱勇长子,但是按照大明祖制,丧师辱国,以致误陷,战败爵除,但是朱祁钰还是让朱仪进了讲武堂。
这给了朱仪一个建功立业,再把爵位找回来的可能。
兴安笑着说道:“第一批讲武堂庶弁将毕业的时候,朱仪甲上,顺利毕业,现在四勇团营,有枭首功三级了。”
朱祁钰一愣问道:“甲上吗?第一批甲上似乎只有十七人吧。”
兴安点头,面色有些悲苦的说道:“已经只剩下十三人了。有两人死在了东胜卫,是被火药库直接炸死的,两人死在了河套之战中。”
朱祁钰嘴角抽搐了一下,愤怒的说道:“渠家人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想到渠家三兄弟现在已经入了太医院雅座,他内心的火气才消了一些。想到渠家全族皆流放永宁寺了,朱祁钰这心气儿才顺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很好,朕可不希望朱仪犯错,希望他好好立功,不为祖宗蒙羞。”
朱祁钰又思考了许久说道:“让礼部拟诏,将永嘉大长公主废为庶人吧,让郭玹子郭聪嗣武定侯,入讲武堂就学。”
武定侯争爵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怕还是要出乱子。
正好郭珍参与到了谋反之事之中,直接废大长公主位把这事儿解决干净。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兴安,你去宣胡尚书觐见,废大长公主之事,少不得有人唠叨一下。”
胡濙在礼部拟旨,来的稍微晚了一点,他满是笑意的走进了聚贤阁俯首见礼。
“废大长公主之事,肯定免不了有人以为不妥,这得辛苦胡尚书了。”朱祁钰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
亲亲之谊,孝道大伦,总会有人说的。
胡濙笑着说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臣的本分,但是废公主这件事,其实也不难,这是祖宗之法。”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这也能是祖宗之法?”
胡濙点头说道:“当然是了,而且有例可循了。”
“太宗文皇帝曰:法度与天下共之,岂为私亲废?宥罪可施于疏贱,而贵近不可侥免,行法必先于贵近,则疏贱可以知警。”
全天下的人都要遵守法律,怎么能因为私情而毁废?疏贱之人可以宽恕,天子亲近之人不能逃避处罚。
施行律令必须对亲近之人严格,这样能让疏贱之人得到警醒。
朱棣对大明律是坚决维护的,皇帝不维护大明律,这大明律慢慢变成了废纸,那还有人会遵守它吗?
若是没有人遵守法律,那皇帝还是皇帝吗?
胡濙叹息的说道:“陛下啊,文皇帝文治武功赫赫,一生很少私宥,可是文皇帝宽宥了汉庶人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勾结宦寺,阴谋夺嗣。”
当初朱棣有换太子的想法,胡濙和朱棣谈了半宿,最终劝住了朱棣换太子。
因为朱棣觉得二儿子汉王朱高煦更像自己,能征善战。
但是朱高炽作为太子,做了十几年的监国,地位已经不可撼动了,若是随意更换太子,那就是复刻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死后,种种乱象了。
但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可不这么认为,就开始密谋修改遗诏造反诸事。
朱祁钰自然是知道这些。
胡濙叹息的说道:“仁宗皇帝有一个胞亲妹妹永平公主,下嫁给了富阳侯李让,生有一子,李让永乐年间薨了,太宗文皇帝非常宠爱这个嫡外孙。”
“可是这个嫡外孙呢,目无法纪,参与到了汉王、赵王勾结宦寺,阴谋夺嗣之中,仁宗皇帝登基,废富阳侯烧毁世券,废永平公主位。”
“永平公主尚在的时候,公主府还能勉强维持,正统九年,永平公主轰了,永平公主府变成了现在的酒醋面局外厂了。”
朱祁钰愣了愣说道:“富阳侯李让朕知道,但是永平公主废公主位复立,朕不清楚,难道说…?”
李让的父亲李达在建文朝做官,李让却娶了燕王朱棣的次女,而且是嫡女。
当时朱允炆下旨,让李让诛杀叛逆,否则就杀掉李让的父亲。
李让忠孝不能两全,最终选择了跟随燕王继续造反。
朱允炆果然杀掉了李让的父亲,李让直接怒极,更加铁了心反朱允炆,杀掉了北平布政使张昺和北平都司都指挥使谢贵,死心塌地的一条路走到黑了。
这就是朱允炆的傲慢,李让的父亲并未参与谋反之事,更为贪赃枉法,无罪杀人,国法何在?天下武勋又如何看待?
如果担心李让的父亲耽误平叛大计,直接革职,哪怕是囚禁也好,可是朱允炆无罪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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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朱允炆也没什么平叛大计。
李让多有汗马功勋,先做了驸马都尉,而后封了富阳侯,这是汗马军勋。
胡濙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仁宗实录卷四癸巳条,的确是臣在宣德年间曲笔的,因为当时汉王造反,宣宗皇帝为了笼络宗室人心,不得不为之。”
朱祁钰了然,怪不得他不知道这件事,他笑着说道:“倒是辛苦胡尚书了。”
“这是臣的本分。”胡濙洗地的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练就的。
他这四十年的礼部生涯,洗了太多的地了,陛下做的这些事,都是有例可循。
胡濙带着圣旨,跟随着卢忠的缇骑,来到了小时雍坊,找到了永嘉大长公主的宅邸,这是小时雍坊最好的几座宅邸之一了。
小时雍坊都是勋臣,外戚居住,管理上并没有官邸上那么严格。
永嘉大长公主已经老迈,她领着自己的孩子郭珍和孙子郭昌来到了院内接旨。
宣旨之后,永嘉大长公主已经老泪纵横。
“能不能跟陛下求情,宽宥哀家孙儿郭昌,他未曾参谋反大事啊。”永嘉公主七十七岁了,她走路都不稳当了,万万没想到郭珍如此狷嚣,居然参与到铳发泰安宫的大事之中。
胡濙叹息的说道:“公主殿下,此事陛下亦不能私宥,会昌伯造反,乃是国事。”
“陛下宽仁,令公主殿下仍居小时雍坊,颐养天年,若是郭昌真的未曾参与造反一事,自然会回来。”
胡濙比永嘉大长公主就小一岁,他看了一眼郭昌惶恐的模样,就知道,郭昌必然也是参与其中了。
仝寅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福隆寺那么大个私藏火药、甲胄、弓弩的地宫,也不是江湖术士能够营建的。
“胡濙!”永嘉大长公主立刻怒气升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本宫让你带句话都不肯吗?”
胡濙却面色严肃的说道:“诸王伙同会昌伯造反,难道是陛下所迫吗?作为公主殿下,难道不应该维护大明的体统和江山吗?”
“一定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给陛下找麻烦吗?或者让陛下难做吗?”
永嘉大长公主抿了抿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胡濙神色缓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道:“这不是有重孙郭良尚幼吗?公主殿下,这还有孩子呢。”
永嘉大长公主终于颓然,摇了摇头,挥了挥手,示意让锦衣卫带走二人。
“娘,娘!你救救我啊!娘!”郭珍刚才还一副老神在在颇为淡定的样子,看到了母亲居然不救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骄纵惯了,哪成想,这胡濙三言两语居然说服了他的母亲。
郭昌更是惊的脸色煞白,夺路欲走,结果被卢忠三两步给摁住了。
卢忠带着锦衣卫开始查补。
大明皇帝不是个好人,所以他总是用枪指着别人。
岳谦、季铎、袁彬三人,都是军卒,自然不会坐车驾,那多慢呀,而且他们也没有请天子旄节朱旛,而是带着永乐剑去的。
三使十个缇骑的马队,和襄王入京的车驾,擦肩而过。
朱瞻墡看着巍峨的京师,感慨万千,颠簸了这数日,把身子骨都快颠散架了?
朱瞻墡面色犹疑的问道:“这京师咋变成这样了,奇奇怪怪的,你看那些棱角,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是什么?”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炮,都是火炮。”
朱瞻墡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碜,总觉得那些炮管子马上就会爆鸣,把他炮决,轰的粉碎一样。
他请旨入京的奏疏,他的二侄子,至今没给他回复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 景象级复刻
朱瞻墡站在京师门前,徘徊不进,尤其是看着那些大炮管子,黑洞洞的朝向他,他便更不敢进了。
他请旨入京的圣旨至今没有被回复,他不敢轻易入京师,否则藩王无诏入京乃是死罪。
“长史啊,你去长史府打听下,陛下让不让孤进京?”朱瞻墡的车驾有十七八辆,静静的停在朝阳门外,不敢入京。
尤其是朱瞻墡看到了通惠河上,那一排随风飘荡被吊起的黑眚,更加惊惧。
大皇帝爱杀人,通惠河岸上的那些黑眚尸体,就是证明,快整整四年了,大皇帝居然还没让人卸下来。
通惠河岸上漕船无数,无数的纤夫喊着号子拉着平底漕船,来到朝阳门前,然后在小小码头卸货,放到一辆辆车上,推着走进朝阳门。
朝阳门的粮道十分的拥挤,但是朱瞻墡还是得在朝阳门前入京。
朝阳门入城,走朝阳门大街,再至双碾街等候。
皇帝宣谕觐见,藩王再次再次前行至东安入台城,至东华门入皇宫,在奉天殿下朝拜天子。
台城东安门外就是十王府,等到觐见之后,直接入住十王府,门一锁,怡然自得。
朱瞻墡都打算好了,十王府虽然苦了些,但总比没有命在强。
朱瞻墡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他是来京师避难的,不是来京师找死的,况且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朝着他,实在是让人太害怕了。
朱祁钰收到了朱瞻墡请旨入京的奏疏,略微有些无奈,这个嫡皇叔还真是步步小心,都到了京师门前了,还要再请旨。
为什么不给朱瞻墡请旨进京的奏疏回批?就是看看这个从未谋面的嫡皇叔,到底是不是有恭敬之心。
如果是未禀报入京,这件事就可以拿来做做文章,当然不是废襄王位贬为庶人。
而是将其幽禁在京师高墙之内,永世不得离京。
在大明,高墙这个词,专门指的是类似于建庶人、汉庶人、吴庶人住的宅子。
这些宅子,都是高墙围着的阁楼,与世隔绝。
“宣其进京吧。”朱祁钰没有看到朱瞻墡的狷狂,而是看到了一个十分恭敬的襄王。
至少,便面上如此。
朱瞻墡收到了敕谕之后,车驾停在了双碾街之上,朱瞻墡再次请旨觐见。
朱祁钰再次批复宣见之后,朱瞻墡在双碾街下了车驾,示意所有的人等在双碾街。
朱瞻墡正了正衣冠,准备步行前往泰安宫觐见。
罗炳忠扶着朱瞻墡颇为无奈的说道:“殿下,这双碾街到泰安宫还有一个坊的距离,按制咱们到了东安门下车也不迟不是?”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说道:“你懂什么!跟着我走!”
“从这里走到泰安宫是不是隔着一个坊,是不是有很多的百姓在路上?”
“孤步行前往,表示恭敬之心,那全城的百姓都看到了我的恭敬,陛下真的要动孤,那就得担心下舆论风力了。”
罗炳忠叹服,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走在大街之上,身着王服,向着泰安宫,健步而去,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眼神坚定,走进了泰安宫内,在泰安殿觐见。
入门之后,朱瞻墡就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俯首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绵延不绝,与天同休。”
朱祁钰看着这个略微有些胖胖的五皇叔,平静的说道:“平身吧。”
“臣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奉藩而不能安地方,臣死罪。”朱瞻墡跪在地上未起,而是大声的请罪。
朱祁钰看着这个嫡皇叔,这胖皇叔太谨慎了!
他这请罪只说自己的罪名,却不说朝廷的不是,把恶名归己,把善名归君。
朱祁钰继续说道:“藩王食禄而不治事,不农、不工、不士、不商之藩禁制度在,未能安地方,非皇叔之错,平身。”
藩王手里没兵没权没土地,他手里的田亩虽然归襄王府,但归有司代管,啥都没有,拿什么安地方呢?
朱瞻墡再叩首大声的说道:“陛下念亲亲之谊,宽宥臣,臣铭记五内而不敢忘。”
朱瞻墡这才起身,站直了身子,长松了口气,自己这条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朱祁钰仔细打量了一下朱瞻墡说道:“赐座,皇叔,这是襄王之宝,之前京师被围,太后请金印入宫,后来就到了朕的手中,现在还给皇叔。”
朱瞻墡擦了擦手,取了金印,放在了香囊之中,挂在了身上。
朱祁钰探了探身子问道:“皇叔路过彰德府,可曾见到赵王?”
朱瞻墡一个机灵,俯首说道:“臣不敢。”
这亲王之间四处联袂,乃是要掉脑袋的!
他虽然路过了彰德府,可是一路狂奔,未曾在彰德府跟赵王有任何的联系。
朱祁钰笑着说道:“皇叔多虑,还请皇叔写几封书信给咱们燕府诸龙子龙孙,请他们入京来。”
“这南京留都有人谋反,朕念亲亲之谊,他们若是被小人蛊惑,参与到了这谋反之事之中,朕亦不能私。”
朱瞻墡听闻,松了口气说道:“陛下下旨诏燕府诸王入京便是,臣以为都是燕府同气,入京也是应有之意。”
“陛下宽仁。”
朱瞻墡这话可不是胡说,万一有些燕府的蠢货,动了什么心思,参与谋反,最后结果只有赐死一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已经下旨,让燕府诸王入京,还请皇叔写封书信,劝他们入京。”
燕府有亲王襄王、稽王、赵王、郑王、荆王、淮王,其中只有赵王是文皇帝朱棣子嗣,其余皆是仁宗皇帝子嗣了。
朱祁钰让襄王写信劝他们入京,是不让他们害怕。
大皇帝爱杀人,举世皆知,这要入了京,人头落地怎么办?
但是皇帝下旨,嫡皇叔作保,也安燕府诸王心思。
“臣领旨。”朱瞻墡松了口气,陛下不像是传闻一样爱杀人呀,对诸王也是宽宥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有劳皇叔。”
“臣愧不敢当。”朱瞻墡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安排了十王府腾出一个王府来,安排襄王入住,襄王虽然花天酒地,但只有三个儿子,人数也不多,一个王府足够住得下了。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朱瞻墡再次三跪五叩离开了泰安宫,开始准备住到十王府里去了。
一切皆定,朱瞻墡才松了口气,坐在王府之内,吹着口哨,美滋滋的侍弄着花花草草。
朱瞻墡笑着说道:“罗长史啊,准备好上好的笔墨纸砚,孤呀,要作画,等到诸王入京的时候,诸王朝拜图,以表亲亲之谊。”
“还有要给诸王写信,省得他们担心。”
罗炳忠俯首问道:“臣遵旨,不过殿下入宫觐见,咱们这皇帝是不是如同传闻中一般暴戾啊?”
朱瞻墡想了想,摇头说道:“并非如此,陛下一片公心,不为非作歹,不会杀人。”
朱瞻墡说了一句很正确的废话,皇帝怎么会随意杀人呢?被杀的都是死罪难逃之人!
罗炳忠认真听闻之后,以准备笔墨纸砚之物为由,离开了王府,向着泰安宫而去。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背影,晃着身子,他知道罗炳忠不是他的人,而是皇帝的人。
但是他依旧装作不知道。
他是求活求富贵,自己的恭敬之心,也需要让皇帝知道不是?
罗炳忠在泰安宫的御书房里详细的禀报了他在襄王府的一切。
朱祁钰听完颇为无奈,这家伙怎么这么苟!
简直是无懈可击。
“嗯,罗长史有意入朝为官吗?”朱祁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罗炳忠是个举人,入朝为官,也是去地方做个推官,但也有可能像海瑞一样爬到正二品的位置上。
罗炳忠摇头说道:“国朝有叛,臣还是在襄王府好一些,为陛下分忧。”
罗炳忠还要监视朱瞻墡,大家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彼此的作用。
但是朱瞻墡也没什么野心,做事也很有规矩,在襄王身边也不是个坏差事。
朱祁钰点头,取了五十银币算做是恩赏,放赏给了罗炳忠。
在襄王府的书信顺着官道驿路向着诸王府而去的时候,岳谦等人也急速奔向了应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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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被皇帝派到浙江做巡盐御史李贤,倒霉了。
他是受命朝廷在南直隶、浙江担任巡盐御史,这早晨醒来,便被刀斧加身,押到了南京城内。
李贤倒霉,第一次在土木堡之变中,差点被瓦剌人给俘虏了,现在好了,直接被叛军给压到了南京城中。
李贤在惶恐不安中,见到了孙继宗和孙忠二人。
才知道,大明现在有叛军了。
孙忠看着读书人的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李御史,我们知道你的贤名,希望你在南京出仕,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匡扶社稷,荡清寰宇,逐陛下身侧之恶人,再还大明朗朗乾坤。”
李贤站直了身子,他的待遇倒不算太差,除了有人看着以外,倒是没有被打骂,孙忠毕竟还是要李贤出仕。
李贤眉头紧皱,振声说道:“匡扶社稷的不是陛下吗?土木堡天变,天下亦变色,陛下不是已经匡扶了社稷吗?”
“荡清寰宇,陛下不是一直在做这些事儿吗?无论是衍圣公孔府还是山西祁县渠帮,不都是国之蛀虫吗?”
“逐陛下身侧之恶人,陛下的恶人是谁?是上奏督造功赏牌不贪不腐颇有贤名的兴安,还是挽天倾的于少保,亦或者是四十年的尚书胡濙?李某愚钝。”
即便是孙忠说的再大义凛然,但都是胡说八道。
大明朗朗乾坤,何须他们来还?
孙忠看了一眼孙继宗,颇为无奈,这些读书人的脾气真的是又臭又硬。
这是孙忠能够抓到的最又才能的读书人了。
孙继宗立刻有些恼羞成怒,刚要斥责,就被孙忠按下。
这么造反!杀掉治下第一贤臣,那是造反吗?
孙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李御史,景帝残暴,爱好杀人,设太医院如同鬼蜮,京师人人惊惧,无数官员致仕请辞,而景帝从不挽留。”
“我们是为了清君侧,李御史依旧巡盐,也是安民社稷之功,不知李御史以为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孙忠的一番话,意思是造反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若是你不肯出仕,生灵涂炭,你也有份责任,这就是典型的道德绑架。
但是读书人最吃这一套,孙忠早就将这帮读书人看透了,图虚名。
孙忠继续说道:“李御史稍待。”
孙忠拍了拍手说道:“我给你南京户部尚书印绶,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
“我给你厚禄实俸,一应礼制,以从一品定制,你看如何?”
从一品,年俸八百八十银币,孙忠一次拿了九百枚过来。还有一个房契,乃是南京京师豪邸,乃是当年李景隆的府邸。
这份待遇几乎等同于于谦了。
孙忠需要一个文臣,而且是扛鼎的文臣。
显然李贤非常合适,只要李贤答应出仕,在景帝那里,他李贤就是叛贼了。
上了贼船,怎么下来?
李贤却丝毫不为所动的说道:“恕在下不能与贼为伍。”
孙继宗终于忍无可忍,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骂他是贼!
孙忠再次按下了狂暴的孙继宗,笑着说道:“常言道先礼后兵,我不想为难与你,难道你就真的看着这一京七省之地无安社稷之元勋吗?”
孙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若是李贤依旧不肯出仕,孙忠就要逼他出仕了。
“某不愿亦不能,斧钺加身又有何妨?”李贤负手而立,但是嘴角有些抖动,他在害怕。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当初在土木堡他不舍得死,但是更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因为他知道,一旦瓦剌人对他用刑,他必然投敌。
逃回了京师之后,逢明主,一展抱负的大好时刻到了,但是他受君命在浙江巡盐,却被抓到了南京城内。
他的害怕,很快就被孙忠给捕捉到了。
孙忠笑着说道:“李御史,不要让大家弄的那么难堪不是?”
“继宗啊,带李御史去南京锦衣卫大牢里看看,省的不快。”
孙忠很擅长阴谋,他当然很擅长威逼利诱。
第三百二十九章 造反就不交税了?不,还得交双份!
李贤去了南京的南镇抚司衙门,人都被吓傻了,他走出天牢大门的时候,吓得都走不动路了。
虽然听说京师那个太医院更可怕,但是他从未去过。
孙继宗看着李贤这副模样,嗤笑的说道:“李御史,还是那套说辞吗?”
“非要把事情做绝,大家岂不是都不体面?而且父亲给了你高官厚禄,又未曾薄待,还请李御史仔细思量。”
李贤咬着牙说道:“你们都是叛贼!我大明进士,怎么可能委身于贼!杀了我吧!”
“非要折辱我吗?”
孙继宗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叹息的说道:“我们并不想折辱御史,是御史非要折辱自己啊。”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担任户部尚书,何来折辱呢?”
李贤依旧摇头说道:“非吾之所愿,你且把我收押起来吧,我父母皆在京师官邸,若是被陛下闻讯,必定诛杀我的父母亲族上下。”
“我非不忠不孝之人。”
孙继宗却笑着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啊!”
威逼利诱,这四个字,孙继宗逐渐学到了精髓,他低声说道:“景帝自诩一心为公,登基以来,从不连坐,更不株连,并常以此标榜伪善,怎么会杀李御史父母妻儿呢?”
李贤指着孙继宗,最终有些颤抖不安的看了一眼那南镇抚司的天牢,无奈的说道:“陛下恕严有度,所以就成了被你们利用的地方吗?”
“简直是无耻之尤!”
“你们这是逼着陛下,将汝等会昌伯府上上下下,全都杀得一干二净!”
孙继宗大怒,但是却用力的吸了几口气说道:“混账!好言相劝你不听,高官厚禄你不要,眼下我大军盘踞南京城,你就是插上翅膀还能飞的出去吗?”
“非要受一遍五毒之刑,方肯做事不成?!”
五毒之刑,是锦衣卫的刑罚,比如水刑、炮烙是火刑,亦有土刑,将人埋在土中,头皮隔开,灌入蜂蜜,然后放一些蚂蚁游走。
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的刑罚?
李贤害怕这样的刑罚,他听闻孙继宗所言惊惧不已,愤怒的说道:“你,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李贤说着就奋力直奔着门前的石狮子撞去,这一下撞实了必死无疑,李贤脚步并没有停留,用力的撞了过去。
但却被孙继宗身后跟着的军卒,给拦了下来。
孙继宗走了过去,扶起了腿软的李贤,拍了拍李贤的肩膀。话锋一转,立刻说道:“诶,李御史,为何要闹成这般模样呢?”
“李御史啊,你也算是死过一次了,为皇帝尽忠了。”
“秦淮河畔烟云楼中,有一花魁,尚且待字闺中,名曰玉娘,不知李御史可曾听闻其艳名?”
李贤呆滞的点了点头,他当然听闻过,但是那秦淮河畔烟云楼,乃是重奢之地。
听闻,有一书生,在烟云楼内纵情声乐一晚上,就花了三千多两银子。
那烟云楼待字闺阁的花魁,非有万金而不可求。
他一个穷困书生,当然听闻过烟云楼花魁的艳名,但是哪里是他消费的起的?
“玉娘眼下已经等在曹国公府了,不对,现在已经叫李府了。”孙继宗笑着将地契放到了李贤的手中说道:“要让美娇娘等许久吗?”
“来人,送李御史回府!”
这曹国公府本身是为了徐有贞准备的,在孙忠眼中,这徐有贞治水之能,那是安社稷的大才。
但是人家徐有贞压根不搭理他们…
这李贤是退而求其次,而且他还能够抓得到,徐有贞人家在河套之地,连寻都寻不到,更别说抓了。
李贤本身是河南人,家资不厚,考取功名之前,家中仅有薄田十亩,勉强算个上农之家。
宣德八年进士及第,至今已经在朝为官十九年了,四十有三的他,也不贪腐。
虽然稽查盐引,每次都是价值三五十万两的私盐盐引过手,但是李贤从未奢靡享受过。
日子最好过的就是在京师的时候,住进了官邸之中,终于衣食无忧了。
在大明做官,尤其是持正守节的清官,是一件很苦的事儿,因为朝廷会折俸为宝钞,宝钞又一文不值。
朝廷收税都已经不用宝钞了,却还在大肆刊印,还要各种私人刊印宝钞,更是糜烂。
做了二十年的官,他居然一次青楼未曾去过,不为别的,因为穷…
大皇帝发了足俸,李贤已经感恩戴德了。
他被人塞进了轿子里,走过了满是繁华盛景的南京城街道,来到了曹国公府。
在看到那巨大的府邸的一瞬间,李贤有些发愣,他看着那朱门牌额,看着那门前的两尊巍峨的石狮,再看着高高的门槛,两道偏门,一道正门,情不自禁止住了呼吸。
好大的一座院子。
朱门在佣人手中缓缓打开,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李贤的世界里。
孙继宗看着李贤目瞪口呆的样子,长笑一声,说道:“请!”
入门就是一个高约一丈长约三丈的石刻影壁墙,入门便是金砖铺地,镶嵌花纹何其繁琐。
自大门入、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
阁厅楼园,鳞次栉比。
李贤这辈子都未曾见过。
孙继宗满是笑意的领着李贤走过了外院,却未曾进内宅,而是从打开了角门,来到了后花园。
湘云以石击水,有鹤驻香榭檐。
李贤看着一处四合院,呆滞的问道:“这是后院吗?”
孙继宗看着李贤指的方向,摇头笑着说道:“这是客居院,多是给下人住的。”
李贤呆滞的说道:“给下人住的?”
就是给下人住的,都比李贤在京师的官邸还要大许多!
孙继宗摇了摇头,李贤显然对势要豪右之家的理解出现了点偏差。
依山之榭,临水之亭,比比皆是。
“这宅子有多大?”李贤呆滞的问道。
孙继宗稍微思考了下说道:“大约有八顷地,也就是八百多亩地。”
孙继宗指着远处隐藏在树木之间的滴翠亭,笑着说道:“这里上去是滴翠亭,平日可以登高望远。”
“那边的顾思殿,乃是敕造正殿,有玉石雕栏的那边是玉皇庙,礼佛所用,若是李御史不喜佛,可以直接拆了,那边是紫菱湖,现在正是群鹤聚集的时候。”
“李御史自己逛逛吧,我事情繁多,就不多叨扰了。”
孙继宗看着第一次见到如此豪奢之地的李贤,目瞪口呆的样子,笑而不语,转身离开,这个表情这几日他见了几次了。
而那个孙继宗答应的花魁玉娘,带着香风,泛舟而来,踩在了青石小路之上。
玉娘站在杨柳树下,一步步的走进了李贤,扇子半掩面,轻轻一笑,千娇百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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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轻轻欠身,笑着说道:“见过官人,官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李贤李御史吗?”
“奴家听人说了好多次,说官人颇有贤名,说奴家寻了个好人家,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李贤看着玉娘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呆滞的说道:“正是在下。”
李贤似乎是被这锦绣奢靡所沦陷了。
一连几日,日日笙歌,丝竹之声盈耳,直到孙继宗在出现在李贤面前的时候,李贤接受了孙继宗的印绶。
像李贤这样被笼络的官员还有很多,李贤并非个例。
他坐上了轿撵,向着南京城皇宫而去。
奉天殿的第一次朝议开始了。
这是南京留都,虽然年久失修,但是毕竟是大明龙兴之地,三大殿依旧是休整了一番。
李贤终于等到了锦衣卫的鞭子声,在锦衣卫搜身之下,走进了大殿之上。
坐在监国位上的人惶惶不安,李贤从未见过此人。
一名宦官站出来大声的喊道:
“景帝荒淫载度,臣民失望,一闻上皇复京,无不欢忭鼓舞;景帝不孝于亲,不敬其兄,不睦其室,兄弟阋于墙,杀兄在太庙,天变于上,气乖于下,一年甚过一年。”
第一宗罪,不修亲亲之谊,太庙杀兄,乃是不顾孝道大伦。
“景帝自登基至今三年有余,不思祖宗之法,巧舌善辩,大兴土木,营建石景厂、胜州厂,不思修德,枉顾凿山伐石之禁,惊扰社稷安定。”
第二宗罪,大兴土木,违背祖宗凿山伐石之禁,再兴官冶所。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致使国库空虚,海内困穷,天下嗟怨其苦,竭民之膏,劳民之髓,穷凶之极,无亲亲之谊,对宗室亲王亦征赋税。”
第三宗罪,一体纳税,违背太祖恒制,人有贵贱之分,怎可一体交税纳赋呢?
“景帝恋栈权位,小人趁势而发,败坏纲常,变乱旧制。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佞,拒谏良言拒仕良贤,乃用奸佞人之言,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
第四宗罪,朝廷昏聩,任用奸佞,而不用正臣,有正言,革职、罢免、流放、砍头,百官缄口,阻塞言路。
“景帝不休仁政,穷兵黩武,又戾兵勤远,稔祸速乱。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之财力,奢泰而亡度,天下虚耗无数,官乱致民贫,盗贼并起于野,亡命者众,百姓流离。”
第五宗罪,穷兵黩武,虽然有一点点微弱的辟土的功劳,但是军士多死,百姓穷困,天下虚耗,盗贼四起。
“设市舶司纳商舶,设钞关盘剥,与民争利,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第六宗罪,与民争利,设立市舶司把商舶纳入,又在靖虏府设置钞关,抢民的钱。
“景帝立考成法,以为制治之本。向者因循玩愒,至是始中外淬砺,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月有考,岁有稽,致使庶官瘝旷、吏治止循、边备不修、财用大匮。”
第七宗罪,酷烈暴政,把官员都当做是什么了?
居然用如此酷烈之法,月有考,岁有稽,导致官僚们无不瑟瑟发抖,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吏治?还有边备?
“景帝之恶,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今日齐聚,普天率土,罔或贰心,凡我明人,皆为同德。”
“举国诸军各整戎马、挥师讨逆!义师所指,戮在一人,元恶既除,勿有所问!广宣恩信,班扬符赏,是以召告天下!”
“钦此。”
这封圣旨很快就被传了下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正统之宝,其次则是秦王朱志??、晋王朱钟铉、周王朱有爝三位太祖高皇帝嫡亲王印绶。
秦王藩王府在西安、晋王藩王府在太原、周王藩王府在开封。
为何他们三位千里跋涉赶到了应天府,联合孙忠谋反之事呢?他们可是大明亲王!造反了最高不也是王爵吗?
这就是涉及到了大皇帝一直在严查的私印盐引之事了。
眼看着就要查到秦王府、晋王府和周王府了,这查到他们,以大皇帝那一点点不顾及亲亲之谊的性子,此等贪赃枉法之事,他们焉有命在?
国出,或者旁支袭国,基本是板上钉钉。
正如当初朱棣起兵造反一样,他们若是再不反,就再也没有活的机会了。
等死,还不如试一试。
李贤叹息,将圣旨传了下去。
这正统之宝,居然是真的!
难不成真的是稽戾王有遗命不成?
但是他观礼了稽戾王之死,稽戾王哪有遗命的时间?那枚正统之宝,可是用在了罪己诏和禅让诏书之上。
他可是亲眼看到的!
这真的正统之宝的印玺,到底哪来的?还是会昌伯府早有图谋?
李贤抬头看了眼,坐在监国位上并不是秦王,而是太子府的朱文圭。
朱文圭根本不想参与到这等事儿中,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伙贼人,抢到了这应天府来。
他的妻子和孩子被囚禁了,他不得不坐在监国位上,当这个监国之人。
他面色悲苦的说道:“议政吧。”
朱文圭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说这三个字,其他都不归他管。
孙忠岁数大了,不能久站,而是坐在转移之上,闭目养神。
孙继宗转过身来,大声的说道:“景泰帝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不修宽仁之道!”
“上诟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万民,播弃黎老,贼诛孩童,楚毒无罪,刳剔孕妇,庶旧鳏寡,号啕无告也!”
“神人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孙继宗虽然说得声音很大,但是群臣们的反应却是没有多少反应。
李贤无奈,刳剔治病救人之术,也是暴戾之罪了吗?
那养在泰安宫的朱愈,又是怎么回事?
这七宗罪里,句句都是真的,但是扪心自问,真的是罪过吗?
哄弄人倒是够了,但是骗不得自己。
李贤站出来,高声说道:“监国,臣有安国十策。”
第三百三十章 贼,全是贼!偷,就硬偷!
李贤当然知道台上那个朱文圭,不过是个样子货罢了,落印都没他的份儿。
他看着朝堂上的众人,眼神在所有人脸上挨个扫过。
这群人都是南京留都的诸多臣子,他们杀死了和他同名的丰城侯李贤,若非还有一点点良心,丰城侯的妻儿决计跑不脱。
朝堂上分为了几部分。
第一部分是各个担心被大皇帝砍掉脑袋的亲王,他们只派了长史。
第二部分是江南势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他们是在大皇帝新政过程中,利益受害最大的一部分人,他们本身依托挂靠田亩,走私贩私起家,现在皇帝要他们交税了,他们不乐意了。
第三部分则是因为会昌伯联袂而来的勋贵,比如贵州总兵官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张辅的两个弟弟、两个外戚恩荫世袭的彭城伯和惠安伯等人。
这些人握着军权。
李贤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群人到底要什么,想了许久,他终于想明白了。
“会昌伯,在我说我的安国十策之前,我有话问你。”李贤找到了最关键的那个人,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由会昌伯孙忠才联袂到了一起。
这里面拿主意的人,就是孙忠。
孙忠睁开了眼睛说道:“哦?李尚书有问题尽管问。”
孙忠就怕这李贤出工不出力,收了好处却不办事,这不是官僚的秉性吗?但是李贤显然并非如此。
李贤大声的问道:“会昌伯,今日齐聚一堂,安知我们造反,是造的谁的反吗?”
孙忠深吸了口气,他压根就不想造反!
若非自己的儿子惹是生非,他在山东最少可以当个富家翁。他看着大皇帝如日中天,打算把所有的鬼蜮伎俩收起来,等到天阳落山之后,让儿子继续干就是了。
但是他儿子反了,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帮着儿子,把这个谋反做成了,否则会昌伯府连个坟头都没有。
他派到京师的所有人,根本联系不上孙太后,显然他的那个女儿,已经打定了主意和孙家分道扬镳了,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不闻不问。
哪怕是请到太后一道靖难的懿旨,现在也不至于被动到这种地步。
一个被废了五十年的太子府,坐在监国位上。
但是请不到就是请不到,强劫稽王府的人,全都死了或者直接被抓,在京师多年的经营,已经完全毁于一旦。
虽然孙忠看似老神在在,但早就慌的一塌糊涂了。
孙忠十分平淡的说道:“是一个庶孽僭主,但是也是一个很有作为,甚至可以称得上英明的君王。”
孙忠对大皇帝的能力是极为认可的,否则他私底下也不会一口一个大皇帝了。
这是南京的奉天殿,站在朝堂上的都是造反的人,孙忠没有扯虚的,差点就说,那是个英明神武的陛下了。
咱们造反,是特么的吃饱了撑的!
这奉天殿上所有人都该死,唯独他们会昌伯府一家,在造反之前不该死,他连山东孔府的生意都不做。
但是他那个该死的儿子,带着会昌伯府向着地府而去!
李贤点头说道:“很好,承认陛下是英明的就好了。”
李贤一转身,大声的说道:“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们就好好说话,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在四祸齐出之后,快速平定了四祸的君王!”
“而且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就把朝政理顺,让京营恢复了实力,开边辟土千里,张我大明国威!”
“行事有度、进退有据、颇有分寸,身边又无数贤臣辅佐的明君!”
“那帮朝臣天天骂的亡国之君,是真正的明君!”
“我们首先要承认对手的强大,而不是被一张我们自己写的,狗屁不通的文章,一叶障目!”
“京营二十四万兵马,十二团营,当世能战者悍将有二,石亨、杨俊。”
“所有的庶弁将在讲武堂进行了为期一年学习的天子门徒,所有的掌令官都是在讲义堂学习了一年的天子门生!所有的军卒都是枕戈待旦,训练了三年的精锐!”
“我们,现在为什么还活着,还能喘气儿!还能说陛下的不是!”
“是因为大皇帝陛下刚打完了河套,疲兵无法再战,陛下要摸清楚我们多少人,然后一拳,只需要一拳,把我们锤死!”
“那是是一支在京师之战中,击退瓦剌!是一支在渠家、甚至在场某些人扯着后腿的情况下,强行拿下河套的天兵天将!”
“天兵至,我们在场的所有人,不过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李贤一番话语,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这是这个假托太子府僭朝,最大的威胁就是大皇帝手底下有兵。
而且很强。
这支十二团营建立,是在大明最危难的时机,在最困难的时刻,为了拯救江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而成立的军队。
在他们没有枕戈待旦日夜不辍训练之前,他们还是预备役的时候,就已经把虏入完美打跑的强军。
这么一只军队,如何应对?
这就是此刻这给太子府僭朝最大问题。
李贤满脸怒气的说道:“靖远伯,我来问你,如果大明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明日兴兵南下,披甲十六万,行至山东、河南两地。”
“请问,靖远伯你那十五万贵州军,能抵抗多久,不让大军直逼南京城下?”
“南京城的城墙是很厚,也能扛得住征虏大将军炮,但是黑龙炮呢?三丈长,径直尺余的黑龙炮,能扛得住吗?”
黑龙炮到现在都没真的打响过!
但是朱祁钰知道,李贤不知道,天明节大阅,那黑龙炮让多少人胆战心惊。
王骥已经年迈,他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大军至,他那十五万人再加上两广、湖广的卫军,压根抵抗不了多久。
“所以我的安国第一策,强军振武。如果谁要在这个南衙的朝堂上,再喊兴文匽武,立斩不赦!”李贤说出了自己的第一策。
兴文当然可以,但是匽武绝对不行,若是面对大皇帝,还搞匽武那一套,岂不是徒增笑柄?
孙忠深吸了口气,对着月台上的朱文圭俯首说道:“殿下,李尚书所言有理,臣以为应当遏制匽武之风力,言匽武者斩!”
朱文圭愣了许久说道:“准。”
他以为今天就是走个过场,哪成想,还要定策。
一众文臣闻之变色,在大皇帝手底下当官要面对刀子,在这僭朝当官,也要面对刀子不成?
但是李贤说的有理,无论想干什么,得先把造反的大业进行下去,否则都是白扯,既然已经旗帜鲜明的造反了,那就不余遗力才是!
李贤继续高声说道:“这第一策的强军,首要之务,就是重新将军队打散再编,以骑卒、火器、步战为三营,组建南十二团营。”
“其次便是建立讲武堂,遴选庶弁将,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起色!”
“其三是整饬军备,陛下手中的火铳、火炮极多,但并不复杂,我们应当厚赏工匠,军器局日夜赶工,火炮火铳,必须尽快安排。”
会昌伯孙忠沉默了片刻,这是大皇帝的手段,手段极好。
“没人反对吗?”李贤左右看了看,尤其是联袂而来的武勋,兵权在他们手中。
李贤一番话,就将军队打散再编,而且还要有讲武堂。
王骥手中兵最多,而且也是三征麓川的强军,他笑着说道:“我要任讲武堂祭酒。”
打散再编可以,但是军权他要掌控,握着军队,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他都有进退的空间。
张輗笑着说道:“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我从京师而来,带了一堆的书,都是讲武堂的规章制度和兵书,这是这三年来,景泰帝在讲武堂的兵书,我和弟弟可以任教习。”
孙忠看着武勋并不反对,点头说道:“殿下,组建讲武堂务必要快,天兵至前,我们必须要让第一批庶弁将毕业,否则军令上下不通,如何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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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圭点头说道:“准。”
李贤松了口气,至少大家是在认真的造反,没有在振武强军这件事上反对。
“我的第二策,乃是财经事务。”李贤咳嗽了两声开口说道。
“我在京师的时候,参加了两次盐铁会议,无论怎么讲,陛下财经事务之强,我从未见过。”
“我们首先要确定,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此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这句话对不对,如果你们觉得不对,咱们还是一拍两散好了。”
谢琏是南京户部左侍郎,他本来有话要说,但是想了片刻,还是摇头,这话几乎无限可击。
大皇帝的政策是立竿见影的。
“有些人就很愚蠢,窃国为私,还沾沾自喜,收点税,都悲痛不已,跟杀了他爹妈一样!”李贤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李贤都被迫当了反贼了,还指望他的话能有多好听?
他是不愿意做反贼的,但是有人拿着刀子逼他做反贼!
李贤的话越来越不客气,他举着手用力的挥动了几下,愤怒的说道:“如果国家强盛,是不是财富自然增多,就是你们想要把银子埋在猪圈里,烂了,长毛了!是不是也能多摞几块?”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也不知道摞在家里,一辈子,十辈子都花不完,一百辈子都花不完,摞在家里做什么!”
“首先就是御制银币,其次是取缔青稻钱、再其次是钞关折税、再然后就是市舶司纳商舶,如果这些做不到,朝廷没钱,别说练兵打仗,就是维持着僭朝的架子,也是白扯!”
“而且要组建盐铁会议,而且要比北衙更加频繁,比北衙次数更多,比北衙的规模更大!”
“那吴敬可是浙江地头上十年的财税官,到了京师也颇有多有见地。大皇帝就是再高屋建瓴,也要脚踏实地,他快,我们要更快!”
“大皇帝的确是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但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扩大规模,集思广益,自然可以总结出更多的财经事务之法来!”
会昌伯沉思了片刻说道:“殿下,财经事务乃是国之重务,还请殿下定夺。”
朱文圭一如既往的点头说道:“准。”
陈逸作为南京右都御史,有些疑惑的问道:“那要是有人反对呢?”
李贤看向了王骥,十分确认的说道:“靖远伯手里有刀子啊,不肯就打,再不肯就杀!陛下说得对啊,我们是在造反啊!严肃点!”
“南衙首要保证的就是维持下去,而不是顷刻之间,被大皇帝,砸的稀!巴!烂!”
“到那时候,咱们一个都别想活!”
“大皇帝陛下会把咱们所有人送到太医院里好好观察,是不是脑子比别人轻!都造反了,还不知道什么是轻重之分!”
李贤为何如此的狷狂,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这群人聚在一起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的是特权,享之不尽的财富、奢靡无度的生活、没有约束的宽宥。
大明何其富足,哪怕是半个天下,供养一些米虫,完全够用!
既然要的是特权,那李贤的主张的确都是大皇帝的新政,但是却又不完全是,毕竟南京可没有一心为公的大皇帝,只有一心为私的老爷们!
既然要特权就给他们特权。
但是太子府的僭朝,必须要实行这些新政。
李贤的安国十策,几乎继承了大皇帝所有的政策,除了农庄法,那玩意儿陛下给的解释是恢复人口,但是李贤总觉得不对劲儿。
“官邸法也要搞吗?”杜宁是南京兵部尚书,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没必要吧。”
李贤不敢置信的说道:“杜尚书啊,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国之四祸,你指望着党祸盈朝吗?这还没开始呢,就为了点蝇头小利,打的肝脑涂地,让大皇帝陛下,笑话我们的愚蠢吗?”
“你是来给大皇帝陛下添笑料的吗?啊?”
杜宁一脸苦楚,这李贤说话真的是太难听了,但是李贤说的也是事实。
李贤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说道:“不仅是官邸法,还有考成法,难道指望一个效率极其低下的僭朝,能扛得住大皇帝的三拳两脚吗?”
“酷烈?我们是在造反!是在悬崖上行走,是在刀尖起舞!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酷烈?一个低效的朝廷,才是最大的酷烈!”
“斧钺加身的时候,可没人敢劝陛下仁恕啊诸位!”
杜宁眉头紧皱的说道:“那谁还原因跟着我们清君侧啊。”
李贤露出一个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的表情,笑着说道:“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诸位?大皇帝陛下如临九霄,英明无双,我们要篡他的位,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杜宁疑惑的问道:“什么?”
李贤伸出一根手指说道:“我们更加富有,我们可以给的更多!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孙忠听完了他们的辩论,坐直了身子说道:“殿下,官邸法和考成法,乃是断绝党争根源之法,要的。”
朱文圭点头说道:“准。”
李贤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大家要造反,那就万夫一力,殿下,我的安国十策,说完了。”
孙忠笑着说道:“殿下,臣以为李尚书所言句句肺腑,为安国定邦之策,臣以为应当有赏。”
朱文圭完全没有预演过这个剧本,但还是说道:“赏。”
“殿下,殿下!天使到了南京城外,共十三骑!”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
这又是完全没有预演的剧本,朱文圭看了孙忠一样说道:“宣。”
岳谦、季铎、袁彬被卸掉了兵刃,器宇轩昂的走进了奉天殿内,大声的说道:“谁是头,出来听旨!”
第三百三十一章 鱼不可脱于渊
朱文圭其实不太能听懂北方的方言,尤其是这个人还带着儿化音,他就更听不明白了。
吴侬音软。
辛弃疾曾经说,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朱文圭好不容易听明白来人的意思,有些呆滞。
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是头儿,这帮人里随便哪个都是头儿,唯独没他什么事。
孙忠虽然打眼色,但是朱文圭在打量三个使者,朱文圭只感觉这三位壮士是真的是壮实。
朱文圭见的人其实并不多,到了凤阳府他也是住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已经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住了五十多年,若非妻子到了,他连话都说不全。
这岳谦、季铎、袁彬三人,一个比一个块头大,虎背熊腰,拳头比脑袋还大,胳膊粗的如同牛腿,眼神凶狠,一身的煞气,极为凶悍。
这是朱文圭对三人的第一印象。
岳谦、季铎、袁彬是死人堆儿里滚出来的主儿,自然凶的很。
岳谦眉头紧皱看了许久说道:“你们谁是头儿,出来跟我说话!”
这宣旨来了,连个接旨的人都没出来?
闹啥呢。
季铎左看看右看看,一阵恼怒,大声的说到:“站出个人来!都当了反贼了,接个旨,怕个球!”
季铎不说还好,一说这群人立刻后退了一步,单独把李贤给漏出来了!
袁彬显然认得李贤,因为李贤也曾经随军前往土木堡,而且袁彬清楚的记得,李贤曾经跟当时是皇帝的稽戾王说,让皇帝换他的衣服,赶快逃走。
但是稽戾王不肯,朕与凡殊,怎么能穿凡人的衣服呢?
这件事他印象不深,因为当时兵荒马乱,还是晚上了,他直到见到李贤才想起原来是此人!
想来也不奇怪,原来是稽戾王的忠臣!
李贤左右一看,这怎么就把自己给漏出来了!
李贤也往后走了一步,退到了人群之中。
嗯?
袁彬眉头挑了两下…这咋又退回去了呢?
袁彬深吸了口气说道:“到底是谁是头儿!能站出来回句话否?我等负皇命而来,你们这般样子,如何宣旨!”
岳谦也是一阵恼怒,一声咆哮:“站出来!”
岳谦的声音很大,本身就在咆哮,如同虎啸山林一样,在南京的奉天殿上回荡着,整个奉天殿内,嗡嗡作响。
在北衙的奉天殿,岳谦即便是接受皇命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吼,那是咆哮奉天殿,是要斩首的。
但是到了南京奉天殿,他就没这种顾虑了,这一声怒喝,吓得众人两腿打摆子,又退了一步。
一人直接软到在地上,然后嗷嗷叫着跑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很多时候,在做坏事之前,理直气壮,但是看到了能惩罚他们的人的时候,反而吓破了胆。
岳谦眨了眨眼,这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孙忠给朱文圭打眼色,朱文圭却没看他,而是打量着来人,颇为好奇。
孙继宗却是一言不发,主要是他不敢。
孙忠无奈摇着摇椅来到了堂前,俯首说道:“还请天使宣旨。”
岳谦看着已经坐到了转椅上孙忠,满是疑惑的说道:“我说这老倌,你都坐到转椅上了,还要造反吗?”
大明不是没人造反。
就比如湖广生苗,贼人矫捷,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比如福建邓茂七,那是能杀弓兵的狠人;比如广州黄萧养,率众十余万,跟官军血战了整整八个月,鏖战而亡。
正统十三年到正统十四年,造反的人太多了,没个十万人规模,你好意思说你是造反了?
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说自己是造反的。
比如这黄萧养,人数正好在十万人左右,也就在两广布政司的一道奏疏里,留下了不到十个字罢了。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哪里有老倌造反的?
孙忠听到岳谦询问就闭上了眼,好悬一口气没给气撅了。
他也不想!
“那就听旨吧。”岳谦点了点头,打开了圣旨,就是京师的罢免造反者的一应爵位,而且还有外戚无军功不得封爵之事。
还有一封骂人的诏书。
“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逆,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
“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
“钦此。”
岳谦终于读完了这封在京师受命时候,觉得异常危险的奏疏。
这是骂人,但好像这南京奉天殿的氛围,和京师的大有不同。
按理说,这么当着人的面前骂人,主事的人早就应该气疯了,那不得跟把他们仨拉出去砍了脑袋祭旗?
岳谦连自己临死前的台本都想好了:「尔等不知天命,天兵至,必杀之!」
翻译翻译,就是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但是似乎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这让三个人满脸的疑惑。
这造反造的,异味儿太重了。
孙忠听完了圣旨,叹了口气说道:“还请三位天使驿站休息。”
袁彬站直了身子说道:“谁是户部尚书?陛下有话交待!”
“臣是。”李贤看到点到自己名字了,赶忙俯首说道。
袁彬继续说道:“陛下说了,让你们把田册、鱼鳞册、账册都留好底账,现在不肯交税,但是不代表以后不追缴。”
“陛下平定叛乱之后,该追缴的陛下必然追缴!”
“造反就不用交税了吗?除非你们成了!”
袁彬的话很明白,他们交了僭朝的税,等到陛下平定,他们还得再交一遍税,因为陛下没收到税!
这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孙忠还想接旨,但是只见岳谦将圣旨那单薄的一页撕了下来,然后将黄帛缎面的圣旨卷了起来。
季铎将那张纸递给了孙忠。
孙忠看着手中单薄的一页纸,呆滞的问道:“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宣旨怎么把黄帛缎面收走了?
岳谦将黄帛缎面卷好,收了起来,一甩袖子,也未曾解释,转身离开了。
在岳谦的理解中,陛下这是在可以羞辱这南京奉天殿上诸多造反的家伙!
他们不配拿着黄帛缎面。
但是岳谦并不知道,现在不甚重要的圣旨,都是只发纸,不用黄帛缎面;稍微重要些的圣旨,则是用黄帛缎面,但一律收回再用。
只有恩赏、宣谕这些圣旨,才会连缎面一起赐下。
这黄帛缎面很贵,和朱祁钰常服一个造价。
朱祁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么奢侈的东西,不重要的圣旨,一律只发纸张了。
礼部尚书胡濙说,这不是抠门,这是尚节俭。
当然户部尚书金濂表示了赞同,并且直呼还是陛下节俭有方。
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的这张纸,重重的叹了口气,将陛下的旨意递给了小黄门,让小黄门归档去了。
“殿下,继续议事吧。”孙忠俯首说道。
朱文圭一如既往的说道:“准。”
他始终是个牵线木偶,而且是那种很纯粹的牵线木偶,孙忠说什么,他都是准。
而且他还不会自己即兴表演,得孙忠推着他走。
李贤颓然,这开局气势上就输的一塌糊涂,既然敢造反,那就大点声,拿出点勇气来啊!
都造反了,怂什么怂!
“湖广地区多逃民,是不是下旨让逃民出山垦田种地?”谢琏是南京户部左侍郎,说到了湖广的政务,这也算是僭朝第一件真正的政务了。
李贤呆了。
他不敢置信的说道:“你知道湖广地区的逃民有多少吗?三十余万生苗,他们进山,就是为了躲起来。”
“大皇帝陛下登基三年了,在湖广,全都是以安抚为主,你让他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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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谢琏算个什么东西!你比陛下还能耐是吧!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什么人妖物怪!”
谢琏长得很是俊秀,却被李贤如此羞辱。但是谢琏也不好反驳,谁让他今天专门为了大朝,扑了不少的水粉遮瑕呢。
李贤继续说道:“这三十万人出山,这就是最好不过的造反底子,他们真的闹起来,咱们能平的动吗?”
王骥赶忙说道:“这不行,这要是让乡民下山,那贵州湖广,立刻就得狼烟四起,咱们去平叛,景泰帝南下,如何应对?”
“咱们不去平叛,那不就是直接丢到了湖广和贵州吗?”
李贤仰着头,看着奉天殿的房梁,无奈的说道:“胡尚书说: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你们觉得陛下这话对不对?!”
“你们要觉得对,咱们就办,你们要觉得不对,这湖广的事儿,就曹规萧随吧。”
群臣脸色更加黯淡,解决的办法就在那儿。
湖广、贵州的百姓为何逃进了山里面,还不是地主追租追的紧,百姓又不想造反,只好龟缩在山里结成山寨自保,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解决的办法,皇帝说的很清楚了,给百姓生活留供所需,百姓就会安心种地,给百姓双倍所需,就会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
多么直白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们没法做。
李贤忽然开口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十五万大军养一年可是需要将近五百万石粮草,折币也要两百万枚银币了。”
“这还不算恩赏,还不算朝廷俸禄度支,我可提醒你们,维持一个朝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年得折银一千五百万两。”
李贤这话一出,群臣皆惊,维持一个朝廷需要这么多钱?
李贤无奈的说道:“这还是没有山西、陕西、辽东这些贫瘠之地的包袱。”
维持一个朝廷,哪有那么容易的!
一千五百万两,他都是少说了!
孙忠犹豫了下说道:“国帑仅剩不到一百万两可支取了。”
李贤眉头紧皱,瞪着眼问道:“就这么点,还不肯收税吗?”
他左右看了看问道:“那还有什么疑问吗?如果没有的话,财经事务,就得立刻开始了。若是不设钞关市舶,我想不到去哪里弄钱去。”
“难道对百姓剥盘?老百姓兜里有多少?逼得他们跟着大皇帝一起杀咱们?好嘛,大皇帝天兵未至,咱们自己就被百姓们的锄头给凿死了。”
“丢人不丢人啊!”
这僭朝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他们造反的目的是不交税,但是不设钞关市舶,那去哪里收税呢?
对百姓进行剥盘,百姓会跑的!会拿起锄头,铲掉他们的脑袋!
不远处的福建搞农庄法如火如荼,很多百姓已经开始逃了…
既然要设立钞关市舶,那就得交税纳赋,那为啥还要造反呢?直接交给大皇帝不就得了吗?
但是不设钞关市舶,就没钱,怎么造反呢?
一个死循环。
当他们还是商舶船主,当他们还是势要豪右之家、当他们还是不视事的王侯的时候,他们可以对这些政令,嗤之以鼻,觉得皇帝在与民争利。
但是朝廷这个磨坊的维护,不需要钱粮吗?
需要而且很多。
“不如我们实行扑买法?将市舶、各地府州县林林总总之事扑买出去?”谢琏作为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自然不愿意看到了设立钞关市舶,他选了一个前元的法子。
李贤撇了谢琏一眼,太蠢了,解释起来浪费口舌。
这放在北衙,那是要被人当笑话四处传的。
“人妖物怪你闭嘴行吗?”李贤满是嫌弃的说道。
第一次的南京奉天殿议事,又进行了半个多时辰,草草结束了。
造反进入了瓶颈,想做的事儿很多,但是没钱。
李贤的主意很好,安国十策,每一策都是定邦之策,不负李贤才学之名。
而且李贤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结合太子府僭朝治下的一些特点做了一些改动。
但即便是有一定的妥协,一些人还是不太能够接受。
但是好在孙忠力排众议,借着朱文圭太子府的名头,勉强同意了此事。
李贤坐着孙忠的车驾,准备回到曹国公府,他颓然无比。
他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他突然理解了,为何陛下有好杀人的名头在外了。
不杀不行啊!
那安国十策的每一策,真的想要执行下去,都得跟京师那位大皇帝一样,杀的人头滚滚!
而且得杀更多的人!
否者压根别想做成。
就拿这压印银币之事来说,势要豪右之家一旦参与其中,必然是偷工减料、花纹变得简陋,进而交换价值暴跌,劣币驱逐良币,飞钱破坏五铢钱的汉朝历史,就会重新上演一遍。
本身银币就是交换价值在支撑,这偷工减料、花纹化繁为简、吹不响无法防伪,这本就脆弱的财经事务,立刻就渣都不剩了。
但势要豪右之家本就逐利,得动刀子,得杀的他们惊惧无比,心惊胆战,得杀的跟京师那群人一样,势要豪右之家,人人噤若寒蝉,才能压印。
李贤终于理解了陛下的难处,这不是一般的难,坐到那个位置上,只能有这一条路。
“会昌伯,不如我们拿着银子,去京师换银币吧,这样还简单点。”李贤想了许久,这个法子最好了。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那不得亏三钱银?”
李贤解释了下自己内心的担忧,真的想开兵仗局压印银币,且不说技术问题,就是这势要豪右之家,那就没法解决。
孙忠重重的叹了口气,在孙继宗的脑袋上重重的扯了一巴掌。
“爹!”孙继宗一脸的恼怒!
孙忠作势准备再扯,孙继宗便不敢再说话了。
孙忠对着李贤俯首说道:“有劳李尚书了。”
“无碍。”李贤下了车回到了这偌大的曹国公府。
他回到家中之后,就开始奋笔疾书,然后吹干了墨迹说道:“玉娘,我有生死大事相托。”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玉娘已经许给了李贤,那就是李贤的人了。
玉娘也不是会昌伯府的人,她是会昌伯府换取李贤出仕的礼物罢了。
“将此封书信交给驿站的缇骑。”李贤郑重的交待道。
玉娘拿起幂篱帷帽和书信,便向着驿站而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皇帝的两个大嘴巴子
李贤的履历比徐有贞还要辉煌一些。
李贤在宣德八年中了进士之后,在一百五十人的进士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考功郎和文林郎,他是翰林院的翰林。
这在永乐、宣德、正统年间,是有机会入阁的。
在做了翰林一年之后,李贤立刻前往了河津考察蝗灾,被任为验封司主事,当时少师三杨之一的杨士奇要见他,他以公务繁忙推脱开了。
要知道当时三杨在朝中,那是有平叛之功,任内阁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真正的朝廷重臣。
杨士奇要见李贤,李贤一句我很忙给打发了,因为当时河津蝗灾闹得很凶,李贤忙得脑子都要裂了,当然没空。
这一下子就把杨士奇给得罪了。
三杨虽然在很多人眼中都是名臣,良臣,但是他们的心胸,绝对称不上大气。
李贤一个翰林院的翰林,如此狷狂,他们要见,居然还见不到!
李贤治蝗颇有功德,但是这得罪了杨士奇,在正统年间,英宗幼冲,三杨辅国的年月里,还能有好果子吃?
李贤上谏了几次稽戾王,比如也先鞑官为害,应该减少这些鞑子们的俸禄,但是稽戾王不肯听,李贤就挂着吏部文选司郎中,巡抚地方去了。
这十四年的正统朝为官的经历,让李贤变得圆滑了起来,正当他准备当谁家的门下走狗的时候,土木堡之变从天而降。
大军败了,李贤也在军中,他不想死,他又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用泥巴糊住了脸,还换了百姓的衣服,伪装成了农夫。
李贤在伪装之后,还进了大帐,请求稽戾王更换服饰,抹到脸上泥土,伪装民夫,等待时机回京。
李贤跑路还叫上稽戾王,不可谓不忠心。
稽戾王哪里能吃这等苦?直接以朕与凡殊给打发了。
李贤逃回了京师,被扔进了翰林院听用,做了十六年的官,兜兜转转的回到了翰林院做了文林郎。
于谦知道李贤有能力,举荐了他南下巡盐。
李贤干的好不好?他巴不得自己没啥才能,没把差事办好!
否则,也不被会昌伯府盯上呢!
他就是抱着在地方巡盐一定要干出点成效来,让陛下看到他的才能来!
结果可倒好,被抓了,被威逼利诱,被各种腐化,最终他不敢死,只能委身于贼。
他是没机会,但是现在天使,就在南京会同馆的驿站居住,这是他的机会。
他并不想反朝廷,跟不敢反陛下,甚至他从来没有用景泰帝称呼过陛下,即便是站在朝堂之上,他也是以陛下相称。
孙忠要用他,王骥等军勋得靠他弄粮草,江南缙绅们的确是不喜欢他,但是推不出比李贤更有才能的人了。
多方博弈之下,李贤捏住了所有人的蛋,那就是财权。
他愈发理解陛下盐铁会议上,高屋建瓴的论点了。
太对了!
而现在,他让玉娘去会同馆找天使,一来是为自己委身于贼陈情,他真的是委身于贼。
他不舍得死。
谁舍得死呢?蝼蚁且偷生。
而且是那种埋到土里,切开头皮,灌进蜂蜜,被蚂蚁活活咬死的死法。
李贤想利用自己的才能,把叛军变得分崩离析,以此立下功勋。
他有几个诉求。
第一,陛下本身就很少祸及家人,他乞求陛下能饶他家人一命,哪怕是流放烟瘴之地,也不要流放极边。五代不科举之类,那是身后事了,他管不着。
第二,皇帝天兵至南京城的时候,他乞求,赐死时,给他一个痛快。
委身于贼,再多的无奈,还是怕死,未死从贼,就是不忠,不忠就是该杀。
第三,就是能不能让天使护住玉娘,这女子也是无妄之灾,而且陛下天兵至,很可能会有身孕,希望陛下不要把玉娘殉葬。
大明是有殉葬的习俗的,而且民间也很盛行。
玉娘忐忑不安的来到了会同馆,才发现,会同馆外,人满为患,全都是磕头的百姓。
贼人入了南京城,横行霸道,为祸百姓,一片的鸡飞狗跳,宵小横行,百姓喊冤无门,满肚子的冤屈。
这听说天使入了南京,匆匆赶来,请求天使做主。
本来王骥派了人围住了会同馆,结果他的兵被这阵仗给吓到了,直接溜了。
玉娘最后还是见到了岳谦。
岳谦摇头说道:“哦,这么说,李御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如何证明呢?陛下论迹不论心,若是无真凭实据,如何相信?”
“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是在曹营。”
玉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册子抵了过去颤抖的说道:“官人会帮三位天使在这三日内,搜罗各地历来的田册、鱼鳞册等,最主要的是俸禄军饷等物去向。”
在玉娘心中,他的官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且心中有百姓,为百姓谋福,在朝堂上的所言所语也未又不妥。
但是他官人那样一个伟男子,说起京师那位陛下来,就是颤抖不已,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崇敬,是做不得伪的。
当然李贤也怕。
玉娘抿了抿嘴唇,咬了咬银牙说道:“我家官人所求不多,只希望为朝廷效命,身不由己。”
“还请几位天使看在我家官人稍堪其用的份上,能为官人陈情,玉娘风尘女子,蒲柳残…”
岳谦赶忙伸手,大声的说道:“停!停!停!打住,打住,越说越离谱!”
季铎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他们都是军伍的糙汉子。
陛下对军伍的确极好,但是陛下对军伍也是极为严苛,那一条条的连坐律例,就是例子。
若是岳谦真的看中了玉娘蒲柳之姿,那皇帝知道后,就会把他们十三人尽数连坐,斩首示众。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尤其是现在是在临阵之时。
他们是使者不假,但他们的确是以军将的身份出使,打探敌情。
这就是临阵的时刻。
再说了,他们三人什么身份?那是天子近臣!
但凡是有点危险,但是必须要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儿,就是他们三人出马。
一个江南名妓,他们还看不上眼。
追求不一样。
玉娘慢慢抽泣了起来,跪在地上俯首说道:“还请天使为我家官人陈情。”
岳谦被这哭声闹的心烦,他想了想说道:“你先回去,也莫要来了,至于其余事,也不是你一个女子能左右的,外面兵荒马乱,待在曹国公府便是。”
玉娘只得离去。
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个人凑在了一起。
岳谦点着桌子说道:“那个孙忠看起来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但是他老了,也昏聩了,这个李贤,有才,而且还能说得上话,我们是不是可以争取下呢?”
季铎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他信得过吗?若是无法信得过,信错人事小,若是情报有误,岂非耽误陛下大事?”
袁彬却摇头说道:“我们可以试试呀,陛下会把部分的夜不收调到江南,情报的事儿,会反复核对,陛下不是那种冒进之人,定会仔细核实。”
岳谦想了想说道:“那咱们举个手吧,同意接触下这个李贤的举手。”
袁彬举起了手,岳谦也举手,季铎没有。
“二比一,那就接触下吧,袁彬,你带面甲过去,亲自盯着他,若有不法,立刻格杀勿论。”岳谦拍板决定了。
季铎补充说道:“我虽然不同意,但是因为情报有误,陛下降罪,我亦同罪。”
季铎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愿意一起承担责任。
不到三日内,一份很周详的情报便做好了,送到了会同馆。
李贤是有才能的,他将最近三个月内,叛军的银两调动和粮草调派,全都写到了奏疏之中。
他根据调往各地的银两的寡众,再加上粮食的调派,大约估计出了哪些地方会有多少驻军,这些细细分析,只要派出夜不收查点,就可以确定真伪。
李贤是有才能,但是他不想把才能用在叛军身上,因为叛军不可能赢,虽然声势浩大,若是换到正统年间,或许火闹出乱子来,但再看看现在陛下和陛下的朝廷。
实在是云泥之别。
三名缇骑带着书信,消失在了会同馆的夜色之中,等待着城门洞开的时候,延着官道驿路送往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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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还给了缇骑驿站使用的勘合信牌,三名缇骑摇身一变,变成了秦州卫的掌令官。
在缇骑们出发之后,孙忠忽然深夜到访,让李贤心中惊疑不定。
“李尚书,不是孙某不信李尚书,咱们毕竟是清君侧,李尚书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孙忠闪烁的说道。
李贤一愣说道:“我没钱啊。”
孙忠挥了挥手说道:“不是,不是钱的事。”
李贤一个穷书生,不贪不腐不朋党,哪来的钱。
孙忠笑着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可以写一篇檄文,痛陈景泰帝之恶行。这样一来,我们也好放心用你。”
李贤这才明白了孙忠的用意,看着那三名蛮兵,点头说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退路不成?写一篇吧。”
檄文,就是战书。
他李贤写了战书,就代表着李贤彻底站在了叛军这一侧。
李贤的文采极好,稍微把景泰帝的七宗罪进行了一番整理之后,一篇荡气回肠的讨逆檄文,就写好了。
“这檄文怎么没有主语?怎么都是空两格啊?”孙忠看完了讨逆檄文,颇为满意,但是他马上疑惑的问了一个问题。
李贤歪了歪头,看向了别处,用力的吐纳了两口浊气,骂人的心才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他才转过来来说道:“谈及陛下的公文,以「上」或空两格代之,咱们是叛军,总不能用上吧,那只能空了。”
“这是公文的规矩,太祖皇帝为了不让民间避讳故意为之,乃是我朝惯例。”
其实朝臣们上书很少会说陛下如何,陛下如何,都是臣如何如何。
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错。
这个规矩,不是文林郎哪里懂?
文林郎很多时候都要负责修前代皇帝的实录,自然知道这个。
修史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这种修史的规矩,等闲人的确不懂这个。
李贤将景泰帝三个字,化用了两个空格,这才是谈到皇帝时候,正确的写法。
茴香豆的四种写法,的确是不重要,但是总得写对吧,毕竟是檄文,官面上的东西。
孙忠抿了抿嘴唇,几次想说话,但最终还是说道:“有劳李尚书了,看赏!”
这是个有才的人,孙忠很确定,自己抓的是条大鱼。
当然孙忠此时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抓的水猴子。
孙忠不糊弄李贤,看的赏,都是极为稀缺的景泰御制银币。
一共五百枚。
孙忠心满意足的带着孙继宗和数位蛮兵离开。
这荡气回肠的檄文之中,李贤对庶孽皇帝,痛骂不已,这就是没有退路了。
孙忠其实还有最后一个疑惑,那就是,庶孽皇帝收到檄文之后,是否会杀掉李贤的家人。
这庶孽皇帝一向标榜不祸及家人,来标榜宽仁,堵住那些劝宽仁的御史的嘴。
这书孽皇帝,要是杀掉了李贤的家人,孙忠反而觉得这李贤有问题。
朱允炆曾经杀掉了富阳侯李让的父亲,江南指挥同知李达,最终逼得李让一条道走到黑,干掉了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
奉天靖难,正式走上了正轨。
孙忠是承认庶孽皇帝的贤德英明的,否则他早自己造反了,还能等到孙继宗?
若是李贤的家人死了,孙忠反而要怀疑,李贤到底是不是皇帝唱双簧戏了,安排一场假死并不困难。
留着李贤的家人,就可以威逼李贤,甚至恩赏李贤家人,就可以离间李贤和僭朝的关系。
这才是一个英主应该做的事儿。
但是人很容易就会刻意为之,落于下乘,这是人性。
若是李贤和朝廷唱双簧戏,那李贤的家人必死,至少表面上如此。
若是李贤不是和朝廷唱双簧戏,李贤的家人,反而会活下来。
即便是庶孽皇帝盛怒,那不是还有于谦在侧吗?
虽然于谦和陈循劝仁恕多数的时候,是失败的。
所以,孙忠对李贤的最后一点怀疑,就是建立在了庶孽皇帝对李贤家人的态度上。
李贤的情报,缇骑们火速送往了京师,和檄文几乎是前后脚进的京,毕竟缇骑是在叛军地盘上活动,多有不便之处。
朱祁钰先看了檄文,并不生气。
就文章的犀利程度而言,李贤的辞藻都算是客气的了,京师这帮官僚,骂的那才叫一个恶心,阴阳怪气。
李贤连陛下真是亡国之君都没骂,不是客气是什么?
朱祁钰反而拿起了另外的情报看了许久,突然震怒了起来,将李贤的书信递给了于谦说道:“贼,全是贼!”
“偷,就硬偷!”
“他们在造反!他们这造的哪门子的反?”
“骂朕,数落朕的不是,说朕薄待了他们,一二三四五六七!数了朕七条罪状!”
“朕当初给稽戾王才弄了五条!他们给朕扣了七条罪!”
“既然是造反,就走自己的路出来!”
“觉得朕不对,就把他们要走的路走出来,比一比,看一看,孰优孰劣。”
“于少保,这才是造反吧。”
“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一边骂朕不对,一边有全面复刻朕的政令,连讲义堂都建起来,太可恶了!”
于谦看完了奏疏,眨了眨眼说道:“这不正说明,陛下自登基以来,所有政令,都是对的吗?”
“即便是被说成酷烈之法的考成法,他们也全面承袭了。”
朱祁钰一愣,道理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换个角度一看,的确如此。
但是他依旧很气的说道:“朕辛辛苦苦,一点一点试出来的路,他们全都偷了去!这还不算,他们还骂朕!”
“有本事别干这种放下碗来骂娘,端起碗来真香的事儿!一群混账东西!”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李贤的家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昂贵的军费,昂贵的朝廷
朱祁钰和于谦正在品茶,字面意义上的品茶,就是茶叶。
蒙山送来了蒙顶甘露,这是历代贡茶,自唐朝起就已经成为了贡品,唐白居易、宋文彦博都为蒙顶甘露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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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形状纤细,叶整如同芽泉,紧凑多银毫,嫩绿色润,香气馥郁芬,茶汤如同赶路,浓郁回甜。
其实朱祁钰就是借着品茶问政罢了。
当然机智的于少保,已经不再跟陛下下兵推棋盘了。
兴安颇为失望的为陛下和于谦泡着茶,他准备的大招再无用处了。
于谦问陛下,李贤的家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理,其实是在问陛下对叛军的处理办法,对赏罚二字的理解。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不打算处罚李贤的家人,还是让他们的家人,住在官邸内比较好,撵出官邸,反而易于逃脱,或者被人陷害。”
“等到会昌伯府叛乱之事戡定之后,根据李贤所作所为,再做打算。”
“再说了,朕要是杀了李贤家眷,不就和汉庶人朱允炆一般无二了吗?非要李贤拼死了为叛军效命?”
李让的事儿朱祁钰已经知道了,当初李让作为朱棣的女婿,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本来岳父朱棣造反,亲爹李达在建文朝做事,让李让的地位极为尴尬。
朱允炆十分痛快的为李让解决了这个难题,杀掉了李让的亲爹,这种傲慢并非为君之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正解是:天地看待万物是没有喜恶的,都是一样的。
显然朱允炆身边的儒学士们,从来没教过朱允炆这句话的正解,朱允炆还以为是天不仁慈,把所有的东西都当做猪狗去解读了。
于谦品了一口,他不擅长茶道,确切的说,他之前清贫的家庭条件,也不允许他有这种品茶的爱好,对于蒙顶甘露,于谦只有一个评价:好喝。
简单而质朴。
于谦不擅茶道,但是于谦善政。
于谦笑着说道:“臣为大明贺。陛下赏罚分明,此乃天下之幸事耳。”
“陛下,如何看待叛军这种放下碗骂娘,端起碗真香的行为?”
于谦对陛下的这个评断是非常赞同的。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很怪异,他们造反却要用朕的律例,这岂不是说承认了朕是对的吗?”
“根据岳谦等人的奏禀,他们那么多人,难道都被李贤一人给诳了不成?”
“咄咄怪事。”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并非李贤一人善辩,事实上,李贤并不善辩,根据传来的消息,李贤没跟人辩论,他一直在骂人。”
“想来李贤的心情是极为郁结的,本来好好的巡盐御史干着,累功入朝,也是朝堂一员重臣,唉。”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是塞牙的,李贤的前半生,的确是蛮倒霉的。
于谦斟酌了片刻说道:“陛下,其实李贤只是泄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想明白,为何这帮人要听他的话,推行陛下的律例。”
“管子曰: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管子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权威不赋予二者,政令不出于二门。
就是说权柄分散则无威信可言,人们不知道该信服谁;政令不集中统一制定,就容易互相矛盾,使人不知何去何从。
朱祁钰当然读过这番话,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自己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方法,只能借助朕的律例来做事吗?”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擅正道,不擅鬼蜮伎俩,这才是大道之行。”
“天子失道,则诸侯尊矣;诸侯失政,则大夫起矣;大夫失官,则庶人兴矣。”
“由是观之,上不失而下得者,未尝有也。”
天子失去了道,则诸侯尊之。
比如朱祁镇土木堡丧师辱国,则朱祁钰这个郕王被尊为了皇帝。
比如朱允炆失去了道,则燕王起,靖难定鼎。
比如元末君臣失纲,朱元璋问鼎天下。
这么看来,如果皇帝不失去道,而下得天下者,从未有过。
于谦这番话是在解释他之前那句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正因为陛下没有失去大道,陛下便没有失去皇威,更没有失去权柄,所以他们即便是数落陛下的不是,也只能政不出二门。
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执行陛下的政令,甚至更加严苛。
当初燕府靖难,是因为朱允炆一味的削藩,一味的重文轻武,而燕府则是兴文而不匽武。
故此朱允炆失去了天下,而燕府得到了天下。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成王败寇,何尝不是王成寇败呢?”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于谦的一席话语,让人茅塞顿开,这帮人在应天府搞得叛乱,为何要执行陛下的律例,就解释的通了。
李贤显然是没有于谦这等见识的,李贤只是被动的随波逐流,而于谦则是从现象到问题,再从问题到原因,鞭辟入里的分析出了李贤能这么做的原因。
这就是实事求是。
当然,于谦也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于谦说自己是旁观者,所以才看的明白,但是朱祁钰左右思量,即便是李贤是旁观者,他不见得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才能这种东西,是不可量化的,但却是又有高地之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谨受教也,听君一席话胜似一…胜读十年书也。”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朱祁钰忽然有些好奇的问道:“于少保为何引经据典,从来不用儒家学问?”
管子于谦已经引用了两次了,于谦考了功名科举,按理说才是儒学士才对。
但是于谦似乎很少引用孔孟之道,而是多用百家之论。
于谦想了想笑着说道:“陛下,先秦百家之论,从未断过,只不过儒家为显学罢了,若非如此,臣去哪里知道管子、老子、文子说了些什么呢?”
“这些道理从先秦传到现在,一直恒久的流传着,是因为他们很有道理。”
真理是颠不破的,这是一般公理。
“陛下,这儒家学问若是能治天下,臣何苦去研究诸子百家的学问呢,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穷的意思是穷尽,指的是事物发展到了尽头,不得不变化,变则通达,通达则恒久。
儒家的学问差点让大明四祸齐出,于谦为了大明只能去翻别的书了。
朱祁钰了然,笑着说道:“喝茶喝茶。”
于谦抿了口茶,唇齿留香,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可曾疑虑,既然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但是这些人为何能如此声势浩大的造反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并不想逼他们造反,朕只是不愿以宽纵失天下而已。”
元以宽纵失天下,这是元朝得到的历史教训。
朱祁钰不能宽纵势要豪右之家,否则这大明江山,还是大明江山吗?
朱祁钰继续说道:“他们稍微被约束,失去了一点点的特权,却享受着依旧百倍、千倍、万倍于常人的优渥生活,却不思朝廷恩典,一意孤行,窃国为私,当是获罪于天。”
“人人得而诛之!”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面含微笑,他已经问清楚了自己想问的事儿,他问的从不是李贤一家一户,也不是问的叛贼们的一举一动,他在问陛下的赏罚之心。
朱祁钰喝了口茶说道:“于少保显然有话要说。”
于谦点头说道:“庄子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于谦因为他废了朱祁镇皇位的事儿,在劝谏之事上,一向小心谨慎,他始终介于权臣和救时贤臣的临界点内。
当时不废不行,四祸齐出,不废,大明就废了。
虽然于谦一直在讲古,但从来都是在说今。
于谦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
这说的是田氏代齐。
姜太公的封国在齐国,后来被田氏所代,后来田氏被周王封为了齐侯,所以才有了窃国者侯的典故。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都用圣人的宽仁去治理天下,就会让盗跖猖獗起来。”
“圣人制定了斗斛来容量天下,制定了权衡来称量天下,制定了符玺取信于天下,以仁义来规范天下,但是盗跖会偷了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为自己谋夺私利。”
“这不是盗跖偷走圣人的圣德和智慧吗?”
“所以这些追随者盗跖、高居诸侯之位、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即便是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也不可能劝勉他们,即便是行斧钺杀戮的威严,也不可能禁止。”
毫无疑问,于谦所说的圣人是开辟大明朝的朱元璋,而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乃是虚指大明的种种权力。
石亨、杨俊乃至朱祁钰,其实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大明皇帝明明手中有高官厚禄、有斧钺杀戮威严,明明皇帝手中,手中握着天底下最强的军队,但是这些人还是反了呢?
他们不怕吗?
他们当然怕!
但是正如胡濙所言,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利益太大了,所有造反的人,都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自然不肯失去。
那谁让他们窃取了斗斛、权衡、符玺、仁义的权力呢?
显然不是朱祁钰。
在这兴文匽武的二十四年里,大明的朝廷、大明的皇帝,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权柄,以至于要收回这些权柄的时候,这些人大呼小叫的反对着,甚至是聚集在一起,造反了。
于谦说到这里,忽然笑着说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说的是春秋时候,有一国,名叫宋国。”
“子罕去宋国为相,对宋君说,国家是危亡还是安定,百姓是同心同德还是离心离德,全在于君王所实行的奖赏和惩罚。”
“奖赏得当,就可以劝勉贤才,惩罚得当,就可以威慑奸猾小人,奖赏和惩罚失当,则贤人不劝,奸人不止。”
“奸邪的人,聚集在一起朋党比周,欺骗蒙蔽君主,以此争取爵位和利禄,不可以不谨慎。”
“陛下以为他的话,是否正确呢?”于谦问道。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赏罚分明,乃兴国之大道也。”
于谦笑着说道:“道理是好道理啊,宋君也认为很有道理。”
“子罕前面说了一堆很有道理的话之后,立刻话锋一转,说赏赐每个人都喜欢,君主去做;刑罚,每个人都厌恶,他子罕去做。”
“宋君大喜,将刑罚杀戮的事,交给了这个宰相子罕。”
朱祁钰琢磨了很久说道:“图虚名,自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这宰相子罕掌握了刑罚杀戮之事,大臣们都亲近他,百姓们都依附于他,过了几年,宰相子罕就把宋君给罢逐了,自己当了宋君。”
田氏代齐是窃国者侯,子罕代宋,也是窃国者侯。
于谦满是感慨,自己这位陛下从不惜身,对那虚名也从不在意,被人骂作是亡国之君,也从不恼怒。
赏罚都在陛下手里一把抓,赏则是重赏,罚则是爱杀人,送太医院,堪称暴戾。
这么做,从儒家的角度去看,是错的。
但是从诸子百家的角度去看,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儿了。
所以,让于谦怎么从儒家经典中,去劝谏陛下呢?
那么做是错的。
于谦俯首说道:“故曰:无弱君无强大夫。《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
就像是鱼不可以脱离水一样,国家的公器,是不能假手于人的。
就像是稽戾王为了图省事,把巡视京营、赏罚朝臣的大权,把国家公器假手于人,交给王振,最终土木堡丧师辱国,成为了大明朝最大的笑话。
国之公器,假手于人,这是绝对不可以,会失去大道。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笑着说道:“于少保大才。”
于谦赶忙回道:“皆因圣君在朝,臣闲暇的时间多了,自然有时间去思考,都是因为陛下的圣明,臣才有功夫去梳理。”
兴安听完了论政,给陛下和于谦各续了一杯说道:“喝茶。”
兴安打断了君臣的互相吹捧,他算是听明白了。
于谦以问李贤家人的处理方式为切入,问陛下赏罚之心,然后用「威不两错,政不二门」解释了叛军不得不行陛下律例的必然,又以「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解释了他们为何要造反,为什么敢造反。
而后又以「田氏代齐、子罕代宋」的典故,解释了为何会发生窃国为侯,最后以《老子》的话「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收尾。
于谦在劝谏陛下国之利器,不可以假手于人。
这短短的一杯茶的时间,于谦条理清晰的解释了这段时间纷纷扰扰的诸多疑虑,也劝谏了陛下掌管国之利器不要假手于人。
兴安连连感慨,不愧是挽天倾的于少保。
“于少保以为,李贤本人可以被宽宥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于谦含笑不语的说道:“陛下以为呢。”
拉扯。
第三百三十四章 咨政院主政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于少保,朕以为,如果李贤立功的话,可以得到赦免。”
朱祁钰说的不是李贤的家人,而是李贤本人,李贤的确事于僭朝,但是的确是迫不得已委身于贼。
李贤和赛因不花不同,赛因不花是主动投敌,李贤是斧钺加身,朱祁钰可是知道锦衣卫的五毒之刑。
尤其是那土刑,的确吓人。
而且多方面消息求证,李贤曾经想要撞死自己,但是被拦住了。
于谦认真的喝了杯茶,一直没说话,一盏茶的时间如同一年那般长,整个御书房里一片寂静,窗外的知了在不停的嘶鸣着。
兴安完全不明白这种沉默代表着什么,他呆呆的坐着,思绪万千。
于谦喝完了自己的茶水,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其实不用委屈自己,太祖太宗皇帝受委屈,乃是大势,不得不受委屈。”
“陛下何必呢?”
眼下大明蒸蒸日上,大明朝别的不多,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只要制定好了升迁的制度,自然能把他们从人山人海中筛选出来。
陛下饶恕李贤的意图,大概是看中了李贤的才能。
这不意外。
陛下一片公心,徐有贞都站错队了,去张秋治水,还领了一块奇功牌。
陈镒酒后狂言,丢失了总宪之位,现在也在回朝的路上了。
朱祁钰的茶也喝完了,他笑着说道:“朕哪里委屈了?”
不谋小利者,所图甚大,陛下并不满足于现在已经有中兴之相的大明,陛下求的更大。
但是一个李贤罢了。
于谦喝这杯茶,就是在想,陛下到底是何等图谋,才能宽宥李贤。
于谦点了点桌上的那封奏疏说道:“陛下,这檄文说的有点难听了。”
檄文,是战书,自然是什么话,难听说什么。
朱祁钰点头说道:“委身于贼,无奈之举,斧钺加身而面不改色者,又有几何?文天祥那般的人物,却是极少。”
文天祥被俘却拒不投降,最后被赐死。
这天下的忠臣就是这么少,否则不会被永世流传了。
那洪承畴深受崇祯皇帝的皇恩,战败被俘之后,崇祯皇帝都以为他必死,悲痛至极,亲自撰写了祭文,要亲自替洪都督祭奠,祭到第九道的时候,洪承畴投清的消息传到了京师,崇祯被气到吐血。
天底下都是类似于徐有贞这类有瑕疵之人,诸葛亮、文天祥、于谦这等扛鼎的忠臣,又有几个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李贤给朕留了面子,给朕空了两格。”
“奉天靖难清君侧,正朝纲,依旧尊朕为帝,自古这个游戏规则,就很有趣。”
“除非笃定了自己造反能成功,否则是不会轻易改年号,自称帝。”
朱元璋为捏着鼻子把元朝人了正朔?朱棣靖难成功之前,才改元永乐。
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其实主要是游戏规则,若是造反失败了,跟随造反的人,还有被宽宥的可能。
朱棣靖难之后,也没有把南方的官僚,全都杀的干干净净。也是挑了几个跳得高的杀了。
有些人是被裹挟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清君侧,就是大家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有这块遮羞布在,才会有人一起跟着,哪怕是失败了,只要不是首恶,多数都能躲过一劫,留下一命。
吊民伐罪,安抚百姓,惩罚罪恶,是周礼。
广通王的造反,为什么是个笑话?他造反之前先改元,就是不给所有人活路,谁跟着他一起亡命?
朱祁钰说到了清君侧一事上,于谦也了然了,估计陛下内心对于如何赏罚之事,也有了定计。
于谦沉思了片刻说道:“陛下,晏子曰:国有三不祥,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谓不祥乃若此者也。”
“若是李贤真的有才能,臣以为饶其一命,为朝廷效力未尝不可。”
朱祁钰是宽恕过袁彬的。
袁彬迷路走到了东胜卫,被季铎在城下救了起来,袁彬还要回瓦剌大营。
当时的皇帝是非常的愤怒,稽戾王怎么可以配有忠臣!他不配!
但是事情发展到了后来,袁彬在景泰朝也是以忠贞著称。
陛下要遣使,三个人二话不说就站了出来,直接就去了。
朱祁钰拿过了李贤的奏疏,看了许久说道:“他有贤才能。”
利用自己知道的粮饷调度,估算兵力和大约的布置,这种能力,不是才能吗?
若是佐以夜不收进行确定,大军进剿的时候,能少死多少人?
“不过他这里面提到了一件事,就是希望运银两入京,换取银币,造反没钱,还得问朕要吗?!”朱祁钰点着桌子愤怒不已的说道。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按照陛下的圣旨,他们现在不交的税赋,等到大军进剿之后,还要交一份,这是两份。”
“若是把银两送进京师压印成御制银币,岂不是,岂不是得交三份税?”
“这铸币税,也是税啊。”
铸币税指的就是发行货币的收益。
其利极厚,即便是朱祁钰反复调整之后,兵仗局取了一钱四分之后,朝廷和内帑各有八分利。
而且兵仗局因为水力螺旋压力机的运用,因为生产力的提高,在保证劳动报酬的情况下,这让出去的四分利,也是可以慢慢还给朝廷和内帑的。
朱祁钰有计省,有劳保局,兵仗局也属于大明皇家内署,只不过因为预期到了未来货币需求量还会进一步增加的可能,朱祁钰暂时没有收回这四分利罢了。
不过金濂已经开始怀疑户部让出的二分利,已经被内帑给吞了!找了好几次了!
毕竟兵仗局和内帑都属于内署。
“啊,好像是三份啊。”朱祁钰挠了挠头说道:“这他们造反图了什么?该交的税一份不少的交给僭朝,还欠了朕一份,铸币税还是照纳不误。”
因为「威不两错,政不二门」的缘故,他们必须要做的比朱祁钰还要狠,才能够把僭朝维持下去。
于谦笑着说道:“好好得做个富家翁不好,明知道陛下会惩罚,却依旧执迷不悔,自古以来,自今以后,这种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还会有。”
朱祁钰看着那份僭朝来的檄文忽然发现了一个亮点,愣愣的说道:“这是正统之宝?兴安,朕记得,咱们也有一块,对吧。”
兴安站起身来,去了印绶监,过了很久之后,兴安才取来了落满了灰尘的正品正统之宝,掀开了红筹,拿进了御书房内。
“没有毁掉吗?”朱祁钰兴趣大增,当初稽戾王的正统之宝,掉进了金水河里,稽戾王还想捞,朱祁钰还过去拉了一把,防止他落水。
后来兴安就让金水河两端落闸,将正统之宝给找了出来。
这居然没有被毁掉。
兴安赶忙说道:“大学士陈循告诉臣,这正统之宝,日后修实录的时候,要用以勘验留存真伪。所以才会留下来。”
“但是这稽戾王实录一直没修,这就一直没毁掉了。”
这就是信息差了,修实录、修史那是翰林院的活儿,这种规矩,等闲人却是不知道的。
估计孙忠父子,还以为都已经太庙杀人了,那宝玺还不毁掉?
可惜,他们不懂国朝的规矩,所以他们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哎呀,这,大有可为啊!”朱祁钰眼神闪着光,这要是大军进剿,就可以矫诏让他们投降!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陛下,正朔相承,安有矫诏的道理?”
“圣人为之符玺而信之,焉有并与符玺而窃之理?陛下,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小道耳。”
陛下压根不擅长阴谋诡计,这好不容易想了点歪点子,还歪了。
朱祁钰理解于谦说的话,这符玺是正朔相承,定下就是取信于民的。
这皇帝带头弄坏朝廷的信誉,那不是失信于民?会让百姓产生疑虑,这是小道。
朱祁钰将正统之宝扔回了盘子,叹息的说道:“可惜了,朕是皇帝,所以朕就不能用阴谋诡计,就得被阴谋诡计给欺负?”
当个皇帝太委屈了,还是当小人巴适,什么乱七八糟的招数都能用。
朱祁钰可不信,孙忠得到景泰之宝,会无动于衷,肯定欣喜若狂。
于谦摇头,其实陛下也知道这完全没必要,大道碾过去便是,陛下也最擅长此道,弄小道反而落到了下乘。
“不行,朕的写封敕谕,骂这群人一顿。”朱祁钰提笔,想了想之后,写了四个字,然后下了正统之宝的印,送去了会同馆。
京师对岳谦三位使者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并且要求他们再接再厉,随时禀报僭朝的各种事儿,而且还要继续寻找类似李贤的人,皆以袁彬旧事论。
平定社稷有齐力者,可以免死,有头功者可以宽宥,有奇功者可以功赏。
此类的文书,顺着驿路向着南京而去。
孙忠收到了京师来的圣旨,一封薄纸,上面写着四个字:狗屁不通。
用的印是正统之宝。
孙忠收到大皇帝的敕谕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们用的大义就是这个宝玺,两个居然一模一样。
这大皇帝要是把这玩意儿用在鬼蜮伎俩上,甚至可能不用动兵,就把他们平定了。
孙忠紧急忙去寻李贤。
李贤正在开盐铁会议。
他梳理了皇帝国富论的内容和盐铁会议的内容,认真研读之后,他感觉到一些不太对头的地方,盐铁会议上有些内容和国富论的论点,格格不入。
他正在召开太子府僭朝的第一次盐铁会议,这还没起头,就被孙忠叫来了。
李贤怒气冲冲的说道:“我这儿忙正事儿呢!十五万贵州兵,八万湖广军,吃喝拉撒都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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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把军士逼急了,然后闹出哗营兵谏,把我们都逮捕之后,送到京师去吗?给陛下看个大笑话才行?”
“我这开盐铁会议梳理朝政,你能不能让我消停点!让我干点正事?这不梳理好盐铁,有钱造反吗?”
两广军队并没有动,因为还有黄萧养的叛军在琼州,还有黎朝枕戈待旦!
这要是两广军队调动,黎朝从交趾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造反的笑料已经很多了,没必要再弄笑料了。
难不成想笑死陛下不成?
“李尚书稍安勿躁,北衙来信。”孙忠赶忙安抚,拿出了皇帝的敕谕。
李贤很确信这的确是陛下御笔亲书,他收到过陛下的敕谕。
陛下的字如其人,若是天日当空。
“这不是陛下写的吗?有什么问题吗?”李贤疑惑的问道,就因为这四个字把他叫来?
那檄文他写的,他能不知道吗?的确是狗屁不通。
放下碗骂娘,端起碗来真香,不是狗屁不通是什么?
有本事别用皇帝的大道呗?既然要用,被骂不是很正常吗?
孙忠指了指那个正统之宝的位置说道:“印玺。”
李贤歪过了头,长长的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学无术,不懂规矩,不就是这些势要豪右之家最大的特点吗?
不生气。
他又吐了口浊气,才转过头来,详细解释了下,为什么正统之宝会被打捞,为什么没有被马上毁掉,因为修史要比对,确定真伪。
修史乃是大事,规矩很多,这要说三五天是说不完的。
皇帝这是左一巴掌扯在了僭朝的脸上,知道什么是规矩不?
孙忠面露疑惑的说道:“为什么,陛下要把印绶还在的事儿,告诉我们呢?”
李贤歪过了头,长长的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他又讲了一番道理,将印玺的重要性说了一遍,这也是为什么襄王要回京的原因。
因为朱瞻墡并没有襄王之宝,襄王之宝在皇帝的手中。
朱瞻墡只是朱瞻墡,陛下的嫡皇叔,却不是襄王。
印玺乃信,皇帝怎么可以像僭朝一样,失信于天下?
陛下这是拿着正统之宝的印戳子,右一巴掌抽下来,告诉他们,僭朝就是僭朝!做事都是鬼蜮伎俩,阴谋诡计哪里是正道的对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狗屁不通的四个字,确实是狗屁不通,他也是连连点头,然后欲哭无泪。
这正面对决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治国里的门道,会这么多!
这特么闲的没事干,为啥要造反啊,累不累啊!陛下又不是让会昌伯府全都去死,甚至连发财都可以。
商舶已经合法了,倒腾点大明的货物到倭国,那一趟能赚多少银子?
孙忠在被儿子坑了之前,已经打算弄点商舶,发财去了。
闲的没事干,造这个反干嘛!
孙忠看着孙继宗,只感觉心脏砰砰的跳动着。
他眼睛通红!他怒气冲冲!
这是岁数大了,打不动了,否则他一定把这老大打死了。
皇帝查私印盐引,查到了三王府的头上,关你蛋事!
非要把整个会昌伯送到绝路上去!
这皇帝位,哪里是那么好坐的?
真的和皇帝正面对垒的时候,孙忠才知道这大道二字,多么难缠。
孙忠将书信收了起来,满是和煦的说道:“辛苦李尚书了,盐铁会议等很久,快去吧,快去吧。”
李贤站起身来,一甩袖子离开。
李贤走后,孙继宗看出了孙忠的怒气,扶着凳子,伸出手,惊慌失措的说道:“爹,爹,您岁数大了,别,动怒,真的!”
“爹,您冷静,冷静啊!”
孙忠举着拐杖,不停的点着地面,满脸悲苦的说道:“你现在还觉得造反,是容易的事儿吗?你现在还觉得皇帝好对付吗?就是陛下糊涂了,你造反都不能成,更别说陛下不糊涂了!”
“看看你找的事儿!我打死你这个龟孙!”
“爹,哎呀!”
一时间,父慈子孝。
……
李贤前往南京户部衙门,继续主持盐铁会议。
他看着这群南京户部这些老头子,就是挠头。
南京只是留都,这里的官僚多数都是些赋闲、荣养的官员,这群人,压根就不懂什么财经事务。
李贤坐下之后,一言不发。
他看着这群人,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可能,在他的心头愈演愈烈。
读书人真的使坏,连正朔相继的大明朝都能玩坏了,何况一个僭朝呢?
因为皇帝手中也有一块正统之宝,这层稽戾王的大义之旗,就扯不起来了。
那只能用太子府朱文圭了,但是朱文圭被圈禁了五十年,现在的表现已经可以用优秀来形容了。
李贤的想法越来越大胆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陛下你改悔吧!
“李尚书?”南京户部右侍郎谢琏,提醒着陷入了沉思中的李贤。
应该开盐铁会议了,眼下紧要之事,就是如何搞到足够的粮饷,来安抚远途而来的军队。
在经过了繁杂的改组之后,贵州军和湖广的卫军,终于被改编为了十二团营,但是很快一个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军队实在是真的太昂贵了。
李贤回过神来说道:“哦,那好,开始吧。”
谢琏叹了口气说道:“我按照李尚书提供的北衙京营的历来发俸、各种恩赏、农庄法收成,得出几个数字。”
“每名军士平均核算,一年需要三十枚银币,十二团营每年需要支出将近七百二十万银币去维持,这还不算大军犒赏、军备以及日常操练。”
谢琏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军队之昂贵,即便是连皇帝都需要分成三份去支付。
一份是京畿地区附近的土地收成,土地本身只是生产资料,只是劳动赋予了它价值。
第二份是大明这个磨坊,也就是户部去支俸,这部分粮、银各半,一年维持所需粮食就超过了八百万石。
第三份,是皇帝的犒赏,这部分的花费更是不菲,大军动,就是银子,这份谢琏没算。
谢琏继续说道:“诸位明公,值得注意的是,这还是陛下以庶弁将和掌令官,再加上锦衣卫巡营、掌令官风闻、律例多方面保证粮饷能够发放到位的情况下。”
“如果团营发生了贪腐之事,这个成本的维护还要增加,而且会成倍的增多。”
“我们需要维持现在南衙团营,并且加强训练,我们就需要最起码八百万银币。”
“我们还需要额外的八百万银币,一旦陛下讨伐南衙,我们必须用厚赏,防止我们的团营哗变,阵前投献,这部分的负担,是北衙京营完全不用考虑的问题。”
什么是正朔相承?
北衙团营,压根不用考虑大规模叛变投敌之事。
一千六百万银币这个数字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夏天的南京户部衙门,瞬间变得燥热了起来,在场所有的人都变得惊恐了起来。
这个数字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太贵了。
孙忠在上演了父慈子孝之后,就来到了户部衙门,他要看一看,这盐铁会议就是何物。
结果他听到这一千六百万银币的时候,人都吓麻了。
连小声议论都不见了,所有人呆滞的坐在原地,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
李贤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们想过没有?”
“这仅仅是北衙团营,十二团营开销极大,但是兴文匽武已经被证明了是个错误,武备松弛的结果,甚至连皇帝都会被北虏所俘。”
“而京营只是天下军队的一部分。”
“还有边军,尤其是三边军队,辽东都司,都是极大的负担。就像我们现在只算了南衙京营费用,但是两广军费呢?”
“而戎政,只是朝廷支出的一部分,还有政务,还有吏治需要支出,这部分的费用,相比戎政,只多不少。”
维持一个朝廷是很贵很贵的!
这一点是这些在南京混吃等死的官吏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事儿。
他们现在从不视事变成了视事,这种昂贵,就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这件事如此的紧要,如果搞不到钱,军队就会哗变,甚至把他们所有人都抓到北衙去换功赏牌。
群臣沉默。
李贤继续说道:“所以你们理解为何陛下要让人一体纳粮的时候,襄王犹豫的时间连一刻钟都不到,直接交了田册吗?”
“襄王做过监国,他深知其中不易,朝政千头万绪,岂止耗费心力?”
“所以你们现在知道为何陛下势必要拿下河套,设立靖安省,设置钞关了吗?”
“是为了让延绥、甘肃、宁夏三边卫军有足够的、肥沃的土地,来降低朝廷的消耗,是为了维持大明的体统。”
“所以你们现在可以理解陛下为何要设置密州市舶司,将商舶纳入其中了吗?”
“所以你们知道为何陛下泰安宫和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了吗?”
“陛下尚节俭,不是陛下不知奢靡享受的好处。大家都是人,谁不喜欢享受呢?”
“只是外有瓦剌、建奴逞凶,麓川不断反复,交趾黎朝伺机,内有福建、广州、贵州百姓流离失所,呼啸山林,万民难安。”
“陛下是大明的天,陛下必须要撑起这片天,陛下在土木天边之前,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不视事的郕王罢了。”
“哦,对了,当初郕王府还经常被扣俸,万石俸禄到手不过三成,还要再折钞七成。”
“你们有没有理解过陛下呢?有没有关心过这些呢?”
“不,你们没有,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
“关心你们那些蝇头小利。”
李贤的话其实是点到为止,他只是从最最单纯的功利的角度,去分析了陛下做事的动机。
他并没有过多渲染陛下的勤勉、也未曾渲染陛下的神圣,更没有从君父理论,去说他们谋反这种行为,何其不忠不孝。
只是单纯的功利的角度。
即便是如此,李贤一番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羞愧的低下了脑袋,整个南京户部衙门,变得诡异的安静,风在窗外呼啸,一群人内心五味陈杂。
因为李贤说的内容,都是大实话。
他们聚在一起谋反谋叛,何其不忠不孝,不能体会陛下的难处。
李贤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说道:“好了,我们来关心下我们的钱袋子吧,怎么弄到这些钱?”
“钞关折银必须要快,宁波市舶司的设置也要快,尤其是商舶的税收一定要加快速度。”
“而且我们要最快的速度,厘清至少各府千户以内的丁口、田册,不是每年糊弄朝廷的黄册鱼鳞册!”
“我再提醒你们,我们是在造反!”
“我们要弄清楚我们收税的潜力,然后把税收起来。”
“我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考成细则,这一个月内,按照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立定程限置,立文簿存照。”
“如果限期内不能完成,就按制罢黜。”
“这些事,有司如果办不成,这银子根本不可能够,那只能让靖远伯去抄家了。”
“或者自缚手脚,去北衙向陛下请罪,让陛下乐呵乐呵。”
李贤将早就拟定好的公文分给了有司各部,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这活儿实在是太多了!
李贤合上了自己的记录本说道:“诸位下次参会,都带好笔记本好吗?”
“你们这是参加盐铁会议吗?带着一张嘴来的吗?财经事务之复杂,难道没有笔记,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你们真是比陛下还能耐,陛下每次都带笔记本。”
“请认真一些吧,散会。”
群臣沉默了许久,默默的离开了会议室。
李贤知道孙忠有话问他,就没走,直到所有人都走干净了,孙忠才走了过来,颇为感触的说道:“李尚书厉害啊,短短十日内,就制定好了考成之法,这财经事务居然有了点起色。”
“辛苦李尚书了。”
李贤其实这段时间主要是跟玉娘你侬我侬,从各种粮饷派遣推算各地军力部署,给皇帝搞情报。
只是用了闲暇的时间,做了这些考成之法。
李贤仔细查勘了一下自己的考成,确定无误后,才无奈的说道:“会昌伯,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当初我要一头撞死,是你们让我当了贰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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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为什么陛下没搭理我的家属吗?”
孙忠已经十分确定了,李贤并没有和皇帝唱双簧,因为陛下没搭理李贤的家人。
孙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见识了李贤的能力,他甚至有点希望陛下杀掉李贤的家人,让他死心塌地为僭朝卖命了。
“哦?为什么?”孙忠疑惑的问道。
李贤坐直了身子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其实,会昌伯你有所不知。”
“我挂的是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到浙江做巡盐御史,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官员罢了。”
“在大宴赐席的时候,我甚至连个座位都没有。”
“朝堂上比我厉害的,还有很多很多。陛下可能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也对不上号。”
“我的名字一共在陛下那里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我从迤北逃难回来,被于少保保下,回了翰林院,第二次是盐铁会议上,我被举荐为了巡盐御史,第三次,就是这次檄文了。”
“陛下喜钓,我在京师,连被陛下下饵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李贤是想多了,能被袁彬亲自盯着的人,是稽戾王、是喜宁小田儿、是渠家三兄弟,现在是他李贤。
朱祁钰还是知道李贤的名字,而且能对得上号,李贤咬饵的资格还是有的。
李贤说完就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了有些呆滞的孙忠。
但是李贤这话一出,孙忠人傻了,因为他觉得李贤这番话是对的。
他依仗的这个能臣,不过是京官正五品罢了。
在京师的时候,这五品官到他府上递拜帖,都得使银子,他孙忠还不想见呢。
他猛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离开了户部,回到了南京皇宫,四处找孙继宗,一看到孙继宗,他便高举着手杖,愤怒的说道:“逆子!真是逆子!”
李贤忙碌了一整天,踩着月光回到了曹国公府,刚入府没多久,走到了体仁沐德院,准备去梦坡斋书房的时候,就听到了竹林中,传来了一阵阵的鸟鸣声。
他走进了竹林里,竹林有小亭榭,风吹动着晚间的竹林,飒飒作响,袁彬带着面甲坐在亭榭之内。
“李尚书着实勤政,这个时辰才回府。”袁彬满是笑意的说道。
李贤却笑着说道:“陛下也不愿意看到叛军所控弦之地,生灵涂炭,血流漂杵,我勉力维持,也是为了安民。”
“读书人说话,怎么说怎么有理,跟你饶舌,自找没趣。”袁彬将一封书信交给了李贤笑着说道:“陛下敕谕。”
李贤打开了完好的火漆,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下给他的敕谕。
“哈哈哈。”李贤看完便笑了起来,又将敕谕递了回去说道:“陛下宽宥了我的家人,还垂怜臣之不幸,说若是立奇功,可宽宥,降功一等授勋。”
“看把你乐的。”袁彬拿回了敕谕,这是陛下亲笔书信,留在曹国公府反而是个祸害,还不如他先收着。
“我还以为陛下连我姓甚名甚,都不知道呢。”李贤挠了挠头。
很多时候,朝臣的名字,只是奏疏上的字罢了。
但陛下显然记得他。
“于少保亲自保的人,陛下当然要好好看看。”
袁彬十分严肃的说道:“李御史,我提醒你,不要把陛下的体恤,当做是宽纵,否则招致祸殃,涉及家门,悔之莫及!”
“陛下刀之锋利,想来不用我提醒你。”
李贤毕竟身在敌营,若真是被繁奢迷了双眼,陛下雷霆之怒之下,会给满门招祸。
李贤想到了那条没人走的东郊米巷,打了个寒颤,这夏日的晚上,他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忙说道:“某省的,知道厉害轻重。”
他连死都不舍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太医院走一遭,做被观察对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很好。”袁彬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想好怎么立功赎命了吗?”
李贤信心十足的说道:“自然是想好了!而且我有十二成的把握!”
袁彬眉头紧蹙,看了看李贤那笃定的眼神,满是好奇的说道:“李御史打算怎么做啊?需要我们配合吗?”
李贤摇头说道:“不需要,我一人足矣,我可是为了自己赎罪啊!”
袁彬追问了两句,李贤不肯说,袁彬作罢,几个腾挪,离开了曹国公府。
李贤走过了流水汩汩的竹林,走进了梦坡斋书房,开始梳理自己立奇功的想法。
玉娘走了进来,挑亮了灯芯,开始研磨,她疑惑的说道:“王府的用度还很够,为何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
李贤笑着说道:“这是为臣之道,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玉娘无奈摇头,她满是笑意的说道:“是,是,是,我不懂,你懂的最多。”
李贤继续奋笔疾书的说道:“陛下宽宥了你,即便是大军至,我被斩首,陛下也会留下你的命,还有孩子。”
“啊?真的吗?不是说陛下爱杀人吗?”玉娘掩着嘴角,有些惊讶的问道。
李贤点头继续写着,头也不抬的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玉娘看了许久李贤写的内容,颇为无奈,虽然她识字,但是李贤写的东西,她真的看不懂。
“你写的什么?”玉娘疑惑的问道。
李贤吹干了墨迹笑着说道:“我的命。”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三让不就,乃至德
次日的清晨,南京奉天殿突然要举行大朝会,很明显,皇帝的那封只有四个字的敕谕,让三王府、让诸多戚畹、军勋,都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那个正统之宝,简直是如鲠在喉,一旦皇帝舍下了印玺信之的大道,他们本就有些虚弱的统治,立刻就有岌岌可危之势头。
所以,所有的朝臣们,齐聚一堂,吵吵嚷嚷。
孙忠并无定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太子府这块牌额已经五十年没有在大明的土地上竖起来了,而且这又不是元朝时候,还能打着宋徽宗的八世孙名头,反元复宋。
这还是大明,太子府是失道丢了天下。
正统之宝不能用、太后懿旨请不到、稽王府世子救不出,眼看着这王旗都要倒了,他们能不着急吗?
但是急也没用。
诸王议论纷纷,军勋眼光闪烁,士大夫们喋喋不休,一时间这南京奉天殿内,居然有了散伙的趋势。
“殿下,臣有话要讲。”李贤也懒得再通过孙忠传话了,直接找监国位的朱文圭了。
朱文圭愣了愣,看向了孙忠,这台本里,没这出儿啊,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孙忠无奈点头,朱文圭才满脸和煦的说道:“讲。”
朱文圭完全没有任何的处事经验。
他只有这个表情,和煦。
被放出高墙之后,朱文圭非常感激皇帝的仁德,但是他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
李贤转过身来,厉声说道:“肃静!”
“奉天殿乃是公器之地,岂容尔等如此喧哗!锦衣卫何在!廷杖何在!纠仪官何在!体统何在!脸面何在!”
李贤一声怒斥,立刻让奉天殿,安定了下来。
锦衣卫,纠仪官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能来…
就是这个稀烂的僭朝如同大明的王恭厂一样,它不能炸,因为已经开始造反了,一旦失控,比现在的局面会更糟。
到时候不用大皇帝用撬骨刀撬他的颈椎骨了,他直接吊死好了。
很多人谈起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总是喜欢说太祖高皇帝如何苛责官僚,如何酷刑残暴,如何小家子气,如何不顾百姓安危和死活。
但是从来没人说元末失纲,天下崩坏之后的惨状。
到处都是因为战火硝烟弥漫烧杀抢掠;到处都是因为战争走过尸骨皑皑;到处都是因为战争颗粒无收的荒芜庄田;到处是逃难的难民,如同浮萍一般,无家可归,居无定所。
没有人说这些,说这些就是投献,夸赞太祖高皇帝戡乱的丰功伟绩。
很多人说起太祖高皇帝,就把洪武元年破元大都,定为战争结束的日子。
似乎到了洪武元年,天下立刻就太平了。
其实一直到了洪武二十二年,蓝玉才破了北元的王庭,随后才打掉了北元的帝号。
元昭宗显然是个好旗手,以天下为棋盘,和太祖皇帝打到了洪武二十二年。
草原无不怀念元昭宗,是因为元昭宗真的很厉害。
元末失纲,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地狱。
李贤不能让这南方僭朝失纲,哪怕是个僭朝,他也是个朝廷。
南京方面因为一些窃国者侯的家伙,为了自己家里的蝇头小利,给闹得鸡犬不宁,整个南方六省都跟着叛了。
如果这个散架一样的僭朝倒了。
南方六省,那必然是彻底陷入混乱之中,哪怕陛下再戡乱有方、再英明神武,也要数年才能彻底平息。
这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吗?
显然不是。
大皇帝到底要什么?这是这些日子,李贤的考虑。
陛下要的是南方安定,要的是国泰民安,要的是江山社稷!
不是要一片糜烂,处处都是灾荒饥民,遍地都是枯骨。
李贤作为人臣,必须要在这种时候,维持住这个僭朝,然后等陛下的京营缓过劲儿来,京师诸事梳理停当之后,陛下亲征平叛。
李贤发现陛下是对的,陛下曾经论戎政,说过:
「战争的目的是摧毁敌人的抵抗能力、迫使敌人臣服于自己的意志;美妙而仁慈的想法不切实际、战争不可避免的存在;敌人的作战意志不可估量,以至于敌人实力无法估量等等战争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战争是一种极其极端、倾尽全力的暴力的行为。」
「战争,让双方最大限度的使用彼此的力量。」
现在僭朝完全就是一栋破房子,但是也需要有人踹一脚,才能轰然倒塌,但是这一脚,必须陛下来踹。
大明是有惨痛教训的。
当初李景隆两次兵逼北平城,让朱棣不得不回北平,围点打援,攻敌必救,李景隆围点了,但是并未打援。
李景隆到底是不是燕府的奸细?这个谁都不知道。
胡濙大概知道,但是胡濙不会说,这涉及到了太宗文皇帝的英明神武。
平定藩王叛乱,在大明朝,只有亲征,才是解决的唯一途径。
但是皇嗣幼冲,谁来监国?
京师之事还待理顺,李贤作为臣子,他就必须想办法,让这个他从心底厌恶的、稀烂的僭朝维持下去,一旦失纲,他李贤罪责难逃。
做一个有良心的大明臣子,要比丧良心得过且过,难上百倍千倍。
被刀架着脖子上了造反的车、还得竭尽所能的维持这个僭朝。
李贤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诸王、外戚、勋臣、缙绅的代言人们,忽然想到了个问题,他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们在造反之前,是不是没有考虑过,治国有多难?”
“也没考虑过,如果治不了,会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李贤的问话,并无人应答,但显然这就是答案,他们四处联袂造反,压根没想过如何治天下。
李贤深吸了口气,面色痛苦,良久之后,他才睁开了眼说道:“家务事闹成国事,开心了吗?”
“今日之南衙,殆哉岌岌乎!”
“朝廷昏乱于上,黎蛮束胁于外,国民怨谤于下!”
“如半空之木,复被之霜雪!如久病之夫,益中以沴疠!”
“举国相视,咸儳然(不庄重)若不可终日。”
“志弱者,袖手待尽,识简者,铤而走险;”
“自余忠义之士,亦彷徨歧路,莫审所适。”
“问当由何道而可以必免于亡,遍国中几罔知所以为对也。”
李贤开始从现象出发讨论南朝如何避免灭亡,导致失纲。
李贤叹息的说道:“夫此恶证亦何难解决之与有?今日之恶果,皆因南衙无纲。”
这个现象的问题在哪里呢?在于南衙无朝纲。
这帮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叫做朝纲!
陛下扯的第一巴掌,就是他们没规矩,造反都是瞎胡闹,以为写一篇战书檄文,就是造反了?
“何为朝纲?”李贤转过头来,又抛出一个问题,他看向了那个刘昇,刘昇是景泰二年的新科榜眼,结果在京城,天子脚下胡闹。
这家伙先在京城搞那些人妖物怪的曹姓男伶,后来被骗了钱,求到了同乡同书院而出的于少保头上,最后又仗着自己有钱,搞了个千人遴选家人,最后被陛下革除了功名。
大明是有规定什么人才能用多少奴仆。
现在刘昇来到了南衙出仕。
“刘昇,你来回答。”李贤点名让这个新科榜眼回答,希望他能说出一点来,哪怕是一条!
刘昇稍微思忖了下说道:“斗斛、权衡、符玺、仁义。”
李贤点了点头,刘昇说了四条。
不是学问出问题了,也不是科举出问题了,还是刘昇这个人有问题。
刘昇可是主动在南衙出仕,非常积极,而且还献了不少钱粮。
袁彬已经盯上了刘昇,因为刘昇家里世代海贸为生,颇为富足,去的地方和孔府是相同的,倭国石见。
刘昇学的学问没差,但是那都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东西了,以此延伸了很多,就不是他这个还未出仕的文林郎,能够领悟的了。
他开口说道:“一曰行制、二曰厘法、三曰确权、四曰量度,以上所举,虽寥寥四纲,窃谓前途之安危存亡,盖系于是也。”
“我这里有六十四条文,诸位且看后,再议。”
李贤将早就写好的三份递给了众人,其中有一份是玉娘誊抄的,昨天他写到了深夜,最后一份再誊抄一下,写不动了,玉娘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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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骥拿了一份,孙忠拿了一份,谢琏拿了一份。
军勋、诸王外戚、势要豪右,一方一份。
李贤站在了朱文圭正中央,等待着他们讨论结束,他看着外面的天日昭昭,叹了口气,这份东西,就是他的命。
孙忠首先疑惑的说道:“御前咨政院主政,是为何意?”
李贤没说话,看向了孙继宗,又看向了朱文圭,再看向了诸王,又看向了孙忠。
孙忠的眼神跟着李贤的目光看了一圈,也领悟了他的意思。
这诸王外戚里,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只有他孙忠,但是孙忠岁数大了,精力不济。
其他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
孙忠颓然的说道:“按你说的来吧。”
李贤高声说道:“御前咨政院共有二十五人,设文渊阁大学士一人,东阁大学士一人,左都督一人,咨政大夫一人,四人廷推咨政大臣二十一人,共计二十五人。”
“为此李某不揣鄙陋,尊古之毛遂自荐,任文渊阁大学士正官,推介会昌伯子孙继宗为东阁大学士,李某推举靖远伯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谢琏为咨政大夫。”
咨政院就是给三方势力找个吵架的地方,在院子里吵翻天都可以,出了院子,既定方针,必须执行。
王骥摇头说道:“同为文进士出身,吾不如汝远也。李尚书有定国安邦之才也。”
王骥对于行制一事没什么意见,咨政院一共三方势力,李贤却是文渊阁大学士首辅之位,负责居中调和三方势力的矛盾。
王骥是这里握刀的那一个,他的表态至关重要。
李贤松了口气,王骥不蠢,知道这个烂摊子,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下去,王骥就是坏。
谢琏摇头说道:“我没啥意见。”
谢琏代表的势要豪右之家,有钱、有粮,没有兵,也没大义体统,他能咋办?
出钱出力最多,不想交税纳赋,结果却是要交三份税,他们是受伤最重的那个。
孙忠看着还在发愣的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事不应该是孙继宗第一个站出来,代表外戚、诸王表态吗?
孙忠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示意孙继宗表态,孙继宗还不说话,孙忠又故意咳嗽了两声。
孙继宗主要是不知道他爹啥意见,这两次咳嗽,他依旧不知道,思考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不同意!”
王骥满是疑惑的问道:“你为何不同意啊,这不挺好的吗?行制总是要有的吧。”
孙继宗看了一眼他爹,他爹正仰头看着南京奉天殿的房梁,颓然无比,孙忠已经在思考是被活活气死,还是直接挂房梁上比较好。
孙继宗嘴角抽搐了下,他赶忙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是外戚勋贵,东阁大学士是文学士,我要做武英殿大学士。”
孙忠坐直了身子,自己这儿子,总算是有几分急智,这都圆回来了。
王骥想了想说道:“随你吧,李尚书以为呢?”
李贤摇头说道:“都行。”
大学士为三殿三阁,职能自然不同,但是在这僭朝,自然不必区分的那么明显,反正最后都是要被砍头的,啥名头不是砍?
李贤面色平静,但他其实埋下了一个雷。
咨政院就是将拿主意为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这种分权,虽然看起来极为合理,而且非常的公平。
但其实祸患无穷。
大明皇帝打过来了,再到咨政院里商量下,怎么打?等到兵临城下了,才吵出结果来,可以直接排队砍头了。
为何郕王会从留守变成监国,最后变成皇帝?因为大型组织的利益如同九头蛇一样,各不相同。
群龙必然有首,国之利器,岂可借人。
商量个半天,啥也不是。
但是平日为了利益吵一吵,还是够用的。
李贤为了保证这个南衙僭朝不散架子,导致失纲大祸,也要保证陛下大军至,一脚可以踹翻它。
李贤可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这样做,有所不妥吧?”陈逸作为南京右都御史,面色疑惑的问道。
陈逸继续说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李尚书,如此这般行事,莫不是心怀旧主,颠覆社稷?”
陈逸的话可谓是极为诛心了。
陈逸说的很有道理,自古就没听说过,这国家大事,还能商量着来的,这不乱套了吗?而且陈逸对李贤狷狂的态度颇为不满,借此攻讦。
李贤却是含笑不语。
第三百三十七章 原来陛下如此辛苦
这六十四条,分成了四个方面去厘定这南衙的朝纲。
李贤经过数日的反复斟酌才最终确定,满足了几乎各方的利益,最终修订而成。
他既然敢拿出来,自然想到了面对各种的苛责和刁难。
李贤笑着问道:“心怀故主,请问陈御史,你觉得新主是谁呢?”
这个稀碎到极点的朝堂,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全都在喋喋不休,全都在争名夺利,因为各种利益集团抱团结成了各种朋党。
李贤的法子,算是勉力维持住了这个南衙的朝堂,他这第一曰行制,就是因为朝廷别说主少国疑了,主在哪呢?
是诸王外戚?是军勋军头?是缙绅豪右?
无论谁去做那个主,都是掰扯不清的事儿,要不然孙忠也不会把什么都不懂,只会笑的朱文圭拉出来了。
正因为无定主,所以才不得不搞出咨政院去吵架。
李贤的这个问题何其的致命?在讨论是否心怀旧主之前,首先要回答新主是谁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此法不通,请问你有何定国良策?若是有,尽管说来,我可以唯李御史马首是瞻,绝无二话!”李贤又扔出一个问题来。
现象是南衙朝廷快散架了,连仅存的所谓大义的名头,都是废纸一张,狗屁不通。
都这个样了,还要搞朋党相争,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李贤不是不擅辩,他之前只是懒得辩罢了,现在陈逸提出质疑,李贤反而问对方,这个问题要不要解决?如果要解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如果没有,请听我的。
事实上,陈逸若是有本事,早在北衙登奉天殿,跟皇帝吵架去了,哪里还会在南衙混吃等死?
真正有才能之人,大部分都奔着站在奉天殿上去了。
陈逸只知道问题在哪,他哪里能制定切实可行的国策?
李贤叹了口气说道:“唉,若非被你们胁迫,我岂能落到如此地步?若是当日让我一头创死在石狮之上,我最少能在北衙捞个头功牌,家属落个宽宥。”
“陛下恩赏分明,我也能混个大明忠义之士,若是以后有人说起李贤,也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贤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而非现在这副贰臣贼子,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了。”
李贤这话说的孙继宗面色极为尴尬,逼良为娼的那个人就是孙继宗。
李贤继续追问道:“我的确是心怀旧主,但是又徒叹奈何?时也命也,我若是有颠覆社稷之心,我直接坐视这朝廷散了架,不更好吗?”
“自己都颠覆了,还用我吗?”
李贤这第三个问题,就是他很有才能,如果他此时不站出来制定朝纲,其实完全可以看热闹,看着这稀烂的地方散架。
陈逸听闻深吸了口气,三个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既无法说新主是谁,也无法说朝纲何在,更无法说李贤当个日子人,得过且过有哪里不对。
因为整个南衙奉天殿上,全都是日子人。
反而李贤不是日子人,在积极的制定政策,推行陛下的律例,在制定朝纲总宪,在试图让这个散架的朝堂变得像模像样。
陈逸俯首说道:“某唐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贤没有回答,负手而立。
他终于知道胡濙当初怒斥贺章之后,为何好几天都是喜气洋洋,见到谁都是乐不可支,吵架吵到对方无话可说,原来是如此爽利之事!
陈逸憋了气,但还是俯首说道:“李尚书,某诚小人,还望恕罪。”
李贤才点头说道:“朝堂之争罢了,不必挂怀。”
陈逸无奈,才能比不上,斗嘴也斗不过。
李贤在确定了行制之后,继续说道:“第二曰,厘法,春秋曰:往者略依胡毋生条例,多得其正,故遂隐括,使就绳墨焉。”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绳墨无以束民,厘法细则大家可以看看。”
这个细则,其实就是之前陛下为了约束风宪臣工,专门制定的律法。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总宪王文,在去年制定的《宪纲事类》。
总计有《宪纲》、《宪体》、《出巡相见礼仪》、《巡历事例》、《刷卷条格》等九十五条。
而这九十五条,李贤用了半宿的时间分散到了五类之中,作为厘法的依据。
这东西好不好?肯定好!
大明皇帝出品,必属精品。
想要让法度能够约束臣民,先约束执法的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
别说这帮南衙的酒囊饭袋了,就是北衙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不断的沟通着这九十五条,最终确定了的确是个不错的厘法工具。
“其三曰:确权。”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这部分的内容,若是靖远伯、会昌伯你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到咨政院里详细勘定,但一旦制定,还需遵守。”
确权,主要是确定咨政院、六部、都察院等职责。
最主要的是确定诸王戚畹、各军勋的继承、法律上的特权,主要脱胎于八议八辟。
也不算是旧瓶装新酒,是在这奉天殿内,诸王戚畹、军勋、缙绅的主要诉求。
比如分儒户、缙绅,比如豁免一体完粮,征比钱粮不与百姓一例滚催。
当初闹到罢考,就为了不交税。
这部分确权完全确定了所有人的诉求。
王骥看完之后不断的点头,左右商量了下说道:“这部分很好,若有补充,拿到咨政院再谈。”
谢琏也频频点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缙绅、士大夫怎么能和泥腿子同日而语,一例滚催呢?
最后的量度,是确定天下税法,尤其是钞关、市舶司,这部分已经在做了,更加没什么疑问了。
孙忠认真的研究了下这部分的内容,欣喜若狂,他笑着说道:“李尚书真乃是密勿帷幄,人望之如神。为太平宰辅,定策元勋是也。”
“殿下,此乃定国六十四条,还请殿下准许。”
朱文圭满是和煦的笑容,点头说道:“准。”
这李贤的四曰朝纲,几乎把这南衙岌岌可危从危亡的局面立刻挽救了回来。
李贤笑着说道:“我有新檄文,待咨政院用印,便可送往北衙了。”
孙忠抓着拐杖站了起来,满是惊讶的说道:“新檄文?”
李贤将新写好的檄文递给了孙忠,孙忠看完长笑不已,递给了王骥,王骥愣了许久才说道:“吾诚不如君贤啊。”
谢琏看完也只能感慨,李贤真的好生厉害,这就是大明朝京官正五品的实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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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琏眉头紧皱,他意识到了不对。
正五品在大宴赐席上,连个座位都没有…
这么个正五品出来就这么厉害,那北衙那群人得多厉害啊。
李贤新的檄文,剥离了陛下七宗罪的部分,确定了是皇帝苛责,逼的大家不得不反,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核心的论点就是,陛下不要受奸佞的蛊惑!陛下啊,你赶紧改悔吧!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亲亲之谊!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戚畹帮衬!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良德缙绅!
“好,好啊!不错,印绶监需要赶紧刻印,这咨政院大印,还是由李尚书持,诸位以为如何?”孙忠看完了檄文,连连点头,提出了建议。
李贤打了个哆嗦说道:“还是会昌伯持有吧。”
“我老了,不中用了,眼睛看不清楚,听不清楚,还没什么精力,如何处理这些错综复杂之事呢?还是李尚书来吧。”孙忠要是再年轻十岁,他就拿着这印了。
孙忠倒是想把咨政院大印给孙继宗,但是谁能服气呢?
这个蠢儿子,他自己都想打死。
“要不让靖远伯持印?”李贤当然不愿意沾染这种晦气的东西,持这印绶,岂不是要上皇帝送太医院的名单吗?
王骥摇头说道:“李尚书既然是提议设立咨政院之人,那就李尚书持印吧,我觉得可行。”
李贤除了才能,既没有钱,也没有兵,更没有自己朋党臣工,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李贤颓然的看了眼谢琏,无奈的说道:“要不谢侍郎持印?”
谢琏摇头摆了摆手,他何德何能,他就是李贤手下干活的驴罢了,他哪有拿主意的能力?
李贤无奈,叹息的说道:“那只能我拿了,唉。”
李贤在朝堂之上,一口一个陛下,说他是心怀故主,那是必然的,但是他被胁迫着不得不造反,的确合适持印绶。
咨政院有三票,李贤是文渊阁大学士,持有咨政院大印,但是他不投票。
三方商定好了,他负责印章,但是他又有实际的权力,财经事务。
在经过了三个多时辰的商定之后,朝纲总宪终于定了下来,印绶监也用最快的速度,制出了咨政院大印。
李贤看着这大印上的「咨政院文渊阁大学士李贤」几个字,就是无奈。
这檄文入了京,陛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是他不能让江南乱了,这是他的命。
李贤按下了自己的印绶在檄文之上,满脸悲苦,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呢。
朱文圭笑着说道:“退朝。”
“恭送殿下。”诸多朝臣行礼。
朱文圭回到了破败的南京乾清宫内,这是他的寝室,十分的破败,自己的妻儿都在这乾清宫内。
朱文圭想了想,将今天的事儿,写到了一张纸上,吹干了墨迹,掏出了自己的印按在了上面,他站起身来,来到偏殿叫了一个小黄门过来,说道:“送会同馆天使岳谦。”
他虽然不谙世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分量。
这个小黄门是他在高墙中给他送饭,陪他说话,送他一家老小去凤阳府的那个太监。
朱文圭再入南京城住到乾清宫的时候,才知道他在乾清宫当差。
乾清宫没几个太监,南衙僭朝的财政捉襟见肘,也给他配不了多少人。
孙忠完全没想到这个被关了五十多年的建庶子,居然还有可以用的人,压根没有对朱文圭有任何的设防。
有人把朱文圭当回事吗?没有,所有的人,都当他只会和煦的笑,只会说准。
也没人把他当人看,除了陛下。
是陛下宽宥了他,把他从高墙里放了出来,是陛下让他见到了那个天窗里的天日是何等模样。
这个太监换了身衣服去了会同馆,随着送菜的庖厨溜了进去,见到了岳谦。
岳谦呆滞的看着这太监,拿着手中的书信说道:“你是宫里的人?”
“咱家给建庶人送了三十年的饭。”太监笑着说道:“建庶人蒙昧未曾开智,但并非不知天命之人,今日朝堂之上的事儿,建庶人都写了下来,可以一并送到京师。”
“咱家每七天来一次,把朝中诸事都理清楚,送于天使。”
岳谦惊讶万分的说道:“辛苦。”
太监走了,留下了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人目瞪口呆,这僭朝是全员内鬼不成?
“这算是陛下的家事还是国事啊?”岳谦看着那封未曾封好的书信,无奈的说道。
南京乾清宫并无火漆,自然无封。
岳谦再问:“这信,咱们看不看?”
季铎和袁彬立刻不断摇头,私拆皇室书信,杀头的罪名。
袁彬干脆拿出了火漆,把信封上才松了口气说道:“管他国事还是家事,送到京师,陛下头疼就是。”
季铎连连点头说道:“也对,咱们办差的,掺和这等事儿干啥。”
袁彬出去打探消息,写成了奏疏,加上朱文圭的书信和李贤的陈情疏,火速的送往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这三份东西,说的都是一件事,咨政院的印把子,已经被李贤握在了手中。
朱祁钰也收到了檄文,他只是研究了下咨政院的印玺,至于内容,他也没仔细看。
他知道这些人的诉求,但是他可没打算改悔,他准备去南京,无力说服对方。
“再不打过去,李贤岂不是要当老大了?”朱祁钰拿着这书信,哭笑不得的说道。
建庶人居然克服万难,把书信送到了会同馆,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的事儿。
虽然建庶人字不好看,但也比脱脱不花强上百倍千倍。
朱文圭说他不是不知天命之人,只乞求事毕,能饶妻儿一命,哪怕是再束之高墙。
兴安看了许久,想了想试探的说道:“孙忠一旦病故,整个叛军能拿主意的人,实际上,就是李贤了。不知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拿着书信看了许久,点头说道:“印玺信之,唉,这帮人哪里懂什么国家之制?李贤好手段啊。”
“陛下,诸王明日进京了。”于谦俯首说道:“时汉庶人造反,杨荣首劝帝亲征,帝难之。夏忠靖夏原吉曰:独不见李景隆已事耶?帝意遂决。”
“陛下该找个监国的人了。”
诸王造反的平叛,陛下必须要亲征,这也是大明朝的规矩。
当初建文皇帝让李景隆平叛,怎么都无法平定,李景隆有大功于燕府,最终让燕府靖难成功。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有意襄王监国。”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襄王无疑是个好的人选。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张皇失措的说道:“陛下,襄王他…襄王他昨日起头痛不已,病了。”
这个生病的时机很是巧妙!
第三百三十八章 推贤让能,庶官乃和
襄王生病了?这也太巧了吧,好巧不巧,燕府四王入京,他就生病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那个小黄门说道:“让陆院判去看看,若是襄王还是一病不起,就送太医院好好诊治一番。”
兴安猛地打了个哆嗦,呆滞的问道:“陛下,送太医院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意思是送惠民药局好好看病。”
兴安拿不准主意,但还是无奈的说道:“陛下,要不臣去看看吧,省的误会。”
这送太医院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这襄王没病也要吓出病来。
“那就去一趟吧。”朱祁钰点头,还是兴安去,兴安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襄王装病还是真病,如何诊治,是不是等待着陛下出京之后,再图谋不轨等事,兴安都能拿捏一下。
兴安领命而去。
于谦笑着问道:“陛下,好久没下棋了,是不是来一把?”
兴安走了,于谦也是好久没有对弈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朕这几日刚好让兴安做了一张新图,名曰景泰戡乱。”
“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朕将南衙京营和北衙京营战斗力上,做了调整,调整为了势均力敌。”
“李永昌,去把石亨叫过来,朕要和他一道,与于少保对弈。”
“我们就假定对方王骥有于少保料敌于先的能力。”
没外挂,就没有外援了吗?
朱祁钰示意李永昌去邀人!
于谦呆滞的看着他的陛下,他的陛下以前不这样的!
这打不过又不丢人,这怎么还场外援助了呢?
石亨很快就来了,看着兵推棋盘眼前一亮,赶忙行礼说道:“陛下威武!”
这是最新制作的兵推棋盘,专门用于平叛讨逆。
石亨已经下了很多次了,即便是料敌从宽,叛逆也是屡战屡败。
石亨和皇帝一组,李永昌是裁判,李永昌不是兴安,他没搞出堂而皇之的天火地陷等离奇的把戏。
石亨和皇帝二人组,第一把就将于谦打的溃不成军。
于谦这些日子一直在总理军务之事,对战场非常的熟悉,而且他手下的太子府,还是进行了一次加强。
即便是如此,石亨还是击败了手持太子府的于谦。
“再来一次。”于谦有些不服气,他在找输的理由,这是纯粹的兵推,不涉及到政治问题,只是军事问题,居然被打成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他再次持太子府,最终的结果,依旧是,陛下完胜,甚至连逃都逃不掉。
于谦无奈的说道:“陛下,这南打北,是真的难啊。”
自古以来,南打北,能完胜的只有太祖高皇帝一人了。
这完全是地形和取舍了,先取两淮,再取湖广,然后围困应天府。
根本没有胜算。
即便是于谦想要奇兵北上,但是依旧会被斥候发现,最终被围困歼灭。
朱祁钰和石亨手持太子府,和于谦的燕府再次开始了作战。
石亨因为熟悉战场,打的多了,手熟,但也就多撑了几个回合,就被于谦拿着燕府京营,打了个【开城投降】的结局。
“陛下,军士修整完毕了,陛下每日操阅军马,也看到了,人人争胜,士气极高。”石亨说起了京营休整之事。
从河套回来已经三个月有余,已经到了夏天,清汰伤员老兵、推行新的军例、安定阵亡家属、犒赏等事已经做完了。
就等着陛下整顿好朝纲,就可以亲征了。
“朕知道军士请战之心。”朱祁钰笑着说道:“再准备准备。”
“兵部还未清查官道驿路、工部还在平整路面、户部还在给银督办楯车等物、也需签军民夫、吏部也需要清点官吏备员,等到戡乱之后更换官吏等等。”
嫡皇叔还没做好亲征的准备。
亲征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场说走就走的亲征,就是失天下的祸根。
无论是杨广还是朱祁镇,都有说走就走的毛病,想到哪里做哪里,不给天下一点点的反应时间。
可惜的是,杨广运气比朱祁镇差,杨广没有一个好弟弟,没有一个好儿子。
石亨略微有些失望的说道:“早知道就再等等了,等到这帮人叛了,打了内贼,再出塞平叛,现在四威团营依旧在河套,无法回京。唉。”
朱祁钰摇头说道:“若非京营离京,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他们挑的这个时间,是极好的。”
于谦看着兵推棋盘,停下了推进的双手,陛下和石亨手持太子府,又败的一塌糊涂。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啊,臣有点担心。”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朱祁钰又拿出了另外一个放大版的堪舆图笑着说道:“看看这个。”
这一套的兵推棋盘,名叫【天下伐明】。
在这套兵推棋盘上,瓦剌、女真、朝鲜、倭国、琉球、交趾、麓川、川藏、西域察哈尔等地都在棋盘上。
于谦呆滞的看着这个棋盘,指着角落里的黔国公府说道:“陛下,云南就不用了吧,这也太离谱了吧!”
料敌从宽不假,陛下居然拿出了天下伐明的剧本!
当初元昭宗就想过这样,但是后来元昭宗也没干。
因为云南到和林至少要一年的时间,这跑一趟,局势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朱祁钰笑着说道:“玩嘛,万一呢?”
于谦跃跃欲试,大明这次也不仅仅是京营,还有边军、卫军都在堪舆图上。
这次于谦手持燕府,再次开始对弈。
结果还是燕府大获全胜,打出了【万朝臣服】的结局来。
朱祁钰只是动用了京营去平叛,又没有动用天下大军戡乱。
所以即便是出现了天下伐明的剧本,大明依旧游刃有余,就是回合长了些,打了一千五百多个回合才结束。
大明,万夫一力,自然天下无敌!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陛下,臣没有顾虑了。”
他的君主,甚至连天下伐明这么离谱的剧本,都拿出来了,他还有什么疑问吗?
料敌从宽,没这种料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换手试试。”
又过了一千多个回合,朱祁钰呆滞的看着棋盘,他和石亨两个人加起来手着燕府,被于谦的太子府,打了一个【天子殉难】的结局出来。
于谦谦逊的说道:“侥幸,侥幸而已。”
石亨挠头的说道:“陛下,咱俩有点心急了。”
“再来一次。”朱祁钰晃动着身子,手持燕府开始和于谦对弈,这次他谨慎了许多,最终也打出了【万朝臣服】。
“所以戎政一事,还是不能有任何的马虎,每一步都要谨小慎微,慎之又慎。”朱祁钰颇为肯定的说道。
“兴安这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李永昌有些奇怪的问道。
“等他回来再说吧。”朱祁钰也是有些奇怪,这都打了快五千个回合了,兴安去干什么了?
兴安先去礼部衙门,找了胡濙商量了下,才了太医院,然后向十王府而去。
此时的襄王府内,朱瞻墡躺在榻上,大夏天盖着半床被子说道:“罗长史啊,孤长途跋涉,从襄阳至京师,舟车劳顿,到了京师水土不服,生病了,这很合理吧。”
罗炳忠无奈的说道:“很合理。”
朱瞻墡的双眼失神的盯着床帏叹息的说道:“可是这病是真的病了,但是这眼看着,马上就好了…”
罗炳忠憋着笑,这几天,朱瞻墡上蹿下跳,一直在折腾,最后晚上打了些井水,给自己冲了个凉水澡,终于是病了。
可是这不到半天的功夫,伤风感冒的症状,就有了康复的趋势。本来打喷嚏,流鼻涕,结果半天的功夫,说话也不是闷声闷气了。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罗炳忠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龙马精神!身体康健不是好事吗?”
朱瞻墡重重的吐了口浊气,颇为无奈的说道:“可是,可是,这龙马精神,时机不对啊,陛下打算南下平叛讨逆对不对?”
“是不是需要监国?你算算咱们燕府,谁最适合监国?”
罗炳忠认真的算了算说道:“殿下当仁不让啊!”
朱瞻墡略有些胖胖的脸上,变得面如死灰起来,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说道:“这是几?”
罗炳忠看着那三根手指说道:“三根手指头。”
朱瞻墡猛地将自己蒙在了被子,大声的喊道:“孤这是第三次监国了!”
“第一次是父亲龙驭上宾,第二次是大兄先帝亲征汉王,虽然时日极短,但是孤这是第三次了啊!”
“三让而就,孤监国第三次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罗炳忠挠了挠头,三让而就的确是周礼,不过他笑着说道:“《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泰伯三让周王之位,方实现了周国代商,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子曰: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殿下慌什么,正式因为泰伯三让不就,才有了汤武革命,殿下三次监国而不就,不就是大明的泰伯吗?此乃至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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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从被子里露出了脑袋说道:“啊,你这么一说,还是蛮有道理的嘛,到时候孤是嫡皇叔,又有至德傍身,陛下要杀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对吧。”
罗炳忠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终于从被子里探出了半个身子,无奈的说道:“也就说,孤监国不取位,陛下也不会杀孤,群臣也不会撺掇着陛下杀孤。”
“陛下也不会杀孤对吧。”
罗炳忠点头说道:“那必不能够啊。”
朱瞻墡又缩了半个身子说道:“你不要骗孤,你用泰伯旧事,为陛下下饵来了!孤才不会上当呢!”
罗炳忠呆滞的看着朱瞻墡,低声说道:“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以凭白污人清白!”
“不是!殿下,臣真不是替陛下下饵来了。”
朱瞻墡等着眼看着罗炳忠,满是怀疑的问道:“真的?”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真的,假不了。”
朱瞻墡一撩被子又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大声的说道:“孤不信!”
罗炳忠一拍脑门,颇为无奈。
“殿下,兴安大珰带着陆院判来了!”一个门房疯了一样冲了进来说道:“兴安大珰说,看看殿下是不是病重了,要送殿下去太医院啊!”
朱瞻墡猛地撩开了被子,瞪大了眼睛,大声的喊道:“去哪儿?”
“太医院啊!”门房赶忙回答道。
朱瞻墡两眼失神的说道:“完了完了,孤就知道会这样,完了,彻底完了,都要送太医院了。”
“完了。”
朱瞻墡身体突然僵硬,重重的摔到了床上,一动不动。
“殿下,殿下!”罗炳忠和门房惊慌至极的喊道。
陆子才听到喊声就冲了进来,陛下要襄王监国,亲征平叛讨逆去,襄王有大用,什么时候都能死,唯独这个时候,不能死。
陆子才好一阵忙活,才松了口气说道:“没事,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本来有点风寒之症,再不看,就好了。”
兴安这才松了口气说道:“真没事吗?”
陆子才笑着说道:“我用针扎两下,让殿下回回神。”
金针度穴,没几下,朱瞻墡才回过神来。
兴安看着朱瞻墡醒了,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陛下说送太医院惠民药局,好好看看病,不是去解剖院。”
朱瞻墡自然认出了兴安,听到兴安说话,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吓死孤了。”
“这门房乱传话!罗长史,罚他半个月…算了,罚他去洗厕所掏粪池半个月吧。”
兴安满是感慨的说道:“殿下啊,陛下让殿下监国,殿下三让而不就,不就是至德吗?这是好事,介时陛下回京,殿下怎么也能捞一块奇功牌呀。”
“这可是宗室第一块啊。”
兴安之所以耽误这么久,就是先去和胡濙沟通了下,这三次监国,是个什么礼数,会不会出问题。
胡濙从泰伯的典故出发,解释了这个三让不就乃至德的原因。
三请方至的孔克坚乃是欠揍(241章),三让不就,那是至德。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满脸悲苦的说道:“大珰啊,留守不行吗?就是不视事,不负责政务,就只留守。”
“大珰替孤陈情,孤懒散惯了,这朝政千头万绪,哪里是孤这酒囊饭袋能处理的?”
第三百三十九章 初闻涕泪满衣裳
朱瞻墡颇为无奈的看着兴安,他是不愿意监国的,哪怕是这所谓的周礼,所谓的三让不就乃至德,他也不愿意。
这是监国?
坐到那位置上,就是如坐针毡,随时都有可能命陨。
这皇位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朱瞻墡作为嫡皇叔,嫡亲王,自然是一清二楚。
建庶人一家被关了五十多年,这教训还不够的话,那汉王朱高煦一家尽死,这教训还不够吗?
大明的嫡皇叔太危险了。
最主要的当今陛下乃是庶出,哪怕是尊了吴太后为太后,但是先帝龙驭上宾之前,并没有给吴太后正妻的名分。
假如陛下是嫡出,他也不会这么纠结了,正因为他是嫡皇叔,所以他才会如此的如履薄冰。
他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是他这身子骨不争气啊!这刚伤风感冒,居然不到一天就大好了。
朱瞻墡谈到了监国之事,陆子才、罗炳忠和门房,尽数离开,留下了兴安和朱瞻墡。
这里面兹事体大,他们听去了,就可能招致祸殃,还不如不听。
“殿下,土木堡六师尽丧的惨剧,犹在眼前。”兴安十分平淡的说到了旧事。
土木堡天变,有几个教训,是让大明铭记于心的。
兴文匽武是弊政,国之利器假手于人是弊政,草率兴兵是弊政,主少国疑是弊政。
还有另外一个教训就是,皇帝出京,京师必须要留有监国,而不是居守。
稽戾王遂议亲征是七月己丑日,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议亲征诸事。
稽戾王在七月癸巳日,也就是七月三十日拔营,下旨让当时还是郕王的陛下居守京师,带着大军亲征。
议亲征仅仅五日,草率拔营,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稽戾王未立太子,未让郕王监国。
八月十五日土木堡六师殉丧,八月十八日,于谦才力排众议让郕王从居守位,至监国位,坐在了奉天殿上议事。
八月二十二日,太后下旨立稽戾王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
九月初六,陛下登极。
若非陛下不惧身后名,过年太庙祭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稽戾王回京,直接将其斩杀于太庙。
大明朝现在还是党祸盈天。
所以,必须要有监国,若是没有监国,皇帝亲征一旦有误,大明顷刻之间就是四祸齐出之乱象。
朱瞻墡是个大聪明,而且两次监国,经验丰富,当然知道这监国一事,兹事体大。
不用兴安细说,朱瞻墡是能够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陛下甚至没立太子,殿下应知陛下一片公心。”兴安又补充了一句。
朱瞻墡面色更加悲苦,他就是因为陛下未立太子,才如此惊惧,若是立了太子,他还没这么为难!
他是嫡出,陛下未立太子,一旦出京,他立刻就是被架在了火炉上烤!
要知道明天四龙入京之后,京师将会有六位燕府亲王。
他近乎于哀求的说道:“那陛下立个太子啊,澄儿尚幼,可以立济儿啊,济儿今年都五岁了,皇后贤德,足以辅国了。”
兴安摇头说道:“襄王殿下想看到党祸盈朝吗?”
兴安的话很短,但是每一句,都让朱瞻墡面色更加苦楚。
留下一个太子,再留下一个监国,这不就是逼着朝臣党争吗?
大军前线打的你死我活,身后党祸盈朝,那不是治国之道。
“那监国确权是不是可以改一改,权力小一些啊。”朱瞻墡叹了口气,这监国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不坐,陛下现在就把他送太医院去了。
监国的权力,在永乐二年七月二日,就已经确权了。
皇帝出京之后,只有三件事需要禀报皇帝,其余皆由监国处理。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悉奏请处分。其有各处启报声息,即调遣官军勦捕,仍遣人驰奏行在所。法司问拟罪人合决死罪者,奏请待报。」
军机及王府事,调动大军剿匪平叛事,死刑复查事,除了这三样,其余之事,皆由监国处置。
兴安摇头说道:“不能,太宗文皇帝当初亲征西虏,对这监国之权,反复衡量,最终确权,更改不得。”
“陛下言不如太祖神武,不如太宗英武,等闲不会更张。”
朱瞻墡彻底明白了,坐起了身子说道:“唉。”
生病病好了,求情求不得,只能上火炉上烤一烤了。
朱瞻墡相比在襄阳时,已经瘦了十多斤了,坐到这监国位上,怕是要再瘦三十斤了。
兴安笑着说道:“除了之前的事物以外,陛下另外有事交待。”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兴安:“不是吧,还有啊!”
这交待什么?陛下登基新政繁多,肯定是交待新政新司,确权之事。
这监国权力,比永乐年间还要大几分。
“襄王殿下,可能下床了?若是可以,臣带殿下四处走走。”兴安要交接一些事儿,这些事儿都是机要之事。
朱瞻墡坐了起来,穿上了鞋,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说道:“能。”
朱瞻墡站直了身子说道:“大珰!既然陛下让孤监国,孤这监国必然会做好,奉藩京师,为陛下安定后方!君有所命,臣不得不从,必不负陛下所托!”
朱瞻墡说这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他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坐这监国位呢?因为他真的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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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松了口气,不亏是大明的嫡皇叔!
一旦接受了现状,就不会畏惧责任,这份担当是极好的。
朱瞻墡这硬了一会儿,又无奈的说道:“陛下要杀的时候,兴安大珰定要为孤求情,最起码,最起码,不能送解剖院去啊,给个痛快就行。”
兴安差点一个趔趄…
兴安先领着朱瞻墡从东华门入宫,到了古今通集库,这里放着永乐大典和诸多航海图,虽然陛下泰安宫有刊印备份的书,但也只是紧要的书,其他的都还没备份完。
再从西华门出,到了王恭厂,对着偌大的火药库说道:“殿下,这里每日要亲自点检,陛下虽然不常来,但是每日防火之事,殿下可能要亲力亲为了。”
“于少保出京,京师一众文臣,殿下也要小心,他们很喜欢天人感应,天人示警那一套,若是稍有不察,京师要炸上天了。”
朱瞻墡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王恭厂的火药库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火药!
“请殿下随咱家来。”兴安领着朱瞻墡从王恭厂出,去了德胜门五凤楼。
兴安指着德胜门、西直门、东直门和阜成门外十二团营土城说道:“今非昔比,现在京营在城外驻扎,陛下留下了两万老营守城,殿下还要每日辛苦操阅军马。”
“陛下每日都要去吗?”朱瞻墡嘴角抽搐了下,这城外跑一圈,至少瘦三斤了!
兴安笑着说道:“是,陛下骑术极佳,身体康健,每日跑来跑去的。”
朱瞻墡有点胖胖的,从襄阳到京师一路舟车劳顿,虽然瘦了些,但是依旧很胖,这城外操阅军马,是挺为难的,但是必须要做。
兴安有拿出一块腰牌说道:“这里是七品参议通政腰牌,陛下每日都会着常服,四处走走、看看,体察民情,若是殿下觉得烦躁,也需要每日到朝阳门城头,看一下通惠河。”
“有些人很有可能会试探,陛下不在京师了,这通惠河是不是可以再弄点黑眚,把它堵了,以此牟利。”
黑眚,就是大明的水猴子,妖言惑众,然后一些人假扮,吓走闸夫,堵塞通惠河。
朱瞻墡伸出手,不敢置信的说道:“每天都要体察民情?”
兴安站在德胜门城头说道:“那是自然。”
他指着不远处石景厂的方向说道:“那边是金水河、石景厂,每七日总办徐四七就会觐见一次,禀报石景厂和胜州厂诸事,殿下在京监国也是需要见的。”
朱瞻墡发自肺腑的说道:“陛下真是辛苦啊。”
兴安把朱瞻墡带到了通政司衙门,继续说道:“每月初一十五,要在这里宣谕,百姓会反应很多很多的问题,若是殿下觉得不好解决,十分棘手,就暂存,陛下会解决的。”
朱瞻墡愣愣的看着焕然一新的通政司衙门,吐了口气,低声问道:“每当初一十五,都要宣谕吗?”
“原来陛下如此辛苦。”
兴安带着朱瞻墡在京师溜达了一大圈,才来到了讲武堂,将讲武堂诸事,挨个介绍了一遍。
朱瞻墡头皮发麻的说道:“陛下每日都要在讲武堂坐班,而且还会亲自给讲义堂掌令官授课吗?”
“还要看讲武堂机要课题本?还要亲自看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数学卷,还要看成绩?”
朱瞻墡做过监国,政务本就繁多,这在宣德年间做监国会瘦下来,这在景泰年间做监国,这是要累死啊!
兴安点头说道:“是的,其实事情做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朱瞻墡走进了聚贤阁内,兴安带着朱瞻墡参观了聚贤阁诸事。
朱瞻墡终于全麻了,他指着盐铁会议室说道:“每个月一次的盐铁会议,还要言之有物?孤不会这个啊。”
他觉得不用陛下撬骨刀撬他颈椎骨了,他要是监国时间长一些,非得累死不行。
兴安笑着说道:“陛下总论财经事务,暂时没有什么需要开拓之事,会简单许多。”
兴安终于把朱瞻墡领到了朱祁钰的御书房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瞻墡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赐座。襄王稍待,朕批完这两份奏疏。”
湖广的流民很多,自从僭朝叛军起势,河南和四川承受了很多来自湖广的流民,各地知府、知县都叫苦不迭,但只能安民。
朱祁钰做了批复之后,递给了兴安说道:“让小黄门送文渊阁。”
于谦和石亨还有军务在身,已经走了。
亲征拔营,五天就走,说走就走的亲征,是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朱祁钰为了亲征之事,忙前忙后三个多月了。
朱祁钰看着胖胖的颇为讨喜的嫡皇叔,笑着说道:“兴安带着皇叔去转了京师了吧,一应事物,还有劳皇叔,辛苦几个月了。”
朱瞻墡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辛苦。”
“陛下臣观陛下新政,让大军前往平叛也未尝不可,亲征兹事体大,臣以为让武清侯和文安侯前往即可,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之前和群臣议平叛之策,朕决议亲征,即便是土木堡之变在前,但是朝臣们,也是力主亲征平叛。”
靖难之役,李景隆旧事。
就连胡濙也力主亲征平定三王府、太子府叛乱,这可是涉及到了当初天命。
胡濙虽然没有明说为什么力主亲征,但是提到了李景隆最后只是被幽禁,并未处死之事。
这一句话,里面的门道就很多了。
不是怀疑武清侯不忠诚,而是历史深刻的教训摆在那里。
“朕令皇叔监国,还有一事,那就是四王明日入京了,还请皇叔看护一些,以免误了亲亲之谊。”朱祁钰说到了另外一件事。
因为这次的叛军闹的事儿极大,各地奉藩的亲王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燕府诸王,这是可以团结的人,但是朱祁钰也怕一些人不知死活。
朱瞻墡在京师压阵,无论是嫡出的身份,还是两次监国的经验,都是极其适合监国之位的。
“臣惶恐,为陛下分忧解难。”朱瞻墡俯首领命,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了此事。
朱瞻墡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兴安的背影问道:“皇叔他为何不肯监国?”
兴安将襄王府诸事分说清楚,只是说事,并未说自己的想法,他怕影响了陛下的判断。
朱祁钰这才了然,原来朱瞻墡有这么多的心思,但是看起来,他对皇位并没有什么企图心。
朱祁钰把泰安宫提领宫禁之事交给了汪皇后,若是朱瞻墡不知天命,过问泰安宫的事儿,在京天子缇骑,立刻格杀勿论。
这是个钩子,就看朱瞻墡咬不咬钩了。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看着窗外说道:“明日宣四王入京,朕在奉天殿接见。”
第三百四十章 陛下不收的税,叛军也要收?
是夜,朱祁钰踏马回宫的时候,大如杯的流星,闪着大红色从空中划过,从天南滑向了了西北的方向而去。
整个京师亮如白昼,行至大明皇陵方向,最后尾迹扫过西北天穹,炸散开来。
朱祁钰愣在原地,这明天四龙入京,大朝议讨逆之事,这就来了天象?
朱祁钰是不信这套的,但是耐不住朝臣们会信这个,朱祁钰吐了口气,回到了泰安宫内。
朱祁钰叮嘱了一番汪皇后在京诸事,将几封诏书递给了她。
若是襄王谋反,格杀勿论,立朱见澄为太子,汪皇后临朝称制便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五更天三点,骑着大黑马一路驰向了皇宫。
他刚入了东长安门,就听到左边龙凤鼓响,右边景阳钟鸣,守着承天门的锦衣卫在陛下至时,就已经打开了皇宫大门。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
朱祁钰跑马至奉天殿下,下马入了奉天殿,升坐御案之上。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及内外大小臣等鱼贯而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觐见,值得注意的是,朱瞻墡今天也来上朝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平身,兴安,宣旨。”
兴安领命,拂尘一甩,大声的说道:“祖宗开创洪业,封诸亲藩巩固帝室,以图永久。朕承大统,一片公心与天下同享太平之福,今三王谋为不轨,图危宗社,朕以祖宗付托之重,国家生民大计,义不得顾,亲躬率六师往正其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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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襄王瞻墡监国,礼部尚书胡濙、内阁首辅王文、武进伯朱瑛、都督赵玫协同赞辅。”
武进伯朱瑛在京师之战中,守朝阳门,指挥佥事赵玫并不在京师,而是在居庸关。
之前在也先攻打京师的时候,赵玫和罗通二人,曾经在居庸关浇水铸冰,最终阿剌知院未曾攻下居庸关。
这二位都是京师之战中功臣,朱祁钰留下了二人,万一京营颠覆,这也算是给朱瞻墡留下了几个能打的将领。
“命文安侯、少保、京营总督军务于谦;武清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石亨;太平伯、前军都督府右都督杨俊左右扈从亲征。”
“钦此。”
朱祁钰没带多少人,六部尚书都在京师,大部分官员也在京师,一如当初太宗文皇帝亲征那般,只带了武将前往。
让亲王居守京师,就得把大部分的文臣武将都带上,因为居守不视事。
监国用启,皇帝用奏。
朱瞻墡、胡濙、王文、朱瑛、赵玫、于谦、石亨、杨俊出列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钦天监中官正许敦,昨夜天有异象?”
钦天监丞许敦打了一个寒颤,站出来说道:“陛下,昨夜的确有流星,大如杯,色赤有光,出自内阶西北,行至大陵,尾迹炸散,二小星随之。”
“不过是寻常天象耳。”
许敦倒是有很多的话术,比如天降不详,此行必凶,但是他知道陛下不喜欢这些天人感应的把戏,索性直接定性为了寻常天象罢了。
许敦非常的务实。
朱祁钰了然的说道:“如此这般,寻常天象,朕知道了。”
看来许敦并不想被斩两遍。
兵部尚书陈汝言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臣领旨勘定九龙场官道驿路,在工部配合之下,平整路面,臣复命。”陈汝言拿了本奏疏递了上去。
朱祁钰看完点头说道:“干的不错。”
陈汝言归班,看了眼江渊,有些颓然,相比较之下,点检九龙场官道驿路是兵部的本职工作,但是江渊查粮仓可是立了大功。
江渊站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臣清查天下粮仓,复命。”
江渊将永乐剑递给了宦官将奏疏一起放上。
这趟差事很是辛苦,但是他依旧带着一名天子缇骑和一千余锦衣卫,把这件事做完了。
“很好。”朱祁钰看完了奏疏,不住的点头。
这江渊京师之战参赞孙镗军务,而后又主持了会试殿试任主考官,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河套,总督征虏军务,将于谦替换回京。
现在又清查天下粮仓,没有闹出乱子,处置了四十余名官员,有缇骑稽查和大理寺的勘合,这些案子,都办得有理有据。
这活儿细细去看,不得拍一部电视剧,好好说道说道其中难处?
江渊把活儿办了。
陈汝言听闻深吸了口气,出班高声说道:“陛下,臣不肖而处上位,是君失伦也,不肖失伦,臣之过;进贤而退不肖,君之明也,今臣处位,废君之德而逆臣之行也。”
“臣愿效仿公孙支旧事,臣请让贤。”
公孙支,是秦穆公的上卿。
秦穆公使商贾贩盐,招揽了一位大才,名叫百里奚。
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
百里奚举于市,他本是商贾,出身低微,公孙支虽然是上卿,但是几次让贤,最终让百里奚当上了上卿。
百里奚果然不负众望,助秦穆公成为了春秋五霸之一。
陈汝言的意思是,他的才能不够,陛下要亲征了,他要是栈恋权柄而不去,耽误了国朝大事,是不忠不孝,愿意效仿公孙支让上卿的旧事,让出这兵部尚书来。
让给谁?
让给江渊。
陈汝言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都是议论纷纷,朝堂之上,无不骇然。
“臣请参赞太平伯杨俊军务,扈从亲征。”陈汝言继续说道。
朱祁钰看着陈汝言这副我要再立功把你位子抢回来的样子,就满是笑容的看向了于谦。
他本以为是于谦授意陈汝言这般做,但是于谦也是极为震惊的看着陈汝言。
想想也是,于谦是持节守正,但是这种让人主动让贤的话,于谦是说不出口的。
为什么公孙支让贤百里奚,会成为典故?
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朱祁钰和于谦都对陈汝言有诸多的不满,但是陈汝言做了兵部尚书并无过错,虽然反应有点慢,但是做事还是非常可靠的。
比南京僭朝那帮蠢猪强上万倍了,又有于谦看护着,陈汝言行无差错,朱祁钰也没有罢免他。
但是陈汝言不仅要让贤,还要参赞军机,前往平叛。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江侍郎以为如何?”
江渊有点呆滞的看着陈汝言,他虽然一直想把陈汝言拱掉,但若是陈汝言无差错,这个时间得论年了。
陈汝言却直接让了。
江渊在这种情况下,眼神流转,站直了身子,颇为硬气的说道:“臣却之不恭!”
拒绝了反而显得不尊重奉天殿公器了,不尊重陛下之公心,不尊重陈汝言让贤之举了。
朱祁钰看向了陈汝言说道:“嗯,陈爱卿既然主动请命,就挂兵部左侍郎印,参赞杨俊军务吧。”
杨俊一听这话,面色古怪的站出来说道:“陛下。”
虽然陈汝言让贤了,但是让一个兵部尚书参赞自己军务,他压力也有点大。
他的参赞军务是当初配合极好的兵部右侍郎吴宁,若非刑科给事中林聪还在河套,他更希望是林聪。
这也是符合他四勇团营的地位,让兵部尚书给他参赞军机,这么大一尊佛,他可惹不起。
当初于谦以兵部尚书、少保,总督征虏军务,石亨挂的是征虏将军印。
陈汝言再差劲,那也是大明实权的兵部尚书,又不是挂名。那关系人脉,遍布朝野上下,能力虽然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了。
这陈汝言只从能力论,在南京僭朝,不捞个咨政院大夫,说不过去的。
杨俊不乐意了,这内臣监军、文官总督,三方制衡,一方太强势了,反而不利于行军打仗。
朱祁钰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点头说道:“朕明白了,那陈爱卿,先参赞武清侯军务吧。”
石亨领命,他无所谓,陈汝言官再大,还有于谦官大?
胡濙叹服,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书曰:推贤让能,庶官乃和。臣为陛下贺,臣为的大明贺。”
距离上一次让贤,还是上一次。
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胡濙想了半天,这种事真的少见。
尤其是这大明朝堂上,他也呆了四十多年了,大明的官场一个坑三个人等着,为了这权利地位,恨不得打的肝脑涂地。
看江渊那如同饿狼一样的模样就清楚了,一旦资历够了,那就是恨不得把前面的人给拱了去。
陈汝言再差劲儿,这不是有于少保兜底吗?
但是陈汝言今天让了。
陈汝言自己也松了口气,俯首说道:“君不用宾相而得社稷之圣臣,君之禄也;臣见贤而让之,臣之禄也。今君既得其禄矣,臣亦得其禄矣,臣谢陛下隆恩。”
陈汝言这番举动是很冒险的,如果陛下不肯,他只能称病、致仕、不上朝、逃跑了。
公孙支当初让贤,可是让了三次,差点亡命天涯,才让出去上卿的位置。
陛下要亲征了,陈汝言在忙完公事之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若是大明再出现四祸齐出,他这个兵部尚书有没有那个能力,力挽狂澜?
他知道自己不能,但是江渊还有那么点可能。
他想了许久,辗转反侧,终究是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幸好事情圆满的解决了。
朱祁钰很是欣慰,再看陈汝言笑着说道:“陈爱卿归班便是,好,很好。”
朱祁钰高兴吗?当然高兴,他连称呼都变成了陈爱卿。
若是天下人人能够像陈汝言这般,才能不够,让给有才能的人,他这个皇帝,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做个大昏君了。
但可惜,这种事正如胡濙所言,太少了,也只是个孤例罢了。
至少陈汝言做出了个表率,没什么才能,德行还是有的。
俞士悦才是最麻的那个人,他曾经在京师之战中,把妻儿送去了南方,还被人捅了出来。
虽然陛下未曾追究,但是今日陈汝言一句让贤,让的他人都傻了…
若是下一个有功之臣回京了,他咋办?
让贤是不可能让贤的!
他考了半辈子科举,做了半辈子的官,终于位列上卿,哪有让贤的道理!
王直老神在在的站出来说道:“陛下,大计已定,各省公务错漏,共计二百四十七件,巡抚、抚按官员五十四人。”
“罚俸三月三十二人,罚俸一年十二人,坐罪查补十人,分别是陕西巡抚王宗、巡按张礼化、山西巡按张守约、河南巡按肖廪生等。”
王直把奏疏递了上去,他倒是对陈汝言让贤感触不深,他的官位还是很稳的,从龙之功傍身,陛下所命,全都完成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不错,很不错。”
之前奉天殿朝议,交代下去的事,基本上全都完成了。
大军可以出动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赵王、郑王、荆王、淮王进殿吧。”
燕府五亲王齐聚京师,除赵王外,郑王、荆王、淮王都是朱瞻墡的兄弟。
净鞭三响,诸王进殿。
兴安举起了另外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朕祗承祖宗之位,所赖者宗室诸叔父为之藩屏,相与巩固国家,同享太平悠久之福。天地垂祐,宗社之灵具…”
朱祁钰这封圣旨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在京师老老实实的,否则就送解剖院了。
“臣等领旨。”诸王颤抖不已,到了京师住进了十王府内,那也要严格遵守藩禁,而且十王府就在澄清坊,在陛下的泰安宫之侧,这要是有点啥事,不出坊就解决了。
既然听命归京,不打算参与造反之事中,那就是打定主意做个闲散王爷了。
朱瞻墡下了朝,匆匆回到了十王府,焦虑至极。
“罗长史啊,还有没有办法阻止陛下亲征啊?”朱瞻墡满头是汗的说道。
罗炳忠一愣,手又摸向了腰剑,疑惑的问道:“殿下要阻陛下征叛讨逆?”
朱瞻墡摇头说道:“孤不是那个意思,孤的意思是陛下在京师就行了,大军进剿呗,有于少保在,还能有李景隆旧事?”
罗炳忠听闻松了口气,手从腰剑上离开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他的腰剑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可惜大明白始终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认真想了想说道:“于少保不常有。”
朱瞻墡当然知道罗炳忠说的意思是什么,于谦只有这么一个,若是以后藩王再造反,儿孙不孝,信错人,那不是笑话了吗?
这不是个好示范。
朱瞻墡一摊手说道:“就是因为于少保他不常有啊!”
朱瞻墡愁眉苦脸,陛下把于谦也带走了,他本以为陛下怎么也要防备他一手,留下于谦来。
防备归防备,可是于谦能拿主意,京师之战一声南迁者斩,之后定策安天下。
现在,朝里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只能他拿主意。
其实他不知道,于谦就是在京师,也不拿主意。
朱瞻墡眉头紧蹙的问道:“于少保不是有痰疾吗?这随军亲征多有疲惫,是不是可以留在京师呢?”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已经开始为监国事上心,满是笑意的说道:“那痰疾早就好了,而且还打了一趟河套啊,殿下。”
朱瞻墡用力的靠在了椅子上,仰着头看着房梁。
这要是没看好家,陛下回京,他必死无疑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丧尽天良,该下十八层地狱
陛下刚走就有人联系朱瞻墡,让朱瞻墡背后黑虎掏心,给陛下予以痛击。
南京府丧心病狂的阻拦敌人的计划。
李贤的嘲讽。
……
罗炳忠想起了京师的一个传闻,低声问道:“殿下啊,臣僭越,问个事儿。”
朱瞻墡躺在躺椅上,看着肚子上好不容易才攒下的肉,叹息的说道:“问,都可以问。”
这一身的肉,也不知道陛下回京还能剩下几斤来。
“陛下有个七品的参议通政的印绶和信牌,你要了没?”罗炳忠问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就跟唐朝的京兆尹,宋朝的开封府尹一样,这七品参议通政,是万万不能拿的。
在大明做监国不一定就是皇帝,比如朱瞻墡本人就做了两次,还有郑王朱瞻埈也监国一次。
但是这拿了七品参议通政的位子,那就不好说了。
历朝历代专设的职位,那都是有特殊意义的,代表了一种皇权的象征,当今陛下以民为邦本治天下,参政通政,体察民情。
若是朱瞻墡监国了,三让而不就,至德。
若是在拿了七品参议通政,那罗炳忠只能给朱瞻墡默哀了。
顶多烧纸的时候,多烧点儿。
罗炳忠叹息,居京师大不易,陛下的饵实在是太多了,这一不下心咬住了,那就是要被剁椒鱼头了。
朱瞻墡猛地坐了起来,振声说道:“你当孤似汝蠢笨?”
“孤一听那东西,就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监国是理政,孤作为大明的嫡皇叔,陛下下旨,不能不从。”
“什么七品参议通政,那是七品吗?那是杀头的撬骨刀啊!孤能上那个当?”
罗炳忠眼神一亮,笑着说道:“殿下安矣!”
朱瞻墡想了许久,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那个信牌不能接,那是本能。
这事后一想,浑身冒冷汗!
他一拍脑门说道:“着啊!孤怎么没想到呢?还是你罗长史聪明啊!好!罗长史,孤赐你五十…不,三十银币!”
朱瞻墡大喜过望。
他没要那块信牌,兴安不经意间就收了回去,大家都当事情没有发生。
现在想来,陛下是没打算杀他的,若是真的要杀他,那个七品参议通政的印绶,会一并随着监国圣旨赐下,他不死谁死?
理清楚了这个关系之后,朱瞻墡瞬间头不痛了,腰不酸了,人也更精神了!
“准备监国!”朱瞻墡意气风发的说道。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朱瞻墡可是抱着至德和捞奇功牌的想法,准备大干一场了。
聪明人,一点就通。
下午的时候,朱祁钰来到了太庙,祭祀了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的庙庭,随后前往了讲武堂,祭祀了武庙,然后回到了泰安宫。
一应行囊都收拾的极为停当。
次日清晨,五更天的时候,朱祁钰沐浴更衣起床,汪皇后为陛下梳理头发,汪皇后的手有些颤抖,被朱祁钰握住,才算是安稳了下来。
杨俊配征叛前将军印,将会从西直门外大营前往河南。
而石亨将配征叛将军印,于谦任征叛总督军务,扈从陛下大驾玉辂,前往山东,伺机南下平叛。
朱祁钰的辂车离开是五更天三点,即便是天刚刚蒙蒙亮,但是朱瞻墡和群臣们早就等在了泰安宫门前,他们将送陛下至东直门外的大营之中。
站在群臣身后的是大明京师无数的百姓。
泰安宫的门,缓缓打开,朱祁钰身着常服,上了四匹马拉动的辂车,上车之前,他专门数了数,一共五对儿负重轮,安稳的很。
待到朱祁钰上车,朱瞻墡才大声的喊道:“臣等恭送陛下!”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皇叔京师一应事物,有劳皇叔了。”
朱瞻墡大声的喊道:“臣定不辱君命。”
群臣行稽首礼,高声疾呼:“臣等恭送陛下!”
朱祁钰放下了车帘,对着兴安说道:“起驾吧。”
胡濙听闻高声喊道:“起驾南下!”
“起驾南下!起驾南下!起驾南下!”无数的内宦和锦衣卫们将陛下的起驾口谕,传了下去。
石亨扛着仪刀,为陛下做先导,牵马坠蹬是也。
京师的百姓也都等在路旁,这个临危受命,又辟土千里的皇帝,离开了他忠诚的京师。
七月十六日,大军开拔,距离南方叛乱已经整整过去了四个月。
这个行军速度不会太快,每日大约三十里左右的速度。至山东正好赶上秋收之后,这个时间是最适合南下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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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皇帝御驾亲征准备将近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自从汉王劫道阻拦宣宗回京开始算,一年零八个月才御驾亲征。
朱祁钰这四个月的时间,真的很短了。
当然那也比朱叫门那五天准备时间,充足了许多许多。
除了出行一应所需之外,兴安还带了一个很特殊的东西,那就是聚贤阁御书房的灵牌。
此次平叛,中秋节必然无法赶回来,这灵牌自然要带,否则就无法祭祀了,二来陛下带此灵牌,更是常怀警醒之意。
千万不能弄出机枪挪十米的事儿来,就是驻跸意决战、移营五里等等。
大军缓缓而动,石彪作为先锋开路,向着山东而去。
朱祁钰这是来到大明第二次出京,第一次还是德胜门外阵前夺旗。
“停车。”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兴安呆滞的问道:“陛下,怎么了?”
“朕下车溜达下,看看咱大明的大好山河。”朱祁钰笑着说道。
等车驾停稳,他才翻身上马,他还带着自己的大黑马,就是陪他德胜门夺旗的战马。
“继续开拔。”
朱祁钰骑在马匹之上,也未太快,坐在车里实在是憋闷的很。
“陛下,通州城。”于谦指着那座围不过二十里的城池说道。
朱祁钰点头,也未入城,反而继续向南而去。
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开,如同长了翅膀一样,由南向北传遍了整个大明。
传令兵马蹄阵阵,向南而去。
而此时的南京城的咨政院内,李贤无奈的看着手中的小铜钟。
二十五个咨政大臣,每个人都长篇大论,这一个政令讨论就得一个时辰,效率实在是太过于缓慢了。
为此他专门设了一个铜钟,一个漏刻,当沙漏里的沙漏完了之后,发言结束。
“当当当!”李贤用力的锤了几下小铜钟,愤怒的说道:“吵!吵!吵个屁!”
“多大个官儿!不就是丹阳县推官吗?你们吵了半个时辰了!推举的贺萧,就他了。”李贤拿出了奏疏下印,递给了等着的中官说道:“送乾清宫批复。”
一个推官,折腾了半个时辰,你争我夺,抢来抢去,抢的李贤脑袋都疼了。
丹阳在运河上,设有钞关,这帮人压根不是为了个推官吵,就是了那点利罢了。
“休会!”李贤又敲了三下,他今天本来打算议一下徐州防务之事,可是一个丹阳推官就吵了这么久。
孙忠的精力越来越差了,现在已经很少视事儿了,李贤休会后就被孙忠叫了过去。
会昌伯府冠冕堂皇,乃是当初李善长的府邸,韩国公府。
李贤不由得想起了一个词来,那就是鸠占鹊巢。
李善长何等人物,他孙忠也配住这里?
“见过会昌伯。”李贤有些疑惑的问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孙忠笑着说道:“坐坐,是这样的,我偶尔觅得一贤才,就推给李阁老看看,这人是不是可堪重用。”
“哦,有何等才能?”李贤有些疑惑的问道。
孙忠拍了拍手说道:“此书名曰《前汉书》,乃是这名叫蔡东攀所写,极为有趣。”
李贤拿过了那本《前汉书》,眉毛直跳,他呆滞的问道:“这是在著史书?!”
“蔡东攀快来见过李阁老。”孙忠拍了拍手,示意蔡东攀进门。
李贤拿过了书,看了许久,便开始颓然的靠在了椅子上,他不由的想起了陛下的那四个字,狗屁不通。
“老爷,礼科给事中刘昇求见。”一个门房匆匆跑了过来。
孙忠点头说道:“请。”
李贤看着那蔡东攀,这又是一个人妖物怪,一个大男人涂抹胭脂出门,当自己是新郎官不成?
李贤转过头去,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这本前汉书内容写得简直是让李贤挠头,主要里面有很多的错误,都是显而易见的。
“刘昇,我来考校你功课一下。”李贤也不好直接驳斥了孙忠的面子,但是借着别人的口说出来,还是有必要的。
刘昇今天是有事,结果正好撞到了这件事,赶忙俯首说道:“阁老请问。”
李贤深吸了口气说道:“始皇帝,取名为政,寄姓赵氏。名讳为赵政,是因为始皇帝非吕非嬴,不如姓赵吗?生在赵国而姓赵吗?”
蔡东攀的这本《前汉书》里,直接对嬴政开炮,说嬴政的生父不是秦异人,也就是灭东周的秦庄襄王,而是吕不韦。
吕不韦的确做过奇货可居,最后捞了个秦国相国的事儿,但是把嬴政叫赵政,解读为非吕非嬴,不如姓赵,生在赵国,属实离谱了。
刘昇俯首说道:“周穆王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造父侄孙赵非子因功封秦亭。故此乃是嬴姓赵氏。”
“所以春秋时,赵国和秦国国君皆是嬴姓赵氏,乃是同源。故《史》曰:名为政,姓赵氏。”
李贤看向了孙忠说道:“连基本的经史子集都没读明白,就是会昌伯推介的人才吗?”
“敢请问,谁推介的?”
孙忠也是看过那本《前汉书》,以为颇为有理,所以才决定推给李贤,结果却是如此这般。
孙忠深吸了口气说道:“蔡生乃是犬子介绍的。”
他这个儿子孙继宗实在是不学无术到家了!居然被人诓骗了,害的孙忠丢了这么大的人!
什么狗屁贤才!
李贤继续说道:“蔡生所论实属贻笑大方了。”
“后世尝以秦皇、汉武并称,力征经营,开拓疆宇,东西南北的外族,闻风远遁,好算是一代武功,两朝雄主。秦亡不由胡亥,实自始皇;汉亡不在孝平,实始武帝。”
“祖宗的基业后世子孙守不住,要追骂道开辟之君头上?”
“难不成蔡生的意思土木之变,也是太祖惹下的祸根了?”
这种秦亡始皇,汉亡汉武的观点,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在骂这些君主管得宽罢了。
不过是在指桑骂槐,骂太祖太宗皇帝,骂当今陛下管得宽罢了。
蔡东攀深吸了口气说道:“可是汉文帝时,守俭持盈,宽刑律,奖农事,府藏充实,囹圄空虚,汉家元气尽复,难道不能称为一代明君吗?”
李贤转过头去,长长的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他想了想说道:“刘昇,你来说,他这话对不对。”
刘昇挠了挠头满是疑惑的说道:“文帝宽纵,景帝稍稍削藩,便酿成七王之乱。”
七王之乱的祸根,还不是吴王煎盐私铸,才有了实力吗?
说的是汉朝,实际讨论的却是大明朝的现状。
不是因为正统年间的宽纵,才导致了今日之乱吗?
李贤看向了孙忠,这或许就是僭朝的风气。
他们想要的是像汉文帝那般,纵容诸王煎盐铸钱,最终酿成倾覆大祸,才肯罢休。
李贤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若是会昌伯一力推荐,那拿到咨政院商议一下吧,我不能做主。”
“李某告辞。”
孙忠脸色酱红的说道:“送李阁老。”
是李贤不给他孙忠面子吗?
是他儿子推荐的这个人,实在是不学无术,最基本的经史子集都读错了不提,这个导向也有问题。
他们在造反,皇帝随时都有可能亲征!南衙不收税,连这草台班子都撑不下去!
南衙所耗靡费,不收税,怎么养大军和陛下对弈?
孙忠因为儿子在李贤面前丢了人。
李贤走出了会昌伯府,突然想到了当初陛下在文华殿议政,说许他们造反,必须交税的话,于少保奏对曰:「大明,没有他们造反的余地。」
大明哪有这群是势要豪右之家造反的舞台?
藩王造反,争的是道,比如燕府举的大旗就是兴文振武,太子府当初举得是兴文匽武,这是争道。
百姓造反,争的是命,无论是叶宗留起于阡陌,还是黄萧养起于零丁洋,还是湖广生苗起事,他们争的是命,有口粮就可以拼命。
这群势要豪右之家争的是什么?争的是利。
于少保早在当初就看透了他们,就跟蔡东攀一个模样,不学无术,不懂规矩。
李贤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了街上传来了高喊声:“陛下亲征!延大运河而下!已至天津!”
“陛下亲征!延大运河而下!已至天津!”
李贤听闻此话,呆呆的站在街角,胸膛血气翻涌,鼻头一酸,眼泪立刻淌下来,他一肚子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如同阴雨数日,忽然放晴了一样。
他忽然理解了,当初杜甫写下那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时的心境。
那种惊喜如同洪浪一样在胸膛流淌,一下子冲开了他心里那道郁结已久的闸口,心海波浪翻涌,喜不自禁。
李贤擦干了眼泪,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嘴唇,他只盼着陛下能够早点打过来!
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兵科给事中匆匆而来,终于找到了李贤,大声的喊道:“李阁老,靖远伯寻你去议徐州防务之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商舶税十抽一,给银再减四分
李贤匆匆来到了南京讲武堂,和北京一样,是破掉了一座寺庙建立而成。这也是李贤干的事儿…
此处名曰灵谷寺,是一座无梁殿,并非是木结构的寺庙,而是由砖石整体构成的大殿,拱高三丈有余。
孙忠入南京城,南衙谣传,孙忠擅礼佛度僧道,这一个消息一出,无数僧人奔赴南衙。
被李贤以「四方多流徒之民,又缺战守之士,度僧道太多,恐本末倒置,尽行逐还」为由,驱逐僧人出南衙了。
李贤援引驱逐大隆兴寺的国师旧事,说服了咨政院众人,完成了这一壮举。
理由很简单,寺庙挂靠不纳税,度僧道太多,不是好事。
最终在南京这座巨大的寺庙里,完成了南衙讲武堂的设立。
李贤赶到的时候,所有的军勋外戚和将领都赶到了讲武堂内,他们的表情极为惶恐。
皇帝终于兴兵南下,分成了两路,一路直奔河南,一路至山东。
王骥深吸了口气说道:“徐州地方,三面阻山,一面临河,汴水自西、泗水自北,千年未变。”
“徐州地方,南引邳宿,北控兖济,西扼汴泗,一泻千里之势,以保障江淮险要之设旧矣,金陵恃徐为南北咽喉。”
“为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为兵家必争之战略要地。”
徐州位于一个小盆地内,宣德年间,曾经因为黄河改道被淹过,当时,官民集资迁城。
王骥当时还是给事中。
他从河防、漕运、仓库、战守、民生、区划、成本等几个方面,舌战群儒,最终确定了徐州不可移城。
在徐州旧址上翻了这座新的徐城,改名徐州。
是一座围四十余里的大城,护城河宽约三丈有余,城墙高三丈有余,因为汴水、泗水的稳定,这座城池堪称易守难攻。
守长江必然守淮,守淮必守徐州。
“历代大规模征战四十余次,是非曲直,并不难以论说。”
“夏启十五年,武观以西河叛,彭伯寿帅师征西河,武观来归。”
“商武丁四十三年,大彭叛乱,武丁命妇好,领兵平叛,诛大彭于九里山。”
“武丁五十年,韦国以为大彭报仇为名,再叛。妇好再征彭城,也就是今天的徐州。妇好中流矢,次年,亡于宫中。”
“周穆王令楚文王伐徐,徐偃王败走,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嬴姓赵氏,赵非子入秦亭,秦赵同源同族也。”
“楚汉争霸,汉二年,汉高祖刘邦率军五十六万出陈仓,一路攻城略地有一下千里之势,正是在这徐州,爆发了彭城之战。”
“项羽以三万兵力,大破汉军五十六万,刘邦单骑逃脱,睢水为之不流,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汉国几灭,人人惶惶。”
为什么都说项羽是楚霸王,这世间有谁能够以三万破五十六万大军?
王骥自问自古以来,天下猛将无数,谁能做到如此勇猛?
汉二年打完了彭城之战,项羽和范增围困刘邦于荥阳。
范增是项羽重要的谋士,范增说直接灭掉了刘邦,要不刘邦还要叛乱。
但是最后项羽怀疑范增和刘邦勾结,自毁长城,否则楚汉相争孰胜孰败,谁人能说呢?
刘邦最后也只说:「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大汉定鼎,司马迁因为李陵旧事开罪了汉武帝,按照成王败寇而论,项羽怎么可能上帝王才能上的本纪?
但是司马迁将项羽写到了本纪之中,汉武帝只是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儿。
因为项羽当得一霸字!
王骥深吸了口气说道:“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景泰帝兵强马壮,粮草充盈,补给极为简单,京师粮草延运河而下,几乎不可能粮绝,携带新胜,顺运河而下。”
“所以,我提议速战!由萧县从西打到东,逼迫大军至灵璧一带!全歼睢水一带。”
王骥在堪舆图上用力的指了一下,他已经思考了许久如何取胜。
诸多军勋不住的点头。
王骥十分确认的说道:“都督张輗、张軏,你二人率四威团营至徐州,我率四武团营至萧县。”
李贤眉头直跳,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道:“陛下动兵,向来是谋而后动,京师之战,从八月十八日议退敌之策,一直到十月虏入,筹备两月。”
“宣府之战,瓦剌逞凶,陛下议宣府之战,自正月八日起闻讯,筹备至五月份。”
“集宁河套之战,陛下从景泰元年筹备了一年有余,景泰二年方才兴兵!”
“敢问靖远伯,陛下给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在准备亲征事宜,你们这四个月在干什么?!”
“吃喝玩乐是吧!”
“现在才定策徐州如何防守?!陛下平叛的路很多吗?既然徐州这么重要?为何不从叛乱未动时就筹备?”
“现在才准备开拔,前往徐州?!粮草呢?犒赏呢?动员呢?你们这是打仗,还是儿戏!”
李贤惊呆了,他还以为王骥不让他过问兵务,是有确凿的信心,也有完整的规划。
这陛下都走到津口了,这才从南京往徐州去?
他巴不得陛下赶紧打到南京呢,但是这种定策实在是太离谱了,他在京师观陛下用兵,哪次敢这么干?
陛下很爱惜自己的军卒,每次都带着必胜的把握去打,习惯了那种料敌从宽到极限的作战方式,他完全无法接受这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作战方式。
这不是胡闹吗?
“啊?”王骥满是疑惑的说道:“不知道景泰帝从哪里主攻,当然是云集京师城下,等待景泰帝落子,我们才好应对啊,若是景泰帝主力去往襄阳,又如何是好?”
李贤理解了。
这僭朝哪有什么正经的军务,这南衙讲武堂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东施效颦,徒增笑料罢了。
陛下整日坐镇北衙讲武堂,那些课题本都做些什么?
宣府败北、京师失陷、天子北狩、天子殉难、辽东大败、建奴逞凶等等。
那是一种料敌从宽的思想,是这僭朝根本不具有的,陛下在京师讲武堂,是真的在培养庶弁将,想要振武。
其实,正统年间的动兵哪次不是这样仓促?
四次北伐、四次平定麓川、一次征伐福建,这九次大战之中,只有平定福建叛乱有模有样,那还是宁阳侯陈懋带兵有方。
至于最后一次北伐,被瓦剌打的六师皆丧,皇帝被俘,也是应有之意了。
兴文匽武的必然结果,视武备为儿戏,就这兵推,弄的比陛下的兵推棋盘还不靠谱。
李贤不再言语,甩袖离开。
他们越胡闹,陛下来的越快。
李贤现在主持户部清田厘丁之事,他觉得到时候凭借这个功劳,陛下应该不会杀了他的家人才是。
孙忠、王骥、张輗、张軏、孙继宗终于察觉出了些不对劲儿。
李贤说的好像很有道理,这仗,似乎不是这么打的才是。
“李阁老!”孙继宗看了一眼他爹,匆匆的追了出去。
李贤叹息的说道:“孙学士,不会吧,你以为我一个读书人,会有什么戎事的高谈阔论吧,不会吧。”
李贤忽然灵机一动,思忖了片刻的说道:“那我就说说吧。”
李贤回到了讲武堂议事厅,说道:“我有几策,第一策,输纳之例的定制,生员凡纳粟或上马者,皆许入国子监;”
“军民输纳,或米或粟或豆或草或鞍马者,也均授予冠带;”
“朝廷以罪罢黜的官吏如输纳上述军饷,可以复职。输豆四千石以上授指挥使。”
“我们要保证粮草充盈,防止陛下用豆饼劝降我们的军士。”
王骥眉头紧皱,卖官鬻爵当然不妥,但是李贤说的是现实问题,粮草不足。
孙忠、张輗、张軏、孙继宗、彭城伯、惠安伯等人,却是不懂这卖官鬻爵的危害了,他们一直是这么干的,外戚无汗马之功封爵,他们的爵位是凭白得来的。
他们自然不理解军士们那种「我以捐躯获此,他们以输豆也获此,朝廷以我躯命与荏菽一般看待邪」的愤慨了。
陛下为何说外戚不得无汗马功勋封爵,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
这就是原因了。
军士舍命挣了功勋,他们纳麻豆就可以封爵了,谁还拼命?
李贤这完全就是打击军队的士气来了。
但是除了王骥之外,其余人等,居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现实就是,粮草不太够。
这么离谱的卖官鬻爵的政令都能通过,李贤笑着说道:“第二策,大明律:民间钱粮,亲自送纳。其有色揽之人处以重刑,籍没其家。”
“在京官舍、军民中多有无赖之徒,赴京郊,设法引诱送纳之人,包揽代纳。”
大明严禁包揽扑买,这也是不断被江南士绅们诟病、愤慨的地方,怎么能管的那么严格呢?
“包揽送来的何物?我在户部,粮则用土掺和,草则用水浇淋。易坚厚之布绢为纰薄稀松,贯银完好而抵以破碎软烂。”
“掺和了土的粮,烂掉的草,纰薄的布绢,软烂的贯银,送到徐州,有人会要吗?”
“所以严禁包揽,一切有司征收,官收官解,不得包揽,否则一体论罪!”
李贤说的好听,禁止包揽之后,以南衙这个运转能力,能做得到官收官解吗?
显然不能。
读书人,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这是个连环套。
禁止包揽,看似是个好主意,但其实是个当下不太好执行的政令,会有个混乱期。
等真的运转的时候,仗也早打完了。
陛下一进南京,整饬吏治之后,南衙僭朝都要官收官解,正朔继承官收官解,不是合法合理了吗?
而且还是现成的。
李贤为什么这么下套?
因为这帮人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以稽为决的道理,没有调查,拍脑子做出决定,不是他们的常态吗?
别说南衙了,北衙也是在于少保提出,陛下反复强调之后,才开始以稽为决。
就南衙这帮蠢猪,他们要有这个政治觉悟,去北衙不好吗?
李贤继续说道:“第三条,南京缙绅势要豪右之家,侵利于国,贻害于民,将南衙官店塌房尽揽于名下,应当尽数勘实,籍记在官,按季收银,以资军饷。”
南京城围七十五里有余,这么大的城池,自然会有房子塌房,塌了之后必然要建,怎么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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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建。
南京的缙绅、势要豪右之家,专门把持做这个生意。
这件事其实追溯的话,应该是南宋的第一个皇帝赵高,把持房地产了。
路数都是一样。
房子塌了以后,小民请人再建,但是南京城所有泥瓦匠,都在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手中,这么多泥瓦匠,如何把持?
听起来是个不可能的事儿,但是李贤走访之后,才知道如此简单!
城中哪有土石木方去建?
买通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把持九门,所有入城土石木方,没有缙绅豪右之家的信牌,绝无可能入城。
所以,房子塌了,就只能低价卖给缙绅豪右之家。
缙绅豪右之家,营建之后,便高价将房屋租赁出去,大发横财。
翻译翻译,就是房地产的创富神话。
李贤这个主意看似是为了军饷,其实是为了厘清这帮家伙,到底有多少家产。
陛下进京抄家的时候,也省了卢忠带着鹰犬四处稽查了。
他先把这个活儿干了。
所有人听了之后,左右看看,不断点头,弄军饷这种事,还是李贤有办法。
为何孙忠他们会同意呢?他们是贵近勋戚,店塌房的生意不是他们的经营范围,那是缙绅豪右的经营范围。
李贤说的并不涉及他们的利益…
“李阁老真是大才啊。”孙忠不断点头:“如果都没什么疑虑的话,那就这么干了!”
只有代表南方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的谢琏,面如土色。
这都是他们的经营范围啊!
他倒是想反对,可是刀子在人家手中握着呢。
陛下不收的税,叛军也要收?!
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谢琏忽然发现,其实陛下还是蛮讲道理的,至少做事没有叛军这么离经叛道。
陛下是皇帝,是正朔继承,有些事,陛下也不好做的那么绝。
但是叛军才不管你那些,保证军队粮草充盈,才是头等大事。
虽然这场造反的终极目的,有点向「笑死陛下就算造反成功」的趋势变化,但是阴谋家们,还是牢牢紧握着刀把子。
像朱祁镇那样把每日操阅军马的戎政大事,都假手于人的人,毕竟少之又少。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贤写好了咨政院政疏,看向了王骥。
王骥点了点头,他代表的军队,军队不吃饱,谁给你卖命打仗?
李贤又看向了孙忠,孙忠代表三王府和外戚,孙忠点头说道:“我没意见。”
李贤看向了谢琏,这个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
谢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能怎么办,他只能深吸口气说道:“我没意见。”
“那就送乾清宫由监国批复吧。”李贤落印说道。
李贤笑意盎然,这三策一出,粮草是否充足,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有些人的日子难熬了。
李贤不怕这帮家伙发现他在捣乱。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个脑子,发现里面设的套,就是发现了能如何呢?
顶多把他杀了,他还能落个大明忠义之士的美誉。
陛下到了南衙会把他杀了,这帮家伙把他杀了,不是一样吗?
虽然陛下说立奇功可免死,但是奇功的标准,完全取决于陛下的心情。
陛下对文人是极为警惕的,甚至带有偏见。
以陛下对贰臣贼子的厌恶,他哪里能活得下来?
不过陛下很少追究家人,他只希望自己立点功劳,让自己的家人能够活命罢了。
如果叛军砍了他,他相信陛下绝对不会为难他的家人。
第三百四十三章 襄王他实在是太擅长自保了
李贤将咨政院下印的政疏,送到乾清宫去批复,三套连环计。
而王骥眉头紧皱的问道:“徐州地方,我们有了阻敌之策,但是河南方向呢?”
“皇帝兵分两路,一路自山东至徐州,一路自河南至襄阳,我们应该如何阻拦?”
王骥的问题让所有人有些沉默,他们以为陛下要一路南下,直取应天,这也是平叛的基本手段,擒贼先擒王,但是陛下兵分两路。
这让王骥眉头紧皱。
他继续说道:“李阁老啊,我有一个问题,陛下这兵分两路是何等用意?难道徐州方向只是佯攻,真正的杀招是河南那一路吗?”
李贤看着王骥,并未立刻回答,他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靖远伯以为呢?”
孙继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大声的说道:“猜来猜去的有什么意思?打过便知道了。”
孙忠重重的点了点拐杖,颇为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这是戎政院!这里是讲武堂!洞悉景泰帝的目的,我们才能应对,景泰帝分兵意图不明,草率应对,是要全家族诛的!”
孙忠最讨厌的就是孙继宗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孙继宗压根就没想过后果,这失败了什么后果?
大皇帝的刀,可是一点都不会顾忌所谓的亲亲之谊。
而且他们孙家和皇帝哪有什么亲亲之谊可以讲?连孙太后都锁了宫门了!
孙忠颓然,看向了王骥李贤等人,可能李贤不懂军务,但是李贤懂陛下。
李贤疑惑的说道:“河南一路主攻方向必然是襄阳,保定伯梁珤不是在湖广,既然在襄阳,据城池而守,问题应该不大吧,为了靖远伯要担心呢?”
湖广总兵官梁珤,也是叛乱的军勋之一,虽然李贤和皇帝有一样的问题,那就是梁珤明明有功于景泰朝,为何还要谋反?
梁珤在福建跟随陈懋平定福建叛乱,而湖广武冈州广通王造反,梁珤又任总兵官至湖广,防止生苗叛乱,梁珤很能打,可能不是杨俊的对手,但是有城池在,何必担心呢?
而且襄阳历来征战,四百余次,如何攻伐,几乎等于定式,防守应该不难才对。
王骥有些出神,听到李贤的问话,才摇头说道:“保定伯在襄阳我是很放心的,只是觉得我们不庙算,没有定策,怕保定伯进退失据。”
王骥的话很合理。
但是李贤从王骥的神态表情,判断出了,这里面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王骥越说他放心,证明太越不放心。
至今李贤都没见过保定伯,几次奉天殿议事也只是湖广巡抚李实作为保定伯梁珤的发言人。
李贤不太懂军务,襄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他选择了闭嘴。
商议了半天,成山伯王通突然开口说道:“不如我们效仿杜充旧事,掘开黄河,以水代兵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整个戎政院讲武堂内,安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到了。
只有阵阵的风声不断吹打着窗外的竹叶,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成山伯王通,目光各不相同,有人紧张,有人愤怒,有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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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通深吸了口气说道:“不然呢,你们商量来,商量去,无外乎四勇团营支援湖广,但是又怕只有四武团营和四威团营,打不过武清侯。”
“仅凭保定伯梁珤,你们又怕襄阳失守,大明军一路南下,威逼应天府。”
“那你们说怎么办?掘开了黄河那条地上河,阻拦大明军队,景泰帝不是自诩以民为本吗?河南的百姓不是百姓吗?”
李贤额头的青筋暴跳如雷,他用力的抓着手中的咨政院政疏,他是绝对不会写这个,送到乾清宫批复的!
“北宋末年,二帝北狩,宗泽任东京留守,知开封府,守备有方,进退有据,人人称其宗爷爷,连上二十到劄子请宋高宗赵构归开封京师。”
“奈何天地不仁,天不假时。”
“宗爷爷身患重病,临终疾呼,渡河!渡河!渡河!嗟叹而亡。”
“杜充接替宗泽人东京留守,废宗泽定策,说自己心中自有妙计退敌,金兵来,杜充的妙计就是掘开黄河堤坝,以水代兵。”
“你可知那次黄河夺淮入海,何时方复?直到洪武二十四年!黄河烛龙,闹了整整二百六十四年!”
“百姓溺死二十余万,流离瘟病更至数倍,最为繁华的河南、两淮之地,近千万人无家可归,南下做了客家人,到福建广州,百不存一!”
李贤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王通厉声怒斥道:“王通,你要效仿杜充事,掘开黄河吗?!”
“你丧尽天良!豺狼成性!你!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贤忽然踩在了凳子上,就上到了大长桌上,猛跑两步,向着王通猛扑了过去,李贤一个文弱书生,将王通贯到地上,却是和他纠打了起来,手脚牙肩能用什么就用什么,毫无章法。
李贤扑的太快了,所有人都只惊呼了一声,便看到了李贤的身影飞了过去,压住了王通,而且两个人在地上纠打着。
孙忠惊呆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文弱的书生,居然有这么悍勇的时候,他大声的说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拦住他们啊!快啊。”
“哦哦。”几个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拉开了两人。
“你疯了吗?艹!”王通可是勋戚,虽然被革爵了,但也有武力在身,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已。
他完全没想到李贤居然这么疯狂。
李贤被几个人拉着,但是依旧愤怒不已,不停的往前踹着,他愤怒的喊道:“干恁娘!老子就是河南人!”
能把一个读书人逼到不顾斯文,开口成赃,可见李贤愤怒到了极点。
李贤是河南邓州人,他打小就听家里人念叨黄河不养人,读了书,识了字,也知道了原因,家乡当年洪灾遍地,一直到洪武二十四年才安生下来。
这才安生了六十一年!又有人打上了黄河堤坝的主意,他能不愤怒吗?
李贤还在骂骂咧咧:“你个狗养娘的,淹的不是你家是吧,干恁娘!”
王通知道缘由后,有点理亏,悻悻的不再说话。
李贤的衣服都破了,衣袖被拉扯,放在衣袖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好了好了,这不是在商量退敌之策吗?”孙忠也是劝着。
但是所有人都目光闪烁,这是个好法子。
王通兵败交趾,因为弃地坐罪除爵,正统十四年,孙忠屡次上书,为王通请旨复爵。
陛下对孙忠屡次上奏插手京营事务,极为不满,无论是两广总兵官柳溥,还是成山伯王通,朱祁钰一概未曾批复。
这等货色守交趾,能守住才是怪事!
李贤站直了身子,余怒未消,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愤怒的说道:“你喝水的时候,最好小心些,别被噎死了!”
商定来,商议去,戎政院最后也没商议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草草收场。
天色已经接近暮时,李贤回到了家中,一直等在竹林之中,他希望袁彬今天快些来。
竹林里风甚是萧索,打的竹叶哗啦啦作响,李贤衣衫不整,脸上还有一道抓痕,他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等到了袁彬。
袁彬几个腾挪从夹道翻进了曹国公府,看着李贤的模样就乐了起来,笑着说道:“李御史一个书生,也与人打了起来吗?打输了还是打赢了?”
咨政院最近可是吵得很凶,听说连鞋都脱下来互相砸了。
李贤根本没工夫和袁彬打嘴仗,他将今天在戎政院的事儿,快速的说了一遍,袁彬脸色骤然变得严肃了起来。
李贤递过去一份书信说道:“我将今日之事,写到了书信之上。”
“其一,我分析保定伯梁珤那里,可能有问题,梁珤有军功和平定广通王叛乱功勋在身,为何造反至今成谜。”
“其二,我只是拦住了他们商定毁堤以水代兵之谋,但是戎政一事,他们向来把我排除在外,我很担心他们会这么做。”
“我以我的家人担保,我与你言之事,句句属实,如有谎话,天打雷劈。”
袁彬很少看到大明的进士,五品以上正官们,和人打架,而且还打成这般狼狈的模样,还不梳洗。
“事涉家乡之事,某请袁指挥,务必尽心此事。”李贤真的心累。
中午的时候听说陛下亲征,喜极而涕,下午的时候,就听闻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大喜大悲,他还站得稳,已经很不容易了。
袁彬接过了书信,书信之下,还有一份誊抄好今日的咨政院政疏。
李贤的话可不可信,可以和朱文圭送来的情报进行比对。
朱文圭和李贤完全不知道彼此,如果是两人都撒谎,而且还撒的一样的慌,那就只能证明他们活该断子绝孙了。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看着李贤惶惶不安的样子,宽慰的说道:“李御史安心些,陛下动兵从不擅动,想想陛下在讲武堂看的那些课题本,这群蠢猪能想到的东西,陛下能想不到吗?”
“要知道徐御史在河套炸毁冰面之事,陛下可是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并定例,陛下深知黄河之害。”
李贤显然是慌了神,袁彬一席话语,让李贤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啊,也是,陛下圣明,几头蠢货都能想到的,陛下自然想到了。”
“我真是庸人自扰,唉,这以后戎政事,他们怕是不会让我再参与了。”
袁彬再问道:“王骥问你陛下分兵何意,你以为陛下分兵何意呢?”
李贤认真的考虑了许久说道:“湖广有生苗三十余万入山,这要是乱起来,湖广地面就是生灵涂炭,陛下进兵湖广,自然是希望南衙失纲,湖广不至于大乱。”
“陛下民为邦本治天下,惓惓以生灵为念。”
袁彬满是笑意的说道:“还是呀,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担心呢?”
李贤点了点头,袁彬说的很有道理。
袁彬将书信和政疏收好,颇为严肃的说道:“兹事体大,我还是去打探清楚,也好提早告知陛下。至于保定伯梁珤之事,我细细打探再说。”
袁彬几个腾挪,又离开了曹国公府,直奔会同馆而去。
李贤心情稍微好了些,回到了后院,玉娘一看李贤身影满是笑意的说道:“官人回来了?”
但是玉娘一看到李贤这副模样,脸上还有几道血痕,身上还有土,衣服还十分的凌乱,有些地方还破了,她一甩袖子,颇为不满的说道:“又去哪里风流快活?被姑娘给挠了?”
“还说爱我,满嘴胡说。”
玉娘是风月场未出阁的花魁,打小烟花柳巷长大,能不知道这种伤势,这种模样是怎么来的?
定是抢夺青楼女子,闹了不愉快了。
玉娘的话里有些酸楚也有些悲苦,一来家里有她这般美娇娘,李贤还出去寻花问柳,二来,李贤往日里的那些话,都是虚情假意。
李贤挑了一些重点的事儿,解释了下脸上的抓痕,玉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我一妇道人家都知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连元季至正昏主,也知道这黄河不能决口。”
“他们这是在作孽啊!”
玉娘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但是却是更加惊骇,这什么人才能做出如此这般举动?
死后若不下十八层地狱,难不成是阎王爷瞎了眼?
那可是千万人的民生,瘟病、水灾、天下黎民凋零。
李贤却是收拾着自己的衣物,笑着说道:“你自己都说妇道人家了,安心些,陛下乃不世英主,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是没用的。”
李贤收拾停当之后,就挑亮了烛灯,开始书写。
“官人在写什么?”玉娘看着李贤写的内容,疑惑的说道:“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
“我总掌南衙户部衙门,这里的财经事务,和北衙又有不同,我看到了很多的现象,心中也知道问题,但是却无确切的答案。”
“怕也是不知道答案了,但是这写问题,还是要写下来,即便是陛下不曾宽宥我,这问题总得解决不是?”
玉娘却不以为意的说道:“只奴家听官人分说的陛下,那是天底下第一好人了,张弛有度,你若是有功,陛下应当会宽宥你才对。”
“而且还有那徐有贞,有大才,陛下不也宽宥了他吗?陛下的性子,怕是必然要让你卖命赎罪才是。”
李贤没有回答,他知陛下对贰臣贼子憎恶之心,那凌迟院,不就是专为贰臣贼子设下的?
他能落个痛快,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袁彬已经回到了会同馆,和岳谦、季铎坐在了一起,研究了一下李贤的情报,然后又拿出了朱文圭的情报,互相比对了很久。
“你们以为他们两人是否是为了谋反而成,串供哄骗我等?”季铎有些疑惑的问道。
岳谦摇头说道:“一个无丝毫朝纲的僭朝,值得李贤这么卖命吗?我反对这种有罪推定。”
袁彬闭目良久,仔细回忆了一下李贤当时的种种,他睁开了眼说道:“我不觉得李贤所说的是假话,不瞒二位,当初稽戾王迤北娶亲为奴酋弹胡琴的时候,我也有这种彷徨愤怒的模样,我觉得他不似作伪。”
那种愤怒、迷茫、羞愧、愧对家乡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杀人而杀不得的模样,如何伪装?
随着他袁彬三言两语的宽慰,李贤定了神,神色缓和之后,略微有些希望,但依旧恐惧的模样,如此错综复杂的情绪,如何伪装?
李贤是个文臣,文臣最厉害的就是演技,但是袁彬不觉得这是能装出来的。
有这演技,李贤还能做了十九年官,至今只是巡盐御史吗?
“若是觉得李贤可信就举手吧。”季铎说道。
季铎没有举手,他对文臣极为不信任,但他开口说道:“我虽然不认为李贤可信,但是因为情报有误,陛下降罪,我亦同罪。”
继续继续开口说道:“兹事体大,那就把消息传至山东,请陛下定夺。”
“然后我来想办法打通前往湖广的官道驿路,尤其是驿路,我来负责吧,岳指挥在会同馆,袁彬你要盯着李贤和朱文圭。”
“去湖广的事儿,我来办。”
李贤给了几个信牌,这几个信牌可以用作前往湖广的路引凭证。
这算是朝里有人好办事的一种体现吗?
第三百四十四章 来自北衙的僭主攻破徐州
朱祁钰的车驾已经走到了济南,但是因为一些历史的原因,朱祁钰并没有在济南府驻跸。
不是朱祁钰在怀疑济南府的忠诚,而是燕府对济南有一种特殊的情怀。
宣宗皇帝平叛汉王府的时候,路过济南府,但是也是未曾驻跸,一路去了乐安。
因为在济南府出过一个狠人,铁铉。
铁铉是建文朝的臣子,在靖难之战中,铁铉孤军守住了济南。
铁铉守济南城的时候,给朱棣下了个套。
济南被围困三个月后,铁铉派人诈降,请朱棣入城。
这个时候的朱棣志得意满,以为摧毁了敌人的抵抗意志,结果铁铉在城门设置了千斤闸,等待朱棣入城的时候,砸死朱棣。
但是这道千斤闸,砸在了朱棣的马头之上,朱棣换马急返,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燕府军恼羞成怒继续攻城,但是铁铉把朱元璋的画像和灵牌,放在了城头之上,防止燕府火炮的轰击。
燕府军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撤退。
直到永乐元年,朱棣称帝以后,才派大军合围了济南府,设计活捉了铁铉,押解到了南京城。
朱棣劝降了数次,最后朱棣亲自见了铁铉,说:建文朝都被他朱棣打穿了,建庶人朱允炆都是下落不明,你一个臣子何故坚持?
但是被反绑的铁铉破口大骂,盛怒之下的朱棣将铁铉凌迟处死于市。
朱棣为何如此愤怒?
作为马上打天下,拿下皇位的他而言,这世间连远在天方的番贼头颅,他都能拿得到。
这世界有朱棣得不到的东西吗?铁铉告诉他有。
自此之后,大明朝的任何一个皇帝,就从未踏足过济南府。
当然朱祁钰给出的理由是皇帝入城,会滋扰地方,遂罢。
这个理由和当初宣宗皇帝平定汉王之乱时,不入济南府的说辞,是一样的。
山东布政使裴纶、山东巡抚李宾言、密州市舶司都指挥陶瑾、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等山东官僚,本来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最终不了了之。
朱祁钰收到了岳谦等人的奏疏,包括了所有的文书,能够在应天府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证明岳谦他们在南京城内已经站稳了脚跟。
“保定伯可能不像胡尚书猜测的那样是因为忿恨反叛。”朱祁钰开口说道。
陈懋曾经上书说过福建诸事,梁珤不是个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随军征战多年,为大明屡立战功,又有平定广通王叛乱的功劳,他为何要反叛?
于谦看完了情报,眉头紧皱的说道:“他们杀死了湖广总兵官梁珤吗?”
“这得岳谦他们带着夜不收,活动至襄阳才知道了。”朱祁钰放下了湖广之事。
他拿起了另外一封书信,厉声说道:“丧尽天良!”
黄河是一条地上河,它的水面和开封铁塔一样高,一旦决堤就是烛龙改道,在华北平原上神龙摆尾,整个北方不得安宁。
掘开黄河,以水代兵历朝历代都有人想要干。
刘秀至邯郸时,宗室刘林就曾经提议掘开黄河阻拦追兵,刘秀不同意。
杜充掘开了黄河一路南下,宋高宗赵构狂喜不已,任其为宰相,在南京总领防务,杜充在金兵南下的时候,直接投降了。
金哀宗时候,蒙军围困开封,金哀宗谴开封府事完颜麻斤出「民丁万人,决河水卫京城」,但是他们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并没有成功,「功未毕,麻斤出等皆被害,丁壮无二三百人得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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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高皇帝的确是大规模的修筑了河堤,但是并不太代表着黄河水患,就此绝迹。
事实上,开封府在永乐二年、永乐八年、永乐十四年也都有决口的记载,开封城变成了鱼鳖之区。
但是好在朝廷尚在,府州县都在,数次组织百姓,大规模修筑河堤,于谦巡抚河南之时,也巩固黄河堤坝,积极清理河床淤泥。
即便是朱祁钰想不到,于谦也会提醒陛下,应当如何应对。
于谦笑着说道:“四勇团营的勇敢营前锋已至黄河沿岸布防,而且至少稍加动员,百姓们也会自发的守住河堤,只需掌令官四出宣谕,自然有人日夜看护。”
“想要掘开黄河堤坝至少要万余人,是瞒不住夜不收的刺探,如果化零为整,散入河南各地,再聚集一处,叛军若是有这种组织能力,也不会闹出这么多的笑话来了。”
于谦巡抚过河南,也修筑过黄河堤坝,民心所向,谁掘开黄河不是跟河南、两淮地区的所有百姓为敌吗?
而且勇敢营两万军会留在河南,组织当地卫军一起协防,黄河不能说万无一失,只能说谁碰谁死。
“那么徐州地方呢?”朱祁钰看向了堪舆图上的徐州。
这地方,的确是战略要冲,拿下徐州,兵锋可直抵长江,两淮根本无险可守。
朱祁钰看着徐州城的堪舆图说道:“王骥说要与朕速战,正合朕意!”
石亨等一众军将立刻坐直了身子,石亨大声的说道:“前线探马来报,徐州驻军仅仅三万余人,臣点检两营,可直抵徐州城下,拿下徐州!”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不通兵务,但是也知其险要,叛军未成布下重兵设防,中门大开,自然一贯而下。”
“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俯首说道:“臣请总督兵务,随武清侯前往徐州。”
这也是早就定好的既定战略,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有劳诸位军将了。”
“朕有一言,汉二年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夜夜笙歌,汉高祖以为项羽仅三万人,不足为虑。”
“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刘邦在彭城大败,司马迁认为是骄兵必败,汉武帝看到司马迁的评定,未置可否。
刘邦入了彭城,也就是现在的徐州之后,的确有骄兵之相。
朱祁钰继续说说道:“朕不希望大军有骄兵之状,入城之后,约束兵马。在峄县、枣庄、邹县、曲阜、滋阳等一带层层设防,枕戈待旦,严阵以待!”
“防止敌军反扑,巩固战果,安抚百姓。”
石亨等人立刻大声的喊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振声说道:“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众军将齐声喝道。
十二团营在厚赏之下,军纪极好,在集宁河套还有王师威名,这次朱祁钰亲征平叛,军纪更是森严。
大明军队军令森严,各种连坐制度层出不穷,甚至会祸及家人。
军队是一个暴力工具,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大明皇帝也很大方,厚赏不断,给够了不让军队强劫百姓,提高他们的犯错成本,和军纪双管齐下,方才有王师之风。
朱祁钰的大驾玉辂会在济南驻跸,直到两淮安定,兵锋直抵南京城下时候,才会动身前往徐州。
朱祁钰虽然德胜门夺朱叫门龙旗大纛,但是他毕竟不是马上皇帝,自然会在一切安定之后,才会大驾向前。
亲征归亲征,但他并不参与具体指挥,刚才所说的布防,是诸多军将,君前会议商定的结果罢了。
徐州地方,历来大规模征战四百多次,这地方怎么打,什么地形,早就被研究透了。
大军开拔,朱祁钰的身边只剩下了两万余人,这个时候,若是贼有强骑直扑朱祁钰的大帐,可以尽数俘虏他。
这个是个很美好的想法,但是也只是美好罢了。
且不说山东军队,就说都督陶瑾还带着三万左右兵马,已经赶至济南府,若是真有人想要直扑大撵。
朱祁钰也不会管什么铁铉旧事,燕府忌讳,会直接躲在济南府里,济南府城坚兵强,守几个月是完全没问题的。
朱祁钰拿自己打了个窝,看看能不能钓到鱼。
军事会议散会之后,山东官员终于等到了觐见的机会。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山东巡抚李宾言、山东布政使裴纶、密州市舶司都指挥陶瑾、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等人求见。”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几个臣子躬身行礼。
“朕躬安,平身,赐座。”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既然敢来山东,而且让大军前往徐州城,自然是知道山东诸府官员的忠心。
当初那些举人罢考的时候,朱祁钰对山东上下是有所怀疑的,以为都被孔府给忽悠瘸了。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他才知道,其实相比较朝廷,山东地方比朝廷更加讨厌孔府。
哪个官员被头顶上这么一尊大庙压着,动弹不得,三年大计,次次下下等考评?升官不得,心里能乐意?
在朱祁钰没有打掉孔府之前,山东头顶上有两片天,一片是皇帝,一片是孔府。
事实上,朱祁钰除掉孔府,整个山东地界上,很多问题,都变得容易了起来。
比如为祸许久的响马,终于慢慢变成了过往,在大军反复征讨,地方官员反复宣谕劝响马下山之后,山东地界这两年安稳了许多。
更何况,陛下带来了密州市舶司,大大的解决了山东百姓生活困难的问题。
比如米粱价格,在密州市舶司设立之前,山东一石米大约四钱银左右,现在降到了三钱银,商贸活动变得频繁了起来,工坊也变多了。
即便是未作之民、游堕之民,无地也可以前往密州市舶司周围的工坊谋生。
李宾言拿着一本厚厚的奏疏说道:“陛下,密州市舶司今岁已有七十四万两银结余。”
朱祁钰拿过了账本,李宾言半年赚了七十四万两。
大明的朝贡贸易体系,分为了朝贡、贡舶、商舶三种模式。
其中朝贡是到京师的会同馆开市,大明朝和朝鲜、琉球的关系最好,朝鲜琉球每次朝贡会同馆皆开市,这部分是大明朝亏钱的部分,厚往薄来,以示朝廷怀柔天恩。
但是朝贡之物为一份,那么贡舶就为十份。
那么贡舶之物,大明朝是赚钱的。
朱祁钰非常满意李宾言的工作,他笑着说道:“洪武十七年太祖定下贡舶抽分,曰:凡海外诸国入贡,有附进私物者,悉免其税,其诸番国及四夷土官朝贡,若附至番货,欲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以偿之。仍除其税。”
因为番国不见得有银或者铜钱支付,为了方便贸易,贡舶每百分实物,抽六分实物充税。
抽分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税收吗?
大明朝贡体系从不赔钱。
朱祁钰笑着说道:“今定下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
“李御史做的不错。”
但是过往商舶疏于管理,密州市舶司给船证勘合,只要肯缴税,都算是合法生意。
李宾言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商舶有火器、火炮等物,只要入港遮掩,大家都当无事发生。
这种做法是因为大明失去了最强大的海军,保障不了商舶的安全,还不让商舶自保,那就是让商舶死啊。
朱祁钰对商舶的管理是抽分加征税两种做法,一种是十抽一,百份抽十份。
若是有银子支付税款,那就更好了,可以减免四成的税赋,百分之六的税,已经很轻了。
因为实物扑买会有人上下其手,押解入京也会有很大的损耗,若是折银,朝廷实际所得也超过了实物扑买。
李宾言说起了一件趣事,笑着说道:“最近很多本来去宁波市舶司的商舶,都到了密州市舶司,这好一阵忙活。”
“据说李贤为了筹措军费资财,定下了的税是五抽一,海贸多三桅大船,二十分税和六分税,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商舶一窝蜂,全都跑到密州来了。”
李宾言满是笑容,那帮反贼只觉得皇帝苛责,却连密州市舶司的纳税细则,都未曾解读过。
造反之后,才发现,需要纳的税多得多,不得不到密州市舶司来。
朱祁钰愣了愣,点头说道:“朕还奇怪,为何这景泰三年突然商舶就暴增了近千条船。”
“臣请二十万银币,扩建码头船舶,有点不够用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一律送往京师,待廷议之后,由户部给银。”
严肃点,他在亲征呢!
自然不处理政务,全都送去京师便是。
李宾言无奈,他还以为面圣之后,能简单些,结果还是得去朝廷跑一趟手续去。
这不是绕了一圈,多了道手续吗?
但是制度就是制度,建立就是要大家都遵守,朱祁钰既然让朱瞻墡监国,自然是让他处理政务。
李宾言香了许久说道:“陛下,密州宝源局,最近更换银币的倭银陡然增加了五成,臣怀疑,其中有南方叛军押解银两,更换银币。”
第三百四十五章 徐州是南京的门户,应派虎将把守
“给他们换吧。”朱祁钰点头,他知道这个事情,本来以为李贤就是糊弄下孙忠,叛军用朝廷的货币,那还是叛军吗?
但是他们真的来了,搞一个铸币厂有多麻烦?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弄了三年才算是走上了正轨。
“陶都督,朕有个事儿,想跟你沟通一下。”朱祁钰停止了询问密州市舶司之事,而是说到了另外一件事。
“陛下有命,臣定当竭尽全力。”陶瑾赶忙说道。
“是这样,福建至今有四万京营,其中有三万余是在京师有家室的,他们已经在福建待了整整四年了。”
“宁阳侯再带兵有方,时间再长些,也没办法约束了,等到平叛之后,密州市舶司的四万京营,和福建京营换防,不知道陶都督这里,有没有困难?”
福建京营是正统年间的老营,在福建征战四年有余,这么长的时间由南至北,多少军卒夜里抱着被子,痛哭流涕。
事实上,若非福建兹事体大,又有农庄法在推行,万事繁杂,军士忙碌异常,否则很有可能就哗营了。
朱祁钰决定让密州市舶司换防福建,让福建京营归京了。
时间真的太长了。
“这没问题。”陶瑾立刻高声说道:“为陛下尽忠!”
“若是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市舶司的航路畅通无比,以后可以走海路,南北调度,也变得简单一些。”朱祁钰点头说道。
三年一换防,会成为一个定制,返乡的地主,依旧没有放弃,但是陈懋用枪炮阻止了缙绅的返乡。
这些缙绅,也是这次叛乱的支持者之一。
陈懋建设月港市舶司的目的,也有防备海上的倭寇的想法。
大明倭寇,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夫妻肺片也没有夫妻一样,大明的倭寇虽然叫倭寇,但是其背后的人都是大明人。
“山东布政司今年做的不错,再接再厉。”朱祁钰对着裴纶夸赞了一句,自从孔府倒了之后,山东地界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而裴纶安土牧民做的极为周全,没什么可以批评的地方。
“陛下,臣请农庄法,陛下农庄法在京畿、山外九州、集宁、靖难连成了一片,福建因为兵祸至,也有农庄法,山东百姓凋零,臣请旨农庄法推行山东,天恩泽陂。”裴纶提到了一个想法。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急。”
农庄法执行三年以来,经过了多次的改变,南北跨度极大。
山西、陕西、河南、山东、四川都请旨过农庄法,但是朱祁钰一律回复不准。
于谦曾经上书,说一项政策只有试运行三年,才能算是一个足够稳定的政策;
现在的农庄法已经实行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稳定了。
稳定运行五年之后,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可以执行的政策;
朱祁钰打算再观察一年,再找找问题,然后再进行推行,主要也是培养掌令官,宣谕百姓诸事。
农庄法其实朝廷获益不大,但是百姓获益极大。
朱祁钰决定再等等。
不谋小利者,所图甚大。
朱祁钰希望自己的政策能够持续运营二十年以上,让他成为一个稳定且正常的国策。
想要运行长久,自然要每一步都要走扎实。
裴纶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臣遵旨。”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地方上想要获得朝廷的政策支持,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尤其是朝廷派来的巡抚李宾言,还被刺杀了,虽然李宾言未死,但是陛下对山东的忌惮可想而知。
到了山东地界之后,陛下只在城外扎营,从不入城。
朱祁钰看着裴纶颇为失望的神情,笑着说道:“裴卿勿虑,再等一下便可。”
“臣等告退。”一众朝臣离开了中军大帐,而朱祁钰单独留下了唐兴。
“唐贵人生产在即,我怕京师有什么变动,朕赐你永乐剑一柄,照看泰安宫。”朱祁钰对着唐兴严肃的说道。
唐兴是唐云燕的父亲,性子有些欢脱,但是欢脱不是跳脱,不是不知轻重。
朱祁钰又叮嘱了几句,唐兴知道兹事体大,立刻带着三五缇骑,顺着驿站,急速回京去了。
朱祁钰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陛下既然担心,为何不让卢忠回去呢?”兴安看着唐兴离开的背影疑惑的问道。
卢忠听到提到了自己,也满是奇怪,作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他居然没有留在京师保护泰安宫,而是跟随出行,实在是有些怪事。
陛下身边常年跟着九骑天子缇骑,安危之事自然不必担心。
朱祁钰没有多解释,卢忠是朱祁钰手中的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一旦离开了主人,就很容易被人摆布,最终折损。
卢忠只是一个指挥使罢了,朝堂那些被卢忠压制的喘不过气来的朝臣,看到邪恶的暴君,离开京师,面目会变得多么的难堪?
卢忠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
朱祁钰压根不给他们机会,折自己的刀。
再说了都忙活了三年了,一起休休假,钓钓鱼不好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拿鱼竿,咱们去钓鱼。”
这次是真的钓鱼,朱祁钰来到了早就寻好的鱼塘,开始钓鱼,只不过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钓鱼之事而已。
四勇团营至河南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徐州之战进展顺利,四勇团营将会前往襄阳,如果徐州之战进展缓慢,四勇团营会和四武团营合兵一处共击徐州。
朱祁钰虽然在钓鱼,但是目光一直看向了徐州方向。
徐州不好打,城池是正统年间最新建好的砖石城墙,城中三万余人,而石亨只带了六万兵马前往徐州。
这一战,是大明军队和叛军的第一战。
敌方的手段和意志,真的如同情报上,表现的那么不堪呢?
不过,好在有于谦在,顶多攻之不克罢了,应该不会败才对。
石亨和于谦领兵前往了兖州府,而杨俊和石宁带兵来到了开封府。
兖州府距离徐州不过十日路程,开封府距离徐州不过二十日路程。
朱祁钰在等待着前线的战果。
因为黄河夺淮入海的缘故,此时的黄河是徐州的天堑。
此战定然十分不易。
朱祁钰内心一直有个疑问,王骥带着大军云集在南衙,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徐州的重要性吗?
岳谦等人在应天府的活动,并没有探查到此事,李贤不参与戎政,朱文圭更是不清楚。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唐兴带着三五缇骑,一路快马加鞭,赶至了京师,然后马不停蹄的来到了泰安宫,看到一切如常的时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成敬大珰,襄王何在?”唐兴要跟襄王说一声自己回京了,省的发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朱瞻墡太怕死了。
这要是觉得陛下要杀他,他直接在京师造反,大皇帝岂不是要落下一个不顾亲亲之谊,杀掉了嫡皇叔的恶名?
成敬笑着说道:“殿下在讲武堂,参加盐铁会议。”
唐兴点头,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已经两年未回京师了,除了城池变得不再方方正正之外,京师的人数显而易见的增多了,街上摩肩接踵,全都是来来往往的商贾。
如此繁华的京师,唐兴从未见过,而且抱在怀里的孩童极多,一片欣欣向荣。
他赶到了讲武堂,等待着朱瞻墡开完盐铁会议。
而此时的盐铁会议室内,朱瞻墡正在和群臣们大眼瞪小眼,政务还好说。
这盐铁会议他真的是两眼一抹黑,真的一点都不懂。
“这马价银之事,太仆寺卿夏衡和户部尚书金濂决定,计省不是核算过了吗?”朱瞻墡满是疑惑的问道。
“那还是用银币结算吗?”度支部的大使王祜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次的马价银共计三十万银币,这是经过反复核算的。
现在需要朱瞻墡拿主意,这马价银还是用银币吗?
朱瞻墡眉毛直跳的说道:“还循陛下旧例便是。”
林绣叹息的说道:“殿下有所不知,三十万银币在宣府可做六十万银币使用,换算成永乐通宝是四亿两千枚。”
“而当年永乐年间,一年铸永乐通宝五千万枚左右,而当时永乐通宝主要用于海贸,西虏朝贡所获极少。”
“也就是这次马价银三十万至少相当于永乐年间,二十年送往草原的永乐通宝,而西虏不识财经事务之道,这一下子…怕是民不聊生。”
吴敬补充说道:“殿下,货币是一种索取私求的工具,它可以支付劳动报酬,也可以索求别人的劳动成果。”
钱就是钱啊!
它怎么在盐铁会议上还有社会和政治意义了呢?
这些人在说什么?朱瞻墡的额头已经在冒汗了。
林绣看朱瞻墡还不太明白,只好解释了一番当初盐铁会议上的讨论,还拿出了会议记录,让朱瞻墡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朱瞻墡看完之后,吞了吞喉咙说道:“这么多吗?陛下走的时候,没有交待吗?”
林绣摇头说道:“陛下诸事繁忙,准备亲征就已经很忙了。”
林绣差点就提醒襄王是在监国位,要拿主意!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还循陛下旧例便是!”
“三十万就三十万!”
朱瞻墡说完,连连感慨,陛下真是好狠的心!
本来互市大家换换铁锅、盐巴、茶叶等物,陛下说可以一体使用银币,所有的鞑靼王囤银币蔚然成风!
这草原上百姓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用皮袋装满水煮肉,连一点盐巴都不放的日子,还会远吗?
诸多朝臣互相看了看,最终确定了还是用银币去交换。
陛下大军南下,万一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再结盟南下抢劫呢?
用银币可以有效的虚弱敌人,再加上烧荒,即便是想要结盟南下,哪也得明年了。
“殿下,兵仗局的有内承运库和国帑的四分利,这部分是劳动报酬,随着水力螺旋压力机的使用,这四分利,是不是要收回呢?”度支部大使王祜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瞻墡瞪着眼睛说道:“循陛下旧例就是!”
胡濙吐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这样吧,襄王殿下刚刚监国,诸事繁琐,对盐铁会议不了解,我们推迟五天。”
“林大珰,你把盐铁会议的记录,整理一下,让襄王殿下看看。”
朱瞻墡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要得,要得。”
等到群臣走后,朱瞻墡擦了擦额头的汗,政务还好说,他毕竟做过监国,处理起来还算游刃有余,但是这盐铁会议他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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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内承运库送来了盐铁会议的记录,厚厚的一大摞,让朱瞻墡额头青筋直跳。
“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朱瞻墡看着那厚重的盐铁会议记录,哀嚎了一声。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也知道这位殿下,清闲日子过惯了,这么忙碌,他还是第一次。
他眼神闪烁的说道:“殿下啊,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最近京师谣传,陛下亲征前一日有流星,乃是不祥之兆。”
“殿下以为呢?”
罗炳忠的手又摸向了腰间。
朱瞻墡满脸怒气,厉声说道:“钦天监已经说了,寻常天象!就是寻常天象!”
“锦衣卫干什么吃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干什么吃的?陛下前线征战,有人在后面嚼舌头根儿!就该把他们的舌头给拔了!”
“让顺天府立刻贴出告示,依大明律: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你持孤的腰牌,前往锦衣卫衙门和五城兵马司!若明日还有这等风言风语,追查此事,一查到底,无论是谁,尽数抓捕入天牢!”
“好好的日子不想过,非要把水搅混了,浑水摸鱼!把大家的好日子都搅和了?!”
“蠢!愚不可及!”
朱瞻墡的愤怒是肉眼可见的,他本来就是如坐针毡,这等妖风一起,如果不加以制止,马上天人感应那一套了。
这种事,必须要出重拳!
要是陛下回京,听闻有什么襄王天命所归的谣言,他还活不活了?
罗炳忠的手离开了腰间,颇为失望的说道:“臣领命。”
“唐贵人的父亲唐兴唐指挥使回京了,在外面候着。”罗炳忠笑着说道。
朱瞻墡一听松了口气说道:“好,好,回来的好!请,快请,把查谣言之事,交给唐指挥使。”
“陛下终究是念及了亲亲之谊,没让孤为难啊,还派了一把刀回来,甚好,甚好。”
什么叫戚畹周亲同气,拳拳之心?
唐兴虽然不能和汗马功臣相提并论,但也是外戚,皇亲国戚,身份地位特殊,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这回了京,他朱瞻墡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唐兴和朱瞻墡叙话之后,便回了小时雍坊,准备休息一夜就开始督办谣言之事。
但是唐兴真的去查的时候,这种风力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根本无从查起。
京师是天子脚下,大明至善之地,有太医院岐圣门廷,锦衣卫办案,提供线索,还给银币。
顺天府都贴了告示,若是再有这等风力形成,那就太不给锦衣卫和太医院面子了。
唐兴颇为失望,这个襄王,实在是太擅长自保了!
而此时石亨领着兵马来到了黄河准备渡河。
他做好了叛军半渡而击的准备,但是大河的对岸,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石彪,你领五百人马做前锋,渡河之后,立刻摆开阵型。”石亨深吸了口气说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不可明说的人间阎罗驻跸两淮
石亨一直等到了石彪的五百人站稳了对方渡口的滩头之后,才令大军分批渡江。
“于少保在此,石某先行。”石亨散出去了不少的斥候,但是并未发现黄河北岸,有任何的设伏的迹象,这让石亨面色颇为古怪。
但是于谦在北岸坐镇,自然无碍。
他决定第一批渡河,即便是出现了半渡而击之事。他也坚信可以等到下一波的援军。
徐州之战,一触即发。
石亨带领万余人,乘坐两百多条大船,开始渡河,这些大船是从河南征调,自开封府至砀山渡。
石亨下了船之后,立刻开始整军备战,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可是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出现。
这让他疑窦丛生。
叛军在哪里?
驻扎在徐州的守将是宫聚,宫聚在宣德九年官至都指挥,协助总兵官方政、参将蒋贵镇压松潘番人三十余寨。
正统六年,宫聚以右参将从王骥、蒋贵攻麓川。
十四年,宫聚以都督同知,佩平蛮将军印,做王骥副官,第三次攻麓川,兵逾孟养。
而后任贵州总兵官至今,乃是王骥嫡系中的嫡系,而且多有战功,按理来说,也不是不知兵的人,大军渡河这么大的动静,居然到现在还没反应?
大军都已经渡河了,敌军人呢?
石亨派出了斥候,命令大军严阵以待,开始安营扎寨,六万余精锐,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度过了黄河。
当营寨完全扎好的时候,叛军依旧未曾有身影。
砀山渡距离徐州不过两日路程,但是斥候始终看不到有任何敌军活动的迹象。
石亨和于谦坐在了中军大帐,对着堪舆图,琢磨着敌方可能在哪里设伏。
“咱们是不是想多了?他们压根就龟缩在城里,不肯出来,想要依城而守?”石亨想到了一种可能。
于谦频频点头,肯定了石亨的想法,但还是十分忌惮的说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们也要多加小心,我们不能小瞧任何一个敌人。”
“即便是他们真的在徐州城内盘踞不出,我们也要小心谨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石亨十分郑重的说道:“传令下去,夜不卸甲,加强巡防,防止敌军夜袭!”
夜袭这种事,虽然不大可能发生,但是还是需要防备。
石亨当初在京师保卫战中,就夜袭了瓦剌人,驱散了汉儿军,导致瓦剌人攻城的时候,没办法用汉儿军做炮灰。
他作为主帅,亲自巡夜到了子时,才去休息,于谦在军营里,点检了火药粮草等物,眉头紧皱的看着徐州方向。
叛军似乎很弱,陛下的力气用的有点大了。
但是于谦并不认为这是坏事,相反,他非常非常认同陛下的料敌从宽,甚至宽到了天下攻明的话本。
大明国力强盛,在已知的世界里,大明根本没有对手,皇帝的谨小慎微,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石亨其实是一个很擅长死战的勇将,但是他在以前的所作所为中,并不能算是粗中有细,甚至没什么细节。
在大同府甚至可以用狷狂去形容,否则于谦当初也不会连章弹劾他了。
但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陛下是个极为谨慎的人,石亨也变得谨慎了起来,这种巡夜到子时,夜不卸甲的石亨,于谦在京师之战中,并没有看到。
但是在集宁河套之战中,石亨每日都是如此,石亨以前只是勇猛、聪慧、脑筋快,但是现在已经变的越来越有帅才之风了。
于谦认为这都是陛下的影响,而且这的确是陛下的影响。
于谦稍微思忖了下,便躺到了榻上,昏昏沉沉睡去,军营虽然多有不便,但是于谦并不是弱不禁风,只要不耗心力,他的身体还能撑很久很久。
而此时的徐州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甚至连城中最大的春琴楼依旧是灯火通明。
宫聚就在一个大大的包厢之内,连连叫好。
定西候蒋琬只是喝酒,一言不发的看着乌烟瘴气的酒局。
包厢之内有个伶人戏台,说是戏台,不过是宴舞之地,几个胡姬正在台上扭腰摆臀。
宫聚端起了酒爵乐呵呵的说道:“定西候,喝酒啊!”
“今晚看上了哪个伶人,就带回房里,这明天后天估计着要打仗了,咱们呀,也是最后一天安稳日子了,吃好,喝好!”
“他武清侯是侯爷,你定西候也是侯爷啊!”
蒋琬本来平静的脸色立刻洋溢起了笑容说道:“宫指挥,某不胜酒力,父亲在时,就不让某喝酒,也未曾养成喝酒的性子。”
“饮这最后一杯,我就回去休息了,后日或有大战,需要养精蓄锐一番。”
宫聚摇头,这个定西候,端着侯爷的架子,实属不给面子。
这喝花酒,就是开心,要不然花这个钱干什么?
但是人家是勋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饮了最后一爵,便让蒋琬离开了。
蒋琬走出了灯火通明的春琴楼,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再看着春琴楼周围几百军卒,只能摇头回府去了。
蒋琬的父亲是蒋贵。
蒋贵本是燕山卫卒,跟随太宗文皇帝起兵靖难,最后功成。
而后蒋贵又随张辅远征安南,三次随太宗皇帝远征漠北,正统二年第一次北伐,也是蒋贵为将。
蒋贵第一次前往麓川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当时蒋贵虽然是总兵官,但是监军的是曹吉祥,总督军务的是王骥。
那时是正统六年。
那次也是王骥第一次征伐麓川。
蒋贵回朝之后,并未多言,而是对蒋琬说了一句「靖远伯用王振,而非王振用靖远伯」的话。
这句话蒋琬一直记在心里。
第二次征麓川,蒋贵和黔国公沐斌就已经被排挤到不视事,任由王骥和曹吉祥作为了。
兵部尚书是王骥、王振和王骥不清不楚,曹吉祥更是和王骥沆瀣一气。
等到第三次征伐麓川之时,蒋贵干脆就不去云南了。
蒋贵病逝,蒋琬承袭了定西候。
蒋琬很快就理解了父亲的无奈。
整个云南、贵州、湖广的军权,已经从黔国公府和定西候的勋臣手中,完全转移到了王骥的手中。
王骥联袂会昌伯府叛明,蒋琬被裹挟,而且他被看的很严,虽然人在徐州,但是身边却只有不到两百军可以调用。
蒋琬回到自己的府中,却换了身衣服,带着两名亲去了武宁门。
武宁门是徐州的北门,内近府衙门,外临黄河与九里山,历代征战都发生在武宁门下。
武宁门外卧有镇水铁牛两头,和一块「五省通衢」的牌楼,北门交通要道,与燕、鲁、甘、陕、豫,交通的重要门户。
但是这么重要的北门城下,守城的军士抱着长枪在睡觉。
夜袭?
城中守将在春琴楼喝花酒,最重要的北门守城的将士在睡觉!
十二团营不来夜袭他们,就是好的了。
蒋琬走到了五凤楼的时候,这些个守城居然未曾发现,蒋琬抓了抓城头的绳索,给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
这人是武定侯府的近人,下城,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儿要做。
听到动静,武定门的守城军士终于醒了,看到了是蒋琬,大声的喊道:“见过定西候!”
蒋琬怒斥道:“将军将如此重要防务交于尔等,是让尔等来睡觉的吗?!”
几个将士惶惶不安的求饶说道:“定西候饶命!”
但其实他们心里却不是很慌张,谁不知道蒋琬这个定西候是个空架子?
蒋琬就知道这些人,只是表面恭敬罢了,他甩了甩袖子,向着西门而去。
西门叫通汴门,脚下就是汴河,他既然要装作巡视防务,自然要做全套。
在巡视了四门之后,蒋琬才下了城楼回府去了。
蒋琬放出城的人是谁?
是他的信使。
来到了徐州城后,王骥不亲自盯着他之后,宫聚那个粗人,整日里饮酒作乐,对他的看管越来越放松。
蒋琬只想当个废物勋臣后代!
吃着朝廷的俸禄混吃等死!
他爹一辈子南征北战,跟着太宗皇帝入了南京,去过交趾,去过拒马河,去过擒狐山,见过翰海为镡天山为锷那块碑文,闯过麓川那密不透风的丛林。
他爹这辈子为大明朝打了多少仗?
一句兴文匽武,大势所趋,就开始了对武勋的压迫。
武勋先是丢了兵权,兵权都转移到了王骥的手中;
随后丢了尊贵,汗马功勋里面混入了一堆的外戚;
武勋最后甚至丢了尊严,得在文官手中挣扎乞活;
否则几个御史弹劾,哪怕是宁阳侯陈懋那等功勋之臣,也会被削爵罢官。
蒋琬真的只想当个废物!
他不想像他爹那样,一辈子为了大明,足迹遍布天下,临到了,那般乞活,七十多岁了,被新科文林郎指着鼻子骂,还不敢还嘴,只会唉声叹息,上请罪的奏疏。
蒋琬觉得当个废物挺好的。
但是他现在想当废物也不行。
他被裹挟着参与到了谋反之事中,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准备死。
他府上还有一百余亲军,那是他爹留给他最后的遗产,他准备带着他爹的当年的骄傲死在武宁门。
什么狗屁的荣勋!什么狗屁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都是狗屁!
但是定西候三个字,是他爹挣了一辈子,舍命挣下的武勋,他可以当个废物,但是不能拿爹的一辈子当成玩笑。
他已经不忠了,不能不孝。
他派出去了一名信使,带着他的书信和印绶,和武清侯约定,明日子时,他将会袭击武定门,然后打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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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武清侯石亨信不信,他都会那么做。
徐州城的城墙三丈高,城外护城河因为汴水、泗水、黄河有三丈多宽,水很深。
这徐州城,的确坚不可摧,但是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再坚固的城池破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蒋琬休息了一整天,养精蓄锐,到了亥时,他翻出了已经十余年未曾穿过的甲胄,穿戴整齐。
“定西候,你披甲做什么?”参赞定西候军务的名叫高安,乃是正统七年进士,保定府人,和王骥是同乡。
这高安是王骥放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
蒋琬抽出了剑,面色一变,愤怒的说道:“借汝人头一用!”
高安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要遭,他转身想跑,但身上的儒袍很长,他没跑两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蒋琬未曾废话,一剑刺破了他胸膛,眼看着此人活不成了,便拿出了撬骨刀,插在了高安的颈椎骨撬开之后,一点点的割下了对方的头颅。
蒋琬做这事儿极为熟练,他爹是个良将,他打小就跟着父亲在身边,戎事极为熟悉。
他举着对方的脑袋,走出了正厅,正厅门前,他父亲留给他的军卒,都在门前等待着他。
“弟兄们,蒋某无能,不能带着你们升官发财。”
蒋琬将手中的人头贯在了地上,愤怒的喊道:“我当了一辈子的废物,被我爹骂了一辈子的不求上进。”
“我的确是个废物!即便是今天晚上,我也是个废物!”
“但是我不想临死前,我爹的在金山陵园坟墓,被皇帝挖出来,随意丢弃!”
“今天,跟我走!杀上武定门,放京营入城!”
“不想拼命的,可以留下。”
蒋琬将手中带血的长剑,仍在地上,拿起了钩镰枪,走出了侯府。
杀气腾腾!
蒋琬带着人冲上了武定门城头,他走过了长长的大街,登上城头的时候,那些守城的军士和昨晚一样,抱着长枪在打盹。
“杀!”
“放响箭!放吊桥!开城门!”
蒋琬冲上了城头,开始他们厮杀了起来,几个定西候卫冲了过去放下了吊桥,缓缓的打开了城门。
在他们动作的时候,城外突然亮起了一个火把,随后是十个,然后变成了无数个火把燃起的长龙!
那是大明军!
“哈哈哈!”蒋琬狂笑不已,看着城外大军。
“噗!”蒋琬的甲胄只是棉甲,被一个叛军的长枪刺穿。
蒋琬握住了长枪,眼看着驰援而来的怕叛军越多,定西候卫的人越来越少。
但是蒋琬笑的何其猖狂!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的肆意过!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刻钟的时间!
石亨看到了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勒住了马匹,大声的喊道:“三千营听令!随前将军石彪入城!五人一队,临阵连坐!退者死,全队皆斩!”
“五军营紧随其后,退者掌令官斩队正!”
“臂膊无红巾者,皆为叛军!”
“杀无赦!”
“杀!”
石彪五大三粗,他用力的扣上了面甲,带着三千营马队,冲进了徐州城中,霎时间,徐州城门,喊杀声一片。
火光冲天而起。
于谦看着徐州,看来陛下还是高估了这帮人的作战手段和意志。
大明军连炮都没放。
第三百四十七章 吾愿和南衙共存亡
石彪算得上是一员悍将,他也是石亨的同乡,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对于他而言冲锋陷阵从来不带皱眉,军将,马革裹尸耳。
但是这类的人很怕身后来的匕首。
幸好,这些匕首,如论什么角度,都被陛下挡在了他们的身后。
石彪翻身下马,带着人冲上了城头,武定门的瓮城很快被攻占。
徐州是一个战略要冲,这里的瓮城里外有三层,北门更是有两个马道可供左右哨骑卒为瓮城做掩护。
攻入瓮城的军队,往往都会被瓮中捉鳖,会被瓮城四面城墙上的箭矢、弩车、火铳射成筛子。
所以即便是王骥放了三万人在徐州,只要防守得当,这城池的防守不能说固若金汤,只能算是坚不可摧。
但是在城外大军火把,如同火龙亮起的一瞬间,看着无数的京军涌向了吊桥,顺着阶梯杀伤了城门和城墙之时,徐州城的叛军,士气已经彻底的瓦解了。
或许而本就是没有什么士气,更没有什么手段。
第一道瓮城,第二道瓮城,第三道瓮城,城门在喊打喊杀声和火光声中,缓缓打开,石亨带着五军营和神机营开始入城。
四处都是火铳声和哀嚎声,整个徐州城硝烟弥漫,火光冲天。
于谦一直在为石亨压阵,一旦局势有变,或者城外有伏兵,于谦就是石亨坚定的后背,是大军进退的依仗。
但是显然于谦这个后手并没有等来所谓的城外伏兵。
因为对面的作战意志已经彻底的瓦解了,组织度、士气、号令旗牌全都无影无踪。
偃旗息鼓,败军之相。
马蹄声阵阵,石亨带着大军如同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徐州,城墙被攻占、角楼被攻占、谯楼(防火的火夫、更夫)被攻占、坊门被攻占、府衙被攻占,石亨马蹄踏处,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四处都是败亡的叛军,四处都是追击的大明军,大明军队走过了坊墙之外的所有街道,将所有的叛军或者杀死,或者俘虏。
石亨和石彪两人,终于找到了宫聚,这个王骥手下头号的狗腿子。
宫聚喝大了,三个美貌女子伺候宫聚一个,这福分能小了去?
大军终于占领了整个春琴楼,而宫聚的大包厢里,宫聚还在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三个女子慌忙的裹着自己的身体,想要推醒身边的大汉,告诉将军,敌人来了!
但是宫聚却是随意的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去。
石亨挥了挥手,示意三个娼妓退下便是。
石亨不由的想到了当初那三十军棍。
于谦去巡抚山外九州,石亨的一个裨将以慰军为名,带了不少的娼家入了军营。
好巧不巧,陛下那天去巡营,抓了他个现行,无论他多大的功勋,那三十军棍结结实实。
那天,他趴在了长凳上想了大半宿。
那天陛下给了他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壮愿景。
至今,石亨不知道那天陛下去巡营,是得到了消息,还是巧合。但是石亨以为是得到了消息。
但其实是巧合。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他现在看着大军已经占领了徐州城里里外外,还因为酗酒昏睡不行的宫聚,内心五味陈杂。
平时都高喊谨遵陛下圣诲,但有几个放在心上?
这就是军中熏酒寻欢作乐的下场。
石亨嗤笑的说道:“老子都摸到你床前了,你还在这睡儿。”
“禀征叛将军!蒋琬等定西候老兵,都被送往了随军太医,太医队已经赶过去了。”一个掌令官匆匆而入。
训练有素的太医,随大军出行,组织救治伤员之事。
于谦也走进了春琴楼的大包厢,他手里拿着一张堪舆图说道:“这位还睡呢?”
石亨有些无奈的说道:“可不是,叫不醒。”
石彪闷声闷气的说道:“我去提桶水。”
于谦拦住了石彪,摇头说道:“那就让他且睡着吧,最后一个安稳觉了。”
于谦一如既往的仁慈。
“我们打北门武宁门进来的,南门迎恩门已经拿下了。”于谦的意思说由北打到了南,这徐州城已经被攻破了。
于谦点着睢宁的位置,对着石彪说道:“前将军,明日你带两万人马至睢宁。”
“睢宁,是徐州通往淮阴的必经之路上,战略位置重要,睢宁城内及其周围尚有叛军两千四百余人驻守,万分小心。”
“明日徐州战败的消息必然会传遍两淮,睢宁城的抵抗意志并不会太强,但是千万不要大意。”
“征叛将军,你带两万人马前往萧县,萧县防备空虚,只有一千余人,只要我们站稳了徐州、萧县、睢宁,互为犄角之势,即便叛军主力至宿州,也是徒叹奈何了。”
这是早就定好的规划,石亨点头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李永昌拿出了调兵火牌,递给了两位将军。
于谦、石亨、石彪、李永昌等人,围在堪舆图前,分析着局势,一直到天亮时分,才定下了稳扎稳打的政策。
王骥意图快攻速战,大皇帝更求快攻速战,但是大河就在身侧,只要站稳了徐州,两淮地区自然不在话下。
才有速战的可能。
宫聚翻了翻身子,摸向了旁边,却发现身边一个热乎人都没有了,他猛地睁开了眼,就看到了石亨、于谦两人的背影,还有数名甲胄分明的缇骑站在床边。
“你们是什么人!”宫聚怒吼一声:“护卫!护卫何在!”
于谦拍了拍手,笑着说道:“我们的宫将军似乎睡醒了。”
石亨看着宫聚那副惊骇、惶恐、疑惑的表情,哈哈长笑了起来!
众人终于满是笑意的围在了床头,乐呵呵的说道:“某不才,大明武清侯、征叛将军石亨。”
“我旁边这位,是大明文安侯、少保、总督征叛军务、讨逆将军于谦。”
“这位是兵仗局太监、提督讲武堂内臣、监军太监李永昌,不知宫聚可知我等三人,是何人?”
“你醒了?”
宫聚左右看了看,表情却舒缓了一些,满是不在乎的说道:“我定是在做梦,梦都反着来的,看来徐州城,固若金汤啊!”
石亨、于谦、李永昌面面相觑,乐呵呵的看着以为是做梦的宫聚,长笑了起来。
徐州是南京的大门,王骥应派一员虎将把守。
王骥不派一虎,也应派一狗看门。
如今竟然派去了一只猪,这大门怎么守得住?
“前将军,去提桶水来,让宫将军清醒清醒。”石亨对着石彪说道。
有两个亲卫要去,石彪拦住了他们,自己亲自去提水,这么有趣的事儿,怎么可以把乐趣给别人呢?
石彪提着水桶飞奔上了楼,将整整一桶水灌在了宫聚的头上。
宫聚酗酒之后的那种头痛欲裂的恍惚,在一桶水之下,变得清醒了起来,他想要大呼小叫,但是一个缇骑已经将宫聚的袜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呜呜呜…”
宫聚挣扎着想要逃跑,但是被缇骑羁押,扔进了牢房里。
石亨带着两万军卒马不停蹄的前往了萧县,石彪带着两万军前往了睢宁。
徐州城的百姓们惶惶不安,他们昨日听了半宿的喊杀声,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城头的时候,他们才惶恐的看到了黄麾日月旗在阳光之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头的王旗已经换了,大明军入城了。
于谦一直坐在府衙之内,根据陛下的敕谕写下了告示,告诉百姓们不要惊慌,大明军是王师。
根据陛下「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若有负固不靖,趁机生事者,立斩不赦」的最高指示,于谦开始安定徐州地方。
徐州城三日之内不会开坊。
清点府库粮草、武备库军械,更换府台衙门官员,掌令官会安抚百姓、宣谕陛下旨意、抓捕城中盗寇群小等等。
三天后,太阳再次升起!
百姓们终于走出了坊门,呆滞的看着城头的王旗,大明军到了,徐州,终于太平了。
一些百姓掩面痛哭流涕,惶恐不安的六个月的时间终于过去了。
徐州之战,大获全胜。
而王骥此时还在应天府,都督张輗、张軏刚开拔,就听到了徐州陷落的消息,又仓皇的回到了应天府。
李贤此时在咨政院内,看着站在台上发言的人,百无聊赖。
发言的是蔡东攀,就是那个不学无术,满嘴喷粪说秦亡始皇、汉亡汉武帝的蔡东攀。
李贤很难想象,子孙不孝,还把这罪责推到前人头上的风力,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蔡东攀还是被安插到了南京衙门,而且还做了咨政大臣,李贤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这蔡东攀家里怕是极为有钱。
不知道输纳了多少米、粟、豆、草、鞍马,才捞到了这么个职位。
李贤在南京城卖官鬻爵的目的达成了,哪还有真心当官、真心死战的军士?
至今,李贤不知道王骥他们窝在南京城,到底在提防着什么。
蔡东攀站在台前,大声的喊道:“燕王暴戾,燕府打进了南京城,我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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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铁铉见燕王时,骂不绝口,立而不跪!”
“燕王见状无奈,说:好一条铁骨,既不跪朕,朕宥汝面北而跪,亦算归顺。”
李贤看着蔡东攀,这的确是太宗文皇帝说的话。
当然这里文皇帝,耍了个小心眼,奉天殿坐北朝南,若是铁铉面北而跪,上朝的时候,也算是跪文皇帝了。
这是文皇帝给铁铉的体面,你忠你的建文帝,我做我的永乐皇帝,大家互相体面一下,闹得那么难堪作甚?
都是大明。
“燕王强令一顾,终不可得,铁铉不跪北,乃命人将他耳鼻割下,爇肉令熟,纳入铉口,并问肉味甘否?自古无此刑法!”
“铉大声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何不甘?燕王盛怒,喝令寸磔廷中。”
李贤立刻了然了,这个蔡东攀,就是第一句话是真的,后面就开始了胡编乱造!
李贤用力的敲了两下铜钟说道:“时间到了。”
蔡东攀一愣说道:“我还没说完呢,那五轮沙漏里,不是还有沙吗?”
李贤看向了沙漏,用力一敲,沙漏应声而碎,他袖子一顺,将桌面上所有的碎屑都扫落在了地上,一个小厮匆匆过来打扫干净。
李贤笑着说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蔡东攀哪里见过这等无赖事,他愤怒不已,但是沙漏的确没了。
“你话说的不对,铁铉怒骂,遂磔于市,何来割耳之说?”李贤知道蔡东攀想要表达什么,但是李贤就是不让他表达。
他握着咨政院大印,让你说你就说,不让你说,你就只能闭嘴。
蔡东攀这是胡编乱造。
南京法司所记,只是说文皇帝终不可得忠臣,磔于市。
明实录也有载,朱棣对群臣言,每称铉,必言其忠。
忠乃是礼,礼法在李贤这个儒学士眼中,是不容许如此曲解的。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都是品德,乃是五常之大伦。
但是蔡东攀这话说的铁铉狷狂,文皇帝暴戾。
既是对文皇帝的污蔑,也是对铁铉的侮辱。
即是对仁的曲解,也是对忠的曲解。
这是在扛着礼法大伦的大旗,反礼法大伦。
如此几番曲解之后,这天底下哪还有五常礼法之大伦?
李贤懒得跟他辩论,连上他算上,所有人都是秋后的蚂蚱罢了,他拿出了一个新的五轮沙漏,笑着说道:“下一个。”
蔡东攀悻悻,李贤是进士及第,要学问有学问,要才能有才能,他蔡东攀别说和李贤辩论,就是和刘昇辩论,都不是对手。
咨政院吵吵闹闹了半晌,终于定下了几条似是而非的政令,李贤宣布了休会。
他走出了咨政院的时候,才知道了大明军已经攻克了徐州城。
应天府上下,刹那之间,变得惶惶而不安。
李贤狂喜!
他来到了户部衙门,将已经清理好的黄册和鱼鳞册,进行了一些梳理。
他不能把所有的账目都带走,但是可以把总账目私藏起来。
他打算交给玉娘,这是功劳,可以保玉娘的命。
玉娘说:「还说爱我,满嘴胡说」,但李贤并不是胡说,而且玉娘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他自然要护玉娘和孩子的平安。
这算是李贤现在唯一的念想了,陛下并不算对他在京师官邸的家人动手。
李贤整理好了之后,前往了戎政院。
他刚走到戎政院的时候就乐了,他看到了王骥、张輗、张軏三人,还在南京。
陛下把徐州城都打下来了,兵锋正在向着两淮而去,这三人不是说带兵驰援吗?
这给了徐州除了支持以外的一切支持不成?
李贤和陛下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王骥到底在做什么?大军盘踞在京师城下到底在防备着什么?
直到他走到戎政院讲武堂的时候,看着讲武堂议事厅,挂着的堪舆图才知道,他们究竟在防备着什么。
王骥叹息的说道:“我们将魏国公、宁远伯围困在凤阳,但是前几日,他们的一支奇兵突围,流窜到了宿州一带。”
魏国公徐承宗,徐钦子、开国武勋首功徐达曾孙。
魏国公世代居住在南京城,任守备。
南京留都有一整套的官僚体系,这一套的官僚大多都是不太好处理的官吏,没什么才能还比较棘手,然后扔到南京赋闲。
南京有三个最主要的官职。
一、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是文臣。
二南京镇守太监不常设。
三、南京守备,一般由侯伯爵,担任守备,但是魏国公一直兼领中军府。
孙继宗正是杀掉了和李贤同名同姓的南京守备丰城侯李贤,才有了机会进南京。
李贤一直奇怪,丰城侯死了,南京军哪里去了?
为什么王骥等人一直在南京城下,感情侧卧之榻还有凤阳卫和中军府在!
怪不得,王骥一直在南京城内,不肯离开,他一挪窝,怕是徐显宗和宁远伯任礼就杀回了南京城!
第三百四十八章 英明神武的大皇帝陛下君临他忠诚的应天府
大明有一姓两国公府,正是徐家。
徐达死后,长子徐辉祖嗣为魏国公,长女嫁给了还是燕王的朱棣,做了燕王妃。
徐辉祖在建文朝为官。
建文元年,太祖高皇帝忌日,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位朱棣的嫡子入京代父祭拜。
当时朱允炆想要把这三个燕王子留下来作为质子,防止燕王造反。
建文帝朱允炆的重臣黄子澄说:「不可,我们留下了三个燕王子嗣,不就是告诉燕王,我们在怀疑他吗?提醒燕王因此做出准备,这是有害的,不如把三子全部遣返。」
徐辉祖对建文帝说:「朱高煦勇悍无赖,非但不忠,且叛父,他日必为燕王心腹大患。」
然后朱允炆又问了徐达次子、徐辉祖的弟弟、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增寿。
徐增寿说:「燕王和皇上的父亲懿文太子同母同气,富贵已极,怎么可能还造反呢?」
懿文太子就是朱元璋立的太子朱标。
朱允炆一听,颇有很有道理,四叔怎么会有谋反之心呢?那可是亲四叔啊!
朱允炆就把朱高炽三兄弟,放回了燕府。
建文三年,曹国公李景隆带领大军和燕府军,在白沟河展开了血战。
李景隆带着六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打的燕府节节败退。
燕府屡战屡败,且战且走。
正当燕府大军溃败之际,李景隆突然挥师绕到燕师背后,开始前后夹击!
朱棣三易其马,矢尽挥剑,亦不能敌!眼看着大势已去,朱棣暗道:吾命休矣!
李景隆的牙旗,就是主帅的大旗,忽然就倒了!!
说是一阵大风给吹倒的。
朱棣一看敌人牙旗倒了,己方士气大增,便再次开始组织进攻。
白沟河之战,建文朝六十万大军大败特败,李景隆逃往济南。
李景隆到底是不是奸细?
反正大明礼部尚书胡濙说李景隆不是奸细。
那阵风,吹倒牙旗的大风,就是天命所归!
但是礼部尚书胡濙又说,李景隆虽然被囚禁,最后善终了。孩子还是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住在曹国公府内。
魏国公徐辉祖还在白沟河之战后,去接应了李景隆。
建文四年,魏国公徐辉祖领兵,在齐眉山大胜特胜了燕府大军!
徐辉祖在两淮抗住了燕府大军进攻步伐,为将领何福、平安两人再次组织军队,争取了很多的时间。
当时天气变得炎热了起来,徐祖辉、何福、平安三路大军并进,打的燕府军节节败退。
燕府大军再次陷入了举步维艰、生死危急的地步!
徐辉祖刚要趁胜进剿朱棣时,就收到了朱允炆的诏书。
朱允炆的诏书让徐辉祖撤军。
徐辉祖临阵痛骂:「朝中逆臣堪比秦桧,这诏书和十二道金字牌召回岳飞一样的昏聩。」
因为朝中的黄子澄、黄观、方孝孺人都说:「两淮难民说了,燕府的军队已经撤退了,徐辉祖有养寇自重的嫌疑,手握大军不回京,这是想谋反啊!」
朱允炆就让徐祖辉撤军回到了南京城。
朱棣一看徐辉祖主力撤军,立刻开始了对两淮的何福、平安的征讨。
最终彻底占领了两淮。
直到此时,朱允炆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朝中大将盛庸请战,带领太子府水军和燕府,在长江沿岸打了许久。
本来看着长江发愁如何渡江的朱棣,一下子就有了船渡江了。
没船渡江?太子府可以送啊!
徐辉祖表面上看,还算抵抗积极,但是徐辉祖的弟弟徐增寿,就直接暗中给燕府传递消息,属于明面上的内鬼。
最终徐增寿这种暗通曲款的行为,被朱允炆发现,朱允炆便杀掉了徐增寿。
朱棣登基之后,封了徐增寿为成国公。
永乐五年六月,徐辉祖死在了家中,一个月后,徐辉祖子徐钦嗣魏国公。
自此,大明徐家一门两公。
李贤对当年的靖难之役越了解,就对现在南衙这种处处诡异越理解。
太子府全员内鬼,这是有传统的!
这种传统背后的成因比较复杂,值得专门研究一下,为什么会全员内鬼。
但显然,此时的王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李贤看着堪舆图,愣愣的问道:“魏国公府这么大的事儿,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将他们围困在了凤阳府,现在他们已经突围了,怎么办?”
王骥痛定思痛的说道:“我们严密防守长江一线!退出两淮!”
其余经常参与戎政的人员丝毫不意外,他们甚至还长松了口气。
李贤大约明白了王骥的想法,那就是划江而治。
长江是天堑,只要守住了天堑,大明军队没有船舶,如何渡江?
没法渡江,只要慢慢经营,划江而治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大约就是王骥的想法。
蔡东攀这样的人,不算少数,他们觉得当初建庶人朱允炆做错了很多次,哪怕少错一步,也能够划江而治了。
比如蔡东攀就说过,若是不让盛庸出战,朱棣没有水师,如何渡江?划江而治未尝不可。
王骥大约也是这种思路。
但是当时燕王是藩王,现在来的敌人,是皇帝啊!没船?没船是怎么度过黄河呢?
长江的确很宽,但是还能有大海宽吗?!
月港市舶司已经开始营建战舰了,密州市舶司在籍的商舶有多少?
近五千!
这么多的商舶,皇帝一声令下!五千船舶渡大江!
哪怕不给银,也有无数人上赶着舔皇帝的脚底板,愿意把船拉过来给皇帝用。
固守南京?
守得住吗?
李贤一言不发,看着他们规划着如何彻底脱离两淮,捣毁渡口,在长江沿线布置防御,图谋划江而治。
徐州兵败的消息,让南京城开始变得躁动了起来。
李贤离开了戎政院后,立刻来到了咨政院,快速的写下了几个政疏,等待着咨政大臣的入席。
王骥要忙于军务,他压根没有功夫来参加咨政大臣会议。
李贤等到人到齐了说道:“下面我说几点,要是反对的话,请举手。”
“徐州兵败,京师人人惶恐不安。”
“但是,我们要知道,我们有二十五万大军,而皇帝只有八万军,一个团营的兵力准备进攻应天府。”
“另外一个团营,正在向襄阳而去。”
“这南京城下我方二十五万大军,布置在长江沿线,一定能够守住敌人的进攻!”
“将皇帝的八万大军,活活耗死在天堑之上!”
“无论怎么见,二十五万对八万,优势在我!”
李贤这话一出,咨政院那种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安的气氛,终于被冲淡了一些。
李贤的话没错,皇帝南下军队进攻应天府方向,只有八万人,虽然这八万人是精锐,但是他们有二十五万大军!
李贤继续说道:“我们不能在皇帝大军未至之前,自乱阵脚,这样更不可能获得军事胜利。”
“为了安定京师情绪,我有以下几个提议,若是有人反对,可以发言。”
“一,都察院御史前往应天府及各州府县安定民生,劝谕百姓,严查…”
李贤的这五条安民之策,是极好的,出发点是安定后方,从道理上讲,李贤的这五条安民之策,是基于南衙僭朝的利益出发而制定的。
当然李贤的效率是极高的,他这五条,比咨政院吵一个月的成效都要高很多很多。
“我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李贤看了一圈,并没有几个要发言的人,二十五个咨政大臣代表了很多的利益,如果超过半数同意,李贤是不会让反对的人发言的。
李贤一敲铜钟说道:“那就送乾清宫批复了。”
“散会!”
南衙戎政院做出了全面撤出两淮的决定,这个决定和建文三年七月,朱允炆全面撤出两淮的决定是一样的。
凤阳府还盘踞着凤阳卫和南京军,这两淮有一淮和南衙离心离德。
大皇帝的大军,还占了半淮,尤其是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徐州,已经在北衙的实际控制之下了。
南衙再守两淮,已经毫无意义。
随着这个决定下达,在凤阳府的徐显宗和宁远伯任礼之围解了,他们二人也赶赴了萧县,等待皇帝陛下来到徐州。
朱祁钰是在九月十一日这一天,来到了徐州,大驾玉轳至徐州城下。
于谦带领着徐州文武官员,来到了城外接驾。
于谦专门清理出了一片宅院,这批宅院大约有一百七十余间房,还有望楼、营堡等物,连成一片,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起了三丈高的内墙,定为行辕。
行辕依户部山而建,大约有八百多亩地,有半云亭,登高望远;有泰安殿,处理政务接见臣子;有桂叶池、方便陛下钓鱼。
锦衣卫已经把整个徐州行辕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挖地三尺,最终确定安全,陛下的车驾才从砀山而下。
朱祁钰没有骑马,而是坐在了辂车之上,从武宁门而入,至户山行辕门前,辕门打开,迎接陛下车驾入辕。
朱祁钰在泰安殿门前下了辂车。
不可明说的人间阎罗驻跸两淮,随时准备渡江平叛。
驾步司刘老七,改良辂车的“宀”形减震缓冲构件,确实极好,颠簸感自然还有,但是因为辂车车速本就不快,所以也不是很辛劳。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祁钰一下辂车,就听到了行礼的声音。
于谦带着军将和徐州地方各府州县官员跪成了一片。
朱祁钰看着这行辕,虽然看似民舍改造,但也颇为气派,徽派、冀派建筑风格融合,结构上大抵都是四合院。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说道:“平身。”
他到了徐州城并不忙碌,徐州的事物一应送去京师处置,他毕竟在亲征,自然是只处理军务。
徐州只有于谦在,石亨前往了宿州,石彪则顺着淮河向着海州(连云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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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已经收到了军报,淮东的战局基本已经尘埃落定,淮西战局则是由凤阳卫和南京军为主对吧。”朱祁钰看着堪舆图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了,淮东由大明京营攻伐,淮西由凤阳卫和南京军在镇守。
朱祁钰看了许久的堪舆图说道:“务必保证运河沿岸的防务,若是出现大军惨败之事,我们也好有个退路…”
于谦看着堪舆图,认真想了片刻,俯首说道:“臣领旨。”
“魏国公徐显宗在萧县待命,请旨觐见。”于谦又说到了魏国公之事。
徐州泰安殿上,一片安静。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两本奏疏说道:“于少保看看这个,朕再见魏国公吧。”
这是李宾言的奏疏,密州市舶司多了近千条商舶,这批商舶大多岁都是魏国公府的商船。
朱祁钰对魏国公徐显宗并不信任,严格来说,徐家擅长左右投机的样子,很像东汉末年的世家。
东安末年的各个世家都是多方下注,无论哪一方赢,世家都是赢家。
徐达病逝之后,徐辉祖和徐增寿两个兄弟,一个为朱允炆尽忠,在齐眉山打的燕府军节节败退。
另一个呢,为了给燕王朱棣送信,最终殒命。
最后一徐两公。
这次南衙叛乱,凤阳府始终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直到徐州被大明军攻占,徐显宗终于有了动作,一只奇兵突围至宿州,最终联系上了官军。
朱祁钰很怀疑,这个徐显宗在两头下注。
徐显宗到底是因为被围困了无法传出消息,还是在等待着局势进一步发展呢?
于谦看完了奏疏,也大约明白了陛下内心的担忧。
他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魏国公府未曾附逆作乱。”
于谦并没有说魏国公与国同休,一门两公,富贵已极,怎么可能还造反,类似的话。
可见于谦对魏国公也是有些疑虑的,但是毕竟没见到人,也没经过查补,他只能这么说。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嗯,朕也是这么以为。”
朱祁钰在济南府外等了将近两个月,都没有等到鱼。
济南府的忌讳,整个天下都知道。
若是徐显宗想要为南衙僭朝立功,擒贼擒王,无疑是个大好的机会。
“宣吧。”朱祁钰升坐坐在了宝座之上。
徐显宗就等候在徐州城外,听到宣见,立刻就入了城,向着行辕而来。
徐显宗三拜五叩,大声的喊道:“罪臣徐显宗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古千秋,寿与山齐。”
朱祁钰看着极为恭敬的徐显宗,平静的问道:“何罪之有?”
徐显宗显然早有准备,俯首帖耳,极为恭敬的说道:“未能守住南京,只好前往凤阳府守祖宗皇陵,臣乃失地之罪。”
回答几乎滴水不漏。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那朕来问你,丰城侯李贤是怎么死的?你在何处?”
徐显宗大声的说道:“会昌伯与王骥密谋造反,毒杀丰城侯,臣听闻消息,仓促之间,只接到了丰城侯的妻儿出城。”
“臣在家中。”
第三百四十九章 老鼠给猫系铃铛
朱祁钰看着徐显宗,这是奏对。
徐显宗显然不是那种不懂规矩的人,如果在奏对中欺君,则是谋叛大罪,皇帝亲自询问,你还要撒谎,那不是皇帝敬酒你不喝,皇帝夹菜你转桌了吗?
这要是被锦衣卫查补出来的话,可是比左右逢源的惩罚要狠厉的多。
本来砍头的事儿,会变成族诛。
徐显宗偌大个魏国公府,上下家人几百余人,南京城上下叛军无数,只需要仔细查补,徐显宗是否说谎,就如同阳光下的魑魅魍魉,无可遁形。
朱祁钰有些玩味的看着徐显宗,这番奏对,徐显宗可以说是把自己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交了出来。
只要皇帝想要查办他,只需要找几个家人构陷一番,欺君大罪就落到了徐显宗的头上。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海上有千条商舶,是你们家的吗?”
徐显宗颤抖的说道:“是臣家里的,请陛下容臣陈情。”
“大明律户律五:凡泛海客商舶船到岸,即将货物尽实报官抽分,若停榻沿港土商牙侩之家不报者,杖一百。虽供报而不尽者,亦如之,货物并入官。”
“大明律兵律三:凡沿海去处,下海船只,除有号票文引,许令出海外,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乡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衙充军。”
“臣家中未曾建造二桅以上违制大船,也未曾不报、瞒报、不尽报官抽分。”
朱祁钰当然知道大明律的规定。
大明律法中并无明文规定不得下海经商,但是不能造二桅大船,否则就会以潜通海贼论处。
事实上,太祖高皇帝的海禁政策,完全是处于海防的考虑,而并非完全禁绝民间商舶,否则海面上就不会跑那么多的商舶了。
至于「国初寸板不许下海」的传闻,更是源自鞑清编纂的明史·《朱纨传》中所写:「我朝立法垂训,尤严夷夏之防,至今海滨父老相传,国初寸板不许下海。」
鞑清朝廷以「明初寸板不许下海」严格执行了海贸政策。
在大明律中,对于商舶三桅以下,都是大撒手不管的状态。
朱祁钰既然要开海,自然是研读了大明律法,徐显宗说的倒是实情。
徐显宗埋着头继续说道:“臣未曾去倭国贩银,臣是去婆罗洲来往开采黄金了。”
“臣罪该万死。”
山东孔府在石见倭银大案,已经举世皆知,通倭乃是重罪中的重罪。
徐显宗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从未参与倭寇的事儿,只是去婆罗洲搞黄金,发财去了。
婆罗洲就是加里曼丹岛,是世界第三大岛屿,地广人稀,这个岛上有黄金,这件事在大明算是辛密。
徐显宗请罪是因为大明有凿山伐石之禁,他跑去海外挖黄金,确是违禁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吧。”
海外凿山伐石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黔国公府在云南常年开采滇铜,这件事在太祖年间就已经被默许,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滇铜甲天下,东川占其八。
云南的铜矿,东川占了八成。
这件事被允许的背后原因,其实和朱祁钰现在对商舶上的火铳、碗口铳等武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是相同的。
鞭长莫及。
朱祁钰看着徐显宗疑惑的问道:“凤阳府的粮草不是很充足吗?”
当初朱见澄黄疸的时候,陆子才提到了一种人类极度亚健康的状态,面如菜色。
面如菜色,指的是人的脸色和蔫儿了的白菜一样发黄、发蔫。
而此时的徐显宗的脸色,显然是有些差。
徐显宗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容禀!”
“若是陛下的大军再晚到几个月,凤阳府上下就要被饿死了,贼配军围困凤阳府,还让奸细点了凤阳的粮仓,在凤阳逼迫臣投降。”
“臣日夜悬切,等陛下大军至,今日终于是判来了!”
投又投不得,一门两公,还能有比这更显赫的地位吗?
大明的国公地位何其尊崇?
文臣围绕着英国公府,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做文章,一直到明末,英国公张维贤还在移宫大案中,护住了天启皇帝朱由校,保护着朱由校登基称帝。
不投又没粮,凤阳府那么多张嘴,等着他魏国公想办法,可他徐显宗能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是他祖爷爷徐达,能征善战,他迫不得已只好突围。
这很合理,而且也不难调查。
凤阳府可是有军民五十余万,徐显宗和叛军是真的在打仗,还是在左右逢源,徐显宗是否在撒谎,并不难调查。
朱祁钰已经在入徐州府之前,派缇骑去凤阳府走访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魏国公定定神,暂且去休息,朕派御医给你诊脉,调理一番,等朕收拾叛军,为你报今日之屈辱!”
徐显宗终于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缇骑的走访速度很快,在日暮之前,卢忠已经回到了徐州府的行辕,俯首说道:“陛下,案卷在此。”
朱祁钰看了许久,才放下说道:“看来咱们的魏国公吃了不少的苦头啊。”
案卷里说到了一个事儿。
徐显宗有一房宠妾,在徐显宗收到丰城侯遇害消息仓皇逃窜的时候,这房宠妾当时在灵谷寺烧香,徐显宗跑路,就没带上这房宠妾。
叛军抓到了这房宠妾,威逼徐显宗投降,徐显宗有些犹豫,但凤阳城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最终这房宠妾在凤阳城下被分了尸。
徐显宗虽然有南京守备之职,因为本身并不擅长戎政,所以多数都是宁远伯任礼在负责。
南京城头变换了王旗,任礼在城下和王骥打了几场,最后败退到了凤阳府。
凤阳府不止有南衙京军,还有凤阳卫、武平卫和鹰扬卫。
朱元璋乃是凤阳人,这里是大明的龙兴之地,凤阳卫的实力虽然因为承平数年实力衰弱,但算是南方少数满编的卫所了。
再加上武平卫指挥佥事王禧,鹰扬卫指挥使蒋通,是徐显宗的姐夫和妹夫,三卫加南衙京军,最终勉强抵抗住了王骥对凤阳府的进攻。
的确在打仗。
虽然在朱祁钰看来这仗打的水平不算太高,但是的确是实打实的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攻城,还有奸细焚烧粮仓。
朱祁钰放下了查补的奏疏说道:“军中连胜,多有骄胜之状,亦有风闻,曰:些许蟊贼,何须亲征。”
“卢忠你前往各军宣谕,传令石亨,连战连胜越要谨慎,严申军法,不得被短暂的胜利蒙蔽了双眼。”
卢忠俯首说道:“臣领旨,陛下圣明。”
南衙叛军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节节败退,两淮地区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被平定,但是这种平定,让军中有了骄胜之风。
这是需要警惕的。
朱祁钰不擅长军务,但是知道轻敌之祸。
所以他到了徐州府第一件事,就是让于谦整饬运河,若是事情有变,大军也有退路。
近前些,有朱祁镇轻敌率军亲征,反而倾覆,远的还有朱允炆下令让徐辉祖撤军。
当时徐辉祖在两淮大胜特胜的时候,朱允炆下令撤军,除了黄子澄、黄观、方孝孺等人不断的鼓噪,其实未尝不是有了轻敌之心?
四叔不过如此!还是小心徐辉祖拥兵自重!
再远一些,还有当初驴车战神赵光义,打完了后汉,直奔燕云十六州,觉得凭借着灭国之威势,便可一战而下,收复燕云。
这种骄胜之风,军队可以有,皇帝绝对不可以有。
军队有骄胜之风,皇帝头脑清楚,可以下令严申,但是皇帝脑袋都昏了,让军将怎么办?
至于军中有陛下何故亲征的风力,朱祁钰并未放在心上。
甚至朱祁钰反而认为很有必要性。
李景隆旧事不提,魏国公徐显宗这是等到了大军,这要是没等到,王骥逼降了徐显宗等人,徐州之战,哪里是如此轻松结束?
这次可是三王架着太子府,在南京留都生事,若是不全力以赴,真的被叛军做大,朱祁钰悔之晚矣。
不到半月之余,大明军队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在两淮地区高歌猛进,终于将前锋从黄河沿岸推进到了长江沿岸。
石亨由宿州至凤阳(今蚌埠)直取庐州府,三日攻下庐州府。
石彪从淮宁南下,直扑淮安府,淮安守将高作等人出城投降。
海州在陶瑾的进攻下,在淮安府投降之后,跟着投降。
但是石彪带着大军前往扬州的时候,却是吃了大败。
扬州守将乃是王骥参将冉保,乃是王骥手下第一将领,扬州附近多湖泊,冉保出城埋伏在湖中,与扬州守军里应外合,打退了石彪。
石彪也是负伤,退回淮安府。
但是王骥的大战略是退守长江,扬州的胜利,并没有改变两淮战局,石彪整军备战,再往扬州,一战而下。
自此长江以北,尽数被平定。
战局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会昌伯、靖远伯主导的这次叛乱,已经有了大势已去的地步。
但是长江的确是不太好渡江,秋季水涨,长江滔滔,朱祁钰下令修整,择机渡江。
朱祁钰在等什么?
朱祁钰在等宁阳侯陈懋的水师赶至镇江,防止敌人从海上逃窜;
朱祁钰在等宁阳侯陈懋从福建想浙江、江西、南直隶诸府进攻;
朱祁钰在等粮草、军备、民夫、船舶等物从河南、山东等地,调运至和州、滁州、扬州一带。
南北夹击,不给王骥江东铁壁、歼敌一亿、泛舟海外的机会。
而此时的李贤正在努力的维持着南京城的稳定。
战败的消息如同雪花片一样传入了南京城内。
庐州府、安庆府、和州、滁州、六合、天长、高邮、扬州、南通州等等地方的失守是在长江南岸。
如果说大明京营实力强悍,大明皇帝亲征,乃是重视,打不过兵败,退居长江沿岸,那是真的打不过。
那南线呢?
宁阳侯陈懋带着福建军,已经从温州打进了浙江。
温州府、处州府、金华府、绍兴府、宁波府尽数投降,压根没有什么抵抗,陈懋的福建大军已经兵逼湖州,距离南京不过十天的路程了。
南北两线都已经被打了个对穿,两路合围直奔南京而来。
大势已去。
李贤身处于南京城这个旋涡的中心,却颇为的平静,还把自己写给皇帝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完善了一下。
他最近一直借着扬州小胜一次石彪,大肆宣扬大明军并不是不可战胜,大明军队不是不败之师,来安定南京的惶惶不安。
李贤十分凝重的叮嘱着玉娘说道:“玉娘,我算了算日子,我给你准备五日的干粮,十日后,大明军队就要渡河了,宁阳侯的福建军,会从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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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是守不住的。”
“等到十一月初一,你就躲进曹国公府后花园的玉皇庙中,等到十一月初六,你再从玉皇庙中出来,基本上也就安定了。”
李贤判断十一月初一是城破的那天,城破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曹国公府玉皇庙下有地宫三间,虽然潮湿一些,但是对付五六日,还是可以应急的。
等到玉娘从地宫里出来,大军入了城,也就天下太平了,太阳也就再次升起了,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会被灭的一干二净。
玉娘抓着李贤的手说道:“妾身能陪着官人吗?”
李贤无言以对,只是摸了摸玉娘的小腹,示意肚子里还有孩子。
玉娘和李贤抱头痛哭。
李贤拽开了玉娘的手,勉强笑着说道:“我还有事,你早些休息,这几日公务累牍,你就不要等我了。”
李贤离开了曹国公府奔着烟云楼而去,这是秦淮河畔最大的烟花之地,此时却是灯火通明。
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魉魍跟疯了一样,在进行着最后的狂欢。
今天是孙继宗做东,以犒军为名,将南衙所有人都请到了烟云楼花天酒地。
蔡东攀、刘昇、谢琏、吴溥等人都在,李贤也入了席。
“诸位,那阎罗王已经打下了所有长江以南,不日就要渡江,这皇帝的军队是真的强啊。”吴溥叹息的说道:“这南京城,怕是受不住了。”
“但是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
“吾愿和南衙共存亡!诸君可愿随行?!”
吴溥的意思很明确,就是食人之俸禄,他不打算再活了,他要以死明志!
吴溥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众人的高声附和。
“吾等愿与南京共存亡!”
第三百五十章 朕已经讲的如此浅显易懂了,你还不明白?
与南京共存亡?
李贤一万个不信。
就他所知,在坐的文臣里,绝大多数已经开始向江北写信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相信叛军能够有活路吗?
当初燕王府南下,打完两淮,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建文朝已经大势已去。
无数的文官甚至翻过了城墙,跑去投效。
比解缙驰谒一事,当年朱棣要进京了,解缙、王艮、胡广、李贯等人一起喝酒,相约赴死为朱允炆尽忠!
口号倒是喊得震天响,结果三人统统翻墙到了金川门外,用最快的速度去拜见。
解缙驰谒,就是他跑的最快,而后是王艮。
这件事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而现在是朝廷平叛,南北两路夹击,还有海路的密州市舶司以及月港市舶司的海军在封堵长江海口。
皇帝为什么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来准备亲征,就是为了准备一拳打死!
千里江防,处处设防,处处无防罢了。
江南富硕,两岸的渡口何其多?皇帝征调几万民夫就可以把渡口建起来了。
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的时候,大明军在十月的尾巴,开始渡江,百舸争流,千帆遮江。
从铜陵到靖江,无数艘大船在江面上缓缓航行,大军开始渡江的消息,一瞬间传遍了整个防线。
大溃败。
在大明军队开始渡江的时候,本就士气不高的叛军开始大规模的投降,石亨攻至江宁县,陈懋攻至丹阳府,陶瑾和宁远伯任礼攻打至镇江府。
三面合围之势,将南京城团团围住。
南京城龙盘虎踞,依山傍水,水源充足,粮草极厚,若是坚守城池,也未尝不可。
南京城和北京城又不太一样。
南京城的最外围,是将整个明孝陵所在的紫金山层层包围的外郭,共计一百二十里。
这层外郭,城墙高达三丈,城上宽一丈有余,城下宽近两丈,有跑马道,可通行马匹。
这个范围有多大?
宋朝禁军一日行十里,大明军队一日行三十里。
也就是说走完这一圈,大明军按平均行军速度,需要四天的时间。
沈万三当年的一千万两白银可不白花,这城墙又高又硬。
而内城墙,就是京师城墙超过了七十里,和北京方方正正的城墙不同,这座城墙更加宏伟,更加高大。
城墙最低处为四丈最高处高达七丈,如果算上城门楼子的高度,得有九丈高了。
城墙上,最窄处两丈,最宽处十丈有余,垛口一万三千余,窝铺两百多座,城门十三座,水关两座。
总之,这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城池。
石亨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来到了外郭的江东门,炮轰半日,叛军投降,随后至南京城下。
在会同馆里百无聊赖的岳谦,终于被南京僭朝想起来了,李贤到了会同馆,请岳谦带着自己前往四武团营军营,献上降书。
再不投降,军队就要哗变了。
比李贤预期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大军开始入城,关闭各坊坊门。
于谦也从扬州府赶至了南京,坐镇南京根据陛下的指示,开始了安民宣谕之事。
七日之后,朱祁钰的龙旗大纛在外金川门外竖起,大驾玉辂下船。
在李贤的尽心竭力之下,南京城并没有像河套那般发生焚城毁城之事,南京城太大了,想毁也毁不了。
而且叛军人心惶惶,大明皇帝的投降不杀的宣谕,满大街都是,自然没有人跟着阴谋家们亡命。
朱祁钰在十月七日这天,开始入城。
石亨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找了四头白象做先导车,扛着仪刀和龙旗大纛,坐在大象上,耀武扬威,为陛下前驱。
朱祁钰看着那四头白象,再看着自己面前三六九排列的十八匹白马,这辂车至南京城,从四匹马拉车,又变成了十八匹。
旌旗招展,南京城的百姓们跪在了御道两侧。
当年文皇帝走过的路,朱祁钰又走了一遍,万岁声阵阵。
朱文圭奉太子府伪玺、正统之宝,举着一个铁盘,跪在路边,用力的向上端着。
李贤奉咨政院大印,和朱文圭的姿势,如出一辙。
这个姿势极为难受,但是他们已经从五更天跪到了太阳高悬之时。
辂车停止了朱文圭的面前,朱祁钰打开了车窗说道:“兴安,把三块印绶收起。”
“朱文圭,朕当初赦免了你,将你从高墙之中放了出来,叛军裹挟,你亦蒙昧,朕赦你无罪,带你全家回凤阳府吧。”
朱祁钰宽宥朱文圭,是因为朱文圭不想谋反,也没有实力谋反,建庶人一脉,贬为庶人之后,是不能姓朱的,改姓为建。
他宽宥朱文圭是为了砸下更重的铁拳。
朱祁钰的车驾行至南郊天地坛,祭祀天地、太祖皇帝。
朱祁钰点燃了香烛,将早就拟好的奏疏递给了兴安。
兴安站在月台上,阴阳顿挫的喊道:“秦王、晋王、周王,日益骄纵简,枉顾宗庙之礼,兴土木之劳役;遣官者四出,选女子充宫;媚悦妇人,嬖幸者恣;其所好穷奢极侈,亵衣皆饰珠绣,荒淫酒色昼夜无度,奸臣用事跳梁左右,欲秉操纵之权,潜有动摇之志,包藏祸心,其机实深,竟至联袂造反。”
“今日朕削其王爵除国,贬为庶人,斩于天地坛下,以告天地,钦此。”
朱祁钰将秦王、晋王、周王的三王府尽削,秦王、晋王、周王三王府系,尽数除国废姓,以秦、晋、周为姓氏,不受皇恩。
会昌伯孙忠等人,联袂了多少人?
为何只有这三人不知天命?
一来,朱祁钰追查私印盐引愈追愈烈,从祁县渠家开始不断的深挖,终于挖到了三人头上,除了盐引之外,还有大明宝钞等事。
二来,三人觉得自己乃是太祖嫡出世系,稳如泰山,朱祁钰为了稳定朝局留下了稽王府,还宽宥了朱文圭,给了他们一些错觉。
觉得即便是造反失败,也只是被束之高墙之内罢了。
把家务事闹成了国事,联袂南方诸省乱臣贼子一起造反!
这哪里把大明天下放在了眼里?
既然敢拉起旗帜造反,那朱祁钰还能绕过他们吗?
朱祁钰这是平叛!
可不是当初朱棣以燕府靖难的时候,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复爵还职。
皇帝的世系已经传到了燕府,而且稳定的传到了第四代。
依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深受国恩,却要把大明掀翻,这是不忠不孝。
这封圣旨一下,整个天地坛下的群臣,无不颤抖,都说皇帝暴戾,这是真的暴戾。
朱祁钰不是不允许皇亲国戚发财,但是他们跑去私印盐引、大明宝钞,这是贪赃枉法,无视朝纲,致使大明宝钞荒废,这是祸国殃民之重罪。
大明的这个磨坊,是需要朱氏子孙一起去维护的,而不是大家一人一脚把它彻底踹翻。
朱祁钰等待香烛燃尽,看了一眼紫金山上的太祖孝陵,缓缓下了天地坛。
这三王死后,都会埋在紫金山下。
朱祁钰再次上了辂车,向着京师而去。
孙忠精力不济,早就不视事了,孙继宗又无才能,一众乱臣贼子,已经尽数被缉拿在了南镇抚司内,等待查补。
查补完成,若只有谋叛、谋反罪名,全都是斩首示众,家人流放永宁寺永不叙用。
若是还有通倭罪名,那是必须要送到太医院,为医学做贡献了。
江南势要豪右之家,若是参与谋叛之事,主谋斩首,次谋流放,家人苦役,永世不得参加科举。
败者食尘,谁让他们败了呢?谁让朱祁钰胜了呢?
王成寇败,成王败寇,自古历来如此。
既然胆敢鼓噪谋反,那就必须付出代价。
至于未来会不会有像蔡东攀这样的人物,曲笔历史,把他写成一个无恶不作、暴虐成性,杀人如麻的大暴君,朱祁钰才懒得管。
他人都死了,还能管的住身后事吗?
躺在明孝陵的太祖高皇帝,为朱允炆登基做了多少事?结果又能如何?
朱祁钰很现实,他只管自己活着的时候,子孙不肖,那是子孙无福。
大驾玉辂向南京皇宫而去。
这次朱祁钰住在皇宫里,因为南京城的皇宫,皇宫里并没有孙太后,更没有被渗透成筛子,甚至已经荒废了。
朱祁钰也只是修缮了乾清宫住下罢了。
车驾终于在文华殿停下,北衙派来的官员,已经接管了南京城的大小职务,开始梳理朝政。
这里面就有为山东仕林求情的尹昱,也有那个有些稀里糊涂的蔡愈济。
刘昇当初都指着蔡愈济的鼻子骂了,蔡愈济因为忙于大计之事,居然一直都不太清楚有人在骂他……
陈汝言随驾听用,一路上陪着陛下游山玩水,也没参赞军务,就到了南京,陈汝言领了南京兵部尚书的职务,开始在南京办差。
而朱祁钰从河套调来了立下了战功的刑科给事中林聪,任刑部侍郎,总掌南京事物。
林聪任参赞杨俊军务,曾经在东胜卫,一个文进士还上阵杀敌,而且还真的给他杀到了人头赏。
而李宾言也将会从山东巡抚一职,平调南京吏部左侍郎,主持各吏部诸事。
朱祁钰看着自己的班底,怒骂王复这个家伙,宁远在和林吃雪,也不肯回朝做官,简直是不忠不孝!!
否则这南京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不就是他的了吗?
和林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下雪了,十一月的天气,南京也是生冷,寒风阵阵。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坐在文华殿上,平静的说道:“我们七月十六日从北京开拔,用最快的速度平定了这场叛乱,将首恶抓捕归案,吊民伐罪。”
“但是即便是如此迅速的平叛,在过程中未遭遇成规模的抵抗,但是这帮蠢猪,把整个南方搞得一团乱麻!”
“现在还有两广总兵官柳溥依旧在负隅抵抗,而保定伯梁珤已经确定,在叛乱发生前已经被叛军所杀,湖广局势,已有天倾之势头。”
“我们的形势依旧很严峻啊。”
“兴安,你让文渊…李贤,拟一封送给柳溥的诏书,若是胆敢和黎朝、麓川沆瀣一气,朕定斩其全家,诛九族!”
柳溥大势已去,若是觉得交趾的黎朝可以依仗,里通南蛮。
作为皇帝的朱祁钰,只能把大明朝最严苛的律法拿出来了。
败就败了,承担这个后果,非要里通外人造大明的反,朱祁钰会让柳溥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铁拳。
南京衙门是没有文渊阁的,只有通政司,但是通政司在南京也废了,所以这份诏书只能让李贤去写了。
朱祁钰没打算杀李贤,这家伙是个能干的人。
李贤在僭朝那么卖力的维持局面,不是为了僭朝,而是为了大明。
元末失纲,生灵涂炭,李贤一直在努力的维持着僭朝的运转,总算是没让这个雷,如同王恭厂那些火药一般,轰然爆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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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贤赌上了自己的命。
按照朱祁钰一贯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原则,李贤没把自己的才能用尽,为大明朝熬尽最后一丝心血,是别想轻易去死的。
杨洪临到最后依旧挂着讲武堂祭酒的职位,了无遗憾的离开了人世,朱祁钰最后都没收回杨洪讲武堂祭酒的印绶,而是给于谦新做了一个。
朱祁钰继续说道:“宁阳侯陈懋、大同伯陶瑾、宁远伯任礼,你三人带凤阳三卫和南衙精兵、密州京军,前往两广,追剿两广叛军余孽。”
福建的京营要班师了,除了石亨所领四武团营之外,所有在南京的军队都将前往两广平叛。
两广独木难支,不足为虑。
但是湖广地区,就没那么简单了,湖广的问题极为复杂,主要是生苗问题。
朱祁钰专门派了杨俊前往,就是让他到了襄阳之后,剿灭三苗寨,安土牧民。
朱祁钰为期不到三个月的休假自此结束了,他又要陷入处理政务的忙碌之中。
那些高喊着要与南衙共存亡的臣子们,蹲在牢里,正老老实实的交代着问题,朱祁钰将会把这些人,一并与会昌伯、惠安伯、彭城伯、靖远伯等一众乱臣贼子,一并悉数斩首。
造反,是有代价的。
命,就是输的代价。
第三百五十一章 离经叛道?大道之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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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一些观点也在日新月异,随着很多的考证,很多观点都有了改变。
比如朱元璋的「片板不许入海」的观点已经被推翻。
「片板不许入海」这几个字是清撰《明史》第250卷《朱纨传》里的一句话。
而随着对明朝一手史料的研究,这种观点就显得越来越站不住脚了。
大明的禁海令,只禁三桅以上大船,不禁二桅船舶,商舶极为繁茂。
嘉靖年间发生了日本真假使争贡案后,才短暂彻底废除市舶司禁海,而后在隆庆年间,再次设立月港市舶司。
在明太祖实录到明武宗实录正德年间,一直都是抽分制,海税抽六分。贡舶管,但是商舶不管。
这个阻力极大,大到什么程度呢?
康熙曾经想要设置将商舶纳入管理的市舶司,他连续死了几个心腹大臣,然后他就怒骂了一顿,最后不了了之。
我们纵观历史无不发现,正式这财政赤字四个字,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朝廷是个磨坊,磨坊的运转是需要维护的,否则朝廷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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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让那皇爷爷见识下咱们的厉害
朱祁钰连续颁布了数条早就拟定好的政令,这些政令都是朱祁钰在路上拟定的。
他虽然是在休假,但是从来没闲着过,一直在思考来到了南京应该如何做。
在廷议结束之后,朱祁钰单独留下了李贤,笑着说道:“咨政院大印。”
咨政院二十五席咨政大臣的设定,让朱祁钰感觉颇为有趣。
首先是当初的六十四条,颇有点当年英格兰金雀花王朝国王约翰王,在1215年6月15日,在大封建贵族、领主、教士、骑士和城市市民的联合压力下,签署的《自由大宪章》。
这也算是八百年多年的主要形态意识,自由和皿煮。
而咨政院的二十五位咨政大臣,更像是封建贵族、领主们的代表,组成的委员会,来监督大宪章的实行。
即便是自由习惯了英格兰国王,依旧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性的条约,最终爆发了内战。
无地的约翰王,即便是没兵、没粮、没钱,依旧在贵族们撤军之后,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
教皇英诺森三世亦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
无地的约翰王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一直战斗到死都没有屈服,最终在酣战中病逝。
而继任者亨利三世,终于承认了《大宪章》,但是其条数缩减至了三十七条。
其中限制国王权力的六十一条,被彻底删除。
值得注意的是,《大宪章》几乎是所有泰西欧洲文明宪章的基础。
朱祁钰看着李贤搞出的咨政院制度,在看着那低效到了极致的行政效率,只能摇头。
“很好。”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个六十四条定朝纲和咨政院,李学士以为应当继续搞下去吗?”
李贤吓得额头冒出了一层的冷汗,十分迅速的跪在了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臣以为不应该!”
一群老鼠研究怎么给猫系上铃铛,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贤,将六十四条递给了兴安,对着李贤说道:“平身吧。”
老鼠怎么给猫系上铃铛呢?
正统年间的群臣们已经演示过了,其大致就是在猫吃饱的时候,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术,然后哄骗年轻的小猫,不断的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一层又一层的铃铛。
老猫病逝,小猫长大,小猫发现铃铛的绳索勒住了脖颈,无法呼吸,最后被活活勒死。
这个过程很漫长,但是系铃铛的行为,一直会持续很久。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爱卿在僭朝这官做的越来越大,从巡盐御史干到了户部尚书,最后还给自己加了个文渊阁大学士,还掌管了咨政院的大印,李爱卿,真是好手段啊。”
笔趣阁
李贤干的事,几乎完美的演示了一遍,如何给猫系上铃铛。
显然僭朝的整体并不成熟,明面上的造反人物是朱文圭,但是朱文圭蒙昧,除了知天命以外,什么都不懂。
这给了李贤很多的机会,他依靠着自己的才学,逐步完成了财权和政权的把握。
只剩下了军权,李贤从没过问。
一群糊涂蛋儿,就这样被李贤卖给了陛下,换功赏牌了。
老鼠给猫系铃铛,这在大明叫主少国疑,过去叫天人感应。
李贤俯首说道:“是他们愚蠢罢了。臣有黄册、鱼鳞册献上。”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拿起了李贤的《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稍微翻动了下说道:“朕要微服出巡,你且去换身衣服,在洪武门等着朕吧。”
朱祁钰拿起了自己的七品参政通政的腰牌,打算去南京城转转。
朱祁钰换了一身常服,走出了大明的皇宫,卢忠等人带着一队的锦衣卫护卫左右。
他走出洪武门的时候,看到了南京皇宫洪武门前的登闻鼓院。
登闻鼓乃是历朝历代延设,乃是周礼,在秋官·大司寇中就已有记载,专门给百姓喊冤用的。
肺石,乃鲜红色,长八九尺,形如垂肺,就是敲鼓用的鼓槌。
按照皇明祖训,这登闻鼓和肺石,任何百姓要敲击,有司不得阻拦否则一律坐罪。
但是这登闻鼓已经五十多年未曾敲响了。
肺石上落满了灰尘,登闻鼓径直约有丈余,登闻鼓还在,每年都会换新的,毕竟是祖制。
有司想了个办法,建了个院子,把登闻鼓给锁在了院子里,这鼓想要敲响,得先翻墙。
洪武年间自然没人敢干这种事,这院子是建文年间建的,黄观曾经上书废弃登闻鼓制,可是朱允炆以祖制不准。
朱棣进了南京后,把这院子拆了。
到了宣德年间,皇帝在北衙,天高皇帝远,这院子就又建起来了。
大军入城,这登闻鼓院自然无人看管,门扉掉了半个,吱吱呀呀的响着。
朱祁钰先看了看这登闻鼓院,让兴安回头安排下,把这院墙给拆掉。
南京的冬天,比北京还要冷一些,南京的东风虽然凌厉,但是颇为干燥,但只是干冷。
到了南京,这冷风里还带着湿气,就像是一阵阵的刀片剐在骨头上一般生冷。
朱祁钰走过了外金水桥,看着两条大路。
南京城有两条主干路,经南市街和北市街,止于南京留都皇宫门前。
佛寺、官衙、戏台、民居、牌坊、水榭、城门,层层叠叠;
茶庄、金银店、药店、浴室,乃至鸡鸭行、猪行、羊行、粮油谷行,店铺林立;
河中运粮船、龙舟、渔船,往来穿梭,街上走卒无数。
这是一个极为繁华的南京城池。
朱祁钰驻足在了大功坊门前,大功坊乃是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帝以魏国公徐达,勋业非常于居第左右,特各建一坊,榜曰:大功,以旌异之。
魏国公府就在这大功坊内,在巨大的大功牌额之下,朱祁钰看到了无数的人群,围在了黄榜之前。
大功坊附近皆是势要豪右之家居住,他们尤其关心,陛下来到南京城后,会下达什么政令。
一个掌令官站在黄榜之下,看着人群聚集起来,便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陛下了敕谕。”
“三王伏诛、王骥、孙忠、孙继宗等人皆斩首族诛,数百人被斩首,近万人被流放至永宁寺。”
此话一出,整个黄榜之下所有人都十分的安静,但是他们只感觉脖子后面冷风阵阵,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经过了锦衣卫查补之后,未曾参与谋反之人。
一念之差,差点就被拉倒菜市口斩首,家人被流放极边之地了。
掌令官继续高声喝道:“但是陛下宽宥了大多数的附逆叛军。”
此话一出,黄榜周围的人群,终于松了口气。
朱祁钰看着这些人的反应,面色颇为平静,附逆叛军的宽宥,并非一句宽宥之就结束了。
附逆叛军日子好吗?其实不好。
三路大军合围的时候,无数的叛军,如同疯了一样的投降,他们每日要经受无数的肉刑,而且粮饷并不会发足,随着陛下的推进,这些人越来越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南京城是如何投降的呢?
是王骥良心发现了吗?
不是,是底层的庶弁将带着三万多兵马,发动了大规模的兵谏。
当时的王骥还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向南方迁都,迁都到广州,再联合两广卫军进行抵抗。
王骥的迁都大计,还未开头,就被愤怒的庶弁将们给抓了个正着。
二十五万头猪,抓三天三夜抓的完吗?
但是二十五万大军的投降,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全都变成了俘虏。
朱祁钰宽宥了他们,只是宽宥了其死罪,毕竟他们只是听从将令,惶惶不安的军队最终发生了哗营,将王骥等人活捉,献于帐下。
但是这些人还需要服苦役五年,在官田耕种,战时做民夫,经过长时间的改造,才会放归。
“陛下重新设立了宁波市舶司,将商舶纳入了管理。”掌令官继续说道。
黄榜之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叛军收的税比皇帝收的还要重,多少商舶宁愿跑去密州市舶司或者月港市舶司,也不到宁波市舶司来?
五抽一,两成的税,实在是太狠了。
掌令官大声的说道:“今定下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
“陛下圣明!”不是谁在人群中带头喊了一嗓子,所有围在黄榜之下的众人便一起惊呼了起来。
这简直太棒了!
掌令官继续说道:“但是陛下五年内不给优蠲。”
黄榜下的人皆是唉声叹气。
这是惩罚性的税收,和河套重税的惩罚性税收是一样的,这是朱祁钰实现自己的诺言。
叛军得交三份税。
第一份是给叛军的,现在大部分都落入了朱祁钰的口袋,叛军都没怎么调动,几乎所有收上来的税赋,都还在南京的户部衙门堆积着,还没发下去,就被皇帝给平定了。
这部分皆入了内帑。
第二份是追租,这部分的追缴,是通过宁波市舶司实现的。
南直隶和浙江几乎所有的海货集散,都在宁波市舶司,这是战败后的代价。
第三份是货币税,他们造反本来是打算逃税的,结果硬生生的交了三份。
这都是输掉的代价。
朱祁钰走过了大功坊的黄榜,笑着说道:“说说吧,你这势要豪右之家的十四问。”
李贤看着繁华的南京街头,叹息的说道:“陛下容禀。”
“臣第一问,陛下所言商品有二元,一曰使用,二曰交换。”
“但是臣在南京城呆了七个月,臣以南京城的店塌房为例,这些店塌房因为地理位置极好,势要豪右之家,不顾后果的侵占这些房子。”
“他们把持着城门,不让任何人的土石木方入城,继而控制了所有的房子的价格,他们疯狂的抬高了交换价值,让使用价值变得不值一提。”
“这种不顾后果的追求交换价值,许多人丧失了取得并持有房屋使用价值的权力。”
“陛下,这种现象,数不胜数。”
“比如他们会控制时令果蔬,偶尔控制城门进出,时令果蔬就会立刻疯涨。”
“比如他们会控制粪便,甚至会在农忙的时候抬高粪便的价格。”
“臣疑惑。”
这是李贤的第一问,他以店塌房举例。
李贤在僭朝为官的时候,对所有店塌房进行了盘点,每季征房号银。
朱祁钰看着繁茂的南京城,整个南京的坊墙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街道上全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
但是朱祁钰一行人,显然是达官显贵,身边跟着数队大汉守卫,几乎所有人都绕着走。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疑问,朕可以给你答案。”
他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在囤货居奇,这是一种投机行为。”
“什么是投机呢?”
“市场上任何一件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这两种价值之间有简单差异,比如一石米在南京只卖三钱银,但是在北衙就是五钱。”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差异,在这种投机行为下,慢慢演变成一种对立关系,进而加剧为一种绝对的矛盾,这就是投机。”
朱祁钰在来到大明之前,是一名老师,他经常听到办公室的人讨论,中学教科书逐渐删除了「明代资本主义的萌芽、清代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这些字眼,改为了近现代经济制度的逐步建立。
这种改变,其实是随着对历史的研究发现,明朝并非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甚至极为成熟。
比如李贤说的店塌房的生意,比如赵构在临安城的粪霸行径,哪一样不符合资本主义的特征?
都是投机,都是恶意囤货居奇,都是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这不是投机是什么呢?
朱祁钰看着那些店铺,这些店铺的主人,都是一个个势要豪右之家把持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朕在登基之时,就面临着一个选择。”
“这个政治抉择就是:朕到底建立一个服侍势要豪右之家的商品化的体制,一切政令,都围绕着势要豪右之家而展开。”
“或者是一个完全不仰赖市场居中调解、致力于:调节所有人生产使用价值,并以合理的方式供应这些价值的体制。”
朱祁钰这段话很长,也很繁琐。
这种句子很难理解,但是李贤却听明白了。
他在南京衙门这数月的时间,对此感触极深。
翻译翻译就是,到底是放纵造富神话继续甚嚣尘,还是行使一个皇帝该行驶的权力,带着大明变得更好。
李贤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三两句话,解开了他内心的大疑惑。
他穷尽了多少时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却被陛下如此简单解决了。
李贤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有第二问。”
第三百五十三章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
南京城的整体格局是东贵西富,北戎南祀的格局。
东贵是因为大明皇宫就在南京城东紫金山的脚下,大功坊也在东边,所以叫做东贵。
西富是煤市口、菜市口、粮市口、会同馆等等都在西边,极为富有。
南京城的城墙是极其不规则的,但又极为的合理,在兵推棋盘上,几乎是不可能依靠人力攻破的。
南京城的北门很多,但是北大门,是金川门。
也就是当初朱棣入城的那道门。
从金川门入城,南京城的北面,大片的地区都是兵营,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右将军府、大小校场、军营、军仓、武学等都在金川河附近。
朱祁钰也是从金川门入城,一片萧索,走到鼓城时,本来略微有些安静的南京城,立刻变得豁然开朗,极为繁荣。
秦淮河从东边的通济门入城,随后从莫愁湖的三山门出城,围绕着这条千古名河,诞生了不知道多少风流雅事。
朱祁钰和李贤走在了秦淮河上的羊市桥上,看着秦淮河水缓缓流过脚下。
李贤看着羊市桥对面的裕民坊,叹息的说道:“裕民坊本身并不繁华,本是城中贫寒百姓居住的房屋,屠宰阉腥之地。”
“所以这里叫羊市桥。”
“这些年越加繁华,却是和住在那里的贫寒百姓,没什么关系,他们被迫搬到了北城去了。”
“去年,他们被迫搬到了外郭去。”
朱祁钰抓着凭栏,看着无数楼阁掩映的裕民坊,有些奇怪的问道:“怎么做到的?”
“首先,他们会安排不对劲儿的人住进去。”李贤看着那片民宅,秦淮河两岸,哪里还有百姓,都是巨贾豪商居住之地。
这里离秦淮河很近很近,天下承平八十有二,南京城颇为繁华,北方的战事和南方的战事,离这里太远太远了。
即便是稽戾王被俘的时候,这里依旧是一片的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不对劲儿的人?”朱祁钰示意自己的人,躲开过往的商贾,这人从北城鼓楼而来,车上都是宰好的上好羊肉。
的确如同李贤所说,羊市桥还有店铺,但是宰羊的穷民苦力已经离开了裕民坊。
北京城有朝阳门外的穷民苦力柳七,南京城有金川门外的穷民苦力。
秦淮河畔实在是太繁华了,这等宰腥味儿,的确是与这里格格不入。
李贤愤怒不已的说道:“就是游堕之民,还有那些乞儿,盗寇!到了夜里,坊里就会丢东西,出门家里不是少这些,就是少那些!尤其是经常丢孩子!”
“若是如此便罢了,应天府曾经在宣德三年,违制在裕民坊兴建了一座牢房!”
“等到百姓都搬走以后,那牢房也就撤了,后来这里就是这繁华盛景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势要豪右之家,果然是向右走,这种事,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发生在了南京留都。
李贤用力的锤了锤凭栏,怒气冲天的说道:“最可气的是一些书院,收到了不知道谁的话!拒绝招收这里的孩子读书,这些普通的中人之家,哪有那么多的选择,只好纷纷搬走!”
在李贤的眼中,书院是什么?
书院那是教化之地,是至圣先师教谕之地,却是变得如此的铜臭,和势要豪右之家为伍,将这书院变成了一门生意!
不对劲儿的人、不对劲儿的牢房、不对劲儿的书院,总之一切都不对劲儿,李贤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
但是他很愤怒,这和他这么多年接受的圣人书,完全不同,甚至背道而驰。
什么狗屁的民为邦本!什么狗屁的仁义礼智孝!除了肮脏之外,哪里有一点点五常大伦所在!
李贤是极为愤怒的。
朱祁钰却笑着说道:“那些书院本就是人家开的啊。”
李贤的愤怒变成了呆滞,陛下一番话语,解开了他内心的一些疑虑。
那些书院是势要豪右之家所设,这等未作之民,居然栈恋故地,不肯离去,老爷有命,居然不从?!
安排百姓,对于势要豪右之家,还不是手拿把攥,手到擒来?
李贤看着裕民坊呆滞的说道:“洪武永乐年间,裕民坊民宅,本一十四两左右一栋,上下两层,共计十间,可供十人所需,现如今百两、千两,求之不得。”
“这里的孩子可以去崇正书院读书,这里的孩子不会被游堕之民骚扰,这里离惠民药局就一刻钟的路,这里什么都有,但是和百姓毫无关系。”
朱祁钰看着满是疑惑的李贤,笑着说道:“李爱卿,这只是你第一问中,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的手段罢了。”
“不过是过分追求交换价值的过程,无论是过去的破旧,还是现在的繁荣,不就是追求交换价值的过程吗?”
“这是你的第二问吗?”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李贤是个贤才,但是似乎他在南京城的表现,不过是生死危急下的昙花一现罢了。
就这?
“劳驾让让。”又一力夫推着满是羊肉的排车走过了羊市桥。
石亨不知道溜达到哪里,手里拿着一堆的零嘴儿说道:“陛下,臣刚才好一阵寻摸,找到了这么多好吃的!”
兴安伸手拿过了那些零嘴,对着石亨摇了摇头。
朱祁钰满是无奈对着石亨摇了摇头,他吃什么不归他管,归这位司礼监提督太监,皇帝近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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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没口福,嘿嘿。”石亨满不在乎的大快朵颐,看着水波荡漾的秦淮河,情不自禁的感慨道:“南京是真的富啊!”
“是不是想抢一票?”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
石亨也没有掩饰,他在大同府就是干这个的,他感慨万千的说道:“想,但是不敢,哈哈。”
朱祁钰满是赞同的说道:“别说是你了,朕也想抢一票啊,这地方,富得流油,居然没有钞关市税,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啊!他们居然不交税!”
“哈哈哈!”
羊市桥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李贤俯首说道:“这是臣的第一问,不是臣的第二问,臣只是在说,他们用何种手段,将裕民坊的百姓强迁去了北城,又强制他们跑到了城郭。”
“哦?”朱祁钰露出了一个笑容,李贤果然不是个庸人。
他笑着说道:“你尽管问,朕知道就告诉你。”
朱祁钰,大明户部尚书!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
在大明朝这个时代,没人能跟朱祁钰在这方面过招。
没有人!比朕!更懂财经事务!
如果朱祁钰都无法解释这种疑惑,那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曾经说过,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臣深以为然。”
“世间的资财,分为了留供、固定和流动三个部分,是所谓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朱祁钰笑意盎然,这个李贤居然是个好学生!人在南衙居然对京师的财经事务盐铁会议的总结,聊熟于心。
他奇怪的问道:“南衙这帮人难道没有学过财经事务吗?朕的意思是,朕财经事务的成果是刊印过,通传天下,各之省府州县邸报都有。”
“他们如果想要学习财经事务的话,只要看一看就可以了。”
大明邸报,是由内署三经厂负责的。
邸报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那个时候朝廷的信使会携带邸报出京,分发给各地郡县。
邸报不是圣旨,不是公文,而是一种传递圣意的报文。
这种邸报会刊载皇帝的活动、皇帝的诏旨、官吏的任免、臣僚的奏章、重要军事政治信息等等。
简单来说就是:头条热搜。
上了邸报的事儿,都不算事小事。
主要是给地方官员理解圣意和朝廷动向用的,每月固定一次。
邸报大约有十八页内容,会详细的记录很多的内容,朱祁钰特别设立了三页的财经事务专栏,刊登每月财经事务盐铁会议的成果。
李贤摇头说道:“他们既不看、也不听、更不懂,他们更不愿意懂。”
“店塌房收租多简单,利用财经事务之道去赚钱,何其的辛苦?”
收租的确更简单一些,但是太落后了。
“陛下,臣第二问,御制银币究竟是什么?”李贤的眉头紧皱的说道:“臣知道陛下研定,货币乃是流动资财。”
“根据陛下的财经事务之议,商品的价值是因为凝聚了劳动,用一般等价物,即金属货币去表现。”
“但是臣观南京诸事,这御制银币怎么更像是固定资财呢?”
“势要豪右之家,只要屯集了御制银币就可以放钱,比如青稻钱、比如黄稻钱,利用这些手段,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利钱,利润。”
“陛下,这是不是代表着御制银币的使用价值呢?”
“但是它明明没有劳动凝结,为何会产生使用价值呢?”
李贤被这个问题,困扰了无数天了。
御制银币明明是流动资财,可是为什么它更像是固定资财那般,可产生更多的流动资财(指利息)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问题,翰林院掌院事吴敬曾经问过朕一次,当时讨论的是鞑靼人为什么囤积永乐通宝、御制银币,导致他们的百姓用牛皮袋装水煮肉吃,还没有盐。”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
也不知道吴敬在京师有没有好好的考校翰林们数学;也不知道胡尚书是不是每天好好的教导朱见济,东奔西走的为朱瞻墡洗地。
也不知道京师一切是否安好。
胡濙的总结是借着周易的古典逻辑,将陛下的一言一行翻译成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话。
就这个姿势,就这个水平,南衙有一个人能总结的出来吗?
他们只会捏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丑闻,大肆指摘、诬陷,为他们的那点蝇头小利奔波忙碌。
南衙输得不冤,李贤现在的水平,很符合他的职务,五品的巡盐御史。
朱祁钰笑着说道:“御制银币是一般等价物,它可以去衡量一个商品的两种价值。”
“御制银币的确是流动资财,但是流动资财总是向留供资财流传,留供资财会被消耗。”
“所以御制银币也具有留供资财和固定资财的性质,所以御制银币可以产生利润,或者说可以像固定资财那般产生流动资财。”
朱祁钰的解释解开了李贤的一部分疑问,但他还是疑惑的问道:“陛下,御制银币本身应该是一种斗斛,度量衡一样,像石斛斗升,类似的单位。”
朝纲有四:斗斛、权衡、符玺、仁义。
斗斛,就是度量衡,他们都是衡量物体的单位。
李贤的话表达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朱祁钰听懂了。
比如一石、一尺、一斗、三升、五斤,本身是不可以买卖的。你不能买一石。
你只能买一石米,一尺布,一斗梁、三升油、五斤肉。
但是货币作为度量衡的另外一种,却可以买卖,甚至可以产生更多的流动资财,然后钱滚钱,利滚利。
朱祁钰看着李贤眉头紧皱的样子,就知道这个问题,怕是困扰了李贤很久很久了。
货币是什么?
是李贤的第二问。
朱祁钰笑着说道:“御制银币,本应该表现劳动的价值,但是它却借助着种种非生产的活动,榨取财富,最终填满了势要豪右之家的口袋。”
“而且御制银币的这一特点,因为不受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响,甚至不存在生产周期,它在某种程度上,异化了劳动。”
“势要豪右之家将御制银币,带上了一层双重面具。”
“首先我们要确定,御制银币与构成价值的劳动,是密不可分的。”
“这是它的本质。”
朱祁钰希望李贤能够理解自己说的话,故意停顿了一下。
李贤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御制银币的价值本质上,也是劳动。
没有其他人的劳动,和没人耕种的土地一样,银币也一文不值。
朱祁钰看李贤若有所悟的模样继续说道:“劳动是非物质的,是不可衡量的,所以银币的本质,只能隐藏在了他的物质的、可以衡量的事实之下。”
“银币的本质还是劳动,但是它表现出的事实,却是一枚枚的含银七成的银币。”
“所以御制银币可以分为本质和事实。”
李贤已经有些开始呆滞了,他略微有些听不懂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因为表现出的事实,某种程度上总是会歪曲本质,我们最终,便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东西,而且会据此采取行动。”
“比如鞑靼王只换取银币,而不换取生活物资。比如我们势要豪右之家会把银子放在猪圈里,期望他们长出银树来,开花结果。”
“以此,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简单易懂的道理来。”
“如果没有御制银币的事实,和它促进的商品交易,货币的本质,也就是劳动,将无法衡量。”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具现的事实,和交易这种社会活动的协助,御制银币的本质将无法体现。”
“御制银币的本质和事实,是辩证和共同演化的关系,它们是一起出现,彼此依存、彼此促进的关系,两者之间,不是因果关系,更不是矛盾关系。”
朱祁钰看着有些呆滞的李贤问道:“李爱卿,你听懂朕在说什么了吗?”
李贤瞪着大大的眼睛,呆滞的摇头说道:“臣愚钝…臣听不懂啊,陛下,这实在是太复杂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用的是俗字俗文,你都听不懂吗?”
“不应该啊!”
李贤看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叹息的说道:“臣愚钝。”
不过朱祁钰很快的理解了,这里面涉及到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辩证主义,所以李贤才会理解的如此困难。
朱祁钰无比怀念胡濙在身边,胡濙可以随时洗地。
胡濙总是能够第一时间,用着经史子集,去解释清楚大皇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但是现在胡濙不在身边,没有人翻译朱祁钰的话。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把今天的奏对书写成启疏,送于京师,让胡尚书看看,是不是可以用你更容易明白的道理去讲明白这件事。”
“你还有的那些疑问,等弄明白了第二问之后,再问吧。”
李贤无奈的俯首说道:“臣领旨。”
李贤整理好了他和陛下的奏对,为了清楚的表达陛下的想法,他用的俗字俗文将他和陛下的话,一字不差的写了出来,送到了京师。
胡濙收到启疏,看了许久,走进了自己的官邸院落中的那个小书阁中,陛下的这番奏对,的确是不太好理解,过了半天多的时间,他才走了出来。
胡濙刚走出小书阁,就被吓了一大跳,金濂、王祜、林绣这些户部和计省的人,焦急的等在门外。
“胡尚书,怎么样了?”金濂上前一步问道。
第三百五十四章 陛下的应对
王祜等人焦急的等待着胡濙,陛下和李贤的这番奏对,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比较难以理解的。
胡濙拿出写好的题本,笑着说道:“写好了,我们去请襄王参加盐铁会议吧。”
这世间有他胡尚书洗不了的地吗?不,没有。
陛下那是离经叛道?陛下那是大道之行!
想骂陛下,得先骂的过他。
“人老了,脑子有点不灵光了,废了这么久的时间。”胡濙看着大惊小怪的金濂开怀大笑而去。
刘吉好生羡慕胡濙这种能力,他愿意做真正的铁杆皇党,陛下说什么,他可以做什么,也可以无条件的支持,但是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可以让天下人对陛下的政令闭嘴。
尤其是仕林。
而此时的朱瞻墡,真的是信心百倍!
他终于学完了过往的财经事务,终于理解了那些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一样的东西。
朱瞻墡平日里除了赏赐,是不用花钱的,换句话说,钱对他这个大明的嫡亲王根本没有意义,他想要什么都有。
在襄阳的时候,他府上多少人在他的襄王府里当米虫?
他清楚的知道,但是他从来不过问,只要他要,下面人给他就是。
对于享乐、省心和做一个废物这件事上,他有着很强的信心,这世间没有比他经验更加丰富的了。
但是,他现在是监国了,过去那些他不屑一顾的东西,都要去学习,否则这盐铁会议他参加之后,就只有一句话:「循陛下旧例即是」。
“罗长史,孤跟你说,这财经事务,孤虽然不会,但是你不要小看孤,孤读书的时候是极为聪慧的。”朱瞻墡信心十足的说道。
罗炳忠愣了片刻,满是疑惑的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望之颇似人君?”
朱瞻墡一愣,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说道:“才不是咧!孤就是拾君牙慧,向陛下认真学习财经事务,让盐铁会议顺利开下去。”
“等到陛下回京之后,襄阳府也平定了,咱们就回家。”
“虽然这京师也蛮好的,时常让人感慨它的繁荣,天下百货如百河入海,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罗炳忠的手并未曾从腰剑离开,低声说道:“殿下的意思是,此间乐,不思乡吗?”
朱瞻墡摇头说道:“不不不,孤的意思是,此间虽乐,但是有襄王府快乐吗?显然没有啊,操心的事儿太多了。”
“你看看这奉天殿朝议、文华殿廷议、通政司理政,文渊阁月考岁稽、都察院弹劾奏疏、六部诸事、巡防城防、操阅军马,烦不胜烦!”
“还得在讲武堂坐班,这也就算了,还得学习财经事务!这太难了,如履薄冰,难受的紧。”
“这京师,不待也罢!”
罗炳忠十分失望的把手从腰剑上离开,叹息的说道:“殿下高见。”
“参见殿下。”诸臣见礼。
朱瞻墡乐呵呵的来到了盐铁会议上,信心十足的坐下说道:“都坐,都走,孤只是监国,日常礼仪,除奉天殿以外,尽数省去,效率为先。”
“陛下给咱们定了考成法,咱们完不成,陛下回京咱们都得吃挂落。”
考成法,真是天下至烈之法,连他这个亲王监国都要考察!
他每天什么时间要做什么,都有考成,都会送到文渊阁去考成去!
这帮臣子怎么不去考成陛下呢!专挑软柿子捏!
今天,就要让他们知道,他朱瞻墡,不是软柿子!
“陛下从南衙送来了一份奏对,还请襄王殿下过目。”金濂拿出了奏对递给了朱瞻墡。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奏对题本,他觉得这本题本,极为烫手。
尤其是从户部来的,他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然后他打开了那本满是俗字俗文的奏对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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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艰难的看完之后,瞪大了眼睛问道:“啥意思?这上面都是啥意思?”
“什么货币本质和事实,本质是劳动,事实是银币?啥叫辩证和共同演化?”
“钱,不就是钱吗?它怎么又又变了样儿呢?!”
朱瞻墡人已经麻了,他刚刚学习了完了过往的盐铁会议记录,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陛下和这个李贤的一番奏对,就把他搞的稀里糊涂。
“咳咳。”金濂比其他人理解的更深入一些,但是依旧不甚明白。
胡濙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我们应该准备准备,咱们的陛下应该在南京还有麻烦呀。”
“南京的局势和京师大不同,即便是有李贤梳理过。”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胆子也太肥了!陛下都已经到了南京了!他们还敢做什么?造反的人都被杀了!三王削爵废姓!”
朱瞻墡说到这里,人都在抖,那可是三个太祖高皇帝的嫡亲王,朱允炆削藩也只敢贬为庶人,流放路上动点手脚,陛下直接在天地坛砍人了!居然还敢有人造次不成?!
而且他也是嫡皇叔。
大明跟嫡皇叔三个字犯冲不成?!
朱瞻墡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他们还敢怎样?还敢怎样!!石亨、卢忠都在南京,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他们难道就不怕死吗?”
“还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朱瞻墡的愤怒甚至比陛下还愤怒,他就等着陛下回京了,他卸了身上的担子,麻溜回自己的襄王府快活去。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三倍利,无法无天。”
朱瞻墡坐了下来,有些呆滞。
按照财经事务的研讨结果,三倍利,有些人就会无法无天,他们真的不知道天命,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刀有多么的锋利。
杀多少人,他们依旧前赴后继。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那就是陛下!
这帮人怎么这么不知天命呢?!
这是要造反吗?
不过他们好像已经造反了,只不过被平定了而已。
胡濙认真的说道:“势要豪右之家的逐利本性,我们已经从奏对中看了出来,裕民坊的百姓是怎么被赶出了裕民坊,又是怎么被赶出了外城,被赶到城郭居住的。”
“他们甚至买通了应天府衙,在裕民坊设立了牢房,简直是…罪该万死啊!”
胡濙其实一直认为陛下的太医院,设立的有损圣名,有损仁德,太过于残忍了,但是现在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他继续说道:“陛下到了南衙之后,就立刻便装,前往了秦淮河畔,以稽为决,我们应该做好准备,陛下取得了军事胜利,想要取得政治胜利,没有那么容易。”
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他总是能够最快的速度,理解陛下的所有行为背后的深意,这是作为礼部尚书的先决条件,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陛下的举动。
陛下已经结束了亲征,在南衙处理政务,如此勤勉的陛下,居然没事到秦淮河岸瞎溜达?
陛下对秦淮河上的那些花魁感兴趣?
陛下要什么没有?用得着去南衙找去?
胡濙第一个不信。
陛下显然是感受到了,虽然是获得军事胜利了,而且将僭朝所有人等斩首,也获得了部分的政治胜利。
但显然,应天府并不忠诚!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对于反叛过后的南京城,陛下依旧常怀警惕之心!
“当然,我也相信,陛下天日昭昭,他们的行为,只是不知天命的找死。他们那些手段,不过是在班门弄斧罢了。”胡濙思考了一番补充说道。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而且很有办法的人,过往的四年时间里,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任何想正面跟陛下对垒的人,都会死,而且死的非常难看。
陛下已经无数次证明了,他才是对的。
“其次陛下所说的话,大家都不是很明白,胡某不才,为大家翻译翻译。”胡濙开口说道。
“这是胡某写的,请大家看一看。”胡濙推出了一本奏对题本的注解,笑着说道:“胡某不才啊。”
胡濙喝了口水,乐呵呵的看着众人,他这个整日里投献皇帝的人,到底有没有才能!
朱瞻墡拿过了注解,看了半天,递给了金濂。
金濂看了许久满是感慨的说道:“胡尚书,真是大才!吾诚不如汝啊!”
他将注解传了下来,所有人看完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胡濙写了什么?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道与名必相辅而行,而后二者之说,始得无蔽也。」
「道与名,劳与利,由纲及目,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耳。」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可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道是万物本源,包含演化万物,可以用语言去描述,不是真正的本质,名是概念,可以用名去表述道。
御制银币本身的价值是劳动,但是它不可以具体的去衡量,但是他却可以用一枚枚的银元去描述。
两者相辅而行,螺旋上升着,而后道与名,本身会愈加的完善。劳动的本质和银币的事实,会从纲至目,由浅入深,循序渐进。
管仲是财经事务之能臣。
召忽和管仲都是公子纠的家臣。
公子纠曾经和齐桓公争夺齐国王位,因为回国晚了点,齐桓公提前回国,最终得到了齐国王位。
子路听闻了齐国之事,就问孔子: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为主自杀殉节,但管仲却没有自杀,算是没有仁德吧?
孔子说:如果不是管仲辅佐齐桓公,做了春秋霸主,尊王攘夷,一匡天下。我们都会披散头发,左开衣襟,成为野蛮人了,这才是仁德!
胡濙这里引孔子评价管仲这段典故,是顺便给现在的正统年间的官僚们,扯一块遮羞布。
齐桓公和公子纠争夺王位,最后齐桓公弑兄,杀掉了公子纠。
他们要辅佐当今陛下,带着大明中兴,就是为臣之道。
历史长了就这般好处,总是能够找到典故。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除了要为陛下洗地,也要给天下朝臣们一个体面不是?
一地双洗,是胡濙的本能了。
陛下终于不在京师了!胡濙的马屁,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直接删掉了!
朱瞻墡也不行!
襄王也得拍陛下的马屁不是?
刘吉呆滞的看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啊!
胡尚书,一如既往的专业。
朱瞻墡眉头紧皱,有些颓然,他现在无比热切的期盼着,陛下能早日回到他绝对忠诚的顺天府!
应天府不够忠诚,但是顺天府忠诚啊!
林绣拿出了账本说道:“内帑最近入库了七百四十万两银子,一个月后会运抵京师,内承运库需要七成兵仗局的产量。”
金濂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七百万两!哪里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金尚书要查陛下的账本吗?”林绣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王祜立刻说道:“当然不是!但是这么一大笔数目总要有来路吧!”
林绣解释了一番这笔巨大的收入。
这七百四十万两银子,自然是南京叛军库的银两和粮草,主要是银两。
李贤在南京城卖官鬻爵,可是卖疯了!
因为要筹集粮草,李贤将纳输的豆粮换成了银子,又用银子换成了豆粮,最后再用豆粮换成了银子。
这三番五次低买高卖之后,其实依旧不大够,毕竟李贤当初准备筹集一千六百万两银子,最后只得了八百万左右。
“户部追缴是从宁波市舶司收,金尚书,这可是金尚书和陛下商定的啊。”林绣笑意盎然。
金濂才恍然,自己当初上了陛下的当!
陛下瞒着户部,发了一笔横财!还要拿走兵仗局七成的产能,再赚一笔!
金濂听闻这个消息,脸上血气全无,这得省多少根灯芯,才能省出七百四十万两银子来?!
胡濙的题注,马不停蹄的送回了南京城。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马屁,有些颓然,他人在南京,等他回去,这奏对题注本,早就被写到了邸报上,传的满天下都是了。
终究是让胡濙这个老狐狸得手了一次。
朱祁钰很认真的写了一封奏疏,做了布置和安排。
胡濙的担心是对的,朱祁钰感受到了那平静的湖面下,酝酿着的巨大危急。
他是燕府皇帝,这南京城依旧在抗拒着他的进入,但是他依靠武力强行进来了。
但是南京城依旧不大配合,需要认真的梳理一番,让这些负隅抵抗的家伙,失去抵抗能力,服从皇帝的意志。
朱祁钰换了身富商的打扮,对着卢忠和兴安说道:“像不像海贸富商?”
兴安摇头说道:“不像,还是像君临天下、如临九霄的君王。”
卢忠连连点头的说道:“精辟。”
“屁精。”朱祁钰走出了乾清宫,看着天朗气清,满是笑容的说道:“走,赴宴!”
第三百五十五章 景泰通宝
朱标在死前,巡视陕西,为朱元璋迁都做准备。
在洪武元年,朱元璋效仿唐朝旧例,设置两京。
大明在洪武年间的北京不是北平,而是汴梁,南京是金陵。
朱元璋为何早就在洪武元年就定了两京,甚至在洪武二十四年,打算迁都?
理由很多,但里面必然有一条,因为应天府并不绝对忠诚。
如果应天府绝对忠诚,朱元璋还用大开杀戒吗?
而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在永乐七年二月份准备亲征后,就很少回到南衙了,朱棣长期居住在北衙,领兵攻伐北元汗廷。
朱棣在南衙的时间也并不是很多,永乐十八年,朱棣迁都北衙,改北平顺天府为北京,南京称之为留都。
朱棣的迁都的永乐十九年初夏,天雷勾地火,北京奉天殿被焚,钦天监立刻以天人感应进行上谏,希望朱棣能够庶图悛改,以回天意。
礼部主事萧仪,说迁都后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与孝陵,有违天意!
然后礼部主事萧仪就被杀了。
朱棣迁都北京有很多的理由,这里面绝对有一条,因为应天府并不绝对忠诚。
比如那个有名的神童解缙,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朱棣对他特别的信任,让他做文渊阁的首辅,右春坊大学士,并且时常对人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我,我则不可一日少解缙。」
解缙是怎么回报朱棣对他的信任的呢?
解缙「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最终被下狱,没过几年,大明酷吏,朱棣头号鹰犬纪纲,就把解缙给杀了。
类似解缙的臣子很多很多,他们毫无恭顺之心,也无为臣之道。
胡濙也是建文年间的进士,为朱棣巡抚地方,而后到了礼部,随后几十年如一日的看着大明,为何解缙就如此狷狂,等待皇帝出京后,私自觐见太子呢?
这已经不是大胆了,这是无法无天了。
朱祁钰离开了乾清宫,走出了西安门来到了秦淮河畔,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秦淮河畔,一眼望去,灰墙黛瓦,灯影幢幢,游人如织,画舫憧憧。
虽然天气极冷,但是依旧阻拦不住金陵河畔的热闹。
夕阳在天边留下了最后的一丝金黄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晕染出最后的昏黄。
皎月若玉盘东悬,桨声汩汩若轻铃,画舫缓缓而过。
天上明月晕色,衬着明亮的灯光、大小船上点点灯火、相交成辉散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透过那秦淮河的朦胧水汽,在这一片光影之中,船桨轻轻划过了秦淮河的水面,留下缕缕水痕,画舫船缓缓驶去。
朱祁钰来到了烟云楼之前,这里是秦淮河第一楼。
烟云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
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高低起伏檐角交错,当得起富丽堂皇。
朱祁钰看着人来人往,感慨万千的说道:“秦淮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云楼。”
兴安立刻俯首说道:“真是好诗。”
陛下写的诗,不是好诗也是好诗!
卢忠频频点头说道:“精辟。”
烟云楼的五栋主楼之前是一个长长的连廊,兴安递上了一枚信牌。
入烟云楼需要信牌。
但是朱祁钰是皇帝,卢忠手里这样的牌子很多,毕竟陛下砍了不少人,这样的信牌,抄家抄了一箩筐。
昏黄的主楼中,更是一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一股十分浓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在空中弥漫,丝竹之声、淫词秽语不绝于耳。
一个带着窄窄的弁帽的龟公迎了上来,乐呵呵的问道:“公子爷真是好气势,美大丈夫,如冠玉耳;丰姿潇洒,气宇轩昂!”
“看公子爷乃是生面孔,是有熟络的相好,还是有约?”
兴安上前拦住了近前来的龟公,递上一封请柬说道:“顶楼庚寅房。”
“贵客!”龟公大喊一声便领着朱祁钰一行五人,奔着主楼顶楼而去。
朱祁钰上了顶楼,额头的青筋直跳。
烟云楼的主楼五层多高,比皇宫的城墙还要高,站在这里,居然能看到皇宫里面!
这必然违制,可见迁都之后,这些人多么的胆大包天。
有人广邀海商,前来烟云楼顶层看戏。
烟云楼的顶层是复式结构,二楼都是包房,一楼都是雅座,中间有个大戏台子。
朱祁钰来的晚了些,台上已经唱了起来,居然是在唱精忠旌。
台下没几个在听戏,而是交头接耳。
烟云楼也是应天府扑买之地,应天府需要官办、扑买、营建时,就会在这里进行扑买。
一曲精忠旌唱了三折,一人终于上台,拍了拍手说道:“今日高朋满座齐聚一堂,鄙人不才,做这唱衣,某别的不会,只一点,对这扑买之物,却是如数家珍,且听我与诸位分说,娓娓道来。”
“从今日听众卖衣,未三唱,应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
唱衣,源自唐朝的一种职业,说是寺庙里僧人圆寂之后,会把遗物卖掉,然后分钱,卖衣服的这个人就叫唱衣。
后来慢慢发展到了类似拍卖行的一样的营生。
未三唱,应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
有人出价,就有人溢价,三次叫价之前,可以溢价,但是三次叫价以后,再溢价就不算了。
“咱们闲话少许,闲事休提,请今日宝物来。”
一对儿巨大的象牙被抬了出来,洁白如玉的放在了灯盏之下。
唱衣笑着说道:“慢八撒来的象牙,或说这慢八撒,是那三宝太监去过最远的地方,在那天的尽头,海的最远处,那里人卷发黑身,力大不亏…”
二楼的庚寅房内,朱祁钰看着那对儿象牙。
慢八撒在非洲甚至接近于南非,郑和七下西洋开辟出来的航路,的确是被人僭越了。
而且显然有海商对这些极为熟稔,甚至连这小小唱衣都一清二楚。
象牙、犀角、玳瑁、沉香、珊瑚、宝石、家居器物、香料、各种木料等等层出不穷,比朱祁钰当初看到的内承运库里的宝物种类还要繁多。
唱衣看着气氛热络,便高声说道:“下面这一物,乃是活物,有道是: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自前唐初年,便有新罗婢最为乖巧,今日则是高丽姬盛名远播。”
“今日则有高丽少女三十余人,诸位看官,若是看到中意之人,则尽可出价,起价十两,叫价一两。”
高丽姬,是朝鲜贡品。
之前朝鲜国王献出了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种马五十匹,朝贡换世子冕服。
执馔婢是什么人?是专门拿着汤勺喂饭的少女。
兴安虽然让这些高丽姬都入了宫,但是朱祁钰始终没见过这些人,多数都在浣衣局洗衣服去了。
朱祁钰看着楼下的少女,一个个的被带上台来。
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棣的后宫有那么多的朝鲜宠妃了。
这些个高丽姬个顶个的皮肤白皙、珠圆玉润,看起来就很乖巧柔顺。
其中一女子,引得众商追捧,叫价一度到了五十多两,最后被一豪商以一百两拿下。
朱祁钰沉默不语的看着这一幕,这些人的眼中,根本没什么王法而言,大明严禁奴仆,各种势要豪右之家,甚至需要通过收为家人的方式,避开大明律。
扑买只不过是前戏罢了,无论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宝物,还是这异国香色的高丽姬,不过是今天的配角。
扑买结束后,一楼之人开始被人带着离席,各包厢之内,开始传菜。
朱祁钰压根没动筷子,也没人动筷子,今天他们是来议事的。
甲午房包厢之内,一个沉闷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大军已然入了京,皇爷爷,还把北方那股子悍蛮的气力,用在了南衙。”
爷爷,是一种大明民间对皇帝的称呼。
显然这甲午房的男子,是对皇帝的一些政令不太满意了。
甲午房男子继续说道:“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这是爷爷定下的规矩!”
“横征暴敛也就罢了,还不给优蠲这四分!”
“这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啊。”
戊寅房开始搭话说道:“北衙多剽悍,南北不相同,非要把北衙的政令推到南衙,就不怕水土不服吗?!”
“这海贸之时,自唐初便开始了,一直到现在,管得了吗?皇爷爷真当自己什么都能管了不成?”
辛亥房的一男子却开口说道:“有人谋叛,爷爷当初就传旨了,会追缴欠税,这事当初就说定了,而且也就五年。”
“现在不给优蠲就不给了,咱们好好做生意,交税纳赋,爷爷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非要闹得头破血流吗?”
“这位皇爷爷,可不像太宗文皇帝那般那么好说话了。”
甲午房的男子,愤怒的说道:“你这是投献!胆小鬼,不愿意参和,为什么要来?”
辛亥房男子良久没说话,才开口说道:“投献就投献呗。”
“我不觉得爷爷有错漏的地方,都谋反了,爷爷追点税而已,看看你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恶毒模样,仿若是深仇大狠。”
“皇爷爷说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自从密州市舶司营建以来,这商舶可以远航,诸位的生意是不是好了许多?”
“这有了规矩,就有了方圆,有了方圆,才好做事。”
“你们就瞎胡闹吧,介时被爷爷破门灭户,到了地府可别埋怨!”
甲午房怒极,大声的说道:“不愿参加,就赶紧走,为何要在这摇唇鼓舌,隐隐狂吠?”
“再说了,我们这私底下里聚集谋议,爷爷如何知晓?!”
朱祁钰一听这话就乐了,他就在这包厢之内,他已经知道了…
朱祁钰这一笑,显然是激怒了这甲午房男子,他愤怒的说道:“你笑什么!说你呢,庚寅房!”
朱祁钰一愣,他就是庚寅房,他止住了笑容说道:“没事,没事,你们且继续。”
辛亥房的男子显然是不耐烦了,一阵椅子响动,只听到那人说:“一群不知天命的蠢货!”
“你们非要找死,我拦不得你们,各位再会,希望下次看到你们,不是在西门的斩刑台上!”
甲午房的男子沉默不语。
辛亥房的离开,显然让众人有些慌乱。
戊寅房一男子低声说道:“要不算了吧,辛亥房的说的有几分道理,为何要闹呢?谋反之人尽数没有饶过,爷爷的刀子利着呢。”
朱祁钰无奈,这些人也知道怕呀。
癸巳房的男子低声说道:“我觉得,多少应该让爷爷知道点厉害。”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奈何不了我等,多少让爷爷心里有个忌讳,别把北衙那套蛮横气,拿到南衙来撒欢。”
“咱们虚心白意,进善信道,勉主以体谊,谕主以长策,不是报国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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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看了看兴安,这好一个报国良心!
这话说的他们好像是忠臣良臣一般!
戊寅房那个胆小鬼,想了半天问道:“那该怎么让爷爷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呢?”
甲午房的男子终于开口说道:“咱们把家里的铜钱翻找出来,都散出去换散碎银子,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多了,这物价自然横涨。”
“到时候咱们再把着手里的物料百货运走,等物料百货价格奇高不下,爷爷肯定着急,不就求到咱们身上了吗?”
“爷爷服了软,咱们再把物料百货运回来,然后把银子送于京师换成银币,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朱祁钰听懂了甲午房的意思,就是把他们埋在猪圈里的铜钱,拿到市面上换银子,钱多了,货少了,这物价横涨。
过往朝廷面对物价横涨,都是选择扑买安民,给银官办扑买商货抵京。
甲午房的意思是亮亮肌肉,江南江北百条街,让皇帝打听打听谁是爹!
南京这地头,到底谁说了算!
为何辛亥房男子,会骂他们不知天命,因为大明的天只有陛下。
癸巳房男子附和的说道:“好,就这么办!”
“爷爷知道了咱们堪用,以后不也跟咱们商量着来了吗?若是那把那咨政院办起来,是最好的了,咱们想要什么,爷爷也好知道不是?”
戊寅房男子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好吧,好吧,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唉。”
显然戊寅房比较担心万一事情败露,皇帝会如何办?
甲午房振声说道:“那就说好了,明日开始就散铜钱,多散铜钱,把百货运走,咱们也不是谋叛,担心什么,咱们只是想要优蠲那四分银,只是想要那咨政院罢了。”
“好!”众人齐声说道。
“让那皇爷爷见识下咱们的厉害!”朱祁钰在庚寅房里大声的说道。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朱祁钰一声高喊,大家云集响应,大声的喊道:“让那皇爷爷见识下咱们的厉害!”
兴安拉住了振臂高呼的陛下,这是干啥呀!
钓不到鱼就钓不到呗,为啥要亲自潜水呢?
大明皇帝在江南仕林、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之家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孔克坚当年一句话,总结的非常到位。
凤阳朱,暴发户。
这就是说大明皇帝没什么底蕴,乃是泥腿子的黔首出身,一朝得势,便做了这天下的僭主。
这种风力在明初是极为显赫,到了建文年间,就是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
到了朱棣入南京的时候,朱棣又是什么模样?
蛮横。
朱棣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仕林采用的是怀柔的政策,比如重用解缙、李贯等人。
朱棣入了南京城之后,就召集建文旧臣问:你们在建文朝做官,你们跟着建文帝的时候,背后是不是也说过朕的坏话呀?
解缙、王艮、胡广等人都默默不做声,骂肯定是骂过的,大逆不道、不为人子、暴戾嗜杀等等,朱棣这问题有点杀人诛心。
唯独李贯往前一站,一拍胸脯说:“臣实未尝有也。”
朱棣反而训斥道:“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朱棣觉得李贯说没骂人,是在曲自遮蔽,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也是应该,希望他们在建文朝尽忠任事,到了永乐朝也能尽忠任事。
但是朱棣很快就失望了,这些人身居要职,却是不忠不义,丝毫不把朱棣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最后解缙被非人臣之礼杀害,李贯更是被囚禁了十年之久。
大明皇帝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是个暴发户,就是个蛮横主,丝毫不顾及仕林的颜面,更不估计他们的体面。
朱棣在南衙可是没少受气,最后跑去北衙不回来了。
朱祁钰振声说道:“老朱家的皇位都是侥幸得之,就是脾气又臭又硬、还孱弱无比的瘦驴!”
“当今皇爷爷虽然懂一点财经事务,但是依旧是暴发户罢了,既无家学、更无广志,而且还是个弑兄,不忠不孝之人!”
“既无仁义,更无德行!那点微末之术,根本不足为虑!”
“哪能跟咱们家学渊源,世代为势要豪右相比?”
“皇爷爷不过是仰仗些许丘八,横行无忌,强入了这南京城,灭了那叛军罢了!这不过是他们老朱家的一贯手段!”
“今日密谋,无人知晓,我等齐力一心,咱们要粮有粮,要布绢有布绢,要钱有钱!”
“定可让那皇爷爷铩羽而归!”
甲午房立刻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庚寅房说得好!让他铩羽而归!”
众人皆附和的说道:“是啊!让他铩羽而归!”
朱祁钰满意的坐下,听完了他们的议论,他们的第一步,就是开始散铜换银,把铜钱散出去,在通过种种手段把百货运出去。
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套路了,一旦朱元璋、朱棣伤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拿出这一招来,逼迫皇帝就范。
朱祁钰一直等到散会之后,才站了起来。
卢忠目光闪烁的说道:“陛下,臣让缇骑散出去,把这些人都盯住了。一旦有事,立刻抓捕。”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仔细查补,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何故如此啊。”
兴安说的是陛下亲自下场为他们加油鼓劲之事。
朱祁钰摇了摇手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打窝,诶,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
“最后甭管是这物料百货,还是这银子、铜钱,都是内帑的!”
“这打了一仗,内帑空虚无比啊!!”
兴安呆滞的说道:“不是刚起运了七百四十万两银子回北衙吗?”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金尚书不在,不赶紧赚钱,他又要跟朕分钱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兴安愣愣的点头说道:“陛下高见。”
这算是陛下的小乐趣,其实陛下真的要,国帑的钱,不也是陛下的钱吗?
但是陛下一片公心,自然不肯挪用国帑为己用,只好亲自赚钱了。
而且陛下真的是赚钱吗?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朕啊,就期盼着回京的时候,金尚书那个脸色,嘿嘿,也不知道户部的灯盏,还会不会有灯油了。”
朱祁钰想到金濂那个性子,就是哈哈长笑。
兴安了解陛下,陛下不是好银钱,只是想看金濂绷不住的模样罢了。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咱们走,回宫去,好好安排一下这群人!”
朱祁钰带着兴安和卢忠向着楼下走去。
“几位爷,且先慢行。”龟公拦住了朱祁钰的脚步,兴安的手摸到了腰间,那是一把腰剑,卢忠挡住了龟公上前的脚步。
烟云楼是大买卖,往来的都是势要豪右之家,这些主顾,都是规矩大上天的人。
龟公自然不在上前,笑呵呵的说道:“公子爷且听我说,公子爷一身贵气财气,到了这烟云楼却未曾报过价。”
“定然是看不上这等腌臜货,几位爷要不要看看上等好货?怎么能让公子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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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哦,还有好货?”
龟公赶忙说道:“那是自然。”
“不瞒几位公子爷,俺这一行,讲究个察言观色,一看您就是不差钱的豪横主儿,咱开门做生意,自然得有点好货撑场子。”
“几位爷要不看看?您几位这么贵气,到了烟云楼却一次不出手,传出去,烟云楼这招牌岂不是砸了?”
朱祁钰是不是一身的贵气财气?
作为这天底下最强的大明的皇帝,他不贵谁贵?他不豪横,谁豪横呢?
“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那就看看去。”朱祁钰点了点头。
朱祁钰来到了另外一个雅间,一进门脚底下就是一软,他低头一看,是那波斯来的厚重地毯。
房间里皆是硬木家具,朱祁钰走了几步,连中间的小圆桌上,也是丝绸铺设,那桌上的茶具是景泰蓝。
景泰蓝又叫掐丝珐琅,乃是瓷铜结合,用紫铜制胎,再用扁细的铜丝在铜胎上粘出图案花纹,然后用色彩不同的珐琅釉料镶嵌填充在图案中。
最后反复烧结,磨光镀金,最终而成,也唤作铜胎掐丝珐琅。
之所以叫景泰蓝,是因为这东西在景泰年间工艺变得极为纯熟。
朱祁钰拿起茶杯,极为精致。
茶叶是蒙顶甘露,已经泡好了,阵阵香气弥漫。
而朱祁钰又走到了窗边,看到了一个镂空的鹤形香灯。
屋里始终有一种香气,自然是香灯焚香。
朱祁钰坐到了凳子上,等待着好货上门。
卢忠站在窗前,一旦事情有变,他就会发出响箭,楼下的近千散落的锦衣卫,就会一窝蜂的冲进来,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做皇帝陛下最锋利的刀!
没过多久,一个女子,满是笑容的走了进来,这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却是满身的风韵,她欠了欠身子,笑盈盈的说道:“见过公子爷。”
“莫非这就是烟云楼的好货?”朱祁钰并未饮茶,更未吃桌上的查点,他不服用别地水食,不给兴安找麻烦。
这女子掩面一笑,风情万种的说道:“公子爷,奴家不过牙婆而已,一副残花败柳的身子,若是公子爷有意,那倒是奴家占了便宜咧。”
“不过奴家自知配不得公子爷,也就不做那让人恼、让人嗔、让人贪、让人盘腿、让人哆嗦的梦了。”
这女子一看就在这风流场内,浸淫多年之人,这一举一动,一笑一和,全是风韵。
“公子爷可知咨政院的李尚书李阁老?”牙婆忽然话锋一转,却说到了李贤。
朱祁钰一愣,这烟云楼难不成还有李贤的生意不成?
这是在取死了。
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自然知道,李贤,河南人,和成山伯王通,在咨政院为了黄河的事儿,打的头破血流。”
牙婆掩着嘴角笑了笑,她在试探这为豪横主儿是不是真的贵人。
这开口一说话,就是贵人中的贵人,整个南衙僭朝,包括谢琏等人在内,所有人皆伏诛,唯有这李贤免了,而且还在皇爷爷身边听用。
这位贵人,一开口就是直呼其名,还知道咨政院打斗之事,并且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尤其是满不在意的把这等事儿讲了出来。
贵!大贵人!
牙婆赶忙说道:“他家现在的婆娘玉娘,乃是奴家调理出来的,极为乖巧,还帮着李尚书四处奔波,这才是全了李尚书忠孝之名。”
“啪啪!”牙婆一拍手,笑着说道:“陈婉娘,且过来见过贵人。”
这侧屋里显然有不少的姑娘瘦马,牙婆也是看人下菜,真的贵人,自然是唤最好的那一匹来。
一个女子纤纤玉手里撩开了窗帘,慢慢走了进来,欠身说道:“见过贵人。”
声音跟早上在枝头唱歌的百灵鸟一样轻灵。
牙婆轻笑着说道:“我这女儿唤作陈婉娘,年方二九(十八岁),年幼时候,家里遭了难,就把她卖到了这烟云楼,这可是婉娘第一见人,有些生分和不知礼数。”
“来转一圈。”
陈婉娘抿了抿嘴唇转了一圈,眼中沁着泪,让人一见生怜。
一袭红色的逶迤拖到地烟纱裙,手挽着一方罗翠软纱,扎风髻雾鬓。
修长的玉颈下,肌肤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盈一握。
一双均匀如玉般的双脚,踩在毛毯之上,脚丫子都有些晶莹剔透。
可能是真的没见过人,也可能是被朱祁钰打量的目光看着有些惊慌,她颤抖了一下,把脚往后收了收。
牙婆无奈的说道:“婉娘小时候身子骨弱,就没给她缠足,若是贵人不满意,再给你换一个。”
牙婆倒是没撒谎,这陈婉娘的确是她调理出最好的江南软侬瘦马,也是第一次见人。
说起也是牙婆一时心软。
这江南好小脚,多喜欢那三寸金莲,可是陈婉娘小时候身子骨太弱了,牙婆没舍得给她缠足。
赔钱倒不会,但是不好出手是真的。
瘦马是门生意,眼看着这都十八岁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牙婆终于等来了个北方口音的贵人,不甚在意这个是不是缠足,她本来想着把人卖出去。
但是看起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祁钰未曾搭话,反而问道:“姑娘,你很冷吗?”
陈婉娘在发抖,朱祁钰以为是没穿鞋冷,这烟云楼虽然是暖阁,但是这么单薄的烟纱裙还是极冷的。
陈婉娘求助一样看了看牙婆,但是牙婆也不说话,陈婉娘只好轻声说道:“回贵人的话,是有些寒。”
“好说。”朱祁钰点了点头。
兴安立刻拿起了陛下的大氅给陈婉娘披上了,作为训练有素的宫内头号大珰,如何做陛下的花鸟使,可是他的功课之一。
可惜,兴安一直没机会为陛下寻花抓鸟,这好不容易陛下有意,他这速度可是极快。
朱祁钰点头说道:“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
他不喜欢缠足,老朱家就是暴发户怎么了?不喜欢祸害人怎么了?
朱元璋的皇后马皇后,被江南仕林笑称马大脚。
这都是一群狗东西,迫害女子为乐!他们怎么不去给瓦剌人缠脚!
陈婉娘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柳永的玉蝴蝶·五之四·仙侣调。”
朱祁钰点头,倒算是知书达理,对着陈婉娘说道:“你先下去候着吧。”
以江南的风气,他不买,这陈婉娘估计是要滞销到不得不出阁接客的年纪,最后一间陋室,浑身是病,离开人世。
“作价几何?”朱祁钰笑着问道:“说个实数。”
“作价五万两白银,若是银币的话三万足矣。”牙婆笑着说道。
朱祁钰眼睛瞪大,五万两白银!
文安侯、于少保的九重堂,一年用度不过区区九百两,五万两白银能养五十五个于少保!
这也太贵了!
“爷,不贵了,真不贵了!”兴安赶忙说道。
他怕陛下觉得贵,就不要了!
他可是全程参与到了当初遴选秀女的过程中,陛下选个贴己人,不容易。
五万两银子?就说胡濙忙前忙后近一年的时间,得多少银子?
陛下有个贴己人根本无算,没法去计算的。
这女子身世清白还会伺候人,最主要陛下喜欢,陛下勤于政务,无暇此事,这好不容易有了闲情雅致。
兴安觉得真不贵。
朱祁钰看了眼兴安,这买卖讲究个讨价还价,这一开口就不贵!这是买东西吗?
兴安看了眼陛下的脸色,陛下只是嫌贵,他赶忙说道:“明日咱就把钱带来。”
牙婆立刻眉开眼笑,显然对于烟云楼而言,这也是笔大买卖。
没过多久牙婆拿着一张卖身契,身后还缀着一个人。
“贵客,贵客!我说这早上还未起床,喜鹊就在指头叫,原来是贵客临门。”来人人未到,声音倒是先到了。
这人一进门,整个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整个人就是一个激灵,挺直了身板,僵硬无比的看着三人,他颤颤巍巍牙关打颤的说道:“陛…陛…陛…陛……”
“牙婆你先出去。”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牙婆先出去便是。
来人正是魏国公徐显宗。
“这生意是你家的啊。”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徐显宗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眉头一皱,总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居然是辛亥房,怒骂势要豪右不知天命,愤然离席之人。
朱祁钰眼睛珠子一转,这正是试探的好时机。
徐显宗离席的时候,朱祁钰在庚寅房里可是一句话没说。
估计这徐显宗只当是大生意,有贵人豪客,所以来见见,并未放在心上。
那之前那些商议的内容,可以当饵啊。
朱祁钰敏锐的感觉到了,这是鱼汛。
第三百五十七章 无声的抵抗(恭贺“Cz丶”成为本书盟主!!)
徐显宗完全没想到是皇帝陛下会到了烟云楼,他跪在地上,人都傻了。
陛下亲自到访,他居然没有迎驾!
他还当是豪客前来结识。
这岂止是认识!
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的徐显宗,笑而不语的说道:“朕来问你,这烟云楼可是你的店面?”
“是。”徐显宗跪在地上,人已经开始抖了。
朱祁钰满是好奇的问道:“那李贤的玉娘是你送给他的吗?”
徐显宗惊呼,赶忙说道:“臣那时候都跑到凤阳府了,他占了我的家店,好生快活了好几个月!”
北衙第一楼燕兴楼是皇庄,兴安查宫里的账目才知道的。
这南衙第一楼背后没什么人,那怎么能开的下去呢?
徐显宗咬牙切齿的说道:“陛下容禀,孙继宗这个龟孙儿,还占了我家的宅子,当自己的府邸,耀武扬威!”
“他们抓了臣的妾室!威逼臣速速投降,臣的宠妾,在凤阳府下五马分尸了。”
叛军的侵占,显然给徐显宗带来了不少的心里阴影。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吧。”
徐显宗才站了起来,他额头都是细汗,没听说过陛下喜欢逛青楼,陛下在京师以勤政而天下闻名,即便是遴选秀女,也是动静极小。
这怎么到了南衙,就转了性呢?
徐显宗刚要放松警惕,忽然看到了不断向楼下张望的卢忠,刷的一下就跪倒在地,大声的喊道:“陛下容禀,臣有一事启奏。”
朱祁钰手里拿着景泰蓝的茶杯,点头说道:“说。”
徐显宗跪在地上,语速极快,但是咬字极为清楚的说道:“有海商以海贸为名,聚集在臣烟云楼的顶层,臣不放心,便亲自前往,听到了他们的密谋,臣不敢与之为伍。”
徐显宗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的极为清楚。
在徐显宗看来,皇帝陛下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简单的,陛下亲自到这烟云楼来,必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那是什么消息?
必然是海商闹的动静,被锦衣卫知道了,兹事体大,所以才亲自前来。
徐显宗非常的紧张,人在紧张的情况下,有两种模样,一种是牙关颤抖说不出话来,一种是语速极快,条理清楚。
徐显宗显然是后者,他就差把肠子翻出来,告诉陛下,他早就过了叛逆期,也知道天命。
“哦,这样。”朱祁钰颇为失望的说道。
他还没下饵,徐显宗就已经远遁了,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面色平静的说道:“嗯。朕知道了,你待会把所有人的身份信牌,都拿给卢忠。”
“行了,别跪着了,平身吧。”
徐显宗长松了口气,就要站起来,但是腿有点软,试了几次,才终于站起身来回话。
朱祁钰和徐显宗闲话了几句。
才知道这牙婆的生意,居然不是烟云楼的,而是牙行自己经营。
徐显宗是大明勋臣,一门两公,自然不肯沾这种腌臜买卖,但是烟云楼作为南衙第一楼,自然也要有这类风花雪月,所以就定月遴选。
简单来说,就是让牙行自己卷。
姑娘多、姑娘好,牙婆就能带着姑娘入楼。
这其实很符合他们的做法,很多大善人们家训,讲的都是好话,但实际上呢?
这些腌臜事、孽障,都归了别人,善名都归了自己。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朕也要回宫去了。”
他临走的时候,又给徐显宗埋了个钩。
皇帝知道了有海商勾结之事,若是这帮人闻讯跑的无影无踪,那徐显宗他决计跑不了。
徐显宗看着陛下离开才松了口气,把顶楼伺候的小厮拉来询问了许久,才说道:“你是说山东海商在庚寅房,还说了那么多话?”
“让皇爷爷见识下厉害,让皇爷爷铩羽而归?”
徐显宗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自然知道这两句是陛下亲口说的!
他终于体会到了襄王朱瞻墡,为何如履薄冰了!
这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钩住,全家遭大难,陛下这钩子实在是太多了!!
徐显宗对朱祁钰的称呼是什么?
山东海商。
他用了自己的最大的法子去保密,去隐瞒陛下来的事情,防止那些海商们,被吓到,不搞事情了。
那些海商不死,死的就是他徐显宗了!
朱祁钰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陈婉娘等在寒风中。
“母亲让奴家在此恭候贵人。”陈婉娘怯生生的说道。
朱祁钰一愣,随即说道:“她就不怕咱不付钱吗?直接带着人跑了,这天涯海角她去哪里寻去?”
陈婉娘摇头掩着嘴角说道:“贵人说笑话了,贵人豪横,些许黄白之物罢了。”
“嗯。”朱祁钰点头向着西安门而去。
大功坊就在西安门大街上,宅邸越靠近南京皇宫的西安门,身份越是显赫。
可是她跟着朱祁钰走过了大功坊的牌额之后,依旧看不到朱祁钰停下脚步。
“贵人,不能再往前走了。”陈婉娘拉住了朱祁钰低声说道:“再往前走,就是城头床弩的范围了,若是冒犯了,会死的。”
朱祁钰脚步不停,向着西安门走去说道:“哦。”
他走过了护城河的桥,来到了西安门下,西安门的大红色朱门,缓缓打开。
朱祁钰往前走了两步,才回过头说道:“走啊,怎么停下了?”
陈婉娘呆滞的看着缓缓打开的宫门,她虽然是养在深闺之中,但是却不是全然不知道规矩,宫门夜里是决计不会打开的!
但是这宫门就在这夜色中,缓缓打开了…
她吓得花容失色的说道:“莫非是殿下?”
“哪位殿下也不敢夜里叩阙,那是死罪。”朱祁钰往前走去。
朱瞻墡倒是个殿下,他敢半夜叩阙吗?
陈婉娘终于瞪大了眼睛,紧走了两步,裹着朱祁钰的大氅,亦步亦趋。
朱祁钰走进了皇宫之内,看着陈婉娘一脸惊慌,笑着问道:“你不怕吗?也不问问咱是什么人,就要跟进来?万一咱是反贼呢?”
“陛下说笑了。”陈婉娘的牙关打着颤抖,哪个出阁的姑娘,不对情郎猜来猜去?
但是她已经想破天了,也以为是自己的大造化,是天潢贵胄,宗室子弟。
但是万万没想到啊!
“倒是有些机灵。”朱祁钰向着乾清宫而去,兴安让小黄门领着陈婉娘去了偏殿。
朱祁钰回到了乾清宫之后,就开始写敕谕,他思考了许久之后,写好了数分奏疏送去了京师。
势要豪右之家,把他当成了暴发户,那自然要让他们尝尝暴发户的手段。
朱祁钰做了许多的安排,直到子时的时候,才全都递给了兴安说道:“明天一早送到京师,他们要让朕看看厉害,朕自然也要让他们看看,朕的手段。”
兴安叹息,这真是好赖话,都让陛下给说了。
这群不知天命的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起哄的庚寅房,就是皇帝陛下本人。
朱祁钰来到了盥漱房,认真的梳理着自己的想法,确定没什么遗漏。
“陛下,奴家伺候陛下沐浴。”陈婉娘踩着水来到了陛下的身侧,轻声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五更天就起床了,显然陈婉娘不太懂朱祁钰的作息规律,半夜征伐,她早已经溃不成军。
她迷迷糊糊的看着夺了她身子的男人,离开了寝宫。
她的官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
参加廷议的南衙众人已经到了。
于谦、石亨、石彪、陶瑾、李贤、李宾言、林聪、徐显宗等人,都到了文华殿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
南京的文华殿和北京的文华殿的格局大致是相同的,但是也有不同。
比如之前,这文华殿上,是没有烧的只剩下了半个的龙旗大纛。
但是现在它又出现在了南衙的文华殿上。
这显然是兴安做的,就是做了一面新的朱祁钰的龙旗大纛,然后烧掉了半个,放在了琉璃之中。
杀人诛心这件事上,大明的君臣,始终都拿捏的死死的。
朱祁钰开口说道:“朕昨日听闻,有人说,大明皇帝的军事是一百分,那政治就只有八十分,财经事务应该打零分。”
“说咱们大明朝定国就是军事,马上打得了天下,下马治不了天下,要看朕的笑话。”
于谦惊讶的问道:“谁呀,这么蠢。”
于谦平时是不喜欢骂人的,别人弹劾他,他都一笑而过。
但是如此蠢笨的发言,实在是让于谦有些惊愕。
看看邸报,就不能说出这种贻笑大方的话!
什么叫做政治只有八十分?什么叫财经事务打零分?
试问天下还有比陛下更明白财经事务这四个字的吗?
显然没有。
“一群不知天命的人。”朱祁钰笑着说道:“他们不知天命,但是却提醒了朕。”
“南京百姓,已经充分的见识了我们军事上的实力,也看到了我们安土牧民的能力。”
“但是他们现在迫切关注的问题,看物价能不能稳定,会不会饿死人,会不会冻死人。”
“这些问题。是百姓眼下最是关心的,也是对我们的考验。”
“投机者试图以南京百姓的日衣食住行,威胁朕,迫切的希望朕能够改悔。”
李贤立刻坐直了身子,让陛下改悔吧,是他当初依托于六十四条,写的新的檄文的中心思想。
“好了,李御史何必这副模样呢?”朱祁钰笑着问道:“胡尚书从京师来的奏对题注本,你可曾看过了?”
李贤赶忙俯首说道:“臣都看过了,也都看明白了。”
陛下虽然是俗字俗文,道理通俗易懂,但是总是缺了一点味道,胡濙写的奏对题注本,道与名,劳与利,相辅而行,循序渐进,解开了李贤内心最后的疑惑。
这都是大道之行也。
朱祁钰点头说道:“很好。”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如果我们依旧抱着过去的想法,不设官冶所、不设钞关市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如果我们在军事上战胜了他们,在政治上部分战胜了他们,却在财经事务上全面败下阵来,我们就会站不住脚,我们就会要失败。”
“朕,就不得不向他们投降。”
朱祁钰首先先强调了自己的重视,和财经事务的重要性。
“陛下,户部右侍郎王祜、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工部右侍郎王卺等人都到了。”兴安俯首说道:“过了金川门到了鼓楼了。”
朱祁钰不仅有人,他还邀人。
没过多久,文华殿内,又多了几张椅子。
朱祁钰见到人到齐了,振声说道:“都督石彪,你点两万兵马前往各官道驿路,配合户部点清楚各类物资百货的走向。”
“大同伯陶瑾,你带兵在镇江一代,一定要小心这些人狗急跳墙,想要泛舟出海。也要保证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市舶司至宁波市舶司的海运。”
“武清侯石亨、工部右侍郎王卺,你二人前往太平府马鞍山煤窑,大明本就有凿山伐石之禁,私窑一律查办就是。”
“叛军俘虏要做苦役,就去太平府的马鞍山吧,把马鞍厂建起来。”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今年的冬风,格外寒冷,钦天监许敦说怕是有寒潮至,此乃重中之重。”
“李贤、林聪你二人带领户部和刑部,把南京城,里里外外的煤市口,菜市口点检清楚。”
“卢忠,你带缇骑接手五城兵马司,负责各城门水关进出。”
“于少保,还是由你负责统筹安排。”
众多臣子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徐显宗作为魏国公当然要参加廷议,但是他这么些年了,他一直住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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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自然是徐显宗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忠诚!
徐显宗很怕死,活着不好吗?
朱祁钰看向了徐显宗,大家都有事做,唯独徐显宗朱祁钰没安排。
他以为徐显宗不会来参会,但是徐显宗来了。
“魏国公配合卢忠稽查下参与海商名录?”朱祁钰笑着问道。
徐显宗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有活干,就不会死。
户部右侍郎王祜低声问道:“陛下啊,金尚书托臣问问那七百四十万两银子的事。”
第三百五十八章 那只能苦一苦势要豪右之家
于谦笑而不语,看着陛下打马虎眼。
按照他对朝廷的理解,「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唯陛下一人公耳」的理论来说,王者无私。
但是他却深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王者岂能无私?
非要知道陛下要吃几碗饭?
陛下的内帑的确赚钱很多,但是陛下的求财,多数都用在了京营上,而且很多时候,这是朝廷稳定的基础。
军队是压舱石,陛下用了于谦都想不到的办法,终于控制了京营,并且不断厚赏,防止军队的军纪败坏,又一方面严格禁止军队从事财经事务。
这世间很多事都是求上而得其下,陛下若真的是圣人了,这天下早就大乱套了。
于谦是一个很朴素的实用主义的人,这一点他和陛下的相性极高。
大家都是务实的人。
陛下已经很好了,非要跟太宗文皇帝那般只进不出,用朝廷的钱往内帑赚钱,也过犹不及。
理想和现实之间是有距离的,理想和现实的国家之制也要分得清。
陛下要有军队的忠诚,否则还怎么称得上王者?
这就是现实。
所以陛下赚钱,于谦总是乐呵,只要不忘记朝廷还有一份,他从来不吭声,站在干岸上看热闹。
“好了,不就是区区七百四十万两银子嘛!很多吗?很多吗?”林绣一拍桌子说道:“这是文华殿,咱们要吵,到盐铁会议上去吵去!”
王祜猛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区区七百四十万两银子?林绣!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两个字的?!”
“你知道正统年间,每一年诸府折色,才一百三十万两银子吗!”
“你不知道,你只关心你自己!”
“区区?!”
林绣却不甚在意的说道:“你们自己收不上来税,还好意思说!”
“陛下劳师动众,甚至还亲征了,怎么不见你家尚书来啊!”
王祜真的是被这话怼的无话可守,他怒气冲冲大声的说道:“陛下,这内承运库太监,说话真的是太气人了!”
林绣的战斗力是比王祜要强很多的,林绣跟外廷吵架都是直奔着对方的心窝窝上攮,生怕攮的轻了,还会配上表情。
那种三分讥讽,七分不屑欠打的模样,让人血压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而且林绣还专门写了一本怎么气人致使外廷朝臣失去分寸的《气人书》,要让后来人都知道,应该怎么跟这些读书人吵架。
金濂从来不参与吵架,金濂年纪也不小了,跟林绣吵架,怕是要气撅过去。
朱祁钰赶紧止住了两位的争吵,他满是好奇的问道:“你们在京师的时候,没有打起来吗?”
林绣眼睛一亮,论拳脚功夫,这王祜绝对不是对手。
王祜是个文进士,赌气般坐下说道:“拳脚相加有辱斯文。”
连于谦都笑了起来。
文华殿上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朱祁钰对王祜说道:“这个账回京之后,再慢慢细算,现在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南京城的在财经事务上的抵抗,现在主要是抗拒银币。”
“他们依旧希望于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依旧像是过去的那般模样,被他们牢牢掌控,这是朕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但是银币的主要使用,就是他们这些势要豪右之家,诸位可有好的办法?”
甲午房里的那位中年男子的主意,就是用自家的铜钱,换取市面上的散碎银两,进而用散碎银两锻出金花银。
御制银币的基础是金花银,控制了金花银,等同于控制了御制银币的流通。
这是目前的困局。
百姓们用不到平厘七钱,面值一两的银币,而是需要铜钱。
这算是财经事务之中的「礼不下庶人」了。
百姓用不到那么大的面值,一枚银币等于两千枚飞钱,等于七百枚永乐通宝。
所以,甲午房那人才会说,要让陛下尝尝厉害。
“臣以为大明宝钞是不是可以重新发行?”王祜提到了一个观点,拿出了几张纸钞的样本。
户部本身有宝钞提举司,设有提举、副提举、典史各一人。
大明宝钞彻底糜烂了,宝钞提举司慢慢的只有提举一人了。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的职权不在了。
皇权和臣权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户部也在想办法,夺回本来属于户部的权力,印钞权。
“臣总结了大明宝钞的几个缺点。”王祜十分认真的说道:“首先,就是钞纸易于破损,导致宝钞不得不短期更换。”
“金尚书让户部钞纸局大使重新制作了钞纸。”
“钞纸从过去的草浆,改为了棉浆精细柔软,再加入了麻浆,使其耐折,至少可以用耐折数百次近千次以上。”
“臣建议加入朱砂绶带,以便防伪。”
朱祁钰拿着手中的纸钞,揉了揉,的确是耐折,朱砂绶带,是纸浆之中有朱砂,导致钞纸泛红,而且有一条条极为清晰的朱砂条纹。
王祜继续说道:“这次的印刷也采用了凹版印刷,采用的是油墨,印刷时全版着墨,然后刮拭版面,使仅在图文部分留有油墨,更加易于辩驳。”
“油墨以松烟、胶质为主,不易脱落,而且可以附着在金属雕版之上,更易印刷。”
朱祁钰用指头肚抚摸了下板面,的确是有凹凸感,他点头说道:“这个油墨不错,雕版凹印也不错,很好。”
钞纸整体还是以水墨凸印为主,但是在一些地方加入了雕版凹印,让宝钞的防伪性更胜一筹。
特殊纸张、胶版凸印、水印,油墨这些都是户部这张宝钞的优秀特点。
朱祁钰拿着看了许久,就这纸钞的制作工艺,津巴布韦币看了都要落泪。
其实哪怕到了后世,能够自主印钞的国家也没多少。
比如英吉利有家印钞厂名叫德拉鲁印钞厂,与全球超过140家央行签订了合同,世界上约三分之一的钞票,都是这家公司印刷的。
新版宝钞,制作是极为精美的,户部是下了力气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户部的新宝钞制作极为精美,符合铸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的宗旨,很好的印出了一般性质有一定防伪性质的纸钞。”
“而且,最主要的是,大幅度降低了面值,最大的不过二十枚铜钱。”
二十枚铜钱大约等于一斤猪肉等于一分银。
大明京营的军饷不过月给一银币,就是两千枚铜钱,日给银大约三分。
朱祁钰对户部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但是他叹息的说道:“但是不能用啊,兴安收起来吧。”
王祜眨着眼睛呆滞的问道:“为什么啊…”
王祜可是带着户部上下的期盼,杀到了南衙,就是为了说服陛下!
银币面值巨大,可以用于海贸、可以用于给银、可以用于支俸、可以用于大额支出,但是日常使用,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户部做了许多的调查,以稽为决,最终总结了大明宝钞失败的教训,拿出了一张让陛下都点头称赞的纸币。
可是,为什么陛下不肯用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朕不想用,大明宝钞的糜烂,触目惊心。”
“洪武十三年,定倒钞法,钞虽破软而贯伯分明,非挑描、剜补者,民间贸易及官收课程,并听行使。果系贯伯昏烂,方许入库易换。”
“自洪武二十三年,太祖高皇帝倒钞,五月停罢以来,大明宝钞在百姓心目中,连擦屁股都算不上!”
朱祁钰为什么要对秦王、周王、晋王痛下杀手?
本来大明宝钞,在这个年代的根基,就极为浅薄,稍有不慎就被玩坏了。
他们三王府不仅不维持宝钞的根基,还一锄头又一锄头的挖在了宝钞的根基之上。
洪武二十三年的宝钞停止换钞,就是明明朝廷发了不到五百万贯的钞,却有三千多万贯钞在横行。
大明宝钞的糜烂,几乎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信誉的破产。
新版宝钞好不好用?好用。
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解决现在百姓没钱用的问题,而且即便是势要豪右之家印钞,这么小的面值,反而得不偿失。
但是宝钞,已经没有信誉基础可言。
钞关折银、市舶折银,钞法废纸。
于谦满是感慨,陛下是想要推行宝钞的,因为陛下拿着那几张纸钞看了许久,才肯放下。
陛下不是个很难懂的君主,喜欢不喜欢都在脸上写着呢。
于谦当然知道,纸钞是财经事务的巨轮,一旦宝钞有序的推行,那就代表着大明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陛下还欠着大明两千四百亿的铜钱呢,八十年的欠账。
印钞可以快速还账,但是陛下不肯印。
陛下忍住了。
兴安满是笑容,陈镒当年那番话,陛下记了这么久,夸上天,夸出一个大踏步来,这话陛下表面不在意,其实很在意。
工部右侍郎王卺[jǐn]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有良策。”
“说说看。”朱祁钰点头说道。
王卺举人出身,在宋末就是工匠之家,在永乐初年中举后和蒯祥一起建了北京城,乃是正统年间的工部尚书。
明英宗不掌国家利器,假手于人,王振擅权,王卺直言上谏,请陛下临朝,被王振坐罪罢官。
于谦在正统十四年举荐了王卺,说他兴造缮修之务,掌五材范之法,对于营建之事,多有见地。
朱祁钰起用了他,景泰元年回朝为官。
王卺拿出了一个檀木盒子,打开说道:“陛下,工部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胜州总办蒯祥、工部尚书石璞,为陛下献上景泰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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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六部之末。
工部尚书虽然是上卿,但是多数的进士是不屑于去工部做官的,所以工部的头头脑脑,全是工匠出身,王卺更是一个举人出身,官至正二品工部尚书。
大明的海笔架海瑞,也是举人出身,官至正二品也是到了南京做兵部尚书,而不是在北京。
王卺的能力可想而知。
银币只能供给大额交易和大额支出这件事,是御制银币施行以来,所有财经事务盐铁会议上的日经问题了。
陛下不想被僭越权力,朝廷就愿意让势要豪右之家握着百姓必须要使用的铜钱吗?
户部是想要发钞,工部则是想要铸钱。
“不是铜钱,也不是飞钱,是铁铜锡钱。”王卺将手中的檀木盒子打开,将铜钱拿了出来,递给了众人说道:“这是祖钱,所以稍大。”
“祖钱作模,翻铸母钱。母钱制范再翻铸,得铜钱。”
“铁易锈,加锡防锈,红铜为底色,则钱有轮廓方圆。”
“这是小钱,非永乐通宝的大钱,但是臣思来想去,结合陛下的财经事务诸多总述,以为小钱乃是陛下所需。”
“有铜吗?”朱祁钰拿起了那枚祖钱,同样符合铸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的原则,甚至还有压边,颇有轮廓文章。
王卺赶忙说道:“滇铜,黔国公镇云南,忠贞无二,臣以为此事不难。”
“还有海铜,密州市舶司也有海铜商贾,虽然依旧缺,但是眼下还是够用的。”
朱祁钰点头问道:“准备了多少?一年能产多少?”
王卺赶忙说道:“石景厂准了了三十亿枚,主要是铁,一年能产三十亿枚左右,陛下要,祖钱翻铸母钱,还能多点。”
王卺在景泰元年就已经被启用了,这都景泰三年十一月份了。
“何时能到南京?”朱祁钰脸上露出笑容。
朱祁钰每月都要见徐四七,知道他们在捣鼓铁钱的事儿,但是不知道已经能够如此大规模铸造了。
王卺立刻回答道:“顺着运河到南京,不过月余。”
“很好!”朱祁钰看着于谦问道:“于少保以为这铁钱,可堪用?”
于谦俯首说道:“臣以为钞法也可用,景泰通宝也可用,就看陛下想怎么用了。”
在于谦看来,陛下对钞法还是有些谨慎了。
但是陛下稳扎稳打,也是好事,就看陛下的抉择了。
若是想快点走,就行钞法,要想慢点走,就行钱法。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财经事务涉及民生,兹事体大,朕以为事涉民生就应谨慎一些,朕亦不能私,还是先行钱法。”
“以稳定民生为主。”
钞法很容易就被滥发了,这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景象。
财经事务不能建成宫中楼阁,否则就有妖魔鬼怪僭越朝廷、皇帝的权力了。
诸臣俯首齐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振声说道:“朕知道了户部、工部恭顺之心,为了替朕还债,费劲了心力。”
朱祁钰有一笔还不起的账目,三十年内,总计发行一亿枚银币,也就是两千四百亿枚铜钱,是八十年欠下的债。
这是权衡也是斗斛,朝纲正事。
人主定朝纲,天下钱荒无钱可用,这是失纲,是必须要还得债。
户部和工部为了陛下能还清债,也是颇费了许多心力。
朱祁钰颇为欣慰的说道:“户部尚书金濂、户部度支部郎中王祜等人,朕赐头功牌。”
“工部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胜州总办蒯祥、工部尚书石璞、工部右侍郎王卺,朕亦赐头功牌。”
“待朕归京,亲自授予。”
王祜、王卺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百官拿个牌子难如登天,陛下放头功牌赏,这是对他们这些日子来,为陛下还债费心力的肯定。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就在景泰通宝入南京之前,跟他们耍耍。”
廷议结束之后,所有人领命而去。
兴安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陛下让陈婉娘改口了吗?”
这涉及到,是不是给陈婉娘身份的问题,还涉及到了规矩,比如陈婉娘是叫陛下还是叫夫君。
唐云燕和李惜儿,可都是陛下让改了口叫夫君,才有了贵人,唐贵人更是有了身孕才会晋嫔。
这身边多个暖被窝的宫女,和多个贵人是两个概念。
真的把规矩讲到底,其实只有汪皇后一人可称陛下夫君。
但是泰安宫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汪皇后也从未制止过其他人喊夫君这事。
汪皇后是委屈了自己,让后宫安宁,不给陛下找麻烦,后宫安宁,陛下不必分心。
这就是夫尊于朝,妻荣于室。
朱祁钰摇头说道:“未曾。”
兴安长松了一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身边侍寝的宫女就这一个罢了,正统年间一次选宫女就选三百多个呢。
这算是荒淫无度吗?
第三百五十九章 应该改悔的是你们!
长达七个月的叛乱,导致兵祸横行于江南这块大明最富饶的土地。
叛军的破坏和最后疯狂的洗劫,导致了民生有溃败之相。
工坊关门歇业、炉主停止冶炼、商铺开始关门、农田变得荒芜、官道驿路被破坏、商货堵塞不通、四处都是游堕之民和未作之民、城外是无数流离失所的流民。
大明王师至,平定了祸乱,虽还有两广柳溥在做最后的抵抗,但如何恢复生产,已经成为了皇帝的心头大事。
就是在这种严重而复杂的情况下,自宋末之后,未曾解决的、遗留下的投机者,打算给皇帝上点眼药,让皇帝知道知道他们的厉害。
他们想要依靠百姓来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
朱祁钰在文华殿廷议之后,让李永昌亲自携带朱祁钰的亲笔诏书,来到了应天府下达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君国子民之道,以抚恤安餋为先,然必资大小群臣共理其事,然后政务举而众情悦,治效著而风俗羙,期太平之治。”
“实由于叛逆者奸臣紊政辱国,祸及生灵,深可痛恨。”
“朕兴王师戡定以来,文武群臣或庸庸保位,缄默不言,或请托公行希求迁叙,或掊克下人以图奉献,或贪黩无厌以肥身家,若此不律奚容枚举,是以驭戎无法抚民,乖方众心含愤。”
“尔等务宜洗心涤虑,莫伸非惟亏损细民,亦且有伤大体,庶不负朝廷之所委任,军民之所仰望,厥有成迹。”
“倘有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射利,至使嗟怨有词,其或视此为常,仍蹈前辙、略无警惧,祖宗成宪具在,朕不汝贷。”
“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朱祁钰的这个圣旨很长很长,就是说他登基以来一直很谨慎,但是由于叛军祸及生灵,朱祁钰作为皇帝,不得不兴兵平叛。
但是到了南京城后,情况让他很失望,各种乱象不胜枚举,即便是手握大军也无法安定民生。
他劝谏这些投机者,信心革面,不要辜负朝廷军民的期望,对大明的社稷做点贡献。
他在诏书中,严重的警告了奸商囤积居奇射利,如果导致百姓嗟怨,仍蹈前辙、略无警惧。
那朱祁钰就要发飙了!
他希望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当个日子人,不要当个乐子人。
最后活成了笑话不说,还被砍头、抄家、家人流放。
这道诏书就是郑重的警告,也是希望能够让一些人在最后的时刻,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朱祁钰作为「山东海商」再次被邀请了参加集会。
这次不是烟云楼遮遮掩掩的顶层密谋,而是直接到了媚香楼,开始大宴四方了。
媚香楼和烟云楼的格局不太相同,烟云楼是四栋三层高的副楼由连廊连接五层主楼。
而媚香楼在秦淮河畔,连绵一百余步,与其说是楼,不如更像是个画舫码头。
又早是夕阳西下,水面上被夕阳染上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昏黄,河面被妆出一抹胭脂的薄媚。
画舫推开了波浪,推开了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却是汩汩的流淌。
两岸华灯初上,岸上楼宇的灯烛剪影,淹没在了夕阳金灿灿的倒影之中。
河中眩晕着的灯光、夕阳,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如诗如画。
河上的凉风,渐渐凉薄。
画舫上、楼宇间的伶人开始拨弄琵琶,轻启朱唇,道不尽的是密匝匝的绮恨、逐老难留的年华。
这些伶人们的歌声,在秦淮河上已经飘荡了千年之久,婉转的声音里,似乎有着让人感慨万千的情愫。
心头,是宛转的凄怀;口内,是徘徊的低唱。
陈婉娘的声音极为轻灵,仿若是鸟儿在歌唱,极为欢快,眉眼之间的笑意,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
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
陛下是一个有为的君主,虽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很难有什么正经的身份,但是能伺候如此英主一时,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陈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缓,这《莺莺传》的第二折终于来到了尾声,她慢拨琵琶,轻吟道:“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知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陛下,奴家唱完了。”
陈婉娘抿着嘴角带着些许的期盼看着朱祁钰。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听。”
“谢陛下。”陈婉娘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足以让陈婉娘乐上许久了。
秦淮河的画舫林林总总样式多样,但是大致上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二是小船。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
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琉璃,琉璃上还有掐丝珐琅,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
笔趣阁
船内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面则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
小船叫七板子,仅能容纳二三人,七板子的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围着,防止人掉入水中,船上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
躺在七板子的藤椅上,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谈古、可以近观,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也可以仰望星空,心怀宇宙。
大船上也有藤椅,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
朱祁钰在哪?
朱祁钰在媚香楼。
他并未上船,大明的皇帝,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比如济南城的千斤闸,比如这画舫。
无论是那死在了瓜州沉江的小明王,还是两次落水,不治身亡,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的明武宗,亦或者是落水染病两年,最终痛苦病逝的朱由校。
朱祁钰不下水,所以他坐在媚香楼上。
朱祁钰懂装不懂的问道:“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该做何解?”
莺莺传里,张生对崔莺莺的丫鬟红娘说了这句词,大意就是不舍得下床,不舍得叠被铺床。
床笫之乐,不舍叠被铺床,就是最真实的写照了。
陈婉娘抿着嘴唇,咬着银牙,绷直了身子,糯糯的低声说道:“陛下!”
这一声吴侬软糯,有期盼,有羞涩,更有百转千回的渴求,还有恨不得立刻回宫去,回到榻上去!
“朕也不舍得叠被铺床啊。”朱祁钰看了下楼下的画舫无数聚集而来,笑着说道。
“银样镴枪头是何意?”朱祁钰继续追问道。
陈婉娘一愣,这是《莺莺传》里的台词,是笑话男人那活儿,中看不中用。
她娇嗔了一下,脸色羞红,低声说道:“和陛下钢筋铁骨,自然是截然不同,陛下明知故问,故意羞煞奴家。”
陈婉娘终于知道陛下在逗弄她。
陈婉娘终于求饶,低声说道:“陛下,等回去了,再逗弄奴家吧,再说下去,奴家怕是要出丑了。”
“陛下喝茶还是吃些点心?”陈婉娘终于开始转移话题,再说下去她怕是就先绷不住了。
朱祁钰摇头平静的说道:“不喝不吃,以后莫问。”
陈婉娘打了个哆嗦,颤抖的说道:“奴家领旨。”
他的陛下这句话里,虽然平静,却尽是煞气。
“你在此处好生待着,若是觉得无聊,就让缇骑送你回宫便是。”朱祁钰站起身来,宾客已经悉数入场,好戏已经开场。
朱祁钰走出了小小包厢,来到了凭栏处,于谦、兴安和卢忠都等在凭栏,向下张望。
于谦看了一眼那厢房,笑着说道:“陛下,楼下的人都到齐了。”
甲午房的男子姓赵,名叫赵武衍,乃是无锡人,号平海王,手下有二桅商舶两千余艘,三桅大船十七艘,比魏国公徐显宗还显得富有。
戊寅房的男子姓萧,名叫萧敬唐,乃是兰陵人,有平底漕船数以千计,几乎垄断了南京至徐州的漕运之事。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皇爷爷他怕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怎么就怕了?
朱祁钰乐呵呵的大声问道:“赵船王,皇爷爷下了圣旨,让咱们安生一些,不是怕了吧,感觉是恼了吧。”
“不,不,不,你想错了。”
赵武衍摇了摇手说道:“皇爷爷他下旨,就是怕了!”
“近来,因为坊间的铜钱极多,煤柴价涨了五成,粮价涨了七成,肉价翻了一倍!”
“正是因为怕了,所以皇爷爷才下旨,我们要的,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侧着头问道:“于少保,朕的诏书里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吗?”
于谦摇头,他忽然想到了顾耀旧事,当初陛下申斥都察院,不得违反宵禁,结果顾耀三人违抗圣旨,被陛下以抗旨不遵斩首在了菜市口。
前面就是例子,但是这帮人似乎并不太懂,陛下下旨是警告,而不是妥协。
京师还是离的太远了。
“有些人总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长着,有些多余啊。”于谦看着台下聚集起来的人,无奈的说道。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明天,咱们就放出最后一批铜钱!物料百货价格,就会飞上天去!”
“到那时,咱们就去请愿,重开咨政院,优蠲海税,减少钞关!”
卢忠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低声说道:“陛下,动手吧,后日景泰通宝就入城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汤武革命,周武王姬昌克殷商纣王两年后去世,周成王嗣位,封伯禽为鲁国公。”
“周成王在伯禽前往鲁国之前,对伯禽说治国之事。”
“周成王说:如果有文无武,便无法威服治下,如果有武无文,治下畏惧而不亲近,文武并行,威望让小人畏惧,德行让百姓亲近。”
“伯禽拜领命前往鲁国,行周礼而治鲁国。”
“是所谓:夫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
“陛下动手吧!”
于谦的话翻译翻译就是: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你去吧,在场之人,一个不漏。”
卢忠大声的说道:“臣领旨!”
赵武衍还在大声的说话,而朱祁钰则满是笑意的大声喊道:“若是皇爷爷派缇骑来抓我们怎么办啊?”
赵武衍显然听到了朱祁钰的喊声,面色惊异,随后摇头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皇爷爷凭什么抓我们啊?”
“再说了此事机密,皇爷爷如何知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无奈至极回答着:“可是咱们这不是在违抗圣旨吗?”
“把民生当做是筹码要挟陛下,要挟朝廷,这不是抗旨是什么?”
“陛下可是明旨申饬,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投机。”
赵武衍立刻摇头大声喊道:“咱们这是向皇爷爷请命!什么叫抗旨?净胡说!咱们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吗?”
“皇爷爷要这么抓了咱们,把咱们办了,那就是失信于天下,乃是失道失纲,那便是亡国之主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又成亡国之君了?
朱祁钰看到了卢忠带着天子缇骑和数千锦衣卫,将整个媚香楼团团围住,又看到了陶瑾带着两艘四百石的座舰,出现在了不远处。
收网行动终于开始了。
一道道的响箭拔地而起,带着哨声直冲云霄,在空中猛然间炸裂开来!
团团烟花在空中绽放,缓缓落下。
陈婉娘看着窗外烟花盛开的样子,眼神里倒影着迷离,陛下就站在外面烟花盛景之中。
“缇骑办案,所有人抱头蹲下!”
“刀剑无眼,火铳无情!”
“抱头蹲下!”
无数的缇骑开始从媚香楼诸门冲了进来,开始了抓捕工作,而卢忠亲自带着两名天子缇骑来到了码头之下。
这一嗓子之后,整个媚香楼跟炸了锅一样,四处都是尖叫声,四处都是慌忙的奔跑声,但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被堵在了媚香楼上。
有些人想要乘船离开,刚要解开锚绳,战船上的火炮和火铳都对准了一座座画舫。
“全都抱头蹲下!火铳无情!”陶瑾并未填装铅子,而是对着天空打了一发空枪。
朱祁钰看着张皇失措的赵武衍,笑着对赵武衍喊道:“你们天天骂朕是亡国之君,全然是知道朕不是个好人,那怎么还要生事呢?”
赵武衍一听朕这个字,立刻瞪大了眼睛,呆滞的喊道:“你…你…”
卢忠摁住了赵武衍的脑袋,无奈的说道:“你什么你,懂不懂规矩,叫陛下!”
“带走!”
烟花缓缓落下,媚香楼内的人,尽数被捕。
第三百六十章 威逼利诱、文武并用
卢忠作为极为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陛下有命,陛下不犹豫,他是丝毫不会犹豫的,他被骂了多少次的酷吏了。
但是他从不胆怯,因为他的背后是陛下。
哪怕哪天真的闹得不堪,他必须死罪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赴死,陛下会宽待他的家人。
但是他害怕陛下犹豫,一旦陛下犹豫,那事情会变得格外的麻烦。
好在,陛下果断。该出手的时候,绝不留情。
在卢忠看来,陛下是极为宽仁的,在月初就明旨下诏,劝谏势要豪右,不要生事,不要找死。
该怀柔的时候,陛下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甚至亲自下场,提醒们这么做的危害。
但是他们依旧要和陛下过两招。
卢忠看到了陛下离开的身影,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儿,抓捕所有胆敢违抗圣旨之人。
这次的抓捕事涉两淮、南京、浙江、庐州等地的豪商、盐贩三百五十余人。
而这次的抓捕并非仅仅抓捕首恶那么简单,还要进行抄家,对各商贾家人进行流放。
作为专业的锦衣卫,卢忠开始了他专业的抄家之路,他已经盯着这帮人超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如何抓捕、如何抄家都已经预言的许多遍。
这一天,金陵城,终于想起了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但正如于谦所言,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太祖高皇帝开辟,和北元争天命,争了一辈子,最终把北元的帝号彻底打掉,争到了天命。
太宗文皇帝争道,争这兴文匽武,还是兴文振武之道,最终通过不断的开疆辟土,对外征伐,争到了兴文振武之道。
太祖太宗弘毅坚韧,文治武功赫赫,但是总是有些遗憾,比如这江南的财经事务,因为西虏逞凶,军事威胁加剧,迁都北京之后,这江南财经事务一直悬而未决。
陛下再至江南,除了刀子以外,还有另外的手段。
宝源局的王炳富押解着超过了三十亿枚铜钱,来到了金川门外,开始装卸这些铜钱。
卢忠刚刚忙完了抄家之事,立刻就奔赴金川门,在户部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锦衣卫的看管下,三十亿枚铜钱,被押解到了宝源局。
王炳富作为宝源局主事,没有休息,立刻前在南京宝源局钱张榜公告换币之事。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王炳富手里拿着一个喇叭大声的喊道:“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
“大家听我说!”
“所有人手中的飞钱、盗铸钱、都可以到宝源局来更换景泰通宝,但是两枚飞钱只能更换一枚景泰通宝!”
“大家排队等候,这次,咱们宝源局带来了三十亿枚铜钱!保证每个人都有铜钱可用!”
“你们没看到从长江来的那么多大船吗?上面全是铜钱!”
“大家不要慌张,陛下是英明的!马鞍厂已经定制,日后这铜钱,如同那长江的水一样源源不断!”
“完全不必担心!”
工部尚书石璞、工部右侍郎王卺、胜州厂主办蒯祥、石景厂主办徐四七、宝源局主事王炳富,他们早就开始了琢磨祖钱铸造母钱,母钱发完各地官冶所进行铸钱之事。
而且他们攒了这么多的铜钱,就是对自己铸造的铜钱,极有信心!
王炳富也懒得多废话,请了缇骑来稳定秩序后,便开始让百姓兑换景泰通宝。
为了让速度更快一些,朱祁钰还下旨让应天府衙和魏国公府出人出力,配合兑钱之事。
徐显宗一看终于来活了,心里那些惶惶不安,立刻消散了许多,他亲自坐镇宝源局,监督兑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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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显宗不懂财经事务,但是他是魏国公,只要坐在宝源局内,就是震慑。
前五天的时间是人最多的时候,王炳富请旨解开宵禁,让日夜等候的百姓早日拿到景泰通宝。
终于到了第六日,已经有点累瘫的王炳富,看着已经减少的人群,松了口气,昏昏沉沉睡去。徐显宗终于离开了宝源局,回到魏国公立刻到头就睡。
这天底下还有驳了大皇帝的面子,对皇帝大放厥词,还活的好好的人吗?
有,一个叫王复,在和林。
一个叫柳七,这次作为力役,来到了南京城下。
朱祁钰曾经拿着七品参政通政的牌子,到民间走访,遇到了柳七(260章)。
朱祁钰问柳七对京师有何不满,柳七说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不跟朱祁钰分说,推着他的车走了。
柳七住在朝阳门外的民舍之中,这次押运,除了服力役之外,还有一定的赏钱。
柳七拿着自己的赏钱,掂量了下,他休息一日后,会再做力役,押解陛下送至北衙京师的银两。
这回去一趟,还有赏银。
虽然耽误过年,但是柳七丝毫不觉得辛苦,这一趟力役服完,明年一整年他都不用服徭役了,而且还有得赚。
陛下有劳保局,计省核算了日程之后,在征调民夫这事儿上,会将徭役折银,然后多退少补。
柳七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塞了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漫步在秦淮河畔,他看着那些停泊着的画舫,连连感叹南北风俗不同。
“又是你!”
异口同声。
南京城没几个人见过皇帝长什么模样,朱祁钰整日里挂着「山东豪商」的名头活动,正好碰到了吃完豆腐干丝、烧饼的柳七。
“你也随陛下亲征了?”柳七乐呵呵的问道。
柳七是陕西人,他入京之后,陛下已经在太庙杀了稽戾王,却是不认得皇帝。
在柳七心目中,皇帝应该是长得凤眸龙头,要不怎么能是皇帝呢?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随陛下南下来了,你这怎么到了南京?”
柳七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还是个七品官,虽然他不知道七品官多大,但是县太爷好像就是七品官。
而且朱祁钰说话极为客气,柳七自然也不惧怕。
柳七絮絮叨叨的说完了一路上顺运河而下的见闻。
“唉,这南京城真是繁华啊。”柳七看着秦淮河畔,不住的感慨。
朱祁钰点头,的确很繁华,但是这种繁华容易迷人眼。
柳七忽然开口说道:“你不是那个什么议政吗?”
“你能跟陛下说说吗?要是能够把这力役折银就好了,每年给钱一千,本来俺都寻到了个学徒的活儿,说学点手艺,这就给耽误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个呀。”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曾经在盐铁会议上说:「取于民者,不过三端。孟子所称粟米、布缕、力役」。
“急不得啊。”朱祁钰摇头说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不是?”
柳七嗤之以鼻的说道:“你胆子小就是你胆子小呗!不敢跟陛下说,陛下什么人,能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朱祁钰哂笑,笑着说道:“那改天咱跟陛下说说这事儿。”
柳七拍了拍手说道:“俺不跟你扯了,待会儿就得去码头,乘船到密州市舶司去,陛下这次南下可是赚了不少银子,三桅大船都装了四舶!”
朱祁钰看柳七真的要走,笑着说道:“正好咱也有事儿忙,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柳七匆忙的向着金川门方向而去,他要押解银两前往密州市舶司。
而朱祁钰向着西安门方向而去,他要去廷议。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众臣一看陛下的打扮,就知道,陛下又是微服出巡去了。
于谦有些疑惑,难不成锦衣卫到了南衙之后,就变弱了不成?
媚香楼光是坐罪的就有三百多人,而且缇骑四处查补,整个京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凡是飞鱼服路过,莫不是瑟瑟发抖。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示意他们平身,开口说道:“卢指挥,查补完了吗?”
卢忠俯首说道:“刚抄完家,这次大约又起运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不是很多。”朱祁钰点头,银子的数量不多,是应该的,因为李贤已经在南京地界“横征虐敛”了七个多月。
在巨大的军事威胁和粮饷不足的境遇下,李贤和叛军,可谓是用尽全力了。
但是银子不多,不代表收获不大。
卢忠作为缇骑,他很巧妙,很隐晦的在廷议中隐蔽了一部分收获,这部分收获才是这次收获的主要部分。
户部郎中王祜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他本来都打算停下,但是忽然想到了金濂在临行的咆哮的模样。
王祜忽然开口问道:“那实物呢?”
卢忠和林绣叹息,没瞒住外廷,这次的最大收获就是实物。
林绣无奈的拿出了账本,递给了王祜说道:“实物统计起来比较麻烦,大约有布绢三十多万匹,相当于三十万盐引的淮盐,二桅船舶数千,三桅大船二十七艘,漕运平底船千余,米豆七百三十万石,还有田契三万余顷。”
王祜看完了账本,愤怒至极的说道:“陛下,他们这是欺君之罪啊!只说银钱,是准备上下其手贪墨钜万啊!”
“陛下!”
朱祁钰不置可否,压根没搭话,他已经看过账目了。
赵武衍、萧敬唐为首的这伙顽固分子,联袂的效率还是太低了,户部已经至南京了。
这户部的人,现在怎么都这么市侩,不就是点实物吗?至于咬着不松口吗?
这是舍本逐末!满是铜臭味!
王祜眉头紧皱,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是时候提笔上谏,与陛下痛陈利害了!
林绣笑着说道:“王侍中不必忧虑,陛下不是说了吗?回京之后再算账嘛。”
户部和内帑到底什么时候会打起来,朱祁钰以为在他回京之后,必然会吵的天翻地覆。
但是在那之前,南京仍然不是绝对忠诚。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发现了一件事,百姓们会啸聚山林,闻风而动,似乎从未听说过,势要之家,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他们不啸聚吗?不,恰恰相反,他们随时随地的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联合,是一种十分平常的、自然而然的状态。”
这是于谦在十二团营前往太行山、勾注山和燕山平定山匪之前,于谦的谏言。
于谦始终在提醒陛下,势要豪右之家,总是颇为默契的联合在一起。
“朕南下的时候,以为这次勘定叛乱,最大的敌人是会昌伯、靖远伯这些跳梁小丑,朕灭了叛军,将其斩首示众。”
“朕以为最大的敌人是不知天命的妖魔鬼怪,朕亲自撺掇着他们,最终将他们在媚香楼一网打尽。”
“朕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万万没想到啊!”
“他们依旧在抵抗着朕。”
军事胜利的目的是为了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最终通过政治经济等手段,是敌人服从于自己的意志。
但是很显然,南衙还在抵抗着皇帝的意志。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今日走了很久,京师的煤柴、米粱、布绢等物,虽然比之前他们故意囤积居奇,投机的时候,低了一些,但也只是低了一些,价格依然比以往要高许多。”
“一个现象非常有趣,朕的御制银币,依旧不能在南衙购买整批的货物,甚至不能在两淮、南京、浙江等地,购买整批货物。”
南衙的这种抵抗风力,随着为首的赵武衍和萧敬唐等数百人,被抓进了锦衣卫衙门,有了缓解的趋势。
但是正如于谦所说那般,他们依旧在抵抗着,只不过从联袂,变成了默契。
这个时候,就不是动刀子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们不想用朝廷的斗斛、权衡、符玺、仁义,而是想用自己的规则去运行。”
“反映到财经事务之事上,他们依旧不肯让御制银币在江南诸省真的流通起来,现在在沉默的抵抗。”
“没关系,这事也简单。”
“他们抗拒,朕就多进出几次,他们自然就习惯了。”
李宾言愣愣的问道:“陛下,为何不直接用银两购买整批货物呢?”
“臣不是糊涂,昨日杭州府来了消息,西湖水开始结冰了,大寒潮要来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钞法比钱法,更安全
“西湖的水都要结冰了?到什么程度了?”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
这是天灾,不是什么天人示警。
李宾言无奈的说道:“现在只是湖堤、湖中石垒等结冰,过不了几日内西湖就可以行人了。”
“内西湖可以行人,外西湖若是也结冰的话,陛下,还是稍微缓一缓的好,毕竟商贾若沟渠之水,若是继续穷追猛打,怕是要出大事。”
群臣皆议论纷纷,朱祁钰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朱祁镇那块烧了半个的龙旗大纛。
投降从来不是输一半啊,投降从来都只有死。
朱祁钰把朱祁镇杀了,投降就再也没有输一半的说法了。
“工部呢?我们有多少煤炸可供使用?”朱祁钰首先想到的就是邀人。
但是工部右侍郎王卺无奈的说道:“陛下,运河已经上冻了,我们紧赶慢赶才在运河山冻之前,来到了南衙。”
“工部丙子库的煤炸木料不过三十万斤,不够南衙百万百姓所需,更不够江南两淮百姓使用。”
官冶所算是马鞍厂不过三处,如何运煤南下?这是不切实际之事。
朱祁钰点头看向了户部郎中王祜。
王祜摇头说道:“朝廷一旦开始扑买,若是银币无法购置,可能只能用白银了,而且他们很有可能趁机狠狠的敲朝廷一笔。”
卢忠看着朝廷众臣一筹莫展的模样,振声说道:“陛下,要不抄家吧!这个我在行!”
朱祁钰摇头说道:“既然已定朝纲,那违背朕自己定下的斗权符义,那就是失道于天下,无故无错抄家破户,朕与叛军、朕与这势要豪右之家又有何异呢?”
卢忠深吸口气,略微有些无奈。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陛下可能不爱听,但是他还是要说。毕竟事关两浙、两淮、南京、庐州等地百姓的民生问题。
李宾言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经过了媚香楼一案,江南仕林已经感受到了陛下的刀何其的锋利,现在的抵抗已经十分微弱了,若是稍有缓和,他们大约是愿意听的。”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怎么缓和?开咨政院给他们扯皮吗?”
李宾言立马摇头说道:“那怎么可以!那是行制权衡,怎么可以重开咨政院呢?”
李贤赶忙接过了话说道:“不行不行,那咨政院是僭越朝廷权力啊,怎么可以设立呢?”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说道:“你们知道赵武衍怎么说的吗?他们的三个诉求,重开咨政院、优蠲海税、减少钞关。他们的这三个诉求,是依次递进,并非并列。”
“你说他们不糊涂吗?朕当着他们的面警告他们,他们依旧无法无天,目无朝纲法纪,依旧要行那贪墨肥家之事。”
“但是你说他们糊涂吗?他们就知道,第一要务就是重开咨政院,知道僭越权力之要害。”
“他们也不蠢,只不过是按照过往的惯例在做事罢了。”
这帮蠢货真的愚蠢吗?
只是离洪武年间太久远了,他们已经忘记了严刑峻法的模样了。
他们不蠢,相反非常静明,他们意图通过潜移默化的手段,来控制百姓的民生,进而威逼皇帝答应他们的条件罢了。
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言出必践,又亲自深入敌人的内部,甚至亲自鼓动,摇旗呐喊!
这么离谱的皇帝,他们哪里见过?
李宾言有些颓然的说道:“陛下,臣请命,宽宥部分媚香楼的案犯,毕竟这其中部分的人,只是凑热闹的而已,罪降一等,斩首改流放,极边改烟瘴,烟瘴改苦役,苦役改为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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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用金花银购置货物,暂缓严刑峻法,挺过这个困境。”
朱祁钰一乐,看着李宾言笑着问道:“等到挺过去了,李巡抚被都察院追着屁股弹劾,最后不得不上请罪疏,最后被坐罪。李巡抚,朕说你什么好呢?”
李宾言这番话如果朱祁钰真的听了并且做了,死的是李宾言。
为案犯求情,那些御史们一群饿昏了的狼,就会一拥而上,把李宾言撕个粉碎。
风宪言官是不管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他们就像原教旨主义的那种人一样,才不管你何等境遇下做出了这些决定,有多少的困难。
李宾言没接话,他既然说了,自然想到了后果。
其实他完全可以闭嘴,毕竟这件事跟他关系不大,顶多就是办事不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官场的生存法则。
但是李宾言还是说了出来,这就是他的性子看起来有些憨直,敢于直言。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行,这次宽宥了。”
“他们只会更加大胆!更加猖狂!更加肆无忌惮!他们会以为朕,以为朝廷是好欺负的,然后更加无法无天!”
“其实到最后他们还是要弄出咨政院来。”
“这次是寒潮,下次呢?是灾荒,他们一旦觉得这招数管用,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天灾最终变成人祸。”
于谦一直没说话,他的面色十分的沉静,丝毫不慌,甚至在思索散朝之后,到马鞍山巡按一下马鞍厂诸事,保证有序进行。
于谦太了解陛下了。
他的这位陛下,喜欢料敌从宽,连天下伐明这么离谱的事儿,在京营开拔之前都预料到了。
天灾、寒潮,他虽然不确定陛下是否提前想到了,但是他确信陛下应该有所准备。
而且他也坚信自己的陛下有办法。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平静的问道:“你们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群臣的脸上,写满了无计可施,他们不知道陛下的性子吗?若是不知道为何还要参加廷议呢?
如果有法子,还用让陛下委屈自己吗?
朱祁钰看着众臣的表情,最后看向了于谦问道:“于少保呢?”
于谦俯首说道:“首先应该严旨不得囤积居奇,督促商贾维持商货畅通,如果有人胆敢在寒潮之时生事囤积,一旦查实,臣以为应该仿照通惠河旧事,把他们吊起来,挂在秦淮河两岸。”
“如果吊一批不够,就吊第二批,吊第二批还不够,那就全都吊起来就是。”
通惠河上到现在还吊着那么多黑眚呢,京师粮价暴涨的时候,朱祁钰直接用最惨烈的手段,将黑眚全都吊了起来。
李贤呆滞的看着于谦,于谦和陈循大学士不是一直在劝陛下仁善吗?
想想那繁华的秦淮河两岸,挂满了奸商的尸首,那秦淮河这条千古名河,还能附庸风雅吗?
什么故事,在那一排排的尸首面前,都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于谦继续说道:“而且臣以为势要豪右之家,最擅长不就是得寸进尺吗?”
“陛下宽宥了他们,他们反而以此为依仗,更加狷嚣猖狂,到时候获罪于天,岂不是更大的杀孽?还不如不宽宥。”
于谦真的是为了势要豪右之家好,若是陛下这次真的罪降二等,势要豪右迟早跳到陛下的面前继续作死,到时候再触怒了陛下,死的人更多。
于谦,一如既往的仁善。
作为大明朝臣中执掌牛耳的人,他看不得死更多的人了。
索性摆明了车马炮,告诉他们线在哪里,越线必死。
朱祁钰补充的说道:“如果他们闭门歇业,那就行临战连坐令,征召商铺,他们不卖东西,那就强买强卖!军管配给便是。”
临战连坐,就是朱祁钰掀屋顶的法子,而且是明明白白告诉这些家伙,一旦势要豪右开始了他们的默契,抵抗朝廷的意志,朱祁钰就打算直接军管配给了。
反正这一套朱祁钰、于谦、石亨都很熟悉,山西行都司和靖安省,在攻打下来之后,不都是用的军管配给制度吗?
既然他们要抵抗到底,朱祁钰就不拿南衙当大明固土,直接当新辟之地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他们不是要闹吗?那就让他们闹好了,不就是想逼着朕,把天下再耕犁一遍吗?”
“那就再犁一遍,就是了!”
朱祁钰一如既往的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于谦俯首继续说道:“其次应当统计去年的主要生活物品,柴米油盐茶的主要物资价格,一旦涨幅超过五成,就应当放粮放煤,予以调节。”
“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
“陛下的实物物资屯集在南京的各府各库,是不是可以用一下?”
朱祁钰点头说道:“自然是无所不用,朕又吃不下那么多,这部分交给计省去负责,林大珰、王侍中,有困难吗?”
林绣和王祜满脸认真的说道:“没有。”
于谦继续开口说道:“其三,我们应当充分宣谕,告诉百姓目前的情况,而不是寒潮来临之时,猝不及防。积极应对寒潮,在有必要的时候,让百姓入城,居住在商铺,官舍之中。”
“还有寒潮之后的复耕问题,这些都是户部之事。”
朱祁钰看向了李贤眼神里全是征询。
李贤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请陛下放心!”
李贤都快哭了。
跟着僭朝那帮蠢货在一起,遇到什么事儿,都是他一个人在拼命,其他人不帮忙也就算了,全都是拖后腿的!
什么都解决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看看现在,只要确定了方向,立刻就有一大堆的可以执行的政令,用最快的速度制定,然后推行下去!
这是什么效率?他现在只要做自己分内的事儿,并且完成它就好了。
谁挡谁死!
于谦笑着说道:“最后臣今日启程前往马鞍厂,亲自督办马鞍厂诸事。”
朱祁钰看向了工部,满是笑意的问道:“王侍郎?”
王卺摇头说道:“其实臣一个人就够了,臣以为于少保坐镇南京城,为陛下参政议政才是,去马鞍厂实属是屈才了。”
“王侍郎如此有信心吗?”朱祁钰和徐四七、石璞沟通比较多,他知道工部都是些工匠,说话少,都是干事儿的人,对王卺了解不多。
王卺深吸了口气平静的说道:“陛下还有二十多万俘虏在马鞍厂做苦役,还有武清侯坐镇,臣若是再办不好这等差事,岂不会天大的笑话?”
“陛下,臣敢立军令状。”
一个举人爬到工部尚书,还能在王振僭越国家利器之时,得罪了王振,安然离开京师旋涡的臣工,才情和能力是不弱的。
“那就王侍郎前往马鞍厂吧。”
王卺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笑着对于谦说道:“于少保,就留在京师组织大局吧。”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就让南衙臣工百姓万民,见识一下北衙的行政效率。”
“详细的考成,都送到朕这里,朕亲自负责考成之事。若是有功,人人放赏!”
徐显宗深吸了口气,十分的庆幸。
当初他的宠妾,被五马分尸在凤阳府城下之前,徐显宗也曾经犹豫过,是不是投降。
毕竟从表面上看,南衙僭朝其实更符合他的利益。
但是南衙僭朝什么效率?
二十五大军云集南京城下,连个四五万人的凤阳府都无法攻破,最终还让他突围了。
辛亏当年没有选错路。
朱祁钰看着群臣继续说道:“于少保说完了,朕来说说吧。”
“在明年三月之前,凿山伐石之禁全面解禁,所有山林树木,可以砍伐,自行烧制炭以度过严冬。”
“即便是紫金山和凤阳府的林场,也可以伐木,马鞍厂可以生产工具之后,也可以先提供给百姓使用。”
“等同于坚壁清野。”
朱祁钰这条政令,完全就是当初京师坚壁清野的政令,那年冬天,瓦剌人南下围困京师,朱祁钰看着无数的木料运进了京师之内,在城里看着瓦剌虏寇猖狂在外。
那年冬天的煤柴价格一直很低,次年朱祁钰就把石景厂建起来了,若非石景厂,北京的煤柴价格也要涨一波。
“哗啦啦。”文华殿内传来一声一阵的急促响声。
徐显宗没坐稳,滑到在了地上。
“臣君前失仪死罪。”徐显宗惊骇到了极点,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两名纠仪官满是疑惑的看着陛下,这该不该拿下?
中书舍人李应祯和礼科给事中赵寅,曾经在大宴赐席的时候,喝多了开始争座,朱祁钰都宽宥了他们。
君前失仪,完全是个非刑之正,完全看皇帝的心意。
朱祁钰没打算处置徐显宗,有些奇怪的说道:“起来说话,你好好端端的怎么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臣一时间心情有些激荡,才失了分寸。”徐显宗哪里参加过如此朝议?连凤阳府林场和紫金山的树也要砍?
朱祁钰笑着说道:“正统十四年坚壁清野的时候,长陵的树也都被砍了,如果不砍,只会一把火烧掉。”
“这不算是什么人神共愤,违背祖宗的决定吧。”
算吗?
朱祁钰做这样的决定了多了,凿山伐石之禁罢了,瓦剌人南下的时候,瓦剌人可一点不跟你讲什么孝道大伦,首先就要抗住瓦剌人的进攻,否则大明就成南明了。
于谦看着陛下,果然如同他预料的那样。
陛下心里肯定已经有了定计,他只是查漏补缺罢了。
陛下的料敌从宽,料的很宽,这种做法,让于谦少多少心力?
徐显宗呆滞的说道:“不算…吧。”
应该算!
徐显宗认为自己必须要发挥点作用了,至少不能逼得百姓把紫金山的树给砍了。
陛下这里,他肯定没什么办法劝谏了,怎么办?
那只能苦一苦势要豪右之家了。
他就是南京地界上的最大的势要豪右,他要想办法、用手段,把这群蠢猪一样的势要豪右之家,给收拾的服服帖帖,防止他们触怒了陛下,被雷劈的时候,连累到了他!
这世间谁最擅长对付势要豪右之家,自然是更大的势要豪右之家了。
陛下一些事儿,不方便做,他徐显宗可以啊!
陛下之决心,若泰山之石!非要跟陛下作对,唯有死路一条!
第三百六十二章 舍本逐末,礼乐崩坏
徐承宗坐在椅子上呆坐了许久,之后的朝政他都没有听进去,他感觉到了陛下的决心。
魏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一徐两公,这在势要豪右之家叫做:势极雄豪。
“已经散朝了,难道魏国公有话要说吗?”朱祁钰面色古怪的问道,徐承宗散了朝居然没走。
徐承宗俯首说道:“陛下,臣家门蒙幸,食国之俸,乃是金陵第一门,臣打算做点事,还请陛下应允。”
朱祁钰皱着眉头问道:“你要作甚?”
徐承宗认真的琢磨了下俯首说道:“陛下,寒潮前后,他们必然不敢生乱,即便是要做什么,也要到开春之后,才敢有所动作,再久也非臣之能限的事儿了。”
“哦?”朱祁钰来了兴趣,笑着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徐承宗想了想自己那些龌龊手段,最终还是俯首说道:“陛下,臣这小道,鬼蜮伎俩不值一提,若是陛下肯,臣就去做了。”
“好。”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朕能看看你的手段吗?”
徐承宗嘴角抽搐了下,他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实在是小道,既然陛下要看,臣过几日做事的时候,就请陛下一起前往吧。”
人和人的位置各不相同,走的路也不尽相同,朱祁钰倒是希望看看徐承宗的手段。
“介时,朕还以山东豪商去就是。”朱祁钰同意了徐承宗想要为国朝做事的想法,当然他也不是很放心,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朱祁钰陷入了极度的忙碌当中,他亲自负责考成定策是否能够推行下去。
这件事本来该是吏部去做的。
南衙的风越来越冷,朱祁钰忙碌起来之后,就再也没空理会陈婉娘了。
陈婉娘终于品尝到了什么叫做深宫幽怨的味道,不是说不能出门之类的事情,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日盼月盼却是盼不得人来。
陈婉娘每天收到的消息,就是陛下今日很忙。
她本来以为陛下忙一日两日,就忙完了,但是陛下一连五六日都未曾临幸,她托人打听,但是得到的回复始终是冷冰冰的陛下国事繁忙。
陈婉娘却是羡慕其那些列女传上孽嬖之人了。
妹喜、妲己、褒姒、宣姜、骊姬等人,这些虽然被人骂了近千年了,但是那也是可以日日承欢,不用这样日日像自己幽怨徒叹。
王卺是个很合格的工部右侍郎,甚至其才能直接任工部尚书,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在马鞍山和江淮开设官窑煤井的速度极快,开坎做井,在三五日内则开始产煤炸。
朱祁钰手中有一批需要服苦役五年的叛军俘虏,这些俘虏简直是最佳的劳动力,只要管够饭,就会下死力气干活。
被叛军破坏掉的官道驿路,用朱祁钰看不懂的速度恢复了,一辆辆大楯车开始从马鞍山向南京运煤,工部的丙子库很快就堆满了煤块。
高效。
而且掌令官和缇骑走访的反映,俘虏们状态极其稳定,干活非常的卖力!
他们在叛军阵营中,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到了王师手中,虽然每日辛劳,很累,但是能吃饱饭…
造反却让大头兵吃不饱饭,是朱祁钰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事儿。
朱祁钰数日忙于案牍,终于松了口气,抄家的实物也在京师,煤炸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
大明朝的朝臣们竭尽全力,让陛下不蒙不孝之名。
若是真的闹到,不得不砍伐紫金山孝陵的树木的时候,那的确是陛下不孝,那导致这不孝之事发生的朝臣们呢?
他们每一个都要自刎谢罪了,哪还有颜面活在大明朝呢?
逼得皇帝去自己祖宗的坟头动土,皇帝要挨骂,他们难道就不挨骂了吗?
月上柳梢头,已经接近子时的时间,朱祁钰松了口气,终于忙完了自己手头的活儿,站起身来,向着盥洗房而去。
南京的皇宫虽然永乐年间重建了一次,但是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后宫就未曾修缮过了,所以占地极大,但是已经变得跟鬼城无二了。
照壁旧了,已经无当初的彩画,宫墙朱皮脱落,满是斑驳,后面的后宫各殿塌了,也只是报备罢了。
从乾清宫到后宫的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的窗纸破了,也不裱糊。
自内外宫墙相隔,草长没胫,无人剪除,后山当年建的后花园也成了动物的聚集地。
正统十四年,六月初,一道天火炸裂在了谨身殿和华盖殿的顶上,然后引起了宫中大火,几乎蔓延到了整个皇宫,但是很快就是土木堡天变,朱祁钰诸事繁忙,压根没空修这留都皇宫。
只有乾清宫三大殿、文华殿还有维护,其他地方早就变成了破败之地。
倒是孙忠将奉天殿、文华殿和乾清宫好好拾掇了一下,有点模样。
于谦进京之后,再次修缮三大殿和乾清宫。
好在乾清宫有十七间房,够朱祁钰和陈婉娘两人住了。
只不过住在如此破败却庞大的皇城里,难免有点让人心生惊惧。
朱祁钰忙完了正事儿,才想起来,陈婉娘一个女子,住在这种有点像鬼城的地方,会不会有些害怕?
朱祁钰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但是陈婉娘肯定信。
他来到了掖庭,走进了陈婉娘的房间里,虽然有两个鹤形宫灯将宫内照亮了一些,但是灯光也是极为的灰暗。
再加上不知道哪里破的洞,风呼啸着居然有些鬼哭狼嚎。
房间里并不是很冷,地龙烧的很旺盛,朱祁钰走了两步,脚步声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响起,然后开始阵阵回荡。
“谁!”陈婉娘居然没睡,她惊呼一声,躲到了床角开始瑟瑟发抖。
她只是选侍,只是被陛下临幸,却没有名封的宫女,无品无秩,兴安当然不会给她配什么宫人。
朱祁钰来的时候,也未让兴安通告,兴安还在整理考成奏疏。
虽然皇宫很破败,但是皇城守备是极为森严的,安全倒是不用担心。
陈婉娘看着床幔之外,似乎有个人影,却是看不真切,她惊呼了一声,也未见答话,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床角里惊恐万分。
皇宫里颇为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比如有黑眚物大如席,夜见寝殿上,宋神宗崩,这还是涉及到了皇帝的故事。
涉及到宫女宫嫔的则更多,毕竟皇宫森严,无法窥得真相,自然是传闻数不胜数。
比如雨夜哀怨的哭泣声,或者是怨气不散的宫女,无故作响从井里爬出来的女尸等等。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婉娘越来越恐惧,她捂着耳朵,嘴唇打着哆嗦,不停的摇头,如泣如诉般的说道:“别害我,别害我!”
朱祁钰打开了床幔看着躲在床角的陈婉娘满是奇怪的问道:“你怎么了?”
陈婉娘一声惊呼,惊惧万分的喊道:“啊!你不要过来啊!”
在陈婉娘看来,朱祁钰走来的声音,忽远忽近,声如硁硁,而朱祁钰的身影忽然长忽然短,一会有丈余长,一会又只有一尺,形状也是千奇百怪,再加上那么多的传闻,她自然怕到了极致。
朱祁钰看着陈婉娘的模样,自己忙碌这些日子,她每一天有点风吹草动,怕是都是如此度过吧。
“是朕,你莫要惊慌。”朱祁钰赶紧说道:“你睁开眼看看朕。”
陈婉娘听到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终于醒了一些,两眼有些无神,但还是定睛看了看,她依然有些惊恐的说道:“不许过来,不许过来,你怕不是鬼怪化成的人形,我不上你的当,你快走开!”
朱祁钰满是无奈的笑容说道:“都是哪里听到的这种奇奇怪怪的传闻。朕是真命天子,什么魑魅魍魉敢化成朕的模样?”
陈婉娘还是有些惊惧,她躲在角落里,抓着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低声说道:“真的吗?”
朱祁钰眼睛珠子一转,笑着说道:“朕是真武大帝转世,什么鬼怪敢得罪真武大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婉娘终于伸出了手摸到了朱祁钰的手,感觉到了那股炙热,才松了口气说道:“真的是陛下啊。”
朱祁钰摸了摸陈婉娘散开的头发笑着说道:“不是朕还能是什么?”
木工厌胜之术、方士魇镇之术、五神通巫蛊之术,在民间盛行,对百姓的威慑甚至比皇权还要大。
陈婉娘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些势要豪右用这些个招数,忽悠了百姓多少年?
朱祁钰眉头紧锁,虽然在北直隶、山外九州,这种现象得到了部分的遏制,但是大明又不是只有北直隶山外九州等地。
这是个道阻且长的事儿。
遏制肉食者肆无忌惮的权力,需要胡濙所言的民强,民强国强,民富则国富,民富即便是去学儒学,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可以遏制一些肉食者肆无忌惮的剥盘。
“陛下净逗弄奴家,奴家都要吓死了,陛下想什么呢?”陈婉娘有点惊惧的钻到了朱祁钰的怀里,感受着朱祁钰的温度,便踏实了数分。
这是个真真切切的官人,不是自己做梦。
朱祁钰笑着说道:“国事。”
“啊…美人在怀,还会想国事吗?”陈婉娘有些呆滞的问道。
这是惯性,朱祁钰的思绪还在无数繁琐的国事里,所以才没回答陈婉娘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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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早些休息吧,朕有点累了。”朱祁钰已经盥洗过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功夫,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陈婉娘本来打算承恩,结果陛下一闭眼,便睡了过去。
陈婉娘吐着舌头,伸出手摸了摸朱祁钰的脸颊,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她就这样盯着官人的脸庞,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次日的清晨,陈婉娘猛地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朱祁钰的身影。
陈婉娘面色惊变,匆匆换了衣服蓬松散乱的跑到了主殿。
朱祁钰看到了陈婉娘跑来的倩影,却被缇骑拦住。
朱祁钰示意缇骑放行。
“陛下,昨夜是在奴家寝室,歇息的吗?”陈婉娘惊慌失措的问道,她还以为自己撞邪了。
陛下五更天就离开了,她却一直睡到了天亮。
朱祁钰闻言一脸错愕的说道:“没有啊,朕昨日盥洗之后,就回寝宫休息了,是吧,兴安。”
兴安默不作声。
陈婉娘眼睛越瞪越大,身体绷直,整个人有颤抖,内心那种恐惧瞬间从弥漫了全身,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朱祁钰一看这架势,赶忙说道:“朕昨日是在你寝宫休息的,看把你吓的。”
陈婉娘明白了,陛下又在逗弄她。
两滴眼泪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眼泪有仿若是眷恋着洁白的脸颊,始终不肯落下。
陈婉娘这一哭,把这些日子里天差地别的彷徨、以为自己要失宠了惊慌、独自住在偏殿里的恐惧、见不到情郎的满腹闺怨,都化在了眼泪之中一般,哭的极为凄婉。
朱祁钰看着陈婉娘哭了出来,摇头说道:“快去洗洗脸,换身衣服,朕带回出宫,你要去吗?”
陈婉娘用力的点了点头,挽着衣裙跑向了掖庭,女人洗脸、换衣服是一件比较繁琐的事儿,当然朱祁钰在出门之前,还有累牍的考成法需要批阅。
朱祁钰批阅了数份奏疏之后,伸了个懒腰,看着堆叠的奏疏,他这里不足百件奏疏。
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案头的奏疏,可能如同小山一般,昼夜忙碌。
为人臣子,不应该为皇帝排忧解难吗?为什么高皇帝还那么的辛劳。
高皇帝在忙碌的时候,那些魑魅魍魉,是不是躲藏在阴影之中,咬牙切齿的等待着太阳落山之后,再出来群魔乱舞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兴安啊,这俗话说得好啊,恶人还是得有恶人磨,走咱们也去见识下恶人怎么磨恶人的。”
陈婉娘带着一个帷帽,穿着大红色的夹袄,看到了陛下的时候,展颜一笑像是墙角的梅花,她满是笑意的说道:“参见陛下。”
“不是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模样了?”朱祁钰笑意盎然的问道。
陈婉娘撅着嘴,却满脸洋溢着笑容说道:“陛下净逗弄奴家。”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不喜欢吗?”
“喜欢。”陈婉娘稍微思忖了下,笑容愈加灿烂,虽然心惊肉跳的,但是那也比枯等陛下要强的多。
年轻的陈婉娘完全不知道,她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朱祁钰来到了烟云楼坐在了庚寅房,等待着恶人磨恶人。
徐承宗这次没有在辛亥房装神弄鬼,而是站在了正中央的戏台之上,看着台下的诸多海商近乎咆哮般的说道:“应该改悔的是你们!”
“再不改悔,不用陛下出手!魏国公府就让你们生意做不下去!”
“断了你们的财路,再断了你们的根!”
第三百六十三章 彻底摧毁敌人的抵抗意志
作为皇帝,本应该是世间最大的势要豪右之家。
皇帝拥有世间最多的私人田亩,皇帝也拥有天下最多的矿山,皇帝更拥有世间做多的生产力,百姓的劳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是作为皇帝,一些腌臜的手段,却是不能用的,因为皇帝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秩序。
非要用宗教去解释,那皇帝有点类似于三位一体的人间真神。
皇帝亲自带头破坏这种秩序的话,那天下就会倾覆。
比如朱允炆,就是带头破坏这种秩序。
所以,皇帝本身的确是最强的势要豪右之家,但是做事的时候,要以天下为先。
但是徐承宗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朱祁钰对势要豪右之家是缺乏了解的,确切的说,他从来没有观察过势要豪右之家,到底是如何竞争的,这些手段又有多么的卑劣。
徐承宗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不能做的,我徐承宗能做!你们若是胆敢继续招惹陛下,那我就要对你们动手了!”
“你们家中几乎人人都有瘦马,你们觉得你们家门里那些事,就没人知道吗?”
“如果你们继续招惹陛下,那我就把你们家里不为外人道也,乱七八糟的事儿,全都翻出来,让大家一起看看笑话!”
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家丑的确是有人知道的。
比如那些姐妹相称的瘦马们,她们平时踏青、过年之时,就会开始交流,而且牙婆作为某种意义上母亲,也会定期看望他们。
最主要的是三姑六婆会到他们各家门上。
大明的三姑六婆,周旋于富豪大族或小户人家的妇女中间,有一张利辩之嘴,从事买卖,说事传言。
是所谓: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叫变不良。
徐承宗手中有烟云楼,这里出去了不知道多少的瘦马,这些瘦马的牙婆都在他的手中。
他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若是不听我的劝,还要惹是生非,那好办了,我定然保管你家宅不宁!”
“五更半夜,不得安眠!”
稍微有点动静,徐承宗定然会知道,那后宅不宁,什么事都做不得,尤其是家里的丑事,在圈子里传了起来,就是丢人现眼,败坏家风。
而且徐承宗显然说的不仅仅是本身就有的脏事儿,他可以制造脏事。
泼脏水,是一种常见的倾轧手段。
徐承宗继续厉声警告道:“我手里可是有不少的商舶,还有海货!你们要惹是生非,我就给你们扣上一个通倭的罪名!然后告诉锦衣卫,保管让你破家灭户,此生不得安宁!”
栽赃嫁祸,也是一种常见的的倾轧手段。
朱祁钰作为皇帝若是四处栽赃,那制定的斗权印义,还有意义吗?
他朱祁钰虽然不能,但是徐承宗显然可以,所以徐承宗直截了当的告诉所有人,别乱折腾,折腾就给他们扣屎盆子,而且一扣一个准。
台下众人目光流转,却是不敢言语。
因为徐承宗干过这种事,烟云楼这么大的买卖,前往吕宋东南亚等地采买黄金等物,是更大的买卖,多少人觊觎?
但是徐承宗能维持这么大的生意,他这种事,想来也没少做。
徐承宗不怕,他家里有世券可以免两死,但是台下之人,又有几个人有世券呢?
徐承宗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们可是不少人抱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大家都在干这个事儿,我就是偷偷参与,偷偷使坏。”
“咱们都在大明这个锅里吃饭,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我见多了。”
“只要给我知道了,你们就等着吧!”
“商舶进不了市舶司,市集没人要你家的货,你们放货的仓会遭天火,翻了船可别怪我!”
穿小鞋、闭门羹,是一种常见的倾轧手段。
徐承宗就是在吓唬那些个墙头草,既然不肯好好过日子,不肯当个日子人,那就日子不能好好过。
徐承宗看着台下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我都不知道你们整日里脑子在想些什么,读一读邸报吧,学一学财经事务,稍微理解下什么叫做国进则民强这五个字。”
“咱远的不提,就说说当年永乐朝时候,大明水师横行南洋西洋,咱们的二桅小船做生意,可用带火铳、弓弩、火炮吗?一听说是明人,皆蜂拥而至,那些南洋番子无不翘首以盼。”
“现在呢?咱们的商舶不带火炮、火铳、弓弩、长短兵,能出门吗?倭寇横行,海盗猖獗,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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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宗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徐承宗家里有两千多条不违背大明律的二桅小船,生意好不好做,他不知道吗?
他当然清楚。
在烟云楼五层的这些豪商们,他们也都清楚。
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番子强劫、海盗肆虐、倭寇横行,商舶的成本越来越高。
过去他们不懂,陛下已经做出了财经事务的总结,把道理讲的浅显易懂。
“你们家生意好做吗?”徐承宗似乎是在问某个人,又似乎在问所有人。
台下许多人摇了摇头,除了少数人不赞同外,多数人都很赞同。
生意比以前难做,大家都清楚,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不来,细细想来,才念起了永乐年间,那天下无敌的大明舰队,横行海上时的好处来。
徐承宗继续说道:“天下这好处啊,咱们不能占尽了,对不对?”
“赵武衍还在南镇抚司的衙门里关着,查补完了,就要砍头了,你们摸摸自己的脖子,再想想陛下登基以来的所有事,自己好好琢磨下,是不是会带来灭门之祸。”
徐承宗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都散了去。
这些势要豪右的商贾们,本来以为徐承宗是接了赵武衍的班,继续带着他们一起对抗皇帝暴政,但是来了才知道,徐承宗已然是投献了。
徐承宗做事,凸显了一个威逼利诱。
孙忠当初是怎么逼迫李贤就范的,现在徐承宗就怎么逼迫这些巨贾豪商们就范。
请客、杀头、倾轧、威逼利诱、收下当狗。
朱祁钰站起身来,才发现这烟云楼五层复式的二楼上,只有他的人在,其他的包厢里空空如也。
虽然陛下以「山东豪商」的身份活动着,但是陛下就是陛下。
徐承宗不知道也还好,既然知道了,他是断然不敢让二楼包厢里有别的客人,和陛下平层,他徐承宗不是活腻歪了吗?
陛下的永乐剑,皇帝都杀了一个,亲王杀了三个,郡王杀了十几个,驸马都尉杀了一窝。
徐承宗可不觉得自己一门两公,能躲得过那锋利的永乐剑。
朱祁钰下了阁楼,徐承宗在楼梯边上恭敬的等待着。
朱祁钰叮嘱的说道:“魏国公,到了十二月中的时候,赵武衍和萧敬唐等一干人等,就会被推到天地坛下斩首示众。”
“到时候,你让这些人再去观礼,知道什么叫做厉害,这次大约有两百多人会被砍了脑袋,数千人流放烟瘴之地,近万余送往永宁寺。”
“你可以组织他们去送行,万余人哭哭啼啼的场面,在配合你的手段,的确可以稳定到寒潮之后。”
“文武并重,他们才能晓得其中厉害不是?”
徐承宗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钰离开了烟云楼的时候,笑着对陈婉娘问道:“你去不去见一下你的牙婆?”
陈婉娘猛地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说道:“陛下,奴家不敢,也不能。”
朱祁钰暗道一声可惜,那牙婆虽然徐承宗说是没啥关系,但是朱祁钰是万般不信的。
若是陈婉娘去见牙婆,这不就是个饵了吗?
然后就可以掉出一个国公来。
但是显然这个饵朱祁钰还没下,魏国公就开始避嫌了,如此好饵,着实可惜。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带两名缇骑,愿意逛逛就逛逛,不愿意逛逛就可以回宫了。”
“陛下要舍了奴家吗?”陈婉娘满是幽怨的问道,这才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要分开了。
朱祁钰揉了揉陈婉娘的脑袋说道:“朕要去做的是国事,好了,回去等着朕。”
陈婉娘抿了抿嘴唇,凑到了朱祁钰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等着陛下,早些回来。”
朱祁钰拉着陈婉娘,却低声问道:“那晚娘是做那趵突泉,还是黑虎泉,还是珍珠泉呢?”
陈婉娘白皙的脖颈上立刻爬满了红润,满脸通红,情不自禁,用极低的声音糯糯的说道:“陛下又逗弄奴家…”
“陛下喜欢什么,奴家就是什么。”
趵突泉是济南府第一大泉,有三柱鼎立、水涌若轮之奇观。
黑虎泉是济南府第二大泉,因水激柱石,声如虎啸而得名。
珍珠泉是济南府第三大泉,曰大者为珠,小者为玑,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忽急,忽缓,却是四季不会断绝,绵绵流长。
三泉其色各异,其中滋味,各有不同。
朱祁钰拍了拍陈婉娘的胳膊,示意她先回去,陈婉娘一步三回头,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帷帽,依旧能看到她眼中的那些不舍。
朱祁钰还没走到羊市口的时候,车驾便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上了车,锦衣卫从大街小巷的行人中,汇集了过来,护卫着车辆顺着聚宝门离开了向着凤台门而去。
他今天要去视察马鞍厂,随行的有于谦、李贤等人。
一来,是去看一下马鞍厂的进度,最主要的是看一看工部右侍郎王卺的工作,做的到底如何。
二来,则是去看一看俘虏营的俘虏们的劳役和改造之事。
朱祁钰笑着问道:“李贤,上次你看完了胡尚书写的奏对题注本,对你的前两问,有答案了吗?”
李贤俯首说道:“臣愚钝,至胡尚书题注本到的时候,方才领悟。”
于谦满是笑意,陛下俗字俗文他李贤不明白,翻译成道与名,相辅相成,李贤反而明白了。
不过胡濙不愧是四十年的大明不倒翁,官场常青树,总是能最为敏锐的、最为精准的将陛下的话翻译成大家都听的懂的话。
“到马鞍山还有段路程,你的问题可以接着问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左右闲来无事,朱祁钰总是要回京的,那南衙诸事,总要有个人看管,李贤能在僭朝的时候,勉力维持了稳定,还是值得培养的。
而且他不在京师,北衙的盐铁会议成果寥寥,李贤那十四问,每一问,几乎都问到了根子上。
比如投机,导致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这是财经事务,第一个社会根本矛盾。
比如货币本质和事实,也就是社会劳动和它表现的价值之间的差异,构成第二个根本矛盾。
李贤并没有立刻问出第三问,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愚钝,在询问第三个问题之前,臣想在财经事务之事上有些愚见。”
“陛下不用大明宝钞而用景泰通宝,臣以为陛下亦有轮廓文章。”
朱祁钰点头说道:“李爱卿有何高见?”
李贤赶忙俯首说道:“臣不敢当。”
“首先金银铜铁锡,乃是物料,累计供给,正因为其使用价值较低,交换价值极高,所以被定为了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用料。”
“这样一来,即便是有投机,哪怕是飞钱,本身也有一定交换价值,而不是像大明宝钞那般,废纸一堆。”
朱祁钰点头,涉及民生,再稳妥,也不为过。
大明财经事务是极为脆弱的。
李贤继续说道:“其次,金银铜铁锡,不用短时间内大规模的换钞,钱法比之钞法,更加耐折耐用,大明不铸钱印钞,也导致了投机者的擅权。”
“定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轮廓文章,乃是制斗斛量权,即便是投机者想要僭权,成本也极为高昂。”
“陛下,其实有很多前宋铸钱,还在市集上流通,臣以为应当全都更换为景泰通宝。”
于谦想了想开口说道:“李御史,我提醒你,大明不是不铸钱,宝源局虽然铸钱不多,但是还能满足朝贡赏赐所用。”
即便是每年铸钱两千万枚,相比较三十亿的需求来说,杯水车薪,但这是国家之制,大明是有这个制度的。
李贤的话如果被御史们听去了,是要被抓着喷到致仕的。
“谢于少保教诲。”李贤惊了一身的冷汗,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李贤俯首说道:“其三,则是金银铜铁锡,供给大致固定,但是,一旦发钞,则数量可以随意增加,完全不受供需限制,面值虽小,但亦有利可图,一旦有人仿制,随意增发,怕是物价横飞,介时真的是比天灾还要恐惧。”
李贤督查私发盐引之事,盐引毫无疑问是一种货币。
盐引涨跌,牵动多少民生?
朱祁钰感慨万千,李贤是有才能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一旦朱祁钰解释了一些问题,他就会触类旁通。
他点头说道:“你把你写的这三条,送于北衙,做题注本注解,的确如此。”
“那你得第三问是什么?”
李贤颤抖的问道:“陛下,于少保曾言,天下人人为私,陛下,臣请问,朝廷应该承认私权吗?”
第三百六十四章 天赐的发财良机
于谦沉默不语,这个话题在李贤一开口,终于变得危险了起来。
于谦至今不知道那十四问里到底有什么,但是他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承认不承认私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话题。
于谦是承认私权的,所以他从来不掺和户部和内帑争斗,金濂是承认私权的,所以户部天天跟陛下撕扯。
户部和内帑的有序竞争,也是有益于朝政的。
朱祁钰是提前看过李贤的十四问奏疏,这是李贤在僭朝最大的收获。
他既然让李贤开口,朱祁钰自然是准备好了答案。
“我们作为朝廷,执掌公器,自然要承认私权的,否则不就是再兴井田制了吗?”朱祁钰首先直面回答了李贤的这个问题。
朱允炆在方孝孺的一力催动下,甚至想要开启井田制,这不仅得罪了武功军勋,甚至得罪了势要豪右、缙绅、富商巨贾。
江南本身应该是势要豪右之家的基本盘,朱允炆都把自己的基本盘得罪了,争道之事上,如何能成呢?
朱祁钰话锋一转,十分郑重的说道:“但是朕不承认:私权,神圣而不可侵犯!”
“公权,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于谦终于松了口气,满是笑意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在陛下手下做臣子,不用费任何的心力。
陛下身后有高人,这是于谦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是陛下身后的高人,也跟着南下了吗?
于谦并不打算溯源这个问题,陛下说得对,他没有什么好劝谏的。
于谦他只打算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
臣子有六正六邪。
谄言以邪,坠主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
入则辩言好辞,出则更复异其言语,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伺侯可推,而因附然,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
如此者,亡国之臣也。
若是国家昏乱,所为不道,敢犯主之颜面,言君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
于谦只打算做个忠直臣工,不打算做亡国之臣。
对于私权和公权的讨论,要追溯到于谦在京师之战后的那句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
这种争论一直从于谦第一次这么说,再到开海的时候与民争利论,再到现如今平定叛乱之后,面对南衙的抵抗,都是私权和公权的一种争锋,而且这种争锋会持续存在,永久存在。
李贤有这个想法也不例外。
事实上,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句话的的源头。
是13世纪,封建领主、教士、骑士和城市市民逼迫约翰王签下《大宪章》为根基。
自由和皿煮,是为了所谓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而服务的。
东方世界里的私人财权的确权,应当是在商鞅变法的废井田,起阡陌,就正式确定了私权的存在。
但是所谓的私权,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在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都是一纸空文罢了,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因为这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大宪章签订之后,约翰王在贵族们撤军之后,立刻撕毁,开始互相征伐。
而后大宪章的内容从六十三条,锐减到了三十七条。
朱祁钰极为认真的说道:“分工是财经事务的开端,没有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
“如果我们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去观察,就会发现分工,在这个寰宇之中,是无处不在的,从事着各种各样工作的人们,构成了宇宙的洪流。”
朱祁钰的宇宙自然不是后世的宇宙,而是指古往今来,天下四海。
朱祁钰是皇帝、于谦是天下臣工执牛耳者,李贤是僭朝没有轰然倒塌,失纲导致南衙大乱的中流砥柱。
他们都站的足够的高,自然可以讨论这个问题。
生产力的提高,从分工开始。
劳动因为有分工,所有人所表现的更多的娴熟程度、技巧和判断能力,这是是生产力提高的源头。
人们把自己的技艺记录下来,然后去培养更多的拥有这个技艺的人。
朱祁钰接着说道:“从蒙昧时代的男耕女织,到现如今我们的生活,根本无法离开其他人劳动。”
“比如遍布整个南京城的成衣店内,一件丝绸衣物或者麻布、棉布、棉衣,都离不开农民耕种收获、染工、粗梳工、纺工、织工、裁缝工,最终才成为一件衣服。”
朱祁钰见过汪皇后弹棉花,确切的说,汪皇后带着后宫四人,在一辆轧车上将棉花脱粒,弹的棉花变得松软,然后再从棉纺为棉线。
母仪天下,亦表大明重农桑之本。
分工能让人变成熟练工种,相同的劳动时间,可以获得更多的劳动成果。
分工能够大幅度减少劳动的学习成本,更快的变成一个熟练工种。
分工能够让工人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改进劳动机械,简化和节省劳动时间。
比如汪皇后和四个宫人,摆弄的那辆轧车,辊式扎花机就提高了生产效率。
朱祁钰看着李贤依旧是有点懵懵懂懂的神情,在看看于谦若有所悟的模样。
“正是因为分工的存在,每个人工作不同,劳动成果不同,当我们需要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去交换他人的劳动成果的时候,就产生了交换,最终产生了集市。”
“商品不会自己出现在集市上,买卖双方,相聚进行交易,也就是以商品交换货币,或是以货币交换商品。”
“交易要确保能够完成,买卖双方,就必须对他们手上的商品和货币,拥有专属的处置权和占有权。”
“所以朝廷必然承认私权,因为这是社会运行的基本原理。”
朱祁钰看着李贤和于谦都点头的样子,自己这次的讲解,似乎不需要胡尚书去翻译了。
他忽然满是笑容的问道:“于少保,李爱卿,你们说大明没有朝廷行不行?”
李贤面色痛苦了起来,无奈的说道:“陛下,肯定不行啊。”
李贤感触可太深了!
遇到了一个糜烂的、不懂规矩的、不知道如何斗、权、印、义的朝廷,是何等的模样,既要维持国家之制的存在,又要防止它炸了,把他李贤一起炸死,把南衙变成人间炼狱。
这可真是太难了。
于谦思考了片刻,认真的说道:“如果没有朝廷,不过是一片散沙罢了,瓦剌人、建奴就可以长驱直入,抢走我们的粮食、奸辱我们的妻儿、夺走我们的财富,我们的子子孙孙,必须要刺字为奴,永世沉沦。”
“这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燕云十六州沉沦敌手五百八十余年,北方沉沦两百余年,神州陆沉一百余年,刺字为奴,永世沉沦的惨剧就在眼前。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公权,必然要存在,而且必须需要强大,才能保证,个人私权才能自由行使。”
“所以朕才会说,承认私权,但是公权,神圣而不可侵犯。”
“朝廷制定了那么多的律法,对官员、百姓做出了那么多的约束,不也是在侵犯私权吗?”
“但朝廷征收税赋,维护朝廷这个磨坊的运行,不就是在保证公权的强大吗?”
“如果公权不够强大,又如何保证自己的个人的私权,能够自由行事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的资本家们打量购买英国的国债,最终荷兰海上马车夫战败,荷兰便再也无法暴力保护自己的私产。
搅屎棍英国立刻满脸无辜的看着荷兰资本家:我们发行过国债吗?就赖掉了国债。
于谦并未搭话,陛下很喜欢赚钱,泰安宫里灯盏只有一颗灯芯,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因为陛下要占用武力、暴力的合法使用权。
朱祁钰看着窗外的村落,久久未成说话。
车窗外是一片徽式建筑,白墙之上皆是黑瓦,棱角分明,条理清晰,如同水墨画一般点点晕染,而又有几分清新雅淡。
天大寒,地冰如镜,路的两旁都是些枯木,在冬风之中哀嚎不已。
朱祁钰看着很远的宽阔的长江,水面正在结冰,寒潮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席卷整个江南。
大寒潮之下,如果失去了朝廷,就真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其实应该把王文调过来,他最擅长赈济,但是朕也没想到会有寒潮,也是来不及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在南京留都,尤胜千百王文。”
臣子有臣子的权力,皇帝有皇帝的权力,正如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哪怕是从居守到监国都不可以,必须要从监国到陛下,才能确实守住北京。
于谦是臣子,没有陛下,他能做的其实有限,正是因为陛下的信任,京师保卫战才能够获胜。
王文即便是来到了南京,他也有太多的事儿掣肘,无法安排、无法调度、更无法安土保民。
“陛下,南京留都需要的不是王文,而是陛下。”于谦进一步的说道。
朱祁钰明白于谦到底在说什么,他合上了车窗搓了搓手说道:“朕只是想到了王文擅长赈济。”
“聊回我们刚才的话题。”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当初李宾言按照惯例,合并卫所儒学堂,被朱祁钰打了廷杖的事儿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公权可以保障私权的自由行使,所以公权也必然存在。”
“集体的、公共的物品,比如官道驿路、市舶司、码头、社学卫所儒学堂、惠民药局、军队的维护成本是极为高昂的,是国家必须处理的问题。所以我们必须要征税。”
“市集失灵的时候,我们也要投入大量的柴米油盐,来稳定物价,稳定民生。这不需要成本吗?”
“而且朕征税也不多,市舶六分,商舶一成,给银还优蠲四分。”
“只不过是所有人都要缴税纳赋,就跟杀了他们亲爹亲妈一样!”
“着实可恶。”
“襄王就很明白这些,他就立刻交上了鱼鳞册。”
朱祁钰这税率只有10%,如果肯纳金花银或者使用银元,还能免4%的税。
就这,还有人支持叛军,要武装抗税!
就这,朱祁钰不让宁波市舶司优蠲,他们就要让陛下见识见识厉害!
好言劝不住找死鬼。
李贤目光闪烁的俯首说道:“陛下,臣僭越。”
“你尽管问,朕从未因言降罪。”朱祁钰点头让李贤畅所欲言就是。
王复是站在公堂之上,为自家私利说话,才被革职。
这是为臣六邪之一的具臣。
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怀其智藏其能,主饥于论渴于策,犹不肯尽节;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朱祁钰当初只是将王复革职,而没把王复斩首,一是因为王复有从龙之功,二是因为王复的顶撞。
王复是真的那么想的,也认为那样是对的,而且敢于直言,他是可以挽救的,当他真的从朝堂到地方,深入民间事务之后,立刻就改悔了。
陛下永远正确。
王复是个具臣,但只是一点点。
朱祁钰无奈摇头,这个该死的家伙!跑去和林,为瓦剌人“建功立业”了!
“陛下臣以为钞法比钱法,更…安全,利于国家社稷的安泰。”李贤俯首说道,讲出了一个很大胆的观点。
朱祁钰看着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理由呢。”
李贤从袖子里掏摸出几枚大钱说道:“皇宋元宝,这是前宋时候铸造的铜钱,时至今日,依旧是百姓手中主要使用的铜钱。”
“至今已经两百年了,乃是宝佑元年至宝佑八年所铸。”
“正如臣之前所言,前宋铸钱,还在市集上流通,应当换为景泰通宝方可。”
“改朝换代,王朝兴替,似乎不能改变钱法的私权,陛下。”
“至正宝钞,在元廷北逃之后,就立刻作废了,但是这钱法,却从前宋用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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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为钞法比钱法,更安全。”
“臣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否正确。”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接过了那几枚铜钱,又递给了兴安说道:“李爱卿说得对,钞法,某种意义上,的确比钱法更安全。”
钞法,是把百姓、缙绅、势要豪右、勋臣外戚,全都融入国家的所有利益和目标的保障手段。
朝廷本身沉沦,纸币跟着沉沦。
钞法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比钱法更安全。
南衙,到底在争取什么?
争取咨政院参政通政、争取优蠲海税、减少钞关,手段是通过争夺管理货币的垄断权。
朱祁钰手中的货币是御制银币、景泰通宝,而势要豪右之家手中的则是金花银,和无数的私铸钱、前朝遗留钱币。
朱祁钰要大规模铸造景泰通宝和御制银币,本身也是在争夺管理货币的垄断权。
“但是朕行钱法,并非钞法,短时间内不会更张。”朱祁钰摇头说道。
安全归安全,可是…百姓呢?
钞法对百姓而言,并不安全。
朝廷大量印发、发行大面额纸钞、一贯一两为计、势要豪右之家僭越权柄、王侯私请等等,都是对百姓百害而无一利。
钞法再好,不适合当下的大明,朱祁钰也不用。
“这就是你的第三问吗?私权与公权之间的矛盾?”朱祁钰继续问道。
南京到马鞍山约有百里,这一路上时间很多。
李贤俯首说道:“这就是臣的第三问,臣的第四问,既然朝廷承认私权,保护私权。”
“那是不是代表着允许抢劫、偷窃、诈骗、贪污、青稻钱、掠夺、暴力、强迫、垄断、操纵、囤积、操纵物价,以及击鼓传花等等不光彩的做法,来不断的获取社会劳动创造的财富?”
大明广泛的社会劳动,创造了寰宇之下最多的财富,但是一些人,正在如同窃贼一样,盗窃着大明的财富!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不允许!”
“否则朕为何要亲自督办媚香楼大案呢?这件事和朕在德胜门外亲屡兵锋夺稽戾王龙旗大纛,一样重要啊!”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看他宴宾客
朱祁钰看着愤怒的李贤。
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怒。
如果称呼李贤为儒学士,那是在骂他,应该叫他道学士。
因为大明的儒学士,更多是称呼那些在社学和儒学堂读书,刚刚读完蒙学的人。
若称呼李贤这位正经的科举出身的大学士为儒学士,就像是在骂他小学还未毕业一样。
但是李贤读的的确是儒家经典,的确可以称之为儒学士。
儒家的经典,对道德是有一定的约束和要求的。
这也是朱祁钰不喜欢的一点,这种约束和要求,发展到了现在,变成了一种宗教性的东西,甚至僭越公权。
大明的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太阳!
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学问,亦或者正经的宗教的总经,都是劝人向善,这是招揽信众的基本诉求。
那么这群连儒学士都嫌弃的重利盗跖,人厌狗嫌的东西,该怎么具体定义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一群虫豸!”
“虫豸的下场只有死亡,不肯交税的虫豸,更加该死。”
朱祁钰已经很克制了,作为一名皇帝,他到了南京之后,徐承宗去给他们开会,这算是朱祁钰第二次好言相劝了。
他把一群胆大包天的家伙抄了家,砍了头,杀鸡儆猴。
如果还有人胆敢在大寒潮的时候,继续僭越公权,谋求私利,朱祁钰一定会让大军,将他们尽数抄家。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好人,而是个被骂作是亡国之君的恶人。
这一点朱祁钰自己清楚的知道,而且认可,也希望大明上下清楚的认知,到这一点。
他是个无道昏君,别用枪指着他,真的会死。
他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们无不注意到,也存在通过自己双手来积累财富的人,也就是正常劳动,纳税而富的人。”
朱祁钰在南京天天没事溜达,看到了很多的手工户,在努力的赚钱,养家糊口,这些人做生意,按时纳税。
大明有没有研究贫富差距的人?
有,而且很多。
比如浙江监察御史陈以谨就曾上奏:「百年以来,末利大兴,游惰成习。田多汙莱,数口之家室无余蓄,重以急征私求,愈不堪命。富者越富,贫者越贫。」
比如翰林院文林郎蔡羽上书陈言:「民之贫富,由来尚矣。富者起于勤,而贫者由于惰业。」
「故勤者日众日樽,以至盖其藏;惰者日荒日废,以至于流亡。是故贫者役于富,流亡者庸于土著。」
「此利其利,彼资其力,亦犹农末相资,而不相病也。」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这个道理没错,但是把复杂的贫富差异问题,简单归咎到百姓是否勤劳上去,是片面的,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这是官僚惰政的主要手段。
翻译翻译就是树靶子。
关于贫富差距的思考,在大明的历史上,比比皆是。
比如兰陵笑笑生的神书《金瓶梅词话》,里面对于贫富的描写更多。
“所以,你究竟想问什么?朕已经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虫豸就该去死。你还想问什么?”朱祁钰笑着问道。
李贤的十四问是一个很模糊的问题,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他很疑惑,所以需要陛下解开一些疑惑。
“臣想问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已经很有钱了,为何还要囤积银两呢?”李贤低声问道。
朱祁钰了然,这才是一个大学士该问的问题。
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如此疯狂的敛财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明知道被陛下发现,他们在操作铜钱的多寡,来威胁朝廷屈服,他们必然要死。
但是他们还是在铤而走险。
陛下已经明明给出了答案,还需要魏国公亲自去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威胁他们,不要擅动。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在第一次盐铁会议的时候,就提到了,财富即是权力。”
“因为社会劳动的不可描述,御制银币的本质无法描述,只能通过御制银币的事实,也就是一枚枚银币去描述。”
“道可道,非常道也。”
“那么只要御制银币保持制作精美,依旧可以做为社会劳动的储蓄和量度,私人必然就会不断的、无限的积累货币。”
“所以他们跟朕争夺财权。”
李贤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并未解开臣的疑惑。”
“臣知道了他们为何如此大胆,但是却还是有不太明白的地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你问啊,你不明白什么?”
李贤摇头,迷茫的看着于谦,他不知道自己在迷茫着什么。
于谦也不知道李贤到底在迷茫着什么,明明陛下已经把他所有的问题,都解开了。
但是李贤依旧是一脸的迷茫,显然他心中还有一个巨大的疑惑,但是这个疑惑却如同深海里的冰山一样,根本无法窥见。
李贤无奈的说道:“臣愚钝,臣明明心里还有疑问,但是臣却不知道心里的疑问到底是什么。”
这可能就是最让人难受的地方了,就是明明心里有疑惑,但是却是连在迷惑什么,都不知道。
重重迷雾包括着李贤。
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这一路上谈到的内容,承认私权和确定公权神圣不可侵犯;保护私权不是无限宽纵私权;更加回答了那些人是虫豸必须被消灭。
还解答势要豪右争夺金花银和御制银币的流通,其实是在争夺货币管理权。
那还有什么问题,困扰着李贤的呢?
朱祁钰看着李贤略显痛苦的表情,陷入了思索。
李贤自诩学富五车,而且还是做了十九年的官,因为得罪了杨士奇在地方十六年。
回到了京师,倒霉的他,碰到了土木之变,侥幸活下来了。
倒霉的他,南下巡盐,又碰到了叛乱,因为太有才华,被叛军抓住了,再次侥幸活了下来。
李贤绝对不是一个翰林院那群死读书的人,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迷惑。
他现在就像是一叶扁舟,在一个十分平静的海面之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他甚至不知道往哪里滑动,才是彼岸。
他连方向都不清楚。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了。”
“啊?”李贤呆滞的看着皇帝。
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你想问的这些虫豸的根基,他们走的路,他们是如何用私权窃取了公权,而且如此肆无忌。”
“只有弄明白这个问题,日后施政才能游刃有余。”
李贤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对对对,就是他们走的路!”
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答案很简单,这种基于剥削的财经事务的运作,剥削式积累,是势要豪右之家的核心,也是根基。”
“剥削式的积累财富的方式,最终会导致劳动、土地和货币都失去了他们本来的面目,最终是它们异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封建把人变成鬼。
资本呢?可以把人变成人妖物怪。
李贤如同看到了前进的方向一般,呆滞的问道:“剥削什么?”
“剩余…社会劳动。”朱祁钰本来想说剩余价值。
但是显然这个概念,并不是国富论的框架,而是资本论的框架了。
这要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朱祁钰换了个李贤更容易理解的词汇。
“导致了什么?”李贤猛地站了起来,但是却没注意到是在车驾之上,碰了一下车辕,但是他丝毫不在意,而是满眼的兴奋。
在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几个月之久,他终于接近了答案的时候,那种兴奋,难以言表。
朱祁钰示意他坐下,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更确切的说,导致了…”
他换了个说话方式说道:“舍本逐末,礼乐崩坏。”
朱祁钰换了个大明语境下,更容易理解的词,剥削式的积累,最终会导致两个恶果。
一、人们过度神话货币。
钱有时仿佛就是至高无上的神:所有人全都必须臣服于它,顺从它的命令,在它的权力祭坛前,顶礼膜拜。
金钱至上,最终导致的必然是所有的劳动、土地、海洋、货币、斗斛、权衡、印玺、仁义统统都被异化,明码标价,最终社会风气崩解。
夜不收,不计生死的在草原上,为大明的安危奔波,这种对大明的忠诚,对皇帝的忠诚,是可以用金钱去衡量的吗?
显然不可以。
但是若有一天,高举着:「忠诚只是背叛的代价不够」,并奉若圭音,不就是礼乐崩坏吗?
朱祁钰没有请胡濙翻译,更没有用李贤他们听不懂的话,用了言简意赅的两个词,他直接自己翻译成了,大明人能够听得懂的话。
朕,大明户部尚书,兼礼部尚书!
没有人,比朕,更懂翻译!
于谦犹豫了下问道:“陛下,剩余什么?”
“社会劳动。”朱祁钰和于谦快问快答了一句。
于谦叹息。
他一直感觉陛下另外有一套,基于《国富论》延伸而出的更能解释社会现象的理论体系,但是陛下就是不说。
比如胡濙所说的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这句话在渠家人身上应验了。
朱祁钰不是不想说,是这东西没有社会基础,去强行解释,完全是镜花水月,会曲解它本身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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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呆滞的思索着,他的眼神愈加的明亮,深吸了口气说道:“谢陛下教诲,臣明白了!臣全都明白了!!”
“就是旅途无事,讨论一下财经事务而已。”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很简单的,一些道理而已。”
于谦叹了口气,很简单吗?
看看李贤那个吃力的模样,这一点都不简单啊!
剥削可以理解,剥削式的积累,也可以理解,但是舍本逐末,礼乐崩坏,却是新解。
舍本逐末的本来意思是舍弃耕种农桑,追逐钱财微末之道。
礼乐崩坏的本来意思是礼乐的规章制度,遭到极大的破坏。
但是陛下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大家又都能十分顺利的理解其中的意思。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有劳李爱卿,将奏对,一字不差的送到京师去。”
李贤连连点头的说道:“臣领旨。”
于谦倒是颇为好奇,胡濙收到奏疏的时候,会不会徒叹一声,自己失业了呢?
朱祁钰一脸眼神的说道:“所以,我们在制定政策的时候,要从两个角度去出发。”
“一,我们确保公共财富,也就是社会劳动,可以再生产出来,即为保证劳动者的劳动报酬。”
“二,如果罪恶不被惩罚,善良一定会辜负。”
“如果循规蹈矩,只能赚取薄利;而违法、掠夺、窃取和诈欺的报酬却异常丰厚;必然人人为恶。”
“惩前毖后,方可期治平之世。”
朱祁钰必然要离开南京城,回到他忠诚的顺天府。
南衙诸事繁琐,朱祁钰也希望李贤能够保住大军的胜利成果,而不是大军班师回朝之后,所有的事情,又回到了原样。
当然朱祁钰也会留下一整套的方法来确保南京的绝对忠诚,让南衙变成皇帝的形状。
他来之前是势要豪右的天下,南京城就不是绝对的忠诚,他走之后还是势要豪右的天下,南京城依旧不是绝对的忠诚,那他不是白来了吗?
车驾停了下来,朱祁钰满是轻松的说道:“好了,我们到了。”
“李贤你弄明白了这两问之后,好好理解之后,再思索你的十四问奏疏中,剩下十个问题应该有的面目。”
李贤满是羞愧,俯首说道:“臣惶恐。”
浪费陛下宝贵的时间去询问问题,却是连问题都没弄明白,最终还是陛下点透了他内心的疑虑。
其实陛下所说的所有话,遵循的一个基本的逻辑。
那就是现象、问题、原因和方法,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逻辑,所以陛下能够猜出来他的疑虑。
虽然他一直在用实事求是的方法,去解决许多问题,但都是生搬硬套。
在迷茫的时候,他却将下意识的将这个逻辑,扔在了脑后。
李贤不认为群臣猜测陛下身后有高人的那个说法,他以为认为陛下本身就那么高。
睿哲天成,英明自结。
陛下有才那是天生的,只是过去大家都没发现,让明珠蒙尘罢了。
朱祁钰看着偌大的马鞍山工地,驾步司平整了新的道路连接官道驿路,马鞍山的煤井司远远就能看到,还有烟囱在冒着白气,那是烧燋的烟气。
叮叮当当的声音和吆喝声混合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尘和火急火燎的烟火气。
这都是当初那些叛军的劳动成果,他们需要服苦役五年,这是惩罚。
但是服役这五年的时间,如何让他们改过自新?
朱祁钰又抄了一套方法论,大明皇帝抵达了他忠诚的马鞍山十二团营军营,准备查看一下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
他倾向于有效。
第三百六十六章 看他煤山起
朱祁钰可以饶恕朱文圭,可以饶恕李贤,可以剑杀三亲王。
可以对会昌伯、靖远伯、彭城伯、惠安伯、张辅那两个堕了英国公府名望的两个臭弟弟,南京城上空盘旋的虫豸,痛下杀手。
可以把在交趾战败弃地、甚至要掘开黄河口的成山伯王通,送进太医院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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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无疑是一个狠辣的君王,但是他无法对这二十五万叛军全部痛下杀手。
杀俘本就不详。
在大军渡江之后,二十五万叛军,几乎不战而降,望风而投。
并且发生了兵谏,将意图青山常在柴不空的王骥等人,尽数抓捕献于阙下。
朱祁钰来到了马鞍山的脚下,他今天参加了魏国公搞的吹风会,穿的是常服。
他要亲自看看,确定下,自己宽宥了这二十五万人,到底是不是昏聩的命令。
从战争的角度讲,在敌人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时候,就可以开始进行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工作了。
从政治的角度讲,这些军卒完全是盲从的,而且很多是被拉壮丁,临时拉到南京城下的。
他们从贵州、湖广、两广等地调过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本身就是大明的军队,甚至很长时间内,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叛军。
到了南京城下,又立刻被打散混编成了南衙十二团营。
王骥从治军的角度来讲,是有一点点的能力的,比如这种混编,就彻底打散了他们同乡啸聚哗营的可能。
当初备倭军和备操军入京之后,于谦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打散混编,否则军队啸聚哗营的几率很高。
从经济的角度来讲,这些都是劳动力,再功利些,这些都是成丁,都可以创造财富。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示意车驾可以进山了。
山里是一片有一片的工地,已经到了日暮的时分,各营开始吹哨修整。
朱祁钰下了车驾,和于谦、李贤来到了马鞍山脚下的军营,这里由石亨负责。
朱祁钰一行人来到了校场的周围,听到了石亨几近于愤怒的咆哮。
石亨怒目圆瞪,大声的喊道:“半月前,武奋营三千营奉命,押解五千叛军,前往当涂开垦煤井,有二十三人趁夜意图逃窜,至青山河,抢劫十三户村民,按制,斩!”
“押上来!”
石亨不是私刑,他报备了南衙大理寺,朱祁钰给办了个加急,让石亨斩首示众。
叛军的俘虏分为了几类。
第一类是绝对的靖远伯等人的铁杆,这类人是王骥等人统御军队的主要军将,已经在朱祁钰入南衙之前,已经被推到了城郭,全部斩首。
第二类是各地的流匪、贼寇、懒汉、游堕、主动附逆作乱之人,这类的人手上也沾了百姓的血,一旦查实,立斩不赦。
第三类是部分的庶弁将,这类人遵从将令,他们的确是知道了谋反,但是从众心理之下,他们随波追流。
第四类是完全什么都不清楚的普通军卒成丁,他们知道被送上船,顺长江而下之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斩首的二十三人,逃跑之后,至青山河,除了抢劫以外,还杀死了十多个百姓,还奸辱了三名女子。
连带看管不力的武奋营三千营的军将,都被罚俸数月,并且被公开批评。
朱祁钰看着这二十三人,被推到了秋台之上,被刽子手剁掉了脑袋。
校场里坐着很多的叛军庶弁将,二十三个人头在他们面前,人头落地。
石亨继续高声说道:“王师过江已经一月半有余,这一个月半的时间发生了一百二十三次的逃营,但多数的逃营,都是因为畏惧雷霆天怒,害怕斧钺加身。”
“陛下宽仁,饶恕尔等附逆之罪,三令五申不会杀头,逃营之事,慢慢减少。”
“近半个月以来,再无逃营之事发生!这二十三人逃营劫掠,是最恶劣的一起!我希望也是最后一起!”
“下面是陛下亲书褒奖敕谕!”
朱祁钰上任南京之前,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帮叛军为何会成建制的、大规模的投降。
其实主要原因是没有粮食。
南京在十月大军过江之前,就已经开始进入了秋天,本来秋收之后,粮草应该极为充足才是。
但是朱祁钰显然不懂具体兵务,才会有这种错觉。
王骥养兵,都是让军士们饥一顿饱一顿,等到临战的时候,才会发饱餐粮,这样保证对军队的约束。
为什么不跑?因为跑不动。
王骥兵谏被抓之后,二十五万大军连饱餐粮都没有,饿着肚子,跑也跑不掉,打仗又没法打。
最终只有投降一途了,甚至投降的时候,连武器都没有。
这种打仗的方式,其实就是朱允炆的打仗方式,也是王骥的打仗方式,更是朱祁镇的打仗方式。
朱祁镇在正统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赐大军每人一两银子,胖袄裤各一件,革翁鞋二双,行粮一月作炒麦三斗,兵器共八十余万行军押送。
出塞亲征,夹袄都没赐一件,阴历八月已经很冷了,尤其是塞外,行军至塞外,冻死冻伤饿死无数,士气立刻就崩了。
朱祁钰直到南京叛军投降的时候,才知道正统年间打仗都是这么打的!
现在石亨管理俘虏营也是每次只给一天的粮,叛军营,倒是很容易控制。
李贤不明情况,他低声询问了几句,眼睛瞪大,这僭朝居然这么打仗?!
他一个文弱书生,是见过打仗的,但是他不负责军务,压根不知道,正统朝居然是这么行军打仗。
用腚眼子想,打仗能这么打吗?
临战发兵器,军卒训练怎么保证?
临战连口粮都只给三斗,还是吃一个月,一天一升米?
饿都饿死了!
这还得算那些完蛋玩意儿从上到下的克扣!
怪不得会兵谏呢。
李贤终于知道,宣府之战的时候,陛下往宣府调兵,宣府上下那种震惊,他们估计真的没打过那么富裕的仗!
宣府之战,也先稍有差池,再往前走几步,就步入雷池,万劫不复了。
宣府可是边军,待遇比京营稍差。
怪不得宣府设立墩台远侯之后,那些军卒们参加夜不收,会迸发那种发自骨子里的请战意愿!
怪不得京营上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忠诚!
陛下说啥他们听啥。
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朱祁钰侧着头对于谦低声说道:“朕在梳理叛军俘虏诸事之前,完全没有预计到,朕给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朱祁钰在京师保卫战中,日给七升,军士忘身赴难。(25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的军队是精兵强将,是王师,每队配三个火夫,这不能比的。”
“两淮作战,在扬州对峙之时,石彪生火做饭,本来顽固的扬州城守军就投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事,只是连连摇头。
正统年间的军士,在兴文匽武的大旗下,真的很苦很苦。
作战时每日给一升米,放到崇祯年间,崇皇都不敢这么玩。
崇皇打松锦会战,每军士每日还给三升米,每月给夹袄银四钱呢!
石亨站在点将台上大声的喊道:“俘虏营第十二营第一百二十三队,开井有功,减劳役两个月。”
“俘虏营第十营第十七队到第一百二十七队,押运煤炸十七万斤入南京丙子库,押解有功,减劳役一月。”
“俘虏营第七营共两万一千余人,褒奖一次!三次褒奖可减劳役一月。”
……
石亨念了一长串的减劳役的名单,这都是改造积极分子。
一些脏活累活急需要做的事,可以累计褒奖一次,三次褒奖可兑换减劳役一个月。
那些本来没人想干的活儿,立刻就有人在干了,而且十分积极。
《卷》
朱祁钰利用了一些小方法,充分调动了俘虏营的积极能动性。
“全体都有,回营之后,做好每日的批评会和褒奖会,解散!”石亨大声的喊道。
等到俘虏营有序离开校场之后,石亨紧走了几步,他刚才就看到了陛下过来了。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这俘虏营,倒是有模有样的,有奖有罚,不错。”
石亨满是笑容的说道:“那还不是陛下教诲有方?我哪会这么多主意啊,又是褒奖令,又是批评会和褒奖会的。”
“让他们自己骂自己,这种招数,也就陛下能想出来。”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朕特别损,是吧。”
石亨连连摇头说道:“那没有,陛下您自己个儿说的。”
朱祁钰满是笑意,石亨打仗的时候是个得有人看着点、否则就带头冲锋的勇将,但平日里,倒是个乐子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走,去看看他们开褒奖会。”
批评这种事,大军去做,会有抵触心理,但是让他们自己去做,就没那么多的麻烦事了。
对每天服苦役不认真的俘虏,进行批评,这当然是朱祁钰抄的方法论了。
石亨每天都会到俘虏营查看,所以俘虏营的俘虏,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石亨。
但是石亨身边那位英气逼人的贵人,他们就从来没见过了。
李贤他们也没见过,李贤不负责僭朝戎政。
每一队围成一个大圈,队正就开始点名批评,如果说的不对,被点名的人可反驳。
但是队正会让所有人都举手,看多数人,认为队正说得对,还是被批评的人说得对。
俘虏营极为民主,充分贯彻了俘虏管俘虏的指导方针。
朱祁钰驻足听了他们的批评会,倒是有趣。
无论是褒奖会还是批评会,四武团营多数军卒也会参加。
朱祁钰听完了批评会,并未离开,还有战俘诉苦。
战俘来自天南海北,却受着同样的痛苦,也都同样受冻、挨饿、受辱、挨打。
这其实也证明普天之下,都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欺负人的人,一种是受人欺负的人。
被欺负的人很多。
最后这个诉苦会,要解决三个问题:谁才是欺负他们的人?谁才是敌人?谁才是应该效忠?
答案显而易见,他们被拉了壮丁,从贵州、湖广、两广地区拉到了南京城下,这不是大明欺负他们,而是一些篡权的家伙在欺负他们。
篡权的人,才是敌人。
那谁才是值得效忠的人呢?自然带着王师平定叛乱,戡定兵祸的陛下。
朱祁钰之所以要石亨搞这个诉苦的会,完全是为了彻底粉碎俘虏们复叛的可能,彻底瓦解和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踏踏实实,安安静静的服完劳役,重新做回一个大明人。
朱祁钰听完了诉苦大会,长叹了口气离开了俘虏营。
“这帮蠢货,差点就把天给捅了个大窟窿出来!”朱祁钰出了俘虏营,恶狠狠的说道。
可不就是差点就把天给捅破了吗?
要是这场叛乱平息的再慢一些,大军来的再晚一些,这二十五万叛军,就是不逊于王恭厂火药库的大雷,稍有不慎,就是炸的江南这个最富饶的地方,满目疮痍。
朱祁钰收拾的时候,不知道要废多大的功夫。
一个掌令官从远处踏马而来,翻身下马,行了个半礼说道:“陛下,京师来信。”
朱祁钰接过了信件,笑着对于谦说道:“南京传来了消息,朕前脚刚走,就发生了通倭之事,卢指挥使抓了三户海商。”
于谦面色凝重的说道:“还有人找死?”
陛下的刀子不够锋利吗?怎么会如此不知死活?
李贤也是眉头紧皱,按照他的理解,经过了媚香楼之事后,他们断然不敢如此才对。
势要豪右之家胆子要大,早就自己当叛军的头头闹闹了。
造反他们不敢,但是借着造反的胆子很大。
石亨俯首说道:“陛下,要不要调派点四武团营回京时,只有缇骑在京,有些人心浮气躁。”
朱祁钰拿着军报摇头:“是徐承宗找的托儿,假的,故意吓唬人的。”
“徐承宗大概要把南京城搞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人心惶惶才罢休。”
“恶人啊,还是得恶人磨。”
摧毁敌人意志的手段有很多,朱祁钰搞得褒奖、批评、诉苦会是一种,魏国公徐承宗搞得是另外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三百六十七章 看他煤山崩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离开南京城,自然是给徐承宗和卢忠舞台,让虫豸们见识下,什么叫鬼蜮伎俩。
皇帝在京师,魏国公徐承宗,也不太好任意施为。
至于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虫豸们,会不会倒霉,这就不是朱祁钰关心的问题了。
他更关心马鞍厂的进度问题。
朱祁钰终于在夜色之下,走到了马鞍厂。
马鞍厂和江淮厂,主要负责南京周围和杭州周围的煤炭、铁料供应。
因为俘虏营人数很多,每天产煤近一千万斤,大约为五千吨左右。
朱祁钰站在半山腰上,日色已暮,风变的更冷了几分,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了一般。
王卺终于忙完了他的事,有功夫赶来接驾了。
朱祁钰给的考成,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得不日夜操劳。
“臣姗姗来迟,还请陛下恕罪。”王卺俯首说道,虽然一脸的疲惫,但还是笑意盎然。
朱祁钰示意王卺平身,看着他脸上的喜色好奇的问道:“何事让王侍郎如此开怀?”
“陛下请随臣来。”王卺端了端衣袖,来到了一处煤场,这里都是黑灰,朱祁钰和王卺等一行人都戴上了口罩。
王卺无不感慨的说道:“陛下,穷人家柴薪不够,只能听凭冷雨寒风催折,不曾煮羹吃,长年惟吃冷菜。”
“唐时候孟郊就在《苦寒吟》中哀叹: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到了北宋时候,赵扩买不起柴,只好毁车充薪,把家里的车拆散生火取暖。”
“南宋时候韩淲亦曰:家贫无人去拾柴。”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臣以为官冶所采煤,应当以薄利厚销为主,而非厚利薄销。”
王卺是个举人出身,虽然不如李贤他们能言善辩,但是王卺还是惓惓以生灵为念,为百姓谋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有此意。”
王卺如此说自然是有一些事情要确定,大家都力往一处使,才能推着大明的这辆大车,往前走。
王卺看着堆叠的煤块,叹息的说道:“陛下,煤乃民间日用之需,官冶所开,就会有人说:若官督开取,必致价值倍增,家家户户何以安生?”
“例如这北宋末年,宋徽宗设立官卖石炭增二十余场,每称十五斤,每砰三千钱。”
“朝廷倒是大获其利,大观年间,开封城下,却是冻骨盈路,百姓嗟怨。”
宋代好专营,煤炭专卖,是宋代的大营生,也是宋代朝廷的主要收入来源。
本来官办专营这件事,自秦朝少府就有,可是到了北宋末年,就是朝臣劝谏皇帝的重要日经问题了。
宋徽宗赵佶卖多贵,才让百姓冻死在京师城下呢?
一秤十五斤,一秤三千钱,一斤煤高达二百文!
当时麦子是十五文一斗,大米是三十文一斗,一斗大约十二斤上下。
宋徽宗卖煤炭,要命不要钱。
按照当时开封府十月初一日添设煤火,二月初一日撤火算,每户大约需要千余斤的煤,才能过冬。
五斤煤一缗,千余斤就需要两百缗。
两百缗铜钱,从北宋末年留到大明朝也能换一百两银子了!
这价格实在是太过于恐怖了。
所以一旦朝廷开始官办专营,就会立刻有人拿宋徽宗督办煤炭、宋高宗临安粪霸、店塌房生意说事。
所以王卺在谈到马鞍厂的时候,还是先劝谏陛下,薄利多销,而不是厚利薄销。
朱祁钰疑惑的问道:“咱们的煤炸,几钱一斤?”
“六钱。”王卺俯首说道。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六钱,一户过冬就需要六千钱,大致需要三枚银元了。”
“还是太贵了。”
即便是以京营的厚赏力度,每年不过三十枚银币左右,三枚银元还是太多了些。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果然有理。
王卺却是丝毫不慌的说道:“陛下嫌贵,臣也嫌贵啊!”
“但是这已经价格很低了,臣琢磨了个法子,又让它降低些价。”
确实不贵。
北宋专营一斤煤卖两百钱,大明官冶所煤炭一斤六钱,大明这煤炭价格还不便宜?
但是王卺又想了个法子,让价格又降了一些。
“事涉民生大事,能降一文是一文啊。”朱祁钰看着王卺的脸色,十分确信的说道。
百姓困苦,又经历了叛军作乱,这能少一文钱就是一文钱。
王卺带着众人等来到了煤块这边笑着说道:“臣往里面添乱黄土,一斤煤八成碎煤两成黄土,再添些水塑形,佐以孔洞,方得此煤饼。”
“比之煤炸更加耐火,时间更长,但是因为有孔洞,所以热力无损。”
王卺虽然往煤里添加了黄土,因为有孔洞,燃烧更加充分,热值相比较煤炸并没有太多的损耗。
这是因为煤炸,也就是小煤块,本身就没有筛选,里面本身也有煤矸石。
一种黑色的石头,不能燃烧,反而堵住火门导致煤炭燃烧不完全。
朱祁钰拿着巴掌大、半扎高的煤饼看了许久,这东西他见过,应该叫做煤球或者蜂窝煤才对!
不过烽火煤还有引火层,这煤球则完全没有。
黄土是用以塑形耐燃的,两成黄土填进去,的确是可以有效的降低煤价。
“煤价如此这般,便可少一文。”王卺俯首说道。
王卺带着众人继续走下去,来到了一堆煤炉旁边,指着不到两尺高的煤炉,笑着说道:“还有煤饼炉、炉内砖、煤饼钳。”
“四五块煤饼,可以烧一天了,而且还能做饭烧水。”
“即便是买不起煤饼炉,也可以在自己家用砖石摞一个,这个结构并不复杂。”
“但是要专门设置烟道,以防火煤流毒。”
火煤流毒,一氧化碳中毒,专门设置烟道,定期疏通,保证使用安全。
朱祁钰看着那小煤炉连连点头,这东西是铸出来的,正如王卺所言,即便是不想买煤饼炉,也可以自己用砖石搪一个。
朱祁钰连连点头说道:“好物!好物啊!”
寒潮已至,朱祁钰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着窗外寒风呼啸,他甚至有一种人在北衙的错觉,这南京的寒风也是如此得了冷吗?
朱祁钰只觉得自己脸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起,飘起了雪花来。
鲁迅先生曾言:「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
这是南北方雪的差异,因为北方寒冷,雪不凝结,南方的血却是滋润美艳。
但是朱祁钰完全没有感觉到南方雪的美艳,他只感觉到阵阵类似北衙的干寒之气,风的呼啸声、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如同一把把刻骨刀,让人骨子里都是寒气。
朱祁钰十分确定,这不是南方的雪,毫无疑问,这是北方来的雪。
很快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地之间,纷纷扬扬一片,风一吹过,雪片将风的形状描绘而出,飞向远方。
“咱们现在有多少斤煤了?”朱祁钰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低声问道。
“自河南、山东等地再加上马鞍厂、江淮厂等地,一亿斤在五日内可以入京。”王卺看着天空的白茫茫一片,面色惊骇,南方也有这么大的雪了吗?
一亿斤煤大约是五万吨,而南京城大约有三十万户,总数需要大约在十五万吨煤炭左右。
朱祁钰站在风雪中久久不语,心里算了很久的账目,然后开口说道:“还是不够用,朕要三亿斤。”
王卺等人面色巨变,左右看了看,默默的不做声,这不是陛下要,他们就能给的。
现在在马鞍厂和江淮厂采煤之人,都是二十余万的战俘,每人每天产煤一百斤,每日最高可产煤两千万斤。
十日的确可以产煤两亿斤,但是从马鞍厂和江淮厂送到南京城呢?
而且现在还下雪了。
这平整道路,也是一个大麻烦。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十日内,剩余这两亿斤煤,如果俘虏营可以按期运送入京,朕可以宽宥减免他们三个月的苦役。”
“即便是迟五日以内,朕亦宽宥两月。”
他现在继续煤炭入京,辛苦这十几天的时间,等于两个月的苦役期。
朱祁钰用苦役换产量。
王卺听到这里,松了口气,俯首说道:“那臣得请旨夜开通济门、光华门、朝阳门,运煤入南京留都,诸府诸县城门皆开,以运送煤炸、煤泥等物。”
石亨听闻之后,思考了片刻俯首说道:“臣请调兵火牌,看管战俘,以临阵连坐军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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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南京留都的煤,囤积在皇城内原来的羽林左卫和羽林右卫的旧营内。
南京留都可从朝阳门直入皇城,将煤堆积在皇城内集散。
朱祁钰攥着这些煤,一斤没往外放。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天色,本来就有寒潮,风雪至,南京城的虫豸们,怕是要群魔乱舞了。
次日的清晨,雪仍然未停,雪已有尺厚,西湖的外湖、长江已经开始全面结冰。
整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但是整条官道上都是清理积雪的俘虏和的四武团营的军士。
下雪不冷,化雪冷。
朱祁钰摆驾回京。
官道不算湿滑,但是这一百里的距离,朱祁钰整整走了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来到了正阳门下。
正阳门内是洪武门,洪武门内是承天门。
这是大明南京留都的大门。
徐承宗跪在雪地里,整个人都快被雪覆盖了,看起来是跪了很久了。
徐承宗看到车驾停在了他的面前,哆哆嗦嗦的说道:“臣死罪。”
朱祁钰下了车驾,跺了跺脚问道:“何罪之有?”
徐承宗的冷一方面是跪在雪地里是真的冷,另一方面是他真的害怕。
办事不力。
他颤抖的喊道:“臣虽然用了不少的,阿嚏!臣用了不少的法子,但是下雪了,臣也无能为力。”
本来徐承宗烟云楼威胁之后,商铺的门都打开了,商路畅通,仅仅是寒潮的话,他的法子已经够用了。
但是这大雪纷纷,煤炭的价格应声而涨,从八文钱,一路飙升到了十六文,而且还在猛涨不止。
这个时候的徐承宗就变的无能为力起来。
这些人已经疯了。
他们疯狂的囤积煤炸,十六文一斤,也是悉数吃进,仅仅一天的时间,就翻了一倍,而且还会涨下去。
朱祁钰是知道南京城的情况,甚至南京城巨富豪商们囤积煤炭的风力,已经蔓延到了庐州和杭州地区。
南京的煤市,形成了一种财经事务上的虹吸现象,无数的煤炸都开始向南京而来。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在北京的时候,一到冬天,煤炭的价格就会从八文、九文涨到三十多文一斤。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不怪你,起身吧。这么大的雪,魏国公是不是第一次看到?”
“谢陛下隆恩。”徐承宗站了起来,打了个哆嗦说道:“臣第一次看到。”
“所以,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天赐良机啊!”朱祁钰笑着说道:
“不错。”
朱祁钰拍了拍魏国公徐承宗的胳膊,打掉了他身上的一些雪花,满是笑着说道:“小道终究是小道,能用一时,用不得一世,魏国公,日后还是需要多多学习大道之行。”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他们已经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了。”
徐承宗俯首说道:“臣谨遵教诲。”
日后财经事务的邸报每天都要看看,陛下的财经事务果然是大道之行。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么大的雪,天赐的发财良机啊!”
到底是他们的发财良机,还是朱祁钰的发财良机呢?
这就涉及到了财经事务谁更懂的问题。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回吧,接下来的事儿,朕来做便是。”
“臣告退。”徐承宗俯首离开。
朱祁钰则入了城,先去紫禁城的后山,看了看煤山,南京城没有万岁山,但是此时的煤炭已经堆积如山了。
在十五日左右的时间内,陆续会有十五万吨左右的煤在这里集散。
卢忠面露凶狠的问道:“陛下,要不要现在动手?抄家灭户?”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用,你知道人这一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吗?是人没了,钱没花掉吗?”
“不,是人还在,钱没了。”
朱祁钰的眼神中闪过了凶狠。
这次他们如此猖狂囤积,其原因就是几乎所有的商贾都参与到了其中。
这种集体行为,法律无法惩戒,因为法不责众。
但是朱祁钰可以让他们破产,比死了还难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活在世间的每一天,都是挣扎。
第三百六十八章 拆分南直隶的必要性
朱祁钰回到了乾清宫里,开始处理考成之事,累计了两天的考成,十分的繁琐。
案牍堆积成山,陈婉娘在掖庭之内,只能深深的叹息。
大明摊上这样勤勉,而有办法的君主,是大明之福,但是却是苦了她这相思意,趵突泉再美,陛下看都不看一眼,又有何用。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寒蝉凄切。
天更冷了。
正阳门外,山川坛下,秦淮河畔,有一处,名叫神乐仙都。
此处原先是真武大帝行宫,洪武十二年,太祖高皇帝敕谕改建为神乐观,设了一澧泉井,乃是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到天坛祭天时所用之净水出处。
神乐观,原为郊庙习乐之所,但是随着迁都诸事,南京诸多祭祀停罢,这神乐观,便慢慢被废弃了。
但是此处在秦淮河畔,又是南京教坊、习乐所在,而且水流缓慢,慢慢的聚集了起来一个小小的妓馆,便形成了百多妓馆环绕之地。
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贾,若是南衙待不得,就会出京,至这神乐仙都取乐。
当真是神仙去处!
即便是夜色,即便是大雪,一众妓馆却是人满为患,摩肩擦踵。
京郊无宵禁,自然是彻夜狂欢。
无数的风流韵事在这神乐仙都,一次次的上演人间悲喜。
神乐仙都,有数十楼阁,上所有六,中所十六,小所五十,娼妓数千人。
而这秦金楼是上所,就是这神乐仙都最豪奢之所,有金陵销金窝,动掷千万镒的别称。
而此时的秦金楼的包厢之内,一片火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天大雪,砚冰坚,煤炸价格翻上天,这陛下即便是知道我等在此发财,还能如何?”
“这么多人!法不责众!”
说话的人来自两淮,乃是两淮盐商扛鼎之人,两淮总商胡玮铭。
两淮的盐商根据家财不同,却是等级分明。
比如小商贾的窝商,就是租赁或开办盐窝,被称之为窝主,他们雇用盐丁,日夜煎盐,颇为辛苦,却赚不到几个钱。
再之后便是运商,他们掌握着窝价和盐价,手里握着盐引,四处奔走租取引窝,凭盐引到指定盐窝取盐,在贩往指定的“引岸”贩售。
而且常常携带大量私盐,更多叫他们私盐贩子。
窝主常常自己煎盐,是个苦差事,运商也需要四处奔走。
但是场主们,场商们,则完全不必了,他们在各个钞关码头设置引岸,向盐丁灶户收购食盐,转卖给运商的中间商人。
场商具有收购盐场全部产盐的垄断特权,这个特权怎么来的?自然是官商勾结而来。
场商往往两头高买低卖,赚的盆满钵满,残酷剥削食盐生产者而攫取利益。
而场商之上,才是总商,又叫商总,乃是场商们每年选出一人,报给朝廷,乃是盐商中实力最为雄厚之人。
总商胡玮铭,却不是扬州商贾,而是来自陕西。
晋商、陕商、徽商,在这边地头上,从西汉争利争到了明初。
胡玮铭执掌盐商牛耳。
如果按照剥削和剥削式积累的财经事务运作方式,去定义,他们的这种运作方式,难道不算是资本主义吗?
必然算作是。
胡玮铭继续说道:“陛下说允许发财对吧,那我们这只是倒买倒卖,这价格飞涨,是供需导致。”
“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治我们的罪,否则陛下哪还是金口玉言!”
吴炳建点头说道:“皇帝食言,就是失道,这几日下大雪,不几日化雪了,天气就变的极为寒冷。”
“马上就过年了,陛下难道舍得南京城百万之众,无煤可用,处处都有冻骨?”
“到时候,天下皆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吴炳建乃是宁波海商总商。
他掌控着两千余船工,专门负责营建三桅大船、和二桅海船,那来自南非慢八撒的象牙,就是他们家,从南非带到了南衙来。
海商也有许多的区分,比如去倭国倒腾白银的倭商,去往东南亚倒腾黄金、香料的料商,前往西洋的远海商贾等等,而吴炳建则是其中翘楚。
吴炳建一家并不在宁波,而是住在海外的婆罗洲,就是魏国公徐承宗前往的地方,金场就在他们吴家手中。
婆罗洲沟通南北,是商舶必经之地,所以吴家之富硕,甚至比朝廷更加富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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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湖广的陈广祺,看着信心满满的两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这预感却始终不知会落到哪一处去。
其实此时三人站起来,看看大雪纷飞的窗外,就能看到大明军正在督促着俘虏营,将马鞍厂的煤炭运送入京。
因为秦金楼就在这正阳门外的山川坛之侧,不足千步,大雪纷飞,视线的确不是很好,但是若是肯走几步,脱离了这秦金楼的喧嚣之声,便足以听到大军的吆喝声。
十五万吨煤入京,那动静能小了吗?
但是即便是有所警惕的陈广祺,也想不到皇帝居然直接弄了十五万吨煤炭入了南衙。
此时已经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的他们,哪怕是看到了大军在运东西,可能也不会往大皇帝在囤积煤炭,准备掀桌子哪方面去想。
陈广祺是湖广商贾,四勇团营已经攻占了襄阳,正在缓慢但是稳定的收复着失地。
陈广祺是土地商贾,确切的说,他曾经在襄王府挂靠了两万顷田亩,而作为总商,代表的是湖广地界的田主。
陈广祺斟酌了下说道:“要不我们在雪开始化的时候,开始散货吧,省的夜长梦多,这得死多少人啊。”
田主和盐商、海商又不太一样,他们需要大量的佣户给他们种田。
饿死了、冻死了佣户,谁给他们种田呢?
但是胡玮铭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陈老兄,不是我说,你仔细想想,胡广地界是不是有三十多万的生苗,躲在山里?”
“这些人随时可能附逆作乱,陛下要解决他们的问题,那必然让陈老兄受损啊。”
“有此良机,大捞特捞一笔,然后再图后计才是。”
陈广祺面有不忍,但还是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吧,我同意你们的想法。”
胡玮铭嘴角勾出个笑容,站了起来,来到了楼内的凭栏处,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
三层高的秦金楼终于安静了一些,胡玮铭继续喊道:“大家今天吃好,喝好,玩好!等过几日咱们发了财,好上加好!”
一个人站起来对着所有人喊道:“胡商总说的好!”
“胡商总说得好!”一群人轰然齐声叫好,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里面坐着一个面相有些凶狠的人,他叫袁彬。
就是抓了奸细喜宁、又抓了把河套搞成了人间火狱的渠家三兄弟的袁彬。
袁彬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眯着眼看着上面的人,大声的喊道:“胡商总说得好!”
岳谦看着袁彬的作怪的模样就是挠头,他们是受命来打探消息的,哪有拱火的?
“胡商总赚钱了,不让大家伙一起乐呵乐呵吗?”袁彬大声的喊道。
胡玮铭听闻,笑的满脸都是褶子,他高声说道:“我的确赚钱,跟你们不赚钱一样!”
“不过你既然开口了,今天的全场酒水食宴,我请了!”
“胡商总大气!”袁彬举起了酒杯敬了一杯酒给胡商总。
“胡商总大气!”众人敬酒。
袁彬坐下对着岳谦和季铎说道:“这帮人啊,是真的高兴啊。”
季铎倒是一如既往的稳重,满是感慨的说道:“是啊,咱们也高兴,办趟差,白捞一顿席面。”
“咱们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坐在这打探消息,是不是太过分了?”岳谦撕了个鸭腿,大快朵颐,拿起了酒盏和袁彬、季铎碰了一杯。
季铎点头,疑惑的说道:“是有点,不过见过我们的不都死了吗?不对,李贤也见过咱们啊。”
袁彬一口鹅肝没吃完,呆滞的看着季铎,无奈的说道:“李贤就不用盯着了吧,陛下一口一个李爱卿的,应该没问题了。”
“该盯着,还是得盯着。”岳谦和季铎同时说道。
袁彬无奈的说道:“那行吧,你们吃,我把探查到的消息,送到宫里去,好教陛下知道,这群虫豸又扎堆儿了。”
“吃完席再走。”岳谦摇头,又不急,这雪还得下两天,陛下也得筹备重拳。
不急于吃席的这点时间。
一直到了子时时候,三人才吃的满嘴流油,酒喝了几盏热了热身子,本来办差不喝酒,但是周围都在喝,他们混进去不喝也不行。
三人翻身上马,直奔朝阳门而去。
朝阳么洞开,煤炭正在向后山不断的堆积。
但是到了朝阳门,他们也见不得陛下,西安门还落着锁。
皇城是皇城,紫禁城是紫禁城。
袁彬到了锦衣卫的衙门写好了奏疏,放到了城下的箩筐里,送进了大内。
朱祁钰刚刚弄完考成法的考核,伸了个懒腰。
办差的多数都是朱祁钰从北方带来的官吏、军士,办事效率极高。
毕竟经过了京察和大计,两次抽水,活下来的鱼都是顶精的了。
朱祁钰拿起了袁彬的奏疏看了许久,才对兴安说道:“咱们现在还有多少御制银币?”
“三百多万。”兴安赶忙说道。
这些银币,本来是打算到了南京,换成金花银再送回北衙,安定南衙民生的。
结果却是没换出去几枚。
“嗯,不是很多。”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明天去趟魏国公府,看看他有没有放钱的钱庄,押物放钱,利就定成一分。”
“胡尚书不是说了吗?利一成,则青黄可分。”
“咱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咱们自己不能破,这样就放黄稻钱,就以一百银币为基点,放就是了。”
“田契、房产、工坊、商舶,统统都可以抵债,就按六成算,反正他们也还不起。”
朱祁钰这御制银币死活放不出去,他索性换了个法子,让徐承宗去放钱,三百万银币,低价抵扣能买不少呢。
不是要搞囤积居奇吗?不是要发天灾财吗?
兴安俯首,有些担心的说道:“这要是他们跑了呢?臣的意思,跑到海外去。”
朱祁钰笑着说道:“长江外海都结冰了,他们往哪里跑?”
“再说了,放眼天下,他们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啊,他们只要海贸,总要来大明才是。”
兴安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俯首领命。
朱祁钰到了盥漱房悉数,便来到了掖庭。
日盼夜想的皇帝陛下,终于忙完了自己的正事,想了宫里还有个人。
朱祁钰还没走到床帏之前,确定了是陛下之后的陈婉娘就光着脚踩在了地上,跳到了朱祁钰的身上。
“想朕了吗?也不怕凉。”朱祁钰端着陈婉娘笑着问道。
陈婉娘的头埋得很深,如泣如诉般的说道:“想。”
“想什么?”
“陛下又逗弄奴家了。”
“想什么啊?”
……
芙蓉帐暖。
陈婉娘最终溃不成军,接连求饶。
朱祁钰看着床帏的顶,笑着问道:“婉娘还有家人吗?朕不是说牙婆。”
陈婉娘沉默了许久,作乱的手,终于停下,叹息的说道:“没了,父母把奴家卖了,但是没过几天就冻死了,奴家还有个弟弟,卖不出去,就一起冻死了。”
朱祁钰愣了愣,叹息的说道:“原来如此,莫要伤心了。”
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卖儿卖女,他们家四口人,只有陈婉娘一人活了下来。
“奴家没有伤心,时日久了,也就看淡了吧。”陈婉娘倒不是很在意。
朱祁钰却看着陈婉娘那张脸庞,却是不再言语,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的清晨,雪依旧在下,南衙的煤,虽然因为虹吸现象,大量煤炭入南京城,暂时稳住了,但是依旧来到了二十五文一斤的价格。
朱祁钰开始让有司放煤,整批放煤,一次最少万秤,十五万斤以上,作价两千两金花银或者两千御制银币。
这有司放煤,几万称如同石入大海,无影无踪。
第三百六十九章 甚至包括肉食者
朱祁钰万称的放煤,是官放,在煤市口,量管够。
这也是朝廷每次放煤的时候,都有的相似操作。
在朝廷的眼里,这些商贾可以有效配合朝廷放煤。
大中祥符五年冬天,开封城“民间乏炭,其价甚贵”,眼见民众实在熬不下去,朝廷出炭四十万,将自己控制的部分木煤拿出来,半价投放到市场上,民众蜂拥抢购,结果发生了“有践死者”踩踏至死的惨事。
宋仁宗嘉祐四年冬天,阴寒雨雪,薪炭、食物价格倍增,寒冻之人,死损不少,放煤八十万斤,但是很快就被采买一空。
在洪武年间到永乐年间,放煤也是几十万斤的放。
这是因为朱元璋和朱棣手中只有那么煤炭。
两个人把惜薪司六万斤红箩贡炭、五十六万斤的黑木炭、三十六万斤的黑煤炭、三十六万斤木柴,全都放出去了。
但是百姓依旧难捱。
太少了,杯水车薪。
无论是南衙的虹吸现象,还是北衙附近的百万寒食之家,都不是百万斤的煤炭能够解决的。
朱祁钰官放,有几个条件。
一,只收御制银币,朱祁钰还是要推广自己的御制银币成为南衙的流通货币,二,整批购买,一次万称。
陛下宽仁,不坑穷人。
朱祁钰第一天到日暮的时候,放出去八十万称,大约六百万斤。
煤市口收银币,宝源局放银币,朱祁钰第一天放出去了,近二十万枚御制银币。
直到这个时候,朱祁钰依旧没有露出自己的獠牙。
如果这些商贾这个时候意识到了不妙,和陛下一起放煤,那么煤的价格会到八、九文一斤,虽然会赔钱,但是决计不会破产。
所有的商贾、行商、百姓都在等待着煤炭。
因为大家都知道。
雪停了,开始化雪的时候,就要开始冻死人了。
再等几天,煤炭的价格,就会飞上天去!
除了南京的煤市口,庐州、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杭州府、宁波府的煤市口也开始放煤。
“如果这个时候,他们肯收手的话,现在开始跟随朝廷一起散煤,并不会破产。”朱祁钰和于谦在下棋,这次玩的是南北战争。
大明的南北战争,于谦手持的是南衙,朱祁钰手持北衙,两个人杀的难解难分。
朱祁钰丢掉了徐州,然后被南衙叛军,围困济南府,最后乘胜北上,围困北京。
然后被北直隶的义勇团练给推了回去,和朱祁钰在济南的大军兵合一处,直推南衙,摧枯拉朽。
于谦败了。
“南衙北衙实力差距还是太大了。”于谦投子认输,北直隶有义勇团练可以征调,南衙只能拉壮丁,军事上再天赋异禀,也没有获胜的可能。
朱祁钰收起了兵推棋盘。
不用兴安,朱祁钰也能赢。
“陛下已经开始放煤了,今天放出去那么多,明日里是不是煤的价格会降下来一些啊?”于谦疑惑的询问道。
对于南衙的煤炭的价格,于谦现在真的看不懂了,。
陛下在南衙如此放煤,他们居然悉数吃进,价格只是稳了下来,居然没有任何的下降的可能。
大雪已经变小了一些,于谦也希望煤价能够降下来一点。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你太小看这帮人逐利的性子了。他们现在已经红眼了。”
“朕放煤,张的皇榜,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朕有三亿斤的煤,会在十多天的时间里放煤。”
“但是他们要么是不信朕有三亿斤的煤可以放,要么不信朕这三亿斤的煤放出去会有什么恶果。”
“这本来就是宵禁的时间里,他们举着从宝源局换来的银币,还聚在煤市口要求放煤。”
朱祁钰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他们在追涨。”
于谦叹息的说道:“唉,列子云: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春秋齐国有一个渴望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戴整齐来到市场上,走进一家卖金子的店铺,抓起一块金子就跑。官吏捉住了他,责问道:这么多人都在那里,你为什么还偷人家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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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说:我拿金子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只看见金子。”
“现在这些巨富豪商们,怕是以为这煤炭,是随便散落在街头的金子吧,而且是没人看管的金子。”
“陛下放煤,在他们看来,几乎等同于在给他们钱一样。”
朱祁钰听完了这个故事。
于谦是个学富五车的进士,他或许不懂财经事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于谦很懂史,列子的这番话,的确充分的形容了此时这帮人追涨的心理活动。
朱祁钰点头说道:“大约就是这个想法,他们觉得那是没人看管的金子,却从没想过,这种事,做不得。”
只要,只要在煤价降低或者降低之后不久,抛出去,就大赚特赚。
“陛下明日还放煤吗?”于谦笑着说道。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煤市口今天取消了宵禁,日夜放煤,而且增加了几个阜口,今天会放最少一百五十万称。”
“他们不是要吃吗?撑死他们!”
“明天朕打算放出去两百万称!”
“煤市口还在扩大,只要他们能吃,朕后日就放四百万称出去,就一直放,放到他们吃不下为止!”
朱祁钰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这是七百五十万称,每一万称十五万斤。
一亿一千二百五十万斤煤。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但愿他们能够及时改悔吧。”
朱祁钰摆手说道:“不不不。”
“如果按照钓鱼的说法,就是他们此时已经咬住了饵,进入了朕与他们这些鱼相持的阶段,如果说朕力亏,他们就可以把朕的鱼竿拖入水中,甚至把朕拖入水中。”
“但是他们此时不下死力气拉鱼线,就会被朕钓出来。”
“改悔是在未咬钩之前,他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谦停下了排兵布阵的手,满脸笑容。
陛下的比喻很是有趣。
其实说明了现在两淮盐商、湖广田商、两浙海商的一个现状。
那就是他们此时必须要维持住煤炭的价格,不低于他们买入的价格,否则他们就会赔钱。
这场角力,在朱祁钰开始放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于谦满是感慨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是陛下钓鱼技术提高了吗?在于谦看来,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饵咸钩直。
陛下的一秤卖两千银币,这价格可不便宜。
但是他们依旧吃下了。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这几日,神乐仙都,怕是每日都在摆流水席,因为算账的话,会赚极多极多。”
“他们已经没有改悔的余地了,事实上,魏国公对他们说,让他们改悔,是最后的机会。”
“朕来南衙,本来打算去让这边用御制银币,然后去西湖游玩几个月的。”
“朕还专门找到了西湖游记,打算每个地方都不放过。”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神乐仙都,这帮商贾,会在那里彻夜狂欢。
朱祁钰的预计不差,胡玮铭、吴炳建、陈广祺,的确是在摆流水大席,附近的一些乞儿都会给碗饭吃。
而岳谦、季铎跟着胡玮铭等人来到了三川门外南湖湖畔的堆煤场。
袁彬去跟着李贤去了。
他们三人有两人,依旧认为李贤有盯一盯的必要,毕竟南衙不如北衙,谁知道李贤会不会奢侈惯了,回不到清贫的日子了呢?
陛下对李贤信任有加,一旦李贤做错了事儿,那陛下岂不是英明不在,识人不明?
在陛下英明不在,识人不明之前,把李贤杀了。
陛下的英明就保住了。
不得不说,这三个人的逻辑,虽然清奇了些,但是很有逻辑。
岳谦和季铎来到了南湖旁的堆煤场,瞠目结舌。
二十多座高约百尺的煤山堆积在这里!
放眼望去,这里至少有两亿多斤煤炭。
有的煤山覆盖着厚厚的雪花,有的则是刚堆出来煤山,并没有多少的雪花落在上面。
无数人在期间奔走。
他们跟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会看到煤山。
岳谦呆滞的说道:“陛下说南京好富有要抢他一票,这真的是太有了!”
季铎拍了拍呆滞的岳谦,笑着说道:“走吧,去听听这三人到底在商量着什么。”
岳谦和季铎来到了这南湖别苑,他们辗转腾挪之间,躲过了几个护院的巡视,来到了书房周围。听到了嘈杂的说话声。
陈广祺已经开始惊恐了,他大声的说道:“陛下今夜放夜,解开了宵禁,就是为了放煤啊!几位哥哥,今天大约要放百万称煤,一千多万斤煤!”
“我们还要吃进吗?我已经没钱了啊。”
胡玮铭却不以为意的笑着说道:“陈老兄,我来问你,你信陛下有三亿斤煤吗?”
“咱们这南湖堆煤场,可是有将近一亿斤的煤,陛下说他有三万斤,我是不信的,你们信吗?”
“陛下初来乍到,从哪里弄那么多煤?堆在哪里?堆在皇宫里?别闹了,那可是皇宫。”
“陛下把煤送入皇城,不就是不让人看到陛下有多少煤吗?”
吴炳建附和的说道:“我知道陈老兄担心那朝阳门外,络绎不绝的俘虏营送煤入城,但是我不认为陛下会有三亿斤煤。”
“倒是陈兄说的没钱了的事,我也没钱了。”
胡玮铭摇头说道:“我其实也没钱了,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去烟云楼抵押,魏国公果然是国公啊,居然能放银币钱,哪像我们这般辛苦,还得奔波赚钱。”
“人家坐在烟云楼上,就能把钱赚了,虽然一分利,但是耐不住人家折的少,六折。”
吴炳建嗤之以鼻的摇头说道:“胆小鬼一个罢了,陛下一入京,他就开始拆烟云楼,听说顶层已经被拆掉了,就再也窥不见皇宫里面了。”
“今天说上楼去看看陛下有多少煤,结果他都拆完了!”
“胆小鬼,当初建的时候,那种胆气呢?”
陈广祺无奈的说道:“皇城无人居住的时候,他建了也就建了,现在陛下都来了,他要是再不拆,那不是新账老账一起算?”
陈广祺叹息的说道:“那咱们去烟云楼押了咱们的田契?”
没钱了,但是陛下还在放煤炭,陈广祺已经开始颤抖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就是,只能用有限的银钱,去维持那涨到半空中的煤价。
否则那身后的煤山,就把他们直接压死了。
胡玮铭思考了很久说道:“我还有点,但是我也得抵押了,明后日便吃不进去了,据说现在烟云楼去借钱的人,很多很多,咱们现在就去吧。”
“我先压上自己一半的身价。”
这里面,胡玮铭的身价最高。
三人起身,向着烟云楼而去,为了放煤,朱祁钰解开了宵禁。
岳谦和季铎听闻他们离开,便几个腾挪离开了南湖别苑。
岳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饵不够明显吗?若是北衙的商贾,帝一动,臣惶恐的氛围下,不是应该能躲多远躲多远,生怕着了陛下的道儿吗?”
季铎看着身后那高耸的煤山,无不感慨,陛下这次发了大财。
他笑着的说道:“鱼饵很明显啊。但是南衙这帮人,对陛下毫无恭顺之心,他们不信陛下。”
朱祁钰的信誉在北衙,那都是一颗一颗人头,一桩一件事,累积下来的,说杀头,死了也要再剁一次。
大丈夫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所以说衍圣公害人啊。”季铎叹了口气。
岳谦满是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说?”
季铎无不感慨的说道:“衍圣公不是说了吗?凤阳朱暴发户。”
“他们估计就这么以为,觉得陛下就是个暴发户,一朝得势,侥幸赢了几场而已,到了南衙,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岳谦和季铎走进了风雪之中。
已经红了眼的诸多商贾,变得疯狂了起来,他们在烟云楼以五成甚至四成的价格,抵押了自己积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财富,换成了银币,去煤市口换取一秤又一秤的煤块堆积如山。
腊月二十九日,南衙飘飘扬扬的雪花终于停了,冬日阳光虽然不暖,但是也破开了天空的阴云,照在了宫城之上。
朱祁钰站在乾清宫的月台上,看着升起的暖阳,笑着说道:“天晴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掌令官入城了。”
“今天以四文每斤,开始放煤,让掌令官推着排车上街吧。”
兴安犹豫的问道:“那煤市口呢?”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一个价,四文每斤。”
“他们不大行啊,朕就放了七百五十万称,不过区区一亿一千多万斤,他们吃到八千万斤的时候,居然都吃不动了。”
“他们太让朕极为失望啊。”
第三百七十章 公侯优游享富贵 势贾食租死安逸
徐显宗站在烟云楼的四楼瑟瑟发抖,他手里握着价值将近五百万两的资产,全都是投机客们抵押来的资产。
这笔钱,真的事太多了。
他根本不敢拿着这些东西,每过一夜,他就只感觉脖子颈嘎嘎的响,像是那些天地坛下,撬骨刀撬颈椎骨的声音。
在一大早,他就等在了雪里,宫门一开,他立刻就请求觐见。
结果却是看到了陛下的车驾,从西安门出来。
“走,咱们去三川门看看。”朱祁钰打开了车窗,笑着对等着的徐承宗说道。
秦淮河从通济门而出,至三川门而出。
南湖就在三川门外,南湖堆煤场就在南湖湖畔,那边有个别苑,朱祁钰入城就看到了。
南湖别苑,南北长,东西狭,园景布局以山池为中心,巧于因借,浑然天成。
假山又构曲涧,郁盘亭廊、羡鱼槛、三星桥、涵玉亭及清铃廊等等,绕水而构,与假山相映成趣。
他来的时候,南京刚入了秋,南湖别苑,大树参天,竹影婆娑,苍凉廓落,古朴清幽,十分别致。
可比朱祁钰住的鬼城要好多了。
朱祁钰的车驾除了西安门后,数千名掌令官,带着军卒,开始推着排车出城,雪停了,雪开始化的时候,就有可能冻死人。
陛下已经准备两天,让掌令官带着诸多军卒,准备到南京各坊去售煤。
庐州、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杭州府、宁波府的煤市口也都有掌令官推着车去运煤。
石彪在宁波市舶司,带着大军配合着陛下的放煤行动。
一辆辆的排车从西安门和北安门出,向着南京城的角角落落而去,如同洪水放闸了一般,无数斤煤,如同那洪峰,从皇城向着内城、外城、城郭,奔涌而去。
滔滔不绝,源源不断。
朱祁钰说了,他有三亿斤煤,就是有三亿斤,但是有些人,就是不信。
朱祁钰来到了三川门上,看着南湖堆煤场那一座座的小山,无不感慨的说道:“这就是他们的底气啊,两亿斤煤。”
“这一下子,决计不会冻死人了,朕最后这一次,四文一斤,他们已经高价消耗了所有的底气,现在只能跟着朕四文一斤去放煤了。”
徐显宗无奈的说道:“陛下,他们怕是没有明日了。”
“陛下是仁君,一分利,青黄分,但是可不是所有人都一分利的,陛下要抵押,但是有的地方不要抵押。”
“他们前日在臣这里抵押了全部的资财,昨日就去钱庄借钱了,唉。”
“他们还不了钱,那些放钱的人,就会逼着他们还钱了。”
大明朝的催债,也可以叫做追租。
这帮人有钱的时候,自然是钱庄子的爷,没钱还欠钱的时候,那就是孙子,要追着讨了。
“活该吧。”徐显宗叹息。
叛军被陛下平了,势要豪右之家跟陛下作对,被陛下给杀了,巨商富贾,非要跟陛下碰一碰,取死之道罢了。
徐显宗再次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朱祁钰看着城内无数的掌令官推着排车,和百姓们买卖着煤炭,再看看城外,那二十多座的煤山,周围的商贾如丧考妣。
夺人钱财,不就是杀人父母吗?这些商贾的确是如丧考妣。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过年了要不要给俘虏营填点衣帽裤鞋,这眼看着寒冬已至,也要过年了,是不是可以开恩?”
于谦在劝仁恕,这些煤,都是叛军的俘虏营日夜不辍的挖了出来,送到了南衙,今日陛下能够放煤,这些俘虏们当得一功。
陛下宽宥了他们三个月的苦役期,但是于谦觉得过年了,俘虏营难免想家,这次戴罪立功,是不是可以给点优待。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以每人一银的标准,给他们购置了衣帽裤鞋、过年年货,这次过年,每人约有三斤肉。”
“过年是个好机会啊,是瓦解他们拒绝改造的最好时期,朕已经让武清侯去筹备了,等到过年的时候,热闹热闹,各地风俗不同,让他们都把家乡的风采展示一下。”
“彻底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如果有一天,再有人拉着他们当叛军,他们还会做吗?绝对不会。”
“他们是贰臣贼子,如何解决他们?全都一刀砍了吗?”
“且不说朕,京营的军卒是朕的军士,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战场拼杀,可以不计生死,那是战场!”
“但是让军卒对手无寸铁的人下手,非朕所愿,亦非军士们所愿。”
得亏朱祁钰后世是个资讯大爆炸的时代,他见的多了,否则这二十四万的大军俘虏,处理起来,太过于麻烦了。
于谦这才知道,陛下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叛军营每人一银币标准去过年,的确是完全足够了。
正统十四年年末的时候,于谦想让陛下收回四品以上封赏,给京营每人一两银,做过年用。
文官们不同意,但是胡濙说武官费钱,文官不费钱,罚文官,不罚武官。
朱祁钰直接让朝臣别吵了,内帑把那二十万两银子出了。
每人一银币,的确是可以过个好年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叛军每人一银,大军异地过年,朕每人给了五银币过年。”
“没有组织度的叛军,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谁他们组织起来的?是四武团营,他们才是首功,又是异地过年,朕不能寒了军士们的心。”
“这都出征半年了,打下了南衙,但是湖广和广州还未定,朕未曾放赏授勋,他们可能已经有什么情绪了。”
于谦面色数变俯首说道:“陛下是听闻了什么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倒没有,咱十二团营的军士们,都知道朕说话算话。”
于谦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陛下听闻了什么,原来是防患于未然。
他还奇怪,十二团营就差把忠诚两个字刻在脸上了,还能出什么乱子?
原来是陛下心系军士,怕他们在异地过年,又一直等不到恩赏,有想法。
有句老话,叫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对军士们极好,身前事、身后名、身后事,都有安排。
换个乱臣贼子上台,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赵匡胤倒是黄袍加身了,整个大宋朝,都是重文轻武。
历史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吵起来了。”朱祁钰乐呵呵的看着三川门下,那些商贾们围住了他们的商总,声嘶力竭。
岳谦和季铎两个人随着人流走入了围场。
两淮的盐商,两浙的海商,湖广的田主,终于把他们的商总围在了煤山之下。
“大家听我说!”胡玮铭歇斯底里的喊道:“安静一下!”
胡玮铭怒声吼道:“陛下在煤市口放煤,四文一枚,但是这个价儿,他是赔钱的!他能放几天?这寒潮眼看着还有些日子,倒是再下雪,这煤价不就涨上去了吗?!”
岳谦暴起,将手中的煤块砸向了胡玮铭,怒吼道:“放恁娘狗屁!”
“大家别听他胡咧咧!”
“陛下已经张榜了,今日四文,明日涨到五文!以后整个江南的煤价不会超过十文一斤!陛下有马鞍厂、江淮厂两座煤场!”
“咱们的煤炸都砸在手里了!”
岳谦喊完,退出了人群,深藏功与名。
胡玮铭已经怒到了极点,他愤怒的喊道:“当初说好的盈亏自负,是老子让你们一起参与的?你们自己见钱眼开,去烟云楼借,去钱庄子借,是老子让你们借的吗?”
“现在怪到老子头上,你们前几日还高喊,胡商总说的好呢!”
陈广祺缩了两步,他是这三个商总之中,最胆小的那个。
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往煤山上推了推,群情激奋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吴炳建面色煞白,但是如果安抚不下来这群商贾,他们今天绝对活不下去。
他哆哆嗦嗦的说道:“就算是这样,咱们也可以把煤运到…运到两广去,那边还未戡定,要煤!对,是这样!”
一名商贾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到了这个地步,这三个商总,还要骗他们!
“你是说两广要煤炸吗?咱们这是小煤块,是给百姓生火用的,又不能炉用,骗鬼呢!”
“别听他们胡说!砸死他们!”
“砸死他们!”
陈广祺终于撑不住了向着煤山上跑去。
而胡玮铭和吴炳建,还打算撑一撑,但是看着扑上来的人群,终于吓破了胆,哀嚎了一声向着煤山上跑去。
商贾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立刻就追了上去。
太阳高悬,已经到了晌午的时间,地热已经升起,煤山上的积雪其实已经有些松动了,再加上那么多人追打三位商总。
煤山居然也有了松动之意,几百名商贾追打这商贾自然是手蹬脚刨。
只听到哗啦啦的响声不绝于耳,但是商贾们根本顾不得这声音,他们只想打死那三名商总。
在哗啦啦的响声之后,煤山终于发生了滑塌。
煤块已经没有完全解冻,里面依旧冻着,如同脱落一样,煤炭、支架哗啦啦而去,铺天盖地的将一众商贾掩埋其间。
“哎呦!坏了,出事了!”岳谦一拍手,大声的喊道:“衙役!缇骑!”
这种堆积起来的堆积物,是个人都知道,刚下完雪,靠近不得。
热胀冷缩是自然之道,当年都江堰建造的时候,都知道火烧泼水,就容易开山了。
朱祁钰站在三川门的五凤楼上,看着煤堆砌的山轰然而下,平静的说道:“得,他们永远也还不起朕的钱了。”
兴安感慨万千的看着这一幕,眼神中露着光,拍着凭栏说道:“原来这就是山崩啊!”
于谦打了个哆嗦,这个兴安,这个时候,居然在观察山崩,是下次做仪注的时候,怕自己的描述的不够清晰吗?
“走,去往南湖别苑!”朱祁钰开始下楼,他打算在南湖别苑过年,占地三百余亩的湖畔别苑,住的比皇宫里舒服。
南京留都的皇城,多年未曾修补,对付对付自然可以,但是又更好的宅子,他当然住更好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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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别苑虽然小,但是足够精致。
朱祁钰一边走一边对李贤说道:“让邸报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写上,朕三番五次的劝说,还有他们在神乐仙都说的话,定要写上。”
“也让天下人看看,这等投机客的下场。”
李贤俯首说道:“臣领旨。”
他又看了一眼那些被煤炸掩埋的商贾,笑容满面,他学会了。
朱祁钰是极为擅长杀人诛心的,这一点,北衙从上到下都深有体会。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在北衙,那是连孩子,都会唱的童谣。
陛下说啥就做啥,没事别跟陛下找不自在,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三川门外的堆煤场,聚集了一批蠢货。
而此时的神仙留都,聚集了一群聪明人。
神仙留都的聪明人,他们确切的知道,到了这一步,三商总也毫无办法。
大家都已经完了。
这里的乐工今日很忙碌,她们依旧在唱着千年来唱的曲,琵琶声声声入耳,清脆的声音在秦金楼内徘徊着。
唱曲的人,是大价钱请来的江南名角。
本来,请这名角来唱曲,是为了庆祝这天晴雪化,可以准备抛售煤炸,赚钱了。
“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一个中年商贾站了起来,不断的拍手,然后将手中最后一锭金花银,放在了案桌上作为茶钱。
只见这中年商贾,纵身一跃,砸在了楼下了的秦淮河中。
秦淮河上冻结冰,但是冰层并不厚,这一跃砸破了冰面,咕噜咕噜的响声响起,水面下升起了一捧血雾。
而后是数十人,接连从秦金楼上一跃而下,砸进了秦淮河中。
砰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江南名角收起了琵琶,唱完了《莺莺传》的续四十回。
“唉。”一声轻叹。
她唱完了,却已然没有了观众。
而此时朱祁钰在南湖别苑的鹤林堂内,召集了群臣。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但是他今天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断,他办了件大事,给太祖太宗皇帝出了口气。
当年太祖高皇帝想要迁都,自己的太子朱标还累死了,太宗文皇帝想要迁都,最后也走了。
不就是这南京城不够绝对的忠诚吗?朱祁钰今天很高兴,他给太祖太宗皇帝出了口恶气。
这帮龟孙,今天在秦淮河的下游,被他们自己堆起来的煤山给埋了,在秦淮河的上游,在销金窟里,一跃而下。
朱祁钰满脸笑容。
高兴。
“但是我们不能放松警惕,南京城虽然太平,但是朕有些想法。”朱祁钰止住了笑意,面色平静的说道。
“你们觉不觉得南直隶实在是太大了?这里如此的富饶,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扬州府,太过于富有,也太大了。”
朱祁钰低声说道:“不如,咱们把他拆了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改土归流的本质
朱祁钰要把南直隶给拆了。
这件事本身,在永乐年间就曾经提到过,但是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去世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朱棣迁都的原因十分的复杂。
朱棣在北衙住久了,不愿意在南方住着;有南衙的人越看越是厌恶,不顺心;有北方的军事威胁极为严重,不得不北上。
迁都是既定事实,迁都后的第一个夏天,永乐十九年四月庚子日,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殿天火焚烧。
朱棣召集群臣文武。
这个时候,天人示警的风力立刻开始了。
先是翰林院侍读李时勉、侍讲邹缉等人言辞上书,是有地方官获罪于天,招致天火。
朱棣下旨让都察院、吏部天下大计。
而后是都察院的风宪言官,开始以御史何忠、徐瑢、郑惟桓为主,说是不是陛下修北京城,穷尽民力导致天怒?
这个说法被朱棣采纳,朱棣下旨永乐十七年以前拖欠税粮、课程、盐课、马草等项,及十八年被灾田地粮草,悉皆蠲免。
朱棣是可以商量的。
既然天人感应、回迁南京的风力形成了,朱棣就按着朝臣的意思,监察大计天下百官,蠲免拖欠税赋等等。
但是这不是朝臣们要的。
而且给了朝臣们一个错觉,那就是朱棣好说话。
从讨论三大殿着火之事,逐渐变成了讨论永乐年间施政,是不是有误。
比如说屡次北伐,收获寥寥;比如南下西洋,朝廷用度无数,尽归内帑是不是有点有伤天和;比如营建北京,民生凋零。
都察院、翰林院、六科给事中、礼部开始联合起来!不断连章上书,逼着朱棣,想让朱棣下罪己诏。
陛下啊,你改悔吧!
皇帝一旦好说话,那朝臣就要骑到皇帝的头上,肆意妄为。
礼部主事萧仪上书:「迁都后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于孝陵,有违天意。」
朱棣人老耳顺,听不得难听话,直接下旨赐死了萧仪,开始了对朝堂的高压梳理。
永乐二十一年七月,朱棣廷议拆借南直隶,反对的声音很大。
因为朱棣当时认为回迁南京的风力,来自于南直隶庞大到极点的地域,而且极为富硕,他们形成了一种成体系的合力。
但是朱棣的拆分南直隶的动作,并没有贯彻下去。
以为回迁的风力也很大,大明定都南京应天府已经数十年,定都北京才刚刚一年有余。
朱棣本来打算限定科举人数,调任地方官员,调整六部尚书等等手段,推行自己的政令。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龙驭上宾。
朱高炽登基,开始了回迁南京之事的准备。
朱高炽首先收回了北京京官的所有印绶,重新刻制,北京礼部尚书胡濙的印绶变成了:北京行在礼部尚书。
而后朱高炽开始收回五城兵马司的巡夜火牌,加“行在”二字再放。
还都大戏,正式拉开。
但是朱高炽的身体不太好,在位一年病逝,这还都之事,不了了之。
随后朱瞻基登基之后,再次收回印绶,恢复了永乐旧制。
朱棣认为还都风力起于南直隶,这不是空口白话,比如徐有贞、俞士悦他们把自己的家眷就送往了南京,并且力主南迁。
大明的南北之争,从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大案始、到永乐十九年的迁都之事,再到土木堡之变后的党争,一直持续到了齐楚浙东林党争。
大明的南北的党争之剧烈,堪比宋朝祖宗之法与革故鼎新的党争。
朱祁钰此时说拆掉南直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自永乐年间至今,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
哪怕是真的要南迁南京城,南直隶,还是太大了。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十七府富饶之地,皆归南京管辖,税粮、课程、盐课等项,最多的就是南直隶。”
“朕没打算今天说要拆,明天就立刻分家,朕只是拿出来,询问一下,说说大家的想法。”
于谦叹息,陛下在南京城打鱼收获满满,但是显然不满足于仅仅收获叛军人头,势要豪右之家家产、巨商富贾被逼到自杀,而是还要继续钓鱼。
钓什么?仕林。
陛下在北京城一直钓不到鱼,到了南京,这算是钓鱼钓上瘾了?
“陛下拆!”李贤振声说道:“臣来上奏,这骂名臣来担!”
李贤前段时间和陛下讨论过私权和公权的问题。
南京是留都,但已经是切实的地方了,南直隶这么大,集合了十七府天下最富饶之地,形成的私权合力,连陛下都为之侧目。
不拆了它,陛下回京,他李贤要是被留下来,梳理南衙留都诸事,根本玩不转!
虽然李贤学了陛下很多手功夫,但是他不觉得自己学到了精髓,甚至不觉得自己能使的出来。
学是学会了,用就有些麻烦了。
拆了好!
拆了管理起来,地方官狗咬狗、一嘴毛,他在其中拉打的余地,便会增大。
李贤恨不得陛下能直接拆成十七个府,每个府都设三司,这些府台衙门们,最好能跟咨政院吵架一样。
当然李贤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爱卿同意拆呀,朕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袁彬一直盯着李贤,想要用李贤的大好头颅换一块功赏牌,可惜了,李贤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拆分南直隶,这一杆就空了。
钓鱼不易,陛下叹气。
李贤的立场还是一如既往的认为自己是个京官,站在了朝廷的角度思考问题。
南直隶的庞大,甚至到了臃肿的地步,让李贤在僭朝为官的时候,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想不到好主意,但是陛下的主意多啊!
魏国公徐承宗咬了咬牙说道:“拆吧,臣以为拆分之后,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再像如此联袂生事,也不太容易了。”
这次叛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给徐承宗带来了极大的心里阴影。
宠妾被五马分尸于凤阳城下,三王被斩首于天地坛,送于紫金山安葬,几千颗人头落地。
势要豪右之家依旧要给陛下一点颜色看看!最后被陛下一窝端在了媚香楼下。
结果寒潮至,天大雪,立刻把富商巨贾的贪欲心给勾了出来,结果最后落得个南湖煤炸掩,秦淮江水溺的下场。
他只是个魏国公罢了,陛下没打算把他弄到北京去,他还要在南京生活。
他害怕了。
虽然拆了他的权柄,甚至是地位都有所下降,但是安全。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生活在忐忑不安之中,每天醒来,先摸摸自己的脑袋在不在。
朱祁钰又看向了李宾言,这个有点直言的臣子,似乎有话要说。
李宾言想了想说道:“臣一个山东巡抚,临时调任南京做吏部侍郎,臣以为,拆了好。”
“朝中有乡党风宪言官形成风力,本身这是个比较麻烦的事儿,还是陛下有主意。”
李宾言是御史出身,御史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不过了。
乡党乃是同榜出身第二大结党的源头,南直隶如此庞大,读书人极多,中举、考中进士的更多。
李宾言对朝中结党之事,深恶痛绝。
任何一个秉持六正六邪的臣工,都不愿意看到朝中结党横行与朝野。
朝堂天天吵架,那还怎么治理大明呢?
于谦一直在写写画画,他坐直了身子问道:“陛下,南京应该保留其南都地位,但是臣以为设三司为佳,南京六部衙门不设,但是三司、巡抚,应挂北京六部侍郎,甚至六部尚书印绶。”
“授京官,任地方。”
“淮安府、苏州府、徐州府、扬州府等南京以东,合并为苏州省,设立三司。”
“庐州、凤阳、滁州、安庆、徽州府等南京以东以南,合并为凤阳省,设立三司。”
“凤阳府太大了,应该再设淮北、淮南两府。”
“臣大概画了个大概草图,还请陛下过目。”
于谦懒得说自己同意不同意,直接开始着手拆了,陛下都说了要拆,这饵咸钩直,谁会上这个当?
朱祁钰拿起了于谦画的大概草图,点头说道:“国家之制这方面,还是于少保有见底,费心了。”
“先把松江府单独划出来,朕打算在松江府设立松江市舶司。”
松江府,就是长江口的上海滩。
这里是天然的港口,如果开海,松江府势必要单独划出,长江这条大明的主干道,是必要利用起来的。
于谦拿过来草图,看了许久说道:“臣明白了,陛下圣明。”
松江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谦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它和宁波市舶司并不冲突。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就送北京,让六部商议此事,然后推介各省三司主事,朕希望在走之前,这件事能办完。”
朱祁钰甩出去了第二杆,他离开了顺天府,也不知道顺天府是否绝对忠诚,用这饵料试探下,有收获最好。
没收获也没事,朱祁钰是不会承认自己甩过杆儿的。
朱祁钰收起了草图满是感慨的说道:“朕很欣慰,南京城的百姓们信任朕,也信任大明的朝廷。”
“朕张黄榜,告诉百姓,煤炭充足,价格低廉优质,等到天放晴就开始调节放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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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信朕的话,等到了朕的廉价煤。”
“这种信任,来自于大明王师铁一般的纪律,来自掌令官们孜孜不倦的宣谕,也来自于大明臣工们的高效,朕代表大明的列祖列宗和的大明的天下黎民,感谢在座,和依旧战斗在第一线的所有人。”
“马上过年了,朕决定。”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自然有资格代表大明黎民表示感谢,他的执政始终是民为邦本,一切的政策延伸,都是以这四个字为基点展开。
朱祁钰刚说完,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陛下每次说决定的时候,都是大事要事。
朱祁钰看着紧张的众人,笑着说道:“放松些。”
“朕决定,大明平叛大军,每人给五枚银币,掌令官每人七枚,大明的臣工四品以下每人三枚,四品五枚,以此类推,作为年节,让大家过个好年。”
赚大钱了,自然要每个人都分一点,雨露均沾。
皇帝有的时候,必须要独,哪怕被骂作是独夫国贼,也要独一些,但是有的时候,也要适当的团队一点。
此次南下平叛,所有人都很辛苦,甚至襄王朱瞻墡在北衙也很辛苦。
但是朱祁钰却是极为轻松,他游山玩水,等待大军敲碎了叛军的牙口,才晃晃悠悠入了京师。
虽然这两个月他很辛苦,处理考成国事,但是所有为平叛做出贡献的人,都应该有恩赏。
赏罚分明,方才能够有序。
朱祁钰给这笔钱,是额外的年终奖,军功赏和功赏牌乃是规定内。
出塞作战,给一两银子,三斗米就出征这种事,朱祁钰真的做不出来,他怕军队哗变,把他的脑袋摘了,大喊一声:天子宁有种乎!
于谦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还以为陛下又决定干大事,原来是放赏,他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臣等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继续平静的说道:“此次平叛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证明了大明不仅仅会马上打天下,还会下马治天下。”
“沉重的打击了投机者的嚣张气焰,也让所有投机者深切认识到与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让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不仅仅是北衙之物,也逐渐成为天下之物!”
“我们在军事、政治和财经事务上的胜利,让官冶所、货币政策、财经事务政策等景泰新政,可以有序展开。”
“为大明中兴,开创治平之世,创造了良好的开端。”
于谦呆滞的问道:“陛下,只是初步胜利吗?”
初步胜利、阶段性胜利、完全胜利,是三种不同程度的话术,来自于陛下的口语表述。
但是这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只是初步胜利吗?
那想得到陛下完全胜利的评价,该有多难?
朱祁钰点头说道:“两广依旧在叛乱,湖广只是打下了长江以北。”
“长江以南,依旧是一个谜题,保定伯梁珤之死,至今还在查补,征伐之后,如何治理,也是我们重要的工作。”
“朕与诸君共勉,为大明中兴,砥砺前行!”
诸多臣子赶忙俯首说道:“臣等愿为大明尽忠竭力!”
于谦满是感慨,陛下对胜利的标准和要求极高,显然是不满足眼下。
大明正走在中兴的路上。
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大明,才算是大明的巅峰,中兴,依旧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众多臣子离开了南湖别苑,于谦和李贤却留了下来。
李贤还有十四问,只问了四个问题,他还有十个问题。
李贤俯首说道:“臣大约弄明白了势要豪右和富商巨贾们的立身之本,这和臣问的问题有关。”
“哦?”朱祁钰颇为惊讶的看着李贤。
如果李贤真的搞明白了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的立身之本,就可以用手段挖向他们的根基了。
李贤的发言越来越危险,朱祁钰可以宽宥他的身不由己,但是这些食利者,定然会把李贤碎尸万段的。
“他们的立身之本是什么?”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十分好奇的问道。
李贤深吸了口气十分确信的说道:“成丁。”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你考虑下跟朕回京师吧,朕很怀疑朕刚离开南京城,你就会背后中十七发火铳自杀身亡。”
“为什么是十七发啊?”李贤疑惑的问道。
第三百七十二章 散装南直隶
李贤的第一问,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有序差异到对立,再到绝对矛盾的投机矛盾;
第二问是货币的本质和事实表现出的差异,导致的货币矛盾。
李贤的第三问是关于私权和公权之间的权力矛盾;
李贤的第四问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占领侵占社会劳动的导致的舍本逐末、礼乐崩坏的朘剥和朘剥式积累的侵占矛盾。
李贤还没有问自己的第五问,他在总结第四问,他的领悟。
那就是,投机者到底如何侵占了社会公共劳动,他们用什么手段?
李贤认为是:瞒报、隐藏成丁人口。
“陛下曾经说过,劳动才是衡量一切价值的标尺!”李贤手舞足蹈的继续说道:“陛下,没有劳动的土地一文不值,继而臣以为没有劳动的磨坊、煤场、金银场、工坊都是一文不值。”
“瓦剌南下的时候,北京京师之中,一个铺子只要几两银子。”
“大军南下的时候,南京城内的商铺工坊,也只有两三两银子罢了。”
“这就是失纲后的种种乱象!”
“陛下啊!这不就证明了陛下这两句话是正确的吗?”
“没有劳动的固定资财,无法生产流动资财的时候,就是一文不值啊!”
李贤极为激动的说着,他仿若是看到了这世界的本质一般,他手舞足蹈,他神情激动,他整个人都极为的亢奋。
那种亢奋像极了领悟了世界的真理,还有对陛下真知灼见的崇敬。
对于李贤他们这些,已经位于世间最强帝国的核心层次的官僚而言,他们最害怕的不是权力的丢失,甚至不是脑袋搬家。
而是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李贤的这种兴奋,朱祁钰并不乐观,他真的会死。
李贤继续说道:“他们将成丁隐藏在所谓家人和隐户之中,然后占有了成丁。”
“劳动的所有者是劳动者本人!而不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之中,他们正式通过了占据了劳动者本人,而占据了劳动!”
李贤愤怒的说道:“他们制造了一个谎言,一个弥天大谎!”
“这个谎言的的非凡之处!”
“在于它似乎像是不仰赖欺骗、偷窃、强取或朘剥,因为他们编织的这个谎言之中,势要商贾,说自己可以支付成丁看似公允的劳动报酬,同时安排成丁去劳作。”
“但是我们看到了富者越富,贫着越贫。”
李贤陷入了迷茫之中,这该死的弥天大谎之下,隐藏着多少魑魅魍魉,披着一层道貌岸然的皮,却做的天怒人怨的勾当!
但是李贤不太明白的是,这到底是如何运行的呢?
朱祁钰吐了口气说道:“我我们不能否认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缙绅乡贤在当下大明存在的必然。”
“一些人,的确是在当下,起到了安民牧民的作用,他们组织了、安置了百姓。”
大明随着政策调整,失去了以里甲的基层组织。
这个时候,代替大明行使权力的肉食者,必然就会出现,在维护稳定和安土牧民之事上,他们的确是做出了部分的极为有限的贡献。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人人都有优点。”
李贤呆滞的问道:“除了肉食者吗?”
于谦笑着说道:“甚至包括肉食者。”
整个南湖别苑的御书房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这个笑话的笑点,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其实是朱祁钰说:「人人都有优点」,李贤说的意思是:「肉食者没有优点」,于谦意思是:「肉食者居然也有优点。」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实不仅仅是成丁。”
这句话说完,三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婉娘这类的瘦马,就是一个很严肃且十分沉重的社会课题。
大明的的确确,存在着一种让人唾弃、愤怒的生意,美其名曰“养瘦马”。
这在唐朝叫秋娘,在宋朝叫做秦淮歌妓。
一般穷人家,生养下一个好女儿,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有牙行领去收养。
“瘦马”以人物俊丑、聪愚分三等。
上上等的姑娘,要送于牙婆,凡是「聪明俊秀,人物风流」者,养家牙婆就教她弹琴、吹奏、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
这类人一般还要请女教保的教习,读书识字明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了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的风姿外,还专门按着《如意君传》,学习枕上风情。
这类的女子,等闲势要豪右之家,也是求之不得。
人才中等的第二等女子,就不教她弹唱、绘画之类的功夫。一般让她多少识一些字,学两套琵琶、弦子,并学会算计账目,管理家事,做生意。
家世普通的势要商贾,娶了去,让其掌柜,一举双得。
到了第三等,牙行不叫她识丝弦了,只让她习些女红或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能挣出钱来。
有些还学会上灶烹调的功夫,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
这种教训女子为生理的风俗,一般又被称作“烟花世界”。
朱祁钰更倾向于,称烟花世界为悲惨的世界。
朱祁钰可以一纸禁令封禁了这等事吗?
他当然可以不管不顾的将这些污秽的东西一刀切,尽数封禁!
但是因为违反了大明律,这种买卖将会水面之上,沉到水面之下,变得更加黑暗,变得更加惨无人道。
甚至一些牙行会借着大皇帝的诏命,趁机压价,让这个悲惨的烟花世界,变得更加悲惨。
所以,陈婉娘谈到了自己悲惨的世界时,朱祁钰只是平静的劝慰了几句让她莫要伤心。
把这些女子解救出来,朱祁钰需要提供给她们足够的路去走,而不是简单的一纸诏书,就撒手不管。
但是大明现在的生产力,还不具备把她们解救出来,并且妥善安置的能力。
甚至这个问题,到了后世那繁荣几近于鼎盛的时代,依旧没有得到妥帖的解决。
会所、楼凤、福利、宝剑、路边摊,比比皆是。
李贤对此感触良深,他家的玉娘,也是这种朘剥和朘剥式积累的财经事务运转规律下的受害者。
所以李贤和朱祁钰都应该算作是加害者吗?
陈婉娘因为身体不好,没法裹脚,一双完整的玉足,在这个悲惨的烟花世界里,只会无限沉沦下去。
朱祁钰看不到可以眼不见为净,但是看到了,只能搭把手。
玉娘跟了李贤,在当时那个叛军起势的时候,是最好的结果,总好过被叛军拿过去享用之后,丢弃到路边,化作豺狼的食物,变成枯骨。
于谦了然,陛下的阶段性胜利,大约是全面平定叛军,推行景泰新政,推行新的货币政策和财经事务政策。
那么完全胜利,大约是让大明变得公平一些吧。
公平很难,大明能迎来全面胜利吗?
于谦对此抱有谨慎乐观的态度,但求上而得其中,陛下期盼完全胜利,即便是无法全面胜利,又有什么遗憾呢?
他们去努力做了。
“为什么呢?”李贤迷茫的问道。
朱祁钰喝了口茶,笑着问道:“什么为什么?”
李贤有些迷茫,他思考了许久才问道:“陛下说劳动、土地和货币,不是商品,但是他们现在的确是被异化为了商品。臣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祁钰完全没料到,李贤的第五问来到了如此深刻的话题之中,很显然他普及的财经事务,已经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你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其实也是在问,为什么御制银币的本质和事实会有差异。”
“为了解开你的疑惑,朕必须要在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之外,引入一项新的价值,剩余价值。”
于谦坐直了身子,果然上次陛下浅尝辄止的剩余的两个字,背后有着一套极为缜密的道理!
现在陛下终于肯谈到这个问题了!
朱祁钰看着于谦那副模样,笑着问道:“首先劳动是什么呢?”
“劳动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生产活动。在劳动中,劳力,在改变了自然物体的同时,也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比如耕种,就是改变了土地的同时,也养活了自己。”
朱祁钰认真的组织了一番语言继续说道:“朕之前曾经提到了,因为分工,导致当下,我们的生活是无法脱离别的人劳动,也因为分工,导致生产变得复杂。”
“一件衣服很难自己去耕种、收获、脱籽、纺絮、编线、织布、裁剪,这需要分工。”
“劳力需要借助工具去劳动,劳力需要场地去劳动,这时候,我们将这些劳动场地、劳动工具统称为劳动资料。”
“朕说的不算复杂吧。”
朱祁钰看着李贤和于谦,如果这都无法理解的话,他解释了两个概念,劳动的定义和劳动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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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概念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于谦摇头。
李贤赶忙说道:“浅显易懂。”
于谦对此只是有些懵懵懂懂,完全没有料到,陛下对于这种无法言说的道,具有如此清晰且清楚的定义。
明白和能够简单易懂的定义出道的名来,并非一件易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我们知道劳动使自然产生了使用价值,毕竟人吃土会死,但是吃土里长出的作物,就会活下去。”
“而劳动产生的使用价值,又是交换价值的基础,是交换价值的载体。”
“比如盐引的劳动是煎盐,但是盐引又不仅仅是可以承兑两百斤盐,他还有一定的交换价值,被人充当是钱去使用。”
“所以,劳动不仅会生产使用价值,还会生产剩余价值。”
“什么是剩余价值?”
“势要商贾因为掌控劳动资料,因为分工的必然,生产的复杂,他们可以无偿侵占的劳动成果,就是剩余价值。”
“当然以剩余价值为基础,产生了许多的问题,朕就不展开说了,朕只是要回答你的问题。”
李贤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在朱祁钰给了剩余价值定义之后,已经全然了解了李贤问题的答案。
但是显然李贤还在领悟,他还不是很明白。
“陛下,这次京师之事,臣已经写好了邸报,陛下要不要看一看?”于谦拿出了一份奏疏。
朱祁钰看了许久,满是笑意,点头说道:“送北衙。”
就像钓鱼佬钓到了巨物,要背着满街溜达显摆,拍照发朋友圈发博一样,朱祁钰这次捞了这么多的鱼,自然要广而告之了。
“臣大约明白了。”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正是因为劳动除了生产使用价值以外,也生产剩余价值。”
“势要商贾,正式朘剥了这种剩余价值,所以才会鸡生蛋、蛋生鸡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正是如此,所以他们才会逼迫百姓成为失地农民。”
“对于势要商贾而言,他们巴不得百姓没有任何的劳动资料,比如土地、工具、知识。”
吴敬曾经和朱祁钰快问快答,对于知识在财经事务之中的定义,这也是固定资财的一种。
知识绝对不仅仅是固定资财那么简单,这种解释,只是拓宽了知识的定义范围。
李贤恍若大悟,满是兴奋的说道:“这样一来,劳动者别无选择,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了!”
“所以他们哪怕是已经吃的满嘴流油,脑满肠肥,但是依旧孜孜不倦的乡部私求!逼迫百姓失地,成为游堕之民和未作之民!”
“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朘剥百姓,生产流动资财!”
“这也是御制银币、金花银这些货币,被异化的主要原因。”
“我明白了!”
“势要商贾,组织人们劳动,并且不断侵占社会劳动,榨取剩余价值,臣只是想明白了势要商贾的根基是成丁,却未曾想明白,其中本身的逻辑!”
李贤不断的左手握拳击着右掌,兴奋的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祁钰看着李贤兴奋的模样,追问道:“那你以为应该如何解决呢?”
“这个势要商贾缙绅和劳动者之间的矛盾。”
李贤思索着,朱祁钰和于谦静静的等着。
李贤忐忑的说道:“臣有点想法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大明皇帝也不行!
“首先,我们必须要清点隐户,保证大明的丁口,在朝廷的知晓范围之内,所以要推行大计,要清田,要制定田册和鱼鳞册,减少占据劳力本身。”
“其次,我们要尽量将劳动资料,控制在朝廷的手中!减少势要商贾的依靠劳动资料对劳力形成朘剥和朘剥式积累!”
“最后我们要完善大明律,给各州府县官员在核定此类案件的时候,以斗斛权衡印玺仁义的支持!”
“对,这就是臣想到的三点。”
李贤觉得自己说的条理极为的清晰。
朱祁钰颇为赞同的说道:“你讲的都对。”
李贤疑惑的说道:“臣愚钝。”
陛下并没有对他的这三条谏言有任何展开性的描述,是对这三条谏言,不满意吗?
朱祁钰想了想,平静的说道:“洪武年间就已经做过了大规模的清田和计丁,并且历时十年才完成了黄册和鱼鳞册。”
“掌控劳动资料,在宋朝的时候,全都以官办专营为主,无论是盐铁煤矾等等,甚至连粪便都选择了官办专营。”
“这些官办专营的出发点都是极好的,比如王安石变法的青苗法,在制定政策时候,曰:本息随二税偿还,各收息二分。”
“但是最后都变成了青苗贷,和我们大明当下的青稻钱。”
“二分利,变成了五分利,甚至变成了十分,五成利。”
“朕以为太祖高皇帝是英明的,在洪武年间废除了官营官冶所等事儿,定凿山伐石之禁,劝农重桑,本身并不是昏聩的决定,甚至是英明的。”
时代不同,矛盾不同,所需要执行的政令也各不相同。
洪武年间废除了官冶所,其背后的思考,是那时候元末失纲,群雄蜂起,庶民朝不保夕,人口极度凋零。
朱元璋是一个很英明的君主,他制定的许多政令,或许在他们这些后人看来,是略显有些笨拙,但是在当时,却是最合适不过的。
“你说的这些,朕都在做,这个思路并没有错,相反,朕非常认同你的想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但是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的做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李贤的思路朱祁钰是非常认可的,他没有展开描述。
是当下的生产力达不到,需要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才,更多的知识,去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最终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贤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喝了口茶,笑着问道:“所以这就是你的第五问吗?势要商贾和劳力之间的矛盾的本质吗?”
“这个矛盾是错综复杂的,就和你之前的所说的四个矛盾是相互映衬的,我们需要长时间的去思考它的本质。”
“比如,北宋年间的官办专营,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候,出现了一斤煤炭两百文钱现象。”
“临安粪霸宋高宗赵构,甚至让一斤粪卖到了六文钱。”
“换个说法,官冶所,依旧是以朘剥和朘削式积累,以生产和朘剥剩余价值为目标,私权借由囤积货币、土地和劳动,侵占公权的能力尚在,且不受约束。”
“我们组织起来的工匠、军士、百姓和朝廷调控组织生产,一定出现自我朘剥,是不是说明这条道路,就是不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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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说的是北宋,但只是拿宋朝举了个例子。
大明正在走向李贤所说的那个道路,石景厂、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正在逐步的组织工匠、军士、百姓去生产。
劳保局正在京畿、山外九州、福建保障大明所有人的劳动报酬,大计、京察、考成法,清田和计丁也在同步进行着。
那么,如果腐化了呢?
李贤变得呆滞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当他拨开迷雾之后,才发现,后面是更多的迷雾在等待着他。
学海无涯,书山无路。
“陛下,那该怎么办呢?”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钰含笑不语,他没有深入回答这个问题,这需要大明的生产力达到了足够的水平,他才能去解释,也仅仅是解释,而不是解决。
于谦无奈,陛下应该是有一些的思路,但是陛下不开口,他只能自己去想了。
李贤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那势要商贾是通过劳动资料,进而控制劳动力,朘剥剩余价值的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又无法解释一些问题。”
“比如盐商之中的运商和场商,运商还需要奔波,而场商根本不需要奔波,也不需要劳动资料,他们就赚的盆满钵满。”
盐商之中有窝主,也有来回沟通的运商,还有坐在各个钞关里开设场主,各大场主最后推举了一个商总和朝廷协商,盐铁之事的种种。
如果仅仅依靠劳动资料,控制劳动力,朘剥剩余价值,似乎又完全无法解释清楚。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笑着说道:“你这个问题,吴敬曾经问过朕一个类似的问题,他问朕御制银币是流动资财,还是固定资财呢?”
“毫无疑问它即使流动资财,也是固定资财,也是留供资财。”
“那朕换个问题,朕是大明皇帝,还是亡国之君,还是中兴英主呢?”
李贤一听赶忙俯首说道:“陛下乃是中兴英主。”
这讨论财经事务,怎么好端端的就牵涉到了亡国之君这种事上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在一些很多人眼中是离经叛道的,种种政策又是亡国之策,朕在他们眼中是亡国之君。”
“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朕却是睿质天纵,文翰并美,而不矜其能,尝有开辟之举,宽严有制,烦简有则。”
“朕其实就是朕,大明皇帝,仅此而已。”
“朕要说的这种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对立与统一的。”
李贤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朱祁钰叹息,李贤是个聪明的人,但是一旦涉及到这种对立与统一,哪怕是涉及到一点点的辩证思维,就会发生脑筋转不过圈来的样子。
其实这种辩证法的对立与统一,在现实中是非常多的。
比如知名的光的波粒二象性。
牛顿提出了光是微粒,惠更斯提出光是电磁波,双方拿出了无数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直到波尔横空出世,诉诸互补原理,最终定下了波粒二象性。
还有薛定谔的猫等等,类似的自然现象,都是辩证法对立与统一的一种。
但是朱祁钰用俗字俗语去解释,李贤已经听的有点犯迷糊。
什么皇帝?什么亡国之君?什么中兴之主?
这什么跟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贤迷茫的眼神,认真的斟酌了一下说道:“《老子》察类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求故曰:有无辅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
“明理曰:亦此亦彼、亦真亦假也。”
察类:观察现象;求故:找到问题;明理,剖析原因。
寻道:找到解决办法。
察类、求故、明理、寻道,是一种很常见的大明道学士的思维方式。
他说的对立与统一,对于大明的道学士而言,有些难以理解。
那很简单,翻译成他们能够听得懂的话就可以。
没有人,比朕,更懂翻译!
李贤立刻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和有无、难易、长短、高下一样的,资财的流动与固定,过程和结果,都是亦此亦彼的关系!
“陛下,臣明白了!”李贤俯首。
早说嘛。
于谦满脸笑意,礼部尚书胡濙洗地的功夫,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但其实陛下自己何尝不懂这些呢?
是胡濙需要陛下,而不是陛下需要胡濙啊!
朱祁钰看着李贤恍若大悟的模样,满是怀疑,为什么俗字俗文他听不懂,翻译翻译,他就听懂了呢?
李贤眉头紧锁的问道:“陛下,那是不是可以想办法,让这些势要商贾安于现状呢?”
“臣的意思是,截断他们的资财的流动,让他们安稳一些。”
李贤说的意思其实在仕林中也有。
仕林中有一种非常仁慈的幻想,那就是势要商贾会食租之后,安于现状,然后走向衰弱。
古今中外不乏这样想法的人,比如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就有个美好的愿景,那就是食肉者安静去死。
就是期待着势要豪右、巨商富贾,自己收起来獠牙,猫自己给自己系上铃铛,还要把锋利的爪子剪了,让他们把獠牙撬掉。
比如那种各种宣扬美好的家书。
但是无数的历史证明,这是个谬论。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个旧闻,笑着说道:“说到这里,朕想起了一件旧事。”
“洪武五年六月乙巳日,太祖高皇帝铸铁榜申诫公侯其词九条,严明公侯戒律,曰:君臣得以优游终其天年,在社稷有磐石之安,在功臣之家享富贵无穷。”(明太祖实录七十四卷)
“但是事实上,铸了这个铁榜,并没有君臣优游终其天年,功臣之家享富贵无穷。”
李贤和于谦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件事他们当然清楚,就是铸造铁榜之后,没多久,从廖永忠开始的杀戮,贯穿了整个洪武年间。
洪武年间三十四功臣,除了武定侯郭英,其余无一善终。
但是这件事和他们讨论的资财的固定、流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位置不同,思考方式自然不同。
他满是平静的说道:“其实太祖高皇帝想要「公侯优游享富贵」的想法,和一些翰林们想要「势贾食租死安然」的想法是一样的。”
“根本不可能实现。”
李贤这种的想法就像是:耗子给猫当伴娘,不切实际。
即便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皇帝失去了他忠诚的军队,但是随后明宪宗朱见深,找到了另外一种对付老鼠的方法,宦官。
虽然宦官不如军勋、军队那般好用,但多少也算一把刀。
当然崇祯皇帝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导致了大明第三次众正盈朝,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只能高呼「吾非亡国之君,汝皆亡国之臣」,悔之晚矣,然后丢了命,也失了天下。
第一次众正盈朝是在正统年间,第二次众正盈朝是在弘治年间,第三次自然是崇祯年间了。
于谦和李贤终于明白了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是对势要商贾不要抱有幻想,不要期盼他们自废武功,应该制定律法去确定和严格约束他们,乱法则诛。
就是太祖高皇帝的法子,铸铁榜,谁违反就杀谁,出重拳。
于谦和李贤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两个问题,留给你仔细斟酌,朕在南衙还有段时间,希望能把你的全部疑虑解开。”朱祁钰点头说道。
一下子说太多,李贤也会变得迷糊,还不如让他消化一番,再经历一番,多看多学多思考。
“臣等谨遵圣诲!”李贤和于谦俯首告退。
朱祁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南湖别苑,是个不错的地方,维护起来没有南京皇宫那么麻烦,地方更小,也更容易控制。
朱祁钰来到了后院,看着后院正堂挂着一幅画,名叫《晓雪山行图》,乃是南宋四家之一马远所画,马远是宋光宗、宋宁宗两朝画院待诏。
描绘得是大雪封山的清晨,一山民赶着两只身驮木炭的小毛驴,在白雪皑皑的山间行走,山民肩上还用树枝挑着一只打来的山鸡,似去赶集出卖这些东西,以换取生活所需。
山民衣着单薄,弓腰缩颈,栩栩如生,使人感到雪天寒气逼人。
陈婉娘来到了正堂看着那副画,疑惑的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朱祁钰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你知道吗?把这幅画倒过来看,两头驴就变成了三头。”
陈婉娘盯着那副画看了许久,小脑袋歪来歪去,看不明白,疑惑的说道:“真的吗?”
朱祁钰不动声色的说道:“那你摘下来,倒过来看看呗。”
陈婉娘拿了根杆子摘下了那副画,倒过来看了许久,瞪着大大的眼睛惊讶的说道:“可是,可是还是只有两头驴啊。”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加上你,这不是三头吗?”
陈婉娘恍然大悟,抿着嘴唇,轻声低声说道:“陛下又逗弄奴家。”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大雪慢慢消融,天气却是愈加的寒冷。
“陛下,宁阳侯陈懋传来了军报!两广总兵柳溥兵败!现在已经单骑逃向了交趾僭朝!”兴安匆匆而来,满是兴奋的说道。
新年的最后一天,宁阳侯送来了军报,柳溥平定了两广,准备向湖广挺近。
“新的挑战要来了啊。”朱祁钰满是感慨的看着军报。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不如送于陛下!
宁阳侯陈懋,带着大军南下而去,直奔两广。
一路顺着赣江南下,几乎全是传檄而定,一直打穿了整个江西。
大军在整个江西,都未曾遭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大军前锋刚到,后脚府州县的知府、知县就捧着大印就投降了。
叛军为何投降的这么快?
宁阳侯陈懋能征善战之名,在南方早就传开了。
平定福建叶宗留百万众起于阡陌,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而后在福建三年时间,梳理地方井井有条。
南京二十五万大军顷刻之间,就被皇帝给打了个对穿,皇帝在南京越是威武,大军的气势就越是雄壮。
这一路南下,从平叛变成了接收,江西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悉数平定。
本身江西的叛乱就有些模棱两可,官道驿路断绝,江西诸府既不出兵,也不出钱,更不出兵,更不给两广军队借道而行,搞得柳溥想要到南京共襄造反盛举,都没路可走。
大明军队平叛一路从陆上南下,一路从海上宁波市舶司至月港市舶司,再至广州市舶司。
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围困广州城。
柳溥早就收到了皇帝的奏疏,陛下的奏疏很简单,叛就叛了,毕竟家门里的事儿,若是真的敢里通交趾黎朝,他的妻儿老小被抓住,也决计活不得。
皇帝是威胁吗?柳溥不这么认为。
他只知道陛下说过可以造反,但是必须交税。大明皇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向来算数!
陛下很少祸及家人,既然陛下下了明旨,让他不得里通黎朝,眼瞅着南京已经败了,他在犹豫是不是里通黎朝的时候,大军已经到了城下。
柳溥一做二不休,脚一跺眼一闭,带着几个亲信妻儿,就趁着夜色出城,奔着黎朝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柳溥走的匆忙,资财未带,连宠爱的小妾和庶子也未带,匆匆而去。
这广州府里,造反的头目,总兵官都弃军卒而去了,这广州府立刻就投降了。
在景泰三年的最后一天,宁阳侯讨逆大捷的战报,便传到了南京城内。
“再一次证明了,大明并没有势要商贾的造反余地,能够造反成势的只有活不下去的百姓和想要争道的亲王了。”朱祁钰看着宁阳侯的奏疏,对着兴安兴高采烈的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朱祁钰笑着说道:“将柳溥家人全数流放烟瘴之地吧,既然柳溥没有里通黎朝,朕也说到做到。”
“开春之后,直取湖广!”
盘旋在整个南直隶和浙江的寒潮,在贺岁迎新的鞭炮声中,慢慢消退,天气变得暖和了几分。
景泰四年,大年初一,朱祁钰带领南衙百官祭祀了孝陵。
朱祁钰和势要、商贾打了两次没有硝烟的战争,折腾来折腾去,紫金山的树木,总算是保住了。
大明皇帝脸上有光,大明臣工脸上也有光,大家都是大明朝的孝子忠臣,没有去刨太祖高皇帝陵寝上的树。
连建奴到了南京,都没敢去孝陵胡作非为,虽然不修葺,但是不敢破坏。
若是朱祁钰真的把孝陵陵寝上的树木砍了活民,朱元璋或许不会生气,安民无奈之举。
但是朱祁钰作为朱明的皇帝,只能高举手中屠刀,杀的江南血流成河!杀的长江伏尸百万!
但幸好,作为户部尚书的朱祁钰,还是很有办法的保住了孝陵的树木,保住了自己的脸面,保住了臣工的颜面,最终,只有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受害的世界,达成了。
天明节,是朱祁钰带给南直隶的另外一个礼物。
天明节脱胎于圣寿节,选择了朱元璋登基称帝的那一天,普天同庆,共贺天明。
朱祁钰选择了大阅。
四武团营的大阅,安排在了金川门内到北鼓楼外的外城,这里本来就是军营,朱祁钰并没有让人设卡,所有百姓皆可观礼。
朱祁钰还专门让李贤邀请了整个南直隶、浙江几乎所有的商总、宗族族长,共同观礼。
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威胁恐吓他们。
在大阅结束之后,朱祁钰专门让大军到朝阳门外的孝陵之下,军巡一周,旌旗招展,让太祖高皇帝也看看大明现在京营的实力。
披甲十之五六,鸟铳已经完成换装。
最后所有军士举起鸟铳对着天空放了空枪之后,大阅结束。
在上元节热闹的灯会之后,朱祁钰召开了景泰四年的第一次廷议。
朱祁钰笑着说道:“目前江西、两广,都已经悉数平定,那么现在仅剩的就是长江以南的湖广地界,尚未平定。”
“四川总兵官,率领川骑狼兵,已至荆州府与四勇团营合兵一处,黔国公整饬军务,随时可从云南攻伐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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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没有让黔国公攻打贵州,也未曾让宁阳侯陈懋北上,四勇团营和四川提督军务、右佥都御史蒋琳、四川总兵官都督方瑛,就足够用了。”
“目前的问题是,如何治理?”
于谦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云贵湖大患,无如苗蛮,无人敢入土目盘据之地,贵州、播州、膏腴千百余里无人敢垦,土司、苗蛮势力猖獗,诸土世官相互推诿,治理不易深入,无事近患腹心,有事远通外国,由元迄明,代为边害。”
千里膏腴之地,无人敢垦种田亩。
这就是现在长江以南,湖广地面上的现状。
李贤翻动着手中的奏疏,他知道这次要讨论的是平叛大事,他在僭朝为官,自然更了解情况。
于谦说完之后,李贤俯首说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以为值得警惕。”
“在云贵湖广之地,不仅仅是土司作乱,臣在僭朝为官,有水东宋氏、播州杨氏、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最为显赫。”
“比如水东宋氏,自唐册封,唐尊宋鼎,即便是前元、我朝太祖亦不能治。”
“贵州宣慰司,安氏世代为宣慰使,宋氏世代为宣慰同知。”
“播州宣慰司,杨氏任宣慰司使,思州宣慰司和思南宣慰司由田氏把控。”
“正统十一年,贵州宣慰同知宋然贪淫,科害生苗熟苗,激起民变,大羊场被攻破,宋然死,但是宋氏依旧世代守世官,衣租食税,煊赫至极。”
“臣以为贵州、长江以南湖广地区的土司是一害,这些世代豪右之家,也是另外一害,正是他们跋扈,导致朝廷政令不通,治理不易深入。”
朱祁钰点头,非常满意李贤的补充,袁彬距离他的功赏牌,又远了一些。
李贤已经变成了势要商贾的掘墓人了,袁彬想用他的脑袋换人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这世间大多数分为了两种人,一种聪明人,一种蠢人。
显然李贤是个聪明人,至少李贤知道等太阳下山了再说,但是朱祁钰年龄比李贤小了二十岁。
就看谁熬死谁了。
播州杨氏,在万历年间悍然起兵反明,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就是攻伐的世代居住于播州的杨氏。
唐朝末年,杨端打败了南诏穆星天,受唐朝册封于播州,世代居住于播州,根深蒂固,经历两宋、元朝、大明,前后历任二十九代而不衰。
凤阳朱?暴发户!
人家老杨家,是唐朝末年就封在了播州的土皇帝,正土旗的!
打老杨家需要多少资财?
万历年间,播州之役历时一百一十天,大明合四川、贵州、湖广等八省之力,出官兵七万余,民兵十七万,耗银约二百余万两,米粱无算,最终平定杨氏叛乱。
这还仅仅是一个播州杨,还有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都不是好相与。
朱祁钰想要彻底平定长江以南的湖广地区,想要取得军事胜利,还要取得政治胜利,难上加难。
最少需要百万以上的银两,数百万米粱,调动人力物力,才能将播州杨氏尽数拔除。
但是不打行不行呢?也不行。
人家都造反了,你不打他一顿,其他土司一看,立刻就要跟着蠢蠢欲动了。
不仅要打,还要打赢。
于谦看着手中的堪舆图,无奈的说道:“湖广并不贫瘠,如果耕种得当,一年三收不在话下,可是就这膏腴之地,却被弄的鸡犬不宁,百姓、生苗不得不遁入大山之中,风餐露宿,开垦荒田为生。”
“元时,在行省之下建有宣慰司,管理军民政事,设有长官司,乃元时,极边之地,统御利器,考诸史实,元设蛮夷官,应为土司之始。”
“但是时过境迁,宣慰司和土司制已经不足以在安土牧民了,陛下。”
土司制度起于元朝,盛行于明清。
在初期,的确是促进了少边地区的发展,但是到了景泰年间,显然湖广、贵州依旧执行土司制度,已经成为了朝廷政令下达诸府州县的一种阻碍。
湖广、贵州等地的问题,看起来颇为的棘手,而且似乎没什么好的办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离开京师的时候,胡尚书跟朕聊过贵州之事,谈到了太宗文皇帝之憾事有一。”
朱祁钰亲征之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和陛下议政,讨论过关于如何治理南直隶和湖广地区的若干问题。
比如拆分南直隶之事,就是当初太宗文皇帝的一大憾事。
永乐十九年春的那一场大火,弄的朱棣焦头烂额,又是大计,又是免税,最后只能用强权堵住朝臣们的嘴,来自南直隶的风力,朱棣深知其害,可惜天不假年,最终没能解决。
比如现在朱祁钰说到的永乐憾事。
于谦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有何高见?”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永乐十一年,三月初,太宗文皇帝在铜仁等地,废除思州、思南宣慰司,设立贵州三司,安定地方。”
“当时田琛、田宗鼎分治思州、思南,文皇帝让二人分治,欲安其土人,田琛悖逆不道,构扇旁州,妄开兵衅,屠戮善良,抗拒朝命,文皇帝下诏治罪。”
“这田宗鼎尤为凶骜绝灭伦理,悍然起兵谋反,文皇帝言:罪不可宥。”
“思州、思南三十九长官司,即土司,多加抚绥,便开始更置府州县,而立布政司总辖。”
“原设土司长官司长官,差遣藁税,悉仍旧所当行之事,最终思州等地设置贵州三司,设新化、黎平、石阡、思州四府。”(明太宗实录137卷)
“当时太宗文皇帝曾诏胡尚书奏对,言宣慰司、土司、长官司之政,说:宣慰司并非长久之计,应当设法改土司为三司,以安边方。”
“哦,对了,那一年,咱们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陈循,刚刚中了状元,新科及第。”
那时候胡濙已经做了十三年官,已经当上了礼部左侍郎。
大明的糊裱匠总是在糊裱,除了给自己体面,给天下百官体面,也给陛下建言献策。
历史长了就这般好,只要想解决,总能遭到解决的法子。
于谦、李贤等人默然,胡濙虽然不在南衙,但是却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设立贵州三司,但是其中有一条,就是原设土司长官司的世官,也就是土酋,差遣、藁税,依旧是悉仍旧所当行之事。”
“是所谓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
“朝廷诏命至三司、知府衙门,便再无下达的可能了。”
“一个个,都是云贵川黔的土皇帝啊!”
一个皇帝能够容忍自己的地头上,有将近成千上百个土皇帝吗?
那不能够啊!
他一手军权在握、一手大印大义在手,再加上一手财经事务无出其右,三管齐下,若是还让他们继续这么猖狂下去,那他朱祁钰岂不是跪着做皇帝吗?
朱祁钰这话一说,就是给这件事定调。
如何消灭这些世袭罔替、朝代更替也不影响世代掌权的土司土酋们。
李贤振声说道:“臣以为,待平定之后,贵州、湖广宣慰司、长官司,皆数废除,设立三司使,州府县实质管辖,自上而下,先去宣慰司,再改土府。再土州土县。”
“二是抓住一切有利时机,如土酋绝嗣,后继无人,如宗族争袭,如土酋相互仇杀,如土酋触犯大明律,以罪革职,尽数盖有流官充任。”
大明世袭称之为世,大明非世袭称之为流。
比如武清侯在拿下河套之地之后,拿到了世券,就是世爵,若是没有拿到世券,就称其流爵。
就是从大明打工仔,变成大明合伙人。
虽然在洪武年间,世券更像是催命符,但是到了永乐确权之后,世券的确是保命符,也有很多爵位世袭罔替到了明末。
李贤这番话,就是上废宣慰司,下设流官,双管齐下,管理贵州、湖广等地的土司,最终将其从羁縻,变为政令通达之地。
翻译翻译,就是改土归流。
一旦这种做法可行,那么麓川之地的孟养、缅甸、八百大甸、老挝、大古剌、底马撒等地的宣慰司,就可以循规蹈矩,持续推进,将其彻底纳入大明领土!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在战争中,任何基于仁慈的美妙想法都是错误,即便是一栋破房子,我们也要踹一脚,他才会塌,等他塌了,才能重建。”
“军事胜利才能保证其失去抵抗意志,如何令其服从大明朝廷,是政治胜利范畴。”
“李贤一番话语,很好,朕以为善,可安九溪十八洞之地,可牧西南溪峒诸民。”
九溪十八洞,就是贵州、湖广一代的土司的别称。
这法子是可行的,太宗文皇帝的遗憾,将由继任者继往开来。
于谦面色疑惑的说道:“陛下啊,土酋世官,世代掌管土蛮诸民,本质上是不是私权占据成丁,进而侵占社会劳动,榨取剩余价值,最终私权与公权产生冲突的典型呢?”
李贤呆滞,他倒是弄明白了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是要说用,还是于少保触类旁通,对国家之制更加熟练!
一针见血。
第三百七十五章 四万里水路
“土司世官所仰仗的不过是他们控制这土人,如果能够解决土人问题,土司问题就可以彻底解决了。”于谦换了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甚至他们还会主动请求流官治土。”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个好主意,朕以为善。”
“朕手里有不少的田契,可以用这些田契来进行更换购置,大军组织百姓开垦荒田,吸引百姓下山,就像是在济宁府和河套那样。”
“我们要感谢湖广商总陈广祺,是他带来了将近三万顷的土地,这三百万亩的田地,如果用这些良田来更换长江以南无法耕种的田契的话,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缙绅,在大明的司法、赋税、劳役上,都有很多的特权,这些特权的目的是为了让缙绅安土牧民。
但是在土木堡战败后,无数的缙绅逃离了山外九州和京畿地区,既然失地,朱祁钰自然可以收回公有。
这次的叛乱又有不同,并不是所有的缙绅都附逆叛乱,这中间就需要慢慢去梳理。
而且农庄法到了景泰四年十二月份,才会达到五年之期,所以朱祁钰也不着急推广农庄法。
政策的施行,步子迈的太大了也不好,朱祁钰春秋鼎盛,可以再等一等,虽然山西、陕西、河南、山东都请奏过农庄法的推行。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手里,有南直隶,浙江、江西近五万顷田契,这些田契,都是平叛之后,缴获所得,现在,我们可以在各地试着开始推广农庄法了。”
“我们一步步的尝试将劳动资料控制在朝廷的手中,我们要用朝廷的待遇去倒逼我们的肉食者对百姓好一些。”
“是时候这么做了。”
朱祁钰并没有一步跨到全国农庄法的地步,而是利用手中的田契,让农庄法遍布在整个大江南北,就如同沙丁鱼扔进一条条鲶鱼,让死气沉沉的缙绅们,活跃起来。
官冶所、农庄法,都是将部分的劳动资料控制在手中,然后去倒逼这些肉食者进行改变。
这是一种无奈之举,虽然大明的官僚已经是当世最精密的官僚机构,但是依旧无法让劳动资料全部掌控在朝廷手中。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对佣户、工匠待遇不好,佣户、工匠、成丁总是流向农庄法,如果没有佣户耕种,没有工匠上工,没有成丁去他们的工坊,他们就无法组织生产了。”
朱祁钰确定了于谦的想法不错,农庄法的鲶鱼效应应该也不错。
鲶鱼效应,沙丁鱼不喜欢动,但是活鱼的价格会比死鱼要高,为了让沙丁鱼动起来,放入一条以鱼为主要食物的鲶鱼,有效的刺激沙丁鱼的活性。
朱祁钰知道自己放进去的不是条鲶鱼,它更像是一条大鲨鱼。
效果,只有推行下去才知晓。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军报,笑着说道:“北衙送来奏疏,廷议之后,确定了拆南直隶的必要性,现在我们来确定一下苏州省的三司治所。”
三司治所,就是布政司使、按察司、都司治所所在,一般也称首府,就是类似于省会。
“现在有几个备选,第一个是最富饶的太湖湖畔的苏州府作为治所,第二个是扬州,江都就在扬州,就是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的扬州。”
“第三个是徐州,第四个是海州,有天然港湾若干,日后开海也是良地。”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就是当年杨广不回京师去江都的理由,最后杨广也被吊死在了江都。
扬州在隋朝后都一直是江淮中心所在。
苏州经济最好,扬州政治地位高,至于徐州,徐州是南京门户,地缘位置好。海州距离海最近。
各有各的好处。
苏州省给出了四个治所的选择,朱祁钰笑着问道:“李侍郎,你以为如何呢?”
李宾言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还是苏州为佳,方便江南士子赶考,而且还能最为富硕,也能服众。”
李贤想了想说道:“我也倾向于苏州,扬州虽然是江淮中心,但是毕竟是苏州省,臣以为三司治所苏州为佳。”
于谦左看看右看看,低声说道:“徐州吧,徐州乃是南京门户,地理位置极佳,五省通衢之地。就定徐州吧。”
李宾言疑惑的问道:“那苏州还是八省通衢所在呢,为何要定徐州呢?三司距离富硕、人口密集之地如此遥远,别的不说,就会每三年一次的秋闱,怎么应考?”
于谦没有说话,等待着陛下的定夺。
朱祁钰笑着说道:“就定徐州吧。”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看着若有所悟的李贤,然后看向了皇帝,正要开口问,但是被李贤拉住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凤阳省给出了三个备选地,一个是凤阳府,一个是庐州府,另外一个是安庆府。”
“于少保以为哪里合适?”
于谦稍微思量了下说道:“庐州最佳。”
“那就庐州。”朱祁钰快问快答的结束了确定首府所在的问政。
李贤若有所思,李宾言已经瞪大了眼睛。
苏州省的首府不在苏州府,而是在徐州;凤阳府的首府不在凤阳府,而是在庐州。
这是怎么回事?
苏州省被淮河、长江一分为三,淮东为淮安府,淮西为徐州府和扬州府,苏州府在长江以北。
一条长江,又把凤阳府分成了南北两岸。
这不一团散沙吗?
朱祁钰这么分的原因,自然是处于私权和公权,地方和朝廷争权的考虑。
南直隶的私权合力太大了,朱祁钰拆分南直隶就是为了拆成一盘散沙,自然是怎么散怎么来。
散装苏州省和凤阳省,才是朱祁钰想要的结果。
既然要拆,那就一拆到底,保留了南京的留都地位,但却是只管应天府地界了。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北衙送来了名单,确定了三司主事,不日就开始调任。”
“李贤,你负责把这凤阳省、苏州省的三司,建起来。”朱祁钰将手中的名单递了出去,拆分南直隶之事,几乎就确定了下来。
让朱祁钰有些遗憾的是,他甩到北衙的一杆,又空了。
本来拆分南直隶,这种事在朝中反对浪潮应该很大才对。
但是此时朱祁钰人在南衙,此时反对陛下南衙发来的奏疏,那是想拥立襄王登基吗?
所以大家有什么反对意见,都憋在心里,等到陛下回京之后,再坐到了宝座上,再议。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李宾言,你前往松江府,开设松江府市舶司,此事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走访,五个月的时间去营建,给你一年的时间去做,给你三年时间去经营。”
李宾言俯首领命,走出文华殿的时候,他依旧在琢磨,为何要把南直隶拆成这样。
等到朝臣退去,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密切盯着南京的国子监,看看咱们太学生有何高见。”
朱祁钰希望南京的仕林们,闹出像山东那样罢考的事情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废掉南京的国子监了。
朱祁钰希望他们可以朝天阙。
这样南京就可以更加忠诚一点了。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北方,也不知道此时的北衙如何了。
此时的泰安宫里,汪皇后、杭贤妃正在生闷气。
唐贵人生产了,生下了一个皇子,陛下在南衙,所以尚未赐名。
汪皇后生闷气的原因很简单,陛下在南衙身边跟了个人,陈选侍。
汪皇后闷闷不乐,若果是通过选秀正经入宫,汪皇后自然无话可说,可是这女人,居然是烟花世界出来的女子。
陈婉娘本身并不是贱籍,而是民籍,毕竟要货于显赫的势要之家,若是贱籍,如何能入得了势要之家的眼?
但是那也也是皇帝逛窑子领回家的人!
她能乐意才怪!
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陛下去烟云楼,事涉应天府是否绝对忠诚的国朝大事,那必须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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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办事就办事,居然还带了个女子出来!
“姐姐,那陈选侍,是不是整日里抱着《如意郎君传》极为擅长枕上风情?要不能迷的陛下五迷三楞?”杭贤妃无奈的说道。
唐云燕哄着孩子,怒气冲冲的说道:“姐姐,妹妹也就是坐月子,否则非要杀到江南,看看那是个什么妖精!”
“李妹妹,你去!下江南,把夫君的魂儿给拽回来!”
李惜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却是没信心把夫君的魂儿勾回泰安宫。
“我去!”唐云燕看着怀里的孩子,又有点咬咬切齿,这孩子再晚来一些多好,她就可以去南衙把夫君的魂儿拽回来了!
但现在,她还要奶孩子,去不得。
四个人都叹了口气。
“要不请母亲做主?”唐云燕说的母亲,自然不是慈宁宫里的孙太后,而是泰安宫里的吴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
汪皇后摇头说道:“算了,等夫君回京再说吧,陛下人在南衙,国事繁忙,咱们就别给夫君添乱了。”
“本来这后宫安宁,也不知道这陈选侍是什么性子,是不是那种争宠之人,否则这后宫要是生事,又惹夫君心烦意乱。”
汪皇后盼着朱祁钰回京,朱瞻墡也盼着皇帝回京,他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此时朱瞻墡在北京的文华殿内,看着吵吵嚷嚷的群臣,就是颓然。
都察院的陈镒颇为愤怒的说道:“南直隶是我大明龙兴之地,为何要将南直隶一分为四,苏州省、凤阳省,南京、松江府,这是要做甚?”
陈镒是苏州人,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乡被拆成了一团散沙,人都傻了。
但是陛下不在京师,他也不好上奏说这等事。
但是他还是要反对的,否则告老回乡之后,不是被家乡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陈总宪反对,可以上启给监国,再由监国下印,奏禀陛下。”
陈镒看着胡濙这个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胡尚书,你也是苏州府人,这事儿,你就不怕被骂吗?”
胡濙闻言坐直了身子说道:“陈总宪有所不知,胡某已经二十年没回老家了,死后打算埋进金山陵园的,落叶都不归根。”
“陈总宪跟胡某讨论同乡结党吗?好呀,胡某这就参陈总宪一本结党!”
陈镒一听,这一顶结党的大帽子就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陈镒终于知道了王文当初的感觉了,胡濙这嘴皮子,实在是太利了。
“不是,胡尚书你别乱说啊!”陈镒一听这个立刻就有点怂了。
结党,亡国之祸,大罪。
胡濙立刻追问道:“那陈总宪的意思是,陛下不在京,才在文华殿,如此大放厥词吗?还要质问胡某为何不结党?”
“这除了结党,看来胡某还要再参一本,陈总宪毫无恭顺之心啊。”
陈镒目瞪口呆的看着胡濙,自己就说了一句,都是苏州府人士,就被胡濙抓到了话头里的小辫子。
“那陈总宪还要上奏疏吗?”胡濙不再穷追猛打。
陈镒深吸了口气,这胡濙在一天,他们都察院这群言官,想要规劝陛下,就难如登天!
关键这老倌,身体健康,眼看着还能撑很久!
胡濙立刻说道:“那监国的意思呢?给陈总宪的奏疏下印吗?”
朱瞻墡立刻说道:“这事孤不干!陈总宪要反对,自己上奏去!孤就是个监国,别把孤拉下水!”
他这个二侄子皇帝出京之后,送回北衙的敕谕本就没几条,拆南直隶一条;废湖广、贵州宣慰司一条。
朱瞻墡才不肯掺合这等事,他们爱怎么反对怎么反对,自己上奏反对去!
陈镒无奈的说道:“把南京归苏州省吧,这样就没必要选择首府了,南京三司治所,大家都认可,何必折腾成这样?”
既然必须要拆,那还不如为家乡争取点利益,把南京争取到苏州省,这样的日后苏州省紧密的团结在南京治下,江苏省各府也都服气。
毕竟南京是留都,也最繁华。
成敬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高声说道:“陛下下来敕谕,苏州省的首府定在了徐州,凤阳省的首府定在了庐州。”
陈镒瞪大了眼睛,拆的这么散吗?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亡国之策、亡国之臣、亡国之君
“好了,南直隶的拆分已经势在必行,孤以为,此次叛军合力,未尝不是南直隶的势要商贾合力。”
“如此教训,陛下亲征南下数月不归,孤以为应该吸收教训,拆分南直隶之事,孤持赞同意见。”
朱瞻墡的气势一变,坐直了身子说道:“眼下更重要的是贵州、湖广土司之事。”
朱瞻墡为和立刻就从襄阳府直奔北直隶了呢?
他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他对湖广、贵州了解极深。
王骥用王振,而非王振用王骥,乃是安远侯柳升南征回来的判断,这事在朝堂上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
湖广、贵州、云南、缅甸等地的宣慰司,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四次平定麓川,粮饷周转半个大明,历时十几年的时间,这些宣慰司,如何治理,是摆在案头急切的问题。
广通王谋反可是和三苗寨一起,号称四十万苗兵,虽然最后一个苗兵也没响应,但是大明在这些地方的统治,太过薄弱了。
难道仅仅凭借黔国公去镇守吗?
大明的政令也应该跟进。
朱瞻墡郑重的问道:“手下那问题,陛下要让改土司世官为流官,这些流官,谁去做?”
“九溪十八洞之地,素来险恶,民风彪悍,治理不易。”
“我们派过去文进士,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让举人、进士前往,他们愿不愿去?”
朱瞻墡人在襄阳,太了解长江以南的土司世官,如何作威作福,而且人家作威作福了千余年,对大明的朝政也是爱理不理。
他从襄阳府逃跑,是因为他知道,跑的慢了,真的有可能会死。
胡濙叹息的说道:“永乐十一年,太宗文皇帝废思州、思南宣慰司,也不是没想过让流官去代替世官,但是朝中文进士多不愿往,此事作罢。”
强扭的瓜不甜,甚至可能是个生瓜蛋子。
当初土司世官改制推行了一半,设立州府县,但是并未形成实质性的管理,因为没有流官愿意去九溪十八洞之地。
与其不情不愿,还不如维持土司现状。
“派举人前往吧。”朱瞻墡提到了另外一个想法,举人在大明可以做官,但是一般也就是做到知府就到了天花板了。
土司世官改流官,举人前往,自然是拨开举人做官的天花板。
从朝廷选才这件事上来看,苗疆民风蛮横,如果能从苗疆颇有建树,其才情和能力,定然不会差。
九溪十八洞擅长养蛊,从这地方养蛊养出来的官僚,那绝对称得上蛊王了。
江渊作为兵部尚书,开口说道:“我们应该给每位前往土司任流官的举人,配一名掌令官,一正一佐贰,这样一来,举子内心对于安危也安心些,同样,也更方便牧民之事。”
胡濙众人听到这里不住的点头,这是个好去处。
朱瞻墡忽然转头问道:“罗长史,若是有掌令官跟着,你愿意去九溪十八洞为流官吗?”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臣愿往九溪十八洞,但是得有兵,如果掌令官只负责宣谕牧民,那也无用,没有军卒傍身,土人何惧流官、掌令官呢?”
罗炳忠的这个意见,让在廷文武思考了许久,最终朱瞻墡笑着说道:“这是国朝重事,还是上奏陛下定夺的好。”
掌令官掌兵,治理当地土人,是掌义勇团练,还是掌管精锐,掌管多少戎兵,都要仔细商议。
朱瞻墡开口说道:“本身都司有兵,具体掌兵几何,还需因地制宜,有的地方熟苗多,生苗少,自然兵寡,有地方熟苗几乎没有,那自然需要兵众。”
诸多臣子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继续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湖广、南直隶要设立大规模的农庄法,陛下出了近六万顷田亩,倒是够用了,我们应该让这些农庄在各省连成一片。”
“这样方便垦荒也方便吸纳投效百姓,这件事需要府州县通力配合,难办啊。”
王文想了想说道:“其实可以纳入考成,一年之内,将这些庄子建起来,依旧采用京畿、靖安、山外九州、福建之法,以掌令官掌三到五里为佳。”
文渊阁和吏部共同执掌考成之法,吏部考察天下百官,文渊阁考察六部。
王文以为以考成法为主,推广政令最佳。
“吏部没问题。”王直直接表态点头说道:“就以这次农庄法试行,全面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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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翻着奏疏忽然开口问道:“陛下在西安、太原、开封也有农庄先行,为了济南府没有啊?”
胡濙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虽然山西、陕西、河南的规模不大,只有不到百顷,但是的确都有试点先行。
唯独山东孤零零的一个试点都没有。
金濂满是疑惑的说道:“不应该啊,李宾言不是山东巡抚吗?他在南衙难道没有为山东请旨吗?”
六部尚书、文渊阁看过之后,都变得沉默起来。
陛下心里拧着疙瘩,可能是太宗文皇帝当年在济南府的那道千斤闸,也可能是陛下派李宾言前往山东,李宾言在水马驿被倭寇明火执仗的围杀。
这个疙瘩在哪里,群臣们不太清楚,但是陛下在徐州稍微安定之后,立刻摆驾徐州,并未在山东地界过多的停留。
这疙瘩拧上了,而且没人能解得开。
几乎可以预见,日后所有的新政,可能先行之事,都和山东无关了。
“一帮蠢货,获罪于天,死了还让山东跟着一起倒霉!”尹昱愤怒的说道,山东地界,每年有二十多名进士。
陛下心里拧了疙瘩,他们受的是无妄之灾!
尹昱骂的自然是衍圣公!
衍圣公想当大明的另外一片天,可是尹昱这些士子们绝无二心!
但是陛下心头的疙瘩已经拧死了,至济南府,根本不入府。
“那就纳入考成吧。”朱瞻墡继续处理着国事。
朱瞻墡为什么不愿意当这个监国,是因为他真的能把这个监国做好。
他做得好就是望之似人君,做的不好,那不就是抗旨吗?
但是朱瞻墡处理国事,虽然无进取之处,但是守成有余,陛下拿主意,他在北衙处理诸事也算安心。
朱瞻墡开始处理国政,开口说道:“河套的景安渠已经动工一年有余,今年徐御史又请火药炸河,防止凌汛,这件事就按旧制吧。”
“鞑靼汗脱脱不花请停办宣府马市,不理他,诸位以为呢?”
……
北衙的朝臣处理的有条不紊,朱瞻墡看着群臣们离开,才颓然的靠在了椅子上。
“陛下啥时候才能回来啊!”朱瞻墡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殿下啊,最近清瘦了许多,倒是英姿勃发了。”罗炳忠这次手没摸到腰上,襄王这瘦了不少,越看越英气了。
朱瞻墡猛地坐直了身子,又瘫在了椅子上说道:“呐,天天这么忙活,孤吃再多,也胖不起来了,索性不吃了。”
朱瞻墡认命了。
他看着文华殿内的巨幅堪舆图颓然无比的说道:“湖广早点打完吧,打完了,陛下早点回来吧,是死是活给个准话!”
罗炳忠犹豫了下说道:“若是陛下回京了,臣就去湖广为流官了。”
“啊?”朱瞻墡瞪大了眼睛说道:“孤待你不薄,你何必去做流官拼那个前途呢?”
“孤到时候回了襄王府,你做你的长史,孤做孤的襄王,吃喝玩乐,岂不快哉?!”
做个日子人多好,非要去搏命,那九溪十八洞,哪里是那么好混的?
就是那世袭罔替四大家,朱瞻墡碰到他们也发憷。
罗炳忠想了片刻,笑着说道:“殿下啊,臣食明禄,若是人人畏难畏险,臣有明禄可食,臣子孙可就没有明禄可食了。”
“现在大明有需,臣若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大明何来大兴呢?”
朱瞻墡颇为无奈的挥了挥手,颇为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你乐意自然可去!孤就是觉得换了个长史配合不好罢了。”
“去!”
朱瞻墡最后猛地站起来,大声的说道:“去!”
朱瞻墡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也不太擅长压制自己的情绪,这通怒气,在罗炳忠看来,朱瞻墡是不太想换长史,才会发脾气。
但是国朝有需,他不去,何尝不是不忠呢?
杨俊、吴宁、方瑛等人聚集在了荆州府的中军大帐,随时准备渡过长江,南下平定诸府叛乱。
杨俊深吸了口气说道:“四川总兵官方瑛,你领兵至德安府,渡江攻克武昌府后,至岳州府,与我军会师岳州府。”
“我领四勇团营至岳州府。”
“之后方总兵领兵顺湘江南下,一路攻占长沙府、衡州府、永州府和宝庆府,与广西桂林宁阳侯陈懋合兵一处。”
“我四勇团营延沅江南下,攻占常德府、辰州府、铜仁府,兵逼贵州。”
“三月内,攻克长江以南所有叛军!”
武昌府临近南直隶,早已经风声鹤唳,甚至连武昌府的知府等人早就献出了降书,倒是不难打。
整个湖广地区都不是很难打。
吴宁看着堪舆图无奈的说道:“估计大军一到,永顺宣慰司、保靖宣慰司、施州卫,甚至贵州也是望风而降。”
“他们反而会倒打一耙,说朝廷天兵不至,也是不得不附逆从贼,还要求咱们给人家补偿的呢。”
这些事不稀奇,正统年间,每次麓川作乱,他们立刻闻风而动,随时可能从贼,但是朝廷赢了,他们又会跑到大军讨要封赏,说有他们平叛的功劳。
而且这些人和王骥在麓川、云贵地区配合了十几年,什么时候反叛,什么时候归顺,都玩出了花。
京营大军平叛而已,他们投的快,但是复叛的也快。
吴宁无不担忧的说道:“陛下说要撤销宣慰司设置州府县,这事不难,但是他们肯定要让土司任世官。”
杨俊想了许久说道:“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咱们先试试,如果不成,再向陛下陈情。”
“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我就不信他们是铁打的一块,就是陨铁,也要给它敲碎了!”
历来无数次证明了,麓云贵黔,打好打,治难治。
治不了,这地方就是反反复复,是大明的一道巨大的伤口,始终流血不止。
杨俊从镇守太监手中拿过了火牌之后,就开拔了。
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湖广地界尽数平定,更换府州县官,宣谕圣旨安民,一些比较远的村寨,直到宣谕的时候,才知道,湖广发生了叛乱。
当然更偏僻的地方,这才知道,大明换了个皇帝,正统帝被贬为了稽戾王。
杨俊乘胜追击,打进了镇远府,进入了贵州地界,暂缓大军前进征伐的脚步。
杨俊之所以停下,是想知道,贵州土司,到底打算抵抗到底,还是直接望风而投。
眼下大明叛军仅剩下贵州省一地了。
而此时李贤所说的播州杨、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齐聚播州海龙屯王宫。
播州杨氏的宣慰司名叫杨爱,世代居住在在此。
早在秦汉时期,播州杨氏就三次上奏朝廷,修海龙屯王宫。
随着时代的变迁,杨氏在唐朝的乾符三年受封播州宣慰使,世代为播州的土皇帝。
海龙屯的宫殿群叫做王宫。
海龙屯王宫在山上,山脚下,有角楼。
角楼之后是铜柱关、铁柱关、歇马台,这时候来到了半山腰上,陡然变得陡峭起来。
迎面就是三十六步天梯,垂直二十余丈,两岸乃是悬崖峭壁。
这天梯之上,就是飞虎关,号称飞虎难渡。
飞虎关后,是一段长达百步的龙虎大道,如同一线天,只能供十余人并行通过。
两侧高约三十余丈,设有碉堡、滚石、落木等等之物。
龙虎道之后,又是飞龙关、飞凤关。
过了飞凤关之后,才算是进了海龙屯王宫。
海龙屯都是苗寨,这里居住者播州杨氏核心族人。
过了大门和角楼,就是海龙屯大殿。
此时的大殿之内,聚集了一大群的人,除了播州杨、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之外,还有向氏、令狐氏、成氏、赵氏、犹氏、娄氏、梁氏、韦氏、谢氏等等齐聚在大殿之内。
这些都是九溪十八洞的土酋,今日都聚集在这里,商量明军至,应当如何应对。
大殿之上,吵吵嚷嚷,喧闹异常。
播州宣慰使杨爱,深吸了口气说道:“大家,静一静,听我说!”
等到了安静一些后,杨爱才大声的喊道:“自秦汉起,朝廷是朝廷,土司是土司!”
“来来回回多少代了?他们改朝换代,是他们的事!谁又能制得了咱们呢?”
“别人不行,他大明皇帝,也不行!”
“想都不要想!”
第三百七十七章 陛下要回京了!
在海龙屯龙岩山山顶的土司土酋,大多数都是从秦汉时候,都已经成为了土司。
他们世袭罔替,和云贵高原的群山一样恒久的统治着这片区域。
龙岩山上的海龙屯,是云贵土司的龙宫,这里是他们的圣殿。
杨爱继续高声喊道:“当年前元的可汗蒙哥攻打钓鱼城用了多久?用了三十六年!即便是数十万大军围困钓鱼城,也是久攻不下。”
“我们龙岩山上,有永不干涸的水井,有养鸡养马场,龙宫坚不可摧!只要我们能够守住龙宫,即便是朝廷大军又能如何!”
“等到朝廷大军退,这里还是我们的天下!”
杨爱所说的钓鱼城之战,是南宋历史上,一场长达三十六年的围城之战,当初蒙哥势如破竹,将四川所有山城尽数拔去。
可是就是在这钓鱼城下,蒙哥被宋朝军队击退,蒙哥身中砲石,重伤身亡。
三十六年时间里,钓鱼城始终屹立在川蜀大地上,南宋朝廷投降之后,忽必烈说不屠城,不杀人,守将王立最终决定弃城投降。
三十余名守将拔剑自刎,以谢宋禄,忠烈千秋。
杨爱的意思是,海龙屯所在的龙岩山的地理位置条件,比钓鱼城还要好,还要险峻异常,只要防守,便可以等到大明皇帝的妥协。
他们历史上也一直如此做的,大军劳军远征,总是要回去的。
只要他们土司和大军达成了投降的条件,土司土酋们奉皇帝为正朔,一应差遣、劳役、赋税等仿照旧例就是。
当初大明的太祖皇帝不也是这么做的吗?三十万大军劳师征伐,最终还不是册封了他们四大家为土司世官?
当初永乐皇帝改思南、思州宣慰司为贵州三司,设立州府县管理,直至今日,他们不还是土司世官吗?
杨爱提起钓鱼城之战,也是因为钓鱼城的营建,以及整个川蜀地区的山城防御体系,就是在杨爱的祖先杨文献出的保蜀三策的谏言下诞生的。
「移镇利阆间,经理三关,为久驻谋」的上策,「择诸路要险,建城濠以为根柢」的中策,都是构建山城防御体系,而南宋名将余玠后来延请播州冉琎、冉璞建立了钓鱼城。
海龙屯是播州囤堡防御体系中最杰出的代表,它是在南宋抗击蒙元的大背景下出现的,也是囤堡防御体系最后的荣光。
杨爱继续说道:“《易》云:王公设险以守其国!”
“龙岩山者,乃播南形胜之地也!吾先侯思处夷陬,不可无备,因而修之以为保障!”
“我现在说几点,一:总管、总领、把总、提调、书吏,各理事务。”
“二:守衙小童、守仓户、打扫户、总旗、小旗、军士、苗军并住囤医生、匠作、主持一干人等,各有役次。”
“三:各关隘军士时刻不可擅离,各给年貌号牌稽考,内无出关字样。”
……
杨爱强调了下,上下囤均有严格规定,各部门各司其职,防备外人擅入打探消息。
十万大山,虽然蛮荒,但是不代表是文化荒漠之地,相反,土酋们都是汉姓,他们甚至有人功名在身。
囤堡防御体系的是有一整套的军事逻辑在内,这个龙岩山上的海龙屯龙宫,历经三百余年而不衰。
整个防御体系从内而外,充分利用地形,又融入地形,攻防结合,寓攻于防,层层设关,关关相卫。
“当然了,我们打不过大军,这是实情。”杨爱很坦然的承认了现实的情况。
大明真的铁了心要敲掉他们的海龙屯,他们也不见的能扛得住。
杨爱这话一出,立刻引得了阵阵的惊呼之声,说了这么多,居然最后以无法抵抗为结语?
“但是我们可以和他们周旋许久,大明军队无法久留,我们无法战胜,但是不会战败,只要烟瘴起,大军北人居多,他们必然班师。”
“到时我们就和大军讲断。”
杨爱的目的自然是以抵抗争取更好的投降条件。
“杨宣慰有理。”众人这才明白了杨爱的意图,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思州播州的田家、杨家,两广的岑家、黄家,都是大明朝的知名土司。
但在实际上,田、岑、黄三姓,亦非杨氏之比也。
杨氏在云贵、两广是独一档的土司。
但是杨氏的崇高地位,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朝廷对他们杨氏的任命,很少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在播州的经营。
土司也不是铁板一块,甚至是有世仇,比如杨氏和水东宋氏、水西安氏之间的撕扯,能够追溯到了唐朝时去了。
甚至现在水东宋氏,还握着他们杨氏若干先祖尸骨未曾归还。
而水东安氏若非大军至,他们也是决计不会前来这海龙屯。
杨爱今天说死扛到底,明天这些水西、水东、思州的土司,就敢投效朝廷,跟着朝廷摇身一变,变成平叛急先锋。
哪怕是在杨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正统年间,杨爱私自铸造火铳、火炮,被他的弟弟杨文援给举报给了朝廷。
王骥兴师问罪,杨爱花费了白银数万两,马匹数千,将所有的火器上缴,这件事才算挨过去。
但是播州宣慰司宣慰同知的官职,也落到了杨文援的手中。
土司与土司之间相互攻伐极为惨烈,内部倾轧也是兄弟阋墙,父子刀兵相见。
大明在土司之间也是用尽了权衡之术,多次迁民嵌套,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是杨爱必须要想办法让人都听他的话,那就要找到共同方向。
“杨宣慰,守城咱们都知道了,你这龙岩山固若金汤,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入城来暂避大明兵锋?”水东宋清犹豫的问道。
杨爱点头说道:“可,但是健者强手驻扎下囤,也要参与守城之事。”
宋清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应有之义。”
宋家也有屯堡,但是若说这固若金汤,还是这海龙屯安全。
思家的土酋思万安想了想说道:“那么谁和大军沟通呢?”
杨爱看着这帮人,什么事都让他们播州杨氏做了,要这帮人还有什么用?
但是眼下的局势,的确需要一个人拿主意,他振声说道:“绣花楼有一丽人,名曰:冉思娘,我将送于大军左都督太平伯杨俊手中。”
绣花楼,系囤南一道逸出的山脊,其顶平整,这里三面悬崖,仅一面与大城相接,下临腰带岩,地势险要。
这里是播州杨氏的女子绣花谈情之地,这里的巧娘子,是整个云贵求娶不得的女子。
也是杨家笼络人心和地方巡按的重要手段。
“杨宣慰果然舍得。”众多土酋齐声惊呼。
绣花楼的冉思娘,是冉姓,早就听说是天人下凡之姿,这也舍得?
杨爱也是无奈,大明已经到了靖远府了,那是王骥靖远伯的地盘,王骥已经在南京被摘了脑袋,这靖远府直接被大军不战而克。
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土司土酋罢了!
王骥都兵败了,大军都打到大门口了,他也没办法。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只能舍了冉思娘,送给朝廷去看看情况。
一个土酋忽然开口问道:“那太平伯杨俊不是杨宣慰的本家吗?”
杨俊挂的是讨逆副将军印,掌控四勇团营,自从四勇团营南下开始,就有人传闻,杨俊和杨爱是本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种谣言用腚想一想,也知道不可靠,就是为了削弱他们播州杨氏的威望罢了。
这就是土司。
在他们看来,大军征讨又能如何?最后还是要走的。
大不了就是投降耳,抵抗大军,哪有内斗重要?
播州杨氏的地位太高,还不如趁着大军平叛,把播州杨氏拱下来。
杨爱颓然的叹了口气高声说道:“一个姓罢了,没关系。”
人心太散了,这队伍太难带了。
杨俊在靖远府衙驻扎,这里还有一块当年王骥立下的靖远碑。
杨俊只感觉的脑袋嗡嗡的一片响,王骥的这块碑和当年太祖文皇帝的碑文,并列而立!
这王骥何尝有一点点的恭敬之心?
杨俊怒极愤怒的喊道:“把这王骥立下的碑文给挖出来,砸碎,一个字也不要留下!”
杨俊的确和他爹杨洪的关系极差,但是他对他爹的战功从来都是仰望的份儿。
杨洪跟着太宗文皇帝打了一辈子仗,南征北战数十载。
一个文官封伯,还是依靠养寇自重封起来的伯爵,居然敢跟太宗文皇帝所立碑文并立!
他杨俊也是太平伯,和王骥一样都是流爵,没有世券。
杨俊和他爹关系不好,那是他爹喜欢杨杰那个读书识字的嫡子,不喜欢他这个舞刀弄枪,整日想要军功封侯的庶长子。
杨俊的怒气很复杂,他说不清楚自己怒气何来,但是他很愤怒,所以他就把王骥立下的碑文给砸的一干二净。
“杨都督,播州来使者。”一个裨将神秘兮兮的说道:“是个巧娘们!”
杨俊看着军士把王骥立下的碑刨了出来之后,砸的稀巴烂,才松了口气,来到了府衙大堂之内。
兵部左侍郎吴宁,内官李永昌也都到了。
的确是个巧娘子,这未摘下帷帽,就是一股灵秀的气质。
“诶,别摘帷帽。”杨俊看着冉思娘的动作,赶忙说道。
这摘了帷帽,就没法处理了!
冉思娘停下了摘下帷帽的手,叹息的说道:“我家族长说,将奴家送于大将军了。”
杨俊摇手说道:“相比较之下,我更关心你家族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准备跟大军硬碰硬,还是准备投降啊?”
冉思娘赶忙说道:“我家族长不知道大军何意,才派思娘前来询问。”
“将军容禀。”
“王骥逆贼,悍然起兵谋反谋叛,我播州只有两万土兵,实在是无法阻挠,只能无奈附逆,还请大将军向陛下禀明,我播州土司并无谋反之意。”
杨俊了然点头说道:“好了,这位娘子还请暂且下去休息。”
杨俊知道了土司齐聚海龙屯的想法了,他们主要还是想要历史固有地位。
这种想法是不符合圣意的,打还是打的。
大军的牙旗不插在海龙屯上,这帮人是不知道改悔的。
没有人会在大军还未到时,就先投降。
当然杨俊不知道巴黎可以在德军未到巴黎之前投降,在巴黎投降之前攻占巴黎,是一个历史性难题。
杨俊拿出了堪舆图说道:“龙岩山的防线,整体分为了三部分。”
“一线由娄山关、三渡关、上渡关、老君关、乌江关、河渡关、黄滩关、崖门关、落濛关等组成,这些眺望警戒阵地,迫使我们不得不在山下,提前展开攻击阵形。”
“二线由养马城、养鸡城、海云囤、龙爪囤等组成中间拦敌锁,迫使我军不得不再次变阵展开阵形。”
“同时,由东面的养马城、养鸡池、养鹅池等组成后勤补给线,屯驻大量粮食、军马等物资,满足长时间兵力消耗需要。”
“三线则是由铁柱关、铜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太平关以及万安关、城墙等,构成的龙岩山核心阵地,是敌人主力所在,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四勇团营在休息半月之后,将会兵分七路,在五日内,攻破第一道,在十日内攻破第二道,云集在龙岩山之下。”
杨俊手里的堪舆图十分的详细,如何攻伐海龙屯,杨俊有自己的想法。
杨俊继续说道:“围困海龙屯之后,围而不攻,围三缺一,让龙岩山之地,可以内外沟通,我们在各地设伏,打掉对方的敌援!”
“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兵部侍郎吴宁摇头说道:“将军家学渊源,屡有战功,我没有意见。”
李永昌更是摇头,跟军将讨论怎么打仗,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杨俊看了许久,笑着说道:“那就暂时定下这个战略规划,因机而动。”
杨俊要围点打援,要知道土人的土酋,都在海龙屯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围点打援的机会吗?
只要将龙岩山的海龙屯团团围住,那些忠于土酋的土人就会从四面八方不断赶来。
只要占据有利地形,将援助敌人尽数消灭,可以利用海龙屯决战,对日后战局大有益处。
杨俊坐直了身子说道:“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那个冉思娘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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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是不能留冉思娘在军中的,不是刺探情报之类的问题,而是因为因为军纪不容。
李永昌想了想说道:“不如送于陛下?”
“好主意!”杨俊左手握拳打在右掌之上,满是笑意的说道:“留在军中是个祸害,对女人动手又非大丈夫所为,送于陛下最合适。”
吴宁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能要吗?”
第三百七十八章 时代,变了
“陛下要不要冉思娘,我们臣子哪里知道?送走了再说,若是留在军中,等着被陛下治罪吗?”杨俊才懒得管陛下要不要。
陛下要不要是陛下的事儿,他送不送是自己的事儿。
杨俊是个军中悍将,死战不退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让他面对朝中那些个御史喋喋不休,他也有点畏惧。
万一再扣一顶不忠、枉顾军法的大帽子下来,他可担不起。
正统年间,那种兴文匽武的乱子,他可是不想承受。
军队就该想的简单些,想的复杂了,既退不了敌,更保不住自己。
陛下治军极为严苛,临阵连坐,堪称酷烈,但是军将们都知道,严明了军纪,反而不会给御史们落下口实。
他们随便折腾随便喷,抓不到痛点,无法查实,才是根本的立身之法。
这冉思娘倒是极为灵秀,可是再灵秀,这是临阵,杨俊虽然远在靖远府,但是军纪常悬颅顶,他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吴侍郎,熟苗寨主、苗酋领来了吗?”杨俊问到了正事,召集这些熟苗,宣谕陛下政令,和大军的掌令官息息相关。
吴宁赶忙说道:“都到了。”
熟苗,有的是汉化的苗民,有的是从中原迁徙之九溪十八洞的中原百姓,汉蛮都有,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心向王化之人。
上次广通王造反的时候,许多熟苗都走到了各个生苗寨子里,安定苗寨。
杨俊站起身来说道:“我也去,他们畏威,以为大明军队平叛之后,要烧杀抢掠,大屠苗寨,这个传闻非常的广泛。”
“陛下说过,我们不仅要军事胜利,同样要政治胜利,更要宣谕胜利。如果我们只是拿下了城池,攻城拔寨,是无法安定地方的。”
“宣谕教化万民,乃是大军前来的主要目的。”
杨俊乃是太平伯,四勇团营左都督,乃是大明的勋贵,大军的元帅大将,他如果不出现的话,这些熟苗会很惊恐。
这些熟苗的心思,都无法安定,何况生苗?
府衙的偏堂十分的安静,许多熟苗都是面露惊恐,他们有些惊惧,每到大军至,那就是血雨腥风一片。
大屠少有,但是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大军劫掠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王骥带领大军在贵州作威作福,军纪败坏,可是没落下什么好名声。
但是这次来的大军,军纪严明,从不滋扰百姓,即便是城门前的军士,只要安安稳稳,从不怒斥辞色。
劫掠从未有之。
杨俊以为人数不多,因为未进门的时候,十分的安静。
但是他一进去,才看到挤满了人,至少有七八十人,这些都是附近的熟苗。
杨俊走到了正中央,大声的说道:“大军并不是为了带来杀戮,而是为了平叛!除了平叛之外,也为了安土牧民。”
“我在这里,跟你们约法两章,杀人者死,扰民者诛。”
杀人者死是朱祁钰讲的第一个公平,那么第二个公平就是扰民者诛。
相比较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军显然是强势的那一方。
杨俊话锋一转,厉声说道:“但是若是有扰军者,干扰大军调动延误军机,袭扰大明军队平叛安民者,一律按叛军论。”
“莫要自误。”
大军是暴力机器,如果有人胆敢袭扰大军,干涉大军的平叛,大明军队肯定不会饶恕他们。
权力和义务,从来都是对等的,没有只享受权力,而不履行义务的说法。
大明军队带来了安定的同时,对百姓的要求并不多,如果这么简单都做不到,那和叛军无二。
军队条例上,从来没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条例。
朱祁钰用厚赏增加军队犯罪的成本,但是并没有没收大军安定四方的武器,对于什么行为是等同叛军,大明军队也有着严格的规定。
其中的界限就是袭扰。
袭扰就是袭击扰乱。
杨俊要跟熟苗说清楚,哪些是绝对不要做的事儿,比如投砸石块、张弓瞄准等等这些都会立刻引起反击。
大军是强势方,手中握有火铳,是训练有素的暴力工具。
杨俊先划出了线,这条线很低很低,大低到熟苗们议论纷纷,一个熟苗试探的问道:“军爷,就是说,我们不扰军队,大军就不会侵扰我们了吗?”
杨俊点头。
“烧杀抢掠都不会?”
杨俊再次点头想了想,解释说道:“苗民苦寒,颇为穷困,一家资财,还没有一把火铳贵,为何要抢?”
“敬请安心。”
杨俊这番话颇为瞧不起苗民,但是就是这番话,却让熟苗松了口气。
原来是看不上啊!
杨俊无奈,宣谕政令他们不听,大军说他们不会烧杀抢掠,他们不信。
但是说他们穷,抢他们浪费铅子火药,他们反而觉得合理了。
杨俊厘清了双方权力责任之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会在附近的地区,陛下手中持有湖广等地的天气,会在贵州等地,更换一批田亩作为官田,进行耕种,若是手中有地契田亩,可以前来更换,或者贩售。”
“这些田亩都是官田,关于农庄法诸多事宜,还是请掌令官宣谕政策。”
对于农庄法,贵州百姓了解不多,十万大山信息闭塞,又不住官道附近,比湖广那些偏僻地区都不如,他们甚至连大明发生了土木堡之变都不太清楚。
但好在农庄法并非新鲜之物,在百姓看来,不过是更加复杂一些的军卫法而已。
这让杨俊松了口气,大明当年四处设立卫所,即便是在永顺宣慰司、播州宣慰司,也有军卫所。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还是以甲里生活,只不过多了掌令官管理,多了人教他们读书识字。
虽然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同,但是有书读,有军卫儒学堂设立,对于百姓而言,乃是好事。
杨俊全程都在,认真的解答了一下百姓的意见之后,继续说道:“明日之后,诸多掌令官会跟随你们前往苗寨,宣谕陛下谕旨,我这里要警告你们,这些掌令官都是天子门生。”
“每一个都是陛下亲自教授之后,才到了大军做了掌令官,现在他们到各苗寨宣谕,还请诸多土蛮,力保他们的安全。”
这番话有很强的威胁的性,就是告诉熟苗,掌令官在军队的地位极其特殊。
若是宣谕之中,因为意外死去,那是天命,若是人祸,那就不能怪大军无情了。
“几日后我们将开始对龙岩山海龙屯进行进剿,若是有想看看大军实力的,也可以等几日。”
“看看,号称永不陷落的海龙龙宫,抵抗大军,会是什么下场!”
“想来,没有苗寨的地形比海龙屯更加险峻了吧。”
恩威并重,是陛下登基之后始终如一的执政方式,大军也是如此,威以武彰,恩以文显。
在冉思娘坐上船南下乌江至重庆府,然后顺长江而下前往南京的时候,四勇团营的进攻开始了。
这一次的进攻,如同狂风暴雨一样,比杨俊设想的速度更快,前两道看似固若金汤的防线,在大明兵锋之下,如同一张纸一般,迅速崩解。
杨俊的战术很简单,每一路都是集结又是兵力以点破面,由点及面,迅速瓦解敌人的防线,先大水漫灌,然后在攻克难点,这种推进,让土酋杨爱等人,不得不收缩防线,龟缩在龙岩山之上,不得寸进。
这种强大的武力,立刻让那些墙头草的山寨,望风而倒,不再生事。
只有死硬分子,还在向龙岩山挺近。
为期两个月的围点打援开始了。
围三缺一,大明军并没有封死土司土酋们下山请援的路,他们可以随时请援,大军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由长江顺水而下,在三月春光烂漫的时候,朱祁钰收到了来自杨俊的奏疏,当然还有冉思娘。
对于冉思娘,朱祁钰也很头疼。
朱祁钰安置冉思娘在了南湖别苑之后,宣见了于谦,讨论贵州平叛之事。
他对大军的进展速度非常的惊讶,本以为要打几个月的南下平叛,湖广、贵州的残存叛军,如同秋风扫落叶,就剩下了最后一个抵抗之地,海龙屯。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我军进展神速,到贵州仅仅用了不到一月有余,作战英勇,不怕吃苦,也不怕牺牲,朕非常的欣慰,明军威武!”
于谦俯首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威武!”
大明军求胜的意志和作战手段,都不逊于永乐年间,这种百战百胜的大明军队,像什么?
像大明军。
永乐年间正是有这种战无不胜的军队,才有了永乐朝安定的四方。
朱祁钰拿着杨俊的奏疏,笑着说道:“虎父无犬子啊,杨洪为国戍边四十余年,杨俊到了十万大山,不堕其父威名,作战进退有度,颇有名将之风。”
“跨重冈复岭以疏疆,介绝涧茂箐以设险。丹岩紫涧,常截地而肠回;翠壁苍峦,每横天而嶻嶭。羊肠鸟道,一夫可以当关;虎啸猿啼,万骑总为却步。”
“加以腥烟幕覆,毒露纵横。上漏下蒸,坐见飞鸢之堕;前溪后陷,常多有蜮之灾。”
这是杨俊的奏疏,主要说的是云贵地区的地形,山重水复冈岭极多,很多地方,都是一夫当关,骑卒只能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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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从这只言片语之中,看出十万大山的地势地貌和气候等自然状况,更可以看出该区域地势之险,同时也能够了解其自然条件之复杂。”
“在如此复杂的地形地貌之下,能够快速的进军,离不开杨俊亲自前往各地勘路,做到了心中有数,作为前军指挥,四勇团营左都督,朕以为,他是极为优秀的。”
“同样,朕以为他的围点打援战术,是极为合适的,地形如此复杂,将其土酋蛮主尽数围困之后,将这些死硬分子,在龙岩山附近一网打尽,为大明后续改土司世官为流官,设立府州县进行管理做了铺垫,是有积极作用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臣以为杨俊当得当世猛将。”
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毫无疑问,于谦的评价是极为中肯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保定伯梁珤遇难的事情,已经查明了,他是被播州宣慰同知杨文援所害。”
朱祁钰一愣疑惑的说道:“这杨文援不是举报了杨爱私铸火铳,才得到了宣慰同知职位吗?”
于谦无奈摇头,这又是一桩陈年旧案。
“杨爱其实算做是僭越自封。”于谦将其中的旧事讲了出来。
杨辉才是大明册封的播州宣慰使,但是杨辉和王骥不合。
王骥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就挑唆着杨辉的两个儿子,杨爱和杨文援两人内讧,将杨辉架空。
土木堡之变之后,王骥将杨辉毒杀,随后将杨爱扶为了宣慰使,把杨文援任命为了宣慰同知。
自此,土司正式成为王骥作乱的左膀右臂。
事实上,杨辉是很不愿意配合王骥的养寇自重,但是他一人独木难支,正统年间,先是主少国疑,而后是国家利器,假手于人,王振擅权。
朝廷哪里能顾的上土司诸蛮?
朝廷内依附于王振的官僚和不肯依附的官僚,斗的你死我活,朝中党祸盈天,大明在土司之中的统御,才变得如此糜烂不堪。
朱祁钰这才了然,王骥在阴谋诡计这方面,和会昌伯孙忠,不分上下。
“这种手段要不得。”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之后,十分确信的说道:“用这种办法去挑唆土司内讧,反而会让大明在云贵之地的统治力,愈加薄弱。”
“王化教谕大道,方可期许。”
不止一次证明,鬼蜮伎俩只能维持一时,决计维持不了一世,甚至撑不了多久,就会爆发剧烈的无法调和的矛盾,最后就是兵祸至,民生调令,百姓不知朝廷,朝廷不知百姓。
就连财经事务上,魏国公徐承宗的阴毒手段,也不能阻拦利欲熏心的巨商富贾。
于谦说这件事,只是交待保定伯梁珤之死的前因后果,当然,还有提醒陛下,大道之行,则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杨俊在奏疏中说乌江疏通水道之后,会泽滇铜可运送至乌江南下了。”
“叙州府(宜宾)以上长江水道,道阻且长,水流湍急,不宜航船,但是乌江水道不同,只要能够疏通潮砥、新滩、龚滩、滩漩塘滩、镇天洞、一子三滩等等断航险滩,大明在云贵统御,方才固若金汤。”
其实大明对云南、贵州等地的态度是比较暧昧的,这地方穷的鸟不拉屎,除了有点铜以外,就这点铜,还运不出来。
洪武年间,大军征伐,三十万大军,死了四万多人,其中三万五千人是非战斗减员,多数都是不适应烟瘴之地,准备不够充分导致。
但是就那点铜,还运不出来。
叙州府上游的水路根本无法航船,滇铜难运,也是出了名的难。
大明不铸钱有政治原因,更有资源的原因。
穷,道路不便,是无法统御十万大山的主要原因。
于谦面色犹豫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陛下,趁着大军还在贵州、湖广、江西、南直隶,是不是可以整体疏通一下水道?”
“哦?”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瞪大了眼睛说道:“四万里水路?!”
于谦点头,十分确信的说道:“四万里水路。”
第三百七十九章 扶持社稷擎天柱,平定乾坤架海梁
“太长了。”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于少保,这真的是太长了。”
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不是简单的一个数字。
在纸面上,它只有四万里,但是在现实中是一个个险滩,是一道道天堑,是一个个埋藏在水底的暗礁,是大明无数百姓的噩梦。
征调多少民力,才能做到这件事?
于谦却是据理力争的说道:“陛下要设立松江市舶司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打通长江水路,让这条大江沿岸的百姓受益吗?”
“臣以为可行,自重庆府至松江府,自贵州至南直隶,这条水路完全贯通之后,多少商舶可以由西向东,直至松江市舶司?”
“陛下,四万里而已!”
朱祁钰依旧摇头,四万里还是太长了,他想要振兴沿江经济,沟通东西不假。
但是这四万里的水路,很容易就变成了杨广征调百姓大兴土木,很容易就变成了元朝征调百姓疏通黄河,很容易就变成了大明的催命符。
于谦猛地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另外一封奏疏。”
于谦又拿出了一本奏疏,朱祁钰打开看完之后,认真看完,吐了口浊气。
他满是感慨,这是于谦完整版的长江水系疏浚疏,这才是催命符!
以重庆府为集散地,长江干流、大渡河、沱江、涪江、渠江、乌江、嘉陵江、赤水河、綦江、横江、牛栏江等为主的水路网;
以长沙府为中心的洞庭湖集散地,包括湘、资、沅、澧和洞庭湖区水路网;
以武昌府为中心的汉江水路网,包括长江干流、汉江及其他支流等;
以九江府为中心的鄱阳湖水路网,包括赣江、抚河等;
以庐州府为中心的巢湖水路网,包括了淝水、巢湖等;
最后是南京、苏州府、松江府为中的水路网,包括了运河等。
一共六个水路中心,水路无算。
仅仅最后一个南京、苏州、松江府三个地区为核心的水路网,就将近四万里。
而整条水路,在于谦的第二封奏疏中,于谦并没有核算出一共多少里,因为涉及到的支流就超过了三千六百余条河渠。
最少也有二十余万里。
而于谦给出的第一个四万里的水路,仅仅只是乌江至重庆府,再从重庆府到松江府长江主河道的水路疏浚。
仅仅如此,就四万里。
朱祁钰理解了于谦的野望。
在有生之年,这条沟通东西的大江,终于要变成一条与大明万民息息相关的水路。
而位于最末尾的松江府市舶司,在未来可见的岁月里,都将是大明最繁华,货物集散最大的港口。
这是一份企图心极强的奏疏,即便是仅仅四万里的水路被打通,大明的货物就会如同百川入海,汇集在南京等地。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承认自己有些被说服了。
“多久?第一阶段的四万里的疏浚,要多久?”朱祁钰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四万里的河道疏浚,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征调民力过多,最终就是大明重演隋末和元末之乱局。
但是一旦成功,四川、贵州、湖广、南直隶将会因为这条水道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国士无双。
“十年。”于谦赶忙俯首说道。
“陛下,第一个十年只是疏浚,炸毁暗礁,清理险滩,大学士陈循等人不是在修寰宇通志吗?可以以此为契机,现将所有的断行险滩逐渐清点出来。”
“紧要的滩淤可以先做疏浚,用十年的时间,一点点将这条大江打磨到浑然天成的地步。”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继续问道:“那第二封奏疏,这二十万里的水路,于少保以为需要多久?”
于谦感慨,摇头说道:“陛下,这谁人能够推算呢?最少也要百年吧。”
百年大计。
这就是于谦这封奏疏极致的企图心。
“于少保先坐。”朱祁钰再次拿起了于谦第二道奏疏,无奈的说道:“于少保,好一封亡国之策啊。”
“朕要是做了,怕是又要被骂做是亡国之君了。”
朱祁钰看着那至少二十万里以上的水路图,就是一阵阵的恍惚,这东西到底需要多久?
“此乃定国兴邦之大策,为何要被骂呢?”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
就是十年之期的四万里水路疏浚做完了,长江两岸,能够为多少生民谋福?
这怎么会是亡国之策?!
朱祁钰拿起了那封奏疏,放进了袖子里,满是感慨的说道:“于少保百年之后,若是朕一意孤行,这天底下,谁又能拦得住朕呢?”
“这不是亡国之策,又是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死,朱祁钰不能,于谦也不能,只能以名长存。
一个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生物性死亡,心脏不再跳动,不再呼吸,不再思考,意味着身体死了。
第二次是葬礼,意味着自此一生停滞在了最后的时刻,一生的荣辱在这一刻被顶格,那些遗憾再无法弥补。
第三次是遗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想起你了,被彻底的遗忘,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死透了。
杨洪的一生都在戍边,人生的最后一仗,也是在宣府,差点把也先主力尽数吃掉,最后的弥留时刻,也是看到了大明的太阳再次升起,所以胡濙说杨洪是喜丧。
以名长存,就是名垂青史,永远被人记住。
于谦完全没必要上这道奏疏,无论是从什么角度而言,他已经功德圆满了。
只需要在皇帝陛下手下,兢兢业业的完成自己分内的事儿。
救时宰相,大明忠骨。
但是于谦还是上奏了。
“陛下英明天成。心中常怀警醒,万事考虑周全,特别是心怀万民、民为邦本,一旦涉及民生之事,都是能缓则缓,陛下不会犯错,若是有错,都是臣之错。”于谦笑意盎然的说道。
人一旦开始求那些自己都管不了的虚名,那便陷入了名利的陷阱之中,就此沉沦。
于谦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只在乎自己的品行,只在乎大明是否能够再兴。
陛下也不是很在乎那些虚名,这对儿君臣坐在一起,讨论自然是亡国之策,亡国之臣,亡国之君了。
“陛下,臣请陛下移驾。”于谦为了说服陛下,可是准备了后手。
陛下迟迟没有下笔朱批,那是以天下生灵为念,但是于谦的谏言,何尝不是以天下生灵为念?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吧。”
车驾从南湖别苑向着西北方向而去,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一处连绵的破败之地。
于谦叹息的说道:“陛下,这里是龙江造船厂。”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哪,他自金川门而入,远远就看到了位于长江沿岸,秦淮河尾巴上龙江关造船厂。
大明的皇宫破败了,这造船厂,也破败了。
一入造船厂的门廷,就看到了七条作塘,作塘之上有泊位。
这个船厂,告诉朱祁钰一个答案。
大明永乐年间建起,一直到宣德九年还在正常运转的无敌舰队,大明那支让世界颤抖的无敌舰队,消失的无影无踪!
它们到底去了哪里?
它们就静静的停在这船厂所设的码头之上,水闸之外则是码头,码头上的泊位上,停着不少的船舶。
因为长期无人维护打理,那支无敌舰队的船舶停泊在龙江造船厂,最后腐朽在了泊位之上。
一只长达四丈有余的桅杆,就倒在了岸边,长满了苔藓。
这些船烂在了这里,甚至还不如沉到大洋之中!
至少还能作为鱼儿栖息之所,日后有一天被打捞,重见天日!
宝船的桅杆早已倒塌,有些船舶已经腐朽只剩下了龙骨,铁锚已经完全锈蚀,看不到本来的模样。
宝船腐烂在了这里。
朱祁钰站在秦淮河畔和长江交汇处,沉默不语。
正统三年,朝廷对宝船进行了销毁,三桅以上的大船被毁,二桅小船被扑买掉。
这里这是一部分未被销毁的宝船,但是也都烂在了淤泥之中。
浮光跃金。
夕阳洒在了秦淮河畔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水中流萤在春风之下,不断被打散,跳跃着,和这龙江造船厂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谦领着陛下走过了龙江造船厂的遗迹,这里曾经聚集着超过两万名的船匠,这里曾经有几万户居住在附近,日夜不息的打造西洋水师。
篷厂、细木坊、油漆坊、铁坊、索坊、缆坊、船坞等等工坊,已经倒塌,看料铺舍、工作间已经荒芜,甚至成了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作塘也满是淤泥。
朱祁钰、于谦、卢忠和数百名锦衣卫走过之时,惊得野兔仓皇逃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话说了半截,但是于谦显然听懂了。
因为这本就是于谦带着陛下来到这废弃船厂,想要上谏的内容。
皇帝说的是人亡政息的大事,于谦要上谏的也是此事。
人亡政息,是大明朝的悲剧。
太祖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军卫法立刻败坏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除了在九边之地已经很少讨论卫所如何。
太宗皇帝龙驭上宾之后,七下西洋最后一次在宣德九年,刘大夏藏匿了海图、宝船图,甚至到了嘉靖年间,因为真假倭使争贡,市舶司最终被废置。
兴文匽武代替了兴文振武,大明走上了一条奇怪的路。
正统年间的兴文匽武,随着皇帝的一点点改进,也有了人亡政息的趋势,当然大皇帝走的是兴文振武之路,大彰教化之功,振兴武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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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皇帝走后呢?
皇帝的这些政策,如何保证不会人亡政息呢?
于谦想要用的手段就是万民所系。
如果这四万里的水路被打通,那么松江市舶司的大势已成,事涉整个长江流域,万民所仰之事,如何废止?
这就是陛下所言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于谦已经开始想,景泰新政,如何能够妥善的、稳定的、长期的运行下去了。
即便是子孙不肖,这条大江的水路,滔滔不绝,这就不是少数人三两句话,能够决定了。
朱祁钰点头深吸一口气,从兴安手中,拿起了朱笔,批红了于谦的谏言说道:“那就先从这四万里开始,十年不够就二十年,至于这二十多万里的水路,百年不够,就千年!”
于谦写的不是具体的政策,而是谏言,是一个方向,是需要经过廷议、朝议、计省商议,最后才会确定派人去执行。
朱祁钰准了,只是批准这件事去推行。
万民所系之大事,才不会最终被废止,人亡政息的悲剧,应当终结,长远的规划,才是大明兴衰的关键。
于谦是良言,朱祁钰嘉纳此言。
不就是四万里吗!
浚!
朱祁钰笑着说道:“唐贵人产下皇子,朕决定给他取名朱见浚,取意浚通这二十万里的水路。”
于谦这才知道,陛下又有了皇嗣,赶忙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站在秦淮河畔,看着滔滔不绝的长江水,问道:“谁来做这件事呢?疏通四万里的水道,这可不是小事。”
于谦心中也早就有了人选,俯首说道:“巡河御史徐有贞。”
“他啊。”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和徐有贞有怨,此事若成,徐有贞也要青史留名,于少保果然大气。”
于谦和石亨有旧怨,不也是把石亨从北镇抚司的大牢里给捞了出来,为大明效力吗?
在举荐良才这件事上,于谦从来不计较个人的得失。
“陛下以为徐有贞如何?”于谦有点拿不定主意。
毕竟当初徐有贞可是站错了队,虽然徐有贞在张秋治理了运河水患拿了头功牌,虽然徐有贞在河套挖掘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这人治水做的很好,但是毕竟是站错队的人。
朱祁钰倒是不甚在意的说道:“等他在河套忙完了安民渠的事儿,陈循他们也刚好做完了梳理之事,就让他到长江来,疏浚这四万里的水路吧。”
“陛下宽仁。”于谦松了口气,陛下依旧是一片公心,即便是不喜欢徐有贞,但是能用,自然要用。
朱祁钰对徐有贞的安排就是,这辈子就在天下治水吧!
既然有治水之才能,又不擅长政治之事,不如治理大江大河。
朱祁钰最后看了夕阳下七道作塘,数个坍塌的船坞的龙江造船厂,上了车驾,向着南京城而去。
那是大明、是中华海权最璀璨的烟火,也如同烟火一般的短暂。
朱祁钰回到了南湖别苑,眉头紧皱的对兴安说道:“太平伯杨俊送来了个美姬,是钓鱼城守将冉琎的后人。”
“陛下不是安排她在南湖别苑了吗?”兴安奇怪的问道。
都住南湖别苑了,给个选侍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陛下这侍寝的宫女才几个啊?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说道:“朕的大军在播州征伐,她是播州人,万一对朕怀恨在心,朕岂不是要遭殃?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算了。”
“你把她送去织造局,做一名织工,准其另嫁人家便是。”
选秀女选不上之后,宫里都会给一笔钱,让其另嫁。
杨俊觉得冉思娘不好处理,朱祁钰也觉得不好处理,思前想后,还是让她自谋生路便是。
兴安欲言又止。
第三百八十章 养猪,到底是集中养殖还是散养?
“陛下,其实冉思娘,不是更恨他们播州杨氏吗?”兴安试探着劝谏一下陛下。
冉氏,是英雄的后代,播州杨氏最后的堡垒,海龙屯山城防御体系,就是在宋元交替时候出现的,在冉氏手中建成的。
在元朝之时,冉氏的没落和播州杨氏以及整个土司的整体迫害,有极大的关系。
整个贵州土司,最后还是投降了元朝。
钓鱼城下,死了一个蒙古的大汗蒙哥,连投降忽必烈的钓鱼城守将王立,都因为蒙哥遗言而杀害。
蒙哥死前留下了遗言:「若克此城,当尽屠之」,可是忽必烈劝降钓鱼城的条件就是不杀一人,否则这钓鱼城还要打下去。
忽必烈需要向祖宗、蒙元贵族交待,最终杀掉了王立堵住了朝臣和贵族们的嘴。
冉氏,作为播州土司之一,帮助南宋修建了无数的山城,给蒙元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在元朝招降播州、贵州众多土司之后,冉氏自然要被打压,甚至冉家的姑娘,都被播州杨氏作为沟通内外的一种商品。
冉思娘还姓冉,她只要是知道自己家的事儿,难道不应该更加憎恨播州众多土司吗?
这可是国仇家恨,血海深仇。
朱祁钰一听,倒也是这个理。
“宣她来觐见吧。”朱祁钰还见过这巧娘子,只听说巧。
冉思娘带着帷帽,来到了南湖别苑的书房之中。
她来之前,陈婉娘教了她许多的规矩,她们不是正经的选秀入宫,顶了天有个选侍,但是一应礼仪要遵守
冉思娘略带一些忐忑的来到了御书房,颤颤巍巍的行了个三拜五叩的大礼,才轻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字正腔圆,声音清脆而干净,很爽利。
“汉话说的不错,平身吧。”朱祁钰点头示意她平身就是。
冉思娘轻声说道:“思娘本身就是汉人。”
冉氏本就是汉人,并非土蛮,若非如此,杨俊也不敢把人送回来,兴安也不会为冉思娘说话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已至南京,朕不打算留你在身边,打算送你去织造局做织染女红,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冉思娘思考了极久才俯首说道:“陛下,思娘斗胆,陛下所设太医院是一妙处,妾身想入太医院。”
嗯?
朱祁钰看了一眼兴安,这天底下还有人想要主动去太医院的吗?
兴安赶忙说道:“冉姑娘会些医术,想进太医院学医术。”
朱祁钰这才了然。
兴安既然敢在陛下面前给冉思娘说好话,那自然是了解的极为详细了,这女子的品行、样貌、礼仪等等方面都是了解的清清楚楚。
冉思娘,极其擅长医术。
冉氏在播州被元朝朝廷和当地土司双重打压,还能活到现在,靠的也是手里的医术。
“哦,这样。”朱祁钰这才了然,原来不是去解剖院是去惠民药局。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行,就暂且在南湖别苑住下吧,等朕回京,你直接去惠民药局也行。”
行医也是良事。
“谢陛下隆恩。”冉思娘再行大礼,十分干脆的说道:“思娘告退。”
冉思娘的礼节是挑不出任何一点毛病的,她拱着身子推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离开,走到了台阶下,才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回头看了一眼,才离开。
朱祁钰笑着说道:“兴安啊,你的小算盘落空了。”
“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慧眼。”兴安老老实实、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他的确是打了一些小算盘。
冉思娘入了南湖别苑已经两日,但是始终没能觐见。
兴安在宣见冉思娘的时候,让她把帷帽弄的松一些,到时候一扣头,帷帽一摘,陛下一看,这不就留下了吗?好事不就成了吗?
可是这冉思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帷帽没掉下来,这兴安的小算盘自然是算作落空了。
朱祁钰笑着问道:“收了冉姑娘多少好处,才这么为冉姑娘说话?”
“那倒没有。”兴安赶忙说道:“不是收了银子,臣就是觉得离家万里,无依无靠,长的好看了,反而是祸患了。”
朱祁钰信兴安的话,兴安的偶像是高力士,兴安等着陛下老年昏政不管事儿,想着挑大梁。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不急。”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盥洗,他笑着说道:“让魏国公放出风去,等宁阳侯回来,朕打算回京了。”
朱祁钰必须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京师只闻襄贤王,不知陛下,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臣知道了。”兴安俯首领命。
朱祁钰有些可惜的摇头说道:“国子监的太学生,居然岿然不动,朕都把南直隶给拆了,他们居然没有提笔上奏,或者干脆闹出死谏的把戏来。朕极为失望。”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在,他们不敢生事,陛下回京了他,他们自然想法就多了起来。”
兴安想起一事来,俯首说道:“陛下,定西候蒋琬伤势已经大好了,就是那个攻破了徐州北门武宁门的蒋琬。”
“哦?”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不是想当个废物吗?”
“朕还偏不让,让他入讲武堂,两年无法通过考校,就送开平卫戍边,若是三年没过,就送交趾去。”
交趾布政司编制已经不在了,但是还有两府之地,在大明手中,守这两府之地,是个极为重要的事儿。
即便是两广总兵官柳溥,造反了也不敢懈怠两府之地的防守,柳溥自己跑了,也没有联袂交趾做最后的抵抗、
可能柳溥犹豫的时候,大明平叛大军已经到了,可能是柳溥知道一旦自己联袂交趾,手下的军将会取他脑袋。
终归柳溥还是没有做这件事。
“陛下,蒋琬擅操江,训练水师。”兴安赶忙说道。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很好,宁阳侯陈懋走到哪里了?”
“到了宁国府了,明日就该回京了。”兴安指了指地图上的位置。
朱祁钰点头前往了盥洗房,沐浴之后,准备接见陈懋。
大明大皇帝陛下要回他忠诚的顺天府了,这个消息一出,整个应天府沸腾了!
烟云楼内,无数人推杯换盏,神乐仙都亦是灯火通明,尽数都是狂欢之人!
消息传遍了凤阳省、苏州省、松江府,整个旧南直隶的地界,都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煞星终于要走了!
大皇帝要回北衙霍霍瓦剌人去了!
虽然陛下带来了新的货币政策、新的经济政策,甚至还把部分的劳动资料,把控在朝廷手中。
但是他们还是欢庆,陛下在南直隶,给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那明晃晃的刀子还是吓人。
当然所有的势要商贾,在家里无论多么的兴高采烈,出了门还是一脸灰心丧气,仿若他们的君父,舍弃了他们,回了顺天府,就像是天塌了一样。
十-分-悲-伤!
朱祁钰摆下了酒席,这是当初朱祁钰和陈懋说好的,待他凯旋,摆宴痛饮。
陈懋年岁虽高,但是龙行虎步,依旧是精神奕奕,他来到了南湖别苑的大堂觐见。
“臣参见陛下,幸不辱命,平叛得胜而回。”陈懋见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快快平身,入席。”
“宁阳侯为国戍边多年,又南征北战,极为辛苦,朕起一爵,替天下生民谢宁阳侯。”
朱祁钰一共和陈懋喝了三爵,便不再喝了。
陈懋岁数大了,不宜喝太多的酒,朱祁钰也没有嗜酒的习惯。
“陛下,柳溥南逃交趾,是臣之过也。”陈懋有些可惜的说道。
柳溥这人溜得太快了,他赶到的时候,已经跑了。
“无碍,跑就跑了,朕看他还能跑到哪里去,日后还能以此为由,平定交趾僭朝。”朱祁钰对柳溥逃了的事儿,并不感觉意外。
宁阳侯故意放跑的?朱祁钰不信。
如果宁阳侯真的和叛军有什么勾结,那不用推进的那么快,和大明军完成对南衙的合围。
王骥等人未尝没有江东铁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转进如风,再从宁波市舶司泛舟南下南洋的机会。
但是陈懋推进的速度,比朱祁钰平叛大军还要快,堵死了叛军南下之路。
最终王骥等人被兵谏,全部抓捕。
陈懋没必要为了一个逆臣贼子,搭上自己和自己子孙的前程。
“陛下,臣…”陈懋这是第二次见到陛下,第一次是在南京城下,南京安定后,他立刻带兵南下平叛,所以他也摸不清楚陛下的秉性。
朱祁钰笑着说道:“宁阳侯但说无妨。”
陈懋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平定交趾僭朝,臣以为不在交趾,而在麓川,若是麓川戡定,交趾才固若金汤。”
“若是只征伐交趾,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
陈懋的发言很大胆,但是他的发言和讲武堂的庙算的结果是相同的。
大明军到了,他们就溜到麓川之内,和大明军队玩捉迷藏。
等到大军离开之后,他们再复叛,挑唆百姓,如此反复,疲于奔命。
这麓川八大宣慰司,解决之后,交趾才有彻底被平定的可能。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宁阳侯担心,这也没打算立刻平定交趾黎朝,进攻和防守之间是有间隔的,大军疲惫,不宜出动,交趾之事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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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懋长松了口气,满是轻松的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和陈懋聊了许久福建的事儿,福建的农庄法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因为大军平叛迅速至极,那些返乡缙绅不敢生事,但是大明大军撤退,他们一定会死灰复燃。
对于三年一换防之事,朱祁钰和陈懋又聊了许多,最终确定了福建需要长期派兵驻守,就驻扎在月港市舶司即可。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将已经开始积极改造的叛军俘虏,交给了归来的南京京军、三凤阳卫军的宁远伯任礼、平江伯陈豫。
石亨留下了三百掌令官,负责看守和教谕俘虏,期满回京。
朱祁钰在宁阳侯回到南衙的第七日,带着锦衣卫离开了南京城,石亨会率领四武团营在半月后紧随其后归京。
徐承宗在大皇帝走后,摆了宴席,和新的两淮盐商商总棠樾鲍氏的鲍志敏,两江海商商总横林费氏费亦应见了一面。
徐承宗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已经离京,我知道你们在消息出来的时候,心头无不松了口气,甚至大摆宴席庆贺。但是我提醒你们,陛下虽然回京了,但是景泰新政,也是要推行的。”
“若是觉得魏国公府架子小,压不住尔等,那陛下忙完了北衙之事,再至南京,你们小心的就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全族上下的脑袋了。”
徐承宗的话非常的平静,他说的是一种规矩,陛下整治了一番南直隶,若是这帮家伙还是不肯改悔,再叛,那就只有族诛了。
鲍志敏赶忙说道:“我等不敢,前有胡玮铭、吴炳建、陈广祺之例在前,再做傻事,必然招致大祸。”
徐承宗警告过胡玮铭和吴炳建以及陈广祺,但是他们不肯听,最终被埋在了煤山之下。
神乐仙都数十人从楼上一跃而下,砸进了秦淮河的冰面之上,这场景真的是吓到了鲍志敏和费亦应。
不是死人吓人,而是陛下的手段厉害,他们在没有找到化解的方法的时候,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你们想发财,也不是不可以,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徐承宗颇为玩味的说道:“陛下手中的煤炭,不就是二十四万叛军俘虏日夜采出来的吗?”
鲍志敏犹豫了下问道:“魏国公的意思是,等这批叛军俘虏期限到了,再做事?”
徐承宗和费亦应倒吸一口冷气,本来三月春风已经暖和了,这一下子又冷了许多。
“你找死别带上我!”费亦应站起来,拉着徐承宗就要往外走!
这鲍志敏和那三个蠢货一样,都在找死!
徐承宗示意费亦应坐下,平静的说道:“咱们大明禁奴,但是海外可不禁奴啊,两位,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我再说明白些吗?”
“那我就把话再说明白些,密州市舶司,商舶入港,只要不张弓填药,都可入港,二位啊,这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吧。”
鲍志敏和费亦应眼神越来越亮!
“谢魏国公,若是有营收得利,必然送魏国公一成!”鲍志敏和费亦应眼底闪着发财的光芒。
“好说。”徐承宗也不自己要,他吃返点。确切的说,这番话是陛下临行前让他交待出去的,这一成陛下要吃,他只吃个返点就心满意足了。
有些话,朱祁钰不好明说,只好让徐承宗去说。
门里横鬼,他们横不过皇帝,就出去耍横便是!
天大地大,人丁兴旺的世界里,有多少劳动力?
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三百八十一章 安心求道能立命 知行合一得始终
徐承宗脸色郑重,对于大明海贸之事,他和陛下细细商量了很多次。
徐承宗严肃的说道:“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
“我要提醒你们,你们自己随便怎么跑,陛下才不理会你们,但是你们要是把大明的百姓带出去,尤其是带出去奴役,衍圣公就是下场。”
“陛下向来说到做到,你们还是要违反禁令,那就不要怪陛下再至南京,将你们的大好头颅砍下了。”
“别以为跑到天涯海角就可以逃脱,孔府的案子,陛下可没结案。”
徐承宗说完,两个人打了个寒颤,这孔府的案子都过去了三年了,陛下还惦记着呢?
徐承宗话锋一转说道:“当然,陛下也说了,谁掌控了海洋,谁就掌控了贸易,谁掌控了贸易,谁就掌控了寰宇之下的财富。”
棠樾鲍氏的两淮盐商商总鲍志敏,思考了许久说道:“若是如此的话,陛下为何还让我们出海呢?”
费亦应看着糊里糊涂的鲍志敏,挪了挪身子,无奈的解释道:“因为陛下不是咱们啊,咱们只需要计算一家之私就可以了!”
“陛下是给咱们找了条出路。”
“霍霍外面人,比霍霍家里人好多了吧。”
费亦应可以理解陛下的想法,因为在他眼里,陛下已经仁至义尽了。
陛下从来没有不允许任何的发财,甚至是鼓励发财,只要不在家里霍霍,甚至去出海贸易,携带大量的武器,陛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不知死活之人,非要陛下尝尝厉害,非要囤积居奇的家伙,压根就没有认真的领悟一下陛下所有旨意的想法,甚至连邸报都未曾读过。
邸报上,财经事务讲解的多么透彻?
费亦应能理解陛下的政令,甚至能够猜到一些陛下的思路,他能感受到大皇帝对海贸的重视和决心,他打定了注意,趁着这股东风起,发一笔横财。
鲍志敏无奈的说道:“可是海外化外之民,不懂教化,还是太麻烦了。”
徐承宗看着鲍志敏,这样的人在大明不是少数,甚至是大多数。
徐承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些怒气愤怒的说道:“你们整日里在大明买地囤积起来,哪怕是没有佣户去种,也要囤积起来,为何?不就是大明人开化,勤劳而且还踏实,做事认真吗?”
“就愿意在家里做门里横鬼,迟早要做陛下刀下亡魂!”
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守旧的人,他们宁愿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待着等陛下撬骨刀撬骨,也不肯挪窝!
就是懒而已。
陛下民为邦本的执政根基,就决定了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么,代价是什么?
徐承宗已经把话说的这么通透了,但是鲍志敏依旧不肯挪窝。
如何把棠樾鲍氏一步步的吞了?徐承宗当然会做这件事,若是鲍志敏依旧不知改悔,那就不能怪他徐承宗手下无情了。
鲍志敏无奈摇头,却不答话。
费亦应则是积极参与其中之人,他本身就是海商,他低声问道:“魏国公,费某问件事,若是,我假如啊,若是倭国发生了内乱,我横林费氏在倭国占了地,陛下能给封王吗?”
费亦应问的问题很重要,这个问题甚至涉及到了朝廷体统问题。
徐承宗反问道:“在费商总的眼里,陛下是宁与外贼,不与家奴之人吗?”
徐承宗为何说宁与外贼,其实在大明,尤其是南方的缙绅、商贾和势要的眼里瓦剌人、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都是外人,但是北方局势更加复杂,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说明白的。
徐承宗用一句话,告诉了费亦应陛下的忍受范围,给瓦剌人封是封,给大明人封也是封。
这种域外王爵,其实都做不得数,只给印绶,不给冕服,更没有什么待遇了。
费亦应松了口气,赶忙说道:“陛下自然不是。”
徐承宗眉头紧皱的说道:“一旦在海外裂土,陛下可以下旨封王,但是家人永世不得回大明之土,此乃铁律。”
这个代价是极为沉重的,就是一道选择题,若是选择海外封王,自然可以逍遥一地,但是朝贡可以,回家都就别想了。
“原来如此。”费亦应面色沉重,思考了许久说道:“横林费氏,始以射利之心,尊明律而下海,如何敢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
“窃臣横林费氏射利商海,卖货浙江、福建,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不勾引党贼侵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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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天、地、神、人,所共知者!”
费亦应是缙绅,的确可以称臣,正经的举人,虽然不做官,但是说一句臣是不为过的。
费亦应的这番话是他来之前就已经拟好的,陛下的条件比他想得好好多了。
他还以为陛下的十抽一税,给金花银蠲免四分,是一个临时性的政策,就是吸引海商注册商舶的政策。
等到全都注册了,再开始加税,海商本就风险很大,这要是再加税,苦不堪言,但是陛下显然不准备那么做。
费亦应俯首说道:“魏国公,大明律法三桅海船不可用,是不是可以宽容一些?海舶不必陆舶,二桅的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十艘海船去趟倭国,翻船二三,更别提去慢八撒了。”
徐承宗早知道他有这么一问,笑着说道:“陛下已经写好了奏疏,除战座船、宝船以外,任何船舶都可建造。”
宝船也是战舰的一种,为了防止这些人领会错误圣意,徐承宗把具体的范围圈定了。
“陛下宽仁啊!”费亦应兴奋不已的说道。
鲍志敏始终对海贸之事不是很在意,等到吃完了这顿饭,他就离席了。
徐承宗眉头紧皱的看着鲍志敏,满是感慨的说道:“这鲍志敏是不是用福禄三宝啊,我看他的精神状态不对劲儿,前年见的时候,还是顶聪明的人。”
“闻到味儿了。”费亦应十分确认的说道:“你看他,两眼无神,说话做事,言辞闪烁,前言不搭后语,整个人都是糊里糊涂的。”
徐承宗十分认真的说道:“鲍志敏靠不住。”
费亦应点头说道:“一个用福禄三宝的人。”
徐承宗满是笑意的说道:“正经人谁用福禄三宝啊。”
费亦应也是满脸的笑容:“是啊。”
“你用吗?”徐承宗抽动了下鼻子问道。
费亦应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仿若那就是蛇蝎剧毒,连连摇头的说道:“我不用,魏国公用吗?”
徐承宗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说道:“用了福禄三宝就是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才用俘虏三宝。”费亦应话锋一转,补充了一句。
徐承宗眼睛一亮,拿起了酒杯笑着说道:“下贱。”
费亦应拿起了手中的酒杯十分赞同的说道:“下贱!”
“叮。”
满饮。
徐承宗想了想开口说道:“棠樾鲍氏靠不住,给两淮盐商换个商总吧,别不知好歹,带着两淮盐商一起倒霉,至少得找个不用福禄三宝之人。”
“我想有的是人想要他们棠樾鲍氏的生意,这天底下,别的不多,两条腿的人,太多了。”
费亦应自然知道徐承宗的意思是让他去办这件事。
事情很好办,因为设立在各大钞关的设立引岸,那是朝廷让你设你才能设。
只要放出风去,有的是人咬棠樾鲍氏。
烟云楼现在四层楼那么高,以后便是如此了,陛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若是烟云楼还是五层楼那么高,他徐承宗就死定了。
在徐承宗申明陛下主张的时候,大明在贵州的围困终于来到了最后时刻。
太平伯杨俊,看着那巍峨的龙岩山,这的确是一个很难攻破的堡垒,但是大明的火炮架在了对面的山头上,每天都会炮轰几轮。
“最近这几日打到猎物了吗?”杨俊歪着头问着吴宁。
吴宁摇头说道:“哪还有猎物啊,甚至连散出去求援的人,都跑了之后不再回来了。”
为期一个月的围猎活动接近了尾声。
围猎,就是将海龙屯全都围住,上面全都是土司的土酋们,这些土酋在龙岩山上,那死忠之人,肯定要来支援。
猎物,自然是这些援兵。
但是打了一个月的猎物,再也打不到了。
着实可惜。
“那就再炮轰一轮,准备上山吧。”杨俊站直了身子,示意牙旗挥动。
龙岩山这路不好走,爬一个时辰才能上得去,但是可以在对面山头设立火炮位,只要能把火炮拉上去,就可以对龙岩山上困守的敌人进行炮轰。
这已经整整轰了一个月的时间了,终于把山上能看的见的建筑物,都轰的稀巴烂了。
再轰一轮,就是把建的关门,彻底轰碎了。
时代,变了。
元宋交替的时候,这种山城的确容易防御,但是已经近三百年过去了,大明的火炮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打不下来,就轰烂了再打。
轰鸣的炮火声再次响起,铅弹重重的落在了山顶之上,固若金汤的堡垒,彻底被火炮给轰碎了。
在天雷滚滚般的轰鸣声中,大明军队开始上山,一路上几乎没有遭遇什么抵抗,便进了海龙屯的龙宫内。
处处都是残垣断壁。
杨爱、杨文援等人颤抖不已的跪在了杨俊的面前。
“杨爱、杨文援,你们播州杨氏,在胡元的时候,是不是三代被赐予了胡名?好像是龙虎上将军,三代有谥号。”杨俊询问了一句。
他在播州已经三个月有余,播州为何不忠诚呢?
在播州土司的严重,是因为大明朝廷给的待遇不够。
十六世杨邦宪,是宋朝时候,授成忠郎、副都统、安抚使、牙牌节度使等官职,然后杨邦宪投降了元朝之后,最终受封平章事,柱国,追封为了播国公。
十八世杨嘉贞,被赐名了延礼不花,最终被追封为播国公。
但是大明没给他们这些待遇,就只有一个播州宣慰使,若非王骥居中上瞒下欺,这宣慰同知也不是他们杨家的世官。
大明给不了播州土司想要的待遇,他们依附于王骥投降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了。
播州杨氏想做播国公,而且是有封地的那种播国公。
元朝的时候,内政一塌糊涂,连税收都是假手于人,对这种事本就不在意。
那时候的播州,几乎囊括了整个贵州和部分重庆地区,等到了大明的时候,播州的地域是历朝历代最小的地方。
播州杨氏不服,挑唆众人跟着王骥谋反,今日被抓,咎由自取。
杨俊也不听他们申辩,直接让人压上了囚车,送回京师,斩首示众。
播州之战,就此结束。
在大明的火炮下,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山城体系,更像是把自己圈起来当靶子,炸了一个月多余,最终被瓮中捉鳖。
“杨都督!”吴宁在点检缴获的时候,兴奋至极的说道:“这里,这里有煤山!”
杨俊浑然不在意的说道:“煤山又不稀奇,你兴奋个啥!”
当他走过去的时候,瞪大了眼睛,看着吴宁不停的说道:“发财了,发财了!”
贵州这地方有一处巨大的煤矿,就在水东宋家的手中,这大煤窑,却是朝廷鲜有耳闻。
南方湿气极重,而且四季常青,这乌江整个流域冬日不会霜冻,柴薪是个难题。
但是这里有煤矿,那就没问题了。
大煤矿的存在对开发贵州的意义,举足轻重!
杨俊看着手中的那些亮闪闪的煤块,根据这些土酋的交待,这煤山极大,而且都是露天煤,极容易采挖。
杨俊连连感慨的说道:“滇铜、贵煤,这样一来,铜料炼成铜,再泛舟南下,送到大明各地。啧啧。”
大明对贵州和云南的兴趣不是很大,尤其是在宣德年末,正统年初,逐渐停罢了云南采铜之事。
具体原因已经不可考究了,黔国公府也是不知详情,只知道宣德十年敕谕到了,这滇铜就停止了采挖,正统年间就彻底严查,不得采挖。
大明自洪武年间废除了官冶所之后,在云南的官冶所也早就被停办,多数听民自采,每百斤铜在云南不到三两银子官买,但是到了湖广则就六两到七两银子了。
现在有煤矿有铜矿,大明铸钱之事,便不再是难事了。
杨俊将自己的战果和发现,写成了奏疏送往了京师。
朱祁钰用了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回到了他忠诚的顺天府。
到了朝阳门时,看到了跪在门前的襄王朱瞻墡。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襄王朱瞻墡终于看到了陛下的辂车,眼眶湿润。
陛下总算是回来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左眼跳灾,右眼跳灾?
应天府知道陛下回京,痛哭流涕,还有人准备哭送,被朱祁钰给否了。
朱祁钰知道,他们是喜极而泣!
朱祁钰是平叛去的,带着怒气到了应天府,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因为叛乱,所以杀性极重。
朱祁钰一走,应天府一部分人应该是狂歌一曲送陛下,这煞星终于是走了。
哭送实在是太假了,他们不恶心,朱祁钰还恶心呢。
但是顺天府的欢迎,是真诚的。
至少朱瞻墡哭的都止不住的,他这些日子忙忙碌碌且不提,作为大明最尊贵的亲王,做这点事也是理所应当。
主要是担惊受怕和做不好。
尤其是决定了大明日后百年,甚至两百年的气运的盐铁会议,他压根就没什么主意,自己都弄不明白,更别提教谕群臣了。
陛下终于回来了!
胡濙看到陛下的车驾停下,手一扬,大声的喊道:“奏乐!起舞!”
太常寺的乐户立刻开始了奏乐,朝阳门上,无数的军卒,卖力的吹着号角,悠扬的声音从朝阳门传到了通州城外。
朱祁钰只好从车驾上走了下来。
人山人海,朝阳门内,无数的百姓都在延颈而望,眼神中都是期待的神情。
城头上的旌旗招展,军士们站在了城墙之上,擂鼓吹号,声音比设在朝阳门外的乐舞声还要大许多许多。
朱祁钰走下了辂车的一瞬间,震天的万岁声从朝阳门内外上下,如同一股股滔天巨浪一般涌来。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扶起了朱瞻墡,笑着说道:“皇叔辛苦了。”
朱瞻墡站起身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不辛苦,不辛苦,不负皇恩。”
“朕不是说一切从简吗?这弄这么大的阵仗,这不是扰民吗?”朱祁钰看着那些拥挤的人群,颇为无奈的说道。
他感受到了百姓们、军士们的热情,但是他下旨一切从简,看起来没起到什么作用。
朱瞻墡赶忙说道:“这已经是最简的了,按照胡尚书的安排,那得文武百官去通州城迎驾,还要一路百姓军士列队,直到朝阳门外才算符合礼制,还要设祭,设坛,还有什么彩表铺路。”
朱祁钰回京和朱祁镇回京截然不同。
朱祁镇回京的时候,礼部为朱祁镇所设的只有一张长桌,京师的百姓都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朱祁镇,因为朱祁镇把他们的家人带到了迤北。
朱祁钰回京,则是京师百姓人人期盼。
朱祁钰笑着说道:“倒也是。”
朱祁钰离京已经八个月有余,换位思考一下,不让顺天府从上到下表示一下,京师众人,还不得惶惶不安?
陛下平叛回京,京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顺天府还不如应天府忠诚?!
这不能够啊!
朱祁钰和朱瞻墡叙话的时候,这四匹马拉的车,就换成了十八匹马,三、六、九匹白马拉住了辂车。
辂车有些风尘仆仆,毕竟一路从南京回来,短短不要一刻钟的时间,辂车便焕然一新。
先导车的白象上,没有石亨,因为石亨刚刚从马鞍山启程回京。
但是该有的礼制都在。
朱祁钰看着辂车上的月台,笑着问道:“皇叔要不要同乘?”
朱瞻墡打了个哆嗦,赶忙说道:“臣就算了,这是监国印绶!兴安大珰,快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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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直接将监国印塞进了兴安的怀里,满是笑意,这烫手的山芋终于甩出去了。
打今天起,他又是那个不视事的襄王了,虽然有些遗憾,罗炳忠已经去了贵州做流官。
但是他还是要回襄王府,继续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朱祁钰看朱瞻墡不上钩,也是无奈,来到了辂车前。
一群宫女拿着冕服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请朱祁钰更衣,朱祁钰挥手示意她们散去便是。
换什么冕服,死沉死沉的,他来到了辂车的月台之上。
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回到了顺天府的柳七,就那个之前在应天府街头偶遇的劳力。
柳七已经惊骇到了极点,他完全没想到,当初的那个贵公子,原来是大明的皇帝!
他还傻乎乎的问皇帝,是不是随着陛下亲征…
朱祁钰笑了笑,上了辂车,车辆缓缓的向着城内而去,沿途的百姓们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又唱起了那首红巾歌。
红巾歌是北宋末年起就开始流传的歌,一直到大明驱除鞑虏。
现在百姓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又把那首红巾歌唱了出来。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走过了朝阳门,十分缓慢的通过了朝阳门内大街,来到了澄清坊的泰安宫内。
一众妃嫔等在了门前。
朱祁钰先领着人去后院拜见了吴太后,告诉吴太后平安归来的消息。
至于孙太后那边,朱祁钰就不去了,慈宁宫太远了,让兴安去一趟就是。
这次朱祁钰可是把孙太后的父亲、兄弟全都族诛了,只剩下一些妇孺流放到了永宁寺。
可想而知,以后的日子里,孙太后那边,朱祁钰是绝对不能去了。
朱祁钰见过了吴太后还不算完,他在泰安殿宣见了襄王和其余四王,又宣见了稽王世子朱见深,然后是在京的武勋文臣,等到挨个见过之后,太阳已经下山了。
朱祁钰伸着懒腰站起身,到了盥漱房,就看到了汪皇后。
“夫君一路辛苦。”汪皇后还生那陈婉娘的闷气,但是也未表现出来,毕竟夫君一路南下,都是做的正事,这陈婉娘只能说是意外了。
朱祁钰晃了晃身子说道:“倒不是很辛苦,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这数月不见,怎么生分了许多?”朱祁钰满是奇怪的问道。
汪皇后满是感慨的为朱祁钰整理了一下衣物,她的夫君这要去盥洗,然后休息,她自然要为夫君宽衣解带。
汪皇后满是平静的说道:“别的倒是没有,夫君是四海一统之大明皇帝陛下,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一个女人,就是十个,百个,千个,那也是带,带回来,臣妾一个妇道人家能说什么?”
“什么味儿?”朱祁钰故意作怪般的嗅了嗅问道。
汪皇后愣愣问道:“什么味儿?臣妾用了澡豆,是澡豆的香味儿吗?夫君不喜欢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不不不,不是夫人的香气,是醋味儿,有人的醋坛子打翻了。”
“夫君!”汪皇后一脸嗔怒,这去了趟江南回来之后,这逗弄人的嘴皮子功夫倒是强了许多。
朱祁钰将陈婉娘诸事和汪皇后说了一遍。
作为皇后,宫里进了人,总是要对她交待才是。
汪皇后为朱祁钰宽衣解带之后,自己也褪了衣裳,坐到了浴池之中。
她靠着朱祁钰低声说道:“选侍也好,贵人也罢,夫君就是给个贵妃,给个皇后位,臣妾又能说什么?给了就给了吧。”
“自从夫君离京之后,臣妾就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先是怕夫君出了什么意外,又怕夫君吃不惯、喝不惯,水土不服,听说南京城都下了雪,更怕夫君受了冻。”
“这天天担惊受怕,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汪皇后脸上的泪珠顺着略有些朦胧的蒸汽,不断的划过洁白的脸颊,滴落在水中,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担心、嗔怒、期盼,真真切切的摸到了朱祁钰这个人回了京,她才算是石头落了地。
一时间,她也分不清楚是喜极而泣,还是什么,只是眼泪却是止不住。
“朕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不要哭了。”朱祁钰擦着汪皇后的眼泪,这越擦反而是越多。
汪皇后满是委屈的说道:“夫君都不知道臣妾多担心,每天听到有马蹄声阵阵而过,知是那传令的驿卒,就是一阵阵的担忧,那一下下的马蹄声,生怕带来祸殃。”
“但是臣妾又怕没有这马蹄声,否则的话,没有消息,更是慌的一晚上睡不着。”
这种惶恐的情绪,在知道夫君回京的时候,她依旧是有些不信,直到此刻,她才踏实了下来。
朱祁钰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汪皇后,他也没什么好哄人的法子,索性直接动手了。
“夫君…”
……
朱祁钰又休息了三天,但是也没闲着,主要是和襄王对接一下朝中事物,再有就是操阅京师军马,京师的百姓一看,陛下鲜衣怒马策马奔驰在御道上,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便更是心安。
陛下回京了,这大明的扶持社稷擎天柱,平定乾坤架海梁回到了京师,自然让人心安了数分。
这陈婉娘倒是顺利的入了宫门,不过也只是个不入品的选侍罢了。
倒是这冉思娘却是去了太医院,陆子才看到厚厚的帷帽,知道是一女子,而且带着帷帽,显然不方便见人,一打听是宫里来的人,便不敢懈怠。
这冉思娘胆子倒是大的出奇,参观了这惠民药局还不行,非要入后院的解刳院去瞅瞅。
陆子才本来觉得一俏娘子,看到这些还不得慌了神,所以先带她看了些简单的,可是这俏娘子并不以为意,直到走进了这解刳院的雅间,才算是停止了询问。
直到这走出了解刳院,虽然俏娘子还算站的住,但是面色并不大好看。
“诸位太医师父,可真是辛苦了。”冉思娘打了个哆嗦,这她也只是强撑着罢了,若非当着陆院判的面儿,她早就撑不住了。
家乡在万里之遥,她一个人在京师,陛下又对她不是很感兴趣,她总得找点事儿做。
这要是撑不住,这一点点想做的事儿,怕是也做不得,真的去织造局做个织工,她又有些不乐意,毕竟家学渊源,学的就是医术。
所以只好强撑着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医者仁心罢了。”
冉思娘再回想起那场景,就是忍不住的颤抖。
陆子才看着冉思娘就知道这丫头只是强撑着罢了,他无奈的说道:“你也别觉得残忍,陛下设这解刳院是为了医术。”
“送进来的,都是一些大奸大恶之徒,即便是造反,未曾太过分的事儿,陛下等闲也不送来,顶多就是斩首示众便是。”
“要不今天先到这儿?回去缓缓再来?”
胡长祥是个良医,可是入了这解刳院,也是缓了好几天才挺得住。
正如陛下所言,有些事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只是到现在,太医院上下,都不清楚胡长祥是朝中礼部尚书胡濙的次子。
“陆院判,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冉思娘实在是有些撑不住,匆匆而去,向着十王府所在的澄清坊而去。
她被汪皇后安置在了澄清坊的一处民宅里,虽说是民宅,不过因为皇帝的泰安宫在,这些民房都是宫宦们在住了。
陈婉娘是侍寝的选侍,自然住在泰安宫里。
冉思娘刚回家,关上门,摘了帷帽,便吐了起来,直到把一整天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只有干呕之后,才算是停下来。
她去之前,就一直告诉自己,要挺住,但是第一天还是没抗住,被吓到了。
她洗了把脸,漱了几次口,才坐在了小马扎上,瞪着大大的眼睛,迷茫的看着天空。
出水芙蓉。
这小院子怕是一辈子要住在这里了,那个满身英气的陛下,对她的容貌似乎并不感兴趣。
当然这也是朱祁钰没见到模样,这要是见到了,这冉思娘安能逃过毒手?
不过也好,她总算是逃离了海龙屯那个魔窟。
冉氏因为南宋末年,致使蒙哥死于钓鱼城下,在有元一代,就没过一天的好日子,等到没了元朝,迎来了大明朝,那播州杨氏依旧是横行播州。
冉氏要是有办法,还会把她送到海龙屯那个魔窟里吗?
她在那绣花楼住了一年多,差点就被杨爱、杨文援给送人了。
王骥不喜欢不裹脚的女人,所以她才免了一劫,住进了这澄清坊,这才是真的安定了下来。
冉思娘出了澄清坊准备去买点家用之物,就看到了黄榜前站满了人。
一个宣谕官大声的喊道:“贵州叛贼杨氏等一众四十五人,明日承天门外斩首!可随意观礼!”
黄榜之下众人议论纷纷。
“果然是陛下啊,刚回京办得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我还以为陛下要斩襄王呢,襄王可是第三次监国了,陛下居然对襄王礼遇有加,还把人扶起来了。”
“陛下爱杀人,但是都是该杀之人,造反失败了,被砍脑袋不是很正常吗?天公地道嘛。”
“听说这帮土司在贵州可是无法无天,那比皇帝架子还大呢。”
……
冉思娘呆滞的看着黄榜,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了,若非杨爱等人想把她卖个好价钱,指不定她就从那百丈高的绣花楼上,跳下去了。
这帮人,终于要迎来他们应有的惩罚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暗流涌动的规矩
冉思娘带着帷帽来到了承天门前,她是澄清坊的人,自然有人专门安排她们的位置。
澄清坊住的宫女很多,只有她一人带了帷帽。
大皇帝说得好听,许她自己出嫁,可是谁人敢聘呢?
正统十三年,百户史宣的女儿被选入了掖庭,可是因为孙太后不喜,这女子终究是落选了,毕竟是皇帝选中的人,沾染了天子气,这自然是水涨船高,追求者众多。
刑部侍郎齐韶求娶了史宣的女儿,媒人是驸马都尉赵辉,朱祁镇又回头找这女子,最终齐韶被坐罪了。
这还是当初李宾言弹劾驸马都尉赵辉时候,顺带着讨论刑部侍郎齐韶被坐罪之事。
齐韶可是大明的刑部侍郎,京官,正三品,刑部的副主官,就这样死了。
谁还敢娶被天子看上的女子呢?
冉思娘自从听陈婉娘提及了此时,也再懒得琢磨这种心思了。
她来到了承天门外,就是专门来看播州杨氏被族诛的。
“明刑弼教伸王政,化俗惩贪明主威。”刑部尚书俞士悦高声疾呼的唱名,然后往前走了一步,高声喊道:“带人犯!”
俞士悦持有笏板,高声喊道:“杨爱,杨文援,播州土司官也。唐干符中,杨端应募,长子孙焉。历宋、元皆授世官,明室因之。杨爱、杨文援,生而雄猜,尤阻兵嗜杀。然其宾叛不一,荒忽无常。”
“臣请旨,以谋反谓谋危社稷,以谋叛谓曰谋背国从伪,以不义谓杀本属府主,三罪并,请磔其弃市。”
兴安拿出圣旨来,高声的喊道:“陛下以天下生灵为念,斩首弃市,钦此。”
谋反,是这次播州、贵州诸多土司伙同王骥谋反;而谋叛的里通外国,就是朱祁钰常用的磔刑,就是送太医院所属的解刳院,凌迟处死。
但是播州杨氏这些土司土酋,还不够送解刳院的资格,送那里面的人,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甚至连父母亲族都唾弃的人。
但显然杨爱和杨文援的行为,还够不上解刳院凌迟的标准,三罪并发,也只是斩首便是。
主要解刳院还有渠家人在用,暂时还不用补充。
“天恩浩荡!”俞士悦俯首领命,再次高喊:“臣请斩首!”
朱祁钰坐在承天门的五凤楼上,深吸了口气说道:“拿去!”
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天子之音。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锦衣卫,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道:“拿去!”
声振屋瓦。
杨爱跪在了斩首台上,几个月前,他还在海龙屯,狷狂的说,龙岩山上的海龙屯固若金汤,今天就被推到了到斩首台上了。
俞士悦拿起了桌上的印绶,盖在了刑部公文之上,然后从桌上扔下一块牌子,大声的喊道:“斩!”
杨爱听到了这一声斩,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被推搡摁到了斩首台上。
“摘明梏犯由牌!”
杨爱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脖子一阵酸痛,撬骨刀插进了他的脖颈,咔嚓的撬骨声,他全身变失去了知觉,剧痛才猛地传来。
哐当数十声,人头落地。
兴安又拿出一份圣旨高声喊道:“废播州宣慰司,分设遵义、平越二府,析置二州八县。”
“遵义、桐梓、绥阳、仁怀四县,真安一州,属遵义府,隶四川。余庆、瓮安、湄潭三县,黄平一州,属平越府;龙泉一县,属石阡府,隶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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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其二府与贵州贵阳府俱加军民二字,以便兼摄。”
“钦此。”
废止播州宣慰司,设两府。
遵义府、平越府和贵州府,加军民二字,自然是对应着朝廷的政策。
大明的流官前往土司,会有掌令官协助,亦军亦民,直到贵州地方彻底安定之后,三府才会减军民二字。
朱祁钰站起身来,看了台下一眼,人不是很多,大家都知道陛下要诛的是叛军的首领,但是贵州距离京师实在是太远了,更多的百姓认为,这都是一群蠢货。
别说贵州土司土酋,就是那造反的王骥,也被京师众人骂做是蠢货,当今陛下如日中天,陛下又未把他们逼上绝路,想发财,只要不违大明律,照章缴税纳赋便是。
何故造反呢?
所以这群人斩首,并没有人围观,和那次看朱祁镇归京的人数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朱祁钰看到了冉思娘,那宽大的帷帽很是显眼,正好,冉思娘也在抬头看着皇帝。
风吹动着她的帷帽,露出了她的俏脸,又因为太远了,却是看不真切。
朱祁钰笑了笑,走下了承天门。
遵义府为何属于四川,平越府为何又属于贵州了呢?
海龙屯所在的龙岩山,就在遵义府西北方向十六里处,武陵山的余脉,娄山关三十里处。
将遵义府并入四川,自然是为了分化贵州土司的合力。
朱祁钰前往了讲武堂,新的庶弁将已经入了学,但是他们作为天子门生,却还未见过陛下,这说不过去。
兴安已经将土木堡之变中的灵牌再次放在了这御书房内,他很细心的将灵牌翻了过去,陛下也只有在八月十五这一日,才会翻过来,上一炷香。
朱祁钰拍了拍自己的凳子,这趟出去八个月,还是自己家里舒坦一些。
江南天气潮湿,朱祁钰到了南方之后,只感觉每天都是潮湿难耐,汪皇后说的水土不服,朱祁钰自然有一些。
但毕竟是皇帝,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倒是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陛下,襄王请旨就藩,想要回襄阳去了。”兴安提到了朱瞻墡,陛下已然回京,南方诸事已经安定,他要回襄阳逍遥快活去了。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朕这回来还没七天,他就要走?是朕薄待了皇叔吗?再留些时日,以彰显亲亲之谊。”
“再说了,等到四武、四勇团营归京,朕还要授勋放赏,襄王可是三让而不就,乃是至德也,朕给他准备了奇功牌,等授了奇功牌再走?”
兴安摇头,正是这三让而不就,至德二字,他襄王得识趣,得自己请旨离开,否则很容易让皇帝误会,他有什么想法。
“陛下,襄王离王府多日,也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那襄王府毁成了什么样,着急回去看看。”兴安找了个理由,陛下心里跟明镜一样。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你去把于少保和胡尚书请来。”
兴安俯首离去,然后去找了正在忙于案牍的于谦。
“陛下这不是刚回京吗?”于谦写完了自己对讲武堂庶弁将和掌令官的课题本的批注,眉头紧皱的说道。
兴安认真琢磨了下笑着说道:“咱家和陛下说起了襄王就藩之事,才来请于少保。”
于谦一愣随即说道:“宗人府事,你差人去寻礼部尚书胡濙来。”
兴安笑着说道:“另外有人去了。”
于谦站了起来,来到了聚贤阁的二楼,在御书房见到了皇帝,没过多久,又见到了胡濙。
“皇叔想要就藩,朕打算让他们留在京师好了。”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决定,但是这个决定让两位重臣都吓出了一生的冷汗。
“他们在地方也要执行藩禁,还不如就住在十王府内,也免了再发生类似叛乱之事,惶惶不安。”
把龙子龙孙们,都拉回京师,是朱祁钰早就有的想法,上次藩王就藩,还要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候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事实上,自洪武年间诸王就开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俸而不治事,本就无职无权,何必再在地方滋扰百姓呢?就留在京师,跟朕共享治平之世不好吗?”
大明的藩王分为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洪武年间,真正的藩王。
在洪武初年,诸王还有五千到三万不等的兵马可供调遣,在外敌入侵之时,有掌所辖府州县大小一切事物之权力,抵御外敌。
第二阶段,到了洪武末年,朱元璋就开始了着手削藩,王贵而不临民,限制藩王的权力,并且不让藩王在新帝登基的头三年回京祭祀。
这也是为何朱棣派了三个儿子回到南京,祭祀朱元璋的原因。
而后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又经过了多次的迁王府之地,削弱各府护卫等行为,彻底剥夺了藩王的兵权。
一直到了宣德年间,剥夺赵王府卫,开始第三阶段的养猪模式。
大王摇身一变变成猪王爷,权力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不说,连出门都不能,否则就会引得申饬,藩禁制度一直持续到了明末。
事实上,到了此时,封藩制度,已经没有了国初的时代背景,更没有了任何的好处。
除了给各地投机者造反的大义之名以外,没有丝毫的用处了。
胡濙和于谦看了一眼,他们才知道,陛下准备了这么一件大事,废封藩制。
胡濙俯首说道:“太祖曰: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
“群臣对曰:封建诸王,以卫宗社,天下万世之公议。”
胡濙首先指出了封藩是祖宗之法,而且指明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封藩主要的原因还是各地不服王化,一些人眷念前元之纵,外有北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南下,各地藩王领兵,好定朱家之天下。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迁了宁王的府邸至南昌府,又将齐王父子,谷王父子贬为了庶人,周王,代王,辽王相继获罪,被削了护卫。”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其实太宗文皇帝削藩削的比建文朝更狠。
但是太宗文皇帝的削藩是有条不紊,是循序渐进的,而且是不见血的,并且文皇帝是马上皇帝,自然做的。
朱祁钰当然听明白了胡濙的话,他笑着说道:“就是让各地藩王住在京畿罢了。”
大小时雍坊,将官员和勋贵都关在了官邸之中,朱祁钰就是将官邸的适用范围扩大了一些。
在各地养猪也是养,为何不集中养殖呢?
更方便管理。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在国家之制这件事上,于谦十分专业。
朱祁钰这是从大明公权的角度出发,胡濙是从宗族礼法的角度出发,失去了时代背景,再封藩已经毫无意义。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襄王还是得回襄王府。”
襄王不一样。
襄王三次监国,若是继续留在京师,倘若皇帝生病之类的事儿发生,立刻就是人心涌动,这万万要不得,对国朝不稳。
至于其他亲王,都已经传了几代了,即便是出事,轮也轮不到他们。
朱祁钰认真的思虑了半天说道:“朕本欲留襄王到大军归来,让襄王看看大军军威,授功赏牌之后再去襄阳。”
“只能让他先回去了。”
于谦说的有道理,若是继续留襄王在京,就只有一条路了,杀了他。
三次监国,只能和泰伯一样,离开京师的权力中心,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朱祁钰并不想要襄王的命,这位嫡皇叔,不是不知天命的人,而且是有功于社稷。
“稽王也不能留在京师。”于谦又说到了稽王府,这个王府之特殊,若非大明没有先例,于谦都想把稽王府一家能扔多远扔多远,杀又不能杀绝,留着日后,是个隐患。
在于谦看来,就国家之制稳定的角度,稽王府最好去的地方,是慢八撒。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对稽王府有安排。”
于谦俯首说道:“那臣以为缓缓图之,既然赵王、郑王、荆王、淮王回京了,自然留在京师,其余藩王依旧留在各地藩镇,先看看,若是在京不利大明,则再封藩出京便是。”
先试试再说,要是行,就把那些龙子龙孙们,召回京师,要是不行,再封出去。
当初宁王朱权,不就是从大宁卫迁到了南昌府,用南昌府布政司的旧宅做了王府吗?
国家之制,且试且行。
“让襄王去重庆府如何,正好遵义府也划分到了重庆府之内。”朱祁钰提出了一个想法。
贵州有煤,云南有铜,川藏有铁,如果疏通了乌江水路,可以将滇铜、贵煤、川铁顺流而下,那贵州、云南和川藏的治理,朝廷也会重视起来。
大明缺铜少银,尤其是现在景泰通宝的大规模铸造,即便是景泰通宝是铁钱,但是依旧要有铜。
而滇铜一年可产千万斤,这对西南的安定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襄王毫无疑问是个有才能的人,而且身份还特殊,如果去西南方向治理有方,未尝不是一件美谈。
于谦无奈,陛下又想钓襄王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陛下,臣请清田厘丁!
于谦觉得陛下的政令是有矛盾的,比如:陛下知道藩王无职无权,在地方只能危害天子的威信,所以收回到京师来。
这个主意之下,襄王如此特殊,让他回襄阳府住在那襄王府内,不就行了?
等到襄王宴去,把他的儿子拉回京师便是。
但是,陛下却让襄王去重庆府,和黔国公一直整饬土蛮,襄王做得好,是立功,那就变的危险。
襄王做得差,那是有辱皇命,那是要掉脑袋的。
关键是襄王真的处理好了,云贵川黔的安土牧民之事,陛下拿襄王怎么办?
功劳有,而且很大,再加上圣德,襄王如何自处呢?
但是于谦只能说陛下这个主意好。
襄王在京这八个月的时间里,除了财经事务,其余诸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很有才能的人,那么到了重庆府,对于云贵川黔等地的安土牧民,有积极作用。
而且襄王是嫡皇叔,也代表了大明对治理云贵川黔地区的决心。
就是得委屈下襄王了。
这胖皇叔八个月瘦了二十多斤,到了重庆府整日忙忙碌碌,估计得再瘦二十多斤。
“臣以为善。”于谦可不顾襄王什么感受,襄王真的去了重庆府,对大明治理云贵川黔是有益处的,而没有坏处,这就够了。
胡濙想了想说道:“臣以为善。”
胡濙也没有必要反对,就让襄王去便是了。
云贵川黔之事,有个大明嫡亲王在,一些事也便于处理。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朕最近有些忧虑。”朱祁钰认真的说道:“胡尚书还得朕提起的竞奢之风吗?”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俯首说道:“陛下是在见过朝阳门外苦做劳力柳七之后,才有感而发。”
景泰二年殿试之时,陛下在奉天殿殿试之前,在辂车上,和胡濙谈到过柳七之事,而后胡濙以太祖高皇帝,就曾经倡导去甚、去奢、去泰,为陛下找到了礼法上的支持。
虽然胡濙老了,可是记忆力并没有衰弱。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在南京见闻,此风更甚北衙。”
“比如有男子,明明七尺大丈夫,却甘心为势要走狗、商贾家人,为虎作伥,南衙的店塌房生意,简直是触目惊心。”
“比如有女子,艳羡纸醉金迷,主动投身乐户,神乐仙都,在贱籍娼妓十之一二,私窠无数。是所谓娘儿爱俏,老鸨爱钞,此何故也?”
大明的私娼一般是指那些不隶属于官府、家居而卖奸之人,称为土妓,俗称“私窠子”。
窠子是鸡雉所的俗称,为何要加私呢,就是官妓还要出科,但是窠子里则完全不用。
娘儿爱俏,就是这些俏丽的小娘子为何要做土妓,一是为了梳妆打扮的漂漂亮亮,也是为了赚钱,那老鸨则完全是为了赚钱。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啊。”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胡濙犹豫了下,低声说道:“陛下啊,这问题解决不了的。”
“南衙有勾栏,北衙有斜狭。”
“富家郎进来,可以如胶似漆;穷姐夫进来,财散人离。有钱时,终日就是夫妻;手内消乏,夫妻二字休要提起。”
“自古以来不是皆是如此吗?”
南京土妓丛聚的地方有四处,都叫做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一处在会同馆外,还有一处在内桥南叫做珠市。
北衙土妓丛聚之地有三处,叫做斜狭,一处在草场院,一处在西瓦厂外。
这两处到会同馆距离比较近。
大明的会同馆掌管天下水马驿,来往人员极多,所以私妓极多。
朱祁钰也不知道如何表述自己的感觉,他十分认真的说道:“洪武初年,我大明百废待兴,度日唯艰,会同馆附近可有私妓?”
胡濙摇头,他是建文二年的进士,生于洪武年间,他可不记得那会儿有什么私妓之事,别说私妓了,官妓都少之又少。
那时候土地连阡荒废,人人朝不保夕,官妓多数都是一些官员的家人。
但是太祖高皇帝连坐,太常寺和教坊里可没多少官妓。
朱祁钰有些无奈的说道:“现如今,我大明富甲天下,这怎么越富有,越是这般模样了呢?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何如如此啊!”
朱祁钰不是在指责土妓,更不是在指责百姓,而是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胡濙十分精确的明白了陛下的内心的焦虑,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朕自己都没想明白,朕这番话到底在说什么,胡尚书这就明白了?”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这不正是臣子的作用吗?解开陛下内心的疑惑,才是臣子的本分啊。”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礼法二字,还能超脱他胡濙的手掌心吗?
陛下虽然也擅长翻译,可是他老胡可不是泥捏的!
礼崩乐坏之乱象,胡濙何尝未曾考虑呢?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没有仁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处在贫困或安乐之中,否则,他们就会为非作乱或者骄奢淫逸。只有仁者安于仁,智者也会行仁。
朱祁钰当然理解这句话,虽然他不用科举,但是他也是看过孔孟的,否则怎么从事礼部才可以从事的翻译工作呢?
但是这和他要讨论的社会风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苏轼有一好友名叫王巩,苏轼乌台诗案,被贬琼州(今海南),王巩受到了了牵连,也被贬到了岭南宾州。”
“王巩有一侍妾名叫寓娘,按照大宋时,侍妾可以不用随王巩前往岭南,但是寓娘还是去了。”
“永丰三年,苏轼和王巩被大赦回到了开封府,苏轼问寓娘广南风土,应是不好吧?”
“寓娘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才有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朱祁钰知道这个典故,点头说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苏轼写的诗词,朱祁钰虽然依旧不知道胡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是他若有所思。
这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道尽了许多人间的道理。
于谦笑而不语,他已经大约明白了,胡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了。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苏轼在琼州一月只有一千五百钱俸禄,他就把这一千五百钱分成了三十份,每日用五十钱,穿在房梁上,每日用一份。”
朱祁钰稍微算了下,苏轼一家五口人,这一日五十钱是绝对不够花的。
比如临安城粪价都一斤六钱了。
胡濙笑着继续说道:“所以苏轼才可以在他的诗文里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朱祁钰这才知道苏轼《赤壁赋》里的这一句,原来是这么来的。
千古悠悠,从无人置喙过苏轼的品行,这人,的确是活的通透。
“但是苏轼显然不是很适合做官,应当去做学问。”朱祁钰笑着说道。
苏轼和李白一样,都是才情占了七分天下,但是你让他入朝为官,他却是不见得能做得好。
这官场是世间最大的名利场,那就得像胡濙这般,才能历经几十年风雨,经历靖难、土木堡天变等等大事,而岿然不动。
胡濙要说的不是苏轼的做官的本事,而是回答陛下心中的疑问。
他笑着说道:“陛下,寓娘不嫌岭南清贫,随王巩去了宾州,而后回京之后,依旧不嫌这段岁月清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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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也是非吾之所有,一毫而莫取,陛下他们都是仁者啊。”
“何为仁者?心安者方为仁。”
“心不安则不仁,不仁则取不义,取不义则不得始终,安心方可立命。”
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奉上了一封奏疏,俯首说道:“魏国公的奏。”
朱祁钰打开看完了,将奏疏递给了于谦和胡濙。
魏国公徐承宗上书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棠樾鲍氏的两淮盐商商总鲍志敏死了。
鲍志敏贪图享乐,追求福禄三宝,偌大的家业被散了不少,本来徐承宗对鲍志敏极为不满,结果这鲍志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死了。
徐承宗陈情,他只是想换掉鲍志敏,并没打算把人杀了,这鲍志敏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徐承宗只喜欢规则之内的游戏,因为他是这个规则的最大受益者,他一门两公,他不会主动放弃规则。
鲍志敏是盐商,他把钱都用在了福禄三宝之上,引岸设置的盐榷场付不起窝主的钱,开始拖欠。
这窝主被盐窝里的盐丁逼得没了办法,就去寻这鲍志敏讨厌拖欠工钱,鲍志敏拿不出来,又犯了福禄瘾,就大肆辱骂了众多窝主,只盼着把窝主给撵走了。
窝主被拖得久了些,群情激奋,打死了鲍志敏。
徐承宗和费亦应的确打算换掉鲍志敏,防止鲍志敏给两淮盐商招惹杀身之祸。
这可倒好,人死了,徐承宗赶紧上奏。
“这家伙死的真的是,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啊。”朱祁钰无奈的说道。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服用福禄三宝危害这么大的吗?这两淮鲍志敏臣常有听闻,乃是一巨贾,这怎么今天,就这番模样了?”
于谦知道鲍志敏,这是两淮商总,于谦随陛下亲征至南衙,可是总领南衙诸事,权责极大,沟通内外。
陛下办人,于谦办事。
否则那三亿斤的煤怎么入京?
这鲍志敏在两淮素有名望,否则也不会推举为两淮商总了,结果这用了福禄三宝,顶聪明的一个人,就这么把自己玩死了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于谦和胡濙赶忙一起站了起来。
朱祁钰在御书房翻找了片刻,拿出了解刳院出的一份报告,这是渠家三兄弟若干成果之中的一份。
他们贩售福禄三宝,解刳院就拿他们研究了这福禄三宝的作用。
于谦看了两眼,呆滞的说道:“形如冢中骨,神似冥顽物,身像浮忽云,气若游丝弦,食粪亦甘之如饴。”
“这画的真的不是魑魅魍魉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是渠成德。”
于谦倒是在五原府见过渠成德一面,当时袁彬押解渠成德,那是个颇为富态的人,居然也是这般模样了。
朱祁钰借着说道:“朕打算让他去南衙,让这帮蠢货都看看,服用福禄三宝的下场,从顺天府至广州府,大明每一地都转转,让所有人看看!”
杀人还要诛心,朱祁钰向来如此。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样,陛下这算是不仁吗?
于谦和胡濙都认为不算是不仁。反而是天大的仁善,将解刳院的成果全国展示,让人都知道这福禄三宝的下场。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安心方能立命,何以安心?”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是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胡濙的这段话并不复杂,其实就是说如何安心,就是孟子所说的求我,求外的区别,以及如何安心,如何立命。
“但是光安心又有何用呢?”朱祁钰叹息的说道:“王骥乃是文进士出身,他不懂孔孟之道吗?他不懂安心立命吗?道理大家都懂。”
“可是仍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知为行,知决定行。知行合一啊。”
朱祁钰通过和胡濙的奏对,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了!
知:道德意识和思想意念,是一回事,行:道德践履和实际行动,又是一回事了。
把知和行分成了两截,当成两回事,这不是瞎胡闹吗?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眼,陛下虽然无意间说了三句话,但是这三句话造道学士的眼中,那可是把心学,往前用力的推动了一大截!
“陛下景泰二年的榜眼刘昇,做了午时三刻刀下鬼,他不就是典型的知而不行吗?”于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同乡来。
刘昇,无论是于谦还是李贤,考校刘昇学问的时候,都是一等一的才学,可是却是只知道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知行合一,于谦似乎找到了一种解释社会现的方法论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知行合一,何其难也?朕只能让他们言行合一。”
“说到做不到,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他抓回来明正典刑!”
于谦忽然想到了一人俯首说道:“陛下,臣等忙于国事,无暇心学之事,倒是有一人对此颇有见地。”
“此人陈献章,广州府新会县白沙里人士,正统十二年乡试第九,次年会试中副榜,入国子监读书,景泰二年会试名落孙山,如今仍在京师准备下次会试。”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陈献章?”
第三百八十五章 半数臣工朝天阙
朱祁钰认真的回想了下这个名字,陈献章,有岭南一人之称。
在很多人的话术中,大明是被困在了朱程理学中,出不来的一个朝代。
比如裹脚对妇女的压迫和残害,比如复古,崇尚周礼,讲究宗族礼法。比如保守,不思进取,不知天外有天,更是坐井观天等等。
其实殊不知,朱程理学在乾隆五年才被奉若瑰宝,成为显学。
乾隆五年,熊赐履上奏大肆鼓吹朱程理学,而后乾隆下诏曰:「朱程之学,得孔孟之心传,循之则为君子,悖之则为小人,为国家者由之则治。」
朱熹活在南宋初年,死于庆元六年(1200年),朱熹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深陷「伪学魁首」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乾隆五年(1740年),乾隆抱着五百年前的朱程理学治国,这显然是开历史倒车,而且一开就是五百四十年。
大明的显学,其实是心学,应世之学,先有陈献章,后有湛若水,再有王阳明,心学显赫一直到了万历年间。
东林书院设立之时,东林党人甚嚣尘上,慎独之学,方才大行其道。
清代之学,迥与明殊。明儒之学,用以应世;清儒之学,用以保身。
清代用以保身的学问,和东林的慎独学问,师出同门,皆出朱熹学说。
所以朱祁钰看到的大明朝,和他印象里呆板的大明朝,是完全不同的。
至少在朱祁钰这个时候,还不是慎独学问,大行其道的时候。
于谦举荐了陈献章,是大明朝执掌心学牛耳之人,而且这陈献章还真是很有学问的人,带着大明心学往前走的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以为心学之说,譬之树木,这大明万民便是根,大明民生为枝叶,心学方为果。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最后有果。”
“不是先得了果,再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
朱祁钰的意思是万民是根,万民生活是叶,最后的思想结晶才是果。
没有根哪来的果呢?
一如财经事务,没有空中楼阁那般。
胡濙叹服,俯首说道:“陛下之理,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朱祁钰摇头说道:“让陈献章暂时先在国子监上课吧。”
和二十五岁的陈献章讨论心学的发展,不如和胡濙讨论。
朱祁钰并不打算接见陈献章,他有学问,但是这个社会还没有发生剧变,得让他再成长一番。
心学起于胡濙所说的孔孟,比如孟子就说安心方能立命。
在北宋时,程颢开心学之端,南宋陆九渊则大启其门径,陈献章推陈出新。
朱祁钰只是大概的说了一个知行合一的方向。
于谦和胡濙就最近朝中之事,开始了一系列的讨论,比如拆分南直隶。
这件事,朱祁钰其实讨巧了。
他人在南衙,发北衙敕谕,要求讨论,然后和于谦等人商议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连凤阳省、苏州省三司衙门都设好了,甚至连三司主事都任命了。
松江府、应天府,单独划分。
这一下子把本来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南直隶,明面上拆分成了四块,但实际上,直接拆成了散装南直隶。
因为徐州府才是苏州省的首府,而庐州府是凤阳府的首府,大家发展的都挺好的,凭什么听你的?
这都快散架了。
南直隶每年的进士及第四十余名,高居南卷之首。
朱祁钰讨了个巧,先把事办了,但是不代表反对拆分南直隶的风力不在。
只不过是君臣大义,陛下不在京师,是谋逆大罪,所以才不敢说话。
如何应对?
朱祁钰和胡濙、于谦就商量了许久,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分而化之。
南直隶都给他拆了,士林之中的这些人,也不能不能拆。
官场是个名利场,名利二字只需要简单的挑拨一下,就自己斗起来了。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你看,朕把播州拆了,一分为二,一部分送进了四川,一部分送进了贵州。”
“播州宣慰司都没了,也没什么人反对啊!”
别说播州了,就是贵州设科,也是在明仁宗洪熙元年,从洪熙元年起,一直到景泰二年,满打满算出了一个进士。
此人名叫张谏,本身是应天府句容人,军籍,随父在贵州赤水卫戍边,在云南参加了科举,最终进士及第算做了是贵州进士。
张谏在景泰二年,在江渊手下做考官,现在是监察御史,七品。
所以朱祁钰拆播州,朝堂里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就像是剑桥不修葺道路,是因为剑桥大学很久没出过交通部常务秘书一样。
胡濙笑着说道:“其实陛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啊,可以让诗社拱火,就可以分而化之了,这事臣已经在做了。”
“两淮士子比较关注民生,长江以南士子更关注财经事务,凤阳士子更关心宗族礼法,约一下稿,他们自己就斗起来了。”
“他们哪有什么合力啊?败则怀恨在心,胜则耀武扬威,要挑唆他们内斗,可比斗蛐蛐要简单的多了。”
“斗蛐蛐还有讲究秋兴斗蟋凶的时节,他们甚至连草叶都不需要,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就能吵得天翻地覆。”
“此事不难。”
朱祁钰立刻了然胡濙的想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自己先斗起来,这自然分崩离析了。
“那就这么办。”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斗蛐蛐还要分时令吗?”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啊,斗蟋不过百日,而且还是秋天最为凶狠,自然是只有秋天才能斗,春秋天,哪有斗蟋可以斗?”
“陛下不喜这个,这里面的学问啊,可深着呢,比如说…”
“咳咳。”于谦立刻咳嗽了两声,制止了胡濙。
胡濙很擅长斗蛐蛐,因为宣德皇帝很喜欢斗蛐蛐,而且以此为乐。
这不是礼部尚书在奏对之中,应该出现的事。
这不是教唆陛下玩物丧志吗!
于谦还只是咳嗽了一声,若非私下奏对,胡濙不被以六邪弹劾,才是怪事。
胡濙极其擅长斗蛐蛐,于谦咳嗽的时候,胡濙才意识到,眼下的陛下已经不是宣德皇帝了。
“古文之中秋字就是一个蟋蟀的模样象形字。”胡濙说了一句,停止了讲解促织经的想法。
朱祁钰也养过蛐蛐,不过是在《太吾绘卷》里,他可是有一只异品促织王天蓝青。
在大明玩蛐蛐,真的可能会被喷。
“朕的确不懂斗蟋之事,但是胡尚书既然擅长,对南直隶已有士林学子分而化之的事儿,就交给胡尚书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斗蛐蛐哪有斗士子有意思?
“臣遵旨。”胡濙赶忙说道。
罗炳忠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前往贵州了,朱瞻墡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回襄阳了。
这对主仆,终于来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此时的朱瞻墡并不知道,他要去贵州的事儿。
朱瞻墡知道罗炳忠是朝廷的人,但是他内心没有什么反意,求的只是富贵一生,所以他很知足,所以他的这一辈子过得很顺心,他也是仁者。
能够把自己安顿好的人,活明白了的人,就是仁者。
安心求道能立命,仁者无敌。
所以朱瞻墡一直不觉得罗炳忠在身边有什么不好,甚至还起到了积极作用,比如很多时候,他襄王自己说自己忠诚,那谁能佐证呢?
罗炳忠可以佐证。
所以朱瞻墡一直希望罗炳忠能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样,做个乐子人。
但是罗炳忠看出了朱瞻墡是个大明白,也懒得在盯着了。
做个乐子人是蛮好的,但谁人不想成就一番事业呢?
现在贵州有需要,皇帝下了诏书,征召贵州、播州等地土司流官,他选择了去拼搏。
朱瞻墡还想再挽留一下,他颇为真诚的说道:“罗长史,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去什么十万大山,贵州之地!又苦、又累、又脏!就是干出什么来,陛下能看得到吗?”
罗炳忠乐呵呵的说道:“那指定看不到。”
朱瞻墡右拳击左掌,然后两手一摊,问道:“这是什么?”
罗炳忠认为自己已经对朱瞻墡十分了解了,可是他看了半天,也不懂,摇头说道:“两只手啊。”
朱瞻墡用力的上下晃动了一下手说道:“不!这是是两手空空!”
“你在那十万大山,卖了命能得到啥?两手空空!知道了吗?顶聪明一人,咋就不明白呢?”
罗炳忠这才了然,笑着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在襄王府,要美酒有美酒,要音乐有音乐,要美姬有美姬!你又不是没见过。”
“孤又大方,孤这辈子就没怎么用过银钱,你说你在襄王府,一年至少这个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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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伸出五根手指。
罗炳忠伸出一个巴掌,翻动了一下说道:“这个数,殿下赏赐了臣一百多两银子了。”
“这么多啊?”朱瞻墡这才知道自己这么大方。
他底气更足的说道:“所以啊,为啥要去呢?”
“大明举人开科取士,一科,就是千余举人,十万大山,九溪十八洞,流官也就不到一百个缺儿,那么多嗷嗷叫等着去的举子,你掺那个闲儿干嘛!”
罗炳忠笑了笑,他笑着说道:“总得有人去,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咱大明是不缺举人,但是你看看,一共不到一百个流官,有几个人去的?到现在满打满算,招了二十个人。”
有的时候,不怪陛下瞧不起文官,对文官歧视,甚至是常怀警惕。
掌令官那边一百余人已经悉数凑齐,嗷嗷叫,等着走马上任,这边举子呢?
正统五年起,以兴文为由,将乡试举人的数量,从五百一十人增加到了七百四十人,正统十三年增加到了九百五十人。
大明三年一科,肯去九溪十八洞的举人只有二十人,肯去九溪十八洞的文林郎一个没有。
哪怕是出身贵州赤水卫的张谏,人家现在是七品监察御史的京官,出了京任地方,也是知府起步。
不去,没人愿意去。
朱瞻墡监国就负责这个,当然知道罗炳忠说的是实情,他无奈的说道:“人嘛,好逸恶劳本性。”
罗炳忠俯首长揖感慨的说道:“那殿下,臣今天,就算是跟殿下辞行了。”
朱瞻墡无奈的扶起了罗炳忠,知道也是劝不住了,笑着说道:“好好干!孤在襄阳,等你的鹏程万里,一飞冲天!”
罗炳忠再拜,和襄王相处的这段时间,并没有不顺心的事儿,襄王是个乐子人。
前任长史宋案若非挑唆襄王谋叛,也不会被襄王送回京来。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罗长史啊,孤今天早上醒来之后,这右眼皮一直跳,是不是有祸殃要发生?”
罗炳忠奇怪的问道:“右眼皮吗?”
朱瞻墡点头说道:“对呀,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不是不是祸殃将至?”
罗炳忠认真的想了下,笑着说道:“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吧。”
“啊?”朱瞻墡眨了眨眼,思考了许久说道:“孤怎么记得是右眼跳灾呢?”
“罗炳忠摇头十分确信的说道:“殿下记错了。”
“是吗?”朱瞻墡有点迷糊了,他左手右手不停的伸出来,到底是哪只眼跳灾,哪是左哪是有,他也不确信了起来…
“臣告退。”罗炳忠俯首告别。
朱瞻墡也顾不得哪只眼跳灾了,十分郑重的说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好走。”
罗炳忠走了。
朱瞻墡生在应天府,长在应天府,又在顺天府封王,随后被封到了长沙府,最后迁到了襄阳府。
他哪有什么家乡?
他又哪里有什么家呢?
回襄阳,不过是躲开必至杀劫罢了。
天家薄凉,这是他的命数。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啊。”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道:“孤这一辈子,究竟在活什么呢?还不如这罗长史活的洒脱。”
兴安带着敕谕带着一班宫人,来到了十王府的襄王府邸,看到了朱瞻墡站在门前,送别罗炳忠。
“殿下,陛下有旨。”兴安上前了一步高声说道。
朱瞻墡赶忙跪下,大声的喊道:“臣恭领圣命。”
兴安拿起了圣旨高声说道:“贵土沃饶,人物亦殷阜,周德之衰,遂成戎狄首。太祖曰: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宜在贵州树建籓屏,封殖子孙,以长治久安。”
“襄王瞻墡,奉藩贵阳府,总理治贵诸事,三年回朝,钦此。”
朱瞻墡大声的喊道:“臣领旨谢恩!”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陛下有口谕,再辛苦嫡皇叔,跑一趟贵州了。”
朱瞻墡依旧有些呆滞的说道:“不是,孤是在地方负责具体事物,还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俸而不治事啊?”
朱瞻墡对自己的权责有些迷茫,这陛下一通诏书,给他整不会了。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在贵州没有王府,住贵州布政司衙门,总理治贵诸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临民,食俸却治事,三年为期。”
朱瞻墡缓过神来说道:“原来如此。”
其实不难理解,他就是去搭磨坊的,等到磨坊完全搭好了,他就回来。
三年为期限,搭好磨坊。
“臣定不负君命。”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那罗炳忠能不能继续调过来给孤做长史啊?”
兴安眨了眨眼,点头说道:“罗炳忠本就是殿下贰官啊。”
第三百八十六章 陛下不愧是陛下!
罗炳忠怀着对日后贵州生活的无限担忧,终于来到了会同馆,报备使用驿路和驿站诸事。
大明的给驿制度是非常严格的,罗炳忠一个举人前往贵州本是没有资格使用驿站的,但是这次陛下派人前往贵州,全都可以使用驿站。
而在这里,罗炳忠意外的发现了襄王朱瞻墡也在会同馆外。
“殿下这么急着要回襄阳吗?”罗炳忠上前搭话。
朱瞻墡很气,说好的回襄阳去做乐子人,结果跑去贵州总理诸事,三年为期。
他现在看罗炳忠也是越看越生气!
罗炳忠有些奇怪的问道:“殿下?”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我也要去贵阳!”
襄阳贵阳一字之差,却是天壤地别。
朱瞻墡的车驾里拉着一大堆厚厚的案牍之物,朱瞻墡拿出了其中一本说道:“土司之间的世仇,这个有利于我们居中调和他们的矛盾。”
罗炳忠看了许久,才呆滞的说道:“确定是调和吗?”
朱瞻墡靠在了车驾的椅背上,十分确认的说道:“肯定是调和,也只能是调和?你难道以为是挑唆吗?”
罗炳忠当然知道这两个词是反义词,但是有些时候,确实是殊途同归,他点头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再次拿出了一本来自户部的贵州黄册、鱼鳞册,看了看想要扔出窗外,但是思考了片刻,还是扔到了一旁说道:“毫无参考价值,若非为了大明官员的面子,孤真想扔到窗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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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炳忠拿过了那些黄册和鱼鳞册,翻动了一下点头说道:“确实是废纸一堆,这些卫所和府州县的人丁和田亩总是在变化,但是贵州地方的总丁口和田亩,却是自永乐年间设立贵州三司至今,毫无变化。”
朱瞻墡感慨万千的说道:“不得不说,咱们大明的官员即便是到了九溪十八洞,依旧保持者一如既往的水平。”
“就像是洪武三十年户部尚书郁新核定天下富户,五十年过去了,到了景泰元年,天下富户依旧是一万四千户一样。”
“他们一如既往的保持者高度的默契,几十年如一日,黄册和鱼鳞册从不增加减少。”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但是他们也没有让田册和鱼鳞册减少。”
朱瞻墡愣愣神,吐了口气,感慨万千的说道:“这当然无法减少,所以这才是陛下派孤前往贵阳的目的啊。”
朱祁钰为什么要再折腾一趟嫡皇叔呢?
因为贵阳的问题,不仅仅是播州土司的问题,那里还有和大明腹地一样严重的官僚问题。
比如这田册和鱼鳞册为何不能减少呢?
因为一旦减少,那么上一任就存在了欺瞒,这代表了上一任在说谎,但是这个上一任很大可能已经升迁了。
所以,所有的黄册和鱼鳞册,就如同一汪死水,死寂一样,无法撼动。
而且这种潜规则不仅仅表现在了黄册和鱼鳞册上,到处都是。
这种潜移默化的默契,必须要有个身份特殊的人,不怕得罪上一任、甚至上十任,掀开蒸笼的盖子去看看,究竟糜烂到了何种地步。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面色凶狠的说道:“升官发财和突然病逝,就是官员的两个方向。”
“如果遵守规则,那么就会升官发财,如果不遵守规则,甚至连驿站都走不出去。”
“就像李宾言在山东在驿站被围杀一样。”
罗炳忠稍微品味了一下,叹服的说道:“那真是太吓人了。”
朱瞻墡又拿出了吏部的一封历年贵州的官员调动,他看了半天,摇头说道:“这贵州地方的所有的调动,就是八个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罗炳忠也看了许久才摇头说道:“是所有地方,除了京官。”
朱瞻墡叹服,点了点那份人员调动的名单说道:“甚至包括了京官。”
罗炳忠试探的问道:“那殿下,怎么办呢?”
朱瞻墡却满是笑意的说道:“其实也不难。”
“那该怎么做呢?”
朱瞻墡信心十足的说道:“陛下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他贵州翻上天了,还能有南直隶的那帮人凶狠吗?”
罗炳忠看了一眼窗外,那是陛下派来的三百缇骑,点头说道:“殿下高见。”
贵州的确需要嫡皇叔去料理,而且只需要和陛下在南直隶做的事情一样,就可以稳住局面,最终彻底打破僵局。
至于京中官僚,那就不是他们襄王和长史要操心的事儿了,扔给陛下去头疼就是。
而此时胡濙正带着刘吉处理着公务,言传身教。
“虽然有我的举荐,但是你进礼部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胡濙手里拿着几本书,这是刘吉最近在他的藏书楼借的几本书。
这些书上有胡濙的笔记,刘吉是个很好的学生,他真的很刻苦,甚至那些当初胡濙做的笔记,都被一字不差的抄录了下来,方便每时学习。
一些内容刘吉并不懂,但是背下来,日后遇到了自然就懂了。
“为什么?我明明很擅长礼部诸事。”刘吉有些迷惑的问道。
胡濙笑意盎然的说道:“正是因为你很擅长,所以你就更不能入礼部了。”
“这是什么道理?”刘吉眉头紧皱。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就像是金尚书身上明明有军功,回京之后,他只能做户部尚书一样,当然一些人的想法错了。”
“他们完全没料想到,从地方上来的巡抚,挂着兵部右侍郎,巡视地方的于少保,更适合做兵部尚书。”
“也像现在的江渊一样,他做了兵部尚书,虽然他做的很不错,至少比陈汝言强多了。”
“这是一种默契。”
这段话虽然很复杂,但是刘吉还是用力的领悟其中的道理。
金濂跟随宁阳侯陈懋,不仅仅在福建抵背杀敌,而是金濂从正统三年起,就开始参赞宁夏军务,土木堡之变后,金濂回京却做了户部尚书,而不是更合适的兵部尚书。
而是正统十三年从地方巡抚入京的于谦,做了兵部尚书。
因为金濂很懂军务,所以他不能当兵部尚书,因为江渊不是很懂军务所以做了兵部尚书,因为刘吉很懂礼法,所以他不能入礼部为官。
逻辑都是一样的,官场上有若干的潜规则,这就是其中的一条。
刘吉疑惑的问道:“人尽其才,才尽其用,不应该才是朝堂吗?”
胡濙摇头说道:“不,恰恰相反,如果你主官很懂这些事,那些蝇营狗苟,还如何进行呢?”
“这和我想的完全不同。”刘吉无奈的说道。
胡濙笑着说道:“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句话是孔子的话,就是让百姓跟着走,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胡濙笑着说道:“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但是我要提醒你,陛下走的是民进则国进的路,这些不合适,以后就不要再讲了,否者陛下会厌恶你。”
“礼法其实如此不便之物?要因时而动。”
有些学问太古老了,陛下已经总论了财经事务,这些不让百姓明白道理的句子,不可以在拿到庙堂上去说了。
刘吉赶忙说道:“下官清楚了。”
胡濙继续开口说道:“《韩非子》曰:官职者,能士之鼎也,任之以事,而愚智分也。”
“眼下,你揽了《寰宇通志》的差事儿,朝堂之事莫问,去重庆府吧,从重庆府沿江而下,把这四万里水路勘测做好,我举荐你到礼部为官,便不再有什么问题了。”
官场是个名利场,是个熔炉场,是个鼎,只要让官僚办几次事,就能看出他的能力来。
这也是考成法的妙用。
为何考成法能够打破根深蒂固的朋党呢?
因为就是关系通天,若是考成不过,那便无法升迁。
刘吉迷茫的问道:“可是胡尚书不刚说了吗?我因擅礼法,而失礼法官职吗?”
胡濙坐直了身子,十分认真的说道:“一套明面上的规矩是大家必须要遵守的。”
“一套暗地里的规矩,这套规矩,是会随着明面上的规定去变化的。”
“你如果遵照暗地里的规矩其办事,那只能走在暗地里,见不得光,上不得称,有所求,自然会被人利用,就需要不断的妥协,忍让,去利用你手中的权柄,去交换你需要的另外一些权柄。”
“如果按照明面上的规矩去做事,那便是仁者无敌。”
“于少保就是如此的人,所以他即便是废掉了稽戾王的皇位,但是依旧无人可以置喙,并且依旧执掌朝臣牛耳。”
“我希望你能遵循明面上的规矩,这样日后,但求一个问心无愧便是。”
胡濙看着刘吉依旧迷茫的神情,笑着说道:“没事,你现在只需要记住我这番话就是了,日后,你就明白了。”
“谢胡尚书教诲。”刘吉道谢,虽然他不懂,但是当他从重庆府走到松江府,把寰宇通志修出来之后,就会明悟这番话。
他会遇到很多的权力交换的问题,他会慢慢明白这些道理,这些告诫。多么的重要。
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但是这些岔路口如何去选择,完全看刘吉自己了。
陈循带着翰林院的文林郎,完成了寰宇通志历代文书的整理,随后派出文林郎去了各地,勘验所有的地志是否发生了变化。
而朱祁钰回京的第十天,终于开始了第一次的奉天殿朝议。
在净鞭三声脆响之后,在天空依旧未曾完全明亮的时候,官员们终于在大汉将军的检查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奉天殿的月台之上,再不是坐着四方凳的监国襄王朱瞻墡,而是大明的皇帝朱祁钰。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见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平身。”
兴安一甩拂尘,高声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只见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配玉带金鱼,乃工部尚书石璞,他高声奏道:“臣连日接得开封等处水灾文书,道:黄河水溢,牵连淮、济,其势甚汹涌,恐有陵寝淹没,城郭倾颓之祸,介时淮南一带,尽为鱼鳖。臣不敢不奏,请旨定夺。”
朱祁钰已经和石璞沟通过了此事,石璞将自己前往开封府,治理黄河。
朱祁钰开口说道:“黄河夺淮入海,百姓苦不堪言,历代治河,皆是黄河上排列数百艘大船,号令众多船工用耙疏浚河底,这主意看起来很妙,但结果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
“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这种哪里有窟窿就堵哪里的事儿,难道要一直如此做下去吗?”
用耙疏浚河底,降低黄河这条地上河的河床高度,看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实际执行的时候,却是不尽如意,因为一旦挖掉了一个地方的河床,就会很容易导致决口,结果就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
石璞站直了身子说道:“治理黄河有三,其一,以人治河,不若以河治河。”
“束水攻沙,通过筑堤束窄河道,过水断面窄后流速加,达到冲刷淤积的目的。”
朱祁钰点头,束水攻沙,好计策。
“那过往为何不用呢?”朱祁钰笑着问道,这番奏对其实早就奏对过了,现在的奏对是说给朝臣们听罢了。
石璞言简意赅的说道:“因为凌汛,河面太窄,则凌汛至则毁堤。”
“其二呢?”朱祁钰点头继续追问道。
“其二,复建贾鲁所修堤坝,使黄河复东汉王景故道,黄河由南北归,过济南府至宾州,再入渤海。”
“陛下黄河善淤、善决,善徙,黄河六徙,若摺扇的扇骨,多至数十根。武陟、荥阳是扇纽,扇骨的分布北至海河,南至淮河。黄河的改道,民不聊生。”
王景故道,乃是东汉修建。
王景筑堤后的黄河,黄河自此稳定了八百余年,并无迁徙,确是位置比较理想的一条河道。
所以有王景治河、千载无恙。
元朝的时候,贾鲁去治河也是走的王景故道,虽然大获成功,但是元朝很快就纲纪崩坏,这黄河便再夺淮入海了。
“既然有此河道,为何不用呢?”朱祁钰询问道。
石璞言简意赅的说道:“没钱没粮。”
迁民需要钱,组织民夫挖掘河道需要钱,修筑河道堤坝需要钱,维护河道需要钱。
都要钱,但是朝廷没钱,怎么修?
所以这治河之事始终停留在了纸面上,从来无法推进。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需多少?”
“三百万银币可筑堤,若是肯增至五百万银币,可保百年不徙。若是肯持续给银,年不过十万银币,可两百年无虑。”
金濂立刻瞪大了眼睛,五百万银币!
这真的是太多了!
金濂出列说道:“陛下,大明连续两年动兵,户部空空如也了!”
朱祁钰满是怀疑的问道:“不是吧,上次金尚书不是说,户部钱粮依旧充盈吗?这次打仗也没用多少啊!”
金濂一脸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这些钱粮都已经有了去处,五百万银币,臣真的拿不出来啊!”
“很好,金尚书。”朱祁钰却是先赞扬了一下金濂的态度。
至少金尚书是奔着百年无忧去的,涉及到了国家大事的时候,金濂虽然平日里扣门,但是还真的舍得花。
直接奔着五百万去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畏威而不怀德
“陛下。”金濂长揖,俯首说道:“臣有本上奏。”
“不用奏了,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朱祁钰笑着说道:“盐铁会议再议就是。”
“这次的治河之事,朕出七成。”
金濂立刻眼睛一亮,但是五百万的三成也是一百五十万了,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治河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仔细核算,应当无碍。
“这得感谢南直隶的势要和商贾啊,他们不仅赞助了这次的平叛之战,也赞助了大明治河之事,朕甚是欣慰。”朱祁钰感慨的说道。
就像是渠家和孔府支持了大明平定河套之战一样,此次南下,叛军搜刮了一部分,朱祁钰又在南京两次对势要商贾出手,平定叛乱和治理黄河的钱,也都有了。
噶韭菜,当然是要奔着又高又壮的韭菜噶,割百姓,捞不到多少油水,还惹一身骚。
“陛下圣明。”金濂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段奏对不需要翻译,朝臣们都明白,陛下治河出七成的意思,就是先堵住金濂炮轰陛下吃独食的嘴。
慎独的学问,被人奉若瑰宝,但是在当下的大明却不是很合适。
泰安宫和户部的灯盏里灯芯,只有一枚,但是遇到了国家大事,该出钱的时候,户部都奔着五百万去了,皇帝自然也不能落后。
这美名不能都让朝廷官员拿走了,皇帝也得有美名才是。
毕竟修完了河也要立碑著传,名声大家都可以分一分。
皇帝拿七成,朝廷拿两成,剩下一成,则是归石璞个人所有。
这个透明人一样的工部尚书,居然要去修黄河,修好了自然是美名天下扬,治不好,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石璞继续说道:“其三,则是山西等地开采煤田,抑制煤价,防止靖安三府、甘肃等地大肆砍伐树木。”
“《庄子》曰: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
“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乾之类,悉是浊流,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皆因柴贱煤贵,若是柴贵煤贱,则民不伐则川固,绅不烧则丘茂。”
“此为三法,束水冲沙、黄河故道、固川茂丘,其三者相辅相成,方为治河之法。”
石璞在引经据典,但是他没有引孔孟之言,而是引的庄子,这和于谦很像。
因为孔孟之法,无法解决一些问题了,幸好种花家文明源远流长,总能找到先贤们洞若观火的观察,进而引用。
大家都没有离经叛道,但是却能解决一些事。
战争给大明带来了许多的痛苦,这种思想上的转变,让朱祁钰的心跳加速了几分。
从于谦开始,大家终于不再抱着孔孟之说,而是寻找更多的根由去解决问题。
他当然知道一些朝廷里的暗流涌动的规矩,但是那些规矩,朱祁钰作为皇帝,有的可以改变,有的则不能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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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些想法,在朝臣内心之中,根深蒂固。
但是现在这种根深蒂固的礼法大伦,终于有了松动的可能。
这正是朱祁钰希望看到的。
朱祁钰露出了一些笑容说道:“准。”
“臣叩谢圣恩。”石璞行大礼叩首,随后归班。
金濂看了一眼左侍郎张凤,示意他赶紧出班。
张凤继任了江渊的户部左侍郎的位置,需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来,他赶忙俯首说道:“时四方兵息,而灾伤特甚,国初天下田八百四十九万余顷,去岁数既减半,加以水旱停征,国用何以取给?”
“山东无额田,甲方垦辟,乙即讦其漏赋。臣请以稽为决,准轻则征租,不惟永绝争端,亦且少助度支。”
张凤的意思很有趣,就是说大明建国的时候,天下纳税的田有八百四十九万顷,去年征税只有四百二十万顷田地了。
这是为何呢?因为灾伤。
这个灾伤二字,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到底是真的受灾了,还是没有受灾呢?
张凤的意思是调查清楚后,如果轻微的话,就不免税,防止诊断的同时,可以资助国家开支。
户科给事中成章即可出列说道:“陛下,祖制岂可擅自更改?”
监察御史杨穟立刻出班,高声说道:“臣亦弹劾张凤灾伤之年,强征田赋,实乃不修仁政,致陛下于横征暴敛之恶名。”
户科给事中成章率先反对,然后是监察御史跟进。
灾年了还要收税!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在张凤的奏禀之中,需要以稽为决,核查地方是否灾伤,这就需要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去配合了。
若是得不到都察院的支持,张凤这个灾伤核准定制征税,就没办法推行下去。
朱祁钰看着都察院众多御史,笑而不语,既不准奏,也不批驳,而是等待着户部继续出招。
张凤振声问道:“祖制?国初都江南,转输易。今居极北,可守常制耶?”
“给事中和监察御史,敢请问,定都江南是不是祖制!今不过稽查灾伤,尔等百般阻拦,是何居心?”
张凤反驳的是祖制,但是问的却是是何居心。
户部给事中成章,嘴角抽搐了下,高声说道:“太祖高皇帝言:凡岁灾,尽蠲二税,且贷以米,甚者赐米布若钞,以度民生!”
“今日却以稽为决,准轻则征租,怎么不是违背祖制!”
监察御史杨穟挺直了腰板,厉声说道:“陛下以民为邦本,惓惓以生灵为念,为万民谋福祉!今日你户部为了些许税赋,便灾年征租,又是何居心!”
张凤抓着风宪言官的懒惰攻讦他们居心叵测。
而成章拿着皇明祖训里的话:灾伤减税。
的确是高皇帝当年定下的爱民祖制。
而监察御史杨穟的角度则,是以当今陛下定下的民为邦本的朝纲,给张凤扣了一顶横征暴敛的大帽子出去。
朱祁钰看着风宪言官,这些人的战斗力果然很强,逻辑完整,论据十分的充足。
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脸色,他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无疑卷入这纷争,只是户部给事中成章引得祖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洪武十九年太祖高皇帝准户部奏请,凤阳等府被灾秋田粮,以十分为率,减免三分。其余七分,除存留外,起运者,照江南折银则例。每石征银二钱五分,送太仓银库,另项收贮备边。”
“以后事体相类者,俱照此例。”
礼法这件事上,胡濙始终拿捏的死死的。
大明的灾伤在洪武初年,的确是免征二税,且贷以米,甚者赐米布若钞,但是很快朱元璋就发现上当了。
这四百四十九万顷额田,累年减少!
成章眨了眨眼,有些愣神的说道:“啊,还有这等事儿?”
胡濙笑眯眯的反问道:“给事中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这个问题,它不好回答。
成章说真的不知道,是不学无术,假不知道,那是故意欺瞒。
胡濙四十年的常青树,上次被都察院的御史贺章摁着脑袋承认自己无德,他虽然时常说自己无德,但是他可是六部尚书,心里能没点脾气?
这一句话,就问的成章进退两难。
成章不愿意作答,正准备归班,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余事修提,成给事中,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成章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臣诚不知,洪武十九年旧事,历经靖难,文章散佚,臣不曾修史,对此所知不详,臣惶恐。”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样啊,那成给事中,就再去翰林院学两年吧。”
这不是革职,是让成章去翰林院再读两年书,翰林院现在考算学,真的去读书,就要面对七天一小考,一月一月考,六月一大考,一年一岁考的数学考试了。
“那杨御史知道吗?”朱祁钰继续问道。
监察御史杨穟俯首说道:“臣知道,但是臣并未以违反祖制弹劾户部左侍郎。”
杨穟和成章攻击的角度不同,立场也不太相同。
朱祁钰点头,认可了杨穟的观点。
大明的灾伤是个玄学,到底有没有?规模有多大?朝廷不知道。
都察院的御史不愿意去查,也不是都察院的御史懒惰,懈怠。
而是这个去地方核查灾伤、田亩、丁口的差事,但凡是去,就得面临李宾言在山东的局面。
最好的结果就是和地方官员沆瀣一气,否则性命不保。
景泰四年的今天,已经有两百万余顷田亩,无法征税了,却是事实。
“都察院既然不愿意查,那就让缇骑去查,暗中走访好了。”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确定的说道:“事体相类者,俱照太祖旧例即是。”
陈镒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此事乃是外廷之事,何故动用锦衣卫呢,锦衣卫乃是国之重器,岂可擅动。”
锦衣卫虽然是法司,但实质上,它是军队性质的,如果让锦衣卫去稽查各地灾伤之事,那必然是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都察院的权力就拱手让人了。
陈镒作为总宪,当然不能看到都察院权力流失。
王文收回了自己的脚步,虽然陈镒是左都御史,但是他王文在文渊阁也是挂的左都御史职位,若是这陈镒护不住都察院的权力,只能他出马了。
就跟于谦要保住陈汝言在兵部好好干活一样。
在其位,谋其职,是臣子的本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样啊,朕还以为都察院非常为难呢,若是户部收到灾伤奏疏,都察院可不能推诿啊。”
“臣遵旨。”陈镒赶忙俯首说道。
张凤的奏议还没有完,他高声说道:“陛下,臣请清田厘丁!”
图穷匕见。
张凤的这个奏议,是户部部议出的结果,他们认为是时候到了清田厘丁的时候了。
南衙的李贤在叛军手下的时候,就进行了南直隶的清田厘丁,虽然不够精准,但是也比北衙这八十年如一日的清田厘丁要精准了数倍!
难道北衙还不如南衙僭朝的一个贰臣贼子忠诚吗!
那指定不能。
张凤此言一出,成章等人才知道户部到底要做什么了。
清田厘丁,连僭朝都能做,如果大明朝廷不能做,那岂不是说大明朝廷还不如南衙伪朝呢?
“准!”朱祁钰看了一眼张凤,随后看向了金濂,显然清田厘丁是金濂要张凤做的。
金濂身体不太好,戍边多年,又是走南闯北,把金濂折腾的够呛。
不是人人都像胡尚书那么擅长养生之道。
金濂已经在谋划着给户部找一个接班人了,而且还要借着清田厘丁的大功,将一个擅长户部诸事的左侍郎捧上户部尚书。
“金尚书,朕记得你有军功在身。”朱祁钰忽然提到了一件事。
金濂发愣,随即出班俯首说道:“臣的确有军功在身。”
“朕赐你沭阳伯,以奖功勋。”朱祁钰点头说道。
朱祁钰并不是不让文官封爵,前有于谦文安侯,后有金濂沭阳伯,不过这个沭阳伯,却不是世袭,类似于终身荣誉一样的奖励。
这并非朱祁钰临时起意,而是礼部递上来的。
国朝财经事务初行,刚走上正轨,金濂的身体已经不太行了,又根本不可能此时致仕。
太医院诊断说能挺过下一个冬天,就是天幸了。
天人五衰,不是药石可以治愈的,朱祁钰先把这个沭阳伯赐下了。
金濂完全不知道此事,呆滞了一下,俯首说道:“臣受之有愧,寸功未立下,未有汉马功勋,岂可封爵?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在宁夏参赞军务,与诸将论兵,指授方略,无不取胜,算不算军功?并教以军士习射演武,寒暑不断。这种亦文亦武算不算军功?南征福建,与宁阳侯抵背杀敌,算不算得军功呢?”
“朕以为算,特赐勋爵。”
这是个流爵,并非世爵,只是个嘉奖。
金濂只能俯首颤抖不已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从不亏待有功于社稷之臣工,无论文武。”
赏罚是皇帝最重要的手段,无论有多少的潜规则,赏罚只能由皇帝定,不能假手于人。
金濂本身亦文亦武,还记得郕王府的时候,金濂拿着手铳试枪,一转眼,快五年的时间了。
金濂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的,所以他才推出了张凤去做清田厘丁之事,就是想打破暗流涌动的规定,想让户部出身的户部官员,成为户部主事,达到一种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局面。
朱祁钰笑着说道:“让年轻人多担一些担子。”
金濂再俯首说道:“臣领旨。”
陈镒犹豫了下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苏州省定首府于徐州,是不是有所不妥啊。”
“有何不妥?”朱祁钰十分平静的问道。
终于谈到了南直隶拆分的大事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 敢问阁下何方高人?
拆分南直隶的阻力有多大?
朱祁钰不是没有考虑过,甚至在离京之前,他准备了更加温和的手段。
这南直隶有户六百万余,男女老少人口约有三千万人,整个南直隶人口占大明总人口近四成。
景泰二年,福建、京畿、山外九州因为兵祸免征二税恢复起征,南北夏税秋粮,山西为北衙第一,南直隶为南衙第一。
南直隶共缴纳了七百二十三万四千八百二十石,其余折银七十万余两,是浙江2.63倍,浙江共纳正赋不过两百七十六万石,折银四十余万两。
而北衙的山西共纳正赋不过两百八十万石,京畿不过一百九十万余石,这还是京畿地区实行了农庄法,纳赋有所增加的缘故。
南直隶的纳赋占比全国纳赋的四成。
大明一科取士,举人九百四十人,南直隶占了三百五十人。
大明一科进士及第,一科三百人,南直隶共计九十二人。
清廷拆分南直隶永乐多久的时间?
共计一百一十五年。
自顺治二年起,摄政的多尔衮看着偌大的南直隶,人都傻了,大明居然裹着这么大一个内乱的因素,就这么走了二百七十四年?
而且还在仅剩下一个脑袋的时候,在松锦会战中,差点把上升期的清廷给拖死了。
大明的血槽实在是太厚重了。
多尔衮在顺治二年将南直隶设为江南省,就开始着手拆分之时,设立江左江右布政使,在漫长的岁月中,终于在乾隆二十五年,也就是1760年八月,才彻底拆掉了南直隶,不过也仅仅是拆分成了安徽和江苏两省。
朱祁钰一步就拆成了凤阳省、苏州省和应天府、松江府,直接想把南直隶拆散架,这其中的阻力该有多大?
但是不拆行吗?
朱棣都想拆,如果从朱棣开始算起,拆分南直隶大约用了三百年的时间。
要不就南迁,否则京师在顺天府,那就得拆。
陈镒深吸口气说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陈镒拿出一本厚厚的奏疏,递到了小黄门手中,小黄门递给了兴安,兴安又转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这本奏疏极长,南北国子监学子、翰林院翰林、近两百名地方官员,近四成的京官的名字都在上面。
半数臣工朝天阙,请命皇帝收回拆分南直隶的决定。
理由十分的充分,从人文、地理、教育、吏治、财经事务、历史沿革等等方面,进行了综述。
反对拆分南直隶。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奏疏中谈到的旧欠等事,朕已下旨蠲免。”
好处。
朱祁钰给了好处。
泰安宫里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的陛下,给好处了。
事实上,大明的亩税正赋都有拖欠,这种拖欠,每次皇帝登基之后,大赦天下都不会蠲免的正赋。
朱祁钰拆分了南直隶,所以将南直隶之前所有的拖欠一笔勾销,这就是朱祁钰给的好处。
陈镒三拜五叩,将自己的官帽,腰封,印绶,配鱼符、笏板挨个摘下,放在了地上,久久不肯抬头。
“朕还算欣慰,至少你,你们的反对,并没有在朕在南衙时提出,而是等到朕回京之后,还算是有恭顺之心。”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先开口安抚了一下这些官员。
这些人的联袂反对,一直等到了朱祁钰回京之后,一直等到了朱祁钰重新坐回了王座。
而不是瞎折腾,比如拱火监国的襄王。
至少陈镒他们的反对,很懂规矩,并没有逾越雷池。
陈镒,在张秋治水时,腿上都是蚂蟥,也不自知,杀地方追租豪绅如同杀鸡,屁股是坐在了百姓的头上;
在河套地区,陈镒和徐有贞修景泰安民渠,穿着蓑衣草鞋,抠着脚治水,斯文扫地。
但是朱祁钰却不认为,陈镒是个不可靠的人。
陈镒和徐有贞的这种斯文扫地,是至仁,是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也是一个把自己安顿好的人。
他深知如何对付皇帝,是陈镒第一个在燕兴楼说出,夸上天去这样的话,但是陈镒却没有上过这类的奏疏。
陈镒犯过错,也受了罚,领过功赏牌,到河套治理水患,彼时河套兵锋刚至归化,还未到五原府。
总之陈镒是个还不错的大明臣子。
陈镒俯首帖耳的高声喊道:“陛下,南直隶乃是大明龙兴之地,彼时即便是张士诚雄踞苏南,不知天高地厚,与太祖高皇帝争吴王,高皇帝亦定都应天,乃是应天命之地。”
“将南直隶一分为四,岂不是大明龙兴之地一分为四,九鼐一分为四?恐招惹亡国之祸。”
“北方贫寒,赋税极少,靠着大运河南粮北上,生民无数。”
“南衙士子,过半数,闻讯无不焦虑惶恐,陛下不在京师,臣等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朱祁钰看了胡濙一眼,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胡濙想要分而化之,想法不错,也在做,而且也有成效。
但是有些事,不是分而化之能够解决的了。
胡濙无奈俯首,这不是他无能。
事实上,在之前商量的时候,朱祁钰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这么大的事儿,不是靠其他的手段能够化解的,还是得他亲自下场。
“陈总宪,这次叛军作乱,就是盘踞在了南直隶啊。”朱祁钰又扔出了自己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很充分,他们都反了,朱祁钰作为皇帝,想点招数,难道不应该吗?
陈镒跪在地上,继续高声说道:“陛下。”
“国家昏乱,所为不道,然而敢犯主之颜面,言君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
“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反言易辞而成文章,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朝廷,如此者谗臣也。”
“奸佞叛逆,国贼已诛,即便是叛乱之时,臣亦见魏国公徐承宗、宁远伯任礼,忠于陛下,忠于大明,对国贼不曾有任何虚与委蛇。”
“更有定西候蒋琬亲自攻破徐州北门,以迎王师。”
“陛下何故视臣工万民视如寇仇,南直隶的百姓、臣工、万民亦是陛下之百姓、臣工、万民啊。”
朱祁钰以叛乱为由,陈镒也议叛乱之中大明忠骨为奏对,并没有强词夺理。
能言善辩的风宪言官,其风力已成,朱祁钰今天如果不把这陈镒说服了,这个拆分南直隶的问题,就成了日经问题。
而且很有可能带来新的朝廷和地方的冲突。
到那一步,还不如不拆呢。
朱祁钰严肃的问道:“那陈总宪,朕来问你,你看过朕和李贤的奏对题注本的第三问吗?就是私权与公权之争吗?”
陈镒大声的回答道:“臣,看过。”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三成的人丁、四成的赋税、半数的朝臣、四成的乡试举人、近九成海商商舶,如此庞大的地域,纠结起来,其合力,让天下侧目,叛乱已生,朕迟迟未曾南下,最终亲征平叛。”
“陈总宪,朕来问你,日后若是再次复叛,该当如何?朕领兵百万,把江南杀的一干二净吗!”
陈镒抬起头来,高声问道:“陛下,大明龙兴之地,如何叛明?”
“本就是逆臣手握斧钺,不得不臣服其淫威之下,但是陛下大军所到之地,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正说明了,我大明人心向背吗?”
“大明没有这些人造反成功的可能啊,陛下!”
陈镒这句话就是于谦当初的那句话,大明除了百姓争命,亲王争道,的确没有势要商贾造反的舞台。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造反,除了时机选的对以外,连孙继宗他爹孙忠都不想造反。
朱祁钰听闻陈镒的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陈镒陷入了他的逻辑之内。
君臣奏对的时候,君是极为强势的一方,坐在三尺高台之上,而臣跪在了地上。
但凡是皇帝不是个蠢货,就永远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
不是朱祁钰多么的善辩,而是他坐在那儿,就是皇权的代表,陈镒在臣子的规则里反对皇帝的命令,终究是难上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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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问道:“那我大明朝廷的朝纲,斗斛、权衡、印绶、仁义,无法通行南衙,陈总宪的意思是,没有起兵就不算造反了吗?”
“臣不敢。不臣之心,亦是谋反、谋叛、谋大逆!”陈镒吓了个哆嗦,赶忙说道。
“陈总宪可知朕在南衙经历了什么?”朱祁钰继续问道。
陈镒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臣知道部分,但不知其详。”
于谦站了出来,将南衙诸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除了陈婉娘之事,连冉思娘送播州书信至南衙之事,都说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的媚香楼之前,陛下先是在烟云楼规劝,然后又是张黄榜劝谕,随后到了媚香楼亲自劝谕,亦不得不兴兵。”
“第二次,陛下反复宣谕,甚至告诉了那些人,到底准备了怎么对付他们,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仁至义尽了。”
于谦这段话很长,用了将近半个时辰,将陛下在南衙诸事讲解清楚。
朱祁钰送回北衙的内容并不多,只有李贤六问、拆分南衙等,事实上,朝臣们只知道发生了那些事,不清楚究竟因为什么而发生。
例如陈镒为何会说,陛下何故视臣工万民视如寇仇,就是基于此发言。
其实在朝臣们的眼中,陛下就是去平叛、抓人、放煤,杀了一批,赚了一笔,杀了一批,又赚了一笔,逼死了一批,又赚了一笔。
把江南缙绅、商贾、势要折腾的够呛。
与其说是平叛,更像是去打劫去了!
皇帝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臣子去打听,不是想知道皇帝吃了几碗饭吗?
甚至朱瞻墡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一些陛下在南衙受了不小的委屈。
直到于谦将其中的关键讲明白后,才让奉天殿内上所有臣子面如土色。
“陛下,臣未有不臣之心!”陈镒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其实他把冠带都摘了,就做好了今天被盛怒之下的陛下,给斩首示众的打算。
他可以以直臣死,但是他不能接受以逆臣死的结局。
陈镒已经在内心狂骂了!
简直是一群蠢驴!
陛下都到南京城了,还要让陛下尝尝厉害?还有陛下自食其言?
陛下是明牌!
“朕可曾视臣工万民视如寇仇?”朱祁钰问道。
陈镒大声的说道:“不曾!陛下仁至义尽!”
“那朕拆分南直隶之时,陈总宪还有异议吗?”朱祁钰再问。
陈镒还是大声的说道:“陛下,亦可缓缓图之。”
“臣以为可先分左右布政司,依然以南京六部衙门管理,日后再图拆分之事,如此直接拆分,天下士林人心惶惶。”
陈镒的想法其实蛮好的,就是劝陛下步子小一点。
朱祁钰原来离京前,就是这么打算的。
先设左右布政司,然后钝刀子割肉,用出太祖皇帝的兵法尺进寸取,切香肠一样,一点点的切割,将南直隶,最终切割成朱祁钰现在想要的模样。
但是到了南京之后,事情一点点发生,朱祁钰内心的想法,一点点改变。
朱祁钰思考了许久说道:“不如这样,陈总宪替换江南巡抚李贤,去应天府管几天事儿试试?”
“啊?”陈镒呆住了。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陈总宪也是江南人啊,对那边风土人情更加了解对吧,换一换,也试试李贤的难处。”
李贤在南衙伪朝干了不到八个月的活,就逼出了李贤十四个问题,他的那六个问题,朱祁钰回答起来,已经不得不引出剩余价值的概念,才能解释明白。
要知道李贤那儿还有八个问题,等着朱祁钰回答呢!
朱祁钰只好溜了。
若是那八个问题回答完,他就得跟李贤解释下,为什么大皇帝不带着天下臣工万民,实现英特纳雄耐尔,彻底消灭朘剥了。
能把李贤逼到这种份上,可见南直隶的局势何其危如累卵。
陈镒认真的思考了下,刚要答话,陈镒准备答应去南衙试试。
不就是个南衙吗?李贤都能做的,他陈镒为何做不得!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直隶人,还能出什么乱子!
如果能做好,就可以让陛下收回直接拆分的命令,缓缓图之,就可以有很多的机会,比如把苏州省的首府定在苏州,而不是徐州。
他正要回答的时候,一个小黄门就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挂着金字牌的奏疏,冲进了奉天殿内。
小黄门进门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打了个滚,又马上站了起来,将奏疏递给了月台之下的太监。
群臣都看着这一幕,这是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让内官如此的惶恐不安?
第三百八十九章 翻译翻译,什么叫心安立命!
朱祁钰拆掉了金字牌,打开了奏疏,是袁彬的奏疏。
袁彬依旧没有放弃用李贤脑袋换功赏牌的打算,依旧在南京盯着李贤。
这么急的送进来,挂着金字牌,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好大的狗胆!”朱祁钰厉声说道。
李贤被刺杀了,若非袁彬一力保护,他人已经去见太祖高皇帝了,但是也受了伤。
朱祁钰走之前就说过,让李贤跟着自己回北衙算了,要不人在南衙,哪天人就没了。
李贤背后中十七铳自杀身亡,本来就要发生了,若非袁彬机敏,保住了李贤,李贤怕是只有被自杀了。
朱祁钰将奏疏递了出去,于谦、六部尚书、文渊阁、都察院也不顾得什么,看了许久。
陈镒看完了奏疏,挂上了鱼符,带好了腰封、正好了官帽,愤怒的说道:“拆!”
“拆他个七零八落!”
“反了天耶!”
陈镒愤怒了,他本来都打算好,舍了自己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卷了半辈子终于来到了奉天殿议政的资格,为自己家乡做点事。
也不是牟利,而是让自己的家乡不那么的七零八落,至少有个主心骨才是。
但是现在,陈镒在陛下回京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成了笑话,这边说南直隶绝无二心!那边朝廷安置在南衙的江南巡抚就被人刺杀!
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陈镒完全理解了陛下拆分南直隶的决心,为何让一向小步快走的陛下,如此大步跨了出去。
陈镒恶狠狠的说道:“阻力再大,这件事也要办下去!马上就要乡试了,不想考功名,就在家里呆着吧!”
每三年一次科举取士,今年又是乡试的时候,乡试过去是两京一十三省的首府举行,现在是两京一十六省(加靖安、凤阳、苏州)的首府了。
考不考科举?
要是不考科举,那随便折腾,要是考科举,就乖乖的到三司治所的庐州府、徐州府去考去!
考举人到底有多少?
京畿北直隶地区,共有一百三十五名定额举人,仅仅顺天府就有一千八百多秀才参考。
而保定府、永平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共计有四千余人。
五千多秀才争夺这一百三十五个名额。
这还是北直隶,南直隶每年近万秀才,争夺那三百多个名额。
能够考举人只能是秀才。
秀才是经过了县试、府试、院试三次考试能称之为秀才。
比如最简单的县试,三代之内无作奸犯科者,方能报名,同考五人互保,作弊五人连坐;还要请本县廪生做保,才能考县试。
县试之后,就是府试还有院试才能当秀才!
秀才分为三等,廪生,增生,附生。
其中廪生是成绩最好的那批学子,公家按月给粮,见官不跪、不得用刑、不服劳役等等。
廪生也是参加科举的主要人物。
增生和附生一般很少长途跋涉去参秋闱,路途遥远,路费昂贵,而且还容易出危险,廪生才有希望能够考中。
所以,当陈镒拿起鱼符的时候,基本就代表他不打算再为拆分南直隶这事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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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拿回了那本奏疏,放到了袖子里,他的袖子里现在有两本奏疏,一本是二十万里水路的奏疏,一本是李贤遇袭的奏疏。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所以,还有人反对要拆分南直隶的吗?”
大明拆分南直隶的阻力主要来自于朝廷和地方官员。
大明拆分南直隶的拉力主要来自于皇帝。
但是现在折了一搞,反对的时候,就得掂量掂量最近这些事儿了。
拆分南直隶既不是杀人,也不是迁富户入京,只不过是在行政上,将其拆开来罢了。
陈镒为首的近半数官员,振声喊道:“陛下圣明。”
陛下是对的,陛下做出这么急切的决定,也是对的,江南的局势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等下去,南直隶就会变成一个连朝廷都无法下手的庞然大物了,到那时,想拆也拆不动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朕希望凤阳省、苏州省和应天府、松江府的秋闱,今秋,能在各首府进行。”
“臣等领旨。”众臣俯首称是。
李贤这个倒霉蛋,总是这么倒霉,倒是给了朱祁钰弹药。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朕决议疏浚长江四万里水路,已经派人去勘验了。”
刘吉等文林郎就是去勘验长江水道的,对于容易搁浅、沉船的水路,进行全面的一次梳理,主要还是主干道。
这也是松江府为何会被单独划分出来的原因。
群臣议论纷纷,这件事大家的意见都不太一样,其实于少保和陛下推动此事的初衷是好的,但是这四万里水路,很容易就会变成杨广修大运河。
陛下已经申明要用十年之功,二十万里水路,是百年大计!
仅仅是在奏疏中,若是能修成,都是让人激动不已。
但是这万一没修成呢?
王文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必须要缓缓图之,每过三个月,专门就水文之事,展开讨论,哪个河段,需要多少力役,是清理淤泥还是暗礁,如何去做,都需要好好商量。”
这个事,的确是急不得,朱祁钰没打算今天喊出来,明天就建好。
拆分南直隶的事儿,已经办得很急切了,这要是四万里水路再三年之内办好,那大明第四年就是全国范围百姓起义了。
这东西慢慢来便是。
朱祁钰对此有清楚的认识,就连这个意见的提出者于谦,都没打算活着看到这四万里的水路疏浚完成。
鸿胪寺卿杨善深吸了口气,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倭国入朝朝贡,行至临清,掠居民财货,多有不法,我临清指挥前往诘责,被殴几死!”
朱祁钰一听大为光火,厉声说道:“倭奴狗胆!敢抢朕之大明居民财物,前去责问居然敢殴打我大明官员!”
“立刻前往津口四夷馆,将其案犯悉数抓拿归京!若是全都是从犯,悉数抓拿!”
朱祁钰对倭寇本身就没什么好感。
再加上之前孔府案,到现在还有尾巴,虽然孔府一家人都已经整整齐齐的码在了解刳院,但是毕竟是余毒为净!
现在居然敢在大明之境,抢大明百姓财物!
还殴打大明的官员!
杨善完全没料到陛下这么大的火气,赶忙俯首说道:“已经悉数缉拿归案了,现在已经送北镇抚司衙门了。”
朱祁钰火气才小了点,点头说道:“审完了直接送解刳院吧。”
俞士悦赶忙站了出来,劝说道:“陛下,这按大明律,罪不至死啊。”
抢夺财物,未曾杀人,按照大明律法而言,是罪不至死的。
朱祁钰反问道:“他们是大明人吗?”
“啊?这…”俞士悦俯首说道:“不是。”
陛下这个反问,把俞士悦问的一阵迷糊,倭国使者的确不是大明人,陛下一意而决,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俞士悦赶忙说道:“陛下,有法可依,咱们依法而行,陛下,若是这直接送解刳院,日后藩属国不再朝贡怎么办?”
“爱来不来,他们不来,朕就让人自己取去!”朱祁钰依旧是不依不饶。
俞士悦的担心根本是白担心,藩属国朝贡都想着一年朝贡一次,就是全杀了,他们下次,还得来。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通倭在大明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孔府最大的罪名就是通倭。
他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国家之制,定朝纲依例而循,若是朝廷斗权印义都无法遵守,那天下还有谁会遵守。”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一意而行,未尝不可,但是臣以为还是坐实罪名方可。”
于谦从国家之制的角度考虑,告诉陛下这么做的结果,而且于谦说的很巧妙,坐实罪名。
这事可以办的更漂亮一些。
胡濙赶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永乐二年,倭国天皇势微,足利义满将军,谴使入明,太宗文皇帝册封足利义满的室町幕府为日本国王。”
“倭国自此对大明俯首称臣,献对马、壹岐倭寇首领近二十余名。”
“陛下,这事是不是从长计议?”
倭国有天皇,足利义满是室町幕府的将军,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大明分化倭寇的一些手段,胡濙在这里没有细说,而是说从长计议。
胡濙拿出了拖字诀之后,等到散朝之后,再议也不迟。
陛下金口玉言,真的定罪了,日后反悔,岂不是来不及了?
朱祁钰倒是知道足利义满,这个足利义满就是动画片《一休》里面那个足利将军。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问道:“倭寇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在我大明境内,临清劫掠民财?还殴打我大明官吏?”
“正统七年,入朝贡贡舶九艘,人数达千余,严重违制,沿路肆意妄为,却无惩戒。”
“今日之劫掠财物、殴打朝廷命官,是昨日埋下的因果,今日若无严惩,他日我大明必受其祸!”
“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若无严法惩处,日后更加狷狂。”
“到了大明的地界,日后若有不法,悉数送解刳院!”
“一人不法,就一人送去!十人不法就送十人!悉数不法,则悉数送去!”
“朕意已决。”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样,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不就是杀几个倭寇吗?多大点事?
陛下既然要杀,那朝臣负责把人不留后患的杀了便是。
于谦是站出来说这件事坐罪后再罚,名正言顺,胡濙也不是给倭寇求情,大明哪个朝臣会给倭寇求情?
鸿胪寺杨善继续俯首说道:“倭国使臣除贡物外,所携私物增十倍有余!”
“宣德年间,凡使臣所携私物,俱按时价给钱钞,或折支布帛,为数不多,却已大获利!”
“今若仍旧制,当给钱五千万钱!银价如之,应大减其值。”
这里的钱是大钱,是铜钱,大约七百文换一两银子换一枚银币。
不是朱祁钰铸的景泰通宝,那是小钱,景泰通宝两千一百文左右才能换一枚银币。
杨善继续说道:“陛下,臣说三万银币,但是倭国使臣,依旧不肯,还要追加一万。”
本身是七万银币的私货,但是却给了三万银币。
知道杨善是鸿胪寺卿,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善是户部的人呢。
金濂立刻高声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还要追加一万?”
“给他三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们挟私入明,本就违制,虽然历代宽宥,依例而行!但是追加,万万不行。”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下问道:“给大明宝钞行不行啊?”
“朕的意思是,之前户部定下的大明新钞,小面值的那种。”
“啊?”杨善呆滞的看着陛下,他不知道户部有新钞这种事。
金濂眨了眨眼,他不让追加已经很抠门了,陛下居然要给宝钞?
陛下不愧是陛下啊!
朱祁钰让兴安拿来了那些小钞,印刷精美,而且是凹印,纸张也很精致,这宝钞的面值也不大。
是不是可以让倭国充当宝钞的试验田呢?
反正倭国也印不出来。
杨善看了许久说道:“臣去问问?”
金濂认真思考了许久俯首说道:“陛下啊,臣以为,未尝不可啊!”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皇明祖训曰: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绵等货物,不得入海。”
这是太祖高皇帝定的祖训!
反正好赖话,都让大明给说了,陛下放心大胆的干便是,礼部随时可以洗地。
俞士悦站出来说道:“大明律曰: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等货物,私出运往境外销售及下海者,杖一百。”
俞士悦为陛下的决定,找到了律法上的支持。
“那就试试吧。”朱祁钰笑着说道。
给银币不要,还要追加是吧?那就给钞好了。
御史蔡愈济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倭国会不会为难咱们大明的商贾啊?”
杨善反问道:“你以为大明宽待倭使,他们就不为难咱们大明的商贾了吗?”
第三百九十章 第一杆冠军旗
杨善这话可不是胡说,大明对远来之客,足够的宽容了,但是换来的是什么?
宣德十年,倭国比睿山根本中堂被焚,大明在倭国行商的商贾,却因为所谓的商贾散播谣言,足利义教杀掉了大明数名商贾。
倭国的室町幕府,还在京都仿照大明设立的钞关,对大明商贾征科收税,这些事,朝中除了他鸿胪寺谁有知道呢?
很少有人关心。
杨善几近愤怒的说道:“日本国王、幕府将军足利义教为自己一己私利,无端扣押我大明渔夫、商舶、商贾数十人,这是为何?”
“倭寇,夷狄也,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怎么不在永乐年间这么做呢?!他们敢吗?不就是因为大明没了水师吗!”
此话一出,朝中群臣皆默默不语,这事其实大家都清楚。
大明的宽仁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的回报,反而是因为大明水师的没落,导致大明的商贾没了武力依仗,反而是无法行商。
这件事就很迷幻。费亦应,也持有类似的观点。
正统三年毁掉了大明官营的无敌舰队,是无数人合力。
觉得大明皇帝这片天,在他们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宣德年间是夏元吉一直反对海贸,但是宣德皇帝朱瞻基还是继续南下西洋。
宣德皇帝病逝以后,明英宗继位主少国疑,三杨辅政,终于迎来了禁海的契机,最后捣毁了所有大明的官营海舶,销毁了那些他们恨的咬牙切齿的宝船。
结果呢?
失去了大明的无敌舰队之后,生意反而愈加的难做,永乐、宣德年间,那些非常有礼貌、十分恭敬的番人,立刻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为什么永乐年间不敢?
因为永乐年间这么做,大明皇帝会派出舰队,攻破他们的王宫,杀掉他们的护卫,把他们押送到京师,砍掉他们的脑袋,告诉他们这么做的后果,多么的严重。
但是正统年间,失去了无敌舰队的大明商贾,如同失去了母亲的雏鸟,处处受人欺负。
即便是如此,大明朝中,依旧有人不愿意大明恢复官营海船。
因为相比较之下,大明官营船队的贸易量太大了,把他们的贸易额给占了,他们还怎么赚钱呢?
这种事同样发生在康熙年间。
康熙比大明隆庆皇帝还不如,至少隆庆年间说要开关,无论多大的反对声浪,照样在月港开关了。
康熙年间开关,康熙连续死了几个心腹,最后不了了之。
朱祁钰看着杨善狰狞的嘴脸,坐直了身子说道:“所以说,朕才会把那些犯法倭奴,送入解刳院。”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杨善大声说道:“陛下圣明!”
杨善手里还有很多被欺负的案例,比如大明设在南洋的旧港宣慰司,宣慰使施二姐被满者伯夷欺负,最终被吞并。
这些事很多,大明失去了无敌舰队,失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朱祁钰说要处罚倭使,杨善持有赞同意见,大明现在的水师正在缓缓恢复,虽然还未开始营建宝船,但是却已经开始大规模制造战舰。
密州、宁波、月港三大市舶司均有造船厂,而且建的都是战座舰,专门负责保卫大明海疆。
从密州到济州岛,再从济州岛到对马岛,从对马岛至倭国,这条航路,也是兵路,倭国但凡是有悖逆行为,大军伐之便是!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兴安高声说道。
“臣等恭送陛下!”众臣俯首。
朱祁钰将于谦、胡濙、杨善三人留在了奉天殿内,就刚才的事儿,又讨论了一番。
他朱祁钰倒是一时爽快了,别让朝臣太难做才是。
杨善俯首说道:“陛下,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对大明俯首称臣,为了分化倭国,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册封其为日本国王。”
“足利义满先是做了从一位大政大臣,掌握了政权,而后出家当和尚,法号道义,受他的影响一大帮公家、武家、皇室被迫出家以示恭顺。”
“本来足利义满都要称天皇了,这样一来,倭国的天皇是我大明的臣属。”
“可惜在登极之前,足利义满死了,太宗文皇帝又给追封:鹿苑院太上天皇。”
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不是,这个足利义满出家和他做天皇有什么关系吗?”
杨善只好细细的解释了其中的道理,古代倭国的历史中,唱主角的无非就三类人,武家、朝廷、和尚。
本身足利义满的姓氏就是源氏,是天皇血脉,再加上他的拳头最大,掌握了武士,再出家,几乎就是捏合成了三位一体的权力怪物。
翻译翻译,在倭国出家等于在大明加九锡,那是要做话事人的。
朱棣乐于见到这种局面,因为从洪武年间,大明就一直和足利义满的室町幕府打交道了。
可惜足利义满死的早,否则这天皇的位置,就被足利义满给拱了。
杨善叹息的说道:“子孙不孝,这三世将军足利义满死后,六代将军足利义教,本来好好的做着从一位大政大臣,正在对赤松氏的领地进行剥夺,本来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结果这足利义教,跑去赤松氏家里赴宴去了。”
朱祁钰伸出手来,呆滞的说道:“你等会儿啊,让朕捋一捋。”
“你说说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要对赤松氏的领地进行剥夺对吧,而且占尽了优势,然后跑去赤松氏家里赴宴?!”
杨善点头说道:“正是。”
朱祁钰有些呆滞,朱允炆足够离谱了,朱允炆会跑去燕王府赴宴吗?
那不能够啊!这不是找死吗?
朱祁钰眨了眨眼说道:“你继续。”
鸿胪寺卿杨善继续说道:“赤松氏当然不愿意领地被剥夺,就在宴会上,埋伏了武士家臣在幕障之后。”
“足利义教听到了动静,就问:什么声音?足利义教的心腹三条实雅说,大约是雷鸣吧。”
“结果刀斧手从宴庭幕障后而出,赤松氏的家臣安积行秀,砍下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的首级,是为嘉吉之乱。”
“自此之后,室町幕府在倭国就有些镇不住了。”
朱祁钰听完了这个跟开玩笑一样的嘉吉之乱,眨了眨眼说道:“刀斧手这种事也能发生的?”
刘邦当年赴鸿门宴那是没办法,不赴宴,项羽铁定要干他了。
这六世将军足利义教,实在是有些过于离谱了。
杨善俯首说道:“正统十四年,足利义政继任八世将军,他是三世将军足利义满的孙子,六世将军足利义教的儿子。”
朱祁钰的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了一休的画面,在动画片《一休》里,一休也是足利义满的孙子。
杨善继续说道:“足利义政年幼,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三管领趁机坐大,这次来使是细川氏胜元和日野富子,这个日野富子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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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乱的是细川氏家中的武士。”
倭国的管领,有点类似于家臣,室町幕府有三大家臣,下克上是倭国的传统文化,也不例外。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为什么还有女人?”
杨善继续回答道:“日野家世代和室町幕府联姻,因为日野家自藤原咨业开始,就是是世代儒学士,历朝历代,为倭国公家记录历史、文学、官职、礼乐等等,乃是倭国的文人世家。”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此次来使日野富子,就是室町幕府八世将军足利义政的妻子了。”
“她…来度种的。”
朱祁钰一愣,疑惑的问道:“度种?”
“度种。”杨善面色为难的说道。
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什么叫度种?”
“度种就是度种啊!”杨善回答道。
朱祁钰看向了胡濙,希望胡濙能够翻译翻译,什么特么的叫度种。
胡濙掩面,这种事他才不翻译!
他是礼部尚书!
兴安左右看了看,低声解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如此。
大明如日中天,经济文化昌盛,诸多藩属国就出现一些很奇特的风俗,而度种就是其中之一。
和后世盛行的人种论差不太多,倭国人认为主要是大明的人种优势,所以才会如此鼎盛,这些小国就动了歪心思。
他们将本族的女子借着朝贡来到大明,勾搭大明的男子和她们发生关系,从而妊娠生下孩子,以此来改善本国的人种。
「倭国一舟漂于在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一人,妇女悉被发,遇中州人至,择端丽者以荐寝,名度种。」
“这有了咱们大明人的孩子,她们还能嫁人吗?”朱祁钰面色古怪的说道。
兴安低声解释道:“额,反而更好嫁人,因为能来度种的都是名门贵室,否则的话怎么能登上前来大明的贡船啊?第一个孩子是大明人,第二个孩子是自己的就可以了。”
咄咄怪事,朱祁钰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
这算是啥?
杨善解释了一句说道:“这个日野富子不度种,是负责这个度种的事儿。”
朱祁钰感觉更怪了!
按理来说,这日野家是儒学世家,学习礼乐,可是学了半天,就学了个这个吗?
他总结性的说道:“总之,朕听明白了。”
“这个室町幕府因为六世将军处事不密,赴宴导致室町幕府大乱,室町幕府正在衰弱,所以借着室町幕府维持倭国稳定,已经不能满足大明的需要了,对吧。”
杨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室町幕府的衰弱的原因有内外两重,内因的确是因为六世将军处事不密。外因则是守护大名不断坐大。”
守护大名,就是田主,庄园主,小名主和大名主两种。
室町幕府的统治已经变得岌岌可危,而且大明王朝再给室町幕府支援,已经得不偿失了。
除非派出大军强行扶持,但是守护大名之间的争斗,已经趋近于白炽化了,连大明鸿胪寺都知道了。
“陛下,细川氏和日野家的使团要不要见一见?”杨善尝试的说道:“毕竟十年才来一次。”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若是不答应钞法,那就不见了。”
“臣领旨。”
户部开始了清田厘丁的大事,翰林院派出了文林郎继续修订《寰宇通志》,朱瞻墡带着三百缇骑前往了贵阳府。
而此时的江南巡抚李贤,正在魏国公府内,南京惠民药局的提领正在给他拆线。
“疼,疼,疼!”李贤额头都是冷汗,大夫正在给他换药拆线,一只箭矢扎在了他的肩胛骨下面,得亏是就医及时,否则小命不保。
现在李贤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疼。
目眩神迷,他只感觉眼前的人都是重影,看不真切,只感觉疼的全身麻木,有种魂游天外的感觉。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李巡抚,要是疼的话,有孟婆汤啊,喝一碗就不疼了。”
“不喝!”李贤虽然有点疼的意识模糊,但是依旧拒绝服用孟婆汤。
孟婆汤是俗称,正经的名字叫麻沸汤,是专门用来麻醉用的,但是李贤坚决不用。
因为这玩意儿的危害,邸报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一旦上瘾了,那就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虽然说一次两次无碍,但是李贤一次都不肯尝试。
玉娘满是心疼的给李贤擦着额头的汗,满是关切的说道:“马上就好了,不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徐承宗连连摇头,吹吹管个屁用!
李贤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好糊弄了。
“这次刺杀之人,查补得怎么样了?”徐承宗说起了正事。
南京太医院惠民药局的提领笑着说道:“已经七日了,羊肠线拆线不应该这么疼才是,若是再复发,早日就诊,你们且先聊,我就不听了。”
“谢医倌。”李贤送走了提领。
皇帝不让太医院参与政事,提领医倌看完了病就离开了。
袁彬无奈的说道:“余孽。”
“可能是叛军余孽,可能是势要余孽,也可能是上次投河之后的商贾的余孽,他们不敢开罪陛下,就只能找李贤撒气了。”
“有本事找陛下去啊!找我干什么!”李贤嘴唇都是发白,他愤怒无比的说道:“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咱们一行九人,为什么只有我中箭!”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当忠犬变成野狗
“李御史,我来问你,你怕陛下吗?”袁彬笑嘻嘻的问道。
李贤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也不是怕,是敬畏。”
徐承宗眨了眨眼,十分疑惑的问道:“所以读书人的怕不是怕,是敬畏吗?”
整个偏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徐承宗这句话是皇帝揶揄读书人的常用句式,就是形容这些读书人死鸭子嘴硬,明明是怕,非要换个书生气的词,显得自己读了一肚子的书,满腹经纶。
“那不一样!”李贤十分认真的说道。
敬畏和怕那能一样嘛!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其实你中箭这事儿吧,就很诡异,当时,那一箭明明射不到你才对,为何最后又射到了呢?”
徐承宗疑惑的问道:“对啊,咋回事啊?当时我看的也不像是会射中李御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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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九人,袁彬在,徐承宗也在。
只有李贤负伤,刺客一共五人,被杀三人,两人被抓。
“我摔了一跤。”李贤无奈的说道:“我为了躲那一箭,摔了一跤,结果那一箭就射中了。”
袁彬伸出手打断了李贤的话,满是奇怪的说道:“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让我捋一捋。”
“你是为了躲那一箭,所以才中了那一箭对吧!”
李贤点头。
偏厅里再次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李贤这个人,有点奇怪,你说他倒霉吧,他真的是个倒霉蛋。
在地方巡抚那么多年,正统十四年五月份才回京,正好赶上了吏部左侍郎生病,他不得不扈从出征;
这好不容易死里求生回到了大明,南下巡盐,又苦又累又得罪人不说,最后还被抓到了僭朝为官;
这遭遇刺杀,明明刺客慌忙毫无准备,箭矢都没啥准头,他躲好就没事了,结果躲箭中了一箭。
但是你说他倒霉吧,每次都福大命大的活了下来。
从瓦剌的俘虏营里跑出来,这多大的幸运?
僭朝多么凶险,陛下杀了多少人?最后不仅宽宥了他委身从贼,还亲自耳提面命。
这不该中的一箭中了,但是他还是活下来了。
换个人早死了!
但是李贤活着,而且喊疼的时候,中气十足,再过不久就好起来了。
时常处于霉运附体和时常处于福大命大,完全两种完全相反的命格之上。
这算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吗?
袁彬走南闯北见了多少人?这李贤的倒霉劲儿和幸运劲儿,都是平生仅见。
“这次的刺客的追查交给我。”袁彬深吸了口气说道:“抢我功劳!”
李贤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听到袁彬这句话心里发毛,面色扭曲了一下,说道:“你的主要关注是刺客是谁,但是我却不在意。”
“眼下我和魏国公最重要的是,如何拆分南直隶,这是陛下留给我们的事儿,做不好,撬骨刀下无冤魂啊。”
“反对拆分的风声很大啊。”
李贤为何被刺杀,就是因为有人想表示他们反对拆分南直隶的决心。
北衙都有半数官人朝天阙了,南衙的风力自然小不了,最近李贤已经感觉到了这种风力,士林倒还算好,因为他们有科举这个大旗压着。
士林风力成于科举,但是现在被陛下拿着做压他们的工具。
比如山东的举子罢考,陛下直接将数百名举人褫夺功名,这一下子就让士林老实了许多。
即便是在南京,士林虽然有风力,但是也在见风使舵。
毕竟景泰四年要乡试,景泰五年要会试、殿试,这些他们就摆在他们的面前。
但是势要商贾现在的风力越来越大了,这些人的合力,很容易带动着墙头草倒向反对拆分的那一侧。
李贤十分认真的说道:“我们要打散他们的合力。”
“玉娘,你先出去吧。”李贤看了玉娘一眼,其实刚才她就该出去了,但是玉娘一直担心李贤的伤势,哪里还记得这些规矩?
李贤提醒,玉娘才满是担心的离开了偏厅。
她的官人,算不得大丈夫,但是算得上是个丈夫了。
李贤坐直了身子说道:“首先,两淮盐商和两浙浙商,还有徽商,他们现在最关切什么?关切商舶勘合符。”
商舶的勘合是大明合法商贸的凭证,如果没有勘合,那无论是从大明进货,还是在大明散货,都极为不方便。
海贸那么大的利,被人中间咬一口,那滋味可不好受。
大明的市舶司是一个很严谨的部门,发端与唐朝,盛行于宋元,到了大明几乎所有的雷都踩过了,所以商舶的勘合符是一个很重要的凭证。
徐承宗眼神一亮,点头说道:“着呀,我们可以用勘合符逼他们就范!我来组织他们,再反对,不给符,商舶变私船,等着被大明水师的战座舰给击沉吧!”
李贤摇头说道:“不不不,这么做只会让他们更加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抗拒陛下的意志。”
“这勘合符,就是最好的斗蛐蛐的草叶子。”
“我们一点一点的往外放勘合符,让他们斗起来!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撕扯,不形成合力,自然要打破他们的那种默契。”
“据我所知,两淮商舶有违制三桅商舶一百余艘,两浙违制三桅舶有三百余艘,而徽商手中有七十余艘。”
“我们一次放三百份勘合符,一年期,明年重新放。”
“为了这勘合符,他们能打破头了。天下利来利往,这勘合符,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李贤看着有些不明白的两个人,笑着解释道:“南洋东北风,八月份结束,三桅大船不是二桅,他们还要想做买卖,八月份之前必须拿到勘合符,否则就进不了港了。”
袁彬稍微思忖了下说道:“为什么是三百份?”
李贤想了想说道:“因为一共有五百余艘三桅舶,我们放出去三百份,大约是七成,谁都喂不饱,但是谁都不饿着。”
“斗蛐蛐都是喂到七成饱,你喂得多了,斗蟋就不动弹了,你喂得少了,斗蟋就无力,会斗败,所以喂到七成饱,最是悍勇。”
“陛下走的时候,也说了,三桅舶的唯一勘合市舶地,就是松江府市舶司,李宾言在那边,这件事和李巡抚稍微沟通一下,并不难。”
徐承宗眨了眨眼,问道:“敢问阁下何方高人?”
李贤当然知道徐承宗在问什么,他笑着说道:“鄙人宣德七年进士,自然懂一点秋兴之术。”
徐承宗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是一点吗?论招数,还是你们读书人的歪点子多啊!斗个蛐蛐都能用过国政上。”
李贤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手里还有银币、景泰通宝,现在的局势和陛下在时的局势又不相同。”
“陛下文武并用,抽干了整个南直隶地面上的银两,现在都用银币购买整批货物。”
“你知道吗?银币这东西比银两好用的多,现在南直隶地面,就像是鲍志敏用了福禄三宝一般,欲罢不能。”
李贤的形容很诡异,但是的确是这种模样。
金花银这东西的成色不一,各地熔铸标准不一,尤其是造假起来,真假难辨,银锭子造假,内是锡芯,坑人的也不少。
一旦开始接受使用银币,对行商之人而言,那就是欲罢不能了。
因为你只要拿起银币轻轻一吹,就知真伪,轮廓文章,极其精美。
再大额的交易,只要用手一拨,看看就知真假了。
自从陛下敲碎了势要商贾的大门牙,强行把银币在南直隶地面推开以后,曾经抗拒的人,就再无法离开银币了。
李贤摇头说道:“他们通常用一个红筹将银币包裹起来,每一枚都包起来,生怕把银币磨花了,其实完全不必要啊,北衙谁不知道银币耐磨?”
“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
“图个啥,当初抗拒陛下的银币政令,非要跟陛下碰一碰,白白搭上那么多条命,搭上那么多的白银、家产,结果现在却又是如此追捧,这种前倨后恭的样子,唉…”
李贤有时候觉得大明哪里出问题了,怎么这么多的蠢货呢?
他们做的事,是很蠢,但是在当时看,却是合情合理。
南下暴君,你让我用我就用?
我不得跟你碰碰?是你猛龙过江还是我地头蛇强横?这试试就逝世了。
李贤十分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的银币、景泰通宝也是如此,每月承兑,在庐州、徐州、南京承兑,只能凭籍贯承兑。”
“南京只兑应天府和松江府,庐州只兑换凤阳省,徐州只兑换苏州省。”
“但是也是七成饱,饿不死他们,就吊着他们。”
“如此三年之内,他们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袁彬看着李贤胸有成竹的样子问道:“这又是为何?这么拖下去,他们就没力了吗?”
李贤点头,想了片刻说道:“你知道钓鱼的时候,钓到巨物的时候,该怎么办吗?”
“拖。”
“一直和其角力,一斤鱼,十斤力,这都是巨物啊,我们拖,把他们的力气拖没了,再用网抄就是了。”
“这银币就是饵,他们不咬行吗?”
徐承宗眨了眨眼,问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
李贤笑着说道:“鄙人景泰年间巡盐御史,自然懂一点垂钓之术。”
徐承宗感慨万千的说道:“失敬失敬啊!早知道跟你学两手了!”
其实徐承宗在陛下手中是寸功未立,盯着孙炳福在宝源局放景泰通宝,算是立下了点功劳,但是随后的大雪天里,他没能压住已经利欲熏心的家伙,让陛下受了委屈。
徐承宗现在立刻明白了,论花花肠子,还是得看这些文官!
这三言两语,就把这些势要商贾给安排的明明白白,把他们拆的七零八落。
李贤笑着说道:“最后就是士林了,南直隶的三百四十个举人名额,和南榜的五十个进士名额还没分啊。”
“这个怎么分呢?”
“当然是看哪个地方忠诚,越是忠诚,分的越多,这没毛病吧。”
袁彬深吸了口气,和魏国公对视了一样,他低声问道:“是没毛病,这个忠诚怎么衡量?”
李贤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声说道:“忠诚是不可衡量的,这一点袁指挥应当十分清楚,忠诚这俩字,很复杂,到底什么是忠诚?自古以来,可有明确的标斗斛吗?”
“并没有。”
“论迹不论心,你说忠诚,谁知道你是不是嘴上说一说?”
“陛下回京要办几件事,清田厘丁肯定要做,二十万里水路的前期四万水路也要做,考成法也要推行,这都是考验是否忠诚的时候了。”
“谁能解陛下燃眉之急,是不是就代表他忠诚呢?”
徐承宗眨了眨眼,问道:“敢问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
李贤笑着说道:“鄙人乃是陛下天子门生,江南巡抚李贤。”
“于少保对名声不在意,但是却名声极好;胡尚书对名声很在意,但是名声却很差。”
“忠直是忠,奸谗是忠,两位明公为大明前行用尽了心力,但是也都有自己的顾虑。”
“但是李贤就没有了,李贤先叛稽戾王独自逃生,再叛陛下僭朝为官。”
“我对名声不在意,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了。”
“他们杀不死我!他们就得老老实实的遵照大明律!遵照陛下的意志而活!”
“否则这群蠢猪,就必须死!”
李贤的神情依旧在笑,但是魏国公徐承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笑容实在是有点瘆人。
“咱们好像没有的罪过李巡抚吧。”袁彬眨了眨眼说道。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想,闷着笑说道:“反正我没有。”
至于袁彬有没有,那得问袁彬了。
“袁指挥当然也没有,还要谢袁指挥救命之恩。”李贤赶忙补充了一句。
袁彬其实和李贤的经历很像,他们都曾对稽戾王朱祁镇十分的忠心。
袁彬在稽戾王跑去大同府叫门还想救他的皇爷爷,李贤乔装打扮的时候,还想带上他的皇爷爷。
他们其实早就该死了,都因为陛下三下五除二削掉了稽戾王帝号,干净利落的将其斩杀在太庙中而活。
李贤对袁彬盯着自己,没有什么怨言,相反他认为很有必要,毕竟他是南衙僭朝唯一活下来的核心人员了。
虽然他一直是内鬼,但是更改不了,他的确是附逆作乱的事实。
“两位,以为李某这三条有没有用?”李贤笑着问道。
袁彬满是感慨的说道:“以后出门小心点。”
“喝水的时候也小心点。”徐承宗补充了一句,对着袁彬说道:“以后,打雷下雨天的时候,咱们俩不要和他凑一块。”
袁彬疑惑的问道:“为何?”
第三百九十二章 逆子就是逆子,甚至不肯叫一声君父
“他遭雷劈的时候啊,咱们都离远点,别连累了咱们啊!”徐承宗连连摇头,叹息的说道:“他命硬的很,他可能不死,但是咱们必死啊。”
李贤命硬,但是徐承宗和袁彬可不认为自己命硬,这么损的招数,还是一次用了三个。
“若是在南直隶有效,以后要增加的举人进士名额,就可以这般做了,更灵活的举人进士名额分配。”李贤又十分平静的放出了一个看似无害的提议。
这个提议看起来那么的无害。
增加的举人进士名额,这几个字,似乎不是那么好懂,但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举人和进士的名额累年增加是必然的。
因为人口增加了,管理这么多人丁的官僚必然增加,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这不是增加冗官冗员的问题。
大明因为没有大宋近六成的恩荫官,所以没有那么多的冗官。
现在已经分配好的举人和进士名额,当然不能动。
但是增加的呢?是可以商量的。
比如两次增加的举人名额,从国初的三百余人,到现在九百余人,而这个增加的名额,朝廷居然直接分配出去了,而不是攥在朝廷手里,攥在皇帝手里。
这是朝臣,最大的不恭顺啊!
多好的草叶子,多好的饵料,平白无故的浪费掉?
李贤喝了口水说道:“景泰二年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共计三百人,景泰五年的进士和同进士应该有三百五十人左右。”
“这五十个人,我会上书朝廷,日后皆为恩科。”
恩科,科举制度中于正科之外,皇帝特恩开科取士叫做恩科。
但是李贤说的恩科,显然是把本来每科需要增加的人数,变成陛下特恩。
这样一来,陛下手中就有了更多和朝臣较劲的筹码。
省的那群不恭敬的朝臣,动不动就朝天阙,逼迫陛下。
李贤为陛下本就充裕的火药库,又增加了一种利器。
“真的,他们日后一定一定,会特别特别的后悔,没有把你杀了!真的!”徐承宗已经彻底听不下去了,李贤这人活着,简直就是势要、商贾、缙绅的噩梦!
徐承宗是魏国公,大明的公爵,他深知这科举取士,涉及到了多么庞大的利益,但是李贤这种搞法,你又说不出来什么。
因为增加的这部分,在陛下手中,的确是特恩取士。
李贤的脸色变得有些愤怒,他大声的说道:“这次叛乱,陛下亲至南衙,他们还如此无法无天,他们恭顺吗?他们忠诚吗?”
“不!”
“既然他们不忠诚,不恭顺!那陛下有些手段制衡他们,过分吗?”
“不过分吧。”
袁彬和徐承宗立刻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十分确定的说道:“不过分,一点不过分。”
袁彬感慨万千,招惹这李贤,干!什!么!
陛下是天下之主,做事那得讲规矩,但是李贤可没什么规矩好讲了。
最擅长对付文官的还是文官自己!这些招数,真的是一个比一个阴损!
袁彬和徐承宗走出去了偏厅,袁彬正准备几个闪转腾挪的离开,徐承宗拉住了袁彬说道:“门就在那儿,别老翻墙了。”
袁彬这才了然,笑着说道:“这都习惯了。”
徐承宗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你那会同馆还有空房吗?给我留两间,我去那住几天。”
袁彬疑惑的问道:“你好好的魏国公府不住,住会同馆干什么?”
徐承宗打了个哆嗦说道:“这大煞星住在魏国公府里,我敢住这儿?他万一看我不顺眼,给我下两个绊子,我还有命在?”
“他看不到我,岂不是就想不起来对付我了吗?”
袁彬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非常合理。”
上一次把魏国公从魏国公府赶出去住,还是上一次。
上一次是叛军,这一次是李贤,而且都非常的合理。
袁彬走了两步说道:“那你为什么不住烟云楼啊,那不是你的吗?”
徐承宗摇头说道:“我们家训是不能住烟柳巷的,烟花世界住的久了,人的骨头就软了。”
老徐家一门两公,而且一直到了明末与国同休,他们家训要是没点东西,那才是假的。
大明这二百七十四年,可不是太太平平的二百七十四年。
徐承宗和袁彬快速走出了魏国公府,感觉连天气都晴朗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袁指挥,你说是李贤狠,还是陛下狠?”徐承宗问了一个问题。
袁彬认真的思考后才回答道:“陛下狠。”
“其实李贤能用勘合符去制衡势要商贾,能用银币景泰通宝去逼迫他们认下拆分,用举人的名额去控制士林,这其实都是陛下打下的基础。”
“魏国公,你说若是正统年间,李贤他能这么做吗?”
袁彬的意思是,陛下打造好了舞台,才有了李贤这么多阴损的招数。
否则再多阴损的招数,没什么舞台如何施展?
徐承宗非常认同的点头说道:“却是如此。”
“干活去!”徐承宗乐呵呵的说道:“李巡抚这真的是缺德啊,估计没几天,他们就该怀念陛下了。”
袁彬点头认同的说道:“陛下宽仁!”
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临港,设立了港口,市舶司、互市、造船厂,陛下给了他充足的时间,他先起了衙门。
“唐指挥,三百份是不是太多了?”李宾言将应天府来的公文,推给了唐兴。
唐兴就抱了一下外孙朱见浚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南下,来到了松江市舶司。
唐兴把应天公文推了回去,说道:“你们读书人的事儿,问我干啥?你们自己定就是了,我就知道舟山有倭寇,等你这边安定了,我就去舟山平倭去!”
李宾言看着那个三百的数字,欲言又止的说道:“你是唐贵妃的父亲啊,是大明的外戚,你不帮我拿拿主意吗?”
“陛下让你来松江是为了营建市舶司,光惦记着平倭那点事了。”
“我这手头这么多的事儿,你也不帮衬下。”
唐兴一脸嫌弃的说道:“你还知道我是外戚啊,你不知道外戚不视事吗?我是外戚,我不管你那些事,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你搞快点,我还要急着平倭呢!”
“不就是想让我和你一起背锅吗?挨骂的事儿你想着我,捞功劳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
唐兴是主动申请来松江府市舶司的,这个李宾言,这么好玩的事儿,居然不叫他!
李宾言斟酌了下说道:“松江府市舶司,不比密州市舶司,密州市舶司,好歹有私设市舶可以用,现在一切从头来。”
“各种物料的价格应声而涨,陛下给的银钱,算了算不够用啊。”
唐兴想了想大大咧咧的说道:“不够用,你就割啊,陛下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抓一批,杀一批,抄家!抄家不就有钱了吗?”
“抄家我们锦衣卫衙门,最在行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我自己琢磨吧。”
次日李宾言就开始张榜,三百份勘合符,分成几批,每个月六十份,到了八月底正好放完。
这三百份勘合符的消息一出,立刻就炸了锅。
这压根就不够!
而且是一年期的勘合符!明年居然还要来这么一手?!甚至以后都要来这么一手?
这代表,有三成的三桅舶要么今年不远航,要么就得被别人吃一大口,被中间商赚取差价!
费亦应冲进了市舶司的衙门,作为商总,他代表两浙海商,得问李宾言要个说法来。
费亦应眉头紧蹙的说道:“李巡抚,现在大明有五百条三桅舶,这三百份三桅舶勘合,完全不够用啊!”
李宾言也是一脸为难的说道:“你嫌少,我还嫌少呢!”
“但是费商总你也看见了,松江府市舶司啊,这小码头能停几条船啊?”
费亦应立刻就听懂了。
这哪里是码头的问题,这是钱的问题。
李宾言喝了口茶说道:“近来,这物料价格飞涨,我这也是没办法不是?停不了那么多三桅大船。”
“费商总,是不是这个理儿?!”
费亦应深吸了口气,知道李宾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费亦应认真的思考了许久,半倾着身子说道:“朝廷营建市舶司,是为了咱们大明好,往小了点说,是为了整个两浙两淮,商舶有序,乃是朝廷朝纲大义所在。”
“这样吧,李巡抚为难的事儿,我来办。”
“就是李巡抚您这个从北衙来,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如若有,尽管说。”
费亦应这话,问的就是李宾言个人方面,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地方吗?或者说,问的李宾言个人所求。
朝廷的差事,李宾言必须要办好,人家是朝廷命官,但是在朝廷之外呢?李宾言是不是有什么私事可以帮忙?
这就卷起来了。
三百份勘合符,他们两浙海商自己吃,都不够!
两淮盐商的商总鲍志敏,刚被窝主群情激奋给打死了,趁着他们没有形成合力,多捞多得,多拿一份是一份。
费亦应问的是,李宾言有什么私求吗?
李宾言放下了茶杯,满是笑容的说道:“费商总这话说得,是人都有私求,没有私求,那还是人吗?”
费亦应满脸笑容的问道:“那是自然,这很合理。”
李宾言继续说道:“孔圣人有所求,孟圣人也有所求,人之所求,无外乎,求我、求外,费商总,李某虽然不才,所求之事,却是费商总给不得的。”
“不知道李某这番话,费商总可曾听懂了?”
费亦应呆滞的看着李宾言,费亦应是举人,他也知道孟子关于「求在我者也」与「求在外者也」的讨论。
求在我者也,费亦应帮不了李宾言,那是李宾言自己去求的。
求在外者也,费亦应也帮不了李宾言,人家李宾言求的东西,在朝堂、在陛下,不是他费商总能够给的。
“听懂了。”费亦应颓然,无往不利的银锭开路大法,似乎不管用了。
李宾言笑着说道:“我为朝廷办差,咱们把朝廷的差事办好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就不要互相耽误了。”
李宾言首先承认了自己有求,人活一世,谁没所求才是怪事。
但是求我也好,求外也好,都不是费亦应能干涉的事儿了。
“费某告辞,市舶司营建之事,我定当竭尽全力。”费亦应离开了市舶司衙门,走出来的时候,有些眩晕。
时代,变了。
唐兴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笑着说道:“其实你要是想上下其手,并不忙,而且被按察司追查到的可能很小很小。”
“费商总很显然很擅长此道。”
李宾言却是继续喝着茶说道:“最近物料价格飞涨,我其实可以按较高价位买入,然后要求费亦应按平价返给我。”
“返给我的时候,不用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以是杭州府的某个庄园,可以是某些地契,或者干脆是某些产业生意,而且找经纪买办代持便是。”
“无论怎么追查都追查不到我头上。”
唐兴惊讶的看着李宾言说道:“你知道啊?”
李宾言理所当然的说道:“很惊讶吗?”
“我好歹也是堂堂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秩的松江市舶司巡抚!这么简单的事儿,我能不知道吗?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唐兴摇头说道:“你平日里那么憨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呢。你知道还让他平抑物料价格?”
李宾言摇头,这些官场上的规矩,做几年官,都是心里门清儿。
他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这般做,心不安,心不安则不仁,不仁则取不义,取不义则不得始终,安心方可立命。”
唐兴一听李宾言又开始引经据典,就是一阵的头大。
李宾言解释道:“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还非要这么做吗?既然我知道不对,我就不去做,去做对的事,我自然便会心安,心安则立命。”
唐兴还是摇头说道:“不懂,你们读书人说话,都特么拐弯抹角的,翻译翻译,什么叫心安则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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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言深吸了口气,仔细琢磨然后说道:“我要是答应了费亦应,他必然有所求,那我是不是得答应?”
“那我不成了跪着要饭的吗?!”
“我还能站着把这个官儿当下去吗?!”
唐兴立刻就听懂了,点头说道:“那必然不可能站着把官儿当下去,说话就不气实,就得受气,就得受委屈。”
“你早这么说,我不就听懂了吗?”
李宾言继续说道:“我李宾言骨头硬,跪不下去,不愿意跪着要饭!就是要把这官儿站着当了!”
“我就这个意思!”
“这就是心安立命!”
第三百九十三章 陛下更喜欢大明女子
李宾言是第一个让天子缇骑,带着面甲说话的人。
天子缇骑在山东抓捕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一人,押解归京之前,对李宾言说了一声「珍重」。(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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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天子缇骑至今,除了卢忠外,唯一一次开口对外臣说话。
所以,为什么陛下的新政,就是在山东推行的最慢,陛下心里拧着个解不开的疙瘩。
能让天子缇骑对朝臣开口说话,那是何等的凶险的地步?
朱祁钰对李宾言这个憨直的臣子是很看重的,否则也不会每次李宾言回京,朱祁钰都会亲自接见,而且还聊点家常琐事,以示怀恩。
李宾言求内求外,都跟别人没什么关系,他把自己安顿好了,所以他是仁者,仁者无敌。
唐兴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这破衙门坐一天,我都难受,借我三十条船,我去捣毁舟山倭寇!”
“这是大明的家门口,从国初就在这里盘踞,不把他们灭了,我心难安啊!都是军功章啊!”
唐兴是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他闲不住,要是能闲得住,在京师做他的外戚不好吗?
他看着那些倭寇的脑袋,就流口水!
李宾言笑着说道:“三十条船好说,舟山倭寇万余人,其中倭寇不到数百,你准备怎么办?”
唐兴不以为意的说道:“万余人?再等几个月他们散出去了,就难办了。”
“现在一网打尽就是,你筹措下船只,等我的消息。”
李宾言无奈点头。
倭寇,一直是大明的水患,而且这倭寇说是倭人,他的确有倭人,但是其实管事儿的都是大明人。
这一点上,李宾言和唐兴都是心知肚明,如何剿匪,对于唐兴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唐兴最远一次跑到了济州岛呆了二十多天,对于倭寇那些本事,他知道的门清儿。
而此时真正的倭寇,正在和杨善激烈的对喷之中。
天津四夷馆,是大明为了防止四方来使刺探朝中详实,专门设立的,所有的使者都在此汇集,若非召见,不可入京。
细川胜元愤怒的说道:“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倭刀、硫磺和铜料,就给我们三万银还要折为宝钞?”
“这就是天朝上国对远来之客的待遇吗?和谈礼仪之邦!”
细川胜元出离的愤怒了,数万把倭刀,四十万斤的硫磺,五十万斤左右的铜料,带回去一堆废纸,他回去怎么向倭国上下交待?
五十万斤铜料,按照百斤三两银子的价格,就是一万五千银币!
这是七百万铜钱啊!
他们需要大明的铜钱,那是室町幕府控制手下守护大名最重要的东西!
杨善情绪十分稳定的说道:“那这样,你们交了永乐年间的勘合,把货物再搬上船,带回去吧。”
“远来之客?你们是客人吗?客人会在主人家里,抢劫主人家的财物,还差点打杀大明官吏吗?”
“明日交出勘合符,后日离开天津四夷馆吧,日后也别来了。”
杨善这话一出,细川胜元脸色大变,这要是没了勘合符,回去之后,他还不被介错人砍掉脑袋?
杨善四平八稳的说道:“如果不肯交还勘合符也没事,大明不认,只不过多一道手续罢了,也不碍事。”
杨善这话就完全是吓唬细川胜元了,他一个鸿胪寺卿还是不能直接废掉勘合符的,要废也是陛下去废,毕竟是太祖高皇帝就给出去的勘合符了。
但是他杨善知道,细川胜元不知道。
组织大了,各方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般,但是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哪里是细川胜元能理解的?
杨善就是欺负细川胜元不懂这种事。
日野富子带着帷帽,拉住了要发怒的细川胜元,满是笑意,软声细语的说道:“杨上卿勿怒,我们作为日本国使者,是不是可以朝见一下陛下?”
“日本国蛮荒之地,臣民不懂教化,所以冲撞了大明天朝上国,犯案之人,悉数交于了大明,要杀要剐,任由大明处置。”
杨善不懂声色的说道:“嗯,陛下把他们剐了。”
细川胜元猛地站了起来,他已经愤怒了!
他还以为查不完,顶多就是斩首示众,以彰显天朝之威,但是大明居然把他们剐了!
“未曾杀人,何故要剐?”细川胜元愤怒至极的喊道。
杨善给自己倒了杯新茶,平静的说道:“剐就是剐了,你待如何?”
“你!”细川胜元气急败坏,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能怎么样呢?
杨善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挑明了说,不就是想试探下大明的态度吗?这就是大明的态度,还不清楚吗?”
日野富子赶忙拉住了细川胜元,她低声说道:“杨上卿,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吗?我们可以用女子,赎回我们的武士吗?”
这个案子,涉案这一共有五名武士,抢劫一人,殴打大明官吏的共有五人。
杨善将头撇到了一旁,吐了口气浊气,告诉自己不要生气。
“不行。”杨善十分确定的说道。
杨善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说道:“我给了你们一盏茶的时间,看来是没什么好谈的了。”
“明日我来取勘合符,后日便回吧。”
杨善也懒得跟他们废话,脱古和鞑靼人的小王子也在四夷馆就学,杨善也很忙,见完这个见那个,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杨善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日野富子颓然的说道:“我们答应了,无论是宝钞,还是那些武士,我们能够入京朝见陛下吗?”
“嗯。”杨善脚步没停顿,点头说道:“自然有人通知你们。”
杨善离去。
日野富子的语气立刻变得凶狠了起来,她厉声说道:“细川君,为何如此骄躁!我们本就理亏,你还谈及那几个武士作甚!”
细川胜元坐下愤愤不平的说道:“大明无水师,又有何惧?”
日野富子显然有些焦躁,闭上了眼,训斥道:“我们到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大君正在平定叛乱,密州水师、月港水师,共有四百石战座舰十余艘,在围困南京罢了,你没看到,就是没有吗?”
“我们那么多度种的女子,大明人人知道,陛下正在恢复水师,你糊涂了吗?大明天朝上国,恢复水师需要很久吗?”
倭国使者一共两人,但是倭国贡舶有近千人,除了三百人的武士,其余皆是女子。
日野富子这番话,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些女子,名曰度种,其实是在大明打探消息。
细川胜元依旧有些不满,低声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在骗人,只有打过了才知道!”
“细川君!”日野富子已经生气了。
细川胜元两手一摊,看着日野富子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日野家世代和室町幕府通婚,日野家是主人是上,细川氏是三管领之一,是下。
等级森严的倭国,细川胜元已经顶嘴好几句了,若是再顶嘴,那就要挨打了,严重点就该介错了。
日野富子摇头说道:“男人只懂得打打杀杀,却不知道一滴蜂蜜,比一百斤铁,可以捉到更多的苍蝇。”
“只要能够觐见陛下,那就好说了。”
细川胜元惊骇的说道:“不是,你已经与大将军有婚约了!”
征夷大将军,就是幕府的头儿,细川胜元说的自然是八世将军足利义政。
日野富子轻声笑道:“你们这些男人,有婚约在身,岂不是更好?”
“且看我便是。”
次日细川胜元和日野富子,就乘坐车驾,前往了大明京师。
他们走到了通州时候,已经日暮,休息了一日之后,清晨时分和其他的使臣来到了朝阳门,却未曾被准许入朝阳门,而是到了德胜门。
天明节南衙大阅,北衙未曾大阅。
天明节的时候,监国的襄王说什么也不肯大阅,无论谁撺掇,朱瞻墡都以陛下不在京师为由,悉数从简。
这必然是要补的。
朱祁钰一直等到了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归京之后,才开始准备大阅之事。
除了大阅,还有授勋放赏。
其实去年十月份平叛之后,这份恩赏名单已经下来了,但是战事未靖,朱祁钰一直没放赏。
现在大军回京,朱祁钰终于来到了德胜门放赏。
南衙平叛乃是内战,功不足以封公。
无论是陈懋、石亨还是于谦,都不进公爵,但是有功赏牌,有赏金,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朱祁钰放出了近三百万银币的恩赏。
平叛大军几乎人人有份。
朱祁钰坐在德胜门外的城楼上,身边是朱见济,再往旁边是孙太后。
朱祁钰没有对孙太后出手,孙太后也从不过问南下平叛之事,这也算是默契。
庶孽皇帝是把她的亲族剐了还是杀了,她不问,但不是不知道。
她的父亲孙忠,并不蠢笨,在陛下皇位愈加稳固之后,孙忠就升起了做买卖,做富贵人家的心思。
连船都找人打听了,有二桅舶二十条,有三桅船两条。
孙忠那时候已经确信了,陛下会放开三桅船的限制。
会昌伯是太后亲族,只要他们不犯大明律,不给陛下找麻烦,他在市舶司说要勘合符,陛下看在孙太后的面子上,一定会给。
孙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甚至连孔府的那些买卖都不参与。
但是,孙忠的儿子孙继宗,强行把会昌伯府拉进了深渊。
自作孽不可以活。
孙太后其实特别特别的怕,怕陛下盛怒之下,把稽王府上下一起杀了。
理由非常的充分,会昌伯谋反。
左右不过是胡濙扯一块遮羞布罢了,这事何其的简单?
前有汉王府上下俱灭,胡濙当年是怎么圆的,今天就怎么圆就是了,很难吗?
到时候,她被那些宫人勒死,然后一句暴疾而亡,谁会在意她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太后呢?
但是今天,皇帝在德胜门外大阅,稽王府在左边,甚至比赵王等人的座次还要靠前。
这让孙太后有些惊讶,难道这个皇帝,真的是一片公心吗?
“开始吧。”朱祁钰对着右边的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
悠扬的号角声和鼓声阵阵擂起。
这次大阅,四勇团营共计三万三千余人,马军近万,火炮近三百门。
第一阵是骑兵冲击。
五千人对五千人的骑兵阵,并未曾马上出现在了天边,这是一次实战性质的演练。
在悠扬的号角声开始之后,首先出现的是无数的斥候。
在所有人都疑惑的时候,骑兵阵出现在了天边,在距离七八里之后,彼此双方终于发现了彼此。
德胜门外,在短短几刻之后,两军相交,互相冲锋,蹄迹交错,几于挺刃相寻。
马蹄声阵阵,扬起了漫天的烟尘,但是并不能阻碍观礼之人判断形式。
按照阅兵导演部,也就是朱祁钰本人的安排下,应该是第一营武奋营败北,第二营武耀营的地形更加有利。
但是第二营武耀营的斥候回报速度慢了一分,第二营的先锋被第一营的马军无伤吃下,随后第二营被第一营团团包围。
最后朱祁钰判定,第一营武奋营获胜。
导演部让第二营胜,但是第二营棋差一招,第一营总不能不胜吧。
武奋营都指挥,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骑着战马得胜而归。
他翻身下马大声喊道:“武奋营得胜而来!”
朱祁钰点头大声说道:“明军威武,赏!”
石亨扛着一杆冠军旗,插在了朱永面前,振声说道:“授旗!”
朱祁钰的军队大比的冠军旗,第一次拿了出来。
五万金赏金,如果分摊到五千名军卒身上,每人不过十个银币,如果分到武奋营全营,不过没人两枚半的银币罢了。
但是那杆冠军旗,落到了武奋营的身上。
朱永翻身上马,拔下了冠军旗,扛在了肩上,脸上的兴奋已经不足言表了,他声嘶力竭的高声喊道:“陛下威武!”
第一营武奋营全营声震云霄的喊道:“陛下威武!”
这是第一次军队大比,朱祁钰并没有搞得太复杂,按照军功,四武团营的第一营武奋营和第二营武耀营出战。
武奋营实力强于武耀营,所以导演部的导演朱祁钰,安排武奋营败北,但是武奋营依旧是技高一筹。
冠军旗,实至名归。
第二营武耀营的都指挥赵玫,来到了德胜门下,翻身下马,面色有些苦楚的说道:“末将有罪。”
的确导演部大导演皇帝陛下,都让他们获胜了,结果还是输给了第一营武奋营。
朱祁钰却不认为赵玫有罪,战场不都这样吗?胜负在一瞬之间,他笑着说道:“虽败犹荣,败不馁,下次赢回来就是。”
“明军威武,赏!”
石亨将亚军旗插在了低声,振声说道:“授旗!”
亚军旗,就只有一万金的赏赐了,分到每个人的头上就半枚银币,但也是额外的恩赏了。
但是这单纯是赏赐的事儿吗!
赵玫有些委屈,他扛着亚军旗,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第二营武耀营的震天喊声中,透着浓郁的不甘,这种不甘,连朱祁钰都真切的感受到了。
朱永甩了甩冠军旗,仰着头,看着赵玫洋洋得意。
军队是最容易顶牛的地方,正如朱祁钰所说,这次败了,下次再赢过来就是。
但是在下一次之前,武耀营要事事都低武奋营一头了。这种滋味,何其的难受!
“听说石亨非常忌惮这个朱永。”朱祁钰歪着头低声询问道。
于谦低声回答道:“朱永甚悍勇,不弱于石总兵了。”
“大明军后继有人,好,很好,非常好!”朱祁钰连连点头。
德胜门下观礼台上的日野富子,紧紧的咬着嘴唇,透过帷帽看着远处的烟尘阵阵。
若是有人看到唯帽子下的日野富子,就会看到她的脸色涨红,神情迷离的痴痴的看着德胜门上的大明皇帝陛下。
明军威武,陛下更是威武。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朝弃民是不是大明臣民?
大阅还在进行,其品秩规模都远不如永乐十九年的那次大阅,但是依旧是大明当下最强的军事实力展示。
使臣依旧不是很多,只有朝鲜、鞑靼、倭国、琉球。
大明自己的水师消失了,各国使臣朝贡的频率骤然降低了。
永乐年间各国朝贡朝贡近三百余次,到了宣德年间就锐减到了一百多次,到了正统十四年的时间,就只有二十余次了。
各国再不对大明怀有任何的畏惧之心,因为大明自己把手中的利剑给掰了。
大明无敌的水师在宣德年间的规模就开始缩小,到了正统三年,全都被摧毁在了南京龙江造船厂内。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看着大明的军备,后面大军的有序的离开了德胜门前。
各种大明的火器再次被拉了出来,让朱祁钰眼皮子直跳的是,那三门黑龙炮居然又被拉了出来!
“这玩意儿去年不是又试了三次吗?不是打不响吗?”朱祁钰歪着头问着坐在右侧的于谦。
于谦十分淡定,眼神看向了那些使臣,低声说道:“咱们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啊。”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问道:“吓唬?”
于谦点头低声说道:“再有就是下饵了,与其让他们漫无目的打探大明的虚实,还不如把这个东西亮出来,让他们有目标,我们也好应对。”
朱祁钰了然,这玩意儿最开始的时候是个误会,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变成了吓唬人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是饵料。
确切的说,是专门拿出来,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去打听,想要打探此物的消息,必然是层层下饵,层层抓拿。
等到用完了,再拿个新的出来,继续下饵,如此循环往复。
大明朝堂,果然变成了人均钓鱼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里面,都是局。
朱祁钰看完了整个大阅,随后摆驾回到了奉天殿内。
下面还要接见各国的使臣,首先就是大明一年数贡的狗腿子朝鲜,朝鲜使臣的恭敬,可以用一句话去概括。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不像有的野狗,跑来跑去,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朝鲜以大明的鹰犬为荣,并且一年可以数次朝贡,朝贡极为频繁,获利也极多,毫无疑问,这地双方都是有益的。
本来朝鲜想要金织罗衣一袭、彩表、彩币、钞五百贯若干,册封王世子李弘暐为朝鲜国王的圣旨。
朝鲜国王李珦在景泰元年就薨了,但是这册封国王之事,却迟迟没有定下来。
朱祁钰一点赏赐没给,这里面自然有原因的。
这条忠犬,不是绝对的忠诚,甚至对着主人家狺狺狂吠起来。
连狗绳都不肯带了。
这次朝鲜使臣有送来了不少的种马,还有就是每次都送的少女。
朱祁钰看着毕恭毕敬的朝鲜使臣,冷漠的说道:“平身。”
“臣谢主隆恩。”朝鲜使臣李氏朝鲜都承旨使姜孟卿,副使李氏朝鲜中枢院事金何站起身来。
胡濙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高声说道:“去年三月初,尔请世子冕服,言朝鲜国王李珦薨于康宁殿。”
“五月,我大明遣使节稽勋郎中的陈钝、刑部湖广司郎中陈金为正使,行人司李宽、行人郭仲南为副使,中官金宥、金兴携诰命、冕服等物赶至景福宫勤政门。”
“王世子李弘暐为何不行三拜五叩大礼接旨,仅鞠躬接旨?”
朱祁钰知道这件事,景泰元年时候,朝鲜国王李珦薨了,请大明朝册封王世子李弘暐为国王。
朱祁钰让人跑了一趟,到了朝鲜国门勤政门的时候,王世子李弘暐拒不行礼,导致这场册封没有进行下去。
大明册封朝鲜国王的诏书没发下去。
景泰三年七月份,朱祁钰也没多管他们,直接南下平叛了,襄王朱瞻墡一直以册封朝国王需要陛下亲印,一直不给审批。
大明拿出来了拖字诀。
“《藩国仪注》中并无三拜五叩之礼。”姜孟卿赶忙回答道。
胡濙深吸了口气说道:“哪一年的《藩国仪注》?”
“洪武三年。”姜孟卿赶忙回答道。
胡濙平静的问道:“洪武三年《藩国仪注》到洪武十四年已经修改了一次,到了永乐年再改,已改礼度,当依时制。”
跟胡濙掰扯礼法之事?
副使金何显然有点扛不住,这显然忽悠不了胡濙,因为永乐年间的《藩国仪注》就是人家胡濙写的…
金何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洪武十四年以后的《藩国仪注》散迭了。”
朝鲜这条所谓的忠犬,到底想干什么?
洪武十四年以后的《藩国仪注》真的没了吗?
答案显然不是。
自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之后,朝鲜以为中国空虚,就开始作妖了而已。
以洪武十四年以后的《藩国仪注》没了为由,拒不跪拜礼,而是以鞠躬礼代替。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赐下新的景泰年间《藩国仪注》,等到王世子研究明白了,到津口接受册封。”
“就不劳陈钝跑一趟了,陈钝年事已高,舟车劳顿,也是辛苦。”
不跪不拜,欺负他朱祁钰是个庶孽僭主,觉得大明没了大军好欺负?
朱祁钰至今没下册封,也一直没有接见朝方使臣,就等着今天大阅。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仁爱。”
陈钝岁数大了,六十六岁了,这个年纪在泛舟出海,或者行山道到朝鲜,去一趟已经很累了。
这陈钝一行使者,刚回到津口,朱祁钰体恤朝臣辛苦,在津口册封,这不是仁爱是什么!
谁能说陛下暴戾?
姜孟卿面色惊惧,到津口接受册封?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金何震怒,他站出来大声说道:“陛下,自洪武年间就没有这种规矩。”
朱祁钰不动声色,拿过了食盒里放着茶杯,喝了一口,平淡的说道:“打今儿起,就有这个规矩了!”
“朕立的!”
姜孟卿和金何脸色数变,阴晴不定。
胡濙老神在在的问道:“正副使臣,尔等若是不接这《藩国仪注》,也不是不行啊,回去之后,就自己称王。”
“只要胆子大,称帝也行啊!”
上一个称帝的还是北元末代皇帝天元帝,被蓝玉给干碎的那个北元朝廷。
现在他们都自称元裔了。
朝鲜敢称帝,朱祁钰就敢打的他们自称鲜裔。
因为朝鲜足够恭顺,大明一直没啥讨伐的理由罢了,从洪武年间起,朱元璋、朱棣都对倭国虎视眈眈。
朝鲜是前往倭国的跳板。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今天这《藩国仪注》他们接可以,不接也可以。
大明方面无所谓。
胡濙笑着问道:“两位使臣,还有什么事儿吗?若是没有了,就退下吧,后面等着朝贺的使臣也排着队呢。”
“陛下,臣请宽恕王世子无礼之罪,臣回朝鲜后定督促王世子好好研读《藩国仪注》,再请天使册封。”姜孟卿俯首说道。
这要是请回去景泰版《藩国仪注》,那他回去怎么复命?
虽然王世子已经成为了实质性的国王,但是没有大明的册封,始终少了一道手续,名不正言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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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此时的李氏朝鲜内部,可是有相当强的精明风力。
精神大明人,就是精明。
兴安歪着头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又在陛下耳边低语了几声。
朱祁钰有些惊讶,随即摇头说道:“你们也别回去督促王世子了,朝鲜的朝堂出大事了。”
“领议政皇甫仁、左议政金宗瑞把你们的王世子架空了。”
“什么?!”两个使臣面色大变,呆滞的看着大明皇帝。
兴安将其中的缘由讲了讲,当忠犬变成了野狗,就是这般下场。
因为迟迟没有大明的诏书,再加上这朝鲜王世子似乎和建文帝差不多一个档次,被朝鲜三望给架空了…
具体的做法是,所有政疏都被这三望贴条,贴黄条给过,不贴条不能过,王世子李弘暐成了人型印章了。
人称「黄标政事」。
兴安讲完之后,朱祁钰看了一眼王文,类比到大明朝,就是文渊阁首辅王文,在朝臣的奏疏上贴黄条给过,不贴条不给过。
就是大明可以称作摄政的张居正,都没敢这么玩过,张居正要是敢这么贴黄条,最好的结果,就是被枭首示众。
王文被这一个眼神,吓的浑身颤抖,这跟他有个屁关系!!脑袋在脖子上长着不好吗?
他就是个负责考成法的文渊阁辅臣,帮助陛下梳理奏疏而已。
仅此而已啊!
陛下这一个眼神看得他直发毛。
朱祁钰看着王文的模样,就是摇头,想来想去,大明历经二百七十四年,被架空的皇帝,只有建文帝。
文武大事不能自决,就是被架空。
如果算上南明史…朱祁钰想到南明那群臭虫,就是头皮发麻,摇头不去深思。
眼下,就是南衙僭朝那帮蠢驴,文武大事,哪一样不要朱文圭去批复?
朱文圭一个蒙昧之人,不批复也不能办。
所以,这件事就非常的离谱。
胡濙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了一本奏疏,看了许久,才笑着说道:“还有这等奇闻,二位,这景泰年间的《藩国仪注》,还是拿回去好好研读一番吧。”
两个小黄门,拿来了两卷书,递给了两位使臣。
“拿着吧。”胡濙叹息,大明无论是这朝纲还是礼法,怎么传到藩国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两位使臣无奈,接过了《藩国仪注》退下了。
“宣鞑靼使臣觐见!”兴安高声喊道,太监们传了下去。
三道净鞭甩响,脱古拉着小王子马可上殿,刚进殿,就毕恭毕敬在门前开始行三拜五叩。
脱古依旧是当初的汉人打扮,他在鞑靼部就这个打扮,批右衽,马可也是一个打扮。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脱古和马可的礼节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
“谢陛下。”脱古和马可站起身来,马可这个小王子显然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觐见。
“小王子今年十岁了吧。”朱祁钰看着马可笑着问道。
马可又往脱古的背后躲了躲,但还是高声回答:“陛下垂怜,臣今年十岁了。”
这次鞑靼部又送了不少的马匹,他们也请大皇帝圣旨,不过内容不同。
脱古痛心疾首的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请陛下申饬下只贪银币虚财的鞑靼王吧!”
“他们实在是太可恨了!”
脱古痛心疾首的痛骂鞑靼王不恤民力,到了宣府贡市,只拿银币,不买货物,导致现在草原上的百姓,只能用牛羊皮做的袋子煮肉吃,还没有盐。
朱祁钰也非常悲痛的说道:“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不是朕想看到的。”
金濂、王直、胡濙、于谦等众多臣子,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
都是打瞌睡的高手。
陛下没料到,但是群臣们料到了!
那陛下到底料到没料到呢?
陛下金口玉言,说自己没料到,那自然是没料到。
朱祁钰继续悲痛的说道:“大明用银币,朕以为,既然鞑靼部和兀良哈部恭顺,也一视同仁,却没想到,今天居然酿成了这副景象啊。”
“但是脱古,朕问你,你觉得朕申饬有用吗?”
“你的父亲脱脱不花用刀逼着他们,他们都视若罔闻,朕一道不痛不痒的圣旨,又有何用?”
“草原毕竟不比大明啊。”
脱古看陛下终于松口了,俯首说道:“陛下,臣不要金织罗衣、彩表、彩币、钞,只求一封申饬圣旨,还请陛下体恤草原百姓,那也是陛下的臣民啊。”
脱古这话说的没错,草原的百姓,自从永乐册封了草原诸王之后,的确算是皇帝的臣民。
但他们不是大明的臣民,这中间是有区别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既然鞑靼部如此悬切,朕就申饬一番吧。”
“但是有言在先,不管用,朕也无计可施,朕大军刚从南衙平叛,实在是无力进剿。”
朱祁钰这意思很明确,圣旨可以给,但是后面的事,不归大明管,别想着用鞑靼王违抗圣命,请求大军进剿。
今天朱祁钰是这个理由,日后若是脱古请旨出兵,朱祁钰还是这个理由,想用名声绑架他这个皇帝,门都没有。
朱祁钰,不图虚名。
显然脱古很了解陛下的做事风格,也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面色大喜的俯首说道:“陛下圣恩,臣没齿难忘,今世为陛下牵马坠蹬,往世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显然大明皇帝对自己在草原的影响力,还是低估了。
这圣旨有用吗?当然有用!
没用,几次三番,脱脱不花和脱古反复请旨?
脱脱不花拿着这封圣旨,狐假虎威,就可以定策了,至少三成以上互市得银币,必须兑换物资。
这样一来,他们草原的日子至少能维持一些。
没有这封圣旨,脱脱不花连召开鞑靼王定策都有些困难。
脱脱不花和脱古都知道有用所以才反复请旨。
“兴安,将圣旨给他们二人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圣旨早就拟好了,一如当初朱棣申斥诸多鞑靼王,只要永乐通宝,天怒人怨。
“宣倭国使节觐见!”兴安大声喊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不服王化,自然沉海
当忠犬变成了野狗,就会变成流浪犬。
这个道理,朝鲜也懂,但是他们看到大明势弱立刻动起了歪心思。
朝鲜自比忠犬,他们骂倭国是逆子了。
倭寇自元朝起,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祸患,随着最初的倭寇抢劫海漕粮船开始,不断升级到今天,大明内鬼主导,倭寇徒有虚名,最终成为心腹大患。
逆子,是朝鲜对倭国的中肯评价。
细川胜元丝毫不恭敬的走进了大殿,不情不愿的行了个拜礼,随后用倭国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然后细川胜元才用大明官话见礼,大声说道:“日本国使臣,拜见陛下。”
“朕还以为你不打算跪了呢。”朱祁钰直接揭破了细川胜元的老底。
这么有骨气,别来大明朝贡,别跪呀,看朕杀不杀你就完事了。
明明要朝贡,明明要跪,明明要用大明官话,却始终有一种我被逼无奈,不得不为的模样,惺惺作态。
不情不愿,断了邦交便是,看大明揍不揍你就完事了。
细川胜元稍微一琢磨,立刻脸色通红了起来。
他死要面子,被皇帝一句话戳破,颜面尽失。
朱祁钰也不让他平身,不是不想跪吗?
那就跪着奏对吧。
大明朝对跪礼有着严格的规定,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礼部尚书胡濙该站出来提醒一下陛下,让人平身。
但是装糊涂的师爷们,一个个都当没发现陛下有礼仪上的问题。
有问题吗?谁觉得有问题谁去说,反正胡濙认为没问题。
“使臣请圣恩,以银币兑付。”细川胜元也不理会了自己不能平身的事儿了,赶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杨善面色立刻垮了下来,站了出来说道:“已经定了宝钞兑付,你这番又说,两面三刀,反反复复,小人也。”
杨善是个士大夫,他完全没想到倭国使臣如此不要脸,好歹是一国使臣,如此出尔反尔?
杨善再一次肯定了人面兽心这个词的具体意思。
细川胜元痛苦的大声疾呼:“陛下啊,倭国贫寒,若是以宝钞兑付,恐有生灵倒悬之危。”
“跟朕有什么关系?”朱祁钰四平八稳的问道。
“啊?”
细川胜元完全没料到皇帝会这么说,赶忙俯首说道:“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乃是永乐年间册封的日本国王,有金印勘合为证,日本国的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啊!”
“你这八世将军源义政,也没请圣旨册封吧?”朱祁钰反问道。
永乐年间的确是册封了,但是现在可没册封,倭国不恭顺,怪大明皇帝不拿倭国人当人看?
胡濙深吸了口气,陛下这几句话,说的很快,却是一刀刀的捅穿了这倭使的心。
足利义政,在大明应该被叫做源义政,因为室町幕府是源氏。
“臣作为日本国使,这不是来请册封圣旨了吗?”细川胜元赶忙回答道。
朱祁钰笑着问道:“你请旨,朕就给你啊,朝鲜朕都没给呢,下次再说吧。”
这番话一说,立刻就有些年轻人绷不住了,虽然有纠仪官在,不敢笑出声,但还是用力的瞪着眼,让自己不要失仪。
大明的藩属国,是大明皇帝的臣子,但不是大明的臣子。
但是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的皇帝,其次才是诸多藩属国的宗主,四海一统之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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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心里有逼数,未曾有天下无敌的水师坐镇,这群畏威而不怀德的家伙,都是豺狼虎豹。
只有水师真的能够攻破他们的京都的时候,他们才会俯首帖耳。
“陛下,臣献上日本国少女一百人。”细川胜元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倭国使臣,你觉得朕缺女人?还是觉得你们倭国女人比大明女人好看?”
终于有人绷不住笑出声来,奉天殿上,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陛下现在像什么?像大明的皇帝。
大明皇帝起于淮右布衣,当初有朝臣忽悠朱元璋,让朱元璋攀附朱熹,好歹那也是名人。
认祖归宗这种事也不少见。
比如李唐的老子,就被追认为了祖宗,比如匈奴人刘渊就追认了蜀汉皇帝刘禅为祖宗。
但是朱元璋登基诏书咋说来着?
朕本淮右布衣。
这一句话,就说他朱元璋不是什么天生圣人,这一句话,奠定了大明近三百年的格局。
斗斛、权衡、印玺、仁义,都是淮右布衣。
大明的皇帝喜欢用俗字俗语去下圣旨,是为了让百姓们也都听懂,而不是把朝廷归朝廷,乡绅归乡绅。
大明皇帝跟朝臣们吵架时,也喜欢用俗字俗语,虽然不会开口成脏,但是也是很接地气。
所以所有人都在笑,因为陛下现在真的很像大明皇帝,朴实无华的吵一架。
但是细川胜元显然不懂群臣们的笑点,一脸的迷茫。
这句话有那么好笑吗?!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人最可悲的莫过于此,都成笑料了,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当成笑料。
胡濙四十年的常青树,都是面带微笑摇头,大明朝堂现在很有趣。
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就喜欢跟人吵。
夏伯启叔侄断指不肯出仕,朱元璋就把人拉到了应天府,当着面跟他们掰扯他们为什么该死。
孔克坚三请方至,朱元璋就跟他吵,然后把衍圣公的位置,给了孔克坚他儿子。
太宗文皇帝也喜欢跟人吵,比如跟胡广吵,建文朝修的明太祖实录里面,有很多建文文人对太祖高皇帝的抹黑,是真的抹黑,比如类似于一雁之地屠城之类的。
文皇帝都是逐字逐句的跟胡广掰扯,就这这般吵法,我不管你有没有理,反正我就是得吵赢了。
文皇帝修明太祖实录的时候,就一个核心:你不能骂我爹,你骂我爹我就杀了你。
胡濙感触最深,上一次皇帝这么诡辩还是在上一次…永乐年间,征伐安南的时候了。
伴随着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大明还有一股暗流,就是将皇帝神化,就是制造类似于稽戾王那般朕与凡殊的风力。
这股暗流风力,让皇帝越来越不像人,反而像神仙。
神仙在人间是个什么模样?
庙里的泥胎雕像。
这种塑造是错误的,大明朝立国就不是神仙,更不是祖上阔绰,大明皇室就是起于布衣黔首,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这种朕与凡殊的塑造,和皇帝掌管天下公器,天下为私,陛下执公,是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曲解。
胡濙是擅长洗地不假,但是在大势面前,他也只能洗地罢了。
细川胜元完全不懂,他俯首帖耳的说道:“还请陛下垂怜日本国百姓。”
逆子就是逆子,甚至不肯叫一声君父。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乏了,你且回去吧。”
朝鲜不想当忠犬,想当野狗,朱祁钰看在朝鲜做了七十余年的忠犬的面子上,给了他们一个当回忠犬的机会。
但是倭国,朱祁钰完全就没给机会了。
授勋、大阅、接见使臣,很耗费精力,朱祁钰还有很多事要做,跟着倭使没什么好多说的。
群臣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站起身来,和群臣一起走向了奉天殿外。
杨善低声说道:“陛下,细川胜元只是副使,正使见不见啊?”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个日野富子才是正使?”
“是。”杨善赶忙俯首说道,世代联姻,室町幕府的主人,不仅仅是征夷大将军,还有这世袭罔替的大将军正室。
中原王朝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
比如离家出走的隋文帝杨坚,不就是因为孤独皇后杀了他小妾,他没什么办法,就离家出走了吗?
这种世袭罔替的联姻,其实在宋代也有。
只不过从一家一户,变成了开封府的军头罢了。
宋朝的皇后不同于大明的皇后,宋朝的皇后背后都是各种豪门。
而且宋朝也是太后临朝称制最多的朝代,两代共有十名太后临朝称制。
北宋南宋,一笔写不出两个宋来。
这些太后们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废除前任皇帝的新法,全面恢复旧制。
比如支持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的曹太后、高太后。
慈宁宫里的那位孙太后,若是到了宋朝的年月,抓着朱见深临朝称制也未尝不可。
可是大明就是大明。
朱祁钰停下了脚步说道:“答应市舶行钞法的是不是这个正使?”
杨善俯首说道:“是。”
“国事啊,那见见吧。”朱祁钰点头说道:“到奉天殿的偏殿接见吧。”
胡濙、于谦、杨善三人列班。
朱祁钰也没闲着,和胡濙于谦讨论了下关于南直隶拆分之事,李贤做得很好,超出了朱祁钰的预料。
但是朱祁钰也很担心,李贤能不能命硬到活着回来。
陈镒请旨前往南直隶,做两省二府总提学官,亲自坐镇拆分南直隶关于拆解南直隶仕林之事。
陈镒不是找了半朝的文武反对拆分吗?为何做了拆分南直隶的急先锋呢?
因为陈镒和陛下一样,都是想开个窗,但是南直隶那帮人,想把屋顶给掀了!
李贤真的死了,陛下肯定在心里拧出一个死疙瘩来!
山东的教训还不够吗?非要陛下提兵百万,南下杀的血流成河才罢休?
到时候南直隶所有十四府,更没有好日子过!
只不过朱祁钰没让陈镒去,李贤在就够了。
朱祁钰开口说道:“朕天天被骂作是亡国之君,骂就骂了,朕不在意。”
“朕就是想告诉朝臣们,朕广开言路,良言嘉纳之。”
“陈镒联合近半数的出身南直隶的官僚朝天阙,他们是按照规矩来,一直等到朕回京,坐在了奉天殿上,才开口说,朕不会怪罪他们。”
最近朝中有不少人都盯上了陈镒总宪的位置,朱祁钰是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打算处罚陈镒。
正常流程,正常奏对,也没有多少私利,也是为了国事,朱祁钰直接拆分的步子本来就迈大了,还不让朝臣说吗?
陈镒可是十分懂如何捧杀皇帝的,只不过在张秋治水之后,陈镒就变了副模样罢了。
“缙绅追租之凶狠,甚至逼得陈镒、徐有贞动刀子杀人,可想而知,当时把他们逼到了什么份上了。”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
“但凡是有良知的人,看到决口淹没田亩,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莫不动容。”于谦满是笑意。
他巡抚地方十九年,每天都能见到。
那时候,朝堂乌云蔽日,地方互相勾结,根本无法治理。
于谦低声说道:“陛下,《韩非子》曰: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翰林院的翰林,的确是饱读诗书,但是他们直入秘阁,起于京官,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去地方历练,再入文渊阁?”
胡濙十分赞同的说道:“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这文渊阁理政,却不知轻重,镜花水月,全靠臆想着实不行。”
朱祁钰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翰林们不愿意去啊,这次贵州,朕把皇叔都派出去了,一共二十个举人肯一同前往。”
于谦认真的说道:“那就不让他们入文渊阁,更不让他们起京官,就在翰林院读一辈子吧!”
胡濙经过了半刻钟的思虑,他盘算了下当初建立文渊阁至今的种种,俯首说道:“陛下,臣同意于少保说的,不愿意去,就强摁着他们去。”
“贵州的确苦寒,但是若是其余之地,也不肯去,那就读一辈子书吧。”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
翰林即便是到了地方,那也是推官起步,大明的推官,管理一府之地推勾狱讼之事,乃是各府知府佐贰官,正七品官。
一府之地的刑名之事,都归他们管,哪里会受苦?
就这还不愿意去!
从推官的位置上起,最后成为大明柱石朝臣的也有很多,比如苏州府推官、鞑清的噩梦、官至太子太保,从一品的袁可立。
鞑清恨袁可立恨到什么地步?专门为袁可立兴了一场文字狱的大案。
“陛下,倭国正使已经在殿外候着了。”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禀报道。
“宣。”
第三百九十六章 是我、有我、无我
朱祁钰看到了这个日野富子,就立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这脸上糊了一成厚重的粉,白花花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不知道还以为是从那口井里爬出来的!
日野富子行礼,开口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朱祁钰猛地瞪大了眼睛,往后坐了坐说道:“兴安,你先带正使下去洗个脸刷个牙!知道是个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鬼呢!”
得亏朱祁钰是个成年人,这小孩子见了,还不做噩梦?
因为日野富子居然是额头上点着两个黑斑,白面黑牙!
跟鬼一模一样了!
朱祁钰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审美,拿起自己的水杯,连续喝了好几口,才算是按下了内心那种烦躁。
这种妆容太诡异,以至于朱祁钰的内心非常的狂躁。
“这什么妆容,吓死个人!”朱祁钰依旧是一阵阵的恶寒。
“诶…”日野富子被拖走了,兴安让宫里的老宫女,把她上下里里外外洗干净,换了身大明的衣服。
胡濙见过倭国使臣,笑着说道:“人家就这个风俗。”
“额头上的黑斑,叫引笑眉,为了喜怒不形于色,会把眉毛全部拔掉,在额头上点黑斑,白面则是可以彰显自己的身份,黑齿…臣无能,不知道为何。”
胡濙如果真的想知道,不是什么费劲儿的事儿,他只是懒得知道罢了。
“陛下没让细川胜元抬头,如果抬头也是这般打扮。”胡濙解释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这得成宿成宿的做噩梦啊。
没过多久,日野富子就再次走了进来,换个正常打扮,立刻顺眼多了。
唇红齿白,牙齿一看就是经常刷,完全没有刚才那种黑牙的恐怖了。
卸了妆,比化妆强多了。
“惊扰圣驾,妾身惶恐。”日野富子惶恐不安,她面圣是打算利用自己有婚约的身份,看能不能搏一搏,在大明皇帝这里度个种之类的。
有的男人,就好这一口。
日野家和室町幕府的确是时代通婚,一个大明皇帝的龙子,比和室町幕府通婚要高贵的多了。
但是显然,她想都别想了,刚一见面就吓到了陛下。
“日本国撮尔小国,莽荒不视教化,还请陛下恕罪。”日野富子再拜。
朱祁钰摇头说道:“我大明虽然尊各方风俗,但是在大明,不要再做这种打扮了,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打扮成鬼模样,吓到孩子怎么办。”
朱祁钰也没让日野富子平身,他继续开口说道:“朕给了你们大明宝钞样钞,可曾看过?”
日野富子再拜,赶忙说道:“妾身看过了,正是因为看过了,所以才同意了陛下钞法。”
朱祁钰点头说道:“新钞和旧钞不同,无论是材质,还是防伪亦或者精美,都远超旧钞,而且轻便,方便使用,方便管理不是?”
日野富子再拜,轻声问道:“新钞这么好,陛下为何不在大明用呢?”
胡濙一愣,这日野富子的嘴皮子功夫,可比细川胜元厉害多了。
朱祁钰却是满不在意的说道:“两国各有不同,大明地大物博,行钱法方便南北使用,倭国撮尔小国,钞法可用了。”
日野富子再拜,无奈的说道:“陛下高见。”
地大物博才行钞法,才有利于商贸,皇帝这显然是在胡说了。
跟大明皇帝胡搅蛮缠,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朱祁钰一直觉得怪异,他终于找到了怪异的点儿,说道:“你能不能别说一句话,拜一次啊!”
“这不是天朝上国的礼仪吗?”日野富子还想再拜,生生的止住了。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谁跟你说的?天朝上国,回话说一句,就得磕一次头的?”
“胡尚书?还是杨卿?”
胡濙摇头看向了杨善,杨善再摇头,看向了日野富子。
日野富子稍显呆滞,低声说道:“我父亲这么说的。”
“行了别磕了,跪坐吧。”朱祁钰无奈了,这跟个捣蒜锤子一样,说一句,磕一个头,实在是吊诡万分。
朱祁钰继续说道:“就是钞法再差,你们倭国也造不出一样的,至少十年内,根本无法仿制,所以,钞法也好,钱法也罢,总比没有强。”
“十年…”日野富子叹息的说道:“陛下太看得起倭国了。”
“再给倭国百年,两百年,也无法仿制,陛下不知道蛮夷苦楚,这等纸张,到了倭国,其价甚至比面值贯钞还要贵。”
“这么好的纸张,就这么裁切印制,着实可惜了。”
日野富子紧紧的攥着新钞,握的很紧。
日本国有没有铜钱?是有的,但是日本铜钱甚至不如大明的飞钱。
在日本国真正能算是一般等价物的只有永乐通宝、宣德通宝了。
“朕记得倭国贡品之中有棉纸啊?”朱祁钰眉头紧皱,这个日野富子这是做足了低姿态,希望皇帝宽宥?
杨善俯首说道:“朝鲜贡品中有纸张,叫高丽贡纸,即便是在朝鲜,错非大祀,也是不用的。”
“倭国没有。”
正因为倭国没有,才被朝鲜众人吐槽为野狗。
高丽贡纸,朱祁钰却是用过一款贡纸,的确如此,但是也不如大明纸好用。
“室町幕府的权势逐渐衰亡,你们那些个守护大名是怎么回事?”朱祁钰问起了正事。
室町幕府的权势不断衰弱,有内外两种因素,一种因素是六世将军足利义政到赤松氏家里赴宴,被人给剁了脑袋,另外就是守护大名。
日野富子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
七世纪左右,倭国开始进入封建时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封建,学习唐朝租调庸制,仿制了班田收授法。
租调庸制的根基是大唐的均田制,如果均田制被破坏,那么租调庸制根本无从谈起。
倭国的班田收授法,从一开始就将天下土地收为国公有,签委任书授田,这些欠了委任书的人就成了名主。
小名主被吞并,大名主则被幕府将军册封为了守护职,所以叫守护大名。
其实这种班田收授法在开始实行的时候,根基就不对,与其说更像是大唐的租调庸制,不如说是像近两千年前的井田制。
朱祁钰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现在倭国的情况,如果真的强行类比的话,有点像唐末时候藩镇割据的时代。
室町幕府的衰亡,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因为守护大名已经开始乱战了。
朱祁钰失去了对室町幕府扶植的兴趣,事实上,扶植一个买办政权,要比自己去打,统治成本要低很多,而且收益也很大。
倭国已经开始乱战,买办政权,哪也得把房子整个踹倒了,才能开始扶持之事。
“撮尔小国,何来利益,国家之制,如同浮水之萍,无根无由,自然是乱象丛生。”日野富子面色苦楚的说道。
天朝上国,哪里懂撮尔小国的苦?
朱祁钰点头,他颇为严肃的说道:“倭国度种之事,莫要再有了,从明年起,若是再发现,会被送入解刳院。”
度种这种事儿,对大明毫无益处,相反他们散了一堆女人做奸细,收集情报。
这种事大明不占便宜,因为他们有了身孕,生了孩子,多数会带回倭国。
朱祁钰毫无疑问是在警告,这不是威胁,是告诉他们这么做的后果。
“妾身领旨。”日野富子赶忙说道。
这度种除了是一种间谍活动以外,还是门生意,一直由日野家把持,这贡舶的千余人,那也不是谁想登船就登船的,日野家决定了她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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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是没人管,现在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再不知改悔,陛下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朱祁钰点头,日野富子和细川胜元代表的立场各不相同。
那个细川胜元除了无能狂怒,一句正经话都说不出来。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孔府在倭国银矿之事,你们幕府和日野家了解多少,写成陈条,送于北镇抚司便是。”
“无事便退下吧。”
日野富子心有不甘,但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便离开了偏殿。
朱祁钰继续和于谦等人商量着丞相起于州部这件事。
一些文章,将韩非子那句话中的「州部」误写作「州郡」。
「州郡」为古代高级行政区划,其长官为州牧郡守。
州郡制最早出现在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将秦朝的郡县两级制,改为州郡县三级制。
十分明显,「州郡」与「卒伍」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朱祁钰和于谦之前就讨论过一次此事,但是当时时机不太成熟,但是现在该拿出个章程来了。
即便是到了各府去做推官,那也是正七品了,朱祁钰打算送他们去地方历练。
文渊阁现在掌管考成法,考成六部,实权大增,本来秘书郎性质的文渊阁,如果还是按照祖制,从文林郎里选择,那必然筛选出一堆的空谈之辈,这不是朱祁钰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件事说难,其实也简单,皇帝大约要背个苛待读书人的骂名了。
朱祁钰担心恶名吗?
他一点不担心。
直到中午时分,朱祁钰和兴安才打马向着泰安宫而去,用过午膳之后,才会去讲武堂。
兴安跟随陛下回泰安宫后,低声说道:“这日野富子是打算到陛下这里度种来了。”
兴安有耳目,自然也知道这个日野富子为何执着要面圣。
就是希望一下子惊艳到陛下,结果一见面,显然是惊扰到圣驾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嫡皇叔在京就好了,让嫡皇叔去度种呗。”
“啊?”兴安满是笑意,接着摇头。
陛下显然对这个日野富子没有丝毫的兴趣,这种事,陛下没兴趣,就是唯一的标准。
朱祁钰准备前往膳房准备用膳,却迎面看到了冉思娘。
她带着帷帽正准备离开泰安宫,风吹动着帷帽,露出了半张俏脸,颇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局促不安。
她的惶恐,始终是一种让人很想欺负的惶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仿佛被受到了惊吓小鹿一般的冉思娘。
冉思娘赶忙行礼,低声糯糯说道:“陈选侍病了,臣妾就来宫里给陈选侍诊断了一番。”
朱祁钰点头问道:“朕知道了,陈选侍是怎么了?”
冉思娘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有些水土不服,北方天气干燥陈选侍来自江南水乡,一时间有点不适应,不碍事。”
陈婉娘本就身体不太好,自南衙到北衙,有点不太适应,不过也已经过了水土不服的那个劲儿了,这几日已经开始吵嚷着要侍寝了。
“你在太医院可还好?”朱祁钰问起了冉思娘在太医院生活。
冉思娘毕竟万里之遥,一个人在京师,多有不易。
“谢陛下垂怜,冉思娘在太医院…极好,陆院判说妾身有学医的天分。”冉思娘赶忙回答道。
陆子才对冉思娘的医术和天分,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现在陆子才已经放心让冉思娘,给泰安宫里的宫人们看病了。
当然也只是宫人们,要是有品有秩,那是陆子才亲自来看才放心。
站在一起的时候,朱祁钰才发现,冉思娘其实看似娇小,但也蛮高挑的,站在朱祁钰面前,能到他鼻梁的位置。
一股浓郁的药草的香味,在冉思娘的身边环绕,并不是熬中药的苦味,而是草药的香气,而且还有花香的味道混合在其中。
朱祁钰突然伸出手去,似乎是要去摘冉思娘的帷帽。
冉思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躲开,还是该配合,愣在了原地,轻吟说道:“诶(ei)…”
朱祁钰的手从帷帽的下帘划去,扫过了冉思娘的肩膀,笑着说道:“春天到了,有只蜜蜂,怕是错以为冉姑娘是那花蕊,便来采蜜。”
冉思娘的帷帽下,脸色变得涨红了起来,甚至连耳朵都红彤彤的,她银牙紧咬,赶忙行礼说道:“妾身告退。”
说完,冉思娘便逃跑一样,匆匆离开泰安宫。
“陛下,冉姑娘和播州杨氏也是世仇,对于播州杨氏她也是恨之入骨,这是不是,改天召入宫来?”兴安得问问陛下的意思。
作为大珰,花鸟使这一职务,也是重要职能所在。
皇嗣重不重要?若是重要,花鸟使这个职位就重要。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不急。”
兴安立刻知道了,陛下没说不用,而是不急,这一字之差足矣。
作为陛下的大珰,这点觉悟都没有,早就被徒子徒孙拱翻了。
比如陛下对那日野富子,公事公办,丝毫没有任何的意思,开口就是迫害嫡皇叔,但是遇到了冉思娘,却是笑意满满,也更赏心悦目。
的确,陛下在奉天殿问细川胜元,倭国女子比大明女子好看?
相比较之下,陛下更喜欢大明女子。
而此时的细川胜元,对着带着厚重帷帽的日野富子问道:“怎么样,你见到了陛下,陛下有没有立刻扑上去?”
日野富子极其失落的说道:“未曾。”
“是样貌吗?”细川胜元大为不解的问道。
日野富子颓然的说道:“不是,是…礼仪。”
日野家时代为儒家名门,他们是倭国最擅长礼仪的一家,但是在这个她最擅长的领域,日野富子此次仿明,产生了极大的挫败感。
细川胜元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礼仪吗?”
第三百九十七章 瓦剌西进
朱祁钰自始至终就没有活在过未开化之地,撮尔小国之中。
这这些不是历史主角的国度里,形成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习俗。
这是朱祁钰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还能变成那个样子?
剃掉眉毛的蛹眉、如同井里爬出的白面、一口专门涂抹的黑齿,这种阴间文化,你让朱祁钰如何理解?
倭国的确是逆子,但是它依旧有父亲,从汉朝时候,日本就开始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一直在学习中原王朝的礼仪。
但是正如那句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却是根深蒂固,逆子就是逆子。
日野富子,生活在倭国,她们日野家号称倭国的诗书礼乐之家,世代以大儒自居,但是他们这所谓的世代大儒,在大明面前,似乎没有任何的文化底蕴可讲。
“细川君,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在大明出家,然后为我们日本国带回去真正的礼仪。”日野富子做了一个决定。
对于日野富子而言,如何逃避婚约?其实在倭国的文化里,只需要出家便可。
武家、和尚、公家,在倭国你方唱罢我登台,轮流唱主角。
日野富子早就习惯了这种城头王旗边变化的时代,但是到了大明她才知道,不应该如此。
那个年轻的天子,坐在月台之上,眼神坚定而执着的和朝臣们议论着朝廷大事。
两位大明的重臣各抒己见,在不断的和陛下沟通者其中的困难和阻力,以及执行之后,可能带来的恶果,以及最重要的内容——好处。
日野富子当时看着那样的皇帝,若非跪坐,她当场就要出丑了。
但是大明的皇帝,始终没用过看女人的目光,看过她一眼,而是始终把她当做是日本国的使臣,沟通的也是内外大事。
这就是礼。
她所在的日本国连礼崩乐坏都算不上,因为从头到尾,倭国压根就没有礼乐。
那种阴间文化,同样为日野富子所不齿,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是她想要的,她也想干干净净的去觐见,但是她们那儿,贵族都是那般模样。
“唉。”日野富子颓然。
她想带回去真正的礼乐,可是仅凭她一人怎么可能?
仅凭借她一代,怎么可能!
“你要出家吗?”细川胜元感受到了日野富子的决心,有些颓然的说道:“大明女子端庄秀丽,的确如此。”
“何必呢,跟我回日本国吧。日野桑!”
细川胜元这番话很古怪,就跟细川胜元和日野富子有什么一样。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古怪关系,与其说是古怪,不如说是政治联盟。
三管领加上日野家世代联姻的政治联盟,架空的就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
而足利义政并不是一个雄主,他只能任由他们联合在了一起。
当然细川胜元对日野富子,的确有别的企图心。
日野富子轻声笑道:“即便是陛下对我毫无意思,也不是你能企图的,你在想些什么?”
“我还未曾出家,日野桑也是你能叫的吗?叫我御台!”
细川胜元两手一撑,扣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下有错,请御台宽恕!”
御台,幕府征夷大将军的正室的专用称谓。
日野富子想了许久说道:“我若是出家,便可悔婚,回到日本国之后,我们两家依旧是同盟,将军的御台还劳烦细川君挂念了。”
“好了,起身吧。”
日野家和室町幕府的联姻,是从三世将军,也就是足利义满开始的,就是那个被大明文皇帝册封为日本国王的足利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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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实现这种世代联姻,也是需要三管领家族的支持,比如细川氏,就是日野家的拥趸。
日野富子叹息的看着窗外,见识到了大明的富丽堂皇,见识到了大明的诗书礼乐,哪里还愿意回到蛮荒之地呢?
那么多度种的日本国女人,又有几个愿意回去呢?
日野富子靠在窗栏边,看着窗外,哪个女子又愿意打扮成那般鬼模样呢?
而此时冉思娘正在惠民药局坐班,惠民药局有了个女医倌的消息,自然是被各种仕林学子,清流们,口诛笔伐!
即便是陛下敕谕亲命,但是学习医术也就算了,居然还坐班问诊!
简直是世风日下!
但是一看到惠民药局正堂,坐着的大明锦衣卫的提刑千户,这帮仕林中人,义愤填膺的热忱,就立刻冷静了下来,也只敢嘴上说说罢了。
没办法,带刀的坐镇,他们想捣乱也不能。
冉思娘主要是看妇科,也就是女子、妇人的病。
冉思娘的素手从一女子手腕上离开,笑着说道:“明日你再过来,就知道是否有了身孕,这几日就不要做工了,在家修养。”
“应当是有了。”
这女子颇为惊喜的说道:“真的吗?可以确认吗?我家夫君盼望好久了。”
“明日你再来就是。”冉思娘满是笑意的说道。
“谢谢医倌。”女子连忙道谢。
待这女子走后,冉思娘带上了皮手套,拿起了一只青蛙,将这女子的尿注入到了这只青蛙的皮下。
如果这只青蛙在一天之内排除了青蛙卵,那么就代表女子有了身孕。
这种叫做青蛙妊娠术的手段,自然是冉思娘到了太医院后,结合她自己的家学,发明的手法。
准确率高达九成九。
女子到底是妊娠还是宫寒导致的天癸不稳,一目了然。
冉思娘松手放那只青蛙回了自己的陶搪之中,满是笑意的摘掉了皮手套。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冉思娘再次坐到了位置上,笑着说道:“下一位。”
冉思娘很喜欢在太医院的时光,学习医术、坐班看诊,等到歇息的时候,就拿出太医院写的《解剖论》认真研读。
当然解刳院她依旧有些不适应,那是陛下内心最残暴的体现。
冉思娘在等病人的时候,不由的想起了遇到陛下以来的种种,嘴角上扬,陛下是天下最伟岸的男子,怪不得京师里那些姑娘都对陛下芳心暗许。
可惜了,想上陛下龙榻的不知凡几。
冉思娘靠在椅子上陷入了遐想,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若是侍寝了,似乎就出不得泰安宫了,但是她现在的情况,不侍寝,又没有嫁人的可能了。
总之那个伟岸的皇帝陛下,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困扰。
直到有人进来,她便坐直了身子,开始看诊。
“婉娘。你怎么来了?”冉思娘看到来人,也是一愣。
陈婉娘笑意盎然的说道:“来看看你啊。”
“不是,你怎么从泰安宫出来了?”冉思娘呆滞的看着陈婉娘,按理说选侍不是不应该出宫来吗?
陈婉娘左右看了看,凑到近前来,低声说道:“这是泰安宫里的规矩,你不要对人说,要不然那帮士大夫又要跟陛下饶舌了。”
“陛下从皇宫里搬到了泰安宫住着,规矩没有宫里那么多,宫人每天也都是可以出门的。”
“但是每次出门身后都得跟着三四个人咧。”
陈婉娘笑意盎然的说道:“你怎么样?”
“蛮好的,你伸出手,我给你切脉。”冉思娘过得真的是蛮好的。
她看着陈婉娘期盼的眼神,无奈的说道:“婉娘你心急什么,再等等就有了。”
“哦,都怪肚子不争气!”陈婉娘拍了一下肚子,这跟着陛下这么久,却是始终没有动静。
回到了北衙之后,陛下在汪皇后房里的次数最多,她在南衙时,是一个人吃肉,现在只能喝汤了。
“贪心不足。”冉思娘轻声笑道:“不是那时候在南衙,整日里求饶的时候了,吃不住的时候硬要撑着,吃不到的时候日思夜想。”
陈婉娘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就是喝汤也有的吃,你呢,你呢?”
冉思娘看了一眼陈婉娘,抓好了药,无奈的说道:“你不知道得罪一个医生的下场吗!”
“好了,你打小身体不好,我给你抓了点药,日日服用,听到了没?”
“要不然你这肚子,始终是瘪的。”
陈婉娘笑着提起了药说道:“那我走了,不耽误冉大夫看病了。”
冉思娘靠在椅背上出神,也不知道那个撩拨的她心尖颤动的男子,现在在做些什么。
朱祁钰此时在讲武堂,正在和石亨、赵玫、朱永等人,讨论着舟山倭寇之事,于谦作为文安侯、讲武堂祭酒,也出席了会议。
松江府市舶司对于舟山倭寇,咬牙切齿。
因为舟山有双屿港、岑港两个海港,这两个海港是唐兴、陶瑾等人,一直想要平定的地方。
因为这两个海港,就在松江市舶司的门口,不把舟山倭寇彻底平定,松江市舶司,有名无实。
这场讨论已经接近了尾声,朱祁钰总结性的说道:“从地理位置的角度来看,舟山两港,实际上是宁波市舶司的港口,又在松江市舶司外,必须要剿灭,否则大明海贸之事,便无从谈起。”
“大明朝廷的市舶司,和大明私设的市舶司已经在国家之制上形成冲突与矛盾。”
在实际上,舟山的岑港和双屿港,已经实质上形成了私设市舶的性子,但是和密州市舶司又有不同,区别就在于密州市舶司的私设市舶是孔府的产业,而舟山私设市舶成分就极为复杂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而且自元末至今,舟山倭寇日益成为大明海贸的心腹之患,从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平定舟山倭寇,无疑是为了保证海贸商舶的畅通无阻。”
“即便是功利一些,这帮人不交税,盘踞在舟山,有风则为商舶,无风则为海盗,平定了之后,能增加不少的税赋。”
于谦附和的说道:“事实上,没有管理的海贸,更加混乱不堪,海贸本身就有天然风险,但是货物价格的紊乱,导致风险加剧,私人市舶的草莽式的管理方法,是不符合大明百姓、商贾和朝廷利益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但即便是草莽式的管理,似乎也比倭国本身的管理方式要好许多。”
于谦认同的说道:“正是如此,所以那些倭寇宁愿做海盗,也不肯在倭国待着。”
倭国正处于最后稳定的时刻,再有几年,必然是爆发大规模的动乱,这一点上,于谦认为那是大明武装干涉的最佳时间。
朱祁钰说回了舟山海盗之事,他继续说道:“从军事角度来看,平定舟山倭寇之后,可以在舟山设立水师练兵场,其意义重大,大明的水师正式开始恢复,而且平定舟山倭寇,并非一件难事。”
唐兴、任礼、徐承宗等人,对于平定舟山倭寇信心十足,而且在积极筹备。
朱祁钰停下了讨论舟山倭寇之事,平定舟山倭寇,无疑是一个转折点,大明由内向外的转折点。
但是在转折之前,朱祁钰依旧是忧心忡忡的说道:“我们通过密州市舶司,济州岛调查,舟山调查,发现了这些倭寇之中,并没有倭寇。”
大明倭患里的倭寇,就像是乐事薯片里的薯片一样少。
倭寇之中绝大多数都是明人,从上到下。
“为什么会有倭寇之患呢?”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石亨认真的说道:“因为大明没有了水师,臣未曾听闻的永乐年间,大明国门,有倭寇之患。”
于谦十分赞同的说道:“海防虚弱导致,但是臣以为和田主追租,百姓疲惫,只能颓然下海为寇,也有关系。”
朱祁钰之前下往福建,给宁阳侯的敕谕中,说明了这一点。(118章)
「夫夷寇之为滨海患者,非倭夷敢自犯中国,乃中国自为寇也。」
「有司平日无教养,抚养无方,饥寒所迫,驱而为盗,又不能设法散之使去,招之使来,比致养痛势成,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大明倭寇之祸,即是倭国不臣,入侵所致,所以营建舟山水师乃是必要之事。”
“大明倭寇之祸,也是生存压迫,乡部私求甚重,百姓苦不堪言,不得不逃海离难,这也是朕一直在做的事儿。”
“大明倭寇之祸,大明的朝廷就一点责任没有吗?”
“朕认为有。”
“首先,大明律法就将倭寇、海盗、海商一视同仁,将其认定为天朝弃民,并未区分对待,朕以为不妥。”
于谦认真的思索了下,恍然大悟一般的问道:“正因为如此,所以陛下才对各市舶司商舶佩剑带刀并不在意?”
朱祁钰点头:“对,这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所谓的海盗、海商,这些天朝弃民,是不是大明的臣民的根本问题。”
第三百九十八章 吾与大石同在!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有话要说,但是总觉的自己说不明白,索性就差人请来了胡濙。
石亨、于谦、胡濙,此时大明的三大重臣,云集在讲武堂,他们的讨论,会影响到大明日后数十年的海贸之事的政策风向。
胡濙看完了他们讨论的内容,认真的思考了许久。
胡濙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陛下,臣有一言。”
“讲,私下奏对,知无不言。”朱祁钰点头说道。
能让胡濙担忧的问题,肯定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陛下,这些人当初是怎么成为海外弃民,容臣细细道来。”胡濙喝了口茶,说起了过往。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回忆,整个朝堂上,能够完整讲清楚这段历史的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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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在洪武五年之前,大明并无海禁,甚至连三桅船舶,都是百无禁忌。”
“吴元年,时关中诸将领推李思齐为盟主共拒王保保,王保保手下部将貊高,占据了卫辉县反王保保,元顺帝下令废掉了王保保的兵权,王保保只好过长江入河套地区修养。”
吴元年,是大明在洪武元年之前,使用仅仅一年的年号,那年天下风云变幻莫测。
元朝内斗不止,各地的农民军夺鹿中原。
胡濙笑着说道:“太祖高皇帝神武,在吴元年,消灭了张士诚部众,张士诚被押解至应天府,高皇帝问他服不服,张士诚不言语,最终自缢而亡。”
“方国珍割据两浙,依旧不服天命,要和太祖高皇帝争天命,被大明打的七零八落,方国珍入海逃至舟山,廖永忠和汤和二人,泛舟攻伐。”
“方国珍穷途归降,自此两浙平定。”
方国珍还是很能打的,奉元顺帝之名,攻打张士诚,张士诚降元,而后张士诚的粮草,都由方国珍押运至元大都。
方国珍为元朝流到了最后一滴血,无奈败北被俘。
“这和我们讲的大明弃民显然有很大的关系,否则胡尚书就不会这么讲了。”朱祁钰没有着急,示意胡濙继续讲下去。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吴元年,太祖高皇帝接见了两浙海商,以朱道山为首,例如孙天福、陈宝生等一众,共同觐见。”
“两浙既臣附,朱道山首率群商,入贡于朝。”
“高皇帝盛赞其能,嘉纳其言,曰:海外闻之,皆知道山入贡之荣有如是也。至是海舶集于龙河,而远人之来得以望都城而瞻宫阙,且人见中国衣冠礼乐之盛,而相与咏歌之者。”
朱祁钰明白了明初大明海洋政策。
朱道山、孙天福、陈宝生,元末明初的三大海商,皆为漳州人,他们在方国珍败北之后就入朝纳贡,以求天恩。
可以让天外之人,瞻仰宫阙,让所有人见到中国衣冠礼乐的繁荣,并且传颂。
当时朱元璋打出的旗号就是:驱除鞑虏,复中华衣冠。
所以朱道山这群人的马屁,的确是拍到位了。
胡濙看陛下明白了大明国初的海洋政策,便开口说道:“吴元年就有了抽分之法,洪武二年,高皇帝曾谕参政蔡哲云:福建地濒大海,民物庶富,番舶往来,今核减抽分法。”
“最初的抽分法是十抽三,百姓嗟怨,高皇帝爱民,将十抽三降低到了六分。”
从30%的抽分实物税,降低到了6%的税务。
朱元璋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的渔船也是如此征税,十抽三,对渔民而言,实在是太重了,所以定为了六分。
“洪武三年,兴化卫指挥李兴、李春私自派人外出经商,高皇帝亦未曾降罪。”
“洪武元年,昌国州(即舟山)兰秀山逆贼,得到一枚元朝的行枢密院印,利用这枚印信聚众起事,袭击官军,并且从昌国州渡海,攻入了象山县。明太祖派官兵将其击败。”
“洪武五年,太祖高皇帝下诏,将方国珍余部以及舟山群岛上兰秀山的居民籍编为军,一共得到了十一万一千人徙陕西。”
“自此大明才将海禁纳入国法之中,自此假倭寇、海商等人才变成了天朝弃民。”
胡濙手有些颤抖的说道:“洪武五年啊。”
洪武五年,大明岭北之战惨淡而归,军事冒险失败之后,是需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很多,海禁也是如此。
洪武五年,迁徙方国珍余部,十一万人至陕西,实施海禁。
岭北之耻辱,一直到了捕鱼儿海之战后才洗刷,而之后,大明朝就太多的事儿了,太子朱标薨世,蓝玉案等等大案要案。
海禁之事,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自洪武五年迁民之后,海外弃民,在国法之上,便不再是大明人了。”胡濙讲明白了当初为什么会有海外弃民之事。
将假倭寇、海盗、海商尽数归为海外弃民,这是当初军事冒险带来的苦果,也是必须要承担的苦果。
这一点和苏太宗的新经济政策很像。
1919至1921年的苏波战争中,本来大获全胜的苏俄,在获得巨大胜利之后,开始军事冒险。
苏波战争的第一阶段是反入侵作战,士气高昂,第二阶段则由反入侵变为了「解放」波兰,士气低迷。
最终华沙城外,苏军伤亡、被俘多达15万人,明斯克之战,苏军又有约10万人被俘。
最终苏太祖只能由战时经济政策,不得不转变为了新经济政策。
明太祖也是如此,岭北战败的消息传来之后,人心惶惶,对待海洋积极、开放、包容的高皇帝,只能转为了保守,封禁和严苛。
朱祁钰明白了胡濙的意思,海外弃民是不是大明的臣民?这是个历史遗留的问题。
在明初海外弃民同样都是大明臣工,在洪武五年之后,海外弃民便不是了。
“有困难吗?”朱祁钰询问道。
胡濙笑着说道:“这有何难?”
朱祁钰问的是这些人,再纳入大明的管理范围之内,将大明律法的执法权扩充到海外弃民的身上,有没有礼法上的困难,如果有,应当如何克服。
毕竟是违背了祖制。
但是胡濙说,有什么难的地方吗?
太祖高皇帝吴元年起,那么多鼓励海贸,并且为大明百姓做主的案例,只需要拿出几例来就是了。
太祖高皇的海禁是祖宗之法,前期鼓励海贸,甚至亲自接见海商,就不是祖宗之法了吗?
用到的时候,太祖高皇帝是祖宗,用不到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就不是祖宗了吗?
那太祖高皇帝到底是不是祖宗?
胡濙自然没问题,对于胡濙来说,陛下只要不是明火执仗的杀太后,都没问题。
胡濙深知自己这位陛下走的是大道之行,就是光明正大,如果要杀孙太后,那必然是明火执仗。
就像是陛下杀稽戾王一样,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这事朕干的!
若是陛下真的明火执仗的杀孙太后,胡濙还真不太好洗地,顶多以附逆为由,但是却不可能完全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显然孙太后并不愚蠢,早早的交出了权柄,吃斋念佛,为稽戾王和会昌伯孙忠的来生祈福,为自己稽王府那些孩子们祈福。
没什么大利益,陛下为什么要杀孙太后呢?
朱祁钰想了许久说道:“所以舟山海战,除了是大明水师再兴的转折点,也将是大明海洋政策转折点,将海外弃民,纳入大明之管辖。”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那不服王化之人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大海那么宽广,还没他们一片沉海的地方吗?”
当然有。
入土为安是一种习俗,如果被沉海,在眼下大明朝的风气中,连灵魂也会在大海之中,永世沉浮。
于谦松了口气,宽仁和宽纵之间,只有一字之差。
显然陛下会宽宥一些,之前在大明手脚无法触及到海洋之时的罪恶,但是大奸大恶之徒,依旧躲不开沉海的命运。
石亨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要不臣带武奋营前往密州市舶司,配合松江市舶司之事?”
“就是臣不去,也让石彪去一趟吧,朱永也十分善战。”
石亨当然知道军事失败的恶果,在当下的大明,军事失败,只有死亡。
若是战败,陛下也要承受相当大的代价,这不是石亨想要看到的,所以他准备亲自前往。
朱祁钰摇头说道:“完全不必,唐兴、陶瑾、任礼等人,也不是糊涂虫,既然敢做,自然是有定策,让他们自己做便是了。”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刚从南衙归来,应当充分休憩,疲军再战,是石亨的特点,但是穷耗兵力,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
于谦笑着说道:“舟山倭寇无得胜的可能,即便是短暂的一时胜利,暂退大明兵锋,那也无碍,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二十次。”
“舟山那么近。”
石亨点头,的确有这个道理,他笑着说道:“那臣也歇一歇。”
朱祁钰想到了李贤上奏的内容说道:“景泰五年,新科取士,要加五十人,这五十人李贤上奏说,日后设为恩科。”
“胡尚书?”
礼部管科举大事,胡濙摇头说道:“李巡抚真的是一点都不怕啊。”
李贤在南直隶的招数,真的很损。
胡濙是陛下做啥他洗地,李贤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推动大明进程,李贤的名声必然比胡濙还要差。
不过李贤自己也说了,他还有什么名声呢?
“倒是无碍,不过是二桃杀三士耳。”胡濙倒是不觉得这事难洗地。
春秋时,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景公的臣子,勇武骄横。
齐相晏婴,想要除去这三人,便请景公将两个桃子赐予他们,让其论功取桃,结果三人都弃桃自杀。
李贤做的事儿,和二桃杀三士几无区别,不过是化而用之。
典故还是有的,但是,的确是阴损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如此这般了,以各省的考成法为准吧。”
即便是恩科,也要要规矩,那么这个规矩就是考成法。
大明最近在清田厘丁,哪个地方做得好,哪个地方就更加忠诚一些,这些恩科进士的名额,就可以多一点。
忠诚的确是不可衡量,但是考成法的KPI却可以衡量。
于谦和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舟山海事议政结束之后,于谦等人告退。
“皇叔现在到哪了?”朱祁钰问到了朱瞻墡的事儿,去贵州可以用天长路远魂飞苦去形容。
若是朱瞻墡称病或者以身体不适停留某处,请求回襄王府,朱祁钰也会应允。
不想做事,愿意混吃等死,朱祁钰也不迫害他了。
“已经到重庆府了,算算日子,应该到遵义府了。”兴安翻动了下文书,俯首说道。
朱祁钰笑着问道:“没上封奏疏埋怨一下,或者说假装生病什么的?”
“未曾。”兴安摇头。
其实朱瞻墡完全可以肆意一点,毕竟至德在身,陛下还赏了一枚奇功牌给朱瞻墡,他完全可以耍个无赖,回襄王府去。
但是自始至终,朱瞻墡都未曾上奏,而是直接去了。
“他不是蛮擅长装病的吗?倒是稀奇了。”朱祁钰倒是颇为意外的说道。
兴安笑着摇头,毕竟是监国,而且是第三次监国了,能不监国就不监国,装病也是无奈。
“奇功牌送去了吗?”朱祁钰问起了牌子的事儿,答应给朱瞻墡奇功牌,那自然要给。
兴安看着会同馆送来的奏疏,拿了出来,递给了陛下说道:“送去了,有殿下的印绶。”
“嗯,很好,希望皇叔不辜负朕的期望。”朱祁钰看向了西南方向。
想要征伐麓川,首先得治理好了贵州,最后才能打麓川征交趾。
只有打下交趾的时候,朱祁钰才敢说自己不负列祖列宗之期望,大明海权再次辉煌。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深吸了口气。
而此时的朱瞻墡还未到遵义府,他刚走到了海龙屯,花了半个多时辰,爬上了龙岩山的山顶,看着来时的路,深吸了口气说道:“登高眺远,望尽来时天涯路。”
罗炳忠递过去一个铁质的水壶笑着说道:“殿下好雅兴。”
第三百九十九章 吕洞宾与狗,大明与番夷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一直挂在胸前的金光闪闪的功赏牌,就是挠头,自从天使送来了奇功牌之后,朱瞻墡就一直挂着。
他也懂了,什么叫做爱不释手。
罗炳忠很羡慕,他之后一块齐力牌,铜的。
但是朱瞻墡在陛下出京平叛,安定了北方政务,保障后方粮草供给这些事上,完全没有掉链子,的确当得奇功牌。
朱瞻墡也是大明唯一被授予奇功牌的宗室子弟。
朱瞻墡很喜欢这枚牌子,去哪里都带着它,若是有什么事儿就会挂到胸前。
朱瞻墡紧了紧身上大氅,海龙屯上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已经人去楼空,凭多几分萧索。
而朱瞻墡却在上到了绣花楼之上,这里是最高处,可登高望远,看云卷云舒。
天气依旧有些寒气,风一吹,则是山雾蒙蒙。
朱瞻墡站在绣花楼的楼顶,看着山中万物复苏,笑着说道:“人生自古,从最初之时,看山是山,看物是物,便是是我之境界,此一境。”
罗炳忠一愣,笑着问道:“怎么殿下最近研读禅学了?”
朱瞻墡却满是笑意的说道:“王爷就不能研读下禅学了吗?难道在罗长史眼里,孤就是整日里乐舞不断?”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那自然不是。”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叹息的说道:“当初孤刚至襄阳就藩,心神不宁,无处安放,便求到了这等禅学之上。”
“看山是山,看物是物,却是不知命数,孤独而不知前路几何。”
罗炳忠则是笑着说道:“绍圣四年,秦观因为党争被贬,行至郴州,也是心生不宁,无处安放,咏出千古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昔日昔时,殿下昔日昔时,心境却是如此的相似,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无处安放。”
朱瞻墡下了绣花楼,山中雾气朦胧,天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昏黄。
夕阳西下,只听见那杜鹃催归。
朱瞻墡笑着说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孤在襄阳依旧是迷茫,但是藩禁在,整日乐舞取乐,人生倒是肆意,可是肆意之后,又有何用?”
“直到被叛军逼迫的时候,孤才明白那句,看山不是山,看物不是物,那段时间,孤思考的最多的无外乎,孤是谁,孤在哪,孤去往何方。”
“是为人生第二境,有我之境。”
聊到这里的时候,朱瞻墡的面色有点痛苦,那段迷茫的时间,困扰着朱瞻墡。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自然是殿下,殿下是大明的嫡亲王,殿下是知天命,有三让而不就至德在身的嫡亲王。”
罗炳忠回答的非常巧妙,完美的回答了朱瞻墡的问题,朱瞻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大明册封的襄王,是知天命至德的嫡亲王。
这都是朱瞻墡。
显然在朱瞻墡还迷茫的时候,罗炳忠早就看清楚了他到底是什么。
旁观者清,罗炳忠观察了朱瞻墡许久,早就将他总结的十分到位了。
朱瞻墡眉头轻挑说道:“孤也是最近才明白,孤是谁的事儿,你倒好,居然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孤。”
“殿下也没问啊。”罗炳忠看着天边的云彩。
朱瞻墡嗤笑道:“孤不问你就不说吗?”
“殿下不问,臣自然不说。”罗炳忠毫不犹豫的说道。
朱瞻墡显然辩不过罗炳忠,虽然这家伙老是说殿下高见,但其实最明白的还是罗炳忠。
朱瞻墡一甩袖子负手而立,无奈的说道:“白马非马的诡辩!你们这些读书人,尤其擅长这个!”
“其实有我这一境界的人,雾非雾,花非花,陋室不陋,白马非马,是最容易迷茫的人,也是最容易犯错的人,最容易被外邪所惑之时。”
“看似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但其实却没有下定决心去追寻,反反复复,抓心挠肺,所求不得,便心头犯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对?”
罗炳忠点头说道:“是呀,北宋末年的奸臣蔡京,在年少时,何尝不是刚正之人?蔡京为翰林学士兼侍读、修国史。文及甫一案出现,不畏文家权势。”
“可是几经沉浮,最终变成了祸国殃民大奸大恶之徒。”
文及甫的爹是文彦博。
文彦博的最大名言就是: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宋神宗召集两府宰执,总论庆州叛军之事,最后讨论到了是否应该执行新法之事上。
宋神宗想变法,怒喷文彦博,对变法反对声浪最大的不就是你们士大夫吗?百姓们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文彦博直接说:官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百姓。
文彦博怼的宋神宗哑口无言。
在大宋朝如此顶撞皇帝是什么下场?
宋神宗给文彦博封了太尉出判大名府,文彦博一直活到了九十二岁善终了。
文彦博为何如此狷狂?
因为文彦博家里世代做官,是带宋的文脉之一,直面顶撞皇帝,而且如此大逆之言,皇帝只能给太尉,让他出京去了。
与士大夫治天下,与百姓治天下也。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蔡京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刚正之臣,对大宋的官场还有点幻想,然后被现实教做人了。
正如朱瞻墡所言,雾非雾,花非花,陋室非陋,白马非马的人生阶段,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最容易被外邪所蛊惑的时候。
蔡京不是一时糊涂,他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明明白白的做了奸臣。
朱瞻墡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人如此,国亦如此。”
“稽戾王回京之后,若是陛下未曾太庙杀人,你猜现在是何等模样?”
罗炳忠一摆手说道:“臣不敢猜。”
朱瞻墡看着天边风卷云涌,低声说道:“一定会有人团结在稽戾王的身边,一定会出现党争,而且这党争愈加激烈,最终党祸盈天。”
“这和陛下英明与否无关,他们也不是真心对稽戾王恭顺,只是…借着一杆龙旗大纛生事罢了,所以,孤在陛下离京之后,就必须要赶紧离京。”
“若非陛下果断,直接在太庙杀人,此事之祸,无绝远。”
朱瞻墡到了京师之前,一直是有我之境,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迷茫的很,山不是山,物不是物。
所以当时他一直关注京中来信,一直等到了稽戾王伏诛,他才放下心来。
作为嫡皇叔,一旦党争起,他必然被卷入,作为宗室的代表,如何能躲得过去呢?
朱瞻墡总结性的说道:“陛下用了一剑,破了大明的有我之境,方有今日大明之中兴、治平之世的征兆。”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朱瞻墡的话,俯首说道:“殿下所言有理。”
朱瞻墡走下了三十六级的天梯,笑着说道:“有我之迷茫,就如同在一个密不透风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孤是至襄阳转驿路至重庆府之前,方才破了这有我之境。”
“其实孤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到了襄阳,到了襄王府,就装病!”
“可是最后想了大半天,还是决定来贵州了,陛下将播州宣慰司,一分为二,一部分给了四川,一部分给了贵州,贵州九溪十八洞,洞洞有玄机。”
“孤若是不来,陛下治贵,至少需要五年之期,孤来了,三年之内必有转机。”
“孤是嫡亲王,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啊。”
朱瞻墡走下了龙岩山,看着那号称永不攻陷的海龙屯堡垒,站稳了身形。
朱瞻墡一直求的是活着,他一直以为需要陛下的宽宥他才能活。
但是朱瞻墡到了襄阳府才彻底想明白,他求外,反而不能活,求我,才能活。
“这无我之境,又作何解释呢?”罗炳忠挥了挥衣袖,打散了周围已起的蚊虫问道。
朱瞻墡向着车驾而去,笑着说道:“你不也是无我之人,何必问孤?”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妙语连珠,臣嘴笨。”
“你还嘴笨?”
“臣自然嘴笨。”
朱瞻墡往前走了几步,笑着说道:“看山还是山,看物还是物,则为无我之境。”
“大宋青兕子,何许人也?”
罗炳忠笑着说道:“辛弃疾,辛稼轩。”
朱瞻墡感慨万千的说道:“南宋有虎将而不用,生生把凶将,逼成了大词人。”
“何为无我之境?”
“自然是那首千古流传《青玉案·元夕》中的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生匆匆不过百年。”
罗炳忠笑着说道:“也有活过百岁的。”
“吵!架!是!吧!”朱瞻墡这刚起了个头,就被罗炳忠这句差点噎回去,气急败坏的问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是希望殿下严谨些。”
“臣把殿下这番高论,写封奏疏回京,至少不混个邸报头条的位置?”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时光荏苒,几经周折,几经磨难,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明察秋毫,别人不理解的东西也能豁然贯通,这就是功到事成。”
“人生一世,是不是如同稼轩先生所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寻寻觅觅,众里寻他千百度?”
“当我们蓦然回首的时候,是不是能够无怨无悔的说一句,孤的一生,没有遗憾;孤的一生,没有蹉跎;孤的一生,是为了大明奋不顾身的一生?”
“孤走的时候,是不是能说一句,是所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高见!”
“孤天天有高见。”朱瞻墡得意洋洋的说道。
罗炳忠笑意盎然的说道:“那殿下天天上邸报头条。”
朱瞻墡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笑着说道:“那得感谢陛下啊,若非陛下,孤还是在襄阳做个襄王,日日迷茫,东风来,倒东边去,西风来,倒西边去。”
“日后别人说起襄王朱瞻墡,一句大明米蠹。”
“所以孤在被毁的八九不离十的襄王府时候,就思考,这是不是孤此生唯一的机会。”
“是选择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蠹?还是当一个流芳千古的贤王。”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人啊,终究是躲不过名利二字。”
“嗖。”
一道箭矢带着尖啸声,反射着夕阳,却是森森绿光,直奔朱瞻墡的脑门而去,若非襄王停顿了一下和罗炳忠说话,又准备走,这一箭必然击中襄王的颅顶。
即便是划破层皮,箭上的绿光,一看就是下了毒,必死无疑。
“咄!”
箭矢划过了襄王的脸颊,划掉了襄王的发梢,重重的落在了车驾之上,入木三分,木屑翻飞。
“敌袭!敌袭!”罗炳忠高声呼喊,将朱瞻墡护在了身下,若非朱瞻墡瘦了许多,罗炳忠还不见得能护得住。
一名天子缇骑挡在了车辕之前,让襄王赶紧上车。
襄王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车厢之中。
“杀!”
喊杀声传来,缇骑列阵,开始和这些土司余孽展开了搏杀。
战场之上,是一边倒的趋势。
缇骑人人批明光甲,人人如龙,那些扑杀上来的人,个个都无甲,怎么是缇骑的对手。
这场搏杀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一名天子缇骑,来到了车驾前,高声说道:“五十余贼人已尽数伏诛。”
海龙屯是土司心目中的龙宫,朱瞻墡作为大明亲王,那服饰一看就是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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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躲到了车里,惊恐万分的问道:“我大明军士伤亡呢?”
“未曾有人负伤。”缇骑赶忙回答道。
若是面对这蟊贼还有伤亡,还做什么缇骑呢?
朱瞻墡松了口气,他对着罗炳忠说道:“刚才那箭,离我脸颊只有两寸!两寸!”
“孤要回襄阳!孤要回襄阳!”
罗炳忠看着窗外嘱咐的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战场不再打扫,至遵义府下榻。”
朱瞻墡牙关抖动不已的说道:“孤要回襄阳啊!这哪里是来贵阳府主事啊,孤分明就是饵料啊!”
罗炳忠赶忙劝道:“回得去吗?”
朱瞻墡牙只打哆嗦,但是他也知道,罗炳忠说的是实话,回不去了。
罗炳忠大声的说道:“去遵义府,明日去贵阳府!”
车夫、缇骑上马,向着遵义府星夜疾驰。
马蹄声阵阵。
第四百章 金濂路倒
朱瞻墡有点伤风感冒,这是昼夜星驰赶至贵阳府,舟车劳顿导致的结果,好在随行的太医已经给朱瞻墡看好了。
“殿下,这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太医满是笑意的说道:“已经大好了。”
“嗯,谢医倌,罗长史,看赏。”朱瞻墡让罗炳忠拿五枚银币赏赐下去。
但是他喊了半天,一个宫宦拿来了五枚银币,递给了太医。
罗炳忠去了盘西堡。
一个特大的煤矿就在盘县之下,分布在普安府六枝、盘西堡、水西城三处,水城紧邻乌江,可以贩煤下乌江。
此三处合称为六盘水。
一到地方,罗炳忠就马不停蹄的去了这六枝煤矿,根本没跟朱瞻墡继续打嘴炮的意思。
朱瞻墡拿着无数的公文,终于理清楚了贵州的一些地方事务,但是他并不着急,他还要将九溪十八洞的过往历史盘点清楚。
到了次日日暮时分,罗炳忠才风尘仆仆的回到了贵阳府,有些狼狈,但是罗炳忠顾不得那么多。
罗炳忠匆匆的喝了口水说道:“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石景厂,此乃大明四厂,应当设置六枝厂,煤矿的主要分布就在大煤山背斜、六枝向斜等地。”
厂是大明一个很奇怪的行政区域的划分,一旦行政上划为了厂区,那么就代表着被朝廷直接管辖,比如罗炳忠所说的四厂,不属于地方,隶属于朝廷。
这种编制也是大明首创,高度独立于地方,直属工部。
这种厂区设定,就相当于在地方上剜了一块肉,埋了一颗钉子,这也是大明朝新朝雅政之一。
罗炳忠的意思是,六枝值得划分为单独的厂区。
煤真的很多。
朱瞻墡点头,同意了罗炳忠的想法说道:“孤也看了水文和地志,你的想法很好,孤同意,并且上奏了。”
“你继续说。”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说道:“此处有牂牁江、三岔河、北盘江,取水方便简单,煤炭埋藏较浅,而且道路虽然崎岖了些,但并不是不好疏通。”
“当地有三万人丁,我们需要向陛下请旨,从蜀中征调三万民夫,还要留下百名以上的掌令官,需要工部的大使甚至是郎中来一趟,至少需要从四厂调动一百名工匠,还需要超过五千人的大军,在贵阳府压阵。”
“总之,想要开发六枝,需要大明朝廷的通力配合。”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需要一个伟大的大明才能实现。”
“孤来上奏,你继续说。”
罗炳忠又灌了一碗凉茶说道:“此地比之河套不遑多让,苗人混居,九溪十八洞又各自攻伐乱战,民风极其彪悍。”
“我们必须要让地方安定下来,才能够真的王化贵州等地。”
朱瞻墡点头说道:“好,你来安排就是。”
罗炳忠并不糊涂,他已经有了一整套的组合拳去治理苗疆,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商量了许久了。
“罗长史,孤有些想法。”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但是不太成熟。”
罗炳忠一愣,疑惑的问道:“殿下又有高论不成?”
朱瞻墡怒目圆瞪的说道:“什么叫又?孤就不能有点想法吗?”
“您说。”罗炳忠笑呵呵的说道。
朱瞻墡有些迷茫的说道:“孤明白了道理,但是吧,孤没什么胆量去做。”
“到了贵阳府,孤也是窝在这府邸里,哪都不敢去。”
罗炳忠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着说道:“殿下何故妄自菲薄呢?殿下啊,这世间有很多人都是如此,明明懂很多道理,却是过不好这一生。”
“知行合一,知道了道理和能做到,中间可是有一道鸿沟,那可是太难了,殿下不必挂怀。”
“只要殿下还在贵阳府里坐着,对我大明就是大好事一桩。”
具体的事物不用朱瞻墡去忙活,自然有罗炳忠、杨俊、王寅等人忙碌,比如疏浚乌江、开发六枝煤山、沟通云南滇铜等等,都是他们具体在做。
朱瞻墡只要坐在贵阳府里,落下印玺,就帮了他们的大忙了。
朱瞻墡的奏疏写好之后送于京师,若非加急奏疏大约需要七十天的时间才能入京,可想而知,贵州有多么的遥远了。
一些的紧急情况,若非朱瞻墡落印,谁人敢做?
所以,罗炳忠没有瞧不起朱瞻墡的意思。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可是孤连言行合一都做不到,明明说了,事到临头懊悔迟,这不是无信之人吗?”
罗炳忠满是奇怪的问道:“殿下这不是来到贵阳了吗?这哪里是言而无信呢?这不就是言行合一吗?”
朱瞻墡眉头紧皱:“孤这是言行合一吗?孤明明懊恼无比,是情势所迫,不得不来。”
回不去了,才不得不到贵阳来,这算是言行合一吗?
罗炳忠满是笑意的问道:“咱们在哪儿?”
“贵阳府啊!”朱瞻墡回答道。
罗炳忠笑呵呵的说道:“所以咱们还是来了啊!这不就是结果吗?无论是怕,还是不怕,我们都到地方了。”
“难道像空谈之辈那般,整日里把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挂在嘴边,却是空谈谬论,不做一事,坐而论道吗?”
“明明德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方为入世之道。”
吊书袋的罗炳忠。
明明德至精至一,乃是朱熹在注解《大学章句》中的一句话:「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明明德,乃是儒家三纲之一,谓曰: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明明德的意思是,彰显善良光明的德行。
朱熹的注解意思是,有了方向之后,到达了至精至一的地步之后,就不要动了,就会明白天理,没有一点私欲了。
断私欲,是慎独学问的核心内容。
心学讲究什么?
心学讲究的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
脱离事物讲明明德就是瞎扯淡,这是心学的核心理念。
心学和理学,都是儒家,都讲明明德,但是这个讲法又有不同。
心学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甭管处于什么心态,是否处于至善的境界,那都先走出去之后,再谈道理。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你这么懂,你为什么没考中进士?”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臣穷啊。”
“考了一次不中,家里供养不起了。”
考举人能中已经是天幸了,罗炳忠考进士,考了一次没发挥好,就没钱再考进士了。
“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吗?”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孤赐你那么多银钱,在京考一个进士出身,不比现在前途更广?”
罗炳忠停顿了下说道:“这不是顾不上吗?”
朱瞻墡想了许久说道:“这不是国家取士的道理,孤会禀明圣上,前来贵州蛮荒大山开辟举子,若有功,应特赐恩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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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炳忠却是不以为意的说道:“谢谢您嘞。”
“你不信孤会上奏?”朱瞻墡感觉到了罗炳忠的敷衍。
罗炳忠眉头紧皱,最终没有说话,他倒是想捞进士出身,只是科举之事,乃国朝大事,真的这般做,朝堂又得吵起来。
罗炳忠想了半天,却是眉头舒展,笑着说道:“无碍,殿下写不写是殿下的事儿,陛下给不给是陛下的事儿,食大明禄,忠大明事,臣去六枝了。”
朱瞻墡一愣,探着身子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去?”
“殿下安歇,臣告退。”罗炳忠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离开了贵阳府的布政司衙门,向着六枝而去。
朱瞻墡站在文望楼上,看着罗炳忠骑马奔向了六枝方向,只能无奈感慨:“忙,都忙,忙点好啊。”
朱瞻墡写好了奏疏,发完京师。
而此时的漠北和林龙庭,已经有人去楼空的萧索之意了,瓦剌人是按照过往的惯例,前往了夏盘营放牧了吗?
并没有。
也先的两个儿子,加上伯颜帖木儿,已经带着瓦剌大军前往了金帐汗国。
自从得到了大明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之后,也先就放弃了所有的幻想,老老实实的准备西进了。
这个决定是有违他的初衷的,他占据了和林龙庭,为的就是再塑大元荣光。
可惜,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互相攻伐不断,完全无法形成合力了,也先多次派出了使者,想要请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前来和林议事。
但是脱脱不花让也先到大宁卫去议事。
脱脱不花立了小王子为世子,这是草原人尽皆知的事,可是也先无可奈何。
面子已经丢尽了,如果再不走,里子也要丢了,大明皇帝平定了南衙僭朝的叛乱,回京之后,肯定会修整一番,然后准备攻伐瓦剌之事。
西进是西进,被打的抱头鼠窜,那是西逃,不是西进了。
大明和瓦剌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土木堡五十万人的血债,不是一封称臣的国书可以化解掉的,大明为此还付出了一个皇帝稽戾王的命。
也先和朱祁钰都清楚的知道,大明和瓦剌之间只能活一个。
瓦剌人一直在准备西进之事,一直到了大明皇帝进入南衙的消息之后,也先决定西进了。
也先坐在龙庭大帐之内,看着外面白云苍狗,雄鹰飞过,留恋不舍的说道:“阿剌知院,你留守和林龙庭,若是力有未逮,就立刻来到拔都萨莱寻我便是。”
拔都萨莱是金帐汗国的首善之地,当初拔都建立金帐汗国之后,修建的宫城。
但是随着元朝的衰亡,金帐汗国也出现了分裂,金帐汗国只剩下了一个拔都萨莱,被人戏称为大帐汗国。
因为金帐汗国,只剩下一个大帐了。
金帐汗谢赫·阿黑麻不是第一次邀请也先前往拔都萨莱。
金帐汗承诺,若是也先到了,他将会让贤给也先,自认佐贰济农副汗,并且对长生天盟誓,此生若叛,魂归九幽。
也先当然想杀掉脱脱不花·孛儿只斤,在龙兴之地的龙庭称汗。
但是现实是,鞑靼人现在跑去北平行都司,靠近大明的地方去放牧了。
谈可以,到大宁。
阿剌知院愤怒的说道:“脱脱不花作为黄金家族的血脉,居然背靠大明做事!元昭宗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王复也在和林,他不咸不淡的问道:“那脱脱不花总不能跑过来给咱们杀吧,鞑靼与瓦剌之间的矛盾,连草原上的仓鼠都知道了。”
“脱脱不花是大汗啊。”
脱脱不花是大汗,脱脱不花要求在大宁卫谈判,就是要占据主场优势。
也先还不敢跑去大宁卫撒野,那里离大明太近了。
也先叹息,前往拔都萨莱,也是无奈之举。
至少那边有个可汗的位置可以做。
和林是也先的家,若非万不得已,他哪里舍得离开?
但是若再不西进,万一脱脱不花直接跑去大明京师称臣,大明带着鞑靼、兀良哈揍他一个,他想西进也是痴人说梦了。
逃跑并不可耻,就像是面对苍鹰的野兔那样,逃跑是最佳的选择。
也先感伤的说道:“好了,这些伤感的事儿,我们就不多聊了,我明日启程前往萨莱,和林的事情,就拜托二位了。”
“王资政,和大明商贸往来之事,就全靠你了。我们能不能在金帐汗国站稳脚跟,就看是否商路畅通了。”
“就如同这春天的风一样,任何誓言都会随风而去,尤其是在实力衰弱之后,我们不能将生存,寄希望于别人的道德。”
王复发现自己对瓦剌产生了些知见障的困扰。
这是什么样的困扰呢?
比如王复认为无论如何,大明和瓦剌都会打一仗,定出胜负之后,瓦剌人才会西进。
毕竟故土难离。
但是王复错了,人家草原人压根不讲究这个,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似乎对于瓦剌人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放牧罢了。
比如瓦剌的财经事务。
瓦剌的财经事务,总述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抢。
从哈密、到西域诸多汗国、再到鞑靼人、兀良哈人、女直人,瓦剌人的财经事务,就是抢。
为什么要西进?因为他们已经抢不到东面了,只能向西面抢去了。
那边的人好欺负啊!
什么和大明的商贸往来,在王复看来,完全就是销赃罢了!
第四百零一章 陛下!什么时候打倭国!!
王复的知见障,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大明。
大明是个政治制度十分完善的国度,这种还没打过就弃地而逃的模样,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毕竟他的皇帝陛下,披坚执锐,亲自上阵作战,也要夺得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
但是瓦剌人不同,而且王复身在和林,居然能够理解瓦剌人为何西进,因为瓦剌人抢不到了。
夜不收有情报显示,瓦剌人的孩子能活到成丁的不过二十分之一的概率,也就是二十个孩子之中,只有一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
而瓦剌人的成丁标准是十三岁。
这种生存概率实在是太低了,所以瓦剌人是伪装成为了国家的强盗团伙罢了。
当他们在大明京师城下、宣府城下、集宁城下、河套三城城下,接连败北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打劫了。
所以迫于生存压力,不得不西进了。
西边的国度好欺负,瓦剌人的十万大军,从和林赶至拔都萨莱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打劫,既能保障族群生存,只要走到拔都萨莱,就能获得可汗之位。
这是也先的梦想,他已经无法从鞑靼部那里得到可汗之位,只能退而求其次,前往大帐汗国,去取那汗位。
瓦剌为什么要跟大明死磕呢?
磕不动,还要崩一口牙,还要被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笑话。
就王复整理渠家人的情报中,西域之中有几大强国,第一个是帖木儿帝国。
但是帖木儿帝国在帖木儿死后,陷入了儿子争位,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虑,他们在宣德年间,也已经恢复了对大明朝的朝贡。
第二个名叫奥斯曼帝国,这个国家曾经被帖木儿帝国吊着打,现在也是整个西域最强大的国度了。
但是奥斯曼帝国倾尽国力,也不过十五万大军,这十五万大军,其中有近七成的扈从军,也就是大明朝的民夫随军押运粮草、军备等事。
瓦剌人的军队虽然在大明京师城下被磕掉了大门牙,但是这只消灭过大明精锐京营二十万人的军队,到了西域,那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王复叹息,他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低声说道:“也先大石!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岂不是让大皇帝看笑话?”
王复的角色扮演,是一个仇视大明皇帝的文进士,这个角色他演的一直很像。
瓦剌人跑了,他怎么能拿到奇功牌?
但是大势所趋,不是他逞口舌之快,就可以说服的。
他嘴皮子再厉害,也无法变出人口、牲畜、粮草等物,让瓦剌人维持到大明朝大军至,把他们彻底打败。
赛因不花也不能,所以,王复阻止了几次,都无法拦住瓦剌人逃跑的道路。
也先裹了裹大氅,他的岁数大了,常年征战,浑身的伤病,他已经等不到脱脱不花改悔了,他现在对汗位的渴求已经超过了过往任何的时候。
他略微有些歉意的说道:“辜负了你的期盼,我很抱歉。”
在也先的视角里,王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作为一个读书人,却是不畏严寒,始终亲自到各种地方,亲自勘验之后,才会作出谏言。
而且这些谏言非常有利于瓦剌人的防守。
王复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内政处理的井井有条。
无论从何种迹象表明,王复都是一个言行合一的人,说到了做到了,但是王复的野望他无法实现了。
“难道瓦剌人已经失去了长生赐下的勇气吗!”王复站起身来,一脸怒其不争的大声喊道。
也先涨红了脸,他在这一瞬间,有留下来跟大明拼一把的雄心!
毕竟有岭北之战的例子,如果能够让大明军队再次折戟沉沙,他也先的声望将会如日中天!
再称可汗,谁还能阻止?所有人都得心服口服。
但是也就一瞬间的雄心,也先很快就有些颓然的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已经失去了长生天赐给我们的勇气,一如当初永乐年间,只能向野狗一样摇尾可怜。”
“甚至去年七月份,我们得到了大明皇帝南下亲征的消息,我们当时就在开平卫外,但是我们没有勇气再次犯边了。”
大明皇帝南下亲征,当然有防备瓦剌人的布置。
孙镗、刘广两人率领着大明四威团营,从河套地区,移动到了集宁地区,直到夜不收侦察到了瓦剌人回到和林,通过夜不收、王复、赛因不花的多方确认,才最终确定了北方没有军事威胁。
正如也先承认的那般,瓦剌人已经失去了长生天赐给他们的勇气。
即便是皇帝不在京师,他们依旧没有勇气南下。
阿剌知院沉默了许久,满是歉意的说道:“这都是我的错。”
无论是集宁的焚城,还是河套地区的烧杀抢掠,都是阿剌知院干的,这种天怒人怨的劫掠,最终让瓦剌人再无进入河套和集宁的可能。
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明的军队,还有哪些过去对他惊恐万分的百姓,现在都成了他们的敌人。
王复坐下,闭目良久说道:“也先大石把我留在和林,是不信任我吗?”
也先连连摆手说道:“并没有不信任资政大夫之意,王资政何出此言?”
也先十分信任王复,因为王复真的很厉害,无论是从国家之制还是制定朝纲,都比他们这群草原上的蛮子,要强多了。
王复面色平静,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为什么也先大石西进,不肯带上我呢?是准备拿我当贺礼,送给大明对吗?”
“这很合理,大明军队至和林,看到了没有多少守军的和林,必然愤怒,当大军看到了我,也好有个交待,对吧。”
王复这番话,看似在说自己,其实在挑拨离间,他王复都是一个弃子,那和林龙庭留守的阿剌知院,也是一枚弃子。
果然,阿剌知院听闻此言,立刻面色巨变,都已经西进了,他留在和林,不就是弃子吗?
给大明皇帝泄愤用的弃子啊!
也先立刻说道:“当然不是!”
“和林乃是我蒙古龙庭之地!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我们都要回到龙庭来进行祭祀,所以,当然要有留守。”
“而且,我以为王资政不愿意前往西域,毕竟太远了。”
每年秋季回到和林祭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是王复之前从未得到过的消息。
王复虽然依旧满脸平静,但是他看了一眼阿剌知院的脸色,确认了这个消息是真的。
这就够了。
只要在瓦剌人回到和林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
王复摇头说道:“我愿意随大军前往拔都萨莱,我们等到大明衰弱的那一天,再给大明迎头痛击!”
笔趣阁
“当我们在西域膘肥体壮之后,再来和大明掰掰手腕也未尝不可!”
“大明皇帝给我的耻辱,我就是穷尽一生的精力,也要报复!”
“吾与大石同在!”
也先站了起来,连连拍手的说道:“好!好啊!等到膘肥体壮的时候,再回来跟大明掰掰手腕!好!”
也先本来打算西进之后,便不再回来,但是王复给了也先一个巨大的野望!
重整旗鼓,养精蓄锐,等到雄兵再聚,和大明掰掰手腕!
这是也先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毕竟历朝历代,无论是匈奴、突厥还会契丹人,西逃之后,都再未曾回来。
但是匈奴、突厥、契丹是被击溃之后的逃遁,但是瓦剌人虽然屡战屡败,但是并未大规模的被击败,所以,他们西进之后,未必不能回来!
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一块遮羞布,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和所有西进的中的大军说:我们今天的逃跑,是为了明日更加强盛的归来。
至于到底回来不回来,那不得看情况吗?
“很好!”也先用力的拍着王复的胳膊,大声的说道:“很好!”
龙庭议事结束。
赛因不花找到了王复的大帐。
本来王复和赛因不花都被留下了,但是王复几句话打动了也先,让也先带上了王复。
虽然此去万里,但是王复似乎并未感伤。
赛因不花满是感慨的说道:“也先不带着你,是怕把你逼急了,但是你主动说去,他当然乐意至极,到了萨莱,他也需要你,其实没必要,你立下了足够的功勋了。”
“只要也先他走了,你摘了阿剌知院的脑袋,把和林之地献给大明皇帝,足够换一块奇功牌了。”
赛因不花可是知道王复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无数的情报被送回了大明朝,哪里防御最为薄弱,如何完成对和林的合围,如何彻底将瓦剌人扫庭犁穴,都已经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若非也先迫于生存的压力不得不西进,等到大明天军至和林,可以一战定北。
即便是也先跑了,还有阿剌知院和和林龙庭,这两样加起来,换个奇功牌,甚至换个流爵都不是不可能。
“这功劳给你了。”王复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目标是把也先的脑袋献给大明皇帝,阿剌知院的分量太轻了。”
“跟着他走了之后,他必然对我信任有加,只要他放松警惕,我未尝没有可能趁机杀掉他。”
一个人影撩开了帐篷,此人名叫王悦、
景泰二年的进士,就是那位主动请命到河套地区的王悦,后来改名为王越。
王悦和王复,都是弓马娴熟之人。王悦在河套待了一年,索性彻底弃笔从文了,和王复一样,参加了夜不收。
王悦并非以文进士投靠,而是以王复护卫的身份出现。
即便是赛因不花,都不太清楚王悦的来历。只知道此人文武双全,已经是瓦剌讲武堂的讲官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事,咱们商量着来。”王悦十分平静的说道。
王复点头说道:“好,也先越来越信任我,我正在逐渐控制瓦剌人的印把子,赛因不花你控制他们的钱袋子。”
印把子也好,钱袋子也好,都没有军权重要,但是也先对军权看的太死了。
没关系,王悦已经成为了瓦剌讲武堂的讲官了,正在一点点的控制瓦剌的庶弁将。
这事,缓缓图之,只需三五年的功夫,瓦剌人会被渗透成筛子。
瓦剌其实正在慢慢的脱离也先的掌控,但是也先完全没有料到他信任有加的王复,从一开始就是个夜不收。
王复拿出了笔墨纸砚,低声说道:“我来写送于朝中的奏疏,赛因不花,以后我们和朝廷的联系,可能需要渠家在西域的商路,这就得拜托你了。”
“萨莱太远了,不是夜不收能触及的地方。”
“没问题。”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说道。
王复的奏疏,从和林向着下盘营而去,至开平卫送到了宣府,驿卒一路快马加鞭,前往了会同馆。
王复的奏疏,和朱瞻墡从贵州来的奏疏,一起送到了锦衣卫衙门,随后被卢忠送到了京师讲武堂,朱祁钰的手中。
此时的朱祁钰刚刚批复了李贤、唐兴、徐承宗的奏疏,他们已经决定在五月份对舟山倭寇动手,准备极为周全。
朱祁钰并没有千里指挥,只是告诫徐承宗等人,万事料敌从宽。
大明有的是实力,不要因为轻敌冒进,导致战败,用实力去碾压他们。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用力的一甩,愤怒的说道:“王复这厮,又拐走了朕一个进士!而且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进士!”
“太过分了!”
王悦可是在朱祁钰夹袋里的人物,未来最少不得兵部尚书?
这可倒好,陪着王复跑去拿也先人头了。
朱祁钰依旧是余怒未消的说道:“不就是也先的人头吗?朕难道不会自己去取吗?把朕的进士都忽悠走了,朕用什么?”
“两人也好有个照应,萨莱毕竟万里之遥。”兴安赶忙劝着陛下莫要生气。
朱祁钰依旧有点不满拍着奏疏说道:“也先多大脸啊!用朕新老两名进士!南衙僭朝也就拐了朕一个李贤罢了!”
朱祁钰拿起了朱瞻墡的奏疏,看了许久说道:“皇叔辛苦了,差点就死了。”
“把皇叔的这篇是我、有我、知我三境,发到邸报之上。”
给皇叔一个头条的位置。
第四百零二章 贰臣贼子的一般下场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靠在了椅背上。
这张椅子是一种很特殊的软篾藤椅,太医院专门找篾匠做的。
背部是弯曲的,腰部是凸起支撑,专门还有头部支撑。
样子有点奇形怪状,大约等同于人体工学椅,追求的是久坐不累,减轻腰椎骨承受的大部分人体的重量,缓解背脊疲劳。
全钢支撑,篾匠使用了最好的青篾丝,制作了数把椅子之后,就发完了六部和文渊阁。
要知道大明朝的官僚,坐班常常都是从五更天一直坐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有的时候临事,还要加个班。
每天下班就是浑身的酸痛。
寒窗苦读十数年,考中举人进士,然后再久坐案牍之前,到了京师的时候,基本都是五十岁左右了。
这个年纪还要坐班这么久,可见辛苦。
太医院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大明官员谋福利,这中软篾藤椅是拿出去做实验的,等到反馈之后,再进行数次更改。
太医院终于完成了最终版本的敲定,做好了,送到了朱祁钰的御书房来。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么的勤勉,天下未定四处征战,晚年案牍劳心劳形,最后落了一身的伤病。
太医院为了感谢大明皇帝对医学研究的支持,制作了这把经过了反复验证后的椅子。
就是为了让陛下处理案牍不那么劳累。
朱祁钰靠在篾藤椅子上,他非常满意,坐一天都不觉得有多累。
他深吸了口气,面色带着些许的愤怒说道:“没有朕的允许,瓦剌人怎么敢西进呢?”
朱祁钰在南下之后,其实一直比较担心瓦剌人和鞑靼人联合起来,再次南下。
无论是集宁还是河套,亦或者宣府,朱祁钰都留有了足够的后手去应对。
一如当初攻打集宁之前,范广带着辽东都司,陈兵广宁卫,牵制鞑靼人一样。
但是他在亲征的过程中,北方极其安静,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还是争夺前往宣府互市卖马的事儿。
“猎物看到猎人的时候,不跑难不成等死?”
“陛下申饬鞑靼王不恤民力的诏书到了草原,脱脱不花送来了奏疏,请旨举办鞑靼王盟会,万请陛下批准。”兴安将一本奏疏放在了案牍之上。
朱祁钰拿起来看了许久,朱批之后放下。
“朕有点低估了大明对北方的影响。”朱祁钰敲着桌上的奏疏说道。
兴安笑着说道:“是陛下对北虏的影响力。”
“其实无论鞑靼人,还是兀良哈人,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但是是陛下的子民。”
四海一统之大君,是宗主。
朱祁钰作为宗主在理论上的确是所有人的君王。
比如此时远在西域的帖木儿帝国,在宣德三年恢复对大明的朝贡以外,大明皇帝也是要册封他们的国王。
但是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们不是朕的子民,即便是,也是逆子,必须要每年都教训一顿!”
“畏威而不怀德,大明军力强横之后,他们就如同恭顺的如同绵羊家犬,求着大明做这个,做那个。”
朱祁钰的手端起来,放到这边,放到那边,颇为不忿的说道:“等到大明军队实力衰亡的时候,就开始原形毕露!他们就开始提刀南下。”
朱祁钰对做天可汗没啥兴趣,他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大明皇帝便是。
一如慈父始终如一的以苏俄利益为第一要务,比如乌克兰三番五次的要求克里米亚地区,都被慈父强硬的拒绝了。
苏穗宗上台后,居然把克里米亚划给了乌克兰!
朱祁钰是大明的皇帝,所以,他总是先顾着大明。
所以朱祁钰才会让商舶带着火炮、火铳,将商舶打造成武装商舶,让他们仗剑行商。
所以朱祁钰才会让徐承宗邀请商总们,传递他的意愿,大明土地不许朘剥,但是他们可以去海外朘剥。
所以朱祁钰才会将大明天朝弃民纳入大明的管理范围之内,但是对海外之人,不理不睬。
大明目前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不可能消灭朘剥剩余价值,朱祁钰没有做无用功。
但是,你要朘剥过重就去海外。
大明朘剥过重,那是要挨皇帝的铁拳,但是你去海外朘剥,那大明皇帝不反对,甚至鼓励。
这就是朱祁钰作为宗主国宗主的态度。
事有轻重,人有远近。
出了事,这些夷狄只会占便宜。
朱祁钰拿出一本奏疏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正统七年壬戌科进士,翰林院文林郎桂言良的《上太平治要十二条》。”
“太-平-治-要!狗-屁-不-通!”
兴安不是每本奏疏都要看,陛下既然一字一句的说狗屁不通,心中显然是有些怒气。
他拿过了奏疏低声说道:“夫驭夷狄之道,守备为先,征讨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
“蛮夷朝贡乃洪武祖制,间有未顺,当修文德以来之,遣使以喻之,彼将畏威怀德,莫不率服矣,何劳勤兵于远哉!”
“羁縻之道,服而赦之,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
兴安呆滞的看着这封奏疏,的确是狗屁不通。
这个桂言良意思很简单,就是驾驭夷狄,应该守备为首,征讨次之,如果大明擅开边衅,就是贪图小利,下乘的手段。
蛮夷朝贡是祖制,如果有不恭顺的地方,应当修文德,宣谕训斥,这些蛮夷小国,必然畏威怀德,没有不服从的,为何要劳师勤兵,去攻打呢?
“朕就是贪图小利怎么了?朝廷没了银子,没了粮食,他们去沿街乞讨啊!”朱祁钰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
朱祁钰点着桌子说道:“他在反对朕对舟山倭寇用兵,用的是太祖高皇帝的怀柔远人祖制,用祖宗之法来压朕!意思很明显,说朕不尊祖宗之法。”
潜台词无外乎指向亡国之君,贪图小利的亡国之君!
朱祁钰这种独夫一样的大明皇帝,不怀柔远人,是不是不符合礼法呢?
答案是肯定的。
太祖定祖制,怀柔远人,以达到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目的。
这一点的确是做到了,并且,这种制度在永乐年间达到了最高峰!
但是之后呢?
无论是盘踞在鸡鸣岛上的倭寇,还是舟山的倭寇,朝鲜王世子拒绝跪拜礼接旨,满者伯夷国吞并旧港宣慰司,如此种种不臣之表现,都代表修文德这种事。
如果朱祁钰依旧沉浸在宗主国天可汗的大梦里,最终将会失去海洋,何谈中华海权的巅峰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拿着这本奏疏,去给他讲一个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大明与番夷的故事!”
兴安有点迷茫,东郭先生与狼还好说,就是子系中山狼的典故。
吕洞宾与狗,自然是不识好人心。
至于农夫与蛇,则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兴安倒也是知道。
但是这大明与番夷的故事,又从何说起呢?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洪武年间,占城、安南、西洋的琐里、爪哇、浡尼、三佛齐、暹罗斛、真腊等处新附国土,无力造船,太祖高皇帝派出了大明工匠帮他们造船。”
“永乐年间,建成了满剌加外府、苏门答剌官厂、察地港抽分所及古里官厂,帮助夷狄百姓造船朝贡发展民生。”
“示以中国之威,道以王化之法。”
“大明对他们不好吗?兴礼仪,促教化,定朝纲,帮他们梳理国内外大小事务,帮他们从野人变成了人。”
“他们是怎么回报大明的?”
“人面兽心!”
“这个故事一定要讲!你去翰林院讲,让翰林院的翰林,跟朕解释解释,这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的修文德以来之道,到底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兴安这才知道,这朝贡体系下,还有教谕之功在,他才知道原来大明在海外见了这么多厂帮助番国。
兴安知道了这个故事怎么讲,俯首说道:“臣明白了,这就前往翰林院。”
朱祁钰点头说道:“皇叔的是我、有我、无我,要占头版头条。这些故事,放在次版之上,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修文德以来之道,到底该怎么个修法!”
“一群糊涂蛋。”
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舟山海战在即,是不是把这个大明与番夷的故事放在头版头条啊?”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皇叔的头版呢?”
“那只能移到次版上了。”兴安无奈的说道,毕竟舟山海战才是大事。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移到次版吧。”
嫡皇叔朱瞻墡这头条,终究还是被陛下的故事给抢了去。
兴安领命,前往了翰林院,在吴敬掌院事的召集之下,兴安讲了陛下说的故事。
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大明与番夷这四个故事。
兴安对着吴敬说道:“陛下说了,让翰林院的文林郎们,结合这四个故事,讲讲到底怎么修文德以来之道。”
“尤其是最近倭使抢劫百姓财物,打伤大明官员,不服大明钞法之事。”
“讲明白怎么养修文德,才能让这些畏威而不怀德之夷狄,不反咬大明!”
雅文吧
吴敬叹息的说道:“大珰啊,这怎么能讲的明白呢?事情已经发生了。”
“明明德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
兴安笑着说道:“咱家只负责宣谕,其他的事,咱家也管不着。”
“道理文林郎不应该比我们宦官更会讲吗?”
兴安带着人离开了翰林院,便去了惠民药局。
太医院一分为二,紧邻东郊米巷的是解刳院,依旧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但是另外一侧,则是惠民药局,却是人来人往。
兴安从惠民药局的偏门进入,巡视了许久之后,便离开了。
他是花鸟使,他也见到了冉思娘,和陆子才沟通一番,陛下很喜欢太医院进献的软篾藤椅,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兴安也着重和陆子才聊了下冉思娘,他是想让冉思娘和陛下多见见面,让太医院多配合一下。
陆子才表示通力配合。
而此时的冉思娘,正在解刳院内,已经逐渐适应了解刳院的冉思娘,表现出了她的专业,努力的学习着很多新的医术。
兴安走的时候,带走几幅老花镜,这些老花镜自然也是太医院最新的成果。
老花镜在大明朝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马可波罗就曾经在游记中说:中国的老人看小字的时候,都带眼睛。
胡濙岁数大了,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他的老花镜,是用绫绢系在脑后。
胡濙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还好些,但是到了衙门,就有些失仪了。
毕竟大殿上有纠仪官。
这个老花镜就是太医院里,进行了全面的改良,比如增加了松木镜架,固定在耳朵上,非常的方便。
兴安回到了讲武堂的时候,陛下正在和石亨玩兵棋推演,已经战到了最后时刻。
舟山海战。
陛下手持大明军和舟山倭寇进行了一场大战,但是不到三十个回合,石亨就直接败的一塌糊涂。
大明军悍勇,舟山倭寇哪里是对手?
兴安叹气,又用不到自己了,陛下已经学会自己胜利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旗子,满是感慨的说道:“舟山海战之后,我们就要组建水师了,可是水师总兵官还未确定。”
石亨一愣,摇头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确定的,那…确实蛮不好确定的啊!”
石亨说了个半截,立刻止住了自己的话,身上惊出了一声的冷汗,他已经是大明十二团营的总兵官了。
虽然平日里他都是带着四武团营在行军打仗,但是名义上,无论是杨俊,还是孙镗刘安等人,都是他的部下!
他要是再在海军之事上插手,那是让陛下睡觉寝食难安吗?
石亨话说了一半,思绪里刚从兵推棋盘上抽离出来,立刻发现自己差点咬了陛下随意撒下的饵料!
大意了!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武清侯可有水师总兵官人选举荐?”
石亨笑着说道:“臣大同府,马上将军,旱鸭子一个,哪里有什么浪里白条举荐?陛下慧眼识珠,自然是找到了英才。”
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一个厚重的题注本说道:“朕这里倒是有人才若干,都记录在案,这本书水师方面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第一个是现在水师都督陶瑾,在京师之战中多有功勋。”
“第二个则是平江伯陈豫,他就是在月港宣慰司,组建月港护漕军的那位,现在人也在南衙。第三位则是都督马云。”
番都指挥马云,既不是明朝开国时定辽东,打的纳哈出跟个孙子一样的辽东猛将马云,也不是后世那个搞次贷的马云。
而是番都指挥马云。
正统年间的马云,何许人也?
第四百零三章 海的那边是什么?
要说这个番都指挥马云,那自然要说道朱祁镇。
正统八年的时候,明英宗朱祁镇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好像被三杨给忽悠!
因为他的内帑越来越穷。
没有了海贸,他的内帑连自己的开销都顾不上了,更别提补贴朝廷的窟窿了。
其实从永乐年间开始,大明的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时代在发展,官员的队伍必然变得臃肿。
军队的军费也开始与日俱增,包括了各种卫所儒学堂、惠民药局的开销同样是越来越大。
但是大明的税赋并没有显著的提高,朝廷已经开始入不敷出,文皇帝就经常拿内帑的钱粮出来补贴朝廷。
宣德年间,永乐重臣夏元吉,极力反对海贸,但是朱瞻基还是一力南下西洋,虽然规模小了点,但是依旧是赚的盆满钵满,朝廷度支,勉强收支平衡。
但是到了正统年间,因为停止海贸之事,朝廷整日要拆借内帑的钱,朱祁镇在正统八年才意识到,海贸真的很重要。
正统八年,朱祁镇要求南衙龙江造船厂,再建西洋舰队,可是结果建了半年,别说船了,片板未见。
因为负责督办西洋舰队的是驸马都尉赵辉。
南衙不配合朱祁镇的诏命,但是有人配合。
福建福州府同知郭琰请旨开海,朱祁镇首肯,开始在现在的月港宣慰司上营建修葺造船厂。
这个造船厂要追溯到永乐年间,在永乐大航海的十五年时间里,福建造船厂,一共制造了三百二十余艘船。
郭琰任八府总提调官,而负责督办正统下西洋的还有工部侍郎焦宏。
一共历时两年,调动船工万余人,最终建成了一百二十艘海船。
这和巅峰时候的西洋舰队自然无法媲美,但是也是有十二艘福船的超大舰队。
番都指挥马云,被任命为了下西洋番都指挥。
正统十年,朱祁镇一声令下,南下西洋,赚钱去!
结果诏书还没走到福建,就出现了福建民变。
那是一次在历史上,只有简单一笔的民变,记录在了福州府同知郭琰的墓志铭和一些只言片语之中。
那次的民变,焚毁了大约十二艘福船,近百艘楼船、艨艟、斗舰、战座船、巡坐船等等。
这不是最后一次大明尝试南下西洋。
天顺元年四月,刚刚复辟的明英宗朱祁镇,立刻再次准备南下西洋,因为景泰年间的户部尚书张凤的奏疏中,已经表明了大明的财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但是朝中反对的浪潮,铺天盖地,明英宗根本无法推行政令。
最终不了了之。
大明再次试图南下西洋,就到了刘大夏焚毁郑和航海图的时候了。
这种博弈其实一直持续到了明末,崇祯皇帝收回月港宣慰司提督太监之后,才停止。
因为那之后,大明就已经日薄西山了。
景泰四年时,这个福建福州府同知、八府总提调官郭琰在哪里?
在贵州思州府做知府。
郭琰从福建被扔到了贵州,从督造大明无敌舰队,到了十万大山里治理土酋。
这就是在大明,支持皇帝南下西洋的后果。
朱祁钰提到了名单,分别是陶瑾、陈豫和马云。
皇帝已经给出了人选,石亨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陶瑾在密州市舶司,陈豫在宁波市舶司,马云在福建市舶司,云集在松江市舶司,谁做得好,谁就当水师总兵官。”
“三年为期。”
石亨的意见很容易理解,就一个字:《卷》。
石亨的想法是依托于考成法而来,深得大明皇帝的真传,在景泰朝做官,不会这卷字,如何能成?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很好。”
兴安面带微笑的听着陛下和石亨的论述,陛下几大擅长的手段,钓鱼法、斗蟋法、考成法,都不是什么难学的东西。
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脸色惊慌的说道:“陛下,金尚书他刚才在户部衙门,胃痛又犯了,走了两步,路倒在了户部院落之中,疼昏了过去!”
朱祁钰面色突变,猛地站了起来,愤怒至极的说道:“朕不是让他在家修养吗?怎么又到户部坐班去了!”
小黄门惊恐不已的说道:“金尚书觉得身体大好,一直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到户部坐了半天的班,这一坐就出事了。”
这小黄门来的稍微晚了些,第一次见到陛下如此勃然大怒。
朱祁钰一甩袖子,向着楼下而去,边走边说道:“朕知道他身体有恙,就让他在家修养,这可倒好,金濂执拗,户部这些后生们,为何不拦着点?”
“请太医了吗?”
小黄门低声说道:“请了,已经到了大时雍坊官邸了。”
金濂不单纯是文官,和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平叛,也是抵背杀敌,金濂按军功封了流爵。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去看看。”
他平日里出行,可不会摆什么大驾玉辂的臭架子,直接翻身上马,一行十数人便奔着大时雍坊而去。
他匆匆赶到了大时雍坊的官邸,让其他人门外等候,只带着卢忠和兴安走了进去。
宁阳侯陈懋、礼部尚书胡濙、文安侯于谦等人,都已经到了,陆子才和冉思娘居然也在。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众人看到朱祁钰前来,赶忙俯首行礼。
昌平侯杨洪走的时候,朱祁钰一直站在窗前,他知道杨洪天人五衰,已经无药石可医了,他不忍生死之别的场面,所以,就一直在聚贤阁的楼上看着。
金濂是胃病,而且是老胃病,压根没什么好手段去治疗。
“怎么样了?”朱祁钰对着陆子才问道,金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还算平稳。
陆子才无奈的说道:“陛下,已经服下了镇痛的药,但是,这老胃病缠身,再被缠下去,怕是…怕是…,唉。”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里,寂静至极。
金濂勉强睁开了眼,无力的说道:“陛下,老臣这个病啊,劳陛下惦念了。”
“恕臣无力,无法下床行礼了。”
陆子才心头一惊,服了镇痛药按理说该昏睡过去才是,可是这金濂居然是醒着的。
朱祁钰走上前去,坐到了床前,也不知道是责怪,还是不责怪的好。
他略微有些苦恼的说道:“朕不是说让你在家修养身体吗?”
人间帝王的权力近乎于无限大,但是他留不住人的性命。
毫无疑问,金濂是有功于大明的朝臣。
金濂嘴角勾出个惨淡的笑容说道:“陛下要在舟山动兵,臣觉得这身体没什么事儿,就去了衙门,这没半日,就犯了病。”
“臣老了,越老,越不中用了。”
胃病,犯起病来,整个食道都是酸痛的,甚至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烧心一般的痛苦,这种病,很是折磨人。
“张凤也不错,做事很周全,不用这么拼命。”朱祁钰说了句宽慰的话。
但其实张凤还是不太行,若是行,金濂也就不会去户部衙门了。
金濂有些疲乏,但还是逻辑清楚,语句通顺的说道:“陛下登基至今,所有动兵,粮草等事,都是臣在转运,这舟山海战,虽然不是大事,但也是兴兵。”
“先休息吧。”朱祁钰看出了金濂的疲惫,示意他先休息。
朱祁钰焦虑的走到了外厅,低声问道:“太医院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吗?”
“一个胃病而已!”
陆子才犹豫了下低声说道:“殿下,倒是有个法子,但是太医院还在试。”
“是用养的秋娘子晒干之后,加以酒精炮制,然后滤污秽,便可成药。”
朱祁钰有些疑惑的说道:“香娘子是什么?”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犹豫了许久说道:“蜚蠊,身似蚕蛾,腹背俱赤,两翅能飞。”
“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混呼为负盘俗又讹盘为婆,而讳称为香娘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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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从冉思娘那里,拿过一个小罐,打开让陛下看了一眼,里面是活物。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香娘子这名字好听,但是翻译翻译就是蟑螂,而且是那种大个蟑螂。
他看到这东西,就打了个哆嗦,不过这是人工养的,很干净。
他并没有因为和大蟑螂有仇怨,敌视蟑螂,而是低声询问道:“确认有效吗?”
“有。”陆子才俯首说道:“《神农本草经》:主血瘀,症坚、寒热,破积聚,喉咽痹。”
“只是过去,都是用粉末,还要多加炮制,但是冉姑娘带来这个用法,臣还在琢磨。”
冉思娘打播州宣慰司而来,乃是云贵世代行医,有点独家医术也是应该,据说那地方擅蛊,看来冉思娘的确是有点绝活。
朱祁钰回头说道:“冉姑娘。”
“妾身在。”冉思娘往前走了走,知道陛下想问什么,赶忙回答说道:“西南夷民,用香娘子治胃痛已有百年之久,确实有用。”
“但是这香娘子入药治好了胃病,却有的时候会中蛊毒,所以就用酒浸泡。”
“直到到了中原,有了这烧酒,祛蛊毒之后,这药才算是大成了。”
烧酒、烧春、法酒,都是一种东西,叫做蒸馏酒。
中国的蒸馏酒,最早可以追溯到汉朝之时,只不过到了宋朝以后,可以更加精准的将蒸馏的温度控制在75℃到100℃之间,这酒的度数越来越高。
在北宋年间,还有喝酒喝死人的事儿发生。
烧酒也入药,常用于小儿退热使用。
大明的烧酒叫做法酒,度数至少七十以上,消毒杀菌,可不就是祛毒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有治愈的例子吗?”
冉思娘翻了翻袖子,拿出了一本手札,翻动的说道:“祛毒香娘子药酒治胃脘二百例。”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手札,冉思娘的自己很是娟秀,这本手札是新的,上面写了许多的页了。
但是手札的书角并没有卷,可以看出冉思娘对这本手札极为爱护。
朱祁钰看了几例,将手札还给了冉思娘,松了口气问道:“都二百多例了?”
冉思娘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解释这些专业的事儿,她想了想说道:“也不全是胃脘,还有一些小儿疳积、疔疮、肿毒,妾身还没弄明白其中药理,但是多数创伤愈合,都能用到。”
经过了两个月多的坐诊,她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太医院会有提刑千户坐镇了,有些病人实在是,太喜欢听人说了!
冉思娘又是西南来的汉民,在京师这首善之地,她的医术也遭到了一些质疑,不过她很快就用医术证明了自己。
冉思娘虽然不懂药理,但是创伤愈合类,用这类的药酒都是极佳。
朱祁钰看了眼内厅的金濂,躺在床上安睡的样子,点头说道:“那就试试吧。”
金濂此时这般安然,是太医院的镇痛用的麻沸汤还在起效。
“妾身领旨。”冉思娘赶忙领旨。
朱祁钰又满是担忧的看了一眼金濂,如果这个药真的有用,他与大蟑螂的怨仇,就此烟消云散!
“能给我看看这蛊罐吗?”胡濙拿过了那个蛊罐,这蛊罐,是竹篾的小笼,上小下大。
胡濙看了许久,将蛊罐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冉姑娘心灵手巧,极为干净。”
“承蒙胡尚书夸奖。”冉思娘赶忙说道。
这些都是朝里的大人物,而且胡濙还有一本《卫生预防易简方》,冉思娘看完十二长卷,细细研读之后,越想越觉得胡濙很有才能。
坊间都讥讽胡濙顺风倒,没什么骨气。
但是冉思娘在泰安宫见过胡濙,那是太子少师,专门教授府里孩子们的课业。
孩子心性简单,他们都很喜欢胡濙,虽然胡濙授课极为严厉,但是下了课,都是围着这七十多岁的老爷爷转悠。
冉思娘看了胡濙的书之后,觉得坊间的传言多少有点失真,无论怎么看,这应当是个好人。
站的角度不同,看的自然不同,陛下做什么都是祖宗之法,朝中那么多的风宪言官斗不过他胡濙一个人,那不得过嘴瘾?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种后世比较神奇的药,云南白药。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贵州是不是有一种补气血的药,名叫三七?而且还能治跌打损伤?”
冉思娘虽然惊讶陛下如临九霄的天子,居然知道贵州的特产,但还是俯首说道:“有,三七、葛根、冰片为主药,名叫百宝丹。”
“好东西啊。”朱祁钰点头,他问的就是这个。
他十分郑重的说道:“冉姑娘要把云贵药理和中原药理结合,制成良药,也算是悬壶济世了。”
冉思娘的帷帽之下,露出个笑容,这位陛下对她也有期许,并不是简单的把她当成个漂亮的姑娘。
直到现在,陛下也未曾摘下过她的帷帽。
她点头说道:“给金尚书用的药也会用此物,还有一种药也是我们西南的特产叫金不换,可是比黄金还要贵的药,也是治胃病的好手。”
冉思娘将手札翻动了一下,翻到了金不换那一页说道:“就是这个。”
朱祁钰不太懂这些,点头说道:“好,很好!”
他不希望金濂因为胃病的折磨离开人世,作为国之重臣,朱祁钰给了金濂流爵,就是希望他能够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虽然有时候,那省灯油的性子,的确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他依旧希望金濂能陪着他继续走下去,金濂不是杨洪,他还有太多的事儿,太多的遗憾。
第四百零四章 天的尽头是什么?
金濂开始用药,他喝了一口那泡好的香娘子稀释后的药,一股浓重的甜腻的味道,混合着三七粉和葛根的味道,让他差点当场吐了。
过于甜腻,而且带着一股十足的腥臭味,让他整个人干呕了起来。
金濂喝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喝了,这是他尝过的最难喝的药了,别的药都是苦的,这药是齁甜加腥臭,如同咀嚼臭虫一般。
他坐直了身子,从袖子里翻出了五枚银币说道:“小姑娘,我的病,我自己知道,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
“从甘肃回来,就这毛病,十几年了,治不好的。”
“我给你五块银币,你就对他们说,这药我喝了,行不行?”
冉思娘眨了眨眼,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五枚银币,谁不知道大明官署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是因为面前这位老人?
能让金濂拿出五枚银币行贿太医,显然这药的味道,真的极其难喝。
“我答应你。”冉思娘的嘴角勾出了笑意,她下次加点麝香,中和一下这个臭味儿便是。
坐诊之后,她累积了许多对付很有主意的患者的法子。
金濂并不清楚这个冉思娘的来历,虽然听说太医院有了女医倌,但是他从未关注过这事儿。
这病看来是没法子了,否则也不会让女医倌试了。
事实上,除了太医院的陆院判和欣院判清楚冉思娘来历,外廷真没几个人知晓。
冉思娘开始着手为这药除臭。
金濂中午服药的时候,味道没那么恶心作呕,但是依旧有股子挥之不去的臭味儿。
不过他心里也没起疑惑,毕竟这医倌收了他的贿赂。
那股子腥臭味,并不是那么容易中和的,但人会适应。
第一次喝会觉得奇臭无比,但是若是药有用,就会自己骗自己,一点都不臭。
这种心理暗示,再加上麝香除臭中和,金濂用了两三天的时间,便不再感觉到有任何的胃痛的感觉了。
到第三天的中午,金濂用了一碗的米饭,那种久违的饱腹感,让金濂有些牙关颤抖。
胃痛最可怕的是什么?
就是不能好好吃饭,身体会日渐消瘦,营养不良。
但是那个折磨了他十几年的胃病,似乎有了大好的趋势。
一直等到日暮,肚子又饿的时候,金濂才确信,自己恢复了进食的能力。
“我这是好了吗?”金濂坐在凳子上,有些不敢置信。
冉思娘摇头说道:“至少得月余才能好一些,少说还得调理半年的时间,才会有康复的可能。”
金濂满是笑意的说道:“都听医倌的!都听医倌的。”
冉思娘看着金濂在书架前不停的翻找,笑着说道:“金尚书,那些账本之类的东西,别找了,陛下都给尚书拿走了。”
“在病好之前,金尚书连官邸都出不去。”
户部的后生们不拦着金濂,朱祁钰就让官邸的锦衣卫看着金濂,病没好,别想去坐班了。
“啊?那算了。”金濂无奈,陛下是铁了心让他养病了。
冉思娘出了官邸之后,就向着泰安宫而去。
这几日,泰安宫里老是闻询,但是一直没什么好的结果,她也不好回禀。
现在症状终于有了缓解的趋势。
冉思娘站在门前等了一小会儿,便进了泰安宫的大门,没走多远,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御书房。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冉思娘见礼。
朱祁钰刚处理完一份奏疏,点头说道:“安,坐。金尚书的病情…”
冉思娘将这几日金濂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朱祁钰眨了眨眼,从兴安手中拿过了那五枚银币,感慨的说道:“能让我们大明金尚书行贿的,冉姑娘是第一人啊!”
金濂那个扣索劲儿,那是主意打到内帑身上的主儿,能拿出这五枚银币,就为了不喝药,可想而知,那得多臭。
“但是你就加了片麝香,就糊弄了他?”朱祁钰放下了五枚银币,这钱总是要还回去的。
朱祁钰笑着对兴安说道:“当初你不是收了陆子才一个金元宝,后来还了他一个大的金元宝吗?”
“这里面,都是局啊。”
金濂也是跟人一辈子勾心斗角,却是没斗过冉思娘这个小丫头。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药有用,若是没用,冉思娘也不会过来了。
“看赏。”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
兴安端了一百银币出来,放在了冉思娘的案前。
冉思娘有些惊慌的说道:“陛下,金尚书的病只是缓解了一些,治愈之事,妾身也不好说,这赏钱,妾身不能要。”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这只是症状缓解的赏钱,这胃病熬人,即便是真的治不好了,还是要走,朕也不能看着金尚书那般模样走。”
作为朱祁钰手下头号户部臣工,朱祁钰当然不希望金濂做一个饿死鬼。
金濂为大明省了不少的钱,一百银币而已,若是一百万银币能换一条命,朱祁钰也愿意换。
张凤还是有些稚嫩,户部兹事体大,金濂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户部的定海神针,尤其是最近市舶司、钞关折银,清田厘丁,都是大事。
从个人感情而言,朱祁钰也对金濂没什么恶感,若是有恶感,也不会赐沐阳伯了。
朱祁钰对流爵也十分的看重。
冉思娘点头,满是感慨,都说陛下暴戾,杀人成性,可是冉思娘看到现在,也没觉得陛下有一丝一毫的暴戾。
那些人,不该死吗?
可是杀的人多了,就是暴戾冷血了吗?
陛下明明是个有血有肉,甚至有些重情义的皇帝,但是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之中,陛下始终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朱祁钰看着冉思娘的那个帷帽,忽然开口问道:“冉姑娘,在太医院可好?”
兴安面露笑意,这个问题,其实就是问冉思娘是否有意入泰安宫。
兴安就是有点担心,这冉思娘能不能听懂这话里的潜台词。
冉思娘听懂了,因为之前陈婉娘就去问过。
陈婉娘在泰安宫里孤立无援,皇后、贤妃、贵妃,李贵人,都是正经选秀女选入宫的,只有陈婉娘一个人是恩幸入宫,那日子必然不好过。
所以陈婉娘才那么着急有个孩子。
陈婉娘之前就问她,在太医院可好,意思是让冉思娘入宫。
现在陛下问,其实也是十分婉转的问,是否愿意入泰安宫。
冉思娘的指头在拼命的绕,她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办。
她倒是对陛下没什么恶感,甚至有很多的好感,试问天下还有比陛下英武的男子吗?
但是她还是开口说道:“劳烦陛下挂念,妾身在太医院,都蛮好的。”
兴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个提醒已经非常的明显了!
但是冉思娘不为所动,她喜欢陛下,也喜欢太医院的学医之路,她也更希望,能把西南的医术和中原医术结合在一起,为家乡人谋福,也为大明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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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稍微思忖下了说道:“好,挺好的就好,若是有什么困难,就跟太医院的宦官说,那边的宦官是可以直接沟通宫里。”
“或者干脆直接到泰安宫也行。”
冉思娘赶忙站起身来,行礼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且去忙吧。”
冉思娘欠身说道:“妾身……告退。”
这一退,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再入宫面圣的机会,她有些颓然想把那一百银币端起来,却发现满重的,差点端不动。
朱祁钰听出了冉思娘那语气里的犹豫,笑着说道:“冉姑娘穿着这身淡青色的衣服,蛮好看的,嗯…”
“晴空碧,吴山染就丹青色。”
这春风阵阵,吹动冉思娘那帷帽,略带红润的俏脸若隐若现。
“谢陛下赞誉,妾身告退。”冉思娘稍一品味,再次落荒而逃。
冉思娘那绕手指头的模样,显然内心小人在打架,刚才一句妾身告退,却是犹豫了两次。
冉思娘还有事做,朱祁钰不想打扰她的自我实现。
至于为什么冉思娘会脸红?
这吴山到底是什么山呢?冉思娘聪慧,能想不到吗?
兴安看不懂,这是男女之情。
他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就不好奇冉姑娘的长相吗?”
兴安天天跟着朱祁钰,确信陛下没见过冉思娘的长相,兴安自然是见过的,从贵州来到南湖别苑之前,他就看过。
长得丑的不要。
朱祁钰反而摇头说道:“你一直撺掇,她还能难看吗?朕不怀疑兴安大珰,花鸟使的专业性。”
兴安一愣,陛下的思维总是这么出其不意,但是却合情合理,他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当得赞誉,好看的紧。”
冉思娘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的风情,是那日野富子一辈子在大明学一辈子都不能学得到的风情。
日野富子还想爬龙床度种?
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不心急。”
朱祁钰拿起了奏疏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急,火候还不到。”
“若是沐阳伯能够康复,朕更欣慰。”
金濂被封为了沐阳伯,若是能大病得愈,大明的财经事务,可以继续持续稳步的推进,这对朱祁钰是更好的消息。
兴安继续辅佐着陛下的朝政。
金濂在服药后的第七日,到了讲武堂觐见,请求复职。
“没必要这么着急啊。”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金濂的精气神恢复的极好,但是朱祁钰还是不想让金濂太过于辛劳。
金濂忙了一辈子,几乎都是马不停蹄,从没有清闲过一天,这突然闲下来半个月多,人都坐的有点麻木了,总想找点事做。
金濂目光闪烁的说道:“臣听闻,倭国有大银矿,而且还有金铜之物,听说产量都不低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倭国使臣把孔府占据的银矿的事儿,交待的很清楚,他们现在一年产量不到三十万两,但计省计算,一年可产七万六千斤,也就是一百二十万两。”
“整个倭国的年产量四十万斤,也就是六百四十万两白银,预计可以开采百年左右。”
金濂猛地坐直了身子,身上的那些萎靡不振,立刻消散一空,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大声的问道:“多少?”
朱祁钰拿出了一本计省的奏疏,确认之后说道:“倭国的银矿完全开发的话,大约一年可产六百四十万两白银,而是银料极佳,开采简单。”
“这个数字应该是正确的。”
金濂深吸了口气,眼神仿若是放着光一般说道:“陛下,什么时候打倭国!”
朱祁钰将奏疏递了过去说道:“那是太祖高皇帝定的不征之国。”
金濂却是摇头说道:“倭使不法!罪不可恕啊,陛下!”
金濂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银矿的矿山其实都不长,大约在几千步以内,但是倭国的这些银山的银料品相极佳。
每一千斤银料居然就有三两到四两的金花银!
福建的银矿,每一千斤银料只有半两左右的金花银。
倭国最差劲的一个银矿,每一千斤银料,也有二两三钱的金花银!
还等什么!
立刻,马上组建大明水师,将整个倭国囫囵吞下!
金濂看着奏疏,气喘如牛,眼睛充斥这血丝,他一边看一边低声说道:“罪不可恕啊,罪不可恕!”
“居然有这么多的银山,真的是倭使不法,罪不可恕!”
“征,没有什么不能征的!打下来都是咱大明的!”
朱祁钰看着金濂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就满是笑意,得知倭国有这么多的银山,金濂的病似乎是好了。
“急不得,再说了,要那么多的银两做什么?银两只是货币,又不是财富。”朱祁钰劝了一句。
金濂将奏疏放在桌上,大声的说道:“陛下,中原王朝钱荒啊!钱荒了近千年了!”
“从东汉时候就开始钱荒,一直荒到了现在啊!”
中原王朝从西汉时候,就开始钱荒,这是不争的事实,西汉跑到西域,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就是阿尔泰山的金矿。
阿尔泰山脉在两汉叫做金山。
钱荒到了两宋时候,已经成为了两宋的日经问题,但是又没有铜,地盘又小,铸钱极为困难,要不也不会有交子、钱引诞生了。
即便是没什么朝纲的元朝,也是钱荒到印宝钞的地步。
大明也钱荒,别的不说,朱祁钰还欠着八十年的铸钱债没还呢!
朱祁钰完全可以理解金濂那种对货币的渴望,那不是贪财,就像金濂的吝啬,不是为他自己省钱一样,那是国家之制的完善。
“我们没有水师。”朱祁钰反复提醒金濂冷静。
金濂急匆匆的要求复职,就是听闻了倭国银矿的事儿。
第四百零五章 禁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
金濂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因为陛下说的是实情!
大明没有水师!
“我们的水师呢?!大明在永乐年间,无敌天下的水师现在在哪里?!”金濂站起身来,无意识的甩动着手臂。
陛下在登基之后,曾经带着他去了大明的内承运库,看到了太宗文皇帝的遗产,金濂就变的出离的愤怒了,当时他就说,文皇帝南下西洋的果实被篡夺了。
当时金濂刚从福建归京,他在南边转了一圈,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随着做户部尚书的时间越久,他越发现自己的愈加愤怒。
“天下人人为私!”金濂用力的挥了挥手,随后颓然的坐下。
他知道大明无敌的水师去了那里。
正统三年,被彻底的毁在了龙江造船厂,正统十年,被毁在了福建的镇江造船厂。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朕才会发动舟山海战,目的就是重建大明无敌的水师。”
“不急,都是咱的。”
金濂点头,陛下春秋鼎盛自然不急,但是他有些等不及了。
他老了,他有胃痛,虽然最近有了康复的可能,但是谁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一命呜呼呢?
好在陛下带着朝廷一起发财,并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金濂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以为吴敬如何?”
吴敬是翰林院掌院事,但是吴敬拥有十年的地方治理税务的经验。
金濂的意思是吴敬掌管户部事。
“资历不够。”朱祁钰言简意赅。
论资排辈是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之一,吴敬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及第,即便是有奇功牌在身上,但是不代表他可以在金濂离世前,成为大明朝的六部明公之一。
朱祁钰若是越级对他提拔,那是对其他朝臣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将吴敬放在火架上烤。
而且吴敬只有地方财税经验,并没有朝廷财物经验。
“张凤可以过度一段时间,等吴敬成长起来。”朱祁钰笑着说道:“再说了金尚书这胃病治好了,慢慢恢复了元气,金尚书也能看着他。”
金濂点头,他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把身体养好。
金濂的目光看向了松江市舶司的方向,他希望舟山海战一切顺利,让大明完成蜕变,再建大明无敌天下的水师。
而此时的松江府的府台衙门,坐满了人。
李宾言坐在正中首位,魏国公代表武将坐在左侧,陶瑾、陈豫、马云、任礼、唐兴坐在左侧,而右侧是李贤、王卺、林聪等一众文臣。
而在堂下还坐着三个人,是两浙、两淮和两江的商总,代表淮商、浙商、徽商。
李宾言之所以坐在主座,是因为李宾言有一把永乐剑,真的按品秩而言,魏国公徐承宗才应该坐在首位。
李宾言的这把永乐剑是当初他前往山东做巡抚之后,陛下给他的,至今陛下未曾收回他的永乐剑,让他时常带着。
“费商总。”李宾言别看平日里憨直,但是此时坐在主位上,也是一股煞气逼人。
毕竟李宾言也是抓过奸细、杀过倭寇的人了。
费亦应立刻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在。”
李宾言平静的说道:“陛下有了敕谕,我这里敬告你三点。”
“第一,舟山倭寇陛下要杀,大明也要杀,这是必然的,但凡是有案底在身的海盗,皆以倭寇论罪。”
“第二,此次海船、药石、部分军备,大明需要官办扑买,不可缺斤短两,更不可能以次充好,陛下绝不宽宥。”
“第三,你告诉舟山那些海民,若是无案底在身,无须惊慌,大明日后将会将这些海民与大明子民,一视同仁。”
李宾言这三个要求,归根到底就是吊民伐罪的逻辑,惩戒罪恶,安抚受苦的百姓,讨伐有罪的食肉者。
但是这次李宾言的话里,重点警告了商贾,若是敢发这个战争财,大明皇帝也绝不私宥。
也谈到了大明的一些政策风向的变动,比如海外弃民,是不是大明的子民呢?
李宾言也有交待,叫一视同仁。
费亦应叹了口气,他不会这么做,他也会警告别人不要这么做。
但是有些事,他一个商总哪里能管得住呢?
陛下已经多次证明了,陛下的刀子有多么的锋利,但是有些人一看陛下回京了,还是会动一些歪心思。
永乐剑可是砍过皇帝的啊!
李宾言继续说道:“若是有人胆敢附逆从贼,定不轻饶。”
这也是一个警告,一共四条,其核心就四个字,莫要自误。
费亦应带着三位商总,行礼离开了松江府府台衙门。
三人默默的不说话,分道扬镳。
费亦应平抑了松江市舶司营建所需物料的价格,在其他两名商总的眼里,无疑是投献。
所以有什么话,这二位商总,也不跟费亦应说了。
费亦应抬头看了一眼天日昭昭,艳阳当空,就是连连摇头。
这世上,蠢货总是那么的多。
李宾言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和朝廷,对我们的舟山平倭海战,是有期许的,而且是很高的期许。”
“如果我们能够快速获胜,完全胜利,那么陛下的南下平叛,就顺利完成了。”
舟山海战,可以说是大明皇帝南下平叛的最后一战了。
也是大明新开始和新开端,意义非凡。
李宾言面色凝重的说道:“根据陛下的料敌从宽的最高指示,我先说几条我自己的想法。”
“第一,我们要防备民变。”
徐承宗眉头紧锁的说道:“防备什么民变?舟山倭寇在,咱大明的渔民出海打鱼,都会被他们打劫,防备什么民变?”
徐承宗完全没想明白,这件事的逻辑在哪里,这不怪他,他作为魏国公,又不上朝,对朝中的事儿,完全没有多少概念。
他如果清楚正统十年,那一笔微不足道的民变,烧毁了大明南下西洋的一百二十余艘船舶,他要是清楚福州府同知郭琰现在在贵州思州府,他就不会这么疑惑了。
毕竟是尊贵的魏国公,这些小事,他都没怎么关注。
李贤嗤之以鼻的说道:“什么民变,他们现在没有了造反的胆子,但是借着着民变的幌子发财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这是陛下的一句话,李贤在这里做了借用。
民变里百姓没几个,包藏祸心的海盗,就像是乐事薯片的空气一样多。
魏国公又不是整日里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他的魏国公位置是兄终弟及得来的,在做魏国公之前,也是做了几十年的次子。
李贤一说,徐承宗立刻就懂了,他面色变得有了几分怒气,忿忿的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李宾言继续说道:“密州市舶司有三万京军驻扎,月港市舶司之后,也有三万京军驻扎,什么样的民变,都很难攻破两个市舶司。”
“毕竟我们不是造船厂。”
李宾言话里话外,自然是说的正统四年,福建镇江造船厂被大火焚毁,南下西洋的一百二十条,包括十二条福船被烧毁的事儿。
陛下在敕谕里,也很明白的将这件事说明白了。
李宾言说到了这里就是内心一阵心痛,他自己也在密州负责市舶司的营建,也有密州造船厂,负责造船。
至今,无论是密州、月港,都没有制造福船的能力,但是民变一下子烧毁了十二条福船!
当时营建那一百二十条南下西洋的船舶,动用了八府的人力物力,朝中派出了工部侍郎焦宏督办。
花费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建好。
这里面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吗?
是大规模人力物力调动之后,毫无收获,是船匠们不再信任大明朝廷。
因为在民变中,被烧毁的是船舶,被杀死的是造船的工匠,可是真正毁掉的是大明南下西洋的尝试。
在那场大火中,失去的是大明的海权!
李宾言继续开口说道:“第二,我们要保障我们的粮草周转的灵活调度,确保在舟山海战战争期间,我们的粮草不会出现火龙烧仓,不会出现周转不灵,更不允许出现军备不足。”
“陛下根本不信任那群商贾,如果是官办扑买的货物,不能及时,有序的到我们的库房里,甚至出现了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我们要及时应对。”
陛下不信任势要商贾这件事,就连小商小贩都知道。
唐兴有些不屑一顾的说道:“找死。”
李宾言继续开口说道:“第三,我们要防备倭寇支援,舟山的倭寇里虽然没有倭寇,但是他们通倭是必然的,我们要防备他们可能有的支援,防患于未然。”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吸收了正统年间的战争中的教训,一切事都变得料敌从宽,变得料敌于先了。
这些都是好习惯,战争本该是这等模样,用尽自己的全力,去获得胜利。
陈豫十分确定的点头说道:“我们必须要防备真正的倭寇对他们的驰援,虽然他们也挡不住炮弹和铅子,但是这是他们唯一可能的支援了。”
“尤其是在他们入京朝贡被大明皇帝惩戒之后,必然心怀不满,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三条防备,是按照大明皇帝料敌从宽的指示,进行的战前会议的内容。
李宾言翻动着自己的敕谕题注,笑着说道:“陛下的敕谕中说,我们要尽量减少我们大明军的伤亡,打一次打不下来,就打十次,大明国力充沛,我们只会越打越多,而他们只会越打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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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虑胜,先虑败,就是陛下的打仗风格,要么不打,只要打,就不能输。”
都说陛下暴戾冷酷,可是李宾言完全没有察觉到陛下对自己人有什么暴戾的地方。
战败的惩罚肯定有,但是陛下对大明新朝第一次海战,允许阶段性战败,但是绝对不允许战略性失败。
毕竟大明已经四十多年未曾进行过像模像样的海战了。
李贤翻出了一本竹筒卷好的书信说道:“我这里有份情报,诸位可以看看。”
“最大的一支为泉州蒲氏,祖上是大食人,来自于天方的香料商人,在两宋交替的时候,蒲氏因为香料生意,成为了两广最豪者。”
“岳飞的孙子岳珂曾经到蒲氏府上拜访,看到他们家里的池塘都是黄金砌成的。”
“后来蒲氏从广州南上,南宋期间,有成为泉州最富者,在泉州,现在还有天风海云楼和一碧万顷亭,可以遥望海船出海。”
平江伯陈豫跟随宁阳侯陈懋作战,自然去过泉州,点头肯定这一件事。
李贤继续开口说道:“在南宋风雨飘摇的时候,蒲寿庚因为平定泉州海盗有功,被任命为了泉州提举市舶使,但其实大部分进攻泉州的海盗都是蒲寿庚的私兵罢了。”
“最大的海盗头子就是蒲氏。”
“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城,文天祥带着宋末二帝奔波与广州福建等地,授予了蒲寿庚福建广东招抚使,兼主市舶,掌军事、民政和市舶实权,统领海防。”
李贤说这句话的时候,松江市舶司的衙门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最深的沉默之中。
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带着大宋朝最后的希望,奔波辗转。
在五坡岭,文天祥被俘,陆秀夫带着宋末帝赵昺在崖山跳海而亡,张世杰死于平章山下。
十数万最后抵抗的大宋忠骨,一起在崖山跳海。
这是一段不忍卒读的历史。
朝中的执牛耳者的臣子是文安侯于谦,他最崇敬的就是文天祥。
大明皇帝被俘,若非于少保和陛下力挽狂澜,其后果不堪设想!
“蒲寿庚投降元朝。”李贤言简意赅的说道。
泉州知州田真子和受其直接指挥的左翼军将军夏璟,福建广州招抚使蒲寿庚的投降,标志着南宋小朝廷,再没有了任何一丝一毫的抵抗能力。
李宾言看着手中的资料,愤愤不已,面色变了数变,振声说道:“宋室对其不薄!不当人臣!”
李贤继续说道:“蒲寿庚,在元初年担任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泉州市舶使,随后官至福建行省中书左丞、泉州行省平章政事。”
“蒲氏自此显赫于元朝。”
李贤继续说道:“当然很快和所有朝代都无法忍受贰臣贼子一样,后来元廷击破了泉州,以宋时行弑逆为罪,杀其蒲氏上下三千余人。”
“自此蒲氏逃难到了舟山。”
贰臣贼子的一般下场:多半能显赫一时,等到朝局稳定,必然立刻被打到贰臣传里,永世不得翻身。
历朝历代几乎如此。
李贤继续说道:“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言:禁泉州蒲寿庚、孙胜夫(蒲寿庚亲信)之子孙,不得齿于仕途,盖治其先世导元倾宋之罪,故终夷之也!”
朱元璋禁止泉州蒲氏和孙氏,不得入仕,要治他们先祖导致元朝倾覆宋室的罪过。
自此之后,大明二百七十四年,未曾有泉州蒲氏和孙氏的任何子弟入仕。
所以,朱祁钰很多的惩罚里,都有三代不可入仕,五代不可入仕的惩戒,却从未有人置喙。
这在大明可是祖制。
“泉州蒲氏,现在盘踞在舟山,这就是舟山倭寇中最大的一支。”李贤深吸了口气说道。
自南宋发家,显赫元朝,在大明蛰伏,但是依旧控着香料的泉州蒲氏,只是舟山倭寇其中一支。
第四百零六章 第一次海战
蒲氏的衰亡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一场不很少被人谈起的战乱。
这场战乱彻底导致了蒲氏从泉州不得不再次北上,前往和舟山群岛,继续维持祖业。
“亦思巴奚战乱。”李贤提到了一场元末明初时候,关于福建的一场泉州的战乱。
亦思巴奚战乱,亦思巴奚军的正确翻译应当是波斯民兵叛乱。
南宋的海贸极为发达,带来了天方的商贾,他们聚集在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港口,泉州港。
蒲氏先祖就是那个时候来到的南宋。
泉州在南宋末年,一直到波斯民兵战乱之前,都是世界第一港口。
泉州港在最鼎盛的时候,城池围三十余里,居住着超过二十万人,其中有近七成的外籍侨民。
他们来自天方、波斯、欧罗巴的基督徒、犹太人等等,这些人在元朝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名叫色目人。
元朝的统治很是宽泛,他们将蒙古人定位第一等人,将色目人定为了第二等人,将北方汉人定为了第三等人,把南方汉人定为了第四等人。
蒙古人利用色目人去收税,包税的多数都色目人。
当时的泉州港,使用的语种就超过了一百余种。
而波斯民兵是当时泉州城中人口最多、势力最强的一支,他们的将领赛甫丁和阿迷里丁,逐渐的夺得可泉州城的控制权。
元朝为了收回泉州这个最大港口的治权,和色目人开始了长达九年的争夺战。
这九年的时间里,世界第一港口,被打的千疮百孔,蒲氏不得不离开泉州港,前往了舟山群岛。
李贤放下了手中的第一份情报,拿出了第二份,满是感慨的说道:“江南缙绅、豪商,无不说我大明严苛,无不怀念他们的大元。”
“因为宽纵,富民奢雅、文人游集的一个个家族,在元之宽纵手中,不断的崛起。”
“澉浦杨氏,起于南宋时,南宋利州刺史、殿前司选锋军统制官、枢密院副都统杨发,降元。”
“亦官亦商的杨氏三代从事对倭国和高丽等国贸易。”
李贤放下了手中的竹筒,又拿起了一份竹筒,笑着说道:“位于常熟福山港,是胡元江南漕粮海漕的主要起运港之一,常熟曹氏、徐氏、刘氏,驰骋海上,贾交海南,居积不可赀算。”
“庆元吴、韩、倪、戴四氏,乃是庆元市舶司的四大家,赫赫有名的海商,元末失纲,他们四大家是方国珍重要柱石,方国珍战败,四大家跑到了琉球。”
李贤手中的竹筒还有很多,他没有一个个再拿出来了。
他拿着那些竹筒,笑着说道:“事实上,胡元攻破临安城,俘虏了南宋皇室,占据江南之后,宽纵的统治,叠加到高度发达的江南地区农商社会之后,必然会出现一个阶层,那就是官商一体的豪民。”
李贤点着桌子说道:“前朝余孽啊!”
里面多数都是这些人,如果非要形容,可以四个字概括,那就是前朝欲孽。
李贤已经变成了势要豪右的掘墓人,既然要做掘墓人,自然要对这些人的来历进行刨根问底,这群无法无天的家伙到底是如何产生的,逐渐有了答案。
他继续说道:“在永乐十九年大明迁都北衙之后,他们终于又回来了。”
“他们要的生活无外乎是:甬东贾客锦花袍,海上新收翡翠毛。买得吴船载吴女,都门日日醉醺醪。”
“但是大明给不了。”
李贤梳理了舟山海战的主要敌人之后,松江府的府衙内一片的安静。
徐承宗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李巡抚说的这几家,我都接触过,甚至还认识几个,一起在烟云楼吃过饭。”
“豪奢之家。”
徐承宗当然见过他们,这些都是大明的海外弃民,他们不遵守大明的律法,他们在大明的国门之外,进行海贸。
这些人都是豪奢之家,甚至在大明土地上,也有许多的园林,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刻舶海而去,等躲过了风头再回来。
李贤继续说道:“他们一共有四百料战座船四十余艘,四百料巡座船一百余艘,有福船七艘,艨艟、斗冲数百艘,总计约有战船一千艘,海舶近四千艘。”
“整个舟山群岛上,有海盗五万三千余人,他们亦商亦盗,有船匠、商贾、百姓、工坊坊主、工匠等等共计十五万余。”
徐承宗疑惑的问道:“李巡抚是如何知道的如此详细的?”
不过他巡视了一圈之后,发现坐在这里少了三个人,分别是岳谦、袁彬、季铎。
这三个人陛下留在了南衙。
袁彬看着李贤,季铎是从襄阳调查完了保定伯遇害案之后,回到了南衙。
季铎是边军指挥使,袁彬是锦衣卫指挥使,岳谦是京营指挥使,岳谦是三人的头儿。
岳谦是于谦的嫡系,无论是废稽戾王皇帝位,还是出使瓦剌接稽戾王回京,还是在削太上皇帝号、杀稽戾王这些大事之中,都有岳谦的身影。
但是岳谦应当算陛下的嫡系,因为于谦不结党。
这三个人现在在哪?
舟山双屿港和岑港。
徐承宗知道了李贤的情报来源,却闭嘴不谈,南衙有人见过三人,若是出了事,岂不是怪他嘴瓢?
李宾言开口说道:“我们没有福船。”
“我们只有战座船五十余艘,巡座船百余艘,艨艟、斗冲一千三百余艘,海舶五千艘,密州市舶司京军三万、月港宣慰司京军三万,南衙京军、凤阳三卫七万余。”
“除了福船之外,我们的实力远超对手。”
“要知道在永乐年间,大明朝廷是不计算艨艟、斗冲、海舶这些船舶的,它们真的太小了。”
巅峰时候的大明水师的实力有多么的强横?
永乐十八年,大明水师除艨艟、斗冲等小船以外,共有三千八百条战船,其中1350余艘巡坐船,1370余艘战座船,250远洋宝船。
另有不计其数的护洋巡江的警戒执法船和传令船。
郑和在《郑和碑记》中豪言:及临外邦,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蛮寇之侵掠者,剿灭之。
并且郑和真的做到了。
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负固不恭,谋害舟师,被郑和带着人攻破了都城,将国王及家属全部生擒,拿到了京师。
旧港宣慰司不法,郑和深情了海盗陈祖义三人,一战灭海盗五千余人,彻底打通了航路。
而郑和的水师能称之为战舰的只有二百五十余艘的远洋宝船。
威名远扬的郑和船队无敌舰队,实际上只是强大的明帝国海军的一支海上机动舰队而已。
大明水师在永乐十九年,统计在册的战舰,约等于十个西班牙无敌舰队。
为什么说大明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但是现在,为了攻伐舟山的海盗群,李宾言、陶瑾、马云、陈豫等人集结了所有海上兵力,不过只有一百五十艘能称得上战船的船舶。
这就是经过了二十四年兴文匽武之后的结果。
李贤十分确信的说道:“失去了无敌舰队的大明海商们,生意非常难做,因为当初恭顺的番国变得面目可憎,销声匿迹的海盗,再次蜂起,海路被阻,商贸不通。”
徐承宗本身就有两千余海船,生意好不好做,徐承宗自然清楚。
李宾言敲了敲桌子,笑着说道:“陛下励精图治,意图振兴大明水师,我相信,在陛下的指引下,我们大明中兴并不是镜花水月!”
“我相信,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
王寅看着终于议事结束,大声的说道:“众臣接旨。”
所有人站了起来,站的笔直,李宾言走下了月台,站在了台下。
王寅手捧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
“属者元末余孽,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内附之邦,伊歧昌国府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
“人民离散,军民困顿,驰章告急,请兵前往。”
“命四威团营都指挥陶瑾挂征夷将军印,平江伯陈豫挂征夷副将军印,月港番都指挥马云挂征夷副将军印,都督范雄、董兴为左右参将。”
“江南巡抚李贤总督征夷军务,林聪、王卺参赞军机,中官王寅、王瑾监军,御史张海、丁宣纪功。”
“率密州、宁波、月港市舶司水师,京营及凤阳三卫、南京诸处大军讨舟山倭乱。”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兹用布告天下,咸闻使知,钦此。”
印绶火牌,在中官手中,不断的发给了在场的军将们。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众臣接旨之后,振声喊道。
李宾言、李贤、唐兴三人,来到了临港市舶司,这里停泊着李宾言所说的船舶,无数的桅杆朝天,直冲着天日昭昭,一眼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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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在天上盘旋着,嘶鸣着俯冲如水,抓起了海鱼,再次展翅高飞,天边是一些渔船刚刚打鱼归来,正在码头上和商贾们讨价还价。
无数的船工在码头上奔波穿梭,他们不停的搬运者火药、弓箭等物。
李宾言看着这无数的海船,笑着说道:“这是大明现在的船舶,虽然不多,但是打一个舟山完全够用了。”
唐兴用力的扔出了手中扁石,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了一个个的水花,飘了六个水花之后,没入了无垠的大海之中。
唐兴看着海面,略微有些怅然的说道:“好好的平倭功劳,没有了,都怪你这李宾言啊,借我三十条船,我就把他们平了。”
“那可是七万人的倭寇,借你七百条船也不够用啊!”李宾言笑着说道。
唐兴这次连个印都没配,他自然有点不满。
但是李宾言和唐兴的任务可一点都不轻松,松江府临港市舶司,是大明水师的老巢,他们俩负责守住老巢。
唐兴倒是满不在乎的说道:“一群臭鱼烂虾!还没开打,就会内讧,稍加挑唆,就反目成仇。”
“哪有什么成事的机会?陛下总是不愿意冒险罢了。”
李宾言笑而不语,喜欢冒险的唐兴,自然看不惯这谨小慎微的做法。
唐兴自己冒险,把他自己折进去,陛下是陛下,陛下冒险,把大明折进去?
国朝之事,哪里容得半分差池?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李贤也不觉得冒险是好事,大明国力强盛,为何冒险?
钝刀子割肉,都能把舟山倭寇的窝给端了。
用最稳健的方式,走好每一步,这就是陛下的执政风格。
不稳健,朝里的明公们可是要朝天阙的。
当初陛下一直给襄王下钩子,希望襄王能咬饵料,结果襄王知天命,死后不肯上钩。
最后陛下为了活动下筋骨,将太行山、勾注山和燕山的山匪给平定了一番。
本来是个活动活动京营的小事儿,结果陈循、胡濙、金濂等无数重臣,诚惶诚恐的跑到讲武堂,问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吓得朝臣们魂儿都出来了。
唐兴摇头说道:“那给我机会试一试嘛,我三十条船平定倭寇,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
“谨严第一。”李贤说完之后,便不再说话,看着海浪打在了码头的船舶之上。
李宾言站在带着浓郁的咸腥味儿的海风中,负手而立,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你们说海的那边是什么?”
“是敌人!”唐兴又扔出去一片扁平石头,但是起风了,海浪很大,将他的石块给打入水中。
“是金山银山!”李贤定期会上书和陛下沟通南衙之事,最近京师的倭使不法之后,他也知道了倭国有金山银山。
李宾言蹲在沙滩旁,笑着说道:“《易》曰:易有太极,始生两仪。”
“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是为无极,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极,清气向上为天,浊气向下为地。”
“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万物,世间万事,概为阴阳。”
唐兴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妨把话讲明白点!”
“整日里这个曰那个云的,谁知道你们到底想说啥!”
李贤也是疑惑的看着李宾言,好好的平叛讨倭,这怎么讨论起了易经来?
李宾言笑着说道:“海的那边除了海以外,还有陆地。”
“我来演示一下吧,或许你们就明白了。”
“我在密州市舶司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儿,海很深很深,海底的砂石比沙滩上的砂石要重。”
“所以,我才会说,海的那边除了海之外,肯定有陆地。”
李宾言一层一层拨动着沙滩,将两个铁盒子的沙装的瓷实之后,笑着问道:“你们猜,哪个重?”
第四百零七章 陛下不唱红脸,也不唱白脸
李宾言手里拿着两个等重的铁盒,里面是两种颜色的砂石,被压得十分的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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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哪个重的时候,李贤和唐兴都呆滞的摇头说道:“根本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不一样重又如何?一样重又如何呢?”
李宾言看着手中的两个铁盒,有些无奈的说道:“我左边这个颜色深一点的比这边颜色浅一些的要重。”
“我用天平秤称过。”
李宾言不再解释了,他也只是猜想,而且有生之年内,几乎不可能证实的一种猜想。
就是他认为,其实陆地是漂浮在海上的比较大的岛屿罢了。
这就是李宾言想表达的太极生两极,清气向上为天,浊气向下为地。
陆地比较轻,海底比较重,所以海底沉了下去,所以他说海的那边除了海,还有陆地。
他也找到了一些证据,可是这些证据又显得缥缈无比。
海的那边究竟是什么呢?
自然是陆地。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李宾言将砂石倾倒,他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要说什么。
一个盒子里的砂石稍微发黑或发深褐色,另外一个盒子里的砂石,自然是黄亮色。
李贤和唐兴连连摇头,讨论天地是怎么形成的?
他们不明白。
李宾言应该跟天文生去讨论去!
李宾言极为认真的说道:“澉浦杨氏在大德八年就已经驾船到了伊利汗国,并且将伊利汗国的使臣那怀等人送到京师。”
“三宝太监到了慢八撒,但是陆地依旧没有尽头。”
“所以,我说的海的那边是海,是陆地,这个说法是没有错的。”
李宾言站在海风之中,笑着说道:“你们说,天边是什么?”
唐兴嗤之以鼻的说道:“你日行八万里,当自己神仙呐?天边是什么?天边是…什么啊?”
李贤看着一脸思索的李宾言,发现这个人很有趣,他似乎读了很多李贤没有读过的书。
李宾言面色古怪的说道:“根据元时郭守敬南下万里海塘,大漠长烟的大明城,再到拔都萨莱,一共建立了七十二所天文观测台。”
“那次东至高丽,西至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勘验,根据四海测影图为例,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
“我们其实住在一个球上,只是因为这个球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我们看不到弧面。”
“所以我们如果一直向西航行,兜兜转转,就能回到大明了。”
地球很大,李宾言想去看看。
李贤和唐兴呆滞的看着神神叨叨的李贤,这是什么怪论?
什么一直向西航行,就回到了大明?
李宾言面色更加古怪的说道:“我上奏给陛下,说想去天边看看,我说驾船远洋天边,就可以回到大明。”
“陛下居然说,等忙完了松江市舶司的事儿,就让我去天边看看,是不是能回到大明来。”
“你们当我是胡说吗?我连过洋牵星图都准备好了。”
“如果我们住的真的是个球的话,我真的可以通过牵星术回到大明!”
“如果我们住的真的是个球的话,我们住的这个地球,可真是太大了。”
李贤连连摇头,李宾言这么离谱的上奏,陛下还居然专门回复了他!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贤还有许多的疑问,但是那些疑问他自己个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陛下人在北衙,他也没法去请教了。
李宾言颇为兴奋的说道:“如果我们脚下真的是个球的话,我们就很容易解释很多很多的现象,比如月亮在白天去哪了?落入暗虚了吗?”
“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沉默。
李贤和唐兴二人,有点不知道李宾言到底在说什么,月亮不就是月亮吗?
它一直挂在天上啊,还能去哪里呢?
他们和李宾言聊不到一起去。
唐兴笑着说道:“李巡抚不是最怕水吗?泛舟出海去天边啊,真敢想啊你。”
李宾言怕水,这件事在密州市舶司人尽皆知,但是李宾言却秉持着多喝几口海水,就不怕的理念,变成了浪里白条。
那时候的李宾言决计不会料到,自己想着泛舟海上,去瞧瞧天的尽头。
李贤忽然想到一人,笑着说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名叫贝琳,我想你们二人应该有话说。”
“此人是宁波市舶司定海卫军户出身,不过生于南京,长于南京,魏国公自南衙僭朝作乱之后,就一直心生不宁,就寻到了此人,找他占卜。”
“他是天文生,师父是司历博士何洪。”
天文生,是大明天文官学,隶属于钦天监,不过不是显学,一共就六十额定生员。
这些天文生,观测天象,但是往往和阴阳生混淆,势要之家死了人,总喜欢找他们择日入殓。
“你们应该很有话聊,他很擅长观测天象。”李贤十分确认的说道。
牵星术需要天文图,中原王朝最宏伟的一张天文图是西汉时张衡所作,共有两千五百星,但是已经散迭了。
李宾言手中的天文图,大部分都是郑和下西洋时候,随行的星官绘制的天文图,够用,但是不完全够用。
过洋牵星图的牵星术,天文图中的星星越多,牵星术则越是精准。
李宾言面色一喜说道:“好说,你把他介绍与我便是!”
“和你们说不到一起去,说什么你们也不懂,还笑我。”
三人走上了码头,开始带着人点检军备和粮草上船。
李宾言和李贤等人忙完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李宾言走下了码头,看着南边的海面说道:“大军云集于此,舟山倭寇必然知道我们准备做什么,他们准备如何应对呢?”
“我们和舟山倭寇,就搁一个杭州湾啊,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到了。”
唐兴看着海面之上,笑着说道:“不如我们用我们的船作为诱饵,诱使他们偷袭我们的市舶司?”
“他们定然知道我们云集于此,这个时候,他们肯定在想办法,怎么样才能不会被剿灭,那烧毁我们的船舶,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我们如果做出一副我们不懂海战,疏于防备的样子来,他们会不会上当呢?”
李贤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可是万一他们发动了偷袭,我们没有防备,岂不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唐兴和李宾言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在景泰年间,没点钓鱼的功夫,敢说自己是景泰朝臣?那不跟在宣德年间不会斗蛐蛐一样吗?
唐兴和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可是没少应对倭寇的偷袭,他们总结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手段。
相比较之下,胶州湾还不如松江府滩头更容易设伏。
唐兴看着夜里泛着月光波光粼粼的海面,笑着说道:“那就试试吧。”
而此时的舟山列岛的本洲翁洲之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岳谦三人,走在翁洲的街道上,看着摩肩擦踵的街头,偶尔用景泰通宝买一些零嘴解解馋。
比如烤蒜泥胡椒虾,就是将手掌长的虾,带着壳儿,从中间一分为二,加盐、蒜泥、胡椒,底下架上炭火,将虾烤制通红,滋滋的冒油,蒜泥和胡椒入味,插上竹签。
在舟山的诸岛上,景泰通宝也可以用,半个烤虾只要十个通宝。
在岛上这十几天的时间,岳谦、季铎和袁彬,可是吃了不少的海货,比如胡椒醋鲜虾、清蒸鲈鱼、白灼梭子蟹、海蛎汤、炖蛏子。
“舟山海战打完,高低给陛下整几个海厨回京,嘎吱嘎吱冒油,好吃的很!”袁彬吃烤虾不如季铎精细,季铎每次都要细细剥皮。
袁彬直接大快朵颐。
“少吃点,一会儿吃席的时候,不是吃不下去了吗?”岳谦笑着说道。
他们三个人这次是拿着澉浦杨氏的信牌登岛。
作为舟山诸岛的第二大支,澉浦杨氏在翁洲十分便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些信牌自然是陛下的缴获之物。
“也是啊。”袁彬将吃了半截的虾,扔给了路边的野狗。
舟山诸岛很大,有金塘山、大小谢山、大小磨山、岱山、大小羊山、大小七山。
岛:海中往往有山可依止,曰岛,水中可居者曰洲。
比如曹操在长歌行中,就有山岛竦峙之说。
袁彬他们所在的翁洲就是舟山列岛最大的岛,舟山本洲。
翁洲本应该是定海中中、中左所所在。
洪武五年,大明迁昌国州(舟山古称)十一万民入陕西,自此之后,舟山列岛,便脱离了大明的掌控。
舟山列岛,便被无数的海盗所控制。
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开海南下西洋,这岛上的海贼望风而逃。
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随着卫所制度的持续崩坏,舟山列岛,再次被海盗给霸占了。
舟山列岛,距离大明太近了,哪怕是平底船,也可以泛舟而来。
作为天然港口,这里又是大明最大的走私巢穴。
在这里,甚至能看到有慢八撒的昆仑奴在街上活动,也有万国岛之称。
袁彬指着一处挂着红色门帘的店面,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神情,挑了挑眉毛说道:“诶诶诶,止步止步,泰西人开的私窠子,也不知道什么价!”
“生番吧,要不你去问问?”岳谦歪着头说看到了那门店,生意应该是蛮好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几个泰西女子在里面活动。
季铎想了想说道:“咱们三个人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去问。”
岳谦和袁彬点头说道:“行!”
“剪刀石头布!”
袁彬一个人出的石头,岳谦、季铎出的是布。
袁彬挠了挠头,向着那门店而去,他走的有点慢,有点犹疑。
因为大明军纪严格,袁彬压根没怎么逛过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
再说这泰西人都是红毛番,跟大明人长得不一样,他也是头一次见到泰西人的私窠子。
袁彬感觉很怪!
岳谦低声说道:“咱们要不提醒下他?每次剪刀石头布,他都出石头,老是输啊。”
季铎面色平静的说道:“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打不过他。”
“要是让他知道,咱们俩每次都剪刀石头布坑他,他指定发飙。”
岳谦想了想,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袁彬在他们三个人之中,武力最为强横,岳谦和季铎俩人加起来,也不见得是袁彬的对手。
袁彬走进了泰西人开的私窠子,想了半天,最终开口问道:“你们这卖烤虾吗?”
一个龟公上前来,把袁彬轰了出去,便赶便说道:“一边去,一边去,卖什么烤虾,哪来的青瓜蛋子!”
一众泰西私妓,笑的前俯后仰。
岳谦和季铎乐的站不起来,蹲在路边,指着袁彬,笑的十分的肆意。
袁彬面色涨红的说道:“不是,你们压根不懂那个感觉!”
“他们是人啊,但是和我们长得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咧,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价!”
“就像是问山羊多少钱一样,就很怪!”
岳谦和季铎笑的更大声了!
他们当然知道这种怪异感,北方的军汉,哪里见过泰西的私妓?
这能问的出来,才是怪事。
袁彬看着他们的大笑,终于愤怒了起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再笑!”
“好了,好了,我们不笑了。”岳谦和季铎看到袁彬真的生气了,也就停下了。
岳谦和季铎对视了一样,还是没忍住,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
“哈哈哈哈!”
岳谦一边笑一边说道:“不是,哈哈,我们一般不会这么笑。”
季铎差点笑岔气了:“除非忍不住。”
对于他们的口音问题,其实在翁洲岛上,根本无所谓,因为这里用超过七十种以上的语言,他们的口音,完全不是问题。
这里的人五湖四海,哪里都有,并不会引人注意。
反而是这种肆意洒脱的笑容,比海盗更像是海盗,而且三个人极为凶悍,煞气很重,这里是法外之地,等闲谁会管他们?
袁彬也是满脸的笑意,边走边说:“走走,吃席去,去的晚了没得吃了。”
第四百零八章 喜事丧办
袁彬三人,终于开始吃席了,满桌子的海货。
燕窝、鱼翅、大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狗鱼为主的海八珍。
炙蛤蜊、鲨鱼筋、炒鲜虾为三个小菜。
还有一种名曰三事的海鲜,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味道极其鲜美,这是汤。
还有几块琅琊酥糖,味甜而不腻,糯而不粘、酥而不碎,乃是餐后佳品。
袁彬三个人吃的满嘴流油,大快朵颐,海货不便,陛下平时似乎没这个口福。
而坐在主位上的蒲氏,虽然还有一点点天方人的特征,但是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赵明瑞是这一代的泉州蒲氏的当家人,为什么蒲氏的人姓赵呢?
因为蒲氏为了躲避大明朝的禁止蒲孙二氏并罚,永世不得出仕的规定,开始改姓,由蒲氏改为赵氏,杨氏等等。
其中改为赵氏的人最多。
南宋的老赵家真的对不起天下人,但是唯独没有对不起蒲氏人。
在有南宋的一朝,因为军事压力,南宋朝廷,不得不倚重海贸,对泉州蒲氏格外恩厚。
蒲氏为了投元,又因为出卖赵家人,屠杀三千余赵氏宗室子弟,荣耀与元朝。
最后蒲氏又因为贰臣贼子的一般下场,导致了蒲氏的家族再次飘零海上。
蒲氏现在改姓赵,李代桃僵。
袁彬将琅琊酥糖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但是有些愤怒的说道:“他也配姓赵?”
“他不配!”岳谦立刻说道。
袁彬是忠臣,他甚至一直忠诚于稽戾王,直到稽戾王给瓦剌人谈胡琴,娶胡女,给胡女和那个串儿名分的时候袁彬的所有价值观都崩解了。
岳谦也是忠臣,他从头到尾忠于大明。
季铎也是忠臣,他知道岳谦要做什么,却始终没有阻拦,在岳谦要动手之前,季铎也参与其中。
但是他们一致认同袁彬所说的,蒲氏不配姓赵。
洪武二年,太祖高皇帝曾经追封了他的外祖父陈公为扬王,而陈公是崖山幸存血脉。
所以这群人聚在一起,不仅仅是国仇,还有大明朝的家恨。
澉浦杨氏杨永印是这一代的杨氏家主,是这舟山列岛海盗的第二支,也就是袁彬三个人借着他们家的信牌登岛。
而坐在第三位的是一个倭人,名叫斯波义敏,是斯波氏的第十世当主,斯波义敏坐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被流放了。
下克上,几乎是倭国的老手艺了,斯波氏的家督朝仓孝景是个权臣,把斯波义敏给流放到了海外。
第四位是一个波斯色目人,名叫沙不丁,这人就姓沙,改的汉姓。手下大约有两千多色目杂军。
袁彬都认识他们,把他们的面目记得死死的,等到天倾海覆的时候,这一个个都是功赏牌。
赵明端看着大家酒足饭饱之后,才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们今日齐聚于此,是为了共襄反明盛举,大明皇帝,不让我们活啊。”
赵明端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附和。
此言有理,因为整个舟山列岛就是大明的另外一个血槽,持续放血的血槽。
这里在走私,因为的严格的海防战略,近千余海防巡检司,遍布大小沿海地区。
舟山列岛和宁波市舶司紧邻,他们从大明购得货物,运送到高丽、倭国、琉球、南洋甚至是西洋,在换取金银之物,回到大明。
买得吴船载吴女,都门日日醉醺醪。
就是他们追求的目标和生活。
洪武十三年裁撤了巡检司354个,正统年间又裁撤了巡检司461个,现在大明的巡检司已经远不如昔了,给了他们走私的空间。
但是随着大明设立了密州市舶司、月港市舶司和恢复宁波市舶司,大明皇帝不海禁了,始跟他们抢生意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
很多商舶,宁愿舍近求远,也愿意到月港去,到密州去。
尤其是宁波市舶司的不断恢复,让他们的生意越发的难做。
“大明的皇帝居然只抽一成,给银蠲免四分,一共就六分税,简直是可恶!”袁彬大喊了一声,用力的咬了一口大虾。
好吃的很。
岳谦拉住了大喊的袁彬,他们都是北方口音,喊这一嗓子,不是找打吗?
但是,袁彬说的有理,没人觉得他们是奸细。
因为密州市舶司也有一群山东豪商,北方口音不是问题,只要你反明,大家都是好朋友。
密州私设市舶的孔府,只是想要方便自己的海贸,而舟山列岛的私设市舶,则是劫掠性质的私设市舶。
别说六分税,就是一成税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平日里低买高卖,至少能赚五成的利,若是自己贩售,可赚十倍百倍的利钱,他们怎么可能只收一成的税呢?
赵明端广耀众人大摆宴席的目的,就是结成反明同盟。
袁彬这一嗓子的确是在骂大明可恶,但是台下众人的想法就不太一样了。
在大明的市舶司做买卖,只要合法就只有一成税,可是舟山列岛的海盗们呢?
舟山列岛抽分所,直接抽六成!
袁彬的话提醒了多数人,跟着这群人反明的后果是继续被抽六成,跟着大明混,抽一成。
该怎么选?很难吗?
赵明端立刻振声说道:“我和几位当主商量了一下,舟山列岛抽分所,从今往后,只抽分两成…两成!”
季铎终于喝了一碗倭国清酒,大声的喊道:“赵当主,您是大人物,说话得算话啊!”
岳谦吐了口气,又拉住了季铎,自己怎么带了这俩活宝一起出任务,这安静听就是了。
赵明端为何犹豫?
其实他们商量的是两成半,可是话赶话,两成半还是太多了。
大明皇帝实在是太宽厚了,居然只收六分的税,弄的这些海盗们完全没法跟进。
这牌局还没开始,皇帝就梭哈了,直接把他们的抽分根基给击穿了。
朱祁钰倒是想多收点,但是皇明祖训里定的就是六分。
当年抽分厘定,从一成降到六分,是朱元璋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因为要给百姓活路,抽的太重,百姓没法活。
搞阶梯税赋,又没那个基础。
但是大皇帝的税真的很轻吗?
并不是。
因为大皇帝的重税在铸币税上,三成火耗银,那就是最大的税了。
但是因为大明钱荒的缘故,导致哪怕是收三成火耗银,压出去的银币,因为使用的方便、防伪轻松。
在北衙还稍微好点,一枚银币等于一两五钱银子,在宣府大同一枚银子几乎等同于三两银子,在海外几乎能当五两银子用了。
现在是情况是,天下几乎都嫌皇帝的兵仗局压印银币太慢,欠了八十年的钱,也不抓紧时间还!
而不是大皇帝收税极重,也没几个人意识到,这三钱银的税究竟有多重。
钱生钱了属于是。
朱祁钰通过银币,一定程度上的进行了社会财富的分配。
舟山列岛能压银币吗?
不是朱祁钰小看他们,就连南衙僭朝都做不到,他们一群海外弃民,如何能够做得到呢?
他们连提炼银矿的吹灰法都用的半生不熟,甚至很多银料都是到了大明再吹成银锭。
兵仗局分的一成银随着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工艺的纯熟,工匠培养的加速,会逐渐降低到六分,甚至是三分左右,这不代表这劳动报酬的降低。
朝廷的国帑和内帑的钱,却会堆积起来。
赵明端想不明白为何大明可以收那么低的税赋,但是的确是挤压的他们不能活了。
“说话算话,抽分两成就是抽分两成!”赵明端一咬牙,大声的说道。
“赵当主有魄力!”
“赵当主真大气!”
“赵当主敢舍得!”
……
众人纷纷叫好,要让人卖力,不降低赋税怎么可以呢?
袁彬起身上厕所去了,他转了半天,回到了餐桌前,掰着手中的大虾,他已经有点吃撑了,来的路上吃了小半个大虾,就有点饱了。
袁彬低声说道:“三皇子的外公说三十条船可以把他们灭了,我看有搞头。”
“就以今天为例,给这清酒里加点毒,不是他们这些头头脑脑一锅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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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谦眉头紧皱的说道:“后厨的没有人守着吗?”
季铎努了努嘴说道:“后厨的庖丁都在那儿吃饭的。”
岳谦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不让我们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
“不让暗杀是保护夜不收和我们这些人的安危。”
岳谦说的是皇帝对于情报工作的最高指示,不得暗杀,主要是为了保护夜不收的安全。
在夜不收活动的初期,有很多夜不收为了争夺功劳,就深入虏营搞暗杀,可是暗杀之后,不过是换个奴酋罢了,反而是大明夜不收损失惨重。
在经过反复衡量之后,夜不收命贵还是奴酋的狗头贵?自然是夜不收命贵。所以才有了禁止暗杀的条例。
美人计,则是于谦的建议,孙忠就用美人计收复了李贤,李贤在天使到了之后,立刻马上就暗中联络了朝廷,而且还是孙忠送的美人居中联络。
玉娘对李贤极好,照顾李贤的起居生活,在玉娘心里,李贤就是伟丈夫。
在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美人计,几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朱祁钰嘉纳良言,定下了第二条标准,不得使用美色打听情报工作。
第三条标准是金濂的主意,大明的户部灯盏只有一颗灯芯,花钱买消息,真假难辨不说,还没什么多大的价值。
有这个钱,给夜不收提高下待遇不更好吗?
朱祁钰主要的考量是,能够用金钱收买的人,就和忠诚没什么瓜葛了,既然不忠诚何必费力气收买呢?
李贤利用南衙僭朝,抽了南直隶、两浙、湖广近七百万两银子,全都纹丝不动待在账目上,等待皇帝的验收。
忠诚这个东西,的确不可衡量,但是可以从做事的角度去衡量是不是可用。
袁彬点头说道:“但是三皇子外公就没这种约束了,如果可以将他们的这些头头脑脑暗杀掉,大明军少死多少人咧,又不是很难做。”
“没必要。”岳谦还是摇头,不同意袁彬的做法。
袁彬想了想说道:“的确没必要,但是诛叛,还是很有必要的。”
袁彬的眼睛看的方向是一桌达官显贵,这些都是宁波市舶司的官员,提举一名、副提举二人,盐课提举司提举一人,所属吏员共计四人,一行八人。
这名提举叫杨庆波,兼任大明浙江按察佥事,乃是大明正五品的高官,却出现在了共襄反明大事的集会上,可谓是莫大的讽刺!
舟山诸岛出现了如此规模的海贼,完全就是内外勾结之祸。
大明皇帝不让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但是对于叛逆从不手软。
这八个人已经铁定要入解刳院了。
岳谦笑着说道:“跑不了,你们缇骑办事,他完了,他们家也完了。”
诛叛也是有具体的规定的,具体而言的总原则就是能送京查补,还是要查补,只有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才可以直接诛杀。
但是诛杀之后,也会面对锦衣卫的内部稽查,十分严格。
台上的赵明端大声的说道:“大明水师方兴未艾,他们不懂海船,更不懂海战,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需要想办法阻拦大明水师的对我攻伐,那么他们的船舶,就是弱点。”
“停在港口里的船,就像是落入渔网的鱼虾一样,只要轻轻一捏,就可以杀死了!”
“我们将会派出我们的精锐,配合民变,对大明的市舶司进行一次奇袭,彻底烧毁他们的船舶!”
袁彬大声的喊道:“好!赵当主讲得好!”
岳谦只能摇头,袁彬就喜欢这样拱火,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赵明端是坏,不是蠢,他只是说出了一点点战略,让大家安心,他是有应对之法的,但是具体怎么做,什么时间,如何做,他当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赵明端举起了酒杯,大声的说道:“等到击退了大明军,咱们就回琉球去!我还不信,大明皇帝还能追到琉球不成?”
“共饮此杯!”
季铎起哄的说道:“共饮此杯!”
第四百零九章 如何系统性的欺负皇帝
很快。
岳谦、季铎和袁彬就查清楚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来自哪里,何时起航,有多少条船等等一切有关舟山列岛的海盗的情况。
这些信息都不是很难查。
岳谦还找到了个瞭望点,查看他们的军备调运情况。
这个位于岑港外的乌石岩山,是瞭望码头的最佳地点,他们伪装成了香客上山。
其实无须伪装,因为没人管。
这里因山顶有多块黑褐色巨岩,故称乌石岩山,有一处望海亭,通过千里镜,可以看到繁忙的岑港码头的忙碌。
一旦火药开始装船,那么就说明了他们要出海作战了。
他们等了一日左右,就看到了火药装船,而三个缇骑下山,划着斗冲离开,随后用最快的速度,向着松江府市舶司而去。
在倭寇来之前,松江市舶司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唐兴带着三十条船,在昏定之前,离开了松江市舶司,将船靠在了大小七山,隐藏了起来。
大明在黎明时分扎好了口袋。
这次的主攻是倭人,他们善于海战。
星空璀璨,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忽远忽近,轻轻闪烁。
松江市舶司的观星楼上,坐着两名窄袖儒服的男子,面容却是庄严肃穆,他们正抬头专注地观察着星空。
这个姿势好似亘古不变,眼神里有一种痴迷与执着。
日复一日,两人观察着星空,不断地在星图上画下新的记号。
这自然是李宾言,他和贝琳在观天。
“双鱼座、白羊座、海兽座、金牛座、人座、阴阳、巨蟹座、狮子座、双女座、天秤座、天蝎座、人蛇座、人马座、魔羯座、宝瓶座,一共十五星座的都画好了。”贝琳合上了手中的画卷。
黄经、黄纬和六等星等《黄道南北各像内外星经纬度立成表》、还有黄道坐标的十五副《凌犯入宿图》放在一旁。
贝琳是汉人,他们家曾经是元朝时候的星官,在洪武十五年的时候,贝琳的祖父曾经和大学士吴伯宗、翰林李肿一道,奉高皇帝命令,翻译西域天文书,制定大统历。
钦天监灵台郎海达尔·阿答兀丁,回回大师马沙亦黑、马哈麻等,在南京右顺门开局,共同翻译西域天文阴阳历象,次第译之。
而贝琳家学渊源,两个人多有进步。
后世为人所熟知的十二星座,就是贝琳翻译而成。
而人、人蛇、海兽三座是东方独有的三个星座,这是中西合璧的黄道星图。
牵星术是一门正经的航海学问,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可以判断自己该何去何从,大海上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
若是司南失灵,没有牵星术,很难确定自己的位置。
心怀宇宙的李宾言,观天的目的是为了记录星图,而贝琳手中有一堆回回星图,这些星图来自于伊利汗国的天官记录。
“贝琳,你说咱们真的住在一个球上吗?”李宾言看着浩渺的星空感慨万千的问道。
贝琳犹豫了片刻说道:“应当是的。”
“东晋咸和五年,会稽太守虞喜,观察到了一个奇观的现象,那就是日月五星列宿,犹江海之有潮汐,通而计之,未盈百载,所差二度。”
“时至今日,已过千年有余,冬至黄昏中星,经历了昴、胃、娄、奎四个宿共五十三度,曰五十年差一度。”
“祖冲之则认为每四十五年十一个月后退一度,郭守敬郭太史推算是六十六年又八个月差一度,我的推算是七十年差一度。”
“如此这般,两万五千八百年为一个轮回。”
郭守敬为什么断定说住的脚下是个球呢?
在元朝广袤的领土上,分布着无数的观星台,岁差,就是郭守敬斩钉截铁的原因之一。
而贝琳继往开来,终于将岁差又确定了一些。
计算岁差干什么?
算万年历,推算节气,安排农时。
大明朝有大统历,但是大统历已经用了八十余年,已经有些不准了了。
比如正统十四年的日食,就比推算的要晚了整整一天,这对所有的天官而言,都是莫大的耻辱!
日食是一种天文现象,天狗食日的传说在汉朝张衡之后,就已经被当成了民间神话了。
“去天边看看!”李宾言看着静悄悄的海平面,笑着说道:“哟,来了,等了一晚上,黎明时分才到啊。”
倭寇的船已经到了能够看到的地步,李宾言站起身来,站在观星楼上,笑着说道:“点燃烽火台吧。”
“这可是舟山倭寇里,为数不多的真倭寇啊!”
位于海边的烽火台上,立刻狼烟四起,冲天的火光燃起。
斯波义敏正带着人向着松江市舶司的海港而来,就看到了海岸上,点点星火,变成了一条火龙,照亮了整个海岸线。
“当主!我们好像中伏了!”斯波义敏手下的武士惊怒万分的喊道。
斯波义敏抽出了倭刀,镇定的说道:“已经来不及了!点燃草料船,冲进港湾!”
“天闹黑卡,板载!”
斯波义敏的命令是点燃所有的船舶,来一出火烧市舶码头!
“板载!”无数的武士拿起了火把,点燃了草料船,向着港口拼命的划去。
但是让他们绝望的是,武士们划着点燃的船到了港口的时候,却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港口。
一条船都没有。
岸上站着无数的大明军队,他们的甲胄鲜明,结阵以待。
李宾言笑意盎然的说道:“在大明面前玩火烧连营,不是班门弄斧吗?我大明定鼎之战,就是鄱阳湖水战的火攻啊!”
这些武士看到没有船舶,纷纷跳海,因为火船已经快烧沉了。
他们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登岸,但是刚刚从水里挣扎的上了岸,等待他们的是大明的鸟铳。
武士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缓坡,压根没有的遮掩,而且因为从水中游动,站起来这段时间,行动缓慢,这比打靶还要简单。
斯波义敏见状大声喊道:“调头,调头,回舟山,调头!”
斯波义敏调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三十余艘战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在距离两千步距离的时候,炮火声轰鸣响起,混合着晨曦的朝阳,炮弹砸落在了水中。
大明的战座舰是四百料的战船,行动迅速,两侧均有火炮。
战座船划开了波光粼粼的海面,船上的火炮在不停的轰鸣。
斯波义敏指挥着船队,艰难的躲避着火炮的攻击,但时不时也有倭船中炮,船舱漏水,甚至有的倭船被打了个穿仓而过。
倭奴哀嚎着选择了跳海,否则船舶沉没带起的旋涡,会把他们彻底卷入海底。
斯波义敏终于等到接舷战,大明的船舶正在靠近,斯波义敏抽出了倭刀,歇斯底里的喊道:“板载!”
迎接他们的不是大明水师的接弦作战,按照大明皇帝的指示,大明的军队能用火器解决,就用火器,所以迎接斯波义敏的是大碗口铳。
大碗口铳口径三寸四分七,长一尺一寸,没有瞄具,开口阔,火药之上放着数十枚铅子,等到接弦的时候,点燃火药。
大明船高面阔,并未靠近,铅子如同一个扇面一样,呼啸的打在了倭寇的船舶之上,在进行了大碗口铳这种介于霰弹和炮之间的轰炸之后,大明的军士们才勾住了倭船,准备登船作战。
唐兴着甲,笼手反绕着绳索,满是兴奋的荡到了倭船之上,稳稳的落在了倭船之上,钩镰枪一横,厉声喊道:“杀!”
“人呢?”
唐兴持枪,四顾茫然。
经过了炮轰、近战炮铅子洗礼之后的倭船,是能抵抗的已经寥寥无几。
倭寇几乎人人负伤,在甲板上哀嚎不已。
“就这?就这还来偷袭大明水师?”唐兴掏出了燧发手铳,砰的一声,杀死了一名还在抵抗的倭寇,
饭团看书
怒火中烧,他还没开始杀人,这帮人就已经哀嚎着不想再打了?
李宾言得到的最高指示是料敌从宽,虽然在人数、船只的数量上,大明的优势仅仅倍之,但是军备呢?
那些火炮、鸟铳、碗口铳,又该怎么衡量战斗力?
战争无非手段和意志,大明在手段上,以火器为主,而倭船以倭刀为主。
在这种跨度之下,已经不是喊两句板载,就能够振奋作战意志的。
在松江市舶司,大明军完全战胜了对手。
那么大明的主力战舰,到底在何方?
在翁洲。
在敌人发动突袭的时候,大明朝发动了对倭寇的总攻。
在松江市舶司的海战开始的时候,大明军队已经占领了翁洲的码头,也就是说,斯波义敏即便是可以回到翁洲,也会面对大明水师。
大明的总攻开始了。
翁洲的码头被最先攻克,随后是抽分所,大明的军队从三个方向,完全合围了翁洲城。
舟山诸岛的海盗的抵抗意志有多差?
事实上,在结成了反明同盟之前,各家各部都已经那开始了转移自己的资财。
其实斯波义敏带着倭寇,一如既往的履行着他们的使命,弃子。
这些倭寇去袭击松江府市舶司的主要目的,就是吸引大明朝的注意力,为自己转移财产打掩护。
但是大明军来的太快了,近六万的海盗,不计其数的财宝等物,还未来得及全部转移,仅仅不到半数的财富离开了舟山列岛,向着琉球而去。
大明朝已经的大军已经将整个翁洲团团围住,甚至连码头都被占据。
火炮声持续了一上午之后,大明军开始了有序入城。
翁洲城的城池很是低矮,四面城墙被轰破了三面,唯一一面,还是大明军手下留情。
大明军队入城之后,将一座座拒马安放在了各大路口,这些拒马,就是坊墙。
李宾言在四月的尾巴,进入了舟山翁洲城内,开始组织安民工作。
在五月的第一天,李宾言手持陛下圣旨,将数千名海盗绑缚在巨石之上。
这些人都是海盗,他们打劫大明商船无数,在进行了第一次查补之后,罪大恶极之徒。
陛下说了要沉海,那必然要沉海!
为了装这数千名海盗沉海的石头,李宾言动用了三百余艘船。
罪大恶极之徒,手上鲜血淋淋,除恶务尽,李宾言组织了舟山百姓观礼。
李宾言看着码头上人山人海,他们的目光里全是憎恶,但并非指向了大明军队,而是看着那些海盗。
海盗对外打劫,对内就会怀柔了吗?并非如此,他们对舟山诸岛的百姓渔夫的压榨,更是无序的。
李宾言站在海边,迟迟没有下令沉海。
他似乎有点迷茫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他开口说道:“沉!”
两名缇骑,掏出了手中的响箭,射向了天穹,响箭带着尖哨声冲上了云霄,炸出了一个大大的烟花。
已经完全绑好的海盗们,被大明军卒一个个的扔到了大海之中。
咕咚咕咚的响声和水花从远处的海面传来,宣告着舟山海盗的灭亡。
而李宾言也完全想明白了,此次海战,大明到底给舟山列岛带来了什么。
那就是秩序。
一个有序的社会,要比一个无序的社会,要强上数分。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有星等一样,秩序也有等。
海盗这样的暴力组织的社会秩序,最为杂乱,充斥着各种无序的暴乱。像极了失去了朝堂的朝纲之后,逐鹿天下。
而南衙僭朝是第二种,是想做好,却无能为力,朝廷无力解决问题,不能长期维持,这种僭朝随时有可能滑落像无序,可谓黑道寡头。
而第三种则是神器假手于人,朝纲蒙昧。
这类的朝廷,必然是多灾多难,但是并不是不可以维持,朝中依旧有贤臣,朝外有忠义之士去维护,跌跌撞撞。
比如正统年间。
第四种就是大明此时的模样,有一名英主,朝纲健全,虽无太多开辟之举,但足以让百姓富足安康,通常称之为治平之世。
最后一种,就是像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那般,常有开辟之举,将国力推至巅峰,万国来朝,上兼备文武大才,下良臣辅佐,万民一力,则可称之为盛世。
大明从鼎盛盛世滑落到三等的朝纲蒙昧,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四年。
当李宾言想明白这个时候,背后阵阵虚汗。
第四百一十章 袁彬去哪了?
李宾言到底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惶恐?
因为他忽然发现,大明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就像现在没人感谢陛下一样。
这种发现,让他的背后冷汗直流,让他即便是在刑场,在大明节节胜利的时候,也是如此焦虑不安,这种焦虑不安甚至传染给了在李宾言身边的李贤。
“你怎么了?那些人虽然逃到了琉球,但能逃到哪里去,终归是要被消灭的。”李贤疑惑的问道。
难道李宾言是为了那些逃走的海盗而焦虑吗?完全没有必要,他们能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大明的水师逐渐恢复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艳阳天里的冰雪一样,会立刻笑容,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
李贤不明白李宾言到底在焦虑着什么。
“不是。”李宾言否定了李贤的问题,他不是担心那些逃跑的海盗,那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吗?我认为最末等的统治,便是天下失鹿之时。”李宾言裹了裹自己的衣物,他从来没有如此惊恐过。
他说了一个很奇怪的话题,和这片满是欢呼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中原王朝的话术里,鹿始终有一种特殊的含义。
常常将天下比作是鹿,比如有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反天下共分其肉。
比如石亨拍马屁,第一次就送了一头鹿。
如果说舟山列岛的倭寇,建立了一种混乱邪恶的秩序的话,那么天下失鹿自然是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没有秩序的时候,百姓、缙绅、商贾、势要,甚至连皇帝都是朝不保夕,再差劲的秩序,也是秩序,比无序要强。
舟山列岛的这些海盗,他们建立的秩序,是极为差劲儿的,双手沾满了百姓、商贾鲜血的屠夫们,在死的时候,全都是欢呼之声。
但是那也是秩序。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自然。”
“那么稍微好一点二等秩,就是眼下我们看到的一片混乱和邪恶,充斥着暴力和犯法之事,但是人们依旧能够艰难的或者。”
“三等秩,应当是军藩共主,就像是五代十国那种天子宁有种乎,就像是僭朝一样,就像是此时的倭国一样。”
“倭国层层架空了他们的天皇,他们的征夷大将军,然后架空了他们的当主,甚至流放了斯波义敏。”
“四等秩就像是正统年间一样,天下神器假手于人,到那时必然是政怠宦成,或者兼顾一些人亡政息,亦或者有求荣得辱。”
李宾言的的话里政怠宦成,说的是明英宗和王振,人亡政息则是指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求荣得辱则是于谦。
如果说稽戾王朱祁镇真的回到了大明,而且陛下为了所谓的亲亲之谊没有杀掉稽戾王,那么于谦将会面临非常尴尬的境遇,他将被指控为权臣。
废除皇帝位,算不算权臣?那时候于谦如何自处?那是不是求荣得辱?
倘若稽戾王复辟…
李宾言和李贤想都不敢想。
李贤眉头紧锁,他听懂了李宾言的意思,但是完全没听懂李宾言要表达什么。
李宾言的语速很快的说道:“五等秩,就是现在这般模样,或者像唐代宗的时候,亦或者像汉光武那般,有一个明君,告诉大家路在何方,带着大家在中兴的路上,奋力向前,治平之世。”
“六等秩,就是太祖、太宗皇帝了,堪称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太祖高皇帝神武,将天下秩序从末等秩提高到了六等秩。”
元末失鹿,群雄蜂起,算不算是末等秩?
最末等的时候,是最灰暗的时刻,然后高皇帝再把天下之秩变成了六等秩。
李宾言一甩手,忿忿的说道:“你不观星,你知道星等的那些星星闪烁,数万年未曾变过一下,末等就是末等,六等就是六等。”
“你不懂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李贤听懂了李宾言的话,不就是那些永恒闪烁的星星吗?它们不一直在天上挂着吗?
偶尔会化作流星落下凡间,但是天上浩渺群星,似乎从来不见少。
但是他还是摇头说道:“你越来越古怪了,我明明听懂了你的话,却又完全不理解你表达的含义。”
李宾言的额头沁出了一些冷汗,低声说道:“提起太祖高皇帝,你是什么印象?”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高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开明堂,礼上帝,功云烈矣!身在行间,手不辍书,礼致儒臣,深思治道!”
李宾言叹了口气,出神看着天边的海船,却一言不发。
李贤懂了,他逐渐理解了李宾言的担忧。
天下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的戡定之功,相反,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建文朝立刻开始了反攻倒算。
董伦、王景彰等人在《明太祖实录》中,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大书特书,气的刚登基的明太宗痛骂:「建文君臣,事皆改窜,皆为逆党。」
明太宗朱棣的性子,是个混不吝,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被骂,打仗打出来的皇帝,在意那两句骂?
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问李贯这些臣子们:你们在建文朝为官,有没有骂过咱?
李贯志得意满的说他没有,反而被文皇帝训斥:「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但是建文朝的明太祖实录里,却是处处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之处,大书特书,各种曲笔,事皆改窜。
大明感谢高皇帝吗?不感谢。
大明感谢文皇帝吗?同样不感谢。
文皇帝三番五次劝降铁铉,铁铉不肯降,甚至连面北而跪,这种你忠你的君主,朕坐朕的皇位,这种条件都开出了,铁铉依旧不肯降。
但是那生员蔡东攀怎么说?
蔡东攀说文皇帝把铁铉的鼻子耳朵割下来,问铁铉滋味如何,文皇帝还把铁铉给炸了。
关键是这种话,居然有人信,而且大多数人都信,这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世界好奇怪,好人似乎总是在挨骂。
李贤想了半天,脸色逐渐舒缓了起来,笑着问道:“陛下是好人吗?”
“哈哈哈!”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一段莫名其妙的笑。
但是熟悉陛下性子的都知道,陛下不求虚名,实实在在的拿到手里的才是大明的利益。
陛下甚至连四海一统之大君,天可汗这样的名头,都不是很在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真真切切。
他们作为臣子,自然担心陛下的名声,但是陛下压根就不要那种东西。
睚眦必报、杀人如麻、酷刑重典、穷兵黩武、酒池肉林、与民争利,到了南衙,还买了个陈婉娘回去!
这日后骂起来,还要再加一条沉湎酒色!
陛下不是好人,陛下要的只是,蠢货们按照陛下的意志做事。
所以,何必在意呢?
李宾言有点杞人忧天。
李宾言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加上舟山海战的战报,送去了京师。
朱祁钰首先看到了关于李宾言的担心,笑着对兴安说道:“你知道李宾言这是属于什么行为吗?”
“庸人自扰。”
兴安看完了奏疏,非常不理解的问道:“臣以为李巡抚的担心,是对的啊,他们凭什么骂?敢骂,就把他们的舌头拔掉,把他们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兴安追求什么,追求陛下圣明无损,功业无亏。
李宾言担忧陛下名声好坏,这不是应该的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身后事,谁能管得了呢?我们只是要做好我们手中的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听朕的话,反对朕的政令,自然可以碰一碰。”
他从来都很务实,人都化成了土,还能管得着后世吗?
切格瓦拉说:「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但是将故事的时间线,稍微延展一些,就会发现:他们并不会加工资,只会进行所谓的产业转移,也不会修学校,更不会修医院,因为学校、医院和店塌房的生意,一模一样,都很赚钱。
故事的开始总是一群屠龙少年,故事的结局,总是屠龙者变成恶龙的故事,如此循环往复。
何必呢?
朱祁钰压根就没打算当屠龙者,他要做的就是那条最肥、最凶悍、最强的恶龙。
朱祁钰看着兴安有些不解的眼神,笑着说道:“朕从来不需要他们的感谢,朕只要他们听话。”
“哦,对了,就是那句,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不扭下来,朕怎么知道甜不甜呢?”
兴安无奈摇头,翻动着桌上的奏疏,低声说道:“陛下,凤阳、淮中、庐州、淮安、扬州、苏州、绍兴、杭州的知府联名上奏,说最近李贤在南衙太狠了。”
“还有朕狠吗?”朱祁钰拿起了那本联名上奏,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是有点狠啊,哎呀这小日子过得,难受啊。”
“南衙势要、商贾、缙绅、官吏,无不期盼着朕能再临南衙啊。”
朱祁钰负责搭台子,朝臣们负责唱戏,唱不好,就罢免,换个人。
显然李贤在南衙唱的角色,是白脸,从奏疏里看,已经到了人厌狗嫌的地步。
南直隶十四府,甚至连浙江、湖广等一些府,都受到了影响,纷纷痛骂李贤不做人。
朱祁钰将奏疏放下,其实这也算是一个大明官场的潜规则。
李贤不做人,那么谁能管李贤?
那自然是陛下了。
朱祁钰这个时候,下到申饬李贤的诏书,可以收获一大波的美名。
“朕当时说什么来着?让他跟着朕回来,他不肯,看看,先是中箭,现在又被痛骂,该呀。”朱祁钰放下了那本奏疏,直接扔到了垃圾那一个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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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害垃圾。
“陛下不回一下吗?哪怕是安抚一下也好。”兴安有些奇怪的问道。
兴安的意思是,群臣无外乎是请陛下唱红脸,哪怕是训斥一番李贤,即便是不训斥,下旨安抚一下。
唱红脸的那个,哄孩子的那个,总是友善那一个。
这就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拟敕谕一份,对此次海战进行褒奖,然后对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的工作,还有李贤在南衙的工作,也另外褒奖一番。”
“这李宾言现在当巡抚也就算了,开始仰望星空,心怀宇宙了,真的是怪哉,不过他们对新历的那些想法,都可以做,没什么不能做的。”
核算历法,是钦天监的重要工作,但是李宾言想去天边看看,自然要学会这过洋牵星术。
朱祁钰不唱红脸,也不唱白脸。
他是搭戏台的那个人,他下场去唱红脸白脸,那不就陷入了朝臣潜移默化的规矩里,然后被他们系上铃铛了吗?
朱祁钰能给自己挂铃铛?
李贤在南衙做的的确很过分,南衙还有一千多锦衣卫,这些锦衣卫没事干,就找这些势要商贾之家的麻烦。
让势要商贾缙绅哭诉最多的就是关停工坊、罚钱。
徐承宗也找过他们的麻烦,不过也只是找麻烦。
被李贤发现不遵守陛下劳保局规定,那是立刻就会被关停工坊,巨额罚款。
李贤的理想是建立一个朝廷完全控制劳动资料的制度,而且他也在践行。
所以李贤的手段极为狠辣,但凡是不符合劳动保护、劳动报酬,最少也是巨额罚款。
李贤的狠辣给他招惹了不少的灾祸,刺杀还好说,毕竟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很少有人做。
李贤住在魏国公府的原因,是天天有人去他住的地方破粪,他如果不坐车驾出门,就会被人扔臭菜或者臭鸡蛋。
做这些事不贵,三文钱泼一次粪,五文钱扔一次臭鸡蛋或者臭菜。
李贤现在在南衙,出门都是缇骑开路,住魏国公府,好不威风,不给任何人恶心他的机会。
但是如此威风,自然会被弹劾。
“玉娘是不是妊娠了?”朱祁钰忽然想起了陪李贤度过了最困难岁月的玉娘。
“嗯,生了个儿子,取名李玠。”兴安笑着说道:“前两天李贤要把玉娘定为继室,给玉娘名分,礼部还拿这个说事,说哪有风尘女子为继室的?”
李贤的原配夫人黄氏早卒,李贤给玉娘的是继室正夫人的名分。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这玉娘光说叫玉娘,姓什么?”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姓刘,臣找人查了查,这玉娘的父亲叫刘二刀,是宣德八年,王景弘率船队出使苏门答腊,南下西洋的官军之一,死在了海上。”
“回来的时候是宣德九年,宣德十年,先帝龙驭上宾,刘二刀的抚恤就没人管了,最后这玉娘就卖到了养家。”
“这玉娘还有个母亲,玉娘跟了李贤之后,这母亲还上门去了,被玉娘给轰出去了,玉娘死活不肯认。”
朱祁钰听完了之后,眉头一皱问道:“早就知道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继续问道:“是不是李贤还被人笑话了?做朕的鹰犬,在南衙捞了一身的骂名,弄了个烟花世界的女子做继室,还是个不孝女子。”
“是。”兴安再次回答道。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所以礼部才议论李贤的家事?”
兴安点头说道:“是,不过李贤还是要玉娘为继室,哪怕不要诰命。”
命妇,是大明对大明官员妻子的一种恩赏,比如一品、二品的官员都称夫人。
大明官员的妻子和继室,都是要登记在册的,方便日后给诰命。
李贤虽然没有名声,但是圣眷正隆,保不齐日后会飞黄腾达,那到时候,就得赐下诰命。
朱祁钰面色古怪的说道:“李贤倒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刘玉娘、陈婉娘都是出身烟花世界,虽然都是民籍,不是贱籍,但是毕竟出身不好。
李贤立这玉娘为继室,是真的一点名声都不要了。
兴安却是面色古怪的说道:“额,陛下,李贤说他本就没什么名声,但是这安庆府知府周济,愿意把女儿嫁给李贤。”
周济这个时候嫁女儿,基本就是奔着继室这个名分去了。
安庆府是南直隶十四府之一,划分之后归凤阳省管理。
兴安继续说道:“这周济素有贤名,当时南衙叛军作乱,安庆府发生了饥民哄抢地主粮库之事。”
“是周济保住了那些百姓,李贤当时用南衙的粮食,归还了地主被哄抢粮库,才算是了结此事,也是那时,两人有了这因果。”
“周济未被陛下革职也是因为护民有功。”
朱祁钰这才理清楚了其中的关系,他倒是对这个周济有点印象,这个时候,周济出来嫁女儿,是为李贤解围来了。
“李贤怎么说?”朱祁钰有点好奇的问道。
兴安说道:“李贤还是要立玉娘为继室。”
朱祁钰感慨的说道:“这李贤还是真的一点名声,都不要了?”
兴安点头说道:“不要,他也不能要。”
朱祁想了想说道:“既然有了孩子,那就随个份子钱吧。”
第四百一十一章 还有这种好事?
兴安立刻了然了,陛下给份子钱,这个举动的含义。
李贤是因为他自己活下来的,李贤作为南衙僭朝最大的那条鱼,能够活下来,并且继续在南衙作威作福,是大多数朝臣们没有料到的事儿。
李贤自己把自己安置的很明白,是个活明白的人,但是居中联络的是玉娘,当时在南衙,李贤身边只有女娘,能够证明他心向朝廷。
卢忠匆匆的走了进来,拿着一封手中的奏疏,举棋不定。
“怎么了?”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是一个斩立决的案子。”卢忠将奏疏放下,俯首说道:“陛下,前几日广宁伯街出了一起命案。”
广宁伯街是以广宁伯刘荣命名的,现在的广宁伯刘安是广宁伯的第三子。
刘安在大同府还去见朱祁镇,朱祁镇给了广宁伯一封封侯的诏书,刘安不得已入京请罪,于谦让刘安戴罪立功,刘安在京师保卫战、集宁、河套之战中都有军功。
现在和孙镗一道,在河套地区驻防。
朱棣在永乐出巡,从来没将死刑的权力下放过,死刑三重复奏,是皇帝的核心权力之一。
如果没有皇帝的朱批,是没有任何一个死刑犯会被处死的。
朱祁钰拿起了那封奏疏,看了许久,详细垂询了一些细节。
一起很简单的命案,锦衣卫查办京师命案,也是大明的传统,顺天府衙会协助办理。
就是广平伯街死了一个人。
一个很普通的邻居凶杀案。
大明京师流传谚语:“东城贵,西城富,宣武穷,崇文破。”
也就是说,权贵大多住在东城,有钱人大多住在西城,穷人住在宣武,小商小贩住在崇文。
能住在西城的都是富贵人家。
郝太婆死了,惯偷张富贵所杀。
郝太婆的儿子非常争气,走南闯北赚下了不小的家产,但是他的孙子郝仁不争气,郝仁吃喝嫖赌,样样都有。
但是郝太婆很宠爱自己的孙子,任由他享乐。
郝仁的享乐生活,可以用奢靡二字去形容,在太白楼斜巷里,他养了十七房娼家,在京师留下了十七郎的威名。
但是这段五毒俱全的生活里,郝仁这种腐朽,并没有给郝家带来任何的灾殃。
郝家的生意反而越滚越大。
按照锦衣卫的估计,郝仁别说养十七房,就是养一百七十房,养一千年也不成问题。
如果郝仁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生活下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豪奢二代挥霍家产无度而结束。
郝太婆还活着,整个郝家商货运转正常,郝仁的五毒俱全,并不会影响到郝家的家财万贯。
就郝仁那点享乐的钱,还不够郝太婆走一趟货赚得多。
郝仁最终还是把郝家偌大的家业给败了。
因为郝仁在一些经纪买办的撺掇下,开始搞投资了!
郝仁不想当一个混日子等死的日子人了。
他要继承父亲的衣钵,南北行商。
但是这些投资无一例外失败了。
第一次投资是正统十四年,投资向塞外倒卖火器箭羽等物,郝仁胆子不大,搞得东西都是模棱两可的军需物,比如形状有些奇怪的铁锅,大量的盐巴等物。
毫无疑问,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边关立刻开始戒严,这场未遂的倒买倒卖,全部货物都被缇骑给查抄了,但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治罪的货物,也没有真的向塞外倒卖货物,郝仁躲过了一劫。
郝仁安稳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是王八退房,憋不住了,开始了第二次的投资。
白银如同流水一样送到了山西,和渠家人准备勾搭在一起,印盐引!
郝仁的钱花了大约十二万两,渠家人就天翻地覆了。
郝仁的这次的投资,是被骗了。
确切的说,他的钱并没有流入渠家,否则此时的郝仁早就成了刽子手下刀下鬼了。
具体来说,郝仁的这次向渠家投资是被骗了。
渠家人的买卖是渠家人自己经营,渠家人看得上这十二万两银子?
经济买办骗了郝仁而已。
郝太婆立刻把郝仁禁足了。
郝仁的第三次投资是真武大帝赦罪善功符,就是在集宁、河套地区以真武大帝的名头发卖赎罪券,这个生意刚开始就被于少保察觉到了名头,于少保打鱼,直接一网打尽。
郝仁的投资可谓是血本无归,他的赎罪券,花了大价钱去襄阳真武山请的真符,于少保打鱼,可是捞到了不少的大鱼。
但是郝仁的符居然是真的,襄阳真武山真武庙灵符,当时监国的是襄王朱瞻墡,朱瞻墡办案的时候,一万个不信,卖赦罪善功符还能卖真的灵符不成?
但是那的确是真的。
最后朱瞻墡无奈,郝仁的确是个好人,最后只是以投机论,罚款了事。
郝仁接连三次的投资失败,给家里招惹了灾殃,西城广宁伯街郝家就这么败了。
家里富有的时候,吃喝嫖赌不是问题,甚至连赌的场子都是郝家自己的产业。
但是家里破败之后,郝仁习性难改,家里愈加破落。
郝太婆死了,是惯偷张富贵,看到郝太婆家门不幸,就打上了郝太婆一块玉佩的主意。
张富贵偷窃时,被郝太婆发现,张富贵偷窃不成便夺路而逃,他把郝太婆推倒在地。
郝太婆岁数大了,一命呜呼,郝仁报官,锦衣卫听说出了凶杀案,立刻满城搜捕,抓到了还不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张富贵。
张富贵杀人,按制以死抵命。
朱祁钰看完了整个案卷,这个张富贵是个惯犯,甚至锦衣卫都有他的案底。
能在锦衣卫留案底,那显然是个惯偷,这一次偷到了破败的郝家。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表情,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卢忠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件事有问题,就是命案的核心,那枚玉佩。”
“张富贵认罪了,他的确是推了郝太婆,仵作那边查验,的确是推搡撞到了头部而死。”
“但是张富贵不承认自己偷到了那块玉佩,玉佩被臣找到了。”
卢忠将玉佩的匣子拿了出来,打开放在了桌上,已经跌成了两截。
朱祁钰看了许久,的确是件好物,最少价值百两银子,他合上了匣子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卢忠总觉得有些奇怪,低声说道:“臣没有证据。”
张富贵偷窃、郝太婆发现、张富贵夺路而逃、郝太婆摔倒、张富贵被捕、张富贵认罪,但是张富贵不肯承认偷了玉佩。
玉佩现在也碎了。
这个案子显然还有疑点。
朱祁钰点头说道:“物证、书证、人证都在,先发完刑部和大理寺复审吧,缇骑继续查补。”
这也是惯例,锦衣卫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卢忠难道因为自己的怀疑就对郝仁用刑?
朱祁钰按照惯例做事,将缇骑查补的案子,发往了刑部和大理寺复审。
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人在刑部做给事中。
柯潜是个军籍,这是他做刑科给事中第一次接到案件,他很认真的进行了梳理,发现了此案的疑点,继续追查。
很快,案情有了新的进展。
一个典当铺的老板被提审,因为那枚价值百两的玉佩,是这个老板丢弃的,是被郝仁拿出去典当。
但是锦衣卫满城查案,老板一害怕,就将玉佩给丢了。
随后柯潜暗中走访,就发现了新的疑点,那就是邻居们经常听到郝家破败后,郝太婆训斥郝仁的争吵。
命案当天,也有争吵声。
刑部、大理寺很快就查明了案情的另外一部分,那就是张富贵把郝太婆推倒之后,郝太婆并没有死,是郝仁手痒要赌钱,却没有赌资,跟郝太婆争吵起来。
吵到凶悍的时候,郝仁推搡郝太婆,郝太婆死了。
这个案子,第二次查补,终于水落石出。
朱祁钰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是一个锦衣卫衙门、刑部、大理寺通力合作,还冤案一个真相大白,新科状元柯潜证明自己不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人。
到这里的时候,皆大欢喜。
但是这个案子,很快在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的奏疏,如同雪花片一样的飞进了内阁。
卢忠是一名很专业的锦衣卫,自从陛下登基至今,手中大案要案办了不知凡几,从未失手过。
孔府、渠家、江南诸案,走南闯北。
但是这一次,卢忠算是失手了。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到底是杀了郝太婆了。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终于露出了破绽,一场轰轰烈烈的弹劾案,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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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万死。”卢忠跪在地上,俯首帖耳,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命案,会闹到这个地步。
新科状元柯潜,也跪在地上,俯首帖耳。
“非要喜事丧办!”朱祁钰手中有几分奏疏,写的十分的过分,卢忠在这些朝臣的奏疏中,已经变成了王振之流。
“他们以司法公正为名,弹劾卢忠,可是他们的眼里,可有一点点的司法公正?!”
“恶心!”
卢忠是朱祁钰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朱祁钰从来不敢让卢忠离开自己这个抓刀人的手,就是怕卢忠折了。
朱祁钰厉声说道:“站起来,何罪之有?”
“按照死罪三复奏的原则,这只是第一次查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拿着第一查补的案卷,要杀朕的指挥使?!”
“做什么午时三刻的春秋大梦!”
卢忠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臣失职。”
柯潜跪在地上,有些迷茫,他接到了缇骑送来的案卷,按照规章制度开始复核,查漏补缺,将一个命案,查补的水落石出。
大家各司其职,共同辅佐陛下吗?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臣死罪。”柯潜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道。
朱祁钰看着柯潜的模样,就知道这个新入官场的新科状元,产生了迷茫,他平静的说道:“你也起来,心里有什么疑惑,去找胡尚书聊聊。”
“卢指挥,你回你的衙门继续办事,他们弹劾的哪里是你,分明是朕。”
“跟你没什么关系,回锦衣卫做事吧,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卢忠出了讲武堂的时候,依旧浑身颤抖,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作为专业的锦衣卫,原来是这么危险的事儿。
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聚贤阁,心中安定了下来,幸亏有陛下。
柯潜找到了胡濙,详细的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胡濙摘掉了自己的老花镜,靠在软篾藤椅上,笑呵呵的说道:“喜事丧办啊,一点都不稀奇,这几乎是惯例了。”
“其实是朝臣们错误的判断了形势,他们以为陛下怀疑锦衣卫的忠诚,所以才跟疯了一样上奏,他们以为陛下要对锦衣卫动手了呢,锦衣卫可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把他们当猪一样圈在官邸里呀。”
胡濙看着柯潜依旧疑惑的样子,想了想说道:“你知道纪纲怎么死的吗?”
纪纲,永乐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太宗文皇帝手中头把尖刀,御史陈瑛案、阳武侯薛禄案,建文朝第一才子解缙案,都是纪纲一手操刀督办。
但是纪纲最后还是被凌迟了。
柯潜十分认真的说道:“纪纲桀骜不驯,诡计多端,指鹿为马,永乐五年,徐皇后病逝,文皇帝选秀,纪纲窝藏美女。”
“永乐十四年,端午节射柳,纪纲未曾射中,却疾呼自己射中了,而后发现纪纲多蓄亡命之徒,造兵器万件,谋不轨,最后被坐罪凌迟。”
胡濙笑着说道:“这都不算什么大事。”
柯潜满是疑惑的问道:“不算什么大事吗?”
胡濙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说道:“你比如说,永乐五年,纪纲窝藏选秀美人,有没有可能是文皇帝赏赐呢?”
天下选秀,礼部也要参加的,永乐五年纪纲就藏了,为何要到永乐十四年才拿出来说事?
只不过是为了证明纪纲该死的罪名罢了。
胡濙笑着说道:“其实纪纲最大的问题,是他和汉王走的太近了。”
“解缙案中,汉王揭发解缙私谒太子,虽然文皇帝也要杀解缙,文皇帝问:解缙这个人被关了这么久,怎么还活着呀。”
“但是汉王行贿纪纲,让纪纲杀解缙,纪纲居然收了贿赂,轻易涉及到了皇权争斗中,纪纲才死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万里追魂索命
解缙之死,死于他私谒太子朱高炽,那纪纲之死,就是死于和汉王走的太近了。
涉及到皇权争斗之中,就不是这些臣子们应该涉及的了。
胡濙喝了口茶,看着还在恐惧的柯潜,这个刚入官场的年轻人,对现在喜事丧办的朝局,人都傻了。
“那既然不涉及到皇权之中,为何朝臣们要弹劾卢忠呢?”柯潜有些不明白的问道。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因为卢忠太专业了。”
“啊?”柯潜有些摸不到头脑,这和卢忠的专业有什么关系呢?
胡濙看着还是不太明白的柯潜,索性把话讲明白,他解释道:“卢忠这件事办得有点糙了,一直以来,卢忠都以缜密著称,连花的银子,他都能摸出银路来。”
“这个案子不大,卢忠可能没当回事儿,觉得反正有刑部和大理寺,一共要三次查补,反正不急,就忙别的去了。”
“这就是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
胡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着柯潜还是不明白,无奈的说道:“怎么说呢,今天这些朝中的风宪言官们,还是远不如昔了。”
“永乐年间斗纪纲那是怎么斗的?今天这些斗法,怎么可能斗翻卢忠吗?”
永乐的酷吏很多,如纪纲、马麟、丁珏、秦政学、赵纬、李芳、陈瑛等酷吏,都是酷吏,永乐年间怎么斗的?
就是让他们自己飘上天去,目无朝纲法纪,然后等到酷吏已经过了皇帝能够忍耐的阈值的时候,在一拥而上。
纪纲、陈瑛、李芳、马麟无不是被这么斗翻的。
这些都是皇帝的宠臣,也是酷吏,下手狠辣果决,查案雷厉风行。
这些酷吏因为皇帝的宠幸,手中权柄极大,而且能够随时面见皇帝,因为深受皇帝的信任,所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的权柄来自于自己,进而自己把自己送上绝路。
这才是应该有的斗法。
但是永乐之后,文臣一家独大,连英国公张辅都被折腾的不上朝,他们逐渐忘记了应该如何斗酷吏。
这抓这个小错误,就欣喜若狂,要把卢忠给办了…
这事说破天了,顶多就是卢忠办案不力,何况,人家锦衣卫还在二次、三次查补。
真的想做点什么,最起码,最少应该等到张富贵被怨杀,再弹劾。
胡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斗法,到底是要把卢忠斗倒,还是提醒卢忠,事事小心周密?
胡濙叹息,连官斗术都用不好的文官,这大明朝的文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拉了…
哪怕是不会,能不能翻翻书?
看看永乐文臣如何跟酷吏们斗法的?
看看是如何步步为营,尺进寸取,如何一点点的让酷吏权臣变得张狂,目无法纪?
欲擒故纵会不会?诸葛亮七擒孟获会不会?
卢忠那是陛下头号鹰犬,连出京办案都不舍得放出去,留在手边专门杀人用的,这帮人斗卢忠,居然就这么草率的直接上了。
《鲁莽》
胡濙真的是有点,一言难尽。
大明朝的文官,实在是有点断了传承,连最基本的官斗术都不忍直视。
胡濙看过李宾言的奏疏,六个等秩的天下分级,就分的很好。
在六等秩的最高序列,第六等的时候,连文官的狗斗,都显得进退有度,文官们默契的结合在一起,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事,徐徐推进,最后达成目的。
但是在五等秩、四等秩的时候,就是各种人妖物怪,连官员狗斗,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可言。
怪不得王文懒得在都察院呆着了,宁愿专门去文渊阁做秘书郎,也懒得跟风宪言官们厮混了。
柯潜认真的询问了许多,最终离开了礼部,他明白了很多的道理,但是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道理。
就跟刘吉不明白那些道理一样,都是需要时间去沉淀。
柯潜很快就见识到了陛下的应对。
陛下下旨三法司会审此案。
三法司会审,即以“堂上官”——包括刑部尚书、左右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锦衣卫指挥使和办案的提刑千户。
俞士悦坐在顺天府的衙门,看着坐在台下的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那边事儿还多着呢!
刑部最近一直在督查关于赎罪券的买卖,忙得头昏脑涨,借着陛下的名头发财,还有没有王法了?!
而且真的要查办酷吏卢忠,那得徐徐图之,那得让卢忠跟疯狗一样,失心疯的胡乱撕咬。
俞士悦振声说道:“升堂!带人犯!”
张富贵被带进衙门的时候,人都傻了,明镜高悬的牌额之下,他看着一群胸前绣着禽兽的大员坐满了两侧,吓得他差点晕过去,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要干什么?
至于吗?
他就是偷东西不成,非故意杀人,按照大明律,不过绞刑,这是奔着凌迟去判吗?
郝仁显然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也跪在了堂前。
两个案犯,被带到了堂前的时候,是不知道案情的推进的。
俞士悦继续说道:“带证人。”
当铺的老板和郝仁的左邻右舍,也被带到了堂前。
张富贵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杀人,当时他的确是推了一下,但是郝太婆只是摔倒了而已。
这个发现,让张富贵暗呼侥幸。
卢忠坐直了身子说道:“锦衣卫还有人证,带上来!”
张富贵逃跑之后,郝太婆正在查看自己的玉佩是否还在,郝仁没了赌钱的赌资,就回家拿钱,和郝太婆吵了起来,便劈手夺过了玉佩,拿到了典当铺典当。
典当之后,郝仁去赌去了。
卢忠本就对郝仁有怀疑,案子本身就有疑点,他本身就在追查,和柯潜几乎是前后脚,抓到了新的证据。
郝仁拿着钱去哪里赌钱了?
郝仁常去的几家赌坊,被卢忠翻了个底儿掉,最终把郝仁赌钱的地方找到了,郝仁那天拿了七十多两银子去赌。
赌坊就问郝仁钱哪里来的,郝仁说是自己当了家传的玉佩。
事到临头,郝仁眼睛珠子一转,大声申辩道:“我没有,我就是拿了家里的玉佩去赌钱而已,我没有杀人!”
俞士悦检查了一下证据链,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郝仁杀人。
这件事陷入了僵局。
卢忠含笑不语,风宪言官们,也有点呆滞,柯潜办案不地道啊,居然没把证物搜集齐全!
所有的证据都无法指明郝仁杀人,但是张富贵的确是没杀人。
“张富贵行窃未遂,这个可以宣判了,依大明律例,张富贵要到西山煤窑服苦役一年。”俞士悦先把已经完全洗刷了冤屈的张富贵给判去了服苦役。
张富贵被解开了死刑犯的枷锁,脸上兴奋异常的喊道:“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张富贵本来已经在等死了,进了锦衣卫天牢还有人能活着出来吗?
他活了!
“谢青天大老爷。”张富贵又磕了个头,出了顺天府衙,一蹦三尺高。
去服苦役,为什么要蹦跶?
去西山煤窑做苦役,虽然一年时间辛苦了点,但是做苦役管饭,也省的偷东西,有上顿没下顿。
若是做的好点,说不定能留在西山煤井司里,做个官厂窑工,也是美事。
西山煤窑的待遇极好,想入窑,使钱也不管用,得有工匠手艺。
这一年时间,虽然苦,但是若是学成手艺,那也是从游堕之民,变成了百姓工匠一列。
张富贵当然兴高采烈。
“陈总宪啊,这案子,怎么办啊?”卢忠胜券在握,他还有证据。
柯潜办案没办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是卢忠是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当然知道如何去找到能把郝仁定罪的证据。
陈镒是这次弹劾卢忠的鼓吹手吗?
其实也不是。
陈镒最近一直申请去南衙做巡抚提学官,上次他跟陛下因为南直隶的事儿顶牛,陈镒一直在思考怎么往回找补呢。
再说,陈镒要对卢忠动手,也不能这么操之过急。
其实都察院的风宪言官势力庞杂,无论是徐有贞、陈镒、王文等人,做了总宪,也管不住手下的言官。
陈镒看了看堂上官,大声的说道:“你们倒是说说,这个案子,怎么办下去!”
一群臭鱼烂虾,怪不得王文跑去做文渊阁的秘书郎去了,这群家伙,根本带不动!
卢忠看着他们灰心丧气的样子,笑着说道:“俞尚书,锦衣卫还有人犯、物证,带上来!”
锦衣卫的第二查补是极为有效率的,不仅找到了郝仁偷玉佩典当赌钱,还找到了坐实郝仁的罪证。
首先是人证,郝仁的姐姐郝氏。
郝家有点阴盛阳衰,郝家在耗老爷子死后,一直是郝太婆当家,郝仁的姐姐东奔西走,维持着生意,郝仁吃喝嫖赌玩,根本不是个事儿,但是郝仁败起家来,连续三次,差点连累了全家。
郝仁的姐姐亲眼看到了郝仁和郝太婆的争吵,也看到了郝仁手足无措,拿了玉佩夺路狂奔的窘迫。
卢忠没费多少事,就把郝仁的姐姐说动到了县衙作证。
还有一件关键证物,那就是郝仁的衣服,那天郝仁把郝太婆撞倒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就抱了一下,衣服上有血迹,这件衣服,郝仁当时就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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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被郝仁的姐姐留了下来。
郝仁还想抵赖,但是铁证如山,最终认罪。
俞士悦坐直了身子一拍惊堂木,振声说道:“为斗殴杀人,形止于绞,为子杀尊亲者,刑至凌迟处死。按大明律,人犯郝仁当凌迟处死。”
“俞某不才,领衔题奏。”
“退堂!”
俞士悦站起身来,风风火火离开了,俞士悦是六部明公,他事儿多着呢,这么个案子,用得着他刑部尚书出马?
还不是一些糊涂虫,瞎起哄?
若非俞士悦了解案情,还以为陛下下饵,终于钓到鱼了呢。
卢忠并未站起身来,而是大马金刀的坐在位置上,笑着说道:“咱是个粗人,陛下让做什么,卢忠就做什么。”
“陛下握着锦衣卫,让一些人坐立不安,不就是想分点陛下手中的权柄吗?”
“觉得这件事,哪怕杀不了我卢忠,也可以让锦衣卫的权柄小点。”
“可是诸位明公啊,不是卢某瞧不上你们这点伎俩,你们杀了我一个卢忠有什么用?”
“陛下手里还有十二骑天子缇骑,我死了,立刻就有人顶上来。”
“诸位明公日后做事小心点哦,我可是盯着你们呢!”卢忠用自己的两根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点了点在座的都察院的御史们。
这话里,根本不是威胁,就是明晃晃的告诉他们,他卢忠就是个酷吏,小心眼。
卢忠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这帮御史魂不守舍的样子。
“哈哈哈!”卢忠站起身来,长笑道:“我们走。”
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一群两名锦衣卫提刑千户,扬长而去。
而此时的胡濙正在和陛下下棋,就是普通的象棋,胡濙不会兵推棋盘。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若是胡尚书来做这件事,会怎么做呢?我是说杀卢忠这件事。”
卢忠从顺天府衙门刚回到聚贤阁,就听到了这样的话,吓得人都傻了。
胡濙手中棋子一停,他稍微思量下,就知道陛下在问什么。
陛下在问文官的手段,而胡濙历经六朝,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没见过?
“单这一件事很难杀掉卢忠,不过是一个小案子罢了。”胡濙继续下去低声说道:“若是强要杀,也不是不可以。”
蠢笨文官杀不了他,但是胡尚书要这么做呢?
“哦?该怎么做?”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胡濙想了想说道:“首先,把人证物证都藏起来,让锦衣卫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怨杀张富贵。”
“等张富贵死了,再把人证物证都拿出来,复审此案,定郝仁死罪却不杀。”
“这个时候,找个御史言官,出来说,锦衣卫不是怨杀,给卢忠求情,为郝仁请活。”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这不是要杀卢忠吗?怎么还给卢忠求情了?”
胡濙笑着说道:“这就是妙处了。”
“若是陛下就坡下驴,那陛下就是昏君,然后再安排群臣朝天阙,宫门痛哭流涕,朝廷昏暗无道,实在不行就死谏,那卢忠必死无疑。”
“若是陛下坚持要杀郝仁,锦衣卫有错,那锦衣卫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请陛下圣裁,那陛下即便是不杀卢忠偿命,也得把裁减一些锦衣卫的职能。”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朕要是杀掉郝仁,卢忠还是能活下来。”
胡濙笑着说道:“臣这话还没说完呢。”
“到时候,陛下若是选择后者,再买通一两个中官,在陛下面前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杀掉卢忠,换朝中非议平息,锦衣卫威能不减,这事就做成了。”
卢忠已经人麻了,这么阴损谁能活下来?!
朱祁钰点头,这么一套组合拳出来,谁能扛得住呢?他点头说道:“只要冤假错案大错铸成,朕只能杀卢忠保住锦衣卫的权柄了。”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恰恰想错了。”
“若是陛下杀了卢忠,锦衣卫衙门上下立刻就是人心浮动,到时候,不用朝臣拱火,陛下自己就会削减锦衣卫的权柄了,因为他们已经不是绝对忠诚了。”
朱祁钰立刻想明白了,杀了卢忠,怎么保证锦衣卫的绝对忠诚,一旦锦衣卫变得不忠诚,皇帝自然会动手削锦衣卫的权柄。
洪武年间锦衣卫在蓝玉案后变得式微,纪纲死后,锦衣卫这把尖刀就钝了。
“当初你们,就是这么欺负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啊。”朱祁钰感慨万千,真的阴损。
“陛下可知实现这等事,最关键的是谁?”胡濙吃掉了陛下的过河卒。
朱祁钰笑着问道:“谁?”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胡濙停顿了下,让陛下自己去思考。
什么叫做投效?
他把文官那最肮脏、最丑陋的一面,一层一层拨开来,就如同当初在朝堂上,怒斥王复那般,十分直白的说了出来。
王复说与民争利,胡濙直接说,王复是怕于自家不便。
王复是真心实意的认为:陛下设置市舶司是与民争利。
直到王复去做了掌令官,才发现伸向百姓最后一把米的手,不是朝廷。
怎么给锦衣卫下套,如何把皇帝逼迫到两难的境地之内,在皇帝选择之后,又如何去做。
胡濙说的非常明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隐瞒。
纪纲就是这么死的。
胡濙这种行径就叫做投效。
那个最重要的人,是朱祁钰吗?
皇帝一言九鼎,天下无人敢忤逆,朱祁钰当然可以一句话杀掉郝仁,保住卢忠的性命,但是这么做,就把皇帝从规则之上,拽了下来。
皇帝必须要陷入朝臣们,已经玩了千年的规则之中,朝臣们会用丰富的经验打败皇帝。
王者无私,执掌公器。
那个人是卢忠自己吗?
就这个案子而言,柯潜实在是太年轻了,经验太少,套用皇叔的论点,正处于人生是我的境界,不明白自己要什么,很容易就会被裹挟。
卢忠是个人,虽然他以缜密著称,但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比如这次,就露出了一些可乘之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了,那个人是于少保。”
胡濙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卢忠是谁?”
“是陛下的心腹,是陛下的爪牙,是陛下的利刃,陛下对卢忠十分的信任,卢忠也绝对的忠诚。”
“要对付卢忠,甚至要对付锦衣卫,就需要一个合力,而这个合力,就需要有一个人在其中牵头,哪怕他什么都不做,甚至不参与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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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整个朝堂就会动起来。”
“然后才能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否则一盘散沙,就是一盘散沙。”
“但是于少保就是于少保啊。”
“不仅仅是锦衣卫,甚至可以以此类推到其他的事情上。”
朱祁钰了然胡濙想表达的含义,其实很简单,这人类比一下,就是宰相。
“原来如此。”朱祁钰满是点头的说道,胡惟庸案后,朱元璋为什么废掉宰相,就是如此原因。
胡濙认真的说道:“执牛耳者,春秋的时候,凡是诸侯会盟,主盟者执牛耳。”
“在宣德朝执掌牛耳者是夏元吉,到了正统朝执牛耳者是三杨。”
“到了景泰朝执牛耳者,就是于少保了。”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在永乐年间呢,执掌牛耳者是谁?”
“黑衣宰相姚广孝。”胡濙笑着回答道:“那是个很有趣的人,如果他还活着,一定和陛下有很多话说。”
胡濙继续说道:“洪武初年是胡惟庸,而后是李善长。”
胡濙话没说完,其实李善长之后是朱标,朱标死后,朱元璋就再也找不到能用的人了,勉强提拔了齐泰和黄子澄。
但是胡濙是人臣,皇帝家事,他不便多议论。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可是于少保已经不再朝中了,现在只负责讲武堂的事儿,而且也是武功侯爵,他们的期盼得落空了。”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圣眷犹在,于少保在哪儿都一样啊,陛下问政,不还是问于少保吗?”
“那倒也是。”朱祁钰点头。
“胡尚书为什么不肯做这个执掌牛耳者呢?”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的手段明明很高明啊,若是肯做,资历、才情和圣眷都有。”
胡濙无奈的说道:“臣在他们口中是个奸臣啊,投献谄媚的臣子,他们才看不上臣呢。”
“陛下,人有五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臣一样都不沾,做不得魁首。”
心思通达而阴险狡诈,行为乖僻而固执不改,言辞虚伪而蛊惑人心,记取非义而广为传播,顺应错误而理所当然,是为五恶。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个说辞,因为他听了很多次了。
胡濙说自己五恶一样都不沾,但是朝臣们都说胡濙五恶俱全!
胡濙的五恶俱全在风宪言官的嘴里,看起来有理有据。
明明知道臣子应该规劝皇帝,但是却每天给皇帝洗地,而且不亦乐乎,这不是行为乖僻,还固执不改吗?
皇帝亲自督办财经事务大事,舍本逐末,这胡濙不但不规劝,还亲自做题注,写到邸报上,发到大明各地去!这不是记取非义,广为传播吗?
皇帝削太上皇帝号,胡濙就主持废太子事,皇帝杀稽戾王,胡濙就带头说大义灭亲,皇帝逐利,胡濙居然用祖宗之法做注脚,这不是顺应错误,而理所当然吗?
五恶俱全,带恶人礼部尚书胡濙。
朱祁钰不认为胡濙五恶俱全,这对胡濙而言就够了。
“舟山倭寇被击退后,逃亡去了琉球国,琉球国几年一朝贡?”朱祁钰说起了正事。
朱祁钰主要询问下,琉球国和大明的关系。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元末明初,琉球国分为了山南、中山、山北三国,洪武年间三国同时向大明朝贡。”
“洪武二十三年,琉球使者随大明船舶入京,陈情说他们不会造船,高皇帝便让福建三十六姓,迁民之琉球,派遣工匠去教授造船的技术。”
“永乐十三年,琉球遣使,请文皇帝册封,自此历代琉球三国国王都有了大明朝的册封。”
“宣德四年,中山王尚巴志吞并其余二国,正式定藩国号为琉球国,每代都请大明册封。”
“尚巴志在统一三国之时,没有姓氏,便让使者上奏说,福建去的工匠有姓氏,而他们的国王都没有姓氏,请求大明赐姓,先帝赐姓尚。”
“自此琉球国王才有了姓氏。”
胡濙说起这段历史就唏嘘不已。
他亲眼见证了琉球国从一个未开化的野人国度,逐渐有了工匠,有了姓氏,有了文字,甚至有了史书,从一个未开化之地,逐渐变成了万国津梁。
琉球国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是整个海上最方便的中转站。
胡濙语气有些沉重的说道:“琉球国称大明为父国,如果是倭国是逆子,朝鲜是不孝子,那么琉球国就是孝子了,从未有不恭敬的时候。”
“琉球每年朝贡,可是自从大明没了水师之后,琉球国被倭寇不断的侵扰,百姓颠簸,琉球使者年年诉苦。”
“正统十四年四世国王尚思达病逝,他们甚至连国王的陵寝都无法营建了。”
胡濙的意思,大明因为水师的不断缩减规模,琉球国这个孝子,想要尽孝,也变得无力了起来。
“现在的五世国王尚金福,在景泰元年受封。”胡濙面色古怪的说道:“尚氏琉球的国相,是江苏秀才,名叫怀机。”
“这个怀机在永乐二年参加了一次秋闱,结果没有中举,就去了琉球。”
“是怀机帮助尚巴志一统三山国,从尚巴志开始,怀机历任四世,始终担任琉球国相之位,号称琉球诸葛,琉球国人谈起怀机,莫不是以国公尊称。”
朱祁钰一愣,大明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在大明考不上举人,出去了一个比一个身份尊贵。
考不上举人就去当国公?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永乐十六年,在琉球国王的请求下,怀机被文皇帝册封为了琉球王府的长史,算是大明的官员了。”
胡濙絮絮叨叨这么久,将琉球国从蒙昧无姓的野人一直说到了琉球现在的制度,明面上聊得是琉球,但其实聊得还是大明。
大明因为失去了水师,失去了太多太多了,胡濙每年都会见到琉球的使者,每年琉球使者就会哭诉倭寇的暴行。
但是大明鞭长莫及,每次胡濙代表大明去见他们的使者的时候,胡濙都只能无言以对。
胡濙不知道说什么,兴文匽武,给礼部的工作带来许多的困扰。
朱祁钰和胡濙下完了棋,胡濙就告退离开了。
卢忠额头有一层汗珠,这个大明第一鹰犬,终于知道了轻重,得亏这次想要扳倒他的是一群蠢货,若是让胡濙这样的人来做,他这个时候,怕是已经死了。
“胡尚书没事对付你做什么,好好做事就是了。”朱祁钰让卢忠去办差了。
从舟山列岛送来了一批人。
首先要被送进解刳院的有出现在反明同盟大会上的宁波市舶司的官员,浙江按察司佥事、宁波市舶司提举杨庆波。
其他七人,会斩首示众,首恶凌迟处死。
其次是倭人斯波义敏,他被俘虏,还有他的几个手下,其他的倭人都被一起沉海了,一起送来京师,路途遥远。
最后一批人,是海盗头目,那泉州蒲氏的赵明端,跑的太快了,没被一道俘虏。
解刳院再次注入了新的活力。
朱祁钰挨个朱批了之后,有些疑惑的问道:“袁彬、岳谦和季铎去哪了?李宾言说找不到他们。”
兴安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臣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大约是泅海而去,现在在琉球吧。”
兴安算是发现了,袁彬三人和奸细,始终有不解之缘,先是喜宁,然后是渠家三兄弟,现在又是蒲氏。
朱祁钰看了许久奏疏说道:“赵明端也配姓赵?”
和袁彬、岳谦、季铎一样,朱祁钰看完了蒲氏的来龙去脉,觉得这个现在的蒲氏当主赵明端,是不配姓赵的。
袁彬三人,在哪里?他们在琉球。
岳谦三人在望海亭看到了倭寇将火药搬上船之后,立刻让缇骑去松江市舶司汇报了消息,同时他们也发现了岛上海盗们逃跑的举动。
三人当机立断,立刻就追了上去,走的比较匆忙,一行只有十三人。
当然体力极好的三人组,这次并不是兴安所说的泅海,而是坐船去的琉球国。
岳谦挑拨鱼油灯,鱼油是琉球的特产之一,鱼油可以明目,都是贡品,朝贡的主要货物。
他们是汉人,到了琉球之后,感受到了当地人的热情。
这个鱼油灯里居然有两枚灯芯!
岳谦挑落了一枚灯芯,终于松了口气,只不过岳谦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疑惑。
自己为什么要挑灯芯?
可是已经挑落了,再放回去又不合适。
岳谦笑着说道:“我们因为坚定的跟随赵明端逃跑,获得了海盗倭寇的信任,我们因为汉人的身份,得到了高度的重视。”
“琉球国上上下下,都能说得上话。”
袁彬点头说道:“可惜的是,大明水师还只能在家门口豪横一把,到了这琉球国,就是无能为力了。”
“唉。”
大明水师刚刚恢复了一些而已,杨反出海,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季铎敲了敲桌子说道:“明天,赵明端做东,听说琉球国王也会出席,我们最少也要把赵明端抓回去,明正典刑。”
“有理。”岳谦表示了赞同。
袁彬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很没有道理!这件事很困难。”
“我们就三个人,带着不到十个锦衣卫,他们至少有三万人!我们怎么抓赵明端?”
“咱们虽然有信牌,可是咱们没有人啊,只有一条小船。”
“怎么就有理了呢?”
岳谦眨了眨眼十分确认的说道:“你能打啊,一个人,打三万人,不成问题,当初你不到百骑,冲瓦剌人十万人军阵,抓捕渠家三兄弟的气势呢?”
季铎深表赞同的说道:“是的,一个人,打三万人,不成问题。”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不行,打不了,我只能打三十个。”
岳谦和季铎对视了一眼,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岳谦笑着说道:“不好抓,但是咱们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也不是个事儿,那不成笑话了吗?”
三人陷入了沉默之中,看着灯盏里的灯油。
咄咄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起。
岳谦三人立刻拿起了手中的绣春刀,绣春刀的样式和大明常见的腰刀相仿,如果没有銮带,和腰刀形制相同。
岳谦满是警惕的说道:“谁?!”
第四百一十四章 公车诣阙,上书鸣冤
“是我!”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喊。
此时在琉球国首府首里城的三人组的心情,万分复杂,袁彬打开了房门,一个男子走进了木制的房屋之中,左看看右看看,笑着说道:“这么好玩的事儿,你们居然不叫我。”
琉球国比朝鲜更配得上孝子的原因,是因为琉球国更加恭顺。
每次册封,琉球国的王世子,都会在首里城的欢会门跪迎。
为了表示琉球国的恭顺,琉球国的欢会门外,还有一条守礼之门,这道门外有一条珍珠道,专门负责迎接天使。
琉球国王会在珍珠道之上的守礼之门,迎接天朝上使,然后一直同行到欢会门,跪承圣旨。
琉球国的王宫的走向非常的怪,和大明朝坐南朝北不同,琉球国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是坐东朝西,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大明朝在西侧。
琉球国从上到下都写着恭顺。
石亨把所有靖安城池的东门设立为泰安门,那是琉球国玩剩下的!人家连朝向都朝大明。
在这种恭顺的情况,一个汉人混入城来,根本不是难事。
来人正是唐兴,三皇子他外公,那个极度富有冒险主义的唐指挥,走进了钟楼下杜馆别苑的唐兴,坐在了岳谦的对面。
“为什么,这么好玩的事儿,不叫我?”唐兴一伸手,非常愤怒的说道。
“唐指挥这次带了多少兵马?”袁彬有些好奇的问道。
唐兴不屑一顾的说道:“我带了千军万马!”
袁彬露出了惊喜,唐兴来了,援兵就有了!赵明端就有了!
岳谦眼中一亮,笑着说道:“在哪里?”
唐兴拍了拍胸脯说道:“在这里!”
“吾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切。”三人这听明白了唐兴的话,他自己个来的,估计是搭了条商船,乘风便来了。
唐兴能找到他们三个,并不困难,他们三个北方汉人的口音在琉球国还是很少的。
唐兴看着失望的三人组,无奈的说道:“不要这样失望啊,我自己来的,琉球国那是不征之国,我要带着大军前来,明天朝堂上的那群人,就该跟陛下磨牙了。”
袁彬笑着说道:“陛下是您的女婿,还能把您个怎么样不成?”
“景泰朝,外戚,不管用,功赏牌才管用!”唐兴可是有两枚头功牌的,一块头功牌是解救鸡鸣岛的百姓,一块头功牌是保卫密州市舶司有功。
唐兴的女儿唐云燕虽然生下了三皇子,但是唐兴富有冒险精神,京师他压根待不住,陛下回京,立刻就跑出来了。
唐兴是全大明最大的自由人,他是皇亲国戚,但不受宗室藩禁的限制,更没有什么驸马都尉不得视事的规定,所以唐兴就满世界溜达。
“我们现在要抓赵明端,我们四个,再加上十名缇骑,我们就只有十四个人,怎么抓?”岳谦一摊手。
咄咄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起!
四个人都紧张的抓着手中的绣春刀,岳谦眉头紧皱的低声问道:“谁?!”
“老僧道圆,有要事面见天使。”门外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
但是内容让屋内四个人闻之变色!
天使,身份暴露了!
四个人抓紧了手中的绣春刀,打开了房门,他们一直在思考他们四个人,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岳谦三人看向了唐兴,定然是他走漏了风声!
岳谦打开了房门,门外战争两人,一人是和尚,一人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居然穿着国王冕服。
看到外面没有刀兵,他们也是松了口气。
“琉球国王尚金福,拜见上使,天寿寺主持、中山王府长史怀机,拜见上使。”两个人入了门,就是哐的跪倒在地,奉上了手中的信牌。
岳谦人都傻了,赶紧错开了身子说道:“此次前来,未奉皇命,二位请起。”
尚金福明显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大明朝廷听闻了琉球使者的哭诉,终于想到了海外还有这么个孝子,可惜的是,上使似乎是在办差,而非传递圣旨。
岳谦疑惑的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是朝廷的人?”
怀机笑着说道:“上使有所不知,琉球国每年都朝贡,四位都是朝廷的大人物,琉球使臣自然见过四位。”
岳谦这才了然,琉球国的使臣会参加一些比如大宴赐席、大阅等仪式,认得他们四个人,也不奇怪。
“几位天使都是北人,人高马大,尤其是袁指挥的青兕的凶名,即便是我等在琉球也有所耳闻。”怀机又解释了一句,并且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袁彬的脸上有道不是很深的伤疤,从耳根几近裂到嘴角的位置,那是一道箭矢的伤势,这让他看起来更是凶悍,这是在抓捕渠家人的时候负伤的。
这这也是袁彬极为重要的特征。
是袁彬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前来所为何事?”岳谦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问道。
尚金福再拜,俯首说道:“朝鲜使臣说:中国亦贱待我朝使臣,不得与琉球使臣为比。并以为憾事。”
“我朝臣工无不盼望着大明的王化之地。”
“还请大明给官给军,安土牧民。”
尚金福拿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几位天使。
这一封奏疏很长,首先表达了琉球因为大明而闻礼仪教化,但是琉球国国小民寡,自己治理无能,而且因为地理位置极佳,乃是万国海梁之地,他们管不住了。
希望大明直接派出官僚和军队安土牧民。
琉球国并不穷,相反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海商众多,十分的富硕。
尚金福继续说道:“程复、王茂、叶希尹等几位大明的读书人,教化四方,怀机更是有一统之功劳。但是我琉球国往来人员驳杂,水师、兵甲极少。”
“如此这般,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
尚金福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无奈,他的两个孩子,大儿子志鲁和二儿子布里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
大儿子志鲁的支持者是大明海外弃民的海盗们,而二儿子布里的支持者是倭国的倭寇。
他们已经闹到快要兵戎相见的地步,但是尚金福无法规劝和约束自己的两个儿子,更无法驱逐海盗和倭国。
尚金福十分认真的说道:“恳请天朝上国驻兵,必以厚禄而奉之。”
“这么大的事儿,不是我等可以做主。”岳谦代表了众多人回应。
驻扎军队在琉球,这是朝堂才能决定的。
唐兴拿着那份奏疏看了许久,奇怪的问道:“只是这么做,岂不是和大明之壤几无区别了吗?”
尚金福面露惊喜的说道:“啊,真的可以吗?还有这种好事?”
“承蒙天朝上国不弃,若是肯将琉球并入大明之土,孤等可仿照苏禄国王东王巴都葛叭哈刺旧事,迁徙入明。”
“生为朝贵客,死作郡先贤。”
大明有一座苏禄国王的坟墓,东王作为国王,在永乐十五年,亲自出使大明,不幸病逝,永远留在了山东德州。
为此太宗文皇帝下了敕谕,给了谥号,并且营建了坟墓。
苏禄国王的东王的王妃,带着两个孩子一并入了大明,世代住在了德州。
唐兴四个人面面相觑,感情在这儿等着呢!
尚金福已经管不住琉球了,而怀机应当也是政斗失败了,最终削发为僧,这次怀机来,是因为他有大明的官印。
怀机满是感慨的说道:“还请几位天使代为禀报。”
季铎一直在静静的听,他是这些人中,最为谨慎的那一个人,他忽然开口问道:“早不说,晚不说,为何这个时候说呢?”
“天使容禀。”怀机双手合十,谈起了过往。
早在宣德年间,被赐下尚姓之后,琉球国王就有这个打算了。
但是每次使臣赶至大明,面见大明皇帝之前,使臣总是被反复叮嘱不要提这种要求,否则会面临着断贡的风险。
因为祖宗之法里,琉球是不征之国。
所以他们的要求,从来没有送到过大明皇帝的耳边。
怀机本来还对这种说辞,深信不疑,但是随着无敌的大明水师由极盛转为极衰,这种闹剧出现,怀机也逐渐理解了。
其实不是皇帝不肯,毕竟有安南被平定设立郡县旧事,他们琉球为什么不可以呢?
是有些人不肯。
如果琉球设郡县,那么必然要维持一股庞大的水师,才能维持统治,一个庞大的水师对某些人而言,就是「与己不便、寝室难安」了。
他们的恭请,完全送不到皇帝的耳边。
即便是在景泰年间,一年一朝贡,他们的请求也无法直达天听。
突然得知天使来了,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明再不管,琉球国就要有亡国之灾祸了。
尚金福伏在地上,大声的说道:“恳请天使,禀明君父,倭国乃是贼子,他们借着漂流民的名义,不断的向琉球诸多岛屿派兵,其多有不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占我琉球土地,奸辱琉球女子,奴役我琉球国民,民生凋零,孤无能,只能看着孤的臣民沉沦,在这种痛苦中,凄厉哀嚎,而做不得什么。”
尚金福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很痛苦,他的先祖统一了三山国,祖宗的江山交到了他的手里,他的百姓被欺负,他的国土被侵占,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给琉球百姓一条活路吧。”尚金福哭的极为悲痛,眼泪鼻涕一大把。
岳谦看着哭泣的尚金福,愤怒的说道:“你不要哭了,七尺男儿哭个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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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欺负你们,你们跟他干啊!”
“没有火器,就用长短兵,没有长短兵就用农具,没有农具就用石块,没有石块,就用手脚,即便是最后只剩下一口气来,也要咬他们一口!”
“大不了就是一死,夜哭天明,能哭的好琉球吗?!”
岳谦、季铎、袁彬和唐兴,他们首先都是大明军卒,而且是坚定的主战派,遇事不决先干一架,打完了再说!
尚金福这种样子,实在是让他们有点瞧不起。
哭哭啼啼的算什么男子汉。
“打过,但是没打过。”怀机叹息的说道:“诸位天使,琉球不是大明,人心若一盘散沙,还未接战,人心就散了。”
“倭人、闽人、色目人、南洋人各方势力驳杂,并非不愿,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岳谦有些理解点头说道:“尔等所求,我会尽数送于京师,请陛下圣裁。”
“眼下有件要紧事要办,你们知道那个赵明瑞,在哪住着吗?”
岳谦三人的抓捕赵明瑞的计划很简单,分为四步,找到赵明瑞,闯进去,抓捕赵明瑞,离开琉球。
赵明瑞平日里会宴请,但是不宴请的时候,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太好抓。
“在孤大儿子志鲁的府中住着。”尚金福赶忙回答道。
支持志鲁的是海盗,主要是大明的海外弃民、色目人等海盗,支持二儿子的是倭寇,主要就是斯波氏、细川氏等三管领家族。
岳谦这才了然点头说道:“完全没想到,琉球的局面已经危险到了这种地步。”
“我们已经知道了,尔等可以回去了,若是有消息,大明自然会派遣使臣前来。”
“我们要抓捕赵明瑞,可能需要请琉球国王帮忙,具体怎么做,我们会联系你们。”
怀机俯首说道:“天使若有事可到天寿寺,天寿寺乃老衲清修之地,极为周全。”
尚金福稍微犹豫了下,俯首说道:“天使能给我三名缇骑护卫左右吗?我的护卫不够忠心了。”
岳谦想了想说道:“等我们商议之后,给你们回复。”
怀机和尚金福俯首离开。
季铎有些犹豫的说道:“这个人真的是尚金福和怀机吗?我有点不太信任他们。”
岳谦眉头紧锁的说道:“但是他们的印绶信牌不假,这等机要之物,随意给人使用,也说不过去。”
“老规矩吧。”袁彬笑着举起手来:“我觉得有必要接触一下,因为人可以作假,这字迹却做不得假,你看写的是不是很周正?”
袁彬指着奏疏,那些奏疏上的字迹,极为周正,可比脱脱不花那种鬼画符要强一万倍。
“我也同意接触下,那就派三名缇骑去吧。”岳谦也表示赞同。
他们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了,等待他们的居然不是海盗,倭寇,岳谦觉得不妨试一试。
“我保留意见,但是我会一起行动,若是陛下降罪,共担此。”季铎还是有点不信任尚金福和怀机,这和他的性格有关。
季铎就是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谨慎的人。
“我也同意。”唐兴笑呵呵的说道。
岳谦看着举手的唐兴,无奈的说道:“唐指挥,这里面没你的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父慈子孝,兵戎相见
尚金福和怀机,并没有回他的坐东朝西,面向大明的王宫,因为那里并不安全。
尚金福的父亲尚思达死后,连坟墓都未曾营建,草草下葬。
尚金福手里有钱,但是他没办法为自己的父亲修建陵寝,他甚至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平日里都住在天寿寺里。
首里城王宫,有首里亲军十二队,每队二十人,其中只有不到二十人忠诚于王室,其他都是海盗、倭寇的狗腿子。
天寿寺乃是怀机自己修建,番众都是是怀机的人,尚金福住在天寿寺里,极为心安,至少能保住命,每次回那个王宫,他都是战战兢兢。
尚金福无法组建自己的军队,因为组建任何军队都是给别人做嫁衣罢了。
倭寇和海盗横行,尚氏在这个地方的统治,岌岌可危。
这不是子孙不孝。
尚巴志当初统一整个三山国的时候,就是三山国坐下谈了谈,因为三国皆朝,贡导致他们的朝贡之物产生了冲突。
大明皇帝收到一份鱼油,又收到一份鱼油,又收到一份鱼油,就问这怎么三份一样的鱼油?
宣德皇帝就问使臣,你们那么小的地方,为什么还分三个国家?
然后大家就坐在一起,共举了中山王,防止一地三朝贡太多,大明那边不好安排。
自从洪武年间大明迁徙闽地百姓三十六姓到了琉球之后,琉球终于不再是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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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大明的朝贡是到了市舶司之后,延着贡路到京师,然后京师开市,让他们贩售货物。
三国朝贡日期不同,市舶司如何接待,贡路之上如何安排?大明那边怎么开市?
永乐年间大家商定一起朝贡,到了宣德年间,索性就直接三山国合并了,与己方便,与人方便。
尚金福最大的依仗,是久米士族,居住在久米村的闽人三十六姓,这些人精通航海,大多数都是读书人、工匠或其他拥有一技之长的人。
久米士族教谕土人,支持尚氏地位,欣欣向荣、勃勃生机。
后来闹起了海盗,闹起了倭寇,日子苦不堪言。
尚金福坐在天寿寺的偏殿之内,他心事重重的问道:“给天使的贡品鱼油送去了吗?”
鱼油耐燃,但是更能名目,也是很昂贵的贡品,不是谁都能用的,岳谦等人的鱼油,的确是尚金福知道了他们是天使之后,才送过去的。
怀机摇头说道:“今天本来打算送过去,可是几位天使知道是豪奢之物,就严词拒绝了。”
“大王不必惶恐,那是陛下的规矩,他们还送来了三枚银币,说是购买,否则回去他们没法交差。”
“原来如此。”尚金福拿起了手中的银币,端详了许久说道:“此物孤也有很多啊,但是花不出去。”
尚金福花不出去自己手里的钱,甚至不能露富,否则他明日就是刀下亡魂。
尚金福看着那三名缇骑,就是一阵的心安,他惶恐了二十余年了。
“天使要求何事?”尚金福有些好奇的问道。
怀机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他们要攻打大王子府邸,活捉赵明瑞,请殿下将大王子志鲁,今天暮时之前,召回府邸,防止误伤。”
“这三位缇骑,有两位也要参加行动。”
尚金福有些疑惑的问道:“不需要我们配合吗?”
怀机点头说道:“人越多,越无法保持机密,他们十三个人足够了,大王子府第不过两百海贼而已。”
“而且…殿下啊,咱们的人去帮忙,反而是添乱,拖后腿的。”
怀机说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们亲军的素质,去了也是添乱。
尚金福了然,大明的缇骑是京营优中选优而出,跟随三名指挥使的军卒,个个悍勇无双,他们琉球的人过去就是添乱。
尚金福思考了许久说道:“那就不召大王子回宫了,志鲁这些年总是和那些色目人走的很近,以为有色目人的支持,就能坐稳王位。”
“他不明白,那是仇人,依靠仇人的武力,能够坐稳王位,只能坐稳一时。”
“把他召回王宫,反而有些打草惊蛇了。”
怀机和三名缇骑都愣住了…
岳谦等人之所以让尚金福召大王子志鲁入宫,就是为了避免误伤。
结果尚金福居然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肯召回。
“额,殿下,还是叫回来吧,这是天使的命令,毕竟是册封过的王世子,王世子在府邸,天使也不好动手。”怀机思忖了一下说道。
尚金福既不是怕王世子勾结赵明瑞被大明所厌恶,也不是借着大明的刀在杀人,他就是单纯的怕影响天使做事而已。
小国哪有什么尊严?
尚金福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无奈的说道:“也对,那我把他叫到王宫吧。”
怀机知道尚金福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笑着说道:“殿下,大明不是吃人的老虎,陛下更是以王道行天下,没必要如此,这次抓完了赵明瑞,让王世子入京陈情便是。”
王世子志鲁的支持者是海盗,这也是无奈之举,大明没有水师,让尚氏如何自处?
海盗、倭寇的刀子离的太近了。
自从大明水师凋零之后,尚氏求父国求不到,只能让海盗和倭寇制衡。
这种制衡,也是琉球国王的无奈,小国的悲哀。
赵明瑞在做什么?吃喝玩乐。
王世子志鲁被召入王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平日里也会有,赵明瑞没有任何的怀疑。
琉球的朝贡,使臣都是出自久米士族的闽人,他们多数都是汉人。
赵明瑞压根不知道,那几个北方口音的大汉,是锦衣卫缇骑,更不知道他们专门从事抓捕奸细的工作,经验极为丰富,渠家人用过都说好。
袁彬带着一行人,一直等到了日暮时分,看到大王子向王宫走去之后,才带着人向着前门。
袁彬最为悍勇,他带着三个人负责正面突破。
季铎最为稳重,他带着三个人,从后门进入。
岳谦带着人守在大王子府邸之外,哪里有响箭需要支援,他就前往哪边。
唐兴留在岳谦身边随时准备策应。
袁彬扣上了面甲,晃动了下脑袋,手持长槊,腰间配着两把燧发火铳,和绣春刀,背上是二十只箭的箭袋,和一把软弓。
大明缇骑有五大利器,软弓、长箭、快马、轻刀、火铳。
袁彬多一样,长槊。
能用长槊的武将,自古都是悍将。
“遇海贼者,格杀勿论!”袁彬迎着夕阳的金黄,明光甲反射着夕阳,照亮了角落。
他一马当先,冲进了大王子的前门。
这是一场不讲任何武德的偷袭,而且是武备碾压的屠杀。
明光甲和天子所穿的铠甲,唯一的区别就是缺少一些花纹。
如果认真看的话,就会发现袁彬身上的甲胄上面,花纹极多,他其实也是天子缇骑之一。
天子缇骑并不是什么具体的职务,他们只代表了皇帝的信任。
铅子呼啸着镶嵌在海贼的脑门之上、箭矢尖啸着扎进了敌人的心腹、长槊在挥舞、刀光在闪烁,袁彬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冲进了府邸之内。
季铎等人的配合更加缜密。
大王子志鲁的府邸,上下一片哀嚎。
袁彬大踏步的冲过了大门,冲进仪门的时候,大喊一声:“走水了!”
大堂、二堂、三堂、一览阁、郁香榭、观潮亭。
大多数负责守备的海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袁彬、季铎攻入了赵明瑞所在的精妙堂。
袁彬一脚踹开了精妙堂的大门,三步并坐两步,找到了赵明瑞的卧房。
一个尖锐的女高音在精妙堂里不断的回荡,袁彬的火铳,已经抵在了赵明瑞的脑门上。
“好汉饶命,我有钱,我有钱给你!”赵明瑞听到了外面一些喧闹,还以为失火了,不是精妙堂失火,他也没管,他刚得了一个美妾,正是贪欢的时候。
袁彬左右看了看,拿起了袜子,塞进了赵明瑞的嘴里,省的他继续说话。
两名缇骑手中的绳索从脖子套上,挂在了赵明瑞的手上,用力勒紧,反绑之后,一圈一圈缠在了赵明瑞的脚上。
这是缇骑缚术,可以最大限度的防止敌人的挣扎。
“走!”袁彬知道此地绝对不能久留,他们没有任何停留,缇骑们放出了得手的响箭。
岳谦和唐兴立刻从偏门闯入,接应袁彬二人。
在大王子府邸外是龙潭,那是怀机修建首里城的时候,专门修的水道。
龙潭之上,停着袁彬等人的艨艟,在得手之后,立刻扬长而去。
这场偷袭从开始到扬帆起航,只用了短短不到两刻钟,开始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快,十三骑目的就只是赵明瑞这个舟山之战的漏网之鱼。
目标明确,分工合理,作战迅速,甚至连海盗都只杀了二十个,海盗压根没来及反应,十三骑,就完成了劫走赵明瑞的强劫行动。
赵明瑞完全没想到,他都跑到了琉球了,居然还会被万里索魂!
船舶顺着龙潭水道顺流而下,至那霸州口离开了琉球列岛,向着舟山列岛而去。
一直到了子夜时分,袁彬众人才摘下了自己的面甲。
岳谦满是疑惑的说道:“老唐呢?”
袁彬无奈的说道:“老唐爱折腾,这会儿还在琉球呢,说是要趁着群龙无首的时候,收编那群海盗。”
三皇子的外公并没有上船,他和一名缇骑,留在了琉球国,名义上是保护向金福。
实际上是为了看看能不能趁乱捞点功劳。
“这家伙,吓傻了。”袁彬踢了踢被塞了袜子的赵明瑞,把他的袜子拿了出来。
赵明瑞呆滞的看着三个人,吓得牙关都在打颤:“你们…你们不是杨家人吗?各位好汉,我可以给你们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
袁彬拍了拍自己的明光甲,笑着问道:“老赵啊,这东西认得吗?”
“明…明…明…你们…”赵明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爷爷是袁彬,这位是岳谦,那位是季铎,能被我们抓,你也不算冤了。”袁彬将袜子拿了出来,塞进了赵明瑞的嘴里。
审讯等上了岸再办,他们将会到舟山补给之后,乘船至密州市舶司,送至京师。
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种万里追命的家伙在。
李宾言依旧在观星,他忙完公事之后,就会仰望星空,一直到子时才会休息。
贝琳在算岁差,对于新的历法,他有自己的很多的想法,而且皇帝陛下还特许了钦天监配合新历法的编纂。
唐兴又不知道去哪里撒野去了,李宾言对这位三皇子的外公,也是无奈,京师花天酒地不好吗?
李贤人在松江市舶司,收到了陛下的份子钱…
数量很多,高达十枚银币,能买一千斤猪肉了,还有一枚银制的长命锁,这个东西是御制制式,又命朱索。
上面有平平安安四个字,还挂着五个小铃铛,颇为精巧。
最主要的还有一份陛下的亲笔敕谕,只有短短的八个字,喜得贵子,平安久长。
这份亲笔诏书,就不是多少斤的猪肉能去衡量了。
玉娘刚刚哄睡了孩子,拿着那长命锁笑着说道:“玠儿会抓东西了,拿着那长命锁,可劲儿的乐,可高兴了。”
“对了,我去见过周府的那个姑娘了,她人蛮好的。”
刘玉娘说起了周济的女儿,最近李贤报备继室,报的是刘玉娘。
周济是安庆府的知府,素有贤明,李贤因为国事挨骂,因为家事还被人指指点点,周济感谢李贤的救命之恩,就决定把女儿嫁过来解围。
但是李贤自始至终都没同意。
李贤听闻刘玉娘如此说辞,摇头说道:“你见她干嘛?陛下给孩子赐了一枚长命锁、份子钱还有这八个字,我自己的家事,他们还能管得住?”
“爱怎么说怎么说呗,虱子多了不痒,我怕他们说?”
在明中期的风气里,别说像头皮痒、水太凉的钱谦益娶柳如是那样的娼妓过门,就是刘玉娘这等养家民籍,出身烟花世界的女子,娶了去,说出去都是让人耻笑的事儿。
李贤要立刘玉娘为继室,连刘玉娘都不愿意她的官人为难,便去见了周济的女儿。
“何必呢,玉娘不在乎。”刘玉娘摇头说道,她不在乎这些,现在孩子有了。
刘玉娘更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轻松一些,国事被骂也就算了,家事还要被人说,玉娘不希望她的夫君为难。
李贤突然大声的说道:“我在乎。”
被人骂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李贤当然懂娶了周济的女儿,这种家事被人指点的风力,立刻就会消失。
“官人…”玉娘笑着说道:“官人有这份心,玉娘就很知足了。”
李贤摇头说道:“不,他们就是借着这个事,逼我跪下罢了,我偏不跪,陛下说的对,妥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中亚优秀的匹配机制
刘玉娘看着自己的夫君,李贤平时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很少动怒,很少发火,似乎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
但是李贤的大声说话,很显然,他很在乎这件事,似乎不做对他来说就是此生憾事。
顶着朝中非议,立她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为继室这件事。
刘玉娘无奈的说道:“过刚易折。”
“想不通你们这些大男人,为何要豁出命,去维护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甚至你们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但是,玉娘很欣喜,你还是这样的你。”
李贤摇头笑着说道:“那不是似是而非,那也不是不清不楚。”
“无论是斗斛、权衡、印绶、仁义,这些都是可以说明白,讲清楚的道理。”
立玉娘为侧室,对李贤很重要,这是李贤的仁义,如果这件事不做,他就会永远陷在是我、有我的人生境界里,永远无法达到无我的境界。
玉娘还是不太懂李贤的坚持,但是她觉得这样的李贤,才让他仰望。
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我要出门办事了,你最近不要出门,市舶司有京军在,最近可能会有点乱。”
玉娘拉了一下李贤,疑惑的说道:“这都子时了,你要去干什么?”
李贤十分郑重的说道:“抓坏人。”
“你知道吗?我们维护的那些道理,归根到底,就只有四个字,天公地道!”
李贤走出府门的时候,门外是无数的火把,这些都是京军,他关上了自己的家门,转过身来,翻身上马,声嘶力竭的吼道:“出发!”
为什么要在子时?
为了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李宾言依旧站在观星楼上仰望星空,心怀宇宙的李闭眼为了更舒服的仰望苍穹,制作了一把躺椅。
其实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松江府是个比较爱下雨的地方,今天虽然没有雨,但是天空阴霾,观星条件极差。
李宾言听到了漏刻的声音,站了起来,看到了松江府市舶司的军卒们的火把如同燎原之势头,奔赴远方。
事实上,在李宾言看不到的苏州府、应天府、扬州府、宁波府等等,大明的京军同样在行动。
李宾言一直站在楼上,此刻的他,不再心怀宇宙,而是看向了地面,他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这个老好人这种情绪很少,即便是被响马逼的狼狈不堪,斯文扫地的时候,李宾言都没有憎恶过响马,因为响马的根源还是山东的那另外一片天,孔府。
李宾言握着凭栏,眉头紧蹙的说起了过往:“贝琳,有的时候,我很迷茫,说起来其实蛮可笑的,我当初在盐铁会议上多有妄言,陛下和诸部明公们,时常笑我蠢笨憨直。”
“因为当时我很蠢的提议在南京设立一个铸币局,甚至还提议让势要豪右之家跟陛下一起压印御制银币。”
“当时我真的觉得他们都是诗书礼乐之家,那不是大明的左膀右臂吗?”
贝琳笑着说道:“李巡抚当初闹得笑话,都传到南衙来了,人人都说李宾言憨直,却有狗屎运。”
李宾言叹息的说道:“我以为我在谭城水驿、崮山马驿、昌平马驿被围杀的时候,我已经看清楚了他们的面目,但是我完全没想到,他们原来如此的可恶。”
昌平马驿在兖州府外,正是在那至圣先师的首善之地,李宾言遭遇了人生之中,最危险的一次围杀。
有倭寇在兖州府外,围杀大明钦差大臣。
当时李宾言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了这帮人的真正面目,但是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还是高看了他们的底线。
贝琳有些奇怪的问道:“李御史,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宾言此时背对着贝琳,贝琳完全看不到李宾言的眼神,如果看到,他一定会吓出病来,李宾言的眼神里充满了暴戾和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愤怒。
李宾言语气平稳,十分平淡的说道:“咱们的陛下喜欢划出道来,把事情讲清楚讲明白。”
“做什么事儿之前,都会讲清楚,苦口婆心的说,你们不要这么做,这么做陛下会生气,你们小命不保,家里人还跟着倒霉。”
贝琳认真的思索了许久,他是南衙人,虽然陛下有很多的传说,但是这些传说,毕竟离的太远了。
他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就像当初太祖高皇帝,作铁榜申诫公侯不要违法乱纪,公侯优游享富贵,陛下的势贾食租死安逸?”
李宾言重重的点了点头,看着无数奔走的大明京军,低声说道:“这次的行动是我一手安排的,会抄家、破户、籍家、斩首、流放。”
“当时打仗之前,我召集了三位商总,陛下的圣旨里有告诫商贾的内容,要求他们莫要自误。”
“其中就有一条,不许在官办扑买的军需之物中,以次充好,缺斤少两。”
贝琳回想了下说道:“当时李巡抚还贴出了告示去。”
李宾言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那把永乐剑,这是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陛下一直没收回去,他没想到又有用到的时候。
李宾言颓然的叹了口气说道:“华亭王家,三槐王氏南渡,世代居住在华亭东门,时代经营药铺。”
“这次我大军订购了四万银元的药物,催促三次,方才交货,却用琉璃片瓦,发霉药材滥竽充数。”
“华亭县令崔崇思负责押解,行贿转运司大使陈新立等人,最终居然把这批货交到了大军库房之时才被察觉。”
贝琳呆滞的问道:“瓦片、发霉药材?疯了吧。”
李宾言摩挲这手中的永乐剑,三尺长剑适合腰挂,但是因为是天子所赐的尚方宝剑,他其实很少挂在身上。
今天他拿出来了。
“是吧,疯了吧。”李宾言看着天空乌云遍布,叹息的说道。
李宾言谈到华亭王氏的时候,李贤已经带着京军将王氏府邸团团包围,甚至连攻城锤都推来了,近十余架子母炮被推了出来。
在轰隆之声中,王氏的家门被攻城锤破开,大军蜂拥而入。
得亏是这次舟山海战顺利,要是打的不顺利,那些发霉的药材能用吗?
这种药材显然会害人性命。
李贤在火把之下,点检者人数和抄没的资产,中官就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中官们在这个过程中,一言不发的把所有事记下,发回京师,这就是中官的作用。
“一群王八蛋!王八蛋!”李贤一边在火把光芒闪耀的时候,点检资财,一边喋喋不休的怒骂。
四万两银币,换了一批以次充好的药材,这次倒霉的不仅仅只有三槐王氏的一脉,还有整个华亭县大大小小的官吏。
而此时松江市舶司的观星楼上,李宾言看着华亭的方向,眼神里满是闪烁的说道:“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李宾言念的这两句诗出自文天祥。
乃是崖山海战战败后所作,文天祥当时已经被俘虏,听闻战败十数万大宋忠骨投海的消息,悲怆泣血所写,诗名《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
文天祥想要借一把剑斩杀佞臣匡扶社稷,但是他已经被俘了,何谈匡扶社稷呢。
李宾言不用向老天爷借一把剑,因为陛下给了他把永乐剑。
李宾言笑着说道:“杭州府永康徐氏,北宋末年,由被迁徙至杭州,随后开枝散叶,上饶徐氏抓着屠夫的生意,大军扑买了三十万斤的鸡鸭牛猪肉,合计五万银币。”
“注水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居然有五万多斤的烂猪肉,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吗?”
“那些猪肉都长绿毛了,他们居然涂了一层猪血上去上去,犒赏之时,三千多军士开始腹泻,死了三百人!”
“三百!”
李宾言用力的一拍凭栏,转过身来,贝琳终于看清楚了李宾言的眼神,那种将人撕碎的愤怒,吓得贝琳都要喘不过气来。
贝琳和李宾言一起仰望星空,心怀宇宙,无论是在传闻中,还是在实际的交流中,李宾言都符合他老实人的形象,憨直,待人处事,都很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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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琳第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李宾言,那双眼似乎泛着绿光一样。
李宾言身上煞气逼人,他的声音如同低声咆哮的野兽,但非常平静的说道:“我在密州两年,又是平定响马,又是抵御倭寇,密州水师,两年还没死掉三百人,其中一次船沉了,才死了二十七个人!”
“舟山海战,一共才死伤不到三百人!”
“该死!该死!”
在李宾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卺、马云、王寅,已经从宁州市舶司赶至了杭州等地,马云没有任何留情,这是来自前军指挥都司的命令。
由陶瑾下令,李贤下印下达的军令。
永康徐氏,开枝散叶,参与之人众多,京军入杭州城后,开始大肆搜捕,折腾了将近半个晚上,才算是安歇。
番都指挥马云雷厉风行,动作迅速,一次逮捕了近三千人,这三千人之中,有七成是家眷。
王卺看着这群人就是摇头,好好的做买卖不行吗?
陛下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人发财,陛下圣旨,满城的告示,告诉他们官办扑买,不要耍滑头。
结果导致大明军队超过三百人,在犒赏的时候,死于非命。
在犒赏大军得胜的时候死去!
还有比这种死法更加让军士们死不瞑目的吗?
督办此事的王卺是个文官,而且在正统年间爬到了工部尚书的文官,对这种事都恨的咬牙切齿!
今夜是个不眠之夜。
恒林费氏的费亦应听着马蹄声在门外,阵阵的马蹄声就像踩在他的心里一样,阵阵心绞,他生怕自己的大门被踹开。
他参加了那天设在松江市舶司的前军指挥都司的会议,他回来之后,就对自己浙江地面的商贾,三令五申,这次少赚点。
大军打海盗不是为了海面安泰?
海面安泰,生意好做了,大家不是都赚钱吗?平江镇海,多好的事。
大军剿匪没收钱都是好的了!
还官办扑买,价格虽然不算高,但绝对有得赚。
但是费亦应从开完会就感觉到要出事,听着外面的马蹄声,他惊恐万分。
横林费氏他下了死命令,他们负责了一部分的腌菜、咸鱼和米粱,这部分费亦应压根就没敢假手于人,亲自验看。
马蹄声响了一夜。
费亦应松了口气,至少这次他们费氏没有倒霉,他们家门好好的,没有被砲石轰碎。
费亦应打开家门,就匆匆赶往了松江府市舶司,他一直恭候在市舶司衙门之外,他已经递了拜帖,希望能见李宾言一面。
这么大规模的抄家破户籍家的大事,他作为浙江商总,必须要见到李宾言,才能够安心。
一直等到晌午的时候,费亦应才见到了熬了一夜未曾休息的李宾言。
“参见李巡抚。”费亦应俯首说道。
李宾言看着费亦应,笑着说道:“附逆作乱没有费商总,媚香楼没有费商总,哄抬煤价没有费商总,哄抬市舶司物料没有费商总,这次以次充好又没有费商总。”
“费商总实在是深谙生存之道啊。”
费亦应等在外面的时候,焦头烂额,听到李宾言数来数去没有他们费氏,他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多案子,撞上一个,都是死全家的事儿,他是费氏当家,他要自己活,也要自己费氏族人活。
这个商总哪有那么好当的?
“哪里哪里,就是活的明白些。”费亦应谦虚的说道。
他是个很明白的人,出了事他没有去找李贤,李宾言在这次征夷之事中,什么印绶都没挂。
但是人家有永乐剑,南衙地头上,真正说话算话,管事的还是李宾言。
李宾言是陛下的嫡系,天下佩尚方宝剑做事的臣子很多,比如现在的兵部尚书江渊,清查天下粮仓的时候,就挂着永乐剑,后来办完差事,就收回去了。
能一直挂着尚方宝剑的只有面前这位很和善的老好人了。
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压根没打算收回去。
“费商总不忙着赚钱,怎么到我这破衙门来了?”李宾言疑惑的问道。
费亦应犹豫了许久才振声说道:“李巡抚即将大祸临头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法不责众,冤魂何以慰藉!
费亦应犹豫了许久,拿出了一本写好的题本,放在了李宾言的桌前。
这本题本是他早就写好的,有投献之嫌疑。
不过费亦应现在是裤裆糊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他连夜写了这题本,就是提醒李宾言,小心一些。
李宾言拿起来看了许久,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他似乎对这件事不是很在意,而是笑着说道:“费商总要什么?”
费亦应大声的说道:“船引勘合。”
李宾言拿着手中的题本,点了点头,费亦应是个商人,若是无所求,那才是咄咄怪事,他拿着那本题本放到了一旁,笑着说道:“正经生意?”
“那不正经,李巡抚也不让干不是?”费亦应松了口气。
李宾言想了片刻说道:“费商总,莫要自误啊。”
费亦应瞬间惊出了一声冷汗,赶忙说道:“船引勘合,我不要了。”
这莫要自误四个字,直接差点吓得费亦应当场去世。
大明朝的官员什么时候这么狠了!
“费商总误会了,正经生意就好。”李宾言算是答应了下来,这次大规模的抓捕,也的确影响到了一些三桅海船勘合的发放。
费亦应以为他过了界,他用自己的题本换船引勘合,这是官商沆瀣一气,乃是陛下忌惮之事。
他其实误会了,李宾言说的莫要自误,自然是让费亦应做生意做的干净一些。
费亦应这才松了口气,他有点好奇的问道:“李巡抚不担心吗?”
李宾言点了点手中那份题本,满是奇怪的说道:“你说这个?不是什么大事。”
“我今天见你主要是想说一下船引勘合之事。”
李宾言叮嘱了费亦应许久关于正经生意的范围,尤其是买得吴船载吴女这种事,若是被发现了,那那是必然要挨重拳的,陛下对这种事很在意。
费亦应走了。
李宾言并没有多看几眼那本题本,费亦应要说的,李宾言早就知道了。
在动手抓人的时候,李宾言就想到了会出事。
乡贤郡望们,准备行动了。
汉朝的时候,吏民上书言事均由公车令接待,上书的人,多有因此而被大用者,比如东方朔就是去公车府上书,整整三千多条竹简,汉武帝看完东方朔的竹简,任命东方朔为郎官。
公车诣阙上书,是中原王朝自汉朝之后,一项十分传统的政治活动。
呜冤重审和民众上书诉说请求的重要场所叫做阙门,公车府衙门就在这里。
公车诣阙,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了金鸡、登闻鼓、肺石、谤木四种制式。
金鸡,多数都是群臣诣阙上表,登闻鼓用于诣阙鸣冤。
费亦应的题本里就提到了一个正在酝酿的风暴,民变。
具体而言,就是社会活动家们,看到了李宾言如此暴行,派兵抓人,必然要想办法去鸣冤,所以「自发」的聚集在一起,然后为这些被抓捕的人「诣阙鸣冤」,也自然会有人找到李宾言「痛陈利害」!
等到这些啸聚之人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陛下只能杀掉李宾言去平息民愤,否则就只能派出大军进剿平定民愤。
公车诣阙上书,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
李宾言并不是很在意,他事情很多,没工夫跟这些社会活动家们闲扯淡。
在大明,社会活动家,就是各种诗社的笔正和诗豪。
大明的科举是一项很重要的国策,为了应对科举,会形成种种诗社,比如长洲社、凤阳社、汝安社等等,这些社往往带有很多地方特点。
这也是大明乡党结党的重要途径。
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布仁行惠议》,要求朝廷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换回太上皇,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当初那十四位笔正以「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的大意志请求陛下议和。
朱祁钰在打完京师之战之后,就满足了十四位笔正的奇怪要求。
这些诗社平时都是怎么组织社会活动的?
蛊惑人心、组织暴乱、冲击衙门、纵火烧城。
李宾言懒得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折腾就是,闹得大了,杀了便是。
李宾言抓捕奸商的奏疏、袁彬万里追魂的奏疏,一起送入了京师,当然还有费亦应投献用的题本,也一并送入了京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奏疏和费亦应的题本,社会活动家,大明是从来不缺少这种人的。
在万历年间,这种社会活动家就喜欢干这个事儿,比如《五人墓碑记》,其目的是抗税。
万历年间,祖宗之法已经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凿山伐石之禁彻底成了一纸空文。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展开了全面的反攻倒算,废了考成法之后,内帑国帑日益空虚,三大征哪一次不是穷尽内帑、国帑?
万历皇帝派出了税监,在要道设立抽分所,开始抽分矿监。
轰轰烈烈的民间抗税开始了。
最先开始的是葛贤,这位主儿,将皇帝的太监孙隆六七名党羽,悉数溺毙于河中,火烧杨莘、纵火烧毁丁元复等的住宅,包围税监衙门,并要求停止征税。
而后是西安门外朝天阙,万千窑民哭诉税监横征暴敛,不恤民力,万历最后不得不收回了卢沟桥抽分所的矿监了事。
之后就是赫赫有名的苏州五子的《五人墓碑记》了。
抗税风波,一直持续到了清初,批评家金圣叹的借着顺治皇帝驾崩,联合数百位士子到孔庙,悼念刚刚驾崩的鞑清顺治皇帝,会盟抗税,清廷最终把金圣叹一行斩首示众。
清末民初的「大文豪」胡适,将金圣叹哭庙案,盛赞金圣叹为抗清先烈。
去孔庙悼念驾崩的鞑清皇帝顺治,被尊为抗清先烈,不得不说的确是胡大文豪的风格。
五人墓抗税之后,大明的黄衣使者,便再也出不得京师半步了。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笑着说道:“这些人,总是能整出些新花样来,博朕一笑。”
兴安疑惑的说道:“陛下,要不要派几名缇骑去保护下李宾言,或者下旨招其回京,正好陈镒陈总宪,想去南衙督办秋闱大事,这换一下,省的李巡抚遭了灾殃。”
兴安是真的为了李宾言好,李宾言许久没有入京叙职了,正好借着这次的抄家破户,押解赵明瑞、奸商等案犯入京为由回京。
第一,可以入京面圣,面对面的说说清楚,李宾言圣眷正隆不假,但是圣眷这东西,许久不面圣,很容易就失去了。
第二,暂避锋芒,这次的动静极大,一下子抓了近万人之多,其中斩首之人居然千余,实在是大案要案。
南衙风力极为强悍,兴安怕李宾言顶不住,陈镒正好一直想去南衙,这不是正好?
第三,自然是让李宾言休息休息,李宾言从景泰二年初出京巡抚山东,至今就回京一次,一直在忙忙碌碌,不仅忙而且危险,再强悍的人,也有疲劳的时候,正好回京休息几个月。
一举三得。
保护性召回京师,保护性的暂时休息。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主意很好,但是李宾言他自己,不乐意啊。”
“他为啥不乐意?”兴安疑惑的说道:“功赏牌?这次舟山海战,他的确可以有一枚功赏牌,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
案子结束,回京升官,为什么不愿意?
“他为他自己个儿。”朱祁钰点了点奏疏,笑着说道:“朕也管不住他的,当然朕下旨他自然会回来,但是既然愿意,那就让他做,随他去吧。”
朱祁钰拿起了岳谦三人奏疏,看了两眼,就是眉毛直跳,他无奈的说道:“三皇子他外公,怎么这么能折腾啊,现在人在琉球王国当座上宾。”
唐云燕对这个爱好冒险的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是被唐云燕知道,又少不了枕头风。
“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人,干的不错,朕很欣慰。”朱祁钰非常满意三个人的万里追魂索命。
“至于琉球国请求大明给官给兵之事,你去请胡尚书来一趟。”
兴安匆匆而去,还没出门,就看到了胡濙走进了京师讲武堂的院子,已经行至聚贤阁门前。
“赶巧,陛下寻胡尚书问一些事。”兴安迎了上去笑着说道。
胡濙上楼时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到了二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胡尚书看一看,琉球来的奏疏。”
胡濙带上了老花镜,看了许久说道:“陛下,岳谦等三人厉害。”
“琉球国请官请兵,这件事胡尚书怎么看?”朱祁钰有点拿不定主意的说道。
“开疆之功,琉球国王所请,乃是为琉球百姓所请,臣以为善。”胡濙先对这件事发表了他的看法,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不能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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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为先派吏员前往,然后给官给兵,最后再郡县琉球,正如当初郡县交趾一样。”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先派使臣前往,了解周详详情之后,再做打算。”
“胡尚书真是老成谋国。”
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臣惶恐。”
“当初永乐年间郡县交趾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臣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一切皆可祖宗之法,胡濙的意思很明确,什么不征之国?
安南不是不征之国吗?后来不是照样征了吗?还把交趾郡县化了。
时代在变,祖宗之法不是墨守成规,而是领悟其精神,适应当下的情况,对政策进行调整。
多离谱的事儿,列祖列宗都干过了,陛下大胆做,礼部这边已经撒完水了,陛下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始洗地了。
朱祁钰又拿出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胡濙。
胡濙看到半截,脸色变得通红,吹胡子瞪眼愤怒的喊道:“三倍利,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陛下,他们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胡濙这张嘴多能说啊,能让胡濙词穷,可见这件事让他多么的愤怒。
能让胡濙如此愤怒,自然是他看到了大明军队在犒赏三军之时,使用腐烂猪肉,最终死了三百余人。
打完舟山海战还没死三百人呢!这吃了犒劳,结果一命呜呼,这已经过了胡濙能够忍耐的底线了。
“该死!该死!陛下,连坐吧!”
“不族诛几家,如何彰显天威!”
胡濙气的脸都红了,能让礼部说出连坐两个字,可见胡濙多么的愤怒。
胡濙拍着手中的奏疏,余怒未消的说道:“平江靖海,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海贸民生?他们可倒好,不干活,还拖后腿?!简直是岂有此理!”
朱祁钰示意兴安去泡杯茶,无奈的说道:“朕之前就有预料到这种事,专门下旨让李宾言去教谕商总,莫要自误,莫要自误,他们是怎么做的?”
“唉。”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这必需得杀,否则兵部都要连章上奏的,打了胜仗的庆功宴上死了三百人,这要是不处罚,日后谁还当兵?”
之前郝仁案,喜事丧办,这次庆功宴,又喜事丧办。
虽然这次涉及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一次就要斩上千人之多,但是不杀不行。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朕没说不杀,查补清楚之后,不冤枉好人,但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南衙风力,胡尚书以为李巡抚能抗得住吗?”朱祁钰还是很爱惜人的,李宾言那个憨直性子,别到时候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笑着说道:“臣以为李巡抚既然敢做,那肯定是有所准备,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
“让他试试看呗,反正有陛下在,事情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忽然疑惑的对着兴安问道:“于少保最近在忙什么呢?”
第四百一十八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臣也不太清楚。”兴安无奈的说道。
于谦的事,不在司礼监的职权范围之内,一直很有分寸的兴安,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于谦的所作所为。
有些东西是兴安不太能碰的,比如监视于谦,或者打听于谦在做什么。
陛下并没有授予他这个权力,在当初安排九重堂的防卫的时候,陛下从京营中挑选了二百铁林军,而不是从锦衣卫。
陛下是一个很明确的人,并不需要猜度。
比如陛下就下令让他杀掉金英、曹吉祥这些内宦,完全换掉慈宁宫的内宦,上下监视稽王府等等。
陛下的命令总是十分明确的,比如治好稽王世子的疾病,不要让太医院误判。
陛下很少端着架子,玩圣心难度那一套。
所以,兴安并不监视于谦,无论是朱祁钰、兴安、卢忠,还是朝中的大臣,也决计不会相信,于谦会做出什么违背大明利益之事,比如谋反。
这一点上,没有人会怀疑。
“胡尚书知道于谦在做什么吗?”朱祁钰换了个人问。
胡濙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耳目众多,若是于谦要办什么大事,那肯定会和胡濙沟通一番。
但是胡濙摇头说道:“臣也不清楚于少保最近在做什么。”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让于少保来回答一下吧。”
这就是朱祁钰的做法,既然好奇,那直接叫来问问便是。
于谦人在讲武堂,虽然没有在聚贤阁,但是他是祭酒,最近他除了讲武堂诸事以外,的确做了不少的事儿。
兴安疑惑的说道:“于少保,最近很少和陛下下棋,是在忙些什么?不是咱家要问的,是陛下要问的。”
于谦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就跟着大珰走一趟吧。”
他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卷画,笑着说道:“走吧。”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敢否?”于谦俯首行礼,满是笑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
于谦也没等朱祁钰发问,而是将手中几卷画递给了陛下,笑着说道:“臣最近在研究西域。”
在中原王朝的广泛意义中,西域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出了嘉峪关就是西域,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两次尝试打出去,但是拉力太小,阻力太大,最终没有开拓成功。
胡濙看着那副堪舆图,叹息的说道:“祖宗设立河西,疆域抵沙州、哈密。”
“正统四年十月起,嘉峪关外的关西七卫就是仇杀不断,最终沙洲卫内迁,大明疆域再无西进之能了。”
于谦最近一直在忙活着瓦剌人西进的事儿,他画了的第一幅堪舆图就是察合台汗国。
而胡濙说的是大明在西北地区统治力的下降标志。
正统四年十月,沙洲卫内迁,大明失去了对嘉峪关以西七卫的控制力,这种失去是将洪武、永乐年间所有的努力化为了泡影。
关西七卫是永乐年间设立在西域的钉子,当时的意图很明显,一旦西域有变,时机成熟,就要西进,但是西进的拉力太小了。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感慨的说道:“洪武、永乐中,因其土酋内附立以为卫,其地处吾近边,薄于北部,不可概以外国视之。”
“这是正统五年,英国公张辅听闻关西七卫内迁时,告诉稽戾王的原话,不能以外国视之,应当想办法找回哈密七卫的统治。”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稽戾王怎么说?”
胡濙摇头无奈的说道:“没有,臣的意思是稽戾王留中不发了。”
“关西七卫的仇杀,其实也是大明故意为之。当初永乐年间大明册封忠顺、忠义二王并封关西,就是为了让他们仇杀,无力扰边。”
洪武年间打掉了北元的帝王世袭,永乐年间朱棣利用北元诸部在军事、文化、经济、部族等领域的矛盾,将其一分为三,分为了鞑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族。
这种分法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共伐大明。
在关西设置七卫,并封二王,同样是如此原因。
朱棣册封了忠顺、忠义王爵,让他们窝里斗,只要斗起来,大明就可以做裁判,做裁判的主要干预手段,就是关西七卫的军事实力。
只要斗起来,他们就没力气扰边。
但是正统四年,最后一个关西卫所内迁,标志着大明再无力去做裁判了。
但是面对失控的关西,稽戾王朱祁镇选择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种关门过自己小日子的做法,让朱祁钰眉头紧皱。
胡濙每次说到正统年间,就是愁眉苦脸、眉头紧锁、唉声叹气,没办法,他不习惯那样的大明朝。
他在永乐年间四处做巡抚,他心里有对比。
胡濙无奈的说道:“正统五年,杨士奇上奏曰,朝廷树立之恩,于先世甚厚,背德不祥,慎毋为人所诳惑也。然竟不悛益通虏,拘留汉人,因而转卖者甚众,使者复暴横至殴死,护行军校边,臣请绝其贡,诏曲贷之。”
这是一道很奇怪的奏疏,事情发生的背景,和关西七卫有莫大的关系。
关系七卫内迁之后,忠顺王也好,忠义王也罢,他们发财的目标立刻瞄准了大明人。
忠顺王和忠义王在不同程度上开始通虏,和瓦剌人眉来眼去。
哈密二王,开始拘捕出关做买卖和生活的汉民,用绳索串成一个长串的贩卖,如果要入厕,就解开手,所以上厕所在北方一些地区也要解手。
而且大明派去的使者,被打死了。
杨士奇给出的处理意见是:断贡,断了忠顺王和忠义王的朝贡!
十年前的事儿了,杨士奇坟头的树都已经枯了。
胡濙继续说道:“正统八年,瓦剌攻打哈密,破城,虏走了忠顺王、王母、王妃等人。”
“忠顺王向大明朝廷告状,稽戾王遣使至瓦剌申饬,瓦剌奴酋也先释放了忠顺王,但是并没有放走王母。”
“正统十年,瓦剌再攻哈密,第二次俘虏了忠顺王、王妃等人,瓦剌狼子野心啊,他在试探大明朝的反应。”
“第二次再次遣使申饬的时候,也先就不再释放忠顺王,一直在瓦剌住着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品味了半天,疑惑的说道:“唱双簧?”
胡濙点头说道:“唱双簧。”
“因为奴酋也先,其实是忠顺王哈力锁鲁檀的亲舅舅,哈利锁鲁檀的母亲,是也先的亲姐姐。”
“自从正统四年,上一任忠顺王死后,就一直是也先的姐姐摄政了。”
忽悠大明朝,试探大明对外政策,反复在作死的边缘横跳,看大明的反应,没有反应就更进一步。
朱祁钰差点被气笑了,他并不知道也先和忠顺王的亲戚关系,更不知道也先姐姐摄政之事,本能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再之后就是土木堡之变了。”胡濙停止了讲解正统年间大明是如何失去关西七卫。
修文德以来之道,兴文匽武的大方略之下,兴文匽武出一个土木堡天变出来,大明皇帝都被也先给俘虏了。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虽然也先很心急,但是他不是个蠢货,相反,他的政策和他的父亲脱欢、爷爷马哈木一脉相承。”
“大明强势则退,大明弱势则进,逐渐将塞外形成了一股合力,哈密、鞑靼、兀良哈、建州三卫的建奴,都是如此。”
“大明在京师、宣府、集宁、河套相继大获全胜,但是并未曾伤其根本,但他还是西进了。”
“大明一旦腾出手来,他知道必败无疑。”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也先留下了阿剌知院留守和林,就是图谋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心不明,则意未平,他不甘心啊。”
于谦和也先是老对手了。
从京师之战后,打到了河套地区,在这个过程中,于谦始终料敌于先。
于谦的这种料敌于先,不是靠占卜,他的这种能力,是因为大明的情报能力,也是因为于谦对也先的了解,也因为于谦的人情练达。
心不明,意未平。
也先活的岁数大了点,但是他还是处于有我的人生境界,并未到无我之境,他会被野心蒙蔽双眼,会做出一些激进的事儿。
于谦接着说道:“从各路商贾、赛因不花、和王复、王悦等人的情报中分析,瓦剌西进的消息在西域引起了轩然大波。”
“帖木儿王国的孝子们,终于不再为了王位打的肝脑涂地,可以坐下来商量下,如何应对瓦剌西进。”
帖木儿王国,在洪武末年,攻城略地,西到小亚细亚半岛,东至葱岭,南至波斯湾和阿拉伯海等地区,帖木儿给子孙后代们,留下了偌大的家产。
帖木儿不服大明,在永乐年间断贡,并且东征大明,出发三天后,帖木儿本人病逝,这场东征,不了了之。
之后帖木儿的孝子贤孙们,开始了争权夺位。
于谦无奈的说道:“永乐三年到到永乐九年,短短六年之内,撒马尔罕城头王旗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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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帖木儿四子沙哈鲁继承王位,遣使大明,这才算安稳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王旗四变?”
好家伙,六年四变王旗,帖木儿一死,整个中亚乱成一锅粥了?
失鹿则为末等秩王朝,谁都好不了。
帖木儿走的时候把王位给了孙子,可惜这个孙子也有个四叔沙哈鲁,沙哈鲁最后做了帖木儿王国。
政权更替如此频繁,会让无数人的野心,如同野草一样的疯长,最终导致地方叛乱丛生,国将不国。
朱祁钰用了最大的决心,最铁血的手段杀死了稽戾王,但是依旧摁不住野心家们造反。
于谦笑着说道:“正统十二年,沙哈鲁死,把王位交给了儿子兀鲁伯。”
“帖木儿王国王兀鲁伯长期监国,支持者很多,他是个很富有才华的学者,他修建了西域最大的观星台,仰望苍穹;修建了瓷厅,展示我大明瓷器。”
“兀鲁伯这个人在这一点上,有点像宋徽宗。”
“当时帖木儿王国东西方向都有叛乱,帖木儿王国重镇赫拉特被叛军攻占,当时兵权都掌握在能征善战的儿子阿布都手中。”
“在册立王储的时候,兀鲁伯宠爱幼子,便立了幼子,和掌握军权的儿子阿布都,闹得兵戎相见。”
朱祁钰点头说道:“父慈子孝兵戎相见,谁赢了?”
于谦想了想说道:“儿子赢了,兀鲁伯被杀了。”
朱祁钰喝了口茶,儿子赢了,就不能父见子未凉,抽出七匹狼了。
“很快,兀鲁伯长子阿卜杜拉杀死了阿布都,登上王位,短短一年后,卜撒因又杀了了兀鲁伯的长子阿卜杜**上了王位。”
“从正统十二年到景泰二年,短短五年时间内…”
于谦暂停了一下,他掰着指头算了下,沙哈鲁死、兀鲁伯死、阿布都死、阿卜杜拉死。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短短五年之内,撒马尔罕的城头王旗四易其主,卜撒因迁都赫拉特。”
撒马尔罕是中亚明珠,是一座2500年的古城,是丝绸之路的中转站,甚至崩掉过成吉思汗铁木真一口牙。
帖木尔王国从撒马尔罕迁都到赫拉特,代表了帖木儿王国的衰弱。
比如衣冠南渡的东晋,比如泥马度江的南宋。
什么是孝子贤孙?这就是孝子贤孙。
偌大个帖木儿王国,因为争夺王位,王室杀的血流成河,四处都是叛乱,四处都是战火,这帖木儿王国分崩离析,并不意外。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听明白了。”
“帖木儿因为东征大明,死在了出征的第三天,没有将权力顺利过度给继承者,导致第一次帖木儿王国的王室同室操戈。”
“兀鲁伯因为宠爱幼子,和掌握兵权的儿子兵戎相见,战败被杀,导致了第二次的帖木儿王国王未曾顺利嗣位,再次城头王旗变换,最终闹到了迁都的地步。”
背刺与反背刺,造反与反造反,现实版背刺风云4。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于少保研究这个干嘛?和我们大明有什么关系吗?”
胡濙想了想问道:“最近帖木儿使臣,一直闹着要走海路朝贡,是因为这个吗?”
第四百一十九章 好人就该被枪指着
无论是关西七卫,还是帖木儿王国,在过去都算是察合台汗国。
察合台是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次子,建立了察合台汗国,他死后,便开始了分裂。
这种分裂的斗争多么剧烈?
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察合台汗国换了整整九位大汗,如此频繁的更换可汗,最后的结果就是分为东西两个察合台汗国。
西察合台汗国最终变成了帖木儿王国,东察合台汗国倒是比较稳定。
在这种可汗更换如同喝水一样的年代里,谁掌握了对大明朝贡的权力,就意味着获得了可汗之位。
因为对大明朝贡是藩国财源、财权的重要部分。
卜撒因把帖木儿王国的都城从撒马尔罕,迁移到赫拉特,离大明更远了,陆路朝贡需要经过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丝绸之路上的明珠,丝绸之路必经之路。
根据于谦对西域情报的筛查,此时的撒马尔罕,控制金帐汗国名义下的白帐汗国手中,所以卜撒因想要通过海路朝贡大明。
陆路走不通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体恤他们的国事艰难,既然悬切恳求,那愿意走海路,就走海路吧。”
勋宗是个好人,他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但是历史无不证明了,好人不是个好国王。
朱祁钰说的好听,体恤国事艰难,原因有几点,因为瓦剌人的西进,导致了陆上贡路变得极为艰难,这朝贡是个赚钱的买卖,朱祁钰当然要赚钱。
其次就是执行文皇帝历来的手段,分化他们的合力,让他们一盘散沙,他们不能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大明朝就可以更加轻松的做裁判。
于谦放下了茶杯,笑着说道:“瓦剌西进似乎极为顺利,这种顺利,甚至超过了也先、王复、王悦的预期。”
“金帐汗国分裂为了几大汗国,白帐汗国、青帐汗国、喀山汗国、诺盖汗国、车臣汗国、克里米亚汗国等等。”
“当也先的大军向着拔都萨莱进军的时候,引起了几大汗国的警惕,他们联合在一起,齐聚撒马尔罕,跟瓦剌人打了一场。”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听说了,战果出来了吗?”
于谦拿出了最新的军情笑着说道:“还没出来,但是也不远了,瓦剌人赢得…很是轻松。”
朱祁钰看了看军报,撒马尔罕这座两千五百年的名城,大约有九万户,大约有四十余万人居住在其中,商贸来往络绎不绝。
这里也是帖木儿王国历来的军事、政治、文化中心,比如好人兀鲁伯,设立的天文台和瓷厅,就在撒马尔罕。
也先要去拨都萨莱当可汗,但是众多汗国野惯了,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头上有个爹,他们组建了反瓦同盟,齐聚撒马尔罕,共襄盛举。
这场战争,朱祁钰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说,不愧是中亚优秀的匹配机制。
东亚的匹配机制是十分恐怖的。
比如大明朝的不孝子朝鲜,常规军队就有七万到九万,比如大明朝的逆子倭国,更是因为正在从二等的军头共主坍塌到失纲乱世,军队已经超过了十万。
东亚这个地方是个怪物房,住在东亚,真的很艰难。
这份战报,朱祁钰看了许久才愣愣的问道:“白帐汗国和青帐汗国因为一条河的归属,先打起来了,然后喀山汗国趁机偷袭了诺盖汗国?”
“是的。”于谦哭笑不得的说道:“如果西域诸国只是这种水平,我很怀疑,也先还会不会回来了。”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先秦的时候合纵攻秦。
五国合纵攻秦,是大秦鲸吞天下之前,最重要的几次战役。
其中第二次、第四次合纵攻秦是五国取胜,而其余三次,都是大秦获胜。
在将近两千年的春秋时代,合纵攻秦都没有闹出这等内讧到兵戎相见的乱子。
极为优秀的匹配机制,让也先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宾至如归,什么叫做回家的感觉。
金帐汗国的统治甚至算不上二等秩军头共主,几个分裂的小汗国,对金帐汗国并无尊敬。
他们团结起来抵御瓦剌人的西进,结果是,自己先打的肝脑涂地。
于谦笑着说道:“如此良机,也先若是依旧赢不了,那他也别回来了。”
“倒是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件,这封信是大秦国写来的,四夷馆做了翻译,的确是大秦国,那个自秦汉时就有的大秦国。”
“大秦国?”朱祁钰有些疑惑的拿起了那封羊皮纸写的书信。
羊皮纸是一种羊皮、牛皮经过石灰浸泡,脱去羊毛,两面不断的刮薄,拉伸干燥,打磨做成的纸张。
这种纸张的优点自然是易于保存,但是昂贵的造价,让人望而却步。
大秦国,就是罗马帝国。
中原王朝对罗马帝国的称呼自汉朝之后,就没变过。
景泰四年,也就是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亲率十五万大军,攻破了最后一座孤城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宣告着那个古老的罗马帝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秦人尊贵的皇帝…”朱祁钰看了第一句话,就是一脸的笑意。
大明称呼罗马为大秦国,将他们的人称呼为秦人,罗马也将大明人称呼为秦人。
就像是荷兰豆在中国叫荷兰豆,在荷兰叫中国豆一样。
这种称呼也是现在欧洲的称呼。
正德三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在击败了埃及,称霸了整个印度洋之后,开始通过马六甲进入了万里海塘,了解大明这个古老的王国。
当时曼努埃尔一世,写给了他手下头号开拓者迪奥戈的书信里就说道:「你必须探明有关秦人的情况,他们来自何方?路途有多远?……他们的身体是否高大?还有其他一切有关他们的情况。」
来自罗马帝国的一封羊皮纸书信,写给他朱祁钰的。
外国写给大明皇帝的书信,还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写给万历皇帝的书信,由约翰·纽伯莱乘船送往大明。
很可惜,当时的约翰的船毁在了风暴之中,这封信在二十世纪兜兜转转,又被******,送于了中国。
******曾经在二十世纪访华,将这封信原件送给了中国。
稽戾王在土木堡的天变战败,即便是处于泰西的罗马帝国也有所耳闻,就像是大明知道中亚在玩窝里斗一样。
大明对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相反在许多的官方文牍里也在收集西域的消息。
于谦对帖木儿王国的了解,关西七卫、东察合台、帖木儿、金帐汗国、奥斯曼、罗马都有了解和记录。
朱祁钰看完了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来信。
当然经过了翻译之后,这封书信里没有什么不恭敬的地方,相反语气和措辞,都相当的恭顺。
首先君士坦丁十一世,恭喜了朱祁钰登基称帝,其次是希望互相派出使臣,最后是希望可以和大明展开商贸往来。
朱祁钰将原件递给了兴安,让他留档存好。
“使者呢?”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于谦摇头说道:“来的路上被杀了,这份信是景泰二年写的,辗转了一年多才送到,若非这羊皮纸,四夷馆也不会翻译了。”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景泰三年换太子之后,朝堂的党争可以用党祸盈天去形容,谁有空去关注撮尔小国的来信?
“大秦国太远了。”朱祁钰并不打算对这封书信进行回应,正如他所言,罗马帝国,现在真的太远了。
罗马帝国的最后光辉,就只剩下了君士坦丁堡这个城堡。
奥斯曼苏丹巴耶齐德,有欧洲征服者之称,他在多瑙河畔的尼科堡,歼灭了前往救援罗马帝国的几乎全部十字军。
尼科堡之战,被杀死最多的就是法国的骑士和匈牙利士兵。
尼科堡之战后,欧洲诸国,再无法组织起规模宏大的十字军支援君士坦丁堡了。
巴耶齐德如同闪电一样在小亚细亚半岛纵横,绰号闪电雷霆。
巴耶齐德围困了君士坦丁堡之后,和瘸子帖木儿在安卡拉进行了大决战。
在这场决战中,帖木儿王国的四皇叔沙哈鲁,在左翼击败了奥斯曼王国的苏莱曼。
安卡拉最后决战,闪电苏丹巴耶齐德被俘虏,成为众多艺术的源头,闪电苏丹最终被囚禁在黄金制作的笼子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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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帖木儿的孙子,攻破了奥斯曼王国的都城布尔萨。
安卡拉决战中,奥斯曼王国的闪电苏丹战败被俘,短暂的救了已经奄奄一息的罗马帝国。
但是君士坦丁堡依旧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
历史给罗马的最后称号叫拜占庭。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救不了罗马帝国,不是他不想,大明的影响力,最多可以到达向大明朝贡的帖木儿王国,对欧亚风云,现在并没有多少影响力。
朱祁钰和于谦聊了很多关于西域的事儿,确定了若干的决议,同意了帖木儿王国海路朝贡的贡路。
进入大明的海域之后,可以前往密州市舶司进行往来沟通。确定了对瓦剌西进的持续关注。
在李宾言的奏疏到达大明京师的三日后,所有需要斩首的案犯,近千余人,跟随者赵明瑞押解入京。
赵明瑞被送到解刳院之时,情绪比较稳定,他并不清楚解刳院是个什么东西,在解刳院的门前,他被灌了一碗迷魂汤之后,面带微笑被抬进了解刳院之内。
朱祁钰这才知道,渠家三兄弟还活着,生物意义上的活着,他们三兄弟在雅座上,为大明的医学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三七粉为主的外伤药,效果极佳,百宝丹内服外用,化瘀止血,乃是良药。
奸商们会在京师被锦衣卫查补,南衙的锦衣卫也会配合北镇抚司的行动,对这**商进行查补,三次查补确定无误之后,这些人会再押解至南衙斩首示众。
在这段查补的时间里,朱祁钰在北衙都感受到了来自南衙的风力。
因为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收到了一封万言书。
万言书,一共万字有余,这封由南衙多家诗社共计一千三百余士子共同上奏的奏疏,放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万言书,北宋时候,王安石有矫世变俗之志.於是上万言书,开始变法。
但是朱祁钰收到的这封万言书,就有点值得让人玩味了。
这些奸商被塑造成为了「激于义而死」,对奸商郡望的善举进行了高度评价,肯定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和功绩。
“兴安,你看看这万言书。”朱祁钰将手中厚重的奏疏掂量了下。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臣不读书,看不懂,让臣说,就是看它作甚,开篇就是错的,陛下还把它看完了。”
“这些奸商被抓了是事情的现象,可是他们只口不提这些家伙被抓的问题,更不提被捕的原因,别说陛下实事求是了。”
“现象、问题、原因、方案,是陛下提出的实事求是。”
“察类、求故、明理、寻道,是胡尚书给陛下实事求是的翻译。”
“这帮人连察类都算不得,就开始胡搅蛮缠了,这万言书,万字,要是臣,臣看都不看,陛下还浪费时间,从头看到了尾。”
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当陛下提出了从四个方面实事求是的时候,胡濙立刻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
朱祁钰在和李贤交流南衙问题时,就已经用过了。
陛下说的实事求是听不懂是吧,胡尚书的翻译听得懂吗?
兴安依旧有些不满的说道:“臣不读书,《邓析子·无厚篇》曰:谈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他们这是诡辩,不知类,不察类,《墨子·非儒下》曰:无故从有故。他们有故?”
“不察类,无故,如何明理?”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谁?”
“墨子啊。”兴安回答道。
“不是,朕问的前一个。”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兴安想了想说道:“邓析子啊,先秦诸子百家之一。”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还说你不读书。”
“臣肚子里这点墨水,哪里能跟这群笔正诗豪相媲美。”兴安挠头说道。
第四百二十章 过犹不及 旧事追罚
「察类」是为了「知其然」,解决「是什么」的问题,属概念论研究的范围:
「求故」是为了知其「所以然」,解决「为什么」的问题,主要属于判断论研究的范围;
「明理」是为了知其「必然」和「当然」,主要解决预测其发展趋势和怎么办的问题,属于推理论研究的范围。
「寻道」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和当然之后,如何脚踏实地的解决问题的范围。
当然,四者又是密切相关,互相包容的。
比如,要「察类」,就须认识事物的本质,否则就难以区别其类别;
而要认识事物的本质,就必须「求故」;
而要「求故」,就必须进行判断和推理必须「明理」。
但心学又提出了,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事事物物皆离不开现实,真实,所以要脚踏实地的解决问题,便是「寻道」。
胡濙在总结了陛下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之后,对实事求是进行了翻译,制定了朝廷奏疏的范本。
一本奏疏,要从这四个方面去论述。
大明朝的奏疏是有格式要求的,这也是礼部的工作,大明朝的朝臣们,在上奏的时候,必须从这四个角度去讨论问题。
这是仁义的一部分,陛下提出纲领,胡濙负责翻译,礼部诸官负责推行宣谕,吏部负责督促,文渊阁负责考成。
所以,朱祁钰已经很少看到让他啼笑皆非、胡搅蛮缠的奏疏了。
他现在手中这本厚厚的万言书,是他自景泰元年提出实事求是的具体要求之后,收到的最离谱的奏言。
不读书的兴安,都觉得这万言书写的全都是废话,但是通政司的职责就是保证每本奏疏都能被陛下看到,使陛下不受到蒙蔽。
王文将这本万言书送到了陛下的御前。
文渊阁的秘书郎们对这本万言书的贴条也是…废话连篇。
兴安说自己不读书,但是也知道他们说的是错的,意思很明显,上万言书的人,是又蠢又坏。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就当看笑话看啊。”
做皇帝一点都不苦,但是做皇帝不能做乐子人,做乐子人就成了别人的乐子了。
朱祁钰并不认为皇帝是个苦差事,他就是觉得做了皇帝之后,乐子少了些罢了。
南衙那帮人的乐子那么的短暂,朱祁钰终于又看到了乐子。
兴安沉默,作为大珰,让陛下从这种事上找乐子,是他的失职,他应该想办法给陛下找点乐子。
女人?玩艺?音乐?诗词歌赋?还是书画?
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兴安灵光一闪,钓鱼!
钓鱼好,再找几个水性好的缇骑,带着芦苇杆潜伏于水面之下,去集市上买活鱼,给陛下挂钩就是了。
真正的钓鱼,还能让陛下钓不到鱼不成?
朱祁钰看着脸色变化的兴安,嗤笑的说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兴安笑意盎然的说道。
朱祁钰点着那本万言书笑着说道:“这一千三百名士子,交给礼部去核查名录,但凡是有功名在身,哪怕是禀生也给他把功名革除了,永不叙用。”
“再送马鞍厂,挖一年的煤吧,也让他们尝尝这个穷民苦力的滋味儿。”
革除功名,是祖宗之法。
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叫禀生,又称廪膳生。
大明的府、州、县学生员最初每月都给廪膳,补助生活,名额有定数,每月给禀米六斗,也是有特权的,见官不跪,就是秀才里那群拔尖的人。
朱祁钰这个打击面不可谓不广,参与万言书之人,连秀才的名头都不给。
大明的廪膳生是有人数规定的,府衙是四十人,州学是三十人,县学是二十人,大明三条腿的蛤蟆,真的不太好找,但是两条腿读书的人有的是。
既然他们参与这等事,朱祁钰直接将他们的功名给革除了。
大明朝给他们俸禄,每月六斗,真的不算少了,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大明每月给秀才六斗米,他们就这么对待大明朝的俸禄。
为谋害大明利益的人说话。
革除功名,永不叙用,一年苦役,如果继续胡言乱语,那朱祁钰就只能把他们的脑袋摘下了,物理禁言了。
事实上,即便是将打击面扩大到秀才这一类,他们被革除了功名,即便是去了马鞍厂、江淮厂,服完苦役之后,依旧会活得很好。
因为他们读书识字,知识也是一个人固定资财的一部分,他们即便是在马鞍厂、江淮厂服苦役,两厂总办、会办,也只是让他们象征的做点活儿。
而后会安排他们教书,甚至成为技术人才。
服完苦役,他们也不会过得很差,因为大明有很多的私塾,他们最起码可以教书谋生。
不会像穷民苦力,营无生计,行贾辏集之区,百货灌输之地,肩挑背负,租得陋舍蔽体,黧瘦疾苦。
朱祁钰被骂的多了,都被骂了多少次亡国之君了,但是他其实不是很在乎这些人的话,就是当乐子看。
真正惹怒朱祁钰下狠手,把他们扔去苦役的原因,是他们这万言书里的一段话,谓曰:「若复有人悭贪业故,生贫穷家,衣不隐身,食不续命,黧瘦衰蔽,人所恶贱。」
万言书中,这群读书人,瞧不起生贫穷家,衣不隐身,食不续命的穷民,因为这些人没有礼仪,他们说衣不遮体,食不续命,是个人都会厌恶。
在享受了劳动成果之后,还要怒骂劳动者不懂礼仪,不是人,那就让他们劳动试试。
大明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士人这两个字,在他们的理解之中,似乎是变成了一种类似哈利波特里的巫师,而大明的百姓在他们眼里都是麻瓜。
士的精神,被他们曲解为了一种优越,这种优越不可剥夺,而且他们认为这种优越不能用财富和努力去衡量。
因为他们这些士子认为,是他们给了大明的安全感。
朱祁钰不能理解他们这种思维,就像他不能理解朱祁镇的那句朕与凡殊的思维。
执掌朝廷公器,受到万民供养,就应该回报万民,制定斗权印义去分配社会财富。
大明的天只有陛下,而陛下的天是万民,这是朱祁钰执政理念,民为邦本的核心。
士人把自己屁股坐在了百姓的头上,那岂不是说把屁股坐在了大皇帝的头上?
兴安点头记下了陛下的惩罚,有些疑惑的说道:“李宾言那边,会不会有困难?”
当然会有困难,但是这是皇帝的命令,就看李宾言怎么执行了。
“有困难有问题很正常,克服苦难便是。”朱祁钰将写好的敕谕交给了兴安。
这封敕谕用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松江市舶司,大明的官道驿路经过几次修缮,和马政的逐渐恢复,让敕谕的速度极快的传到了李宾言的手中。
李宾言拿到的时候,正在衙门里清点送往京师的案犯,斩首千余人,连坐数万的江南大案办起来不那么轻松。
他今天穿的是官服,纡青佩紫,是上朝时候才会有的打扮,他五更天开始沐浴更衣,将永乐剑擦拭的干干净净,今天有大礼仪要参加。
“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王卺回到了松江市舶司,他看着那份冗长的名单,叹息的说道。
如果王卺能够活到万历年间,就会发现,他和一个叫金学曾的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张居正的改革里有一条,叫做取缔私塾,这个改革遭到了金学曾的坚决反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理由就是:廪膳生员个个刺头,法不责众。
但是张居正依旧取缔了私塾。
金学曾是大明第一个种植番薯并打算把番薯推而广之的人,同样他在万历三大征,朝鲜之役,鸣梁海战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万历年间任福建巡抚,在松下、乌丘、语屿、铜山、澎湖、南澳、甘山等地取得了对倭胜利。
金学曾借着商贾往倭国派出了大量的间谍,比在朝倭寇更早知道丰田秀吉死了的消息。
金学曾跟万历说:咱们的福建水军,可是东南沿海一带的扛把子!大小船舰就有数百艘,铁定能把他们的家底给抄了!丰田秀吉已经死了,群龙无首,天赐良机。
倭寇之乱不在列岛,而在倭国本岛!
想要进攻倭国本土的可不止户部尚书金濂,还有后来人,金学曾。
可惜金学曾的想法,最终没有实现,万历皇帝觉得倭国那么远,见好就收,这也是当时朝中东林党人的一贯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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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播州杨氏的叛乱紧随其后,让金学曾进攻倭国本土的计划就此搁置。
金学曾反对张居正革除地方私塾的原因,和王卺的意思一样,法不责众。
但是李宾言却是笑着说道:“王侍郎,他们就是仗着法不责众这四个字,为非作歹,大明从无法不责众的说法。”
王卺疑惑的说道:“那怎么责罚?”
“李巡抚,舟山英烈祠修好了,请李巡抚前往。”一个掌令官打断了王卺和李宾言的辩经。
李宾言站起身来,端着自己的腰带,走出了松江市舶司,向着码头方向而去。
大明的军队在府衙之外,旌旗招展,李宾言端着自己的腰带,缀有带銙,比腰宽,大明官员的腰带,是用来端的,不是用来系的,是一种礼器。
这个腰带其实并不方便,已经在永乐年间沿革为了束带,方便大明官吏使用。
但是出席重大祭祀活动的时候,大明的官员,还是会把这个大一圈的腰带拿出来,表示庄重。
李宾言一步步的走向了舟山海战英烈祠。
这里埋葬着舟山海战的死难军士,入土为安,舟山海战,沉了两条斗冲,三条艨艟,有四十七人死于海中,尸骨无存,这四十七人只有衣冠冢。
还有两百二十一人,死于攻城,虽然海贼的抵抗意志极为薄弱,但是在攻城、入城之后,还是有死伤。
还有三百二十人,并没有死在战争之中,而是死在了海战之后的庆功犒赏大宴之上。
法不责众,冤魂何以慰藉!
舟山英烈祠修建在大明修市舶司的水利工程圆湖之侧。
大明的商贾在入港之后,都会到这圆湖的周围下榻,等待市舶司的查验,这圆湖周围的店铺皆为公有,隶属于松江市舶司,方便管理商贾,又叫万国城。
圆湖有沟渠通往杭州湾,船舶停靠在码头,万国商贾,不得入码头,直接乘平地船,前往圆湖万国城。
而在舟山英烈祠,就竖立在圆湖的码头位置,过往商贾,只要驻足,都能看到这处英烈祠,英烈祠的后面是连绵的墓碑。
李宾言端着自己的腰带,走向了英烈祠,两侧站满了大明的军队,旌旗招展,而在军卒之后,是大明、倭国、朝鲜等国商贾,大明反复三令五申,破坏英烈祠,立斩不赦。
李宾言、李贤、王卺、陶瑾、马云、陈豫、徐承宗等人,向着英烈祠而去。
李宾言点燃了香烛,插在了祭祀用的铜鼎沙坑之中。
徐承宗看着八角亭,举起了手,用力的挥下。
位于两侧的大明仪军,将手中的仪刀交给了旁边的人,举起了手中的鸟铳,对空放枪,后退三步,第二队仪军举起了手中的鸟铳,再次对空放铳,而后后退,第三队仪军再次高举手中鸟铳,第三次放铳。
号角声、鼓声震天,但是站在英烈祠前的大明军队的声音更为响亮。
于谦当初在土木堡祭祀的时候,哼唱的那首挽歌响起。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一曲忠魂的挽歌,在整个万国城响起,李宾言拿出了一壶好酒,洒在了忠烈祠前。
舟山海战一共死难不足三百人,大获全胜之后,死于奸商之手就有三百二十人。
让李宾言如何法不责众?
若真得是宽宥,让李宾言如何为这些忠骨刻石记功?让李宾言如何面对大军的父母?
第四百二十一章 死后住金山陵园还是落叶归根?
大明的南衙有点走向礼乐崩坏的方向,陛下当初见到柳七之后,就发现了大明竞奢之风。
生活富足是好事,但是竞奢比富这种风气,是不正常的。
李宾言今天在松江府市舶司设立了这英烈祠,就是想要重塑南衙的礼乐仁义,但是他也知道,这件事极为困难。
困难就不做了吗?
如果细心的人会发现,李宾言的那个小跟班贝琳消失不见了。
贝琳很年轻,还在求学的阶段,他不参见松江市舶司英烈祠的典礼,人去哪里了?
贝琳去参加一场诗会盟会,这场盟会大约有来自两浙、两江、两淮大约三十多个诗社组成。
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浙西间社、江西则社、历亭社、席社、昆阳社、吴门羽社等等。
这些诗社为何要组织起来,联名上万言书呢?
因为他们的诗社本身就是郡望们创办的,这次大明突然疾风骤雨一样,把供养他们的金主给抓走了,他们能不急吗?
再不解救,谁继续维持他们风花雪月的烂漫生活呢?
大皇帝陛下吗?
大皇帝陛下靠不住。
李贤李宾言吗?
这两位比陛下还要狠,更靠不住。
求人不能求己,当陛下的两大酷吏,在南衙为非作歹,他们终于上了一本万言书,请求陛下宽宥乡贤郡望们。
他们的列举了这些乡贤郡望们无数的善举,修桥补路,照顾邻里,看完鳏寡孤独,为养济院捐款纳粮,这哪一项不是善举?
难道就因为一次小小的错误,一次小小的官办扑买中,有一些牟利的举动,就要惩罚这些大善人吗?
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雨,在贝琳抵达惠山榕园寒草堂的时候,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顿时,山、村庄、都沦陷在白茫茫的雨水之中,一片茫茫。
这惠山榕园乃是私家林院,面临太湖万顷,背靠龙山九峰,以梅驰名天下,大约有八百余亩,比魏国公府和曹国公府还要气派。
还未进门,就看到了墙上写着六个大字,善奉行,恶莫作。
这不是大善人行善吗?看,还未入门就已经提醒家人们,不要作恶,要行善举!
贝琳从未来到过如此豪奢之地,在门前出示了信牌之后,走进了院落之中。
这是读书人的诗会,袁彬三人,让他们杀人可以,让他们吊书袋,他们就不大行了。
所以,世上最危险的三人组,并未吓到集会之人,因为锦衣卫,尤其是北衙来的锦衣卫,都会被拦在门外。
但是贝琳是南衙人,一身的书卷气,他拿的信牌是河南郡方氏宗谱》,堂号余庆堂,宁海方氏。
宁海方氏,发端于汉时河南郡,到了唐时方彦升为河东节度使,敕赐余庆堂,后来宋高宗赵构衣冠南渡,咸随驾至浙江。
宁海方氏的起源为南宋御史中丞方宗祺。
皇明鼎兴,宁海方氏出有方景嵩,官至成都太守,更出有方孝孺,孝孺自幼精敏绝伦,位极人臣。
没错,贝琳拿的牌子,正是方孝孺的家里,宁海方氏的牌子。
宁海方氏不是朱棣诛十族了吗?为什么还有余孽?!
方孝孺的案子到底杀了多少人,众说纷纭,但是宁海方氏的确还在,甚至方孝孺还有一个仲子活着,在玉山三十四都。
「孝孺公孑遗子孙,幸有仲子逃至江西玉山三十四都,其时仆从俱多顶名替死。」
方孝孺的弟弟方孝友,写了首绝命诗对当时刚刚登基的文皇帝朱棣说:「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既然请求殉君,朱棣就同意了方孝友这个要求。
但是宁海方氏一直都在,士论壮之!
南衙士林对方孝孺和方孝友的多称其壮曰: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
所以贝琳拿着宁海方氏的信牌,一时间所有人都颇为敬重。
贝琳这块信牌,自然假的,他有点惶恐,毕竟肚子里的墨水连个举人都不是。
但是李宾言告诉他,莫慌,学会闭嘴,无论说什么,都以笑容应对。
具体而言,就是坐直了身子,满是笑容的点头便是。
贝琳被门人引入了榕园之中。
至此,贝琳终于来到了这盟会现场,连风里都带着胭脂水粉的香气,坐在案桌之上,就有丝竹之声盈耳,来往无白丁,皆是儒袍。
贝琳坐在一个角落里,并不引人注意。
“今日集会,皆为劝谏陛下修仁政,明明德而聚。”坐在首位的男子振声说道。
此人名叫解祯期,明初第一才子解缙的侄子,解缙被杀,解缙全家被流放,解祯期就是解缙全家被流放辽东之后的顶梁柱。
解缙被杀的罪名是私谒太子。
太子朱高炽在登基之后,就宽宥了解缙全家。
解祯期因此回到了北京,解祯期任中书舍人,从七品,解祯期曾经参与编修《明太宗实录》和《明仁宗实录》,修史乃是大功。
正统年间,英宗幼冲,解缙就找到了杨士奇,赴京陈情,奏复产业,解家终于沉冤昭雪,恢复了本来的规模。
正统十四年,解祯期辞官回乡。
解祯期和朝中的吏部尚书天官王直保持着非常好的私人关系。
王直在解祯期告老还乡时,还作诗一首送别。
解祯期坐在榕园寒草堂之内,看向了贝琳,满是笑意的说道:“我们也请到了宁海方氏族人与会,共襄盛举。”
贝琳微尴尬而礼貌的微笑的对着解祯期点了点头。
贝琳的这个反应,一点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因为贝琳的尴尬来源于祖上的恩怨,贝琳伪装的方氏族人,方孝孺忠死建文帝,而解缙混成了永乐年间,大明第一才子。
这方氏族人和解氏族人,那自然是互相瞧不上,只不过是宁海方氏,还未被宽宥,解家却被宽宥了,这见面更是尴尬了。
贝琳喝了口茶,继续听他们掰扯。
解祯期振声说道:“奸臣蒙蔽圣听,陛下仁爱,德被亿兆,是那松江市舶司提举两淮巡抚李宾言和两江巡抚李贤二人,欺君妄上,专权而怙宠,蠹财害民,坏法而败国,奢侈过制,毫无恭顺之心!”
贝琳眉头直跳,无论用哪个词都好,非要用仁爱,陛下自己都知道自己杀性重,这解祯期居然给陛下脸上贴金,说陛下仁爱。
“对,没错!”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等社的笔正纷纷应和。
中州端社孔诚毅站起来大声的说道:“我们已经联名上书,江南一千三百余名士子的万言书已经送去京师!只待陛下御览,必能还这浊世朗朗乾坤!”
贝琳嘴角抖动了两下,低声问道:“若是陛下相信李宾言李贤,而不相信我等肺腑之言,若是愈激愈杀,愈杀愈激,陛下大开杀戒,敢当如何?”
“怎么可能?法不责众耳。”解祯期立刻高声说道:“如果陛下要杀,朝中的明公自然会劝谏陛下仁恕之道。”
贝琳虽然在钦天监只是个小官,但是跟着李宾言查漏补缺,多少知道点朝堂的事儿。
劝仁恕之道的陈循大学士,现在去修寰宇通志了,另外一个劝仁恕之道的于谦于少保,反而被陛下说服了。
贝琳看着茶杯,有些叹息的说道:“诸位若是忘记了顺天府京师太庙稽戾王的头颅,是不是不该忘记应天府天地坛脚下,三位亲王头颅啊?”
此言一出,寒风裹着窗外的大雨呼啸而过,整个寒草堂内,一片寂静。
陛下这个杀性之重,贝琳已经用最简单的词汇,描述了陛下的暴戾,让他们都小心点。
孔诚毅摇头说道:“我们是公车诣阙,上书鸣冤,怎么会招致杀身之祸呢?”
“再说了,陛下要是杀性那么重,不就成了太祖太宗皇帝了吗?陛下他…不会的。”
孔诚毅越说越不自信,当今陛下的那个性子,其实在场的这些人,多少都是了解一些的。
贝琳坐直了身子,带着尴尬而礼貌的笑容,低声说道:“所以啊,陛下承列祖列宗之遗志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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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琳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秉持着不教而诛是为虐,替朝廷,替陛下教谕,将这么做的后果,明明白白的讲清楚。
他选择伪装成方家人的目的,就是希望用方孝孺的案子提醒他们,不要心存侥幸,更不要抱着什么法不责众的想法。
想想蓝玉案,再想想陛下在江南诸案。
正如他们写的那本万言书一样,为何只口不提被捕的原因?
给大明军需肉食掺变质食物,大明军士未曾死于敌手,却死在了身后的匕首之间,这是要送解刳院的。
“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贝琳叹了口气。
他读书少,但是任何事情脱离现实,只空谈什么仁义,空谈所谓善举,这站不住脚,如何谈?
解祯期、孔诚毅等人都默默不做声,任由风雨敲打窗栏。
贝琳这话说的是很符合他的身份,他现在是宁海方氏族人,在老朱家的王朝里,谈论法不责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他不再说话,在他看来,他的第一个目的,教谕已经达成了。
解祯期立刻高声说道:“我与朝中明公吏部天官冢宰素有旧情,抑庵公必然会主持公义!李宾言等人乃是酷吏,诬告!天底下总是有公义在的!”
抑庵公指的是吏部尚书王直,在于谦之前,乃是北衙文官之首,和解祯期的确是有点交情。
孔诚毅立刻附和道:“天日昭昭,天公地道,这天底下难道还能逃得了公理二字吗?看看被捕之人,哪个不是士绅名人,哪个不是郡望贤才,他们为大明安土牧民!”
“李贤现在出巡摆多大的排场,锦衣卫开道,策马奔驰于闹市之中,李宾言和那费商总勾勾搭搭,贪赃枉法,目无国朝纲纪!该当死罪。”
“对!就是这样!”其他诗社的笔正纷纷响应。
贝琳坐直了身子,依旧是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王直虽然和解祯期有交情,但是这交情还能把命搭上吗?
解祯期这番话传回朝堂,王直只能蒙羞致仕了。
教谕也教谕过了,他们现在依旧是要将李贤和李宾言,打到奸臣国贼的那一侧,那么李贤和李宾言办得案子,那必然是冤假错案!
那么朝廷抄没的家产,都得还给族人。
这种手段贝琳不能说不好,他其实还想再劝两句,但是李宾言说良言不劝找死鬼。
贝琳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咬牙切齿,振声说道:“李宾言,逆臣也!”
解祯期和孔诚毅等一众笔正,呆滞的看着贝琳,他们只是想把李宾言打到奸臣国贼,这怎么就变成逆臣了?
这逆臣和奸臣可是俩概念啊,奸臣会被罢黜,逆臣可是要被处死的!
贝琳咬牙切齿的说道:“李宾言人在舟山市舶司时候,阴结琉球国王,甚至答应了琉球国王给官给军,近日要先送去一名官员,前往琉球内外勘察。”
“他李宾言,想干什么!”
“他阴结琉球,不是想谋反,那还是想做什么!”
解祯期探着身子不敢置信的说道:“此话当真?”
贝琳理所当然的说道:“明日辰时三刻,有一官船离港前往琉球,挂黄麾日月旗,我的话真假一看便知!”
“这是僭越!”
信息差,陛下让李宾言先接触琉球国探明情况,那是敕谕,不是圣旨,不用给别人看。
孔诚毅疑惑的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贝琳平静的说道:“我有个堂弟名叫贝琳,在李宾言帐下听用观星,他听到的。”
伪装成方家人的贝琳的堂弟是贝琳,如果有人询问,贝琳可以说出更多的细节来。
贝琳在做什么?
在拱火。
贺章被贬出京前往云贵之地的时候,和刘吉曾经讨论过如何对付皇帝,简单的两个字:倍之。
现在贝琳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的联袂起来,上万言书,风闻弹劾李宾言和李贤,这个罪名太轻了。
倍之,陛下就可以加倍处罚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生有很多种选择
贝琳的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愤怒!
这个李宾言居然敢勾结琉球,他忘记了当年胡惟庸案,胡惟庸是如何惨死的吗?!
贝琳依旧带着那副尴尬而礼貌的笑容,他的第二个任务,完成了。
解祯期已经六十多岁了,朝廷也宽恕了吉水解氏的罪过。
解祯期完全可以在家里颐养天年,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搭理他们这些小喽喽?
但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的小喽喽,他们摇唇鼓舌,狺狺狂吠,才导致现在南衙的种种乱象。
贝琳还有第三个任务在身,李宾言给他教谕、拱火和最后一个任务,夸赞。
这是一整套的逻辑,一个人很容易在别人的夸赞之中,迷失自我,最终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
贝琳略带几分悲怆的说道:“云庵公与天官冢宰抑庵公有故旧,王尚书还专门为云庵公写了送别诗。”
“我们方氏没落了,远不云庵公啊,云庵公有永丰欧阳氏为依仗,李宾言能奈云庵公如何?”
云庵是解祯期的号,而永丰欧阳氏则是和他们家世代联姻,永丰欧阳氏的发端是欧阳修的祖父欧阳偃,而解祯期的母亲是永丰欧阳氏的女儿欧阳晚。
解祯期的侄子,解缙的儿子解祯亮,被流放辽东,回来之后,还娶了建文朝状元、永乐首辅、好圣孙的老师胡广女儿。
胡广的女儿和解缙的儿子有婚约,解缙被杀,家属流放辽东之后,胡广依旧将女儿嫁给了解祯亮。
因为胡广和解缙都是吉水人。
什么是乡党?
这就是乡党,家族联姻,根深蒂固。
贝琳这是夸赞解祯期,将其夸上天去之后,就可以一踹踹下去了。
贝琳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将目标锁定到了李宾言身上,让这些人都以为他们针对的是李宾言。
解祯期愤怒的说道:“好一个李宾言!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松江府市舶司,找李宾言讨要一个说法!”
“同去,同去!”众人起哄起来,一个李宾言而已。
次日的清晨,果然有一条官船离开了市舶司的港口,向着琉球国的方向而去,而且挂着黄麾日月旗,这件事立刻点燃了整个士林。
李宾言被堵在了松江府市舶司内。
群情激奋。
贝琳听着衙门外的吵闹声,无奈的说道:“李巡抚,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啊?”
贝琳填的这把柴是李宾言递给他的,这把火越烧越旺了。
李宾言却是岿然不动,看着府衙之外,他在等着这帮人冲进来。
冲击大明府衙,乃是谋逆大罪,一旦他们这么做了,李宾言无论做什么,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他在等。
门外啸聚的都是些游堕之人,这些人多数都是收钱办事,聚集起来,但是意见领袖们,依旧不肯亲自下场。
解祯期、孔诚毅等意见领袖,并没有在门外,他们只是雇用了大量的游堕之人,将市舶司的衙门团团围住。
这些人之间挑头的姓颜,名叫颜裴,乃是山西太原人,商人子弟,号称淋漓血性,颇知忠义几分,在大军突然抓捕商贾之后,他就一直积极活动。
“奸党中奇殃,假旨矫诏横行缇骑!”
“不平事,震动金闾!声公愤,仗义直行,含笑赴云阳!”颜裴愤怒的吼道:“今日我们齐聚于此,定要逼得这狗官放忠良!”
“那要是不放人呢?”人群之中有一人高声问道,说话的正是袁彬。
颜裴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问这个问题,呆滞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就冲进府衙去!”
袁彬等的就是这句话。
此时的松江府市舶司的周围已经被缇骑团团围住,这些人面对明晃晃的钢刀,也不敢上前,只敢大声叫喊,雷声大雨点小。
袁彬厮混其间,只觉无趣,他一直以为有热闹可以看,结果就一直在门前聚集大吵大闹。
袁彬一听颜裴这么说,就站出身来大声的喊道:“好!冲进府衙里!”
“跟我冲!”
袁彬挺身而出,只见他欺身向前,也不避斧钺,直挺挺的冲了过去。
袁彬声嘶力竭的喊道:“杀了那狗官!杀!杀!杀!”
缇骑们都懵了,不认识袁彬,还不认识那脸上的疤痕吗?袁彬大大咧咧的往前冲,缇骑们一步一步往后退。
“这帮鹰犬怕了。”
“诸位,随我冲入市舶司府衙!”袁彬一遍振声高喊,一遍对缇骑们打眼色。
“打!”袁彬做了个口型,让缇骑们揍他。
但是缇骑们完全不明白自己家的指挥使,到底在干什么,袁彬进一步,他们就只能退一步。
场面有点尴尬。
“杀杀杀!”袁彬心一横,无奈冲入了缇骑人群之中,和缇骑们打作一团。
颜裴完全就是来闹事的,压根没打算冲入府衙。
他呆滞的看着袁彬在缇骑人群中横冲直撞,一腔激奋,嗷嗷叫的冲进了府衙外的缇骑人群之中。
袁彬和缇骑们是闹着玩,可是这颜裴刚冲进来没两步,就被缇骑一脚踹翻在地,三下五除二将其完全反绑缚起来。
袁彬往身后一看,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散的一干二净了。
只有一个颜裴被摁在地上。
聚集起来闹事的人,都是收了钱的游堕之人,让他们凑凑热闹,喊喊口号还行,让他们冲击大明的府衙衙门,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一看这局势有恶化的趋势,袁彬喊着杀杀杀冲府衙的时候,这些人立刻就嚎叫一声,作鸟兽散。
跑的比兔子还快,周围一片狼藉,但是人一个都没了。
正经人谁不是趁着大明开海,准备大干一场,谁有空参与这等事儿?
现在大明朝正在转变风向,新朝雅政,得学会适应,而且陛下允许发财,天高海阔!
冲击大明府衙是谋反谋逆大罪!颜裴给的钱就是聚在府衙门前,可没有给谋反的钱!
袁彬终于停下,看着一哄而散的人群,大声的喊道:“回来,你们回来啊!冲击府衙啊!”
袁彬忽然侧着头快速说道:“快把我按倒,绑缚入衙。”
缇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把袁彬按倒在地,然后被带入了府衙之中。
袁彬看到了府衙之外的三层茶楼上,有人在观望,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才会这般说。
谁在观察他们?
自然是解祯期、孔诚毅等意见领袖,他们站在街角茶楼三楼的凭栏里,看着这作鸟兽散的一幕。
解祯期一拍手愤怒的说道:“乌合之众!”
解祯期对颜裴是有期许的,希望他能够折腾出点动静来,开始的很顺利,但是过程居然走向了另外一条方向。
孔诚毅呆滞的说道:“那我们怎么办?”
“我看到了李贤的轿撵。”贝琳眉头一皱,努了努嘴,街角出现了一顶轿撵,有四五个缇骑抬着一把轿子。
“我们自己上吗?”解祯期看着李贤的轿撵犹豫不定的问道。
贝琳低声说道:“还是不要了,拦朝廷命官的轿撵,若是无大冤大屈,那是要先挨四十大板的。”
这是设计好的剧情,李贤今天出现在市舶司的门前,就是李宾言和李贤故意设计做的局。
贝琳此时应该继续拱火的,但是贝琳已经在这茶楼坐了半天,他最终决定不按着剧情走。
因为轿撵里,坐的真的是李贤。
贝琳不是怕这帮倒霉家伙招惹灾殃,而是觉得李贤已经够倒霉了,如果这茶楼里的读书人一拥而上,李贤会有危险。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贝琳能够决定的了,解祯期一咬牙一拍凭栏,带着一帮读书人就冲出了茶楼,拦住了李贤的轿子。
李贤停下了轿撵,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云庵公为何要拦我的轿撵?”
李贤认识解祯期,这个人四处活动,李贤还见过解祯期几面。
风吹过了街道,整个市舶司门前的大街,充斥着名叫尴尬的空气。
尬住了。
在原来的设想里,一旦群情激奋,锦衣卫立刻把李贤扛起来,和市舶司门前的缇骑们汇合一处,然后将所有闹事的笔正、士子们抓捕归案,扔到煤井司去做苦役,改造一下。
但是解祯期拦了轿子是拦了,可是终究是没有下定决心,一拥而上。
殴打朝廷命官,这是造反。
李贤看着解祯期气喘吁吁,瞪着眼说道:“云庵公的眼疾好些了吗?”
李贤没话找话,要不然太过于尴尬。
“啊,已经好多了。”解祯期拳头紧握,往前探出了半步,大声的说道。
“那云庵公寻我有事吗?”李贤歪着头问道。
解祯期一言不发,他发现自己有点奇怪,虽然金主们被捕了,但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
他把笔正士林们聚集在一起,本来的目的是通过风力,将李贤和李宾言这两个人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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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把金主救出来最好,就不出来,顶多换个金主就是。
可是事情,怎么一步步的变了模样,就变成了进攻大明松江市舶司的府衙,殴打朝廷命官呢?
上当了,解祯期发现了一些端倪,才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收手。
在气氛尬住的时候,李贤迈出了一步,笑着说道:“若是无事,那我就去府衙办事了,云庵公,你真的没事吗?”
李贤一步步的走过了这些笔正、诗豪们分开的路,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但是这帮人似乎并没有发动的意思。
这让李贤有点失望。
李贤走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刚才人群散去的时候,脚下有一圆木,他踩到了上面,突然趔趄了一下,解祯期下意识的伸手去拉。
这一伸手,情况变得糟糕起来,周围的人以为是动手的信号,便冲了上去。
群情激奋,砰砰作响,李贤抱着脑袋,因为早就知道可能会有冲突,他里面其实穿了一件棉甲,倒是没多疼。
李贤被饱揍了一顿,身上都是脚印。
动手的人都被抓了起来。
李贤坐在市舶司的府衙里,摊在椅子上,徐承宗闻讯赶来,完全是幸灾乐祸。
袁彬是被缉拿入府的,此时他也站在府衙之内。
徐承宗歪着头对袁彬说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我们都得离远点,你看看他倒霉的时候,是不是把人给连累了?”
李贤摊在椅子上,龇牙咧嘴的说道:“挨打的不是你是吧!”
李贤看着天花板,寻思了许久说道:“把人都放了吧。”
徐承宗呆滞的说道:“凭什么啊,好不容易抓到的!他们殴打朝廷命官,凭什么放人!不放!”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我懂了,李贤的意思是,他们打了人,如果我们把他们放了,他们就会觉得不过如此,犯更大的错误。”
袁彬此话一出,众人皆点头。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做的事不对,我们是朝廷命官,掌管公器,怎么能这样鼓噪他们做下错事呢?”
“我们如果这么做,是不对的。”
“我们都错了,陛下当初在烟云楼、媚香楼,目的都是为了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们这是在鼓噪他们犯法,这是我们的错误。”
李贤的意思很明确,朝廷制定了斗权印义,他们作为朝廷命官,应该维护的是斗权印义,而不是鼓噪他们犯法。
翻译翻译,就是好人就该被枪指着,好人就该被骂。
李宾言看着李贤笑着说道:“那你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
“还是李贤你觉得,如果没人鼓噪,他们就不会这么做?是因为我们鼓噪他们,还是他们本来就要这么做?”
“惠山榕园的集会,是我们的人组织的吗?还是今天颜裴给钱让游堕之民,围攻府衙?这些是我们让他们做的吗?”
“是他们自己。”
“我们做的只是将事件的危害,降到最低。”
李宾言的意思很明确,他们的鼓噪,只是将矛盾揠苗助长,提前爆发了而已。
斗争也要讲究方式方法,难道任凭他们胡作非为,把事情越闹越大?
李宾言继续说道:“李贤,任凭他们如此胡作非为下去,对朝廷有益,对大明有益吗?”
“并没有。”
李贤坐直了身子说道:“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学习于少保那般,仁者才能无敌。”
第四百二十三章 谏治国君道臣义万言疏
李贤认为他们用了阴谋诡计,不走正道,这样做会把朝政折腾的稀巴烂,实不可取。
李宾言的面色变得十分奇怪,随即疑惑的问道:“李贤,你以为仁者真的无敌吗?”
“于少保为天下少数至善至仁之人,即便是皇帝万寿节依旧是不肯趋炎附势,顶多写一份贺表,从不送任何的贺礼。”
“可是,李贤啊,你真的以为于少保天下无敌吗?”
李宾言话未说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起来。
稽戾王入京的时候,其实摆在了陛下面前两个选择,一个是稽戾王去死,一个是于谦去死。
陛下哪怕不杀稽戾王,就会有人自动的团结在稽戾王的周围,对于谦进行连章弹劾,到那时,对错还重要吗?
于谦并不是仁者无敌。
是因为陛下选择了保住于谦,所以于谦才无敌。
李贤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于少保的确不是天下无敌,但是如果我们和他们变得一样,那我们还怎么掌管公器?”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你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敌人去对待,所以你才会如此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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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敌人。”
李贤站起身来,即便是身上那么多的脚印,但是他还是情绪十分激动的说道:“我们追求的和他们追求的是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要的,和他们要的完全不同!”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那我们就走上了歪门邪道,我们还如何追求公义!”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我们就是失败的!”
“昨天他们姓解、姓欧阳、姓孔,明天不过是姓李,姓袁、姓徐罢了!”
“有什么区别吗?”
袁彬和徐承宗往旁边让了让,袁彬低声说道:“你听懂他们俩这吵架里面的我们、他们是说什么吗?”
徐承宗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听不懂,不都是为了大明好吗?”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读书人都这样吗?连吵架都是高来高去吗?什么仁者不仁者,话说又只说半截,莫名其妙。”
徐承宗非常认可的点头说道:“读书人的事儿不都这样莫名其妙吗?”
两个人彼此重重的点了点头,读书人的确都这个样儿。
李宾言看着李贤,终于点头说道:“是的,我们不应该变成他们。”
李宾言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但是他眼睛通红的说道:“可是我大军死了三百人!抵背杀敌的将士!没有死在战场!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李宾言之所以做事失去了进退,还是他的怒火遮蔽了双眼,他在李贤开口之前,只有愤怒。
昨日还在庆贺胜利,笑的那么灿烂的将士,转眼间就变成了冢中人,他如何能不愤怒!
李贤情绪激动至极的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我们要追求公义,却离公义越来越远!那我们必然会失败!”
“陛下至今只走阳谋大道,我们也要走阳谋大道!否则天下失道,吾等乃是大明滔天的罪人!”
“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李宾言,你清醒些!”
“是奸商害死了他们,我们已经把他们悉数抓捕归案,送于京师,陛下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我们若是栽赃坐罪,和这些奸人有何区别!”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许久未曾说话。
良久之后,李宾言才点头说道:“你说的很对,袁指挥,我们日后还是不要这样做了。”
“啊?哦。”袁彬点头。
虽然不明白李宾言为何要这么说,但是袁彬也觉得事情出现了偏差,这么做的确不太好。
贝琳一共有三个任务,教谕,不教而诛是为虐,理所应当。
拱火,这个拱火主要就是摇旗助威,以壮声势罢了。
但是夸赞和带头冲衙,的确不太应该做,陛下就不会这么做。
陛下只会教谕,拱火。
李宾言对着李贤严肃的说道:“但是这次,颜裴给钱让游堕之民钱财围困府衙,却是不争的事实,解祯期、孔诚毅是幕后的主谋,这是不可能放的。”
“即便是没有冲撞府衙,殴打朝廷命官,围困府衙,也够治他们的罪名了,罪恶必须得到审判!”
“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
李贤连连摆手说道:“不是,我不是怕担责任…我只是…”
李贤一时间有点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
李宾言笑着说道:“我知道,大道之行。”
“其实,是我着相了,我痛恨他们害死了大明军卒,但是的确,冤有头,债有主啊。”
袁彬歪着头对着徐承宗低声问道:“这吵了半天,最后不是一样吗?最后还不是抓着不放,送去京师查补?”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性质不太一样吧。”
“李贤这个挨打的事主,都没有追究了,还有冲击府衙,这一下子少了两份罪名。”
袁彬点了点头,应该如此。
“那李贤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袁彬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开口问道。
徐承宗一愣,的确如此,笑着说道:“那谁让他倒霉呢?”
李宾言拿着手中的那本万言书,这是呈送御前的万言书。
大明在之前,有没有万言书呈送陛下面前?
洪武二十二年,解缙中了进士,授其中书庶吉士。
高皇帝对解缙甚见爱重,在光禄寺大庖西室吃饭的时候,对解缙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
解缙上《大庖西封事》事,万言奏于御前,高皇帝大喜过望。
高皇帝在洪武初中时,以刚猛治国,给大明留下了很多的问题,这些遗留问题就是困扰晚年高皇帝的最大心病。
在《大庖西封事》万言书中,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
比如抽分减税,从一成降至六分,就是基于此。
解缙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朱元璋和朱棣对解缙,都有着极大的期许。
如果解缙像胡濙一样,不深度参与到永乐年间太子和汉王争储之事之中,老老实实做事,解缙绝对不会死。甚至可能成为大明辅国之臣。
但是解缙非要在太子这种事上,深度参与,最后被纪纲给杀了。
李宾言手中这本万言书,却是废话连篇,这帮人诚不如解缙。
李宾言将南衙发生的诸事,写成了奏疏,将三个案犯押解入京。
朱祁钰收到了他们的奏疏,看了许久,笑着说道:“这俩人差点就犯了大错啊,瞎折腾。”
兴安看了许久,知道陛下说的什么,笑着说道:“臣以为还是因为李宾言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要是换做臣,臣怕是会做的更过分。”
李宾言不领兵,但是密州市舶司、松江市舶司,李宾言兼任密州市舶总督军务,跟京军厮混了几年了,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
换位思考一下,自己抵背杀敌的战友,因为腐烂食物死了三百余人,李宾言做的过分吗?
兴安一点都不觉得过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对是对,错是错,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摇唇鼓舌,按律也不当斩,让卢忠仔细查补,再无大错,就流放烟瘴之地吧。”
“至于李宾言和李贤,下旨申饬一番便是。”
“钓鱼这件事,还是没学到位。”
“若是朕在南衙,会教谕,会拱火,但是绝对不会夸赞,更不会带头作乱。”
“过犹不及。”
“申饬的话,就这四个字。”
申饬是一个很轻微的处罚,如果日后不再犯,这申饬的诏书就是废纸一张,如果再犯,那就是抗旨不遵。
李宾言、李贤、袁彬本来是钓鱼,结果亲自跳到水里。
李宾言在南衙主事,他的战友死了三百人,他已经很克制了。
李宾言是个人,不是神佛,他有感情,他被激怒了,他的愤怒,连朱祁钰在北衙都感受到了,做事稍微失去了那么一点分寸,朱祁钰可以谅解。
但好在,李贤也在南衙,李宾言并未大错铸成,这些人被捕还是因为指使和收买游堕之民,围困市舶司府衙。
冲击府衙和殴打朝廷命官,两件事,李贤和李宾言并未作为罪名,放在奏疏里。
“李贤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他怎么这么倒霉,本来没事了,结果摔了一跤,被解祯期,却被误会为了摔杯为号,也真是…倒霉。”
“李宾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为何受伤的却是李贤呢?”
兴安笑着说道:“这可能就是命吧。”
朱祁钰手里点着手中的万言书,满是嫌弃的说道:“方孝孺。这帮人还想给方孝孺翻案!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胡适评价方孝孺说:「方孝孺之后明朝200年,再没有政治思想家。我国政治思想在14世纪以前,决不逊于欧洲,但近500年来何以不振,这是由于方孝孺被杀的惨剧所造成的。」
方孝孺根本没有科举功名在身。
洪武三十年,科举考试三年一次,这方孝孺若是真的把学问学明白了,还能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连儒学的学问都没学明白,如何谈得上政治家和思想家两个词汇呢?
方孝孺的老师是宋濂,就是那个《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那个给元封衍圣公孔克坚写墓志铭还用元朝年号的宋濂。
宋濂做大明的官很是问题,但是宋濂做学问是没问题的。
方孝孺师从宋濂,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那是宋濂的问题,还是方孝孺的问题?
方孝孺两次被吴沉举荐做官,第一次朱元璋说:此庄士,当老其才,礼遣还。第二次朱元璋说:今非用孝儒时。
大明立国之初,求贤若渴,方孝孺若是有点才华,就会被重用,第一次朱元璋说他太年轻了老了可以用,第二次直接说没什么才能。
方孝孺是如何做官的?
做了蜀王世子的老师,才入朝为官。
朱棣奉天靖难入南衙,殉节这一百四十一人,其中有太监、有官僚、有戍卒,朱棣刻石记其忠义,其中没有方孝孺。
这一百四十一人不必苟活的方孝孺更值得吹捧?
方孝孺在朱棣入京的时候,躲起来了,希望躲过去,然后被抓了起来,最后论罪处斩,连坐兄长。
方孝孺死后,是他的学生,德庆侯廖永忠(把小明王沉江)的孙子廖镛与其弟廖铭,收拾他的遗骨,掩埋在聚宝门外的山上。
诛十族,这俩学生不算十族?
大明有十五岁减罪不杀的律法,即便是靖难清君侧的首恶,齐泰、黄子澄也有后代传世。
相比较方孝孺苟且偷生且不成,景清刺杀朱棣,岂不是更值得大书特书?
景清是建文旧官,假意投降之后,清衣绯怀刃入,被锦衣卫发现之后,大吼:欲为故主报仇耳!被狂怒的朱棣凌迟,族诛。
真的论忠义二字,景清不值得大书特书吗?
但是谁关心过景清刺朱棣之事?
不就是因为景清是陕西人吗?
为什么方孝孺会被翻案?以为方孝孺案,依旧有风力。
方孝孺是宋濂的学生,南衙士林将给方孝孺翻案视弱斗争胜利的标志,所以一直有人孜孜不倦的为方孝孺翻案。
宁海方氏,到了朱叫门复辟的时候,在皇帝的准许下,为方孝孺建坊立祠。
方孝孺的后嗣始得归宁海方氏宗祠,然后复振重修宗谱。
什么叫做投降?
稽戾王朱祁镇赦免方孝孺及其后人,就是投降。
洪武年间、永乐年间、宣德年间、景泰年间,都没有给方孝孺翻案,到了天顺年间,给方孝孺翻案了,这不是投降是什么?
朱祁钰当然不可能同意给方孝孺翻案。
“他们不是要翻案吗?若是宁海方氏,一律不得科举,准其投效他堂。”朱祁钰做了一个决定。
朱棣还是太仁慈了。
既然要族诛,那就把事情做绝。
宁海余庆堂方氏,一律不准科举,但是可以投效其他河南郡方氏,就可以继续科举了。
树都倒了,树倒猢狲散便是。
一巴掌呼在他们的脸上,就知道疼了,也不会有那么多方孝孺是不是被诛十族了。
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人,居然比景清刺朱棣还要出名!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王直王尚书和解祯期有旧啊,你去宣他觐见。”
第四百二十四章 这就是贤臣良相?
王直本质上是个日子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其位,谋其职,干好自己的活儿,不被陛下找麻烦。
像大多数的翰林一样,王直先入了文渊阁,起草诏书,被授予了修撰,最后进侍读学士,质史籍疑义。
永乐二年中了进士,一直到正统三年,整整三十四年,他就这么一直混天度日,得过且过,有琅琊王氏的支持,他的日子从来不难过。
正统三年,王直修《明宣宗实录》,才正式做了礼部侍郎,但主要工作依旧是侍读学士。
自从到了礼部,当时的礼部尚书胡濙,就开始分派给王直一些具体的部政事物,王直做的不够好,但也不算差。
正统八年,王直接替了郭璡的班,当了吏部尚书。
王直先后和杨士奇、王振发生了一些小摩擦。
杨士奇,是宣德、正统年间的朝堂执牛耳者。
李贤也曾经和杨士奇发生了点小摩擦。
李贤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去河津考察治理蝗灾,杨士奇要见他,李贤一句我很忙打发杨士奇。
因为当时河津蝗灾闹得真的很凶,李贤忙得脑子都要裂了,当然没空。
王直也和杨士奇发生了点摩擦。
杨稷不法,具体而言,就是在杨士奇在江西吉安府老家,仗势行恶,手上有数十条的人命官司。
《我的父亲是杨士奇》
王直就是督办此案。
王直也是江西人,按朝堂的规矩,乡党应当留情。
当时杨士奇还不知道儿子的案子案发了,回老家扫墓。
王直思前想后,就抓在京的杨稷,国法和乡党之间,王直选择了国法。
本来王直打算赶紧查补清楚,办成铁案,但是杨士奇又回来了,杨士奇大怒,王直被从礼部扔到了吏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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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终究是国法无情,杨稷毕竟手中数十条人命官司,最终被皇帝判斩,杨士奇因此致仕。
王直做了吏部尚书之后,稽戾王将神器假手于人,朝堂变得更加光怪陆离。
王直、于谦、赵新等人,经常弹劾王振独揽朝政,擅作威福,王振就让户部侍郎奈亨构陷王直。
这件案子闹到了三法司会审的地步,最终奈亨被斩首,王直被判流放,赵新、曹义等人被判罚俸,才算是了结。
王直最后被私宥了。
土木堡这个小小的城堡,若非发生了大战,可能没有人会记住这个名字。
正统十四年,这个小小的营堡,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土木堡变乱发生仓猝,留守京师的朝臣屡呈奏议,纷纷称王直为首。
但王直认为自己不如于谦,所以每件事都多加谦逊,极力推举于谦,甘心居于其下,本人则只是镇静持重、抚慰群臣罢了。
王直知道自己担不住事儿,他一辈子都在做日子人,哪个京师混了三十四年的翰林,混了那么久,才到礼部侍郎的位置?
王直又没有出京任推官、巡抚,一直在京师,而且多有活动,爬的这么慢,完全是他的性子,本质上就是个日子人。
日子人的特点就是没啥大的企图心,不希望改变,因为改变代表着他这种老官僚利益受损,一个成熟稳定的朝堂,跟符合日子人的心态。
但是土木堡之变来了,他不变也得变,大明都这个样子了,再混下去,皇帝就该褫夺他的功名利禄了。
人活一世,不就求功名利禄吗?
所以,王直一直在努力的适应新朝雅政。
而且他做的还不错,京察他请旨督办的。
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是在王直的手中诞生的。
都察院、按察司、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犯九十五条,则从重处罚,比常人犯法罪加三等。
罪加三等,肃清风宪言官才能继续推动吏治。
之后,王直就开始请求大计,在大计之后,王直立刻开始了考成法的推行。
所以,自从景泰元年起,王直相继做了京察、立法、大计、考成,四件大事。
虽然考成法很是辛苦,但是王直一直做的不错。
毕竟还有个能臣干吏王文,在文渊阁负责具体的考成诸事,陛下对于重大事物,也会自己考成,王直做的并不是很辛苦。
考成法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南衙僭朝造反。
如果孙忠、王骥等人真的靖难成功,从南衙打到了北衙,那王直肯定要在奸臣传中,榜上有名了。
但是靖难这种事,最需要的还是运气,需要一个极度昏聩的朝堂。
陛下直接亲征平叛,南衙至今依旧不太忠诚,但是已经很听话了。
所以,王直没上奸臣传,依旧在京师负责吏治。
王直虽然依旧是个日子人,但是能做到吏部尚书天官冢宰,而且做了十年依旧坐的十分安稳,是有能力的。
“王翱!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事物要具体,具体!你知道什么叫具体吗?”王直拍着桌子说道:“我死了,老了,病了,你要坐这天官冢宰的。你知道吗?”
“真是气死我了,是乱法自我始也!是乱法自我始也!”
王直做吏部天官,也是认真的做。
但是岁数大了,有点精力不济,陛下先是派了项文渊辅佐,但是项文渊能力才情都不怎么样,这又来了王翱。
王翱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随陛下亲征南衙,曾任宁阳侯陈懋的总督军务,短暂任两广总督,负责柳溥叛乱安定之事。
因为平叛有功,回朝之后,就到了吏部做左侍郎,辅佐王直部事。
王翱,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王翱也和杨士奇发生过小摩擦,杨士奇在宣德元年搞了个“议罪银”类似的制度。
大概来说就是「时官吏有罪,不问重轻,许运砖还职。王翱请犯赃吏但许赎罪,不得复官,以惩贪黩。」
这件事明宣宗一想,这议罪银不能搞,那不成了卖官鬻爵了吗?就赞同了王翱的谏言。
王翱这一下子把朝臣给得罪了,王翱就被扔到了四川做巡按御史了。
后来从四川到江西、从江西到陕西,接替了陈镒的总督军务和陈懋展开了第一次的合作。
从陕西短暂回京任职半年多,就又赴任辽东任总督军务。
陛下南下平叛的时候,辽东在范广手中逐渐安稳了下来。
景泰三年,王翱从辽东都司回京,扈从陛下南下平叛,成为了大明第一个两广总督军务,虽然只有半年多的任期,但是做的极好。
王翱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的官,比于谦还要久。
王翱的出身是文进士,但是多数的时候都在安边,陕西总督军务,辽东总督军务,到了两广还是总督军务。
王翱从宣德三年起,就一直在军旅中做事,做事有点粗狂,考成法推行至今,文牍众多,王翱的考成陈条,写的有点含糊不清。
事儿没办错,但是容易落人口实。
王直看着王翱不是很在意的样子,语重心长的说道:“王翱,御史巡方归者,必令具所属贤否以备选擢!”
“做六部明公,天官冢宰要处处小心,一旦落人口实,就很容易被御史弹劾,做事要精细,精细,你明白吗?”
“咱们吏部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儿,你这样简单一笔勾勒其御史巡方之事,决计会被那些风宪言官弹劾的。”
吏部搞了个《宪纲事类》,风宪言官犯案罪加三等,这已经把风宪言官往死了得罪,做事稍有不注意,那就是被连章弹劾。
王翱看着手中的考成陈条,有些不解的说道:“这不是很具体吗?”
王直无奈的说道:“你就是地方做官久了,不知道其中厉害,算了,等出事的时候,你就懂了。”
王翱还是比前一任的吏部左侍郎项文渊要强许多,除了文牍的考成陈条写的不具体以外,没什么让王直着急上火的事儿。
“王尚书,兴安大珰到了。”一个门房匆匆的跑了进来,说话间,兴安已经来到了吏部衙门。
“王尚书,陛下宣见。”兴安依旧是那副见谁都乐呵呵的笑容。
王直站了起来,下意识的问道:“这就去,大珰,陛下寻王某何事?”
兴安却是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王直走了两步,忽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转过头来说道:“王翱,你过来。”
“您说。”王翱走了过去。
王直抓住了王翱的肩膀,用力的拍了两下,满是欣慰的说道:“虽然我一直骂你,但是你做的很好,只是不熟悉吏部事物,你会比我做的更好。”
“记住了,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了。”
王翱一听此言,吓得一跳,这跟交待遗言一般,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好干。”王直双手背负在身后,稍微停顿了下,挺直了腰板,大踏步的走出了吏部衙门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吏部的衙门。
这衙门十多年没什么变化,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为大明做了十年的吏部尚书。
这十年的时间里,他自问没什么大的功劳,但是绝对没犯什么错误。
杨士奇和王振先后把持朝政,王直都人如其名,跟他们展开了斗争。
王直只是个日子人,斗不过权臣那不是他的错,但是并没有对不起大明,正统十一年,他差点就被流放了。
王直并不知道解祯期在惠山榕园里,借着他的名义要围困松江市舶司府衙。
但是兴安传递了圣命,转身就走的态度,让王直立刻明白自己怕是大祸临头。
兴安宣见之时,若是有事,一般会说出来,这次转身就走,王直已经敏锐的察觉出了事情不妙。
“臣王直,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直不动声色的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躬安,王尚书坐。”
兴安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王直。
王直看完了整本奏疏,背后冷汗直流,他俯首说道:“陛下,臣虽然和解祯期有旧有戚畹,但是这等不法之事,臣绝无参与!还请陛下明察啊!”
王直拿着奏疏手都在哆嗦,他当了一辈子日子人,见风使舵顺风**惯了,这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朕知道。”
王直是个日子人,他不愿意当乐子人,不愿意被人笑话。
朱祁钰对王直在吏部的工作非常的认同,至少在京察、《宪纲事类》、大计、考成之事上,极力配合朱祁钰推动吏治。
不论正统年间反对杨士奇、王振等人的擅权,王直都是个很能干的臣子。
朱祁钰对王直没什么不满的地方,他十分确信的说道:“吏部的事儿,交给王尚书朕很放心。”
王直松了口气,人不就求个功名利禄吗?
他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王翱可用。”
王直岁数大了,又不如胡濙那般善于养生,精力不济,考成法事物繁多,他的确有点忙不过来了,有王翱照看着,他也轻松了许多。
已经到了这一步,致仕,似乎成了王直唯一的选择。
王直和解祯期最大的交情,就是同乡,大家都是江西人,入朝为官,老乡见老乡,平日里叙叙旧,喝喝茶。
王直的母亲是永丰欧阳氏,解祯期的母亲是永丰欧阳氏的欧阳晚,两家,勉强算是亲戚。
解祯期致仕离京的时候,王直写了首诗给解祯期。
但是解祯期借着王直的名头在南衙闹事,王直并不知道,交友不慎。
晚节不保,是王直这个时候,最大的憾事。
朱祁钰摇头说道:“王翱多履军旅,做事有些粗糙,朕听说了,吏部还是需要王尚书照看。”
王直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在景泰朝为官,做吏部尚书,得罪了京官、得罪了风宪言官,又得罪了天下官僚,没事的时候还会被弹劾,有事自不必说,那自然是连章弹劾。
继续栈恋权柄,会被人骂的更狠。
不做官致仕,多少还能留下名声。
胡濙没什么好名声,胡濙甚至打算死后埋在金山陵园,不打算落叶归根回苏州去了。
王直若是打算继续做吏部尚书,那他也没法落叶归根了。
王直离开江西已经四十余年,三十多年未曾回去过。
但他的先祖是东晋王导,王直乃是正经的琅琊王氏出身,就是那个在东晋的时候,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先祖历代为官,王直的父亲王泰,是洪武十五年诏对第一,官至广州肇庆府知府。
诏对,是洪武年间选仕的一个手段,那会儿太需要官员了,朱元璋求贤若渴。
诏对,就是大家举荐官员,方孝孺两次诏对,都被朱元璋给否了,太差劲了。
王直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要臣做事,那臣就做吧。”
骂名而已,他的老上司胡濙,还被人骂无德呢,胡濙就不过日子了吗?
不就是不能落叶归根了吗?
死后住金山陵园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令有缓急,物有轻重
王直说王翱可用的意思,就是自己想致仕,陛下说吏部还需要他照看,等待王翱成长,意思是不让致仕。
大家话没点透,但是王直最终选择了继续为官。
这样选择,他就背弃了自己的宗族,背弃了琅琊王氏的荣耀。
他选择了继续在朝为官,就不能落叶归根。
他们家是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罢了,王泰在洪武十五年的诏对之中,夺了第一,他们这支旁支,才被归宗。
王直深受家族恩惠,从读书识字,再到入朝为官,三十四年混日子,也都是王氏供养。
他选择继续做官,就是对家族的背弃。
王翱的资历够厚重了,但是吏部诸事,考成法的推行都在开辟之时,他走不脱。
一个政策三年才会稳定,五年才会成熟,王直要保证考成法瓜熟蒂落。
陛下执掌神器,六部尚书分掌公器,他此时若是一走了之,那是背叛大明。
在背叛大明和宗族之间,王直选择了背叛宗族。
其实这不是王直第一次选择,在正统七年的时候,他作为杨士奇的同乡,想要倒杨,就是第一次背弃。
事实上,各大宗族更希望朝廷里这些同乡们,能够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但是王直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朱祁钰看着王直,低声问道:“没有什么困难吧。”
“没有。”王直回答的很轻松,自从住进了官邸之后,王直其实和宗族的联系也断的差不多了,不过是一次彻底的割裂罢了。
朱祁钰点头。
他强行留下了王直,并且把王直放在了火架上烤,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六部尚书,在眼下的大明朝,位高权重,如果六部尚书的权力不能顺利交割,会出很多的乱子。
陈汝言当初就是这样的例子,资历足够,但是能力不足,于谦封侯,陈汝言当了兵部尚书后,于谦其实一直负责着兵部诸事。
直到陈汝言主动让贤,江渊上位,兵部的权力交割才落下了帷幕。
王翱的能力足够,资历足够,但是对吏部的事务还不完全熟悉,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崇祯皇帝十七年换了十九位首辅,六部尚书走马观灯一样,导致了朝中权责不清楚,最后落得煤山吊死的下场。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三年,明代宗废明宪宗朱见深太子位,胡濙主持更换太子廷议,在经过了廷议之后,太子更换为了朱见济。
在这之后,明代宗因为朝中剧烈的党争,频繁的更换六部尚书,这种更换导致了朝中为了六部明公的位置,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争夺,这种争夺促使了一大批的投机者出现。
这些投机者发展到最后,都成为了明代宗的催命符。
六部尚书的更换,兹事体大。
朱祁钰想了想笑着说道:“王尚书,朕给你太子少师之位,负责教授泰安宫皇嗣课业。”
这是一个保证,王直不会被反攻倒算,不会被挖坟掘墓,会在金山陵园为王直留下一席之地。
王直满是笑意的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王直俯首离开了聚贤阁,走出讲武堂的时候,王直阵阵眩晕,这个抉择对他来说,也不是个轻松的事儿,但是他还是选了。
人生有很多的选择,王直选择一条路走到底。
而且陛下也给了承诺,太子少师,算是给了他平稳落地的台阶,只要不犯错误,身前事,身后名,都不必担心。
朱祁钰看着王直的背影,揉了揉眉心,走到了宝座之上,靠在椅背上,软篾藤椅,很是舒适。
但是他略微有些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直的故旧之情、戚畹之谊解祯期犯了错误,必然有人扣在王直的头上,接下来的弹劾,就会如同雪片一样飞到文渊阁,来到朱祁钰的御前。
而且很有可能会发生胡濙杀卢忠类似的事,让王直持续犯错,然后皇帝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
明明是解祯期犯错,跟王直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朝中狗斗,哪里论过对错?
王直在景泰为官得罪了太多的人了,此事一出,必然会引起一轮朝堂的党争。
兴安看着陛下略微有些疲惫的神情,歪着头对着小黄门说道:“请冉讲习过来。”
冉思娘手中的百宝丹,内服外用专治跌打损伤,所以冉思娘成为了驻讲武堂的医倌,同样也是讲医堂的讲习。
本来冉思娘想去京营的,但是陆子才思前想后,还是让冉思娘到了讲武堂。
陆子才专门请旨设立了讲医堂,讲医堂学员第一期,都是女子,还在筹备之中。
中原王朝有没有女医生,当然有,西汉时义妁、晋代时的鲍姑、宋代时的张小娘子、明代的谈允贤。
真的要论女子不能行医,那就找胡濙聊聊去,陆子才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是询问过胡濙是不是违法礼法的。
胡濙说祖宗之法并无明令女子不得行医。
男女之间有防,所以女医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此系统性的培养女医生,是太医院的大胆尝试。
主要目的是提高京营军士的待遇。
军士的家属都住在了京师周围,家眷生病了,难道不看病吗?
冉思娘是众多讲习中的一员,专门负责教授讲医堂外伤医护,三七粉为主药制作的百宝丹是外伤良药。
兴安找冉思娘过来,完全是为了让陛下宽宽心。
朱祁钰点头说道:“兴安,你跟胡尚书说一声,让他跟王直说说,到底该怎么自保。”
冉思娘过来也好,但是怎么保住王直?
胡濙最擅长自保了。
兴安点头称是,便离开了。
朱祁钰靠在藤椅上,思索着大明诸事,没过多久,冉思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礼之后,一双柔荑便伸到了朱祁钰的肩膀之上。
柔荑,植物初生的叶芽,柔嫩洁白。
朱祁钰忽然感受到了国学的博大精深,这两个字,形容冉思娘的手,的确是恰到其分。
朱祁钰这个视角,看不到帷帽下的脸庞,庐山实在是太大了,遮挡着了朱祁钰的视线。
“你这个时候,放个毒虫之类的就可以为播州土司报仇了。”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聚贤堂的御书房里,现在只有他们二人。
冉思娘笑出声来,轻轻的给朱祁钰揉着肩膀,这日夜辛劳,肌肉僵硬无比。
“妾身一个汉人,为土司土酋报仇,陛下说笑了。”冉思娘的确会养蛊,但是她不养毒虫,且不说她有没有那个心,她首先就不会那个招数。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他们都说你是蛊娘子呢。”
冉思娘只是轻声笑,不再言语。
总有些人在狺狺狂吠,也不知道在吠什么,反抗陛下又不敢,总是找些好欺负的人说事。
比如冉思娘就很好欺负。
朱祁钰闭上了眼睛,这里是御书房是办公室,再看峰峦如聚,怕是会出意外。
他低声说道:“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冉思娘暗暗记下了这句话,满是感慨的说道:“那些人,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罢了。”
“他们怎么不敢说陛下?”
朱祁钰闷声笑道:“怎么不敢,他们天天骂朕亡国之君呢。”
“那陛下总是对的啊。”冉思娘用力的捏着朱祁钰的肩膀,眉眼带着笑说道。
可惜帷帽遮挡着这个笑容。
“还不肯摘帽吗?”朱祁钰闭着眼,开口问道。
冉思娘无奈的说道:“臣妾还有事没做完呢。”
“那要是一辈子做不完呢?”朱祁钰反问道。
冉思娘手停顿了下,轻轻的说道:“这样也挺好的,遇到了霸道的陛下,也没人敢娶妾身了,那妾身也不用想那么多,反正总有一天是陛下的。”
朱祁钰抓住了冉思娘的手,示意她停下便是,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好了,朕歇够了。以后啊,只能中午见你。”
冉思娘想要拉回自己的手,但是羞愤之下,没有多少力气,她低声的说道:“为什么呀。”
朱祁钰坐在了御案之前,拿起了几本奏疏,解释道:“因为早晚要出事啊。”
冉思娘想了想,理解了陛下的意思,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我为陛下研墨。”
她声音很低,只用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妾身早晚是陛下的人。”
“你说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份奏疏,来自海南,是都督董兴的奏疏。
董兴在正统十三年跟着宁阳侯陈懋去福建平叛,而后又在景泰三年,南下广州平叛,留在了广州清剿余孽,充当总兵官戍边。
盘踞在琼州的黄萧养投降了。
比较离谱的是,直到宁阳侯陈懋带着大军平定柳溥两广之乱的时候,黄萧养这群叛军才知道,大明换了个皇帝…
还是王翱任两广总督,想起了琼州府盘踞的这批叛军,在经过了反复沟通之后,黄萧养最终决定投降了大明。
若非右佥都御史广州巡抚杨新民突然暴卒,黄萧养在正统十四年就该投降了。
杨新民死的很是蹊跷,但是景泰四年才平定了南衙之乱,所以,这个案子也无从查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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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在大明叫琼州府,和雷州府隔海相望。
琼州的情况错综复杂,在元朝之前,一直是流放之地,比如苏轼就曾经流放琼州,生活艰难。
在洪武初年颁布的《劳海南卫指挥敕》之后,琼州府才第一次出现在了历史的舞台上,大明对海南的管理是极为松散的。
尤其是失去了海军之后,海南几乎再次变成了流放之地。
琼州府自洪武元年到景泰四年,只有一名学子名叫邱浚做了进士,现在跟着陈循修《寰宇通志》。
朝中无人,琼州府自然是一种松散的管理状态。
琼州知府又叫做抚黎知府,因为琼州府都是黎民,这一点和云贵川黔极为相似。
从永乐年间抚黎知府刘铭开始,到永乐十一年,奏革琼州府世袭土官四十多人,以抚黎流官充任,里甲、都图在黎民之中遍地开花。
在永乐十二年的清田厘丁中,琼州府共计五万四千户,共计二十五万人有余,里甲、都图管理有三万户余,共计十五万人。
土官在宣德年间开始了第一次的反抗,但是很快就被宣德皇帝给镇压下去了,又革除了一大批的世袭土官,皆以抚黎土官充任。
宣德四年起,开通道路、建立州县、移民垦殖、兴学教化,一直到正统五年,这种对海南的改土归流,戛然而止。
黎区开始不断的扩大,黄萧养就藏在黎区之内,所以他们并不清楚大明朝换了皇帝…
直到两广大军平叛的时候,海南黎区的叛军还以为这么大的动静,是来揍他们的。
结果闹了半天,却不是,这才知道换天地了,在都督董兴的劝降之下,黄萧养投了。
朱祁钰更关注大明朝的改土归流,好好的政策,突然就执行不动了。
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兴文匽武。
改土归流,是需要军力去保证的,因为会有各种土司头目不服改土归流,裹挟着黎民、苗民,造反生事。
这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下,从永乐年间到宣德年间一以贯之的改土归流,戛然而止。
朱祁钰放下了董兴的奏疏,才看着红袖添香的冉思娘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冉思娘研好了,笑着说道:“妾身告退。”
陛下处理国事,六亲不认,她还是不给陛下添乱的好。
朱祁钰在处理国事的时候,王直找到了胡濙。
胡濙现在礼部的事儿,几乎交给了礼部左侍郎吴宁和刘吉,他现在除了去泰安宫教书之外,很少负责部政具体事务了。
所以,王直找胡濙是在胡濙的府邸,胡濙专门沏了一壶好茶。
“上次我们坐在一起喝茶,是什么时候?”胡濙给王直倒了杯茶,笑着问道。
王直思考了下说道:“上一次吧。”
王直从翰林院出仕就是在礼部,当时胡濙已经是礼部尚书了,那是正统三年。
上一次喝茶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两人还是上下级,现在又一起到泰安宫教授皇嗣学业了。
“胡尚书真的是常青树啊。”王直无不感慨的说道。
胡濙抿了口茶笑着说道:“陛下说我胡某擅长自保,其实胡某哪里擅长自保?是陛下还用得到我这老迈之躯,在御前听用罢了。”
“六部尚书的自保之法和臣工们又不太一样,只要陛下不赶你走,你就能赖在这个正二品的位置上,一直赖下去,谁都赶不走你。”
“赖到死。”
王直呆滞的说道:“这不成无赖了吗?”
胡濙闷声笑着说道:“我不就是个无赖吗?这不是赖了这么些年吗?”
第四百二十六章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胡濙还是要和王直讲明白朝臣的生存之道。
王直之前只是个日子人,接下来要面对风风雨雨,显然胡濙告诉他不要脸,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不要脸。
胡濙想了想打算拿出自己不要脸的秘籍来,告诉王直具体应该怎么不要脸的在朝堂上混下去。
他笑着说道:“侍奉君上,应该用真诚,而不是谎言,以诚相待,则无间隙,哪怕是有所忤逆,也不要欺瞒陛下。”
“哪怕是有小的过错,但是不能做出有损大节的错误,这就是忠诚,也是智慧。”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可以忤逆?可以犯错?”
胡濙点头说道:“我之前在盐铁会议上,多言祖宗之法不可违背,此为忤逆,我之前还收受过倭银的贿赂,这是错误。”
“但是陛下都宽宥了。”
陛下查处孔府倭银案的时候,胡濙是当朝唯一一个收受倭银贿赂之人,但是涉事不深,缴纳赃款及时,并没有被追究。
胡濙被宽宥的理由很简单,他是在正统年间收的钱。
胡濙总结的说道:“此所谓:事上宜以诚,诚则无隙,故宁忤而不欺。不以小过而损大节,忠也,智也。骄上欺下,岂可长久?”
“故求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居安思危,临渊止步。故易曰潜龙勿用,而亢龙有悔。”
胡濙翻译了他说的话,就是如何为人臣,为何要这么做。
王直认真品味了一番说道:“谨受教。”
“御下,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御下之道,看似繁琐,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间隙吗?”
“如果彼此有了裂痕,就明明白白的说清楚,谗言不可进,那就没有利用的机会了。”
“陛下总是如此,前几日陛下询问于少保在做什么,我和兴安都不知道,陛下就直接找于少保自己问了。”
“陛下向来如此,光明磊落。”
胡濙的御下之道总结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光明磊落方为正道,圣心难度,猜来猜去,凭白消耗彼此的信任,最后落得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凄惨场面。
“赏不患寡而患不公,罚不患严而患不平。赏以兴德,罚以禁奸,辨善恶,明赏罚此为二。”胡濙继续说道。
王直眉头紧皱的说道:“辨善恶名赏罚吗?”
胡濙想了想,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一个檀木盒子,轻轻打开,满是笑意的说道:“你看,奇功牌!”
金光闪闪的奇功牌就放在里面,而且还有块玉牌,上面刻着字,写着:景泰二年,献《卫生预防简易方》,功在大明,特赏奇功牌。
胡濙小心的拿起那枚奇功牌,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满是自傲的说道:“天下奇功牌几人?我胡某人就有一枚。”
胡濙当然自傲,这不是他为陛下洗地换来的,那是礼部的正常工作,这是他这么多年学医,写的奇书献上。
而且太医院还在查漏补缺,胡濙每天都回去太医院溜达一圈,准备增补这本书。
“这就是赏罚啊!”胡濙指着奇功牌,扣上了檀木盒,放到了抽屉里,笑意盎然。
王直点头说道:“这就是赏罚,我若是获得一枚头功牌就喜不自禁了,何敢奢求奇功?”
胡濙给王直续了杯茶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最讨厌那群道学士,整日里抱着什么明明德,断私欲,谁没有个私欲?”
“断私欲这种事,那就是把儒学变成了儒教,根本不可能,奇功牌谁不想要?”
“不折大节,不弃小惠。进退有据,循天理而存人性,此所以为全身之术也。”
“不弃小惠,自然不是让王尚书去主动贪墨,要去追求功赏,功名利禄,都是人之所求。”
王直了然,他很想要一块功赏牌,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对物欲已经没有多少追求了,但是这功赏牌,是他少数眼馋的东西了。
那是陛下的认可,也是大明的认可,每一块都代表着对一生的肯定。
胡濙接着说道:“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胡濙不是个道学士,他也不是个心学士,他只是大明的户部尚书,他是为官四十载,大明的常青树。
他总结了这么些年狗斗经验,被人构陷,还要忍让,就会被人以为好欺负,别人会进一步的构陷。
要立刻反击,大声的有力的反击!
这就是他的自保之道,不是钻到乌龟壳里,任由别人攻讦,不就是吵架吗?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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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奉天殿打一架,让陛下把两人都斩了,同归于尽。
胡濙打开了另外一个抽屉,翻找了半天说道:“你等我一下。”
胡濙走到了自己的小阁楼里,从里面翻出了一套书,又走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客厅,笑着说道:“《权谋十三卷》。”
“哪来的?”王直大为惊喜,胡濙虽然说了几句,但是总觉得没个章程,当胡濙拿到这套书的时候,王直立刻心里石头落了地。
读书,这件事他擅长!
“我自己闲的没事写的呗。”胡濙老神在在,得意洋洋的说道:“若非这书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定拿给陛下换一块奇功牌去。”
这册书,其实归根到底,就是类似于《谷梁传》的悟世通言。确定君臣各自的职分,各自的行为准则。
王直稍微翻动了一下,眼皮直跳的说道:“王某批注之后,再将书还回来。”
世上要王直费心做批注的书,显然不多了,但是当年胡濙就是王直的顶头上司,胡濙已经位极人臣了。
但是人情练达,不是王直能比的。
胡濙看着那本书可惜的说道:“就是换不得奇功牌,着实可惜了。”
王直疑惑的说道:“为何换不得?”
胡濙目光闪烁的说道:“我这书里有大逆不道之言,明君道臣义。”
君道臣义,就是规定君主的行为和职权。
话说有点难听,就是约束君主的行为。
“你刚才还说,宁忤而不欺,这就畏惧了?”王直并没有翻到所谓的君臣之义的那一篇,可见胡濙给他的也不全。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的行为,用不着规劝,陛下心如明镜,上不上这君道臣义万言书,都无所谓,陛下背后就是深渊,根本不会退,更不会让。”
“我本来写下来,是当做《谷梁传》那些三传之一,但是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我们不能把子孙不肖的罪过,推到列祖列宗的头上,正如列祖列宗同样管不得身后事。”
胡濙,是过来人,他有些看透了,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儿,即便是做了约束又能怎样呢?
当初文皇帝三令五申,只要没病死就要操阅军马!仁宗、宣宗都做到了,但是稽戾王呢?
假手于人。
稽戾王年龄小不去,那亲政之后呢?也没去,都由王振代劳。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陛下每日都去,也没见陛下有什么厌烦,相反陛下每天去军营,都会和石亨说很久,了解军队训练情况,陛下偶尔兴趣来了,还要和石亨比比枪法。
陛下打的很准。
有的人愿意躺着当皇帝,有的人觉得自己有手有脚,要自己当皇帝,他就是上奏,又能如何呢?
劝陛下,用不着,劝子孙后代,人都死了,谁能管得住身后事呢?
胡濙写完,才发现自己写了一堆废话。
王直想了想说道:“我认为还是给陛下看,让陛下定夺。即便是日后出了什么事,儿孙们也不至于慌了手脚,至少知道该怎么做。”
“再说了陛下手里有本狺狺狂吠的万言书,咱们不上也不好看啊。”
胡濙拿出了那本《谏治国君道臣义疏》放在了桌上,犹豫了下,推给了王直。
王直拿过来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呆滞的说道:“你这写的是真的大逆不道啊!”
万言书,指的是很多条,不计其数,胡濙大约写了三千余字,远不到万言的地步。
但是大多数奏疏,其实都很短,胡濙写的这本,的确是万言书了。
“要不算了吧。”王直有些拿不准的说道。
这万言书里的内容,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虽然极为恭敬,但是写满了君王的应当履行的职责和承担的责任。
很有那种给猫系铃铛的味道。
大逆不道!
但又不完全是,胡濙这里面的数十条,王直都看了,句句肺腑,句句都在大道之行。
胡濙笑着说道:“所以,还是算了吧。”
王直把奏疏推给了胡濙,手却按在奏疏上,一动不动,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还是上吧,算我一个。”
王直在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说道:“上!哪怕是有责罚,你我二人共同担责便是。”
“要不把于少保也叫上?雷霆之怒降下来的时候,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呀。”
胡濙笑着说道:“我去寻于少保。”
两人分别之后,胡濙去找了于谦,于谦看完之后,又添了一千余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胡濙正好碰到了金濂,就和金濂说了下此事,金濂就站在廊道里,看完了奏疏,把那万言书留下,夜里斟酌了许久,几次易稿,才开始誊抄,又加了一千余字。
礼部、吏部、户部、少保都签了字,江渊是兵部,听说此事之后,就找到了金濂,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工部尚书石璞,人去治理黄河了,工部的主事也特意过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道万言书辗转了几个衙门,到了陈镒手中,陈镒代表都察院,写了自己的意见,文渊阁的王文,是通政司,胡濙要上奏,自然要和王文沟通一下。
当胡濙拿着奏疏准备上书的时候,刑部尚书俞士悦拦住了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不是,你们怎么每次有事都不喊我啊!”
刑部尚书俞士悦,每次都赶到最后一刻,才得知消息,匆匆赶来。
俞士悦手里拿着本奏疏附到了后面,笑着说道:“我也加了一千余字。”
胡濙终于走进了聚贤阁。
朱祁钰早就知道了万言书的存在,但是他一直等了三天,才拿到了这本奏疏。
当厚重的万言书放在桌上的时候,朱祁钰略微有些吃惊,万言书不过是虚指,则六部明公、文渊阁首辅、都察院总宪,真就搞了一万字?!
他先翻到最后,看到了签名。
“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平安泰事。”朱祁钰眉头直跳,开篇明义,这是奔着皇帝权责范围来的。
自己到了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让重臣联袂上书,正君道、明臣职?
“胡尚书,这奏疏太长了,朕且看看再议如何?”朱祁钰看了一点,决定好好研读,这份万言书,可比南衙来的那些读书人为奸臣们狺狺狂吠的万言书,要充实的多。
不仅仅是字数,更加言之有物。
朱祁钰要慎重的对待。
不慎重也不行,这是一本类似于海瑞「嘉靖嘉靖家家皆净」,规劝君王行正道,臣子守本分的奏疏。
相比较《谏治国君道臣义疏》,《权谋十三卷》也是大部头的书,更是将臣子的种种行为进行了分类。
朱祁钰不讨厌群臣谏言,正如朱元璋嘉纳解缙《大庖西封事》其言,让解缙又写了《太平十策》。
朱元璋听不进去劝吗?只是不愿意听那些元儒忠义之士的宽纵之语,却对良言嘉纳。
朱祁钰手中这本奏疏,分量很重。
胡濙无奈的说道:“其实臣上这奏疏没啥用,陛下所行皆为大道,何须规劝?”
恩泽后世?
《大庖西封事》、《太平十策》,但凡建文朝听进去一句话,也不会被燕府夺了天下。
太平十策中最后一策就是振武,武举定式,卫所儒学堂增加武学等等。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那为什么还要上?”
胡濙脸色愠怒的说道:“那帮摇唇鼓舌的蠢货,上了一本胡言乱语、废话连篇的万言书,若是臣不上一本万言书,以正视听,礼法何在?”
“所以就有了这本《谏治国君道臣义疏》。”
第四百二十七章 关于开会的若干小技巧
众多的诗社们笔正,为了他们背后依仗之人,上了一本不知其云的万言书,胡濙就不得不上一本万言书,以正视听,维持礼法。
即便是触怒了皇帝,他也是必须要做的,这是他作为礼部尚书的职能。
朱祁钰笑着说道:“怎么会没有用呢?夫朝无贤人,犹鸿鹄之无羽翼也,虽有千里之望,犹不能致其意之所欲至矣。”
朱祁钰这句话是出自《刘向说苑》,朱元璋有几本特别喜欢的书分别是《道德经》、《韵府》、《心经》、《刘向说苑》。
朱元璋还亲自注解了道德经,并且以此去甚、去奢、去泰。
刘向说苑,是朱元璋爱不释手的另外一本书,主要讲治国安民、家国兴亡,纵横之论。
刘向是西汉时候汉宣帝时代的人物,他主要的成就治《春秋榖梁传》、《列女传》、《战国策》和儿子一起编纂了《山海经》。
韵府,是一种类书,是宋末元初阴时夫所写,写词和作诗时,选取词藻和寻找典故,以便押韵对句之用的工具书。
朱元璋在定鼎之前,识字不多,更别说引经据典了。
但是元儒义士们上奏疏,总是各种引经据典,欺负老朱不识字,朱元璋为了看懂读书人到底想说什么,才抱着韵府这本类书,翻看典故,也就是当字典用。
心经,就是唐玄奘翻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一本翻译梵文的哲学书籍。
解缙曾经激烈的批评了朱元璋不该看这四本书,因为这四本书一本比一本离经叛道。
《说苑》已经足够离谱了,说的是先秦纵横之论。
《韵府》更是抄辑秽芜,略无可采,后来解缙主持编纂《永乐大典》类书,就是为了实现当初对朱元璋的承诺,写一本大明的类书。
朱元璋批注道德经用了整整八年的功夫,当时批注完成的时候,儒生无不骇然,难道高皇帝要弃儒学而不用了吗?
解缙等人的入朝,标志着大明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读书人,而不用再受气元儒义士们的气了。
万言书,是一种大明常用来明确君道臣义,纠正朝纲的重要工具,从明初解缙到嘉靖年间海瑞治安疏,都是如此。
当诗社的这群人,把万言书作为逼迫皇帝释放奸商的手段时,胡濙必须要维持万言书本来的作用。
这是礼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很好,朕会细细看过之后,再与众爱卿讨论此奏疏。”
“陛下英明,臣告退。”胡濙松了口气,陛下并没有生气,这是最好的结果。
胡濙最害怕的就是之前那本万言书惹怒了陛下,这本万言书再上的时候,陛下会以为群臣们是在合力逼宫。
朱祁钰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先不求甚解的看了一遍。
比如第一篇写的就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从先秦时候《尚书·泰誓》《古文尚书·五子之歌》、《皋陶谟》、《管子》、《荀子》开始,一直到大明朝。
讨论的就是民惟邦本历朝历代思想沿革。
比如汉时贾谊说:「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比如宋时陆九渊说:「民为大,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得乎丘民为天子,此大义正理也」等等。
从先秦、两汉、隋唐、两宋,民惟邦本的不断演化,胡濙指出:「治平之世,唯有民本」。
于谦的主要内容讨论的是国家之制,强调天下为公的理念,引经据典,总论天下之制。
和胡濙一样,从先秦开始一直到大明,天下为公思想的不断沿革。
比如引用《尚书·周官》:「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墨子·兼爱》中说:「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
于谦最后指出:「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
六部尚书、都察院、文渊阁就大明的治国之道,进行了总论,总结历朝历代的思想变迁,讨论大明未来前进的方向。
“《谏治国君道臣义疏》,治世之策,好呀!”朱祁钰对这本君道臣义的奏疏,爱不释手。
朱祁钰多少理解了一些当初朱元璋收到解缙万言书时候的欢喜了。
言之有物,对大明有利的万言书,对于君主而言,当然多多益善。
虽然之前那本万言书,满篇的废话,但是朱祁钰还是耐心的看完了,甚至还反思了一下自己执政以来的一些错误。
两相对比之下,《谏君道臣义疏》就更值得细细研读一番了。
兴安沏了一壶茶,笑着说道:“陛下,这不是为人臣的职责吗?”
“好好的万言书,好好的公车诣阙,差点就变了模样,这就是公车诣阙本来的面目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再看看,他们平时一个个忙忙碌碌,看不出,居然全都是满腹经纶!而且他们写的内容,何尝不是他们这么些年来,对国朝的思辨呢?”
不仅仅是朱祁钰在思考大明的前进方向,群臣们也在思考,他们对过往进行了总结,对未来展开了展望,对当下的问题,进行了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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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万言书的本来的面目,差点被这帮屁股歪的笔正给玩坏了。
兴安从小黄门手中抱了一堆的奏疏放下,无奈的说道:“陛下,弹劾吏部尚书的奏疏…”
朱祁钰看着数十本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都是弹劾王直的?”
“是。”兴安点头,陛下的脸色已经从兴高采烈,变得阴云密布了。
朱祁钰颇有些无奈的说道:“解祯期犯了错误,为何一定要扣在王直的身上呢?”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还真是文人风骨啊。”
解祯期借着王直的名义胡作非为,跟王直有什么关系?
王直推行吏治,把人得罪干净了,这稍微出现了些状况,便被群起而攻之。
兴安想了想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而我死?”
这个典故,就是王直的先祖,东晋宰相王导所言。
西晋晋怀帝、晋愍帝被匈奴所俘,琅琊王氏帮助晋室衣冠南渡,辅佐晋元帝建立了东晋,便出现了王与马共天下格局。
一山不容二虎,王氏和司马氏就王位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争夺。
当时王导的哥哥王敦起兵叛乱,王导在朝为官带着妻儿老小诣阙请罪,请求晋元帝的宽恕,当时周顗入宫为王导求情,周顗的字即为伯仁。
周伯仁,为王导辩白,但是王导并不知道。
王敦起兵成功,大权独揽之后,就问王导,这个周伯仁能不能信任,能不能用,要不要杀,王导都一言不发。
最终,周伯仁被王敦所杀。
王导后来才知道,周伯仁为他辩白了,才悔不当初的说了这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兴安的意思,就是王直虽然没有作恶,但是王直的故旧之情、戚畹之谊做了恶,那王直也应该引咎致仕。
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比如之前的吏部尚书郭璡,就是因为亲友不法被罢官,杨士奇也是因为儿子不法不得不致仕。
王直现在的戚畹之谊解祯期,指示游堕之人,围困松江府市舶司,也应该以相同的理由致仕。
朱祁钰大概翻开了一下那些奏疏,理由大致和兴安所言的一样。
他终于理解,胡濙为什么不一直不让自己儿子考科举了。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王直怎么说?”
“王尚书也上了一封奏疏。”兴安从奏疏中拿了一本出来,稍微停顿了下说道:“臣以为,王直所言有理。”
“哦?”朱祁钰看完了王直的奏疏,满是感慨的说道:“真的是花样百出啊。”
王直此时选择致仕,虽然有点晚节不保,但是也算是平安落地,荣归故里了。
若是此时王直致仕回乡,落叶归根,他对得起自己的宗族,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朱祁钰这位君王,毕竟王直不是自己犯了错,是因为被捎带的。
但是王直并没有这么选择,他选择埋在金山陵园。
王直不肯致仕的理由很简单,就四个字:「王翱望轻。」
就是王翱现在还不能做六部天官,他的资历够了,但是名望不够。
王直在奏疏里,写了一件旧事,朱祁钰评价:花样百出。
杨士奇是如何一步步成为执牛耳者的?
于谦为何什么要在封了文安侯之后,依旧照看陈汝言,兵部大事于谦悉数负责?
是于谦擅权吗?
但是江渊凭借着科举、河套监军、清查天下粮仓三功在手,坐到了兵部尚书之后,于谦便跟随朱祁钰亲征,回京之后,于谦也不照看兵部之事,专心负责讲武堂。
于谦并不喜欢擅权。
于谦照看陈汝言和王直不肯致仕、不能致仕,都是因为这两个字,望轻。
王直其实已经有想致仕的意思了,朱祁钰当时说吏部还需要他,王直稍微思忖,没多犹豫,留了下来。
大明官员,花样百出。
宣德三年,吏部尚书蹇义年老不能视事,便解除了吏部职务,当时是由郭璡[jīn]接掌。
杨士奇就大肆鼓动,郭璡望轻,然后架空了整个吏部。
具体而言,宣德四年起,大明从布政使到知府,有了出缺,听任京官三品以上推荐。
到了正统年间,甚至连御史和知县,也都听任京官五品以上推荐。
要职选任和提升,都不关吏部事了。
吏部被全面架空。
左通政陈恭上奏言:「古者择任庶官,悉由选部,职任专而事体一。今令朝臣各举所知,恐开私谒之门,长奔竞之风,乞杜绝,令归一。」
陈恭说要这种举荐要不得,会主张朝臣结党,但是吏部尚书郭璡,谦逊辞谢,说不敢当,此事遂作罢。
郭璡畏惧杨士奇的权势,知道吏部架空到底是谁在做,所以他不敢反抗。
一直到正统八年,王直执掌吏部以后,职任专而事体一,关私谒之门,禁奔竞之风。
从宣德三年起,到正统八年止,十六年的时间里,朝廷选官、任官,皆由举荐,一片乌烟瘴气,处处结党。
王直和杨士奇、王振接连发生了摩擦,是因为这吏部任事之权。
王翱资历够厚,能力够强,但是名望不够。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是不知道郭璡旧事,他一直以为吏部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掌大明文官铨选、考课、爵勋之政。
大明建国八十余年,居然有十六年的时间,吏部等同虚设!
果然大明贤相,必首三杨!
真TM的贤臣良相。
朱祁钰朱批了王直的奏疏,因为王直留任,本就是他这个大皇帝的意思。
“胡尚书现在就开始培养了刘吉了呀。”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满是笑意。
“那胡尚书为官四十载,历任六朝而不衰,那自然是有两把刷子。”兴安想了想回复道。
王直开始不要脸了,死赖着不走,栈恋权柄,和胡濙的为官之道有些相似了。
“朕不批他们的奏疏,王直自己不肯走,他们还有什么法子呢?”朱祁钰有些好奇的说道。
兴安认真的想了想说道:“王尚书不图虚名,陛下圣眷犹在,那没什么好法子。”
“现在王尚书住官邸,也安生,不会被折腾。”
朱祁钰定官邸法,本来是为了把朝臣圈起来,不让他们结党,现在到成了保护朝臣的重要手段了。
朱祁钰拍着胡濙上的万言书说道:“朕再看看这个,皇叔最近有送改土归流的奏疏吗?”
大明的改土归流在正统五年正式中断,因为兴文匽武导致。
到现在四勇团营还在苗疆没有回来,就是为了推动改土归流。
大明的改土归流是一整套的逻辑,奏革流官、开通道路、建立州县、移民垦殖、兴学教化。
“还未曾有,不过快了吧。”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
朱瞻墡,大明的嫡皇叔,人在贵阳府,此时朱瞻墡见到了郭琰,就是那个在福建福州府做知府,督造大明一百二十条船舶,准备和马云再下西洋,却被民变焚毁船舶的郭琰。
现在郭琰在贵州思州府做知府。
郭琰现在在贵州,被朱瞻墡提溜出来继续造船,朱瞻墡在视察乌江造船厂,右贵阳府起运,将三七、金不换等药材,煤炭、滇铜等物产,在贵阳府起运,至重庆府。
这是疏浚四万里水路的第一期工程的一部分。
罗炳忠看着意气风发的朱瞻墡,笑着说道:“殿下,上次被抢了邸报头条,这次决计不会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瞻墡本来志得意满,立刻变的五味陈杂,虽然不是头条,但是他也是次版。
但是这一次,他在贵州办了几件大事,应该能抢个邸报头版了!
但是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妙。
第四百二十八章 撒马尔罕的咨政院
“这次,孤定然拿邸报头条!你信与不信?”朱瞻墡再次站直了身子。
他在视察贵阳府造船厂,主要是平底船,用于漕运,贵州虽然贫瘠,但是贵州也有许多的特产,是内地所没有的。
三七、金不换,都是好药,良药,滇铜更是大明所急需之物。
朱瞻墡还在寻找内地少有或者没有的物产,这对开发贵州是有益的。
罗炳忠疑惑的说道:“殿下又有高论?”
郭琰看着这位嫡皇叔,他其实一直以为嫡皇叔是个酒囊饭袋,毕竟大明的藩王自永乐年间起,就当猪在养。
但是朱瞻墡其实当初是被当做储君去培养的。
永乐年间太子、汉王、赵王争夺储君之位,是极为激烈的,太子朱高炽从朱棣起兵时就开始监国,负责后勤事物,汉王朱高煦,那是能征善战,靖难之中,战功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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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着太子、汉王、赵王争嗣,太子府、汉王府、赵王府的孩子们,也接受了极为严格的训练。
朱瞻基、朱瞻墡和朱瞻墉三个嫡子,曾经在潭柘寺,一起接受姚广孝的教育,朱高炽彻底获胜,是因为朱瞻基这个好圣孙。
朱瞻墡是五嫡子,所以他也接受了姚广孝的帝王教育。
朱瞻墡算上朱祁钰亲征平叛那次,一共三次监国了。
郭琰一直以为襄王身边的长史才是拿主意的人,襄王来到贵阳府,只是当个泥塑像,震慑宵小。
但是郭琰很快就错了,无论是六枝官厂还是贵阳造船厂,还有最近黔国公府鼎力配合下,建立的滇铜厂,这位襄王殿下,无不是亲力亲为。
而乌江疏通之事,襄王也多与四勇团营都督,太平伯杨俊沟通,而且还亲自乘船往返重庆府,确定乌江的运期水文。
郭琰疑惑的说道:“为何说又?”
罗炳忠笑着将是我,有我,无我,人生三境界简单说了一遍,笑着说道:“殿下时常有高论。”
郭琰听完,感慨万千的说道:“殿下不愧是殿下。”
朱瞻墡看着船舶不断下水,十分确信的说道:“这次,必然拿下邸报头条,这次是陛下最为关心的财经事务!”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哦?愿闻其详。”
郭琰赶忙说道:“殿下请讲。”
朱瞻墡看着忙忙碌碌的码头,叹息的说道:“何为天下?不外乎,利来利往。”
“利,就如同是个线头,将君臣、臣臣、臣民,串联起来,我举个例子,比如这码头上的力夫,他们为何在搬运货物,是不是孤给了他们钱,他们才肯?”
“他们搬的什么?是不是咱们在贵州找到的内地所需之物?三七、金不换、滇铜,都是内地所需。”
“这些特产,拿到内地之后,换的笔墨纸砚书、油盐酱醋茶,是不是利来利往?”
“所以,利为轴,为上者,若想让智士尽谋、谋士尽智、勇士轻死,就要把利柄掌握在手中,使之离开为上者,就不可活,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尽力了。”
罗炳忠点头说道:“殿下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朱瞻墡来到了贵州,就办了三件事,开矿、疏浚、收购药材。
开矿需要人手、疏浚需要人手,收购药材,种植、采集药材都需要人手。
这就是朱瞻墡的利轴法,他就用利益先捆绑了窑工、力夫、药农。
窑工产煤铜,力夫开挖水道,运铜煤出山,药农将采集、种植草药贩卖给朱瞻墡。
他在贵州给利夺利,打的土司土酋们,溃不成军,也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说道:“有话你就说。”
罗炳忠俯首说道:“《国蓄》曰:夫民者信亲而死利,海内皆然。”
“《轻重乙》曰:“民,夺之则怒,予之则喜,民情固然。”
“《轻重甲》曰:为人君不能散积聚,调高下,分并财,君虽彊本趣耕,发草立币而无止,民犹若不足也。”
“与殿下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罗炳忠,他就是治理贵州,有感而发,这里的土民多数未被王化,所以他以利为轴,但是他说的这些,居然被提前被人说了?
他疑惑的问道:“这谁说的?”
罗炳忠回答道:“管子。”
先秦论述,很多都不是一个人说的,一个人写的,几年之内写的。
比如管子,就是以推尊管仲之言行思想的集体创作,比如管子·侈靡篇的作者是周容子夏,写于西汉中期,但是都是一并附录《管子》。
朱瞻墡有些失望颓然,这原来早就有人说过了。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礼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管子之论是总述,殿下这算是管子学派的新作啊,为何要失望呢?”
朱瞻墡眼睛一亮,就是这个道理,礼记都说要不断革新,尤其是这管学,多久没有推陈出新了?
他朱瞻墡此时的管学,道理想通,又有不同。
“孤还有发现。”朱瞻墡一边走一边说道:“天下资财分为三类,留供、固定、流动。”
“钱,乃是流动资财的一种,但是因为其又有储蓄劳动价值的功能,所以我们叫他一般等价物。”
陛下已经总论了财经事务,朱瞻墡有他自己的观察。
罗炳忠惊讶的问道:“嘿!殿下发现了什么?”
朱瞻墡十分确信的说道:“钱比较贵重的时候,钱荒的时候,这无论是什么资财,都会变得极为廉价,甚至是连读书人读书、工匠工艺的固定资财,都很廉价。”
“但是钱比较廉价的时候,这无论什么资财,都会贵起来。”
“唉。”
郭琰疑惑的问道:“殿下所悟句句在理,为何叹息?”
朱瞻墡有些颓然的说道:“我们老朱家坐了江山,自从这大明宝钞被私印、盗印、滥发之后,就变的一文不值,盐引也有这个趋势。”
“但是八十年不铸钱,我们老朱家欠了天下八十年的钱啊。”
“刀币者,沟渎也,宝钞局印钞,钞法不通,宝源局铸铜钱,一年几百万个铜板,哪里够用?”
朱瞻墡的神情有点落寞,他其实在京师的时候,一直搞不明白,为何陛下总说他们老朱家欠着天下八十年的钱。
那陈有德为什么凭借着一个水利螺旋压机就拿到了一块奇功牌。
到了贵州之后,他开始主持滇铜铸钱的时候,才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大明富硕之地都得靠盐引商贸过活,更遑论这贵州了。
钱,是百货之沟渎。
天下没钱,则百货不同,迟滞的百货沟通,祸国殃民。
他在贵州铸钱,六枝官厂、滇铜官厂、疏浚司工赈、沿江码头、贵阳府船厂,这些大明官办给钱的地方,物价虽然稍微贵了些,但是却是极为繁忙,但是在那些山沟里,却是没钱沟渎。
他终于理解了他一直无法理解的欠钱问题,他们老朱家,的确欠钱了,欠了天下八十年铸钱的钱。
也明白了,为何精美的宝钞,他那个侄子皇帝,死活不肯用了。
他们老朱家在还完钱之前,钞法就不能推行。
在这方面,是他们朱家失道了。
罗炳忠笑着说道:“陛下忙里忙外,不就在做这个事儿吗?殿下勿虑。”
“陛下英明。”朱瞻墡由衷的说道:“铸币这件事,一定要牢牢的掌控在陛下的手中呀,这是皇权的重要部分啊。”
“谁掌握了金钱和粮食,谁就掌握了政治主动权!”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管子·山至数》曰:粟重黄金轻,黄金重而粟轻,两者不衡立。”
“《山权数》曰:汤以庄山之金铸币,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
“与殿下所言,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有不同。”
朱瞻墡连连点头说道:“孤的确是这个意思!你这管子读的倒是通透啊。”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谬赞。”
朱瞻墡用力的扔了块石头,扔进了乌江之中,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科举不考管子啊,不该学,学了考不中进士。”
罗炳忠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了朱瞻墡的意思。
他的殿下,表面上说的是他考不中进士,其实说的是说大明朝的科举,重经学,这管子是追末之术。
乌江之畔,三人向着贵阳府方向而去。
朱瞻墡继续说道:“孤还有发现呢,针线刀、耒耜铫、锯锥凿,这都是女红、农户、工匠所用之物。”
“这些生产之物,如果价格太高,百姓就买不起了,如果价格太低,则收不回成本。”
“天下的流动资财皆是如此,谷贱伤农,谷贵亦伤民啊。”
郭琰感慨的说道:“的确如此,殿下说得对啊。”
朱瞻墡继续说道:“所以如何控制物价?皆在供需二字,不能让市场供不应求,也不能让市场求不应供。”
“孤到贵州之后,贵州蛮荒,一切都需要官办官卖,孤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比例,三成。”
“只要朝廷掌控三成物料,就能把高涨的物价打下来,也能把轻贱的物料收买到正常价格范围之内。”
“陛下当初在南衙,南衙所需约三亿斤煤,陛下放了一亿斤煤后,南衙的价格立刻就崩了。”
“想要防止囤货居奇,就得按着陛下那个法子,陛下是料敌从宽,准备了十二成的功力,其实准备三成左右,就足够调节物价了!”
朱瞻墡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极为的兴奋,他其实在离京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如何防止商贾囤货居奇?
谷贱伤农,谷贵亦伤民,这个悬而未决的老大难的问题,朱瞻墡经过了长时间的梳理,终于得到了一个比例。
三成。
罗炳忠认真的回想了许久说道:“殿下,《国蓄》曰: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山至数》曰:常操国谷十分之三。。”
“与殿下所言,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殿下大才!”
朱瞻墡一愣,无奈的说道:“管子他都说了,孤说什么?!”
罗炳忠认真的说道:“殿下,管子说的谷物,殿下说的流动资财,自然是大不同。”
朱瞻墡不是很在乎的说道:“也对,孤还有想法咧!”
罗炳忠震惊的说道:“还有?”
朱瞻墡洋洋得意的大步往前走着说道:“孤不是白吃大明禄的!”
他继续说道:“神农教民种五谷、知谷食;黄帝钻燧生火,教民熟食;有虞氏教民知礼;夏王治水,教民筑城郭室屋;殷王教民服牛马而利用之。”
“轻重缓急四字,可不仅仅是财经事务之道,还有政务,也有轻重缓急。”
“比如当初瓦剌兵逼京师,就是重急,其余诸事皆为轻缓,比如南衙复叛,平叛就是重急,其余诸事则为轻缓。”
“罗长史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终于听到了这句,笑意盎然的说道:“令有缓急,物有轻重。”
“你说孤这套治国之术,能不能混个邸报头条头版?”
罗炳忠笑着说道:“那必然可以!这也是大道之行。”
朱瞻墡走了几步说道:“咱们去干吗?”
“云南、贵州左布使,按使、按佥都等在府衙了,希望和殿下商量下这六枝厂、滇铜厂的归属之事。”罗炳忠的表情极为严肃的说道。
朱瞻墡愣在了原地说道:“让他们明天再来,就说…孤病了!”
朱瞻墡要先了解下这些人的底细,左布使就是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按使、按佥,就是按察司按察使和按察司佥事。
这帮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地方权力和朝廷权力的博弈,自从秦时定郡县制,就一直存在。
朱瞻墡忽然驻足说道:“罗长史,孤在贵州的权力有多大?”
罗长史想了想说道:“殿下在贵州的权力无限的。除了造反以外。”
朱瞻墡看着那个衙门,愣愣的说道:“交税呢,能造反吗?”
罗长史摇头说道:“交税也不行。”
第四百二十九章 从今以后,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朱瞻墡无奈的说道:"那他们怎么就可以交税造反呢?"
按照大明斩首族诛的律法,十五岁以下一律降罪,南下平叛多了三个庶人。
"因为殿下是嫡皇叔,他们不是。"罗炳忠笑着说道。整个天下,能跟陛下盘盘道的只有襄王殿下了。
朱瞻墡离皇位最近的一次,是第三次监国,陛下带领大军南下平叛。
但即便是看似一步之遥,其实却是远在天边。
他当时还缺一个大明皇帝兵败被俘的机会,否则朱瞻墡还没发动政变,就被人摘掉了脑袋。
这个人可以是罗炳忠,可以是唐兴,也可以是天子缇骑,也可能是锦衣卫。
朱祁镇都被俘虏了,还不是有袁彬忠心耿耿护持左右?
朱瞻墡那时候,看似是离皇位最近的一次,其实也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毕竟朱瞻墡只要有确凿反迹,人头就可以换奇功牌了。
退一万步讲,朱瞻墡如果细细谋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南衙到北衙,有十五天的时间缓冲期。
也就是说朱瞻墡可以从发动政变到彻底掌握权柄,有十五天的时间去彻底掌控军权、财权、人事权等等,然后陛下盘盘道,试问天下,**谁手。
如果搞得过陛下、于谦、石亨、京营十几万训练有素的大军的话,朱瞻墡的确有可能坐稳皇帝。
那要是皇帝南下平叛战败被俘或者干脆被杀了呢?
那朱瞻墡做监国,本身就是储君位,登基便是理所应当,并无问题。
朱瞻墡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夺了皇帝的鸟位呢?
嫡皇叔又不蠢,要真的能成,前两次监国,他就那么干了,还等到现在?
活着不好?非要给自己办个加急?
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孤在准备准备,再见这几位地方官吏。"
他以为自己在贵州可以悟道。
再过五十年,会有一个王守仁的人,在贵州修文县龙场驿悟道,朱瞻墡人在大明贵阳府,他以为自己悟道了。
但是他做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兜兜转转,却没绕开管子的合集。
没办法,中华文化,源远流长。
历史太长了,总能在犄角旮旯里找到类似的学问加以佐证。
这一点并没有让朱瞻墡感到绝望,因为他十分专业的长史罗炳忠也说了,殿下虽然句句话话离不开管子,但是结合大明的实际政务,完善了大明的财经事务。
仅凭这个,价值一个邸报头版,是没问题。
毕竟陛下对财经事务十分的关注,而且陛下和李贤那些似是而非的财经事务奏对和题注,也曾经上过头版。
朱瞻墡要知道,南衙有一群笔正诗豪写了狗屁不通的***,逼得于谦、胡濙等国朝重臣,也写了一片***,他就知道...他在讨论轻重缓急论之前,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安,是对的。
当然,此时的朱瞻墡已经完全顾不上头版的事儿了。
陛下赋予了他在贵州除造反以外,一切的权力,这些权力来自于他的血脉,他是大明当下唯一的嫡皇叔,更来自于陛下的倚重和信赖。
此时的他必须要做好贵州事务,因为陛下对他有很高的期待。
滇铜厂、六枝煤铁厂已经完全建好了,有钱、有权、有粮、有军队,谷、币、金、衡样样在手。
但是云南布政司和贵州布政司,要和朱瞻墡谈一谈,这两个厂归属的问题。
官厂,是特区,是直属于大明工部的特殊行政区域,大明朝廷埋在地方心口上的钉子。
任何一个地方的官员,都不会允许自己心尖尖上,埋上这么一颗钉子。
云南布政司左布政使贾铨,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进士,进士出身第三十六名。
这个贾铨是当初随王骥麓川之战到了云南,在云南做知府,随后万人称颂,胜任布政使。
王骥造反的时候,这个贾铨并不能造反,因为黔国公府还在镇守云南。
云南布政司右布政使陈文,正统元年丙辰科第一甲榜眼,景泰元年出任云南右布政使。
这个陈文,精通国家之制,比那个贾铨还要难搞,他手中掌控着几乎所有的商贾,曾经多次组织百姓纳钱免役,每人一千钱。
董和永乐十六年进士,范理宣德五年进士,两位是景泰四年贵州左右布政使。
董和一直在谋求致仕,如同老好人一样,对政务几乎什么都不管,漠不关心。
范理却是个强人,事事都要掺和。
朱瞻墡到贵州之后,做了这么多事,但是一直没见这四位。
官厂的归属问题。
朱瞻墡并没有和他们沟通过,用的都是京师带来的人,他打算能混多有混多久,不跟地方谈这个问题,避其锋芒。
等到三年结束,他滚回朝廷了,让新任巡抚去头疼。
朱瞻墡准备溜回自己的府衙,继续处理诸事,朱瞻墡刚坐下,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
朱瞻墡在京师装病,陛下可以让人一探究竟。
但是他在贵州装病就是耍无赖了。
云南左右布政使、贵州左右布政使,被随行的锦衣卫铁林军拦住了。
"殿下!怎么又病了!"一个粗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四个人终于忍无可忍,这怎么到了贵州第一天就病倒了!
一病不起不说,这事儿都做了这么多了,还要病下去?
说话的是范理,做事总是火急火燎,嗓门最大。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说道:"有什么好法子吗?"
"要不,把他们抓了吧。"罗炳忠犹豫了下,出了个好主意。
朱瞻墡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这么想我死啊!"
罗炳忠赶忙摆着手说道:"那不能够啊!"
无缘无故擅自逮捕地方布政司大员,这是想做什么?谋反。
董和之前的贵州布政使叫萧宽,永乐二年甲申科,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二十四名,从湖广左布政使调任,因为不肯依附王骥造反,被王骥一刀砍了...
外面还在吵闹,朱瞻墡看着面前的疏浚图,知道不能再躲着了。
他继续躲着可以,但是只会是一事无成,什么都别想做了。
既然来叫门了,那就证明,这些地方官已经忍到了极限,若是再不出面,地方官们,可就不会那么配合了。
比如煤井司里的窑工突然消失不见,畅通的商路突然没有了商贾,更没有力夫搬运码头,甚至连船工都屈指可数。
李贤曾经问什么叫侵占劳动力本身?为什么隐瞒成丁。
这就是侵占劳动力本身。
朱瞻墡必须要见他们一面,在见面之前,朱瞻墡已经明确了他们的诉求,他们的斤两、人脉、关系,所以见面之后,所有人坐下来之后,他对会议走向有着很确凿的把握。
这方面罗炳忠就不大行,罗炳忠没有把握会议风向的能力。
朱瞻墡来到了偏厅,请他们过来。
"参见殿下!"诸多臣工入厅行礼,八九个人依次入座,第一次六枝厂、滇铜厂、疏浚司沿江码头、贵州造船厂等归置谈判开始了。
朱瞻墡等众人坐定,才开口说道:"诸位,孤至贵州已经一月有余,各大官厂、码头、造船厂在孤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承蒙诸位通力配合,顺利竣工完成。"
"不负陛下所托。"
贾铨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这都是我等臣工应做之事。"
"应有之义。"诸多臣工应和着说道。
朱瞻墡继续说道:"同样陛下谕旨,这些工程皆归工部直接管辖,孤无权处置。"
明确此次恳谈的主旨,确定恳谈基调,先把皇帝这座大山搬出来压在了这些人的头上。
众人似乎毫不意外的说道:"应有之义。"
这是必然的,这些地方的归属,必然属于朝廷,这是新朝雅政,不服可以造反,不敢造反只能闷头认了。
事实上,明旨是不会违背的,但是具体执行的时候,就会有很多门道了。
贾铨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云贵蛮荒,百姓未曾王化,生苗、熟苗、汉民,各有不同,民情复杂多变,殿下,是不是可以在这些工程安排地方官吏,配合朝廷管辖?"
朱瞻墡不动声色的说道:"贾左使所言有理。"
贾铨说的很有道理,无论是工坊、码头都是需要成丁去劳作,有一部分的地方官员,是必然的。
范理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题本,递给了罗炳忠,罗炳忠递给了朱瞻墡。
朱瞻墡打开了许久,放下之后说道:"这名单,不行。"
陈文满是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
从说话的顺序来看,贾铨为首、范理次之,陈文再次。
董和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发,这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朱瞻墡看了一圈,心里却已经尽数了然,又看了一眼董和,这个人大概才是主心骨。
"土司世官不得充任任何的工程的任何吏目。"朱瞻墡抿了口茶,回答了陈文的问题。
"改土归流是国策,是戍边国之大计,是绝对不允许土司世官充任吏目的。"
大明的改土归流从景泰三年起,又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大明军就在乌江,给世官更多的权力?
褫夺他们世袭的权力,是朱瞻墡来贵州最重要的事儿。
贾铨这本名单之上,可是有不少的土司世官。
贾铨还想争辩两句,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董和,这一眼,更加肯定了朱瞻墡的猜测。
按照襄王的猜测,那个不说话的才是真正的管事的人。
有些慈眉善目,不动如山,一言不发的董和,才是这些人的主心骨。
这一眼证明了朱瞻墡的猜测是对的。
董和依旧没说话,只是睁开了眼。
贾铨无奈的说道:"殿下所言有理,等我回去重新拟定一份。"
朱瞻墡则是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没准备好,他会见这四个人?
虽然他时常觉得陛下料敌从宽,有点太宽了,但是他可是大明嫡皇叔,多少也沾了点料敌从宽。
景泰朝做事,不沾点陛下的习惯,那能做的成事儿?
他拿出了一份名单,笑着说道:"这是孤这些日子,遴选出来的吏目,诸位可以看看,都是贵州的本地人,沟通往来,绝对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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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的这份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戍边军卫卫所儒学堂的军生。
就像是贵州唯一一名进士张谏一样,应天府句容县戍边军生,考中了进士。
除了这些军生以外,只有少数几个熟苗。
他们要地方官僚,朱瞻墡当然要给,这是应有之意,否则很难管理,但是人选上,就很值得玩味了。
卫所军生,和府州县学的那些学生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多数都是军户出身。
就像是,牛津只能教出汉弗莱(英剧YM中的职业官僚),剑桥却能教出金菲尔比(剑桥五杰)一样。
大明的府州县的官学生员,喜欢玩坐师、同榜、同乡,最后就变成了三杨、严嵩、一样的贤臣良相。
大明的卫所儒学堂没有坐师,被同榜看不起,更没有同乡,就会出李东阳、高拱、张居正、袁可立这样的人物。
朱瞻墡的确需要地方吏目,配合管理这些工程,那既然必须要选,为何不能给卫所儒学堂的军生呢?
阴谋是不能堂而皇之,大声密谋的。
这恳谈会讨论会,坐在一起,贾铨等人要反对,必须要给出充足的理由来。
朱瞻墡在**着他们的反驳。
董和看完了那份名单,眉头紧皱,随后舒展开来,递给了旁人。
贾铨看着董和的脸色,最终无奈的说道:"殿下考虑周全。"
他们发现大意了。
这位襄王殿下躲着不见他们,不是畏惧,也不是拖延,而是在了解情况,实事求是的做事。
这是贾铨等人万万没料到的,这位襄王不仅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做什么,连如何应对,都做了提前的准备。
这让贾铨等人的这次来访,立刻处于了下风。
贾铨试探的问道:"殿下,这煤、铜、三七、金不换的物产,是不是能给地方留存一下?"
这都是贵州特产,放到哪里都是硬通货。
朱瞻墡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孤在贵州做事,这么些天了,你们也看到了。"
"朝廷付给百姓劳动报酬,换取他们的劳动成果,将劳动成果运送到内地贩售,在换取贵州所需之物,来换取百姓手中的钱财。"
"朝廷当然要给地方留存,而且为了促进贵州地方丰茂繁荣,陛下旨意是三成。"
"但是,是内地运来实物,不是钱。"
贾铨眉头紧皱的说道:"为何是实物?"
董和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提醒贾铨,不要过于急躁,这么急切的发问,显得嘴脸太难看了。
朱瞻墡笑着说道:"这些实物,能更好的让贵州地方,丰茂繁荣、万物竞发、勃勃生机。"
阳谋,利柄的运用。
景泰朝做事,最重要的规矩,走正道。
第四百三十章 乌**别克天文表、六分仪
朱瞻墡答应了给地方留存,而且是三成,但是为什么会给内地来的实物呢?
因为很难变现。
贵州地面上的钱不多,尤其是大钱,也就是贵钱,就是御制银币。
周景王的时候,周景王觉得百姓的钱轻,不值钱,物价飞涨,想要废除轻钱,铸重钱。
这个时候,单穆公进谏曰:今王废轻而作重,民失其资,能无匮乎?
这是《周语·下》的典故。
单穆公的意思是不能废除轻钱而只用重钱。
大明朝有三等钱,第一等是陛下所铸御制银币乃贵钱,第二等是宝源局所铸重钱,第三等是景泰通宝,第四等飞钱,前宋遗钱等轻钱。
御制银币一枚等于七百永乐通宝之类的重钱,大约等于两千枚景泰通宝这类的轻钱。
废掉轻钱,只用重钱,百姓失去能用的钱币,还能活吗?
单穆公的谏言被周景王所采纳,轻重钱并用。
为什么大明朝因为海贸有了很多的白银,白银也逐渐被接受,成为了大明的硬通货,为什么没人提醒皇帝去铸银钱呢?
周景王接见晋国使臣的时候,问晋国使臣荀跞为什么晋国不向周天子朝贡?
晋国正使荀跞不知道如何回答,副使籍谈说:祖上没有受到过赏赐,所以晋国也就不必进献宝物回赠周天子了。
周景王痛骂籍谈说:「晋国的先祖是周成王的兄弟,怎么可能没有受到赏赐,你们这些士大夫整日引经据典,却是对自己的典故一无所知,简直是数典忘祖!」
籍谈是晋国的司典,负责掌管国家典籍的官,大约等同于礼部尚书的职能。
周景王痛骂晋国司典数典忘祖,是知道自己周天子的威势已经不在了。
数典忘祖,通常骂人忘本,不给皇帝谏言,自然是忘本。
而且,大明科举不考管子,也不考周语。
贵州土地上,并没有多少御制银币,有的只有飞钱,这些钱在贵州价值极高,在内地却是非常普通。
朱瞻墡给他们留存的内地来的贵州所需之物,他们就是贪污腐败,也换不到重钱。
换一堆飞钱,丝毫没有用处。
他既然敢拿利柄,发到京师博得大明皇帝的邸报头版头条,那自然是对利柄的利用有一整套的想法。
朱瞻墡代表着朝廷,代表陛下,在和他们讨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冠冕堂皇的说出:内地来的实物,不能变现这等荒谬的话。
董和拦住了要开口的贾铨,这是很正式的恳谈,说的不对,朱瞻墡就能拿着他们的话,去朝廷告他们一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内地来的实物,除了不方便贪污以外,百利而无一害,因为这都是贵州急需之物。
真的要卡吃拿要,得先换成贵州特产,再运出去,这其中往来就得过疏浚司和码头。
贪腐这种事,是隐秘的,是一锤子买卖,涉及到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败露,很容易授人于柄。
大家都是老油条了,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董和、贾铨等人在找朱瞻墡的漏洞,逼迫朱瞻墡就范,朱瞻墡何尝不想抓住他们的把柄,用他们人头祭天,推行政令呢?
董和终于开口说道:"殿下真是才畯满前,秀外慧中啊。"
董和以为他面对的是一头蠢笨的猪,却没成想,面对的是这么一条过江猛龙。
朱瞻墡无奈的说道:"孤以前很胖,秀外就不谈了。"
至于慧中...大明人人都知道,襄王,大明白!
"还有一件事。"董和无奈的说道:"京官给银币做俸禄,咱们贵州官员是不是也是给银币啊?"
京官给银币,地方官行旧制,也算是一个大明当下的局限性。
朱瞻墡笑着说道:"今年四月开始,已经停俸了,陛下不是要欠俸禄,而是年底之前,会将今年所有俸禄悉数实俸发放,我们贵州,人杰地灵,自然也是实俸。"
"日后循例发实俸,至少景泰朝如此。"
陛下现在不玩折钞,不玩折物,实打实的给银币给俸。
"几位勿虑,答应俸禄提高两成也是给的。"朱瞻墡继续说道。
为了鼓励前来贵州做官,大明将贵州地方的俸禄提高了两成,期限是五年。
这里虽然是十万大山,但不是穷山恶水,相反人杰地灵,两成已经很高了。
"安心。"朱瞻墡示意他们安心,大明是朝廷,不是来贵州抢钱、抢粮、抢女人,抢完就跑的贼。
董和等人松了口气,银币虽然很多,但是大明需要银币的地方更多,他们远在边陲,还以为不享受这种优赏政策。
"陛下宽仁。"董和带头俯首说道。
朱瞻墡点头说道:"请问诸位,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一场你来我往,却看不到任何刀光剑影的暗战,这种恳谈会自洪武年间开始,最开始叫诏对,后来慢慢出现在了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比如朝议之下的廷议,廷议之下的部议,部议之下有司议,巡抚和地方官员沟通座谈,各地方接见商总的恳谈等等。
董和等人和朱瞻墡进行了一番友好且长时间的交流,双方充分的交换了意见,了解了彼此的诉求,就良好运营官厂和疏浚司等事务达成了一致。
但是朱瞻墡对董和提出的一些官厂事务,表示了坚决反对,并且拿出了陛下强压否决。
整个过程,唇枪舌战,朱瞻墡进退有据,坚守底线,灵活应对,经过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恳谈之后,双方在良好的氛围下,结束了这次恳谈。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呆滞的看着天花板说道:"罗长史啊,跟他们尔虞我诈,比建造船厂还要累哟。"
"孤想襄王府的那些歌姬了,也不知道,她们在南衙作乱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殿下,那只能想想了,她们是不会陪殿下来这里受苦的。"
鸨娘爱钞,姑娘爱俏,贵州这地方,襄阳府那些个水灵姑娘,谁肯受这个苦?
朱瞻墡笑着说道:"孤加钱。"
罗炳忠重重的点头说道:"行啊!太行了!"
一时间整个偏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郭琰也是无奈,这对儿主仆实在是有意思,一开口就笑个不停。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说道:"在恳谈之前,你首先要知道这次恳谈的主旨,否则你没有准备,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后知道到底是谁来了,谁没来,谁该来没来,谁不该来却来了。比如那个董和,看似认命准备致仕了,但是他来了。"
罗炳忠才恍然大悟的说道:"他不该来。"
朱瞻墡看着那些人离开的背影,出神的说道:"但是他还是来了。"
"这是会前,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你面对这些官吏的穷追猛打,就会应接不暇。"
"他们比京师那一群师爷好对付多了。"
"京师的师爷和贵州地方的师爷,有着本质的不同,要想让京师的师爷服,就得像陛下那般,文武并重。"
"那是真师爷啊,利柄并不好用。"
"贵州地方的师爷,就只需要利柄,就可以拿捏了。"
罗炳忠恍然大悟的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喝了一口茶说道:"在恳谈的时候,你一定要掌握好底线,这是绝对不能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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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触碰到底线的时候,立刻就要面目可憎,绝对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忍让,直接严肃反击,否则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这一点最为重要。"
罗炳忠回想了下十分认同。
襄王拒绝那份名单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看到有土司世官,立刻断然拒绝。
他赶忙说道:"殿下高明。"
朱瞻墡继续说道:"当然也要注意每个人的反应,比如那个范理,就一直在犹豫。"
"你要找到他们那个头儿,要注意观察,否则就是鸡同鸭讲,白费劲儿。"
"比如他们的头儿是董和,看似一直到关键问题谈完,他才暴露出来。"
"其实不然,在第一个问题还没谈的时候,孤就已经可以确定是董和牵头了。"
罗炳忠认真回味了一番,俯首说道:"殿下真是洞若观火。"
朱瞻墡的面色变得奇怪了起来,打了个哆嗦说道:"京师的那帮师爷,总是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谁是头儿,似乎每个人都是头儿,似乎哪一个都不是。"
"很难理清楚,朝堂啊,都是人精。"
进士考了翰林可以直接任京官,那要到地方做了推官,什么时候才能做京官呢?
九年期满归朝是底线,但是大多数情况,是归朝之后,再次挂京官印绶,出任地方。
于谦卷了十九年,**卷了十八年,王翱因为和杨士奇一点小摩擦,生生卷了二十五年,才进了京。
就京师那帮师爷,有一个好对付的吗?
朱瞻墡跟他们都勾心斗角几个月,人都瘦了三十斤,心累人更累。
瘦下的肉,都是他为大明掉的秤。
这董和,永乐二年的进士,做官做到现在还在地方厮混,京官,哪有那么好进去的?
"地方好啊,地方都比较蠢。"朱瞻墡由衷的说道。
"开完了会,要做好会后总结,你待会儿去接触下那个范理,我感觉他应该跟这些地方官不是一条心,接触接触没坏处。"
罗炳忠不停的眨着眼说道:"那名单不是他交上来的吗?"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上下打量了许久说道:"平日里你挺机灵的啊,疏浚、营建、往来沟通、调节关系,都挺好的,怎么这种勾心斗角的事儿,就没有天分呢?"
"正因为是他交上来的,所以孤才让你去接触。"
罗炳忠疑惑的问道:"啊?为啥啊?"
朱瞻墡咂咂嘴,解释道:"他知道会被拒绝才那么写的,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识人之明,慧眼如炬啊!"
范理并不蠢,为什么交一份必然会被拒绝的名单?
改土归流是国策,是一点都不能违背的,他居然把土司世官的名字写上。
如果真的想通过,为何不写土司世官的亲属呢?或者干脆写经纪买办的名字代持呢?
就是为了这份名单,不会被通过。
这就是朱瞻墡让罗炳忠和范理接触的原因,看看范理是真的蠢,还是在试探。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样子,无奈的说道:"罗长史啊,跟着孤多学几年,孤虽然不如你勇猛精进,但是孤见得多啊。"
他亲眼看着嫡皇叔汉王朱高煦,在宣德四年,全家被烤死,不长一颗七窍玲珑心,活不到现在。
罗炳忠笑着说道:"臣再在殿下这儿查漏补缺几年。"
"好了,去吧。"朱瞻墡挥了挥手,示意罗炳忠去做事便是。
郭琰正准备起身告退,朱瞻墡却叫住了郭琰。
"你的事,孤也知道了,是陛下告诉孤的。"朱瞻墡之所以一直让郭琰跟在身边,就是为了和他谈谈心。
朝廷对不起郭琰。
贵州在之前是什么地方?是穷山恶水,是几乎等同于流放之地。
正统十年那场不起眼的民乱,郭琰提领八府之地造的船全都被毁于一旦。
郭琰本人就被扔到了这贵州思州府做了知府。
郭琰一愣,神情有些悲怆的俯首说道:"谢...陛下挂怀。"
天下多少举人,多少进士,能让陛下记着的又有几个呢?
郭琰本来有点怨怼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王骥已经死了。"
正统十年时候,杨士奇已经死了,假手神器的是王振,定西候蒋贵,南征麓川回来之后,对他儿子蒋琬,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王骥用王振,而非王振用王骥。
郭琰的厄运是从投效皇帝建立南下西洋水师开始的,他抿着嘴唇,他自然知道这话何意,抿着嘴唇说道:"臣...一早就知道了,乐的喝了半壶酒,臣不善饮酒。"
朱瞻墡想了许久说道:"你有什么要求吗?"
郭琰赶忙俯首说道:"臣不敢,现在就挺好的。"
朱瞻墡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朝堂乌烟瘴气,导致薄待了郭琰这么些年,郭琰可以提出一些不过分的要求,比如入京为官,比如荣归故里,比如请些恩赏。
他想了想说道:"你要知道,陛下日理万机,下次不见的还能想起你来,这次不提,没有下次,一阵风一样,一吹而过。"
郭琰笑着说道:"臣早就想好了,臣蒙皇恩多年,不敢有非分之想。"
郭琰只是个进士出身,他这个时候不提,陛下真的会忘了他,但是朱瞻墡把话讲明白了,郭琰还是什么都没提。
朱瞻墡点头说道:"好好做事,朝廷不会亏待任何有功之臣的。"
朱瞻墡看着郭琰的背影,沉默不语。
郭琰不应该在这,这奇怪的世道。
第四百三十一章 以泰安宫为准的标准时
朱瞻墡博邸报头版头条的奏疏,汇报贵州诸事的奏疏,顺着驿路向着京师而去。
而此时的撒马尔罕,王复刚刚绑紧了骆驼上的货物,商队也将奔向大明而去。
这是瓦剌人攻破了撒马尔罕之后,得到的巨大收获,此时的瓦剌西进,也停在了撒马尔罕,并没有继续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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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拍了拍手,带上了口罩,这是大皇帝陛下给于少保发明的物件,他很喜欢。
这里的风沙很大。
撒马尔罕,在宋唐被叫做康国,撒马尔罕在本意就是肥沃的土地,康居之地。
在北宋末年,金国在辽东崛起,辽国和大宋承平百年,不兴兵事,军备松弛。
辽国的天祚帝耶律延禧率军亲征征伐金国,被打的大败而归,金国攻破了辽国重镇黄龙府之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灭辽灭宋的征程。
宋室南渡,在这个过程中,辽国有一个人叫耶律大石,带着辽国最后的希望,开始西进。
而耶律大石用的时间最长的年号,就是康国。
耶律大石的西进遭到了巨大的抵抗,不能你说西进,我就让你西进,我得和你碰一碰,看看是不是猛龙过江。
在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塞尔柱帝国联合了十数万军队,和耶律大石碰了一下。
然后萨尔柱帝国就碎了。
耶律大石有多少人?三万人。
耶律大石率领的辽军有一个盟友,叫做西喀喇汗国,这个汗国是当年回鹘人在大唐时候,无法在漠南漠北生存,西进建立的。
理论上了讲,耶律大石和西喀喇汗国同宗同源,他们一共不到四万人的军队,打的塞尔柱帝国十数万大军,横尸数十里。
自此耶律大石在康国这片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花拉子模国本来是塞尔柱帝国的附属国,被耶律大石摁着头归降了西辽,每年献出三万金巴里失,俯首称臣。
花拉子模国过在耶律大石死后,终于松了口气,开始了自己辉煌的称霸之路,可是他遇到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当时并不想和花拉子模国发生冲突,当时他正在攻伐西夏,西夏和大宋菜鸡互啄了那么多年,别的不多,唯独城堡多,啃起来很是麻烦。
成吉思汗派了使臣前往了花拉子模国,想要保持彼此的友谊。
因为花拉子模国当时真的很强,成吉思汗派出了450人的商队,500匹骆驼,想要和花拉子模国保持通商友好关系,花拉子模国总督亦难出,抢劫了成吉思汗的使团,杀死了使团所有的人。
成吉思汗再派出使者,正告花拉子模国交出凶手,彼时正是花拉子模国最为强盛、如日中天的时候,花拉子模国王摩诃末,笑着说:成吉思汗算哪头葱?
国王摩诃末杀掉了成吉思汗的正使,剃掉了两个副使的胡子,把他们送还给了成吉思汗。
撒马尔罕当时也是花拉子模国王的首府。
没人知道当时花拉子模国王摩诃末,为何会那么的傲慢,但是他们开启了一个让整个西域都瑟瑟发抖的噩梦,摩诃末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孩童一样。
蒙古自此开始西征。
成吉思汗带领着自己的孩子和大将们,越过了金山阿勒泰山,来到了花刺子模王国开始了四路攻灭花拉子模之战。
在这场战斗中,摩诃末战败,他把国王之位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札兰丁·明布尔努。
阿明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他在八鲁湾之战之中,杀掉了蒙古三万余人,军心大振。
但是最终还是战败,阿明被山民所杀,献颅于大帐之中。
王复站在风中,看着商队远远而去,满是笑意。
这是这次瓦剌人西征的大部分收获,有大量的珠宝、牲畜、玉石、工匠等向着东方而去,整整有万匹骆驼,会随着商路赶至嘉峪关。
没有人可以全部消化瓦剌人此次西征的全部收获,除了大明。
撒马尔罕,在唐朝的时候,就被叫做康国,这里设有康国都督府。
唐玄宗天宝九年,怛罗斯之战,唐军战败,因为大食国西进,最终弃置,这里依旧有当初康国都督府的旧址,不过已经淹没在了风沙之中。
商队的第一站会到碎叶河,在碎叶城驻扎。
碎叶城是唐高宗时候,大唐设立在西域的边陲重镇,仿照长安城所建,过了碎叶城,通过天山古道,就可以行至西域,向东到达嘉峪关。
碎叶城乃是唐代诗豪李白出生地,在唐玄宗开元七年弃置。
撒马尔罕也是帖木儿国的都城。
有人说帖木儿王国的帖木儿,如果不是死在了东征的路上,大明会难以应付,最好的战果,也是丢掉河西走廊,因为帖木儿似乎很强。
但是在王复看来,他们连大明养的狗都打不过。
长途跋涉之后,跟大明经过了十三次远征的大明军队打仗?
那是一支从洪武初年一直到打到了永乐二十二年的强军,文皇帝是在亲征的路上驾崩的。
瓦剌人、西域忠顺王、忠义王不是大明养的狗吗?
王复放弃了那些关公战秦琼的无聊想法,时光匆匆而过,帖木儿到底是不是大明太宗文皇帝的对手,因为帖木儿的死,并没有真正的结果。
但此时,大明养的狗,瓦剌人,已经占领了撒马尔罕,撒了泡尿,不费吹灰之力。
在漠南漠北混不下去的草原人,每次在中原王朝兴盛的时候,都不得不西进,谋求生存,匈奴人如此、鲜卑人如此、突厥人如此、契丹人如此,现在轮到了瓦剌人亦是如此。
每次西进,都是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取得辉煌的战果。
"王资政,大石找你!"一个怯薛军卒,匆匆跑来,找到了王复和王悦二人。
王复点头,翻身上马笑着说道:"就去,让大石稍待。"
撒马尔罕的建筑和中原有所不同,这里的建筑都有一个圆顶的顶,石柱托着拱顶形成连绵的拱廊,庭院的中央经常都会有口天井。用几何图案的重复形成了精美的图案,这些图案往往是植物和各种图形的化用。
主要建筑物上还会有高过主楼的圆形石柱,上面是瞭楼,可以俯瞰整个撒马尔罕。
双圆顶、石柱、拱顶、高大的石制拱门等等。
这里的弧线都是桃形,在唐初时,康国的特产是一种金色的桃子,深受李世民的喜爱,他们通常在桃子还未成熟的时候,就会摘下这种金桃,**到了长安城的时候,刚好熟透。
大如鹅卵,色似黄金的金桃,传说吃一颗就可以长生不老。
这种金桃的弧线,在几乎所有的建筑和器皿上,都可以看到。
帖木儿王宫之中,更是处处都是。
王复来到了帖木儿王宫,上了圆顶,找到了正在向东眺望的瓦剌大石,也先。
也先心不安,他自从西征之后,只要闲暇的时候,都会回望东方。
心不安,意不平。
"我们获得了撒马尔罕大捷,事实上他们很弱。"也先收回了看向东方的眼神,有些无奈。
他想回去,但是大明的皇帝现在已经收回了拳头,随时等着他回去,然后一拳锤死他。
大明皇帝的军队,可不是金帐汗国诸多小汗国臭鱼烂虾的联军,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回去冒险的。
王复满是笑容的说道:"来到了撒马尔罕,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
伯颜帖木儿面带微笑对王复点了点头,瓦剌人或者说蒙古人很善于征服,但是他们并不善于统治,马上打天下容易,下马治天下难上加难。
但是王复很擅长。
伯颜帖木儿对王复的观感很好,因为伯颜帖木儿本身就是个精明,他向往大明,他给自己的儿子改了四个汉姓,他还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大明的稽戾王。
根据从京师传来的消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和稽戾王的儿子朱见澍,在京师活的很好。
当然,伯颜帖木儿,并不知道大明律明确规定了,即便是诛九族,也不会杀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所以他认为那是大明***的宽容。
伯雅帖木儿很喜欢和王复聊天,这是伯颜帖木儿能够接触到的最厉害的文人。
"打他们就跟父亲打孩子一样的轻松。"伯颜帖木儿非常肯定的说道。
也先停顿了一下说道:"比草原上的猎物还要容易狩猎,至少草原上的猎物,遇到猎人的时候,会躲藏,他们会聚集起来,让猎人更加方便。"
"就像鱼群聚集在一起,让渔夫更容易打渔一样。"
王复点头笑着说道:"的确如此。"
"大石,我想我们应该在撒马尔罕休整一番,然后和帖木儿王国交好。"王复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也先点头说道:"那一切都要有劳王资政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王复稍微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
也先很信任王复,因为王复是个独夫,他背弃了大明的那一刻之后,就只能依靠他也先了。
当然这是也先的视角。
王复继续说道:"我们首先要把讲武堂搬到撒马尔罕,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新巢了,这里沟通东西南北,乃是四战之地,谁掌控了撒马尔罕,谁就掌控了整个西域与东方沟通的桥梁。"
"我们需要把这里经营好,然后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就要看大石的意志了。"
也先依旧是大石,他不是大汗,他想要称汗,必须要赶往拔都萨莱,去继承金帐汗国的汗位。
所以修整之后,也先还是要向西而去。
"这些都交给王资政去做便是。"也先十分确信的说道:"我不擅长理政。"
王复却摇头说道:"但是我要做什么,还是需要向大石汇报,否则岂不是蒙蔽大石?这不是为人臣的本分。"
"大石,神器怎么可以假手于人呢?"
王复要隐瞒自己夜不收的身份,所以他其他事情,不会瞒着也先,但是这种坦诚,让也先对王复格外的信任。
也先点了点头,王复汇报他有些也听不懂,索性放手让王复去做。
也先看着王复的口罩说道:"辛苦王资政了。"
王复是中原人,对塞外的苦寒和西域的环境并不是很适应,这里相比较中原,实在是太过于苦楚了。
也先忽然一乐,笑着说道:"大皇帝一生做了无数个英明的决定,我承认他非常的厉害,但是将你罢免,是他这辈子的错误之一。"
王复不以为意的说道:"像我这样的在大明还有很多。"
也先摆了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不认为大明朝像你这样的还有很多,并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像你这样,我曾经去京师朝贡,当时还是杨士奇。"
"杨士奇亦不如王资政,我不是待在草原上,对大明朝政一无所知,王资政的能力,即便在大明也是出类拔萃之人,不必妄自菲薄。"
也先的母亲是苏州人,也先的母亲敏答夫人,年轻时随夫戍边,被也先之父脱欢掳走,生下也先、孛罗和伯颜帖木儿。
也先对大明不是一无所知,他敢攻伐大明,自然是知道大明当时是最虚弱的时候。
但是很可惜,他碰到了于谦,碰到了当今陛下,未曾攻克北京城。
如果攻克了北京城,此时的他应该在北京做皇帝,而不是在撒马尔罕做大石。
王复的能力,也先非常清楚,即便是放在大明也是少有。
王复没有将自己和杨士奇相比较,杨士奇是贤臣良相,王复是夜不收,是大明皇帝罢免的文官。
他将自己在撒马尔罕的施政方略简单的谈了谈。
第一就是建立咨政院,他这个资政大夫,终于要有自己的咨政院了,因为李贤在南衙僭朝搞得那一套,行之有效,所以王复便效仿了。
王复和李贤一样充任文渊阁大学士,而伯颜帖木儿充当左都督,撒马尔罕本地两人充当咨政大夫,共计四人廷推,二十五人咨政大臣。
和李贤在南衙的规制是一样的。
王复试图跟也先解释明白,斗斛、权衡、印玺、仁义、行制、厘法、确权、量度的必要性,但是也先听了几句殆哉岌岌乎、咸儳然若不可终日、遍国中几罔知所以为对也,立刻脑袋都大了。
也先十分郑重的说道:"这些你自己决定就好了!我相信你,王资政!你是我们亲密的战友啊!"
"啊?这..."王复想要解释明白,或者说明如何理政,但是也先的兴趣并不大。
瓦剌人的内政管理,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形同虚设。
也先对这方面的兴趣也不是很大,在王复到和林之前,瓦剌人的内政,更像是放牧。
王复想说明白,但是也先并不是很想听,这里面的逻辑很复杂,也先不想学,反正王复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底了。
"有这个功夫,你不如跟我聊聊这西域的局势。"也先十分确认的说道。
王复看了眼伯颜帖木儿,十分无奈的说道:"咨政院兹事体大,还请伯颜知院多费心了。"
也先可以放手,这不是还有伯颜帖木儿吗?
至少他们是亲兄弟,咨政院在某种程度上,依旧掌控在也先的手中。
"至于西域局势。"王复拿出了一个堪舆图说道:"要理解此时的西域局势,我们应该大致将其分为三块。"
"泰西、极西和樛西。"
第四百三十二章 加薪是为了理直气壮的抓贪
咨政院是一种应激产物,是当初南衙僭朝谋叛之时,李贤为了平衡各方利益,不至于失道天下大乱,专门设立的一个议政的地方。
咨政院的前提是一张六十四条的大**一样的条款。
王复也拟定了一份,主要确定了瓦剌人、乌兹别克人、突厥人、波斯人等等责任和义务。
王复并没有立刻马上拿出来,他需要先为也先梳理西域局势,再拿出**来。
王复他们所在的宫殿,叫做兰宫。
乃是帖木儿攻占撒马尔罕之后建立,但是随着两次大规模的王室同室操戈,兰宫被乌兹别克人占领。
然后瓦剌人就来了,现在归也先了。
也先多么信任王复?
王复和王悦二人,也住在这兰宫之中,因为大军初到,住外面不安全。
也先给王复找了七十二个处子胡女,个个都是貌美如花,那小腰扭得跟拨浪鼓似的,伺候在王复左右。
王复四十多岁了,无福消受这么做,最后只留下了一个。
王复认真的说道:"樛,孪生的树藤相互绞缠,错综复杂的突厥国别,我将其称之为樛西。"
"现在的奥斯曼王国、帖木儿王国、这些苏丹国家都是樛西,大石也可以叫他们突厥人。"
也先看着撒马尔罕,这座围三十余里,七万余户,三十五万人的城池,听到王复开始介绍西域局势,有些奇怪的问道:"樛?"
"你们读书人,都这么喜欢咬文嚼字吗?"
伯颜帖木儿深表赞同的说道:"读书人嘛,都这样。"
樛西,相比较大明他们的确是在西方。
这些地方,他们臣民将国王称之为苏丹,都是从一颗树上结出了不同的果实来。
蒙古的铁蹄西去,建立了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金帐汗国和转瞬即逝的窝阔台汗国。
随着元朝的覆灭,三大汗国,开始了不同程度的突厥化,在金帐汗国第九世可汗月即别汗手中,彻底完成了突厥化。
月即别汗杀掉了喇嘛、蒙古萨满,沙里亚法典和成吉思汗法典混合成为了突厥人现行的法典。
所以,王复才会用樛去形容他们的关系,孪生的树藤上不同的果实。
"极西,乃是金帐汗国大帐以北之地,因为在极北之地,所以我叫他们极西。有趣的是,他们之中鞑靼人和罗斯人,而且...反对突厥化。"王复的面色复杂的说道。
金帐汗国以北之地,主要就是俄罗斯公国、克里木公国、阿斯特拉好爱罕公国克里米亚公国等等。
这些都是当初成吉思汗长孙拔都西征时候,消灭罗斯公国后,册封的公国。
这些公国奉行的是莫斯法典和成吉思汗法典,最终融合成为了他们使用的俄罗斯法典,信仰东正教。
俄罗斯公国已经事实上独立于金帐汗国,很久都没有交税收给金帐汗国的可汗了。
金帐可汗一直在寻找外援,瓦剌人刚好要西进,一拍即合。
距离蒙古故土更近的帖木儿王国开始了突厥化,但是距离故土极远的金帐汗国北部地区,反对突厥化。
这就是王复觉得古怪的原因。
王复继续说道:"泰西无法窥视,我们现在知道的泰西的大门,是大秦国,他们叫罗马帝国,就只剩下一座孤城了,存在了大约一千四百八十余年了。"
"多久?一千五百年啊?额,大约是中原什么时候?"也先眉头都拧成疙瘩了,这种活的久的国家,都不好打。
别说算千年的时间,就是一百年以内,他都算不明白是什么时候了。
王复稍微算了算说道:"就是西汉第十二位皇帝汉成帝的时候。"
也先松了口气说道:"哦,西汉末年了啊。"
这么一说,也先就懂了。
汉成帝死后没几年就是王莽篡汉了,王复这么一说,也先也就清楚了这个大秦国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了。
"所以,大石啊,我融合了成吉思汗法典、沙里亚法典写成了一份六十四条,大石,要约束瓦剌人在撒马尔罕的行为。"王复总是有一种古怪感。
就像是老鼠给猫系铃铛一样。
也先却点头说道:"应有之义。"
这是李贤在南衙设立的六十四条的翻版,王复通读了沙利亚法典和成吉思汗法典之后制定的新·六十四条**。
瓦剌人是强盗统治,如果按照瓦剌人的统治方式去统治撒马尔罕,不能说政通人和,只能说民不聊生。
为何瓦剌人在大明之侧可以活得好好的?
到了撒马尔罕就必须要有这么一份**去约束呢?
因为有大明在。
无论是瓦剌、兀良哈、鞑靼还是哈密,亦或者是东察哈尔都是依附大明存在。
背靠大树好乘凉,真的维持不下去了,变卖家产,混入大明,**大赦成为大明人。
瓦剌西进,到了撒马尔罕,就没有大明那棵大树了,他们要学会自己生活了。
不能再跟野狗一样,逮到什么都咬一口,食物中毒了,回去找主人摇尾巴。
这个在西进之前,王复就已经和也先反复沟通过了,要想做大汗,那就不能没有规矩方圆,轮廓文章。
也先看了半天那个六十四条**,他看不明白,不是王复咬文嚼字,王复用的是俗语俗字,表达的意思十分明确。
内容倒是没有多大的问题。
但问题是,也先甚至没看过成吉思汗法典,若非王复提起,他压根就不知道有那个东西,更别提那个什么沙利亚法典了。
数典忘祖,也先的确是不知道那个成吉思汗法典是什么。
"为什么不参详大明律呢?"也先非常疑惑的说道:"相比较这些东西,大明律不是更好用吗?这些都几百年的东西了..."
"成吉思汗法典,两百年了吧?"
王复点头说道:"两百多年了吧。"
也先将那份**递回去说道:"参详大明律重新拟一份吧,两百年了,都土埋脖子了,为什么要参详这些落伍的东西啊?"
王复为了避嫌,没有参详任何的大明律法。
也先的理由很充分,只是让王复有些挠头。
他很想说:那要是连**也参详大明律,那就是做了大汗,治下也变成大明的形状了呀!
变成大明的形状,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当下寰宇之下,也找不到比大明更好的形状了不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样的瓦剌不就充满了异味了吗?
"可是..."王复眉头紧蹙的说道。
"没什么可是的,有好的自然用好的,难道是王资政不熟悉大明律吗?"也先看着王复的样子,想到了一个可能。
可能王复不会,所以才没有参详。
王复摇头说道:"我当然熟悉。"
王复在地方兜兜转转十几年,早就把大明律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了,他当然熟悉大明律法,参详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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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没什么疑问了。"也先笑着拍了拍王复的肩膀说道:"我的兄弟,我只想做可汗,至于怎么做,我不关心。"
也先只想做可汗,至于具体怎么做,那就是王复的事儿了。
王复无奈点头。
事实上,也先也弄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办。
开辟二字,那是天大的难事,定可以持续多年、多数人认同的秩序,那不是也先能够触及的领域。
有现成的答案,照着抄就是了。
还不如交给王复去折腾,反正有大军坐镇,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好吧。"王复同意了也先的想法。
也先很务实,当发现养不起稽戾王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稽戾王送回去了。
当发现自己没有开辟的能力的时候,丝毫不介意,立刻开始照抄大明的斗权印义,那么个大明朝在那搁这呢。
你南衙僭朝抄得,我瓦剌人抄不得?
抄,都可以抄。
也先笑着说道:"大皇帝那些新政,咱们能不能抄一下啊?"
"抄不了。"王复摇头。
也先也是想好事,大明的新政是在大明现在高度上结出了的新果子。
也先颓然的问道:"抄不了?你不是抄了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财经事务,比如钱法、税监钞关等等。"
"咱们不也用的大皇帝那套吗?就那套,抄不了?"
王复两手一摊说道:"这些还好,考成法、宪纲之类的怎么抄?那得有官吏啊。"
也先不是很在意的说道:"能抄多少抄多少呗,实在不行,就让奸细们高价聘一些读书人过来,帮王资政做事。"
王复瞪大了眼睛,极力争辩的说道:"那大石为什么不让大皇帝派点官僚来啊!省的聘了!还省钱了!"
也先感慨的说道:"我倒是想,那也得大皇帝肯啊。"
也先知道自己手底下这帮人都什么货色,抢劫在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用万斤秤分赃,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管理治下百姓,就抓瞎了。
"大石!"王复一甩袖子,表现出了他作为臣子的愤怒,当然他以为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惹得也先疑心病犯了,在试探他。
"好了,你办事,我放心,大胆的做,我的大军在侧,没有人能阻拦你的政令。"也先从旁边侍女拿过了一把金刀。
也先两个手捧住了金刀,十分郑重的说道:"这是我的护身金刀,乃是由一百四十两黄金打造。"
"今天,我将我的金刀赐予王资政,从今天起,政令之事,交由你来处理。"
蒙古人结拜叫做安答,意思是生死之交,会赠送信物,这把金刀就是也先的信物。
但是也先和王复是君臣,所以,也先不可能和王复结拜,一把金刀,就是也先的诚意。
既然已经西进,王复扈从左右,做事极有章法,他自然不会吝啬,七十二个处子胡女,金刀都是他的赏赐。
从今天起,他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谢大石。"王复满脑门的官司。
这一前一后,啥意思?
也先又拍了拍王复的臂膊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王资政先去忙,定好了新的...**是吧,就送过来。"
"记得参详一下大明律法。"
王复一头雾水的说道:"是。"
也先一直盯着王复离开的身影,伯颜帖木儿就在其侧。
"伯颜。"也先的语气极为郑重的说道:"你想家吗?"
伯颜帖木儿立刻有些灰心丧气,低头说道:"想。"
"我们是长生天下的雄鹰,只要还在长生天下,哪里都是我们的家。"也先笑着说道:"我也想,但是我们...回不去了。"
"在土木堡,我们杀死了大明十数万的健儿,血流成河,依着大明皇帝的性子,我们即便是待在和林,也要被犁庭扫穴的。"
也先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岭北之战,昭宗杀了大明五万多军卒,明太祖皇帝跟草原死磕了二十年。"
"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杀了淇国公丘福和大明一千多人,大明太宗皇帝一辈子都在北伐,甚至把家都安到了北京城,临到驾崩,还在北伐!"
"他们老朱家啊,小气鬼,小气的很!"
"你知道现在淇国公府九重堂谁住着吗?"
"他们大明的于少保!"
伯颜帖木儿嘴角抽动了一下,现在的***,很像老朱家的性子,不死不休。
也先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啊,回不去了,西进?说得好听,不就是逃窜吗?这鬼地方富归富,可是,不是咱们家啊。"
"若是王复真的帮瓦剌安定下来,跟他共天下又如何呢?"
"你和王复好好谈一谈,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
伯颜帖木儿终于理解了也先的含义,瓦剌人的西进,说得好听点是西进,其实也先清楚的知道,他们不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吗?
若是王复真的有本事,帮着他们制定朝纲秩序,有开辟之功,到底共不共天下,那得站稳脚跟之后再讨论。
到时候兵戎相见也好,你死我活也罢,那都是后事,现在最主要的是安稳下来。
伯颜帖木儿找到了王复,将也先的话,说的十分明白。
但是王复依旧是一头雾水。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王资政,我稍微读过一些汉史,当初衣冠南渡的时候,司马氏为何和琅琊王氏共天下?"
"瓦剌现在的局势,还不如当初衣冠南渡的司马氏。"
第四百三十三章 葛朗台看了想拥抱,严监生听闻要落泪
也先没有骗人,他就只是想当可汗,已经想了三代人了。
就想实现这个愿望。
王复让他看到了当可汗的可能,至于最后闹到什么地步,那也是当上可汗之后的事儿了。
"你知道晋元帝什么下场吗?"王复十分直接了当的说道。
王与马共天下。
司马氏衣冠南渡之后,什么都没有,琅琊王氏帮着司马家建立起了东晋。
琅琊王氏王敦,最后反了晋元帝,把晋元帝囚禁起来,晋元帝郁郁而终。
伯颜帖木儿点头说道:"知道,我们的母亲,敏答夫人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她教我们读书识字,跟我们讲过这段历史。"
"晋元帝最后被夺了权柄。"
王复十分郑重的说道:"你知道,权力,是比福禄三宝还要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父子相残,让兄弟阋墙。"
"帖木儿王国,刚刚经过了父子兵戎相向,子杀父,兄杀弟,弟杀兄,才让乌兹别克人有了可乘之机,城头王旗四变。"
"即便是大明朝,为了这权力二字,也有靖难之役,汉王府全家族诛,稽戾王被斩太庙之中。"
"如果你们放任我,我们最后必然兵戎相向。"
伯颜帖木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的好兄弟,很感谢你的坦诚,这些后果,也先大石也都考虑过。"
"但是你也知道,也先大石也只是大石,他想要做可汗。"
"我们不能去预计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发生的事儿,甚至五年后的事儿,我们都无法预料不是吗?"
"五年前,我们刚战胜了不可战胜的大明京营,五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在撒马尔罕了。"
伯颜帖木儿很务实,他当然知道日后有一天,必然会有冲突,而且王复还是他们不断放纵喂大的。
王复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那么王资政,既然我们说清楚了,那就做吧。"伯颜帖木儿站起来说道:"我就不打扰王资政做事了。"
王复看着伯颜帖木儿离开,目光闪烁。
王悦景泰二年进士及第,请旨前往河套,随后弃笔从文当了夜不收,到了和林,又随着王复远征到了撒马尔罕。
王悦满是古怪的说道:"你们倒是坦诚,这样的话,都是明说的吗?不都应该笑里藏刀,绵里带针,然后心怀鬼胎,暗中积蓄实力吗?"
王复一愣,随即说道:"那说明白了好做事啊,陛下不就是这样,大家都说开了,省的猜来猜去的。"
王悦点了点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但是又很对劲儿。
景泰朝为官,多少都沾了点光明磊落。
"王悦。"王复忽然开口说道:"那个兀鲁伯建的天文台有一张九百九十二个星星的星表,你送走了吗?"
王悦正在梳理撒马尔罕、白帐汗国的众多事物,还要参详大明律去制定新的**,还要给帖木儿王国写国书,他事儿多着呢。
他点头说道:"送走了。"
"六分仪呢?"王复继续追问道。
王悦点头说道:"兀鲁伯天文台能搬的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都画了图给陛下参详。"
王复这才点了点头,那些宝石牲畜的资财,的确是收获,但是那座天文台,同样也是巨大的收获。
尤其是那架十丈大小的六分仪。
兀鲁伯的六分仪很大,是六分之一圆的一个弧,刻在巨大的大理石板上。
每一度间隔两尺,曲率极为精准,这一巨大的六分仪,安装在离地面三丈深、六尺宽的斜坑道里,部分伸出地面。
这个六分仪被命名为法克里,他将岁差确定为每七十七年差一度。
王悦一直在测算这个数字,最终确信了兀鲁伯,帖木儿这个孙子,的确是个天文博士和算学博士。
兀鲁伯是个好人,是个好的天文博士,是好的算学博士,但是不是一个好的国王。
兀鲁伯的父亲沙哈鲁死后,帖木儿帝国陷入了长期的同室操戈的地步。
王复继续开口说道:"三角学、球面几何学、几何学图表都送回大明了吗?"
王悦继续说道:"送走了。"
兀鲁伯是个很强的学者,他的几何学图表中,将正弦和切线的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第八位。
兀鲁伯在天文和算学上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既不情愿理政,也拙于理政。
在教派中,兀鲁伯也是个异端,兀鲁伯当了国王之后,他的儿子开始煽动保守派,反对兀鲁伯的统治。
最终兀鲁伯的儿子和他兵戎相见,兀鲁伯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杀死在了无名河畔。
"你说咱们脚下真的是个球吗?"王复面色古怪的说道。
王悦停笔,想了许久说道:"应当是吧,兀鲁伯计算了地轴倾角是六十六度。"
"这听起来很复杂,兀鲁伯说岁差的根由就是因为地轴的进动,进动是兀鲁伯的说法,在我们大明叫做交点退行。"
"所以我们脚下的大地,不仅仅是个球,还是个倾斜的球。"
大明的两个进士艰难的交流着他们不太擅长的知识。
王悦拿出一个陀螺来,拧动了陀螺让它旋转了起来笑着说道:"这是兀鲁伯的陀螺,垂直于地面叫做旋转轴。"
"如果我这样按一下,他的旋转轴便不再垂直于地面了,旋转轴在空中,画出一个圆锥面,这就是兀鲁伯所言的地轴进动。"
王悦手中的陀螺开始摇晃,似乎是有一根旋转轴扫过了空中,扫出了一个圆锥面。
王悦收起了陀螺说道:"一年之中有两天的时间,白天和夜外的时间完全相同,我们叫那一天为春分和秋分,在黄道上,有春分点和秋分点。"
太阳一年走过天的路线,叫做黄道,当春分和秋分的时候,日夜等长,观星者在黄道上标注了春分点和秋分点。
王悦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是个球的话,地轴不变,那么二分点不变,但其实在西汉的时候刘歆就发现了二分点,在由西向东缓慢漂移。"
"这就是刘歆所说的交点退行。"
"所以,假定是个球的话,那必然存在地轴倾斜,才导致了岁差。"
"而且兀鲁伯算出了倾斜的角度是六十六度,岁差是每七十七年一度。"
王复对这些东西不是很理解,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不过这还像真的是天书。
王复笑着说道:"这些都送到大明,让陛下去发愁吧。"
王悦颇为遗憾的说道:"兀鲁伯在笔记的最后,他很兴奋的写到:他有一种猜测,正在验证。"
"但是很可惜,他被他的儿子杀死了。他甚至连那个猜测,都没有写下来。"
王复听闻也是摇头,算准了历法,就可以安排农时,但很可惜兀鲁伯算准了岁差,他有个猜测,却再也无法去验证了。
王复赞同的说道:"那真的是太遗憾了。"
整个高高石拱下的大殿之内,一片沙沙的声音,王复没有完全听懂王悦表达的含义,但是他知道那些东西,对大统历的编纂,有很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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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忽然停笔,十分平静的说道:"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大明,你要第一时间杀死我。"
王悦也放下了笔,揉着手腕,摇头说道:"你会吗?这点西域的权力,难道还有去京师当师爷的权力大?"
王复一愣,随即笑了出来,的确如此,在西域翻了天,也不过是个汗国的国王罢了,到了京师当师爷,才是权力制高点。
"有理。"王复点头。
王悦手中抽出了一份文稿说道:"我写好了给帖木儿国王卜撒因的国书,你看下。"
王复跟也先说和帖木尔王国交好的意图是很明显的,瓦剌现在立足不稳。
"你不打算翻译一下吗?就直接用汉文写吗?要不找人用蒙文写一遍送过去?我们是瓦剌啊,不是大明..."王复看着汉文的国书,格式很正确,行文很规范,但是异味太重了。
卜撒因知道是瓦剌,不知道还以为是大明写的国书呢。
王悦两手一摊说道:"这个瓦剌人用的是回鹘体蒙文,脱脱不花很擅长那种文书,大概咱们也先大石自己也看不明白回鹘体蒙文,也先平日都用汉字。"
"反正帖木儿王国要给咱们大明朝贡,他们那边有人看得懂汉文,就用汉文吧,省的翻译来,翻译去,搞混淆了。"
这就是为什么也先连成吉思汗法典都不知道,因为也先看不懂。
成吉思汗法典是用回鹘式拼音写的,后来忽必烈又推行了蒙古新字,折腾了半天,退回草原之后,又开始用回鹘式蒙字,但是和当初已经完全不同,变来变去,也先能看懂才怪呢。
尤其是回鹘体是拼音文字,每个拼音都没有含义只有发音,你让也先怎么看?
伯颜帖木儿为什么说现在的瓦剌比当初衣冠南渡还要惨?
他们连文字都没有定式,岂止是惨?
"怯薛护卫,你拿这封国书给大石。"王复最终决定还是问问也先怎么办,他叮嘱了卫兵一番,让卫兵去了。
没过多久,卫兵跑回来说道:"大石说,王资政看着办吧,要是打起来,大石说他去揍卜撒因就是。"
对于也先而言,他早就习惯了用汉文,你让他写一封歪歪斜斜的回鹘式蒙文,他也写不出来,那不是为难他也先吗?
既然大家都用汉文,帖木儿王国那边也对大明朝贡,有人懂汉文,就用汉文写就是了。
王复拿着那封国书,看了许久,看着那个印玺,又看着王悦说道:"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封国书本身就是用汉文写的,本身就很有异味儿了,结果也先下了印,不过下的印是【敬顺王印】。
这四个字是汉字,是当初也先去京师朝贡的时候,稽戾王赐给瓦剌人的王爵。
王悦一脸嫌弃的说道:"他知道单说瓦剌,帖木儿王国不怕,但是拿出这敬顺王印下印,卜撒因会不会以为大明在西征?"
"大明强啊,等到帖木儿王国搞清楚咋回事的时候,咱们也在撒马尔罕站稳脚跟了。"
"这是在狐假虎威啊!"
"这老头,精得很。"
王复将那封国书放好,非常气愤的说道:"哼,陛下果然说得对,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用到的时候,当大明是宗主,唯唯诺诺,用不到的时候,就是毫无恭顺之心。"
王悦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的说道:"我这里有本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王复看王悦说的神秘,好奇的说道:"什么?"
王悦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书,塞给了王复,十分确定的说道:"看看,保你满意。"
王复打开一看,是邸报,他颇为惊喜的说道:"哪来的?"
"赛因不花送来的。"王悦说道:"赛因不花也是从河套搞到的,就这一本啊,你看完了,我还看呢。"
"知道,知道,我誊抄一本,把原本还给你。"王复目不转睛的说道。
人在异地他乡,才知道王化的好处来,这一本邸报颇有点家书的味道了。
"咱们给陛下的奏疏送去了吗?"王复的手有些颤抖的摩挲着书的封皮,想到了重要的事儿。
王复他们送往京师的密报,是用牛奶写的,只要用火烤才会显出文字来。
这是个精细活,而且写的是阴书,还要翻译成阳书,保密是绝对可以保密的,不怕截获,就怕送不到。
毕竟撒马尔罕太远了。
但是这份邸报能够送到撒马尔罕,至少说明奏疏能送到大明的概率很大。
王悦不厌其烦的说道:"送走了。"
机事不密祸先行,王复之所以一直唠叨,不是王复不信任王悦,而是必须询问。
王悦等人的奏疏,从撒马尔罕至碎叶城,延着天山古道行至嘉峪关,随后至河套官道驿路,送去了宣府,最后送进了大明的京师。
他的奏疏和朱瞻墡博头版头条的奏疏,几乎是前后脚入的京师。
朱祁钰先看的是王复的奏疏,这可是数万里送来的奏疏。
"偷,就硬偷!都是贼啊!"朱祁钰先看完了行制疏,一种熟悉的既视感回来了。
又一个贼,紧盯着大明偷。
第四百三十四章 但凡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喜欢偷,这不是南衙僭朝或者瓦剌的专有。
喜欢偷大明的各种东西的人海了去了。
在西汉时期,落下闳就造过圆仪,东汉贾逵在圆仪上加了黄道环,改称为黄道铜仪。
东晋时孔挺制造了由六合仪和四游仪构成的两重铜浑仪,以后又逐步增加了三辰仪。
唐代李淳风所造浑仪已有六合仪、三辰仪、四游仪三重。
北宋的沈括对此作了简化,将三辰仪中的白道环去掉,改称浑仪。
元朝时候,郭守敬郭老神仙,喜欢跑到大洋、大漠里观星,就将浑仪再次简化为了简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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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简化,并非简化功能,而是将其形制简单化,方便四处带着跑,分为了赤道经纬仪和立运仪(即**经纬仪)。
正统二年二月,北京钦天监监正皇甫仲和等上奏,南京的观星台设有浑天仪、浑仪、简仪、圭表等仪器,而北京在朝阳门外城楼上观测天象,却没有仪象。
皇甫仲和要求派本监官一人前往南京,监督工匠先用木如是造之,运到北京后再用铜铸造,将郭守敬的二十多种天文仪器尽数复制到了北京观象台。
北京观象台,位于北衙贡院对面的明时坊,也是钦天监的衙门所在。
正统四年正式落成,占地四百余亩。
这座浑天仪被朝鲜使者用一样的仿造方法,复刻到了朝鲜。
就是用木头制作一比一模型之后,回到朝鲜用铜铸造。
后来浑天仪的历史,被韩国偷了去。
韩国在韩币万元纸币上,把浑天仪印上,并且说浑天仪是他们发明创造。
时隔将近六百年,大明都没躲过韩国的偷。
偷,就是硬偷。
朱祁钰看着手中送来的图纸,看了许久。
"送于吴敬,让他看看有没有用。"朱祁钰拿着兀鲁伯的天文表、六分仪图纸,这些文书中,还有很多数学论述,让吴敬先看看。
兴安领命,将文书交给了小黄门。
好人兀鲁伯其实当上帖木儿国王也就两年时间,就被他儿子给杀了。
现在卜赛因是兀鲁伯的侄子,兀鲁伯把自己的兵权悉数交给了儿子掌管,自己始终没有停下研究天文学。
正统十四年,兀鲁伯提前了四百年的时光,精确的测定了地轴倾斜角度,以此推算出了岁差。
元时郭守敬,为什么会被叫做神仙?因为他制作的授时历,其实就是大明的大统历。
授时历一直用了三百多年,直到崇祯年间才被**启等人修改。
正统十三年的时候,日食整整推迟了一天的时间,授时历已经不再精准了。
兀鲁伯的六分仪,建十丈高的目的,不是为了穷尽民力,大兴土木,他是为了精准,朱祁钰即便是远隔万里,也感受到了兀鲁伯对天文和数学的热爱。
一旦钦天监可以确定七十七年二分点移动一度是更加精准的岁差,那么就可以证明,兀鲁伯的地轴倾斜的角度六十六度是正确的。
那么地球是个球,并且是个倾斜的球,也就可以证明了。
郭守敬通过计算其实已经确定了地球是个球,兀鲁伯补足了倾斜角度给地球是个球增加了更多的证据。
这样一来,李宾言想去天边看看,看看能不能绕回来,就不是问题了。
六分仪本就是航海利器,如何确定自己在海上的位置,利用六分仪便可以解决。
正午太阳高度角、太阳直射点的纬度、观测者的纬度,这三个量,只要知道其中任意两个,就可以求出第三个。
如果测量的是北极星,那就更方便了。
北极星的高度角,就可以直接看做是当地的纬度,连天文历都不用查。
确定维度之后,如何在海上确定经度呢?
很简单,带一块出发地的精确计时的表,就可以确定自己的经度。
每十二个时辰是一天,地球自传一周,每个时辰转过30°,每一刻为3.75°。
那么,只需要知道两地之间的时差,就可以知道两地的经度差。
如何确定时差?
太阳正中时候,看一下时间便可以了。
这一计算手段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熟练了,比如耶律楚材在《庚午元历》中就说:「以寻斯干城为准,置相去地里。以四千三百五十九乘之,退位,万约为分,曰里差,以东加之,以西减之。」
寻思干城就是撒马尔罕。
这也是郭守敬说地球是个球的重要依据。
计算经纬度,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确定地球是个球,还有它的倾斜角度。
朱祁钰再一次确定了,兀鲁伯是个好人。
精准计时对大明而言,并非难事,朱祁钰桌上就有一个精确计时的表。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水力钟,还曾经引起过朱见深的好奇(320章)。
这台水力钟,也不是朱祁钰的手笔,事实上中原王朝的第一台天文钟,是北宋的水运仪象台。
锚状擒纵器的发明让中原王朝的精确计时,变得不再困难。这种锚状擒纵器在宋朝被命名为:天衡。
水运仪象台,在靖康之耻中,被金人带到了幽州的司天台,后来被金人给丢弃了,金人不懂这种精确计时的意义。
苏颂制作的这台水运仪象台,是有图纸的,苏颂第六子苏携带着图纸,在南宋,却始终无法仿造仪象台。
郭神仙郭守敬,虽然没有成功的复刻水运仪象台,但他对于锚状擒纵器和精确计时的意义相当清楚,制造了一台【大明灯漏】用于精确计时。
通过齿轮系及相当复杂的凸轮机构,带动木偶实现:「一刻鸣钟、二刻鼓、三钲、四铙」的自动报时。
朱祁钰桌子上这台水力钟,也不是凭空就出现在了他的桌上。
地轴倾斜,还可以解释一个亘古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
朱祁钰对王复送来的文书十分的满意,翻译这些文书,并不困难,交给吴敬和钦天监许敦便可以。
"这个十丈高的六分仪,能做的出来吗?"朱祁钰看着那个图纸,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东西可是花费了兀鲁伯数年的功夫才做成的。
兴安感觉到了羞辱,一个撮尔小国的蛮夷做了一台十分精巧的仪器,兴安也承认此人的厉害,但是陛下为什么认为大明造不出来蛮夷都能造出来的东西呢?
"可以。"兴安拿过来那份图纸说道:"臣让人去督办。"
兴安没有废话,他拿着图纸离开了聚贤阁,转头走进了司礼监,陛下每天都在讲武堂坐班,那司礼监在景泰元年的六月份也搬到了讲武堂。
兴安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他叫过来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将手中的图纸递给了秉笔太监说道:"陛下问大明能不能造出来这等物件。"
"你拿着图纸去工部和钦天监问问,这个十丈高的六分仪,用多久能造好。"
秉笔太监想了想问道:"陛下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兴安十分确定的说道。
第三日的清晨,朱祁钰起床准备操阅京营之后,兴安赶忙说道:"陛下,造好了,那个十丈高的六分仪。"
朱祁钰准备去讲武堂坐班,听到已经造好了,眨了眨眼说道:"这么快吗?"
"已经很慢了。"兴安俯首说道。
兀鲁伯为了这台六分仪,把王位都给丢了,他儿子反对兀鲁伯的统治,最先做的就是掀起宗教保守势力对兀鲁伯这个异端的反对。
兀鲁伯造这台六分仪跌跌撞撞用了十几年的功夫,这大明用了三天时间就建成了?
大明速度。
大明皇帝的权势极大。
朱祁钰在做了监国之后,众多大臣第一件事就是把正统年间封的国师杨禅师,给扔到迤北感化瓦剌人去了。
朱祁钰随口一说,兀鲁伯拼了了大半辈子的事儿,大明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做好了。
"去看看。"朱祁钰向着东城贡院的观象台而去。
钦天监许敦朝服等在了门前,这是钦天监少数不多,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许敦要把握住。
许敦带着六十名天文生,恭敬的等在门前,看到缇骑开道之后,立刻恭敬的行礼。
上一位钦天监监正彭德清人都吓死了,但还是被拖到了斩刑台上,被剁了脑袋。
许敦是极为恭敬的。
"平身吧。"朱祁钰翻身下马,示意许敦及所有天文生平身,走进了观象台。
朱祁钰看到了那个高约十丈的六分仪,和图纸分毫不差,而且还多了一个乌玻璃遮光片,防止观察太阳位置的时候,伤到眼睛。
许敦小心翼翼的汇报了一下他们的进度,之所以用了三天时间,主要是测算撒马尔罕和京师天文的种种不同。
建造六分仪,不是说建好了,糊弄皇帝就行,他们要对兀鲁伯的天文成就进行全面复检,确定其真才敢上报。
所以才耽误了三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兀鲁伯的岁差和地轴倾角是正确的?"朱祁钰拿着钦天监许敦的奏疏问道。
许敦颇为有些激动的说道:"是的,陛下!"
"虽然这很难想象,但是我们脚下的确是个球!而且地轴还是歪的。"
"李巡抚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说天气好的时候,远来的船舶先看到了桅杆,再看到船身,李巡抚猜测地面是有弧度的。"
"我们验证了这个说法,它解开了我们很多的疑惑!"
许敦颇为激动,但是陛下似乎对脚下是个球,并不是很意外。
"哦,那真是太让人惊讶了。"朱祁钰将那些奏疏放好,递给了兴安说道:"送讲武堂,朕回头再看看。"
许敦能感受到陛下的那种不在意,陛下的问题是兀鲁伯的计算结果是否正确,而不是询问地轴是否存在。
这让许敦十分的迷茫,陛下接受这种新的理念,速度实在是太快些吧,他准备了很多的论据说服陛下,地球真的是个球,这个确凿的证明,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但是准备的那些理由都白准备了,因为陛下好像一早就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了。
许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僭越,得去泰安宫泰安殿外,等到正午时候,确定一下时间。"
许敦有些语塞,脸色涨红,他不知道如何精准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大声的说道:"陛下,臣虽然说不明白,但是这真的很重要,这涉及到了许多,甚至涉及到了寰宇通志的修撰。"
但是以泰安宫正午时分再次确定时间,这是礼法。
许敦继续说道:"陛下臣请以泰安宫时间为准,测定天下里差,如果用地方时间去记录会有所不便,也会复杂,时日一久,就会出错,臣..."
朱祁钰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许敦的意思,点头说道:"你的意思是标准时?"
许敦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对!对!对!标准时。"
"应有之义。"朱祁钰点头说道:"哪天天气好了,去泰安宫测算一下吧,确定下来,就确定天下经纬吧。"
这是量度斗斛的范畴之内,也是礼法。
大明以皇帝为中心,自然是皇帝住在哪里,就以哪里为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希望陈循编纂好了寰宇通志,不是过去那种模模糊糊的堪舆图。"
球面几何,是兀鲁伯的另外一个成就,如果再给兀鲁伯一些时间,他或许可以验算更多的东西。
比如地面的一经度到底有多远。
这在大明不是问题,大明幅员辽阔,一旦皇帝相信了大地是个球,确定同一纬度并不困难,确定一经度的距离也不困难。
这对绘制堪舆图有很大的帮助。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然开口问道:"有什么成果可以给李宾言、贝琳他们发一份,对了,这个六分仪花了多少钱?"
"不到两百两银子。"许敦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不在意的点了点头说道:"哦,倒是不贵,就叫他兀鲁伯六分仪吧,纪念下这位好人兀鲁伯。"
许敦俯首领命。
朱祁钰拍马离开了钦天监,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到了聚贤阁,就看到了王直等在聚贤阁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直俯首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安,坐。"
上次胡濙上聚贤阁二楼的时候,在楼梯的拐角停顿了一下,兴安说了这件事,朱祁钰就把御书房和诸多会议室搬到了一楼。
"王尚书,风宪言官的确还在弹劾,王尚书若是觉得力有未逮,想要致仕,朕可以准许。"朱祁钰颇为郑重的说道。
他其实有点低估了风宪言官的火力,王直被架在了火架上,烤的外焦里嫩。
"左右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罢了,倒是无碍,陛下,臣是来说***的事儿。"王直对弹劾并不在意。
弹就弹呗,又不掉肉。
"你是说涨俸禄吗?"朱祁钰点头说道。
第四百三十五章 这个皇叔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
天下第一条经度线,会穿过泰安宫,是钦天监、工部的一致决定。
毕竟连琉球国的王宫,都面朝皇宫而建,0°经线甚至都不以皇宫的奉天殿为准,而是以朱祁钰的寝宫泰安殿为准。
这是工部、钦天监的恭顺之心,也是大明的礼法。
朱祁钰对这个非常的赞同。
同样,吏部尚书王直请求涨大明朝的俸禄,也是吏部的恭顺之心。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不足俸,一定滋生腐败。"
这是王直在***中,对于大明吏治的一个探索。
大明在洪武四年、洪武十三年、洪武二十年,三次定俸,这三次定俸禄,一次比一次高。
都说朱元璋薄凉寡恩,那这三次定俸禄,为何一次比一次高?
尤其是洪武二十年最后一次定俸,更是被一直执行到了崇祯十六年。
崇祯十七年,大明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再也发不出粮钞了。
在洪武年间,俸禄的发放主要是以实物的米粱为主。
在永乐年间,同样以实物为主,因为大明无敌舰队南下西洋,带回来大量譬如香料、宝石等物,这些香料是当时折俸的主要物品。
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则开始折钞了。
这种折钞的做法一直持续到明末,擦屁股纸都嫌硌屁股的大明宝钞,户部发俸的时候,甚至京师京官都没人去领。
两百五十年,大明的官员,没有一次加薪。
洪武年间,举人以上的缙绅只是免除劳役。
但是到了嘉靖二十四年,第一出现免田。
大明缙绅、举人、进士、官员免田亩正赋、丁役正式有了定制。
万历三十八年,在《优免新例》中,一品官免田万亩,进士免田三千三百五十亩,举人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禀生免田八十亩。
"但是高薪并不能养廉。"朱祁钰又强调了一遍。
高薪可以养廉吗?历史也证明了并不可以。
如果说洪武年间的三次定俸,俸禄极高有争议,那么在雍正年间,俸禄之高,乃是中原王朝两千年以来最巅峰。
苏州府长洲县的县令,在雍正年间的年俸,高达一千两雪花银。
以苏州米价进行折算,这位县令在大明朝的俸禄也高达九百两。
于谦住的九重堂,乃是淇国公府改建,养着不少人,一年要花将近九百两银子。
这位雍正年间的苏州府长洲县令的年俸,等同于一个于少保一年的花销。
可是于谦是从一品,那位县令是正七品。
大明正七品的年俸是九十石米,按京师米价折合为四十五两。
但是雍正年间的贪腐案,也是层出不穷。
雍正为清朝的官吏们加俸,是因为他在推动火耗归公。
一直到光绪年间,清朝都是执行的大明的一条鞭法,用的黄册和鱼鳞册,都是万历十五年核定的黄册和鱼鳞册。
甚至连崇祯末年,为了平辽,征辽三饷都没停过。
大家的税法相同,为何雍正就可以给官吏们涨工资呢?
火耗,有的时候,他不是火耗,它是摊派。
大明的火耗和清廷的火耗是不同的,清廷的火耗是额外加征。
雍正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把这些摊派的火耗,或者说冰敬、碳敬这些灰色收入,尽数充公,然后作为养廉银,发给所有官吏。
这一下子让清廷官吏们的工资涨了十倍到三十倍。
但是雍正悲哀的发现,他的****,根本没奏效,反而是贪者愈贪。
养廉银,是雍正面对贪腐横行的官场的一次尝试。
雍正晚年的时候,痛骂官僚贪心不足蛇吞象,朝廷明明发了那么多的钱,一个知县比明朝一个从一品大员的俸禄还要高!
可是依旧是贪腐无法禁绝。
乾隆皇帝登基之后,先废士绅一体纳粮,再废养廉银,最后搞出了议罪银。
"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似乎贪官格外的多,太祖太宗,抓也抓不完,杀也杀不完。"朱祁钰笑着说道。
这个现象很有趣,明清六百年,只有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贪官最多,到了后世就没有贪官了!
王直摇头说道:"哪里是没有了,只是不抓了而已。"
王直的意思是,大明自宣德年间后,就开始了漫长的默认腐败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清末。
在朝廷发不出去俸禄的情况下,冰敬、碳敬应运而生。
三年一次的大计,逐渐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工具,卡吃拿要,朋党丛生。
朱祁钰发笑的原因是,后世的美利坚,也没有贪腐,因为人家那边是合法的,默认的,不会被追究的。
一如明清。
"朕记得朕停了俸,说要足俸对吧,定好俸禄之后,就把景泰四年按新俸发放吧。"朱祁钰做出了决定。
加薪。
时代在发展,消费水平在提高,消费观念在改变,大明物产在丰富。
难道抱着明明德禁私欲治国?
官吏是人,禁私欲这种事本身就不现实。
朱祁钰秉承了列祖列宗的遗志登基为帝,那就遵从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标准,重新进行定俸。
景泰四年这一年,朱祁钰也打算直接按新俸为准,补发一次工资。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喝了口茶,看着王直,显然王直的话还没说完,按照王直在***中列举的理由,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王直不是为了用加薪堵住大明风宪言官的嘴,那就不是王直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凡别项人犯,尚可宽恕,贪官之罪,断不可宽。"
"向因地方官员滥征私派,苦累百姓,屡经严饬,而积习未改,每于正项钱粮外,加增摊派,或将易知由单不行晓示,设立名色,恣意科敛。"
"或入私囊,或贿上官,致百姓脂膏竭尽,困苦已极。此等情弊,深可痛恨!"
朱祁钰满是笑意,王直前面说给足俸实俸加俸,后面就说到了这么做的具体原因。
抓贪反腐。
王直的意思是:贪官的罪孽不可宽恕,贪官的滥征私派,把百姓害得很苦,大皇帝屡次申饬,但是依旧不改,在朝廷正项钱粮之外,不断加派,巧设名目,恣意妄为。
这些钱,或者进了自己腰包,或者进了上官的腰包,极为可恨。
"谁来反腐抓贪?"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直拿出了一本奏疏,上面有三个名字。
第一个是王翱,就是吏部左侍郎王翱,因为得罪了杨士奇在外做官二十五年不得回京。
挂右佥都御史印的王翱,在巡按江西时,黜贪墨吏五十七人,斩二十七人,惩贪抑奸,大为吏民畏爱。
第二、三人是左鼎、练纲,京师童谣:左鼎手,练纲口。就是说左鼎下手狠辣,练纲不为强权敢于直谏直劾。
左鼎是正统七年的进士,练纲宣德十年的举人,入太学。
朱祁钰有些玩味的说道:"这个练纲,好像是咬王尚书最凶的那一个吧..."
左鼎是佥都御史,练纲是监察御史,是咬王直最凶的那几个。
这俩人,王直居然要用他们去反贪抓腐。
"是。"王直也是无奈,他要用这俩人,但是这俩人对他意见很大,是连章弹劾王直的主攻手,火力很猛。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就用练纲吧,左鼎还是算了。"
练纲是个举人,他爬的再高,也不会对王直有什么威胁,举人的官场天花板并不高,出身差,就望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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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这么做是为了保住王直的身前事,身后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直是老师爷,自然知道陛下此举的目的是为了保他,但他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左鼎他心狠手辣。"
王直还是要用左鼎,可见其推行反腐抓贪的决心。
杨士奇是怎么对付和他有小摩擦的王直、王翱、李贤等人?
王直差点被流放,王翱在地方兜兜转转二十五年,李贤被赶出京师。
王直这可以说是一片公心了。
"那好。"朱祁钰点头说道:"就这三人吧。"
"济儿的学业怎么样?胡尚书老说好,吴敬也说好,王尚书现在也是太子少师,他怎么样?"
王直笑着说道:"臣也说好,皇长子朱见济十分聪慧。"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朱见济的学问还是不错的。
朱祁钰点头,王直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王直离开,对着兴安说道:"你去把左鼎和练纲寻来,朕有话对他们说。"
"是。"兴安俯首离开。
职司监察、稽察的科道言官,在澄清吏治、整肃官风方面是有积极作用,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洪武十六年时,开济为刑部尚书,开济干了一件常人都想过的事儿,那就是李代桃僵。
开济收受一死囚家贿银万两,用另一死囚做替死鬼,他还勒索其他罪囚家人钱物。
开济的做法立刻为狱官所揭发。
开济与侍郎王希哲、主事王叔徵,三人一起杀死了这名狱官。
监察御史陶垕仲得知了此事开始直言上谏。
刑部尚书开济圣眷正隆,开济的妻子郭氏在宫中做女史,是马皇后跟前的近人。
但是陶垕仲丝毫没有顾忌,直到把开济弹劾进了锦衣卫的天牢里,让沉冤得雪。
宣德年间,御史顾佐有顾青天,大明包拯之美称,于大臣贪墨不法,铁面纠黜,朝纲为之肃然。
宣德皇帝宴去,顾佐独木难支,正统元年致仕。
天顺不顺,天顺年间有"酷吏"李纲巡按南畿、浙江,三年内劾去浙江赃吏至四百余人,最终被罢黜。
还有嘉靖年间,反严嵩等人的桑乔、胡汝霖、谢瑜、王晔、沈良才、**柏、王宗茂、叶经、周冕、吴时来等等风宪言官,后先相继,一直在弹劾严嵩。
在官僚群体普遍腐败的恶劣环境下,一些风宪言官,难免不受其影响,屈于权势、甘为鹰犬者有之;纳贿贪污、徇私枉法者有之;身陷党争、朋比伐异者有之。
但是也不乏有刚直无畏、忠于职守、铁面无私之人,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制定《宪纲事类》以来,风宪言官的队伍中,也涌现出了一批人。
比如这个左鼎,还有练纲。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左鼎和练纲被宣见。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
"你们配合吏部左侍郎王翱,展开督查反腐抓贪诸事,不得懈怠。"
左鼎和练纲互相看了一眼,有点疑惑,他们还以为叫他们来,是要说王直的事儿,却没想到先接到了吏部的部政。
朱祁钰示意他们坐下。
"你们最近一直在弹劾王尚书,朕一直没有回复你们。"朱祁钰从头开始说起了这件事。
左鼎和练纲隶属于都察院,对吏部的过往并不清楚,郭璡被架空,吏部形同虚设的历史,他们并不了解。
"十...十...十六年?"练纲吞了口唾沫,大明一共才建国八十多年,就有十六年的时间,吏部天官,根本没有履行职能,这什么概念?
左鼎是正统七年的进士,他做四川道监察御史是正统八年,那时候杨士奇的儿子已经伏法,杨士奇已经致仕了。
练纲就更不知道了,他只是个举人。
朱祁钰继续说道:"王尚书负责考成法,吏部诸事繁杂,解祯期不法,本身就和王直没有什么关系,你们还要做别人手中的刀吗?"
"配合王尚书把反腐抓贪做好,大功一件。"
左鼎和练纲俯首领命。
两人走后,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都亲自教谕了,他们若是想博名望,就会继续弹劾,若是真的以为王尚书不德致仕,就该收收口风了。"
朱祁钰保过于谦,京师之战后,有人弹劾于谦,而且不止一个人,朱祁钰直接在奉天殿跟他们理论了起来。
朱祁钰也保过胡濙,贺章弹劾胡濙无德,胡濙在得到皇帝的支持后,承认无德,火力全开,把贺章等人骂的狗血淋头。
他胡濙无德,那群臣算什么?小人吗?
现在朱祁钰再次保王直,是为了大明朝的考成法顺利推行。
朱祁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说道:"但愿他们不要自误吧。"
第四百三十六章 春秋有鲁、梁之绨旧事
朱祁钰作为皇帝的权力是无限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让人打造十丈高的六分仪,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落成了。
他又亲自教谕两位都察院的御史,告诉他们,他们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大明好,相反,会让大明的考成法陷入一种僵局。
组织结构庞大的时候,各部门之间的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般,互不相通。
左鼎和练纲都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不是吏部任事,他们当然不能理解吏部的工作。
左鼎和练纲站的位置都不算太高,所以,他们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现在吏部尚书不能致仕,因为考成法依旧不算是一个稳定的政令。
左鼎和练纲更不能理解,王直为了留下付出的代价,值得朱祁钰给一个太子少师,保住其身前事和身后名。
因为王直背叛了他的宗族,背叛了他从小到大的教育,甚至背叛了他的阶级。
但是,朱祁钰把这些都告诉了左鼎和练纲,一字一句,解释的很清楚,如果他们停止攻讦王直,那么这场风宪言官对王直的攻讦就会停止。
次日的清晨,又到了早朝的时间,朱祁钰踩着清晨的阳光,奔着承天门而去。
忠诚的锦衣卫依旧没有让殿下等候,当朱祁钰的骑队出现在了右长安门时,锦衣卫就打开了承天门的大门,放陛下入宫上朝。
朱祁钰鲜衣怒马,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停在了丹陛台下,慢慢走上台去。
当他开始上台阶的时候,奉天殿前的大鼎上,小厮们点燃了香烛。
奉天殿的纠仪官打开了奉天殿的宫门,把晨光放进了大殿之内。
金鸡三唱,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跟随在朱祁钰的身后济济跄跄。
鸡鸣阊阖晓云开,遥听宫中响若雷。
朱祁钰坐在了奉天殿的宝座上,他今天来的早了些,才知道这宝座居然每次上朝都要搬上去。
早晨的阳光穿过罗幕,将大殿照得一片金碧辉煌。
只见卢忠甩动着净鞭,三声霹雳作响,文武两行如同燕雀一样进宫来,没多久,略显空旷的奉天殿内,站满了人,两班齐整。
左班起:文渊阁、东阁、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这一班大学士,多由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兼任,他们带领着各部的清吏司的司官;
又有翰林院这一班春坊、谕德、洗马、侍讲、侍读的学士;
又有那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一班的大九卿;
又有那太常寺、光禄寺、国子监、应天府、太仆寺、鸿胪寺、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一班的小九卿;
又有那十四道一班的御史;
又有那六科一班的给事中;
右班列着都是些公候伯多兼任五军大都督府;又有那京营戎政、又有都指挥站起身后,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人人手持笏板,人人纡青佩紫,人人胸前禽兽补子。
手扶日毂志经纶,天下安危系此身。
再见伊周新事业,却卑管晏旧君臣。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多朝臣行稽首礼,山呼海喝。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
"押班,文武班齐么?"
押班,百官朝会时领班,管理百官朝会位次。
唐制,以监察御史二人任其事,明承唐制,也由监察御史充任。
押班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
兴安一甩拂尘,高声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右见一胸前带着麒麟补子的官员阔步向前,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正是于谦。
于谦现在是文安侯,乃是超品,但是任少保,又是从一品大员,所以于谦其实有两套官服,武一套胸前是麒麟,文一套胸前是白鹤。
比如此时的胡濙和王直,都是白鹤补。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中气十足,朕颇为安心。"
于谦有痰疾,这个病跟了他十几年了,一直在调养身体,这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嗓音,让朱祁钰感受到了于谦的身体已经康复。
陆子才每月四次给于谦望闻问切,都快把于谦给问烦了,但是这是皇恩浩荡,于谦也只能受着。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劳烦陛下惦念,已经两年未曾服药了。"
朱祁钰曾经亲自到后山给于谦伐竹取沥,那会儿大明京师之战刚结束,于谦要去边方巡按,也正式那次巡按,才有了后来的节节胜利。
于谦再往前走了一步,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斗胆献***于阙下,请旨拨乱政,反诸正,匡君道,明臣义。"
***,是大明对政策调整的一种重要调节手段。
朱祁钰已经看完了大明六部明公们上的***,他十分肯定的说道:"这***,朕已经看了,诸位明公拳拳报国之意,朕甚是欣慰。"
***最开始就是对过往的纠正,开篇就是文武并行,兴文振武。
文和武,从来不是反义词,但是总有人把他们对立起来,然后借机生事,***的最开始就是关于兴文振武大方向的调整。
几乎囊括了朱祁钰登基以来所有的政令。
江渊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圣旨,定武举式,以文科为例,设武科乡、会试,马步弓箭和策试再行。"
朱祁钰看向了礼部,科举这块,归礼部管。
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善,但是臣亦认为,乡试武举人,需入讲武堂修习至少一年,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方可言战。"
胡濙的意思和考翰林和做实习生一个意思,武举之后,到讲武堂去当天子门生。
胡濙继续说道:"若是无大军调动,应当再到讲义堂修习一年,两年时间看似耽误了,但臣以为此举必行,三年一科,大明振武。"
朱祁钰连连点头,江南诗社笔正诗豪们上的***是为了逼迫皇帝放了奸商,那六部明公、都察院、文渊阁上的***,自然不是为了恶心皇帝。
武举人中举,进讲武堂,算是出身,之后行伍之间逐步提拔。
"准,三年一科,暂试暂行,随时增改。"朱祁钰非常满意这***第一条兴文振武。
大明的武举是在朱见深手里正式确定的。
大奸宦、西厂厂公汪直,有感于京营被众正盈朝把持,想了个歪招,"蛊惑"明宪宗朱见深,在成化十四年,确定武举定式,三年一期,乡试武举,会试武进。
但是到了孝子贤孙明孝宗的时候,哄堂大孝的明孝宗罢武举会试,自此只有武举人,没有武进士了,武举也改为六年一科。
一直到了隆庆年间,高拱才顶着巨大的风力,再改三年一科。
熊廷弼是湖广武科乡试第一名,而后次年,熊廷弼又中湖广文科乡试第一名,次年万历三十六年,进士及第。
熊廷弼是历朝历代唯一一个文武双解元之人,而且在明末展现了他的能力,可惜的是,广宁之战,王化贞丢广宁,熊廷弼被斩首,传首九边。
因为熊廷弼应当算是楚党,和东林、阉党都尿不到一个壶里。
文官因为解祯期之事,逼着朱祁钰罢免王直,和王化贞丢广宁,杀掉熊廷弼性质类似。
武举负责的人,是陈汝言,陈汝言现在是兵部左侍郎,虽然当尚书能力不够,但是做左侍郎还是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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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金濂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并未马上奏对,而是问道:"金尚书的胃痛可能好些了?"
金濂赶忙说道:"承蒙陛下圣恩挂怀,已然好多了,调养好身体,臣还能为陛下多效犬马之劳数年。"
金濂的胃痛一直是冉思娘在看,跟哄小孩一样,加冰糖忽悠金濂服用康复新液。
大皇帝和大蟑螂之间的恩怨,自此灰飞烟灭。
太医院在朝阳门外,找了一个地方,专门养殖大蠊,熬制康复新液,以治百姓胃病所用。
朱祁钰知道那个味道又甜又腻又臭,憋着笑说道:"嗯,金尚书请讲。"
金濂奏禀道:"陛下,臣以为鼓励海商至倭国贩银,银子有点不大够用了。"
"又不够了?"朱祁钰看过金濂写的***,句句肺腑,每一句都指向了钱荒的害处,鞭辟入里,钱荒则民断无可安。
佐以襄王朱瞻墡的利柄轻重论,金濂说的道理,看起来就更有道理了。
但是御制银币才行几年?
这就又没银子了?
"陛下,朝廷还欠着天下八十年的铸钱呢。"金濂赶忙解释道。
朱祁钰伸出手打断了金濂的哭穷,疑惑的说道:"朕不是已经还了两年了吗?怎么还是八十年?!"
金濂洋洋洒洒的说了半天,朱祁钰听明白了。
的确是在还钱了,但是大明在发展...
还得多,欠下的就越多。
所以朱祁钰只是满足了当前发展需要的银币数量,但是还债还远远不够。
这账,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金濂往前走了半步,眼神里带着光说道:"陛下,把倭国的金山银洞挖空了,大约就够用。"
"好,鼓励海商去倭国贩银,怎么个鼓励法?"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增加密州市舶司银币数量,方便海商倭银换银币,减免去倭商舶停泊市舶司港口费用等。"金濂拿出了一本奏疏。
现在大明水师正在缓缓恢复,舟山水师已经开始营建,广招船工,训练水师。
在水师恢复之前,大明的确没什么法子去,但是大明有政策。
"最主要的是张榜告示,告诉海商们,倭国遍地白银,自然蜂拥而至。"金濂俯首说道。
就像马可波罗吹中原遍地黄金一个路数。
事实上,大明的消息闭塞,倭国有银,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让多少人发财,那就没人知道了。
金濂的意思是把倭国有多少银子的事儿,告诉天下,那自然会有人前往。
比如已经虎视眈眈的横林费氏费亦应,早就摩拳擦掌发大财了。
朱祁钰点头,大明钱荒,只能从贼子倭国身上找补了。
"准。"
金濂俯首归班。
什么天可汗,什么万邦来贺,朱祁钰不在乎那个,大明自己都顾不严门呢。
他首先是大明皇帝,大明君父,才是四海一统之大君,才是其他蛮夷诸国的宗主国。
大明优先。
朱祁钰自己欠了八十年的钱荒,这窟窿越还而越大!
难道他们老朱家要一直背着欠账坐天下?
王直出班,把定俸和加薪,补发薪水之事说了出来。
金濂立刻站出来,大袖一甩,高声喝道:"陛下,臣-反-对!"
"行制定制,都是既往不咎,哪里有往前找补的!此乱法,臣不奉诏!"
"陛下,臣老了,不中用了,也病了,还是还没到耳昏目聩的时候,陛下啊!这不符合礼法啊!"
金濂直接耍无赖了。
王直看着金濂撒泼无赖的样子,满是疑惑的说道:"没多少钱,顶多补二十万银币,金尚书何故如此呢?"
"金尚书也补俸禄啊。"
金濂一仰头说道:"陛下,臣,安贫乐道!"
好一个安贫乐道,一句话整个朝堂群臣都是眉毛直跳。
你金尚书户部一颗灯芯也就罢了,陛下圣恩补俸,又不是你金尚书的钱,你安贫乐道别带着大家一起!
清廉节俭,安贫乐道是一种政治正确。
金濂一句话噎的王直说不出话来,陛下那边答应的那么爽快,却卡在了户部。
张凤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既往不咎,过往不补,为何要补俸?臣以为不妥。"
张凤是金濂的左侍郎,金濂生病之后,张凤就管着户部大小事务,只有拿不准的时候,才去请教金濂。
户部尚书都一个性子,葛朗台看了想拥抱,严监生听闻要含泪,同道中人啊!
群臣捂脸,大明的户部尚书,这都怎么了?
朱祁钰万万没想到会在户部卡住,他疑惑的问道:"国帑今年亏空了吗?朕记得去年还有八十万两结余,朕回京之后,还分了户部近三百万两银子,这怎么又没钱了吗?"
"有钱,户部还有四百一十万两白银。"金濂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又多了点,金濂持家有道,他点头说道:"既然有钱,那补二十万两的俸,不是轻而易举吗?"
张凤痛心疾首的说道:"这大明朝上上下下,哪哪都要钱,贵州现在要钱,河套现在要钱,这都是大头,还有各种用度,陛下啊!"
朱祁钰听明白了,户部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总宪陈镒,示意都察院的大喷子们,.asxs.作用。
别整天喷王直的时候,火力十足,为天下官员谋福利的时候,却一点作用没有。
张凤哀嚎一声,伏地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啊,开源节流,方为兴国之道。"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一个名叫《管子集校》的书
补俸,朱祁钰以为可以无条件通过,毕竟是堂而皇之的损公肥私之事。
之所以要补俸,其实是大明欠的俸禄比较多。
宣德年间还有海贸,从正统年间算起,十四年的时间,俸禄的确很低。
这算是一次补俸,但是朱祁钰补的景泰四年的俸禄,和正统俸禄没关系。
正统年间,官吏没可绝对不会饿着自己。
朱祁钰的补俸是为了反贪抓腐,把他们贪腐的最后一个理由堵上。
但是万万没想到,户部俩人,一唱一和,就是不肯出这个钱。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二十万也没多少,正准备开口,内帑出算了,内帑大珰林绣虽然会饶舌两句,不过关起门来,自己说的时候,就是百无禁忌了。
比如:补了俸禄,再抄家,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要捞到一条鱼,就可以补齐这个亏空了。
金濂看陛下的脸色,就知道陛下准备做什么,振声说道:"陛下,定俸乃是应该的,臣不反对,乃是大势所趋,革故鼎新,苟日新,***,又日新,乃是大道之行。"
"但是补俸万万不可!既往不咎,过往不补,陛下补俸,那就正统十四年九月之前账,也要盘一下了。"
内帑不归户部管不假,但是内帑的钱也不能乱花,今天把陛下补俸,日后他们就要抢陛下的内帑了!
这也是朝纲。
朱祁钰正统十四年九月登基的,但是一般追查多数都是追查到景泰元年,甚至景泰元年六月份,大明广袤,国朝这条大船调头的时候,要给船舱众人反应的时间。
"陈总宪,金尚书,说的有没有道理?"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这个金濂好生难缠,朱祁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让伶牙俐齿的都察院去说。
陈镒左右看了一圈,平日里一个个这不行,那不行,意见篓子一样的风宪言官,却是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盯着金濂生闷气。
他们自诩清流,这种铜臭的东西,他们怎么会说?而且金濂也说了,安贫乐道。
陈镒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一个个都能说,这金濂张凤两个人,两三句话就把他们堵的哑口无言了?
陈镒无奈站出来,俯首说道:"金尚书,说得对。"
群臣叹气,这都什么事儿?
陛下好不容易宽仁一次,这一次补俸,至少能补一年的俸禄,这都察院平日里不是蛮能说的吗?
朱祁钰靠在宝座上,看向了金濂商量着说道:"金尚书啊,咱也是为大明官员考虑,这钱,户部也不用出了,朕自己个出,内帑出,你看行吧?"
"金尚书,这次景泰四年定俸,乃是六十四年来,第一次定俸。"
朱祁钰又提醒了一遍,大明薄俸之事。
洪武二十年最后一次定俸禄起,到景泰四年,六十四年未曾加薪,这时代在变,俸禄不变,腐败滋生。
礼记讲苟日新,***,又日新,这的确是礼法之一,朝廷不涨俸禄,就是默认腐败。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不行,骂名臣来担,补俸绝对不可以。"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往不咎、过往不补。"
"要弹劾就来吧!"
"千里做官只为财是吧!食大明俸,忠大明事,难道做官是为了钱吗?!"
金濂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他大概率要死于任上了,既然了无牵挂,那他自然没什么顾忌。
发俸是户部负责,朱祁钰就是把银子给户部,户部不配合,而且理由极为充分。
凭什么补俸?金濂说的的确有道理,千里做官只为财吗?那为什么不在家当地主呢?
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但是现实他往往不是这样。
大明的俸禄本就不高,朝廷以前是没钱,现在有了钱,补一补,这不是基于现实吗?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众多御史,怒其不争的说道:"你说说你们,但凡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都察院平日里那么能说,这真遇到事儿了,钱都准备好了,就是户部卡着,他们掰扯个歪理,朱祁钰也摁着户部把这事给办了。
但是都察院的御史连个歪理,都掰扯不出来,朱祁钰连拉个偏架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相比较之下,御史们更要清誉。
这古怪的清流。
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陛下开源有道,臣等佩服,国朝不再亏空,国帑充足,内帑富裕,但是陛下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金濂有着浓郁的储蓄思想,就是仓鼠囤积,这种思想在这个年代,绝对算不上差。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从定俸之后算起吧。"
他也懒得再跟金濂掰扯这个事儿了,金濂的火药库十分充足,君君臣臣,君臣大义,都是金濂的压仓弹,朱祁钰补俸理由并不充分。
张凤从地上爬了起来,和金濂一起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的目光看向了都察院,陛下明显要拉偏架,他们随便掰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陛下朱批,这件事就成了,陛下的意图太明显了。
大家愉快的吃大户,而且还吃的是陛下的钱,陛下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
谁让陛下有钱呢?
但是都察院风宪言官掰扯不出来理由,这件事不了了之。
正如陛下所言,他们真的是一点用没有。
朝议还在进行,这是一段小插曲,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国朝诸事。
这次的早朝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
***上的种种框架性内容,变成了具体可以落实的政策,最后形成了一条条政令,通过大明的驿站,送往大明的四面八方。
兴安一甩拂尘刚要开口,练纲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弹劾吏部尚书王直,吏部推选不公,任情高下,请置尚书王直于理。"
练纲依旧要弹劾王直。
左鼎站了出来,高声说道:"左侍郎王翱素行本端,为王直等所罔,以待之。"
左鼎手,练纲口,彼此配合,再次对王直展开了攻讦。
朱祁钰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会有一些背叛了阶级的个人,但是绝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朱祁钰在这一刻,对这句话领会颇深。
朱祁钰已经亲自教谕他们二人,将王直的困难、代价,和吏部的困难讲明白了,但是他们依旧站出来了。
左鼎和练纲他们是御史,他们受益于整个风宪言官的风力,即便是皇帝亲自教谕,他们也要在奉天殿内,对王直弹劾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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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内,一片安静,朱祁钰不说话,就看着这两个人。
练纲再次高声说道:"臣请置尚书王直于理。"
练纲的鬓角都是汗,他站的笔直,却在打哆嗦。
王翱站出来说道:"陛下,臣望轻,不得天官冢宰之位。"
朱祁钰平静的对着练纲等人问道:"何理?"
左鼎高声回答道:"朱子曰:参伍是相牵连之意,参伍三才五伦也,乃五伦八德,人伦之道也。"
五伦: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
八德是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左鼎的意思是,王直没了君臣之义,乃是不忠不义,应当知耻,引咎致仕。
牵连,这种事并不罕见。
朱祁钰此时有两种选择。
释放解祯期,解祯期都无罪了,那么王直自然无罪,自然不失君臣之义,也没有不忠不义,不用知耻引咎。
第二,罢免王直,或者让王直致仕,左鼎等人,弹劾成功,维护了三才五伦八德。
这帮人压根就没对错,想法极其类似于原教旨主义。
刘吉忽然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左御史言之有理。"
"哦?"朱祁钰看着刘吉,肯定了左鼎他们的弹劾颇为意外。
难不成,这个刘棉花被胡濙教了些年,教偏了不成?
刘吉俯首说道:"陛下,既然参伍牵连,那是不是把解缙的儿子,以及解氏满门一并牵连?戚畹之谊,解氏不是更近一些吗?"
"宣德年间宽宥解氏准许其回乡,正统年间再宽宥让解家复家族之产,那景泰年间,解祯期既然忤逆,围困大明府衙,应当再次籍家,将解氏满门流放辽东。"
"陛下,臣以为,永宁寺最为合适。"
朱祁钰看着刘吉,这刘吉不应该是出京修《寰宇通志》了吗?怎么突然上朝了?
朱祁钰看了一眼胡濙,想起来自己曾经让王直去找过胡濙,学习自保之道,比如《权谋十三卷》。
但是胡濙显然知道王直还是抹不开面子,索性就找了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来做这件事。
风宪言官对付风宪言官,原教旨对付原教旨。
刘吉应当是专门回京给王直解套来了。
刘吉表演了一出筹码互换之术。
现在筹码变成了是牵连解氏满门,还是不罢免王直。
都察院不是说要牵连吗?不是摆出了三才五伦八德要牵连到王直的头上?
那么解氏一家更有戚畹之谊,一并坐罪!
刑部郎中项文曜高声说道:"陛下啊,大明律,解祯期谋逆作乱,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
"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
"财产入官。"
卢忠一听要抄家,立刻就精神抖擞了,他最擅长这个了,摩拳擦掌,锦衣卫又有案子可以办了。
"有理。"朱祁钰点头说道。
左鼎、练纲等人,面色剧变,脸色煞白的看着刘吉,这个人简直是太赖皮了。
但是现在他们被自己的话术套牢了,本来是逼着陛下释放解祯期,或者罢免王直,现在变成了族诛抄家解氏满门。
不是要牵连吗?
那就来呗。
关键刘吉承认了他们的话术,承认三才五伦八德之说。
王直完全没料到局面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赶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怎么可以因为权柄,陷陛下于不仁的地步?若是牵连解氏满门,天下怨之,臣请致仕,以全陛下之仁名。"
朱祁钰说道:"朕不爱名,天下皆言朕暴戾无仁,乃是亡国之主,恰好,朕也如此以为。"
陈镒看着这俩御史捅了天大的篓子,一甩袖子出班说道:"陛下,臣束下不严,臣请陛下治罪。"
"我屁股底下这个位置,两位御史这么想要,拿去好了!"
陈镒终于理解**了,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
这还没辩论两句,就被刘吉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给将军了。
再这样下去,他陈镒在张秋、河套治水的美名,就被这都察院彻底给败坏了。
王直晚节是否能够保住,陈镒不知道,但是他陈镒肯定是晚节不保了。
风宪言官乃是清流之地,都察院总宪,虽然总领都察院,但是这地方压根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于谦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啊,牵连广众,非大道之行,解祯期案,还是让他本身就是解祯期案的好。"
于谦不愿意看到因为解祯期这种小事,让朝堂陷入党争之中,站了出来。
朱祁钰看着左鼎二人,平静的问道:"那到底是牵连还是不牵连呢?"
左鼎和练纲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有罪,致陛下于英名尽毁之境,臣等万死。"
这胡濙不说话,就是刘吉说话,刘吉这种胡搅蛮缠的手段,怎么那么像都察院的御史呢?
刘吉的知识储备可能不多,但是刘吉是真的无德。
胡濙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牵连广众,于法于礼,皆贻害无穷,有损礼法,还是让解祯期案只是解祯期案的好。"
朱祁钰站起来身子说道:"退朝吧。"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退朝!"
左鼎和练纲以三才无论八德弹劾王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和左鼎练纲一起弹劾王直的众人,都要上乞罪疏或者致仕,或者外任做官。
朱祁钰走到了下了朝之后,换了常服,就直接奔着石景厂而去。
他今天还有事要做,大明并没有复刻水运仪象台,天文钟已经分成了浑天仪和擒纵器时钟。
最近领过奇功牌的陈有德有了新的发明创造。
一种走时精准的机械钟表。
第四百三十八章 生存和发展是一种奢侈
朱祁钰来到了陈有德水力作坊,银匠们正在如火如荼的铸造着银币。
而陈有德摆动着一个一人高的大钟表,这个钟表制作完成,会送到各个角楼里,当做报时所用,方便百姓日常计时。
让朱祁钰略微有些失望的是,它依旧是个水力钟,类似于水运仪象台一样,但是它依旧限制于水力,而且还不是很准确。
和朱祁钰桌上那个一样,每天中午的时候,钦天监都要校对一次时间。
这个东西平日里记时是足够用了,但是要用来测定经纬度,或者作为标准时钟,还是差距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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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陈有德带着一众银匠行礼。
"这是你要献阙钟表吗?"朱祁钰看着那个钟表,略微有些失望的问道。
陈有德摇头说道:"陛下,这不是臣要献出的钟表,这只是一种很普通的钟表,送到各坊报时用的。"
"臣要献的是这个摆钟。"
陈有德从旁边的人手中,拿起了一个摆件,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请看。"
一个球被挂了起来,陈有德将其拉起半空,随后松手,这个小球在空中随意的摆动着,因为线足够的细,这摆动的时间比较长。
但是朱祁钰依旧没看明白,陈有德想要表达什么。
陈有德笑着说道:"臣一直在观察,发现这个球摆动的时间是相同的。和重量无关,只和线的长度有关。"
"这很神奇,但是的确如此,兀鲁伯的论述里也佐证了臣的想法,他也发现了这种神奇的摆动的现象。"
"就是,只要线一样的长,那么摆动的时间也一样长,所以他才能够算准岁差。"
好人兀鲁伯总是提供给朱祁钰很多的惊喜,朱祁钰明白陈有德所说的内容,这是摆的等时性,只取决于摆线长度的平方根和重力加速度有关。
兀鲁伯是个天文学和算学的天才,毫无疑问,他能够算准岁差,绝对不是凭空捏造。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继续。"
陈有德说道:"这是一种很普通的计数器,每拨动一次,则计数一次。"
他将一个很普通的计数器放在了钟摆的位置。
"就像是这样,每次摆动,都可以计数,所以我们获得一个精确的计时。"
"当我们的摆足够重的时候,计数的影响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臣在这里,只是想要讲解清楚其中的原理,不敢欺瞒陛下。"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这个朕可以理解了,原理说的很明白。"
陈有德就是用摆的等时性原理,进行精确计时和兀鲁伯如出一辙。
精确计时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
兀鲁伯也是利用这种计时方法,精确的计算了岁差和地轴倾角。
陈有德继续说道:"陛下,水运仪象台上,有二十个小时辰,苏颂将一个时辰分为了时初时正。"
"在水运仪象台上,第二层是昼夜时初正轮,轮边有二十四个司辰木人,表示十二个时辰的时初、时正。"
"第三层是报刻司辰轮,轮边有九十六个司辰本人,每刻出现一人。"
"所以通常意义上的午时三刻,应该是午初时三刻。"
"所以呢?"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问道。
陈有德俯首说道:"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辰,九十六刻,每一刻有十五漏(分),则每个小时辰有六十分,每一分有六十度秒,一日有八万六千四百度秒。"
"是所谓:日月代明而昼夜分,刻漏摆钟者准之,无分秒忽之失焉。"
朱祁钰理解了,北宋苏颂为了更加精准的计时,已经将一天分为了二十四个小时,九十六刻,每一小时辰为六十分,每一分钟分成了六十秒。
六十这个是天干地支的算法。
"臣将每一度秒的计算长度试了出来,制作了一台摆钟。"陈有德笑着说道:"陛下请看。"
陈有德带着皇帝来到一个十分郑重的房间里,将一个红色的绸面拉开。
朱祁钰看着那台一人高的钟表,听到了钟表那熟悉的咔咔声。
那是摆钟擒纵机构的擒纵叉,打在了擒纵轮的声音。
钟表下有一个很长的摆,在不断的摆动着,表头有四层紫色的檀木,显示着数字。
原理很简单,就像数学老师总是在教1+1,但是考试的时候,题目会变得极为复杂。
陈有德说得简单,但是机械擒纵机构,非常复杂。
陈有德指着上面的四层刻度说道:"陛下,第一层是小时共有二十四个,第二层是刻,为了方便计算只有四刻,每一个小时则复原一次,第三层是分,共有十五分,第四层为秒,共有六十秒。"
"每摆动一下为一秒。"
朱祁钰看了半天,对这个摆钟,非常的满意,他点头说道:"四刻,每一刻十五分钟,也就是说一个小时辰有六十分钟对吧,把刻省去,直接六十秒是一分,六十分是一个小时辰。"
陈有德眉头紧蹙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圣明。"
去掉刻,将时间分为了天、小时辰、分钟,度秒。这样一来计时可以更加准确,但是刻,并不是消失了。
朱祁钰看着那个单摆,再看看这个钟表。
朱祁钰笑着说道:"已经很精准了,但是朕希望,它可以更加准确一些。"
"送一个钟表到钦天监,再接再厉,让它更准一些。"
这个钟表其实还跟当地的加速度有关,在低纬度地区就会变慢,需要调钟。
从北京城送到南衙,这个钟表就会变慢十五分钟,他并不能当做经度钟去使用。
不急,慢慢来就是,比之前已经要准确多了,至少恢复了北宋时候那种精确到读秒的地步。
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兴安跟随着陛下回到了讲武堂,他拿着一份邸报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是***还是殿下的利柄轻重论放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呀?"
"容朕缓思。"朱祁钰手里左手边是***,右边是利柄轻重论,无论是哪一个朱祁钰都很喜欢。
***,是对过去政策的一种调整,总结利弊得失,然后进行针对性的调整,这件事从解缙上***之后,就没有再做过了,一如没有再定过官员的俸禄一样。
而利柄轻重论,并非全面复盘管仲的轻重论,而是另外一种更符合大明朝的利柄论。
令分缓急,物有轻重。
比如在宣府的贡市,就有轻重论的具体运用,钢箭火羽,都是重物,**者斩,铁锅、盐巴、茶叶等物,就是轻物,可以交易。
这在市舶司也是同样的道理。
比如调节物价的供需侧改革的创新,比如三成就可以有效的调节物价,这一点上,让朱祁钰格外的惊喜。
上一次在南衙,朱祁钰准备了三亿斤的煤炸,但其实数量太多了,朱祁钰最后都开始半卖半送,悉数给了百姓。
《这个皇叔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
朱瞻墡的能力很强,从几次监国都做的有条不紊来看,他的能力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十分的谨慎。
其实也很正常。
因为汉王府全家蒙难。
朱瞻墡亲眼看着他的嫡皇叔汉王朱高煦,被活活烤死,他的心里阴影已经很大了。
孙太后始终不敢彻底触怒朱祁钰,孙太后知道,当朱祁钰登上那个王位之后,即便是庶孽皇帝,那也是皇帝。
作为皇帝,他的权力将无限的大,那么稽王府上下的命,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所以,孙太后一步步的退让,即便是孙忠、孙继宗被斩首的时候,孙太后也是一言不发。
人生,有很多的选择。
"兴安,你说哪个做头版头条啊?"朱祁钰觉得这两个,哪个都可以做头版头条,但是头版头条只有一个。
兴安想了想说道:"皇叔的权柄轻重论,还是不如***重要啊,毕竟是国政的依据,而这个权柄轻重论,还是在探索的阶段。"
朱祁钰想了半天,点头说道:"你点两枚头功牌给皇叔和罗长史。"
罗炳忠为朱瞻墡的理论找到了依据和出处,这也是完善了朱瞻墡的理论。
邸报的头版头条,再次和胖皇叔,擦肩而过。
精确计时的摆钟也送到了各官署官衙,只要送到南衙一台,就会发现摆钟需要调节,这种改良的时间并不会太晚。
朱祁钰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处理公文,一直到了月上柳梢头,华灯初上之时,朱祁钰才放下了手中的奏疏。
冉思娘提着两个小木桶,给桌上的水力钟续水。
兴安总是利用各种各样的机会,让陛下和冉思娘多接触接触,陛下日理万机,过几天把这丫头给忘了,这错过了大好年华,辜负韶华。
"来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冉思娘也不答话,开始给灯油加灯油。
"怎么了?"朱祁钰满是笑意的问道,这是天葵来了吗?
冉思娘叹息的说道:"汪皇后让妾身多看看陛下的状态,别累坏了,话里话外啊,就是让陛下早点回泰安宫,李贵人还没有身孕呢。"
的确如此,朱祁钰忙起来,回去已经很晚了,一般就直接休息了。
李惜儿一直没有身孕,有些急切了,自然是要去找汪皇后告状。
"是说了什么难听话吗?"朱祁钰以为汪皇后教训了冉思娘。
这种情况,汪皇后很容易误会冉思娘和朱祁钰,留在讲武堂,日夜相处,你情我浓,女人吃起醋来,哪里会讲那么多的道理?
争宠,这种事在后宫之中不可避免。
冉思娘摇了摇头说道:"汪皇后很大气,并未对妾身多加责难,就是汪皇后让妾身多劝劝陛下。"
"妾身名不正言不顺,怎么能劝得动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朱祁钰听出了一些恨嫁的味道来。
这其实也不是恨嫁,冉思娘还在将西南的苗医和中原医术做整理,去芜存菁,最后融入《卫生方》中,这个过程时间很长,她做完之前,是不能嫁人的。
冉思娘为朱祁钰宽肩,笑着说道:"汪皇后很担心陛下累坏了身子,案牍劳形,久坐必久病,妾身说陛下每日操阅京营,又不是只坐不动,没那么多事。"
"但是汪皇后还是很担心陛下。"
"真好。"
这一句真好,冉思娘自然是羡慕朱祁钰和汪皇后夫妻举案齐眉,另外也是羡慕汪皇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关心朱祁钰。
朱祁钰抓着冉思娘的手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忙完?"
"不知道。"冉思娘停下了为朱祁钰宽肩,略显惆怅的说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医学哪里有尽头,她已经在努力的学习太医院的医术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可以先入宫再继续行医啊。"
冉思娘当然想过这个可能,但是摇了摇头:"太医院有个女医倌已经很离经叛道了,若是入了宫,依旧在太医院坐诊,风宪言官怕是又要喋喋不休了。"
"陛下日理万机,烦心事本来就多,我呀,就不给陛下添乱了。"
朱祁钰语气提高了几分说道:"朕怕他们?说起这些风宪言官,朕就来气,恨不得把他们全部罢免了!"
"朕说补俸,这多好的事儿?"
"王直把风放出去之后,都是讨论的,结果他们倒好,用到他们的时候,连歪理都编不出来!"
奉天殿里没有秘密,奉天殿上讨论的事儿,中午传的哪里都是。
冉思娘自然也听闻了今天朝堂上的争辩。
本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都察院那帮伶牙俐齿的家伙,歪理都编不出来,总不能让皇帝自己编歪理吧。
皇帝都绷不住了,直接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陛下是不怕他们,但是妾身怕。"冉思娘满是笑意的说道。
朱祁钰一拉冉思娘,将她拉入了怀里。
"诶...陛下。"冉思娘完全没想到,一把坐到了朱祁钰的身上,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但是冉思娘还是双手抱住了朱祁钰的脖颈。
冉思娘这么抱着的理由,是这么坐,如果不抱着的话,会坐不稳,容易摔着。
帷帽有点碍事。
太医院有恭敬之心,制作的软篾藤椅质量上佳,承受两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陛下,这是要做甚?"冉思娘怯怯的问道,但是颇有些明知故问。
朱祁钰撩动着冉思娘的帷帽。
修长的天鹅颈上白里透红,显然此时的冉思娘极其的紧张,这种红润蔓延到了耳根的位置,朱唇,俏脸,从厚重的帷帽之中露了出来。
这种一点点揭开,每揭开一点就是惊喜。
朱祁钰摘下了冉思娘的帷帽。
她大大的眼睛闪烁着灵气的光芒,冉思娘的目光有点躲闪,有些害羞,但是却又鼓足了勇气和朱祁钰对视。
这种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模样,哪里是日野富子那个蛮夷能学到的风情?
兴安没有骗朱祁钰,真的很好看。
"陛下..."冉思娘抿着嘴唇说道:"陛下,妾身虽已无父母之命,但是妾身依旧想有媒妁之言。"
这个要求不过分,冉思娘不是陈婉娘,陈婉娘是烟花世界,能做选侍,汪皇后还满肚子的气,但是对冉思娘,汪皇后从来都很客气。
毕竟日后是要做姐妹的。
"先收点利息。"朱祁钰嘿嘿的笑着。
冉思娘闪着大眼睛疑惑的问道:"什么是...利息啊,唔..."
第四百三十九章 四时之序,生机断绝
土司之间的争斗是极为残酷的。
朱祁钰也是听冉思娘说起了过往才知道,贵州土司之间的争斗,如同军阀乱战一样,用李宾言的六等秩论,贵州土司之乱,就是二等秩军头共主。
冉思娘他们家这支分支世代行医,名望在云贵黔很高。
但是不擅长作战的他们,很快就被播州杨氏所吞并,土司冲突中,冉思娘的父母和冉思娘走失了。
这种走失,冉思娘的父母,极大的可能是已经死在了山涧之中。
冉思娘说起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因为在那里,每天都在死人,死亡甚至算得上解脱。
或者说,已经过了那个痛不欲生的时刻,她已经学会了接受。
朱祁钰并没有逼迫冉思娘立刻结束手中之事,而且朱祁钰也不打算让冉思娘结束。
讲医堂现在有了女医倌,慢慢来便是。
左鼎、练纲两个人的致仕奏疏递了上来,王直依旧在极力留住这两个人,为他们求情,贴条的理由依旧是左鼎手、练纲口。
尤其是左鼎的心狠手辣,是王直最欣赏的一个点,他依旧希望左鼎能够留下来,作为反贪抓腐的鹰犬。
低薪滋生腐败,高薪不能养廉。
治理腐败,就得重拳出击。
大明不再默认贪腐,提高官员待遇的同时,就是高压反腐。
这种反腐烈度,必然需要左鼎这样的人。
王直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放了左鼎,那不是浪费了国朝科举浪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了吗?让他戴罪立功。
朱祁钰不喜欢这两个人,他亲自教谕,告诉他们不要乱来,依旧要在奉天殿弹劾王直,若非胡濙留了一手,把刘吉拉回京师,来了个牵连扩大化,左鼎和练纲几乎就要成功了。
王直求情,朱祁钰又也不能不理。
"送到李贤手下反腐抓贪吧,正好南衙一左一右。"朱祁钰想到了一个主意,既然要戴罪立功,外放为官,送去南衙,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南衙十四府,现在被拆分之后,依旧不太忠诚,朱祁钰决定送两个酷吏过去。
左鼎、练纲到底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才实干,扔到南衙锻炼个一年半载,就彻底清楚了,反腐抓贪,去南衙,正正好。
很快邸报就开始刊发,而***再次引发了剧烈的讨论。
公车府诣阙上书作为一种制度,历经汉唐近千年的发展而逐渐完备。
从统治者出于权力的彰显和证明王权正统性角度讲,天子与百姓的沟通是天人合一、圣人掌神器的治国理念的体现,是天子与诸多阶级沟通关联的重要纽带。
千年来,天子不断加强与百姓的沟通,如唐时四色匦的设置与不断完善,既是皇帝为巩固其地位作出努力,也是吏民实现自己某种意愿、诉求的重要方式。
公车上书,常出现在对前朝经验教训的吸取时,或是当下统治形势不稳时。
大明经历了土木堡之变,又开始小心翼翼试探调头的时候,公车诣阙,上书正君道臣义,就变成了一种众望所归。
这种广泛的讨论,对于朱祁钰而言,是乐见其成。
总结利弊得失,调整政策方向,改变大明的局势。
什么时候这种自我纠正的能力,就会消失呢?
在**盈天的时候。
**盈天的时候,朝臣们会围绕着两个似是而非的目标,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无论对错的攻讦。
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
比如北宋末年,两个皇帝被抓走了,泥马南渡,南宋朝廷,依旧在主战、主和之间,反复的横跳。
比如明朝末年,崇祯**,南明朝中,就是**盈天。
这段因为李宾言在南衙抓捕奸商而起的公车诣阙,在《谏治国君道臣义疏》邸报刊发之后,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对结果非常满意,事情并没有因为一些既得利益者的私欲,变得更加糟糕,毕竟大明朝此时并未有**。
为什么没有**呢?因为于谦作为执牛耳者,压根不想挑起**,架空皇帝。
于谦手里拿着本奏疏,满是笑意的走进了聚贤阁,走到了一楼的御书房,行礼说道:"臣参见陛下。"
"免礼,坐。"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一封奏疏,笑着说道:"于少保今日不研究西域了?"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容禀,臣为襄王利柄轻重论而来。"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少保对襄王的轻重论,有何见解?"
于谦坐下之后,喝了口茶,看到兴安也在,也就没了下棋的兴致,笑着说道:"陛下,春秋有鲁、梁之绨旧事,不知道陛下闻否?"
朱祁钰点头:"略有耳闻,不得甚解。"
于谦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前日,金尚书朝天阙曰:鼓励商贾前往倭国贩银,以供国需,太仆寺夏衡曰:以再增互市给马银,以弱鞑靼、兀良哈之势,此亦乃襄王利柄大论。"
"齐桓公有一天对管仲说,鲁国这个地方,对于齐国而言,是重要的粮仓,就像是蜂的螫针,和齐国相辅相成,却分为两国,想要打下鲁梁,有什么好办法?"
"管仲说:简单的很,只要王上穿绨衣即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上穿绨衣,则齐国天下皆穿绨衣。"
"齐桓公虽然不明白,但是却答应了下来,开始穿绨衣。"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于谦的说法引起了朱祁钰的好奇来,他点头说道:"齐国大,鲁国小,鲁国擅织绨,齐国有需,这样一来,鲁国上下便都是织绨,而不种田了。"
"然也。"于谦继续说道:"齐鲁两国,往来商贾皆贩帛为生,后来管仲看火候差不多了,关闭了边界,二十四月,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三年,鲁梁之君便投降了。"
朱祁钰倒是看到过这个典故,有些疑惑的说道:"那齐国不收绨,鲁国百姓继续种田便是,为何会闹到亡国的地步呢?"
于谦低声说道:"陛下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齐国不收绨,多少织户无以为生,又不想种田,只能奔逃齐国。"
"关键的产业被控制在别国之手,则是将生死掌控在他人的手中啊。"
"鞑靼、兀良哈的畜牧,倭国的银矿皆是如此。"
"此乃利柄。"
朱祁钰陷入了沉思之中,于谦的这番话并不难理解,控制其国家经济命脉,在攻伐之时,突然给予重创,其国百姓逃亡,大军再至,就更容易攻打了。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绨重谷轻,齐灭鲁国,就是这轻重之术,亦请战衡,战准,战流,战权,战势,此所谓五战而至于兵者也。"
管仲经济战把鲁国玩崩了,大明此时如同齐国一样,可以利用经济战最大程度上的削弱敌人,然后以战取胜。
"利柄轻重,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继续说道:"襄王殿下观察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解释了一个之前我们未曾解决的问题,盐铁议中,陛下曾经提到过谷租,藁税,乡部私求,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百姓为什么不肯种地呢?其实在苏松一些地区,也出现了这种耕者不能半的情况。"
"襄王殿下说,一个农民如果不能收获本钱的三倍收成,那么他就懒得种地,如果不能收获本钱的两倍收成,则百姓则会丧乱,稍有征敛,必然引起百姓**和起事,如果人民**之后还施之以刑罚,那就是残杀百姓,即所谓的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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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自然看到了襄王的这段论述。
如果说苏松地区富硕,百姓们不肯种地,但是在贵州,百姓也不肯种地,这就很奇怪,襄王在认真研究后,得出了的结论。
研究云贵百姓起事不断,是襄王在云贵川黔的重要工作,而襄王大约搞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收成太低了。
苏松地区是因为种地的劳动报酬不如去做工,那么贵州等地方不肯种地,则是种了也没用,没啥收获,稍微有点天灾人祸,自然是起事不断。
如果百姓起事,那是君主失道于天下,如果平叛之后,皇帝还要追罚,那就是摲[chàn]民,是虐,是失道,是丢了天下也活该。
襄王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利柄轻重论,可不是一味的谗言,而是有很多的规劝。
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儿,襄王还是很敢说的。
也真的有这么干的,比如宋徽宗平定了方腊起义之后,就开始了恐怖的十抽一杀令,要以杀止暴,最后失道天下,丢了江山。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管子》曰:事再其本,民无米(火亶)者卖其子。三其本,若为食。四其本,则乡里给。五其本,则远近通,然后死得葬矣。"
"轻重不调,无米(火亶)之民不可责理,鬻子不可得使,君失其民,父失其子,亡国之数也。"
这也是襄王表达的观点,就是事有轻重,百姓起于阡陌丧乱,为上者应该考虑下是不是政策出了问题,如果君王失去了百姓,就是亡国之君了。
"有理。"朱祁钰十分赞同朱瞻墡的观点。
所以福建有百姓起于阡陌之后,朱祁钰将其过错归咎在了有司,最终将宋彰等人斩首示众,佐以农庄法,恢复生产,还免了一年的正赋,让百姓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朱瞻墡、管子、于谦等人所言,朱祁钰所做,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于谦继续说道:"而且襄王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观点,他还在思忖计省存在的必要。"
"襄王的意思很明确,土地、人丁、常费、货币、乡野、谷物,都要有统计,不懂得统计统筹,想要主持国家,是万万不可能的。"
"管子将其定义为山国轨,曰:田有轨,人有轨,用有轨,乡有轨,人事有轨,币有轨,县有轨,国有轨。不通于轨数而欲为国,不可。"
朱瞻墡的论点和管子的论述中多有相似,但是又不太一样。
管子在《山国轨》之中,十分推崇「不征收赋税而满足国家财政需要」,但是朱瞻墡则认为利柄才最为关键。
无论多少也要征税,否则就没人去管理了。
比如朱瞻墡在贵州就对三七、金不换等药材进行征税,而且抽分六分,和市舶司无异。
但是这笔钱朱瞻墡都留在了贵州,对三七、金不换等云贵药材的种植进行育种,再定期把培育好的种子,以低价卖给百姓。
在朱瞻墡眼中,税赋是利柄实现的重要环节,如果不收税,则无人治、更不能治。哪怕是征了税,再退回去呢,也不能不征。
朱瞻墡对钱不是很在乎,他一辈子都没在意过钱多钱少,他认为这是权力的一部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襄王的利柄轻重论,大有可为啊。"
"襄王治贵,日后必然也是一桩美谈。"于谦喝了口茶说道:"陛下,今年会试添了《算学》,能不能添一门《管子》,不计好坏。"
算学在秋闱之中,依旧不算成绩,但是到了景泰五年的会试,也就是选拔进士的时候,《算学》已经算成绩了。
这一点上,国子监的禀生和翰林院的翰林们,深有体会,吴敬作为数学老师,日考月考,天天考,已经把他们考的外焦里嫩了。
添加的这门《管子》,是不算成绩的,就是鼓励读书人,不只读儒学。
科举侧的改革。
朱祁钰点头说道:"善。"
等学完了管子,再学襄王的利柄轻重论,再学朱祁钰的财经事务,那么大明在财经事务这块的短板,就算是彻底补齐了。
于谦拿出了一本很厚重的书说道:"陛下,臣注解了《管子》,还请陛下御览,若是等举子入京,则每人发一本,省的殿试时候,什么都不会。"
于谦这哪里是《管子》,分明是考纲!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厚重的管子,除了少数篇散迭之外,其余的都有了注解,这是于谦所注的内容。
他翻动了两眼,深吸了口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注解《管子》的想法的?"
于谦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陛下第一次总论财经事务之后,臣与陛下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时,就已经开始注解了。"
"或许更早。"
朱祁钰握着手中的《管子》点头说道:"于少保,国之柱石。"
"臣的本分。"于谦赶忙说道:"其实就是读书,不费什么心力。"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很少有费心力的时候了,去河套、南下平叛,都跟旅游一样,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他很少像土木堡丧乱之后,那般日夜寝食难安了。
国有英主,他能多思考一些国朝前进的方向。
第四百四十章 衔令者,君之尊也
如果把大明朝比作是一辆在轨道上行驶的列车,那么明叫宗朱祁镇,就是自己下车,然后把自己送给了瓦剌人,导致列车脱轨了。
朱祁钰做了司机。
兴安、卢忠锦衣卫就是司机保护栏杆,防止神经病突然锤杀司机,或者干脆劫持司机。
那么于谦就是副驾驶,在必要的时候,要抓着方向盘纠正一下,比如废除朱祁镇的皇帝位。
朝臣、勋臣、缙绅、富户、商贾、千千万万的百姓,就是这辆车的乘客,也是这辆车蓬勃的动力。
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朱祁钰要利用乘务员对重重不文明的现象进行教谕。
如果实在教谕不通,那就打开车门,一脚踹下车。
当然也有蠢货,比如渠家人,就是忽然打开车门,自己跳下去了。
一辆已经脱轨了二十四年的列车,想要重新回到轨道,需要的是铁与血的重新塑造。
因为矛盾不可调和,能活的只有一个。
朱祁镇在的时候右满舵,朱祁钰在的时候左满舵。
于谦在前进的路上研究《列车线路图》,好给司机朱祁钰做好领航员。
而朱祁钰则负责油门踩到底。
绨重谷轻,齐桓公用管仲,是最早的羊吃人的实际案例。
于谦讲了这么多管子的论述,最后图穷匕见,希望大明的学子们,能够学一下《管子》。
朱祁钰翻动了下于谦专门注释了《管子集校》,同样作者落款的有胡濙、金濂、王直、俞士悦、**、江渊、张凤、刘吉、王翱等等。
管学。
管学共有八十六篇,散迭了十篇,共计七十六篇,这七十六篇管学涉及到了霸政法术、经济生产、经济政策、兵法戎政、哲学阴阳五行、杂学等。
这次的大规模校对注解,绝非简简单单的整理成册那么简单,而是将其每字每句做了注解,为新政做注脚。
胡濙一如既往的专业,专门写了一片邸报社论,把管子七十六篇全部用《老子》、《道德经》穿针引线,串联成了一片。
胡濙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为管子洗地,把管子归类到道学之中。
高皇帝朱元璋,酷爱老子学说,手持道德经手不释卷十数年,亲自做注,那么大明此时推行管学,也是祖宗之法了。
朱祁钰对于胡濙洗地角度之清奇,表示赞同。
这都能祖宗之法,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的。
"绨重谷轻..."朱祁钰手持管子,眉头紧蹙,疑惑的说道:"能够实现绨重谷轻,不恰恰说明了,只有劳动,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普遍以及准确的尺度。"
"就像是田亩,如果没有劳动,只会荒芜,也是一文不值。"
绨重谷轻,齐国灭鲁能够实现的根本原因,还是核心理论:劳动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普遍及准确的尺度。
鲁国的田亩数并未减少,但是其百姓十之六七逃亡至齐国,最后鲁国国君投降。
"是的。"于谦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陛下英明,在管子之中,亦有论述。"
"《管子·揆度》曰:一农不耕,民有为之饥者。一女不织,民有为之寒者,饥寒冻饿,必起于粪土。"
"如果没有一个百姓耕种,那么百姓都变成了饥民,如果没有一个女子织造,那么百姓必然变成寒民。"
"土地还在,火麻棉也在,但是百姓却饥寒交迫,必然起于阡陌,沸反盈天。"
"是所谓劳为财源,不劳而无财也。"
朱祁钰愣了许久,他的观点,居然可以和管子在宇宙的尺度中交相辉映...
他忽然开口说道:"这难不成是胡濙注解的?"
于谦点头,陛下果然猜到了,这一句,的确是胡濙注解的,并且写在了邸报社论的最前面。
朱祁钰恍然大悟的说道:"所以,胡尚书为了大明朝不脱轨礼法,煞费苦心啊,摊上朕这么个折腾的皇帝,他只能去穷经皓首了。"
于谦闷着笑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这段劳为财源,不劳而无财的注解,显然是有些咬文嚼字了,但是这么解释又解释的通顺。
于谦犹豫的说道:"陛下还记得臣和陛下论仓廪实则知礼节吗?"
朱祁钰十分确认的点头说道:"朕记得当时聊了个半截儿,袁彬、岳谦和季铎三人抓着喜宁回京了。"
"是的。"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这其实是四句话,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山至数》曰:散振不资者,仁义也。"
"义基于利。"
于谦这段话说的很小心,声音也很低,但是他的话却是如此的坚定。
朱祁钰理解于谦为何如此小心,因为在儒教三才五伦八德的礼法之中,儒家把仁义看的高于一切,义高于利,而不是义基于利。
而于谦把《管子》推到了皇帝的面前,大声的说:仁义基于经济利益,仁义这种东西,并不是以道德原则的规定为内容,而是某种物质利益的实现。
散振不资者,仁义也。
散振:救济人而分发财物。不资者:黔首寡民,没有资产的人。
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均贫富,散振不资,才是朝廷最大的仁义。
救济黔首寡民,没有资产的人,让他们劳有所获,劳有所得,才是最大的仁义。
于谦放出了一个名叫《管子》的幽灵,徘徊在了大明的这片土地上。
但是朱祁钰看着手中《管子集校》那些一起注释的人,这不是于谦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所有朝中重臣们共同的决定。
随着财经事务的改革,大明慢慢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摆在朝臣们面前的就两条路。
一条路:为陛下洒水洗地铺路,陛下高,陛下对,陛下又高又对。
第二条路,所有人紧密的联合在一起,锤杀司机,把司机踹下车。
但是第二条路首先副驾驶的于谦就不同意,还有司机防护栏,陛下还穿着明光甲,怎么锤杀?
而且,第二条路,已经有人走过了,南衙造反整的跟开玩笑一样,哄堂大笑。
反抗不了,只能洒水洗地铺路,好好享受享受了。
而且陛下这条路,也不算差,朝廷有钱了,俸禄发足了,站着把官给当了,也挺好。
于谦终于向着社会意识形态开刀了。
管子这个社论集非常有趣,你可以说他是法家、道家、阴阳家、名家、兵家和农家,你也可以说他是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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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用它当哪个家都可以,关键看你怎么解读了。
《管子》和《管子集校》已经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东西了。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朕明白了,多印一些,给天下读书人送去,他们不看,就考不中进士,自然就会看了。"
朱祁钰要干什么?强摁着牛喝水。
"陛下圣明。"于谦站起身来长揖行礼,起身告退。
兴安拿起了那本《管子集校》笑着说道:"臣这就去雕版,陛下,要不要用上棉钞纸?"
棉钞纸,就是新大明宝钞的钞纸,油墨印刷,极为精美。这种纸经久不坏,再佐以大规模的刊印,算是大明自陛下登基以来,最重要的刊物了。
要知道,邸报都不用这样的纸张。
"嗯。"朱祁钰点头说道:"你先用活字印刷给朕印一套出来,朕也要看的。"
兴安俯首说道:"臣知道了。"
兴安抱着那本大部头的《管子集校》走出聚贤阁的时候,烈日当空,他满是笑意的奔着三经厂而去。
左鼎、练纲、新的水力钟、摆钟都送去了南衙,邸报顺着大明的驿站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最先收到的自然是李宾言和李贤。
李贤已经回了南衙,他见到了左鼎和练纲,这两位风尘仆仆。
李贤设宴招待了他们二人。
李贤倒了杯酒笑着说道:"以后咱们同在南衙为官,共饮此杯,同为天涯零落人啊。"
李贤是有重任在身,自然不能回朝,左鼎和练纲则是被外任,性质完全不同。
但是李贤的话,却把大家说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李贤在南衙僭朝为官总是骂骂咧咧,不是李贤不懂说话的艺术,实在是当时他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
在李贤的视角里,左鼎二人,就是在北衙不太听话,陛下把他们扔到南衙来历练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变得活络起来。
"没记错的话,左御史应该和王尚书是同乡。"李贤给左鼎倒了杯酒,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
左鼎点头说道:"我们都是吉安府之人。"
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我记得杨士奇、解缙,好像也是吉安府的人?"
左鼎不明所以的说道:"的确如此,我们都是同乡。"
李贤满是惊讶的说道:"吉安府真的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鸾翔凤集、人才荟萃,如此多的名臣出自吉安府,果然是好地方。"
无论什么场合,夸赞对方的家乡,总是没错的,容易拉近彼此的气氛。
李贤端起了酒杯说道:"来,来,共饮此杯。"
他放下了酒杯,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份名单说道:"左御史初来乍到,我李某也没什么好送的,就送左御史一份功劳。"
"南畿两省两府、浙江等赃吏两百余人,都在这里了,李某整理许久了,送于二位。"
李贤推出去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本身应该是李贤、李宾言、魏国公徐承宗三人****,因为这名单之上,官吏两百余名,反对的声浪肯定很大。
李贤就是要逼他们背叛他们的阶级和宗族,这份名单上,最开头的就是十几个吉安府的举人和进士。
李贤在南衙有大事要做,他哪里有功夫和左鼎练纲磨嘴皮子?
他可不会管左鼎、练纲是不是浪得虚名,他的意思很明确,管你什么立场,管你屁股坐在哪里,要么干,要么滚蛋。
江湖人将这种行为,称***。
他是读书人很有礼貌的请他们吃了顿饭,这叫做礼送。
"李巡抚真的是..."左鼎本来喝酒有些红光满面的脸,看了名单的前几个人,立刻酒醒了。
李贤却是扣住了酒杯说道:"二位,慢慢看,李某不胜酒力,就先回府了,娘子管的多,不让我吃那么多酒。"
李贤站起身来离开,玉娘已经被他登记为了继室,所以他才会说娘子。
左鼎和练纲看着那封名单,沉默不语。
"这个李贤,难道要做独夫吗?"练纲看着那封名单,面色极为难堪,这份名单之上也有练纲的同乡。
左鼎无奈的说道:"他本来就是个独夫。"
李贤土木堡独自求活背了稽戾王,南衙僭朝又背了陛下,前端时间又立了玉娘为继室,更是招致天下仕林耻笑,但就是这么个人,却是陛下安在南衙的酷吏。
"如此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练纲颇为愤怒的说道。
左鼎敲着那份名单说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做?"
"这可是两百多人啊,咱们这么弹劾的话..."练纲打了个哆嗦,这一下子,他们还怎么面见父老乡亲,同乡、同榜?
左鼎的手指头不停的搓来搓去,他甚至想过提前通知这两百人,至少提醒他的同乡,李贤盯上他们了。
但是左鼎可不相信,李贤是这么个糊涂虫,既然把名单交给了他们,自然是不可能让他们把消息传给同乡。
左鼎将名单拿在手中,颓然的说道:"李贤,难对付啊,劾吧。"
能怎么办呢?
不肯弹劾,他们就只能致仕,而李贤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的把名单送到北衙。
但是这么选了,就只能被李贤绑上战车。
次日中午,左鼎和练纲,就将弹劾的奏疏送到了驿站。
李贤立刻派出了缇骑和衙役将这两百人悉数带到了南衙,展开了调查。
礼遇有加,并不是拘押,而只是来到南衙交代问题。
随着左鼎的奏疏而去的,还有李贤早就收集好的罪证。
"你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啊。"袁彬靠在南衙钟楼上,看着缇骑们策马而去,满是感慨的说道:"就不怕,被再射一箭?"
李贤笑着说道:"怕啊,但是陛下会为我报仇的。"
袁彬一愣,李贤在南衙,本身就是个饵?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一个悲痛的消息和一份谢礼
就像是刘吉对付左鼎和练纲一样,李贤的礼数挑不出半分的毛病,但是立刻就把他们逼到了墙角里。
"李巡抚,左御史他病了!"一个书吏匆匆的跑到了府衙里。
袁彬有些奇怪的问道:"这么巧?"
李贤笑着说道:"不是巧,我让他审讯吉安出身的进士和举人,让他去谈话。"
袁彬背后立刻就生了一层的冷汗,这个李贤真的好毒。
左鼎和练纲完全没想到,他们赴宴的那一刻起,就中了李贤的连环套。
这个连环套,就叫做杀人诛心。
李贤逼得两个人,必须要跟他站到一个战壕里。
左鼎弹劾的官员,自然由左鼎负责审讯,这很合理。
最擅长对付读书人的永远是读书人,就如同于谦用管子去潜移默化降低儒学的影响一样,李贤让左鼎去审讯他的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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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李贤笑呵呵的问道。
袁彬打了个哆嗦说道:"你太阴险了。"
"阴险吗?"李贤满是疑惑,他可是一点都没觉得阴险。
袁彬重重的叹了口气,早知道就去琉球国去了,在那边抓倭寇,也比待在李贤身边强,这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卖掉了,还不知道。
李贤在摆动京师送来的摆钟,这个摆钟,到了南京城再组装起来,但是装好之后,走时一直不是很准确。
为此钟匠进行了多方面调试,才让它变得准确了一点,但是需要调整钟摆的长度,但是具体调节多少,还需要继续实验。
影响摆钟的不仅仅有当地的重力加速度,还有温度,这让钟匠忙里忙外还不得其法。
袁彬满是好奇的问道:"你们捣鼓这个有什么用?"
李宾言整天在松江府也倒腾这些。
李贤笑着说道:"没什么,就是验证一下心里的一些想法,天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贤看着袁彬似懂非懂的神情笑着说道:"就像是我永远无法理解,你是怎么抓到喜宁、渠家三兄弟和赵明瑞的一样。"
"是你们的军事胜利,保证了我的行动,所以,文人的这些鬼蜮伎俩也只是鬼蜮伎俩罢了。"
"陛下说过,无论多么破的房子,你都得踹一脚才会彻底倒塌。"
李贤站直了身子说道:"我们需要一种不受温度影响,而且不用垂直于地面的钟表,否则这种表,需要钟表匠反复的调试。"
"这口摆钟,毫无作用。"
李贤的话里有些怨气。
袁彬拿出了自己腰间挂的燧发手铳,在手中转了一圈放在桌上说道:"李巡抚,火铳最开始的时候,是用竹竿作为枪膛,用烟花的火药,主要目的是为了吓退蒙古人的马匹。"
"最早的火铳不过是一个烟花罢了,但是现在,它是杀人利器了。"
李贤这才有点愕然,笑着说道:"是我心急了。"
他居然被一个军卒教训了发展的道理。
李贤思考了许久说道:"但是,我得想点办法,加速一下这个过程,比如我们的嫡皇叔襄王,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决思路。"
"利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准备用五万枚银币,悬赏一台走时精准钟表,无论他是沙漏,就是在两年内误差不超过一个小时辰就够了。"
袁彬呆滞的问道:"五万枚银币?这是不是太多了。"
李贤摇手说道:"不,不,不,它并不昂贵,我相信陛下,会很愿意付出这份酬劳,建立能够摆脱这种垂直于地面的表,我们需要它走时精准。"
"哪怕它仅仅是个思路。"
"因为李宾言想要去天边看看,就需要这种钟表。"
李宾言需要一台精确计时的时钟,以便去计算自己的经度,因为此时的李宾言已经坚信,自己的脚下是个球。
那么想要完成史无前例的壮举,这台钟表就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此时的李宾言正在松江府市舶司营建松江观象台,因为从京师送来了一大堆全新的浑仪、简仪、浑象仪、三辰公晷仪等天文仪器,这些仪器有利于李宾言的观星。
他的观星楼,终于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观象台。
李宾言颓然的看着那台走时不精准的摆钟,只能叹息,转动着手中一个倾斜的球体。
这是一个有地轴的球,倾斜的球,但是球体之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这是经纬度。
自从收到了兀鲁伯的资料之后,他十分轻松的计算出了自己的维度,但是经度迟迟无法推算。
"其实我们可以依唐元法,随地测验出入地度数,地轮经纬,以定昼夜晨昏永短,以正交食有无多寡先后之数。"贝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这段话的意思是,依靠唐朝和元朝的做法,对于经度的确定可以用日食月事去具体勘验。
具体实施方法——各地要奏报月食时刻,细推详测,随差随改。
天文现象,是可以计算经度的重要手段。
李宾言却是摇头说道:"十八年的时间,太久了。"
日月每过十八年,就会在周天之上,回到相似的位置,每过十八年会发生四十三次日食,二十八次月食。
只要制作他脚下这片土地十八年的星图,将月亮的位置在星图上标识出来,那么就可以利用星图,和月亮的位置,来测定出发地的时间。
这种方法就是牵星术之一月距法,当然事实上的计算更加复杂,除了星图之外,还需要其他许多的计算规则。
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始终如一的记录星图,准确的描绘月亮在天宫的位置,确定循环周期,带着厚重的星图前往海洋。
而且至少需要十八年的时间,才能够完全绘制星图。
当然如果把自己和自己船队的命开玩笑的话,也可以直接出发了,毕竟他手中有当初郑和南下西洋记录的星图。
贝琳争辩的说道:"那十八年的时间里,咱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精确计时的时钟出现啊。"
计算经度极为的轻松,只需要知道泰安宫此时的时间,就可以做了。
0°经度线穿过了泰安宫,计算里差、经度,东加西减就可以。
但是他们没有精确的时钟,现在卡在了这里。
"李贤已经悬赏五万枚银币了。"李宾言十分确信的说道:"哪怕是一个思路也好,只要有一个思路,大明这么多工匠,就可以制作出这种计时精准的时钟来。"
贝琳两只手一摊,无奈的说道:"但是去哪里找这样的思路呢?"
"我也不知道。"李宾言看着那台笨重的摆钟,就恨它怒其不争,如果它可以精准计时,李宾言此时就可以筹备环球舰队了。
一个缇骑匆匆的跑进了万国城观象台,气喘吁吁的说道:"唐指挥他..."
"怎么了?出事了吗?"李宾言面色巨变的问道。
"不是,唐指挥回来了,他带了怀机,就是琉球国的国师回来了。"这个缇骑终于把话说完了。
李宾言这才知道,不是唐兴不是在外面兴风作浪,终于遭了天谴,而是带回来了一个重要的人物。
琉球国的国相怀机。
怀机是个没有考中举人的读书人,泛舟出海,帮助中山国一统三山国,做了琉球的国相。
李宾言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没出事就行,走去看看。"
他换了身衣服,来到了万国城的兵马司衙门,见到了唐兴。
"唐指挥,看到你没事,我真的太高兴了。"李宾言笑着打了个招呼。
唐兴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身边坐着一个和尚,怀机是长寿寺的主持,当然李宾言和唐兴都没把他当成主持去看待。
怀机管理着天寿寺的番众,这些番众是此时保护琉球国王尚金福的重要力量。
"道圆大师。"李宾言坐在了首位上,郑重的说道:"此时并非朝贡的时候,按照大明的要求,即便是朝贡,也应当前往密州市舶司。"
怀机身边放着几个小箱子,他打开了小箱子说道:"这是琉球国的黄册和鱼鳞册,琉球国共有三十七姓,在太祖高皇帝迁民之前,琉球本无姓氏。"
闽人三十六姓和国王尚氏,一共三十七姓。
李宾言拿过了那本黄册和鱼鳞册,琉球国共有田亩九千顷,共有五万户,男女老少约有二十五万人之众。
"道圆大师,此举何意?"李宾言喝了口茶问道。
怀机直抒胸臆的说道:"自然是想要请父国驻兵给官,琉球心向王化,若是直接郡县,我王恳请入朝,永不回琉球国中。"
永乐初年,安南国王陈氏被黎氏族灭,安南耆老千一百二十余人,请大明郡县安南,这才有了交趾布政司郡县化。
怀机的意思很明确,琉球国王、百姓们,希望可以仿照安南旧事,归化大明。
怀机双手合十说道:"本就同文同种,多置一国,又有何用?万国海梁,四通八达,对大明益处极大,若是陛下不打算关停所有市舶司的话。"
琉球国对大明海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看那些海盗们盘踞其上,就知道多么重要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琉球乃不征之国,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请你遣使至朝廷,面圣之后陈情。"
"主要是大明舟山水师刚刚起步,也驻不了兵。"
李宾言前面的话自然是车轱辘话车轱辘说的废话,这么大的事儿,显然不是他一个巡抚能够决定的,但是他也说明了真实的原因,大明水师现在没有驻扎海外的能力。
怀机犹豫了下说道:"那能不能派遣两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为我王训练军士?"
"当然,一应礼遇由我王一力承担,必然让军士们宾至如归,像回自己家一样。"
唐兴有点不耐烦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拐外抹角的。"
"琉球国现在是这个情况。"
"王世子志鲁有大明海外弃民支持,这些人有很多的海盗,大约有三万余人,之前被袁彬擒了贼酋赵明瑞,海盗大乱。"
"琉球国王尚金福有个弟弟布里,觊觎王位,勾结倭寇,联合倭寇想要夺了国王这个...位。"
"压不住了,差不多要爆发内乱了。"
"琉球国王无力平叛镇压,想请大明军队前往,要是咱大明不便,那就请两百庶弁将和一百掌令官,训练军队,挨过这段时间,等大明水师成了气候再说。"
怀机忙不迭的点头说道:"的确如此,这位缇骑说得对。"
李宾言面色古怪的说道:"道圆大师,不知道唐指挥何人?"
怀机的话里话外,似乎压根不知道唐兴的身份,只是以为他和袁彬他们一样,是锦衣卫。
"啊?"怀机更是一脸迷茫,不是锦衣卫的缇骑吗?
"他是大明三皇子的外公,唐贵妃的父亲。"李宾言也没多隐瞒,揭示了这个身份。
既然要合作,这个身份,显然是要告知对方的。
"啊!失敬失敬!"怀机人都傻了,这三皇子的外公在自己身边,自己居然还要去求巡抚,这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唐兴也是无奈,开诚布公是合作的前提下,李宾言此时不说,若是请动了庶弁将和掌令官,那也是要揭开身份的。
"没意思,真没意思,我是唐指挥,别有事没事拿我外戚身份说事成吗?"唐兴灌了一壶茶,非常气愤的说道,显然一壶茶不能消灭他的怒火。
游戏时间结束了。
他又变成了那个三皇子外公,而不是海盗唐兴,这就变的无趣了起来。
唐兴爱玩,但是国事他可不敢玩闹,也只是口头上抱怨一下罢了。
"两百庶弁将和一百掌令官吗?"李宾言稍微算了算,眉头紧皱的说道:"这至少能组建两万兵马了,你们能养得起这么多的兵吗?"
一个团营的兵力了。
怀机俯首说道:"我们有粮,虽然地不多,但是占城米和越南米贱,囤粮还是没问题的,大约有两百万石,我们也有银两,倭银有大约五十万两。"
李宾言没说话,京师保卫战之前,京师都没这么多的粮食,琉球国地方不大,但是真的富有,万国海梁名不虚传。
"为何要求助大明组建军队,而不是自己组建呢?"李宾言面色古怪的说道。
怀机无奈的说道:"之前都练了,结果都是给海盗练兵罢了,连首里亲军都是他们的人,唉,一言难尽。"
李宾言作为天朝上国的两淮巡抚,是无法理解一个小国的悲哀,现在的琉球国不过是军头共主罢了,仅仅比末等秩好一些的二等秩罢了。
二等秩的军头共主的世界,是失去秩序的世界。
生存与发展本身就是一种奢侈,而身处于这种奢侈之中的人,浑然不觉(摘抄小约翰可汗语录)。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大明皇家学会
"我不能马上答应你的条件,我会从舟山请来征夷将军,从南衙请来征夷总督军务,共同参议此事。"李宾言做出了决定,并没有立刻答应。
这件事定然会如实禀报朝廷,在禀报朝廷之前,肯定要做出应对。
这不是李宾言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征夷将军是陶瑾,他将自己的事物安排了一下,泛舟至松江府市舶司,李贤来的速度也很快,他第三天就赶到了松江府市舶司。
番都指挥马云、平江伯陈豫魏国公徐承宗也来到了松江府市舶司,除了要讨论一下怀机所请之外,还有舟山水师的营建,需要汇总一下,这才是头等要事。
李贤是故意离开,南京城里,现在有两百个贪官在,如果有人要营救他们,正中李贤的下怀。
要知道一个队伍里,最难找出的就是内鬼,李贤可不认为自己手下的一帮人都是为了大明朝尽忠职守。
一旦李贤离开了南衙,必然有些人生出许多的心思,留在南衙的有岳谦、季铎和袁彬。
这三个人和内鬼总是有着不解之缘,如果李贤这次的离开,能够抓到一批内鬼的话,那就是鱼获。
等到人悉数到齐的时候,李宾言将怀机所请说的很清楚。
他略微有些出神的说道:"我的态度是不赞同,我认为我们的庶弁将和掌令官即便是去了也没有用。"
"如果两位都同意的话,我会保留意见,但是坐罪等罚。"
李贤奇怪的问道:"理由呢?我认为派两百庶弁将和掌令官试一试,也有必要。"
李宾言想了想说道:"一个国朝有四时之序。"
"具体来说,春天万物复生,属仁,相应的也应行仁政,如不准杀幼生、毁卵,要赈济贫苦,贷种子,助孤民,赦罪犯等。"
"夏天万物茂长,属忠,这时要实行鼓励政策,以劝天功。"
"秋天万物萧杀,属急,与之相应,政治要从严,如行五刑,诛大罪等。"
"冬天万物休息,属闭,与之相应,要集聚财货,妥加贮藏,对民进行教育等。"
唐兴眨了眨眼,这个李宾言几日不见,越来越有出尘的味道了。
心怀宇宙,仰望星空,这说话倒是不深奥,但是总觉得有点悟道的古怪感。
李宾言继续说道:"春无杀伐,夏无遏水,秋无赦过,冬无加赋。"
"如果我们看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莫过如此,国朝伊始,必施仁政,休养生息,恢复人丁,过了段时间,就出现了种种问题,就要纠正鼓励万物。"
"再之后必然是杀伐之时,所以也有秋后问斩之说,到了万物萧索之时,就是到了消耗积蓄之时。"
"洪武初年是仁,洪武中的时候是夏,洪武末年是秋,建文年间是冬。"
冬天熬不过去,会怎么样?
会失道天下。
李宾言继续说道:"历朝历代莫过如此,法天合德,象地无亲,日月之明无私。"
李贤呆滞的看着李宾言,这个人说话心怀宇宙之后,说话是神神道道的,但是说的居然如此有道理!
李宾言继续说道:"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秋者,阳气始下,故万物收;冬者,阳气毕下,故万物藏。"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若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
"天俯万物,制轨寒暑,周行日月,再次星辰,天之常也。"
李宾言第一句话引自胡濙总结财经事务的话,但是也是他仰望星空记录星图时候,对国家大事的种种思索。
"违四时之序,君必失其道,无以有其国。"李宾言叹息的说道。
他又想起了正统十四年七月份,冻死在阳和的那些军卒,违背了四时制定法令,比如在春耕之时,滥征徭役、兵役,在冬季大兴土木,都是不道的政令。
李贤嘴角抽搐了一下,上一次李宾言根据星等,出现了一个六等秩的理论体系,李贤认为那已经是李宾言仰望苍穹最大的收获了。
但是...看起来并非如此。
"具体到我们现在这件事呢?"李贤继续追问道。
李宾言看着怀机,虽然怀机满是期待,但是李宾言还是开口说道:"琉球国已经到了冬序,生机已绝,只能**春序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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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言话没说全,但是表达的已经很明白了,琉球国即便是整理好了戎事,依旧逃脱不了四时之序。
派点庶弁将和掌令官过去,完全没有任何的作用。
怀机双手合十,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其实准备好了很多的银子,但是的确如同李宾言所言,不是银子的事儿。
李贤深以为意的点头说道:"你说服我了,我也不赞同。"
陶瑾想了想说道:"我赞同派遣庶弁将和掌令官,不能坐视不理,否则日后谁还听大明的话?"
"我也赞同陶都督的说法。"马云赞同陶瑾的意见说道。
平江伯陈豫犹豫了下说道:"我也赞同陶都督的想法,怕死不当兵,总要试试,琉球国对我大明至关重要,万国海梁之地。"
徐承宗并没有表态,他不参与征夷之事,没有投票权,唐兴也没有投票权。
李宾言点头说道:"二比三,那么就派吧,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等同罪。"
"陶都督遴选庶弁将和掌令官之事,就交给你了。"
陶瑾说道:"好。"
怀机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听到决议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意,双手合十,俯首说道:"谢过天朝上国恩典,我琉球国将给五万两金花银军费。"
"将士们到了琉球两倍大明俸禄,若是战亡,以大明抚恤双倍之。谢父国成全。"
怀机见识过袁彬等人的作战,快进快出,做事不拖泥带水,执行坚决,作战计划周详,考虑周全,是他见过最强的军事行动。
五万两请三百人两年时间,这个费用其实很贵了,但是怀机丝毫觉得不贵。
"报!"一个掌令官走了进来,俯首说道:"将军,总督...琉球发生了内乱,王世子布鲁、王弟布里两伤俱绝,王宫悉数被毁,首里城一片火海。"
"国王生死未卜。"
怀机听闻消息,猛地站了起来,但是一口气没喘息过来,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眼看着昏了过去。
"叫医倌!"李宾言高声喊道。
一阵手忙搅乱,怀机是急气攻心,医倌顺气之后,怀机醒了过来,但是面色煞白的坐在椅子上。
李宾言坐在主座上,思考了很久说道:"请节哀。"
琉球国可以说是怀机一辈子的成就,他未曾中举,到了琉球帮助了尚巴志统一了三山国,琉球国至此发展起来。
但是正如李宾言所言,生机已绝,需要**春序,万物勃发之事。
在松江市舶司的众人,默默不说话,李宾言话说了一半。
其实宣宗的时候,是春序夏序,在正统初年是秋序,在正统十四年,是冬序,升级断绝。
事实上,这个冬序一直到稽戾王死的时候,才算彻底结束。
大明迎来了勃勃生机。
四时之序。
"请道圆大师下去休息吧。"李宾言颇为无奈的说道,明明已经得到了有利于琉球国的决议,但是琉球国生机已然断绝了。
"我们来讨论舟山水师之事吧。"李宾言看着怀机落寞的背影,坐直了身子说道。
会议在进行。
松江市舶司和撒马尔罕大约有两个半个时区的差异,撒马尔罕的日落比松江府晚了一个时辰一刻钟左右。
兰宫之内,王复正在和也先汇报着自己的政策。
"大石,我们要把吉兹亚和天课废除,争取大多数乌兹别克人的支持,改为一体征纳,丁税、调庸、商车抽分暂行,以钞关视货物贵贱不等,抽分一成到两成不等。"王复说到了第一项改制那就是税赋改制。
撒马尔罕的税赋只有吉兹亚和天课两种,这两种税赋已经不是宽纵那么简单了,收多收少,完全看天意。
王复继续说道:"我们应该拥有自己的工坊,铸币,重钱银币我们铸造不了,但是我们可以铸造通宝。"
此时的撒马尔罕用的铜钱是一种叫突骑施铜钱,外圆内方,和中原用的铜钱是一样的。
突骑施汗国,就是那个在开元年间,从唐玄宗手中抢下碎叶城的突骑施汗国。
事实上,在唐时,整个西域用的钱都是昭武九姓铸造的唐制铜钱。
突骑施汗国主要由栗特人组成,他们以行商闻名天下,所以,一百二十钱和中原的飞钱大约等同,都是小铜钱,栗特人掌控着铸钱的生意,一直到元末。
和大宋一样,留下了数量庞大的铜钱,但是这些铜钱,磨损严重,已经不能再做钱币使用了。
"大石?"王复刚要继续说,看着王座上的也先疑惑的问道。
也先似乎是刚刚回神说道:"你说到哪里了?"
王复看着也先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有在听。
这段时间,他一直汇报着自己的政令的推行,但是都像今天一样,也先从来就没认真听过。
也先的精力比较差,对这些事儿虽然在听,也只是在听而已,至于听到了多少,王复不知道,也先也不知道。
也先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颇为确认的说道:"这些事,不是说交给王资政负责吗?而且都在咨政院落了锤,那就这么做吧。"
"而且我要筹备进军拔都萨莱之事,这些事,以后就不用汇报了。"
"咨政院已经送来一次了。"
也先强调了一遍,这些政疏,都是咨政院商议之后,落锤送到了兰宫之中,由也先签字下印执行。
王复放下了手中的陈条,知道说也白说,索性就懒得再说了。
王复十分郑重的说道:"但是有一件事,大石务必听我一言。"
也先兴趣盎然的说道:"和卜撒因开战的事吧,这个家伙眼睛如同长在了头顶上一样,居然要求我离开撒马尔罕,将这个城池还给他。"
"他是在做梦吗?"
给卜赛因的国书已经有了回音,住在赫拉特的帖木儿国王卜赛因,要求也先把这个城池还给帖木儿王国,说这是帖木儿王国的都城。
"我来的时候,他怎么不说这是帖木儿重建的城池呢?他自己在赫拉特潇洒,我打下来,他就问我要?哼。"也先颇为不屑的说道。
撒马尔罕的兰宫,是帖木儿建的,就是现在也先住的王宫,但是他来的时候,这里被乌兹别克人占领,和卜赛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王复却摇头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已,就跟做买卖一样,只要他不打过来,咱们就跟他磨嘴皮便是。"
也先对王复这种磨嘴皮的说法,颇为不屑的说道:"把他打死就是了。"
王复深呼吸了好几下,告诉自己不生气,他摇头说道:"打死他卜赛因,前面还有一个奥斯曼,继续打过去吗?到了拔都萨莱的时候,我们的兵力还有多少?"
"就是到了金帐汗国做了可汗,难道和金帐汗国现在的可汗一样什么权柄都没有吗?"
"那还不如在和林和大皇帝拼一下呢。"
也先沉默了许久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王复这才松了口气,也先真的打过去,也不是不能打的赢,但是这样和历代的西进都没什么区别,最终失去了锋芒,最后被同化而已。
他们才是少数人。
也先也知道王复说的有道理,坐直了身子说道:"那你说怎么办?他说话那么嚣张,还一副欠打的模样,不打他一顿,心气儿不顺。"
"在东边受大皇帝的气,到了西边,还得受气,那我不是白来了吗?"
王复翻动着手中的纸张,翻到了军队待遇的那一页,说道:"我们在和林已经改编了我们的军队,现在有七个团营,和一个怯薛军。"
"这八个团营,我们应该给他们最好的待遇,最好让他们子孙无忧,世袭罔替,世代受人荣养,但是要对他们定期进行考校。"
"他们将是大石忠诚的拥护者。"
"然后组建吸纳更多的成丁加入军卒,这部分的待遇就没有那么高了,就是普通的乌军、突厥军,也是共计四个团营。"
第四百四十三章 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长途而来的瓦剌人,需要维持他们的忠诚,否则他们就会背叛,所以要给世袭罔替的待遇,要保证他们不会同化。
但是也不能像原来的白帐汗国、青帐汗国、帖木尔王国、奥斯曼王国那样完全突厥化,作战的都靠少数人。
在沙里亚法典之中,只有信仰宗教的成丁才有作战任务,其他人都缴赋税寻求庇护,战争的胜利与否和普通人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复和**思前想后,终于决定组建乌兹别克人为主的军队。
王复大声的说道:"《正世》曰: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变俗易教,方能治乱。"
也先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该怎么保证他们的忠诚,而不是等到我们西进的时候,他们在背后**们一刀,王资政想过这个问题吗?"
王复点头,他自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十分快速的回答道:"百姓莫不是喜欢活着,害怕死去,莫不是想要利益而厌恶害处。"
"好利恶害,得到想要的就很快乐,得不到想要的就很痛苦,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普遍,不论贵贱贫富,皆是如此。"
"何为利?生死,衣食、荣辱皆为利。"
利柄,王复对于利柄二字的理解极为深刻,理政的时候,这两个字,尤其是在撒马尔罕这个地方,是最好用的执政手段。
王复借着说道:"之所以令则行,禁则止者,必令于民之所好,而禁于民之所恶也。"
"故欲来民者,先起其利,虽不召而民自至。设其所恶,虽召之而民不来..."
也先连忙摆摆手说道:"哎呀呀,王资政你又来了。"
"这些大道理我听的本来就很困难了,你还要文绉绉的说出来,我就更加听不懂了。"
"我只是问王资政有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既然王资政考虑到了,那王资政尽管去做。"
"好了,我已经很累了,你且去吧。"
也先只是问他是否考虑过忠诚的问题,既然考虑过,那有对应的政策就足够了,至于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也先也听不太明白。
王复还想说,他想要解释明白,但是看着也先已经不耐烦的神情,他只能无奈俯首说道:"臣告退,大石安歇。"
王复离开了兰宫,也先站了起来,走下了王座,王座后是伯颜帖木儿。
也先感慨的说道:"伯颜啊,大皇帝把王复罢免,让王复怀恨在心,投效瓦剌,绝对是大皇帝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治世能臣啊。"
"是。"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从咨政院的每一条政令制定后,从咨政大臣的反应来看,王复的政令是得到了多数人的拥护。"
"从政令推行来看,商贾蜂拥而至,撒马尔罕的人数比之前还多,帖木儿王国和青帐汗国的人,都来到了撒马尔罕附近想要投效。"
"应当是做的不错的。"
也先哈哈大笑的说道:"好,很好。"
也先与伯颜帖木儿乐开了花,但是王复却是满脸不高兴的走回兰宫咨政院,沿路守备的怯薛军卒,在王复走过的时候都是挺直了腰板,行注目礼。
他们的目光从王复出现的时候,就一直锁定王复,直到王复消失在视线不见的地方,才再次站直了身子目视前方。
他们很尊敬王复。
西进本来是一项前途未卜的大事,瓦剌上下,莫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人心涌动。
他们打下了撒马尔罕之后,王复一点点的通过政令,最终让整个撒马尔罕安顿了下来,也让瓦剌人有了新巢。
所以,他们看到王复的时候,莫不是给予最高的敬意。
这可是再造之恩。
王复回到了兰宫咨政院,这里又叫咨台,王复在这里拥有一间书房,作为处理政务的地方。
"王资政!"守在门前的两名怯薛军卒猛地站直了身子,王复拿出了自己的信牌递了过去,说道:"开门吧。"
王复是个地道人,他每次进入咨政院书房都会出示信牌,但是负责守备咨政院的怯薛军卒,早就在王复出现在石廊的时候,已经把门打开了。
怯薛军守备压根不看王复的信牌,他们认识王复。
王复无奈收回了信牌。
陛下作为七品参政议政曾经想上朝阳门五凤楼,被四武团营军卒拦下,卢忠扈从左右,卢忠那张脸,京师谁不认识?
但是那军卒就是不给上,直到朱祁钰拿出了自己的皇帝信牌,才上了五凤楼。
印玺,信也。
但是王复又很难跟他们说明白,讲了几次,都没什么效果,最终他也懒得再说了。
他去哪里,怯薛军都不会阻拦,因为都认识他。
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重重的坐在了软篾藤椅上,靠在上面,将手中的陈条用力的扔在了桌上。
哪哪都不如意。
兰宫的建筑都是石制建筑,拱顶都很高,这一层得有一丈半高,左右放着无数的书柜,王复桌上的政疏堆积如山。
他开始处理这些陈条,陈条的内容繁杂,需要去咨政院落锤的事儿就有七八件之多。
"王资政,保民官来了。"怯薛军的勇士又打开了房门,将王悦放进来了。
保民官是北院民院,有保民大臣、监察大臣、营造大臣、裁决大臣等等,保民大臣主事,就是王悦,又被叫做保民官,主要负责农牧居民,依据明制分官设职。
南院武院,有左都督、右都督,边防都督、京都督等等,仿明制,分官设置。
左都督由伯颜帖木儿担任。
南北两院又被称为下院,咨政院又被称为上院,资政大夫直接对接大石也先。
"这又生气呢?"王悦将一本厚重的陈条放到了桌上,看着王复的软篾藤椅。
这是赛因不花送来的好东西,一共三把,王复一把,也先一把,伯颜帖木儿一把。
"我跟也先说政,他又糊弄我!"王复有些生气的说道:"这是他的瓦剌,不是我的瓦剌!整日里就知道骑马弓猎,回到兰宫,政疏陈条,也是看都不看就签字。"
"跟他解释又不耐烦。"
这石制的建筑隔音是极好的,王复声音并不大,但是他很生气。
王悦坐在了王复的对面说道:"他在和林就这样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岁数大了,学也学不会,也就懒得学了,他都这样了,你顺着他点不就好了吗?"
王复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我今天跟他说,我们定国号康国,撒马尔罕改名康国府,你猜他怎么说的?"
王悦想了想,身子靠在椅背上,头向左歪了一点,眼睛未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说道:"王资政,你又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得不说,王悦学的真的像,语气、动作、神态尤其是那句,你又来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王复都被王悦给逗乐了。
"他靠自己坐不稳大汗,所以才会靠你。"王悦坐直了身子,身上的懒散的模样消失不见,王悦严肃的说道:"我跟你说个事儿。"
"前天我找他汇报政事,他没跟我聊政令,而是话里话外,让我准备接替你的位置,取而代之。"
王复一愣,稍微皱了下眉头疑惑的说道:"他想干什么?"
王悦摇头说道:"还用说吗?就是等你势大了,把你给杀了,换我上去,继续给他卖命呗。"
王复了然,原来这个也先打的是卸磨杀驴的主意。
王悦看着窗外,嗤之以鼻的说道:"退一步讲,我们不是夜不收,他现在也已经杀不了你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子曰:衔令者,君之尊也。"
王悦的意思很明白,掌控神器才是君才尊显,就现在也先这个大撒手的模样,他怎么杀王复?
杀了王复,也先只能回和林了。
王悦摇头说道:"不说他了,奥斯曼苏丹法提赫送来了国书愿与瓦剌,不不,愿同我们康国世代修好。"
"希望能够合兵,共击帖木儿国王。"
"我刚从也先那回来,他让你回复。"
王复拿过了那封已经翻译好的国书,看了许久,就是有些恼火,奥斯曼苏丹法提赫。以为瓦剌人是大明的远征军。
这都是也先那枚【敬顺王印】惹的祸,也先在所有的国书上,都下的敬顺王的印,因为他除了这个印,也没别的印绶了。
奥斯曼国王的理由很简单,帖木儿王国不臣。
帖木儿王国作为大明的朝贡国,居然要反明复元,甚至还准备亲征,今天大明军远征,自然要合兵一处,痛击帖木儿王国。
奥斯曼国王的闪电巴耶济德,被帖木儿生擒,并且成为了艺术创作的源泉,被西域嘲讽,这让奥斯曼王国上下非常的恼怒,所以法提赫提出共伐帖木儿的意图。
外交这块分为了两部分,大部分归民院管,有一部分归咨政院管,比如各大汗国的鞑靼部的联袂,这一块就是伯颜帖木儿自己在负责。
"也先怎么说的?"王复拿着那份国书眉头紧皱的说道。
王悦喝了口茶说道:"也先说,要一起教训教训帖木儿国王卜撒因,他说话实在是太招人烦了,但是你又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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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拍了拍国书说道:"我之所以要与帖木儿修好,自然是远交近攻。"
"也先要是待在撒马尔罕做大石,自然是和奥斯曼共伐帖木儿王国,但是也先要去拔都萨莱,到了金帐汗国,就是奥斯曼近,帖木儿远。"
"我跟他说,他又不听。"
王复的想法,王悦自然可以理解,也先是要去拔都萨莱,自然要执行远交近攻,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要交好帖木儿王国。
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服从政治目的,也先的政治目的是前往金帐汗国的拔都萨莱,当可汗。
王悦又拿出一封国书说道:"大秦国的国书,你看看也做个回复,这事儿,也先不知道。"
王复看了片刻,将国书收起来,笑着说道:"你做得对。"
王悦站起身来说道:"嗯,你忙,我先走了,给奥斯曼的国书写好了,让会同馆翻译给奥斯曼就是。"
王复在忙碌,而王悦也没闲着,他找到了左都督伯颜帖木儿。
王悦坐在伯颜帖木儿的面前,低声说道:"今天我离开兰宫王廷的时候,看到了克烈从王宫里走了出来。"
克烈,是白帐汗国可汗的两个儿子。
宣德三年,克烈的父亲被僭主阿布勒海尔所杀,克烈和他的哥哥,逃亡到了东察合台汗国进行避难。
白帐汗国的阿布勒海尔是僭主,也就是逼得卜赛因放弃撒马尔罕的人。
瓦剌西进,阿布勒海尔被也先击溃,阿布勒海尔最后被也先在兰宫王帐抓住,吊死在了兰宫之外。
克烈是蒙古人,也先也是蒙古人,某种意义上,也先为克烈报了杀父之仇。
伯颜帖木儿侧着身子说道:"克烈说:乌兹别克人,都认为他们的王应该是克烈或者他的哥哥。"
"所以克烈想要让大石赐予他楚河肥沃之地作为牧场,统领乌兹别克人。"
"大石答应了他。"
楚河的肥沃之地就是碎叶城附近,水草丰茂,又扼天山古道,乃是撒马尔罕行商至大明的重要关隘。
王悦眉头一皱,摇头说道:"宣德三年,克烈的父亲就死了,若非大石为他报仇,他还在东察哈台避难呢,他非但不感恩大石的恩情,还要锡土为王?"
伯颜帖木儿叹息的说道:"就是说嘛,碎叶城、楚河附近的牧场水草丰茂,咱们的安民官已经去了,他又来讨。"
"但是大石答应了,我能怎么办?"
王悦笑着说道:"我倒是有个好计策,这克烈和他的哥哥,已经离开碎叶城二十五年吧,哪里还有什么人望民心?"
"大石不方便做的事儿,左都督要替大石分忧啊。"
"哦?"伯颜帖木儿一愣,满是疑惑。
王悦笑着说道:"左都督,西域又不太平,马匪多啊。"
伯颜帖木儿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说道:"的确,若非我大军至,这地方岂不是更乱?"
第四百四十四章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复和王悦是无法理解撒马尔罕比较古怪的统治模式,尤其是沙利亚法典里的内容。
为什么会有神人相扰,神的使者行走人间之事。
因为在中原王朝,这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神权君授还是君权神授,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中原王朝历来都是神权君授,无论什么神仙,都别想爬到皇帝的头上。
早在颛顼的时代,也就是朱祁钰给孙太后贺岁的时候,写的那四个字,德比颛顼。
在颛顼之前,民神不杂,巫觋成风,所以颛顼就命令自己的两个孙子重和黎,一个任司天,一个任司地,绝地天通,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周昭王有次就问自己的臣子观射父,为什么颛顼要绝地天通呢?
观射父说: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所以,早在三皇五帝,几近于传说年代里,中原王朝已经开始绝地天通,宗教力量虽然屡次登上政治博弈的舞台,但是始终都未曾有君权神授的朝代存在。
所以,正统十四年,郕王监国时,大臣们对于送走大明国师杨禅师去感化瓦剌人这种做法,一致赞同,最终杨禅师被送到了瓦剌。
即便是黑衣宰相姚广孝,本身是个和尚,但是姚广孝在上朝的时候,也从来没穿过僧服,而是以朝服入仕。
王复对于基于经书制定法律这种行为,是不能理解的,但是王复是一个很务实的人,这里的风土人情就是如此。
制定政令,应该顺天之时,得地之宜,忠人之和,随时而变,因俗而动。
如果他在撒马尔罕,直接搞西门豹治邺,破除为河伯娶妇的陋习沉巫的事儿,那样做,会直接激化矛盾,既不顺应天时,也不得地利,更伤人和,
政令需要因为风俗而变动。
所以王复找来了杨禅师,请杨禅师推行佛法。
先把这摊水搅浑,然后再以利柄驱动,最后治理康国府。
"杨禅师。"王复看着杨禅师就不忍直视。
他记得杨禅师当年非常的富态,这几年不见,已经骨瘦如柴了,看来在和林没少受苦。
王复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很少和杨禅师接触。
杨禅师也被裹挟着西进了。
也先虽然对佛学不感兴趣,但是还是带他到了和林,西进的时候,也把他带上了。
"王资政。"杨禅师赶忙行礼。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一直在求活,他当初带了不少弟子,到现在,他身边只有两个弟子了。
王复和杨禅师沟通了一番,在撒马尔罕宣扬佛法的想法。
王复笑着说道:"杨禅师竭力施为便是,自然有大军为杨禅师做依仗,不用担心。"
杨禅师不是徒有虚表,而是真的很懂佛法,他能够混到朱祁镇的身边,做大明国师,那是上下嘴皮一碰,就是禅机。
"好。"杨禅师没跟王复说禅机,王复是交代事情,而不是商量,这是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
在贰臣贼子的这个圈子里,混的最好的便是王复,其次是王悦,然后是赛因不花,之后是韩政,再然后才是他杨禅师。
现在王复位高权重,杨禅师不好怠慢,而且能够宣扬佛法,他求之不得。
至于如何宣扬,那就是他杨禅师的能力了。
最先感化的的就应该是懂突厥语通译,然后是依旧十分活跃的鞑靼人,他们是撒马尔罕的上层建筑,然后在通过他们的影响力,扩大佛法的影响力。
杨禅师走后,王复拿起了那封大秦国过来的国书,思考了许久。
首先大秦国,也就是罗马帝国的皇帝,对大明远征军表示了感谢,而且不是口头感谢,是有谢礼的。
这也是王悦隐瞒也先的原因,这份谢礼是给大明皇帝的,怎么可以让也先截胡?
有一种名叫西征的恐惧,深深的烙印在在泰西、极西和樛西,西域所有人的心头。
当初蒙古人的三次西征,给西域的所有人都打上了东方人不可战胜的标签。
而也先的这次西征在撒马尔罕首战告捷,以摧枯拉朽的胜利,再次唤起了西域所有人心中的恐惧。
要让西域人搞清***和瓦剌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是理清楚泰西(欧洲)王室的家谱一样的困难。
当瓦剌人在撒马尔罕获胜之后,围困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军队,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
他们得知道此时瓦剌人到底什么态度,会不会联合帖木儿王国一起攻打他们奥斯曼王国。
帖木儿王国俘虏过他们的闪电苏丹,更攻破过他们的都城。
其次,大秦国的皇帝,请求大明远征军的帮助,和上次的国书一样,希望大明的远征军能够阻拦奥斯曼王国对大秦国最后堡垒的攻打,无论用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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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国的皇帝送来的谢礼,是一个女人,三百人左右的使团,还有成堆的书籍。
大秦国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说:他曾经写了封国书请求大明援兵,属于病急乱投医,但是万万没想到,援军真的到了。
为了表示对大明的感谢,他们送给皇帝谢礼。
谢礼如何瞒过也先的耳目,送到大明,让王复有些为难。
王复敲着桌子陷入了思考之中。
奥斯曼王国并不好惹,尤其是现在的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号称征服者。
法提赫在瓦尔纳战役之中,杀死了波兰和匈牙利共主,阻拦了泰西对大秦国的救援,而后在攻克了大秦国最后的属国莫里亚公国。
现在大秦国只剩下了孤城一座,就是拜法提赫所赐。
王复终于写好了给帖木儿国王卜赛因和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的国书。
他决定吓唬下奥斯曼国王,如果能够吓到的话。
远交近攻,是在和林就定好的策略。
这次的西进,绝对不是历代的盲目西进,而是有序西进,如何让大军顺利走到拔都萨莱,然后顺利完成也先的期许,成为可汗,都有定策。
也先也不打算打破定好的计策,因为和帖木儿王国交好,有利于西进。
王复也是抱着有鱼没鱼甩一杆,能吓到最好,吓不到也无伤大雅的心态,写的国书。
事实上,大秦国的皇帝的礼物并不让能让人心动,那位龟缩在城堡中的君主,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那是一个女人,二十岁的模样,王复虽然没见到长相,不过应该不会太差。
而且大明大皇帝,似乎对蛮夷的女人,并不是很感兴趣。
君士坦丁十一世很穷,他的贺礼中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有几千册的书籍。
王复写好了国书,拿起了一堆的政疏和**,去兰宫王庭让也先下印,顺便安抚一下有些暴躁的也先。
也先崇尚武力,推崇暴力,但是撒马尔罕是他们西进的重要巢穴,他不能在撒马尔罕大动干戈。
那就得找人揍一下,让所有人畏惧他的武力。
王复来到了王庭的门前,看到了伯颜帖木儿和王悦自远处走来。
伯颜帖木儿满脸悲痛的应了过来,痛心疾首的说道:"我的兄弟,白帐汗国可汗的儿子克烈和他的哥哥贾尼别克死了,他们在前往碎叶城的路上,不幸蒙难。"
王复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伯颜说的是谁...
现在的情况,大约可以等同于安南国国王陈氏有两个孩子,在黎氏作乱的时候,逃到了大明朝避难。
大明派出了英国公张辅率领大军,平定了黎氏叛乱之后,送这俩孩子回安南做国王,走到半路死在了路上。
安南国再无陈氏子弟,只能郡县化,称交趾了。
政治逻辑是相通的。
至于当初安南国到底有没有陈氏子孙,到大明寻求避难,那得问胡濙了,胡濙是当事人。
反正胡濙当时说没有。
当然日后,大明再征交趾的时候,可能会突然又有了陈氏子孙存世,等到平定交趾后,陈氏子孙再次病逝也不是不可能。
"那真是太可悲了。"王复满是悲伤的问道:"发生了什么?"
王悦和王复沟通过这件事,这两兄弟是绝对不能回到碎叶城的。
这是也先、伯颜帖木儿、瓦剌奴酋、王复共同的选择,但是为了安抚乌兹别克人,也先只能答应克烈的请求。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现在白帐汗国已经没有子嗣可以做可汗了,这真是一个悲痛的消息。
伯颜帖木儿甚至挤出了两滴鳄鱼的眼泪,他叹息的说道:"马匪火并,王子暴死,这真是太不幸了。"
"节哀。"王复劝慰的说道。
王复和伯颜帖木儿走进了王庭之内,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奏禀了也先。
"大石,应该找到两位王子的遗骸,择地隆重下葬,庇佑乌兹别克人。"王悦朗声说道。
如何善后,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定好了。
伯颜帖木儿是他的部族在碎叶城外的膏腴之地放牧,是利益相关。
那么王复和王悦为何也不愿意这两个人当乌兹别克人的可汗呢?
因为王复要组建乌军团营,共计有四个团营的编制,如果乌军有可汗,那还能被王复控制吗?
显然不能。
也先听闻两位王子蒙难的消息,颇有点心酸的说道:"嗯,保民官去做吧,一定要宣传到位。"
相比较信任,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白帐汗国可汗后人和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先更信任王复。
"这是给奥斯曼国王和帖木儿国王的国书,大石。"王复将两封国书递给了也先。
也先拿过了那两封国书,看都没看就准备下印签字,王复无奈的说道:"大石看一看。"
也先无奈的拿起了两封国书,看了片刻说道:"不就是和帖木儿王国交好,和奥斯曼王国交恶吗?"
和奥斯曼王国交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到了拔都萨莱之后,定然要和奥斯曼王国打一架。
那是立威之战,想坐稳金帐汗国的汗位,那必然是要有军功。
帖木儿当初称王的时候,一直和奥斯曼的闪电苏丹说垃圾话,最后生擒了闪电苏丹,才开始称王称霸。
也先可不觉得自己的军事能力会比帖木儿更弱。
也先愉快的签字下印,笑着问道:"我的好兄弟,还有什么东西要我签字吗?"
王复拿出了几份政疏说道:"民院要铸钱,这是铸钱令,大石一定要看一下。"
"重钱以大明银币为主,我们并没有铸银币的能力,轻钱我们用通宝的母钱,将景泰二字磨平,换作康国。"
也先看了两眼签字下印说道:"我要是问轻钱重钱的差异,你是不是又有一堆的道理要讲?"
王复没说话,也先不爱听,他讲也没意义。
他拿出第二份政疏,笑着说道:"这是上院通过的一条政令,推行佛法,杨禅师很擅长这个,可能需要大石的配合。"
也先看着那些政疏,象征性的问了两句,开始签字。
这些政疏林林总总有十几本,到了后面也先都有点不耐烦了。
"咨政院都已经下印了!"也先看着王复手中的政疏,终于有点忍不住说道:"终于知道为何大明会有司礼监了。"
文渊阁大学士有票拟的权力,具体就是给奏疏贴条,司礼监有批红的权力。
文渊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又要说到正统初年,明英宗幼冲,主少国疑。
事实上,咨政院的票拟,不就是从文渊阁票拟,变成了二十五个咨政大臣票拟吗?
这些决议不会伤害到瓦剌人的利益,甚至有很多对瓦剌人都有不少的好处,也先已经批复很多这样的政疏了。
王复拿出了最后一份厚重的政疏说道:"之前大石让我结合大明律法制定**六十四条,已经定好了。"
"大石一定要好好看看,这里面可不只是权利,还有义务。"
"这里面有几条是一定要注意的,比如这条,无故杀人者死。"
王复和也先挨个讲解了这六十四条,这是**,签字了就要约束瓦剌人遵守。
这同样是一份有利于瓦剌人的**,比如瓦剌八团营的具体世袭制度,简单来说,核定户数,按户发俸。
比如,每年都会遴选,如果这一户,没有人能够通过遴选,那俸禄就会减半发放,直到有遴选合格之人。
这不过是大明军户制的另外一种翻版,并不是很难理解。
相比较大明军户高度捆绑田亩,这种军户制度,则是一种恩养的性质。
王复讲解的很细,每字每句,这是斗斛、权衡、印玺、仁义的总纲,马虎不得。
但是也先一直打着哈欠,有些心不在焉,等到王复终于说完的时候,也先终于如蒙大赦一样,签字下印,溜之大吉。
王复走出了兰宫王庭,具体执行也是伯颜帖木儿去做,伯颜帖木儿听的还算仔细。
"栋梁之材,治世之臣啊。"伯颜帖木儿拿过了那份**连连称赞的说道:"先生真是大才,我拿回去看看,然后发榜。"
伯颜帖木儿拿着那份**离开了。
王悦看着伯颜帖木儿的背影问道:"你到底是他的先生,还是他的兄弟呢?"
王复低声说道:"你把大秦国的礼物,安排去碎叶城,借着这次克烈的事儿,掩人耳目。"
在伯颜帖木儿说那个悲伤的消息的时候,王复已经想到了送走大秦国谢礼的方法。
第四百四十五章 是陛下抄袭我的理论!
一个三百人的使团,动静并不会小。
上一次传递大秦国国书的使者,半道上就被人截杀了,或许是奥斯曼人做的,也有可能是帖木儿王国的人做的。
几乎所有人都不希望大秦国继续存在下去了,甚至是包括泰西人。
但是大秦国依旧坚挺着。
王复正在想方设法的将使团送入大明的控制范围之内,只要到了碎叶城,一切都变得可以操作了。
因为再往东,使团变到了大明的控制范围之内,给大皇帝的谢礼,无论是忠顺王还是忠义王,都没有胆量打劫。
王复此举算不上冒险,因为他也在试探也先对他的忍耐度,看看在他眼皮底下做点小动作,会发生什么。
当然王复让自己的危险降低到了极低的地步。
他以瓦剌人不允许大秦国和大明通使为由,胁迫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行贿。
所以这个案子的性质,就从偷偷给大明皇帝投献,变为了索贿。
大秦国使者一行人,除了一千枚三钱重的罗马金币以外,再没有了任何的有价值的财物,那些书籍,在瓦剌人看来并不值钱。
王复也没有对也先过多的说过泰西的局势,甚至说过大秦国的事儿。
也先对这个大秦国完全是第一次听说。
大秦国的正使名叫尼古劳兹,副使名叫埃莱娜,十分年轻的小姑娘,所有人都喜欢喊她佐伊(注)。
事实上,王复做了被发现的准备,但是他多虑了。
王复借着两个王子葬礼的名义,送走了这三百人到了碎叶城,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询问过这三百人到底是什么人。
就连伯颜帖木儿都未曾询问,这三百人顺利的在碎叶城驻扎之后,向着天山古道而去。
王复和赛因不花管理着渠家人的塞外商铺,也很少有人过问,他们到底在往来贩卖着什么。
要知道这个年代,甚至有皇帝带头向塞外贩卖火器及钢羽,王复偷偷送点人离开罢了,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比大秦国的使者更快的是王复写好的奏疏,顺着商路至嘉峪关,随后向着京师而去。
这个时候,瓦剌人在撒马尔罕打劫到的所有收获,终于在嘉峪关内的互市销售完毕,近百万的银币,向着塞外而去。
天山古道这条从汉时起的商路,终于再次焕发出了火力。
好人兀鲁伯的那些"破铜烂铁"一文不值,若非有夜不收的信牌,兀鲁伯那些在天文台的所有物品,都会当做废品处理。
朱祁钰收到兀鲁伯的破铜烂铁的时候,收到了王复的第二封奏疏。
大秦国使者带着数千册图书从君士坦丁堡而来的消息,放在了朱祁钰的案前。
"你去把胡尚书找来。"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疏面色复杂且古怪。
大秦国,或者说东罗马帝国居然还活着,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儿。
按照历史的进程,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在景泰四年五月份的时候,就已经陷落了才对。
但是这已经接近九月份的时间了,朱祁钰又收到了罗马帝国的消息,而且看落款,使团是从六月份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的。
奥斯曼王国的苏丹法提赫,其实有一个堂兄,在君士坦丁堡。
这也是君士坦丁堡依旧存在的原因。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个亡国之君,这是毫无疑问的。
虽然东罗马帝国又在摩里亚公国坚定了十数年之久,但是东罗马帝国亡于十一世也是公认的论断。
但是君士坦丁本人并不昏聩,他接手的时候,东罗的局势已经过于糜烂,不是一个雄主可以拯救的了。
君士坦丁十一世从摩里亚公国返回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罗马帝国的船,只好乘坐威尼斯商人的船回到了君士坦丁堡,可见其窘迫。
但是君士坦丁依旧找到了他的一生之敌法提赫的软肋,那就是法提赫的堂兄,奥斯曼的另外一名王子奥尔罕。
奥斯曼王国的继承法是近卫军继承法,每一名王子都有继承王位的权力。
在对君士坦丁堡至关重要的瓦尔纳之战发生时,君士坦丁十一世资助了这位王子奥尔罕,让他在奥斯曼王国挑起内讧,要把法提赫赶下台。
事实上,君士坦丁十一世成功了。
在瓦尔纳之战节节胜利的情况下,耶尼切里军团,发动了政变,将未曾回到都城奥斯曼苏丹法提赫赶下台了,法提赫不得不把苏丹王位,再次还给了自己的父亲穆拉德二世。
法提赫被流放。
当然主持这场政变的这名王子,并没有成功的坐上王位,再次逃回了君士坦丁堡。
法提赫在穆拉德二世死后,再次顺利的登上了王位。
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用这个王子要挟法提赫,这是罗马末代君主手中唯一的筹码。
王复收集到的情报极为丰富,朱祁钰也等来了胡濙。
朱祁钰将手中的情报递给了等候的胡濙,满是疑惑的问道:"我们大明和大秦国有通使吗?"
胡濙点头说道:"有。"
胡濙一直在看那份情报,在情报之中,君士坦丁十一世这个亡国之君的所有处理,都是糜烂局势下近乎最优的答案。
但是正如李宾言的四时之序一样,大秦国此时已经进入了冬序,生机断绝。
胡濙放下了情报,说道:"洪武四年八月,太祖高皇帝接见了大秦国使捏古伦、普剌一同前往大秦国诏谕,把大明代元的消息,传达给大秦国。"
"洪武八年九月丙戌,南洋三佛齐国王僧伽烈宇兰,派遣大臣谈蒙、马哈麻等,跟随从大秦国回国的特使普刺一同来朝。"
"永乐十九年,西域十六国使者入京朝贺新都,随后参加了狩猎的大阅,而后返国,至此,后不复至。"
"我一直以为,它大约的确是死了。"
"直到今岁收到了他们的求援奏疏,现在又收到了消息,还真是...世事难料。"
朱祁钰这才了然,大明和罗马帝国并非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洪武、永乐年间,也有往来。
胡濙满是回忆的说道:"帖木儿王国仅仅在永乐年间,就有九次朝贡大明,沙哈鲁,也就是帖木儿的四子,曾经派遣使团五百余人至京师参加狩猎大阅。"
沙哈鲁是帖木尔王国的四皇叔,好人兀鲁伯的父亲。
帖木儿死在远征途中,他钦定了孙子继位,但是孙子守不住,四皇叔给夺了王位。
胡濙继续说道:"这个王复翻译的奥斯曼王国,其实我们叫他鲁迷国,当然叫他奥斯曼也可以,都是指的那个国家,他们那边一直有派使臣过来。"
"鲁迷国还有发明的铳献给了文皇帝。"
"鲁迷、帖木儿都在永乐年间朝贡。"
"单说这个大秦国,汉桓帝时始通中国,晋及魏皆曰大秦,尝入贡。唐曰拂菻,宋仍之,亦数入贡。"(《译余偶拾·宋代东罗马遣使中国考》)
朱祁钰点了点头,感情中原王朝一直和罗马帝国有联系,而且自从汉朝就开始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他们带个女人过来是何意?"
胡濙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让臣慢慢算算。"
"应当是在南宋末年,米海尔八世的两个女儿,嫁给了金帐汗国和伊利汗国的可汗。"
"这不意外,大秦国国势衰微,他们不得不借助一切能够帮他们的人。"
"所以,大秦国送一个女儿过来,想要与大明联姻,也不是意外之事。毕竟他们已经借助西征的蒙古人度过了一次劫难。"
朱祁钰了然,在王复的书信里描述,那个女人应该是个公主。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这也先也是古怪,他已经获得了在撒马尔罕的军事胜利,也获得了一定的政治胜利。"
"至少王复帮他安稳了周围和地方,随着两个王子的死亡,白帐汗国的危急消失于无形之中。"
"也先现在已经成为了撒马尔罕实际的主人,他为什么非要用大明的恭顺王印绶呢?"
"自己找块石头刻一下呀!"
胡濙喝了口茶笑着说道:"陛下啊,也先自己刻一块也得别人认才行,所以他刻不得,只能用大明恭顺王的印绶行事。"
"在他赶到拔都萨莱成为可汗之前,他都只有那一枚能够服众的印绶,因为他本身就是依靠那枚印绶统治瓦剌。"
这是文皇帝给马哈木的权力,之后的脱欢,也先都得向大明朝贡,并且被册封,就是这个道理,也是瓦剌人被册封的道理。
胡濙想了想继续说道:"琉球国王尚金福生死未卜,王世子和王弟展开了殊死较量,两败俱伤,王宫被完全焚毁,首里城也被毁的差不多了。"
"但是无论哪个人当了琉球国的国王,他都得接受大明的册封,否则他就不是国王。"
胡濙这番话是为也先为什么要用大明印绶做注脚。
琉球国王必须要接受大明的册封,才能够坐稳自己的位置。
这是属于印玺的一部分。
"太祖高皇帝尝言:治蛮夷之道,必威德兼施,使其畏感,不如此不可也。盖蛮夷非威不畏,非惠不怀,然一于威则不能感其心,一于惠则不能慑其暴,惟威惠并行,此驭蛮夷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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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文皇帝言:驭夷狄有道,谨边备是也,其来侵犯,则有以御之,其来归服,则有以处之。"
太祖和太宗两位皇帝,对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有着十分清晰的了解,跟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德行。
非威不畏,非惠不怀,威惠并行。
至于服而赦之,修文德以来之道,则是歪嘴和尚念歪经。
"朕明白了。"朱祁钰点头,的确如此,永乐文皇帝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威惠并行的重要性。
朱祁钰拿过来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胡濙说道:"这个李宾言,整日里心怀宇宙,仰望星空,倒是仰望出一些东西来,这个四时之序,有点意思。"
春夏秋冬,历史发展的周期性,被李宾言总结的十分到位。
这个历史的规律可以总结很多的内容,放到古往今来的尺度中,也可窥见一斑,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胡濙看了许久,点头说道:"那是闲来的爱好罢了,李巡抚在松江市舶司做的极好,可能是在密州市舶司有了经验,这一次一切都有条不紊,清闲的时候,仰望星空也未尝不可。"
"李宾言说得对。"
胡濙对李宾言的四时之序没有不赞同的地方,李宾言的六等秩和四时之序并不冲突,甚至可以直接定为大明观察域外国度的标准,这也算是礼法之一。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也是李宾言写的,胡尚书看看。"
这本奏疏的名字叫做《条陈历法修正岁差疏》。
大明的历法已经不能好好用了,李宾言的意思是,请求修正岁差,重新修历。
"象数之学,大者为历法,为律吕,至其他有形有质之物,有度有数之事,无不赖以为用,用之无不尽巧极者,嗯?"胡濙眉头紧皱看完了整本奏疏。
修历法,应有之意。
事实上,正统四年在北京复建郭守敬观象台的目的,就是为了重新订正历法。
但是李宾言提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设立历局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一共有十个。
比如「精于度数,能造作机器,力小任重,制械以供民用,以利民生」的器历局。
比如「官司计会,颇有用处,理财之臣,尤所急需」专门为大明计省培养人才的计历局。
比如「度数既明,可以测量水地。一切疏浚河渠,筑治堤岸,灌溉田亩,动无失策,有益民事」专门从事水历局等等。
这个历局是基于算学为基础,度数旁通,通十事,一共设十个历局。
翻译翻译,就是大明皇家学会。
朱祁钰得到这本奏疏的时候,非常认同,已经朱批:「度数旁通,有关庶绩,一并分曹料理,分科研修。」
胡濙自然看到了朱祁钰的朱批,俯首说道:"陛下,办!"
第四百四十六章 舌战群儒,醉翁之意不在酒
办这个皇家学会,十大历局的阻力并不会很大。
首先第一个阻力是钱的问题,金濂作为户部尚书,有着浓郁仓鼠性子。
但是他不会阻拦这些事。
事实上,金濂不反对给官吏定俸,但是金濂反对给官吏补俸。
金濂从来没有在该花钱的时候,扣扣索索,无论是平叛,还是建立官冶所,从不抠门,正是如此,他平日里才会那么抠门。
好钢使在刀刃上,也是金濂的另外一个特点。
石景厂、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这些煤炭与钢铁联合营运的官厂,金濂大力支持,包括襄王在贵州督办的六枝厂,金濂从来没有扣扣索索。
在历局组建之后,历局博士的衣食住行皆由朝廷提供,促进生产力发展,也是朝廷重要的仁义礼法。
朱祁钰的内帑也会拿出一大笔钱来,奖励有贡献的人,也可以每年给出奇功牌和头功牌,奖励研修十科。
利柄,生死,衣食、荣辱皆为利。
另外一股阻力,必然来自国子监和翰林院。
因为历局在设立之后,必然会有诸多博士,这些博士本来由他们把持,现在被分给了奇淫巧技之人,他们当然不会满意。
读书人怎么可以和这些黔首们平起平坐呢?
但正如大明皇帝手中的奇功牌,工匠、军卒都容易拿到,但是官吏却难如登天。
荣辱,也是利柄。
皇帝现在如日中天,他们反对要有理有据,要基于社会现象出发,发现问题,找到原因,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去反对,这个门槛其实很高,否则就会非常危险。
这是陛下定下的游戏规则。
骂亡国之君可以,只要实事求是的骂,朱祁钰甘之若饴。
大明皇家学会,按照李宾言的主要想法,就是「度数旁通通十事」,先用算学将这些计算起来。
而这些想法,和于谦等人在朝中编纂的《管子集校》中山国轨篇幅有极大的类似。
"陛下,《墨子》怎么办?"胡濙虽然岁数大了,但是无数次朝堂纷争去看,他依旧反应迅速。
《养生有道胡尚书》
胡濙是礼部尚书,掌祀,历局学会要办,必然会有奉祀,那么奉祀何人?
胡濙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就跳出了一个人,墨翟,也就是墨子。
配祭之人可以有张衡、祖冲之、李淳风、郭守敬等人,他们在历法、算学上都有巨大的贡献。
主事之人可以是吴敬,他对算学十分的精通,大明人才济济,这些都好解决。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奉祀墨翟不是问题,但是《墨子》呢?
墨翟本人是先秦之时至圣先师之一,而且其本人一生就如同圣人一样,践行者自己的学说,他的继任者也是如此,甚至所有的墨者也是。
这是一群理想主义者,而且践行自己的理想。
比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有典故腹?杀子,墨家钜子腹?,有个儿子在秦国为官,失手杀了人,秦惠文王宽恕了钜子腹?的儿子,但是钜子腹?还是说「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不许秦惠文王私宥,最终秦惠文王不得不处死了钜子的儿子。
墨家,法无偏私。
这是一个大义灭亲的故事。
"咱们给墨子塑像祭祀,墨子他本人,怕是要不高兴咯。"朱祁钰无奈的说道。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没事,现在没有墨家门徒了,太史公当年修《史记》遍访国中,墨者不足四十人,最终未曾为墨子立传。"
胡濙说的是一件陈年旧事,说的就是当年太史公修史记,但是找不到墨子的传人。
汉武帝的时候,墨子学说就已经彻底的没落了。
而朱祁钰和胡濙的这段对话,也不是打禅机,而是墨翟本人、《墨子》学说,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等。
其中就有节用节葬,就是生前不奢侈,死后不大葬,也不要搞什么奉祀,更不要大张旗鼓的纪念,尘归尘,土归土,死了就是死了。
相比较儒家...
山东响马甲天下,曲阜孔府功七分!
朱祁钰打掉孔府衍圣公一家,至今都没册封新的衍圣公。
孔府敢喊出凤阳朱,暴发户的口号来,朱祁钰当然要让孔府知道什么是暴发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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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圣公,毕竟没有团营。
不仅孔夫子要成圣,他的子孙后代们还要做衍圣公,那是公爵,世代尊荣。
韩非子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
墨翟在的时候,墨家显赫到什么程度?
当时孔子有七十二贤子,其中大儒子夏的得意门生禽滑釐,叛逃儒门,跑去做墨翟的徒弟。
所以墨翟节葬的主张很好,但是死后没有奉祀,是万万不行的。
没有奉祀,就没有利益团体去维护学说与时俱进了,没有利益团体去为他说话,他本人已经离世,身后有没有利益团体为他说话。
墨翟本人,自然是随便人家捏扁搓圆了。
"陛下很了解墨家。"胡濙奏对之后,忽然发现陛下对墨家并不是一无所知。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就是墨家衰弱的第一个原因啊。"
他来到大明就开始在王恭厂捣鼓新式火药和燋炭炉,他自然对墨家,极为关注。
墨翟这种节葬是个很好的主张,但是墨翟死后,墨家立刻分成了三派,围绕命定论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内部倾轧,内耗极为严重。
其实墨翟只要稍微在他的学说中掺点别的东西,就能够永垂不朽了。
比如佛曰涅槃,景教徒说三日复活,孔夫子在文庙的地位两千年内固若金汤,连子孙都世代荣养。
墨翟可以高呼「我将闪电般归来」,然后墨者们,紧密的团结在这杆大旗下,未必不能千秋万代。
但是,墨翟如果这么做,他就不是墨翟了。
朱祁钰很了解墨翟,也很了解《墨子》,所以他才会说,给墨翟立像奉祀,墨翟本人知道会很生气。
"哦?"胡濙愣了一下疑惑的说道:"陛下以为第二原因是什么呢?"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墨翟崇尚鬼神,而战国不信鬼神之说。"
"善也。"胡濙不住的点头,肯定了陛下的说法。
墨翟本人有《明鬼》篇,将鬼神尽数归纳为天志。
这种思想贯穿了墨翟的论述之中,比如在《尚同下》中:「是故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
天下想要同一个天下之义,就要选择贤者为天子。
谁来选择?
天志。
但是从颛顼开始绝地天通,再到候春秋时晋国贵族中行寅「亡国怨祝」的典故,都在说明从颛顼开始,中原王朝就开始了从重神到重人的转变。
晋国中行寅大祸临头,就把太祝简拿来问罪。
太祝简平静地回答说:「祭祀天神和祖先能祈求福报,有益于国家昌盛,但百姓的诅咒也会使国家灭亡。您横征暴敛,招致了百姓的怨怒责骂。」
「现在是我一个人为您祝祷,可是每一个国人都在诅咒您,我一个人的祝祷,怎能抵消举国万众的诅咒?」
「众怒难犯,您的灭顶之灾不是在意料当中吗?我当太祝的有什么罪过呢?」
中行寅这才感到惭愧。
太祝,是一种官职名称,专门以言告神,在祭祀中迎神送神,以事鬼神示,祈福祥。
春秋时候,就连太祝这样祭祀鬼神的专职巫觋,也在从重神向重人转变。
重鬼神到重人,神权到世俗政治转变,主要有两个标志:其一政治的兴亡不取决于神,而取决于民之背向以及君、臣的政策与品质;
其二,"天"被改造为一个泛概念,而不是真实存在,神秘感大大减少,具体而言就是从昊天上帝,变成了老天爷。
这种转变,不仅是文人墨客,也不仅是诸子百家,甚至是王侯将相,比如晋国知武子就曾对献子说:「我之不德,民将弃我」
墨翟依旧《明鬼》,讲天志,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胡濙喝了口茶说道:"陛下其三呢?"
"其三则是为上者不喜了。"朱祁钰看着胡濙回答道。
胡濙在问什么?他在问礼法。
他要知道陛下对墨翟、《墨子》的了解程度。
墨家的没落,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不仅仅是儒家打压导致,太史公遍访大汉,只有不到四十名墨者了。
可想而知,墨家的没落是有内因,不仅仅是外因。
腹?杀子的典故中,钜子腹?反对秦惠文王的理由是什么?墨者之法。
那到底是遵循大秦的法律,还是遵循你们墨者法律呢?
墨者是墨家一个有严密纪律的团体。
墨翟死后,墨者推举贤者能担任钜子;墨者出仕,要由钜子派出;墨者出仕所得的俸禄,必须交出一部分供墨者集团使用。
这种纪律严明的团体,当然会被为上者所不喜了。
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的治下有一个这么有活力的团体?
而且墨者习文练武,那个从儒家叛投到墨家的禽滑厘,带着人亲自为宋守城,把《非攻》从思想直接物理具现,以理服人。
这么有活力的团体,自然不会被为上者所喜,所以春秋到秦汉,对墨者的打击,可谓是不余遗力,各国的为上者在这方面非常的有默契。
其实这个问题,蛮好解决的,但又无法解决。
那就是墨者钜子,由皇帝亲自担任,就像是讲武堂的山长是他朱祁钰,但是具体负责讲武堂事物的是于谦一样。
带英的皇家学会,不也是由英王担任保护人吗?
朱祁钰和胡濙的奏对,虽然子句不多,但是每一句的信息量都很大。
在一旁听政的兴安陷入了迷茫之中,这云里雾里的对话,都在说些什么?
朱祁钰放下了茶盏说道:"节葬、为上者不喜,不是坏恶的主张,它甚至是至善至仁至理的主张。"
"而且墨者钜子到墨者,他们都在用自己的一生,践行着自己的主张。"
"他们是一群心安的人,一群把自己安顿好的人,他们至死之时,可以说自己一生无憾、无愧,是对天下有益的人。"
"甚至朕观墨子,认为其明鬼之论,不过是寄希望于天下,都相信鬼神可以赏善罚恶,天下就会大治,是谓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
"在墨子《贵义》中,墨子遇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阻止墨子北上,说有凶兆,墨子曰: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也证明了墨子对鬼神之说的态度。"
"墨子更是在《非命》之中言:执有命者之言,是覆天下之义。"
"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明鬼》篇,单独去看,似乎在论证鬼神真实存在,但是从《墨子》全篇来看,朱祁钰认为,那不过是墨子实现自己政治主张的工具罢了,类似于「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一个主张鬼神说的人,居然不信有命定论,对算命先生更是不屑一顾,可见其行。
朱祁钰讲明了自己的立场,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他向来都是光明磊落,有话明说,不让谗言趁机离间。
在景泰四年,他明明白白的告诉胡濙,墨子比孔子更加高明,就是不要让胡濙误判。
"臣明白了。"胡濙松了口气,陛下态度明确事情才好办。
但是他很快就有点为难起来,他往前坐了坐说道:"陛下啊,咱们得慢慢来,这墨子和孔子到底谁高明,可以暂时先不提,先集校《墨子》,然后开办墨学堂,分科研修。"
"等到这墨学堂有了成果,然后再移风易俗。"
墨子和孔子到底谁高明,这件事,当然是陛下说了算,胡濙也不会跟陛下讨论到底谁高明的问题,陛下说谁高明就是谁高明!
哪怕陛下说建文帝高明呢,胡濙也能洒水洗地。
但是陛下说了,天下就认了吗?显然不是。
移风易俗,是件大事。
《管子集校》已经校对完了,再校对一本《墨子集校》也不是不能,虽然胡濙不是很懂,但是大明有懂的人。
"就像是颛顼绝地天通那般?"朱祁钰点头说道。
颛顼绝地天通,是标志性的事件,标志着神人各司其职,而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政治哲学,才从重神向重人的世俗化社会转变,这个时间很漫长。
胡濙点头说道:"就像是绝地天通那般。"
朱祁钰若有所思的问道:"如果有人反对呢?"
"那就科举考墨子管子,不考四书五经。"胡濙对答如流。
在景泰朝为官,谁还不会一手掀屋顶的绝学呢?
第四百四十七章 你们要逼宫吗?
中原王朝有许多的至圣先师,比如三皇五帝,颛顼、尧、舜等等,比如诸子百家。
但是至圣先师里,被骂的最狠的绝对是墨翟。
墨翟南游楚国,楚献惠王嫌弃墨翟出身卑贱,就让手下的大臣穆贺去见墨翟,穆贺就把墨翟的学说骂作贱人之所为,墨翟和穆贺争辩。
墨翟是一个很善辩的人,他举了许多例子,比如负责商汤伐桀的丞相伊尹,他父亲是庖厨,母亲是桑女,都是奴隶,但是依旧成为了丞相。
墨翟被骂的最凶的是他定下的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这种法令是约束墨者的,并不约束其他人,但是还是让有些人害怕了。
诸子百家几乎都主张法无偏私,但是又有不同,更多的讲究亲亲相隐,尤其是儒家,即便是法家,也仅仅到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刑其师。
法家已经足够严厉了,但也说「君嗣也,不可施刑」,商鞅以暴著称,秦惠文王犯错,商鞅也仅仅处罚了太子的师傅公子虔和公孙贾。
墨家钜子腹?以墨者之法杀子,让孟子直接骂作:「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无君无父,不就是不忠不孝吗?所以就是禽兽也。
最严苛的法家都讲究君嗣也,不可施加刑罚,墨者们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法无偏私,这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都变得警惕起来。
因为,墨者们,真的是这么做的!
最怕的就是这种,大家都是口头上说说,但是他们真的在做。
墨子的认为天下丧乱的根源,便是一人一义,不仅只知自爱,人人为私,甚至导致:厚者有斗,而薄者有争。
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即「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墨子·兼爱中》)。
天下人如都能按照这种精神行事,爱别人如同爱自己一样,万祸皆消。
所以,墨者没了,是几乎所有食肉食者共同的选择。
墨者,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墨子的思维是跨越时代的,即便是到了大明,于谦理国家之制,也只是说,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
即便是到现在,于谦也从未说过,要废除八辟八议。
朱祁钰都做不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他现在看着倭国的银矿眼馋的很。
朱祁钰点头说道。"去芜存菁吧,好好集校。"
"十大历局,隶属于钦天监,那就暂时这么办吧。"
"陈循完成了寰宇通志之后,立刻开始集校诸子百家吧,这都是中原王朝的文化瑰宝。"
胡濙正打算告退,本来都要站起来,忽然开口说道:"陛下,今年内阁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陈循的儿子,都要参加秋闱。"
朱祁钰眉头一皱,胡濙单独说这件事,显然有点不正常。
胡濙这很像是打小报告,只见他继续说道:"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大理寺左卿李奎最近可能会上书言科举事。"
"想干嘛?"朱祁钰平静的问道。
胡濙犹豫了下说道:"大理寺左卿李奎等人想要废除南北榜,以永乐旧例八科,所取进士不分南北。"
"永乐年间的科举不分南北榜、南北卷吗?"朱祁钰这才有些惊讶的问道。
胡濙面色为难的说道:"陛下,永乐共二十二年,开八科,皆为三场文字合格者,不举多寡,庶有学之士,不为定额所拘束。"
"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都是北人,肯定要反对大理寺左卿李奎的谏言,怕是又要闹起来了,毕竟南北榜也是洪武年间的祖制,都是祖制。"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科举,国朝选仕的大事。
"朕听明白了,大理寺卿李奎要奉太宗文皇帝的祖宗之法,废除南北榜。"
"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要奉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支持南北中分榜,南北中分卷考试,是这样吧?"
这涉及到了考试公平的问题。
尤其是分卷考试,其实北方卷的难度低于南方卷,而中卷的难度又远低于北方卷,这是因为教育资源不公平导致。
大明为此费尽心机,从洪熙年间开始,就一直在做南北分榜分卷,到了宣德年间,又增加中榜中卷,占总人数一成。
"然也。"胡濙为难的说道:"陛下啊,这分榜分卷之事,废不废?"
胡濙这位为皇帝洗地多年的人,首先要得到陛下的首肯,才能够动手去做。
如果要废南北榜南北分卷,就奉太宗文皇帝的祖宗之法,对宣德年间和正统年间的弊政全面革除,废南北榜卷,大家考一张卷,同台竞技,这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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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废南北榜南北分卷,那就奉太祖高皇帝的南北榜案,不对宣德年间和正统年间的弊政全面革除。
大家依旧是分三张卷去考,这看起来不公平,但是教育资源本身就不公平。
搁以前胡濙要猜上意,猜出来的时候,朝中党争已经起来了。
但是现在,胡濙干脆直接问了。
朱祁钰思考良久说道:"依旧为南北中三榜,按宣德年间旧制即是,分卷亦同理。"
胡濙俯首说道:"永乐十三年二月,三百四十九名进士之中,只有二十一人为北榜。"
"永乐十九年三月会试,山西、陕西有四百举人入京参考,无一人中榜。"
"永乐二十二年二月,河南近五百举人入京,只有一人中进士。"
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那朕要是说,废南北榜呢?你待如何?"
胡濙知道陛下在问什么,关于南北是否分榜,陛下已经给出了极为明确的指导意见,没什么疑惑的地方,礼部可以开始洗地了。
胡濙停顿了片刻说道:"那也有的说,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会试北衙中进士六十余人,几乎与南衙相当,永乐二十二年不分南北榜,南北榜人数相同。"
朱祁钰点头,果然是一如既往专业的胡濙,洗地的角度极为清奇。
在迁都之后,不分南北榜,人数相同,是革除南北榜的重要依据。
胡濙看陛下还不满意才感慨的说道:"陛下,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陈循、**的儿子参加科举,都算在了北榜。"
胡濙说的是京师的虹吸现象,永乐年间,京师国子监有近九千人,这些学子考中举人都算是北榜之人,但是国子监太学生,几乎来自****。
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的问道:"那要是朕既不说废南北榜,也不说不废南北榜,左右横跳,胡尚书,该当如何?"
胡濙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整个讲武堂聚贤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胡濙无奈的说道:"若是陛下不说,臣自然也是左右横跳,哪边的风力大,就倒向哪边,臣诚无德也。"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那胡尚书自己以为应当如何呢?废和不废,胡尚书站在哪一边呢?"
胡濙长揖俯首说道:"自然是不废。"
朱祁钰喝了口茶,这个胡濙果然是个老狐狸,若是朱祁钰说废南北榜,胡濙此时必然会说:「自然是废」。
这就是胡濙的诚无德。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胡尚书总是站在胜的那一方,果然是大明朝堂的**树。"朱祁钰笑着说道。
"但是朕总觉的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否则胡尚书就会突然单独拿出来说了。"
胡濙看了眼兴安,今天的奏对,可能前面墨子的部分,兴安不太了解,所以云里雾里,但是接来下要说的内容,兴安绝对能够听得懂了。
胡濙探了探身子,看着皇帝十分郑重的说道:"其实,他们想试探下陛下,看陛下对宣德、正统年间的朝政是什么态度。"
"若是陛下废南北榜,那么下面要废的东西,就海了去了。"
"他们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南北中分榜,还有其他的东西。"
"陛下,两宋时候,不都是这样吗?你方唱罢我登台。"
"革故鼎新刚唱完,立刻就是祖宗之法上台,革新派的所有政令,悉数废除。"
"祖宗之法刚全面恢复祖宗之法,革故鼎新又登台,废除旧法,全面推行新政。"
"陛下,这就是**之害。"
胡濙是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说了,他的意思很明白,警惕全面反攻倒算,警惕全面反对。
这样就把皇帝从规则之上,拉入了他们熟悉的规则之中,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把皇帝拖入政斗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苏穗宗对苏慈宗的全盘否定。
苏穗宗甚至连苏慈宗在二战之中,胖揍三德的事,都要否定,这种否定不可谓不全面。
连美烟宗都对这一事件表示难以理解,他曾经和身边的人问道:"穗宗难道是疯了吗?那可是慈父。当然,他(穗宗)帮了我们的大忙。"
朱祁钰点头,胡濙说的已经很透彻了,这是文官的另外一个手段,那就是扩大化。
这和赞之、倍之又所不同。
赞是夸上天去,**皇帝自己犯错误。
但是皇帝给百官加薪这么好的事儿,金濂都要反对,可想而知,哪怕是陛下犯错误,忠诚于陛下的臣子,也会规劝。
倍之,则是一种伪装成绝对忠诚的绝对不忠诚,看似奉皇命行事,皇帝说一,他们做十,无论何事,何种政令,通通都是不管就乱,一管就死。
而扩大化,则是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皇帝放松警惕,情绪化的做出了决定,他们立刻马上,就把皇帝拉下规则之上。
比如废南北榜之后,那么是不是藩禁制度也要废除?那么是不是文渊阁制度也要废除?那么宦官制度是不是要废除?钞关制度要不要废除?督抚制度要不要废除?巡河总督要不要废除?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废除南北榜,哪里是要考试公平?
他们分明是要试探下皇帝是不是明白这些招数,如果不明白,扩大打击面之后,把水搅的一团糟,然后浑水摸鱼,怡然自得。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胡尚书整日里说自己诚无德,朕却不以为如此。"
"济儿最近学业可还好?"
胡濙站了起来说道:"很好,尤其是算学一道,很有天赋。"
"臣告退。"
胡濙满是笑意的离开了讲武堂聚贤阁,他在楼梯前停顿了很久。
陛下其实对自己人真的很好,上次他上楼的时候,在楼梯停顿了一下,被兴安看到,陛下为了方便朝中年迈的重臣,就把几个议事厅和御书房搬到了一楼。
胡濙端了端手,拢了拢袖子,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离开了讲武堂。
这几年是他做官最轻松的几年,自从承认自己诚无德之后,胡濙不再纠结自己的名声,发现自己做官越来越轻松了。
陛下手中永乐剑的方向十分明确,胡濙也不用向无头苍蝇一样慌张。
陛下说什么做什么,指到哪里,他就给陛下洒水洗地,这个活儿很轻便。
国子监的学子们,对街正对面的钦天监衙门,非常的不满,最近的动作很多,先是各种天文仪器入钦天监,随后是陛下莅临。
要知道陛下至今都没有莅临过国子监,对他们的不理不睬。
而钦天监突然加了是个历局,张榜公告,若是有特长,可以参加这个钦天监的考试,他们有二十个博士的名额。
最过分的是他们那边的禀米,比国子监的禀生还要多四斗!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翰林院、国子监的翰林和太学生们,一片喧嚣,无数的学子义愤填膺。
"我们必须提笔上谏,与陛下痛陈利害,君王,天下之主也,毋乃贱人之所为!我们怎么可以和贱人为伍!"
"孟子尝言: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陛下不尊儒学,是要做什么?!"
"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同去,同去!"
吴敬看着学子们的模样,大声咳嗽了一声喊道:"你们的算学卷子都写完了吗?在这里啸聚?"
"还是觉得自己的功名来的太容易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
"我敬告尔等,朝天阙可以,但是把自己的舌头捋直了说话,别丢人现眼,让陛下笑话我等翰林院、国子监,就教出了这等学子!"吴敬一甩袖子,十分郑重的说着。
陛下会革除功名,会三代、五代内不得入仕,甚至会打击宗族,大家都是成年人,所言所行,一举一动,与他们的宗族息息相关。
如果事情闹大了,被陛下牵连甚广,像海宁方氏一样,再没有了宗族,那就怪不得陛下手下不留情了。
吴敬此言一出,整个黄榜之下,立刻变得噤若寒蝉,毕竟陛下的手段之狠辣,丝毫不下当年的太祖太宗皇帝。
而且言出必践,从来未曾打过折扣,陛下手下的酷吏,例如卢忠、李宾言、李贤等人,都是保证惩罚落实到实处的人。
"散了!都散了吧!"吴敬挥了挥手,这帮人整日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真的把皇帝惹毛了,岂不是降罪国子监?
石景厂的煤窑还有不少举人、几个进士被罚了苦役,至今还没出来呢!
学子们终于散了,但是吴敬已经是忧心忡忡,他们可别惹出了大乱子来。
他作为翰林院掌院事,是不希望学子们出任何的状况,这眼看着就要乡试了,乡试之后,还有考试。
而且这次的会试还会增加算学,这是一个新增的科目,国子监是第一个设立了算学的地方,这是其他地方的举人,所没有的优势。
而且这次的考试的考纲已经发下来了,算学考的题目都是非常基础,非常简单的内容。
吴敬看着一个名叫丘濬的学子,这名学子吴敬已经关注好久了,他是正统九年的举人,正统十二年入京参加会试不中,留在了国子监。
丘濬是海南人,是汉人,在永乐年初海南开始改土归流的时候,丘濬的祖父赶到海南,丘濬的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不中。
之所以不中,是因为丘濬有几个大胆的想法,为世人所不喜。
首先第一个,就是「世间所物,虽生于天地,然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细,其功力有深浅,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而精,必非一日之功所能成。」
世间所有的产物,虽然是天地所生,但是必然有劳动才能够被人使用。
这句话是不是非常的熟悉?
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正如土地,没有劳动一文不值。
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中,提出了劳动价值论,比朱祁钰提出劳动价值论早了四年,比英国经济学家配第早了一百七十四年。
产品有大小精细的不同,是因为投入的功力不同,其价格各有不同,和投入的功力各不相同,而丘濬对功力二字的理解,正是劳动力和劳动技术的投入寡众。
价值千钱的产品,非一日而成,他的技术必然是循序渐进,持续投入的。
而价格和价值又完全不同。
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之中,多次提到了非一日之功的观点,列举了很多例子佐证。
这是丘濬劳动价值论,它一点都不普通,它揭示了价值和劳动的密切联系,他和大明现任皇帝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丘濬不仅仅如此,他还在会试中说:「日中为市,使民交易,以通有无,以物易物,物不皆有,故有钱币之造焉;必物与币两相当值,而无轻重悬绝之偏,然后可以久行而无弊。」
世界上的集市是为了方便百姓交易互通有无,以物易物的话,物不是一定会有的。
所以才需要钱币,而且钱币和物品的价值相当,没有轻重上的偏差,就可以长久执行而没有弊端了。
在总论了钱币的性质和一般等价物概念之后,丘濬批判了大明宝钞竭尽民力,而势要豪右窃印是钞法败坏的主要原因,他提出了行钱法,而且是轻重并用。
但是丘濬只是一个普通的经学举人,他并没有办法解决银子和铜料从何而来。
当然这些问题,朱祁钰都在解决,因为大明并没有银料和铜料,大明一年产十万两白银,还不够塞牙缝呢。
大明一年至少需要七百万两到八百万两的白银,并且压印成为银币才够大明所需。
所以,朱祁钰的国富论,并不是超越大明这个时代的产物,它是有切实土壤的。
大明已经有举人,在正统十二年提出来了。
丘濬的第三个观点,是他落第的主要原因,他基于自己的劳动价值论和货币论,推出了他的主要施政理念。
「利之在天下,固不可禁,亦不可不禁;利之为利,处义之下,害之上;以义为利,以礼制欲,操利之权,资以行义。」
利益在天下,所以不可能禁止求利,但是不能没有约束,否则就是礼崩乐坏,世风日下。
那么君王应当以用大义去约束利,用礼法去制衡私欲,用利柄的权力,去行大义。
利柄。
丘濬对于朝贡国、藩属国,提出了除了军事羁縻、政治羁縻以外,还要进行经济羁縻,这样才能保证他们不当逆子。
是所谓:「国家富有万国,固无待于外夷,而外夷所用,则不可无中国物也。私通溢出之患,断不能绝;虽有明禁,但利之所在,民不畏死,犯法而罪之;」
大明比世界所有的国家都要富有,所以外夷则不可以没有大明的货物,但是私通溢出的祸患,却始终不能断绝。
虽然有明文禁止,但事大利益所在的地方,富人们不会畏惧死亡,哪怕是冒着犯法的危险。
翻译翻译就是三倍利,无法无天。
丘濬主张海贸,将商舶和贡舶、朝贡一起纳入市舶司的管理,曰:「许其自陈自造舶舟若干料数,收购货物若干种数,经行某处等国,于何年月回还,并不敢私带违禁物件。及回之日,不致透漏。待其回帆,差官封验。」
同时丘濬指出,漕运和海上漕运必须并举。从海路漕运的载量中划出20%来载运商货,回程空船更可多运商货曰:「南货日集于北,北货日流于南。」
最后丘濬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丘濬的观点在正统十二年的政治风向下,是没有一点点可能考中进士的可能,所以他的第一次科举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景泰二年,丘濬再次参加科举,再次落榜。
这次落榜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主考官江渊和所有的考官一致认为丘濬在中译中。
具体来说,就是丘濬在总结陛下的政令,写了答案,这不是江渊一个人的判断,而是所有考官的判断。
这不是偷陛下的成果吗?!
江渊将丘濬的试卷单独拿出来,准备做个典型,以正科举的歪风邪气,抄谁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抄到大皇帝的头上,不要命了?!
但是丘濬和另外一个海南人海瑞很像,不牟私利,谄媚权贵,你江渊是主考官又如何?
丘濬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他住的地方很是破败,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所以他直接找到了江渊,和江渊说明了情况,并要求调阅正统十二年的考卷。
江渊就把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考卷拿了出来,然后江渊人傻了。
整个景泰二年的主考官,全都傻了。
丘濬也对江渊言明,他虽然有些不成熟的、不成体系的、没有实际解决方法的观点,但是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陛下不仅有理论,而且更加成熟,最主要的是陛下有手段,有能力实现他的政治主张,这是他最想看到的。
丘濬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理论主张,都是嘴炮,说说而已,真的动起手来,哪里有那么容易?
陛下一个货币政策,折腾了多久?遇到了多少困难?若非陛下,他那些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纸面上而已。
但是江渊不能说他抄袭,并且把他作为典型,革除他的功名,正科场风气,因为他才是原创,他没有抄袭。
最后,丘濬一个举人,和朝中从二品大员江渊达成了和解。
丘濬不追求劳动价值论、货币论、海贸论、海漕论等理论的原创,江渊不为难丘濬,不革除丘濬的功名。
这件事掰扯清楚之后,陛下已经南下平叛去了。
吴敬为什么关注丘濬?
因为丘濬从正统十二年到了京师之后,一直在写书。
"丘麻杆,今天长洲诗社在太白楼摆宴,请我等举人前往为秀才壮行,你去不去?"另外一个举人拍了下丘濬的肩膀说道。
拍人肩膀是一种很不尊重人的做法,因为在一些传闻中,人的脑袋肩膀有三把火,是阳火,一拍就熄灭了。
麻杆就是火麻收获的时候,会在中间系紧,上下大,中间小,草垛子一样。
丘濬私财不厚,所以他并不胖,但是他的肩膀很宽,长得也很高大,一张脸方方正正,和麻杆很像了。
丘濬不以为意的说道:"我不去了,你们先去吧。"
"真是无趣。"这名举人不满的离开。
丘濬回到了国子监,整理好了自己的书卷,一回头看到了吴敬正在窗外。
"吴掌院。"丘濬吓了个激灵,赶忙见礼。
吴敬走了屋舍,笑着说道:"你那本书,第十二卷写完了吗?"
"刚写完。"丘濬松了口气说道。
吴敬负手而立,笑着说道:"你打算写多少卷?"
"一百六十卷。"丘濬赶忙回答道。
吴敬眼睛瞪大,一百六十卷,那得多少字?这丘濬倒是大言不惭。
"有件好事。"吴敬咳嗽了下说道。
丘濬目露疑光,能有什么好事?
吴敬笑着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江渊,江尚书这不是做了兵部尚书了吗?想要举荐你入朝为官。"
丘濬摇头说道:"谢江尚书美意,我不做,我要考进士,若是要以举人入仕,要想做官,我就跟着罗炳忠去贵州了。"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江尚书的意思是,如果这次再科举不中,江尚书举荐你做风宪言官。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耽误在春闱吧。"吴敬赶紧解释清楚。
江渊其实是有点愧疚的,让丘濬落榜,乃是所有考官的共同决定,这是定好的游戏规则,事后他也不能补给丘濬的进士不是?
所以,丘濬这次再落榜了,江渊就举荐他为京官,七品起步,外人也是知府的推官,一府之地的佐贰官。
丘濬还是摇头说道:"但是我不擅长理政,我只会说,做我做不好..."
丘濬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他已经明悟了理政这事,他并不擅长,他会说,不会做,但是没关系,陛下会做。
他只要做好学问,为陛下补足补强,查漏补缺。
"而且我要考状元。"丘濬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果江尚书阻拦的话,我就敲鸣冤鼓,告御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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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赶紧说道:"江尚书不是那个意思,是给你个保底,考不中也能入仕。"
"还有件事,是胡尚书交待的。"吴敬低声和丘濬交待了一下。
丘濬虽然有点为难,但还是点头说道:"好。"
吴敬看着丘濬的背影,满是笑意,考状元,口气倒是不小,但是未尝没有可能。
不仅仅是吴敬在关注丘濬,还有江渊,还有胡濙。
次日的清晨,六科给事中率先发难,开始上书行封驳事,封驳陛下敕谕营建十大历局,请求奉天殿朝议历局之事。
紧接着就是翰林院的翰林,联合各大大学士,****,反对设立历局。
国子监的学子们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始响应。
随后一股风力平地起,各大诗社开始批评历局的建立,尤其是博士位的授予。
一时间,绝对忠诚的顺天府,比不太忠诚的应天府还要不忠诚。
朱祁钰面对六科给事中封驳事、翰林院、国子监,各大诗社的风力,满是感慨。
果然还是来了。
无论是心学,还是道学,都是儒学,即便是《管子集校》,在很多方面也和儒家殊途同归。
但是这次是墨子,十大历局居然要奉祀墨翟,这是他们忍无可忍之事。
"奉天殿朝议!"朱祁钰核准了六科给事中的封驳事,六科给事中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干这个事儿吗?
第四百四十九章 地狱就在人间
朱祁钰召开了关于设立大明十大历局,分科研修的专题朝议,在净鞭三声响之后,朝官入殿。
很快,卢忠作为纠仪官,就走进了朝堂之内,俯首说道:"陛下,外面有近七十余名朝官,未曾着朝服,而是穿的儒袍,端着朝服。"
"让不让他们进殿?"
已经进殿的六部明公和几位大学士,显然已经提前知道了。
朱祁钰手里拿着几分奏疏,并不是很惊讶,平静的说道:"让他们进殿吧。"
这件事朱祁钰昨天晚上已经知道了,兴安在燕兴楼和太白楼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这次朝天阙,朝臣们玩真的了。
他们脱掉了官服,作为儒生上朝,意思很明确,这个官可以不当,但是陛下的理必须说通。
为什么要设立历局,为什么要奉祀墨子,否则这个官,不当也罢。
他们知道会触怒皇帝,甚至可能会死,但是他们依旧做了。
众多身着儒袍的官员入朝。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众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朕躬安,倒是明天就被你们气死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出班说道:"陛下,臣有几言想说。"
"讲。"朱祁钰看着胡濙,倒是颇为意外,他还以为自己要孤军奋战,结果胡濙首先申请出战。
即便是胡濙要洒水洗地,刘吉不也是在京吗?
刘吉出来胡搅蛮缠不就够了吗?但是居然是胡濙亲自出场。
胡濙俯首领命,转过身来说道:"今日,奉天殿内,胡某,一人和你们七十人,掰扯掰扯道理,来,你们之中谁是领头的人?"
东阁大学士陈循站了出来,深吸了口气说道:"我。"
胡濙看着陈循的儒服说道:"好。"
胡濙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年岁大了,请旨陛下赐座,这场辩论的时间必然不会短,臣怕体力不济。"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样子,这是准备舌战群儒不成?
"赐座。"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搬两把软篾藤椅来。"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臣僭越,臣怕他们欺负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轮番上阵,臣要是再年轻十岁,也就罢了,现在怕是应付不过来了,就以陈循一人论辩。"
"但是陈循若是辩不过臣,可以请身后诸多儒生商议再辩。"
胡濙的意思是,他岁数大了,让所有的儒生一起上,他赶时间。
朱祁钰看着信心十足的胡濙说道:"准。"
胡濙坐下,示意陈循也请坐,陛下赐了两把藤椅。
于谦看着这一幕,也是哭笑不得。
陛下被天下罪之的时候,于谦是打算把自己卖了的,但是看起来,胡濙还不打算让他于谦舍身成仁。
刘吉站在了胡濙身边,笑着说道:"陈学士,咱们先说话,若是骂的难听了,可不能打架,胡尚书岁数大了,要打架找我。"
"你一言,我一语,不得避而不谈,既然讲道理,咱们就不能胡搅蛮缠,把舌头捋直了,一是一,二是二如何?"
刘吉跑去长江撑船去了,晒得有点黑瘦,但是却是十分的有力,要知道撑船那可不是谁都能干的事儿。
"有辱斯文!"陈循一甩手说道:"自然是一是一,二是二。"
胡濙闭目良久,睁开眼说道:"陈学士,我来问你,墨翟是不是禽兽?"
"自然是禽兽也,这是孟圣人说的,否则我就不会反对奉祀墨翟了。"陈循理所当然的说道。
胡濙立刻追问道:"为何?"
陈循想了想回答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胡濙嗤笑一声说道:"陈学士,我再来问你,你是不是朝廷命官,你身后身穿儒袍的官员,是不是朝廷命官?"
陈循眉头紧皱,他发现自己从开局就陷入了对方的话术圈套里,但是已经陷入了陷阱之内,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
胡濙厉声说道:"那你们今日之行为,身为朝廷命官,穿儒袍入奉天殿,你们眼里还有陛下吗?杨氏为我无君,尔等今日之作为,是不是无君?"
"君臣之义,实同父子,就连起于辽东的金国,都有朝服而跪,乃见君父礼,尔等不穿朝服,连金国的蛮夷僭朝都不如吗?还有没有礼法?是不是无父?"
"孟圣先秦时说杨氏为我无君,墨子无父,禽兽也,时至今日,儒生也变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禽兽也!"
陈循已经猜到了胡濙要说什么,但是坐辩之前,就已经提前说了规矩。
陈循回头看着群臣,但是这帮儒生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量了半天,凑到了陈循耳边嘀咕了半天。
胡濙则是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陈循听完之后,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兼相爱,腹?以墨者之法杀子,方为无父,你这是诡辩!"
"哦?那就是承认无君了吗?"胡濙立刻反问道。
陈循赶紧说道:"我等已经脱了朝服,以儒生论大义,自然不是无父,太祖高皇帝赐六科给事中封驳事之权,行封驳事,乃是朝廷行制,并非无父。"
胡濙靠在藤椅上,他本来以为是四脚方凳,没成想,皇帝直接给了个软篾藤椅,靠着的确舒服。
他探着身子问道:"陈学士,诸位儒生,到底谁在诡辩啊!"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乃君臣大义,不为陛下分忧,以儒服上殿,是行制还是逼宫啊?"
胡濙从一开始就下了套给陈循,陈循已经落到套里,无论他怎么说,今天这件事,他们端着朝服以儒服进殿,多少有点逼宫的味道了。
陈循立刻激动的站了起来说道:"你不要凭白污人清白!我等何时逼宫了!我我我..."
胡濙靠在藤椅上,看着陈循站了起来,这第一阵陈循已经输了,因为陈循已经站了起来,失了分寸。
不能承认无君无父,更不能承认自己在逼宫,胡濙以墨子禽兽也,辩的陈循站了起来。
胡濙眯着眼揶揄的问道:"哦,什么清白?大约就是窃不是偷的清白?读书人的事儿嘛,窃不是偷。"
窃不是偷,这个典故是陛下第一次说的,具体什么典故,胡濙并不清楚,但是,连徐承宗都会用这个典故(388章开头徐承宗调侃李贤)。
身为朝廷命官,身穿儒服入殿,读书人的逼宫不是逼宫,是论大义。
胡濙这一句嘲讽,直接把陈循的脸色给憋的通红!
朱祁钰看着,憋着笑不说话,他打算回头把孔乙己写出来,给胡濙拿去做弹药库。
陈镒看着陈循的样子,就想起自己当初领着近半数朝臣朝天阙反对陛下拆分南直隶,就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陛下都证明了多少次,陛下才是对的,非要跟陛下掰扯大义。
别说跟陛下掰扯了,胡尚书这一关,过得去吗?
陈镒当初好歹还是和陛下直接对话,陈循这连胡濙这关都过不去。
陈循最终还是坐下了,第一阵,就败了。
胡濙看着陈循继续问道:"陈学士,我来问你,墨翟是贱人之所为,贱人之法对吧。"
陛下对墨翟的评价是什么?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但是胡濙也提出了慢慢来的主张,陛下欣然接受,移风易俗,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陛下没打算一蹴而就,这就给了胡濙很多的空间。
贱人是骂人的话,而且墨翟被骂了两千年了。
"是!"陈循立刻说道:"庶人力于农、穑、商、工、造、隶,不知迁业,不懂礼法,是所谓礼不下庶人。"
"周时所谓贱人,与今日良贱之分不同。凡士以下之庶民,皆贱人也!"
陈循解释了下这里的贱人和今日良贱之分不同。
胡濙笑着说道:"《子罕篇第六》子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问子贡,说孔子是个圣人吧?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技能?
子贡为孔子的学生,对老师自然十分尊敬,听人这样问,便说:这是天意要让老师成为一个圣人,所以才多才多艺。
孔子听到了,嗤笑的说道:太宰知道我吗?我小时候穷苦卑贱,所以学到了不少的鄙贱的技艺。
真正的君子会这么多的技巧真的多吗?不多也。
胡濙看着陈循不回答继续逼道:"难不成尔等身为儒生,不知道孔圣人也自称吾少也贱?"
陈循无奈点头说道:"知道。"
胡濙穷追不舍的说道:"孟圣人也只是说墨者无父,禽兽也,也未曾骂墨翟贱人啊。"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舜,农也;傅说,穑也;胶鬲,工也;管夷吾,犯也;孙叔敖,隐也;百里奚,商也;"
"难不成,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出身卑贱,他们所行的就是贱法吗?"
"还是孔圣人错了,孟圣人错了呢?"
你问儒学士,孔圣人有没有错,孟圣人有没有错,这不就等同问景教徒,父神是不是有错?
陈循和身后的人,小声耳语了很久,最终也没得到什么好的结果,陈循无奈的说道:"孔圣,亚圣自然无错。"
"那就是你们错了呗。"胡濙立刻追问了一句。
陈循又猛地站了起来,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胡濙这都七十有七的人了,这个人怎么还这么善辩!
能从建文朝中举,最终做到礼部尚书,四十余年**不倒,胡濙擅长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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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看着陈循的脸色,这一轮,陈循又输了。
为什么非要跟胡濙掰扯礼法这些东西呢?
胡濙这辈子都浸淫此道,论礼法,谁能辩得过他?
只要陛下在前面走,胡濙就能给陛下洗地,但是他有很大的局限性,若是陛下不走,他就只能呜呼哀哉,徒叹无奈了。
陛下有手有脚,也愿意自己走,胡濙这洒水洗地的小手艺,终于派上了用场。
陈循一甩袖子又坐下,他发现自己真的辩论不过,即便是加上身后一群酒囊饭袋,他也辩不过。
胡濙看陈循又坐下了,笑着说道:"陈学士,你知道你为什么辩不过我吗?"
"因为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辩,甚至没打算跟陛下辩论,你们哪里是到奉天殿论大义来了!"
陈循一愣,不敢置信的看着胡濙,连这个都知道吗?
胡濙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他直勾勾的看着陈循,十分郑重的说道:"你们今日捧朝服儒袍进殿之前,绝对没想到是如此境地!"
"你们以为陛下知道你们穿儒服,必然暴怒,即便是不会砍头,也会廷杖,但是你们万万没料到!陛下会把你们放进殿来!"
"你们一直说陛下暴戾,说的你们自己都信了,简直是贻笑大方!可笑至极!"
胡濙为什么知道,他是见的多了。
大臣们,总是在玩这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戏。
儒生今天就是来找打的,具体而言,就是挨陛下一顿廷杖,制造更大的风力,然后逼迫陛下收回成命,若是陛下杀了他们更好,这可是天大的**!
他们对外一直说陛下暴戾,他们自己也信,根本没打算在奉天殿辩所谓的大义,毫无准备,被胡濙批驳的时候,就是毫无应对。
胡濙看着陈循,猛地站了起来,衣袖用力一甩,带出了哗啦啦的风声,随后胡濙左手压右手,两个手平放腹前,看了眼陈循,又看了眼陈循身后的儒生,愤怒的说道:"你知道陛下为何要立十历局,奉祀墨翟吗?"
胡濙伸出右手大袖用力的挥舞着,半仰着头,声嘶力竭的喊道:"若非我们这群儒生!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陛下犯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奉祀墨翟吗?!"
"陛下难道没有事儿做了吗?你们想过没有,土木堡之变究竟为何?!"
"大明究竟怎么从永乐盛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今天你们御史出个点子要把陛下夸上天去,明天地方官吏出个点子要加倍施行陛下的政令,后天就出个点子要全面否定,全面推翻仁宗宣宗政令!"
"陛下不上当,你们就来逼宫是吧!"
胡濙横扫阔袖,露出了那张咆哮之后狰狞无比的面孔,他真的是受够了这个朝堂,直接把话挑明,说的明明白白!
"陛下,陛下!"一个小黄门匆匆跑进了奉天殿内,一个不小心绊了一下,滚了一圈,惊恐的说道:"国子监的学子已经到了东长安门,他们要见陛下!"
陈循面如土色。
第四百五十章 繁荣和自由
胡濙看着陈循面如土灰的脸色,无奈至极的说道:"陛下,操之过急了。"
朱祁钰看着胡濙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讲?"
"陛下,当年永乐十九年,群臣是如何把文皇帝逼到墙角的?"胡濙要奏对,自然站了起来,说起了往事。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文皇帝率领群臣已经至北衙,这一天是大明正式迁都的第一天。"
"文皇帝召钦天监漏刻博士胡奫令其占卜,胡奫言: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在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午时,三大殿会遭到大火焚毁,上天示警。"
"这是试探。"
胡濙说的是钦天监示警,这种示警是风力的源头,通常由钦天监的天文生、博士进行起头。
胡濙继续说道:"文皇帝将其下狱,到了四月初八午时却未曾着火,这胡奫就**了,可是到了午时三刻,这火就烧起来了,三大殿,焚毁了半数。"
"这是经过。"
胡濙并没有说这场火到底是天火,还是有人纵火,他唯一可以确定这场火真实存在,而且让文皇帝非常的难堪。
说四月初八午时着火,这老天爷倒是听话得很。
胡濙继续说道:"这个时候,文皇帝心里便有些疑惑,自然是召集群臣,然后这非议逐渐就议论到了迁都之事上,萧仪大不敬,胡言乱语被诛。"
"但是反而激起了仕林的愤怒,大半官员,国子监四千余名学子跪在了承天门前,文皇帝是又气又急。"
"这是发力。"
上一次国子监的学子们朝天阙还是上一次。
从钦天监漏刻博士胡奫开始起风,再到国子监学子朝天阙,就把皇帝彻底逼入了墙角。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文皇帝气急,但是又不能把人全杀了,就好生的给他们送饭,送水,但是跪在承天门外的学子们,可是有骨气的很。"
"最后还是夏元吉夏忠靖,大明的户部尚书,出来揽下了这个罪责,说言官应诏令提意见,没有罪,我们这些皇帝身边的大臣,有罪责。"
"这是转折。"
皇帝有错吗?
皇帝不能有错,那只有臣子的错。
为此夏元吉把萧仪这名言官被杀的罪责,揽到了自己的未曾劝谏陛下,这件事才算是转折了。
胡濙笑着说道:"一直到仁宗皇帝的时候,这迁都之事,终于沸沸汤汤,拉开了大幕,收印信改加北衙行在,可惜了,最后也没做成。"
"这是结果。"
"这才是朝天阙该有的样子。"
胡濙把话挑明了说,行封驳事,反对陛下的政令,就应该如同永乐十九年反对迁都一样,慢慢做,一点点的做。
最后把皇帝逼到要么狂暴杀人失道,要么妥协认栽。
这才是文官应该有的手段。
像这样,直接如同大水漫灌一样,送到皇帝面前一大堆的奏疏,然后儒袍上殿,再安排国子监的学生跟进。
这活儿干的太糙了。
"陛下,今不如昨,今非昔比,唉。"胡濙看着朝堂上的儒袍文臣,满是嫌弃的说道。
他们跟杨士奇、王振、王骥、朱祁镇这类段位比较低的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做事变得毛毛躁躁,急功近利。
朱祁钰看着胡濙数落他们没说话,其实胡濙在忽悠他们。
因为胡濙说过真正的原因。
为什么景泰年间的文官表现的这么差劲儿?
其实就是群龙无首,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
群体思维是盲动的,也是盲从的,他们并没有一个能够像夏元吉、杨士奇、王骥那般,我说这么做就这么做的执牛耳者。
因为景泰年间,执牛耳者于谦,站在了陛下这一侧。
所以,文臣的种种行为,才会显得异味十足。
也只有坐到了六部明公这种位置,才会有这种眼界,才知道问题的根由在哪里?
所以胡濙这种顺风倒的人,从来都是倒在陛下这一侧,因为胡濙根本看不到他们赢的希望。
胡濙为什么要在朝堂上说这番话?自然是忽悠他们下次干的时候,把活儿干的精细点。
但是无论干的多么精细,他们都没有胜的可能。
"朕去见见他们吧。"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承天门五凤楼而去。
承天门城门紧闭,城外全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他们群情激奋,他们慷慨激昂。
按照预计,这个时候,身着儒袍上殿的官员,应该已经被廷杖了,**一点的,应当已经被杀了。
国子监的学子,异常的愤怒,他们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但是是看到皇帝出现在了五凤楼的城墙之时,他们便安静了下来,跪下行礼。
朱祁钰伸出手来,平静的说道:"平身。"
"你们要见朕,朕来了,你们要干什么?"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缇骑,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喊着。
声振屋瓦。
这是大皇帝的专用扩音器,常用于杀头。
几个带头的太学生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说话,承天门的城门缓缓打开,一众儒袍官员,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走出了承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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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子...就把国子监的学子给干蒙圈了。
学子们是来声援的,不是说好的这些官员,要挨打,要被廷杖,要被杀头吗?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朱祁钰靠在五凤楼的凭栏上,兴安将陛下的水杯交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喝了口水,拧好盖儿,大声的喊道:"喂,不好好上课,你们到底来干嘛?你们要逼宫吗?"
扩音器再次问出来,这一下子,把国子监的学子禀生都给问懵了。
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朱祁钰接着大声的问道:"你们作业写完了吗?听说吴掌院事给你们留了不少算学卷子,会不会做啊?"
这句嘲讽直接拉满了,这些国子监的学生,可谓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朱祁钰继续笑着问道:"你们,都是大明的禀生,是大明的举人,甚至还有候补官员,你们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吗?啸聚在承天门前,是要朕给你们上课吗?"
昨天晚上,朱祁钰就知道了这帮人要穿儒袍上殿,在如何应对的时候,朱祁钰思考了许久,最终决定,让他们上殿。
本来准备好自己跟他们掰扯道理的,但是礼部立刻表示,这种小事,怎么敢劳烦陛下出手?
这胡濙左脸一巴掌,右脸一巴掌,把陈循的脸都给扇肿了,最后还用力的踹了一脚,痛骂他们干活干的糙。
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子们,下不来台了。
缇骑们已经将整个五凤楼团团围住,城门上的火炮对准了城门之下,弩车开始上弦,一排排的楯车从承天门外推了出来,明晃晃的钩镰枪就在大楯上挂着。
而一把把火铳,对准了这些学子,火把点了起来,只要皇帝一声令下,火炮火铳弩车就会开火,大军军阵就会前推。
四武团营石亨听闻消息,立刻提领讲武堂所有掌令官和庶弁将来到了城下,他们披甲带刀,堵住了所有国子监学子的后路。
锦衣卫、庶弁将,终于将国子监的太学生给团团围住。
军卒们可不管那么多,这都欺负到了皇帝头上,军队要是没点动作,那兴文匽武大势再至,谁来负责?
"陛下安否?"石亨来的很急切,他大声的喊着。
他连头甲兜鍪都没带好,歪歪斜斜的挂在脑子上,从西安门入承天门的时候,他看到承天门洞开,人都吓麻了。
当看到承天门上五凤楼内,陛下靠着凭栏的时候,石亨终于松了口气,但还是问了一句。
朱祁钰对着石亨挥了挥手说道:"朕安。"
石亨拿出了千里镜,确定了五凤楼上,的确是陛下。
现在,来到了国子监的回合,他们要回答陛下的问题,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回答不好,那大皇帝要发飙了。
胡濙看着城下的人,连连摇头,这帮人压根就没有什么对策,现在尬住了。
国子监、翰林院们的学子们,终究是错付了,以陈循为首的诸多儒袍官员,一言不发。
胡濙满是嫌弃的说道:"李宾言的六等秩是极好的,陛下,这五等秩的文官,就是不如六等秩的文官厉害,看,完全不知道咋办,下不来台了。"
"当初还有夏元吉为文皇帝做台阶,看看他们,谁来做台阶?"
众多学子只好再次跪下,俯首帖耳。
"朕要对自己的臣民下手,非朕之所愿。"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现在不仅仅是承天门上的人下不来台,承天门上的朱祁钰也有点下不来台。
他现在可以命令大军进剿,但是这不是处理方法,那就不是暴,是虐了。
但是不进剿,这帮人又说不明白到底来干啥的,这不是冲击皇宫吗?
这不杀人,皇帝的皇威在哪里?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勿虑,礼法他们不懂,臣还是很懂得。"
"哦?"朱祁钰满是惊讶的看着胡濙。
于谦也满是奇怪的看着胡濙,事情到了这一步,难不成胡濙还有法子,让这件事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不成?
胡濙笑而不语,为陛下洒水洗地这件事上,胡濙是很专业的。
他要是逼得陛下不得不动用大军进剿,喋血承天门,那和不恭顺的文臣有什么区别呢?
他作为礼部尚书,要保证这件事平稳**,不造成更大的麻烦,他看向楼下的一名学子。
那人便是丘濬,这个海南来的举人,手里有让这件事下台的东西。
丘濬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了最前方,俯首说道:"陛下,今天来,是有书献上。"
"伏以持世立教在六经而撮其要于《大学》,明德新民有八目而收其功于治平,举德义而措之于事为,酌古道而施之于今政,衍先儒之余义,补圣治之极功,惟知罄献芹之诚,罔暇顾续貂之诮。"
"臣撰《大学衍义补》一百六十卷,补前书一卷,并目录三卷,先成十二卷,谨奉表随进以闻。"
五等秩的朝臣们不懂,但是从六等秩活到现在的胡濙知道,怎么给这件事一个圆满的结果,否则君臣大义尽失,哪里还有礼法在?
这个台阶,就是丘濬那本只写了十二卷的书。
国子监说不出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胡濙安排丘濬说,他们是来献书的。
这样,皇帝也能下台,国子监、翰林院众人,也能下台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呈上来!"
话音刚落,吴敬就赶忙上到了五凤楼,端着那十二卷书,放在了陛下面前。
朱祁钰看了片刻挥手说道:"献书就献书,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回国子监听候发落吧。"
"谢陛下隆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朱祁钰最终还是没杀人,因为承天门前的这些学子们在京师,就类似于身穿儒袍进殿的官员,朱祁钰杀了这三千众,天下自此不宁。
城下只有三成的人啸聚,国子监剩下七成,都在写作业。
丘濬这本书名叫《大学衍义补》,是从儒家的经典之中,得到经济治国的理念。
操利之权,资以行义,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朱祁钰看完之后,不得不承认,儒家生命力是真的顽强。
朱祁钰等到了石亨赶至五凤楼时候,给石亨正好了兜鍪说道:"石亨,你立刻带人将京师诸多城门落锁,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开城门。"
"卢忠,你带着缇骑,前往国子监,查清楚是谁裹挟朕的臣民来到承天门前。"
"立刻革除其功名,永不叙用,三次查补之后,以谋反罪论斩,三代不得入仕,五代不得科举,其宗族等罚。"
"今日所有至承天门前的所有学子,尽数罚俸三年,不得参加明年春闱科举,三年内,每日下午至煤井司苦役,五体不勤,被人忽悠,多参加劳动,能明智。"
"所有身着儒袍朝官,将其悉数革罢。"
王直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可是有七十名朝官啊。"
朱祁钰走下了五凤楼对王直说道:"朕给你一年的时间,明年这个时候,朕再也不想看到他们。"
"如果他们只是行封驳事,朕甚至不会处罚他们,因为这是政见不同罢了,坐而论道,理越辩越明。"
"但是既然穿儒袍上殿,朕就容不得他们了。"
"在他们心中,儒法大于朝廷法度,他们整日里说墨者之法高于朝廷法度,所以墨者无君无父,那他们今日之行径呢?"
"他们今日的儒法大于国法,也是无君无父。"
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兴安,你把这个丘濬宣来,朕要见他。"
第四百五十一章 达则兼济天下的快乐
朱祁钰自从到了大明之后,从来没有小看过古人的智慧,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确定了,他不跟朝中的士大夫玩狗斗。
玩不过。
胡濙每次都把政治事件,解析的很透彻,比如在这次朝天阙之前,胡濙就询问《墨子》如何处理,提醒陛下慢慢来,小心他们的手段。
而且胡濙也在积极布防,积极应对,并没有让事情滑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从不小看这些人,他拥有的就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
但是现在,他手中有一本书。
这本书是儒家经典,但是丘濬并没有对利一字避而不谈,这本书关于利柄,尤其是财经事务的洞悉,是朱祁钰所没有预料到的。
正统十二年,丘濬就给大明进行了全身检查,并且提到了许多超越时代的财经事务的建议。
隆庆年间,高拱主政,终于部分实现了《大学衍义补》的内容,比如月港开海,比如海漕,比如军事羁縻、政治羁縻和经济羁縻。
丘濬在书中有着完整的经济学理论的梳理。
中原王朝这片土地,从来不缺少一眼万年,有着洞察眼光的人,这就是中原王朝的韧性。
不过,丘濬说的很对,但是他做不到,也没人能做到,就连于谦也不能,因为他们并不把持公器。
朱祁钰可以。
于谦和胡濙都跟随着陛下来到了讲武堂,朱祁钰对丘濬的书,爱不释手。
儒学善变,早就变得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是这么大的改变,朱祁钰还是乐见其成的。
"也不怪江渊他们,他们看了迷糊,朕看了也迷糊。"朱祁钰点了点丘濬献的那本书。
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江渊当时看到这些内容时候的反应,若非有正统十二年的考卷作证,丘濬很难证明自己就是原创,并不是抄朱祁钰的政令。
简直是太像了。
读书人之中,是有人为了大明殚精竭虑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全都是好人。
于谦还是有些担心,六科给事中罢免了好补,甚至陈循被革罢,也无所谓,他主持编撰的《寰宇通志》交给三元及第的商辂也行。
但是于谦担心国家之制。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神情,笑着问道:"于少保要劝朕仁善吗?"
于谦摇头说道:"不,陛下已经很宽仁了。"
朱祁钰略有些愤怒的说道:"该死的是那些领头的人,他们鼓噪生事,他们摇旗呐喊!事到临头,还想跑?所以他们该死,应当以谋反论。"
"但是被裹挟的人,应该教谕,不教而诛是为虐。惰则少思,勤则明智,干点活就明白了。"
指望人类理性是件奢侈的事儿,一旦群情激奋,就很容易盲从,就很容易酿成不可控的后果。
即便是没有胡濙的补救,朱祁钰也会让他们回国子监听候发落,最后处罚的措施还是相同的。
胡濙给皇帝扯了块布,维持了皇帝的威严,为读书人扯了块布,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三千余学子到承天门朝天阙,是为了什么。
但是在官面上,还是以献书为由,而且这本书写的真不错。
多少证明了,不是儒学不懂变通,是有些人的脑袋过于迂腐了。
朱祁钰若是一时痛快,天下不宁,搞成清末那种愈激愈杀,愈杀愈激,朝廷和百姓完全对立,最终就是失道天下。
于谦无奈的说道:"君出、虏入、播迁、党争,亡国四祸也。"
"事情止于有对错之时,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到了完全不分对错,彼此站在不同的立场,肆意攻讦之时,就是党争了。"
一个事件,应该利用赏罚,止于对错之时,而不是扩大化。
一旦超过了对错,就会酿成党争,大家已经不再以对错论,而是以屁股论了。
到时候就是亡国之祸了。
怎么止于对错?必须要赏罚分明。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于少保在担心什么,在担心国家之制,六科给事中的行封驳事之权力,朕没打算收回。"
"这是他们该做的事儿,朕处罚的是儒法大于国法,身穿儒袍上朝的朝臣。"
胡濙放下了茶杯说道:"他们还是轻敌了,在他们的设想里,易怒的陛下一定会打他们廷杖,到时候事情必然闹得不可开交。"
"在景泰年间做官,不会料敌从宽,还是太容易败北了啊。"
料敌从宽,是陛下关于戎事的指导方针。
毕竟南下平叛,都能想到天下攻明的陛下,擅长料敌从宽。
如果是胡濙来做这件事,一定会考虑到陛下放人入殿之后处理手段。
但是问题来了,既然都学会料敌从宽了,那必然是觉得陛下是对的。
那还会做这种事吗?
"如果胡尚书是陈循,在朕放尔等入殿的时候,胡尚书会怎么做?"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此时的大明朝顶多处于四等秩和五等秩之间,也就是朝廷神器假手于人,权臣或者阉宦擅权,到治平之世的转换之中。
五等秩是治平之世,六等秩是盛世。
在大明的语境中,这叫做中兴。
朱祁钰很想知道胡濙会如何安排。
胡濙笑着说道:"那入殿就跪,以年迈致仕,不辩大义,因为输定了。"
"奉天殿是奉天翊运公器之殿,不穿朝服入殿,那是连黑衣宰相姚广孝都不敢做的事儿,他们怎么敢呢?还坐下辩论大义,简直是...糊涂。"
"国子监、翰林院的学子是国家养才储望之所,怎么可以轻易擅动?臣决计不会做这种事,朝廷是朝廷的事儿,涉及到学子,是无德。"
怪异。
明明是被评价为无德,并且自己承认无德的胡濙,说别人无德的时候,居然如此的理直气壮。
"陛下,那个窃不是偷的典故,从何而来?"胡濙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朱祁钰坐在了桌前,将那篇《孔乙己》默写了出来。
这篇社论太过于应景,以至于胡濙都以为陛下是现编的...
毕竟刚刚就有了这一幕,陈循狡辩说,自己没有无君无父。
读书人的无君无父,是无君无父吗?乃是正君道,明臣义!
太应景了。
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又非常符合这帮人迂腐的形象,翰林院、国子监那些禀生和举子们,迂腐的形象跃然纸上。
这是一篇雄文。
胡濙看了许久说道:"陛下,妙啊!妙!"
于谦拿过去也是看了许久,递给了胡濙,不得不感慨,陛下在杀人诛心这件事上,一如既往的狠辣。
于谦俯首说道:"臣以为可以发在邸报的头版头条上,然后翰林院、国子监的禀生们,也得写写观后感,分析分析这个孔乙己,哪里出问题了。"
他在补刀。
于谦是个很宽仁的人,但是这次的事儿,让于谦颇为的恼火,这是拿国家公器和秩序当做谋私利的工具,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乱象。
"这个迅哥儿是?"胡濙看着最后的署名疑惑的问道。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回答道:"笔名。"
的确是笔名,而且不是他朱祁钰的笔名。
"臣明白了。"胡濙还以为是自己劝陛下慢慢来奏效了。
毕竟皇帝骂天下读书人有所不妥,但是套个笔名,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丘濬终于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他走进了御书房,看到了于谦、石亨、胡濙和陛下正在商量着什么,赶忙三拜五叩大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躬安,赐座。"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这个丘濬的长相方方正正,很是瘦弱,衣服很是破旧,鞋子一看就是穿了许多年,当然他人穷志不穷,站坐都很直,一身的正气。
怪不得海瑞要奉丘濬为师。
"你的书朕大约看了看,很不错,这次的事儿,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好好备考,若是有人在国子监为难你,你就跟吴敬说。"朱祁钰笑着说道。
丘濬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盛赞。"
书不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毕竟还没写完。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江尚书当初并不知情,也是事后才得知,但是会试已经过去了,必然不可能给你补录进士。"
这是秩序的一部分,江渊时候掰扯清楚这件事,已经离景泰二年的科举很久了。
思路客
但是南衙平叛是头等大事。
"但是下次明年科举,定然不会发生这等事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这本书一百六十卷,一定要写完它。"朱祁钰拍了拍丘濬写的书说道:"好书。"
"学生领旨。"丘濬奏对之后,离开了聚贤阁,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是丘濬知道,自己这次考试,不会被江渊针对。
陛下说的。
京师的风波在半天之内,便偃旗息鼓了。
有的人被送进了北镇抚司衙门,**秋后问斩;有的人被罚了俸,每日都要到石景山去做苦工;有的人则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稀里糊涂的参和到这种事中。
这场风波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因为陛下只是在钦天监的十大历局之中的器历局,设置了一尊奉祀墨翟的塑像,再无其他。
立刻马上,一篇名叫《孔乙己》的文章,横扫了整个京师的文坛。
这是一篇骂人的小说,它的篇幅不是很长,但是句句诛心,立刻在京师掀起了一轮讨论的热潮,俗文俗字写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懂。
这名名叫迅哥儿的人,用辛辣的文笔,将这些人的面目刻画的栩栩如生。
而仕林也展开了一片炙热的讨论,尤其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这一形象。
诸多笔正摩拳擦掌,准备驳斥孔乙己的形象。
胡濙在这些笔正还没有发力的时候,引用《论语》之中的一件旧事,丰满了孔乙己这一形象,堵上了这些笔正的嘴。
孔子有个弟子叫做颜回,乃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号复圣。
颜回死后,颜回的父亲颜路,请求孔子厚葬自己的儿子。
颜回的父亲请求是:他自己置办棺,请孔子置办椁,一起合葬颜回。
因为颜回自从十三岁后就跟着孔子,终生师事之。
那时候是讲究厚葬的时候,有棺无椁,会被人笑话。
颜回父亲的请求,并没有被孔子答应,因为要厚葬颜回,孔子就得卖掉自己的车。
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
「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孔鲤,字伯鱼,是孔子的儿子,早丧。
孔子说:虽然颜会和孔鲤,一个有才一个无才,但各自都是自己的儿子。
孔鲤死的时候,也是有棺无椁啊。
我没有卖掉自己的车子步行,而给自己的儿子买椁。
因为我做了士大夫之后,是不可以步行的。
颜回父的请求太过分了!
怎么可以请求孔子卖掉车,去给终身侍奉自己一生,坐下第一弟子,七十二贤人之首,号复圣,儒家五圣人之一的颜回,置办椁下葬呢!
没有车,这还让孔子怎么做士大夫?!
后来门人们还是给颜回置办了椁,和颜回的父亲一起风光大葬了颜回。
这个时候,孔子又说了:「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意思是:颜回对待我就像是对待父亲一样,难道我对待他不能如同儿子?
陷我于不仁非议的,正是你们这帮弟子啊!
这都是论语里面的内容,胡濙挨个注解,最后下笔写题注道:「颜路只是一个流俗知见的凡夫俗子,根本不懂礼法,如何做得颜回的父亲呢!而孔圣对礼法的追求,是严格的。」
都站着喝酒了,还要穿长衫,不就是对礼法的严格遵守吗?
胡濙用的是儒家经典,注解没有任何的偏见,这件事就是如此。
胡濙的注解,可谓是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那些打算批驳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形象的人,立刻选择了闭嘴。
不闭嘴也没办法了,胡濙的注解还只是阴阳怪气,一旦批评孔乙己的形象不对,那胡濙立刻会把孔子这件陈年旧案拿出来。
到时候就是掰扯儒学至圣先师二圣的孔子和颜回了。
胡濙这则先秦小故事发表之后,再没有人批评孔乙己了,笔正们,只能沉默。
辩不过这胡濙,这人实在是太懂礼法了。
胡濙叹息,只能说这帮人,不太经打。
他手里还握着一则先秦小故事,说的是孔子和子路二人,穷于蔡、陈之间,却是派不上用场了,让胡濙非常的遗憾。
胡濙一如既往的专业。
陈镒看着这场骂战,啼笑皆非,闲的没事干,为什么要和胡濙掰扯礼法,掰扯的过胡濙吗?
只是他看着卖车,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车驾。
陈镒从张秋回京师,在朝阳门外,他的车驾被路过的穷民苦力的推车压坏了顶,那个穷民苦力跪在地上,请求饶命。
陈镒让随从帮苦力把推车一起送回去,让车夫拉去修好,当时陈镒选择了步行回家,随后面圣之后请旨去了河套。(279章)
他在河套和徐有贞,俩抠脚大汉在张秋治水、在河套治水的事儿,哪有什么斯文和礼法可言!
也不知道徐有贞的景泰安民渠,到底修的怎么样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罗马正统在大明
陈镒恍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儒生,而变成了一个墨生。
这个发现让他非常的惶恐,他自问,如果自己的孩子无故杀了人,他会怎么做?
大义灭亲。
是他在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这个念头会不会做,他不知道,但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四个字。
这让陈镒觉得背后全是冷汗,似乎大义灭亲,才是对的。
他似乎成了一个墨者,而不是儒生。
还有那个徐有贞,一晃,徐有贞在外已经五年,徐有贞精通治水的所有器械,比如记里鼓车,利用钢轮的长度,计算里数,以朔方府为基准的测量高度,来确定绝对高度,来定水势等等。
这种绝对高度的概念,出自于郭守敬。
「又尝以海面较京师至汴梁地形高下之差,谓汴梁之水,去海甚远,其流峻急。而京师之水去海至近,其流且缓」,这是最早的海拔概念,以海面为基准。
徐有贞精通治水的测算和器械,生活极为简朴,与民同吃同住。
所以,徐有贞到底算是儒生,还是墨者呢?
陈镒忽然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儿了,思考那么多形而上的东西,把自己区分为哪一派做什么?
认真做事才是正途。
大秦国的使团在十月初,行至瓜州,从碎叶城至瓜州,三百人的使团走的并不是很快,一日不过五十里路,近四千里路,整整走了近八十余日,他们已经彻底筋疲力尽了。
瓜州设立在嘉峪关外的最后一个聚集地。
尼古劳兹看着正在营建的瓜州城,终于松了口气,这次出使,没有像上次的信使被杀。
他们一路上走来,处处充满了危险,不是马匪就是强盗,还有恶劣的自然天气,四处都有的沙尘,漫天的沙尘,似乎要将所有人都吞没。
要不是在撒马尔罕有王复等人的帮助,他们三百人,根本走不到瓜州。
"佐伊,不要再悲伤了,在那样的风暴里,只死了十三个人,已经是主的眷顾了。"尼古劳兹岁数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他衰老的如同七十了一样。
君士坦丁堡的局势危急,只要遇到进攻,就有无数人离开。
从住着十万户,超过五十万人的繁荣城池,慢慢变成了只有不到三万户,不到十五万人居住,而且人数还在减少。
尼古劳兹一直帮助君士坦丁十一世,梳理着城市。
但是奥斯曼王国的不定期进攻,导致君士坦丁堡根本没有任何的喘息的机会。
或许,在他们这个使团离开之后,君士坦丁堡就应该陷落了吧。
应当如此。
东罗马帝国正在衰弱,甚至连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继位,都是由奥斯曼的苏丹穆拉德二世指定。
君士坦丁十一世被指定后,才从摩里亚公国赶往君士坦丁堡登基为帝。
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在试图恢复罗马帝国的荣光,但是破败、衰退与无休止的绝望,已经伴随罗马帝国整整三百余年。
最后一位圣主米海尔八世的离去,罗马帝国的局势日益衰败了起来。
罗马的皇族,为了君士坦丁堡的宝座而争得你死我活。结果自然是兵力不足,需要不断向外部势力借兵。
而奥斯曼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小亚细亚半岛的布尔萨站稳了脚跟,这是东罗马帝国最主要粮仓与兵源地。
随后奥斯曼人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占领了君士坦丁堡以东所有的土地之后,奥斯曼人并没有满足,他们终于将脚步踏上了君士坦丁堡以西之地。
最终,将罗马帝国,围困在了一个孤城之中。
一旦拥有了君士坦丁堡以西(欧洲)片板之地,就容易将君士坦丁堡以东(亚洲)的大本营,忘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这么些年来,罗马帝国踩了一遍又一遍的坑。
但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即便是君主们求助他们看不起的蛮夷,依旧无法拯救君士坦丁堡的颓势。
罗马帝国的彻底衰亡,已经变成了定局。
"总督,我们到了那个丝绸之地的秦国了吗?"埃莱娜的小名是佐伊,她满是疑惑的问道。
罗马的中国,东方的都是来源于秦的发音,sino,也有丝绸的意思。
尼古劳兹是罗马帝国的治外行政机构正官,也叫总督,负责对外一切事物,此次出使路途,极为遥远。
他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外交官,曾经在永乐十九年,来到了大明,参加了名为狩猎的大阅,尼古劳兹也曾随行。
这个东方古国,如此的强大。
尼古劳兹点头说道:"是的没错。"
埃莱娜颇为郑重的说道:"我听父亲说,蒙古人消灭了他们秦国,但是不到百年的时间里,秦国的皇帝,把蒙古人赶走了。"
"而且还是一名平民做了皇帝,这听起来,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朱元璋曾经派出了特使前往罗马帝国,告知罗马帝国大明建立的消息,这是一种宣示,宣示着大明闪电般的归来。
如果一个平民,可以在罗马帝国覆灭一百年后,收复西西里、撒丁尼亚、科西嘉、山南高卢、西班牙、阿非利加、伊利里亚、马其顿和亚细亚等行省的领地,并且在三十年内稳固统治。
这样的人该如何评价?欧洲的朱元璋。
埃莱娜、尼古劳兹和君士坦丁十一世,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罗马帝国真的要亡了,如何复国,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他们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力量,让这片土地上,再次迎来了他们本来的主人。
来到瓜州的时候,他们是颇为失望的,这就是大明吗?
还想也就那样。
当然他们也十分清楚,瓜州显然是一座新城。
大明的皇帝似乎在对外开拓,越来越多的商队在天山古道行走,建立一个前哨站,成为了必然。
埃莱娜首先感受到了大明的霸道。
大明在瓜州建**城的时候,根本没跟哈密王打招呼,大军驻扎,民夫开始营建城池,哈密王似乎也习以为常,并没有过多的反对,或者干预,甚至乐见其成。
因为在十年前,这里好像就有大明的驻军。
所有入关之前的商队,都要在这里检查。
埃莱娜等一众使团也没有幸免于难,他们被扔进了热水池内洗澡,而且还要用硫磺皂,甚至他们穿的衣物都要浸泡硫磺皂,才会被放入关内。
霸道,是埃莱娜的第一感觉。
商队在五天后终于走进了嘉峪关,这座雄关,让埃莱娜感觉到了窒息。
"这有多长?"埃莱娜看着一眼看不到头的绵延城关,呆滞的问道。
宏伟的嘉峪关,深深的震惊了埃莱娜。
尼古劳兹笑着说道:"第一次见到这座雄关的时候,当然会如此,大约是在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关的时候,我和你一样的吃惊。"
那时候尼古劳兹才二十岁,他跟随着父亲来到了大明,当他第一眼看到这座堪称宏伟的关隘时,也是如此的吃惊。
嘉峪关,内城、外城、罗城、瓮城、城壕和南北两翼**,总计围约七十里有余,城台、墩台、堡城星罗棋布。
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组成重叠并守之势,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的城堡。
北衙围不过七十二里。
而且还在不断的修建之中。
来自西域的风,带着无数的风沙,吹打在了城关之上,似乎也被这座雄关所阻拦,不得寸进。
嘉峪关是一座军事重镇,也是大明驻兵最远的地方之一,这里虽然荒凉,但是一入关,埃莱娜感觉到了秩序。
这里有很多的规矩,比如不能随便靠近城墙、要居住在供往来使臣居住的驿站、不能随便离开驿站、不许蛊惑百姓。
一切都那么的井然有序,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自混乱之中的西域世界走进嘉峪关的时候,这种井然有序,竟然让埃莱娜感受到了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埃莱娜如此的安定。
她不用担心突然的政变冲进她的房间,也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响起的炮火声和呐喊声,不用担心神出鬼没的马匪,更不用担心那些心怀鬼胎之人。
这里,如此让人心安。
霸道、秩序是埃莱娜入嘉峪关之后的第一感觉,第二天的清晨,她洗漱之后,听着窗外的吆喝声,虽然听不懂那是什么。
但是她知道,那是这些年,君士坦丁堡,罗马帝国最为稀缺之物——生存。
活着,好好活着,这是埃莱娜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用有那么多的顾虑,如此单纯的好好的活着。
虽然已经临近冬天,但是埃莱娜依旧感受到了一股蓬勃的生机,在这座关隘里蔓延开来。
李宾言有四时之序的论述,除了整体的四时之序之外,还有部分的四时之序。
大明幅员辽阔,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处于同一时序。
毫无疑问,随着天山古道的再次畅通之后,嘉峪关这座城池,正在迎来它的春序,一切都在慢慢的发展。
嘉峪关的人气在聚集,商贾在行商,百姓们在寻找自己的生计,有刚平整的路面,有新建的酒楼,有刚盖好的房舍,也有四处奔跑的孩童。
有马蹄声阵阵踏过,有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有无数的吆喝声夹杂着讨价还价。
这里是的大明最大的集散地,鳞次栉比的商铺,琳琅满目的货物,很多胡商走到嘉峪关,就会停下脚步。
这里有无数的商货,来自南方的丝绸、棉布、茶叶、笔墨纸砚、盐、铁锅等等,也有来自西域的玉器、宝石、地毯、牲畜、皮草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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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在风沙中的画面,构成了一个繁荣的边塞重镇。
发展,是埃莱娜到了大明之后的第四个印象,大明在发展,尤其是这种发展是肉眼可见的。
这让埃莱娜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本就白皙的脸颊,满是红润。
她是来和亲的,她很喜欢这个国家,将这个国家经营的这么好的君主,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我想吃这个。"埃莱娜有些馋嘴,她看到乐枣泥米糕,买的人比较多,而且看起来并不是很昂贵。
尼古劳兹笑了笑说道:"这看起来很美味,但是我们没有钱去购买,我们要听这些军卒的话,吃穿都是在驿站之中。"
埃莱娜有些恋恋不舍,但是她的确没有钱,最后的一些罗马金币,都被贪婪的康国资政大夫王复,给敲诈走了。
那个人是大明的叛徒!
王复无意在罗马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王复是真的索贿,将他们仅有的金币抢劫一空。
尼古劳兹摊了摊手左右看了看,无奈的说道:"我想,如果我们抢的话,这些士兵会毫不犹豫的把我们拿下,然后交到游击将军府。"
"他们的通使警告了我们,说刚有一个国家的使者,犯了大明的法律,他们被送进了...地狱。"
倭使不法,大明皇帝把那些倭国使者悉数送入了解刳院,大明的皇帝是个小气鬼,这是共识。
谁欺负他的臣民,都要掂量下,是否能够承受皇帝的怒火。
"地狱?"埃莱娜大大的眼睛满是疑惑,她不知道解刳院是什么。
尼古劳兹嘴角轻易的抽动了一下,无奈的说道:"是的,是地狱。"
"如果撒谎,会被拔掉舌头;如果偷窃,会被减掉十个手指;如果挑唆别人犯法,会被挂在刀山上。"
"那真是太可怕了,听他们说,这地狱不是死后才会去,而是活着的时候,因为地狱就在人间。"
埃莱娜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那是什么?为什么皇帝会掌握死神的力量?"
尼古劳兹嘴角抽搐的说道:"不知道,好像那个地狱,是皇帝建立的。"
埃莱娜有些呆滞,她无法想象,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国家的君主,似乎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尼古劳兹看着车驾,无奈的说道:"佐伊公主,我们不能再逛下去了,该出发了。"
驼铃声在风沙中清脆的响起,使团一行人顺着官道驿路,向着河西走廊而去。
第四百五十三章 拿来与大思辨
来自大秦国的使团走出了嘉峪关,这是一条狭长的通道。
南侧是祁连山,北侧是合黎山和龙首山,这里是河西走廊。
南侧的祁连山上白雪皑皑,坐在车驾上望过去,就是奇峰直插云霄,冰川融化汇集成了大大小小的几十条河流,自西向东,形成了几条大河。
河流汇集了降雨,切割出了峡谷,沉淀出了平原,雕刻出了丹霞彩丘,滋养了森林、草原、土地和百姓。
尼古劳兹看着窗外连绵的山峰,满是笑意的说道:"帖木儿曾经领三十万大军,说是有一百万人,打算从天山古道进入哈密,然后分为两路进攻大明。"
"一路是在哈密直接向东而去至河套,一路是从哈米扑到嘉峪关,就是我们之前的那个关隘,进攻我们脚下这条走廊。"
"佐伊,你认为,这可能吗?"
埃莱娜正在欣赏美景,他指着身后的雄关,满是惊讶的说道:"要打那座一眼看不到头的关隘吗?用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还有我们脚下的这条路,一路上这么多的城池,如何攻打?这看起来真的是一个很愚蠢的决定。"
繁华,是埃莱娜的第五个印象,这里的城池不到百里就一座,而且每一个都建在地势险要的地方。
她想不通那座关隘如何被攻克,要知道君士坦丁堡被围困了十几年,奥斯曼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入,但是依旧无法拿下。
这嘉峪关,需要多久?
尼古劳兹点头说道:"后来盖苏耶丁,他是帖木儿王国的外交官。"
"他跟我说:不得不承认,大帝(帖木儿),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东征,是帖木儿最后的倔强,但是这份倔强维持了三天。
沙哈鲁经过了两次****,成为帖木儿国王之后,就多次派遣使者前往大明恢复了朝贡。
"你觉得这里繁华吗?"尼古劳兹笑着问道。
埃莱娜点头说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比我们罗马帝国的行省,要繁华许多。"
尼古劳兹满是笑意的说道:"我们走得快些的话,明天就可以看到他们的甘肃镇,是他们陕西行都司治所,大约就等同于我们的行省首府。"
"在这个偏远的行省,他们的首府有五万户,二十五万人。"
在最辉煌的时候,君士坦丁堡大约有十万户,五十余万人。
但是长期来看,君士坦丁堡平均不过五万户,二十五万人左右。
而大明的边陲重镇,就有二十五万人,甘肃镇,陕西行都司的治所。
人口是反映是否繁华的重要指标。
尼古劳兹看着绵延的官道,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的皇帝在河西走廊修建了一条官道驿路,在官道驿路的周围,遍布着星星点点的营堡。"
"这些堡垒,是最早的军事行动,随后设置他们的行政机构,是政治行动。"
"现在大明皇帝在嘉峪关设立了钞关,鼓励商贸,肃清强盗,这里又有了经济活动。"
"这里是战略要地,大明将其经营的很好。"
埃莱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尼古劳兹对中国很了解。
尼古劳兹的表情怪异的说道:"甘肃镇不算什么,大明有两个京师,那才是真的繁华。"
"我们皇室总是喜欢内斗,他们的皇室也不例外,叔叔和他侄子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最后永乐皇帝坐到了皇帝位,并且把京师迁到了北方。"
"是叔叔赢了吗?"埃莱娜接过了话茬问道。
尼古劳兹点头:"是的,叔叔赢了。"
"他们称之为南方的京城和北方的京城,一个叫南衙一个叫北衙,南衙的京师光是城墙就有二百四十里,我曾经徒步走过了那段城墙,用了我整整四天的时间。"
"南衙有将近四十万户,两百余万人,而北衙有将近二十万户,一百余万人,我说的是城市里的人口,不是说他们辖地,佐伊,你能明白其中的不同。"
埃莱娜略微有些呆滞的问道:"那他们城市不是被粪便堆满了吗?"
"不不不..."尼古劳兹摆手说道:"粪便是一门生意,他们会把粪便装进车里,然后运到城外,撒到农田里。"
"所以他们的城市会非常的干净,不会哪里都是粪便,不需要穿高跟鞋和阔沿帽,来解决粪便的困扰。"
"赵宋十世的皇帝名叫赵构,他将这种生意垄断在了自己的手中,赚了很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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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的高跟鞋是为了美感。"
尼古劳兹自诩是个中国通,但是让他理清楚这片土地上的天命五德轮回的概念,还是很困难,所以,他将赵构理解为赵宋十世。
粪霸的生意,是从赵构开始的,而后类似的店塌房生意和粮道、牲畜道生意,都是一个道理。
这是尼古劳兹对这种生意的理解。
官僚借用手中权力去牟利。
埃莱娜对繁华这两个字终于有了新的认识,这里就像是天上的神国一样。
尼古劳兹坐在车驾上,看着窗外,现在已经是深秋,马上就要冬天了,所以四处都是以灰褐色的土丘为主,空旷而磅礴。
埃莱娜疑惑的说道:"总督,大明也有高跟鞋吗?"
尼古劳兹笑着说道:"大明的高跟鞋是以美为主,前面会以红色的羽毛点缀,后面则以金叶子裁剪成云的模样,根高大约有一个中指的长度。"
"他们将这种鞋叫做晚下,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意思是走得慢一些,晚一点下脚。"
埃莱娜没见过,但是她想应该可以见到。
使团很快就走到了甘肃镇,埃莱娜也终于亲眼看到了二十五万人居住的城池是什么模样。
但是作为使团,他们不能轻易离开驿站,这份繁华距离她这么近,又那么的远。
"大明好奇怪。"埃莱娜坐在驿站的窗台前,看着窗外,感慨的说道:"我看到了景教徒,回回教徒,佛教徒,还有道士,这很奇怪,他们居然不会打起来。"
尼古劳兹的总督之位即是官职,又是神职,所以埃莱娜才觉得奇怪,这里这么多的教派,居然相安无事。
景教,就是东罗马帝国的东正教的一个分支。
尼古劳兹站在驿站的二楼,看着远处的大明街道熙熙攘攘,笑着说道:"景教,大约是在李唐九世时候,传入中国这片土地。"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他们将我们称之为大秦国,说景教来自于我们,这种说法是对的,但是景教和我们教派,又有不同。"
"大明的皇帝不和教宗分享权力,因为他们不需要。"
中国,是周秦汉唐***清对外的正式称谓。
周武王灭商建周,周武王姬发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
这种皇帝不跟宗教分享权力,和西域诸多国家,完全不同。
这就是让埃莱娜感觉很奇怪的地方,要知道他们罗马帝国和欧洲蛮族的争端之中,就有宗教之争,而且因为这个撕扯了许多年。
但是在这里,似乎比罗马更加自由,你无论信什么,都可以大胆的说出来,道观和寺庙居然是对门,这种事让埃莱娜十分的困惑。
他们居然可以相安无事?
自由,是埃莱娜的第六个印象。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天使,我们那么虔诚的祷告,祈求主的原谅,并没有天使从天上飞下来,打跑那些该死的奥思曼人。"埃莱娜气鼓鼓的说道。
她以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再虔诚的信徒,面对着汹涌的敌人,火炮和**,弓箭都没什么用处。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信或者不信,全凭你的心意,信与不信,都是求的心灵安宁。"
尼古劳兹走的路很多,他从罗马走到了北京,又从北京走到了南京,周游了大明,随后又北上到北衙,参加了狩猎大阅。
最后从南衙海路返回了天方,回到了罗马帝国。
走的路多了,见得也就多了,信与不信,只求心安,就是他的理解。
他也不相信真的有天使,即便是有,和他这样的伪信徒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本就不够虔诚。
埃莱娜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君士坦丁堡的局势那么的危险,无论怎么祈祷,都没有得到回应。
当然,可能是埃莱娜不够虔诚,或者上帝没有几个师。
车驾在继续行进,他们从甘肃镇离开,向着永昌卫和凉州卫而去,到了永宁卫,就来到了景泰县。
景泰县属于临洮府,这里有过半的居民是松山部的牧民,属鞑靼。
大明皇帝攻克了河套之后,大军给了松山部两个选择,一个是迁徙回鞑靼部,第二个是就地化整为零,隶属大明。
松山部三大部族坐在一起一商量,最终选择了当大明人,而不是鞑靼人,即便他们的首领姓孛儿只斤,但是离开了这里,他们怎么生存?
在经过了反复商议之后,三奴酋改姓包,任由大明化零为整,散入诸多农庄法之中。
这个选择并不难做,不用跑到大明当黑户,**大赦天下就变成大明人的机会,真不多。
景泰县四通八达,其地介戎夏之界,要扼咽喉,东轭芦靖,西达庄凉,南接皋兰,北控沙碛,乃陇右雄镇,为了控制商道,这里修建了围二十里的砖石城。
为了表示此地的重要性,征虏将军石亨和征虏总督军务于谦一致决定,将这里命名为景泰县,归临洮府管辖。
"我想买个兔子,就那只红色的。"埃莱娜见猎心喜,她看了一只棕色的兔子,毛发接近于暗红色,个头很小,只有手掌大小,缩着脖子,蜷缩在笼子里。
尼古劳兹想了想说道:"你想吃兔肉吗?我可以跟大明的官员说一下,但是不要抱有过高的期待。"
兔兔那么可爱,多放点辣椒才好吃,可惜大明此时还没有辣椒。
但是兔子作为牲畜的一种,自然有很多美味的烹饪方法。
想吃好吃的兔肉,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问题,但是尼古劳兹不确定他们作为使者,会不会有兔肉可以吃。
埃莱娜连连摆手说道:"不是吃,是养起来啊,它好漂亮。"
听到这里,尼古劳兹满是笑容,摇头说道:"听着佐伊,我们没有钱。"
"在中国,红色的兔子都是祥瑞,是皇帝很有道德才会出现的祥瑞。"
"它的毛色看起来并不鲜红,所以才会拿出来售卖。"
赤兔,王者盛德则至,乃是符瑞之一。
尼古劳兹极为无奈,这只兔子显然是没有被选中当做祥瑞,所以并不贵,问题是,他没钱。
那个康国的大明叛徒,将他们最后一块金币都抢走了。
五天后,他们从景泰县终于来到了靖虏府,这里是大明靖安省三府之一,他们从宁夏卫进入了靖安省的领地,靖安府的城门前挂着一个新的牌额,靖匡止息。
这就是靖安省名字的含义,日靖四方,靖匡止息。
尼古劳兹和埃莱娜忐忑不安的来到靖虏府的府衙,要见忙忙碌碌的徐有贞。
尼古劳兹叮嘱着埃莱娜:"我们要见得是靖安巡抚徐有贞,巡抚这个职位,你可以理解为行省总督,但是这些行省总督是皇帝派来的,他们是皇帝的人。"
"我们要见的人物可不普通,在大明也只有十四个。"
其实是十七个,但是尼古劳兹走的时候,大明是两京十四省,现在是两京十六省,还有一个单独划分的松江府。
松江府市舶司鲸吞长江二十万里水路的货物集散,其地位极其特殊,不能将其简单的划分到江苏省范围内。
松江府所有官员等同于直隶府,松江府的知府品秩等同于江苏三司使。
而徐有贞是靖安省巡抚,负责河套地区的大小政务,同时参赞四威团营军务。
徐有贞很忙,他来靖虏府是为了安排春天炸黄河冰面,破凌汛之事,这需要四威团营的配合。
同时甘肃半数军卫所迁移至河套,大大的缓解了徐有贞管理上的压力。
徐有贞坐在主位上,笑着说道:"两位远道而来,我大明是礼仪之邦,自然有待客之道,但是还请大秦国使臣莫要自误。"
徐有贞指的自然是倭使不法。
第四百五十四章 在景泰年间做奸细,多少有点大病
徐有贞在虏入之前,把自己的家人一股脑送到了南衙,还被人在奉天殿上揭穿了。
这是不是该死?
但是徐有贞自己没跑,如果京师真的被瓦剌人给打下来,徐有贞甚至可能会投降。
但是京师守住了,他没投降,靠着一手治水的绝活,苟活到了现在。
他一直是在思考为什么皇帝宽宥了他。
最开始,他认为是因为既往不咎的规则,毕竟他把人送走的时候,陛下还只是郕王,陛下也未曾监国,只是居守,并未掌权柄。
当时的大明正处于四时之序的冬至日,陛下对朝臣们的道德品行要求并不高,毕竟是万物寂寥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后来,他以为是自己求活。
他是铁杆稽王党羽,稽王为胡人弹琴,还娶了莫罗为妻,他在京师的家里,哭的撕心裂肺。
但是他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动作。
他作为铁杆党羽,给了稽戾王除了支持以外一切的支持。
张秋治水,并不轻松,他用尽了浑身的解数,终于把张秋从立国之后就绵延不断的水患给治理了。
这也是他求活的一部分。
到了河套,徐有贞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
陛下只是看中了他治水的绝活,看中了他能生民无数,才让他活着。
别的不敢说,治水这件事,徐有贞还是心里有数,他在五原府,修了一条景泰安民渠,景安渠和靖安省,音是相同的。
这条渠,能养活多少百姓?徐有贞没算过,他比较忙,干完了景泰安民渠,他还有长江疏浚工程要主持。
徐有贞喜欢忙忙碌碌,只要自己还有用,还能治水,陛下就不会杀他。
事到如今,徐有贞已经忘记了自己初心,他治水的初心,可没有多么高尚,就是为了将功赎罪,他已经忘记了这份初心,他现在迫切的想要把水治好。
百姓们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大家齐心协力万民同欲的那种昂扬、清澈的水流湍湍而过的叮咚声响、小麦稻谷生长的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田亩被开垦、一座座农庄拔地而起、若丧家之犬的百姓终于安定、懵懂婴儿充满生机的啼哭、街坊邻里街头巷尾的吵闹、顽童在草垛上爽朗的笑容、卫所儒学堂、社学堂郎朗的读书声...
如此种种种种,都是徐有贞孜孜不倦的追求,这种感觉,时常让他激动不已。
做官这么些年,他终于知道了,达则兼济天下的感觉。
这种乐趣,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徐有贞的心里满足,属于靖安千千万万所有的人。
靖安省所有人的笑容,就是他的幸福。
景泰安民渠修好之后,会悄然无声的存在下去,天长地久,一直会发挥着它的作用,即便是人们已经忘记了到底谁修的这条河,但是这条河依旧在。
滋润着大地,滋润着所有百姓。
他接手的河套地区是被渠家人纵火、烧杀抢掠,失去了秩序,末等秩、冬至日的河套地区,在他手中,河套这片古老的大地,再次焕发了生机。
徐有贞有时候会害怕,怕哪天早上,因为朝中出现了什么异动,缇骑突然赶至朔方府,将他的人头取下。
惜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在河套的活儿还没干完。
好在朝廷虽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是陛下似乎忘记了他这个稽戾王铁杆党羽,让他安心在河套治水。
徐有贞擅长理政,但是他不擅长政斗,在政斗这件事上,和胡濙这种老狐狸相比,他差了两个于少保。
他在百忙之中,抽空见了一下来自大秦国的使臣。
他没有穿朝服,更没有穿官服,而是穿的常服,一个夹袄,一个棉裤,一双普通的棉鞋,颇为破败。
因为他见完了两个使臣,就要去靖虏府段的黄河,视察黄河结冰情况。
之后要去胜州厂见总办蒯祥,安排今冬的煤炭供应问题,走西口的百姓安置问题,以及处理鞑靼投效的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黄河结冰比去年早了三天,这三天时间,让徐有贞忧心忡忡。
别看只有三天的时间,这代表天象有异。
不种地的时候,徐有贞不明白,为什么历代会对历法那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天的时间斤斤计较。
但是自从在张秋治水之后,他就发现,一天,就代表着百姓一年的利润。
这个解释起来,并不复杂。
种地并不是一个回报很丰厚的事儿,无论是夏收还是秋收,都是抢收。
一旦天象有变,夏收大雨,秋收霜降,晚收一天,一年就白忙活了。
粮食烂在地里,是什么感觉?
徐有贞经历了一次,那种感觉就是揪心。
就如同有个人把他的心攥住,用力的攥了一下!
如果历法不准确,会导致这种天灾变成人祸,亿兆百姓种地,却是一年的收成利润全无,如何不揪心?
好在徐有贞学会了陛下的绝学,料敌从宽。
一旦开始抢收,男女老少齐上阵,争取在天变之前,把粮食收进粮库之中。
学会了陛下的料敌从宽,就不会反对陛下。
学不会陛下的料敌从宽,和陛下斗,必输无疑。
这是个逻辑怪圈。
徐有贞是南直隶苏州府**人,他是南人,不耐寒,所以一到冬天,脸颊就冻得通红,因为忙不修边幅,所以看起来有点邋遢。
埃莱娜的神情极为怪异,她面前的这是个封疆大吏,是皇明六世皇帝亲自派出的行省总督。
但是这个人和她见到的普通大明百姓,几乎没什么区别,衣服并不昂贵,也不是绫罗绸缎。
但是埃莱娜却感觉徐有贞有一种奇怪的气质。
眼神里都是精明,说话做事十分的利索,即便是衣服略显寒酸,但是这个人,一点都不寒酸。
尼古劳兹只能感慨,他们罗马没有这样式的官员。
事实上,大明在之前,这样的官员其实也不多。
但是大明的叙事角度和执政理念,发生了调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是大思维,是精神内核,是基于社稷为重,君为轻而来。
一切的执政理念,皆源于这八个字。
尼古劳兹已经不止一次收到这样的警告,大明不是不欢迎使臣,但是使臣不法,会下地狱。
大明优先原则,是另外一种叙事。
尼古劳兹赶忙说道:"我们远来,是带来了友谊,带来了交流,并不打算冒犯大明的律法,让两国交恶,不是我们的目的。"
"如果我的国家尚在的话。"
尼古劳兹对君士坦丁堡的前途是悲观的,他不知道他们离开,还能撑多久。
通使翻译了尼古劳兹的话,徐有贞频频点头说道:"靖安省内的野兽匪患都已经平定,官道驿路都是平整过的。"
尼古劳兹从口袋里拿出一物,颇为不舍的说道:"贵国的远征军,完全没有巡抚这般气度,他们强行索取了我们所有的钱财。"
"我这次带来了许多的书籍,并没有携带货物,事实上,我们也没有货物可以携带了。"
"请问这个,可不可以换一些大明的货币?"
尼古劳兹这些使臣和其他蛮夷之国的使臣,给徐有贞的感觉完全不同。
第一大秦国的使臣很是坦诚,他们不吝讨论自己的国家的灭亡,也不羞于启齿。
第二大秦国的使臣并不市侩,会以物换钱,而不是胡搅蛮缠。
这是两个最大的不同。
尼古劳兹拿出的是一枚戒指,上面有一个古怪的符号"?",这枚戒指是全金制成的。
"这是两百年前,圣主米海尔八世赐予先祖的戒指,叫做凯乐,这个符号,它通常用在军旗之上,代表着:凭此,必胜!"尼古劳兹颇为不舍的说道。
罗马的军旗叫做拉布兰旗,上面会铭刻这个符号,代表着必胜的信心。
尼古劳兹继续说道:"它很珍贵,在罗马也没有多少枚,圣主米海尔八世也仅仅赐下了五枚这样的戒指,还有几枚遗失了。"
文物讲述的是关于文明的故事。
这个符号是君士坦丁一世的军旗。
那天晚上天空的星星,拼出了这个符号,军士们都很惶恐,当时作战在即,为了鼓舞人心,君士坦丁一世,将这个符号刻了下来,代表胜利。
君士坦丁获胜之后,这个符号自此就代表了必胜。
尼古劳兹身上能换钱的东西并不多,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就像是只剩下了一座城堡的罗马帝国一样寒酸。
埃莱娜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在西域的时候,因为生存的危险近在眼前,埃莱娜没有要过任何的东西。
但是进了大明,埃莱娜想买一些不是很贵的东西,他们没有钱财。
尼古劳兹有些颓然,因为这位封疆大吏,行省总督将那枚戒指还了回来。
"不瞒二位,我其实很穷,可能出不起价钱,这样吧,我可以借给二位两枚银币,等到日后你们有钱了,再还给我就是。"徐有贞并不想买这枚金戒指。
鬼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代表皇帝之类的权力!
他要是随便购买了,那岂不是给陛下口实?
为了活命,徐有贞有着超乎寻常的谨慎。
两枚银币,虽然不多,但是足够生活一段时间了,只买一些小玩意儿,完全足够了。
徐有贞领的是正二品的俸禄,两枚银币并不是很多。
尼古劳兹给徐有贞的观感很好,因为尼古劳兹并不掩饰自己的贫穷和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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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贞将银币递给了他说道:"好了,我要去忙了。"
"感谢慷慨的行省总督。"尼古劳兹接过了那两枚银币,不胜感激。
徐有贞策马向着黄河而去,查看完了黄河结冰情况,他还要去胜州,马不停蹄。
同样马不停蹄的还有埃莱娜和尼古劳兹。
他们将从靖虏府赶至五原府、朔方府,横跨整个河套平原之后,从集宁府入宣府,报备后入京面圣。
进入靖安省之后,他们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不少,因为地势平坦,路面十分的平整。
他们只有书籍,三百人的使团,在官道驿路上狂奔不止。
埃莱娜一直看着窗外,许久之后才说道:"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困扰,那枚戒指对你很重要,但是你却要变卖它。"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这没什么,我们现在需要钱,相比较之下,荣誉和活着,我选择活着。"
"如果有人愿意出个好价格的话,我是不介意卖掉的。"
"显然那位行省总督并不方便。"
尼古劳兹手中的这枚戒指,在罗马帝国代表了无上的荣誉,但是在大明,它只值一点金子的钱而已。
"还是因为我的贪婪,要不然你也不用变卖。"埃莱娜有些委屈。
她倔强的抿着嘴唇,看着窗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埃莱娜已经很努力,不让它掉出来,但是它还是划过了洁白的脸颊,在脸颊上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后,滴落在了手臂之上。
"想哭,就哭吧。"尼古劳兹宽慰的说道。
埃莱娜终于放肆的哭了出来。
在君士坦丁堡不知天命在何时,她没有哭,而是苦练战技,**大难临头的那一天,随时准备拼命。
出使后,奥斯曼人的为难和狷狂,没有让她哭出来,她代表的是罗马的尊严。
在撒马尔罕忐忑不安,没有让她哭出来,因为埃莱娜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姑娘,
屋大维说:勇士不会流泪,即便是害怕。
在大明的官道驿路上,埃莱娜哭的痛彻心扉,因为一个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
罗马帝国,真的亡了。
这种亡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类似于名叫罗马的文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虽然有部分继承者,但是正朔永不在。
尼古劳兹已经五十多岁,他并没有哭,只是有些惆怅的看着窗外,平静的说道:"或许,我说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依靠大明重建罗马,我知道那很难。"
"孩子,你的父亲,你的叔叔君士坦丁十一世,都不想你背负那么大的压力,好好活着。"
"命运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你就只是你自己。"
"你可以活的自私一些。"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思辨=文艺复兴
尼古劳兹并不想长公主活的那么辛苦,复国这件事实在是太困难了,这个重担,不应该压在公主的头上。
压力会让埃莱娜自怨自艾,然后从精灵变成一个怨妇,那不是尼古劳兹、托马斯·帕莱奥罗古斯,君士坦丁十一世希望看到的事情。
他们给埃莱娜找的落脚处是大明,是希望强大的大明能够护持她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了。"埃莱娜擦掉了眼泪。
复国之事,道阻且艰,漫长的复国之路,能不能走,还两说呢。
这第一步还没踏出去。
在大明的话术和语境之中,罗马应当算是蛮夷。
就像罗马人看淡西欧那些蛮族一样,大明皇帝,万乘之尊,会接纳一个蛮族吗?
尤其是她长的和大明人还不一样的情况下,当然这种不太一样的地方比较少。
比如鼻梁比较高,比如脸上的线条会更加立体,而不是柔美,但是他作为罗马皇室成员,是黑发。
埃莱娜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有信心的。
至于蛮夷问题。
中国对罗马的称呼从来没有变过,叫做大秦国。
罗马对中国称之为大秦国,是因为sino这个发音很接近于秦,而后来自中国的丝绸成为罗马的重要财源,又赋予这个词丝绸之意。
中国对罗马称呼其为大秦国的理由是:「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乃葱岭以西之最大国家。」
长大,就是身材高大,想要平均身高高就得多吃肉蛋奶,而肉蛋奶代表着生活条件好。
平正,长相端正,就是长得很符合中原王朝的审美。
有类中国,中原王朝的华夷之辩,何其汹涌?
无论是官史还是野史,域外世界,种类繁多的各种非人类描述,不尽相同,数不胜数,各种妖魔鬼怪,简直是群魔乱舞。
在中原王朝的笔杆子手里,域外的人能长得有一些人类的特征,那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谓之大秦,虽然历**秦是政治正确,残暴、严苛、焚书坑儒等等。
但是哪朝哪代,不是行秦法?统一度量衡、驰道、郡县制等等数不胜数。
祖龙虽死业犹在,百代多行秦政法。
大一统的集权制,是在秦时确认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冠以大秦国三个字,可见重视。
这还是比较写实的论述。
在中原王朝的叙事中,罗马被描述成为了一个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土多金银奇宝的富丽多宝之国。
一些叙事中,更是直接把罗马描绘成了志怪小说。
比如《异物志》说大秦国有一种地生羊,脐带连在大地上,用鼓敲一下,这地生羊,就会惊觉,跑到哪里,哪里就是水草丰茂。
比如《海内十洲记》说大秦国有返魂香,返魂树的香气可以蔓延几百里,能让死者复生,汉武帝焚返魂香,烧之于城内,其死未三月者皆活!
比如:《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中将罗马描述为:北接昆仑二十六万里,去东岸二十四万里,雄兵百万,纵横千万里,诸国仰之如周京,都城九绝高俊,武备日精,疆土四辟。
这是什么人间神国?纵横千万里...
汉唐为什么会吹罗马呢?
目的自然是汉唐时丝绸之路,自然是为了对外扩张做注脚。
马可波罗吹中原遍地黄金,真的十分保守了。
那么罗马的史料中如何记载中国呢?一言以蔽之,则是太阳升起之地,众所周知的国家。
类似于广袤无际、人口众多、法律严明持正不阿、充满正义的种族、多有金银财帛、平和度日永无战争这些记载很多,颇有陆上神国的味道。
比如汉代的铁器,能把金银割裂,唐陌刀军阵挥舞,天地变色,可以灭星辰掩日月。
罗马如此吹嘘汉唐,自然是为了大力发展印度洋海贸战略,丝绸是罗马重要的财源,是罗马的利柄。
埃莱娜一行人并没有被人为难,而埃莱娜从撒马尔罕开始,就专门请尼古劳兹说汉话,她是来嫁人的,不是来摆公主的架子的。
她可能要在大明生活很久,并非简单出使那么简单。
这将近半年的旅程,她已经能够听懂一些大明的官话,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埃莱娜没事的时候,就是看着窗外的景象发呆,无论走到哪里,大明的领土上,都是充满了活力。
即便会在冬日,依旧能看到托运着煤炭的商贩,他们虽然辛劳但是满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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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的啼哭声,是埃莱娜最喜欢的声音,君士坦丁堡孩子的哭声都有些奢侈。
那是一座死寂的、毫无生机的城池,就像是苍天大树最后倒塌时,腐朽的树皮内,已经完全被掏空。
一直走到了十二月份的时候,埃莱娜终于走过了漫长的路,来到了京师城下。
北衙的城池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长得不再那么周正,反而有很多的棱角,那些都是火炮位,城外的民舍连绵数里,人声鼎沸。
她终于理解了在甘肃镇,尼古劳兹为何会说大明比她想象的更加繁华。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还能如此井然有序。
"好神奇的地方。"埃莱娜惊叹万分,这座城池过于宏伟,她一路上已经惊叹了无数次,依旧掩饰不住自己的惊骇。
那个管理着如此强大的皇帝,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是的,甚至比以前更加繁荣。"尼古劳兹确信的说道。
永乐十九年尼古劳兹来的时候,这里刚刚迁都,还没有形成虹吸现象,现在早已经今非昔比了。
尼古劳兹在驿站等了一天,才被通知入城,住进了会同馆驿,而非四夷馆。
事实上,这次大秦国的使者来访,而且带着强烈和亲意图的来访,大明也非常的重视。
安排上,大秦国的使者,并没有住在四夷馆,而是住在了会同馆。
大明的四夷馆已经搬到了天津卫,不在京师了。
胡濙带着鸿胪寺卿杨善,来到了会同馆驿,见到了尼古劳兹。
尼古劳兹曾经见过胡濙,胡濙在永乐十九年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
"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互相见礼之后,胡濙颇为客气的说道。
这是级别上的差异,对待倭使,杨善都懒得多废话,但是大秦国来使,胡濙先来打个招呼。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自然知道大秦国在葱岭以西,已经没落了。
王复也在情报里说的很明白,大秦国只剩下一座孤城了。
但是胡濙还是来了。
这是对文明的尊重,对礼法的尊重。
胡濙是一个很讲礼法的人,在已知的世界里,这是唯一有传承了千余年而不落的国度,唯一一个可以在历史渊源上和中原王朝盘盘道的国家了。
国势衰违不假,五德轮回,四时之序,冬日万物凋零,也有迎来春暖花开之时。
只要礼法犹在,依旧有焕发生机那天。
但是胡濙并不知道,罗马国势衰违之后,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没有归来。
此时,罗马帝国已经不仅仅是亡国那么简单,到了文明最后消散的时刻。
胡濙并没有认出尼古劳兹,尼古劳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三十年沧海桑田,尼古劳兹当初的年轻人,只是大秦国使团里不起眼的一个人罢了。
"胡尚书,又见面了。"尼古劳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胡濙。
胡濙眉头紧皱,他人老了,可是没糊涂,这个和他同龄的人,难道来过大明?
尼古劳兹看起来太老了,看起来和胡濙差不多。
尼古劳兹没有让胡濙多猜想,他平静的说出了自己当时随行来到大明,参加了狩猎大阅。
"当初我才二十岁,胡尚书不记得我也不奇怪。"尼古劳兹感慨的说道:"罗马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我看起非常的年老。"
当初那个安排内外井井有条的胡濙,给尼古劳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原来如此。"胡濙只能依稀看出尼古劳兹的轮廓来,那个二十多岁颇为帅气的年轻人。
国势衰违时候,于谦有段时间,夙夜难寐,情况比尼古劳兹还要差一些。
当时于谦还有很严重的痰疾,若是不好好修养,多耗心力,怕也是现在尼古劳兹这般模样了。
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今日来,是要告知你,见陛下要行跪拜礼。"
胡濙为何要强调这件事?
永乐十六年,陈诚出嘉峪关,遍访葱岭以西二十七国,让他们遣使来明,共贺大明迁都。
永乐十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各国使臣进京朝贺文皇帝,结果帖木儿王国使者阿尔都沙以"我国无此风俗"之事,坚决不行跪礼,只行鞠躬礼。
因为在帖木儿王国的眼中,帖木儿王国是个和大明一样强盛的国家,要平等对待。
文皇帝不以为意,三月份展开大阅之后,文皇帝又在土木堡的行营接见了各国使节。
这次,帖木儿国的使臣阿尔都沙一进大营,立刻"叩首触地",绝口不提,我国无此风俗这茬子事儿了。
文皇帝写了一封亲笔书信「愿两国臣民永享太平安乐之福」,随后大明就降低了帖木儿王国的朝贡规模,从三百人,直接降到了三十人。
胡濙提前和尼古劳兹说好,就是防止出现什么误判。
此时,罗马帝国已经不仅仅是亡国那么简单,到了文明最后消散的时刻。
大秦国也不复当初之规模,再守着所谓风俗,抱着过去的荣光,不就成了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了吗?
当今陛下的脾气不是很难猜,陛下压根就不喜欢人跪,但是不代表不跪,第一次见面,哐当一磕头,日后再见,就不用再大礼了。
尼古劳兹却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到了一个地方,就遵从那里的风俗习惯,这在大明叫入乡随俗。"
"胡尚书,我们罗马的公主走过了沙漠、丘陵、山川、田野,是为了和亲,这件事应当如何去做呢?"
胡濙当然知道,那个带着帷帽的姑娘是大秦国的公主,而且应当不会难看,之后兴安作为花鸟使,也是要看一看,长得丑那自然入不得宫。
但是这件事的确是有点违背了礼法。
太宗文皇帝曾经纳过几个朝鲜的高丽姬,但是都是提前沟通,这大秦国直接把人送来了,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话分两头说,两国路途之遥远,一个来回至少就得两年,达成和亲的条件,再娶亲,这就四年了,孩子能能生仨了。
而且,大秦国的局势,太糟糕了,这次不送出来,下次还能不能送,就不知道了。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胡濙笑着说道:"你先不让她面圣,待到正使面圣,请到陛下旨意,再到会同馆宣旨便是。"
"但是陛下对域外女子一向不是很感兴趣,这件事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往泰安宫里塞个人有多难?
除了那次选秀选了唐云燕和李惜儿以外,五年了,也就多了个陈婉娘。
还有一个疑似要入宫,但始终没有说法的冉思娘。
陛下对后宫是十分谨慎的,泰安宫水泼不进,滴水不漏。
胡濙没有自找麻烦,陛下对文臣从来都没有放松过一丝一毫的警惕。
尼古劳兹笑着说道:"胡尚书,我国风俗与大明风俗不同,我国风俗,女子也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也就是说,埃莱娜公主,也是继承人之一。"
胡濙对大明礼法极为精通,但是对域外礼法,就不是那么精通了。
他作为大明最懂礼法的人,立刻明白了,这叫做宣称权。
大明为何要捏着鼻子,承认了元朝的正朔地位,甚至给成吉思汗扣了个真人的名头?不就是为了这个宣称权吗?要知道当初大明可是红巾军起家,唱着红巾歌入的元大都,驱除鞑虏,复中华衣冠,可是长期口号。
若是大明哪一天要进攻泰西,那这就是最好的宣称权!
这怎么也要跟皇帝好好商量下,看能不能纳公主入宫中。
尤其是大秦国,也不是传承不过百年的撮尔小国,没有礼法,不懂规矩,这纳入宫中,将来皇子带着大军征战,以光复罗马为由,是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了。
胡濙心中思虑万千,却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大明朝臣为陛下马首是瞻,全凭陛下心意。"
"陛下对贵国送来的文牍非常有兴趣,但是这翻译之事,却有点麻烦,不知道尼古劳兹正使,能不能教几个徒弟,学一学贵国文字?"
胡濙要尼古劳兹帮忙培养翻译人才,但是翻译之事,却由大明来做。
唐三藏取天竺取经,还得自己去,这直接送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中原王朝从来不是故步自封,而是善于吸纳和融合外来文化。
这也是文明绵延的最大秘诀,维持中原王朝活力不可缺失手段之一。
第四百五十六章 候风地动仪的成功复刻
故步自封、安于现状,抱着祖宗之法,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着所有的域外文化,皆以蛮夷二字论之,是自取灭亡之道。
一个文明的生命力,来源于它的海纳百川。
好人兀鲁伯超越了时代,制作出了六分仪,计算出了地轴倾角,测算了精准的岁差,在三角函数和球面几何有着杰出的贡献。
瓦剌西进,攻破了撒马尔罕,好人兀鲁伯的所有收获,都送到了大明。
这些东西,大明要还是不要?!
答案是肯定的。
此时的大明,并没有失去进取心和包容心。
洪武十五年,太祖高皇帝,曾经在奉天门召见大学士吴伯宗和翰林李肿,命令翻译西域天文书。
而后吴伯宗组织了钦天监灵台郎海达尔·阿答兀丁,回回大师马沙亦黑、马哈麻等人,在南京右顺门开局,共同翻译西域天文阴阳历象,次第译之。
最终得土盘历法,推算天时,制万年历,核准《大统历》。
当然祖宗之法,可谓是一大政斗杀器,但凡是不符合利益诉求,就以祖宗之法驳斥之,历代并不罕见。
祖宗之法解释权,现在在陛下手中,这是胡濙主动交上去的。
所以,群臣们玩祖宗之法,就得先玩得过胡濙。
尼古劳兹略微有些颤抖的说道:"胡尚书,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胡尚书知道答案,务必告诉我,我已经被困惑了三十余年。"
"请讲。"胡濙点头,示意尼古劳兹问,若是知道答案,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不能说的他自然不会说。
尼古劳兹已经见识到了大明的繁华,而且这种繁华,在有生之年,并不会结束,这种鼎盛,会持续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两百年才会消失?
他郑重的问道:"为什么中国可以到今天如此的强盛,国家疆域及其广大,人民众多,人民安居乐业,法度严明,似乎从未断绝过,我很疑惑。"
胡濙放下了茶盏,忽然伸手,拿过了尼古劳兹的茶杯,笑着说道:"我的还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尼古劳兹不明所以的看着胡濙,挠了挠头,这话说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似乎符合埃莱娜的第一印象,霸道。
胡濙笑着说道:"中国自古以来,就不是一个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的国家,我们曾经把所有的佛经翻译为了汉字,然后汉字去诠释他的含义。"
尼古劳兹这才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笑着说道:"哦,我明白了,这真的是太神奇了。"
胡濙没说完。
一旦翻译完了,就开始了去芜存菁,等到理解了其精髓之后,就开始将其同化,不肯同化,那就只能灭了。
其具体表现为三武灭佛。
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虽然各帝王动机不一,情况也各不相同,但是其目的却是如出一辙,措施基本相似,结果大同小异。
目的是消除思想文化领域的冲突,强迫僧团改变道风方面的缺陷,平衡僧俗之间的经济利益。
僧侣爬到权力的核心,这是大明诸多明公,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寺院地主经济,更是为统治者所不喜的。那是刨皇帝的税根。
大明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小灭佛。
大隆兴寺杨禅师被送到了瓦剌感化瓦剌人去了。
送走之后,陛下立刻提出了寺庙的土地怎么办?
随着一体纳税的推行,寺庙的地主经济,立刻就崩塌,都要纳正赋,再挂靠寺庙,那不是多交一分税吗?
给皇帝交税,再给你寺庙交税?
皇帝有很多个团营,四处征战,佛祖有几个团营?
胡濙懂礼法。
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求取真经、大雁塔翻译大小乘佛经律论共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用中文去表述梵文,然后可以完整表述之后,就开始灭佛。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不听话,那就砸个稀巴烂。
历代无外乎如此。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曾经的佛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佛法都断了传承,但是大明寺庙却依旧是香火鼎盛。
从大秦国传来的景教,也是如此,也不会逃过这个命运。
胡濙只说了个半截,有些东西可以说,有些东西,不能说,需要自己去领悟。
尼古劳兹可是带来了很多很多的文牍,无论怎么讲,都要把这些文牍翻译完,用中文精确的描述之后,挑挑拣拣,选能用的出来,将垃圾丢弃。
全面否定是一种文人的重要手段,还有一种手段,就是全面接收。
不加遴选,不分好坏,全都收入囊中,并且怡然自得,志得意满。
这种人,在胡濙看来,是必须要解刳院的,看看他的脑髓,是不是比正常人少了两斤。
胡濙思来想去,就是陛下说的"拿来"二字,要自己拿,要思辨,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陛下也现身说法,演示了应该如何拿来。
渠家人搞得福禄三宝,贻害无穷,渠成德还作为现实案例,在南衙做巡演,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做恶魔在人间。
但是到了太医院的手中,福禄三宝被研究透彻,其作用,效果,如何成瘾,都有详实的报告和记录,最后弄出了迷魂汤...麻沸汤,用以镇痛,施展刳术。
这才是"拿来"。
胡濙将茶杯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这只是外力,还有内生。"
"我们叫它大思辨,一旦大痛苦来临时,即便是皇帝,都无法阻止的大思辨。"
"这个讲起来,就太长了,改天有时间,再与你分说吧。"
从颛顼时代的绝地天通;到夏时祭祀祖宗;再到商时的神佑王权到余一人专权;到西周的敬天保民、天下王有;春秋时的重神到重人,再从战国百家争鸣;
秦法帝王至上、极欲和重赏罚;汉初黄老无为、以民为本和尚法重农;
汉代公孙羊的大一统、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盐铁之议的王霸之争;
西汉末年的更命、王莽的崇古、《白虎演义》的三纲五常的国宪、东汉末年名教、名法、名教。
隋唐的民本论、君臣一体论、法制论、纳谏论;佛道儒争衡与兼摄等等等...
海纳百川,吸纳外来文化去芜存菁,是必要的手段。
但是更重要的是这种自我思辨的能力,才是一个文明前进的内核。
这也是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
至于什么时候内圣外王变成了儒家经典,读书人的事儿,不稀奇,毕竟窃不算偷。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推动了中原王朝的历史进程,比如汉初公孙羊的大一统理论。
秦始皇一统六国,乃是开辟之功,但是秦朝大一统的时间仅仅维持了十五年的时间,汉朝用四百年的时间,侧面印证了始皇帝的正确。
汉承秦制,秦汉互辉。
而每次的大思辨,无不是进两步,而退一步,始终如此,从未改变。
这也是太祖高皇帝的知名战法,叫尺进寸取。
但是胡濙跟一个域外之人,要说明白其中的历史经验与教训,那是说上十年、二十年都说不明白的。
刘吉作为胡濙的关门弟子,也只是初窥门径罢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了,礼义之事,由鸿胪寺卿教你。"胡濙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同馆。
他回到了礼部,处理了今日的礼部之事,刘吉这个小徒弟,又拿了一堆的书,前往江南继续勘测水路。
胡濙掌管礼部,也掌邸报之事,长洲诗社忽然刊载了一篇社论,让胡濙的额头青筋直跳,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他猛地站起来,撩起了裤管,向着讲武堂跑去。
"参见陛下!"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何事如此慌张?大秦国使者不法吗?"
胡濙将手中长洲诗社的社论,递给了兴安,依旧有些气息不匀。
兴安不停的给胡濙顺气,这都七十七岁了,这么跑肯定喘的厉害。
兴安又给胡濙泡儿茶,胡濙才靠在椅背上、
朱祁钰看完了整篇社论,怒火盈天。
朱祁钰压着愤怒对着兴安平静的说道:"让卢忠点齐所有的提刑千户,立刻围困整个长洲诗社,无论什么办法,朕要他们开口。"
"无论背后是谁,朕都要将其碎尸万段!"
"越快越好。"
朱祁钰手中有几样东西,比如放在文华殿,用透明琉璃压好的半面大旗,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只烧毁了一半。
兴安是个手艺人,做了一面以假乱真的放在南衙。
比如在讲武堂的御书房里,有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天变死难的将士,每到八月十五的时候,朱祁钰都会祭奠。哪怕是南下江南,兴安也不忘记给陛下带着。
比如一幅画,这幅画是杨洪还在的时候画的,讲武堂提督内臣**昌携带圣旨,前往宣府,组建墩台远侯夜不收。朱祁钰不能擅离京师,一名宫廷画师去了。
这幅画是一式两幅,第一幅是赐二品飞鱼服,等同锦衣卫待遇,一共有二百八十余人。
第二幅则是墩台远侯离开墩台,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他们的笑容爽朗、明媚,毫无畏惧。
这幅画里的那些军士,很多都已经埋骨异域他乡,朱祁钰连抚恤都给不了,因为无法确定是战死、逃亡、背叛。
朱祁钰只能给他们的家属好的待遇,安置在了大兴县。
这副画卷,就挂在御书房内,朱祁钰抬头就能看到。
夜不收在组建之后,补足了大明在情报上的短板,不至于大军出塞,千里**鸣,找不到敌人。
战功赫赫,即便是南下平叛,夜不收也活跃在战场之上,打通了南衙前往湖广的驿路、挫败了挖掘黄河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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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在朱祁钰看来,是不能动的。
但是现在有人将手伸向了夜不收。
夜不收在前往和林作战的时候,也会被俘虏,后来王复和赛因不花从北海解救了六十一名墩台远侯。
这些墩台远侯回到大明之后,休养了半年的时间,又散入了草原之中,其中有三人已经死在了草原之上,尸骨无存。
长洲诗社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居然得知了这六十一人的事儿,其发了一篇社论,目的是抨击皇帝穷兵黩武。
朱祁钰是不怕被骂的,骂亡国之君也可以。
但是这六十一人兹事体大,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朱祁钰的手指一直在打转,眼神里带着闪烁,**着卢忠的消息。
而于谦、石亨,也被兴安派去的小黄门叫到了御书房。
事情并不复杂,石亨看完之后已经目眦欲裂,牙关都在抖动,作为将领,他太知道夜不收的重要性,这都是最善战的人,也是大明遴选出最优秀的军卒。
他们忠于大明,他们不畏死亡,长期深入虏营。
"妈的!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石亨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了。
"于少保,朕管理夜不收出现了问题吗?解救夜不收这件事极为机密。"朱祁钰点着手中的社论,语气还算平静,但是他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走漏的消息。
已经这么久了。
于谦摇头说道:"应当不是,否则王复早就该暴露了。"
王复为大明偷瓦剌的胜利果实,大明在后方差点就揭开了王复、王悦是夜不收的秘密。
解救六十一夜不收之事,需要配合,也先只要不是脑髓缺两斤,绝对知道是王复干的。
也先除了有点冒进以外,是个很聪明的人。
朱祁钰眼光闪烁的说道:"朕很是欣慰,这篇社论看到的早,可以将其抓捕归案,可以降低消息传播的范围;"
"朕很欣慰,当初礼部说把四夷馆搬到天津去,这要是被奸细得去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胡濙已经喘气喘匀了,赶忙说道:"陛下,臣有三言。"
"第一,这篇社论,掐他去尾,把夜不收被解救之事删减掉,依旧全篇发出去,这样一来,长洲诗社如何触怒陛下,也有头有尾,省的坊间议论。"
"第二,混淆视听,正好要过年了,是不是可以专门给夜不收设立英烈祠以祀?"
"这个没人会反对,无论是宣府之战还是河套之战,亦或者是平定南衙叛乱,夜不收有大功勋。"
"有人说陛下穷兵黩武,陛下设立英烈祠予以反击,就显得名正言顺。"
"第三,借着英烈祠之事,公开部分夜不收的事迹,以正视听,这是忠义,也是礼法。"
这是对礼法仁义的破坏,无论是谁,是什么目的,都不能让他们达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很好。"
第四百五十七章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胡濙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对策了。
如何将这件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并且转移其重点,达到保密的效果。
陛下是不想让这六十一人被解救的消息暴露的,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围绕这个目标,去制定策略。
在陛下的生气的时候,要为陛下积极献策,这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但是又有几个,维持这种本分?
朱祁钰的余怒未消,并不想谈论任何事,他要知道,到底是谁,然后把他扔到解刳院里,以解心头之恨。
长洲诗社,乃是以苏州府长洲县为名。
在正统初年,由蒋主孝与苏雪溪、刘草窗、沈崆峒、王金粟及其弟主忠结为诗社。
在正统十四年,推刘溥为诗盟,其主要人员有汤胤勣、沈愚、苏平、苏正、晏铎、王淮、蒋主忠、蒋主孝、王贞庆、邹亮、徐震等人。
汤胤勣是信国公汤和的曾孙。
汤胤勣取了孙继宗的女儿为继室,但是在南衙丧乱的时候,汤胤勣并没有选择附逆作乱,得以保全。
苏平、苏正,乃是宁海人,以不畏强权而闻名,具体来说,就是作为宁海人,苏平和苏正两兄弟,总是为宁海方氏也就是方孝孺的宗族喊冤。
晏铎,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被朱祁钰派去了湖广做巡按御史,此人曾经在山东做过巡抚,平定响马,弹劾孔府,最终被调任。
孔府那是山东的一片天,晏铎随意指摘孔府,那不是找罪受吗?
一直到景泰年间才被举荐。
卢忠收到消息,立刻带着提刑千户,奔向长洲诗社。
长洲诗社所在是宅院并不小,会昌伯府是正统年间和成化年间最大的外戚,甚至还有孙继宗提领京营的事儿发生。
虽然会昌伯府倒了,但是长洲诗社一直还在办。
而此时十几位笔正,正在敲定这个月长洲诗刊《月旦评》的版面。
刘溥是盟主魁首,他坐在主位上,看着手中的版面,瞪大了眼睛,拍着桌子说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夜不收的消息?"
"吃的太饱了,去打听夜不收的消息,是嫌命长?"
苏正满是不在乎的说道:"我可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听到的消息,可是花了三十两银子呢!"
"瓦剌人都跑了,这点事还不能说吗?"
苏平附和的说道:"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夜不收的遗孀,花了不少的功夫呢。"
汤胤勣是勋戚之后,他本来还不在意,可是看他们说的煞有其事,便拿起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完整个人愣在原地,好久都没说话。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知道大祸临头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没事参加个诗社附庸风雅,居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夜不收是什么?
夜不收就是老母鸡身下的小鸡仔,哪怕是老鹰来了,老母鸡也要啄掉老鹰一颗眼珠子!
苏正志得意满的说道:"这次,咱们诗社一定会大出风头!夜不收的事情,传的神乎其神,咱们这可是京城独一家!"
"六十一个夜不收,居然能从瓦剌人那边活着回来。"
"这没人配合?我不信。"
汤胤勣打着哆嗦问道:"问题就出在了这有人配合的事儿上。"
"这印了多少份了?卖了没有?"
苏平摇头说道:"没呢。这不是刚写完,印出来的头几份,先给礼部衙门送过去。"
长洲诗社是轮班的,就是一人负责一期《月旦评》。
月旦评是东汉末年的一种杂谈,由汝南郡人许劭兄弟主持,对人物、时政或诗、文、字、画等品评、褒贬的一项活动,每月初一发一次。
大多数诗社活动,都循此例。
礼部负责审查之后,增补删减核定之后,还给诗社。
在长洲诗社还在讨论的时候,卢忠已经带着缇骑将长洲诗社团团围住,一脚踹开了大门,闯了进去。
卢忠没有废话,直接将人悉数带走。
苏平、苏正万万没料到会被卢忠亲自带着人破门,虽然扛了一阵,但是最后还是交待的清清楚楚。
苏平家中很是富硕,这年头,能玩得起诗社的,多数都是富贵子弟。
苏平、苏正加入了长洲诗社后,一直想搞个大新闻出来,结果好巧不巧,真就给他们搞到了。
不到一个时辰,卢忠就把案子办完了,将案子的审查结果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朱祁钰这段时间一直没说话,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好几次,他们从来没见过陛下这副模样。
夜不收在陛下心中很重要,因为夜不收的画就挂在大明皇帝抬头能看的地方。
朱祁钰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到底谁走漏了风声。
他甚至把自己登基之后所有的政令都梳理了一遍,去思考其中的漏洞。
不能只有朝臣们上***,自己也需要反思。
是谁?
于谦和胡濙吗?
但是完全没必要,这两个人,一个为了大明把皇帝都废了,这可是冒着天大的干系。一个打算把自己埋在金山陵园,压根不打算落叶归根。
石亨吗?
是因为没有平定了南衙跟国公位怀恨在心吗?
但是石亨为什么要废掉自己的左右手?情报收集工作何其的重要,大明几次动武,都是因为夜不收出色的情报工作,得到了巨大的胜利。
朱祁钰连给石亨的国公世券都准备好了,只待再次动武,而且关于封爵之事,大家一直有沟通。
卢忠?
营救的接收工作是锦衣卫负责的,如果说泄露消息,的确是卢忠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但是卢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看完了卢忠的调查报告,朱祁钰嘴角抽动,自己怀疑了半天,但这次,船不是从船顶开始漏水。
这个苏平和苏正,自己打听出来的。
朱祁钰扔下了奏疏,用力的点了几下说道:"苏平和苏正,必须送他们去解刳院!"
这六十一人中,有一个陈长贵的夜不收死在了草原上,这个陈长贵的妻子,也是知情人。
这个苏平用的手段就是银子。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瓦剌人都已经西进快一年的时间了,这个苏平找到了这个遗孀,金钱开路,套到了独家新闻。
苏平和苏正的确是搞到了大新闻,连皇帝都惊动了,这不是大新闻是什么?
苏平和苏正的目的不仅仅是针砭时弊,借着夜不收的辛苦,说皇帝不恤民力,穷兵黩武。
除此之外,苏平和苏正将消息卖给了一个西行商贾,这个商贾人还在京师逗留,被卢忠逮了个正着。
卢忠作为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查清楚了这个商贾是何许人。
苏平和苏正本就是被奸细收买的线人。
韩政派来的奸细。
就是那个安排了刘玉、韩陵刺王杀驾,在五原府外砍了渠家三兄弟车驾马匹的韩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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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收被营救的消息,被苏平和苏正卖了三百两银子,十倍利,还不知足,贪得无厌,还要在月旦评上发刊博得名声!
名利,名利,有名望就有利益。
为了利益,投机者会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
苏平和苏正显然也是如此的投机者。
在他们的眼里,夜不收?不过是一群丘八罢了,死了就死了,谁会在意?
因为瓦剌西进,这个伪装成商贾的奸细,并没有及时把消息传出去,事情没有滑向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说道:"将苏平、苏正两兄弟的问题审查清楚,两次查补之后,和这个奸细一道送解刳院去!"
"问问太医院还有没有雅座!"
苏平和苏正这兄弟俩儿,若只是吟诗作对,朱祁钰来懒得理他们。
结果他们倒好,给瓦剌人当线人,在景泰年间做奸细,多少有点大病,必须要让解刳院雅座伺候。
"去把汤和的曾孙汤胤勣,给朕叫过来!"
朱祁钰靠在藤椅上,思考了许久说道:"日后这类涉及国朝战略大事,要严格保密,即便是对家人也不能提起,胡尚书,拟个保密条例。"
朱祁钰虽然平日里对王复总是骂骂咧咧,但他还是很担心王复暴露。
对于也先而言,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重要?还是从遥远的大明京师,传来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重要呢?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仅凭这么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也先已经杀不死王复了。
王复已经组建了四个团营,共计八万余人的乌军。
日后此类的事,要严格保密,需要设立保密等级,依据不同的等级进行保密。
胡濙点头称是。
汤胤勣连滚带爬的爬进了御书房,一抬头看到于谦、石亨、胡濙、兴安和大皇帝都盯着他。
他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容臣陈情,都是苏正和苏平干的啊,我也不比陛下早知道多久啊。"
朱祁钰看着汤胤勣,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瓦剌南下的时候,摇唇鼓舌的凤阳诗社跟他没关系,大明抓奸细跟他没关系,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跟他没关系,杀稽戾王跟他没关系,会昌伯府鼓噪南衙造反跟他没关系。
汤胤勣的继室是孙继宗的女儿,但是汤胤勣就硬是没掺和南衙谋叛。
孙继宗的那个女儿被族诛一同坐罪给斩了,因为那个女儿鼓噪汤胤勣前往南衙,被锦衣卫查到了书信。
这么多大风大浪,死了多少外戚?死了多少勋臣?连亲王都死了三个,皇帝都死了一个。
汤胤勣都依靠着绝佳的站队技巧,活到了现在。
结果偏偏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朱祁钰怒其不争的说道:"你说你,一个勋臣后裔,跟这帮读书人走这么近干什么?是打算干点坏事?那倒是干啊,朕一刀砍了你便是。"
"马上过年了,过完年,进讲武堂,别在外面飘着了。"
汤和对朱明的建立有功,当初汤和给还在皇觉寺的朱元璋写信,相约造反,随后朱元璋到了军中,还成为了汤和的上司。
这一点上,汤和几近于泰伯让王位的功德,所以汤和因此封公。
但是汤和死后,因为子、孙、曾孙三代均早逝,无法袭爵,导致信国公爵位至今空悬。
汤胤勣和他的大侄子汤杰争爵,闹得沸沸扬扬。
国公位很重,汤胤勣无论是取了孙继宗的女儿,还是和文人走的那么近,其实都是一个原因,想要获得支持,然后夺得爵位。
"这什么长洲诗社,不要再办了,夜不收六十一人获救的消息,不得流传坊间,只要被锦衣卫风闻,朕绝不宽宥!"朱祁钰看着汤胤勣就来气。
好好的勋臣后代,行军打仗,建功立业多好,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甚至夺得了大明第一杆冠军旗,何其的威风?
整日里跟一群读书人厮混在一起,还争信国公国爵位?
连读书人都知道军功值钱了,王复、王悦直接弃笔从戎了。
汤胤勣还跟读书人厮混,他能争到爵位才是怪事。
"滚回府去闭门思过,别再有下次。"朱祁钰示意汤胤勣可以走了。
汤胤勣重重的松了口气,俯首帖耳的大声喊道:"臣领旨!"
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卢忠,其余人等,一并送到云南滇铜厂苦役三年吧。"
"臣领旨。"卢忠领命而去。
朱祁钰其实一直以为胡濙拿过来的这份社论,已经发出去了。
但其实并没有。
这让朱祁钰有点疑惑的说道:"这些诗社发月旦评之类的东西,还要过胡尚书的手?"
新闻审查机制,这么早就建立了吗?
卢忠的查补显示,六十一名夜不收被救的消息,依旧是长洲诗社内打转,并没有散出去。
也就是说,在发《月旦评》的时候,居然要被礼部先审查一遍。
胡濙点头说道:"是的,这是礼法。"
"这也是礼法?"朱祁钰满是奇怪的说道。
于谦附和的说道:"凤阳诗社的那片《布仁行惠疏》社论,是私发刊印,所以陛下在砍那凤阳诗社十四人的时候,没有人为他们喊冤。"
"因为他们本身就坏了规矩。"
"胡尚书,这个为什么是礼法呢?"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
胡濙摸了摸下巴说道:"臣想想,从何说起。"
第四百五十八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胡濙思考了许久,礼法在胡濙心中是很神圣的,是他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之礼。
他笑着问道:"陛下,这天下有圣人吗?"
朱祁钰思考片刻问道:"什么是圣人呢?"
胡濙认真的说道:"荀子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这番话。
人贵,万物轻,是中原王朝人文思想的一个重要标志。
有气、有生、有知、有义所以为人,无知无义不是人。
把水火、草木、禽兽、万物,认为比人更重要,显然比两千年前的古人还不如,返祖现象了属于是。
这是春秋末年,从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发展的必然结果。
季路曾经问孔子鬼神事,孔子说:连人都顾不得,怎么能顾鬼神呢,那不是愚昧吗?管理百姓的大义,是对鬼神敬而远之,是智慧。
庄子说:天下之外非自然的东西,不去谈论。
墨子明鬼神之说,但是墨子很明确的回答过他为什么追求鬼神之说,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
假托鬼神之说,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明鬼神的主张,让墨子学说,在后来的发展中,遇到了极大的困扰。
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
鬼神之道,不过是圣人教化的手段罢了。
鬼神这个阶级被消灭之后,那自然要有填充,谁来担任鬼神原来的职责呢?
圣人。
这就是在春秋之时,大思辨之中,从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发展的真实写照。
人贵于万物,那到底什么是圣?
胡濙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众说纷纭,他俯首说道:"陛下,臣也只是一家之谈,陛下姑且听之。"
"聖,声入心通,入于耳,出于口,圣,通也。"
"老子曰闻声知情是通;孔子曰一以贯之是通;孟子曰大而化之是通;庄子曰齐物是通;墨子曰尚同是通;管子曰上察于天,下察于地是通;商鞅曰知万物之要,察古今之变是通。"
"于事无不通谓之圣。"
老子庄子是道家,孔子孟子是儒家,墨子是墨家,管子是管学,商鞅是法家。
他们早在战国的时候,就已经深入的研究了什么是圣。
胡尚书的一家之言。
"易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幾也。"胡濙看陛下已经理解了通的含义,总结性的说道。
在易经的叙事中,幾,是指"—"阳爻,是指"--"阴爻。指的是事物的本质。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阴阳乃是万物之根本,圣人对天地万物的根本有极深的研究,这是通,也就大明白明白到了极致。
圣的特征,是明白天地万物运行的根本。
中国有着很浓郁的崇圣文化,老子、庄子、孔子、荀子等等,都被尊为圣人。
胡濙用了三言两语,解释明白了人是什么,圣是什么,圣人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定义的。
即圣人洞悉天下万物运行的道理,是谓曰通。
朱祁钰想了许久说道:"天下没有人能够洞悉天下万物运行的道理,自然有不通之处,所以天下并无圣人。"
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看,圣人观既是一种关于人的共同观念体系,又是一种充分理想化的政治模式。
但是显然,圣人并不存在。
没有人比我更懂XX,只是一种话术,并不代表真的懂。
世间并无懂王。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总是基于现实生活,作为认识和实践的对象,从而让人文思想蓬勃发展。
承认自己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君主,对于朱祁钰而言,并不是难事。
胡濙满是笑意,陛下始终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并不是那些空谈之辈,坐而论道,这对大明是幸事。
他继续说道:"陛下,管子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
胡濙继续展开自己讲解礼法,陛下不是很喜欢儒家经典,这没关系,礼法不是不便之物。
他可以多引用一些管子、墨子、诸子百家的观点。
他的意思是皇帝就像人的心脏一样,朝臣就像人九窍一样,各司其职。
朱祁钰点头说道:"然也。"
"所以臣子辅佐陛下,劝谏陛下,制定政令,都是应有之意。"胡濙停顿了一下,目光有点闪烁,最终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考中的举人进士,或者天下文道,分为两种。"
"一种是爱做梦的,他们善于编造各式各样的梦,谓曰大同,比如丘濬就做梦,但是他根本无法践行他那些主张。"
"一种是脚踏实地去践行这个梦的人。"
"比如徐有贞在河套治水安民;比如李贤在南衙处理风力之事;比如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负责长江流域通衢九省天下物料之事。"
考中了文进士之后,会入翰林院,但很多进士进了翰林院,就开始做梦,或者也可以叫他们思想家。
他们在思考大明何去何从,会做一辈子的文章,朝廷选他们出来,就是让他们思考的,让他们做梦的。
丘濬的思考是超越时代的,和朱祁钰的政令一模一样,但是他们这些人,并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些理想。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番话是对的。
马鼻祖也曾指出,在统治阶级内部有两种人,一种是实践家,一种是思想家。
思想家的任务是为社会和本阶级编造幻想。
编造的幻想有各式各样,其中最高形式大约要属于理想国的理论了。
这种理想国,并不是出于好奇,或者别出心裁,而是残忍的、血腥的、无序的现实矛盾所结出的果实。
中原王朝的每一次的大思辨,几乎都伴随着大痛苦。
比如春秋无义战,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无论对百姓、士大夫、军卒都是大痛苦的时代。
比如公孙羊的大一统理论,在秦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就是基于汉初七国之乱,应运而生。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在一点点的推动着历史进程。
理想国在中原王朝的叙事结构中,称之为:大同世界。
胡濙的思绪似乎飘飞回到了百家争鸣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幻想家们,幻想出了一个个的理想国的大同世界,五光十色,别开境天。
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结束乱世,天下治平。
他笑着说道:"先儒构建的大同世界为:祖述尧舜,**文武。"
"在这个世界里,既有君臣贵贱之分,又有上下和睦相处。君爱民,民尊君,施仁政,薄税敛,行教化,轻刑罚,救孤贫,老安少怀,所以仁义高于利。"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这是先儒,不是腐儒,先儒讲的大同世界,腐儒们站着喝酒长衫。
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具体而言,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胡濙继续说道:"道家构建的大同世界是天放,无何有之乡,遂有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天下泰安。"
"法家的大同世界是一断于法。"
"法虽然只能由君主制定,不过法一经制定,公之于众,不仅所有吏民要遵从,就是制定法的君主也要遵守。是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墨家的大同世界是人与人兼相爱,交相利,并以此为基础,一切尚同于天子。"
"在墨子的世界里,你爱我,我爱你,亲人之亲如己之亲,爱人之财如己之财,所有人生活在一片爱声之中。"
胡濙讲明白了诸子百家构建的理想国,大同世界的瑰丽。
法家更像是社会契约论的世界,墨家更像是一个博爱的世界,道家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世界,儒家则是王道乐土的世界。
管学则是各方面都沾了一点,不属于各方,更像是杂家,讲仁义高于利,又讲仁义基于利。
这些大同世界是诸子百家在血腥现实面前,总结出的政治的总体设计和战略目标。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所以,孔子、荀子、孟子、老子、墨子、文子、韩非子、商鞅对百姓流离,天下苦难,无不有一种追求,那就期盼圣人出,而天下治。"
"他们怒骂战国时的所有诸侯为率兽食人之辈。"
朱祁钰明白胡濙的意思,大同世界是思想家们的龙旗大纛,他们扛着龙旗大纛,批判君主,针砭时事,这是一种朝廷的自我调节。
诸多大同世界的理论,是一种精神和舆论制约。
在诸子百家的叙事之中,所描绘的圣主、圣王、盛世成了一面镜子,置于君主之旁,成为一种无形的理论制约。
这种理论上的制约,和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事,制度上的制约,都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这种自我调节,正在逐渐失效。
朱祁钰摇头说道:"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许多人避实就虚,空谈大同,而不行大同之法,高举大同,却为一家之私利狺狺狂吠,毫无德行可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苏平、苏正居然拿着为大明出生入死的夜不收获救消息,卖给了瓦剌的奸细,只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
苏平、苏正皆为儒生,他们也是在举着大同世界的龙旗大纛,对皇帝口诛笔伐,说皇帝穷兵黩武。
他们真的关心百姓吗?不是,但是他们不过是为名,为利罢了。
大明出了问题。
胡濙说道这里的时候,表情戚戚,他无奈的说道:"天下并无圣人,陛下秉持公器,群臣如九窍,各司其职,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所以劝谏是必然的。"
"这种劝谏往往是失效的,比如稽戾王不顾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等文臣武将的集体反对,执意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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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在场的众人,无不叹息。
土木堡之变是鼎盛大明的一道深深的疤痕,即便是它愈合了,但是他带来的历史教训却是影响深远。
胡濙无奈的说道:"君主凌驾万物之上,士大夫行劝谏之事,往往拿不准主意,所以都会送到礼部,先把把关,这也是规矩之一。"
"凤阳诗社坏了规矩,朝中禁谈南迁、议和,他们摇唇鼓舌,制造风力,被陛下斩首,也是应当。"
苏平和苏正是因为把消息卖给了瓦剌的奸细,才被送去的解刳院。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进谏、纳谏,本君圣臣贤之良事,现在却成了朝中党争的工具,朕十分的痛心。"
胡濙十分认同的说道:"陛下,当初商鞅见秦孝公,秦孝公也不愿意采纳商鞅之法,就更法之事,甘龙、杜挚、公子虔与商鞅各持一说,数日之后,秦孝公才觉得商鞅之法更妥善。"
"梁惠王和齐宣王并不喜欢孟子的仁政说,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向孟子求教治国之术。"
"进谏与纳谏,无论哪家哪派都在提倡,进谏和纳谏便成为了公认的至德,并以此作为衡量贤主忠臣。"
"陛下,儒家走进死胡同了。"
儒家的经典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于谦、胡濙、丘濬、襄王、李宾言、徐有贞等等,不约而同的去其他诸子百家中,寻求解决之道。
于谦经常引用老子学说,讲外王内圣,讲百年树人,讲国家之制。
胡濙自认无德,直接说儒家走进了死胡同,再不变,大明亡于腐。
丘濬主张仁义基于利,襄王主张利柄轻重论,李宾言心怀宇宙,仰望星空,观望自然之道,总结了六等秩和四时之序。
徐有贞和陈镒,更像是墨者而不是儒者,他们对车驾被穷民苦力所坏,不以为意。
两个抠脚大汉,为了惓惓以生灵为念,跋山涉水,不讲斯文礼仪只讲工效。
正如朱祁钰所言,大明的儒教礼法出了问题,伴随着土木堡之变的大痛苦,必然有着大明朝的自己的大思辨。
中原王朝的大思辨,和西方的文艺复兴大约性质相同。
只不过中原王朝的大思辨,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已经把大思辨认定为常事了而已。
朱祁钰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点头说道:"多一个选择,多一个道路,多一个参考,多一个角度,方能政通人和,有治平之世。"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三界靖魔大帝
朱祁钰忽然意识到,其实大明的大思辨,早就开始了,只是身在其中的朱祁钰并没有察觉到,润物细无声的事情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所有人。
对于这种现象,朱祁钰颇为欣慰。
众臣离开了大明权力的中心聚贤阁。
而此时的钦天监的监正许敦,做了一台很有趣的仪器。
来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神奇仪器,候风地动仪。
但是许敦十分的懊恼。
它大约有八尺多长,像是一个酒樽,铭刻着篆文山龟鸟兽的图案,这台地动仪的中间有一颗立柱,外面有八条云龙,龙首衔着一枚铜丸。
这台地动仪的原理,是中间有一个类似于倒置的酒瓶状的圆柱体,被称之为都柱。
一旦哪个方向有地震,都柱就会倒向那一方向。
这台候风地动仪的发明,自然是许敦查阅古籍之后制作,他颇为满意。
第一个制作地震仪的是东汉年间的张衡。
按照历史来说,这台地动仪,并不能预测地震,只能在某方向爆发地震的时候,记录地震的发生,方便朝廷应对。
地震多发的西南地区,传递消息至京师要九十天的时间。
候风地动仪,在北齐信都芳撰写的《器准》,隋初临孝恭撰写的《地动铜仪经》,都有纪录,并传有它的图式和制作方法。
可惜的是唐代以后,二书均失传,其模样究竟有何等模样。
许敦这台候风地动仪已经建好了九个月有余,却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纪录地动。
在最开始的时候,倒悬站立的都柱,始终未曾打落任何牙机,铜丸一次未落。
这让许敦颇为的困恼,他精心的将立柱的底部打造成了圆形,然后将立柱的底部打造成了半圆形。
倒悬站立的都柱,第一次打落牙机,铜丸落在了下面的蟾蜍口中。
但是很快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许敦慢慢发现,这台地动仪的打落牙机,无论是人在走动,或者大声说话,都会倒下砸落牙机。
许敦几近要放弃了。
一来,因为它太过于灵敏,而且它不能判断什么是地动,什么是人动,甚至跺一脚,蹦一下,稍有异动,它都会倒,根本无法判断是否是地动。
二来,经过实验发现,都柱倒的方向,完全是随机的,站在东北方向大声说话,却倒向了正南方向。
陛下很早就知道了他在制作地动仪,他只能无奈上报制作失败。
他很不甘心,但是只能暂时到这里了。
本来,这就是钦天监的一次复原古代仪器失败的产物。
但是很快,就被一名叫做方为民的翰林院的翰林,给抓住了痛脚。
钦天监现在已经变成了儒生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在钦天监的器历局,立着一尊墨子的塑像!
这是陛下立的,儒生不是没有反抗过,甚至发生了朝天阙的大事,但是因为儒服朝天阙的事情发生后,陛下大获全胜。
这座奉祀墨子、尊墨子为至圣先师的塑像,还是被立了起来。
当钦天监仿造古代的候风地动仪的失败的消息传开之后,风力骤然升起!
这一次有备而来。
几大诗社,开始抨击钦天监虚耗国帑,抨击墨子无用,这种抨击愈演愈烈。
许敦立刻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名名叫方为民的翰林,是正统七年的进士,他是最最**的那一个,一篇雄文,横空出世。
从历史记载中,方为民指出了所有史料记载的差异,认为风候地动仪压根就不存在,而且不能准确的记录地动。
他认为张衡真的制作过一台候风地动仪,因为诸多史料记载了这一发明,但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也没有理由去让人信服,地动仪有记录地震的作用,它可能发明之初就是个摆设。
换句话说,方为民认为,候风地动仪本身就是在骗经费。
张衡是个大骗子!
这一套叙事体系很有煽动性,因为合情合理。
大明就存在这无数骗经费的产物,比如那三台黑龙炮,根本就打不响,很多的火器都是骗兵部经费的东西。
这一下子就引发了滔天的讨论,对钦天监和十大历局的反对浪潮再次铺天盖地。
大思辨之中,这是常态,有人想往前走,有的人在拖后腿。
人生百态,千奇百怪。
"陛下驾到!"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许敦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跪在了地上。
许敦俯首帖耳大声的说道:"臣罪该万死,未能完成陛下所托。"
朱祁钰骑着马而来,一身的常服颇为干练,依旧是英气勃发,他满是笑意的说道:"平身吧,罪责不在你。"
许敦陷入了一种惶恐之中,他很崇敬张衡,但是自己却不能复原其仪器,甚至让张衡的名声,有了被污的可能。
这让许敦这半月以来,整个人都是惶惶不安。
他很大声的说,张衡不是骗子,但是他没有证据。
许敦争辩的说道:"陛下,汉隋唐皆由此地动仪,曰:验之以事,合契若神。"
"又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将近九百年的时间里,都有此物,多有合契,是臣无能不能复原,但是,他们...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朱祁钰闷声笑着说道:"你要跟他们打嘴仗吗?你打得过他们吗?"
"他们总是这样。"
"这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开始先质疑,就问,这玩意儿,有没有用啊,能不能用啊,是不是浪费国帑内帑?"
"其实不过是想把这些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或者干脆是收了别人的钱,才如此说话。"
"一点都不稀奇。"
他们总是这样,是哪样呢?
大约套路就是消灭英雄,只要能够消灭英雄,就能消灭那段历史。
历史很长很长,但是它没有一段是多余的,每一段都是弥足珍贵的。
在这场风波之中,只要他们能够确定张衡这件候风地动仪是个假货,进而就能将张衡打成骗子。
进而否定张衡在天文、地理、器械的种种贡献,最终将这段在天文学、地理学和机械学的探索历史,化为乌有。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消灭一个文明,从消灭英雄,消灭历史开始,消灭历史之后,就要全面出击。
否定数千年的人文思想、否定政治制度的螺旋上升、否定这个文明的一切伟大和传奇,最终消灭文明。
罗马这个文明,是景泰四年消亡的吗?
并不是。
景泰四年,只是这个名叫罗马的文明,画上了句号。
总有人想让中国这个文明划上句号,叫得最凶,却通常都是内鬼。
他们管这个叫质疑,朱祁钰从不反对质疑,但是为什么就不能让子弹飞一会儿?
朱祁钰看着两台地动仪,钦天监的经费很足,别说两台,就是十台,一百台都可以造出来。
"这个怎么用?"朱祁钰指着第一台候风地动仪,疑惑的问道。
许敦走上前去,把铜制龙珠从龙首里取了出来,然后扔在了蟾蜍的嘴里,发出了叮铃铃的响声。
"陛下,这么用。里面的都柱,根本不会动弹..."许敦颇为无奈的说道。
也不怪士林们对他们口诛笔伐,他们的确是花了钱,没把事情办成,虽然大明现在有的是钱,但是不能浪费。
第一台候风地动仪是倒悬立柱平底,有震感的一次,也是歪歪斜斜,压根没倒。
朱祁钰看着那台地动仪,终于笑出声来,的确没用。
他走向了第二台,许敦站的老远,第一台地动仪纹丝不动,第二台地动仪,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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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怎么用?"朱祁钰再次问道。
许敦直接往前走了半步,跳起了蹦了蹦,然后叮铃铃的响声穿来。
朱祁钰一脸哭笑不得看着许敦,这第二台,实在是太灵敏了。
许敦和陛下说明了其中的困难。
"其实可以建在地下,这样一来,不就可以防止那些乱七八糟的震动的影响了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建议。
许敦眼前一亮,的确是,地动仪、地动仪,不放在地底下,哪里是地动仪?
但是许敦的眼神很快就灰暗了下来。
但是这也只能解决第一个问题,防止其他震动对地动仪的影响。
但是这个地动仪根本无法像历史上那般,测定方向。
朱祁钰看着钦天监的天文生,取出了两枚立柱,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
平地的太稳定,圆底的太不稳定。
朱祁钰负手而立,站在烈烈北风之中,笑着说道:"朕的太祝啊,你知道为什么地动仪,叫做候风地动仪吗?"
"啊?"许敦一愣,陛下似乎发现了他没发现的盲点。
侯风,是要等候风吗?
许敦陷入了迷茫。
朱祁钰笑着说道:"风吹起来的时候,最先摆动的时候,是风铃、是华灯、是房梁上悬挂的肉条、是通惠河上那一具具黑眚啊,他们随风摆动。"
"地震的时候,也是如此。"
许敦瞪大了眼睛,通惠河上的黑眚...陛下的思绪一如既往的奇怪,但是却如此的合情合理。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图纸说道:"所以,你这个立柱的很难勘定是不是有地震发生,但是我们可以用挂着的纺锤摆,来确定是不是有地动。"
朱祁钰的图纸并没有外面的铜壳,就是一个架子。
是用铜链悬挂的一个纺锤体一样的铜锤构成,一旦有地动,它必然会摆动,这个时候,就可以确定发生了地震,和具体的方位了。
许敦颤颤巍巍的拿过了那张图纸,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候风地动仪,中间的都柱,并不是立着,而是挂着,这种思路,让许敦豁然开朗。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时候,有些秘密就隐藏在名字之中,但是方为民等人,他们可能是知道,可能是不知道,避而不谈。"
"你作为钦天监的监正,日后可不能上他们的当了,把自己搞得心生不宁,事实上,你再多钻研几天,就把它做出来了。"
"但是因为他们的谩骂,你陷入了是我、有我之困惑之中,被他们的话语左右。"
"不要跟他们骂,街边的野狗乱吠,不要理它。"
许敦再次俯首说道:"陛下圣明,臣谨遵圣诲。"
"好了,朕先走了。"朱祁钰拍了拍许敦的臂膊说道:"好好做事,不要被旁人影响到。"
朱祁钰策马而去。
许敦立刻开始了他的工作,研究纺锤摆的候风地动仪。
陛下,不愧是陛下。
这股妖风最终还是刮起来了,方为民整日里想进钦天监看看。
一个巴掌很难拍得响,之前钦天监还会反击两句,但是自从陛下来了之后,钦天监整日里闭门,连反击都不反击。
这一下子,把方为民弄的极为尴尬,他们在大叫,天文生们,却压根不理会他们。
在风力喧嚣之时,许敦终于打开了钦天监的门,捧着一个半个桌子大小的物件,盖上了红布,向着聚贤阁而去。
朱祁钰正在处理公务,他刚刚看完了翰林院、国子监的算学成绩。
算学的打分是非常严格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许敦俯首行礼,虽然有些疲惫,但是却是颇为的兴奋。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朱祁钰将手中的算学分数看完,圈了最后几个名字,交给了兴安说道:"这五十个人,每个人给银币五十枚,一年以来,他们的算学成绩都很好,朕非常欣慰,些许银钱,以资奖励。"
书中有没有黄金屋,朱祁钰不知道。
但是朱祁钰可以给认真读算学的学子们,每人五十枚银币的物质奖励,算学读得好,真的有银币。
朱祁钰笑着说道:"许监正,看你的样子,似乎是与新收获吗?"
许敦从旁边天文生拿过了盘子,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受陛下启迪,臣做出来了。"
兴安检查这红布之下,并非火药或者其他剧毒之物,只是一个铜器之后,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给了一张非常生草的图纸,简单叙述了原理,但是许敦还给他一个很精巧的物件。
许敦指着最顶上架在竹伞上的圆球说道:"最顶上的关球,在纺锤摆摆动的时候,关球就会顺着竹伞滑落。"
"这是琮挂着八悬索,纺锤摆摆动的幅度,会拉动八悬索,带动琮,琮被拉动每个刻度表示地动的强烈程度。"
"当然,此物还得验看。"
朱祁钰忽然拍了拍桌子,但是那个竹伞上的蛋,纹丝不动。
朱祁钰轻轻推动了下纺锤摆,关球从竹伞滑道滚入了放在铜蟾蜍之中。
"很好。"朱祁钰颇为满意,他给了思路,许敦负责实践,做的比朱祁钰预期的要好很多。
十大历局,度数旁通,通十事,有关庶绩,一并分曹料理,分科研修。
琮的刻度,确实是度数旁通。
第四百六十章 景泰四年的奇功牌
泱泱大明,人太多了,总是有人踏踏实实在做事,有人在做梦,构建着自己的大同世界,有人在实践,从实践中,再领悟天下的道理。
当然,也会有人在放屁。
方为民就是这个放屁的主儿。
他根本不懂天文地理,也不懂什么叫做摆锤的等效性,更不知道精确计时对大明朝的意义,更加不懂恢复这些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仪器的重要性。
方为民,只会放屁。
清流和思想家之间,隔着一堵厚重的墙,这堵墙,就像是太平洋一样的宽。
朱祁钰看着这个摆锤的地动仪,他将关球从铜蟾蜍取出来,放在了竹伞之上,再拨弄一下,看着关球滚到了铜蟾蜍之内,再把关球取出来,放在竹伞上,如此十数次。
他玩的不亦乐乎。
地震有一个横波,呼打在纺锤上,让纺锤摇晃起来,这也是为何地震的时候,吊灯先晃动。
就是用的这样简单的道理。
据说张衡是地震的时候,看着挂在屋檐下的咸鱼晃动,发明了地动仪。
但是这种传闻几近传说,朱祁钰也不知真假。
他笑的很开心,就像是个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新玩具一样,关球撞击的清脆响声叮叮咚咚,如同溪流流过了青石。
许敦和兴安互相看了一眼,陛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很少露出这种笑容。
赤子之心。
陛下总是因国事繁忙,在忙忙碌碌。
朱祁钰终于玩够了,笑着说道:"这个能留在御书房吗?"
"这就是钦天监献给陛下天明节的贺礼,只是臣实在是等不及了,就先拿过来了。"许敦赶紧说道。
钱是陛下内帑给的,原理是陛下启迪的,无论从什么角度讲,此物横空出世的功绩属于陛下。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又多了一个很有趣的手办。
朱祁钰又玩了一次,听着叮叮咚咚的响声问道:"叫什么?"
"景泰地动仪。"许敦立刻说道。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妥,还是叫候风地动仪为宜。"
这玩意儿,说到底是人家张衡的发明,他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此物甚佳,钦天监每人十枚银币,过个好年。"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玩一会儿就够了,他还有国事处理。
又是快过年了,朱祁钰给锦衣卫每人十枚,给京营每人三枚银币,当做过年礼。
京营二十四万众,就有七十二万银币出内帑,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京营一名普通的军卒,一年得俸银不过十五枚银币左右,当然俸银不过是收入的一部分。
若有战另有恩赏,还有京师农庄法,大约收入在三十枚银币,四倍生活所需。
维持京营是一笔很庞大的开支,随着瓦剌西进,大明朝再次出现了兴文匽武的声音,不过声浪很小。
因为瓦剌人在西域打的天翻地覆,可是在和林龙庭,依旧有阿剌知院,瓦剌随时可能回来。
京营京军看似收入不多,但也比穷民苦力要强得多。
柳七,住在朝阳门外的穷民苦力,一年不过十枚银币左右,刚好够生活罢了。
"谢陛下隆恩。"许敦松了口气,领旨谢恩。
朱祁钰灵光一闪,笑着说道:"你拿着这候风地动仪去翰林院给他们上上课,大思辨嘛,理越辩越明。"
许敦点头称是,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小心眼的很,亲自到钦天监拉偏架不说,还出谋划策,让他去翰林院上课去。
翰林院、国子监和钦天监吵起来了,风力起来,陛下到钦天监,不就是拉偏架吗?
许敦去到了国子监,吴敬让诸多讲习,把学子们召集起来,开始了思辨。
许敦的讲解很细致。
朱祁钰手中的是一个可以验震的手办,完整版的比朱祁钰手办更加复杂一些,加了许多的装置,比如八悬索就加了滑轮,更加精准,竹伞是全铜制作,凹槽更细小。
许敦还用水池加木板,进行了现场演示地动,以及候风地动仪的适用性。
木板会断裂,但是无论如何跺脚,却不会触发地动仪。
许敦演示完了地动和候风地动仪的精准之后,继续说道:"墨子曰: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
"大禹征三苗,发生了地震。"
"有地光,地光各有不同,历次地动,皆由地光,分为红、黄、蓝、白、紫等各种不同的颜色。"
"天气也会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夏日结冰、或狂风、或骤雨。"
"野兽牲畜有感,会跑出圈外。"
"就像是一些狗一样,会跟疯了一样,乱叫唤,犬哭乎市。"
许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方为民。
方为民已经憋红了脸,他想要站起来反驳,但是事实胜于雄辩,他就是再能辩论,许敦带着候风地动仪,带着水池加木板的实验装置,模拟了一次地动。
方位和刻度,都有十分精确的记录。
现在许敦大谈墨子之说,他也无法辩驳,许敦骂他犬哭乎市。
方为民却不能反驳,一旦反驳那不承认自己是狗了吗?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但是不反驳,那就只能挨骂。
许敦继续说道:"地震是大地震动,它不是地龙翻身,也不是毫无警示,看到地光、看到动物奔走、看到犬哭乎市的时候,就要及时到开阔地,防止被砸伤。"
"地动仪并不是预测地动,而是记录验看,以备朝廷提前准备。"
"大家殊途同归,都是团结在陛下之下,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指导下,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众生谋福。"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有人想要提问吗?"
许敦看了一圈,无一人应答,也无人提问,他摇头说道:"日后钦天监有什么动静,大家可以稍微等一下,不要再着急跳出来,弄得自己跟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大明的文人多少还是知耻的,在铁一样的现实面前,并没有胡搅蛮缠,思辨是讲道理,不是吵架,不是犬哭乎市,这有本质上的区别。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
翰林院、国子监一众儒学士,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也说不出话来。
只待许敦带着一众天文生,抬着侯风地动仪离去的时候,方为民才恶狠狠的低声说道:"拽什么拽,且看下次!"
许敦似乎听到了方为民的说法,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方为民打了个哆嗦。
人后谁人不说人,但是许敦这意味深长的一眼,还是让方为民有点心虚,最终露出了一个讪讪的笑容。
许敦嗤笑了一声,离开了国子监。
他现在终于知道,胡濙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人辩经了。
因为胡濙总是在赢,而且只要陛下不对胡濙产生不满,要他致仕,胡濙几乎可以一直赢下去。
这辩经有了必胜的把握之后,趾高气昂的来踢馆,当着面他们一群人的面,骂的他方为民狗屁不是,然后再得意洋洋的离开,最后再留下一个不屑的笑容。
原来是是这么舒爽的一件事。
许敦显然是个俗人。
但是许敦却是明白,这不仅仅是他赢了,也是陛下赢了,又一次证明了,陛下才是对的。
总是对的,永远正确,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噩梦。
无论是李宾言、李贤、朱瞻墡、罗炳忠、徐有贞、胡濙等等朝臣,他们做的事,无不和陛下休戚相关。
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方为君也。
在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各家各派,除少数的人,几乎都把君主制度,作为当然的理论,圣君必然出现的前提来思辨。
有一个学说几乎人人喊打,最后连文字都没留下,只留下了只言片语,活在别人的典故之中。
那就是杨朱,其思想内核已经不可考究,但是从其他典籍中有只言片语的三个主旨。
贵己、重(zhong)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墨子首席大弟子,儒门知名叛徒、宋国的守护者禽滑釐(li)曾经遇到过杨朱。
禽滑釐就问杨朱: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
杨朱讪笑的回道: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
禽滑釐再问:假如,就是假定,你拔不拔?
杨朱沉默不语。
这段论战,被孟子得知后,孟子狂笑不已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而后杨朱说,只剩下一个成语,一毛不拔。
儒墨,生死大敌。
儒家骂墨家乃是禽兽、贱人,墨家骂儒家虚伪,矫情,专门写了一片《非儒》,痛骂儒家道貌岸然。
儒墨之间,彼此骂战不断。
但是在给杨朱拆台这件事上,却是出奇的一致。
墨家讲究人人爱我,我爱人人,杨朱的贵己、人人不损一毫跟墨家那是绝对的对立面。
儒家讲究王道乐土,杨朱的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强调的完全的个人的利益,国家丧乱与己无关,从而必然导致杨朱学说的大同世界里,没有君主。
王道乐土之中,王道是首要前提,你这没有君主,还如何王道?
无君论,被诸子百家群起而攻之。
诸子百家,几乎一致认为君主,在国家治乱中,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即便是无为而治、无何有之乡、至德之世的道学,也讲究法效自然,圣人至德,洞悉天下至理。
许敦在离开国子监的时候,看了一眼依旧忿忿不平的方为民。
这一眼意味深长。
是因为许敦发现,其实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苏平、苏正他们多少都沾了点杨朱学说的味道,贵己、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为了一家之私,丝毫没有任何公心可言。
朱熹的道学,正在逐渐演化为慎独学问,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极度的自私自利。
陛下总论财经事务,就曾言自从天下出现了分工之后,没有人能够离开其他人的劳动,陛下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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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极度的自私自利的慎独学问,太像杨朱学了,儒学正在向杨朱学的转化,儒家的确如胡濙所言,正在逐渐走进死胡同里。
陛下是承认私权的,甚至是鼓励合法发财的。
但是毫无公德、毫无公心,真的对吗?
要知道,能做笔正的最起码都是个秀才,秀才可是吃皇粮的,月六斗。
吃大明的米,放下碗就骂娘,苏平、苏正、方为民,他们礼貌吗?
许敦回钦天监去挖地宫去了,他会在按着八卦的方位,将地动仪,镶嵌在土里,让它们更加精准。
而此时的埃莱娜,罗马的长公主,小精灵佐伊,来到了太医院看病。
她有些水土不服。
因为身份特殊,给埃莱娜看病的是冉思娘,这个美医娘,语气冰冷的说道:"就是水土不服而已,习惯了就好,我可以给你开点药,天气冷了,也有点着凉,注意保暖。"
"会同馆的地龙不是烧的很旺盛吗?为什么会着凉?"
冉思娘的态度可不太好,她和陛下还没怎么着呢,也就收了点利息,毕竟没过门,也不能**实弹,陛下很尊重她。
但是这只收利息,反而是让人心痒痒。
现在可倒好,这就又多了一女子和她抢陛下!
而且这埃莱娜长得也很漂亮,至少汉书没有骗人,的确很类中国,也符合中国人的审美。
埃莱娜却抽动了下鼻子,笑了笑,她能听懂汉话,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银币,递给冉思娘。
徐有贞借给罗马使臣两枚银币,这是第一枚。
埃莱娜没有私财,带来的三百人,有工匠、有卫兵,无论是尼古劳兹和埃莱娜,都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他们养不起了。
好在,这些罗马来的三百人,胡濙都让礼部安排到了大明各司,尼古劳兹带着他们翻译罗马文牍,也算是有个活儿干。
冉思娘将银币找零,问诊费和医药费,大明可不负责。
冉思娘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你等一下。"
冉思娘取了几枚银币和一件大氅,递给了埃莱娜说道:"我借你几枚银币,你买几件冬衣吧。"
埃莱娜穿的很是单薄,显然是秋天的衣物,这已经冬天了。
"这件大氅,是御赐之物,我借你穿下,你得还我。"冉思娘有些不舍得,但还是把大氅递给了她。
埃莱娜略微有些呆滞的说道:"谢谢。"
善良,是埃莱娜来到大明的第七个印象。
冉思娘作为太医院的医倌,收诊金和药费是应有之义,至于可怜埃莱娜,乃是冉思娘的本心。
人之初,性本善,冉思娘知道身在异地,无依无靠的感觉,毕竟冉思娘是从播州而来。
冉思娘看着埃莱娜的背影,这喜欢陛下,就这点不好,喜欢陛下的人太多,争抢陛下的人也太多了些。
第四百六十一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埃莱娜感受到了冉思娘的敌意,但是也感受到了冉思娘的善意,如此的矛盾,却如此的浑然一体。
埃莱娜略微有点迷茫,大明的人,都这么复杂吗?
埃莱娜离开了太医院,冉思娘继续坐诊,她现在每个月有八天的时间会在太医院惠民药局坐诊,有七天的时间,在太医院的解刳院负责解刳之事。
解剖论虽然第一版已经刊发,但是第二版正在紧锣密鼓的制作之中,过去解剖没有发现的脏器等物,开始逐步的完善,而且解刨论也变得越来越厚重。
剩下的时间,冉思娘都在讲武堂的讲医堂和陛下卿卿我我...是在讲医堂上课。
冉思娘结束了一天的看诊,绝大多数的病,都是可以预防的,这是胡尚书关于预防与卫生简易方中的重要理论。
预防大于治疗。
胡濙是个很擅长养生的人,七十有七,依旧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胡濙的经验之谈,都是良言。
冉思娘来到了解刳院,准备解刳之事,最开始的那种不适感已经消失,医者仁心,四个字可以概括解刳院众医者的心态。
仁心,是仁者无敌的仁,是无我的仁,是内心已经明悟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利于医学的人。
太医院在这方面的筛选之上,是极为严苛的。
多数太医院的太医,在进入解刳院一次之后,便再也不会进入第二次,但是终归有些人能够明悟,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若是要翻译一下:大约就是团结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重要思想之下,本着为大明医学进步,牺牲小我,而成就大我,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众生谋福。
无论是解刳院,还是钦天监,亦或者景泰安民渠、四万里疏浚、官冶所、御制银币、景泰通宝等等,无不是为了这一目标在进行。
冉思娘嘴角勾勒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酒窝在帷帽之下,若隐若现。
那个心比天高、志上九霄的陛下,是她喜爱的人,能够帮到心爱的人,是让冉思娘十分快乐的事儿。
无论是金尚书的胃病,还是百宝丹外敷内用治疗外伤,亦或者三七、金不换等草药,都帮到了陛下。
而贵州地方沉静了千余年的文化、医药、土地、药材、矿石终于在陛下的推动下,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生民无数。
这是互惠互利,这是共赢。
大明赢两次,云贵川黔得到了开发,云贵川黔的百姓们赢了一次,内地的医药、铜料得到了补充,内地的百姓又赢了一次。
有赢家,也会有输家,那谁输了呢?
所有送入解刳院的人都是输家,这些人,都是斩首都已经无法处罚其罪孽之人。
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苏平、苏正,这些名字,一个比一个周正,但是却从来不干人事。
冉思娘跟着陆子才、欣可敬来到了东郊米巷的太医院大门。
东郊米巷依旧是门可罗雀,根本没有一个人影,那些曾经攻讦太医院解刳的人,逐渐没了声音。
五常大论、孝经是意识形态,是政治正确,仁义高于利,但是仁义基于利。
解刳院的研究成果,催动着医学的快速发展。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保证自己不生病,求到太医院,求到惠民药局呢?
所以大家都当做这个地方不存在,不问、不看、不听。
但用到的时候呢,国子监也好、翰林院也罢、风宪言官也是,都是匆匆而来,家中妇人、儿子、女人、老人生病,总要到惠民药局。
当然,读书人,总是在看完病之后,通常出门后,都会再骂一声,一窝的牛鬼蛇神!整日里解刳,简直是无耻之尤!
冉思娘听到过几次,这些读书人故意讲的很大声,但是陆子才、欣可敬、冉思娘、胡长祥等等太医,从来没有一次因为怒骂,对患者做过什么手脚。
医者仁心,这仁一字,是心境的完美无瑕。
这些骂无耻之尤的人,表面上看,是骂太医院的太医,其实不过是骂自己罢了。
到底谁无耻?
卢忠带着一班锦衣卫,带着两个人犯,从东郊米巷的西口走入了东郊米巷。
"下雪了。"冉思娘只感觉手背一凉,惊喜的抬头看着天空。
最近陛下一直忧愁,若是过年前再不下雪,这土里的蝗虫卵都冻不死,明年除了蝗灾,还可能有旱灾。
但是好在,赶在过年前,下起了雪,而且雪花从最开始雨夹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撒盐空中,是决计不能比拟了。
东郊米巷的街道被浸湿,随后有一层颇为混沌的雨夹雪,在呼嚎的北风之下,慢慢的结成了一层冰。
粤犬吠雪,蜀犬吠日,冉思娘是播州人,贵州不下雪,她也没见过雪,这是到了北方之后,第一次看到雪。
卢忠终于将苏平和苏正给拉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缇骑的缚术越来越好了,苏平和苏正被反缚困成了弓形,一条麻绳穿过脖颈,再过脚踝,绷直,前面在膝盖上下,拉一个绳索在弓绳索拉紧,
两根绳,人犯便再也动弹不得。
"来了。"陆子才迎了上去,拿过了两碗热汤,笑着对两个犯人说道:"来,下雪了,天气有点寒,喝口热乎的。"
苏平和苏正嘴里的袜子被拽了出来,两个缇骑手掐在腮帮子后槽牙的位置捏着。
苏平和苏正清楚的知道那是什么,迷魂汤!喝了之后,就变的意识模糊起来,他们想要挣扎,但是却动弹不得。
陆子才将两碗汤灌下,看着这两人的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笑着说道:"解开吧。"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
"走吧。"陆子才看着已经解开了的两个人,满是和煦的说道。
苏平和苏正两兄弟,自己便走进了太医院内。
卢忠瞪大了眼睛,指着这两个人哆哆嗦嗦的说道:"这...他们为什么会听话?自己...自己就走了进去?"
陆子才笑着说道:"就是癔症,具体来说,就是脑子一片混沌,分辨不清楚,别人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卢忠自觉的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也不知道天气冷,还是因为这诡异的一幕。
他拿出了勘合开始走手续,交接完毕之后,立刻高声说道:"陆院判,告辞!"
卢忠一行缇骑,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东郊米巷。
死,他们不怕,刀山火海,闯就闯了,但是这场景,实在是太瘆人了!
这种癔症是药理,但是有些癔症不是药理。
比如大明战神明堡宗、瓦剌女婿、胡琴演奏家、稽戾王朱祁镇,就有点癔症的症状,别人说什么,他做什么。
幼冲还可以说年龄小,那长大了亲政之后呢?
陆子才看着卢忠的背影只摇头,笑着说道:"冉姑娘,快过年了,就不要在解刳院当值了。"
兴安叮嘱过陆子才,让冉思娘和陛下多相处。
感情这东西,日久生情。
冉思娘有要事要做,还入不得宫,若是时间长了,这感情没了,就再也入不了宫了。
陆子才也愿意行这个方便。
冉思娘点头,回了澄清坊自己家中,抱着一坛好酒,向着讲武堂而去。
下雪了,自然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冉思娘手中的这坛酒,是贵州的特产,属于茅五剑,茅台、五粮醇、剑南春的酿法。
只不过冉思娘手中这瓶,是她自己酿的。
当然这不是冉思娘这个少女踩粮酿酒,大明没有把人物化成为卖点。
冉思娘用的是蒸法酿酒,而且不是传统的大曲,而是大小曲混用。
她把五粮泡发之后,蒸两刻钟,完全蒸开花,然后把蒸好的稻叶,混入其中,这是为了让发酵更加充分。
随后将酒蒸馏,去掉头酒,去掉尾酒,取酒身精髓部分,二次蒸馏之后,才得这这一小坛酒,是她用了九个月的时间酿的酒。
味道相比传统茅五剑可能比不了,但是她的酒,有她满满的心意在。
茅五剑,自隋朝之后,就是播州、贵州等地的贡品、贡酒。
最早的时候,是汉武帝时,唐蒙出使南越,从仁怀取构酱酒献给了汉武帝。
三杯下肚浑身爽,一滴沾唇满口香。
冉思娘带着自己的小欣喜和小礼物,来到了聚贤阁,她摘掉了自己的帷帽,放下了一坛酒之后,就开始忙活,现是给摆钟的发条上劲,然后再提着水桶给水力钟加水。
朱祁钰刚忙完,笑着说道:"歇一歇吧,都忙了这么久了。"
冉思娘轻笑着说道:"陛下忙完了吗?晚饭吃了没?"
朱祁钰摇了摇头,靠在躺椅上,歪着头看着风姿绰约的冉思娘说道:"还没有。"
冉思娘每次来的时候,好像会发光。
"那陛下你等一下。"冉思娘和兴安低声耳语了很久,然后他们俩就神神秘秘的离开了,没过多久,冉思娘就回到了御书房,神秘兮兮的说道:"陛下,有好吃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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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冉思娘拿出了自己的小坛酒晃了晃,眉梢都带着浓重的笑意的说道:"到了小膳房就知道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朱祁钰站了起来,笑着说道:"走,饮一杯。"
膳房准备好了五熟釜,就是一种铜器,烧红罗炭,有灰斗,上面分成了五个格子。
兴安取了一个汤婆子,递给了陛下。
汤婆子,是一种大明的暖手宝。
是一种铜质或磁质的扁扁的圆壶,上方开有一个带螺帽的口子,热水就从这个口子灌进去。
有铜、锡、瓷等多种材质,一般为南瓜形状,小口,盖子内有厣子,防止渗漏。
放入布袋之中,供暖手使用。
朱祁钰将暖手宝递给了冉思娘,自己拿过了那坛酒,笑着问道:"自己酿的吗?"
"嗯,酵了六个月,又放了三个月哦。"冉思娘捧着暖手宝,点头说道。
好吃的,自然是涮锅。
即便是冉思娘亲手酿的酒,兴安还是先取了一盅,他是皇帝的奢员,陛下的一应食物,都由他先尝过。
无论是谁送来的美事。
"好酒啊!"兴安连连赞叹,刚打开,就是一股粮食淳淳的香味,在小小的膳房内蔓延,入口柔,却不烧喉,唇齿留香。
"倒是让你先尝了先。"朱祁钰斟好了酒,兴安点燃了炭火,锅中汤开始鼎沸,冉思娘,取了食材,放进了五熟釜内。
炭黑火红灰似雪,谷黄米白饭如霜。
窗外下着雪,窗内火光闪烁,照亮了冉思娘的洁白的脸颊,饮酒之后,从脸颊到脖颈爬满了红润,煞是可爱。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好不好?"冉思娘和陛下对饮一杯,眉眼带着笑的放下了酒杯,又给陛下斟了一杯。
朱祁钰点头说道:"佳酿美,心意美,人更美。"
冉思娘听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抿着嘴唇,眼神躲闪的看着自己的心尖尖上的那人,随即又开始往锅里放着食料,但是偶尔看一眼陛下,巧笑嫣嫣。
朱祁钰不是很擅长饮酒,他也分不出好坏来,感情深,一口闷是他的真实写照,就像他喝茶一样囫囵吞枣。
但是他会哄人,这张嘴,就像是抹了蜜,哄的美人总是轻笑。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兴安端走了五熟釜,只留下了陛下和冉思娘在膳房里。
冉思娘靠在朱祁钰的怀里,看着窗外大雪纷飞,轻启朱唇说道:"陛下,那个埃莱娜,打算怎么办?本不是妾身该问的。"
冉思娘话没说完,她是太医院的女医倌,也是女人,明明是她先的!
但是看起来埃莱娜要先进门了,这让她有点心态不好。
"这是国事,哪怕那公主是头猪,朕若是纳入后宫,也就有了宣称权。"朱祁钰还是解释了一下。
埃莱娜是罗马末代长公主,这涉及到了自古以来的问题。
冉思娘坐直了身子说道:"那我要先嫁!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好,你什么时候想嫁,就什么时候嫁。"
埃莱娜自然要学汉话、学礼仪,否则的话,在龙榻上,一激动,什么法克米之类的话说出来,有点不太雅。
朱祁钰是个俗人,但是太宗文皇帝纳高丽妃的时候,也是如此要培养礼仪和规矩。
这是礼法的一部分,朱祁钰也没有跟胡濙掰扯礼法的兴趣。
冉思娘这才有又靠在了朱祁钰的怀里说道:"天气冷了,妾身今天见到埃莱娜了,小丫头很可怜,穿的很是单薄。"
"妾身就把陛下赏赐的大氅借给了她。"
朱祁钰愣了愣,笑着说道:"你倒是大气。"
"哼,妒妇面目可憎,陛下就不喜欢。"冉思娘忿忿的说道。
第四百六十二章 富得流油,遍地黑金
朱祁钰和冉思娘在聚贤阁的小膳房内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到了半夜的时候,雪花已经将整个京师染成了一片雪白。
五脊六兽都掩映在了风雪之中,风一吹,便是一个个雪旋,在京师的街头回荡,万籁寂静。
"瑞雪兆丰年啊。"朱祁钰看着漫天的大雪,颇为欣慰的握着冉思娘的手,他喜欢雪,来到了大明之后,他就更喜欢雪了。
只要在过年前,下起了大雪,那就代表来年会有个好收成,不会有蝗灾,也不会有太过于严重的旱灾。
马上就要过年了,一直不下雪,让朱祁钰有些焦虑,直到今天,大雪忽降,让朱祁钰心头的一块石头为之一松。
其实已经有风力,说天不下雪,是皇帝不德,这一场大雪,把这些风力给熄灭了。
冉思娘靠在朱祁钰的怀里,双手忽然环住了朱祁钰的腰身,她轻声说道:"陛下,要了我吧。"
"叫夫君吧。"朱祁钰点头说道:"明日就让人三媒六聘,入宫来吧。"
"可是我事儿还没做完呢。"冉思娘有些犹豫。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无所谓的说道:"入了宫也能做啊,朕之前就跟你说过的,又不是让你入了宫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泰安宫没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冉思娘的手指头在朱祁钰身上转,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可是...妾身怕朝中的风宪言官,又是喋喋不休。"
"他们敢!"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嗤之以鼻的说道:"泰安宫的事儿也敢管,想让脑袋换个地方,朕就让他们如愿。"
泰安宫的事儿,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
这是朱祁钰不住皇宫,住泰安宫换来的权力。
没有人可以向泰安宫掺沙子,也没有人可以打听皇帝到底吃的火锅还是米饭。
这是一道所有人都明白的底线,连石亨都一清二楚,河套、集宁所有的城池的东门,都叫泰安门。
王直当初请旨移宫,请陛下回皇宫,朱祁钰直接反问王直,就那么想知道皇帝吃几碗饭?
这已经是十足的诛心之语了。
这就是个信号,如果谁敢拿泰安宫的事儿搬到朝堂上说,那朱祁钰就会发动皇帝最不要脸的手段——诛心,甭管你有罪没罪,先杀了再说。
冉思娘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笑着说道:"陛下威武。"
"还有更威武的呢。"朱祁钰将冉思娘横抱了起来,准备回泰安宫去。
冉思娘目若秋水,轻声说道:"妾身不信。"
"试试就知道了。"朱祁钰如同出征的将军一样。
冉思娘很快就知道了,陛下真的很威武。
战场的局势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战无不胜的大明军几度攻伐,最终将敌人的作战意志完全击垮,取得了全面的军事胜利。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已经用过了早膳,去了东西舍饭寺和养济院,冉思娘还没起床,实在是腰酸的起不来。
寺,在这里表示职能的意思,不是表示寺庙。
这是大明朝的赈济工作,是为了防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剧发生,至少在京师这个首善之地,这样的事儿,不能发生。
大面积饿死和冻死百姓盈路,那老朱家的皇帝,真的要发飙了。
随着石景厂煤井司、燋炭司、钢铁司的不断发展,至少在官厂能辐射的区域,柴米油盐,柴字打头的生活能源问题,得到了一定的解决。
东西舍饭寺的饭菜说不上可口,但是填饱肚子完全没有问题,养济院的孩子们,今年过年会吃一顿肉馅的饺子。
朱祁钰视察完了养济院之后,就奔着城外的兵城而去,就是四武团营的驻地,四威团营也会在过年前回到京师重新驻防。
现在只有四勇团营还在贵州未回。
每日操阅军马,是皇帝的必修课,在大明这个年代,每日巡查京营,是保障拿好枪杆子的重要手段。
历史无不证明了,没有枪杆子,皇帝就只是个人形图章罢了。
唐朝的宦官连废九个皇帝,跟玩一样,就是因为当时宦官掌军权。
明太宗文皇帝,已经告诉了大明的后人,军权的掌握并不复杂,只要勤奋点,每天去军营看看,露露脸,就可以把军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随后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主持了讲武堂、讲义堂,庶弁将和掌令官的第四期军官毕业典礼。
这批庶弁将和掌令官,因为朱祁钰去南下平叛,耽误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毕业。
最后朱祁钰前往了金山陵园,参加了夜不收英烈祠的落成,礼部的工作很快,并且一批夜不收的事迹被披露,夜不收的英勇、悍不畏死,在京师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股风波,蔓延到了直隶诸府、山西、靖安、山东等地。
再往南就很难蔓延了,并不是有些人在其中阻拦,只是百姓也不是很感兴趣,毕竟北衙太远了。
大明的南北矛盾,是历史遗留问题。
真要追溯,那得追溯到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的吉祥三宝,他们丢掉了秦岭淮河以北,几乎所有的领土。
辽国、金国、蒙古、元,从石敬瑭算起,燕云十六州几近六百年困于虏手,北方大部分地区近二百五十年,慰问王化。
元朝设立了一种四等人,一蒙人、二色目人、三北方汉人、四南方汉人,这种认为分级的制度,是在司法、任职、科举方方面面都有特权。
比如蒙人和色目人在犯了盗窃罪之后,免刺刻断,不用刺字,也不用斩手,更不用被判决。
比如蒙人和色目人杀死汉人,只需要杖五十七下,给银可免刑罚,赔钱给被打死的人家此事就算了。
比如北方汉人和南方汉人,不得持寸铁、铁禾叉,不得习学枪棒武术。
具体而言,就是菜刀全都被收缴起来,如果要切菜,要到色目人和蒙人家里切割。
一斤菜、肉切完,剩下三两就是好的。
所以朱元璋登基称帝建立大明之后,他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士大夫们的逻辑,就是那些元儒义士们,为什么对元廷忠心耿耿。
解缙写奏疏反驳朱元璋的政令,让朱元璋颇为惊喜,又让解缙好好谈谈又写治平十策;
夏元吉反对朱棣的政令,被朱棣罢免,但朱棣临终前还说,夏元吉爱我,最后把夏元吉定为了托孤大臣;
嘉靖皇帝收到海瑞治安疏,虽然愤怒,但是并没有杀掉海瑞,而是留给了隆庆。
老朱家的皇帝,不是不明事理,也不是天生残暴,喜欢杀人。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话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嘉靖的脸上,但是嘉靖依旧没有杀人,因为海瑞说得对。
清廷也有类似的话,康熙康熙,吃糠喝稀。
但是从建奴入关算,有人敢这么说吗?
夜不收的事迹,并没有在南衙引起什么风波,是让朱祁钰非常痛心的事儿。
大明并非铁板一块,说到底还是不够痛。
于谦和朱祁钰这对君臣,就不该在君出、虏入、播迁、**,四祸齐出的时候,力挽狂澜。
就该如同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那样,被人吊锤,被人俘虏,国家沦丧。
虏寇铁蹄南下,华夏陆沉,就知道痛了,就知道改悔了。
大明不是所有人都感谢朱祁钰和于谦这对君臣,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感谢朱元璋一样。
于谦和胡濙在参加完了夜不收英烈祠祭祀仪式之后,忧心忡忡的跟着皇帝回到了聚贤阁。
南北矛盾虽然已经不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但是依旧存在。
这让这位精通礼法的胡濙,颇为苦恼,他是礼法达人,但是宋徽宗和宋钦宗做的孽,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胡濙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陛下,臣无能,事实上,南北榜大案,在某种程度上激化了南北矛盾。"
笔趣阁
胡濙是支持南北中分榜和分卷考试,这对实现科举公平是有益处的,教育资源并不平等。
但是这种分榜和分卷,也让胡濙颇为无奈,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南北矛盾。
而且他没什么好办法。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移风易俗,缓缓图之。胡尚书提醒朕的话,难道胡尚书自己忘记了吗?"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
于谦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要不要把**奉祀?徐有贞巡查黄河,在汤阴故地建了一座**庙,陛下,臣请陛下御笔亲书御题。"
徐有贞在巡视黄河,前往河套的路上,路过了**的出生地汤阴,营建了一座**祠。
这座祠堂,按照大明的法理而言,是未列入祀典之祭,是不符合礼法的,这是朝中众所周知的事儿。
但是胡濙从来没有就这件事弹劾徐有贞的意思。
风宪言官也选择了闭嘴,大家都一样,装作看不见,没听过,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大家都是装糊涂的师爷。
于谦拿徐有贞建立淫祀说事,是在陛下面前进献谗言,给自己的政敌徐有贞下绊子吗?
如果所有的政敌都像于谦这样下绊子,天下早就变成了你爱我,我爱你,墨子营建的大同世界,可以初步实现了。
"好,这徐有贞,还算干了点人事啊。"朱祁钰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
无论南人和北人,都喜欢**,这是毫无疑问的。
中原王朝一直有很严重的崇圣文化,而不是拜神鬼文化。
给**立庙奉祀,无疑是缓和南北矛盾,建立共同价值观的一步妙棋。
徐有贞在站队这件事从来就没站对过,他不擅长政斗,他却非常会做事。
这**庙建的好。
无论南北,对**的死,抱有巨大的遗憾和同情。
**有忠骨,有义气,尚节俭,活的很纯粹,一生只想北伐。
**也是大明最好的反思教材,之前就有《精忠旌》和《精忠演义说本》做了舆论宣传。
此时奉祀,倒也算是应有之义。
"庙叫什么名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准备亲自提匾,这种提匾会将**拔高到一个很高的地位,进而同化南北矛盾。
"三界靖魔大帝。"于谦面色奇怪的说了一个名字。
朱祁钰提笔又放下,满是不可思议的说道:"什么?三界靖魔大帝?"
"然也。"于谦无奈的说道。
皇帝二字,不连用,是不用避讳的,比如真武大帝,但是这三界靖魔大帝,有点太俗了,不太雅。
不过徐有贞是为了民间奉祀,取了一个俗名,也不算太过分。
朱祁钰想了半天说道:"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曾题字刻石曰:纯正不曲书如其人,称其武圣。就以武圣庙为外匾额,内匾为三界靖魔大帝吧。"
"然后设**、王氏、万俟卨、张俊像于庙前。"
外匾额武圣庙,内匾三界靖魔大帝,雅俗共赏。
朱祁钰又给**写了一副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这是松江府一名女子徐氏,在《岳墓》之中的一句诗,是写在岳王庙之前。
明宪宗成化十一年,朱祁钰的大侄子朱见深首次在**庙前铸**跪像,其政治意图,就是减缓南北矛盾,增加共同价值观构建。
而且大成功,成化十二年,跪像就被毁的面目全非,不得不重铸了一次。过往之人,无不踹两脚,这再硬的白铁,也受不住。
"会不会有人反对呢?"朱祁钰停笔,吹干了墨迹,看了许久,至少自己的字,对得起岳武穆的威名。
胡濙摇头说道:"不会。"
捧**,在大明是政治正确,是大明法理和国家构建中的重要一环。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南北榜的问题,的确要解决。"
"是不是可以依据各省情况不同,将进士、举人名额,再细分一下?"
朱祁钰这又是抄方**了,南北之争,风力强劲,是因为合力强劲,其本质是资源分配不均导致的,分而化之,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是在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的情况下的最优解。
胡濙眼前一亮,和于谦对视了一眼,俯首说道:"可以试试。"
第四百六十三章 陛下造福船吧!
胡濙察觉到了分省份定进士名额的妙处。
因为这样一来的话,就可以让朝中南北党争的风力,变成南北内部的倾轧,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裁判,朝廷自然就是裁判。
朋党有三,其一为同榜,其二为同乡,其三为同师。
那么每次科举之后,立刻变成了就会变成南北榜的合力,这种争斗,显然是不符合朝廷的诉求,朝廷并不想出现无法控制的党争,最终酿成**盈天。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一个朝廷之内,必然会有一个个小团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其中同榜的风力最大,其次是同乡,最次的是同师。
要想彻底解决南北党争,就得彻底解决发展不均衡。
但是这在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看到。
也不是胡濙对陛下有疑虑,发展不均衡,自古有之,可见的历史长河,根本无法解决,只能通过政策进行缓和。
无法彻底解决根本问题,那么如何缓解这种南北党争,就成了礼部尚书最头疼的事儿。
作为三十年礼部尚书的胡濙,他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
现在陛下给了两种手段,一个是塑造共同价值观,捧**,封**为武圣,三界靖魔大帝,制造向心力。
第二个手段则是像拆分南直隶一样,拆分科举之后,南北榜合力。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却有点担忧的说道:"胡尚书,这办起来会不会很困难?"
胡濙一愣,疑惑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此事又有何难?"
胡濙洗地那是副业,他的主要工作是礼部尚书,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这有什么难的地方吗?
礼部的事儿,什么时候让陛下头疼过?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两宋**盈天,其党争始终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好办吗?"
"朕以为,这事很难啊。"
胡濙这才知道陛下担忧什么,笑着说道:"陛下多虑了,大明的南北党争和两宋党争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医道一途中,有一种病,药石无救,那就是天弃,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两宋党争,皆因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和宋太宗的祖宗之法,根本不能从源头治理,何来缓解症状之理?"
朱祁钰这才恍然。
大明的南北分歧是地域上的经济、文化、军事等等方面发展不均衡引起,是蛋糕的问题。
但是两宋的党争,说难听点,就是驴车战神宋太宗**义自己故意挑起的,目的就是为了巩固统治。
大明是极力阻止党争的,直到明末时候,东林和阉党才开始刀刀见血,出现**盈天。
收复燕云十六州无望的大宋,只能借着党争这种手段,斗蛐蛐一样的控制群臣,斗蛐蛐是术,不是道。
先天绝症,其实鞑清也有。
鞑清是南下入主中原,其满汉矛盾,就是先天绝症,直到清廷灭亡,这一直是根本矛盾之一,而且愈演愈烈,就像是宋朝的**一样。
鞑清入关之后,把**庙全数捣毁,到了雍正的时候,雍正才复建**庙,岳王祠,再树**等人的跪像。
这是鞑清政策转向的一个重要的风向标,雍正结结实实给鞑清续了一百年的命。
若非雍正的及时调头,调整朝中政策,不再以镇压为主,而是全面主导满贵人们全面汉化,鞑清哪有二百七十六年国运?
要不然小四儿乾隆,能可劲儿霍霍?
小四儿他有个好爹。
党争,无疑是阻拦经济、文化、政治、思想、军事进行全面大思辨的巨大阻力,解决社会矛盾的最大阻力。
因为党争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却没有巨大的进步,反而沉沦在了党争之中,苦,白受了,血,也白流了。
先天绝症的大宋和鞑清,都是因为**阻止了思辨,阻止了社会进步。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党争几乎伴随着整个景泰朝。
胡濙只是礼部尚书,于谦只是一个于少保,只是一个兵部尚书,他并不想当权臣。
他们都无法阻止**盈天。
只有朱祁钰这个皇帝可以。
朱祁钰看着胡濙老迈的模样,虽然养生有道,但是胡濙七十有七了,这个岁数还在为朝廷奔波,还在为解决大明的主要矛盾,劳心劳力。
"辛苦胡尚书了。"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胡濙却连连摆手说道:"没什么辛苦的,臣每天就是看看书,去泰安宫教皇嗣们读书写字,偶尔去太医院研习下医术。"
"这日子,很舒适了,嘿嘿,老了老了,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这几年啊,最是最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几年了。"
胡濙没说假话,他现在是无德一身轻,反正身后事有陛下保着,等到日后还有陛下皇嗣保着。
再往后,就没人会盯着他这个入了土、化成灰的礼部尚书了。
日后论起他来,也顶多说一句,无德尚书罢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朱祁钰笑着对于谦说道:"下盘棋?"
兴安立刻跃跃欲试。
但是于谦摇头说道:"下不成咯。"
"陛下今天还要见王恭厂的工人们,徐四七已经带着人候着了。"
陛下在过年前这段时间,会很忙碌,要宣谕见老百姓了解百姓诉求,要见王恭厂、石景厂、马鞍厂、江淮厂、胜厂、六枝厂的官厂总办。
"走,一起去吧。"朱祁钰站起身来。
官场总办的代表还是徐四七,一个踏实的工匠,现在已经是石景厂的总办了。
徐四七条理清晰的将石景厂和诸多官厂这一年来的发展,详细的说了明白,然后提交了今年的奇功牌名单。
去年他没有提交,今年终于提交了。
第一个是煤井司生产安全员宋又二,是生产安全向的奇功牌,主要是开井取水上的巨大贡献。
开井取水是煤井司挖掘的重要前置工作,这一次的提交主要是一种皮阀采水装置,加速了取水,可以有效降低水浸塌方。
此人不仅仅是这一个装置,还有一种排出地气的通风装置,主要有风门、风机、风筒、风道构成。
地气,就是瓦斯,煤矿的瓦斯爆炸和瓦斯泄露,会导致大量窑民死伤。
通风、管理明火,是防治煤矿瓦斯伤害的两大利器。
宋又二系统性的完善了煤井开坎的安全生产,为煤井司开挖煤矿,保驾护航。
但是这个宋又二,是一个南衙叛军,在被拉壮丁之前,他本身就是窑工。
宋又二的父亲是是二十二岁生了他,所以叫这个名字。
南衙叛军的身份十分敏感,但是经过石景厂几位总办,以及和人在江南的工部左侍郎王卺,在开封府的工部尚书**多方沟通之后,还是报了上来。
功劳很大,他们不敢自己决定,送于陛下御前裁定。
"这孩子很不错。"朱祁钰朱批了宋又二的奇功牌。
宋又二就像是徐四七这个名字一样,家中基本都是赤贫的未作之民,若是宋又二家室真的好,能将他人的功劳据为己有,还能有这么个名字?
对于安全生产,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应该值得奖励。
"朕宽宥其一百四十三人之罪,若是愿意回乡给他们路费,若是不肯,就在官厂继续做便是。"朱祁钰继续说道。
这两项技术的第二项,是集体发明创造。
宋又二只是领头的人,一共有一百四十三人参与,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苦思冥想,完善了大明的安全生产,朱祁钰打算将这一百四十三人,尽数赦免。
徐四七赶忙俯首大声的说道:"臣恭谢陛下隆恩,陛下宽仁。"
江南叛军那二十五万人可是谋反大罪,陛下只罚了五年苦役,还多次恩减,现在又宽宥。
这不是宽仁是什么?
读书人整日里说陛下暴戾,可是徐四七从来没觉得陛下有什么暴戾的地方。
福建叛军,陛下两次下旨特赦,南衙叛军罚五年苦役,这连续几次减免,已经只有三年了。
南衙的叛军们,可是在两大官煤厂,学了一手技术,足以养家糊口了。
这不是最大的宽仁吗?
第二项则是驾步司刘老七,他持续的改良"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这次刘老七的技术不仅仅是减少大驾玉辂的震动,是几乎所有车辆都可以使用。
因为他一**鼓,终于联合钢铁司的人,捣鼓出了一种弹簧钢,可以有效的减震。
"好东西啊。"朱祁钰朱批了刘老七的名字,点一枚奇功牌。
这也是个赤贫的末作之民。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渠家三兄弟和苏平两兄弟,还有孔府那一票人,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干的事却一个比一个恶心。
但凡跟人沾边的事儿,一点都不干。
朱祁钰忽然想起来了李宾言对精准计时的苦恼,尤其疑惑的说道:"能不能把这种簧钢拉成更细的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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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四七想了想问道:"多细?"
"蛛丝那么细,如果有难度的话,簧片也可以,大概一分宽。"朱祁钰想了想,将簧钢拉成蛛丝粗细的钢丝,的确有难度,很容易失去弹性,但是簧片要简单多了。
一寸大约3.4厘米,一寸等于十分,一分大约3.4毫米宽。
蛛丝粗细钢丝也好,一分宽的簧片也罢,都是为了制作摆轮。
摆轮之下有平面蜗卷弹簧,摆轮左转拉紧簧片,在弹力下,摆轮会回弹。
游丝摆轮的左右摆动,是一种简谐运动。
摆轮的频率,和摆轮的长度、重量、游丝宽度、厚度、圈数、温度、工作长度都有关系。
但是只要调节平面蜗卷弹簧的工作长度,就可以控制摆轮的频率,进而控制走时的精准。
事实上,摆的等时性,也是一种简谐运动。
"做成什么样?"徐四七记下了陛下的要求,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祁钰忽然发现,他无法精确的说出,做成什么样。
随便把簧片卷一卷,李宾言真的去环球航行,走一个月,怕是就要跳脚骂街了。
怕是要上演一场,景泰年间,李宾言的大洋迷航。
"你先把簧片压好送来就是。"朱祁钰也是尝试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出游丝摆轮。
游丝摆轮如果可以制作成功,就可以替代摆钟的摆锤,可以摆脱地球引力对精确计时的影响。
当然制作精良、调校好的摆钟,依旧有它的不可替代性。
但是摆钟受到地球引力的影响很大,送到南衙的摆钟需要调教,地球引力在地球表面各处并不相同。
为了不让李宾言大洋迷路,朱祁钰必须要做点什么。
徐四七明白了,陛下只要簧片,具体想干什么,陛下自己去卷。
石景厂为主的各大官厂,今年申报只有两项,一项是宋又二的安全生产,一项是刘老七的簧钢。
兵仗局今年没有申请,因为水力螺旋压机已经够他们研究好久了。
徐四七临走前,笑着说道:"陛下,天明节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又不过万寿节,这贺礼,臣琢磨着,提前送了,也算是年礼了。"
陛下关心他们这些未作之民,关心贱业工匠,而且屡次自己亲手制作。
徐四七自然要代表工人们,送一份年礼,保证大明工匠们,圣眷犹在。
他拿出了一个一尺高的灯盏说道:"陛下,此物为陛下照明所用。"
"这里是皮搋,可以拉动加气,五十下,则轻油可以喷出,点燃喷灯,喷在这个石棉处,亮如白昼!"
"演示一下。"
徐四七拿远了一些,倒入了一种黄褐色的油,开始打气,然后拧动了阀门,燧石摩擦火镰,点燃了鹤形嘴喷出油气,火光打在了石棉之上。
徐四七不断的拧动阀门,石棉越来越明亮,变得耀眼起来。
朱祁钰遮住了眼睛,的确是亮如白昼,晃得他眼睛疼。
朱祁钰示意徐四七停下,满是惊讶的问道:"怎么捣鼓出来的?"
徐四七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不是跟火打交道吗?"
"臣在石景厂的时候,就发现,石棉耐燃,高亮,火越大,它就越亮,臣就琢磨了这个法子。"
朱祁钰兴趣大增,这显然又一个手办!
他疑惑的问道:"能拆吗?"
徐四七三下五除二,将整个灯拆借开来说道:"灯盖是镀银的,这个灯放在高处用的,所以镀银的灯盖,可以聚光,这样就照亮整个屋舍了。"
"这是蓖麻裹上石棉,火越旺,它就越亮。"
"这是阀门,磨出铜珠打孔,转动可以控制油气的多寡。"
"最后就是这个油灯壶了。都是铜打镀银。"
朱祁钰用力的拍手说道:"好,看赏!"
第四百六十四章 罗马使者和奥斯曼使者的礼物
"这个灯,烧的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徐四七眉头紧皱的说道:"灯油,熬猛火油之后的轻油。"
朱祁钰对大明燃料是十分关注的。
他杀了稽戾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是银币,第二个动作就是石景厂官厂煤井司。
石油,毫无疑问是能源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中原王朝使用石油,历久弥新。
猛火油,就是石油经过简单加工后,冷凝出的一种黑褐色的重油。
中原王朝使用石油的最早记录,应该是在东汉班固所写的汉书中,在上郡的高奴县洧水,有可以在水上燃烧的油。
就是**府的延长县,这个地方就是中原王朝猛火油的唯一出处。
一直到新时代为止,这里一直是唯一的产油地。
北魏地理学家***,在水经注中专门做了关于石油的描述,这种水上的燃料,被命名为了石漆。
到了唐朝的时候,石漆加工后的轻油,开始用于照明。
到了宋代的时候,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纠正了石漆的叫法,改为了石油,曰:「鄜、延境内有石油,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甚黑,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石油日后必然大行于世,成为主要的燃料,是沈括在北宋的时候的见解。
元朝的时候,在延长县的南迎河有凿开石油一井,岁纳猛火油一百一十斤。
延川县西北八十里永平村有另外一井,岁纳四百斤,入路之延丰库。
到景泰年间,也是如此,延长县的贡品,一年六百斤左右的猛火油和轻油。
以朱祁钰对大明的了解,大明对石油的加工,主要是加热蒸馏和分层冷凝。
成品一共有四种,沥青、淹油、重油、轻油。
沥青主要用于防水、铺路,而淹油主要用于治疗牲畜的疥癣,曰:「汲水澄而取之,气虽臭而味可疗驼马羊牛疥癣。」
重油就是用于猛火油柜,是北宋时候发明的守城利器,一旦敌人攻打到城门附近,城门上的猛火油柜,就会对云梯等物进行焚烧。
第一代喷**,水泼不灭,稽戾王的龙旗大纛就是被猛火油烧成了半拉。
轻油,就是朱祁钰现在手中的这种灯油,唐时已经开始用于照明。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产量如何?"
石油,是美帝经济霸权和军事霸权的重要依仗,是能源,历来都有黑金的说法。
"延长县穷民之力,年不过八百斤。"徐四七面色为难的说道:"此物极少,只能当做是贡品。"
"朕知道了。"朱祁钰对大明的能源十分关注,自然知道徐四七说的不是假话。
即便是**府延长县的石油井,其实产量也很低,历来被评为没有开采价值。
八百斤,是0.4吨。
光绪三十一年,延长油田,才突破了八十一米的凿井,延长油田才算是有了价值,年产二百吨。
在同时代,位于美利坚宾夕法尼亚州泰托思维尔镇的德雷克,开井挖盐,发现石油。
第二年产量就达到了九万吨,第三年产量就达到了二十七万吨。
德雷克用啤酒桶装石油,装不下的就直接流到了河里。
那是在1859年。
此时大明一年能产的轻油,只能让朱祁钰这一盏煤油灯长明。
石油的开采、蒸馏的工艺并不复杂,轻油做灯油,重油做喷火器燃料,沥青防水铺路,在大明都有运用。
但是,大明没有石油。
徐四七等人离开了聚贤阁,于谦去忙讲武堂的事儿,胡濙去整理明年科举的分省分进士的事情,这件事并不困难,按照举人数量核定就可以了。
朱祁钰坐在会议室里,靠在长椅上,一言不发。
能源的变迁,给人类文明发展带来巨大影响,能源更替,对大国兴衰影响至深。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
中原王朝对燃料、对能源的追求、对光明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有传说秦始皇杀鲛人,在骊山陵寝里有万世不灭的长明灯。
除夕夜,有一种风俗,叫做守岁,就是家家户户点上一盏灯,一燃上,就不能吹灭,直到油尽灯枯。
在万历年间,因为煤炭抽分的事儿,西山窑民,甚至跑到了西长安门朝天阙,请万历皇帝革罢设在卢沟桥的抽分局,因为皇帝抽分都会变本加厉,十倍、百倍的分摊到这些窑民身上。(明神宗实录卷331)
这种守岁也是对光明的追求,对能源的渴望,也是利益的争夺。
天色已晚,兴安将轻油灯导入灯座之中,推了皮搋五十余下,拧动阀门,打了下火石,灯开始亮了起来。
兴安等了小半刻钟,根据徐四七的介绍,这叫做预热。
他又拧动了下火门,灯油的火焰从黄色,变成了青白色,打在了石棉之上,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兴安拿着一个灯玻璃罩笑着说道:"陛下,此物还挺方便的,这灯盖下有槽,可以罩上玻璃,哪怕到了外面也可以用。"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说道:"拧亮一点吧。"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现在的轻油灯,只点亮了他自己这个聚贤阁小小一处,日后必然可以照亮大明的家家户户。
轻油灯的喷灯喷射出油气被点燃,蓝色带着呼啸的火焰舔舐在石棉之上,石棉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种辉光效应,叫做石灰光,是一种白色的光。
石棉的辉光照在了镀银的灯盖上,让朱祁钰身处于光明之中。
朱祁钰略微有些无奈的拍着手中的书,大明地大物博不假。
但是有几样东西确实没有,优质的铁料、优质的煤炭、石油、金、银、铜。
这些在发展历程中,举足轻重之物,大明都缺。
也怪不得金尚书听闻倭国有那么多的银矿之后,眼都红了。
"要不说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朱祁钰忽然笑着说道。
陛下在会议室呆了很久,一直在思索着,兴安没有打扰,陛下此言一出,兴安乐呵呵的问道:"陛下为何这么讲?"
朱祁钰晃动着藤椅说道:"秀才们啊,整日里搞不到重点去。"
"官厂、兵仗局才是墨子机械论的道场,他们整日里攻讦一个无害的塑像,有什么用?"
朱祁钰拍了拍手中的书,这是徐四七留下的,关于刘老七发明簧钢的全过程,叫做四火论。
"墨子擅长机械,官厂采煤、铸铁、锻钢,现在连簧钢都有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大敌,墨家,已经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大明。"朱祁钰闷声笑道。
兴安一愣,陛下的思路总是有些天马行空,但是却出奇的合理。
的确,官厂的煤井司、燋炭司、驾步司、钢铁司、炮药司,掩盖在官厂的光辉之中,墨家的核心机械论,正在用悄无声息的方式,回到大明。
墨家构建的大同世界,兼相爱、交相利,并非简单对道德上的诉求。
实现这一大同世界的手段,是用机械提高生产力,用技术改变世界生产方式。
国子监的禀生、翰林院的翰林、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的风宪言官们,对墨子的雕像恨的咬咬切齿,恨不得冲进钦天监,彻底捣毁墨子的塑像,封驳陛下对墨子的崇圣。
他们斗争了,但是他们没有斗争到关键点上。
应该反对官厂,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摧毁墨子思想的根基。
兴安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他们啊不敢,而且也不能,因为官厂有利于他们啊,这天大寒、地冰如镜的日子里,他们不烧煤炭?"
正统十四年八月,因为虏入,京畿不得不坚壁清野。
为了防止瓦剌人取木料制作攻城器械,于谦下令砍伐了顺天府几乎所有的木材,即便是无法砍伐,尽数焚毁。
那个秋天,整个京师始终弥漫在一种火烧火燎呛人的气味儿中。
十年树木,现在顺天府压根就没有木炭可以用,禀生举人进士风宪言官不用煤炭用什么?
冻死吗?
在冻死和舒舒服服的待在暖阁里,显然他们选择了后者。
"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心学里的这句话。
至善这件事,还是要从事物上出发。
没有物质基础谈道德,就是瞎扯淡,连文官都扯不出这种淡,因为他们也有生活。
朱祁钰打开了徐四七写的四火论。
徐四七识字,但是他的字并不好看,所以这本四火论,主要是翰林院、国子监,被处罚去劳动的进士、举人们写的。
事实上,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去石景厂做工,也是象征性的服苦役罢了。
石景厂们的工匠们,也不敢苛待他们,给读书人找点轻活儿,让他们干一干,多数是让他们在厂里做文书工作。
比如给工匠们上课、比如著书立传,总结工匠经验,写成书籍。
即便是这样,这些被罚了苦役的儒生们,也是怨声载道,说官厂让他们住了牛棚,吃了馊饭!是对读书人、对知识最大的不恭敬!
徐四七曾经专门为这件事申辩过,缇骑们悄悄走访调查过,通政司的七品参政议政朱祁钰,专门身穿常服,去看过,而且不止一次。
只不过是儒生矫揉造作罢了。
读书人和知识,在中原王朝历朝历代地位都很高,工匠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低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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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明朝,成为秀才之后,就有见官不跪的特权,月给米六斗,这种社会地位,工匠苛刻的对待秀才举人?
工匠们领了劳动报酬,也是让孩子读书识字,考功名,这才是正途。
刘老七的四火论,总述了四种金属热处理的方式。
退火,随炉冷却,是不接触空气的冷却法,主要是转炉使用,而且不常用,在实际生产中,常用正火。
正火,就是空气冷却,是一种最常用、最普遍的冷却方法,正火钢材有一定的韧性,机械性能有所提高,比退火更加容易切削。
淬火,用水、油、融铅等物让钢材快速冷却,主要为了提高硬度和耐磨性,常用于打造长短兵。
淬火的发展是极为迅速的,工匠们是什么都想试一试。
有工匠提议用五谷轮回的尿液淬火,然后整个车间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那天整个车间都没人吃饭,那个味道实在是太让人恶心了。
刘老七第一次只拿到了头功牌,自然是有点不服气,他一直在潜心钻研,终于制备了一种簧钢。
这种簧钢可以大范围用于火铳的燧发装置之上,燧发火铳大规模列装成为可能。
簧钢的发明,正是跟热处理的第四种方式有关,回火。
回火,顾名思义,就是再加热工艺,目的是增加韧性。
铅融化后充当淬火液,钢料从铁炉之中拉出,在铅液中淬火,然后再将钢料加热到中等温,保温大约一个时辰,从炉子中取出来,再经过正火,也就是空气处理,得到簧钢。
回火的炉温很难控制,所以簧钢的产量并不是很多。
因为这种回火,温度很容易产生不可逆的回火脆性,只能回炉重锻了。
度数旁通,是一种算学的思维方式。
石景厂还在研究,但是能有限的制作簧钢了,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慢慢**工艺成熟即可。
等到晚上的时候,朱祁钰就拿到了十丈长,切割成一尺、一分宽的簧片。
还带着一个一分宽的卡尺,兴安拿着卡尺,挨个把这些簧片检查过了,分毫不差。
石景厂有恭敬之心,陛下对石景厂的工匠极好,这是第一次陛下私求,石景厂上下不敢掉以轻心,只用了一天就得到了陛下索要的簧片。
至于蛛丝粗细的簧丝,石景厂真的做不出来,那真的太难了。
朱祁钰夹起一片簧片,对着轻油灯看了许久,的确是好物,质地极为均匀,弹性十足。
但是怎么卷?卷成什么样?这就需要朱祁钰自己去想办法了。
朱祁钰知道原理,但是他不知道卷成什么样。
他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因为随便卷一卷,并不能用于计时。
朱祁钰只好暂时放下,好好研究下,到底应该卷成什么模样。
次日,是大年三十。
第四百六十五章 离线国王制之我在大明当琉球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年三十,就是大明群臣和京师百姓们,最最最紧张的一天。
因为强大的大明,就如同嘉峪关那永不陷落的城堡一样,从外部无法攻破,但是随时都有可能从内部崩塌。
因为这一天,是稽王世子朱见深,前往泰安宫贺岁的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朝臣们都心惊胆战的一天。
景泰二年的时候,稽王妃和陛下似乎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但好在有汪皇后居中周旋。
因为大明所有人都知道,朱见深在长大,他现在已经七岁,四尺有余,相貌堂堂。
稽王府的阴盛阳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朱见深的性情,他既不狷狂,也不贪嗔,更不刁滑,见到谁都是一团和气,恢恢有人君之度。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这一句恢恢有人君之度,吓得孙太后,想要请朱见深的亲生母亲周氏回稽王府。
因为周氏性情不堪,善妒狷嚣,钱氏教出来的孩子,有人君之度,周氏教出来的就应当不会有人君之度了。
朱祁钰没有批准让周氏回稽王府。
朱见深行了一个大礼,中气十足的说道:"臣王世子朱见深,拜见叔父,叔父圣躬安否?"
"朕躬安,免礼。"朱祁钰坐在泰安宫的宝座上,满是笑意的看着朱见深,问道:"近来学业可好?"
钱氏拉着朱见深来的,听到陛下询问,赶忙说道:"禀陛下,濡儿的算学最好。"
"算学好?不错。"朱祁钰听闻也没有再追问,示意兴安看赏。
朱祁钰每年都给朱见深准备了过年礼,这一次是一台水力钟和摆钟,这台摆钟是朱祁钰现在手中最小的一台摆钟,大约鸟笼子大小。
平日里计时,完全够用了。
朱见深曾经在朱祁钰的桌上见过水力钟,对那台水力钟极为好奇,他看到那两台钟表,眼神明亮,俯首说道:"谢叔父恩赏。"
朱祁钰看向了稽王妃钱氏,问道:"稽王妃,王府用度可还够用?"
朱祁钰给稽王府定俸万石,折银价为五千枚银币,能养五个于少保九重堂的用度。
朱祁钰并没有对稽王府折钞。
当初稽戾王还是皇帝的时候,对郕王府的定俸也是一万石,但是折钞七成,也就是一年有一千五百枚银币的俸禄,就这还领不满,多有亏钱。
"禀陛下,完全够用了。"稽王妃钱氏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问起这个,赶忙回答道。
朱祁钰斟酌了许久,泰安殿内,一片安静,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那个钱雄,接入稽王府吧。"
"啊?"稽王妃听到陛下谈起钱雄这个名字,面如土色,但是随后听到是接入稽王府,重重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钱雄何人?
钱氏的父亲名叫钱贵,钱贵把女儿嫁出去之后便逝世了。
稽王妃钱氏有一个哥哥钱钦,一个弟弟钱钟。
兄弟二人扈从明英宗朱祁镇出征,都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钱钦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刚出生不久,就一命呜呼,钱钟只有一个遗腹子。
这个钱雄就是钱钟的那个遗腹子,今年五岁。
稽王妃钱氏的父亲、兄长、弟弟都已经去世,钱氏只剩下钱钟遗腹子、侄子钱雄,这一个亲人了。
就连养在钱氏膝下的朱见深,也不是钱氏的亲生儿子。
稽戾王伏诛,钱氏满门上下对钱雄这个孩子,避之不及,稽王妃钱氏只好养在王府外,两头奔波。
兴安对稽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钱钟。
朱祁钰最后还是决定让钱氏接到王府,省的两头跑。
"叔父,臣平日里能去讲武堂玩吗?"朱见深俯首说道。
这是上一次朱见深见他叔父的时候,他叔父答应的事儿。
但是景泰三年,朱祁钰人在南衙,这景泰四年过年的时候,才算是见到。
朱见深心心念念。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随时可以去。"
"谢陛下。"朱见深松了口气,三拜五叩告退。
朱见深离开了泰安宫,等在泰安宫外准备贺岁的朝臣们,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是陛下还是陛下,并没有什么改变。
忧愁的人则是心怀鬼胎了。
一旦皇帝杀掉了稽王府满门,他们就可以立刻行动起来了。
当初宣宗皇帝,在宣德四年,杀掉了汉王府满门之后,他们怎么行动,今天就怎么行动。
当初宣宗皇帝杀汉王府上下,可是付出了不小的政治代价。
大明律中十五岁以下,是不能杀的。
比如建庶子朱文圭,吴庶人,比如方孝孺那个仲子。
朱见深上了稽王府车驾,将手掌摊开,手中有五块饴糖。
"母亲,叔父给我五块饴糖是什么意思啊?"朱见深握着那五块饴糖,满是奇怪的问道。
钱氏愣愣的看着那五块饴糖发愣,她当然还记得当年削太上皇帝号的那天,大明皇帝赐下了五块饴糖。
当时她还以为陛下要毒杀朱见深,吓得她用力的吃了几块。
当然,陛下并没有毒杀朱见深的意思。
钱氏看着那几块糖,平静的说道:"没什么特殊用意,就是你小时候爱吃糖,但是牙又不好,不让你吃。你叔父每次过年,都会给你五块糖。"
朱祁钰给这五块糖,并没什么特殊的用意,只是打一开始,每年都给五块饴糖,今年不给,怕被人过分解读罢了。
于谦、石亨和胡濙等人,喜气洋洋的进了泰安宫,向陛下贺岁,随后和陛下聊了许久关于天明节的一应安排。
于谦和石亨主要说的是关于天明节大阅,京营雄兵演武之事。
而胡濙则是关于一应外国使者的安排,是否观礼?如何座次?安排何处?是否接见使臣?
这都得陛下决定。
"来来来,于少保、石总兵、胡尚书、王尚书、金尚书、俞尚书、石尚书、江尚书、王通政,一人一盏。"朱祁钰让兴安拿出了九盏轻油灯。
朱祁钰被骂作独夫民贼,但是朱祁钰有什么好物,都会分享给大家一起用。
正如他总是和国帑分账,兵仗局的铸币税,市舶司钞关的商税,都是如此。
于谦、石亨、胡濙、王直、金濂、江渊、俞士悦、**、**,是当下大明朝绝对的权利核心。
"一人灯油可只有百斤,可悠着点用啊。"朱祁钰笑着说道:"多乎哉,不多也。"
朱祁钰只有两千多斤的轻油,再多,他也没有了。
于谦和胡濙已经见识过了这灯的亮度,兴安近灯打亮的时候,金濂伸手遮着眼说道:"陛下,此物,好物啊!"
"如果可以家家户户一盏灯,那...那简直是...天下大同,治平之世啊!陛下。"
有两个成语,第一个是凿壁借光,一个是囊萤映雪。
如果可以家家户户有一盏灯。
万古长夜,便不再是黑暗。
朱祁钰简单解释了下石油和提炼轻油的工艺,还有产量。
主要是产量。
延长县的油井,得凿三十丈,也就是将近九十米,才会有稳定的石油产出,而且产量极低,大约一年能有两百吨,别说照亮大明了,就是照亮官署都困难。
"鱼油其实也可以当灯油烧,但是太奢侈了。"朱祁钰又说了一种燃料,鱼油。
但是鱼油这种东西,是吃的。
柴米油盐,都是生活所需。
鱼油不是烧的,是用来吃的,而且很贵很贵,在大明更多是当做药材在使用。
治疗夜盲症,鱼油是最好的良药。
琉球国每年上贡,是大明鱼油最大来源,一年不过三十万斤,大约有一百五十吨。
对大明近两千万户而言,一百五十吨鱼油,杯水车薪。
"石油此物如此珍贵吗?"金濂的眼神变得黯淡了下来。
石油提炼轻油比鱼油还要贵重,想要照亮大明,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是真的好亮。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朕曾经听闻,在西域一些地方,跺跺脚就能冒油,甚至会多到从地上喷薄而出,连续烧灼数年而不熄灭。"
"胡尚书,有没有这种传闻?"
胡濙一愣,他倒是没有听过这种传闻,但是陛下听说了这种传闻,那必然是有这种传闻!
"西域有大秦国使者,臣倒是听闻尼古劳兹提起过,确有其事,此物在西域一些地方,本就寻常之物,如山中石块,予取予夺。"
"富可流油,遍地黑金。"胡濙满是赞同的为陛下所说做了注脚。
这是一种叙事方法,为大明开海做注脚。
汉唐喜欢说罗马遍地黄金白银,门框是象牙做的;罗马说中国遍地精铁、丝绸、精美瓷器。
其目的都是为了开边的政治目的。
金濂信了。
他为什么会信陛下这种夸张的论述呢?
因为倭国真的有数不尽的白银,倭银在不断流入,有效的缓解了大明的钱荒。
困扰了中原王朝千年的钱荒问题,终于有了解决的可能,他怎么能不信呢?
陛下说西域某地方有这种珍贵无比的油,金濂信。
"在哪里?"金濂瞪大了眼睛问道。
朱祁钰憋着笑,一脸平静的说道:"朕不知,得去找。"
群臣过来贺岁,并不是议论国事,闲谈了几句,他们提着自己的灯离开了泰安宫。
大明的贺岁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九人离开的时候,因为下雪,天色已经大黑。
九人,每人提着一盏灯,引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
实在是太亮了,整个泰安宫前明亮的光线,打在了雪花之上,照亮了整个灯市街。
**觐见的群臣们,呆呆的看着九个人一人提着一盏这样的灯离开。
群臣们延颈看着几位明公离开,直到那光明,离开了街角,大地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泰安宫前的大红灯笼,只打亮了一小片地方,昔日已经很亮的泰安宫灯火,突然变得黯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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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刚才的明亮,让众臣眼前一黑,良久才习惯这种让人不舒服的黑暗。
畏惧黑暗,向往光明,是人类的天性。
这要是能家家户户都有一盏这样的灯...
朱祁钰继续接受群臣的贺岁,每一个臣子看到泰安宫那盏明亮的轻油灯,都是抿了抿嘴唇,等到离开的时候,都是恋恋不舍的回头,眼巴巴的看一眼。
今年的泰安宫格外的明亮。
胡濙去了会同馆,见到了尼古劳兹。
陛下说西域遍地黑金,处处流油,那得尼古劳兹打个配合,天明节之后,群使觐见,希望尼古劳兹配合陛下把这个叙事补完。
"啊,这件事啊。"尼古劳兹满是疑惑的说道:"难道不是吗?"
"在波斯有一位神灵是光明之神,名叫忽鲁谟斯,他治下的臣民永远不会陷入黑暗之中,马其顿王国亚历山大,派遣了自己的大将霍尔木兹雅找到了这个地方。"
"你说的这种石油,我们罗马也曾经用过,将石油和石灰混合在一起,当做火箭使用。"
"荷马说:特洛伊人不停地将火投上快船,那船顿时升起难以扑灭的火焰,正是这种火油。"
"在忽鲁谟斯有很多的油苗和气苗,可以从油苗的地方采集石油,为骆驼、马匹、牛羊治疗...疥癣。"
胡濙本来是让尼古劳兹打个配合,替陛下圆一下这个事儿,但是尼古劳兹居然说的煞有其事。
"忽鲁谟斯?光明之神?"胡濙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随后猛地站起来说道:"忽鲁谟斯!"
这个名字很熟悉,胡濙已经想起来了,这是郑和下西洋后,频繁出现在大明的一个词汇。
"我先走了。"胡濙猛地站了起来,向着自己的小阁楼而去。
他提着一盏极为明亮的灯,让尼古劳兹啧啧称奇,真的非常明亮。
难道那位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是光明之神的化身吗?
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光明之国。
胡濙查了许久的资料,然后兴奋不已的跑向了泰安宫。
今天是除夕夜,按制放夜,解除宵禁,所以胡濙并没有违反宵禁,他脚步极为匆忙,轻油灯在他的身侧甩动着。
朱祁钰在守夜,处理了一些公文,又试着卷了卷簧片,但是依旧不知道应该卷成何等模样。
"胡尚书这么晚了,怎么突然又来了?"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簧片,颇为疑惑的问道。
胡濙颇为兴奋的见礼说道:"陛下,臣找到了,真的有遍地黑金的国度。"
"他们的百姓可以从油苗之内取黑油焚烧。"
"太浪费了!真的是太浪费了!"
"就是这个忽鲁谟斯,当地人是唐朝时突厥九姓乌古斯人!"
乌古斯人,其实是突厥的部族之一。
胡濙兴奋的说道:"他们的苏丹吉汗格尔,曾经朝贡的时候,就献出了过这种水泼不灭的油。"
"陛下,真的有富得流油,遍地黑金的地方!"
第四百六十六章 等速、等距、等速度比螺旋线
过年过节的时候,皇帝会下旨,取消宵禁,这天晚上的京师非常的热闹。
大明对烟花爆竹的燃放也有规定,主要是为了防止火灾,所以到了过年这天,东城和西城,是不允许放鞭炮的。
大家都用铁杵套起来,挂在门上,进出的时候,都要撞一下铁杵,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抛铁杵,直撞横冲,玑玑珰珰,就如那除夕夜人家烧爆竹,真个是棋逢敌手,终朝胜负难分,响彻街头。
在泰安宫所在的澄清坊的北街,叫做灯市,在灯市竖起了一座巨大的鳌山灯。
在传说中,渤海以东的大洋之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这五座仙山被海里的巨鳌驮着。
灯市这条街,就是过年卖灯的地方,十分的热闹。
鳌山这座灯山,从冬至时候就开始缚扎彩画,待到除夕夜,陛下这边的泰安宫没了人贺岁,那边鳌山灯立刻就亮了起来。
鳌山高约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中间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上缠金龙,口中燃灯一盏,谓之双龙衔照。
往年时候,鳌山灯就是大明朝最亮的那座灯。
但是今年在灯市游玩的众人,突然发现,一座更亮的灯,出现在了泰安宫门前。
定睛一看,是明公胡濙提着陛下赐下的轻油灯,在**召见。
大明的明公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明公。
真的非常的明。
胡濙提着轻油灯向着泰安宫而去的时候,几乎照亮了整条街。
放开了宵禁徘徊在灯市口的众人,呆滞的看着胡濙走进了泰安宫内。
礼部尚书负责一部分的外交事务,比如说整理历代的朝贡之物。
各藩属国的朝贡之物乱七八糟,有少女、鱼油、刀剑、水晶、硫磺、苏木、牛皮、香料、药材、漆器、奇珍异兽等等数不胜数。
但是这些海货,都不算什么稀罕东西,皇帝有的,势要豪奢之家基本也有。
但是这么亮的灯,还真是头一次见。
胡濙拿出了**书和旧唐书,旧唐书乃是五代十国所修,战乱频生的年代,旧唐书的质量,实在是有点不敢恭维。
**书乃是北宋时候宋祁、欧阳修等人用了十七年的时间修成。
欧阳修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干将。
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从一开始就不太平,因为宋仁宗无子。
宋仁宗唯一一个不是出生就夭折的孩子,是二子赵昕,在庆历元年就死去了。
皇帝无子嗣,是天弃,是不德。
宋仁宗的无子,让宋仁宗,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
但是大宋三冗,冗官、冗员、冗兵已成为重疾,到了不得变的时候。
庆历新政的改革派中,也是劲儿拧不到一处去,力不往一处使。
在巨大的反对声浪中,宋仁宗变得犹豫,保守派迅速发现了宋仁宗的犹豫,并且制造更大的风力。
最终迫使宋仁宗放弃庆历新政。
范仲淹在失去了皇帝的支持之后,新政快速的全面的败北。
欧阳修等人编纂的**书,也成了被攻讦的对象,被挑出了四百多条和旧唐书有错漏的地方。
杀人诛心可不是朱祁钰的绝活,大宋的文人也很擅长。
宋仁宗无奈,只好把本已经废弃的旧唐书,也认定为唐朝正史。
所以就有了**书和旧唐书并为唐朝正史的例子。
宋仁宗无子嗣,唯一一个三岁的孩子死后,宋仁宗陷入了全面被动之中。
这和明代宗的经历,如出一辙。
明代宗的儿子朱见济死了,也一直没有孩子,处处被动,处处被掣肘。
朝中**盈天,最终人心惶惶,投机者终于悍然发动了夺门之变。
儿子,是皇帝的筹码之一,无论是嫡子,还是庶子,只要有,就是后继有人。
没有儿子,连铁杆皇党,都得掂量下,自己誓死支持皇帝,锐意革新,最后究竟会落得什么下场。
所以朱祁钰只住泰安宫。
皇宫?
爱特么谁住谁住,只要他敢。
反正朱祁钰不住。
大明的皇宫和大宋的皇宫,一个吊样,也不安生。
朱棣刚迁都,三大殿就被烧了俩,明武宗的时候,甚至连乾清宫都被人给点了,说是爆竹引发的失火。
朱祁钰示意兴安拧亮点轻油灯,看着胡濙拿来的陈条和书籍。
他放下了新旧唐书,满是感慨的说道:"还真是自古以来啊。"
突厥人的西进,可不是也先带着瓦剌人,趁着大皇帝南下,好以整暇的组织兵力,有序西进。
也先是去西域称王称霸的,是奔着金帐汗国的可汗位去的。
而突厥人,是被大唐打跑的。
主要部族有突骑施、乌古斯、葛逻禄、钦察、卡拉吉、样磨、处月等部。
突骑施汗国就是从唐玄宗手中,拿下碎叶城重镇的那个汗国。
突厥人跑的太远了,也追不上,大唐索性就册封他们的汗国。
昭武九姓是这么来的。
忽鲁谟斯,就是乌古斯,一个发音,表示箭簇的意思。
九姓乌古斯原来住在伊犁河附近,大唐来了,他们只能走。
"所以说他们那边真的有跺跺脚就流油的地方啊...石油,煤石中泻出,潜积于地隙,渐而为池,偶为凿者洞之,遂上达如泉涌。"朱祁钰读完了这段文字。
凿个洞,石油就能跟井喷一样。
大明就一个延长县,还得凿三十丈深,一年捞八百斤轻油。
美利坚的第一口石油井,只有22米深,和普通的水井差不了太多。
胡濙又拿出一堆的书放在桌上说道:"陛下,旧港宣慰司也有石油,是一个低洼处,也是和这个类似,凿者洞之,上达如泉涌。"
"这是**绍所著的《遐观集》,匡愚所著的《华夷胜览》,这是马欢所著的《瀛涯胜览》,这是费信所著的《星槎胜览》,这是巩珍所著的《西洋番国志》。"
胡濙排出了五本书,表示自己并非空口白牙在胡说。
他很贴心的把这些书翻到了他要指的地方。
**绍和匡愚,是郑和下西洋的随行医生,他们都在书中描写了爪哇国当地百姓使用沥青和重油治疗疥癣。
马欢,郑和船队第三次、第四次、第七次随船的通事,也就是翻译。
费信,大明远洋舰队的通事教谕,主要负责翻译,和记录人文。
巩珍,是总制之幕,就是郑和本人的秘书。
"这五人现在还在吗?"朱祁钰看着手中的这五本书,都是手抄本,显然是没有大范围刊印的书,都是孤本。
胡濙搞这些书,费了不少力气。
而且上面有些字句,都有修改,显然是经过了胡濙的考究。
胡濙满是可惜的说道:"只有马欢还活着,其余人都年事已高逝世了。"
"臣和**绍、匡愚这两位医倌有旧,所以他们离世之后,其著书被臣得到了。"
"马欢这本是景泰二年写成,来到京师寻找刊印,始终不得其门,我就暂时收下了。"
显然这五本书,并未在古今通集库中收录,因为这些书多数都是在宣德年间到正统年间著成。
在兴文匽武和抑制海贸的大趋势下,这种书,显然是违禁的书,是不能刊印的。
朱祁镇在正统九年,曾经让福州同知郭琰提领八府,制一百二十条海船,朱祁镇本人是想要南下西洋的,毕竟内帑日益匮乏。
到底是谁不想让这些书问世,最后都聚集在胡濙的手中,不言而喻。
"马欢还在京师吗?"朱祁钰点头问道。
胡濙赶忙说道:"在,配合翰林院掌院事和大秦国总督尼古劳兹翻译大秦国文牍。"
"都是好书啊。"朱祁钰拍了拍那五本书,对着兴安说道:"兴安,这五本书拿去制版,尽数刊印,送于各市舶司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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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领旨。"兴安拿着那五本书翻看了一下。
他和胡濙商量几句,雕版的字距以及考校等事之后,得知胡濙已经悉数将其考校,兴安才郑重的交给了候在御书房的小黄门手中,叮嘱了许多。
肯定要送到泰安宫的御书房一份,古今通集库也要一份,六部官署也要数十份,密州,宁波、月港、广州市舶司也要各百份。
然后再印五百份,放到各大书坊出售。
胡濙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造船吧,福船,三桅船太小了。"
"哪怕是为了让大明家家户户有一盏明灯。"
这本不是胡濙的职权范围之内,他只是礼部尚书,但是家家户户有一盏明灯,是不是礼法?
胡濙不知道,他看到了灯市口那些期盼的眼神,即便是京师首善之地,他带着那盏明灯走过大街小巷的时候,百姓们那眼神中的惊讶、羡慕和向往,是胡濙说出这番话的动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除了星辰和明月,只有灯盏能够划破万古长夜的漆黑一片。
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百姓们所追求,不就是国家应该前进的方向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你这话一出传出去,怕是要被弹劾了。"
胡濙倒是不在乎的说道:"臣本无德。"
自从承认自己无德之后,胡濙发现,无德等于无敌啊!
拿德行弹劾他,根本无济于事,朝中有一个算一个,对喷都喷不过他。
那风宪言官只能受委屈了。
泰安宫的御书房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造船的事儿,李宾言在督办,现在主要还是战船,福船再等等,至少要等战座船多一些,水师好生训练起来。"
"起码咱大明的孝子琉球国,不再受海盗和倭寇的欺辱,福船之事,才能办成。"
"不急。"
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裤裆。
多少人在阴影里,咬牙切齿的在**朱祁钰把步子迈大一些,好露出破绽来。
大明官办造船厂正在恢复之中,先把战舰造好,军事胜利之后才有政治胜利,政治胜利后,才有经济胜利。
兴安送胡濙离开,又和胡濙耳语了几声。
兴安低声说道:"咱们陛下没什么喜好的东西,以前还好附庸风雅,吟诗作赋,现在国事繁重,也没那个闲工夫了。"
"现在陛下也就喜欢书,还有一些奇淫巧技的小玩意儿,胡尚书若还有这类的书,定不要藏着掖着。"
胡濙还以为兴安要说什么,原来是此事,他点头说道:"我那还有一些孤本,到时候考校好了,会送到陛下手边,等大朝会,还有几本书,罗马来的书,已经翻译了几本。"
"都是算学的书。"
兴安眼前一亮:"算学好呀,陛下很喜欢。"
胡濙和兴安告别,提着自己的灯,哼着小曲,向着官邸而去。
就是把爪哇的地渗石油田控制在大明的手中,也够大明家家户户烧得起灯油了。
朱祁钰则是看着堪舆图,这份堪舆图很是畸形,尤其是涉及到了海外,更是失真。
比如朝鲜、日本、吕宋就过于大了一些。
爪哇国的地盘,在婆罗洲以南,搁着一道很窄的爪哇海。
就是那个吞了大明朝旧港宣慰司,控制了麻六甲海峡,控制了大明进出西洋要道的满者伯夷。
冉思娘是在正月初七进的泰安宫,汪皇后和三夫人,唐贵妃、杭贤妃、李贵人都表示了她们的欢迎,这让陈婉娘眼神更加落寞。
因为陈婉娘并不受泰安宫欢迎,主要是她出身烟花世界,而且久不见身孕。
陛下对她还是很宠爱的,但是她迟迟没有身孕,李贵人已经有了些许的怨言。
冉思娘则是正经人家出身,虽然是播州土司冉氏的人,但是冉氏是汉人,自唐时便是了。
冉思娘和陈婉娘关系不错,这倒是让平静的后宫,终于微起波澜。
正月乙亥日,天明节再至。
朱祁钰在德胜门外,开始了大明朝的天明节大阅演武。
这次的演武和以往又有不同,这次的主题依旧是展示大明强军,但是侧重方向,并非对抗和展示,主要是演武。
宣扬大明军队的训练成果,每千人一个方阵,展示大明的长短兵、弓弩、火铳、楯车、骑兵技艺,主要是以展示训练成果为主。
朱祁钰看完了大阅,就向着奉天殿而去。
今天要接见各国使臣。
朱祁钰第一个要见的使臣,自然是来自罗马的总督尼古劳兹。
随尼古劳兹一起上殿的还有翰林院掌院事吴敬,通事翻译马欢。
第四百六十七章 泰安宫的经纬度
"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我从君士坦丁堡受命我的君王前来大明旅行,能做到如此困难的事情,在于完全相信陛下的宽宏与仁慈。"
"我的君主和我,全都认为经历了若干的危险之后,必然可以获得陛下宽大的接待。"
罗马使者尼古劳兹穿着一个黑色方格,纯白色的长袍,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半尺宽的丝绸,上面绣着红色的"?"的符号,这半尺宽的丝绸,从背后绕到前胸,上面也有个红色的"?",最后在左前臂上搭着。
右手抱着一摞书。
尼古劳兹的行礼是他们的礼仪,一个很标准的罗马礼(拜占庭礼)第一调式,主日晨祷礼,双手放平抱在胸前,膝盖弯曲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低头表示尊敬。
随后尼古劳兹放开了手中的丝绸连襟,将书放在丝绸之上,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尼古劳兹用着非常不标准的汉文念出了这段文字。
礼部尚书胡濙和鸿胪寺卿杨善对望了一眼,看向了宝座上的陛下,这是反复沟通过的结果。
朱祁钰坐在宝座上,显然尼古劳兹的第一个礼节,是他的坚持,第二个大明礼是对现实的妥协。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十二章天子服和头上的十二旒冕,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罗马和中原王朝的文明都是源远流长,为何会对于服饰和礼节的追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是胡濙一直坚持的礼法吧。
"平身。"朱祁钰没打算为难尼古劳兹,笑着说道:"贵使长途跋涉,一路辛苦。"
"谢陛下。"尼古劳兹也松了口气,按照埃莱娜的第一印象,大明是霸道的,他们在域外建城,压根不跟哈密王有任何的商量。
尼古劳兹坚持自己的礼数,有冒犯的嫌疑。
罗马帝国的灭亡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虽然随着大明远征军对奥斯曼王国的影响,罗马帝国虽然仍在苟延残喘,但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旱地行舟虽然还没发生,但是也只是暂缓了而已。
"伟大及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明皇帝陛下,臣有罗马礼物献上,虽然它显得极为寒酸,但也是我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尼古劳兹将手中的书,交给了通事马欢,他的汉话并不好,多数都是马欢在翻译。
尼古劳兹并没有多少的财宝,他和马欢一起翻译了不少的书籍。
几本书从马欢手里到了兴安手中,兴安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将其打开,第一本是《几何原本》共十六卷,是欧几里得写的,因为翻译时间有限的关系,只有前六卷。
讲的是几何基础、几何与代数、圆与角、圆与正多边形、比例、相似。
封面上第一句话是:「在几何学里,没有专为国王铺设的大道。」
朱祁钰将书合上,递给了兴安,看了兴安一眼。
兴安立刻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就是印,敞开了印!
第二本书的作者是阿基米德,就是那个被罗马士兵杀死的大数学家。
阿基米德是叙拉古城邦最有名的学者,罗马军队进攻叙拉古城邦的统帅马塞拉斯,杀死了那名罗马士兵为阿基米德报仇,并且为阿基米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阿基米德的著作皆由罗马保存和传播。
在罗马的文化中,罗马的公民是极为高贵的,士兵更是如此,能杀死罗马士兵报仇,可见罗马对阿基米德的重视。
罗马杀害了阿基米德的生命,却留下了阿基米德所有的成就。
这本《阿基米德原理考校注集》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一条无尽的路。」
主要讲的内容是球和圆柱、圆的度量、抛物线求积法、论螺旋线、论浮体、论杠杆等等。
这里面有的大明也有类似的论述,有的则没有。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论螺旋线,愣了许久,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游丝螺旋线吗?!
他翻看了许久,笑着说道:"大明富甲天下,土地无垠、百姓勤勉、奇珍异宝无数,但在东方,这些都是末没之物,只有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
"感谢贵使不远万里前来大明献上如此奇书。"
算学内加入了几何学,是朱祁钰最希望看到的事儿,甚至还有一部分物理学。
"看赏。"朱祁钰对兴安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确,敞开了印,朱祁钰打算给一万银币作为赏赐。
一万银币,实在是太便宜了。
那本《几何原本》,是在明末的时候,由**启开始翻译,前六卷在万历三十四年完成,并且大规模刊印。
但随着利玛窦的去世,传教士龙华民(意大利贵族)掌管传教会诸事。
这位名叫龙华民的传教士,禁止传教会的任何传教士,向中国传授任何西方的任何技术。
只传教、不得传播任何知识的规定,让**启无法单独完成后九卷的翻译,这也成为了**启憾事,每次谈及必太息焉。
**启评断几何原本,在窃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
《几何原本》中的内容,几乎就是日后中小学生课本里关于几何的内容。
《几何原本》一直到了咸丰六年,也就是1856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十六年后,李善兰才完成了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翻译。
一万银币?
真的是太便宜了。
"我不能接受陛下的恩赏。"尼古劳兹摇头说道:"欧几里得的一个学生曾经问,学习几何将得到什么?"
"欧几里得说:给他三个钱币,因为他想要从学习中获利。"
"和古老的东方文明一样,我们罗马也认为,知识是没有价格的,是宝贵的。"
尼古劳兹的面色终于变得痛苦了起来,他继续开口说道:"蛮族之所以是蛮族,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知识的价值,罗马帝国覆灭之后,这些书籍,就会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没有脱离黑暗,再次见到天和太阳的可能。"
"我将他们带到了大明,是希望它们可以永远的流传下去。"
中世纪是黑暗的、痛苦的、无序的、在深渊中挣扎的泰西人,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文艺复兴,现在的泰西文艺复兴,只是一点点的星火,尼古劳兹才如此断言。
事实上,要一直到东罗马灭亡一百多年后,文艺复兴才伴随着大航海时代,完成了自己的华丽脱变。
而其中,阿基米德的两本抄本全都散迭,直到1998年第三本阿基米德的抄本重见天日,才被翻译出来,补全了部分阿基米德的著作。
"臣请求陛下给臣两枚银币,我欠了靖安行省总督徐有贞两枚银币,这是债务。"尼古劳兹继续说道。
"是的,知识是无价的,但是朕的赏赐,也不是那么容易推辞的。"朱祁钰却不容置疑的说道。
朱祁钰不是钱多,他不要硬给。
尼古劳兹的总督即是官职,也是神职,他是有传教需要,朱祁钰赐下银币作为赏赐,就是告诉尼古劳兹,不要传教,不要传播神学。
中原王朝历经数千年总结出的经验和教训,不是几本书就可以改变的。
朱祁钰可以给尼古劳兹官职,比如会同馆通事,主要负责翻译之事,但是朱祁钰不可能给尼古劳兹传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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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劳兹面色为难,最终俯首说道:"谢陛下。"
朱祁钰给他物质奖励,就是断绝了尼古劳兹之后借着传播知识的名义,传播景教。
所有进入大明的宗教都要经过改造后,才可以传播,这是历史得到的教训。
非要搞成倭国那样,番众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力量,是不可取的。
尼古劳兹接受了物质赏赐,就代表着改造的开始。
神说要有光,需要经过大明明公共同研究票拟,大明皇帝亲自朱批,才能有光。
这是礼法的一部分,在罗马使者觐见之前,胡濙和朱祁钰就罗马诸多问题,进行了极为深入的交流。
埃莱娜的第一印象没有错,霸道。
"贵国公主之事,朕已经从胡尚书处知晓,应当学**明礼法之后,才可以入宫,此事朕已经朱批。"朱祁钰看尼古劳兹接受了赏赐,笑着说道。
对于复国的事儿,朱祁钰心里也没谱,没有人可以预测五年之后的事儿,更遑论十年二十年。
朱祁钰也不确认是否可以帮罗马复国,毕竟罗马太远了。
但是宣称权,是很有必要的。
尼古劳兹终于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的慷慨。"
罗马带来了近七千卷的书,其中到底多少可以用到?鸿胪寺正在主持翻译。
罗马带来的文牍,会成为景泰年间大思辨之中的一块拼图,补齐大明大思辨的短板。
尼古劳兹退到了一旁。
另外一个使者走进了奉天殿内,傲慢的抬头挺胸,是来自奥斯曼王国的使者。
尼古劳兹看到来人,终于面色剧变,他往前走了半步,但这是在大明的皇宫内,他也只能收回脚步。
奥斯曼的使者利特斯德曼,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大声的说道:"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向陛下献上诚挚的敬意和问候。"
"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
"不幸的罗马皇帝啊!他的皇冠和城市,苏丹全都要收下了!"
"无论是智慧还是技术,我们奥斯曼帝国都可以提供给大明,尊敬而富有智慧的陛下,这并不难选择。"
阿弗拉希阿卜,在撒马尔罕以西,距离撒马尔罕很近,曾经被亚历山大所攻破,通常意义上,可以把两座城池看做一座。
这段话的意思是,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帝国已经破败了,连蜘蛛网都没人打扫,来自撒马尔罕的猫头鹰正在唱歌,君士坦丁堡陷落在即。
皇冠、城市、智慧和技术,毫无疑问,大明和奥斯曼王国交好,也可以得到所有。
利特斯德曼继续高声说道:"尊敬的陛下啊,我的先祖康进德曾经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这是祖上传给我的鱼符,还请陛下验看。"
"还有,尊敬的陛下,可以叫我康成志,这是我的名字的意思。"
鱼符,是兵符虎符的延伸,这东西在大明叫火牌。唐朝为了避讳李唐先祖李虎的名讳,将虎符改为了鱼符。
胡濙看了半天,拿着那枚鱼符离开,他没有见过这名使者,一直是鸿胪寺卿杨善在负责这件事。
没过多久胡濙回到了奉天殿,俯首说道:"陛下,确实是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康进德的火牌。"
康成志的言行是得体的,说的也是事实。
大明想要的奥斯曼王国也可以给,没必要支持罗马帝国。
在尼古劳兹带着三百余人的使团离开东罗马的都城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年轻的奥斯曼国王法提赫,也派遣了自己的使团,紧随其后。
尼古劳兹毫不知情。
奥斯曼王国的使团走的是正经外交路线,是和也先写过国书,通过康国府,到了嘉峪关,比尼古劳兹晚了五天到了大明的京师,转道去了天津卫的四夷馆。
"我们带来了无数的礼物,象牙、马匹、布匹、挂毯、雪花石等等宝物,我王相信,奥斯曼王国和大明,可以从相互贸易中,获得利益,陛下及所有臣属陛下之人均可获得。"康成志再次俯首说道。
康成志是一个说客,他说的天花乱坠。
奥斯曼在和大明交流过程中,自称鲁姆,翻译翻译就是罗马。
朱祁钰也满是笑意的说道:"贵使远来辛苦,厚赏。"
"感谢陛下的慷慨。"康成志领了两万银币,这些都是奥斯曼王国朝贡的货物折价,再加上恩赏。
尼古劳兹的表情更加灰暗,他完全没想到,奥斯曼的应对速度会如此之快,法提赫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君主,他从十二岁坐上王位,再被赶下王位,再坐上王位,是一个雄主。
也先伪装成大明远征军,给了奥斯曼很大的压力。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大明最危险的男人们
康成志不是个蠢货。
确切的说,从康成志来到京师,却被送入了天津卫的四夷馆,而罗马使者却留在了京师。
这显然代表了大明的皇帝,对罗马更加重视。
"尊敬的陛下和我王,一定会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必将无话不谈。"康成志俯首,退到了一旁。
在大明的眼中,奥斯曼是个蛮族,这是毫无疑问的,康成志对此,有着极为清楚的认识。
所以,他并没有逼迫皇帝表态,更没有逼迫大明皇帝选边站,而是释放了善意。
无论是罗马的君士坦丁,还是奥斯曼的法提赫,都不认为君士坦丁堡还有守住的可能。
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已经是大势所趋,只要在君士坦丁堡战败的消息传入大明之后,罗马彻底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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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马代替罗马,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就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了。
他略微有些可惜,罗马有公主佐伊,但是法提赫却没有姐妹可以送到大明来,嫁给大明皇帝。
因为法提赫把他的兄弟姐妹,用丝质的弓弦绞死了,这种做法致人死地但不会流血,避免皇室尊贵的血液流洒在地上。
甚至还有包括怀有身孕的王妃。
这太可惜了,法提赫没想到大明远征军会西征,更没想到会那么强。
康成志曾经激烈的反对法提赫的这个做法,但是,法提赫并不在意。
现在,只有君士坦丁堡还有一个他未能杀死的堂兄奥尔罕。
这种继承如此的激烈,登不上王位就要死,会加剧王位争夺的血腥程度,康成志和法提赫多次进行了争辩,随后他就被流放到大明做使者了。
但是大明的皇帝,不也是杀了他的兄弟稽戾王朱祁镇吗?
法提赫更换了耶尼切里军团的主要军官,恩赏他的近卫军团,保障了近卫军的忠诚。
法提赫除掉了外戚军团,也就是奥斯曼王国之中塞尔维亚势力。
这和大明皇帝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
所以,康成志确信,大明的皇帝和他的苏丹法提赫,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是康成志对大明朝不了解,所以才有这样奇怪的观感。
朱祁钰杀死了朱祁镇,但是稽王府还在,朱见深还受到了一等一的教育。
这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大明从来不是近卫军继承法。
朱祁钰并没有表态,群臣之间左右看了看,并不说话。
第三位使者是朝鲜的使臣。
朝鲜使臣都承旨使姜孟卿,副使中枢院事金何,再次恭敬的伏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世子已经幡然醒悟,请陛下宽宥。"
朱祁钰好奇的看着姜孟卿和金何二人,疑惑的问道:"朕上次不是说过了吗?要他到天津口接受册封,难道这小小的条件,他都不肯答应吗?这是什么幡然悔悟?"
稽勋郎中的陈钝、刑部湖广司郎中陈金为正使,行人司李宽、行人郭仲南为副使,中官金宥、金兴携诰命、冕服等物,去册封王世子做朝鲜国王,朝鲜国王坚持要以鞠躬礼,而非跪礼。
大明和朝鲜围绕《藩国仪注》展开了一轮争锋。
那是景泰元年,朱祁钰更改年号的第一年,朱祁钰让陈钝未曾册封朝鲜国王,就回来了。
现在知道错了,再请?
朱祁钰给的条件是让王世子到大明天津卫接受册封。
"陛下。"姜孟卿俯首说道:"陛下,王世子离开了汉城,就无法控制局势了。"
君出是亡国四祸。
胡濙踏出一步,不以为意的说道:"哦,他只要在大明接受了册封,若是有反对者在他离开后生事,大明自然会为他做主。"
"何必担心呢?"
"陛下,臣以为这不是理由,既然已经定了《藩国仪注》反复修改,礼法何在?"
擅辩的胡尚书一日既往,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殿上的反应各不相同,群臣们虽然都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是他们的彼此的眼神中,带着兴奋!
他们受够了胡濙这个礼法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人和他们一样,要受这个气了!
胡濙实在是太擅辩了,关于礼法这个问题,他们始终无法辩得过这位师爷!
他们太憋屈了,以至于现在有人有了同样的遭遇,他们立刻开始幸灾乐祸了起来,他们看向朝鲜的两位使臣,对姜孟卿和金何无不是抱有极大的同情和悲悯。
就像是看到了自己。
这滋味不好受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还是让王世子来津口吧。"
"可是..."姜孟卿还想争辩几句。
胡濙和鸿胪寺卿杨善耳语了几声,刚才一个小黄门在杨善耳边嘀咕了几声。
杨善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王世子李弘暐怕是来不了。"
"因为他的叔叔首阳大君李瑈,在年前悍然发动了靖难,控制了王世子,杀掉了王世子数十名忠臣。"
"首阳大君李瑈将在渤海海面不再结冰之后,来到陛下朝见,并向陛下陈情始末。"
大明白嫡皇叔朱瞻墡,毕竟只有一个。
三让而不就,为何是至德?
就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除了一个泰伯以外,就只有朱瞻墡这位嫡皇叔了。
放眼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人。
朱祁钰看向了姜孟卿和金何,他们如丧考妣的瘫在了地上。一脸的茫然,他们甚至回不去朝鲜了。
"这是首阳大君李瑈的陈情疏。"杨善将刚才小黄门交给他的奏疏,递给了兴安。
兴安送到了宝座之上。
朱祁钰打开一看,啧啧称奇,主要是字体十分的漂亮,和翰林院的那群举人的字,不遑多让了。
李瑈发动政变的原因很简单,王世子李弘暐在未有册封的情况下,强行登上了朝鲜王位,之后开始了着手清理反对之人。
李瑈这是位嫡王叔,身份和朱祁钰差不多,李瑈其实对朝中之事,并不是很关心...是王世子把李瑈给逼急了。
李瑈是正统年间到景泰三年之前的朝鲜使臣,他一直在大明活动,甚至还参加过一次大明的童试,但是很可惜的是,他没有考取功名。
落榜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朝鲜人。
秀才、举人都有定额,给你一个朝鲜人,我大明不就少了一个吗?
所以,李瑈就落榜了。
朱祁钰合上了国书说道:"朕知道了,两位朝鲜使者,你们还能站起来吗?"
姜孟卿和金何,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站到了一旁,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卢忠领着纠仪官,将二人抬了下去。
不是大明不厚道,朱祁钰就是册封这王世子为朝鲜国王,就这个王世子李弘暐的搞法,还是要把李瑈给逼反。
李弘暐就是个活脱脱的小号建文帝。
还不如建文帝呢,至少建文帝还和朱棣打了四年。
一个回合,李弘暐就跪了。
第三位使者是琉球国的国相怀机,他是苏州人,是大明人,是大明的秀才,是大明派给中山王的长史。
但是他已经在琉球国数十年,琉球国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怀机穿的是大明当初赐给他的中山王长史的官服,他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还未开口,眼泪已经落下。
"陛下!"怀机终于痛哭了起来。
殿前失仪,卢忠有些为难,朱祁钰摇了摇头,卢忠这些纠仪官才没有把怀机扔出去。
怀机俯首帖耳,跪在地上哭的很是痛苦。
"陛下,琉球未曾有任何的不恭顺的地方,无论是鱼油,还是任何的贡品,但凡大明所需,琉球地方,国小民寡,但是未曾有任何时候,不满足大明所需。"
"陛下,为何弃琉球百姓而不顾啊,陛下!"
怀机这番话,可谓是极大的不恭顺,在奉天殿内,对着大明的皇帝如此诘责,这已经不是失仪那么简单了。
但是朱祁钰并没有责罚他。
遍数大明的朝贡国之中,只有琉球可以称之为孝子,其他都算不上。
朝鲜老是标榜自己孝子,其实脑后长着反骨,大明一旦国事衰微,立刻就开始在《藩国仪注》上搞事。
琉球一直仰赖大明为生,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经济,他也未曾想过独立,更未想过借着自己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大明讨价还价。
但是大明失去了无敌的舰队,琉球跟着倒霉了。
"琉球国的事儿,朕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郑重的说道:"舟山海军正在组建,琉球之殇,朕定会给琉球百姓一个交待!"
"无论是海盗还是倭寇,他们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沉海。"
琉球国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万国海梁,那是大明进入太平洋最好的地方。
海盗支持王世子大王子志鲁,倭寇支持王叔布里,他们在首里城展开了厮杀,烧毁了首里城。
海盗和倭寇,给琉球带去了苦难,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打狗还要看主人,居然敢打大明唯一真孝子。
"谢大明生养之恩。"怀机依旧俯首帖耳,但是凄惨的哭泣声未曾停了下来。
养不教,父之过,大明生了琉球,却没有养好,这是父亲的过错。
怀机的诘责,朱祁钰收下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琉球国王尚金福已死,尚金福还有个弟弟泰久,朕赐他尚姓,等到琉球复国,朕准其回国。"
怀机立刻高声说道:"陛下,尚泰久已至天津卫,并不打算回琉球了。"
"琉球乃是万国海梁之地,我王尚泰久,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希望陛下开恩,我王想在天津卫永居,永世不就。"
怀机的意思是,离线国王制。
尚泰久,这三个字,表示琉球方面是想要这个姓氏的,继承琉球王位。
但是尚泰久,并不打算回琉球继续当王了。
他们根本管不住那个地方。
还不如当个离线的国王。
在怀机陪着尚泰久来到京师之前,他们就已经确定了离线国王制的必要性。
永世不就,换取大明的军事和政治倾斜,换的琉球的郡县化,这是有利于琉球国的百姓安泰。
而且尚泰久的意思很明确,他在大明显然更有利于琉球的利益。
比如琉球的鱼油生意,那是琉球的支柱产业,但是过去总是受制于大明商贾,卖不出多少价钱来。
但是尚泰久在大明,琉球百姓们熬制鱼油,就可以直接通过尚泰久的手转卖了。
而且每次派出使者,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朝廷的礼部安排好的,他们的诉求无法表达。
但是有个王,在大明,在天津,无论琉球有什么事,琉球在大明也有了自己的声音。
朱祁钰眨了眨了眼,他虽然屡次听闻李宾言、唐兴等人说起这种古怪的模式,但是万万没想到,琉球真的打算这么做。
离线国王制,真的能成吗?
"永世不就?"胡濙的音调有点高亢。
"永世不就,此乃国书印绶。"怀机从袖子里拿出了琉球金印和国书。
对于尚泰久而言,他是死里逃生。
首里城完全被毁坏后,尚泰久时常梦回那个噩梦一样的场景,若非天寿寺的番众在第一时间把他送走,他也躲过死去的下场。
在大明做琉球国王,比在琉球做琉球国王轻松多了。
怀机心一横,大声的说道:"陛下,鱼油此物,在大明乃是药物,论两计卖。"
"琉球国民冒着被海洋吞没的风险,乘风破浪,捕鱼熬油,其中辛苦,非三言两语可言明。"
"但是大明海商,故意压价,以斤赎买,一斤不过百文钱,唯有朝贡之时,三十万斤,方有本价,琉球苦大明海商久矣。"
"陛下!那些海商,不就是欺负琉球国民不是大明人吗?!"
"琉球百姓有三十六姓从福建迁民而至,琉球百姓从野人到国民,皆效仿大明,不敢有一丝差异。"
"陛下啊,可怜可怜琉球百姓吧。"
怀机告了大明海商一状,这都是琉球的痛苦。
但是琉球是外,大明是内,挨了欺负,就只能硬挨着。
怀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琉球百姓正在痛苦的挣扎之中。
怀机所言非虚,琉球的鱼油,是琉球最大的支柱产业,但是被大明海商把控,海商们宁愿把鱼油倾倒到海里,也不肯让鱼油降价。
因为那样,他们赚的更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安顿下来。"
"谢陛下再造之恩。"怀机重重的磕了个头,良久才站起来,站在了一旁。
再上殿的是倭国使者,日野富子。
倭国和大明的航路,只要一个月就可以走一趟,两个月一次往返,但是日野富子并未回倭国,她在天津卫住了下来。
日野富子是个女人,带着帷帽上殿,简单的说了一下倭国的情况,朱祁钰也没跟她有多少的交流。
冗长的奉天殿接见使臣终于结束,朱祁钰站起身来,手里握着那本论螺旋线,阿基米德的书,准备研究下游丝的卷法。
趁着连续七天假期,至少把游丝卷好。
尼古劳兹忧心忡忡的回到了会同馆,他并没有把朝堂上看到了奥斯曼使者的事儿告诉埃莱娜。
埃莱娜是个精灵,这些事儿,完全没必要,但大明朝堂就是个筛子,埃莱娜显然已经听闻了此事。
"那个康成志是不是比我们更有用?"埃莱娜眼神略微有些黯淡。
尼古劳兹避开了重点说道:"陛下已经答应了结亲之事,这些你都不需要担心。"
"不,你回答我。"埃莱娜郑重的问道。
尼古劳兹却摇头说道:"按照大明的礼仪,你不该关心这些!"
"你马上就是大明皇帝的妃子了,在意这些对你没有好处!佐伊,你的父亲,你的叔叔只想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有那么多的负担好吗?"
埃莱娜依旧有点不死心的说道:"但是大明皇帝的态度很重要。"
尼古劳兹却频频摇头,十分确信的说道:"佐伊,入了泰安宫,不要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要,我们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不应该背负着枷锁前行。"
第四百六十九章 椰子大王
尼古劳兹最终没有说服埃莱娜,埃莱娜是公主而尼古劳兹是总督。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奥斯曼王国和大明交好,也是脸上带笑,背后藏刀,这个很难解释,日后你自会明白。"
"相比较之下,我觉得你应该更了解下你的未婚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埃莱娜松了口气,总督尼古劳兹是个很富有智慧的人,否则不会充当最后的使臣了。
"我的未婚夫,他是怎么样的人呢?"埃莱娜兴趣盎然的问道,将手搭在椅背上,腮帮子放在手背上,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那支在撒马尔罕的大明远征军其实是败军,名字叫做瓦剌。"
"确切的说类似于日耳曼蛮族想要攻破罗马城,大明的罗马城,并没有奴隶配合。"
"大明的皇帝带着大明的军队,狠狠的敲掉了瓦剌的大门牙。"
"随后大明皇帝开始了他的征程,他先是在京师的大门挫败了瓦剌的第二次进攻,紧接着在不久之后,展开了远征。"
"是的,在我的视角里,那足以称之为远征的战争,在大明的叙事中,只是收复失地和给军队练手。"
"在有许多内奸的配合下,大明军依旧取得了胜利,就像是之前的大明军一样英勇。"
埃莱娜疑惑的说道:"总督,是谁的内奸,那个叫瓦剌的蛮族安插在大明的内奸?还是大明安插在瓦剌的内奸?"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是前者。"
"天啊,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埃莱娜惊骇的说道。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有一个叫杨俊的将军,挫败了他们的阴谋。"
"大明真的有地狱,而那些内奸,现在依旧活着,只是活在地狱中,承受着无尽的轮回。"
"皇帝的一名夫人也在太医院从事工作,甚至还会去解刳院当值。"
"这听起来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善良的姑娘,她也是地狱的使者。"
渠家三兄弟仍然在解刳院内发光发热,照亮着大明医学的进步。
度数旁通,对于如何计量孟婆汤...麻沸汤的使用,渠家三兄弟贡献了极多的数据。
大明对三兄弟的贡献,心怀感恩。
埃莱娜已经呆滞了,那个英明的皇帝,为何要留下地狱使者在身边?
尼古劳兹满是怅然的说道:"随后大明在远征中接连获得了他们称之为军事上的胜利、政治上的胜利,还有经济上的胜利。"
"这三重胜利下,大明将其命名为阶段性的胜利。"
"随着钞关的设立、农庄法的持续推动、景泰安民渠在军民官的联合下修建而成,大明又取得了远征的阶段性胜利。"
"我不是很清楚他们的阶段性胜利是什么,或者到底有几个阶段。"
埃莱娜有些恍然大悟一样说道:"所以他才会如此的霸道吗?我是说,大明的皇帝陛下,这个躺在丝绸上的男人。"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在大军回到大明的罗马城之后,趁着大军修整的阶段,大明广袤的土地上,在南方出现了贵族的叛乱。"
"大明和我们一样,有两个京城,我们一个是罗马城,一个是君士坦丁堡。但是罗马城并不在我们手中。"
"但是大明南方的京师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们开始了叛乱。"
埃莱娜满是嫌弃的说道:"在如此军功的皇帝统治之下,他们还敢叛乱,活得太过于舒适了。"
尼古劳兹高度赞同了埃莱娜的说法,感慨万千的说道:"大明的皇帝将国家所有的事,交给了他的叔叔,然后亲征平叛去了。"
埃莱娜听到这里,立刻摇头说道:"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那是他的叔叔,如果他的叔叔要跟他作对,大明南北都有了叛乱,那不是要出现了大问题吗?"
尼古劳兹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
埃莱娜看总督不理他,追问道:"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无数次证明,一旦皇帝离开了他的宝座,他就失去了一切的一切。"
太多的例子了,埃莱娜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尼古劳兹看着埃莱娜不解的样子,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的思考方式很对,你的未婚夫,当时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保住皇位,看着南方的叛乱不断变大,最后如同罗马一样,被一分为二。"
"第二个选择,将国家大事交给这个皇叔,然后南下平叛,这位皇叔是实际上的储君,一旦你的未婚夫在前线出事,他就可以十分顺利的成为皇帝。"
"你的未婚夫作出了第二个选择,将宝座扔在了我们的脚下,带着大军平定叛乱。他很勇敢。"
"这个皇叔,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坐在那个离皇位只有一步的位置上了。"
"事情并没有像你预计的一样发展,结果是皇帝南下平叛,狠狠的收拾那群贵族和一些商贾,如同旅游一样轻松。"
"这位皇叔在东门迎接君王,因为过分欢喜而在众人面前落泪,似乎储君二字,对皇叔是死神的镰刀一样可怕。"
"瓦剌人趁着皇帝陛下南下平叛没工夫搭理他们,就和他们的先祖一样,向西而去了。"
"因为皇帝一旦有力气,必然要把他们杀的一个不剩。"
尼古劳兹解释清楚了瓦剌人为何是败军,但其实主要是跟埃莱娜说清楚,大明皇帝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埃莱娜终于在内心描绘出了她未婚夫的模样,笑着说道:"原来是一个战争狂一样的皇帝,就像是凯撒。"
"不不不,你恰恰理解错了。"尼古劳兹连续摆手说道:"大明人民对他的拥戴,不仅仅是因为他连续在战争中取得胜利。"
"你的未婚夫,大明皇帝陛下,根本不擅长军事,虽然他整日里在帝国皇家学院坐班,但是他对军事的具体指挥和具体规划并不清楚,下军旗的时候,都会耍赖。"
"陛下并没有单独的指挥过任何的战争。"
"他最擅长的是...当皇帝。"
埃莱娜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疑惑的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啊?最擅长当皇帝?"
"是的。"尼古劳兹满是感慨的说道:"他就像一个天生的上位者一样,在大明皇帝接手的时候,大明是一个糜烂帝国,他总是对的,也一直是对的,他也很有办法。"
"除了钓不到鱼以外。"
埃莱娜对朱祁钰越来越好奇,往前凑了凑,奇怪的问道:"钓鱼?"
尼古劳兹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是的,没错,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拿着木杆去钓鱼。"
"钓鱼这是一种大明政治笑话,具体而言,就是给反对派下鱼饵,希望他们能上岸。"
"但是大明是个高度繁荣的国家,他的反对派无比的聪明,从来不上钩。"
"类似的还有斗蛐蛐,掀房子,把敌人假象的无限强大。"
"总是,你的未婚夫,大明的君主,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但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会非常无趣,因为他很忙碌,所以夫人们总是在想办法让他回宫过夜。"
埃莱娜看着星空,她对那个男人,产生了无限的好奇。
如同尼古劳兹说的那样。
大明奉天殿、文华殿、六部、京营、讲武堂、讲义堂、街道、朝阳门的五凤楼,都有陛下的繁忙的身影,这个身影,是大明百姓心目中的定海神针。
但是唯独泰安宫很少能看到陛下的身影,陛下总是形色匆匆。
即便是陛下在泰安宫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忙碌。
而此时的汪皇后,一直等到了快要子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来到了御书房。
"陛下还不打算休息吗?"汪皇后的语气很平和,表情也很平和,宫婢们提着一盏明亮的轻油喷灯,石棉的辉光照亮了御书房门前。
兴安却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他俯首说道:"陛下在忙着...卷簧片。"
兴安一时不知道如何启齿。
左边是皇帝,右边是皇后,他是左右为难,谁都不敢开罪。
"卷簧片重要还是休息重要?兴安,你要劝谏陛下,现在是天明节休沐,要劳逸结合。"汪皇后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说道:"你问问陛下,皇后想见陛下,看看陛下有没有空儿。"
兴安麻溜的跑进了御书房,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屋外说道:"皇后千岁请。"
汪皇后在朱祁钰忙碌的时候,只会等在御书房的院外,但是今天陛下已经说了要到她房里去,这一直没动静,她自然要来看看。
汪皇后走了进去,看到了依旧在伏案的陛下,无奈的说道:"参见陛下。"
"谁惹了朕的娘子,这么不开心?"朱祁钰手里握着一只硬性的铅笔,用一种很奇怪的泰西的方式握笔。
他在作图,用到了铅笔。
汪皇后的气压有点低。
汪皇后走了过去,看到了一个曲线,很美的曲线,在一个有横纵的坐标轴上标示出来。
"陛下惹得。"汪皇后看着御书房里桌上,那是一堆的簧片,还有很多的工具。
汪皇后终于忍不住说道:"难道这些东西,比臣妾还要好看,好玩吗?"
太过分了!
汪皇后一直以为她的夫君,在忙着朝中公务,毕竟天明节大阅之后,会有接见各国使臣,那必然是案牍劳形。
但是陛下在折腾一堆的簧片,这让她有些怅然。
这皇后当的,要给国事让路,要给朝臣让路也就罢了,现在还有给这些死物让路。
朱祁钰这才想起来,要到皇后房中,这早就下的旨意,但是开始画图之后,却是忘记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螺旋线,拿起来说道:"这是阿基米德螺旋线,又叫等速螺旋线,就是角度和半径匀速增加而出的螺旋线。"
"在游丝弹簧的收缩和延伸之中,可以等时摆动。"
"实现精准计时。"
在这个夫纲的时代,汪皇后知道陛下是在忙正事,那些心里的吃味,终于散去。
她看着那条螺纹曲线,似乎非常的普通,但是的确如同陛下所言,它很美。
"这个怎么画啊?"汪皇后看着那个螺旋线,初看简单,但是却又不知如何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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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拿过来一根棉线,缠绕之后,绑住了两根铅笔,然后一根铅笔按好不动,另外一根铅笔开始垂直于桌面,每画一圈,缠绕的棉线会松开一圈。
一个等速螺线,并没有出现在纸上,因为汪皇后并不是很擅长使用铅笔。
朱祁钰握着汪皇后的手说道:"朕来教你。"
一个十分均匀的等速螺线,便出现在了纸上。
朱祁钰笑着拿起了一把尺子说道:"你看,这每个旋转周期内是等距离外扩的,所以它也叫等距螺旋线。"
"如果圆周速度与直线速度同时增大一倍时,阿基米德螺旋的形状是不会发生变化,所以他也叫等速度比螺旋线。"
"正是因为等速度比螺旋,所以才可以做摆轮的游丝弹簧。"
"这就是数学的美啊。"
朱祁钰拿起一个卷好的簧片笑着说道:"你看,这就是朕做好的一个游丝摆轮,把它换到摆钟上,就可以计时了。"
朱祁钰演示了一下自己卷好的游丝摆轮笑着说道:"现在的摆轮钟表,只能做到笔筒大小,但是没关系,足够用了。"
汪皇后不是很明白朱祁钰所说的内容,此时的大明朝也没几个人能听明白,因为坐标轴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
朱祁钰立刻意识到了这点,笑着说道:"其实就是为了让李宾言不至于在大海上迷航罢了。"
其实到这里,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
那就是万一碰到了磁场不稳定的地方,游丝的钢材质,会导致其无法精准走时。
此时的游丝弹簧并不具备抗磁性,需要避免航行入让司南乱转的地方。
朱祁钰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盥漱房。
老夫老妻依旧恩爱,其实老夫老妻配合的更好一些,花样更多,其中乐趣也会更多。
总之就是更舒服一些。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在泰安宫宣见了胡濙和马欢。
马欢是郑和船队里唯一还活跃的大明通事,其他的通事要么逝世,要么不再谈起过往。
朱祁钰宣见马欢,是为了培养更多的通事,做人才储备。
开海,不是大皇帝一声令下,两万艘船就浩浩荡荡的奔着南洋和西洋而去了。
即便是大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在开海之前也做了六年的准备,在南下西洋的过程中,舰队越发的庞大。
可惜,清理出的航路,在正统三年的水师被销毁之后,再次变得拥堵了起来。
胡濙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如何看待奥斯曼王国?"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如果不是瓦剌远征,我们该叫他奥斯曼帝国了,法提赫要去君士坦丁堡做皇帝的。"
不是有皇帝的国家,就可以称之为帝国。
比如神圣罗马帝国。
不仅仅是萝马(奥斯曼)想要取而代之,泰西的欧罗马众多族裔,也想要对罗马取而代之。
历史给东罗马帝国的代号是拜占庭,就是神圣罗马帝国搞的鬼。
伏尔泰说: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
帝国不仅仅是帝制,还有高度的集权制,它还代表着军事、政治、经济实力的强大。
第四百七十章 大明实在是太豪奢了!
帝国,这个词汇是中西方文化交流之后,出现的一个词汇,在狭义上讲,形容由皇帝统治的强大国家,在政治意义上讲,帝号也代表一种法统。
在西罗马帝国覆灭之后,拥有皇帝这一称号的君主,被视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
所以在在同一时期内,理论上来讲,泰西文明中,至多只能有一个帝国存在。
即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者。
蛮族们的皇帝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东罗马帝国感受到了羞辱,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军事、政治、文化和泰西诸多蛮族建立的国家,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征伐。
东罗马帝国如何称呼神圣罗马帝国?
阿勒曼尼亚联合大酋长国。
也不怪东罗马帝国,瞧不起西边蛮族建立的神圣罗马帝国,叫他们酋长国。
谁让神圣罗马帝国一共有七个酋长国,也就是著名的七大选帝侯呢?
一种以七大选帝侯为首,数百个小诸侯国,组成的松散的****,就如同春秋和战国一样,怎么好意思称帝国呢?
帝国,是东西方长期以来,最高的国家政治形态。
皇帝无疑是一言兴邦,一言乱邦的存在,才敢、也才能称之为帝国。
大明在永乐年间,当之无愧的可以称之为帝国。
谁把大明从帝国这一秩打落到王朝的呢?
自然是朱祁镇的兵败如山倒,彻底将大明朝的糜烂,用最猛烈的方式解开,随后的复辟,更是差点把大明带到深渊之中。
朱祁钰谈到了奥斯曼王国进攻君士坦丁堡的意义。
奥斯曼的法提赫,想要把奥斯曼王国变成奥斯曼帝国。
若非也先冒名顶替的远征军,奥斯曼已经完成了从王国到帝国的蜕变。
尼古劳兹对大明的心态,有着清楚的认识,他回答埃莱娜的问题说:大明和奥斯曼只会面和心不和。
在中原王朝的传统观念里,帝王只有一个。
洪武年间所有军事行动,都是在打掉北元帝号,将其打落到北元汗廷。
这就是洪武年间军事行动的政治意义。
"臣明白了。"胡濙领旨,有了最高指示,在和奥斯曼的接触中,礼部就有了分寸和底线。
胡濙认真梳理了许久脑海里最近关于奥斯曼的资料说道:"奥斯曼王国本身是依托于罗姆苏丹国艰难的生存着,蒙古人处死了罗姆苏丹国的最后一任苏丹,罗姆苏丹国灭亡,蒙古大军东归,奥斯曼趁机独立。"
"奥斯曼肯定不是突厥人。"
康成志没有撒谎,他自己本人的确是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康进德的后人,而且能把祖上的事儿说的很明白。
但是奥斯曼的主体,并非突厥人。
和帖木儿王国、白帐汗国、忽鲁谟斯国不同,奥斯曼人并非尽数都是突厥人,甚至主体也非突厥人。
在和罗马使者尼古劳兹反复沟通之后,确定了奥斯曼的渊源。
罗姆苏丹国,又一个想要把东罗马拱掉,自己获得帝号的蛮族。
胡濙继续说道:"大秦国的祖上真的阔过,但是随着疆域的不断收缩,他们的军队规模逐渐的缩减,不得不依靠外来的雇用军团。"
"就像是西晋八王之乱的时候,八王雇用胡人作为军队,最后被反噬,出现了永嘉之乱,西晋灭亡。"
"奥斯曼是大秦国的雇用兵的主要来源,罗姆苏丹国也是。"
奥斯曼的来历,并非突厥,他们总是在借别人的名号,今天是突厥,明天是蒙古,后天是罗马。
因为他们自己没有。
这也是也先为什么要用大明恭顺王印的原因,也先连可汗都不是,他得先赶到拔都萨莱,才能继承大汗的位置。
印绶,不是自己用萝卜刻个章就可以用。
当被承认和拥戴的时候,即便是用萝卜刻的章也会被人认可。
当不被承认的时候,即便是玉石和金银刻的印章,也是无用之物。
这也是当初孙忠只是短暂借用了一段正统大宝之后,立刻就换成了朱文圭的印玺一样。
因为在大明已经没人认正统大宝了。
朱文圭的印绶,是李贤建立的咨政院撑起来的。
朱祁钰看向了马欢,此人已经五十多岁,但是依旧有着极为干练的眼神。
马欢向明宣宗献出了知名的礼物,麒麟瑞兽,就是长颈鹿。
在宣德九年开始,马欢就一直在写《瀛涯胜览》,瀛者,就是大海;涯者,就是陆地。
这不仅是一本旅游观光指南,还有永乐年间南下西洋各国的地理风貌,人文风情。
大明一直有着关于开海和不开海的争论,一直持续要到了明末崇祯年间,关于隆庆年间设立的月港市舶司管理商舶的撕扯。
马欢、郭琰、工部侍郎王卺等等都是开海派。
马欢一直写了十七年,他想要讲故事,让大明的人知道外国是何等的模样:有一年三熟的土地;有撒把种子躺一年就能喂饱全家的产粮地;有漫山遍野的香料被风打落,被土地吞噬化作尘埃;有踩一脚就冒油的爪哇和忽鲁谟斯。
马欢想要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再次激起大明开海的兴趣。
在景泰二年,马欢终于将《瀛涯胜览》写完,来到京师,寻求刊印,始终无果。
"还能下海吗?"朱祁钰看着马欢问道。
马欢想了想大声的说道:"能!"
"多培养一些通事,日后开海了,用得上,兴安,给钱。"朱祁钰示意兴安拿钱。
兴安拿出了一张票证,这张纸,可以到大明的内承运库兑换十万枚银币,做开海通事培养的费用。
这笔钱大约能养一百一十一个于少保的九重堂。
很庞大的一笔数字,这也是朱祁钰开海的决心。
通事堂由礼部负责营建管理,具体账务由户部查账,官吏的任免由吏部进行推选,工部负责营造造船厂、市舶司、码头,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负责训练水师。
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负责风闻言事,弹劾稽查不法。
大明为了开海之事,各部正在紧密的配合着。
票证,是朱祁钰用棉钞纸做的银票一类的票据,用油墨,下钢印。
这种票据的钢印,是加螺旋压力机钢印,本身就很难模仿,而且是小范围的使用,为了方便大额银币的支取使用。
朱祁钰无不感慨的说道:"十万银币啊,朕把钱拿出去之后,翰林院、国子监、风宪言官怕是又要骂朕了,什么空耗国帑,学蛮夷之语言,尚蛮夷之风。"
"又是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哟。"
亡国之君、钓鱼、斗蛐蛐、掀房子、料敌从宽,都是大明的政治笑话之一。
来自罗马的使者尼古劳兹,大约能够勉强理解其他几种笑话,但是亡国之君这个笑话,尼古劳兹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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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独属于大明的政治笑话,想要理解其中的笑点,必须要深入了解大明的文化和政治,才会会心一笑。
"朕做了个有趣的玩意儿。"朱祁钰拿出自己做的表,笑着说道:"游丝摆轮代替等时性摆锤为计时单元,动力元件是发条,簧片的质量越好,质地均匀,就可以实现精确计时了。"
一个将近半尺高的竹筒粗细的摆钟,放在桌上。
它没有时针、分针和秒针,代替的是五层的计时单位,这也是为何会有半尺高的原因。
"这里面涂了重油,可以有效的防锈,唯一不美的就是它没有抗磁性,不尽人意。"朱祁钰对这个精确计时的表有一点不满。
他尝试使用锡青铜合金或者白铜做成了游丝,抗磁性倒是变好了,但是太软了,用几天走时就变的十分的差劲了。
抗磁性,是需要基础材料的突破了,朱祁钰也没有办法。
朱祁钰给这台钟表的顶端,增加一个如同针粗细的指南针,一旦它开始乱转,就代表着附近的磁场不稳定,需要立刻离开。
这是朱祁钰给李宾言环球航行准备的定位利器。
"是不是可以给商辂他们一些这类的表?他们在做寰宇通志,自然要度量天下。"胡濙拿着那台大约有一斤重的圆筒表,看了许久。
滴答滴答的响声,让人入迷,每一响就是一秒的时间。
朱祁钰点头说道:"可以,等过完年吧。"
朱祁钰将做好、校准好,并且经过十几日验算,并未曾快慢一秒的表,派专人送往了南衙,一共十几台的精确时钟。
在十三日后,李宾言收到了来自京师的精确计时的钟表。
中午时分,通过时间差,李宾言测算出了松江市舶司的经纬度,在地图上标识了出来。
"和我们长期测算的差不多,松江府市舶司的维度是东经5°54′,北纬31°。"贝琳记录下了松江府的经纬度,并且拿一个很细的针,扎在了铜制的地球仪上。
泰安宫的经纬度是0°,北纬39°54′。
贝琳继续做着记录,笑着说道:"陛下送来的钟走时是精准的,南京的经纬度是北纬31°14′,东经2°52′。"
李宾言和贝琳经过长时间的天文观察确定出的松江市舶司的经度和陛下送来的精准时钟的经度是完全相同的。
这就代表着,陛下送来的钟表可以简单用来测算经度了。
这对李宾言而言是个好消息,同样送来的还有一堆的书籍,自然是马欢等人写的西洋胜览。
"把这两台钟表,送往月港市舶司,沿途海测,试试好不好用。"李宾言将手中的钟表送了出去。
大明的第一次四海测验,拉开了序幕,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四海测验,是测地,而不是望天。
大明绘制堪舆图应该改一种方式绘测了,利用经纬度,而不是用传统方式了。
通过较为精确走时的钟表,去测量经度,通过六分仪去观测维度。
在经纬尺度上,去描述大明的山川、河流、城池等等,进而度数旁通。
度数旁通,是大明朝在文化领域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李宾言在观星台上,多数的时候是充当一个天文生,仰望星空、心怀宇宙。
他走下了观星台之后,他是大明的官员,是两江巡抚。
李宾言手中握着一份来自琉球的书信。
"唐指挥在哪里?去把唐指挥、袁指挥、岳都督和季指挥召集一下吧。"李宾言手中的这封书信重若千斤。
因为在琉球,大明的影响力并没有完全消失。
琉球国王尚金福的弟弟尚泰久是如何离开琉球,跑到大明避难的?
当初袁彬三人组,突袭了抓到了赵明瑞,就是那个坑了赵宋宗室三千子弟,后来李代桃僵,改姓赵的蒲家人。
他们不***。
赵宋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唯独没有对不起蒲家,蒲家杀三千赵宋宗室子弟,投降胡元。
太祖高皇帝禁止蒲家人参加科举,他们就改姓赵了。
袁彬三人在琉球,给尚金福身边留下了一个缇骑,负责保护尚金福的安全。
首里城发生动乱的时候,尚金福把弟弟尚泰久交给了缇骑,葬身火海。
最后这名善战的缇骑,将尚泰久送回了大明。
这名缇骑依旧活着。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缇骑原先并非军户,而是一名王恭厂的工匠,名叫陈五三。
京师保卫战打响之前,陈五三响应皇帝的号召,从铁匠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京营一名将士。
而后改名陈福寅,就是那次大明军士大范围改名的那次。
陈福寅,在广渠门外跟瓦剌人的先锋打过仗,在德胜门外配合过陛下夺稽戾王龙旗大纛、在西直门外支援过被打到墙角的孙镗,在清风店设伏,死战不退,和阿噶多尔济、也先打的难舍难分。
随后又前往了集宁、河套,最后成为了锦衣卫百户。
陈福寅跟着袁彬、季铎、岳谦,扈从陛下平叛,打通过南北驿路和通往湖广的驿路,随后又去琉球抓了赵明瑞。
为大明出生入死的陈福寅,头功牌都领了一箩筐,本身他是可以跟随尚泰久一起返回大明。
但是陈福寅最后还是没有走,而是回到了琉球。
因为琉球岛上有明人,居住在久米村的久米士族,他们本是闽人三十六姓。
李宾言将唐兴和岳谦等人叫了过来,正是打算对久米士族抗击倭寇的行动做支援。
第四百七十一章 很好,很有探索精神
"我们现在对琉球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倭寇的暴行,已经到了人神共怒的地步。"
李宾言召开了驰援琉球百姓抗击倭寇的专题会议。
他的语气非常的愤怒,因为倭寇和海盗的猖獗,给琉球的百姓,带来了灾难。
"琉球一共三府五州共计二十七个郡,而陈福寅就在南山府的久米村,他在久米村配合闽人三十六姓,抗击倭寇。"李宾言介绍着情况,拉出了一张堪舆图,点在一个海岛上说道:"这里就是久米村。"
久米村不是一个村寨,而是一个岛。
从宁波市舶司出海而去要二十天,这个岛上的百姓,就是久米士族的聚集地,也是琉球国的文化中心。
岳谦和季铎眉头紧皱的看着久米士族的位置,他们不信任这些士族。
确切的说,从正统年间来的军卒,对文人都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
李宾言继续说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情报,国头北山府五郡悉数被倭寇所攻占,而中头中山府五州八郡在海盗的手中,岛尾南山府,在反抗军手中。"
"但是南山府正在被步步蚕食,我们必须要尽快的送军备前往久米岛,根据陛下谕旨,我们要想办法武装起来当地的百姓。"
"所以,谁去?"
李宾言说的非常笼统。
海盗有多少人?倭寇有多少人?航路上会有何等的危险?岛尾南山府的局势到底如何?
不知道,两眼一抹黑。
"我去吧。"袁彬立刻点头说道。
滞留在琉球的陈福寅,是他们锦衣卫的人,他不去谁去呢?
岳谦立刻说道:"我和你一道,你打架行,但是论安土牧民,你远不如我。"
"我也去。"季铎也没有犹豫,也没有多少废话。
他们三个人向来集体行动,袁彬一个人出生入死,季铎也看不下去。
唐兴非常兴奋的说道:"我也去!这么热闹的事儿,怎么能不带上我呢?"
唐兴喜欢冒险,这么好玩的事儿,不带上他,实在是说不过去。
大家互相看了看,并没有拒绝,因为唐兴是外戚,在岛上与大明来往不便,出了什么事,唐兴在,也算是陛下旨意的延伸。
换句话说就是,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
"那好,陛下敕谕点二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五百精兵,配合你们。"李宾言最终点头确认,从中官王寅手中取了火牌。
袁彬、岳谦、季铎、唐兴四个人将会乘坐四艘三桅大船,携带大量的军需物前往久米岛,包括了火药、火炮、火铳、甲胄等等,大约能武装一个两万人的团营。
大明不缺军备,即便是在兴文匽武的大时代,南衙和北衙的武库里,也是各种军备,堆积如山。
三天后,袁彬等人乘船离开了松江府市舶司,先到了宁波市市舶司,再向着浩瀚的海洋而去。
而李宾言看着堪舆图,却是眉头紧皱。
因为在堪舆图上,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岛,鸡笼岛。
这是更换了制图方法之后,第一时间出现在李宾言面前的岛屿,它太大了!
鸡笼(TW)岛,又称之小琉球岛,在元朝的时候,隶属于澎湖巡检司,大明延设澎湖巡检司。
琉球国一直以为鸡笼岛属于大明,就从来没有南下在岛上盘踞。
而大明在洪武年间,设不征之国,废弃了澎湖巡检司,太祖高皇帝有一次还问:为何小琉球国不通往来,不曾朝贡?
宋濂对曰:海天遥阻。
大明从未对大琉球国和小琉球国进行过测绘,所以,他们在堪舆图上只是用两座仙山去表示。
但是随着新的堪舆图绘制方式的改变,逐渐发现,在同一纬度之下,这个鸡笼岛居然横跨了五个经度和五个维度。
松江府到南京府处于同一维度上,也只差三个维度左右,松江府到温州大约有五个维度。
而且越接近维度的0°,也就是赤道,每一经度的差别就会越大。
也就是说,在福州府到漳州府的海外三百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大约等同于浙江三分之一大小的大岛,再加上琉球诸岛,建个省绰绰有余了。
李宾言决定带着人去南北观天,大概测算下它的大小,然后上报给朝廷。
琉球国王已经准备在天津扎根了,大明在琉球国设立郡县,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儿,那么关于琉球是独立设省,还是归属浙江、福建,就成为了一个问题。
如果把小琉球岛也算上,琉球国加上鸡笼岛,足以设了一个新的省份了。
太祖高皇帝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也有了,不是宋濂所言的海天遥阻,而是鸡笼岛上压根就没有国王,也没有政权,如何朝贡?
李宾言极为兴奋,这可是一条真正的大鱼!
陛下一块竹筒大小的表,确定了在大明家门口还有一个和琼州岛差不多的岛屿。
因为一旦确定了在月港市舶司外不到三百里的范围内,还有这么一块可以在海上站稳脚跟的地方,那么困扰大明的一个顽疾,就有可能彻底一劳永逸的解决了。
倭患。
自从大明立国之后,倭患一直是大明一个比较头疼的问题,在海岸线上,密密麻麻遍布着许多的巡检司。
一旦可以把琉球诸岛和鸡笼岛郡县化,那么困扰大明的倭寇问题,将不再是问题,反而该担心的应该是倭国了。
倭国有金山银山,而且前往倭国的海商,不断把倭银带回大明,也说明了,倭国真的有金山银山。
无论从军事意义、政治意义还是经济意义上而言,鸡笼岛的出现,都是举足轻重。
钟表开疆?
李宾言的面色有点奇怪。
鸡笼岛上,并没有政权,琉球国存在,但是小琉球国并不存在。
贝琳的测绘船队,离开松江市舶司的时间,比袁彬等人,稍微晚了半个多月。
但是贝琳是轻装简行,速度很快,他一连数日,都在围绕着鸡笼岛进行这测定经纬度。
而袁彬等人在出发十五日后,来到了久米岛上,沿途并没有受到了什么海盗的侵扰。
三桅大船,在海上已经是大船了,在当下的世界里,除了大明能造以外,根本没人可以造的出来。
海盗的船看到三桅大船只能望风而逃。
而这四艘三桅大船到来,意味着久米岛不会再受到海盗的困扰。
而随行的舟师也准备下了船之后,就开始了绘测,岳谦打算派了一些人去保护他们。
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可以结合水文、地理,确定自己的位置,根据海道针经导航。
而在大明专门负责望天的叫做火长。
现在火长们,有了新的任务,测量经纬度绘制大明堪舆图。
大明的军卒们正在解开物资的束带,准备卸货。
袁彬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上一次来还是景泰四年追捕赵明瑞,这是他第二次踏上久米岛。
闽人三十六姓,在港口跪着迎接大明的天军。
"陈福寅在哪呢?"袁彬大大咧咧的问道。
而久米士族的族长叫做蔡翁合,蔡翁合面色略微有些难堪,低声说道:"在南山府,不在久米岛上。"
袁彬眉头一皱不再说话,他虽然不是三人组中最聪明的那个,但是他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有问题。
岳谦听闻也是一愣,陈福寅居然不在久米岛,而是在岛尾南山府,这用腚想也知道,八成是出现了一些问题。
岳谦立刻打断了准备卸货的军卒,笑着说道:"既然不在,我们就去南山府吧。"
"扬帆!"
舟师们立刻回到了船上,军卒们再次扎好了束带,而庶弁将们,示意众人将火铳上药,铅子上膛。
蔡翁合还想拦,但是庶弁将们,手中的火铳,都装着火药,对准了码头,吱吱呀呀的响声传来,随行的八艘战座舰,将火炮对准了港口。
岳谦等人掏出了自己的燧发手铳,在手中把玩着。
季铎看着这些久米士族们,笑着说道:"怎么,蔡族长打算拦住我们吗?"
料敌从宽。
虽然岳谦等人,对倭寇和海盗的战斗力十分的不屑,但是在泛海而来的时候,岳谦等人,还是将自己定位成了一支孤军。
也就是久米士族也不见得值得信任。
显然,陈福寅和这帮久米士族发生了摩擦,并且离开了久米岛,前往了南山府。
"陈福寅在哪?"袁彬的眼神里已经从和煦变成了凶恶,配上了脸上的伤疤,显得甚是吓人。
这个大明最危险的三人组,已经察觉到了蔡翁合的态度有些支支吾吾。
显而易见,大明对琉球的郡县化,阻力不仅仅来源于倭寇、海盗,甚至可能还包括了这些本是大明人的久米士族。
"几位天使,事情是这样的。"蔡翁合吓得跪在了地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事情并不复杂,久米士族并不太想为了琉球人和海盗、倭寇拼命。
岛尾南山府的琉球人还在抵抗,久米士族觉得再观望观望,观望是倭寇赢,还是海盗赢。
而陈福寅是个百战老兵,他和久米士族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最终陈福寅去了岛尾南山府,组织琉球百姓抵抗。
"胆小如鼠。"岳谦不屑的看了一眼这些久米士族。
观望胜负,不就是墙头草吗?
岳谦站在海风之中,正月里的风,依旧是寒风凌厉,他思考了许久说道:"卸货吧。"
"袁指挥,你带十几个斥候,去探探路?"
袁彬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好。"
久米岛是立足点,是不能放弃的,而且久米士族虽然有蛇鼠两端的嫌疑,但是并未投倭。
现在最主要的是站稳久米岛这个立足点,联系上陈福寅,彻底搞清楚琉球诸岛的情况。
袁彬带着人泛海而去,奔着百里外的南山府而去。
岳谦略微有些担心的看着岛尾南山府的方向,忧心忡忡,他比较担心陈福寅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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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寅此时的处境并不差,他营救了尚泰久,并且将尚泰久安全送离至久米岛再从久米岛送至大明。
因此,陈福寅在琉球百姓心目中赢得了巨大的威望。
而另外一群人,也就是天寿寺的番众,也是陈福寅手中的重要力量。
此时的陈福寅正在拎着铁锤打铁。
战争的战斗力分为意志和手段,战争的目的是使人失去抵抗能力,摧毁抵抗意志。
而琉球人的抵抗意志是高涨的。
但是缺少兵器,是目前最窘迫的现状。
参加过河套之战,并且在集宁和河套进行了安民的陈福寅,却懂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有长短兵、没有弓箭、没有楯车、没有甲胄,他可以自己造。
锤子可以打出一切。
所以他在稍微盘点了一下之后,就开始带着番众、琉球百姓,自己动手。
陈福寅在入伍之前,是一个工匠,他很快就折腾出了简单的铁炉,开始锻造农具禾叉。
禾叉是一种翻晒或堆垛时,用以挑起禾秸的杈。
琉球没有军卒,只有百姓,他们会使用农具,而这些禾叉可以架住敌人的长短兵。
第二样武器就是鱼叉,琉球多渔民,他们对鱼叉的使用,非常熟练,鱼叉带倒钩,十分的尖锐。
第三样是大木楯,这类的大楯内外镶嵌铁条固定,通常放在排车上,结成圆阵。
第一排的禾叉,负责架敌人的武器,第二排的渔夫负责像刺鱼一样,刺杀敌人。而大木楯的圆车阵,乃是进退有据的战阵。
这三样武器对付同样不适用火铳,没有骑兵的倭寇和海盗,完全够用了。
而且几次碰撞下来,也证明了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车阵是遭遇战和阵地战中的最重要的地利。
陈福寅并不想进攻,只想防御,保住老百姓的口粮,不让集宁和河套地区的惨剧再次发生。
那是人间炼狱。
而陈福寅很快就组织起了猎人,开始训练弓箭手,教他们乔装打扮,披上树叶,脸上涂上草绿色,如同山魈一样,穿梭在山林之中。
他们是斥候,是琉球百姓抵抗军的眼睛和耳朵。
这些猎人也负责四处传递消息,如果有小股倭寇和海盗,他们也会将其射杀。
而陈福寅将他们的弓箭,改为了***,改良了他们的弓弦,打造箭镞,组织琉球的妇女和儿童,削木为条,制作箭矢。
陈福寅将琉球百姓组织了起来,从最开始的一个村,到一个郡,再到三个州,最终扩展到了岛尾南山府的十四个郡。
陈福寅甚至组建起了琉球水师,由渔夫组成,他们偷袭了一次海盗在岛尾的一处港口,偷了二十多条船,再加上本来就有的渔船,组成了一只小小的船队。
抵抗军可谓是兵强马壮。
袁彬想要找陈福寅很容易,南山府谁不知道他的名号?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大明的地理大发现,自漂流鸭始
陈福寅的代号为并榈王,确切的说,他应该叫做椰子王。
因为他将岛上所有的椰子,充分利用了起来。
大明现在的举人丘濬,曾经说:椰子,一物而十用其宜。
作为大明最有名的政治幻想家,大梦一觉,提出了很多的主张,但是他的主张在大明只能部分实现。
椰子,浑身是宝。
椰干可以用于榨油,出油率高达六成,大豆的出油率只有一到两成。
当然这是椰干,是椰肉晒干后去除水分之后的出油率。
但是这种干硬的椰子干,琉球人并不能榨出油,或者压根没有工具去榨油。
但是陈福寅不仅会榨,而且会制造工具,螺旋压力机的原理并不复杂。
所以,椰干在他手中,成为了油的来源之一。
这在琉球人眼中,简直是神乎其技。
椰干榨干了水分和油脂之后,剩下的麸,可以做绳子、刷子、扫把等物,也可以用到房屋营建之中,风雨不可损。
椰汁,是一种重要的酿酒原料,同样也可以益气、补脾胃、润颜等功效。
至于最外层的椰子壳晒干捣碎之后,也是上佳的引火之物,无烟无灰,还有着一股椰子的香气。
诸葛亮在七擒孟获的时候,就发现过云南的椰子,说:不令小邦有些异物,多食动气也。
而苏轼曾经将椰子壳带在自己的脑袋上,称之为椰子冠。
而此时的陈福寅,正在将一些海藻晒干烧成细灰,洒在了椰油之中,撒入硫磺粉搅匀,椰油逐渐凝固,形成了一块灰黑色的胰子。
胰子,陛下用过都说好。
只不过陛下用的胰子,并不是用草木灰,而是专门的戌面(火碱),胰子晶莹剔透,加入不同的香料颜色各异,香气各不相同。
但是硫磺皂,却是是陛下偶然之间的小发明。
硫磺皂可以有效的防止疟疾,乃是胡尚书写在《预防与卫生简易方》之中的烟瘴之地的必备良物。(119章)
作为大明的缇骑,预防与卫生简易方,不得不读。
蚊虫叮咬之后,使用硫磺皂沐浴,可以有效的减少疾病。
而且预防与卫生的环节中,有大量如何消灭蚊虫的方法,比如消灭污水坑洼、粪便集中排放与管理、屋内干燥、驱蚊草等等手段。
尤其是粪便的集中排放和管理,这在大明可是粪霸才能做的生意!那可是南宋皇帝赵构的独家生意!
陈福寅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容的?
他是讲武堂第一期毕业的庶弁将,在学校读了不少有用没用的东西。
他把椰子深入加工之后,得到了一大堆的东西。
自此他便椰子大王的称号。
在琉球百姓的心中,能够祛病驱邪、教化万民的人,当得起大王这个称号。
因为大王两个字,是此时琉球人心中,仅次于皇帝的最高称谓了。
袁彬和唐兴两个人压根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椰子大王陈福寅。
在大明被人尊称为王,并不犯忌讳,比如在宣府被称之为杨王的杨洪,就曾经有人在陛下面前说起过杨王二字。
这是一种对活人的尊称。
袁彬和唐兴见到陈福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被晒成了古铜色的精壮男子,陈福寅把头发尽数剪去,只留下了短发,因为这里实在是没法、也没空打理头发。
"行啊,你小子,这都混上大王了!"袁彬拍了拍陈福寅的臂膊,笑意盎然的说道。
陈福寅赶紧见礼,笑着说道:"袁指挥、、季指挥、唐都督。"
在简单的客套之后,陈福寅开始讲述此时琉球的情况。
陈福寅伸出两个手指头笑着说道:"我们现在大约有两万义勇团练,虽然不敢说反攻中岛中山府,但是防守南山府已经绰绰有余了。"
"琉球一共只有五万户,二十五万口,能组织两万义勇,几乎已经是极限了,但是他们尤擅海战,倭寇和海盗几次来犯,都被我们打退了!"
"现在岛上不缺生活所需,缺少军需之物,否则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福寅是极其兴奋的,他跟袁彬聊了很久,尤其是几次战斗的详情。
比如他带着五百猎人,乔装打扮,从南山府至中山府首里城,找到了首里金库,从里面起获了超过四十万两的白银和三万两的黄金,以及近数万吊的铜钱。
按照大明的黄金和白银挂牌价,大约可以养活六百五十个于少保的九重堂。
首里城因为倭寇和海盗的火并,尽数被焚毁,海盗找了不知道多久,都没找到金库的位置,但是尚泰久显然知道,并且将金库的位置告诉了陈福寅。
陈福寅谈起这个事,就是一脸傲气,在三万**盗的手中肆无忌惮的穿梭,并把所有的银两都带回了老巢,的确是傲人的战绩。
袁彬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你起货的按理来说是你的私财了,几十万银币大富人家了。"
"苟富贵、莫相忘啊!"
陈福寅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这不是我的钱,这是尚泰久的钱。"
"琉球王储尚泰久说,这些本是历代琉球王攒下的家财,如果寻到,悉数交给琉球百姓做抵抗之资财。"
袁彬仔细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儿,琉球国王尚泰久,跑去大明请援了,这不是弃百姓不顾吗?
他凭什么还做琉球的王呢?
但是尚泰久将铜钱、白银和黄金留下,作为抵抗用的资财,也算一回事儿。
毕竟尚泰久也不知道,这笔钱,有没有被海盗和倭寇获得。
袁彬认真的说道:"我打算把这些都拿到密州市舶司换成银币和景泰通宝,供给百姓使用。"
"说起来,朝贡之物也都准备好了,一共有三十万斤的鱼油、二十万斤的硫磺,还有椰油、椰子酒等若干,再加上其他七零八碎的贡品,一应所需皆数备齐,在二月份可以起航前往。"
"但是..."
陈福寅欲言又止,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而唐兴倒是好奇的看着陈福寅的老巢说道:"你这西门是泰安门?"
陈福寅的老巢名叫凤安,虽然只是个土坯围城的土城墙,但是西门上还是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泰安门。
"对啊,不然叫什么?"陈福寅看着那个牌额,字虽然难看了点,但是的确是泰安门。
石亨在集宁府和靖安省弄了一堆朝东的泰安门,那么陈福寅作为京军和锦衣卫的一员,将西门改为泰安门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袁彬示意唐兴别打岔,郑重的问道。
陈福寅沉默了许久说道:"从琉球到大明需要贡舶,所有二桅船,都在久米士族手中,他们要抽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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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袁彬嘴角抽了一下,带动着脸上的刀疤开始抖动。
陈福寅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道:"三成。"
怀机曾经在大殿上痛哭流涕,说因为琉球不是大明人,被大明的海商百般苛刻,论斤购买鱼油,在大明论两卖,即便是将鱼油倒入海里,也不让鱼油的价格下跌,因为那样他们赚的更多。
朝贡是琉球国民,唯一平价出售鱼油的机会,但是朝贡的船舶,都在久米士族的手中,他们要在装船之前,抽三成。
"海盗抽三成,倭寇抽三成,久米士族也要抽三成!合计这天底下就陛下一人抽六分!"袁彬怒极,咬牙切齿的说道。
他手中的绣春刀突然出鞘,一刀砍在了椰子树上,刀斜着插进了椰树上,入木七分,袁彬依旧怒气蓬勃的说道:"一群狗东西!"
久米士族是如何把持琉球朝贡的呢?
久米士族是需要跟大明的势要商贾形成配合,在遴选使者这方面就是久米士族钦定的人选,这个人到了四夷馆会被鸿胪寺的人反复叮嘱交待,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久米士族拿朝贡的三成,而商贾们则欺压琉球百姓。
即便是如此,琉球人也是对久米士族感恩戴德,更对大明感恩戴德,不是大明,他们不闻王化,还是野人。
袁彬和上一次来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
尚泰久准备在天津卫扎根,要实行离线国王制,那么此时的琉球人就不是琉球国人,而是大明人了。
既然是大明的疆域、大明的领土,久米士族居然要在朝贡上卡上三成,这就是在皇帝头上动土了。
袁彬,作为皇权的忠实鹰犬,拳头已经硬了。
"我和久米士族的蔡翁合主要意见相背,就是这两点,一点是来到南山府组织琉球百姓抗击海盗和倭寇,第二点,就是关于朝贡抽分。"陈福寅示意袁彬不要动怒。
这是琉球这个小国,过去的悲哀。
"我们来了四艘三桅大船,他们不是把控着朝贡船舶吗?直接装我们的船,我袁某必然告他们一状!"袁彬也知道久米士族在琉球百姓心中地位尊贵。
陈福寅面色古怪的说道:"其实抽分所得,最后都归了族长蔡翁合一家之私,闽人三十六姓,多数也只是普通人,并未分得好处。"
"读书人老是说什么五常大论,亲亲之谊,我也没看他们有什么亲亲之谊啊。"
袁彬和陈福寅沟通之后,准备回久米岛沟通内外的时候,突然发现,唐兴...不见了。
唐兴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袁彬也不去管他,管也管不着。
唐兴是三皇子的外公不假,但是唐兴首先是老营军卒,在南山府上,生存绝对不是问题。
袁彬回到了久米岛的时候,岳谦正在努力和舟师沟通着什么。
舟师面红耳赤的大声说道:"这里的维度是北纬25°以上,应该是不长椰子树,但是这里不仅长椰子树,而且长得极好!即便是冬日也是十分温暖。"
"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你给我一艘船,渔民说附近有捕鱼的区域,那里的水温比附近的要高很多,你让我去看看!"
岳谦十分确信的摇头说道:"不可能,我不可能让你去的,现在琉球有海盗倭寇作乱,你们一艘小舢板,太危险了。"
"稍微等等,等到安定之后,安全了,好好研究一下,不行吗?"
舟师无奈,最终摇头,出去观星去了。
他们要通过观星来确定维度,然后调校钟表,来确定经度,虽然还不精确,但是在北纬25°以上,居然还有椰子树生长,肯定有秘密。
而这个秘密就在大海之中。
通过和渔民反复沟通,海里应该有一条很宽的温水带,这个温水带,就是琉球等地温度高于同纬度的秘密。
岳谦看着舟师离开的身影,也是无奈,舟师是大明现在比较稀缺的人才,这些掌握着牵星术的家伙,是海上行走的重要依仗。
舟师想搞明白那个暖流带到底是什么,但是那也得等到琉球安定下来。
久米岛外不到三十里,就有这个暖流带,但是岳谦担心他们的安全。
袁彬、季铎和岳谦三人坐在一起,沟通起了朝贡诸事。
"这帮人,花样是真的多啊。"岳谦不得不感慨,这帮人总是能玩出新花样。
克扣前往朝贡的货物,而且开口就是抽分三成。
袁彬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说道:"我认为不能这样了,我们有三桅大船四艘,战座船八条,将贡舶送往密州市舶司,完全够用了。"
季铎也去了南山府,自然知道情况,摇头说道:"我认为不妥,若是把久米士族逼急了,他们投降了倭寇或者海盗,截断海路,那南山府的军民,岂不是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袁彬依旧不相信的说道:"不会吧,不会吧!他们真的有这个胆子?通倭,可是要进解刳院的!"
"我们在这儿,上次可是跑去首里城把赵明瑞给抓进了解刳院,他们不知道吗?"
岳谦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我同意季铎的说法。"
"如果我们现在直接拒绝久米士族的抽分,他们一定心生怨怼,投倭,也未尝没有可能,现在最主要的是,支持南山府的抗倭军民。"
"利益,我认为等到琉球倭患平定,再做打算。"
季铎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
大明最危险的三人组,他们有武力值最高的袁彬,也有始终谨慎的季铎,更有能拿主意的岳谦。
这三个人之所以危险,是他们方方面面都会考虑到。
袁彬看两个人都主张安久米士族,点头说道:"那好吧,我们把蔡翁合叫过来问问,看看久米士族怎么说。"
岳谦坐直了身子,郑重的说道:"但是这不代表,我们完全信任了他们,至少他们的屁股现在是歪的,我们要时常警惕。"
"一旦发现有通倭嫌疑,就立刻抓拿。"
"当然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儿发生。"
第四百七十三章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久米士族,在琉球的发展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带来了大明的工匠、文化和礼仪。
教化之恩,在贡舶拿走了三成的收益,在大明未对琉球展开郡县化之前,是极为合理的。
受苦的是琉球人,不是大明人。
即便是吵到陛下面前,陛下就面临一个选择,是做大明的皇帝,还是做四海一统之大君的天可汗。
别人不知道,但是当今陛下,必然是选择做大明的皇帝。
所以,琉球人即便是去告状,也告不赢,久米士族是大明人,琉球人是蛮夷。
这也是久米士族敢这么做的原因。
岳谦将蔡翁合叫了过来,蔡翁合毕恭毕敬的行礼,看到袁彬已经返回,自然知道所有事情,都已经暴露了。
蔡翁合略微有些颤抖的站在一旁,而岳谦满是和煦的说道:"坐,不要紧张。"
"琉球百姓准备好了朝贡一应物品,叫你来,就是问问抽分之事,听说过往都是三成?"
蔡翁合愣愣的坐在藤椅的角落里,听闻如此,吓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噗通一声跪下说道:"天使容禀,我等本是福建人,是奉皇命来到琉球,但是这里一片蛮荒之地,我等无以为生,这才抽分三成,乃是不得不为的啊。"
岳谦示意蔡翁合不要动不动就跪,语气如同春风,笑着说道:"既往不咎,至今以为水师不振,大明并未实质上展开对琉球的郡县化。"
"在此之前,我们都按过往的惯例,一应抽分。"
"按照惯例?一应抽分?三成?"蔡翁合惊骇万分的问道。
他太惊讶了。
岳谦眉头拧成了山字,郑重的问道:"三成还嫌少吗?"
蔡翁合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道:"不少了,不少了。"
岳谦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笑意更浓的说道:"但是我提醒你,琉球郡县化乃是国策,尔等切记不可生事,否则赵明瑞就是尔等的下场。"
"即便是在郡县化之前,你也要知道通倭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即便是尔等逃亡倭国,我们三人,也能把你们抓回来。"
"跑到天涯海角,也是无法躲避我们三人的追捕的,我岳谦说话算话。"
久米士族对于琉球的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依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招致灾祸,就不能怪他们手下不留情了。
"知道,知道。"蔡翁合俯首说道,额头上都是汗。
岳谦满是奇怪的问道:"你紧张什么?"
季铎从来不吝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所以他会想到久米士族会通倭,此时蔡翁合的表情,让季铎内心的怀疑越来越盛。
"没,没什么,昨天吃坏肚子了。"蔡翁合连忙摇头说道。
岳谦继续和煦的说道:"那蔡族长,要多注意身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年依旧是三成。"
"哦哦,好。"蔡翁合点了点头说道:"身体不适,草民告退。"
蔡翁合离开了。
而岳谦依旧是那副春光满面的表情,他是三个人中的笑面虎,总是笑呵呵的,一点都不吓人。
但是待到蔡翁合离开之后,岳谦的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个蔡翁合有问题。"岳谦开口说道。
袁彬把玩着手中的燧发手铳说道:"一枪崩了他,怕是便宜他了。"
"显而易见。"季铎嘴角勾出了一个冷漠的笑容。
蔡翁合的反应实在是有点古怪,因为蔡翁合,理不直气不壮。
要知道闽人三十六姓,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旨意,来到了这鸟不拉屎的久米岛,对琉球人有教化之恩,那么赚一点,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吗?
可是岳谦说到久米士族可以按照旧例抽分的时候,蔡翁合先是惊讶,然后冷汗直流。
蔡翁合心里有鬼。
岳谦站起身来说道:"今天晚上披甲带刀,准备好迎接下我们的老朋友吧。"
"让舟师操船去玩南山府一带避一避,顺便装朝贡之物,我们一片好意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今天晚上,怕是有一场恶仗要打。"
袁彬跃跃越试的说道:"怎么打?"
季铎立刻说道:"空城计如何?"
"关门打狗?"岳谦接过了话茬问道。
袁彬非常不满的说道:"为什么不能打正面呢?"
岳谦摇头说道:"你打正面吗?"
"季指挥盯着蔡翁合这个老家伙,他怕是要跑啊。"袁彬看着渐行渐远的蔡翁合,努了努嘴说道。
季铎点头说道:"行吧。"
到了傍晚的时候,蔡翁合看到四艘三桅大船先动,随后是战座舰再动,更是害怕,思考了许久才带着岛上的特产海鲜和椰子酒,前来犒军。
但是被岳谦断然拒绝,军中不得饮酒,是大明的铁律,连武清侯都不能违反,除非陛下在大捷之后的恩赏。
在大明军之中,只有军医手里有酒,但是那是法酒是不能喝的。
季铎开玩笑的打开一壶,让蔡翁合喝,蔡翁合就是不喝。
季铎立刻翻脸不认人,直接把蔡翁合押解起来,询问了两句,蔡翁合本就心虚,被吓唬了一番,便立刻招供了。
他通倭了。
确切的说蔡翁合,在琉球陷入内乱时候,就已经通倭了,提供了不少岛尾南山府抵抗军的情报,给倭寇和海盗。
但是椰子大王陈福寅太猛了,倭寇扑过去,也是被击退,三番五次之后,倭寇信蔡翁合的情报,但是他们很少再行动了。
为此倭寇悬赏了一万两银子悬赏陈福寅的脑袋。
这次大明四艘三桅大船,突然而至,吓坏了蔡翁合,他直接联系倭寇,今夜,里应外合袭击大明营地!
海盗和倭寇立刻达成了共识,准备放下争斗,搁置争议,先攻大明。
首先要防止大明的介入,因为大明必然站在南山府的抵抗军一方。
具体来多少人,蔡翁合也不清楚,但是他们打算今夜登陆的消息,是确凿的。
海鲜和椰子酒之中,有舟山眼镜蛇的蛇毒。
审讯结果出来之后,岳谦和季铎只能相顾无言,唯有一声叹息,和人沾边的事儿,真的是一点都不干。
袁彬带着人,按着名单抓人,一共抓了四人,剩余三个人就是通倭的主谋,分明是漳州苏氏、苏州张氏、永定李氏。
还有蔡翁合的嫡系四人,负责烧毁大明船舶和给椰子酒下毒。
"好好的活着不好?非要去解刳院试试太医们的刀是不是锋利?"袁彬手里拿着一把千里镜,待在望楼里看着海面,他一直在不停的观察着海面。
季铎无不感慨的说道:"他们估计也没想到大明军能来,一看大明军来了,就以为朝贡抽分没戏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咱们都死了,他们就好办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老祖宗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为了三倍利,无法无天。"
"来了。"袁彬感觉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他感觉手都在颤抖,倭寇挂着的永乐通宝的马印,出现在了袁彬的千里镜里。
在倭国有很多大名,都用永乐通宝的作为指物和马印。
指物是一种挂在武将身后的旗子,上面会印有永乐通宝。
马印,大约在大明等同于牙旗,就是标识将领所在位置,但是形制千奇百怪,有用金伞的,有用毛笠,还有人用葫芦串在一起。
很多倭国的名田主的守护大名,也用永乐通宝充当家纹。
袁彬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这帮倭寇居然好意思用永乐通宝当做旗印,太宗文皇帝要是知道了估计会大为光火。
袁彬扣上了面甲说道:"什么空城计、什么关门打狗,我们直接半渡而击好了。"
袁彬从望楼上,快速的跑了下去。
组织着大明两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和五百精兵,打算给来犯之敌,好好上一课。
李宾言给了岳谦多少军备?
足以武装一个团营,共计两万人的装备,光是鸟铳就有四千多把,碗口铳、子母炮就有百余门。
小书亭
这次的作战被命名为了验铳行动。
验铳,顾名思义,就是试试手中的鸟铳,好不好用。
岳谦和季铎的空城计和关门打狗,本意是为了尽量杀伤敌人,但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采用了袁彬的作战计划,正面作战。
这是大明介入琉球局势的第一战,是不能有任**惧,要展示大明的决心和作战水准的一战。
岳谦坐镇大撵,开始指挥大明军排兵布阵。
待在望楼的军士,不断的挥舞着彩色的旗子,传递着消息。
太阳西斜,正在慢慢落到海平面之下。
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红霞,将整个西边的天穹打成了火红色,越往东的天空,越是碧蓝,而且这种碧蓝,随着太阳的西斜慢慢变成了深蓝,月亮在天空越隐若现。
启明星在天空不停的闪烁着。
落日终于收起了它的耀眼的亮光,只剩下了一片浑浊的通红,挥洒在了海面之上,很难再分得清楚,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天空本来有些调皮的云朵,最终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狰狞的怪兽。
倭寇的几艘船,终于在徘徊了几圈,仿若是在怀疑为何港口上没有船,但最后终于放下了一个个小舢板,准备等岸。
岳谦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来了!"
半渡而击,当倭寇登岛登岛一半的时候,岳谦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火把的长龙在海岸线上亮起,鸟铳的火绳开始点燃,倭寇这才看清楚,海岸上的是本该被毒死大半的大明军。
随着牙旗挥舞,队正的旗子落下,火铳的声音开始响起。
铅子带着落日的余晖,反射着火把明灭的火光,尖啸着划破了空气,打入了倭寇的人群之中。
没有任何一个将领,可以在半渡而击的时候,下令立刻逃跑,他们必然要想办法在滩头登陆,然后跨过自然冲刷出的海滩缓坡,和大明接战。
很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火铳,弓箭极少,密集的射击,让倭寇根本抬不起头来。
惨叫声、火药轰鸣声、炮火声震耳欲聋,硝烟味、铁锈味、海风的咸腥味,混着海风飘得极远。
倭寇并没有撑住多久,作战意志开始崩溃,无数人哀嚎着冲进了大海里,想要游回大船。
登陆作战,绝对是世间最为惨烈的战斗方式之一。
但是大明是防守方,而且是掌握了火铳技术的防守方。
落日似乎是被拽落,落入了西面无垠的大海之中。
当落日余晖褪色之时,本来有些银白色的沙滩,已经被血染红,随后波浪涌动,已经死了人被海浪冲刷着,手脚无序的在海水中飘动着。
沙滩上的战争是极为残忍的一面倒,而海上的战争刚刚开始,八艘战座船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开始在船只之中,横冲直撞。
战座船虽然只有四百料,但是这四百料上面的火炮,是倭国船舶根本无法应对的。
火药的每一次轰鸣声,都有铅弹呼砸中对面的船舶,倭寇的船不堪重负炸裂在海面之上。
抵近的碗口铳齐射,每一次轰鸣,都带来一蓬蓬的血雾。
很难想象,乘兴而来的倭寇,面对如此作战是何种心情,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本就是立威之战,大明并没有打算留俘虏,实在是海面上,语言不通,又是作战状态,不知道什么算俘虏。
袁彬带着人在沙滩上补刀,但是他并没有补到,因为但凡是喘口气的,都已经游回了大海,至于能不能活命,那就不是袁彬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袁彬一直骂骂咧咧,他本来打算挥舞着长槊,让这群身材矮小,剃着月代头的家伙,见识下大明武功,结果没来得及挥舞,战斗就以倭寇大溃败而结束。
但是袁彬也没法怪倭寇作战意志薄弱,大明的这种饱和式验枪的作战理念,实在是太富了,太豪奢了。
所以袁彬也只能骂骂咧咧,也不知道骂些什么。
袁彬一直等了几天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唐兴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兴风作浪了,岳谦和袁彬留在了久米岛上,而季铎押运着三桅大船的贡船,准备前往舟山市舶司。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温水带,这里的海水温度居然比周围高了十五度以上!
从驶入这条温水带之后,舟师立刻就察觉到了船舶偏离了航向,有一股向北的推力在船舶之下,发挥着作用。
而且正午时分,本该是蓝色的海水之下,明显带上了一种深褐色的海水颜色。
如同一股黑潮。
这个颜色的差别很小,如果不是留心观察,根本不会发现。
"你给我一艘小船,是海中的河流!"舟师无比兴奋的对着季铎说道:"让我去吧,给我一条二桅船,我去看看这条河流的尽头是哪里!"
第四百七十四章 瑕瑜互见,长短并存
“海里面都是水,怎么可能有河流呢,你一定是疯了吧,这或许是地热,对,没错。”季铎看着几近疯狂的第一火长彭遂,试探的解释道。
的确是温度有点高,但是也不是不能解释。
火长彭遂却连连摆手,他十分的焦急的说道:“不不,你看我们的罗经(geng),我们在进入这片海域之前,一直走的北偏西32°,现在是北偏西33°,这仅仅是方向。”
“我们这艘船原来是一个小时辰四十一里,一踏入暖流就变成了四十五里,而风速没有太大的变化,造成这种现象的只有一个原因,我们船下有水流在推动。”
“这简直是太惊人了。”
“海下面有河流,这听起来有些疯癫,但是,的确是真的。”
在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时代,太傅崔豹,曾经记录过一种名叫记里鼓车的测距仪,每走一里路,就会敲一下鼓,每走十里路,就会敲一下铃铛。
这种记里鼓车,是仪仗队的车辆之一。
皇帝出巡或者亲征,第一辆车是指南针,相传是在皇帝大战蚩尤,蚩尤兴大雾,黄帝造指南车为士兵领路。
第二辆车即为记里鼓车,仪仗共三十人。
排在记里鼓车之后的是白鹭车、鸾旗车、耕根车、四望车等等,各有各的用途,即是仪仗,也是工具。
大明的船舶上,也有类似的物件,计算所行里数,进而确定速度。
时间、路程,速度之间的关系,并不复杂。
也常用于军事,比如在洪武元年征伐元大都的时候,徐达等人每日军报,都会报自己一日走了多少里。
相比较路上,船舶的速度在这个年代会更快些。
大明的船舶一个小时辰可以走四十余里,但是船舶在海上并不是走的直线,而是一种类似于之字型的模样,尤其是当下吹得是西北风的情况下。
此时还是正月的尾巴,来自西北方向的寒风还在呼啸。
船在向西北方向行事,风从西北方向吹来,那不是逆风行船吗?
风帆船逆风航行并不是复杂的技术。
一帆能使八面风,意思就是一面帆能够使用八面来风,所以逆风是完全可以的,一般都是采用之字型走法。
船走的不算慢,但是里程却是之字形。
“是不是风变大了些呢?”季铎还是有些不相信的说道。
彭遂指着自己另外一侧的风速仪说道:“没有明显变化。”
舟师过洋牵星术,主要是过洋,作为极为优秀的舟师,而且成为火长的彭遂,对于牵星板、经纬术以及罗经术,都极为精通。
而在风为主要动力的年代,风速仪更是出海必备之物,决定了何时扬帆起航。
这是一个带着三个椭圆形木制风杯,还带着风标的风速仪,在风速仪下有一个计数器,只需要记录单位时间内,风杯转了多少圈,就可以记录风力的大小。
彭遂很确定,不是风变大了,他已经排除了所有可能的答案,只有脚下有河流可以解释了。
季铎最终同意了彭遂的想法说道:“好吧,我给你一艘船,但是,你注意安全。”
朝廷手中并没有多少舟师,每一个都很宝贵,他们熟悉水文、熟悉地文,是航行的必备的船员之一。
这已经是舟师的第二次要求了,既然他这么肯定,那么就让他去看看也无碍。
船队还有三名舟师,还够用,不怕到不了舟山港、宁波市舶司,就怕火长出事。
彭遂立刻点头说道:“我知道,我自己的命。遇到倭寇就跑,我是舟师,他们还能跑得过?不是咱说大话,就倭国那群舟师,能比得上咱们大明?”
倭寇当海盗劫船,那得靠近了接舷,彭遂作为舟师要是被他们追上了才是咄咄怪事。
彭遂身手极为矫捷的换到了一艘战座船,脱离了船队,向着无垠的大海驶去。
“别出什么…呸呸呸!”季铎看着那首战座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彭遂一直在观察着海面、天时。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水面之下,出现了一条条巴掌大的小鱼,他们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
随后第一条鱼用力的拍打了三下水面,腾空而起,胸鳍猛地张开,像鸟类的翅膀伸展,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整个身体像织布的长梭,腾空约有两丈高,滑行了约有半分钟的时间,落入了水中。
随后是第二条,第三条,无数条的飞鱼从水面下窜了出来,尾巴用力的拍打着水面,在空中翱翔,伴随着孤零零的四百料的战座船前行。
船员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
鸟翼鱼身,头白嘴红,背部有青色的纹理,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无数条飞鱼不停的跃出、滑翔、落入水中。
几条旗鱼在水面下追赶着飞鱼鱼群,偶尔会有一篷血雾,是来不及跳出水面的飞鱼,葬身旗鱼腹中。
天空中信天翁在盘旋,它们俯冲而下,抓住了飞鱼,随后落在了桅杆上,大快朵颐。
有几条飞鱼慌不择路,飞到了战座船的甲板上,用力的弹跳着,再次落入了水中。
“这…舟师,你见过这样的场景吗?”战座船的都指挥看着自己的战座船被飞鱼群包围,呆滞的说道。
彭遂用力的摇头说道:“没有,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太壮观了…”
飞鱼是黑潮暖流中的鱼类,每年开春的时候,他们都会从太平洋中,一直要游到东海产卵。
彭遂的战座舰,刚好和飞鱼回溯产卵的时节重合,而旗鱼随着太平洋赤道暖流而来,追逐这飞鱼。
而信天翁是琉球常见的鸟,他们最喜欢随船捕鱼。
有大风暴之前,他们会从桅杆上飞下来,躲避风雨。
舟师们显然知道这一点,看到信天翁从桅杆上飞下来的时候,就会降下船帆,等待风暴的过去。
彭遂的船舶速度随着黑潮路过了济州岛,随波逐流,闯进了渤海湾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份的尾巴了。
他的船速度极快,因为他是坐着洋流而来。
彭遂在津口登船的时候,看到了朝鲜来的船队。
但是彭遂压根就没有关注朝鲜使者的兴趣,他记录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沧溟流至琉球国头北山府分流,一道向东至倭国海面,一道向西至大明海,再到济州岛分流至对马岛,沧溟流至津口南下,不知所踪,海舶乘沧溟流流可减半数时日。”
北纬30°,北纬33°,他记下了沧溟流的分叉点,经度他没来记得测算,大约都是东经12°和东经10°,他手中的表没出问题,主要是当时是阴天,不太能确定当地时间。
沧指的是深色的水,溟指的是大洋。
维度越小,海水的温度越高,气温越高。
显然海面下的沧溟流,是来自南方,温度极高。
彭遂认真的想了想又写下一句:“琉球,万国海梁之地,不可弃焉。”
他在津口等岸的时候,来自松江市舶司的奏疏,还在路上,季铎比彭遂早了十五日上岸,但是彭遂先到了京城。
他带着自己记录下的三言两语,和画的一个大概的图形,来到了钦天监的十大历局,将自己的成果交给了钦天监正许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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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敦虽然不信海里有河流这种说法,但是一艘战座舰,有三十多名船员见证,由不得许敦不信,在稍微思忖之后,许敦便写了奏疏至文渊阁。
朱元璋为了防止朝臣蒙蔽他,专门设立了一个通政司。
而朱棣为了防止朝臣们的奏疏到不到御前,在左顺门,也就是皇宫的外朝中路、一入承天门东侧廊庑正中那里,可以直接顺着门缝投递奏疏。
奏疏顺着门缝塞进去,除了皇城门关闭的时候,随时可以去投,大珰每天都去收。
如果只想跟皇帝说悄悄话,或者告密,就可以在左顺门投奏疏。
泰安宫同样有一处,在澄清坊外的东长安街,有一个铁箱子名叫公车箱,专门给朝臣们诣阙,上书言事。
公车箱的钥匙一般是兴安拿着,每日收取奏疏。
彭遂也写好了第二封奏疏,若是没有被批复,他就打算再投一次。
公车箱就像是个明晃晃的没有鱼饵的钩子一样,王文可是从地方卷上来,最后当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人,怎么咬这种钩子?
所以彭遂的奏疏很快就到了朱祁钰的手中。
因为其经历过于离奇,又是飞鱼,又是旗鱼,引得兴安的注意。
大明朝肯定有人敢瞒着陛下干点坏事,但是没人敢骗皇帝,既然呈上来了,肯定是有真凭实据。
朱祁钰看着沧溟流那三个字,彭遂把太平洋暖流黑潮,取了这么个名字。
“很好,很有探索精神。”朱祁钰着重表扬了这种探索欲强烈的人。
再过四十年,也就是1492年时候,哥伦布将会第一次横渡大西洋到美洲,他去的时候是逆北大西洋的暖流航行,耗时37天。
在1493年,哥伦布第二次去美洲,是顺着加那利寒流和北赤道暖流,只用了不到20天就达到了。
但是哥伦布并没有好奇,为什么会差距这么多天。
大海里究竟有没有洋流,一直到十八世纪,才有德意志贵族出身的洪堡,发现了秘鲁寒流,确定海里面有洋流。
在通常的认知里,大海一片寂寥,一片死水。
但其实并非如此,大海也有洋流,沟通各大洋。
彭遂的发现位于北纬25°的琉球,却长着北纬22°才会生长的椰子树,而且长势良好,而且琉球的温度比宁波要高许多。
好奇心之下,彭遂三番五次,终究是发现了这一自然现象。
其实并不是很难观察,因为暖流的温度要比周围的水温高十几度。
而且航行速度也会有较大的变化,合理的利用洋流,可以有效的节约航行所用的时间。
“一人一块头功牌吧,奖励其开拓之心,朕要见见他。”朱祁钰笑着说道。
“陛下,是不是可以给功赏牌分分类?”兴安试探性的问道。
朱祁钰稍微思考了下,摇头说道:“不了,就这样就挺好。”
兴安是大明功赏牌的发明者,朱祁钰就有一块奇功牌在身上,确定了奇功牌的荣誉。
兴安在最开始提出奇功牌的时候,朱祁钰专门想过给勋章分分类,类似于苏太祖的做法,每次发生大事,专门定制发一发。
但是朝中对功赏牌的追求热情,超过了朱祁钰的预期,朱祁钰停止了这个念头。
原因很简单,他不想扩大化。
奇功牌、头功牌和齐力牌这种把所有的功劳混合在一块,是不科学的,不能充分而具体的说明其功劳。
比如设立科技创新勋章、守卫京师勋章、开海勋章、日月勋章、七星勋章等等,可以更好的说明其成就。
朱祁钰专门分门别类做过设想。
他一直没有扩大勋章的范围,依旧是三等功赏牌,沿用至今。
最主要是大明的信息流通速度,远低于后世,分类之后,就会降低其辨识度,就会失去眼下这种功赏的效果,降低其荣誉性质。
朱祁钰这个更像是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类的功赏,而非苏系勋章。
事实上,除了少有专门研究苏系勋章的人,很少知道苏联到底发了多少种勋章。
研究苏系勋章最好的办法,就是研究勋宗的身上,到底挂了多少枚。
朱祁钰宁愿将其混为一谈,也不愿意降低其流传度。
荣誉,是名望,是朱祁钰这个皇帝对个人的肯定,也是大明对个人的肯定。
胡濙献奇书,《预防与卫生简易方》是他用一生的经验去总结的预防卫生之道。
胡濙天天被人讥讽无德、投献,但是从来没人置喙过他这本书不该领奇功牌。
多少人一边拿着胡濙的书,学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一边骂胡濙无德?
彭遂很快就到了聚贤阁,这个大明权力的最中心,他完全没想到这里会如此的简朴。
他一直以为这里会是金碧辉煌。
“臣彭遂,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彭遂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免礼。”
“朕交给你个任务。”
第四百七十五章 罗马与大明文化差异的根源
“你把大明海部分的沧溟流搞清楚,具体流向何方。”朱祁钰交待的十分明确。
在彭遂眼中,沧溟流支流至渤海湾打了个卷,南下而去,具体流向了何方,彭遂并不清楚。
沧溟流经过了两次的分流,第一次是在琉球群岛的国头北山府分流,一部分流向了太平洋,支流流向了济州岛。
在济州岛,支流再次分流,一条支流穿过了朝鲜海峡,流入了鲸海。而另外一部分流入了大明海,渤海湾。
朱祁钰只是彭遂搞清楚大明海域内的洋流。
把大明海的洋流搞清楚之后,会加速大明海域内商贸的循环。
“那国头北山府向东而去,流入东洋的沧溟流呢?”彭遂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东洋就是倭国、琉球、鸡笼、吕宋以东的大洋洋面。
毫无疑问,在国头北山府分流向东的沧溟流,才是最大的那一支。
那代表了未知。
朱祁钰犹豫了下问道:“你想去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那条沧溟流流向了何处。
那条沧溟流会通往北美洲,在北美洲再次分流,向上变成加利福尼亚暖流到阿留申群岛,向下变成加利福尼亚寒流,从赤道以北再次回流到吕宋、鸡笼、琉球等地。
这条环流叫做北太平洋环流。
彭遂点头说道:“想。”
这条暖流一路上,都是无人区,没有淡水,没有食物,没有补给,是远洋航线,而不是近海航线。
想要打通这个航路,岂止是难字了得?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说道:“暂时先搞明白大明海的沧溟流吧。”
大明海的洋流是眼前迫切的需要。
只要搞明白了大明海的洋流、季风,就可以加速万里海塘的贸易,这是家门口的洋流,可以十分有效的节省航行的时间,促进商贸往来。
让南海诸国的原材料进入大明,然后生产再加工后,送入朝鲜、倭国、琉球、吕宋、婆罗洲、爪哇、占城、交趾等地。
丘濬提到了三重羁縻政策。
第一层是军事羁縻,类似于缅甸宣慰司、老挝宣慰司、大古剌宣慰司、底马撒宣慰司等,第二层是政治羁縻,类似于琉球国王、朝鲜国王、瓦剌、鞑靼、兀良哈诸王。
第三层则是经济羁縻,这也是最繁琐的部分,如果能够加速货物的流动,无疑有利于大明朝对外的经济羁縻。
朱祁钰看着彭遂失望的表情说道:“朕有个想法。”
大明皇帝朱祁钰,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大明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我们可以制作几十万只的木头鸭,从你说的分流点抛洒,若是大洋真的有海中河流,他们必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些木头鸭,就会回到琉球。”
在二十世纪,有一艘大船载满了两万八千只黄鸭子玩具,这些玩具在阿留申群岛以南洋面遭遇了风暴,随后沉没。
这两万八千鸭子却浮了上来,开始了他们的奇幻漂流之旅。
无数海洋爱好者,专门组成了爱玩具鸭组织,探寻洋流的秘密,这些鸭子的流动,代表了大洋的血脉。
这些鸭子在阿留申群岛以东开始环球航行,顺着阿拉加斯暖流,过白领海峡,入北冰洋,进入了大西洋暖流。
而另外一部分的鸭子,则乘坐加利福尼亚暖流,在北赤道暖流至鸡笼岛,飘到了琉球。
一部分的鸭子,在太平洋赤道逆流开始了打转,最后飘入了西风漂流和南极环流之中。
朱祁钰这次直接抛洒了几十万只鸭子,就是类似于浮标的作用。
只要从琉球释放的鸭子能够飘回琉球,朱祁钰就让彭遂带着人去环太平洋考察,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大明的地理大发现,由漂流鸭开始。
现在就去,实在是太仓促了,但是朱祁钰可没说要放弃。
彭遂眼前一亮,这个法子好,如果这些鸭子从琉球释放,然后又能飘回来,他就可以说服人,跟着他一起去冒险了。
“这是李宾言从松江市舶司来的奏疏,他们发现了一个鸡笼岛,这个岛大约有三分之一个浙江大小。”朱祁钰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彭遂。
不是朱祁钰不想地理大发现,而是大明连家门口的鸡笼岛,都没有展开测绘,就急吼吼的跑去发现美洲,这就有点主次不分了。
鸡笼岛(TW),纵八百里,横三百里,面积大约有0.3个浙江,四面环海,正中有一条鸡笼山脉。
迎风坡和背风坡有大量的土地,岛上大约有三分之一是耕地面积,年降水量大约等同于广州等地,土地肥沃,岛上有黎民不足三万人,而且还是三国时,逃避兵荒马乱渡海过去的汉民。
李宾言在奏疏中用了一句话描述土地肥沃:鸡笼近山沃衍宜稻,一年耕有五年之食。
一年耕种的产量够五年吃的了。
但是根据李宾言最保守的估计,鸡笼岛上,最少有5000万亩耕地,也就是五十万顷。
这些地是一年三熟之地,而且背风坡的开发难度较低,水系发达。
大明最尊贵的襄王殿下,账面上有四万顷田免税,在大明一体纳粮的推动下,襄王府账面上的田亩立刻萎靡,挂靠在襄王府的田亩,离开了襄王府的账目,襄王实际控制田亩也就一万余顷。
在李宾言最保守的估计中,鸡笼岛的耕地大约等同于五十个襄王府。
大明从洪武年间到崇祯年间,一共册封了六十六位亲王,把亲王都扔到岛上,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是家门口的地理大发现。
这是自从度数旁通以来,通过经纬度绘测得到的结果。
在大明的尺度下,每一经度的距离=222×cosθ(里)。θ就是维度。
好人兀鲁伯对于球面几何和正弦余弦的贡献是巨大的,大明的度数旁通的绘测方式,给大明带来了许多的变化。
过去认知上的错误随着《寰宇通志》的不断修撰,逐渐被修正。
比如河套比原来印象中的要大的多,北直隶比南直隶要小很多很多,辽东都司的范围比想象的更广,保定府在京师以南,河间府在顺德府以北等等。
这些都是度数旁通之后,用数字去说话带来的结果。
现在李宾言毫无疑问走在了度数旁通的前沿,他用较为保守的估计,估算了鸡笼岛上大概的耕地面积。
最少等于五十个襄王府肥沃之地。
现在问题来到了大明朝廷,这地种不种?
“好了,先去搞清楚大明朝的洋流吧。”朱祁钰站起身来,笑着说道。
彭遂站起身来,俯首告退,他是极为兴奋的,他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舟师,被陛下召见了。
舟师也是贱业,风里来雨里去,整日里盯着一堆奇淫巧技,舍本逐末,乃是卑贱之人。
但是陛下的召见,让他看到了陛下对舟师这个行业,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贱,他说想要冒险,陛下不同意,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而且给出了一个漂流鸭的折中方案。
成敬,是郕王府旧太监的一员,本身是一名进士,因为汉王府的事遭了难,现在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三经厂提督条件,仅次于兴安之下,还在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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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彭遂出来之后,叫住了彭遂。
“见过大珰。”彭遂赶忙见礼,这宦官他不认识,但是穿大红、胸前秀锦蟒补,显然是宫里的大珰。
成敬笑着说道:“你莫要紧张,咱家叫住你,是有好事。”
“陛下赐你头功牌,这是头功牌,铜券,写有为何赐牌,这是檀盒,头功牌、奇功牌均不轻授,可要小心保管。”
“这是彩表五丈,这可是赐各国朝贡使臣的贡物。”
“这是五十枚银币。”
成敬是来赐头功牌的,头功牌可不仅仅是一枚普通的牌子,还带着一个铜券上面刻字,写明功勋,都放在檀木盒中。
除此之外,还有彩表、头功牌自带的五十枚银币,这是物质奖励。
头功牌这东西,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就是奖励功勋。
但是它有一个大明人人都知道的作用,那就是拿到功赏牌,就得到了陛下的认可。
比如那个人在撒马尔罕的王复,就是因为头功牌活了下来。
成敬有从旁边的小宦官手中拿过来一摞书说道:“这是三经厂最近印的书,有几何原本、阿基米德原理、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回回历法、管子集校、邸报财经事务汇编。”
“这是最新的预防与卫生简易方,这个,切记,不可不读。”
成敬给了彭遂一大摞的书,这就不是陛下的赏赐了,是三经厂的决定,每一名受赏头功牌的人,都会得到三经厂的馈赠。
比如在琉球抗击倭寇的陈福寅,比如大名最危险的三人组,比如李宾言、李贤等人。
成敬又拿来两摞书说道:“你再等下,这两本是遐观集、华夷胜览这两本是医术,永乐年间的南下西洋随行医倌所著。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这三本是风俗地志。”成敬又拿过来一摞书说道。
“这是三宝太监当年写下的《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这里面有一百零九副针路图,想来,这些会对你有所帮助。”
这两摞的书,就是成敬在景泰年间,默默做的事,但凡陛下赏赐了头功牌,他就会送出一份大礼包出去。
“谢过大珰。”彭遂赶忙接过了两摞书。
“诶,都是为陛下做事,好了,忙去吧。”成敬却不是很在意,满是笑意的目送彭遂离开。
获得头功牌就意味着获得了陛下的认可,这种认可,就是有什么好事,都会获得一种位序上的优先。
比如李宾言在挑选官邸的时候,就选了个风水最好的官邸。
这是潜规则。
朱祁钰一直在处理这李宾言的文章,然后起身准备参加盐铁会议。
盐铁会议一直在进行,每一月一次,从景泰元年起,从未间断,即便是朱祁钰不在京师的时候,朱瞻墡也主持了盐铁会议。
朱祁钰拿着厚重的会议记录本,来到了盐铁会议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室内。
文安侯于谦、宁阳侯陈懋、武清侯石亨也要参加,虽然陈懋和石亨很少会说什么,但是于谦作为少保,还是要积极参加会议的。
朱祁钰还没走到盐铁会议室,就听到了激烈的争论声,讨论的自然是鸡笼岛的问题。
兴安咳嗽了一声,大声的说道:“陛下到。”
会议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见礼。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会议记录本笑着说道:“免礼,坐。”
在会议室内放着一个堪舆图,自然是李宾言让舟师们测量经纬度之后,画出的轮廓。
这张图上标注了经纬度,李宾言的奏疏也被王文誊抄了几份,放在桌上。
“陛下,隶属于澎湖巡检司的鸡笼岛,居然五十万顷田啊!”金濂探着身子说道:“一年三熟。亩产五石,陛下,造船吧!”
按照大明朝对富户的标准是八顷,大明共有一万四千户富户。
按照大明对小农的标准,十亩地为准,正好可以养活一户人家。
现在,有五千万亩未开垦之地,而且这个岛上不过三万久不闻王化的汉民。
“哪怕日后被富农、势要、商贾、缙绅所兼并了,那也是肉烂在了锅里,那也是百年以后的事儿了,陛下!”金濂的眼睛通红的说道。
金濂深知大明人地矛盾的尖锐,大明建国八十余年,人口在飞速的恢复,人地矛盾越来越突兀。
比如太仆寺卿夏衡就提到过大明马政的问题,人口恢复,挤占了原来放牧的田地,大明的耕地已经尽显颓势,有不堪重负的趋势。
河套的土地并不贫瘠,但是只能一年一熟到两熟,那么鸡笼岛则完全不是如此。
朱祁钰点头说道:“要得。”
群臣重重的松了口气,那可是五十万顷地!
朱祁钰满是玩味儿的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第四百七十六章 民风不善,教化不明
朱祁钰玩味的看着群臣们议论纷纷。
奉天殿朝议是大明最严肃庄重的场合,会有纠仪官,接见外国使臣、确定国家大事和方向。
文华殿廷议,则是吵架的地方,主要是制定各种政策,各方在廷议的时候,通常会因为一些政策上的调整吵来吵去,但一般不会交头接耳。
而到了讲武堂聚贤阁,那就是百无禁忌了,通常会小声议论,交头接耳,主要是讨论财经事务。
个人觐见,只要言之有理,没什么不能说的话。
朱祁钰已经讲了很多的故事,比如倭国有金山银山、爪哇和忽鲁谟斯跺跺脚就流油、罗马有象牙为门,但是这些故事的吸引力并不是很大。
户部对去倭国开采金山银山最为积极,因为要解决钱荒,去爪哇忽鲁谟斯挖油,礼部最积极,因为要照亮大明每家每户,去撒马尔罕、罗马找象牙,那更是没太多的人响应。
但是一说有耕地,所有人立刻闻风而动,所有人都异常的积极。
种地,是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这玩意儿的吸引力,比黄金白银石油,更大,而且就在家门口,就有一座0.3浙的大岛等待着大明去开发。
朱祁钰发现用耕地去叙事,吸引力最大,而且最容易被人接受。
“朕也想造船开海,兵部也想造船训练水师,礼部也想造船,户部也想造船,这是工部的差事,工部更想造船。”朱祁钰开口打断了朝臣们的议论。
工部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才有了活儿干,他们在宣德和正统年间,就做了两个大工程,皇陵。
宣宗的皇陵乃是外戚彭城伯张昶督办,稽戾王的皇陵是会昌伯府孙忠督办,工部就是个打杂的。
自从陛下登基之后,工部才在石景厂小试牛刀,随后官厂营造工部终于有了活儿干。
没活干,就没权力,工部勉强算是墨家余孽,权力居于六部之末。
王直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吏部也支持造船,臣观鸡笼岛至少有三府之地,三司使、各地知府等官职,也是吏部所愿。”
王直需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虽然他从来没上谏过要造船,但是只要是设立新省,那就是一大堆的官员任命,吏部自然愿意支持造船。
他是装糊涂的师爷,但是此刻,他需要表态下。
大明的官太多了,一个坑,最少排队等着三个人,这就是此刻现状。
吏部当然愿意多府,大家都能升官,吏部也少被骂几句。
刑部尚书俞士悦左看看右看看,六部怎么又只剩下自己未能表态了?
他赶忙说道:“陛下啊,臣也支持造船!”
至于原因,俞士悦一时间不知道从刑部的职能上怎么论述此事,他想了想说道:“从社会安定的角度来看…总之,臣就是支持。”
人地矛盾会造成许多的冲突,尤其是一些群体事件,会给刑部造成极大的困扰。
每年夏秋二税,武装抗税,此起彼伏,开海、造船、开荒对于缓解人地矛盾,减轻恶性案件,都有极大的意义。
俞士悦只是一时情急,嘴笨不知道怎么讲明白自己的想法,但是他本意上是支持的。
都察院的总宪陈镒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让臣去鸡笼岛吧!”
陈镒实在是受够了自己手下这帮蠢货,他们总是喋喋不休,看不清楚朝中的局势也就罢了,可是总是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先打礼部胡濙,被胡濙喷的满地鸡毛,然后再瞄准了吏部天官王直,被一个礼部的小小侍读学士,反将一军。
陈镒觉得自己还是去地方办点实事的好,做这个总宪,如坐针毡。
无论是做大了总宪的位置上,总是会由衷的说一句:不当也罢!
陈镒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新辟之地,一定需要治水,修建水利,臣在张秋治水,又到河套治水,有治水经验,臣去了鸡笼岛,不出三年,臣就给陛下开辟千里良田!”
新辟之地必然兴修水利,陈镒说的很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群臣都表态了,确定了造船的必要性,甚至陈镒都打算亲自去地方做巡抚总督了,用实际行动俩支持造船。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说道:“金尚书,户部的船匠册,有多久没有重新补录了?当年太宗文皇帝打造大明水师的时候,在册住坐工匠就有两万余名,不在册服徭役的大约有一万余人。”
“二十八年了。”金濂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
如同五十年未曾更新的富户册一样,船匠册已经二十八年未曾更新了。
永乐六年设造匠册以便清勾,在册工匠共包括艌、箬篷、竹匠、索、船木、铁匠等,共计两万余人。
比如苏州府长洲县共有五百二十三名,艌匠二百七十名,箬篷匠七十八名,竹匠八十六名,索匠四十三名,船木匠二十一名,铁匠二十五名。
这两万余人可是两万户的住坐匠,每年光是给银就超过了九千两、三十万石米。
“木则杉、楠、松、檀、杂木,竹则青竹、猫竹、筀竹、笪竹,铁则切铁、钢铁、建铁、新钉、黄钉、钉坯、铁线、铁砧、铁条、篙错、秤铊,这些咱们大明的能造吗?”朱祁钰看向了石璞问道,石璞从开封府回京述职,朱祁钰留他参加盐铁会议。
石璞无奈的说道:“不能。”
二十八年未曾开海,大明除了失去了工匠,还失去了产业链,怎么造?拿着图纸,按图索骥,只能找到蛤蟆,找不到千里马。
朱祁钰又看向胡濙开口问道:“胡尚书,正统九年,稽戾王下旨让郭琰造船,提领八府造船,现在郭琰人在贵州,当初的工匠们作鸟兽散,胡尚书,人心价几何?”
胡濙摇头说道:“人心无价。”
正统九年造好了一百二十条船,最后却是被所谓民变付之一炬,工匠后来都散了,人心一散,朝廷再开口造船,哪有那么容易?
多少船匠给私家造船,不比给你公家造船来的安全?至少私家造船不会发生民变,大火烧船之事。
朱祁钰看了一圈,无奈的说道:“朝廷已经失去了造五千料封舟、宝船五类的能力,这就是二十八年的果。”
宝船共计六类最大的那一艘叫封舟,通常是五千料,九桅十二帆,满载排水量约两千五百吨。
剩余五种,按照使用用途不同,从一千五百料到两千五百料不等,也就是排水量从七百五十吨到一千五百吨。
麦哲伦环球航行的旗舰特里尼达号,不过一百一十吨。
大明已经失去了造一千料以上大船的能力,最大能造的不过是四百料的战座船,是专门海上作战的战斗舰。谷
大明自己阉割了自己的造船能力,有人在制造这种风力,阻拦朝廷开海,甚至不惜制造民变。
大明失去了无敌舰队之后,这些鼓噪风力之人,尤其是海商,并没有得到好处。
因为航路被堵塞,海盗变得猖獗、倭寇开始泛滥、藩属不臣之心之行比比皆是。
海盗倭寇甚至在琉球国的首里城,制造了一场火并。
朱祁钰继续说道:“永乐六年,太宗文皇帝下旨领遮洋海船漕运八十万石至北衙,走会通河、卫河以平地漕船转运,永乐十年再增漕粮一百万。”
“宣德五年,五百遮洋船至淮安厂修理,不果,再至临清厂修理不果,至龙江造船厂修理不果,各回原卫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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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元年,九岁的稽戾王下令,造船旗军不与操守之事,岁运遮洋海船于本处修理。”
“正统三年至正统五年,焚毁破旧船,龙江造船厂九塘仅剩七号塘。”
“正统十年,稽戾王下令,不给人匠工办、军余工办、减存料办禀给。”
减存料,就是负责造船仓库等民夫劳力。
正统十年,因为想要下西洋失败,稽戾王直接停了禀俸,轰轰烈烈的永乐造船活动,彻底画上了句号。
现在想起来造船了?早干嘛去了?
把一盆水泼出去,很容易;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却很难。
杀死一个人,很容易;让死亡的人重新获得生命,根本不可能。
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
从明仁宗开始到稽戾王,这二十八年的时间,终于将当初建设的毁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说完了,整个会议室内一片沉默,安静到了极点。
陛下所说的都是实情,正统年间的事儿,他们大多都是亲历者,现在想要重新建设大明造船业,比当初永乐年间更加困难。
因为人心已经完全散了,还想着开海的基本都是孤魂野鬼,也没有那个条件了。
朱祁钰看着群臣,平静的说道:“造船可以,钱不是问题,户部没有银子,朕有的是。”
“可是怎么造?”
“木材用什么?工匠从哪里找?厂建在哪里?造多少?造什么?这都需要细细商量才是。”
盐铁财经会议第一次如此的安静,陛下说了现象,也说了问题,更找了具体的原因,现在是解决方案的讨论了。
于谦看着众人都不说话,开口说道:“陛下,其实没想的那么糟糕,比如最棘手的船匠之事,陛下下旨号召船匠到造船厂做住坐工匠,自然就有船匠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于谦,因为于谦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叫做自然就有了?难不成真的有一声令下,华夏十万工匠纷至沓来的事情发生?
“真的吗?”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真的,陛下下旨之后,送死的事儿,都有人做。”
“正统十四年十月出,瓦剌破紫荆关入京畿,臣上奏要出城守战,二十二万人都出城,驻扎在了城外民舍。”
“景泰元年正月,闻瓦剌再度南下战宣府,颍国公杨武襄杨洪下令组建墩台远侯夜不收,陛下赐飞鱼服,二百八十二人应征,夜不收哨,深入虏营。”
“现如今夜不收已有三千余人,依旧散在草原上,鞑靼、兀良哈不敢拿下,因为一旦南下,这三千夜不收就会把他们的后方搅成一锅粥。”
“景泰三年南衙叛乱,贵州九溪十八洞,就连罗炳忠这样的举人都去了贵州,至今四勇团营仍在贵州。”
“陛下,工匠之事勿虑,定策之后,自然会有。”
于谦举了很多的例子,这一件件一桩桩,无不在说明一个问题,朱祁钰手中的圣旨,重若万钧。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陛下,木料、选址、营建这类的事,自然要细细商定,唯独人的事儿,不用当做顾虑。”
“从古至今,就有为义不苟合之人,有位不苟尊之人,有持节守正之人,有卑身贱体之人,有夙兴夜寐之人。”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最后一句是《帝姬怨》中的最后一句,当初朱祁钰在太常寺听唐云燕唱帝姬怨,只听到了一半,未曾听完。
当初于谦从巡查边方回京,老马死在了路上,他将马肉分而食之之后,就唱过一次。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这一类的人,就是现在又何尝少呢?”
“说是礼崩乐坏,说是人心不古,说是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说是贵己自私,不肯损一毫,说一部分人则可,若是说大明亿兆之人,皆是如此。”
“臣不信。”
“陛下信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亦不信。”
于谦这么个人,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这摆着呢,若非朱祁钰本人给力,于谦心力早就熬干了。
朱祁钰有点愕然,他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工匠问题,为此翻了很多的文牍,结果于少保说不用担心,自然会有。
而且说的还很有道理。
“然也。”于谦的话说完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不需要担心工匠的问题,只要陛下是真的要做这件事,工匠反而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个。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但是,越是忠贞之臣民,朕越是不可辜负之。”
保护夜不收重要,还是长洲诗社的两个笔杆子苏平苏正重要?
朱祁钰在这件事上,始终拎得清,既然是重建,既然工匠不缺,那就得给待遇、给荣誉、给劳动报酬、给优待。
第四百七十七章 陛下不喜欢赚钱,只喜欢……
各地工匠的劳动报酬不太一样,但是大抵是相同的。
就像是北方的粮价为四钱银,八百飞钱、二百八十文大钱一石,而南衙的米价会稍微贱一点,但是很有限,大约三钱银一石。
朱祁钰对于工匠的劳动报酬,年收入大约在二十银币左右,北方略高于南方,均低于京营军士待遇。
京营军士、兵仗局的银匠的劳动报酬都是最丰厚的。
“我们的船是不是该稍微造的小一些,瘦一些呢?”朱祁钰提到了一个问题。
大明的主要南洋战舰都是两千五百料以上的大宝船。
四百料战座船乃是二桅,船头至艄尾共8.95丈,船身中部阔1.65丈,中部船面建有舱棚,舷侧有墙雉,可向外射出箭镞和铅弹,两侧墙雉挂有碗口铳,以帆布遮雨,涂油防锈,船艄舱面有望亭,瞭望海面。
这种战船的长宽比为5.42:1。
而封舟,也就是专门用于册封、承载圣旨的船舶,长44丈4尺,阔18丈,长宽比为2.46∶1,如果画在图纸上,就会发现封舟就像是个盒子。
即便是稍微小一号的宝船,长宽比也接近2.8:1。
朱祁钰接着说道:“诚然,宝船高大如楼、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能行于顺风顺潮回翔等等优点。”
什么叫做犁沉之?
大明的宝船在海上,就如同车辗螳螂,斗船力而不斗人力,迎面走过去,小船就沉了。
那些藩属国的小舢板们,看到山一样的庞然大物迎面而来,就一个字,怕。
“但是缺点也一样的明显,惟利大洋不然多胶于浅窄、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无风不可使难以操持。”
缺点也十分的明显,只能在大洋上行驶,不能入窄小的海峡处,人力不能驱动只能靠风,而且最主要的是转向困难。
大明宝船的舵杆高达三丈,十一米长,这么长的舵杆,依旧无法完成转向,还需要设置两舷和艉部旋转长橹,辅助转向。
“胖船”的好处很多,坏处也很多。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瘦身,最多也就是4.52:1的地步,再小就太胖了。”
工部尚书石璞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两千料的船长约二十丈,中阔四丈四尺,长宽比为4.43:1,这也是前两次,下西洋和南洋船队的主要船型。”
“有图吗?”朱祁钰问道。
石璞点头抽出一张纸说道:“有。”
朱祁钰拿过了那张图纸看了许久,又看了石璞一眼,石璞虽然平日里蔫不拉几,不声不响,从来不表态,但这张纸十分的白净,证明是新画好的,可见是早有准备。
两千料船的排水量大约在一千吨左右,转向灵活,有六桅九帆八旋橹,亦有墙雉、火炮的安置位。
有隔舱板与船壳板用扁铁和钩钉相连,如果一个舱室漏水,立刻放下隔舱板,可以有效防止宝船在海上沉没。
“这不挺好的吗?既满足了远洋需要,又满足了作战需要,为何后来废置了呢?”朱祁钰将草稿纸递了回去。
大明的船本身很瘦,怎么长胖的?
石璞将那页夹好说道:“这不是到了后来,就没有海战需要,主要行商用途吗?”
“原来如此。”朱祁钰明白石璞的意思了。
后来大明舰队已经天下无敌,自然是可劲儿的往大了造,从一千五到两千五,再到五千料,为了船的稳定,可不就是越造越宽吗?
反正也没人敢打大明舰队的主意…
就俩字,豪横。
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装更多的货物,大明的五千料封舟、两千五百料和三千料的阔船,就是麻袋装钱的那个麻袋,当然是装香料运回国。
现在航路的情况几乎回到了当初永乐初年的情况,所以,这种面面俱到小能手的两千料船舶,自然又进入了工部尚书的视线之中。
朱祁钰满意的点头说道:“就这个了。”
不用进行再设计,便可以完成瘦身行动。
大明什么都有,为了适应不同的海况,有不同的船舶设计,皇帝需要用到什么,选一个就是。
关于工匠、船员、出海行军的劳动报酬、船只规模、如何保障淡水食物等等问题,船舶携带武器,大明的盐铁会议持续了整整七日。
这仅仅是大方向上的确认,各部还要进行旷日持久的部议,随后部议的结果,返回到廷议,最终在廷议中,确认具体的结果,由文渊阁票拟,朱祁钰最终批红开始推行。
为了响应事前有动员、战后有总结的指导思想。
每次的航行,都会从下到上,做出总结,改进船舶的构造、比例和武器配置。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精密的官僚结构,这些官僚的存在有利于大明的稳定统治,从西周时候就开始出现的科层制的官僚机构,为朝廷的长期稳定统治,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但是官僚机构,总是会出现问题,比如自从洪熙年间就开始的重文轻武、从正统年间就开始的党争、自始至终的反投献的风力等等。
原因并不复杂,科层制的官僚机构和他们的家族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王直作为大明的六部尚书,吏部的天官,在放弃自己宗族的时候,立刻变成了过街老鼠,成为仅次于被胡濙讥讽的对象了。
此时的京师城内,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朝鲜的王叔李瑈带着他的侄子王世子来到了京师,请求觐见,礼部鸿胪寺正在和李瑈沟通着觐见的细节。
第二件大事就是春闱,会试的进士出身,是天下读书人所共欲。
景泰五年的春闱也不会如期举行,而是要推迟一个月,因为所有进京赶考的举人们,刚进入贡院,就面对了成堆的算学试卷。
吴敬作为翰林院掌院事国子监祭酒,在贡院开门的时候,就带着教习直扑贡院。
景泰五年的算学已经开始计入成绩了,所以吴敬要对他们展开长达一个月的算学突击训练,举人们刚刚领了《管子集校》还没开始看,就看到了小山一样的算学试卷。
朱祁钰亲自下了批示,画了考点,要求景泰五年的算学卷,无论南北中榜,都要以简单为主。
大约就是小学六年级的水平。
小学六年级的算学,非常的简单,最多出现几道应用题,只涉及到了简单的四则运算,部分分数内容以及现实问题。谷
大明的举人已经是优中选优,能把晦涩难懂的四书五经读通透的家伙,对这些数字小可爱们,却是两眼一抹黑。
国子监的禀生、举人,翰林院的翰林们对哀嚎连天的举人则是幸灾乐祸。
他们受这个罪,已经受了整整三年!
第三件大事,则是鸡笼岛的地理大发现,引起了及大范围内的热议,坊间的流传很多,五花八门,已经快要被渲染成遍地膏腴。
对于这种热议,朱祁钰乐见其成。
对于土地,尤其是耕地的渴望,扎根在了每一名百姓的心中。
胡濙已经是太子少师了,虽然兼领吏部部事,但是多数交给了礼部左右侍郎在做,所以他的闲工夫就变得多了起来。
他找到了尼古劳兹喝茶,尼古劳兹的汉话已经非常流利了,虽然不会用典故,但是已经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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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话真的好神奇,只需要认识七百个字,就可以完整表述意思了。”尼古劳兹感慨了下中西方语言的差异。
表音文字,是有很多不方便的。
阿尔泰语系的突厥文、回鹘式蒙文字,都是表音文字,都是由各种元音辅音字母构成,这些元音辅音排列组合,就变成了文字。
然后这些文字,每出现一个新的事物,就需要多一个词组,多一次的排列组合。
也先不会写回鹘式蒙文,所以他看不懂成吉思汗法典,对于蒙文,也先甚至不如王复都懂得多。
西夏和金国在两宋交替的时候,都出现了自己的仿汉文大字,然后他们很快就弃之不用了。
在胡元统治中原的一百年时间里,蒙古人逐渐使用汉文,而非他们的回鹘式蒙文,除了词太多无法理解以外,还是不够方便,出现一个没见过的事物,就得排列组合一番。
胡濙笑着说道:“那倒不是,论衡曰:人有所犹,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瑕瑜互见,长短并存。”
尼古劳兹终于愣住了,呆滞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胡濙就是在显摆,显摆自己的历史长远,而且根基深厚。
汉文博大精深,认七百个字只是蒙学罢了。
胡濙满是笑意的解释道:“就是说,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瑕疵和优点互相借鉴,长短就可以并存了。”
“我明白了。”尼古劳兹点头说道。
埃莱娜坐在旁边,一直写写画画,她在记录他们谈论的内容。
胡濙疑惑的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有些疑惑,你知道亚历山大·马其顿王吗?”
尼古劳兹点头说道:“当然,我可是看《亚历山大远征记》长大的,有什么疑问吗?”
胡濙不动神色的说道:“那这个亚历山大·马其顿王是不是有一个万王之王的称号?”
“是的。”尼古劳兹疑惑不解。
胡濙点了点头终于搞清楚一件事,笑着说道:“那就好。”
尼古劳兹更加不明所以,他眉头紧蹙的问道:“我敬重您,不仅仅是因为您是大明长老院的一员,也是因为您的知识如同海洋一样宽广,更是因为您的坦率。”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会问到亚历山大。”
胡濙笑着说道:“亚历山大·马其顿王的后代建立了波斯帝国,波斯王子俾路斯请求大唐出兵援助,龙朔元年的求助这次求助是第五次了。”
“龙朔初,俾路斯又诉为大食所侵,是时天子方遣使者到西域分置州县,以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即拜卑路斯为都督。”
胡濙说的是大唐朝波斯都督府的建立,是俾路斯的请求。
随后俾路斯到大唐朝贡,唐高宗李治册封了俾路斯为波斯王。
俾路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俾路斯把他们家世代相传的称号万王之王,给了唐高宗李治。
胡濙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新旧唐书中,李治动不动就说自己是万国之主。
比如总章元年(668年)夏四月丙辰日,彗星出现在天边,群臣纷纷上奏说:「星孛于东北,此高丽将灭之征。」
李治曰:「高丽百姓,即朕之百姓也。既为万国之主,岂可推卸罪过于小蕃!」
然后李治就派李勣率领大军,去了趟高句丽,破了高句丽的京师,把高句丽的王高藏和诸多大臣给抓到了京师,随后设立了安东都护府。
李治的父亲李世民喜欢自称天可汗,这是个西域汗国的尊称。
可李治这个万国之主的封号,就很古怪了。
要知道称号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说说,否则天天嘲讽别人蛮夷,自己搞个莫名其妙的称号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称号很严肃。
要不然法提赫赶忙费劲儿打君士坦丁堡,也先干啥费劲儿去拔都萨莱?
不都是为了个称号吗?
李治的这个自称曾经让胡濙疑惑了好久,直到对比中西方史料,尤其是大秦国文牍之后,胡濙终于搞清楚了万王之王,和万国之主是一样的。
是来自于那个亚历山大·马其顿王。
而且翻译工作持续进行之后,才发现大宛国的贵山城、西辽的苦盏城是一座城,他们都在碎叶城相距不到五十里的范围。
苦盏(alexae)的意思翻译出来,就是最遥远的希腊人,或者最遥远的亚历山大。
在唐高宗时期,都是归西域都督府管辖,管理西域诸国的册封之事,包括继承了万王之王的波斯国。
尼古劳兹呆滞的看着胡濙,他说的好有道理。
“大明承袭了唐制,所以一定程度上,你口中的小亚细亚半岛、巴尔干半岛,在法统上,归大明所有。”胡濙再次张口说道。
胡濙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第四百七十八章 朝廷叙事风格的小小变化
胡濙为什么要研究关于万王之王和万国之主?
其实原因很简单,陛下要纳来自大秦国的公主,胡濙总要研究一下,堵住某些风宪言官的嘴。
明承唐制,这万国之主,自然对小亚细亚半岛和巴尔干半岛的宣称权,那么陛下意图恢复万王之王的领土,纳一个来自大秦国的公主,就是应有之意了。
君士坦丁堡就在巴尔干半岛到小亚细亚半岛的交界处,巴尔干半岛包括了大部分希腊地区。
至于日后是否真的要攻伐,那也是日后的事儿了。
胡濙和尼古劳兹继续喝茶,沟通着东西的差异。
按照中国世代沿袭的大一统、五德轮回中正朔,也就是朝代的正统来说,面前的东罗马帝国的公主和使者,无疑就是泰西的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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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最快速简单的了解一个文明的根基?
了解他的家庭制度。
在任何文明之中,家庭都是社会的基石,“家”作为社会中最小的单位,可以从根本上反应当时的社会制度和现状。
大明的人丁统计之中,只是以户计算,而非用口计算。
户就是社会的基本单元。
尼古劳兹运来的文牍中,反复出现的单词familia,表示罗马法中的户。
这一点中国和罗马是相同的。
胡濙抿了一口茶,他极其擅长品茶,只是岁数大了,品不出那些细细的香味儿来了。他笑着说道:“大明很重视家庭。”
尼古劳兹想了想说道:“我们罗马亦是如此,十二铜表法,亦被称之为罗马法,到今天依旧是一步极好的法律。”
“十二铜表法虽然被日耳曼蛮族给毁掉了,但是我们罗马依旧保存着完整的拓本,在十二铜表法中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度。”
十二铜表法就是罗马法,这也是重点翻译的内容。
法家的大同世界里,追求的是一断于法,一切交给律法去约束。
大明在进行大思辨,将历朝历代的律法条文拿过来看看,罗马法也不是不能看看。
胡濙点头说道:“此乃礼法也,《楚辞·天问》曰: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所以中国,正妻制度在夏之前,便已经确定了。”
屈原这几句说的是大禹有治水之功,又得到了涂山国女子为闵妃,婚配来繁衍子孙。
胡濙聊得是婚姻法,这可不是胡濙胡咧咧,比如在《诗经·小雅·棠棣》曰:「宜尔家室,乐尔妻帑」,也是这样的描述。
帑同“孥”,指的是儿女。
为此太史公在匈奴传中,怒喷匈奴乃蛮夷,就有一条说的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之后生了个儿子,呼韩邪单于死后,王昭君哭诉求归,因为匈奴实行收继婚制。
收继婚制,就是父亲死了,妻妾归儿子所有,如果没有儿子,归弟弟所有。
王昭君是汉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丈夫死了,王昭君当然要求归。
但是当时的大汉皇帝是汉成帝,汉成帝敕令王昭君从胡俗,王昭君嫁给了自己的继子复株累单于,又生了两个女儿。
或许汉唐的和亲,有用公主嫁娶,每年去看望公主探听蛮夷虚实的可能,但。汉成帝绝非如此!
他就是用美人安抚匈奴,不让匈奴南下。
因为汉成帝沉迷酒色,荒废政务,百姓揭竿而起,外戚专权,神器假手于人,交给了太后王政君外戚家族把持。
王莽能够篡汉,就是因为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
王莽是外戚。
王昭君的出嫁,从头到尾都是西汉国力衰微,酿成的一出悲剧。
一夫一妻制是父权的重要保障,正妻的出现正式确认了父系继承制,具体而言就是屈原所说的厥身是继。
《明律集解.附例.户婚》规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妇者,各绞。」
弟弟如果收嫂子,哥哥收弟妹,一律绞死。
尼古劳兹继续说道:“西塞罗曾说:没有权力,便不可能存在任何家庭,所以根据十二铜表的规定,家长对家族的任何成员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有分配财产的权力、有决定子女婚配的权力。”
“到了今天,也是这样的。”
胡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中国亦有此法,一夫一妻、同姓不婚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传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不蕃的意思是,不健康的,先天不足的,故此之周礼始,同姓不婚,是为了孩子健康。”
“家长有权杀死自己的子女吗?”
尼古劳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胡濙终于察觉到了一些异常,但是他不动声色,只是喝茶,在和尼古劳兹沟通之前,胡濙就曾经说过,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杀人者死,是一种律法中追求的公平,虽然各地的私刑很多,但是死刑从唐朝时候就已经掌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叫死刑三复奏,大明亦是如此。
聊到这里的时候,胡濙就发现了,中西方的发展轨迹就出现了分歧。
在罗马法中更强调“父”,而在周礼之中,更强调“子”,也就是孝。
比如十恶不赦的罪名中就有不孝、不睦两条,不孝敬父母、谋杀自己的亲属,都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
罗马法中间父权,确切的说是家长权,凌驾在了律法之上。
这种家庭的构建差异,就直接导致了中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
因为家国同构。
家是国的子集,家是国的基本单位,那么家庭制度的建立,通过类比机制,就会泛化至整个国的方方面面。
家庭制度的泛化,是因为家庭形成了组织形式也就是诸多家族、宗族。
而种种的组织内外的关系,构成了国的礼法。
譬如说:天地君亲师。师与徒的关系中,师父二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爱生如子,事师如亲;这是师徒之中的父与子。
还有臣与君的关系,君父,君父就是指天子,从《春秋》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开始,就专门指君主了。
尼古劳兹能被派到大明来作为末日使臣,不是蠢笨之人,他无奈的说道:“胡尚书,我敬重您是因为您的坦率。”
胡濙话锋一转,笑着说道:“我只是想到了大明朝的科层制下的官僚体系。”
转移话题,是每个大明文官的本能,当不想过多谈及某个问题的时候,抛出另外一个内容,继续讨论。
科层制的官僚体系有几个特点,首先有明确的、正式的规章制度,类似于《皇明祖训》、《大明律法》、总计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等等。
其次有明确的分工,规定各个部门的职权、权限和任务,不得越权、推诿。大明六部、文渊阁、都察院、翰林院、二十四内署等等,都是如此的分工。
第三是明确的权力分层,接受上级的行政命令,对下实行管理,一种层层而上的权力分层。
第四是明确的公务关系,不得因为私人关系破坏组织规则,王直因为解祯期不法围困松江府市舶司衙门,差点被弹劾到辞职,就是这种明确的公务关系。
第五则是考核任命,王直掌管吏部,乃是天官,负责京察、大计、考成诸事,就是明确的考核任命的特点。
第六是专业和职业生涯,科举有三甲,第一甲三人,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三家同进士出身,按照不同的科举定名次,前途各不相同。
前三甲一般都是幻想家,专门为皇帝编制幻想,讲筵。
第二甲一般都是京官,第三甲多数都是外出任地方官。
现在所有第二甲进士和第三家同进士都需要外出做官,同台竞技,最后卷入京师做官。
《卷》。
科层制,是尼古劳兹将法兰西语中的单词「办公桌」和罗马法中的单词「统治」,拼成的一个单词,表示一层一层办公桌统治制度。
“哦?”尼古劳兹对大明科层制的官僚制度非常的感兴趣,眼神中放着光,而胡濙自然有很多的话要说。
“科层制,普遍存在于朝廷、地方、官厂、翰林院、书院、商贾之中。”胡濙看到话题转移成功,便开始解释大明科层制度的种种。
科举,为国选士,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都有做官的资格,在一些偏远的地区,举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胡濙和尼古劳兹聊了许久大明的科层官僚制,他看了看天色,无奈的说道:“虽然我很想和你聊下去,但是天色已晚,不多叨扰,告辞了。”
胡濙拿出了自己的轻油灯,旋转铜钮,等到预热之后,开始加大火力,石棉的辉光颇为耀眼,透着透明玻璃照亮了整个会同馆。
光明也是陛下的故事之一,虽然有了鸡笼岛五十个襄王府田亩的故事,更加美妙动听,故事多乎哉,不多也。
人类畏惧黑夜,向往光明,是天性。
“告辞。”胡濙提起了自己的马灯,走出了会同馆。
尼古劳兹颇为羡慕的看着那盏明亮的灯,照亮了房间,随后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埃莱娜自然看到了尼古劳兹的羡慕,笑着说道:“我如果进了泰安宫,会请求陛下赐予一盏太阳之神的恩赐给总督。”
轻油灯,被埃莱娜称之为太阳之神的恩赐。
因为没人给埃莱娜讲解轻油灯的远离,埃莱娜只能认为是太阳之神的恩赐了。
太阳神阿波罗主管光明。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大明的礼法和罗马法完全不同。他们讲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阳神的恩赐哪有那么容易得到。”
尼古劳兹的猜测是正确的,王恭厂并没有批量制造轻油灯的能力,因为制作起来实在是费劲儿,多数都是通过失蜡法铸造,然后手工打磨,严丝合缝,都是精细活。
比如旋钮的铜珠的缝隙不超过半根头发。
大明的皇帝就是在讲故事,轻油喷灯虽然难做,但是棉芯轻油灯十分的简单。
胡濙提着明灯,走过了大街小巷,溜溜达达的去了泰安宫。
通过和尼古劳兹的交谈,胡濙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坐。”朱祁钰刚放下一份奏疏,点头说道:“怎么了?”
胡濙乐呵呵的熄灭了自己的灯,笑着说道:“陛下,臣和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品茶,收获良多,特来泰安宫,面禀陛下。”
陛下尚节俭,户部和泰安宫的只有一颗灯芯。
“哦?是什么方面的?”朱祁钰满是好奇的说道。
胡濙笑着说道:“礼法。”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笑着问道:“在胡尚书眼里,万物皆是礼法吗?”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人活着就离不开礼这个字,关于人的事儿,都是礼法。”
“说说看,胡尚书又有什么大发现。”朱祁钰放弃了和胡濙讨论礼法二字,多少人挑战过了,他也不去白费功夫了。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咱们大明的科层制官僚们出了问题。”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没错,胡尚书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吗?”
“是的。”胡濙眉头紧皱的说道:“臣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官僚们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一放就乱,一管就死。”
一放就乱,具体而言,就是一旦放权,就开始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开始群魔乱舞,比如已经被处死的福建的布政司宋彰,激起了百万众百姓揭竿而起,就是例子。
一管就死,具体而言,就是层层加码,不断倍之,不断的扩大打击面,然后一刀切,陛下要管什么,官吏们直接全部杀死,最后如同一潭死水。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太祖高皇帝有云: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是为宽严有度。”
“太祖高皇帝神武。”胡濙赶紧接了一句,大明祖宗之法都来自于太祖高皇帝,高皇帝当然神武。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所言,乃是自上而下,臣以为问题出在了宗族二字上,这是自下而上。”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宗族?”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与时偕行、与时俱化
胡濙左右看了看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个圈说道:“陛下,这是人,这是户,这是宗族,这是天下。”
“一户五口,人构成了户,每一户都是天下的最基本的,历朝历代无不是编户齐民。”
“一户一户聚集起来,为宗族,宗族与宗族构成了天下。”
胡濙的话不难理解,翻译翻译就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
个人并非社会的基本元素,户或者说家庭才是,一户户的家庭构成了宗族。
宗族是一种组织,科层制的官僚也是组织,一个个的工坊、学院、也是组织。
那么组织内有关系,组织内存在契约、雇用、租赁的关系,组织和组织之间也存在关系,合作联盟、对立竞争、难舍难分的关系。
正如没有人可以离开别人的劳动一样,组织和组织之间,也是嵌套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任何的组织可以离开其他组织。
胡濙虽然只画了几个圆,里面写了几个字,人、户、宗族、天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胡濙颇为兴奋的说道:“修身是人,齐家是户,治国是宗族。”
“《礼记》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國,字本义是邦国,封邑。
最外面有「囗」,表示土地范围和守备,因为国内,有保卫城池土地的武力「戈」。
《周礼》注曰:大曰邦,小曰国,邦之所居亦曰国。析言之也。
所以,胡濙将国解释为宗族是毫无问题的。
在礼记讲究修身齐家,齐家国治,国治天下平。
这明确表明了一种社会的递进、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胡濙继续说道:“罗马法中强调父权,最终就是强调宗族法大于律法,他们的家长权,凌驾在了律法之上!”
“所以宗族就会牢不可破,固若金汤,就形成了一个私权至上的社会状态。”
“私权至上,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社会松散,没有骨架,他们就只能诉诸于鬼神。”
“所以,即便是大秦国在最开始也是多神教派,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可避免的诉诸于鬼神,终于在狄奥多西一世手中,正式确定了一神教的派。”
“随后狄奥多西一世将两个儿子分封为了东西两个大秦国,西秦被日耳曼蛮族所灭,而东秦即将亡于奥斯曼人之手。”
私权至上导致家族遍地都是,家族之间的关系以冷漠仇杀、对立竞争为主。
所以西罗马的灭亡,致使整个泰西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永夜之中,杀戮、血腥、无序、暴戾充斥着整个泰西大地。
中国有个阶段有些类似,三国乱战之后,紧接着的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长时间的战乱时代。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完全完全荒唐的年代,没有一丝丝的美好。
魏晋南北朝大思辨的结果就是:均田府兵制。
胡濙继续说道:“正式因为家长权大于法权,使得大秦国和西秦、东秦国,始终都无法诞生科层制的官僚。”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日后的美利坚,人家那边压根没什么权力寻租的概念,一切利用权力获利的行为,都是合法的。
胡濙讲的很有道理。
“如果说泰西是典型的家族制,那么大明就是宗族制和科层制管理并行的状态。”朱祁钰点头说道。
宗族是基于祖先崇拜而紧密团结在一起,任何家谱,翻动一下,就会有历代名人,当然就跟倭寇里没有倭寇一样,家谱里的历代名人,究竟有没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攀上了亲戚。
类似的行为还有匈奴人刘渊建立汉赵,追封刘禅,就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刘禅为祖宗。
家族制是基于家长独揽权柄而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宗族制和家族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大明强调子的义务,也就是孝,罗马强调父也就是家长权,最终走向了宗族制和家族制两种不同的脉络。
“是的。”胡濙振声说道:“所以,陛下,虽然把一切问题追溯到宗族上,有些欠妥,但是大部分问题的源头的确是宗族。”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有道理。”
从一个大视角去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大明的权力构成,是两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是是自上而下的皇权,而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缙绅把持的宗族乡权,二者平行运作,互相作用。
缙绅们摇旗呐喊,要求皇帝「无为垂拱而天下治」就是在保障自己的宗族乡权。
皇权是依托于科层制的官吏实现统治,但是这些官吏本身是缙绅的一部分,出自于缙绅,所以皇威不振,各种妖魔鬼怪,群魔乱舞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宗族制和科层制,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惠的,是彼此寄生的,虽然有对立,但是也有合作。
胡濙的这个视角,非常有趣。
当尼古劳兹带着几千卷的书来到了大明,中西方的文化开始交流的时候,胡濙首先就看到了礼法,从根子上,找到了社会模式运行的不同。
罗马在探索的路上,其实也经历过科层制和家族制的探索,也非单纯的家族制,但是父权始终凌驾于法权,所以他们需要宗教,而且需要一神教,然后权力和神权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但是大明朝是宗族制和科层制并行,就出现了反复拉扯的情况。
胡濙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的说道:“班固《汉书》曰: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皆秦制也。”
“秦制为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
“秦汉都是十家编成一什,五家编成一伍,互相监视检举,一家犯法,十家连带治罪。”
“《唐律疏义》曰:里正之等,亲管百姓,既同里閈闬,多相谙委。里正、坊正,职在驱催。按比户口,课植农桑,检察非违,催驱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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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为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家为保。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
“《唐六典》有载:制、敕、册、令、教、符。尚书省下于州,州下于县,县下于乡,皆曰符。符下县,县帖乡,分付里正。”
朱祁钰明白胡濙想要表达的意思,基层组织建设的重要性。
秦汉唐都有严密的基层组织,商鞅的搞出了什伍连坐法,秦汉都是如此,而且连坐处罚。
而唐朝是里乡法,百户为一里,五里为一乡。
唐有六种公文,其中的符就是专门下到县里,县里出贴给乡长、里正、村正。
大唐皇权把手深入到了村一级之中。谷
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就有「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描述,而杜荀鹤在《山中寡妇》也说「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等等。
大唐的诗人在诗词中勾勒出了整个大唐,而大唐的官僚们在议中,也在描画大唐的模样。
宗族制和科层制是在斗争中反复螺旋上升的,而且大明的皇权始终大于家长权,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即便是在天启年间、崇祯九年之前,也能把征辽饷收齐。
鞑清一直到光绪年间,都在收征辽饷,而且不换名目,就这个名字。
鞑清收征辽饷要征伐辽东吗?
我征我自己?
其实并非完全的皇权大于家长权,本质上是大一统之下的公权大于私权,朱祁钰对此有着极为清晰的认识。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大明不也有百户为一里,六里为一乡,朕委派了掌令官前往治理,甲首、里正、掌令官三级乡野管理农庄的管理吏员,已经运转整整五年了。”
而且在掌令官手中,还有两支重要的力量一个是卫所儒学堂的军生,一个是义勇团练的队正。
大明的农庄法已经推行了五年的时间,是基于刘伯温军卫法的升级。
朱祁钰一直想加个妇女主任,但是没有根基,确切的说,没有实现的办法,设一个妇女主任,也没活儿干。
劳动使人自由。
在最开始的时候,农庄法的目的,是恢复人口。
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因为兵祸,导致了人口大幅度衰减,朱祁钰只能抬出太祖高皇帝的军卫法,来恢复人口。
一成半的藁税,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新辟之地的靖安省,河套地区的农庄法,也是恢复人丁,渠家人和瓦剌,搞得实在是太过于天怒人怨。
后来的农庄法,朱祁钰并没有全面推开,而是除了山东之外,各地官田设有部分的农庄法,这些农庄法就是鲶鱼的作用,是朝廷的公权和宗族私权的拉扯。
胡濙坐在了凳子上无奈的说道:“两京一十六省,只有京畿、福建、靖安,全面铺开了农庄法,山西部分、贵州部分,其余都是小范围的试点。”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颓然,十分确切的说道:“胡尚书,农庄法不是万能法,它能解决的只是人口大范围凋零,恢复人丁是很好用的,但是…它最终会败坏掉的。”
“按劳分配其实并不公平。”
“这个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但是胡尚书还记得朕让你删除了那句万世不移之法吗?”
“世间本就没有万世不移之法,也没有一劳永逸的万能法。”
“每一个不同时间,总是有不同的问题,出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
“现在的宗族出现了,或者说公权和私权的矛盾,应该如何解决,才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朱祁钰从来没有在盐铁会议上总论过分配二字,朱祁钰要解释清楚按劳分配并不公平,是极为困难的。
但是公权和私权产生了矛盾,出现了种种群魔乱舞的现象,胡濙通过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王直和他自身的经历,鞭辟入里的从根源找到了这个问题的原因。
那么,如何解决呢?
“现阶段,根本不可能消灭宗族。”朱祁钰提醒了一下胡濙。
无法消灭宗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大明现阶段下无法消灭皇帝。
老朱家是天底下最大的宗族,而朱祁钰本人就是大宗正。
胡濙想要彻底消灭宗族,首先就得消灭皇帝。
这不是朱祁钰贪恋皇位,而是现阶段的生产力,根本做不到消灭宗族制。
除非朱祁钰能够手搓可控核聚变,但是即便他能手搓可控核聚变,真的就能够实现墨子所构建的「你爱我,我爱你,亲人之亲如己之亲,爱人之财如己之财,人类生活在一片爱声之中」的大同世界吗?
朱祁钰持有保守悲观态度,当然有人信,有人不信,朱祁钰只是不相信人性罢了。
朱祁钰的执政理念从来都很现实,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惓惓以生灵为念,为百姓谋福。
“科层制的官僚来自于宗族,是不是可以在科举制度上,下点功夫呢?”胡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具体所说。”
胡濙沉默了许久,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才开口说道:“取缔私塾,设官学。至少秀才的教育,应该把持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秀才四处提着十条肉,去拜师学艺。”
十条肉,叫做束修,乃是师礼。
“国子监在各省三司使治所设立分监,归公所有,分科治学教授算学。”
“如果能把当年天下社学组织起来,那就更好了。”
“民风不善,教化不明。”
胡濙心中升起了向往,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下旨各地立社学,延请师儒以教民间子弟,并规定民间幼童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应送社学读书。
胡濙就是读社学长大的,而且还因为学习好,未经童试,就获得了秀才的身份。
洪武年间中举,建文二年进士及第。
作为礼部尚书,他认为民风不善,皆因为教化不明所致。
朱祁钰看着自己的灯盏,无奈的说道:“朝廷没钱。”
“即便是只把各地的秀才收入府学堂,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就算过,每年都需要三百万枚银币,这不是一年期的投入,是十年、百年持之以恒的投入。”
“而且随人人丁的增加,科层制的臃肿,府学堂的投入会持续增加。”
“这还不算营建费用。”
“如果真的要把各地的社学捡起来,归朝廷管辖,那…就不是三百万枚银币那么简单了。”
三千万?
林绣没算过,朱祁钰也没算过,主要是人口增长,势必带来教育的投入。
“陛下,教化也是礼法,朝廷应有之义。”胡濙有些激动的说道。
维持一个朝廷是很昂贵的,李贤对此深有体会,李贤曾经在僭朝为官的时候,算过一笔账。
即便是去掉陕西、辽东这些贫瘠、人丁不是很兴旺的地方,维持一个朝廷至少需要一千六百万银币或者等价实物。
“要不再苦一哭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朱祁钰思考了下说道。
第四百八十章 人啊,最怕一点利用价值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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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章 陛下是真的不坑穷人
“怎么做?”胡濙有些疑惑的问道。
苦一苦势要豪右,苦一苦巨商富贾,在陛下从南衙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大明皇帝、朝堂的一种常见的叙事方式。
大明铸造银币,乃是沟渎,是朝廷的斗斛、权衡。
大明,甚至整个中原王朝长期处于钱荒的状态,陛下好不容易想到了办法,并且极大的缓解了钱荒带来的弊病。
但是南衙的势要豪右是怎么做的?
他们在抗拒,他们甚至要让陛下尝下厉害,随后更是利用南衙寒潮急切的需要煤炭,大做文章。
若不是陛下有办法,有手段,他们怕是要做成了。
银币、景泰通宝,目的是加速大明南北货物往来,调节资源分配不均衡。
甚至是皇权以及皇帝直接管辖的京官们权柄的重大问题。
所以苦一苦势要豪右、巨商富贾是一种很常见的叙事方式。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盐铁论》曰:田虽三十税一,加之以口赋更徭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
“农夫悉其所得,或假贷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饥寒遂及己也。”
汉朝的税赋制度是三十税一,但是加上徭役、摊派、私求,一个人的劳作,实际税率高达五成。
百姓虽然努力的耕作,但是饥寒交迫不能满足自己。
一旦百姓的劳动报酬不能满足自己,弃婴、摔婴的现象就会变成社会的常态。
人口一旦凋零,万事皆休。
衡量人类幸福、贫富差距等等有许多金融学的指数,其实在朱祁钰看来,最关键的指数就是人口是否开始下降。
国力的衰弱从人口上可以直观的反应。
“陛下要加税吗?”胡濙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加税可不是小事儿,他怕陛下突然大踏步踏出去。
这不是洗地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这边给他们加一分的税,他们就敢十倍、百倍、千倍的加到百姓的头上!”
“正统四年,于少保巡抚山西曾经上奏,山西每年运往大同、宣府、偏头关三边的税粮,道途之费,率六七石而至一石。”
朱祁钰并不打算加税,他现在收铸币税已经超过了三成。
他拿出了一封奏疏说道:“李贤他们,已经走在了前面,他们打算征收二十税一的遗产税。”
“如果想要把名下的房产、船证等实物,转移到孩子的名下,那么就需要缴纳二十分之一的遗产税。”
“这部分税务是可以蠲免的,比如修缮卫所儒学堂、营建州府县官学、为养济院和舍饭寺捐赠等。”
遗产税是李贤这个势要豪右掘墓人的一个手段,征收的对象是超过了十万银币以上固定资财的巨富之家。
胡濙看了许久摇头说道:“他们可以通过各种的手段,比如扑买房产、船证、田亩、商铺等物,然后以流动资财继承,朝廷对流动资财是没有管控能力的。”
“所以,遗产税根本没有征收成功的可能。”
“在大秦国,有一名终身保民官、大元帅以及神圣而伟大的屋大维,就曾经制定过类似的法律,也是类似于的二十分之一遗产税,叫《优流斯法》,但是根本无法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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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执行之后,不久就发现了,很多富有的人,都将财产变成了流动资财,然后躲避税收。”
屋大维的全名叫做:盖维斯·屋大维·奥古斯都,其中奥古斯都是神圣伟大的意思,这是罗马元老院赐封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李贤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好办法,才上奏,至于能不能推行,还有待商议。朕留中不发,日后再议。”
胡濙松了口气,陛下并不打算加税,他深知加税之祸,加税需要慎重再慎重。
“那陛下不打算加税,要做什么?”胡濙面色古怪的说道。
朱祁钰笑着摸出了一张票子递给了胡濙笑着说道:“孙炳福,胡尚书还有印象吗?”
“有,宝源局主事,坐班逗鸟被陛下亲自抓到过。”胡濙立刻说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宝源局多了一个功能,可以储蓄货币在宝源局里,之后可以领票,凭票领银。”
通事堂掌管、通事、尼古劳兹的翻译马欢,就是从朱祁钰手中领走了十万银币去督办通事堂的人。
因为六部、都察院、文渊阁都表态支持开海,通事堂顺利开堂,明年开始招生。
马欢领走的是内承运库的票证,用钢印用油墨加棉纺纸,可以从内承运库领走十万银币,随用随取。
胡濙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怎么可能把自己的银币放在宝源局换一张银票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是没见过贪财人的嘴脸,银币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埋在土里,一年要刨出来五六次,清点数目,生怕被人给偷了。”
“总是拿红绸袋把银币放进去,贴身带着。”
景泰五年这年月可不太平,流寇横行,流寇时常打出的旗号就是劫富济贫,各种飞檐走壁的窃贼无数。
京师里的职业乞丐,专门伙同这些窃贼作案。
但是没人敢打劫宝源局,因为宝源局的银币、银两押送都是锦衣卫和京军在负责,火炮火铳应有尽有。
天底下放钱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宝源局了,这可是大明朝堂对外唯一兑换银币的地方。
朱祁钰将宝源局的安全优势说明白了。
胡濙听完陛下的说辞,略微点了点头,他不囤银藏币,所以不知道握着那么多钱时候的忐忑。
朱祁钰借着说道:“而且朕给他们利息啊,一块银币存在宝源局一年可以得到两分银利,十万银币存一年,就两千银币了,还有比这个更稳赚不赔的买卖吗?”
住在西城的郝仁就是典型的纨绔,家里十分的殷实,郝仁的享乐生活,可以用奢靡二字去形容,但是败家并不是大事,郝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结果郝仁几次投资,都栽了跟头,反而把家给败了。
因为一块百两的玉佩,郝仁把他奶奶郝太婆给杀了。
创业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朱祁钰这宝源局,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胡濙听闻之后,立刻摇头说道:“给利钱?朝廷替他们保管钱财,不收他们的钱都是好的了,还给利钱?!而且三分银的利钱?”
“不行,绝对不行,陛下,金尚书年岁大了,又有胃病,要是他知道陛下给利钱,得气出病来。”
“陛下也体谅下金尚书吧。”
朱祁钰赶紧说道:“朝廷拿到他们存储的银币,就可以继续兑换民间散碎银两,持续获得铸币税。”
“也可以投入各大官厂。石景厂已经五年了,各种工匠学徒逐渐可以开始独当一面了,哪怕是仅仅投入到挖煤,就可以追平甚至超过这部分利钱了。”
给利钱自然是为了更广泛的纳储,李贤在南衙僭朝为官的时候,痛骂他们,银子埋在土里面,难道还能长出银子不成?
现在,有了长出银子的地方,那就是宝源局。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还是和金尚书商量下吧。”
“但是陛下不是说苦一苦势要豪右吗?这怎么还给他们钱呢?”
朱祁钰沉思了片刻说道:“其实,钱越放越不值钱,随着倭国的银币不断流入,物价会上涨,而且速度要超过百分之二,所以他们其实是赔钱的。”
这种通货膨胀是随着货币的增加而增加,是良性通货膨胀,代表经济在发展。
存钱是一种实质负利率的行为,明面上存钱稳准不赔,但其实通胀物价上涨,钱放在宝源局和放在自己手里都是赔钱的。
朱祁钰稍微解释了一下,胡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才恍然大悟。
实质负利率是一个秘密,胡濙就当自己没听过就是。
等巨商富贾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怕是就晚了。
“陛下,谨防私印啊。”胡濙旧事重提。
为何山西河南三亲王要伙同造反,还不是怕陛下追查到他们私印盐引吗?
朱祁钰拿过来那张票据,又拿出一张盐引说道:“首先就是新纸钞,棉钞纸,这个可是户部费了很大的劲儿专门用制作的。”
“即便是搞到了钞纸,也无碍,银票皆以银雕版刷油墨,一年一版,定期换版换钞。”
“如果说能工巧匠们孜孜不倦搞定了雕版,也没关系,这里是密押,看似是简单的一句话,实质上是却有不同,对着阳光看,色浅的地方其实分别代表了年月日。”
为了防伪,户部也是下了大功夫,盐引已经全部更换为了全新的钞纸、雕版、密押,可谓是煞费苦心。
胡濙依旧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这人呐,贪心不足蛇吞象,三倍利,则无法无天,如此多的手段,也止不住他们要私印啊。”
大明宝钞很难印,陛下的这些防伪措施其实都不错,可是一张银票,最少也是上百上千银币,这要是出了纰漏,那损失可大了。
胡濙说的有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正愁钓不到鱼呢。”
“他们敢私印,朕就敢抓,凡是到宝源局、锦衣卫衙门告发私印,即刻抄家,举报者可得抄家所获的三成,折银给。”
水猴子法。
朱祁钰在推行宝源局银行的过程中,自然会有相匹配的律例。
财帛动人心,抄家所获三成收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能搞得到钞纸、油墨、钢印、密押的,都不是小门小户。
大门大户倾轧的更加厉害。
朱祁钰接着说道:“胡尚书不是在思考怎么把宗族打散吗?这不就有眉目了吗?”
“私印朝廷银票,以谋反论,革宗族所有功名,永不叙用,三代、五代不得科举。”
大明的宗族和以前魏晋南北朝、隋唐前期的世家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并没有政治权力。
大明的宗族往往依附于科举获得特权,如何将他们的宗族打散?
禁绝科举,就是手段。
太祖高皇帝把蒲家人打入了永不取科的范围内,在元朝时候,可以和元朝动刀子的蒲家人,立刻散了一地,改名换姓了。
相比较赚钱,朱祁钰对打散这些宗族更感兴趣。
胡濙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苦一苦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了,这才是陛下的杀招。
很快他就面露难色,叹了口气。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胡尚书心里在嘀咕什么,不就是被人骂两句与民争利、利欲熏心、亡国之君吗?”
“朕不稀罕那贤君。仁君的名头。”
“利柄,是国家权柄之一,发币权,乃是国家斗斛,他们敢伸爪子,朕怎么就不能把他们的爪子剁了?”
“有胆子,就造反!”
南衙僭朝给所有大明朝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
那就是造反要交三份税,给皇帝交一份,给叛军交一份,还要交一份铸币税。
这一份比一份重,皇帝收的最少。
每一次造反,陛下都会赢三次,除非造反成功。
但是又不可能成功,陛下又不是朱允炆,大明眼下根本没有势要富贾造反的舞台。
除非陛下不停的加征税赋,地方豪强,层层摊派,失道天下,群雄逐鹿。
但是三大市舶司,除了宁波市舶司有处罚性的五年一成海税以外,其余全是给银六分。
海盗看了都想上岸的超低税赋。
其实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想办法物理意义上消灭朱祁钰。
大明朝最长寿的皇帝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其次是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再然后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元璋赤贫布衣出身,戎马一生,勤勉到被人直呼劳模,终年七十一岁。
朱棣也是打了一辈子仗,亲履兵锋数次,半辈子都在北伐,终年六十五岁。
朱厚熜整日里修仙、吃仙丹,还被宫女刺杀,最后活了六十岁,因为朱厚熜住西苑,不住皇宫。
大明朝十六位皇帝,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四人。
还有一个就是垂拱而治,什么都不管,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胡濙认真的前后捋了捋说道:“陛下,要是有人趁机挤兑呢?”
第四百八十二章 内外织染杂造局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挤兑是最可怕的事儿。”
朱祁钰抿了口茶认可的说道:“的确如此。”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在泰西,大约在大明战国时候,泰西有一个松散的军事和政治同盟,名叫提洛同盟。”
“他们在提洛岛上,建起了一个寺庙,这个庙宇的前面有九头洁白是石狮子,是光明和预言之神阿波罗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诞生之地。”
“这座神庙掌管了提洛同盟的银库,这个银库经营保管金银、收付利息、发放借款,所以提洛岛又被称之为白银群岛。”
“而提洛同盟,被大秦人伯利克里担任,伯利克里成为了白银群岛之主。”
“这一年,白银群岛之主伯利克里,向十三个城邦借贷了白银,可是这十三个城邦未曾兑换诺言,他们导致神庙损失了八成的本金。”
“白银群岛所有存款的人,都听闻了这个消息,开始在神庙挤兑白银。”
“大秦人的王、白银群岛之主伯利克里,只好把所剩不多的白银拿回了希腊,这就引发了白银群岛的反叛。”
因为不守信用导致神庙破产,八成的本金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余两成本金被伯利克里运回了雅典,这就引发了白银战争,成为了雅典和斯巴达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一个注脚。
挤兑,挤着兑换宝源局的银币。
胡濙继续说道:“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因为频繁的战乱导致巨商富贾颠沛流离无以为继,基于宗族地主和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寺院,成为了民间借贷的主体。”
“寺院有专门的寺库,有偿借贷,最终在长安城内,建立了专门从事存、贷、保、汇、兑为一体的无尽藏院。”
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南衙的时候,在烟云楼见到的那个扑买的专员,唱衣。
唱衣,就是源自寺庙僧人圆寂,买僧人遗物的人,就叫做唱衣,专门负责扑买之事。
存贷保汇兑一体的无尽藏院,是民间集资放贷的机构。
胡濙继续说道:“无尽藏院有质举,也就是将财物抵押,又被称为质库、长生库,最常见的就是典当行。”
“还有一种是举贷出责,就是没有抵押物,仅凭个人的信誉就可以借贷,但是这种利息一般都比较高,叫偿利过本。”
“开元十六年,唐玄宗下令,规定不得超过五分利,积日虽多,不得过本。”
就是利息不能超过本金,一旦超过就可以告官。
“朝廷能管得住官本,管不住寺庙,无尽藏院,这生意越做越大,真应了他们名字,无穷无尽。”
“然后唐武宗对他们下手了,因为他们纳储之后,不给兑付,引发了民乱。”
外来的教派从来不是乖巧的,其实都是欠收拾的。
朝廷下令,不得偿利过本,他们可倒好,非要跟朝廷碰一碰。高息纳储之后,居然仗着人多,不肯兑付。
唐武宗捣毁了大唐寺庙四万余所,查抄良田数千万顷,强迫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挤兑其实好办,朕留下两成来给他们兑付就是。”
“天底下还有比朕银币多的吗?”
胡濙一愣,随即感慨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
有钱,说话就是硬气。
天底下银币最多的地方,就是内承运库。
要不是金濂整天压着,陛下这个最大的货币持有者,无论投资什么,都可以直接将某个行当垄断在自己的手中。
金濂阻拦皇帝搞垄断,是有道理的。
因为历史上出现过皇帝垄断的产业。
宋高宗赵构,赵构垄断粪便和店塌房生意。
北宋朝廷官营甚广,然后开始不断的抬高这些货物的价格,最终把百姓折腾的民不聊生。
朱祁钰有些犹豫的说道:“会不会导致大明朝重商拜金教的出现呢?”
大明的宗族是依靠的祖宗崇拜,罗马是鬼神崇拜,那么金钱至上的拜金教出现,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钱不是万能的。
“这个的确需要警惕。”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
大明本就有竞奢的陋习,这再从竞奢变成拜金教,有违朱祁钰初衷。
这是朝廷仁义的一部分。
胡濙和陛下聊了许久,离开了泰安宫,提着自己的灯向着官邸而去。
朱祁钰手中的公文也处理完了,站起身来,准备往盥漱房而去。
兴安看陛下终于忙完了国事,俯首说道:“陛下,今天冉贵人给李贵人诊脉,说是有了身孕,太医院的陆院判来过了,的确是有喜了。”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面露喜色说道:“很好,看赏,男孩还是女孩?”
“啊,这谁说得准…”兴安摇头说道。
朱祁钰一乐,笑着说道:“李贵人晋淑妃吧。”
他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陈选侍陈婉娘还没有身孕吗?”
兴安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陛下,冉贵人说,陈选侍身子骨不太硬朗,本就宫寒,怕是无法孕育龙种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确定吗?她不是一直在调养身体吗?”
“很难。”兴安无奈说道。
陈婉娘一直想有个一儿半女,即便是生个公主,也算是膝下有人。
可是这都一年半了,始终没个动静,陛下对陈婉娘极为宠爱,可是始终没有结果,宫中已有宫怨。
谁都有人老珠黄,宠爱不再的那天,有个一儿半女在膝下,也算是慰藉。
陈婉娘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要不然陈婉娘那养家,早就给她裹脚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询问道:“陈选侍知道吗?”
兴安摇了摇头,俯首说道:“陈选侍今天问冉贵人,冉贵人说她的身子骨很好,一直未曾有身孕,是运气不好。”
“冉贵人还在瞒着陈选侍,不过…陈选侍大约也是知道了。”
朱祁钰有些怅然的说道:“也是苦命人,让陈选侍侍寝吧。”
“臣领旨。”兴安俯首而去,提这个大红灯笼,向着陈选侍的花萼楼而去。
朱祁钰盥洗之后,溜溜达达的去了陈选侍的花萼楼。
“参见陛下。”陈婉娘显然是知道陛下要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眉宇间的哀怨,朱祁钰也能感受的到。
“平身。”朱祁钰让陈婉娘平身。
陈婉娘只是选侍,就是侍寝的宫嫔,当然一旦有了孩子,那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谷
朱祁钰罕见的没有逗弄陈婉娘,而是宽慰了她几句,这不宽慰还好,一说起此事,陈婉娘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的落下。
陈婉娘擦掉了眼泪,靠在朱祁钰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低声轻轻的唱道:“恨绵绵,深宫怨女;情默默,梦断羊车;冷清清,长门寂寞长青芜,日迟迟,春风院宇。”
“泪漫漫,介破琅玉;闷淹淹,散心出户闲凝伫;昏惨惨,晚烟妆点雪模糊,淅零零,洒梨花暮雨……”
朱祁钰轻轻的拍着她。
陈婉娘知道,这可能是陛下最后一次怜惜她了。
眼下陛下膝下只有三子朱见济、朱见澄、朱见浚,一个义子,朱愈。
子嗣并不算多。
这个年头,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很大,而皇嗣的多寡不仅仅是陛下的事儿,也是朝廷的事儿。
“李贵人也有了身孕,就妾身这肚子不争气!恨不得把它剜出来让冉贵人给看看,和别的女人有何不同,为何迟迟不见珠胎结!”陈婉娘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有些怒其不争,更有些委屈。
朱祁钰擦掉了陈婉娘的眼泪,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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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努力几次。”
唐云燕之前也有段时间,老是怀不上,主要是唐云燕太贪欢了,不知疲倦。
陈婉娘则完全不同,她是身子骨弱。
晨曦,金黄色的朝阳划破了碧蓝如洗的天穹,从地平线不断的向前扫过,扫过了东方的海面,惊醒了城市中人。
朱祁钰在奉天殿主持朝议。
首先就是商定好的开海事宜,主要就是造船、贡舶商舶管理市舶司,然后就是关于宝源局纳储之事,纳储不放贷,大明朝廷要做投资使用,方向也是开海和煤炭等。
这些都是商议好的事情。
兴安捧着圣旨阴阳顿挫的大声的喊着:“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
“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于是海滨人人为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
“前日设密州市舶司、月港市舶司、松江市舶司,今日开海……”
开海的理由主要还是治理倭患。
纵观大明朝的禁海政策,只要禁海,倭寇就会如同过江之鲫。
在兴安宣旨的时候,朱祁钰看着奉天殿内的大臣们的脸色。
嘉靖二十六年的时候,嘉靖把朱纨派去了浙江,提督闽浙海防军务。
朱纨干的还不错,但是这趟南下,朱纨却是死了。
因为朱纨一方面手握大棒,严厉打击海商走私行径,另一方面像朝廷积极谏言,说开海方能治倭。
朱纨在闽浙提督海防军务,除了抓了海盗李光头等人之外,还把当时肆虐沿海的红毛番,也就是佛郎机人在诏安这个地方,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朱纨杀了黄四爷的马,能有什么好下场?
很快朱纨就被风宪言官弹劾,而后朱纨被罢官,闽浙走私豪势借机要杀他,朱纨知道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出闽浙,遂喝药自尽。
是所谓:「闽人资衣食于海,骤失重利,虽士大夫家亦不便也,欲沮坏之。」
那年是嘉靖二十八年。
随着朱纨的死,朝中官员,根本没有人敢说开海的事儿。
嘉靖三十一年至嘉靖四十三年,遍及浙、闽、粤数省沿海,发生大规模海盗抢劫和烧杀的嘉靖倭乱。
这十三年的嘉靖倭乱中,所有海盗的头子,包括许栋、王直、陈东、徐海、洪迪珍等人,罪名之中都有通番。
嘉靖皇帝死后,隆庆帝登基。
隆庆元年,福建巡抚涂泽民,再次上书开海,这一次朝廷有备而来。
最终建成了落在福建漳州的月港市舶司,月港市舶司一年给朝廷带来七十万两左右白银收入。
朱祁钰搞得开海,是从密州市舶司的建立开始,一直到今天,终于踏入了朝廷要造两千料大船的时候。
兴安终于念完了冗长的圣旨,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有人反对吗?”
鸦雀无声。
“没人反对吗?”朱祁钰再问。
监察御史蔡愈济左看看右看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疑虑。”
“讲。”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圣旨中,臣听到了朝廷、地方、官员、吏目、军卒,唯独没听到民一字,陛下。”蔡愈济站直了身子说道。
朱祁钰问道:“你说的民,是缙绅还是百姓?”
蔡愈济大声的说道:“臣说的自然是百姓,臣问的是工匠的待遇。”
“之前郭琰提领八府督办造船,最后变的一地狼藉,陛下,造船需要工匠,行舟需要船工、舟师,货物需要百姓劳作。”
南衙僭朝被平定之后,大明朝堂的叙事风格,发生了一点小变化,民不再代表缙绅、士族,而是普通百姓了。
朱祁钰这才点头说道:“啊,你说的这个很好,朕也有这个担心。”
“所以,工匠皆住在厂官舍之中,龙江造船厂会驻扎京军,锦衣卫,安全之事不用担心,劳动报酬的话,是按着官厂工匠待遇给的。”
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包括了意识形态、制度和政令。
而上层建筑会反过来作用于经济基础和生产关系。
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而生产关系可以反作用于生产力。
不给工匠们待遇,工匠们的地位从哪里来?生产力从哪里提高,如何改变生产关系,改变经济基础?
月俸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谁会去做工匠呢?
没有地位、没有资财,如何入娶媳妇生孩子呢?
官厂的工匠待遇是仅次于京营军士和兵仗局银匠的。
金濂站出来详细解释了下工匠的待遇,大约就是生活所需四倍到六倍之间。
金濂是挺抠门的,大明朝敢跟陛下一分一厘银子,斤斤计较的也就金濂了。
但是金濂这次出奇的大方,开海要什么就给什么。
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但是金濂相信会有回报。
蔡愈济俯首说道:“陛下明察秋毫,臣没有疑虑了。”
鸿胪寺卿见没有人再讨论开海诸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朝鲜的王世子和首阳王李瑈请求觐见。”
第四百八十三章 那个在海上飞的男人
朱祁钰发现一件很古怪的事儿。
那就是只要中原的军队只要强,那就是朱棣那般,征来征去,敌人望风而逃,占城百姓有人做主,四海之内没有海盗,二桅船舶可以从刘家湾溜到南非去买卖象牙。
两块瓷盘,可以换一整根象牙。
但是一旦中原王朝的军队变弱,那战争立刻就来了。
麓川开始反复,黎朝开始欺压百姓,琉球国王朝不保夕,朝鲜王室在背刺,倭国开始进入战国大名。
四周没有一处安宁之地。
中原的军队越强,爆发的战争的概率就越小,进而中原百姓死得少,各国百姓也死得少。
当中原王朝式微的时候,周围一整圈,没一个国家过得舒坦。
双赢,大明赢一次,各国赢一次。
于谦专门负责劝皇帝陛下仁善,于谦的逻辑就是这个逻辑,大明的军队越强,组织度越高,周围就越安宁,大明也就越安全。
所以于谦从不搞什么兴文匽武的那一套,振武,越振周围就越安定;造船,越造越没有倭患;开疆,开的越广大明越发达。
乃是至仁至善之道,就是皇帝得辛苦点,整天在讲武堂坐班。
“臣首阳君李瑈携罪臣王世子李弘暐,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瑈刚入殿,就是三拜五叩。
这王叔李瑈很是恭敬,但是这王世子李弘暐,依旧是不甘不愿,他进了门之后,居然走了几步,才开始行礼,行礼也是马马虎虎,纠仪官看的都是眼皮直跳。
这不得打一顿?
当初,李弘暐不肯跪接大明圣旨,为此还闹出了《藩国仪注》的争论,朝鲜精明的风力极大,李弘暐被架空,一点都不意外。
“说说吧,怎么就闹到了这种地步?”朱祁钰开口问道。
李瑈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领议政皇甫仁、左议政金宗瑞等臣子,架空了王世子,所有政疏皆贴标,黄标可过,不是黄标不可过。”
“这黄标政事,都成了笑话。”
“王世子被架空了,臣作为世子叔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便带着人到了汉城,诛杀奸臣于殿外,是为戡乱。”
在最开始朝鲜的公文之中,李瑈是以靖难禀报,还有点洋洋得意,靖难这词儿好用。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问题,靖难也是他能说的?这不就成了番夷小国不懂规矩的真实写照了吗?
所以他立刻改口变成诛杀奸臣,戡定祸乱。
好在,大明没有追究李瑈乡下人不懂规矩,因为李瑈改口改的太快了。
“王世子,可是如此情形?”朱祁钰看向王世子李弘暐。
李弘暐咬牙切齿,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不是这样的!李瑈是逆臣贼子,他图谋王位,才领兵入汉城,杀孤贤臣,诛孤肱骨。”
“什么靖难,他就是篡位!”
“哦?”朱祁钰坐在宝座上,发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疑问。
李弘暐显然还没过叛逆期,李瑈搞出了政变,还到大明来觐见陈情,肯定是把朝鲜内外梳理好了。
说句难听点的,李弘暐这条命还留着,是因为他有王世子的这个身份在,这是大明册封的,他死不死,这王叔李瑈说了不算。
杨善听到几个词,第一个是靖难,第二个是篡位,眉头青筋抖动,脸色涨红,他立刻大声的说道:“陛下,王世子李弘暐出言不逊,臣请廷杖,二十。”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
李弘暐被拉出去打了二十杖。
李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弘暐被拖回来的时候,李瑈都没敢抬头看一眼。
叛逆期,太正常,叛逆期过不去,就打一顿,还过不去,就再打一顿就好了。
李弘暐终究是没敢再叛逆了,趴在地上一言不发。
兴安拿出了一道圣旨,大声的说道:“王世子弘暐遭家不造,幼冲嗣服,深居宫掖之中,内外庶务,蒙未有知,致凶徒煽乱,国家多故。”
“首阳君发忠义,左右躬,克淸群凶,弘济艰难。然凶徒未殄,变故相仍,属兹大难,非子寡躬所能镇国之庶务。”
“王世子弘暐不恭在前,失道在后,褫夺世子位,册封首阳君瑈为朝鲜王。”
“钦此。”
朱祁钰册封了李瑈为朝鲜国王,打算将王世子李弘暐留在了大明会同馆。
“朝鲜王李瑈,朕问你,可有治国良策?”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李瑈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事大交邻,大明安则朝鲜安,臣不敢有治国良策。”
事大交邻,就是没有什么事比和邻居交好更重要了,说的自然是要和大明交好。
“嗯,退下吧。”朱祁钰挥了挥手。
李瑈不敢顾忌被打的李弘暐,退到了奉天殿外,才转身离开。
李弘暐被留下了,这个叛逆期的孩子,如果跟着他叔叔回朝鲜,回不到汉城,人必死无疑。
朱祁钰把李弘暐留下,就是大明钳制朝鲜的一个重要工具人。
李瑈一旦言行不一,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那朱祁钰就会打出李弘暐这张牌来,做些什么?
离线国王制,就很好,琉球国王尚泰久走在了前面。
李弘暐被拖了下去。
“陛下,臣请旨定主考,为国选士。”胡濙站了出来拿着名帖说道。
朱祁钰翻动了下推举三人说道:“翰林院掌院事吴敬吧。”
“臣等领旨。”众臣俯首。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天朝议的内容有市舶司、船厂、科举、朝鲜王位,没有一件小事,但是今天奉天殿却是结束的最快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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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是有不满的可以写奏疏,朕设了公车箱,就是让你们说话的。”
“中国自秦以来,环列皆小寡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虑危之念轻。”
“不思变,不图变,求万世安逸。”
“可是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万世不移之法?”
“与时偕行、与时俱化、与时俱新,与时俱进,方能图强。”
众多臣子再次俯首齐声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退朝。”朱祁钰挥了挥手,站了起来,走出了奉天殿。
走在石亨前面是个孩子,英国公张懋,张辅的幼子。
按理来说,张懋才更是叛逆期的孩子,但是张懋从来没丢过英国公府的面子。
张懋在讲武堂的学业已经结业了,是甲上。谷
骑射三矢连中红心,步射九中八红心,手铳十中靶七,鸟铳十中靶十,中红心三次。
朱祁钰则和于谦走在最后商量着鸡笼岛的问题。
“开发鸡笼需要人手,当地的百姓并不是很多,只有三万人,但是却有五千万亩地,如何开发?”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
大明各地的主要矛盾各不相同,比如靖安、集宁、辽东的主要矛盾是解决地广人稀;
而北直隶、河南、陕西、山东胶东半岛主要矛盾地狭人多;
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的主要矛盾是交通问题。
而浙江、福建、江苏、应天府、松江府、凤阳主要矛盾是劳资问题,就是劳动报酬和朘剥过甚的矛盾。
各地的矛盾不尽相同,解决方法也不尽相同,农庄法不是一抓就灵的灵丹妙药。
那么新设的琉球省,应该解决的就是没人的问题。
朱祁钰一遍走一边说道:“劳动,是参与自然和改变自然,人拥有生产的技能和能力,是人贵万物轻的根本原因。”
“生产各种生活资料,以及适应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是人类的天性。”
“人有气、有生、有知、有义,亦且应劳。”
人贵万物轻是一种人文思想,君子不器,是第二种人文思想。
器者,形也。
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所以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大约就是人就是个框,啥都往里装。
朱祁钰的把人的是什么,加入了劳动的观念。
劳动,参与自然和改变自然的过程。
那么现在大明的东南方向,一个全新的大岛出现,该怎么开发它,就成为了一个问题。
于谦愣了愣,想到了劳动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尺这句话。
财经事务的尽头其实也是人的性质吗?
冉思娘至今还在太医院坐班,是因为冉思娘有劳动生产的技能和能力。
陛下曾经不止一次和他于谦讨论过农庄法中应当设立妇女主任的位置。
而且陛下明明对南衙将女子物化的行径不齿,否则陈婉娘此时就该在南衙而不是在泰安宫了。
陛下不把瘦马解救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她们本身没有劳动生产的技能和能力吗?
于谦停下了脚步,莫名的想到了劳动使人自由这句话。
他心悦诚服,郑重其事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一层很薄很薄的窗户纸,就在于谦的面前了,那是陛下早已明悟的道理,但是他却始终求不得结果。
朱祁钰回头看着于谦,满是奇怪的说道:“于少保怎么和武清侯石亨一样,拍起马屁了?”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臣是真心实意的。”
“那就是武清侯石亨不是真心实意的咯?”朱祁钰闷声笑道。
石亨就在旁边,他满头雾水,这怎么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
于谦紧走几步说道:“陛下说的,臣可没说。”
朱祁钰把话题绕了回来说道:“朕以为应该先让李宾言、李贤等人搞清楚鸡笼岛季风、水流、作物、土壤、海风等等诸多问题。”
“搞清楚自然环境,然后再广招百姓,进行迁民。”
“如何保障百姓的劳动和劳有所获,是首要的。”
在入京学子积极准备会试的时候,彭遂押运着数万只的漂流鸭开始勘验洋流,他在沧溟流的尽头释放了这些漂流鸭,然后登船,观察这些漂流鸭的流向。
这些小鸭子都涂抹着木蜡油,三五年内,不会被海水腐蚀。
这些漂流鸭在渤海湾打了个圈之后,向南而去。
很快彭遂就发现了沧溟流的第一个特点,分冷热。
从琉球而来的黑潮是暖流,而从渤海湾南下的是寒流。
彭遂登船开始追逐漂流鸭的时候,发现了第二个特点,那就是分季节。
它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随着气温升高,他来的时候那条暖流开始慢慢式微,而南向的沧溟流也在变弱。
但是依旧在稳步的向南而去。
在泛舟赶到松江府外海的时候,彭遂看到了一股奇景。
在无风的时候,漂流鸭在靠近海岸的一侧随波逐流的南下,而远离海岸的一侧,在北上。
这一南一北仅仅隔了不到十里的位置,漂流鸭在这十里的范围内,一边向南一边向北。
而彭遂的船就在中间的位置。
整船的人呆若木鸡,他们不得不感慨大自然,真的是鬼斧神工。
而彭遂追逐漂流鸭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他在松江市舶司和季铎报了个平安之后,找到了李宾言,将京中发生的事儿,尤其是漂流鸭的事儿,讲解了一遍,才开始了南下而去。
李宾言的舟师也开始了追逐漂流鸭之旅。
这一次,李宾言得到了沧溟流的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漩涡。
北上和南下的沧溟流形成了一种循环,在黄海,有一个大漩涡,而这个漩涡导致了很多倭国的船舶,误入之后,在海上不停的打转。
而且寒流和暖流交融的地方,会非常容易起雾。
这也是很多倭国船舶有的会半年才到大明的原因之一。
倭国的船,很容易在海上迷航,大雾弥漫,他们被沧溟流带着打转。
彭遂追逐着漂流鸭向南而去,而李宾言也开始了对鸡笼岛的第二次考察,这次的考察,由季铎带着第二批送往久米岛的补给,进行一次简单的勘测。
季铎带着四艘三桅海船,南下向着鸡笼岛而去。
而李宾言开始主持松江市舶造船厂事宜,工部给出了一个方案,而李宾言要进行大规模的修改、实地勘验,最后确定造船地址。
重启造船的时候,李宾言才感觉到了其中的困难。
密州市舶司主要造的是战船,最大的不过四百料的战座船,朝廷意图恢复建造两千料的船舶,用于南下西洋。
首先困扰李宾言的就是用什么木头造船最合适?从哪里找到这些木头?这些木头又应该如何处理?
工作,千头万绪。
第四百八十四章 平倭,刻不容缓!
李宾言和王卺在细细商量着造船事宜,他们找到了不少舟师、工匠坐下来一起商量。
正如于谦所言,朝廷一声令下,并不难找到船工。
给朝廷效力那是士子才有待遇。
而且,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一下子将整个江南造船业的劳动报酬,拉到了一个民间造船厂,根本无法接受的地步。
一年折合近三十枚银币的劳动报酬,还有相应的房舍、时蔬、肉、米等物。
一个七品的县令是85石米,哪怕是京师最新的定俸,实发年俸也才五十银币。
一个秀才,一个月才给七斗米!
而且还有定级,是朝廷认可的的匠爵。
一共四阶十六级,以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四阶,划分了十六个等级,按照工匠的能力,进行考核区分。
如果能做到大工匠,可以直接上奏疏至工部,送入文渊阁。
这是朝中官员才能有的待遇!
有重大发明的时候,还会有头功牌、奇功牌的恩赏。
一时间,整个江南地面,闻风而动。
于谦说大明不缺为朝廷效命的人,只要朝廷肯要。
朱祁钰表示越是忠贞之臣民,越是不可辜负,要给实实在在的社会地位、劳动报酬、相应福利待遇。
双管齐下之下,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呢?
李宾言很快就找到了三名大工匠,开始了松江造船厂的具体工作。
首先就是木头。
最好的造船的木头,不是橡木,而是一种来自于缅甸宣慰司瓦城的柚木料,有竖截面有水渍纹上佳。
放在日光下暴晒,会呈现一种油光的金黄色。
这种柚木长十二丈左右,更加坚硬,比橡木腐蚀的速度更慢,而且柚木比橡木的油性更大,更加耐水。
最主要的是:柚木能防止蛀船虫。
在大海上,最大的威胁自然是无处不在的风浪,第二大威胁就是蛀船虫,这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蛀船虫,广泛分布在海洋之中。
它们会寄生在船舶的仓底,即便是橡木也不能幸免别他们啃噬,最终导致船舱穿孔,而且这些蛀船虫非常难以清理,最终只能换板。
柚木却很硬,可以有效的抵御蛀船虫的侵蚀。
柚木也有缺点,比如木刺会变多,船工在行船的时候,要再小心不过。
此刻的大明朝并不控制交趾,所以根本搞不到上好的柚木,上好的柚木需要五十年的时间,才能用于制造船舶。
而且根据大工匠们的描述,有一种秘诀可以让船舶用五十年不腐朽,而不用这个秘诀,三到五年就得大修。
那就是刷桐油。
桐树广泛分布在南方诸多省份,乃是防腐利器,同样可以制作油墨。
其中产量比较大的有云贵川黔。
这还是木料这一件事儿。
李宾言陷入了忙碌之中,造船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单单一个船板就有这么多的学问和门道。
松江市舶司的造船厂,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
留在南方的另外一位巡抚李贤,此时正是愁云满面。
他在收到朝廷圣旨之前,刚刚把将近三百人的弹劾名单送往了京师。
都是些贪官污吏,几乎过半的贪官污吏,达到了斩首的地步。
有一个县令,三年居然贪了整整十万两金花银!
旧南衙十四府,贪腐积弊之深,触目惊心。
李贤在奏疏里愤怒至极,请求陛下开解刳院,以儆效尤。
但是按照李贤的预计,仅仅贪腐问题,应当不会送到解刳院,因为“贡献”还不足以进解刳院。
解刳院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但是这其中有两人是通倭大罪,是完全够进解刳院了。
这两人在舟山海战中,是和倭寇勾结在一起,提供大明水师调动的情报。
在查贪腐的时候,一并查出来的。
左鼎口,练纲手,果然名不虚传,几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人,里里外外查的明明白白。
本来只有两百人的贪腐名单,经过反复追查,就变成了近三百人。
江南吏治一时间有了清明之象。
查贪抓腐,是一个长期的工作,练纲和左鼎没有辜负朝廷的期许。
在历史的岔路口上,练纲和左鼎,最终选择了朝廷。
所以左鼎和练纲,也被宗族给除名了,都是不孝子孙,他们对出身吉安府的同乡,也未曾手下留情。
左鼎和练纲,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
现在李贤手中有两件亟待解决的大事,宝源局吸储和龙江造船厂复工。
都是棘手的事儿。
宝源局吸储,要劝地主老财们把银币、银子从地里取出来,换一张张的薄薄的银票。
这不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什么?
而龙江造船厂更加复杂,因为龙江造船厂荒废了。
龙江造船厂的前身是宋高宗赵构在绍兴四年设立的官办造船厂,在宋朝它的名字叫龙湾造船厂。
龙湾造船厂在淳祐九年到景定二年,短短12年之间,共造、修船3219艘,其中最小的一艘船,都有四百料。
而从永乐年间开始的大规模扩建龙江造船厂,又设宝船厂,宝船厂有上四、下四共计八个宝船船坞。
永乐六年起到永乐十八年,十二年的时间,共下水3500余艘。
洪熙元年到正统十四年,共计二十五年的重文轻武大方略下,宝船厂的八个船坞和龙江造船厂,彻底被废弃。
近三百年的时光,围绕着龙湾造船厂、龙江造船厂和宝船厂,聚集起来造船厂的所有产业链,悉数被破坏。谷
和这个命运相同的还有苏北的清江船厂、山东的清河船厂、福建的台南船厂和辽东的吉林船厂。
永乐二十年,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回国,因为船队规模太大,当时的刘家湾容不下,载满了外国使臣的封舟,不得不停靠在崇明岛巡检司。
李贤手中有一份永乐二十一年,郑和向朝廷上奏,郑和请旨疏浚长江水路,扩大云贵川黔的商路,沟通东西。
目的自然是平衡发展不均衡带来的种种问题。
可是随着永乐皇帝死在了北伐的路上,仁宗皇帝一纸诏书,禁绝南下西洋。
「一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如已在福建太仓等处安泊者,俱回南京,将带去货物仍于内府该库交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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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番国有进贡使臣当回去者,只量拨人船护送前去,原差去内外官员速皆回京民,稍人等各发宁家。」
李贤已经无法评估这道圣旨的危害了。
龙江造船厂被废置之后,船坞塘被填埋为田地;所有官营船厂的船匠、铁匠、索匠等被遣散;桐树漆园被捣毁;依靠南下西洋存在的诸多工坊再无以为生;长江流域的疏浚完全停滞……
十年聚势,百年聚气。
龙江造船厂,从宋高宗赵构设立龙湾造船厂的绍兴四年到洪熙元年,近三百年的时间,聚拢的大势和人气,消散一空。
李贤手中有份未完成的图纸,上面画的是一种万料大船,它没有名字单纯的叫做万料船,这是龙江造船厂当年的野心。
根据陛下的指示,这万料船,唯利大洋,其实造多了,并没有什么用,但是万料船,不就是代表着大明的探索吗?
“该死!该死!该死!”李贤用力的拍了几下桌子,愤怒无比。
魏国公徐承宗喝了口茶,权当没听到。
李贤骂的该死,没有主语,谁知道在骂谁,其实可以过分解读一下,弹劾李贤一个目无君上。
“现在当务之急,是劝说百姓离开那些坑塘,我们要复建船厂,这些周围的百姓,都可以用。”徐承宗是个向前看的人,他不愿意翻旧账。
其实原因很简单,大明的各大船厂,只有内库和百姓受益,这也是当时朝中形成加大海禁、停止西洋活动的风力的主要原因。
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初的人都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李贤的怒火稍微平息,徐承宗的话有几分道理。
人活着,总要向前看。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许久,龙江造船厂复工,千头万绪,他需要简明扼要的说明情况。
作为南京守备,徐承宗有很多话要说。
他十分严肃额说道:“在龙江造船厂的上四坞的旧址上,有个博爱乡有七个村,四万余人,她们都是畸零户,这七个村,收养了两万五千多孤儿。”
“这些孤儿,都是女子。”
李贤猛地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都是女子?”
“然也。”徐承宗点头。
畸零户,即鳏寡孤独及无田粮当差之户。
大明编造赋役黄册时,将此等人户置于里甲一百十户之外,附十甲后,由里长带管。
在成年之前,这些畸零户生计,悉数归全里负责。
但是名为博爱相的七个村社,可不是那么简单,这两万五千口的女子畸零户。
其实都是在养扬州瘦马。
徐承宗表述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
徐承宗继续说道:“一共有七个耆老,他们全姓李,现在宗族长名叫李成立,扬州人,此人自宣德起,就是入京宣谕听旨的耆老了,一共七次入京面君,人皆称博爱。”
“这还仅仅是一处博爱乡,据我所知,大约有六个类似的乡,皆是如此,只养畸零女户,不仅可以免税赋差役,还能赚很多钱。”
“陛下复建龙江造船厂的圣旨刚张贴了黄榜,李成立就发动了博爱村所有的畸零女户,年龄从五岁到十四岁不等,准备在朝廷有所动作的时候,做些什么。”
一时间南京巡抚衙门陷入了安静之中。
棘手,无论哪件事儿都非常的棘手。
徐承宗玩味的说道:“其实不难想象,李成立组织这些畸零女户,肯定是撒泼打混、哭天抹泪、索要钜万、若是狠狠心,再搞出几处人命来,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朝廷执意要复建龙江造船厂,那好办,几个类似的村社的畸零女户,啸聚与此,再闹出些群体纠纷来,啧啧。”
“李巡抚苛责过重闹出命案,官逼民反,朝中的风宪言官能饶过李巡抚吗?”
李贤眉头紧蹙的说道:“他们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别说朝中风宪言官,就是陛下,就是我自己,都无法饶过我自己。”
徐承宗平静的说道:“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徐承宗作为一门两公爵的徐家,他自然是极为擅长站队,陛下眼下势大,等闲不会输,但是要赢得漂亮才是。
总不能建一个龙江造船厂,把李贤给兑出去吧。
这不合适。
徐承宗坐直了身子说道:“李巡抚以为,他们,也就是扬州李氏,为何胆子这么大,明知道陛下的旨意不能违抗,他们还要做呢?”
“倒是有点想法,你先说说看。”李贤自己家就有一个刘玉娘,乃是畸零女户,民籍却出身烟花世界。
很少有人讨论烟花世界的成因,徐承宗也是第一次。
徐承宗感慨的说道:“朝臣都说陛下英明,陛下是真的英明啊。”
“其实很简单,朝廷无法安置这些女户,所以李成立他们才如此的胆大妄为。”
“你比如我,魏国公徐承宗,为何在陛下南下平叛活了下来?”
“还不是因为我还有点用?陛下拿我安抚天下勋贵,只要不造反,不附逆作乱,就不会有事。”
“人啊,最怕一点利用价值没有。”
“正是因为朝廷无法安置这些畸零女户,所以他们才如此的胆大包天,因为朝廷要用他们。”
“杀一个李成立,打散一个扬州李氏,又有何用呢?不过是扬州王氏、苏州陈氏、横林费氏,换来换去,还是他们那些人。”
“要解决这些问题,首先要解决畸零女户,才能对他们下手。”
李贤看着这魏国公,满是好奇的说道:“你讲的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还不是陛下那些发的邸报吗?”
“我细细研读了一番,才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我才说,陛下英明。”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陛下发了邸报,我不好好研读,那我魏国公府,下一代就再无人能承袭爵位了。”
李贤点头,徐承宗指出了问题的关键,畸零女户。
第四百八十五章 椰子壳丹书、庆功宴喋血
徐承宗看着李贤,他话没说完。
不仅仅是畸零女户,这些畸零女户们,只是徐承宗举得一个例子罢了。
除了扬州瘦马之外,其他的产业也是如此。
“还有桐园,还有猪鬃刷,还有其他诸如此类,都是如此。”徐承宗从畸零女户,扩展到百工之上。
比如桐油漆园,桐油刷在木头上,经过暴晒之后,就会变成形成一层致密的漆膜,这层漆膜就是保护船只在海中航行的不二法宝。
桐油用途极为广泛,木器、油布、雨伞、制油墨等等。
自隋唐年间发现了桐油可以防水并且涂抹在船上之后,桐油广泛用于生活日常所需。
洪武时,太祖高皇帝命种桐、漆、棕于朝阳门外钟山之阳,桐园百产,二甲军二百四十人,桐树岁得油百五十斤。
桐园,是南京城曾经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至宣德三年,朝阳门外所植漆、桐、棕树之数,乃至二百万有余。
漆、桐、棕树油性极大,不耐火烧,正统十一年,一场大火,烧毁了朝阳门外的桐园。
朝阳门外就是钟山,钟山就是紫金山,朱元璋的陵寝所在之地。
朝廷需要桐油,但是这帮人把桐油的上下游,牢牢把持在手中,朝廷想要桐油,那就得从他们手中扑买。
自己种至少要几年的时间,而且可能会有火龙因为陛下的失德肆虐。
再比如刷桐油的刷子叫猪鬃刷,猪鬃是猪的颈部和背脊部,生长的刚毛。
给猪喂食酒糟,猪酣醉后毛孔扩张,把这些猪鬃拔下来。
一到三天就可以拔一次,清洗干净,晾晒之后,制成毛铺,在使用的时候,将毛铺上蒸笼蒸一个小时辰,就可以制作毛刷了。
一只猪的一生,可以生产四斤的猪鬃毛,可以制作五十多把刷子。
徐承宗希望李贤能够明白,他走的路,压根没有退路,给势要豪右添堵,势要豪右会要他的命,直接刺杀,只是最简单而有效的办法而已。
他们有一万种法子弄死李贤。
朝廷桩桩件件的事情派下来,无论走错哪一步,李贤就会万劫不复。
李贤自然知道徐承宗是好意,他平静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给势要豪右挖坟掘墓,显然是个高危的活儿,得万分的小心。
只要不能将其罪名如同那三百名的贪官污吏一样彻底坐实,他们就有秽土转生的机会。
相比较陛下、李贤、李宾言和百姓,势要豪右有太多试错的机会了。
那解祯期犯蠢,围攻松江市舶司,都有人搭救。
徐承宗看李贤的面色,就知道李贤完全听懂了他的话。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是聪明人,早就死在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了。
徐承宗继续说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就尽管说,虽然我不视事很久了,但是我有固定资财。”
“比如说铺面可以先把摊子撑起来,比如说老师傅可以教授徒弟。”
“如果想简单点,可以用我的铺面来置换他们侵占的土地,我有三个船厂,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可以造三桅大船,可以跟他们置换。”
“这样你也可以交差了,龙江造船厂也复工了。”
李贤笑着说道:“谢过魏国公了。”
徐承宗起身告辞。
他将李贤和刘玉娘以及那个孩子,安置在了魏国公府,是为了安全。
毕竟魏国公府有二百铁册军,还有南京京军、凤阳三卫军可以调用。
徐承宗在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就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作为最大的势要豪右,依仗的不是祖宗的恩泽,而是依仗当今皇帝。
所以,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家财来,左右不过是几个船厂,几处铺面,些许人工,这些都能再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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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魏国公的这块招牌不管用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宠妾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宠妾被分尸在凤阳城下。
维护陛下的权柄,就是维护魏国公的招牌。
李贤看着徐承宗的背影,满是笑意,坐直了身子。
桐油的问题不用担心,因为云贵的特产除了煤炭、滇铜、三七粉、金不换、木材以外,还有一种,那就是桐油。
云贵川黔的桐树极多,桐果就长在树上,云贵的百姓会榨桐油,但是过往的交通不便,桐油压根走不出去。
四万里的水路疏浚迫在眉睫。
如果将「人」轻化、物化后,就可以把徐承宗说的内容理解清楚了。
畸零女户、桐园、猪鬃都是劳动资料,他们把劳动资料牢牢的把持在手里,所以才会有恃无恐。
如何打破对劳动资料的垄断,对于李贤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陛下已经演示过了。
李贤站起身来,准备亲自到龙江造船厂,实地看看。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走一步,来的踏实。
李贤的排场极大,去哪里都是锦衣卫开路,一群人风驰电掣的向着龙江造船厂的旧址而去。
而此时的横林费氏,浙江海商商总费亦应,来到了宝源局门前。
他打算存钱。
费亦应出示了腰牌之后,就寻到了宝源局主事孙炳福,孙炳福已经瘦了下来,但是依旧是很有福气。
孙炳福正在用水密法教授学徒,如何测定成色。
孙炳福手里掂量着一堆银子说道:“看这个刻度,将金花银或者银料投入水中,水每涨一个刻度,就是金花银是二两。”
“我手里有一些银裸子,正好放满了一刻,但是只一两四钱,证明这堆银裸子里面是五成银。”
“那就不能要,让他自己想办法去熔铸金花银,或者直接在宝源局熔铸也可以。”
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用密度去测定它的大概成色,这种法子并不准。
所以宝源局只收金花银。
一个学徒举起手来问道:“主事,那要是有人灌铅呢?这法子是不是就测不准了?”
孙炳福连连点头说道:“问得好。”
铅比银子重,灌铅几乎是所有银锭造假的首选。
孙炳福掏出一根针来,这根针很粗,就是专门的验银针,他笑着说道:“银子其实很软,用这种银针可以刺入,如果刺到半截刺不动了。”
“那就换锤子,因为是二次灌铅熔铸,一敲准开裂。”
学徒恍然大悟,怪不得宝源局有个铁锤,感情是这么回事儿。
孙炳福在北京宝源局坐班的时候,躺在藤椅上逗鸟被陛下抓了个正着。谷
他倒是想做点事,可是做不成,一身的本事,那也得有用的地方不是?
他继续讲解着识别银裸子成色的法子,直到下课。
等到他忙完的时候,看到了费亦应,终于笑着说道:“哎呦,费商总!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看茶,看茶!”
费亦应无奈了,他跟这孙炳福打了几次交道了,这家伙就是见钱眼开。
孙炳福也不是贪钱,就是看到他们这些商总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大肥猪一样。
拔猪鬃都要先喂点酒糟,赚商总的钱,先给杯好茶。
孙炳福这碗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孙主事,我有个事,咱们南京宝源局纳储,是不是真的有利息啊?”费亦应有些奇怪的问道。
“那必然是有。”孙炳福把政策好好讲了讲。
费亦应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松江市舶司、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宣慰司,都有宝源局,是不是也可以承兑啊。”
费亦应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只能在南京承兑,则毫无意义。
孙炳福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费亦应眼神一亮,他凑近了一些问道:“现在是不是还没有人来存钱?”
“没有。”孙炳福带着满是福气的笑容说道:“这不是把费商总给盼来了吗?”
费亦应有点为难的说道:“能看看银库吗?我有点不放心。”
“好说。”孙炳福带着费亦应来到了宝源局的银库。
这其实是违制的,但是费亦应可是大户,宝源局设立之初,换银币就是吃大户,所以大户要看自己放银币的地方,安全不安全,是应有之义。
陛下给孙炳福放了三个月的权限,方便孙炳福吸储。
费亦应跟着孙炳福来到了银库,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之前建庶子住的高墙,三丈三尺高的高墙内,只有一扇厚重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设置的居然是厚重的铁栅栏,出了门洞之后,居然还不是银库,是一个狭窄的通道。
“需要换衣服,所有个人物品都是不能进入银库的。”孙炳福解释了一句,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在锦衣卫的搜身之下,才在内室换了衣服,方才进入银库之内。
银库内是一排排的檀木箱,孙炳福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是用红绸油布裹着的银币。
孙炳福笑着说道:“高墙的守备森严,想来费商总应该有所耳闻。”
费亦应呆若木鸡的说道:“那是…自然听说过。”
当初太宗文皇帝设立高墙,关的是废帝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天底下谁不知道高墙守备之森严。
比皇宫还森严。
朱文圭被释放了之后,这处地方,被陛下改造了用来做银库,是费亦应万万没想到的。
“还有什么疑问吗?”孙炳福笑着说道。
费亦应立刻摇头说道:“没有了。”
费亦应跟着孙炳福回到了宝源局,费亦应终于开口说道:“我现在手里不光有银币,还有金花银,是不是可以直接换为银票?”
孙炳福摇头说道:“如果用银子换了银票,再想换银子,就不行了,只能换银币,我得提前告诉你。”
费亦应连连点头说道:“嗯,换银币更好。”
自从陛下用强硬的手段,将御制银币在南衙通行,见识到了银币的方便之后,南衙的商贾们就再也离不开了。
能兑换银币最好不过了。
“我存六十万银币,存银两百四十万两。”费亦应开口说道。
孙炳福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费亦应大约有五十多万银币,但是这么多银子,他还是有些吃惊。
费亦应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是浙江商总,我这些钱,全都是浙江海商的钱,也不是我自己的。”
“我相信朝廷。”
费亦应早就投降了。
碰到这么个陛下,最好还是配合。
反抗个屁!
反抗来、反抗去,最终把自己全家老小都搭上了,给陛下看笑话不说,这不耽误赚钱吗?
费亦应不无担忧的说道:“其实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银票,会不会变成大明宝钞。”
孙炳福摇头说道:“不会,银票不是宝钞。”
大明宝钞是朝廷发行的货币,是纸币,而银票是收一两银子或一银币才会发一银币的银票。
一种是纸币,一种是存银凭证,其意义完全不同。
送往倭国的钞票,才是纸钞。
“只要能兑付就是了。”费亦应站起身来说道:“今天就会把银子送过来。”
银子放在家里不会长出银子,还会被偷。
浙江多海商,他是海商商总,来往密州、月港、南京、松江、京师,做的买卖很大。
每次都拿银币去结算,光是来回运送银两,都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事儿。
孙炳福看着费亦应离开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陛下是真的不坑穷人。
费亦应的银车开始入城,总价四百万银币,一共装了八十车,一车大约五万两,送进了银库之中。
费亦应当场将银票散给了所有的浙江海商,如果谁想反悔,可以立刻进入宝源局,将这些银币兑换出来。
费亦应很快就带着银票到了松江市舶司,他有一批货需要结算。
乃是白棉布、三棱布、斜纹布还有妆花缎。
松江府盛产棉布,有收不尽的魏塘纱,买不尽的松江布之称。
白棉布是三钱银一匹,每120匹为一担,费亦应购买了一千担的白棉布,共计价三万六千银币。
而三棱布光洁细密,有色有花,六钱一匹,一担七十二两银,共计一千担,总计价七万两千银币。
妆花缎是丝绸,极为昂贵一匹六两到十两不等,按匹购买,他一共就买了三千匹,就花了三万银币。
总计价为十三万八千银币,纳税八千二百两。
费亦应拿出了银票结算的时候,松江当地的棉商立刻就不乐意了。
棉商拍着桌子说道:“你这拿纸票子,不是欺负人吗?”
第四百八十六章 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纸票子?”费亦应站起身来说道:“那我们去看看是否能够承兑吧。”
费亦应带着松江棉布商总和苏州丝绸商总两人,来到了松江府的宝源局,开始承兑银币。
很快,十三万八千枚的银币就交到了这两位商总的手中。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完全没必要的小手续,颇为的麻烦。
那就是银票必须要过一下户,确切的来说,需要费亦应的签字,先把银票过给这两位商总,然后再由两位商总,开始兑换银币。
费亦应在宝源局存钱的时候,就有些疑惑,这么方便的银票。
为何是记名制,而不是不记名制呢?
宝源局给出的理由是留下书证,防止日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宝源局的口号就是:「每一枚银币都是有名字的。」
任何的手续都需要本人签字,才能进行过账,是为了彻底确立宝源局在贸易的中立地位。
他们只管钱,其他什么都不管。
费亦应走出了宝源局笑着说道:“现在,你还认为是纸票子吗?”
两位商总看着马车上的将近十四万的银币,疑惑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什么?要给我们的利钱呢?”
这简单的一堆银票,居然真的换出了银币,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费亦应并没有回答,顺利交割之后,他转身离开。
他要带着一千担的白棉布、一千担的三棱布、斜纹布还有妆花缎,范畴出海前往倭国。
去年冬天,倭国可是冻死了不少的人,棉布的价格极高,三钱银一担的白棉布,可以在倭国卖到三两银子,甚至是五两。
十倍甚至二十倍的回报率,让费亦应颇为兴奋,一共两船的货,他可以获得极高的报酬。
费亦应不是善茬,虽然在大明他温顺的跟个小绵羊一样,但是出了海,他就是比海盗还凶残的海商,他们有火炮有火铳,这些几乎都是陛下默许的。
而且他还有兄弟,整个浙江商会都在倭国有生意,一旦一方有事,立刻就是蜂拥而至。
费亦应走后,留下了两个商总站在松江府宝源局门前发呆了许久。
银币就在车上,他们拉回去就是,可…天下并不太平。
他们被人盯上了。
很多在城里乞讨的游堕乞儿,似乎是无意的路过了好几次。
一旦他们脱离了宝源局的范围,他们的车队很容易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流匪们的亲切问候,和他们愉快的交流意见,然后拿走他们的货物或者钱财。
车队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了。
两位商总一咬牙,又回到了宝源局内,将银币存了回去。
因为没有他们的签字,别人是无法凭票取出他们的银币。
放在宝源局,比放在家里安全的多。
“你们闲的没事干吗?一会儿存,一会儿取的,逗闷子吗?”松江府宝源局的主事非常不满的抱怨着。
这一来一回得费多少功夫?
但是宝源局最后还是确定了把银票开了出来,把银币查点清楚,塞回了银库之内。
宝源局主事提醒他们说道:“今天不能再取了。超过万两都是要提前说的!”
“好的好的。”两位商总连连点头。
此刻他们才明白,其实这银票,对别人没用,但是对于经常大宗交易货物的商总来说,的确是方便了不少。
这种方便是有代价的。
第一个代价,就是任何的大宗交易,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货物价值多少,根本不能再降低物价减少税务成本了。
第二个代价,就是日后一旦抄家,固定资财、流动资财到底有多少,到宝源局翻动账目,就会明明白白。
对于商人来说,明知道是皇帝的手段,但是他们还是欲罢不能。
就像是出售勒死自己的绳索一样,商人们普遍接受了这种方式。
他们明明在抗拒着陛下,但是陛下每次说什么的时候,他们即便是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躺平任陛下施为。
几处的宝源局开始疯狂的吸储,在吸储之后,大明朝的第一次大规模投资,开始了。
李贤和李宾言在南衙的巡抚司衙门碰面。
与会的有大同伯陶瑾,番都指挥马云、平江伯陈豫、宁远伯任礼,工部右侍郎王卺、松江市舶司提督太监王寅等人。
这是讨论具体如何复产船厂之事。
李宾言坐直了身子,他依旧带着永乐剑,乃是钦差。
李宾言十分严肃的说道:“我认为我们首先应该开办工匠学堂,培养属于朝廷的工匠,这样才能够有条不紊的开展工作,工匠的人数还是太少了。”
兴教化,几乎是李宾言的第一个念头,真正将木材、桐油、铁锭、钩索变成南下西洋的大船的是劳动,而不是朝廷。
而劳动的载体是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
这一点上,李宾言有着清楚的认识。
“我同意。”李贤举起了手,表示了自己的赞同,他在龙江造船厂,脚踏实地的调查了许久,认为李宾言的想法是对的。
工匠才是造船业的基石。
建设学校,培养人才,是增加工匠本身的固定资财,可以有效的提升工匠的劳动效率。
现在,钱不是问题,如何把钱花的物有所值,就成了新的问题。
徐承宗眼睛一亮,在他看来,李贤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手中的几个小的造船厂进行置换。
虽然有跪着当巡抚的感觉,但那是最简单最直接完成皇命的办法。
李贤和李宾言在会前肯定是通过气了,他们还是想站着把官给当了。
而且直指问题的核心,人。
徐承宗十分兴奋的说道:“我在城郭有一处地皮,大约八千多亩地,依山傍水,当年太祖高皇帝攻打集庆的时候,高皇帝曾在那里驻军地,后来赏给了魏国公府。”
“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年间设桐园,又在吉林设吉林船厂,永乐年间又增加了清江船厂,太祖、太宗皇帝知道,一定会同意把这片地,当做学社的。”
“当然如果肯给我立块碑,我是感激不尽的。”
徐承宗贪吗?他一点都不贪。
城郭八千亩地,依山傍水,绝对不是坏地方,他直接拿出来,只要一块碑的意思很简单,他一点都不打算争功。
李宾言点头说道:“朝廷正在进行铁、索、艌、船木、竹、箬篷匠的考核,现在钢铁大工匠一人,船木大工匠一人,箬篷大工匠大工匠一人。”
“足够了。”
大工匠哪有那么好评价的?
徐四七兼任石景厂、王恭厂的总办,大工匠。
蒯祥建设大明北京城,而后在石景厂、胜州厂担任总办,为大工匠。
江淮厂、马鞍厂、贵州六枝厂,都是大工匠在兼任总办。
大明的大工匠绝对不是那么好评级的,兵仗局也只有三名银匠大工匠。
第一步,是设立工匠学堂,只不过和京师工匠学堂侧重煤铁的方向不同,南京工匠学堂,将会侧重造船和相关产业。
李宾言和所有人商量了许久,最终敲定了工匠学堂的规模、人数方方面面。
李宾言继续说道:“第二点,我们必须要进行四万里水路疏浚工作了,因为造船需要最多的木材、桐油,都需要从云贵川黔送来,那边多数都是朝廷的官厂,无须向商贾扑买。”
“我们观察到一艘河船可以一天内走150里路,运送两万斤的货物,而一两马车,只能运送一千五百斤的货物,走不到100里地。”
“无论是从速度还是从运载量而言,都是河船更有利于货物流转。”
“河运货物溯江而上到四川的最佳时期是秋冬两季,那时水位低,水流较慢;”
“从四川运货顺流而下,则以春夏两季比较适宜,那时水位较高,水流较快。”
乌江的疏浚也是如此,在春夏水流较快的时候,从云贵地区顺流而下,在秋冬的时候,用人力送货入云贵。
千里江陵一日还,只要过了白帝城瞿塘峡口,南下至荆州只需要一天的功夫。
河运,是一种沟通东西的重要手段,只要能够完成水道的疏浚,云贵地区的物产,就可以进入中原,而中原的货物,也可以顺利到达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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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善水路,迫在眉睫。
“第三点,我们需要跟陛下商量下了,织染杂造局不能再这么坐派和召买下去了。”李宾言面色为难的说道。
王寅立刻不满的敲了敲桌子说道:“陛下一年常服不过八套,冕服两套!登基五年来,从未做过坐派和召买的事儿,各织染杂造局所织染之物,悉数给银兑付。”
“别有事没事就骂咱家这些宦官行吗?陛下尚节俭,从未曾奢靡,咱家外出在外,屡屡小心谨慎,生怕堕了陛下威名。”
“你们能不能找的别的由头?”
王寅是松江府市舶司提督太监,他是宫里的人,曾经多次跑到福建宣旨,东奔西走,还去过贵州。
户部郎中王祜愤怒的的说道:“内织染杂造局,每年织染袍缎一万八千匹,正统四年、八年、十年、十三年,每次召买八千匹到九千匹不等!”
“知道这是多少民脂民膏吗?”
“织匠、挽花匠、挑花络丝打线匠近五万户一年所出!”
王寅嗤之以鼻的说道:“内织染局还知道召买,外织染局就不坐派了吗?正统拢共就一十四年,你们外织染局一共坐派十五万匹!”
“内署好歹还是召买,你们呢?直接坐派,花点,多少花点啊!”
“恶心!”
坐派和召买都让民间机户生产,但发给价钱比工料或成本还低。
内织染局是召买制,而外织染局则直接是坐派但是给工钱。
都是朘剥,都被陛下一并给停止了。
反腐抓贪,可是陛下吏治的重要组成部分,被抓到了自己要死,而且会祸及家人。
“切,你们内织染局的召买那是召买吗?自己都吞了,还好意思说我们?贪皇帝的钱,你们真的是胆大包天!”王祜丝毫不让的说道。
“停!”李宾言拍了拍桌子:“这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吵什么吵!”
“有本事你们现在召买啊,现在坐派啊!”
国帑和内帑的每次都在吵架,火气很大,话都是什么难听说什么,而且抄的毫无意义。
这都正统年间的旧事了。
陛下一年常服不过八套,袍缎的数量已经降低到了十六匹,整个内署一年不过千余匹,而且还给钱。
官邸法施行以来,外织染局也不敢玩坐派这种把戏了。
宦官和锦衣卫天天盯着朝臣,还带着恶犬。
自从劳保局设立之后,内外织染局已经成为了香饽饽,因为陛下给的很多。
内外织染局的织匠、挽花匠、挑花络丝打线匠每年都会有人进京面圣听宣。
陛下挑人之前,连自己都不知道会是谁,进京除了沐浴之外,会直接到通政司衙门,陛下持七品参政议政,主持座谈会。
二十二处内外织染局,遍布大江南北,这种坐派和召买,也是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合法贪腐的一种。
此时二人讨论的袍缎,是专门用朝服的袍缎,通匹有29500根纹纬,需用29500根湖丝,挑成花本,重达数十公斤。
一匹长度比衣料要长过十倍,一匹长达30至50余丈。
需要分成几十段顺次序先后悬挂到花楼上,每织过一段,再撤下换上下一段的花本。
费亦应买的丝绸,一匹不过三丈到五丈。
袍缎一匹过百银币,费亦应买的妆花缎一匹不过六钱。
李宾言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不可以把畸零女户,安排到织染局?”
“绫罗绸缎绢纱丝绒锦,一共九种,无论是做哪种,都是生计。”
王寅和王祜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吴绫,松江为上,杭州次之,一般用无捻丝织造,质地稀薄,只作亵衣、刺绣底料及装裱用。
蜀锦仅充裀褥之用,只王公可用,非民间所宜也,一匹五丈,一匹五十银币,按丈算,比袍缎还要贵。
闽丝是丝与棉的交织物,主要用于官服的补子。
大明的丝绸制品,大约有九种,用途各有不同。
把畸零女户安排到织染局,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法子。
王寅无不担心的说道:“那陛下岂不是又要挨骂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十万银币换一块奇功牌,换不换?
畸零女户,是弱势群体,这是毫无疑问的。
大明朝的皇帝把畸零女户,扔到司礼监所属手工工场,做手工。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穷尽民力、是朘剥的行径。
所以陛下这么做,必然挨骂。
畸零女户的问题,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至少入了织染局,是食粮人匠,活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朝廷给粮。
“我们上书给陛下吧,毕竟内外织造局,又不是单独属于陛下一人,也受户部监督,挨骂也不是陛下一人挨骂,户部也要挨骂。”王祜作为一个户部的度支部郎中,提出自己的想法。
内外织染局,包括织染局下辖的神帛堂都是类似,受到户部的监督,所以,户部陪着陛下一起挨骂便是。
徐承宗没有说话,他的烟云楼其实就做这个生意。
博爱乡的七村,的确是扬州瘦马的滋生之地。
但是也有一些女子,是不愿意从事织工这种低贱的事儿,尤其是在尚奢的风气下,导致一些女子迷离了自己,自己做了私窠子。
鸨儿爱钞,女儿爱俏。
这个行当里,他见到了太多的人,在里面醉生梦死,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沉浸在纸醉金迷的烟花世界里,不可自拔。
这个行当里人来人往,今天还谈笑甚欢,明日或许就会消失不见。
原因很多。
或者是被骗了钱财被偷了心;或者是生了病,日益憔悴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或者干脆喝醉了,滑进了秦淮河中;或者因为撑不起这样纸醉金迷的消耗,去借了青稻钱,借了又还不上,最后被追债的人,追的无路可逃。
烟云楼、神乐仙都,都是被人称之为销金窟的地方,哪里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但是这样的生活,迷人眼,惑人心。
商议还在继续,大明对于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缓缓图之,慢慢来。
而松江造船厂,因为历史负担极轻,所以速度会更快,在贵州的木材和桐油到了之后,会立刻开始营建两千料的宝船。
在李宾言、李贤等人在商议如何让龙江市舶司复工的时候,季铎终于乘船到了久米岛。
他去了一趟鸡笼岛,岛上并非一片荒芜,岛上的百姓并非不能沟通,只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住的岛到底有多大。
鸡笼岛的土地很是肥沃,海盗们似乎也对这个岛一无所知,岛上还算安宁。
季铎带着通事和岛上的人,简单沟通了一番,放下了三百人,其中有天文生、舟师和保护他们的军卒。
他们会在岛上待上数月之久,详细调查水文地理。
季铎踏上了金黄色的沙滩,看着天日当空,一步步的走向了具志川城。
久米岛的东中西,共有三座城池,分别是登武城、宇江城和具志川城。
三座城池都是久米士族营建,季铎在具志川城找到了正在忙碌的岳谦。
季铎喝了口水说道:“新的物资已经到了,所有的贡舶的收益,都随船运到了。”
“大明仅仅是鱼油就给了七万银币,我和琉球的使者商议之后,换成了日常所需之物。”
“盐、铁器、铁锅、笔墨纸砚等等。陛下对陈福寅做的很是满意,让陈福寅再接再厉,一切皆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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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指挥找到了吗?”
季铎、袁彬去岛上找椰子大王陈福寅的时候,唐兴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唐兴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没有。”岳谦无奈的说道。
他带着久米士族,整理着各种物资,无奈的说道:“这都俩月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岳谦和季铎隐隐升起了担忧,这都好几个月了,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但是他们也只能瞎操心。
季铎放下了对唐兴的担忧,坐直了身子说道:“琉球岛的战事如何了?”
岳谦拿出了堪舆图说道:“在得到了大明朝廷的军备援助之后,陈福寅并没有立刻开始全面反攻,只是稳住了局势,开始向着中山府稳步的推进。”
“目前已经至首里城附近,正在图谋收复首里城。”
季铎看着那张堪舆图,才发现,琉球真的很小,纵不过千里,横不过六十里。
这是一个极为狭长的地形,而且里面有大量的海洋。
岳谦倒是满不在意的说道:“是的,小是小了点,但是地理位置极为优越,是不能放弃的地方。”
“而且这不是有个鸡笼岛的大岛吗?”
“听说南山府那边找到了倭国的老巢。”
季铎想了想,万国津梁的地理位置的确极其重要,怎么可以放弃?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那倒也是,怎么找到倭寇的老巢的?”
平倭最麻烦的地方在哪里?
是找不到倭寇的老巢,在琉球盘踞着一群真正的倭寇,全由倭人组成,找到他们的老巢,就代表着战争胜利的天平,全面滑向了琉球。
岳谦满是奇怪的说道:“是南山府陈福寅传来的消息,有些奇怪,这条消息来源是确切的,但是并不知道是谁找到的。”
季铎来回扭头,找了半天说道:“袁彬呢?袁彬去哪了?是他找到的吗?”
岳谦看向了东方:“他在南山府,闲不住,跑去打倭寇了。”
琉球王国的东南方向,因为面朝大东洋,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海水冲刷,最终形成了一片金色的沙滩。
这里的海水大约有十丈深,形成了一片浅滩。
琉球百姓们会在落潮之后,组织百姓下水取骊珠,也就是珍珠。
琉球的本意,就是琉璃玉和珍珠球。
而这天退潮的时候,勤劳的琉球百姓,从海水中爬了出来,将收获的珍珠,放在了船上。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只单桅帆船自东北方向,顺着金黄色的海滩,乘风而来。
在蓝天白云之下,这条帆船划过出了一道水纹,速度很快的冲向了奥武城。
这艘船与其说是在海上行驶,不如说是在海上飞。
稍有大风,这船似乎是漂离水面一样,蜻蜓点水向前飘动着。
所有的渔夫们,都瞪大了眼睛,这人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乘坐这种单桅帆船出海。
他不要命了吗?
在海上,最快的船,自然是单桅帆船,因为它更加轻盈,但是没有人敢用单桅帆船漂洋过海。
在海上,离岸稍微远些,前后左右,全都是一片的海水,稍有大风,单桅帆船因为头重脚轻,很容易就在海上翻船。谷
奥武城是琉球岛东南方向最后一座城池,也是南山府抗击倭寇和海贼的老巢所在。
椰子大王陈福寅就在奥武城内。
那艘如同飞一样的单桅帆船掠过了海面,在琉球百姓惊讶的目光中,飘进了奥武城的码头。
操船的人,自然是唐兴,快到港口的时候,他极为熟练的收起了帆,船速立刻就降了下来。
这条单桅帆船,采用的是纵帆型布局、硬帆式结构,帆篷面上带着撑条,相当于筋,撑起了帆布。
这种帆虽然较重,升起费力,但却拥有极高的受风效率,使船速极高。
桅杆不设固定横桁,适应海上风云突变,调戗转脚灵活多变,能有效利用多面来风。
但是它却不是那么好降服的,显然唐兴是可以降服它的人。
这种单桅帆船,是他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做出来的。
最早的时候,他曾经一个人乘这条单桅帆船,去到了济州岛,打探倭寇情况。
现在他又开始了自己的泛舟出海。
他的腰间别着一个竹筒大小的钟表,他的船头有一个指南针,这个指南针的盒子里是水,用桐油密封。
只要航行的平稳,就可以观测方向。
他还带着一个前短后长的四分仪,可以简单的确定自己大概的方位,一个牛皮水壶,两块咸鱼肉。
这就是他出海的所有装备。
他是大明最自由的男人,因为外戚的身份,他不能指挥大量的军队,又没人管他,屡次都是他自己去冒险。
但是他从不带着人跟他一起出去冒险,他害怕把人坑了,陛下会杀了他,连带着坑了女儿,还有外孙,也就是陛下的三皇子朱见澄。
他将缆绳甩在了码头上,跳上了海岸,将一条旗鱼从船上抱了下来。
这旗鱼是他回南山府奥武城的时候,顺手打来的。
这旗鱼完全可以做成鱼生,也就是生鱼片,因为它是海鱼。
当然作为熟读《预防与卫生简易方》的唐兴,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会吃生食的。
唐兴扛着四十多斤的旗鱼,延着码头走进了城内,遇到了守城士兵的拦截,唐兴抛出了自己的腰牌。
“唐指挥回来了!”守城的军士,立刻大声喊了起来,消息很快的传到了城主府内。
正在忙着改善煎盐法的陈福寅和岳谦,很快就找到了唐兴。
唐兴刚沐浴完,正在处理着那条四十多斤的旗鱼。
他手中的这条旗鱼长相很奇怪,第一道背鳍是蓝色的,第二背鳍红褐色,其实他这条鱼,应该叫做蓝鳍金枪鱼。
唐兴满是笑容的说道:“来得正好,这鱼可凶了,还要咬我,被我一鱼叉给插住,它拖着我的船,跑了半个时辰,我才把它给捞上来。”
袁彬倒是生冷不忌,用快刀切下了一片,笑着问道:“喜界岛现在什么情况了?”
鱼脍,生肉为脍,是海鱼的一种吃法。
“等做熟了再吃。”唐兴打掉了袁彬手中的鱼脍说道:“想吃砒霜不成?”
砒霜是治肚中虫子的药,微量服用,可以毒死肠道里的虫子,大量食用,就是武大郎的下场了。
“这是海鱼啊。”袁彬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鱼片,颇为可惜。
这鱼的纹理,看起来就十分德米美味。
唐兴拿着刀继续处理着手中的蓝鳍金枪鱼说道:“我们在海上,生了病,可不是什么小事,悠着点吧。”
袁彬非常不满的说道:“让我悠着点,你整天跑出去玩,你怎么不悠着点呢?”
“也不带我。”
唐兴没接话茬,他一边生火一边说道:“喜界岛有两千倭寇,都是萨摩国清水城岛津宗家的倭人。”
清水城岛津家是萨摩令制国的守护大名,由室町幕府册封。
岛津家的实力在倭国不算弱,控制着萨摩、大隅和日向三个令制国。
唐兴一边做饭,一边介绍着喜界岛上的情况:“倭国有火铳,但是并没有火炮,虽然数量不多,样子大概和最早永乐制的边铳有点像。”
本来看到唐兴回来的颇为高兴的袁彬和陈福寅听到唐兴说起了倭国居然有火铳,就是面色一变。
“贼,都是些贼!”袁彬愤愤不平的说道。
从大明偷了东西的倭寇,居然还有火铳可以用。
唐兴摇头说道:“他们的火铳,十发有三发能响就不错了,至于打到哪里,全看他们日照大神了。”
日照大神是倭国和琉球本土宗教的神道派神祇。
神道派起源于琉球,分为琉球神道和大和神道。
大和神道,也就是大和岛,属于北山府,现在被倭寇所掌控。喜界岛就在大和岛东侧不远处。
神道派式微,成为了佛家的附庸。
唐兴讲解着北山府种种,北山府人数并不多,琉球国旧九成半的人口都集中在南山府和中山府。
“我这里有份图,是喜界岛的眺楼、兵营、城墙、城楼、武器库、飞炮、铁炮的位置,铁炮就是他们的火铳,不是火炮,飞炮类似于碗口铳。”
唐兴拿出了一张油纸包裹的堪舆图,上面都是他这些天混到了喜界岛的营地内,做的侦查。
陈福寅将堪舆图打开,画的很潦草,却十分的浅显易懂。
陈福寅看着堪舆图说道:“如果我们可以做掉喜界岛的倭寇,那么大和岛,也就是北山府上的倭寇就彻底被孤立了。”
唐兴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倭寇悍不畏死不假,但是他们的装备奇差,我觉得我们此时出击,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拿下喜界岛。”
陈福寅看着堪舆图说道:“那明日就去。”
琉球王国已经混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琉球百姓们的怒火已经到了极点,陈福寅的义勇团练,已经超过了三万人。
再加上大明朝带来的军备,以及这将近一年时间的训练,搞定喜界岛的倭寇,不是难事。
唐兴摇头说道:“明天不行,明天有暴雨,后日,有个三五千人,就足够了。”
“四艘三桅大船,八艘战座船,完全够用了。”
袁彬打断了他们二人的部署说道:“我们要不要先请示下陛下?”
袁彬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大明要对琉球郡县化,那么最好的方法是大明军平倭讨逆,琉球百姓感恩戴德。
如果琉球百姓自己就赢了,那大明的郡县化,会不会横生波澜?
第四百八十八章 历史给水泥的代号是石灰
袁彬的这个问题,问的不仅仅是平倭,更涉及到了大明的统治向的根本问题。
是为了对琉球实现郡县化,不择手段。
还是真的为了琉球百姓考虑。
如果是不择手段,此时就应该停止进攻,等待大明水师到来,让琉球百姓继续陷入无休止的倭寇、海盗的困扰。
等到大明水师到的时候,琉球百姓,无不是感恩戴德、无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如果是为了琉球百姓,就应该结束这场为期已然一年有余的倭乱,让琉球百姓自己取得胜利。
那大明郡县化的时候,可能会遇到许多的阻力,比如久米士族,比如琉球的按司使。
毕竟是琉球百姓自己取得的胜利。
唐兴、陈福寅和袁彬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场旗鱼宴本来应该是十分欢快,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他们三人都知道,让琉球百姓自己取胜,其实不太符合大明的利益。
岳谦和季铎很快就到了奥武城,他们带来了新的给养,这些给养,都是大明的军备支援。
大明四艘三桅大船,出现在港口的时候,无数的百姓自发的聚集在港口上,连绵的跪倒在港口之上。
岳谦是第一次来到南山府,他完全没有料到琉球百姓会如此的热情,人数过万,便不可计数,万余百姓跪在地上的模样,让岳谦颇为不适应。
如何抉择?
岳谦、袁彬、季铎、唐兴、陈福寅五个人组成的前军指挥都司,坐在了一起。
岳谦首先分析了下敌我态势:“我们现在有两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有琉球义勇团练三万余人,围剿喜界岛倭寇不是问题,胜算很大。”
“进而结束琉球的倭乱。”
大明胜率高达八成,随着新的给养送到,胜率已经来到了九成,只要不是忽然起了狂风,扰乱大明的进军。
倭寇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岳谦继续说道:“陛下让我们一切见机行事,不用请示。”
“我认为,我们应该此时进军,平倭这种事,还需要上奏吗?”
“陛下一定会支持我们平倭,至于袁彬担心的问题,我认为不是问题,因为琉球国王尚泰久,已经在津口安顿下来了。”
季铎思虑许久说道:“如果我们不进攻喜界岛,将盘踞在琉球的两千倭寇一网打尽,一旦琉球百姓事后知道,他们肯定心生怨怼,这反而对琉球郡县不利。”
“一旦他们出现一个尚巴志一样的人物,自己带领着琉球百姓取得胜利,那么我们做的这些,都白做了。”
陈福寅十分确信的说道:“季指挥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琉球义勇团练里,有四卫按司使,如果他们得知了喜界岛的事情,岂不是谁先平定喜界岛倭乱,谁当琉球国王?”
“即便是朝廷不给册封,他的名望依旧是实质性的国王。”
“我们难道要杀了这四卫按司使,那我们和倭寇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福寅坚决支持琉球百姓自主取得胜利,因为在他看来,拖下去危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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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跟他抵背杀敌了一年的琉球百姓,依旧深陷苦难之中。
其次是战机转瞬即逝,一旦琉球人自己把握住了战机,事情反而会变得极为麻烦,大明想要实现琉球郡县化,会更加麻烦。
季铎听闻,反而眉头紧皱。
袁彬却摇头说道:“那一旦他们不服王化呢?我们大军进剿吗?我不太同意进兵,当然一致决定要进兵,我是会冲锋在前的。”
袁彬始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大明付出了这么多,到时候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陛下怎么想?朝中的明公们怎么想?大明的百姓们又如何想?
袁彬在琉球国待了几个月了,他这番话不是毫无根据。
在琉球百姓眼中,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大明和倭寇、海盗没什么区别,因为之前大明的海商,就是这么欺负他们的。
袁彬从来都是冲动的人,这么冲动的人,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的担忧自然引起了重视。
唐兴深思熟虑了一番说道:“我同意袁指挥的想法。”
唐兴深入虏营,甚至搞到了倭寇的在喜界岛的布防图,但是在唐兴的眼中,大明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同情深受倭寇迫害的琉球百姓,他们如同水中浮萍一样的悲惨遭遇,很容易博得同情。
但对他而言,琉球百姓并非大明百姓。
久米士族是大明的海外弃民,但是琉球人不是大明人。
岳谦想了想开口说道:“那么决定琉球命运的岔路口上,应当如何抉择呢?”
“我觉得可以平定倭寇。”
“我也同意。”陈福寅表示了赞同。
季铎想了想说道:“唐指挥和袁彬的担忧,说服了我,我不同意。”
季铎在表态的时候,变化了态度,因为他发现,他错误的估计了琉球的形势。
任何一头鹰都要熬,琉球似乎也要熬一下。
袁彬是问题的提出者,他不是不同意平倭,而是不同意现在平倭。
现在是两票赞同,两票反对。
唐兴左看看右看看,摇头说道:“别看我,我不投票,我是外戚。”
按照大明的最新律法,外戚不能视事,唐兴选择不违背大明律法。
依旧是两票对两票。
岳谦左右看了看,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做出决定,平倭!”
“大明和琉球如果在平倭之后,出现了矛盾,那也是内部矛盾,先把倭寇赶出去,关起门来,吵翻天也是咱们自家门里的事儿。”
“平倭,刻不容缓!”
岳谦是这些人中拿主意的那个人,既然岳谦决定平倭,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袁彬点头说道:“日后陛下怪罪,我等同罪。”
岳谦拿出了堪舆图说道:“陈福寅,你带领五千人,进攻首里城,目的是牵制海盗,不让海盗和倭寇形成合力。”
“袁指挥,你带领三百先登,提前出发,抢占滩头,唐指挥,你来领路。”岳谦看向了唐兴。
唐兴有着极为丰富的对倭经验,从兖州府外的驿站跟倭寇开片之后,唐兴的敌人一直是倭寇。
“没问题。”唐兴点了点头。谷
岳谦用力的点在了堪舆图上的位置说道:“喜界岛港口滩浅地狭,三桅大船不能等闲靠近,必须要在拿下港口的情况下,才能停泊。”
“”四百料的战座船可以,四百料的战座船,要对先登军进行火力支援。”
一个岛屿的周围其实有许多的礁石,这些礁石就是登岛的最大阻力,他们就如同城墙一样,保护着岛屿。
只有为数不多的天然海湾,可以成为港口,这些港口就是城门。
对于如何登岛作战,大明并不熟练,所以他们采用了攻城的办法。
派出先登军,抢占滩头,火炮齐鸣作为掩护,先锋军紧随其后,会从四座战座船上跳上岸进行战斗。
而后就是四艘三桅大船在大明军队占领港口的码头之后,停靠在港口之中,释放大军。
如同城门被攻破,港口被占领,就意味着战争胜利的天平倾斜向了大明。
喜界城就在喜界岛的港口三里处。
喜界岛的港口是一个束袋形的海湾,这座海湾,肚子大,口有点小,两处突出的礁石上可以设立飞炮、箭楼等物,阻击海上来犯之敌。
唐兴看着堪舆图看了许久说道:“我那种快船,可以很好的突破这两侧的防护。”
“在海上,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我们的快船由大船拖拽,在距离海湾三十里的时候,开始升帆。”
“然后在倭寇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插进海湾之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唐兴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海湾和城池类比之后,海湾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不能关城门的。
袁彬十分确信的说道:“这船做起来简单,一船两个人,可以快速突防。”
“我们的精兵之中,有两百人是钱塘江的弄潮儿。”
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其中的弄潮儿,可以凭借这一块小舢板,在大潮之中起起伏伏,操船不是问题。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弄潮儿大约是世界上最早的专业冲浪之人。
陈福寅觉得这是一种不错的突破方式,十分确信的说道:“这船只需要三日就可以做出来了。”
紧锣密鼓的剿灭喜界岛倭寇的计划开始了。
琉球岛的百姓开始制作一种小舢板,三块舢板拼接在一起,然后中间一根两丈高的桅杆,加上钩索硬帆。
为了加速,他们甚至仿照飞鱼的长长鱼鳍,为这种小舢板一样的船舶上,增加了侧翼。
这种侧翼,制作起来并不麻烦。
三天后的清晨,大明水师的三桅大船运兵、四百料战座船护持左右,向着喜界岛而去。
在距离喜界岛港湾三十里左右,挂在船后的飞翼船开始摘掉了自己船头的缆绳,去掉了飞翼上的架板。
架板是为了防止飞翼船被拖拽中,在海上碰撞,专门设置。
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座的硬帆,这一百五十条单桅帆船快速散开来,而后唐兴在喜界岛束袋形的港口外,游弋了一个大圈,不断的加速,然后如同利箭,冲进了束袋形的港口之内。
海上飞一样的众多弄潮儿趁着大风和海浪,在倭寇错愕的目光之中,冲进了口袋之中,飞翼船在直接扑上了金黄色的沙滩。
无数身着明光甲的军卒们,从船上跳了下来,直扑滩头两侧的箭楼和飞炮位。
在倭寇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袁彬提着长槊,一马当先的冲进了倭寇的的箭楼之内。
袁彬手中的长槊每次挥舞,都带起了一蓬蓬的血雾,港口、箭楼、飞炮位置被快速占领。
喜界岛上才响起了号角声,几百名倭寇嗷嗷叫一样的冲了出来,八座战座船上的火炮对准备喜界岛的兵营,开始了轰鸣。
火炮的硝烟之下,四艘三桅大船,划破了硝烟,在金黄色的夕阳之中,缓缓的行入了这处海湾改造的港口,军卒们开始下船。
随着军卒从四艘三桅大船上扑下,这场战斗变得毫无悬念。
到了海上生明月的时候,喜界岛上的倭寇,能喘气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岛津家的倭寇的接战是猝不及防的,他们并没有想到南山府居然胆敢向他们在琉球的大本营进攻。
在准备不住的情况下,倭寇被岳谦打的头昏脑涨的倭寇,全面败北。
岛津相州家当主岛津又三郎被生俘,岛津相州家家臣团,包括侍组、三手组、三扶组和足轻尽数被消灭。
足轻,就是守护大名最低等的步卒。
侍组,一般都是分领家,或者平侍,人数极少,他们都是岛津相州家的核心,共计三十二人,被杀了二十余人,其他十余人将押解京师,斩首示众。
陈福寅带着琉球的义勇团练,开始对中山府的海盗开始全面反攻。
海盗建立的首里城方向,被凿出了无数个窟窿,再无法坚持。
而后袁彬、岳谦由北向南,而陈福寅带着琉球的义勇团练,由南向北,开始收复琉球全境。
四月中旬,岛上的战斗基本平息,无数的海盗和倭寇从山林里被找了出来,然后被吊死在了椰子树下。
等到诸事稍微安定的时候,岳谦立刻开始了农庄法的推行,恢复基层组织能力。
岳谦将琉球岛的战况写成了奏疏,在大明朝的官员到来之前,一切都是军管,分成了四个按司。
“你一个人杀了一百二十七个倭寇?”岳谦在统计战斗结果的时候,发现了袁彬是真的悍勇。
他在喜界岛的登岛之战中,杀掉了三十多个倭寇,而后在北山府大和岛的清理倭寇的行动中,一连击杀了百名倭寇。
将近半个月的作战中,袁彬一天平均杀掉了九个倭寇。
仅次于袁彬的则是陈福寅,他亲手干掉了十七个倭寇。
一百二十七比十七,这就是袁彬在琉球作战的最后成绩。
因为在琉球的三府之地,已经没有倭寇了。
此战之中,袁彬手中的长槊,在喜界岛的登岛战已经毁坏,他的弓箭换了七把,火铳换了三个,射光了三十四个箭袋,每个箭袋二十发箭。
袁彬连连摆手说道:“都是弟兄们抬举,很多都是围猎,我只是力气大而已,负责摧毁他们罢了。”
袁彬并不居功,这次作战,他将获得超过六千枚银币,他打算把这些银币分一分。
很多时候,都是倭寇负隅反抗,久攻不下,他负责冲锋陷阵,摘取胜利果实。
唐兴连连感慨:“可真是悍勇啊,当世青兕啊。”
袁彬无奈的说道:“那也只有一块头功牌啊,还是陈福寅好,他至少是一枚奇功牌。”
袁彬的目光看向了北方,那里是倭国,遍地都是奇功牌。
第四百八十九章 得让大明动起来!
琉球国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但是问题接踵而来,一个琉球百姓打开一个椰子的时候,发现了椰子壳上有字。
“我应该马上回大明。”陈福寅很快就拿到了那枚椰子壳,他看着桌上的一个椰子壳,青筋直跳,椰子壳上面写着「命负陈福王」。
丹书,用朱砂写成的。
陈福王就是说的椰子大王陈福寅。
最近出现了很多古怪的声音,这些声音要推举他为琉球国王,类似于鱼腹丹书、篝火狐鸣的怪事多了起来。
因为是陈福寅带领琉球百姓获得了抗击倭寇的胜利。
这是陈福寅完全始料未及的事儿。
久米士族、奇界岛按司、马齿岛按司、大和岛按司等等,全都找到了陈福寅。
袁彬和唐兴两人,看着一脸为难的岳谦和陈福寅,一脸的幸灾乐祸。
他们在全面平倭之前,就说过这个隐忧,琉球国内可是有很多人,不愿意郡县化。
成为大明人有很多的好处,但是意味着更多的约束。
例如久米士族日后还想要对朝贡物抽分,就等于跟皇帝抢肉吃,那不是找死?
各按司的按司使,哪里还想享受现在的地位?
琉球的按司,和大明的都司可不是一个性质,琉球的按司,更像是倭国的守护大名主。
这些按司使都有家臣,有自己的封地,更有自己的军卒。
大明要对琉球进行郡县化,久米士族和按司使,就再也无法维持她们自己的地位了。
随着琉球诸岛的平倭的稳定推进,推举陈福寅为国王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福寅有这个资格吗?
老子曰: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
承受了全国的屈辱,才能成为国的君主,承担全国的灾殃,可以为天下的君王。
陈福寅显然比尚泰久,更有资格担当琉球国王,琉球的百姓都信服他。
尚泰久仅仅留下了一个金银库,作为抗击倭寇的资财,并没有受国之垢,更没有受国不祥。
但是久米士族和各岛的按司使,他们的想法压根就单纯。
搞出椰子壳剥开有丹字这种事儿,简直是骇人听闻。
陈福寅看着幸灾乐祸的袁彬和唐兴,脸色变得极为苦恼,带着三四分的怒气说道:“他们只是想借着我项上人头一用罢了!”
袁彬站了起来说道:“为难的是你们,不是我,我和唐指挥去趟趟路,探查下倭国的虚实。”
唐兴喜欢玩,本身就闲不住,当琉球国的倭患平定的之后,唐兴打算去倭国探听下情况。
袁彬去保护他,在唐兴发生危险的时候,施加援手。
“不行,在琉球待着吧。”岳谦摇头否决了他们的提议,
他们俩想跑出去躲清静,岳谦当然不同意。
此时的琉球正值多事之秋的时候,他们俩必须留在岛上,以防不测。
袁彬的身份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的顶头上司是卢忠,按照大明的赐服来说,所有的夜不收也隶属于锦衣卫。
因为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人人赐飞鱼服。
而袁彬身上自然有侦察敌情的职权。
袁彬只好坐下,他得听岳谦的。
唐兴满脸讪讪,他连行囊都打包好了,打算好好出去玩一玩。
结果岳谦不让。
袁彬想了许久说道:“现在是久米士族、几大按司都支持陈福寅,不如我们把陈福寅送走吧。”
“但是陈福寅一走,琉球的局势更加混乱。”岳谦否决的袁彬的这个主意。
琉球的局势并不安稳,一旦陈福寅现在抽身离开,琉球立刻变成了倭国战国大名的模样。
几个按司使领着手下的大头兵、拿着大明的军备,打的肝脑涂地。
袁彬又想了想说道:“不如以庆功宴的名义,在帘后,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为号!”
“杀他个人仰马翻,只要把几个按司使都剁了,结果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岳谦嗤之以鼻的说道:“净出馊主意!他们有那么蠢吗?这种小孩子都不会上的当,他们会赴宴?”
袁彬却立刻反驳道:“倭国那个室町幕府的三世国王足利义教,不就是在削赤松家封地的时候,赴赤松家宴。”
“那个足利义教不就那么死的吗?”
“我感觉这个挺靠谱的,设庆功宴,他们必然来。”
“到了之后,要么交了兵权到大明当个富家翁,要么立刻死,特殊时间,就应该用点特殊的手段。”
唐兴憋着笑说道:“哎呀,我们的袁大指挥,现在都学会引经据典啊了啊!”
袁彬摸了摸鼻尖说道:“那是,咱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
足利义教削赤松家的领地,还去赴宴,最后被赤松家剁掉了脑袋,这种事确实是蛮离谱的。
但是琉球的几大按司,未必能转的过来这个弯儿。
全面反攻到消灭负隅抵抗的倭寇,在获胜之后,聚到一起庆功,是应有之意。
陈福寅想了想说道:“那要不试试?这鸿门宴这么明显…就怕他们不上当啊。”
袁彬眼神流转的说道:“其实还有个好法子,老陈你带五百刀斧手,把我们剁了,自己当了这个国王,这可是从天而降的王位啊!”
“要是下不去手,把我们都送走,不就结了?”
陈福寅翻了个白眼,压根没搭话,他要是当了这个国王,就要面对大明水师恢复之后的平叛,到时候他能依仗的只有倭国了。
平倭得了个国王,然后再通倭维持王位?
那这不是白平倭了吗?
陈福寅让人去通知所有的按司使,来参加庆功宴,本身散在各岛上的诸多按司使,真的如约而至。
这让岳谦等人倍感意外。
这招在海外,这么好使吗?
等到庆功宴开始的时候,陈福寅坐在主座上,看着下面的按司使,终于明白他们能来的原因。
这都是这一年多来,抵背杀敌的战友,他们能来是信任陈福寅,让他陈福寅摔杯为号,杀掉这些按司使,他的确没那个魄力。
当皇帝、国王之类的就得七情六欲断绝,成为孤家寡人。
“这个国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陈福寅举起了第一爵酒说道:“来我们共饮此杯。”
几个按司使左右看看,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陈福寅举起了第二杯酒说道:“我们在岛上拼了一年,不就是为了把倭寇打走吗?这场胜利,属于琉球,也同样属于大明,这是共同的胜利。”
“如果没有大明提供的军备,我们是无法获胜的。”
“琉球甚至连贡舶都没有,喜界岛上的一千四百余名倭寇,是被大明剿灭的,试问,没有大明,我们能够这么轻松的取胜吗?”
“来,共饮此杯。”
答案不言而喻,没有大明,他们的国王就是海盗和倭寇的傀儡罢了。
陈福寅又喝了一碗椰子酒,这是他去年登岛的时候,酿的酒。
他继续说道:“诸位,大明要对琉球郡县化,这是大势所趋,我来到南山府,也是这个原因,今天,咱们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一个按司的侍从,忽然窜了出来,手持一把匕首,直冲袁彬的面门而去,这名侍从愤怒的喊道:“受死!”
袁彬大骇,他猛地站了起来,连退几步,躲开了对方的刺,但是这个身材有点矮小的侍从,十分的敏捷越过了酒桌,连续几次挥砍,袁彬都是堪堪躲过。
现场一片的混乱,护卫们冲了进来。
袁彬忽然瞧见了这个刺客的破绽,这刺客一刺没有刺中,但是刺的太用力。
袁彬右手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左手架在右手上,抓住了刺客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对方拉了个趔趄,然后手中一带,将对方的手臂反绕,匕首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
只见袁彬左手为掌用力的击在了对方的下巴,这刺客吃痛仰面,袁彬的右手已经握拳,一拳砸向了对方脖颈。
笔趣阁
这一拳带着袁彬十二分的怒气,一拳凿实,凿在了对方的气管之上,这刺客喉管里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直挺挺的倒下了地上,嘴角流出了血液。
脚用力的抽搐了两下,眼看着活不成了。
“哼,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袁彬怒斥了一声,才感觉跳到了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去。
在自己没有武器的时候,和任何有武器的人交手,袁彬都是能跑则跑,实在跑不了,才回头拼命。
刚才这几下,他都是将将躲过,若非对方刺客的前刺刺的太深,出现了破绽,他估计就得受伤了,最少也是几根手指。
他紧张,这个刺客显然也十分的紧张。
袁彬只觉得自己血气翻涌,脸都有些胀痛,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真的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看似潇洒的袁彬,其实身上的衣服被划出了几道口子,连衣袖都被划拉了一大块。
袁彬已经退到了兵器架的位置,握住了自己的长槊,当拿到自己的长槊的时候,袁彬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武器,就是武人的脊梁。
“哎呦,是倭刀?”袁彬捡起了刺客的那柄匕首,再看着地上已经丧命的刺客,满是不屑的说道。
倭国多硫磺,铁料打造出的兵刃,多少都带一些黄色的纹理,这也是因为倭国没有技术可以处理铁料、煤料内的硫磺。
“为什么是我?”他拿着那柄倭刀疑惑的问道。
那名按司使抽出了自己的刀说道:“因为你最厉害!”
“最厉害?”袁彬握着将近两人高的长槊有些玩味。
杀掉了袁彬,陈福寅就没有任何阻碍,可以做琉球国王了吗?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问问陈福寅肯不肯呢?
陈福寅作为大明的缇骑,从一开始就是帮助琉球百姓,压根就没想过做国王这种事。
没有人问过陈福寅要不要做琉球国王。
他们只是想借陈福寅的势,对抗大明。
这无疑是螳臂趟车。
“拿命来!”这名按司使提着刀就奔着袁彬而去。
袁彬将手中长槊重重的砸下,这一下来的实在是太快了,这按司使躲闪不及,被槊锋齐刷刷的砍下来右臂。
这按司使呆滞的看着地上自己的右手,再看看丢失了自己的胳膊的臂膊,这才感觉到了钻心的疼!
但是他来不及哀嚎,因为袁彬已经砍下了他的脑袋。
袁彬手持长槊,扎下了马步,气沉丹田,站稳了身形,大喊一声:“来!”
“袁彬在此,来共决死!”
这一声如同霹雳一般,吓得在场的人,都往后缩了缩,这可是平均每天杀九个倭寇的杀神!
袁彬大喊这一声,叫先声夺人,主要就是战斗前,吓破敌人的胆气。
大约就是,喊得声音越大,战斗力就越强。
比如《三国志·张飞传》就有张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喝退曹军的故事。
袁彬晃动了下脖子,眼神凶狠的盯着所有的按司使。
他已经杀了一个,无所谓再杀几个了。
岳谦、季铎、陈福寅、唐兴都看着如同凶神一样的袁彬,满是无奈。
惹他干什么!
“我等未曾参与此事啊!大王!”几名按司使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大声的喊冤。
几个军卒走了进来,搜身之后,发现他们的确是没有带武器。
陈福寅摇头说道:“带下去查补吧。”
这几位按司使,无论他们参与与否,总之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回琉球了。
岛津相州家的当主岛津又三郎,还有十几位侍组的家臣,被一并押解到了船上,向着松江府市舶司而去。
琉球岛的按司使和海盗、倭寇内外勾结,他们还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久米士族掌管了文脉和财经事务,无论琉球国王训练多少军队,都是给别人做嫁衣。
这就是琉球的困局,这也是琉球国王尚泰久,最终选择离线君主制的根本原因。
他根本管不住琉球。
在琉球逐渐安定的同时,龙江造船厂的复工,陷入了困境之中。
龙江造船厂有宝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这部分是朝廷的官厂,是没人敢侵占的。
在李贤等人定下了章程之后,开挖上四坞和下四坞的造船船坞塘,就成了当务之急。
在开挖的第一天,就有十多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跳进了塘,她们在撒泼,在要钱。
不给钱,不能挖。
第四百九十章 农庄发展三十二条纲要
关于如何处理这些闹事的女子,李贤和魏国公徐承宗开了一个小小的碰头会。
南衙依旧有六部尚书,但是这些都是养老的人,李贤并不指望他们。
而是选择了徐承宗。
“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李贤十分确认的说道。
大明不能讲公平,任何公平都不能讲,你一旦讲一句,比如杀人者死,立刻就有人按着这条公平标准,逼迫朝廷就范。
这并不可怕,左右不过是酷吏的恶名罢了。
李贤在乎名声吗?他不是很在乎,所以他可以很简单的把这些人抓起来。
但是公平这个口子一开,那就得一直讲下去。
这条路,没有退路。
畸零女户是畸零户,是弱势群体,需要保护,需要公平。
那么科举制的按省份分配,本身也不公平,南衙的读书人为了一个举人、甚至是秀才,终其一生,穷经皓首而不得。
而一些省,却十分轻松和简单。
“抓人,骂名我来担吧。”徐承宗并没有犹豫立刻说道。
博爱乡七村,以李成立为首七大耆老,需要第一时间抓捕,然后以雷霆之势,将畸零女户管理起来。
这需要动用京军,本来这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的巡检负责,但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和这些耆老纠缠极深,稍有风吹草动,行动就会失败。
徐承宗不怕挨骂,无论是仕林还是诗社,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在乎,他在乎陛下的态度。
不能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了,如果真的带着两万户的畸零女户闹大了,这件事就变的十分的麻烦。
甚至有可能把徐承宗牵扯进去,因为徐承宗的烟云楼可以说是这些畸零女户的销售末端。
至于烟云楼的生意?
他已经全然顾不得了,这件事一旦解开了盖子,他怕自己被陛下做成剁椒鱼头。
如果陛下降下了雷霆之怒,他的国公丢了,那一切都没了。
国公府被废,那他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当今陛下心狠手辣,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有大麻烦!
他确信。
徐承宗说道:“我已经踩好点了,交给我办,这些畸零女户的归置问题,你来负责安排,要她们尽快从事织工和织染局。”
“踩盘子?”李贤眨了眨眼,这种流寇才用的切口,也就是黑话,从徐承宗的口中说出,实在是有点怪异。
徐承宗点头说道:“嗯,踩盘子,我摸清楚了他们这些耆老的活动。”
“博爱乡之罪,罄竹难书!”
徐承宗的烟云楼是终端,是最后一环,他以前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想知道,每一个扬州瘦马的背后,都由上百个悲惨的故事组成。
他看到的瘦马,个个都是极会伺候人,弹琴、吹奏、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样样精通,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每一个都很精致,每一个都很淑女。
他以为瘦马就是他见到的那样,他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归宿。
其实完全不然。
他看到的都是上上等瘦马,都是精心培养,等闲不会轻易许人,即便是最后没有卖到势要豪右之家,流落到了花柳场所,那也是人情练达,四处结交善缘,自己挑选好的归宿。
能落得好下场的女子,几乎都是万里挑一。
但是每一个瘦马的背后,都有十个不如她们的女子,都进了神乐仙都这样的场所,为娼为妓,几乎都活不过三十岁,就是染各种花柳病而亡。
最次等那就更不成人模样了。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让锦衣卫的提刑千户带着缇骑,抓回来再说吧。”
锦衣卫有巡查缉捕之权,可以抓捕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且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权柄极大。
可是眼下锦衣卫的指挥使袁彬,正在琉球负责大明的开疆之事,另外一位指挥使杨翰。
杨翰和颖国公杨洪一家子没有关系。
杨翰是第一批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稽戾王在大同府叫门的时候,杨翰曾经带着五个悍勇的兄弟,摸进了瓦剌的大营之内,想要伙同袁彬将稽戾王从虏营之中救出来,最后因为稽戾王的怯懦没有成功。
当今陛下是个很大气的人,袁彬、杨翰对稽戾王之忠,让人侧目。
这类的人,放到任何时候,即便是不被清算,也会被闲置不用,毕竟对稽戾王越忠诚,陛下就越心有芥蒂。
结果是被清算的人,是稽戾王。
这些人都活了下来,并且被委以重任。
徐承宗找到了杨翰和他的两个兄弟,他们都是墩台远侯。
当初深入虏营的六个人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了。
杨翰等人在迤北,用自己的悍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军士的忠诚是对君主的忠诚,更是对大明的忠诚。
徐承宗找到了杨翰和这两个提刑千户,面色沉重的说道:“此次抓捕,要快,一击必中,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徐承宗拿出了一张抓捕令,他是南京守备,有权责下这样的命令。
他并没有把压力给到杨翰身上,这些墩台远侯可是陛下的宝贝疙瘩。
在大明,你可以骂陛下暴戾,骂陛下亡国之君,但是唯独不能骂这些为国出生入死的英雄。
陛下对英雄的保护,超过了对自己的保护。
“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杨翰挎着绣春刀平静的说道。
到六处博爱乡踩盘子的事儿,是杨翰和他的两个弟兄亲自负责,这些人做的恶,进解刳院完全够格了。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最好是活口,把他们送进解刳院是最好的结果。”
“罪恶得不到审判,就是对善良的辜负。”
“知道了。”杨翰点头,点了兵马就准备出发。
江南多雨,进入了四月份后,东南风吹了起来,和西北风在江南地区碰在一起,就是淫雨霏霏。
杨翰还未出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青石的街道上,撑起了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江南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而杨翰扣上了明光甲,翻身上马,直奔几个博爱乡而去。
马蹄声阵阵,打破了安宁。
杨翰亲自带队,要抓的人自然是李成立。
博爱乡土堡,取狮子山上的石头,全部用石逐块砌起,大门则是用硬杂木,其余全用杉木,不易腐乙。
最外成的石墙高约三丈,厚一丈一尺。
石墙之上,是将近八尺的环堡小道,石墙之上,最底层无窗;二层则炮、火铳眼密集;第三层檐分十三栋,楼阁式结构,雕栏画栋,为家眷所居。
而在土堡之内,还有全石制成的堡中堡,一共三层,那是耆老所住的房舍。
这种一堡双回廊、堡中堡的样式,叫做凤阳堡。
扬州李氏建设的博爱乡土堡,在定淮门外,占地约三百亩地。
杨翰没有带火铳,带着三百锦衣卫,出金川门绕过护城河向着定淮门而去。
在缇骑接近堡垒的三里处,杨翰翻身下马,再近些,就会被李家土堡看到了。
杨翰翻出了一块帛,咬在了嘴里。
人衔枚本来是偷袭的必备手段,但是陛下以银币、铜钱多经手交换,极脏无比,发了专门用于保持静默的咬帛。
这玩意儿是丝绸织造,上面带着一个娟秀的小字,绣着一行小字,和一个飞鱼,飞鱼类蟒,有两角。
偷袭,是杨翰这个悍勇的夜不收,给扬州李氏这七名耆老最大的尊重。
杨翰等人散入了雨幕之中,是夜时分,三道的钩爪,飞上了石墙,三道身影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土堡的环墙之上。
走廊外檐下有一排整齐而精致的吊顶木葫芦,下面悬挂着风铃,在风中叮铃铃作响,造型美观,煞是好看。
三名锦衣卫,几个辗转腾挪,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土堡的大门。
杨翰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什么人!”当大门被打开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缇骑的偷袭。
杨翰手中腰牌一亮,大声的喊道:“缇骑办案,所有人趴在地上,双手伸直举起,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明、明、明光甲!”询问的人哀嚎一声,猛地趴在了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这玩意儿只有缇骑才有。
绣春刀出鞘,三百余缇骑迅速的控制了外围。
抵抗?
自从吴元年设立拱卫司,洪武二年改名为亲军都尉府,再到洪武十五年改置锦衣卫,锦衣卫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
跟掌直驾侍卫的锦衣卫作对,自己死是小事,全家流放,他们都得大喊一声:陛下宽仁,感激涕零。
杨翰控制了外围,看着中间的堡中堡犯了难,他没带火药,全石制成的外墙,很难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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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硬分子,就在这石堡之内。
他灵光一闪的说道:“取点湿柴火来,把湿柴火点燃,烟气很大,我就不信他们不出来。”
在草原上抓兔子和大老鼠的时候,就用这种手段,寻清楚了兔子洞,一把湿柴,烟熏火燎,什么兔子都给它撵出来了。
以李成立为首的李氏耆老没过多久,就从堡中堡中跑了出来,被锦衣卫挨个抓获。
杨翰看着逮捕完成,打开了一个地堡,在踩盘子的缇骑的汇报中,这个地堡里关押着近两百名女囚。
这都是不服李成立这些人的调校,毫无价值的畸零女户。
地堡打开,一股恶臭传了出来。
杨翰走进了地堡之内,剧烈的恶臭,并没有让他恶心,他在草原上无以为继的时候,为了活着,连腐烂的肉都割下来生吃过。
他是狠人,但是看着地堡内的景象,他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是人,是有气、有生、有知、有义,可是这些大善人的知和义呢?
人至恶的模样,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那些光鲜的李家耆老外表之下,是人间至恶。
“把…人都救出去吧。”杨翰挥了挥手,缇骑们进入了地牢。
吕后曾经把汉高祖刘邦的宠妃戚夫人,弄成了人彘。
武则天曾经把唐高宗李治的废后王皇后和萧淑妃,弄成了骨醉。
这都是为人所不齿的酷刑,但是在这里,这两百多的地牢里的女子之中,就有三人酷似人彘。
她们已经奄奄一息,被抬出地堡之后,她们依旧看不到天日,因为她们并没有眼睛,而是以铜灌筑。
她们就是警告,警告所有的畸零女户,不听话是何等的下场。
杨翰是一个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狠人,可是看到此情此景,牙关紧咬。
他很愤怒,他认为自己有权愤怒,他的兄弟们舍弃了一切保护的大明,就是这样的大明吗?!
杨翰抿着嘴唇,看向了东边的山丘,那里有一个乱葬岗,是一个十丈高的悬崖。
不听话被失手打死、集体圈养病死、不堪折磨发了疯的畸零女户的坟地就在那里。
一些被花柳病折磨的女子,也会选择从那个悬崖之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短暂而又浑浑噩噩的一生。
杨翰押解着千余人向着南京城而去。
一夜之间,六个博爱乡,以仁义、乐善好施闻名遐迩的大善人们被抓捕归案,京军将亲自看押简单审讯,增补查案,将其送往北衙。
过堂之后,必然要有人进解刳院。
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再没有人阻止,无数人都在惊叹着李贤的狠辣,但是大善人们做的恶,却是无人谈起。
无论李贤用什么办法,他都无法将这些消息散播开来,显然江南的势要富贾们,在尽力的遮羞,防止勾栏、茶馆评说此事。
一怒之下,李贤将江南诸事,写成了两万字左右的奏疏,再加上一个酷似人彘的人证,送去了北衙。
李贤是拗不过这些人的合力,但是天下有人能够拗得过,那就是陛下。
陛下一旦将此事放在了邸报之上,这些人必将遗臭万年!
李贤不怕被骂作是酷吏,他甚至做好了准备,被人骂作是景泰年间的酷吏。
但是他害怕这些罪恶,日后继续发生。
李贤的奏疏和李宾言押解岛津又三郎的奏疏,一起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看完了李贤的奏疏,血气翻涌,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愤怒了!
他拍桌而起,怒目圆瞪,几近于咆哮的大声喊道:“混账!”
兴安吓的一抖,陛下是易怒的,从陛下登基之后,陛下就时常愤怒,这几年,才好了许多。
但是李贤的这一封奏疏,如同点燃了王恭厂的火药一样。
朱祁钰盯着卢忠说道:“现在派一名天子缇骑,带两千缇骑前往,让京营调拨三万人随行,让广宁伯刘安配印,让天子缇骑至南京督办此案,任何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什么土堡,什么宗族,要把他们当匪去剿!”
“将其连根拔起!无论牵连多广,都不要有任何的留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那都是朕的子民,朕是他们的君父!”
第四百九十一章 登闻鼓响了
李贤的这本奏疏是什么?
是畸零女户的生存调查报告,她们能活着已经很是艰难了。
在李贤的奏疏,文字是非常冰冷的,现实是极其残忍的,那些畸零女户的生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从年幼的五岁孩子被筛选,只有三成不到活到十五岁,比养济院的孤儿还要低两成。
到了三十岁就开始风烛残年,最后从山头一跃而下。
畸零女户的一生,是凄苦的。
在牙行养家之中,也是分着三六九等,陈婉娘能够碰到的养家,不给陈婉娘裹脚,是陈婉娘的幸运。
本来朱祁钰是以为这些牙行,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时,自然要保证她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要不怎么赚钱?
但事实全然不是如此。
破烂货不能赚钱,自然是百般折磨。
七岁是牙行的牙婆们接受的最大岁数,七岁之前没有被牙行选中,其命运就不可避免的滑入深渊了。
陈婉娘在还不太记事的时候,被卖到了类似博爱乡这类的地方,先经过了一轮牙行养家的筛选,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狗屁的烟花世界,就是个吃人的悲惨世界!”朱祁钰又用力的拍着桌子。
兴安看着大动肝火的陛下,就是一阵的干着急,他忽然眼前一亮说道:“陛下消消气,有件好事,陈选侍已经有了身孕了。”
兴安在转移话题,气大伤身。
事情已经在解决了,陛下这么生气,会气到了自己,那岂不是让藏在暗处的人,笑的嘴都歪了?
“思娘去过了吗?”朱祁钰怒气未消,坐下之后,靠在软篾藤椅上,依旧是气呼呼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
冉思娘刚从太医院坐班回到了讲武堂,她摘掉了帷帽,看着满是怒火的陛下,笑着说道:“参见陛下。”
“谁呀,胆子这么大,敢惹夫君如此生气?”
兴安看着冉思娘来了,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冉贵人终于来了。”
“兴安大珰辛苦。”冉思娘满是笑容的回了一句。
兴安跟着卢忠离开,向着聚贤阁外走去。
陛下说了要严查,那自然是要严查,但是锦衣卫的权柄是陛下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派出天子缇骑,不制造冤假错案,是陛下极其愤怒下的冷静。
冉思娘点燃了倒流香,笑着说道:“婉娘的身子骨弱,这调理了一年多,终于是好了起来,这女人啊,生孩子就是脱胎换骨,这病根也就去了。”
“夫君这是因为什么在生气?”
朱祁钰简单的将这件事说了说,这是外廷之事,本不应该跟冉思娘说,可明天坊间就传开了陛下天怒,邸报再一贴,天下人也都知道了陛下为何生气。
冉思娘叹了口气说道:“夫君,其实这些畸零女户,若不是这些博爱乡,怕是也活不下来。”
“这些畸零女户,自然是有身世悲苦之人,养不活卖掉,也有是父母贪图银钱,自己卖的。”
朱祁钰心中怒火骤然再起,他当然知道冉思娘并不是在为这些耆老求情,而是提醒他,既然要消灭这些榨干畸零女户骨髓的人渣,那就要想办法给畸零女户一条活路。
朱祁钰咬着后牙槽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朕也知道,肯定有一些狠心的父母,把这些孩子卖掉,但是有几成?一成?”
“我们就按三成算。”
冉思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多狠心的父母。”
三成?
畸零女户里,有一成是父母狠心,就不错了。
冉思娘这么说是有她自己的依据的。
卖掉是最狠心的父母,养不起的时候,多数父母会选择溺婴,而不是卖掉。
在两宋的时候,苏轼在黄州做团练副使的时候,就发现当地百姓:「近闻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
类似的记载数不胜数。
两宋的朝廷富得流油,但是百姓却是困苦难捱,生了孩子直接溺死。
大明律·杂律中规定,诸生女溺死者,没其家财之半以劳军。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溺婴的风气,民间溺婴依旧是数不胜数。
大多数的父母是知道把孩子卖到博爱乡后是什么模样,所以情愿溺死,也不让孩子在人世间受苦。
朱祁钰连连摆手说道:“不,我们就按他三成算。”
“六个博爱乡共计十万多畸零女户,这里面就有七万女子,都是被各种手段买来的!”
“比如这几条,博爱乡丙寅村,正统七年大水漫安庆,他们以三斗米每个人的价格,买了三千畸零女户,厚仁乡戊辰村,在景泰二年湖广旱灾,他们用两斗米,买了四千女户。”
“自秦岭淮河以南,大明的湖广等地,亩产近五石,福建、浙江、苏松地区,一年三熟,亩产接近十石。”
“朕想不明白,如此肥沃之地,为何百姓会被逼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朕为天下主,为大明百姓之君父,朕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子民,饱受痛苦,而无动于衷吗?”
冉思娘给时钟上了发条,又给水力钟加了水,开口问道:“夫君,得给她们活路。我是说畸零女户们,得给她们活路。”
“否则,反对陛下对这些牙行动手的就是这些畸零女户了。”
安置这些畸零女户,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那些耆老,李成立、牙婆之流,无良知无仁义,是禽兽,既然是禽兽自然要入解刳院。
要解决这些畸零女户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人有气、有生、有知、有义,亦应该有劳。
劳动使人自由。
冉思娘想了许久说道:“臣妾的讲医堂,可以从这些畸零女户之中,选出一些心灵手巧的女子做护工。”
缝衣服和缝人的确是风马牛不相及,却也有共通之处。
冉思娘带着几分不屑的说道:“总有些儒生喋喋不休的说方技是微末之术,那他们生了病,总是往惠民药局跑,生怕跑的慢了,到的晚了,命就没了。”
“还有些人总是讥讽胡尚书,但是胡尚书的预防与卫生简易方,卖到脱销,我看他们,人人家里都有一本,书上尽是笔记,惜命的很。”
“真的是微末之术和贱业吗?所以讲医堂也可以收纳一批。”
冉思娘在帮陛下想办法,不是再惹陛下生气。
只不过冉思娘给水力钟加水的壶,突然停顿了一下,入了宫之后,汪皇后很热情,但是宫里毕竟是宫里,她在宫外做事,汪皇后已经说了好几次。
所以陈婉娘有了身孕,冉思娘悉心照顾,生怕陈婉娘有什么闪失。
陈婉娘和冉思娘进宫的方式,都不算正常的选秀女,她们俩走的比较近。
陈婉娘有了身孕,就该晋贵人了,若是诞下了麒麟儿,那自然是要晋妃嫔。
后宫出现了宫斗,不过也仅限于走的更近一些,问题还不严重。
这些事儿,没必要在陛下面前嚼舌头根儿,陛下已经很是辛劳了。
朱祁钰想了想点头说道:“学习医术,这个出路不错,朕准了。”
讲武堂是为军阵服务的,讲义堂和讲医堂都是讲武堂之下的一个分堂,讲医堂已经有些成果了。
“夫君。”冉思娘的手搭在了朱祁钰的肩膀之上,她最近学了点推拿之术,陛下久坐劳累,她时常为陛下宽宽肩。
只不过这推拿之术,一来二去,到底谁在推,谁在拿,在哪里推拿,又推拿哪里,就说不准了。
冉思娘想要个孩子,哪怕是女儿,宫里人要么膝下有子,要么就是有身孕,就她一个人还没有,她立刻就有些慌张了起来。
这一夜推拿,自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自然是…妙不可言。
朱祁钰的愤怒还在继续。
最近的六部非常的忙碌。
刑部和吏部在忙着从南衙押解入京的近三百名贪官污吏;礼部在忙着科举取士和匠爵的定级;户部和工部正在紧锣密鼓的推动着造船厂诸事;吏部和都察院又需要赶紧给出一份名单,这些官员将奔赴琉球三府,负责安民;工部和河南、山东、江苏、靖安四地沟通黄河治理之事。
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陛下要严查畸零女户的事儿,没人反对。
畸零女户干的天怒人怨,这锅盖已经揭开了,朝中明公人人避之不及,唯恐引火上身。
笔趣阁
这玩意儿客观存在,是因为畸零女户没有生计。
这属于财经事务的部分,现在的陛下,在这方面尤其擅长。
给这些畸零女户找个活儿干,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博爱案中,有一批人要最先处理,就是那群四十多岁,躺在塘口里,阻拦大明龙江造船厂复工的几个牙婆。
这些个牙婆,就是看到了捞钱的机会,寻了一些三姑六婆,就直接跑去闹了。
这些牙婆在经过三次查补之后,会直接送到石景厂的煤井司,按照过往的惯例,至少是一年到三年的煤井司苦役。
在会试开始之前,徐有贞的车驾,来到了京城。
他提前结束了景泰安民渠的修建,回到了京师复命,在简单复命之后,他将前往贵州,疏浚乌江和长江干道。
徐有贞进京只有随从一人、车夫一人,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先去了吏部报到,京师的百僚们才知道,徐有贞回来了。
徐有贞在吏部交还了靖安巡抚的印绶,就没有停顿的去了泰安宫。
“平身,在河套干的不错。”朱祁钰看完了徐有贞的奏疏。
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一步不差,全都修好了,而且通过了工部的验收,工程质量过硬。
这三百六十里的安民渠,徐有贞报备的是三年,三百万银币。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一百九十万银币就已经完成了。
“臣不敢有负圣恩。”徐有贞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完,才站起身来。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徐御史,朕今年已经度支了一百万的修渠的银币,度支已定,既然还剩下十万银币,就归徐御史吧,也方便户部做账。”
三百万银币,一年一百万,朱祁钰给了两年,一年一百万银币。
徐有贞不仅保质保量的完成了三百六十里的挖渠,还省了十万银币。
徐有贞赶忙说道:“臣不敢居功,皆仰赖万民共欲,百姓同求,是百姓之功,臣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其实都是河套百姓以及陕西、山西因为地狭人众迁徙至河套的百姓,合力完成,徐有贞真的不敢居功。
朱祁钰看着徐有贞,这家伙在河套,可是有水神的生人祠了。
这不奇怪,在蜀中治水的李冰父子,是蜀江水神,这可是官方钦定过的,不是淫祭,汉唐宋明,都有祭祀。
徐有贞留下了一条三百六十里的安民渠,还留下了一个十分成熟的治理黄河水患、凌汛的黄河管理巡河检司,简称黄河巡河司;还留下两千五百里的河渠疏浚图;还留下了千里沃土。
那张河渠疏浚图,可以作为河套地区接下来十年治水沟渠的总设计图,而且已经开建,为塞上明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徐有贞离开河套的时候,是静悄悄的,没有万民伞,更没有万人哭送,就是收到了朝廷的诏命,就带着随从和车夫回京来了。
徐有贞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这十万银币,是不是可以给胜州厂?每年盈利所结,专门拿出一笔,作为景泰安民渠的检修维护。”
“走户部的账。”
官厂乃是工部直属,是朝廷的地盘,当然要走户部的账,这一点徐有贞表达的十分明确了。
这不是谋私,这是为了景泰安民渠,也是为了河套百姓安居乐业。
朱祁钰看着徐有贞,点头说道:“此议甚善,准。”
胜州厂还在投入之中,剩下这十万银币算作是入股,结余分红的部分,维护景泰安民渠,的确是个好主意。
朱祁钰有些可惜,要是徐有贞接了这十万银币,他就能剩下一块奇功牌了。
徐有贞很可能听懂了陛下的潜台词,就是十万银币换一枚奇功牌,可能他没有听懂。
朱祁钰看向了兴安,兴安端了一整套奇功牌、包括铜券、金制奇功牌、收纳盒等物。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了徐有贞的面前说道:“徐御史辛苦了。”
他将奇功牌扣在了徐有贞的衣服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你现在面前有两个职位,一个是在京做都察院总宪,这可是个肥缺啊,多少人抢破头要坐,陈镒一直想去鸡笼岛。”
“另外一个就是去贵州,十万大山,蛮荒之地,去疏浚乌江,这可是个苦差事。”
“选一个吧。”朱祁钰对着徐有贞说道。
第四百九十二章 讲义堂扩招
徐有贞的面前有两条路。
他这个稽戾王的走狗,居然可以继续做总宪的位置。
陛下实在是太宽仁了!
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奇功牌。
陛下实在是太大度了!他居然还可以继续做总宪。
这可是总宪,风宪言官总瓢把子,一旦坐到了总宪的位置,那就代表着掌握了朝中的一股重要的博弈力量,清流。
徐有贞俯首说道:“臣谢过陛下之信任。”
“臣已经把历代云贵川黔的水路地理志全都看过了,臣德薄望浅,还是去云贵好一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陈总宪想要去鸡笼实地考察水文,朝中总宪之位悬空,徐御史,再考虑考虑?”
“这样吧,等到会试之后,再给朕答复如何?”
徐有贞连连摇头说道:“陛下,四万里水路疏浚,乃是重务急务,眼下龙江、松江府造船厂,急需木材桐油等物啊。”
“贵州百姓日夜悬切,乃是当务之急,臣想明天就走。”
徐有贞前往贵州疏浚长江水道,是早就确定下的事儿,这京师,他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多待。
“明天就走,这么急切吗?多留几日,见见旧友叙叙旧,再走也不迟啊。”朱祁钰情真意切的说道。
徐有贞依旧是不上钩,一脸悲痛的说道:“陛下啊,臣也愿意在御前为大明尽忠竭力,可是京中百僚对臣避之不及,臣还是早早南下为好。”
治水不比在朝中狗斗有意思?
朱祁钰叹了口气,现在大明朝的鱼全都成精了,连徐有贞这种家伙,都不上钩了。
实在是,无趣的很。
他不置可否的说道:“那好吧,那就去吏部领贵州巡抚印绶吧。”
徐有贞再次行了个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徐有贞溜得速度极快,早上在吏部交还了靖安巡抚的印绶,中午的时候就领了贵州巡抚,下午就在会同馆报备用驿,傍晚的时候,车驾就又上路了。
徐有贞换了辆新车,这车驾是最近石景厂新生产的带有簧钢减震的车驾,可以有效的减少颠簸。
是夜,徐有贞已经到了燕台马驿,他的路线和当初襄王入贵的路线是相同的。
从顺天府出发、途径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彰德府、卫辉府、南阳府、襄阳府、荆州府、辰州府、思州府、镇远府、平越府,到贵阳府。
从这一路将近四千里路,至少要走九十天。
他拧亮了一些轻油喷灯,石油贵重,一年的贡品不过四百多斤,而徐有贞获得了一盏明灯。
他现在也是钦定的明公了,字面意思,十分的明亮。
奇功牌大礼包,包含了所有头功牌礼包。
另外还有一辆新的车驾、一盏轻油喷灯、一个太医院的医箱。
这个医疗箱包括了云贵特产的百宝丹、康复新液、倒流香、极其珍贵的退热散、镇痛用的麻沸汤、二十块硫磺皂、驱蚊香等等。
徐有贞回京一趟,可是领了不少的东西。
“笃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
徐有贞有些疑惑的问道:“谁?”
“我,陈镒。”门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陈镒走了进来,看着有几分黑瘦的徐有贞笑着说道:“老徐你不地道啊,我今天刚忙完,就听说你回来了,到你府上,结果你母亲说你已经南下了。”
徐有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在张秋、靖安一起治水,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认真的说道:“京师是非之地,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陈镒坐到了徐有贞的对面,满是揶揄的说道:“这可不能瞎说。”
“京师可是首善之地,你这是非二字,可是诛心之罪呀,小心我弹劾你一个大不敬!”
“看什么呢?”
陈镒拿过了徐有贞手中的书,看了许久,是沈括的《梦溪笔谈》,共十七目,六百零九条。
“你尽管弹劾,能把劾倒算你赢!”徐有贞转身打开一个行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檀木盒,放在了桌上。
盒子里自然是奇功牌。
陈镒打开了那个盒子,看着那金闪闪的奇功牌,再看着那张铜券,用力推了一下说道:“别给我看,我没有!”
陈镒只有一块在张秋治水的头功牌。
人不患寡患不均。
这徐有贞有了奇功牌后,立刻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有块奇功牌罢了,臭显摆什么!
徐有贞看着陈镒闷声笑着,用彩表将奇功牌细细包裹起来,放进了檀木盒内,终于笑出声来。
徐有贞憋着笑说道:“不就是块牌子吗?又没多少钱,真想要,自己打一个呗。”
“拿走拿走!我就不该来!”陈镒那叫一个气!
当初他就不该回京来,在河套治水多好,说不定现在他也能捞一块奇功牌。
市面上可是有不少金银打的头功牌和奇功牌,但是功赏牌一牌一券,上面写着为何获赏。
这玩意儿,是牌子的问题吗?
满朝文武都盯着,谁有谁没有大家心里都有数。
“唉,这都察院真特娘的闹心。”陈镒一拍桌子说道:“最近江南的畸零女户案子,你知道吗?”
徐有贞靠在软篾藤椅上点头说道:“我看邸报的,自然知道。”
陈镒瞪着眼睛愤怒无比的说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居然还有监察御史要上奏劝陛下仁恕,说什么牵连甚广之类奇奇怪怪的话。”
“就好比是有个粪坑,他非要往里面跳,真的是…无话可说。”
畸零女户这种事解开了锅,里面全是肮脏,就那三个人彘骨醉,那都是要送解刳院的十恶不赦大罪。
“都察院哪有那么好管的。”徐有贞深有体会,这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也就是看着风光,实际上却是事多权少。
尤其是二十多年清谈之风,风宪言官人人自诩清流,却是为了辩经而辩经。
陈镒往前凑了凑说道:“你这都外放五年了,回京呗,陛下让你回京做总宪,你为什么不做呢?”
“多好的机会啊,重返京师!现在后悔也来得及,你不用担心,我跟陛下去说,这位置还是你来坐。”
徐有贞喝了口茶给陈镒倒了杯茶说道:“尝尝,蒙顶甘露,这可是贡茶。”
陈镒眼睛瞪大,有些惊惧的说道:“你疯了吗?知道是贡茶你还用?哪来的?这可是杀头的罪!”
徐有贞洋洋得意的晃着身子说道:“奇功牌自带的,每年十五斤贡茶,可以自己选,我选了蒙顶甘露。”谷
陈镒侧过了头,用力的吐了口浊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不过是奢侈之物,你若是舍得银钱,到茶庄也能买到。”徐有贞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
陈镒颓然的说道:“那能一样吗?”
徐有贞摸了摸下巴说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不都是茶而已。”
贡茶乃是贡品,也就是御用之物,但其实民间也有大量的买卖,口感色泽都是一样的,唯有形制不同。
比如北宋末年,宋徽宗就喝龙团胜雪,民间卖的就是大龙茶,都是一样的货。
“当然不一样!”陈镒看着徐有贞明知其中不同,还明知故问,就是气的牙痒痒。
这家伙真的是越来越欠揍了!
茶这东西,自然分好坏,其实多数,就是喝个名罢了。
能堂而皇之的享受贡茶,这是特权。
“你别去贵州了,就在京师吧,我要去鸡笼岛的。”陈镒依旧劝说道:“这可是左都御史,总宪啊。”
陈镒今天寻徐有贞,自然是叙叙旧,当然他还有个目的,就是让徐有贞回心转意,回京做官,他想外出做官拿奇功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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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爱坐谁坐。”徐有贞压根就不上当。
陈镒满脸悲苦的说道:“老徐啊,我年岁比你大一点,这身体眼看着不行了,再不去鸡笼岛,这辈子怕是不能去了。”
“你都有奇功牌了,就留在京师呗。”
陈镒打出了一张感情牌。
徐有贞苦恼的说道:“可是,贵州百姓需要我啊。”
他有着极为丰富的治水经验,是朝中最会治水的那个人,眼下贵州的百姓种植的三七、金不换,采摘的桐果炸出的桐油、六枝厂、滇铜厂的煤炭和铜出不去。
云贵川黔最大的矛盾就是交通。
徐有贞打出了一张国事牌。
“你母亲年岁已高,家中还在尚在蒙学,你说你一直来回奔波个什么劲儿?想想你的母亲,再想想家中幼子,是不是留在京师更好一些呢?”陈镒又拿出了一张亲情牌。
孝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食国之俸,自然要为陛下分忧。”徐有贞稍微思忖了下说道,他打出了一张忠正牌。
忠孝不能两全,徐有贞的确是不孝,但是他的母亲表示了理解。
陈镒和徐有贞拉扯了几个回合,读书人的拉扯总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辨不明的。
陈镒最终放弃了劝说徐有贞回京的打算,他自己不愿意掺和京师的狗斗,又有奇功牌在身,陈镒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徐有贞便再次出发了。
京中开始会试,这次的会试与以往不同,多了一道算学试卷,即便是仅仅相当于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一些举人也是算不明白。
朱祁钰没有降低难度,他看过卷子了,十分的简单,连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都算不明白,还是回家种地,不要当官了。
他没有去贡院检视会试,科举取士太多人盯着了,大明在这块极为成熟,想要舞弊的几率几乎为零,非要折腾个大新闻,给天下百姓看看笑话,也不是不行。
他按照往常的安排,去了石景厂。
徐四七从昨天就带着人把石景厂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连厕所都掏了一遍,还撒了一层的石灰。
徐四七每七天到聚贤阁汇报一次石景厂、工匠学院的诸多事务。
陛下每七天到一次石景厂,视察也好,凑热闹也罢,反正陛下能到石景厂,那代表了陛下的重视。
国子监和翰林院,陛下一次都没去过。
七天一次的大扫除,是所有官厂的定例,铺洒石灰、草木灰等物,是为了卫生,这也是京营的惯例。
“平身吧。”朱祁钰翻身下马,看着石景厂就是心满意足。
这里是工匠聚集的地方,他很喜欢这里。
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和物质基础,石景厂的工匠们,无疑是生产力稳步前进的重要保障。
在官厂上工的工匠们,待遇可不差。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官厂每天下了工,所有的工匠都必须洗澡,每天如此。
石景厂别的可能会缺,可热水不会。
徐四七今天带着陛下来到了燋炭司,面色古怪的说道:“陛下,臣翻看典籍,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
“哦?是什么?”朱祁钰很喜欢工匠们有发现、有发明。
众所周知,陛下有些奇怪的小爱好。
比如很喜欢机械,为此专门在十大历局弄了个墨翟的庙奉祀墨翟。
徐四七开口说道:“《天工开物·燔石》里说:凡石灰经火焚炼为用。成质之后,入水永劫不坏。亿万舟楫,亿万垣墙,窒隙防淫,是必由之。”
“百里内外,土中必生可燔石,石以青色为上,黄白次之。”
“后来臣就申请礼部调阅了永乐年间龙江造船厂的志书,发现了一种石灰的制作方法。”
徐四七摸出了一个方形的石块说道:“就是这个。”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许久,这是一个在后世很常见的水泥疙瘩…
徐四七继续开口说道:“这种石灰掺合桐油,就可以用于填船板缝,也可以坐桩,龙江造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的塘底,都会先抹上这种石灰,加水胶结碎石。”
“还有一些立柱之下,都会有这种石灰,这种东西加水硬结,十分的方便快捷。”
朱祁钰确信,就是水泥,也就是水硬性石灰。
“可以用来铺路、抹墙、填缝、砌墙,用途广泛而多样。驾步司那边已经在试着用它铺路,效果极好。”徐四七发现了一种很有用的石灰,十分的兴奋。
朱祁钰有些感慨,大明还真的是,什么都有。
“这玩意儿好做吗?”朱祁钰问起了工艺,不能量产,说什么发明创造?
徐四七赶忙说道:“简单,燔石(石灰石)敲碎,舂磨研碎,加入黏土,放入石灰炉中煅烧便是。”
历史给水泥的代号是石灰。
可不就是石灰吗?水硬性石灰。
石灰石加黏土,扔进窑中烧锻,最原始的水泥就出现了。
而且还要加入黏土,还是硅酸盐的石灰。
“铺的路在哪里呢?带朕去看看。”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
看一群举人面对等同于六年级的数学卷子抓耳挠腮,哪有看大明工匠们发明创造有趣?
这可都是生产力啊!
第四百九十三章 廪盈法
在徐四七的带领下,朱祁钰跟着他来到了大明朝的第一条可以称之为公路的地方。
一条林荫小道,直挺挺的伸向了远方、
小道旁边,栽种着来自南洋的橡树和柚木,这些橡树是当初三宝太监从海外引进种植,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
只不过大明的船板多用柚木,所以对橡树的利用主要是析具柞薪,橡树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一把把撑开的绿绒大伞。
树上有几只刚刚北归的候鸟在唱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穿过,斑驳的光点,透过密密的树林,洒在了水泥道路上。
风吹过了树叶,打出了婆娑的响声,晃动着地上的光斑,交错出了一道道的光影。
而昨夜刚刚有一场春雨,树林里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朱祁钰踩在了水泥路上,脚下的硬化路面,是水泥石子的道路。
在大明的理解范围内,水石灰还是胶结石子的作用,所以这条道路的表面,依旧有些坑坑洼洼。
“陛下,到了夏日时候,山外九州到宣府、宣府到京师的道路,崎岖无比,多泥泞无法通行,而硬化后的路面,就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了。”徐四七看着这条硬化路面,满是自豪的说道。
朱祁钰大踏步的走在这林荫小路上,身后是石景厂的几名工匠还有锦衣卫扈从。
坚实的路面,走在上面,就感觉十分的踏实。
他侧着头问道:“具体是怎么建的?”
徐四七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领着陛下来到了正在修的道路的旁边说道:“先挖开地基一丈有余,添加素土一尺,用石碾砸实,添加二灰土一尺再用石碾砸实,如此反复。”
“在最后三尺则以石碾凿实,最后铺上架木板,开始添加石灰、石子、砂砾搅和在一起。”
朱祁钰指着一个工匠敲击着水泥中的钢筋问道:“这是在干吗?”
难道大明已经奢侈到了这种地步,铺路的时候,还会加钢筋不成?!
大明虽然很富,但是还没有豪奢到给路面扑钢筋的地步。
徐四七赶紧说道:“把钢筋塞进去是为了震一下,防止水石灰干结有缝隙,水石灰凝结的快,如果不震一下,冬冷夏热,热胀冷缩之下,就爆裂开了。”
“每隔三丈就会有一道这样半指宽的缝,就是为了让它夏天胀起来。”
徐四七挨个为陛下解释其中的奥妙。
比如在铺设水石灰之前,要先平整路面,而这种平整,会有一个路拱,而这个路拱,就是为了路面有一定的弧度,方便排水,而在水道两旁会有沟渠,负责排水,防止道路积水。
朱祁钰连连点头,大明的工匠可不蠢,相反,他们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朱祁钰用力的踩了踩地面说道:“可是这路马匹跑起来,会不会非常不舒服?”
水泥路面是硬化路面,这马在马路上跑,马蹄铁和硬化路面,就这么硬碰硬,会不会有问题?
徐四七赶忙说道:“这个臣自然想到了,所以这路,其实还未完成。”
“我们打算表面铺设沥青,来缓解马蹄和地面的碰撞对地面和马匹的损耗。”徐四七摸出一瓶黑色的焦油说道:“这是臣解决的法子。”
“煤焦油馏分剩下的沥青铺路。”
徐四七有恭顺之心,陛下日理万机,十分的忙碌,徐四七怎么敢让陛下久侯?
馏分,是加工石油的重要方法,大明的贡品是分为轻油和重油,石油的沥青因为产量太少了,主要用于治牲畜的皮肤病。
徐四七看看着陛下询问的眼神,赶忙说道:“在制备燋炭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会有一种味道十分刺鼻的黑褐色的粘稠液体留在料车之中。”
“就是我手中这种类似石油的黑乎乎的液体,而后我们开始对它们进行馏分,最后剩下的就是沥青。”
“我们馏分得到了几种产物,第一种是这种轻油馏分。”
徐四七又从旁边人手中拿过了一瓶棕黄色的轻油,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手中有两瓶油,一种是黑褐色的煤焦油,一种是棕黄色的轻油,上面都贴着标签。
徐四七介绍道:“陛下,此乃轻油馏分后的煤轻油,它可以作为船舶的防腐油,但是防腐的效果比桐油差许多,咱们既然有桐油,就没必要把它用于防腐了。”
桐油是油漆,会在木料表面形成一层致密的保护层,每年船舶大修,主要就是涂抹桐油。
虽然煤轻油也可以防腐,但是煤轻油的效果,就和桐油差的多了。
煤轻油虽然可以应急,但是大明不缺少桐油的生产地,更不缺少生产桐油的工艺,完全没必要退而求其次。
桐油仍然是船舶,尤其是木船建造之中,不可替代之物。
“这种煤轻油用来点灯,非常不错啊。”朱祁钰拿着那瓶煤轻油递给了兴安说道。
明公的灯油都是石油提炼出的轻油,大约就是汽油和柴油的混合物,打气加压预热之后,会成为喷灯,喷灯打在石棉、石灰石上,是一种洁白的辉光。
煤轻油就没有这种明亮了,但是它却适合走入千家万户之中,作为煤油灯使用。
轻油喷灯的操作繁琐,轻油喷灯的原料,大明又奇缺无比,轻油喷灯的制作十分的困难,重重原因,都无法大面积推广使用。
但是煤油轻油馏分后的棕黄色轻油,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
“是的陛下。”徐四七俯首说道:“工匠学堂和讲武堂已经用上了这种煤油灯,用一根棉条就可以用了。”
朱祁钰十分赞同徐四七的做法,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好物,发现此物之人,可年终评头功牌,人人皆可评,人人皆可赏。”
“谢陛下圣恩。”徐四七赶忙谢恩。
头功牌可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大明朝堂里的坐班官吏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工匠们拿头功牌、奇功牌拿到手软。
军卒和工匠,得到了大多数的奇功牌和头功牌。
千家万户有盏灯,是胡濙,或者礼法的一个追求,为此胡濙不惜提着明灯四处的晃悠。
向往功名,是人类的本能。
而有了照明之物,到了晚上一些白天忙忙碌碌的工匠们,也可以加入学习的行列之中。
所以当得头功牌恩赏。
“第二种则是这种石炭酸了。”徐四七拿过了第二瓶黑棕色的油,上面写着石炭酸的字样。
徐四七并没有把手中的石炭酸交给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此物解刳院拿去试过了,有微毒,但是和煤轻油混合喷洒手臂和解刳之器械后,可以有效的防止感染。”
徐四七说完,就把石炭酸,放在了托盘上,示意他的学徒赶紧拿走。
“诶?朕还没看呢。”朱祁钰看着离去的学徒说道。
煤焦油他拿在手里,煤轻油他也拿在手里,那瓶棕褐色的石炭酸,却不给他看。
徐四七无奈的说道:“陛下,那东西有毒。”谷
徐四七为首的大工匠们,对陛下是有恭敬之心的,在陛下登基之前,工部是六部之末,朝廷也没有什么财力进行大规模的投资生产。
这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离经叛道的皇帝,喜欢墨子、器械,他们当然恭敬。
“不是隔着琉璃瓶吗?还有木塞啊。”朱祁钰看着那学徒远去的身影叹气的说道。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就是好这一口。
这可以喷洒手臂和消毒器械之物,朱祁钰觉得那玩意儿八成就是稀释后的苯酚溶液。
徐四七从袖子里抖了抖,拿出了一份奏疏笑着说道:“陛下,看这个就行了。”
实物存在,而且制备的流程也有被扔进石景厂的文人写成了书,有毒还是不要请陛下摸了。
徐四七拿出的奏疏,是苯酚溶液在解刳院的实验报告。
把石炭酸注射近兔子的体内,大约不到一分的重量,兔子就会受到中度刺激,一毫左右的重量滴入兔子的眼睛,兔子就会疯狂。
长期吸入石炭酸蒸汽,兔子会变得呼吸困难,甚至导致瘫痪。
在动物上进行反复的实验之后,才会用到人身上。
陛下对凌迟,也就是送入解刳院的判罚,是极为慎重的,贪腐这类的罪名,顶天就是砍头。
解刳院的罪人都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之人。
大明哪有那么多需要凌迟的犯人?
每一个凌迟犯,都是解刳院的宝贝疙瘩、宝贵财富,是不可再生资源,很难补充。
解剖论已经十分完善了,所以等闲是不会直接用他们去实验材料浪费掉,都是反复验证之后,才会对他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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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罪犯在解刳院还治好了不少的病。
朱祁钰看完了解刳院的实验报告说道:“嗯,很好。”
他看着正在铺设的路说道:“加大产出,没钱就说话,金尚书不肯给,朕内帑有的是钱。类似的东西,多多益善,朕不会吝啬赏赐。”
“多乎哉,不多也。”
“谢陛下隆恩。”徐四七带着工匠们俯首谢恩。
陛下对工匠是有偏爱的,徐四七为首的工匠们,没有辜负陛下的这种偏爱。
“金尚书可是很好说话的。”徐四七满是笑意的说道。
金濂的抠门性子,完全是穷怕了节流的仓鼠囤货行为。
但是在该花钱的时候,金濂从来没有小气过,只不过户部总是和内帑吵架,目的自然是希望内帑多拿点钱出来。
户部的理由很充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花钱,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内帑的理由更加充分,藁税都是入了朝廷国帑,作为维护朝廷的费用,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内帑之上?有没有为臣之道,恭顺之心!
户部和内承运库的剑拔弩张,已经成为了见惯不怪的常态,哪天他们打起来,也没人会奇怪。
朱祁钰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实践论》里的一段话。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大家对于社会的历史只能限于片面的了解,这一方面是由于朘剥阶级的偏见经常歪曲社会的历史;另一方面,则由于生产规模的狭小,限制了人们的眼界。」
「人们能够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作全面的、历史的了解,把对于社会的认识变成了科学,这只是到了伴随巨大生产力——大工业而出现近代无产阶级的时候,这就是科学。」
朱祁钰深以为然。
人类在不断的探索着世界,认知着世界的种种,将探索总结为社会认识。
然后随着认识的不断加深,从认识变成科学的主要诱因,就是巨大的生产力。
而实践论中,全面阐述了社会认识转变为科学的阻力。
第一个是朘剥阶级对历史、社会认识的偏见和扭曲;
这种偏见普遍存在,比如国子监、翰林院、风宪言官、朝中大臣,就非常反对陛下奉祀墨翟。
比如魏国公徐承宗只看到了那些货于帝王、势要的瘦马们改变了命运,却没看到了这些瘦马背后的悲惨世界。
信息获取和社会教育、价值观的都导致了这种偏见和扭曲。
类似的还有蔡东攀为首的江南士林,对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不停的泼脏水,把铁铉的鼻子耳朵剜下来喂给铁铉等等怪事,都能说的有鼻子有眼。
这种朘剥阶级对历史、社会认知的扭曲,是极其致命的。
他们掌控着话语权,把大明带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里去了。
而另一方面则是生产规模狭小,始终没有形成产业规模,仅限于小作坊阶段。
比如仅限于龙江造船厂的水泥,比如博山玻璃坊、大名府燋炭技术,比如延长县的石油馏分等等,因为规模太小了,无法形成合力,推动生产规模扩大。
朱祁钰停住了脚步,大明能够形成产业规模,扩大生产规模的唯有朝廷。
那些把银币、银两藏在猪圈里一年刨出来五次点数的势要富贾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们并没有那个见识。
朱祁钰要做的就是持续性的扩大生产规模,提高生产力,大明的社会认知自然而然,就会变成科学。
他对着徐四七说道:“继续扩大产量,朕先把泰安宫的砖石墙抹一层水石灰,然后再把朕门前的路修一修。争取在十五年之内,把九龙驿路都修一修。”
“让大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动起来!”
朱祁钰并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有了水泥,明天恨不得把路修到云南、川藏、伊犁、撒马尔罕去,这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是国之长策。
无法形成大规模生产的第二个困境,就是不是那么方便的交通了。
此时大明朝的交通情况,除了官道驿路之外,其余基本都是一下雨,道路就变的泥泞不堪,无法通行;一下雪,基本就是与世隔绝。
这也是大明的工坊,明明什么玩意儿都有,就是无法扩大生产,因为市场规模限制南北物料,主要是粮食的沟通,而不是生产。
历代统治者都是深知交通的重要性,就连元朝都把官道驿路的维护得有模有样。
朱祁钰离开了石景厂,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一进讲武堂,正好碰到了于谦和石亨两人,朱祁钰颇为兴奋的将自己在石景厂的见闻和感悟,和这两人交流了一番。
石亨面色有些惊惧的说道:“陛下容禀,这路不好,这仗就没法打,限定三十日内赶路九百里,中间下了十天雨,怎么办?”
陈胜吴广他们就是大雨延期,赶不到地方了,队伍中恐慌情绪加剧,为大泽乡一声怒吼,百姓揭竿而起提供了土壤。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各地农庄是不是可以加入到这里面来?生产物料,然后朝廷扑买,投入修路之中。”
“而且农庄对硬化路面有着迫切的需求,他们需要晒谷场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寒碜,很寒碜
烧水泥制备工艺并不复杂,就是石灰石敲碎,加上黏土,扔进水泥炉里煅烧。
焦炭的炉火温度完全足矣,甚至用普通的木柴也完全可以将生料煅烧成为熟料。
但是修路这件事本身,就需要极多的劳动力,现在没有那么多的机械,修路完全靠肩挑背扛,这是穷耗民力之事。
修路的确是大明的当务之急,但是却不能急躁的将这种重担压在百姓的头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农庄的道路硬化,为时过早,让每个农庄有个晒谷场,已经是很困难的事儿了。”
“可以先建晒谷场,平整路面,硬化路面暂时不急。”
“农庄现在还经不起折腾,朕以为还是农庄现阶段,还是以农桑为主,要鼓励农作物的生产。”
“例如种植棉花、火麻、桑树,大豆、油菜籽、芝麻、油茶、油桐,甜菜,茶叶、果树、药材等项农作物。”
分别是棉纺原料、油料、糖料和经济作物。
“襄王在贵州就做的不错,鼓励百姓种植金不换和三七,鼓励对桐树进行移植,方便采摘和集中管理,这都是不错的道路。”朱祁钰肯定了朱瞻墡在贵州的劝农桑的功绩。
等朱瞻墡回京,怕是又一枚奇功牌到手。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句圣明,是于谦的敷衍,确切的说,就是于谦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在他看来,其实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动手做一些原材料再加工的工坊了。
水石灰窑的技术并不复杂,可以有效的改善农庄的交通。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这句圣明,是保守性的反对。
他解释道:“朕主要是考虑到民力,百姓可没有太大的承受能力,朕还是认为,眼下还是农庄法还是以巩固成果为主。”
“劝农桑之事,大有可为,比如兴修水利、增加堆肥、改良农具、积极开荒等事。”
“先保证他们吃得饱,功利一些,有人才有劳动力,有劳动力才能劳动,才能创造财富,不让百姓们吃饱,他们哪里有精力生孩子,有精力养孩子?”
“能做的事很多,比如这兴修水利之事,打井、挖塘、筑堤、打旱井、开渠、筑圩、兴修蓄水排水的沟洫畦等等,是不是可以让让工部和各官厂的工匠们实地考察之后,出出主意?”
“比如这堆肥,可以和养殖配合起来,猪羊鸡鸭,都是肉食,同样喂养这些牲畜,多多堆肥,增加土地亩产。谁来教导农民应该如何种地呢?”
“果木、桑、柞、茶、漆、桐等林木,是不是可以考虑因地制宜的进行种植?”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陛下,其实没必要这么慎重的。”
有的时候,步子可以迈大一些,农庄的百姓,并不是一点承受能力没有。
陛下说的这些当然要做,而且要努力去做,这都是本务。
但是类似于小作坊,也可以提上日程,让农庄法探索中前进。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陛下到底在防范什么?
防范一些人破坏农庄法。
当年的军卫法是如何被破坏的?
在李贤的十四问中,就说的很明白,有些人将劳动力据为己有,这种做法,主要的做法就是隐户,把人丁隐瞒下来。
陛下的执政风格,依旧是大开大合的风格,毫不留情,可以想象到畸零女户这件事,肯定会有人被送进解刳院内。
李成立为代表耆老,怕是躲不过去的。
但是只要涉及到了百姓的事儿,陛下就会极其的慎重。
比如之前户部拿出了有防伪,面值较小的钞法,陛下就是不肯用,到现在只用在宝源局的汇兑吸储之上。
因为宝源局面对的大户,是银币过百以上的人群,所以陛下丝毫没有犹豫的把银票,用在了他们身上。
陛下在涉及百姓的事,慎重到有些畏首畏尾。
“陛下,其实百姓也不是毫无自保能力的…”于谦说了半截,摇头说道:“其实这样也好。”
于谦的话,前后矛盾。
他想到了武装抗税,百姓也不是总是斗争失败,面对乡部私求,百姓们也会拿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武器去抗争,斗争总是有输有赢。
那些土堡,就是斗争之后的产物。
可是于谦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陛下对百姓慎重的做法,换句话说,他还是被陛下说服了。
农庄法刚刚施行五年的时间,制度已经稳定了下来,却还是比较脆弱,每一步都走踏实,因地制宜的将农庄法经营好,是稳健的道路。
陛下春秋鼎盛,又擅长卫生之道,不用急于这一时。
陛下说的兴修水利、增加堆肥、改良农具、积极开荒、多养牲畜等等,都是稳妥向政策,对百姓是件好事。
朱祁钰和于谦又详细的商量下关于农庄法的种种事宜。
除了巩固现有成果、劝农桑、养牲畜以外,还有度数旁通的十大历局的农林局,也会承担许多的工作。
比如积极收集各农庄法的优秀种植经验,因地制宜的编印成书,传播推广。
选育良种,选择优秀的农桑作物种子进行种植。
在农庄内,提倡勤俭,防止尚奢的恶习传入农庄法,对人情往来譬如红白喜事,倡导一切从简。
在农庄内,以丰补欠,积谷防荒,储备粮食以防止天灾。
在农庄内,积极消灭老鼠、苍蝇、蚊子等害虫,这些害虫不仅传播疾病,还严重影响大明的农庄生产。
在农庄内,积极推行《预防与卫生简易方》,倡导预防、卫生以及培养医倌。
在制度上,保护英烈妻子的权益,保吃、保穿、保烧、保教、保葬等等,这部分的钱,朱祁钰本来打算内帑全出,但是被于谦以国家之制说服了。
这部分钱没多少,本身就只是英烈祠妻儿,十五岁成丁之前,一户满打满算不过五十银币。
朱祁钰是乐意出这个钱的。
于谦则认为,军卒不仅仅是陛下的私军,同样是朝廷的军队,以前是国帑穷的耗子都不去,现在国帑可一点都不穷,尤其是各地钞关和市舶司,以及铸币税,国帑已经很有钱了。
陛下发财的时候,从没忘记带着户部一起发财。
抚恤英烈,应当以五五,甚至是三七的比例去出这笔钱。
陛下出三成,朝廷出七成。
但是最终朱祁钰还是决定以五五比例,共同负担抚恤。
还有最重要的内容,基于卫所儒学堂的基础,在农庄里推动社学教育,至少让百姓们能够看懂俗字俗语。
这是个百年树人的工作,在过往的基础上,需要持续、稳定的推进。
朱祁钰和于谦聊了很久关于农庄法未来五年的计划。
确定了大约三十二条农庄法发展纲要。
“武清侯,这些农庄里,可是有义勇团练的,管理他们是一个千头万绪的工作,尤其是遴选他们入京营服役,也是件大事,这些事就有劳武清侯了。”朱祁钰对着石亨说道。
石亨俯首说道:“臣定不负陛下之期许。”
石亨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瓦剌人跑了,大明又要开始兴文匽武了,搞得他很是紧张。
可这种担忧并没有发生。
陛下依旧在农庄里养了无数的义勇团练,这些都是大明的兵源。
其实在石亨看来,农庄法的义勇团练的素质,甚至比南衙一些卫所的军卒还要强。
兴文匽武也是有一定的南北差异,南衙那边的兴文匽武更加严重,沿海巡检司的败坏,简直是骇人听闻。
朱祁钰笑着说道:“即便是没有瓦剌人也有山贼流匪,以及野兽啊,维持一定规模的义勇团练,是很有必要的。”
石亨和于谦对视了一样,农庄的敌人,除了山贼流寇野兽以外,还有乡部私求的缙绅。
陛下不知道吗?显然,陛下把缙绅们归到了野兽那一类。
毕竟不干人事,不就是没有良知和仁义,可不就是野兽吗?
朱祁钰结束了这场奏对,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会试在预期之内结束了,有人欢喜有人忧,朱祁钰拿到了丘濬的答卷。
丘濬这个琼州来的学子,独占鳌头,获得了会试第一名。
朱祁钰看完之后,连连点头。
儒家生命力之顽强,超过了朱祁钰的预期。
丘濬显然是幻想家,他关于大同世界的梦,和管学不谋而合,主要就是财经事务、利柄的使用。
但是丘濬吸取了景泰二年科举失败的经验,这次他不再讨论财经事务,而是讨论君主天德王道之标准。
笔趣阁
翻译翻译,就是君主论。
丘濬并不空言道理、心性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不讳言功用、功利。
提出了对君王天德王道的具体要求。
比如君不可以独治,就像是没有人可以离开别的人劳动一样,君王离不开臣子的辅佐。
君主不可独治,但是不可无已见,朝臣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君主就被忽悠瘸了。
君不可以刚愎禁谏也要分辨是非;君赏罚当合天下之公论,不可徇一己之私心。
那是非、公论的标准,赏罚的标准是什么呢?
丘濬提出:天下盛衰在庶民。
人君虽至尊、至强,小民虽至卑、至弱,但君依附于民,真正可畏的是庶民。
臣之事即君之事,君之事即庶民之事,庶民之事即天下事。
甚至还引用了南衙作乱的事儿作为例子,佐证他的观点,那就是亡天下者唯有庶民也,生庶民休戚之本,国家治乱之基。
“世上也有人一等,口吃人肉念弥陀。”朱祁钰非常满意丘濬在策论里的一句话。
这一句口吃人肉念弥陀,可谓是嘲讽拉满。
丘濬的意思很明确,要警惕朘剥阶级对历史和社会认知的曲解,这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的开端,是对是非、公论的标准的扭曲。
丘濬无疑是一个很合格的政治幻想家,他提出了很多的幻想。
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实现他的这些政治野望,那需要万民同欲,万夫一力。
丘濬的策论之中,颇触时讳,还幻想着确定君主的责任和义务。
吴敬、商辂等诸多考官,对这一篇策论的争议极大。
丘濬的成绩,到底算是一甲,还是二甲,几位考官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吴敬、商辂两人,力排众议确定了丘濬会试第一的成绩。
丘濬说陛下不能刚愎禁谏,要良言嘉纳,陛下一直是这么做的,骂亡国之君都可以,主要说的有理有据。
陛下从不畏言,所以丘濬颇触时讳,不是不能拿会元的理由。
算学成绩,丘濬也当之无愧的取得了满分的成绩。
在这次应考的举人之中,有一百三十七人算学满分,有三百余人,只错了一道题。
关于做题这件事上,大明的举人,当之无愧的做题家。
但是出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丘濬长得不好看。
丘濬有个外号,叫丘麻杆,有些瘦弱,其貌不扬。
这在科举之中,叫做貌寝,也就是状貌不扬,是不能当会元的。
为此成绩出来还没有公布的时候,吴敬和商辂就把最终结果送到了陛下面前,请陛下圣裁。
才学、能力都不算差,就长相差劲,就不能做会元吗?
答案是的确如此。
比如钟馗,就是终南山进士钟馗,因为长得不好看,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异,明明考中了却不能做贡士状元,最终撞柱而亡。
朱祁钰认真想了想,还是给丘濬点了会元,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丘濬殿试应该还能拿个状元。
主要是这一届的科举不太能打,南衙叛乱,严重的影响了南卷士林学子的应考。
朱祁钰见过丘濬,丘濬的相貌也就是普通,完全谈不上长得丑,顶多算是其貌不扬,放在人群之中的芸芸众生的普通人。
“《大学衍义补》不错,写完了可以给一枚奇功牌。”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这是丘濬穷经皓首要写的一本书,分一百六十卷,这写完至少得三五十年了。
《大学衍义补》已经写完了六卷,朱祁钰已经看完了,总体来说,非常满意。
因为丘濬作为儒学生,居然用极大的篇幅,去论述严武备,对于武器装备的发展以及训练等事,都有极为深入的见解。
这得感谢稽戾王,他一场土木堡大败,让所有人清楚的意识到,房子真的能被人一脚踹翻的时候,天下是何等的模样。
就连江南的盐引,都应声暴跌。
严武备,也是大明自土木堡大败,经历了巨大惶恐之后,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大明的大思辨依旧在继续,这种思辨并非单纯的崇古,而是结合当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全面反思。
稽戾王的死,就是他一生最大的贡献。
第四百九十五章 哪里需要哪里搬
朱祁钰朱批了礼部的会试名单,并且让礼部在东华门外放榜。
会试放榜,是个大日子,殿试是成为天子门生,确定名次,会试则代表,是否被选中。
无数的学子听说放榜了,开始向着东华门涌去,如同开闸泄水一样,人头攒动。
而一名来自四川的学子,本来打算去东华门外,看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可是他走到了东长安街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名学子的穿着十分的朴素,就是儒袍都有几个补丁。
大明的举人可是有不少的特权,即便是穷困之家,中了举,那就是贵人中的贵人,可是官老爷,他这副打扮,在人群之中,可谓是格格不入。
这学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东华门,咬了咬牙,探出了一步,又缩了回来,又探了出去,又缩了回来,如此反复几次,这学子终于向东,向着承天门而去。
承天门外有登闻鼓院,乃是周礼。
登闻鼓下有肺石,乃鲜红色,长八九尺,形如垂肺,就是敲鼓用的鼓槌。
按照皇明祖训,这登闻鼓和肺石,任何百姓要敲击,有司不得阻拦否则一律坐罪。
可是登闻鼓院有院墙,更会落锁,一般没人去敲。
但是陛下登基之后,在南京皇宫外的洪武门,看到了登闻鼓院破败不堪,甚至还落锁,就让有司把门打开。
这名学子看到了登闻鼓院开着门,肺石上并没有灰尘,便一步步的走了过去,拿起了两枚肺石,用力的砸在了登闻鼓上。
沉寂了五十多年的登闻鼓响了。
城头的锦衣卫初听闻眉头紧皱,这好端端还没到暮鼓时分,哪里传来的鼓声?
但是很快锦衣卫就知道了,登闻鼓院的登闻鼓响了!
缇骑闻风而动,将此人押送到了左顺门内的偏殿内。
按照处置条例,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
“陛下,陛下,登闻鼓响了!”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的跑进了文华殿,张皇失措的说道。
百官刚刚离开,刚才廷议了下关于琉球官员派遣的问题。
朱祁钰严肃的问道:“何人鸣冤?”
小黄门气喘吁吁的说道:“四川草塘县举人李燧,今年进京科举,这考完,就跑到承天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朱祁钰翻动了下手中的进士名单,找到了这个名叫李遂的人,此人是四川镇雄府的景泰元年的举人,赶了五千里路参加会试,并且金榜题名,中了进士。
本来该等待殿试之后,最少也能捞个功名,一个七品官就到了手里了。
可是他锤响了登闻鼓。
朱祁钰点头说道:“奉天殿升坐吧。”
登闻鼓兹事体大,这代表着冤屈无论是在大理寺,还是在刑部,都无法沉冤得雪,才会不得已,去敲响登闻鼓。
朱祁钰很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新科进士,在放榜之时,去敲登闻鼓。
既然敲了,朱祁钰自然不能不理,召集群臣,看看这到底是何等的冤情。
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坐定。
净鞭三声响,大理寺卿、都察院总宪、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悉数到场,这是鸣冤鼓,法司自然悉数到场。
其外还有六部明公,于谦、石亨二人。
与往日里百余人上朝完全不同,朱祁钰很快就来到了奉天殿内坐定。
“是什么事?”朱祁钰拿起了自己的水壶喝了口水问道。
李燧显然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他都要做进士了,能不知道登闻鼓兹事体大?
但凡是有能鸣冤的地方,他也就不会到承天门敲登闻鼓了。
胡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按照大明祖训,敲响登闻鼓后,任何人不得垂询,还是让这李燧自己上殿说吧。”
这是防止有人在最后时刻,威胁鸣冤之人。
“也对,宣苦主。”朱祁钰点头说道。
李燧就等在门外,他敲响登闻鼓之后,就被锦衣卫保护了起来,期间没有人和李燧说过话。
李燧穿着一个破败的儒袍,走进了奉天殿内,入殿三跪五叩,口呼万岁,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不去东华门外看榜吗?”
李燧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草民怕当了进士后,就不敢说了。”
朱祁钰打量着李燧,看来这个李燧他很自傲,觉得自己必中,对自己的实力也有精确的把握。
“平身,起来回话。”
李燧大声的喊道:“谢陛下隆恩。”
“说说是什么事吧。”朱祁钰放下了自己的水杯,颇为认真的问道。
李燧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奏疏说道:“草民为四川草塘百姓鸣冤,也为四川镇雄府百姓鸣冤,为四川百姓鸣冤。”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
李燧是隶属于草塘安抚司,归镇雄府管理。
李燧说的是四川地方的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叫做戥头。
戥头,戥子秤分量不够的差额。
具体来说就是在地方在收税的时候,普遍都会加一铜块放在天平的另外一侧,百姓纳赋就要多交这个铜块重量的粮食。
这部分就叫戥头,在鞑清朝,这东西叫火耗。
朱祁钰将李燧的奏疏传了下去,让大家都看看。
戥头的名目实在是太多了,但是李燧按着京师粮价折算了一番,每户大约一钱八分银,也就是四十五斤的米粱。
夏秋两税,就是九十斤粮食。
明朝末年征三饷,最高的时候是每亩地,九厘银。
如果按照一个下农十亩地计算,是九分银,按照富户八顷田算,富户缴纳七两二钱。
这每户一钱八分银,对任何下农和中农而言,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金濂看了半天,面色巨变,愤怒的说道:“陛下,国帑可以是没收到这部分藁税,他们这是借着朝廷的名义,中中饱私囊!必须要严查!”
敢借着户部的名义,巧立名目,恶名归了户部,钱却更户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金濂第一反应就是愤怒。
主要征收的实在是太多了。
陛下的市舶司的税满打满算也就一成,给银也就六分。
他们居然要一户收一钱八分银,比陛下收的还要多的多!
朱祁钰没有怪罪金濂,这部分的摊派,跟户部关系不大。
李燧继续说道:“草民为这事跑了草塘县衙,去了镇雄府府衙,也到了四川之所找到了布政使,为这事,草民丢了功名。”
“王尚书?”朱祁钰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王直。
这李燧都已经被革除功名了,是如何参加会试的?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四川的确是递了革除李燧功名的陈条,是以敛钱为名。”
“但是臣查了半天,李燧进京,是破产走了五千里路,未有敛财之举。”
胡濙赶忙说道:“科举,为国取士,自然不能儿戏,这还在查,既然进京参考,臣不敢私,五千里路,路途遥远,臣就让他入了贡院,参加了会试。”
大明革除举人的功名也是要走流程的,这个流程也要经过查补,除了在吏部过一遍,还得到礼部过一遍,这一来二去,流程没个半年时间,压根走不完。
如果放在正统年间,就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办个加急,比如多给点孝敬,同榜同乡同师递个话。
总之就是人情世故。
显然礼部和吏部都没有打算革除李燧的功名。
所以李燧的参考是符合规则的。
大明的秀才如果换算成银两购买,需要多少钱?
金花银一千两,代考作弊至少也要五百两。
举人那就不是钱能买到的了。
“草民找到了四川监察御史陈情,可是四川监察御史总是推脱,今日说有事;明日说不闻其详,等闲不能起参;后日又说草民借机生事。”李燧继续说道。
他是一层一层找上来了的,在地方解决不了,才打算入京来寻找解决的法子。
大理寺卿夏衡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这件事归都察院官,稽查百官是都察院的职责。”
俞士悦面色轻松了起来,今天这登闻鼓突然响了起来,那是鸣冤,他刑部能逃得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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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是刑狱冤案,他暗呼侥幸。
登闻鼓响起来的时候,俞士悦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谁啊,有冤情就说,干嘛敲那个鼓?
这说了半天,跟他们刑部没有多少关系。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总宪陈镒。
陈镒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事儿!
根本没人跟他提过,这涉及到了四川一省的大事,他居然在登闻鼓响起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他无奈说道:“陛下,臣不知其详,臣有失察之罪,陛下,把臣外放为官吧!”
这总宪的位子,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命就没了。
王文憋着笑,他就坐了几天都察院总宪的位置,就替了陈循到文渊阁做大学士了。
这活儿虽然辛苦,但是可比都察院安稳多了。
都察院什么鬼样子,朱祁钰倒是清楚,他当初下旨申饬,不让违反宵禁,就有三人抗旨不遵,和会昌伯一起喝酒到了深夜,甚至还推搡辱骂五城兵马司的宵禁军卒。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镒归班,对着李燧说道:“你继续说。”
李燧振声说道:“陛下,这戥头一户两收,再加上层层摊派下去,可不就是一钱八分,到了百姓头上一年至少就是五钱银子了。”
“五钱银子,陛下百姓劳作一日不过铜钱二三十文,攒齐这五钱的银子得多少时日?”
“各级官僚,借用陛下之威名、威势,搜刮百姓,搜刮上来的东西,上司得一半,州县揣到自己兜里的也占了一半。”
“刚开始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有所顾忌,干了一年二年,成为旧例,再换一任,就开始萧规曹随,经过十年二十年,就变的名正言顺了起来。”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你先去东华门看榜,不看也没事,朕告诉你,你会试中了。”
“好了,退下准备殿试之事吧。”
“陛下…”李燧还要争辩,胡濙不停的给李燧打眼色,示意他先走。
李燧不知道陛下的秉性,胡濙能不知道?
陛下现在说话平静,对李燧笑着说话,是怕寒了李燧这个新晋进士的心,是在保护李燧。
这件事陛下既然知道了,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李燧虽然不懂,但是还是俯首告退。
奉天殿内十分的安静,只有风吹打罗幕的声音。
朱祁钰看着李燧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之中。
民变是怎么产生的?
不都是像李燧这般,在地方闹不明白,到了京师闹腾,在京师闹腾,结果进了京,却也是闹腾不明白。
四川监察御史什么反应?一推四五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等时日一长,百姓们知道了,这种事控诉无门,也就默默的受这个气,不再想办法控诉。
各级官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所顾忌,后来是萧规曹随,最后就变成了理直气壮,归根到底,官僚们发现,百姓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不就是名正言顺?
百姓就这么受气,就跟个高压锅一样,等到受不了,可不就是民变了吗?
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些道理,就是刚读完蒙学的士大夫都会说,可是他们怎么做的?
层层围堵。
在奉天殿沉默了许久之后,朱祁钰开口说道:“朕很庆幸,至少还有人肯说,真到了没人肯说,咱大明,差不多也就亡了。”
这话说的,朝臣们都一头冷汗,陛下的联想能力为何如此丰富?
这私下摊派,可以说是潜规则之一,各地都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整肃吏治之事,已经在做了。
“练纲在南衙干的不错,让他去四川去,明年年末,朕会派缇骑去暗中走访。”朱祁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说道:“那个四川监察御史,革罢吧。”
“尸位素餐。”
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看着天日昭昭,这些都是二十多年的沉疴旧疾,需要一点点去改变。
他同时还有一丝的庆幸,他搞创收总是生法子,对于加税总是慎之又慎。
在吏治没有整体清明向好之前,加税就是给百姓头上套枷锁。
这些人,好狠的心。
“陛下,陛下四川急报!”一个缇骑风一样的冲了过来,高声疾呼。
第四百九十六章 陛下,奇观误国啊!
“不要如此惊慌。”朱祁钰示意缇骑稳住身形。
他拿过那封军报,看了许久。
四川镇雄府发生了民变,这次的民变是一个叫做黄龙和韦保的人牵头。
黄龙是汉人,韦保是苗人,总计十多万的苗民,七千兵士,攻占了遵义府的两座营堡,一个叫西坪寨,一个叫黄滩寨。
这次民变的发生的基础,自然是那一钱八分银的戥头,这戥头一年要收五钱的银子,蜀中少银,这五钱银子就是索命钱。
爆发民变的直接原因是四川镇雄府的一些收税队,捞过界了。
播州杨氏的海龙屯关堡被夷为平地后,设立了遵义府,遵义府归了四川管辖,在刚刚划界之后,遵义府按制免税赋一年,让百姓安定下来,是当时朝廷的当务之急。
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四川镇雄府的书吏们,纠集了上百人的“收税队”,如同下乡扫荡一样,跑到遵义府收税去了。
往常这些收税队,可不敢捞过界,因为别人的地界上也有地头蛇,但是遵义府新设,还没有形成收税队,所以这些收税队就大摇大摆的捞过界了。
这就出事了。
百姓们人都傻了,他们拿着皇帝的俗字圣旨,开始武装抗税,这一轮的抗税收税队赢了,但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最终攻陷了遵义府的西坪寨和黄滩寨。
这两座营堡被攻破之后,四川地方的民意汹汹,一时间反抗戥头,反对摊派的风力,开始遍及四川各地。
根本原因,还是吏治昏暗,贪腐成风,百姓不堪重负,为了活命。
今年夏秋两税要是依旧搞戥头那种把戏,怕是一场遍布整个四川的捅破天的大祸,就会出现。
吏治昏暗、贪腐成风、上下勾结袒护,沆瀣一气,这能怪到朱祁钰的头上吗?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对吏治二字,从最开始申斥都察院开始,官邸法、京察、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大计、考成法甚至酿成了遍布数省的造反。
朱祁钰对吏治还不够上心吗?手段齐出,多管齐下,可这吏治依旧未有清明之相。
这是沉疴旧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日昭昭融化寒冰,也不是一日之功。
吏治在稳步的推进之中,可是在这推动的过程中,还是除了一些朱祁钰不愿意看到的事儿。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军报有些眩晕。
地方的处置还算得当,两座被攻占的营堡已经被层层包围,正在有序平定之中。
可能朱祁钰收到这封军报的时候,民变已经彻底平定了,毕竟路途遥远,即使办了加急,也要九十天的时间。
可是平定之后呢?
不妥善处置,四川那如同炸药桶的局势,将会被彻底点燃。
这戥头实在是太狠了,一钱八分,最后累加到五钱!
朱祁钰握着手中的军报思考了良久说道:“下旨安抚下地方百姓,首恶械押京师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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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万附逆苗民,劝其安业,若有复叛,严惩不贷。”
对于四川民变,朱祁钰的处理方式和福建的处理方式是相同的。
首恶肯定要处置,而且这些首恶之人,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多数都是蛊惑乡里百姓的野心家。
这样的人,可不是少数。
福建民变,分为了叶宗留和邓茂七。
叶宗留是为了福建的银矿和官军起了冲突,而邓茂七则是官逼民反,具体的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又拿出了那份军报,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
「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
「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不仅是东方这片土地的悲剧,似乎同样是世界的悲剧。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等于牛马,坐稳奴隶的时代。
牛马饿肚子的时候,主人家还知道喂点草料给牛马,不让他们饿着肚子干活,因为牛马真的会撂蹄子。
现在做牛做马的百姓,皇帝下旨蠲免一年两税,安抚百姓,可是有些人,就是不肯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吃点草,补补身子。
非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滴民脂民膏,才肯罢休。
贵州等地这些百姓,在原来各种土司手中遭罪,在王骥等人为了自己的野心叛乱之时,又在叛军手中遭了罪,日盼月盼,终于派来了王师,该是自家人了吧?
京军的确是自家人,不烧杀抢掠,堪称王师。
可是遵义府的百姓们,这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来自四川镇雄府的收税队便来了。
百姓们仍然要被劫掠,仍然要遭罪,仅有的口粮也被抢走了。
哪怕到了这一步,百姓们扔希望有一个主子,拿他们去做牛马、财物一样的看待,他们勤奋、他们可以自己寻草吃,只求这主子决定他们怎样跑。
百姓要的太少了。
譬如福建百姓,他们只希望朝廷能把福建布政使,搞出冬牲,榨干百姓最后一口口粮的宋彰等一众斩首。
百万人之众的起义,朱祁钰只是一纸诏书,蠲免一年的税赋,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将鲁迅先生的《灯下笔谈》,按照记忆力的模样,写了出来,递给了兴安,让他送给胡濙,以笔名发到邸报上。
“陛下,其实农庄法可以在山西、陕西、河南等地,试着全面铺开了。”兴安给朱祁钰泡了杯茶,低声说道。
他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自然有议政之权,虽然平日里更像是个大秘书。
他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扩大农庄法。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农庄法不是一抓就灵,又不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兴安赶忙回道:“但是农庄法有义勇团练,乡部私求私自加派,终归有个忌惮。”
“再遇到这种强征强纳之事,也不至于闹到民变的地步。”
“陛下,这农庄法的确不是灵丹妙药,可是这掌令官下乡,里正、甲首有什么话,都可以找掌令官絮叨絮叨,最后报到通政司来。”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不是?”
朱祁钰看着身后这座讲武堂,叹息的说道:“你说的有理。”
“掌令官还是不够多啊,朕本来希望举人们能够帮朕做这件事,可是举人们丝毫看不上这等吏目,他们更想做官。”
讲武堂已经有了五期的庶弁将和掌令官,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五百掌令官,刚好够北直隶、山西行都司、靖安、福建使用。
哪里有多的人手?
朱祁钰本来希望这些个举人能出点力,但是襄王府长史罗炳忠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把这些举人派下乡,他们反而挑唆百姓,把水彻底搅浑,把事情变得更糟。
官和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哪怕当个九品官,那也是官,不是吏目,吏目是不入流的,秀才就可以充当吏目。
乡官,说到底,只是个吏目,是不入流的,举人们看不上,甚至连秀才们都看不上。
缺少掌令官也是眼下农庄法的困难之一。
“扩招一下?”兴安试探的说道:“其实卫所儒学堂的军生们,长期参与农庄法,代替过去的耆老,教百姓读书识字,他们其实也可以充当乡官一职位。”
掌令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们在京营里是有差事的,所以掌令官总是不够用。
但是军生就不同了。
朱祁钰摸了摸下巴犹豫了下说道:“军生吗?”
景泰二年的状元柯潜,就是军生,在卫所儒学堂就学,考中了举人,又中了状元。
军生本身就有出路。
兴安可是观摩了这么久的政事,很多时候,他都只是在看,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次,他是有备而来。
他俯首说道:“陛下,也不是哪个军生都能考中秀才的,毕竟只是卫所的儒学堂,教习也不是什么大儒,科举八股取士,他们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屈指可数。”
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你继续说。”
兴安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军生入了讲义堂学一年,去做三年的乡官,再回京,给军生们一个增生的身份,入国子监,这不就有名师了吗?”
秀才分为三等,最好的叫禀生,朝廷月给米六斗维持生计,参加举人考试。
第二等增生,就是增广生员,既无禀米,也无职责。增生也可以入国子监,也可以参加秋闱乡试,考取举人。
兴安的意思是,给肯去乡里做官的军生们一个秀才的身份,入国子监就学。
“增生好,但是得给银给米,居京师大不易啊。”朱祁钰想了想,补充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兴安认真的思忖了下说道:“就按掌令官待遇给银给米即是,营造官舍,乡官赠生可住官舍,也解决部分的生计问题,安心参加秋闱春闱。”
“陛下,兴文匽武可要不得了。”
“臣琢磨了几年的时间,琢磨出点味道了来,这二十四年来的兴文匽武,固然有大势所趋,但何尝不是因军生能考中举人、进士的数量太少了吗?”
“卫所儒学堂并无大儒,能考中举人的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进士了。”
“这可不就是文盛武衰了吗?”
军事始终是政治的延伸,这一点上,自从五代十国的军头黑道政治结束,赵宋建立之后,基本上就已经形成了。
但是在政治博弈之中,军队出身的军人,始终没有多少参政议政的渠道,就连兵部尚书总是文进士担任。
勋臣们又受限于自己的身份,最终导致兴文匽武总是在发生。
就像是没有通往剑桥大学的高速公路,是因为交通部很久没有剑桥出身的常任秘书那般。
没有卫所儒学堂出身的进士,朝中兴文匽武自然没有反对的风力。
即便是皇帝想要阻止,也是没有人帮助皇帝做事。
赵宋时候,很多皇帝不是不知道军队的重要性,但是谁去做?
无人可用。
兴安提出的谏言,大约相当于一种制衡手段,保持一定数量军籍出身的进士,不说修建新的通往军营的高速公路,至少在拆路的时候,会有人激烈的反对。
“大珰啊,平日里你这不吭不喘,出这主意,不错,很好。”朱祁钰高度赞同了兴安的想法,点头继续说道:“可以和礼部沟通一下,看看给乡官们增生,会不会很困难。”
兴安俯首说道:“臣和胡尚书通过气,胡尚书提出了几条补充的建议,他并不反对。”
“让礼部上个奏疏吧。你这条谏言不错,至少写实录的时候史官会为你勾勒一笔。”朱祁钰十分欣慰。
他的确是有办法,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朱祁钰还是明白的。
兴安继续为陛下研墨,笑着说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胡濙很快就把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到了文渊阁,朱祁钰朱批之后,在廷议中,终于开始推行。
讲义堂正式从讲武堂之内拆分,招生的范围从军卒之间的掌令官,扩张到了卫所的儒学堂军生。
掌令官本身的五百生员不变,再增加五百军生生员。
在讲义堂毕业之后,可以下到乡里之间为乡官三年期满,归京做增生,入国子监考取功名。也可以到军队中充任掌令官,征战四方。
这次的扩招,解决了部分的卫所师资力量薄弱的问题,也解决了合适乡官绝对数量过少的问题,更是部分解决了朝堂文武失衡的格局。
这件事朝中议论纷纷,但是讲武堂、讲义堂设立之初,就是陛下为了掌控军权所设,这是不能伸手的地方。
不能向泰安宫伸手,也不能向军队伸手,这是两条陛下登基之后的铁律,错非找死,否则是不会胡乱伸手的。
十日后,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奏疏,黄龙和韦保被劝降了,毕竟八万京军还在贵州。
百姓们被安抚下来,但是有七千附逆作乱的军士,襄王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暂时把这七千军士扔到了六枝厂、滇铜厂、桐油厂、桐园里内做苦役。
“襄王在奏疏中为这些军士陈情,希望朕可以如同宽宥南衙叛军那般,苦役五年抵罪。”朱祁钰拿着襄王的那封奏疏,思考了片刻,朱批了襄王的奏疏。
第四百九十七章 飞梭
“襄王可真是遭了不少的罪,在贵州地方,还生了一场重病。”朱祁钰合上了奏疏。
疟疾,周期性的发作,全身发冷、发热、多汗,脾肿大。
在大明这玩意儿可以叫做瘴气,在蚊虫极多的云贵川黔地区,瘴气普遍存在。
朱瞻墡在贵州忙忙碌碌,被蚊虫叮咬过几次,也没当回事。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全身发冷,从四肢变冷,迅速蔓延到背部,然后是全身发冷,持续一刻到一个小时辰内,就是裹上几层的棉被也无济于事。
反反复复三五天后,开始了持续性的发热,面赤气急,吃什么吐什么,随后开始撮空。
撮空就是烧糊涂了,有点意识不清醒,两个手随手胡乱的抓着,像是要拿到什么东西一般。
朱瞻墡挺过来了七日之久,艰难的发热期,随后开始了长期的发汗,这个时间持续十数日,终于缓了过来。
这疟疾时间折磨了朱瞻墡将近月余的时间,朱瞻墡才慢慢好了起来,病刚好转,就跟着杨俊、方瑛等人去了遵义府,将黄龙和韦保劝降了。
能够成功劝降的条件,就是朱瞻墡答应保证不为难百姓,不滥杀无辜,那七千人的俘虏,苦役五年都是谈判好的条件。
本来黄龙和韦保是不会投降的,既然造反,就没打算活着,但是叛军被围困的时日渐久,人心动荡不安,再加上劝降的保证人是嫡皇叔,最终达成了劝降。
朱瞻墡希望这七千叛军能够和福建、南衙叛军一个待遇之外,还提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他的治病经历,治疗瘴气常用的青蒿,完全没有作用,青蒿有清热凉血、退蒸解暑、祛风止痒之功效,但是对待瘴气完全没什么办法。
朱瞻墡被这病折磨的痛不欲生,发冷又发热,死去活来,随行的太医也只能缓解他的痛苦。
治好他的病的是当地云贵产的一种药草,叫做苦蒿,这东西炮制之后,居然有奇效,这病才慢慢好了。
这一场重病,朱瞻墡瘦了整整四十多斤,比罗炳忠还要瘦一些,那个胖胖的皇叔,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那是,襄王遭了大罪了。”兴安颇为唏嘘的说道,大明最尊贵的自然是陛下,其次就是嫡亲王襄王殿下了。
这位在襄王府养尊处优的胖皇叔,在云贵真的是豁出了命。
朱祁钰将襄王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拿去文渊阁说道:“《肘后备急方》中,说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可是这青蒿却治不了疟疾。”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青蒿一类,自有两种,有黄色者,有青色者,本草谓之青蒿,亦恐有别也。”
“所以是黄蒿可以治疗疟疾,而非青蒿。”
如何治疗瘴气、疟疾,早在东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社会认知,但是青蒿一类,有黄蒿,和青蒿,恰好这两种草药都有用处,而且效果都有些相似。
其实应该是黄蒿有治疗疟疾的奇效,而青蒿却不是。
云南特产的苦蒿,则是黄蒿的一种,当地人都用这东西煎煮甚至泡酒,来对抗疟疾。
社会认知中,已经形成了关于疟疾的治疗方案,如何将社会认知逐渐转变为科学,就是太医院的事情了。
“襄王殿下的手段是极为高明的。”兴安笑着说道:“他的那个供给的法子,的确是将土司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襄王是大明第一个明确提出利柄轻重论的人,他的侧重向是利柄。
供给侧改革,是朱瞻墡在贵州的实践,将三成的货物控制在朝廷的手中,简直是无往不利。
在奏疏中,朱瞻墡在贵州设立了廪盈仓,取意仓廪充盈,有点类似于常平仓的作用。
常平仓是春秋战国李悝所设,他在魏国的变法提出了“尽地力”和“善平籴”的变法主张,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增强产量,废除世卿世禄制,奖励有功国家的人。
李悝变法在魏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是法家的实践家,而不是幻想家,他的变法让魏国压着秦国打了八十余年。
随后秦国的商鞅变法,便轰轰烈烈展开了。
洪武三年,大明太祖高皇帝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常平仓这东西,命州县皆于四乡各置预备仓,出官钞籴粮贮之以备赈济,荒年借贷于民,秋成偿还。
但是朱瞻墡的廪盈仓,可不仅仅是平抑粮价,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农那么简单。
朱瞻墡提出朝廷必须把持重要农业生产资料、农副产品经营进行组织、协调、管理,这个比例至少要占全部的农产品和农副产品的三成及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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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大明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朱瞻墡在奏疏中,举了一个例子,那就是桐油,桐油是造船的重要物料,若非云贵的开发,让桐油有了产地,大明要造船,没有桐油怎么造呢?
朱瞻墡已经深入实践,开始依托于四勇团营建立的乡、里、甲三级的乡野基层组织,初步实现了覆盖县、乡、里的廪盈仓组织架构。
朱瞻墡获得了云贵重要产物如滇铜、煤炭、桐油、三七金不换等物,入云贵的笔墨纸砚、盐铁、棉麻等物定价的主动权,在不影响商人的积极性下,积极为朝廷创收,为百姓谋福。
若非朱瞻墡这襄王的身份,以及他将七成的收益分给了百姓,朱祁钰还以为朱瞻墡是“大善人”呢。
“把廪盈法给于少保、金尚书他们看看,商议一下,吸收云贵的经验,组织内地的廪盈法。”
“这一次云贵走在了前面,内地反而走在了后面。”朱祁钰对朱瞻墡在云贵的工作,已经不是满意可以形容了,他颇为惊喜。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北宋时候,对盐铁酒茶矾等物官办专营。”
“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候,出现了一斤煤炭两百文钱现象。宋高宗的时候,甚至让一斤粪,卖到了六文钱。”
在兴安看来,朱瞻墡的廪盈法,几乎和北宋的官办专营相同,一斤煤大明也就五文钱到六文钱,宋徽宗卖两百文,宋高宗卖一斤粪都六文钱,这不是典型的朘剥害民吗?
朱祁钰看着兴安满脸的疑惑和担忧,笑着说道:“是的,李贤曾经也有这样的疑问。”
“朕当时就问他,朕的官冶所日后跟大宋的官办专营一个模样,那朕办这个官冶所意义何在?”
“现在咱们的襄王殿下,通过实践,得出了一个关键的数字,三成。”
有一些东西,朝廷必然是要垄断的,比如火器钢羽、特种钢料、军备楯车、军马等等,但是一些民生的东西,还是不要彻底垄断的好,又不是战事。
这其中就涉及到了一个度的问题,而朱瞻墡通过实践得到了三成的比例,这是个约数,也是个变数,在灾荒之年,米粱朝廷至少要占据五成,否则根本不可能起到作用。
这也是度数旁通之后,出现的一种数字性的叙事结构。
“臣没什么疑问了。”兴安认真的看了看奏疏,俯首说道。
“那襄王这本奏疏,是不是可以作为邸报的头版头条呢?”兴安有些犹豫的问道。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当然可以。”谷
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可是陛下刚写了一篇社论,就是那个做奴隶而不得,和坐稳奴隶…”
“还是把那篇《灯下笔谈》作为邸报头条吧,把襄王的这篇奏疏放在次版便是。”朱祁钰做出了决定。
襄王朱瞻墡的奏疏,是制度向的改良,而朱祁钰的是一篇社会思考性的社论。
朱瞻墡的奏疏固然重要,但那主要是朝廷制度构建上的事儿。
邸报则是一种导向性的文件,所以朱祁钰还是决定把《灯下笔谈》,做奴隶而不得,和坐稳奴隶对导向性更加重要。
但求各级官吏们,能把百姓当做是牛马去使唤。
会试已经结束,几人欢喜几人愁,没中进士的举人其实也可以做官,只是前途有些灰暗。
殿试在波澜不惊中,有序进行着,景泰五年的殿试,比景泰二年的殿试,又多了一个《管子》。
管子的篇幅真的很长,即便是不求甚解的囫囵吞枣,看完也要月余时间。
但管子妙就妙在,它不是算学。
从广义上来说,甚至可以把管学纳入儒学的范围之内,理解起来并不算困难。
殿试之上,进士们龙飞凤舞,写的头头是道。
这些准进士们,写的颇有些道理,比殿试的算学考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殿试的算学卷子,最少也是中考水平了,各种低分。
百分制下,四百名进士平均分居然不到六十。
不及格的算学考试,让掌院事吴敬这些日子,总是低着头走路,气的不行。
殿试的卷子是吴敬出的,陛下斧正,并不是很难,但这个成绩出来之后,吴敬羞愧难当。
朱祁钰倒是早有预料,没有怪吴敬没教好,度数旁通,才两三年,慢慢来就是。
殿试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丘濬这个琼州来的彝民,独占鳌头豪取殿试第一,拿了状元,直接入了翰林院做了翰林。
李燧这个差点被革除了功名的家伙,居然也获得了前十的好成绩。
榜下抓婿,是一种科举的惯例,放榜之日,除了学子之外,无数的势要豪右,都派了人仔细的查点今年的新科进士之中,是否有一飞冲天的人物。
在四百名进士之中,有近半数和丘濬差不多早有婚配,这就筛选掉了两百余人。
剩下的未曾婚配之人,再把和丘濬一样长得其貌不扬筛选掉,就更不剩下多少了。
所以每年的榜下抓婿,真正值得抓的其实就那么十多个人。
陛下住的泰安宫所在的澄清坊,就在东华门外,澄清坊上的军士们站在澄清坊墙上,盯着下面的东华门外大街。
东华门外大街是陛下澄清坊的道路之一,这抓婿自然就不能像以往那般,拿麻袋一套,把人抓走。
李燧,就是少数不多的优质人选,值得被抓的那个,而且是考得最好的那一个。
他前面的基本都有了家室,参加会试之前,已经禀明了朝廷。
而且李贤敲响了登闻鼓之后,名声大赫,敢跑到陛下面前喊冤,而且还喊赢了,在清流之中,名声一下子显赫了起来。
而李燧又长相俊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此时的李燧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他虽然没有婚配,但是已经有人,他与旧人有约,但他进京不单纯参考,还要告御状,前途未卜,所以走的时候,是和旧人诀别。
北门街不唱陈世美,秦家楼不唱秦香莲。
民间普遍传说,陈世美负心汉,进京赶考抛妻弃子,最后被包公虎头铡给斩首了。
李燧自然不想做陈世美,所以对各种许配之事,百般推脱。
但这其中有一个人推脱不了,那就是吏部右侍郎项文渊。
说起这项文渊来,其能力不大行,被吏部的天官王直百般嫌弃,直到在地方干了二十五年的王翱回京,王直才把部事交给了王翱去打理。
现在王翱也就是名望不够,王直已经把大半的部事交给了王翱去打理,一切井井有条。
项文渊和陈汝言有点像,他们俩都是能力不够。
陈汝言是有自知之明,直接奉天殿让贤,现在听命御下,在文渊阁内做侍读学士,倒是圣恩不倦,陛下时常召见陈汝言。
项文渊则是从吏部左侍郎平调到了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虽然都是侍郎,可是这吏部天官的位子,却是王翱的囊中之物了。
项文渊的能力不行,但是他可是长袖善舞,善于钻营,家中有女初长成,便瞄准了李燧。
李燧是第二甲出身,外任为官,九年期满之后,前途无量,人长的俊美,又是一身的正气,这项文渊就打算把女儿许配给李燧。
李燧不乐意。
他心里有旧人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这项文渊的女儿,项家三女儿,实在是太重了些,膘肥体重,走路肚子上的肉都在颤。
这李燧本身就有傲气,自然是不肯。
项文渊第一次遣媒人说和此事,李燧拒绝了,项文渊也没当回事,反正还有其他的进士可以抓。
可是她的三女儿是又哭又闹又上吊,项文渊只好再找媒人说情,李燧再次拒绝了。
这一下子,让项文渊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
“还请媒人回去告诉项公,学生已有婚配,不日就迎娶,实在是没法答应。”李燧对着媒人客客气气的说道。
媒人一男一女,这媒婆刚要说话,可是这媒人却制止了媒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李相公可是想清楚了?若是想清楚了,我就回禀项公了。”
这是一句威胁,李燧的面色立刻痛苦了起来。
第四百九十八章 重病初愈上前线,心中大仁安地方
李燧的痛苦并不是自己的旧人,他抱着入狱的心态,进京闹腾来了,为了不牵扯无辜,和旧人有约,不过也是在破户奔走五千里之前的事儿。
走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打算着自己能活着迎娶旧人。
他在会试放榜的时候,都没去看,反复思考之后,才去敲了登闻鼓。
结果他考中了进士,还真的告了御状,还告赢了。
来自朝中三品大员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想好了。”李燧最终还是不肯屈服,面对威胁还是尊从了本心。
不肯怂,谁怂谁不是男人!
他本就是你这样的人。
若是肯跪,那当初在镇雄府就跪了,还用等到京师,等到进士及第的时候吗?
媒婆和媒人站了起来,离开了会同馆。
李燧的眼神中有些黯淡,这老话说得好,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下,彻底把吏部右侍郎项文渊给得罪了。
第一次拒绝,是正常的,本身婚嫁这种事,就讲究个你情我愿,不乐意拒绝也很正常。
第二次是项文渊被女儿闹得没了办法,才让媒人登门。
这第三次,项文渊完全就是奔着面子去了。
他可是吏部的侍郎,虽然平调了右侍郎,朝中几乎都知道了他项文渊做不得吏部天官,但是也不是李燧一个小小的进士可以得罪的。
项文渊的这种心态,其实并不意外。
李贤得罪了杨士奇,在外面做了十九年的官兜兜转转,回京之后就做了个侍中。
王翱得罪了杨士奇,外任做官长达二十五年的时间,若非扈从陛下南下平叛,又在两广屡立功勋,这能不能回京还两说。
李燧最正确的做法,是在第二次的时候,答应了项家的亲事,这样项文渊有面子,李燧背靠岳丈的大树,也好乘凉。
但是事已至此,李燧也只能摇头。
李燧对自己的才学很有自信,他在未看榜的时候,就已经笃定了自己可以成为进士,现在,他的前途已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哪怕项文渊什么都不做,朝中有的是人给他下绊子。
媒人到了官邸,递了拜帖,来到了项府。
“谢过二位媒人了。”项文渊听完了媒人的描述,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人给了五枚银币,送走了这两位媒人。
等到媒人离开之后,项文渊手中的茶杯终于拿不住了,用力的摔到了地上。
“爹爹,他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项家三女儿一直在屏风后面听,待媒人走后,她端着腰上的肉,走了出来,愤怒的说道。
项文渊的眼神有些凶狠,语气更是带着几分压抑的愤怒说道:“都知道我项某人一朝失了势,一个小小的进士都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项文渊的妻子崔氏闭着眼,根本不看这对父女。
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项府丢了大面子,根本不该这么做。
这是人李燧的问题吗?
崔氏面色有点悲苦,这三女儿平时骄纵惯了,这年岁越来越大,到了出嫁的年龄迟迟嫁不出去,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的夫君最近官运不顺,先是为吏部天官不喜。
这王直年岁已高,去年又因为和解祯期有点亲戚关系,被弹劾的差点下了台,本来她夫君这天官的位置十拿九稳,结果被一个后进的王翱生生给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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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子,项文渊就是整日里有些魂不守舍,也变的有些癔症了起来,平日里他决计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只见这项三女儿依旧忿忿的说道:“不能让他有好果子吃!定要有一天,让他跪在我们家门前,求着咱们家嫁闺女!”
崔氏一听这话,就惊恐的睁开了眼说道:“夫君,万万使不得啊,京师缇骑遍布,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怕是…怕是…”
“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嫁给他不成?回屋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夫君,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项文渊恍然惊醒,京师首善之地,可是越是首善之地,越是危险,他要真的做点什么,要让陛下知道了,别说右侍郎了,能安稳的告老还乡都困难。
“娘子说得对,不能做,不能做。”项文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真是稍差一步,就被陛下当成典型了!
项文渊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我也是气糊涂了,本来仕途就不顺,女儿再一吵闹,就是心浮气躁,险些就给全家招惹祸患了。”
项文渊又有些意难平的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不成?”
“你还想怎么样?还嫌丢人没够吗?”崔氏一听就急眼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
项文渊思前想后,将一腔郁闷,化作了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之前我做左侍郎的时候,他们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项文渊有些颓然。
崔氏又宽慰了几句,可是这事儿不是可以言语宽慰之事了。
项文渊忽然面如土灰,哆哆嗦嗦的说道:“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怎么了?”崔氏疑惑的问道。
项文渊嘴角哆哆嗦嗦,莫名其妙的说道:“我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了。”
他项文渊所料不差,有些人已经对李燧明里暗里动手了。
讨好项文渊的人,是因为项文渊还是右侍郎,权势滔天。
打算借着这件事是扳倒项文渊的人,更不少,他们等着项文渊倒了霉,空出这右侍郎的位置,只要项文渊掉下去,大家都可以挪一挪。
所以这两种人,默契十足的形成了一股暗流,李燧就被安排了。
李燧收到了两条坏消息,他的旧人…嫁人了。
在他离开蜀中第七天的时候,那女子的家人,怕她们家里受到李燧牵连,逼着他的旧人嫁了人家。
这让李燧怅然若失。
第二条坏消息,则是李燧做了兵科给事中,去陕西行都司做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
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类似的职位还有朱纯,就是在宣府做兵科给事中的那位画家,后来主持了宣府贡市的人。
这个职位一般是给没有功名在身,恩荫来的官员做的。谷
这两个坏消息压得李燧喘不过气来,他有些郁结,随后看着天空的眼神愈发的坚定,脸上的郁结消失不见。
检阅边事给事中,就闯不出明堂来吗?
而此时的胡濙笑来到了聚贤阁,找到了陛下,将此次进士如何安排写成了奏疏,送于了陛下。
“下盘棋,手谈一局。”朱祁钰拿出了围棋,胡濙不会兵推棋盘,朱祁钰就和胡濙开始下围棋。
朱祁钰的围棋技艺大概就是胡濙让出两只手,朱祁钰都不见得能赢那种棋术,胡濙想放水都没法放水。
太菜。
“陛下,吏部右侍郎项文渊,逼婚新科进士李燧,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可知此事?”胡濙一边下棋,一边说到了京中诸事,他这是设问句,陛下必然已经知晓了。
在绝对忠诚的顺天府,连奸细都活不下去的地界,闹出这么大的舆情,陛下能不清楚?
朱祁钰点头说道:“听说了。”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李燧也倒了霉,去检阅边方,到陕西行都司做兵科给事中了。”
陕西行都司在哪?就是河西走廊。
从嘉峪关到景泰县的位置,就是陕西行都司所在,有三百军堡,除了官道驿路,一片荒凉之地。
朱祁钰已经看完了胡濙的奏疏,自然知道李燧去了哪里。
他想了想说道:“朕待会把他宣来,问问他自己乐意不乐意去,不乐意,再重新换一个便是。”
胡濙长揖俯首说道:“大明有这等直臣,臣为陛下贺,陛下器重这等直臣,臣为大明贺。但是臣以为还是让他去便是。”
“揠苗助长,反而苗不出穗,初入官场,就遭到了这等磨砺,日后若是磨了出来,必然是一把利刃。”
被人针对从来不是坏事,在大明的官场上,最害怕的就是毫无作用,废物一个。
胡濙不觉得去陕西行都司是一件坏事,这些年随着河套地区的全面收复,河西走廊正在恢复往日的热闹,这一发展,问题就多了起来。
有个能臣干吏去陕西行都司也是好事。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臣说这件事,不是说李燧,臣说的是朝臣们的手段,还是太着急了。”胡濙一脸嫌弃的说道。
朱祁钰一愣,疑惑的问道:“哦?此话怎讲?”
胡濙摸了摸胡须嗤笑的说道:“假如要是臣做这件事,臣就暗搓搓的来,这么明火执仗的安排李燧,落到了下乘了。”
“胡尚书说的是项文渊吗?”朱祁钰一愣问道。
胡濙摇头说道:“项文渊那是失心疯了,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登门,丢了自己的脸面。”
“臣说的是那些想要扳倒项文渊,和巴结项文渊的人。”
朱祁钰了然,胡尚书又要说朝堂狗斗之术了,这是胡濙极为擅长的事儿。
他笑着问道:“那是怎么一个慢慢来的法子?”
胡濙下了一子,他围杀了陛下的大龙,已经赢了,但是作为裁判的兴安,却是动都不动。
“这下策,就是眼下他们火急火燎的样子,把李燧扔到陕西行都司去。”
“这中策就是慢慢来,先给李燧一个京官的印绶,然后挂着京官的印绶,这叫先礼。”
“等李燧真的到地方了,那大计、入京述职,就是对付李燧的手段了。”
“考评的时候,也不需要多么的低,每次一个中上评,李燧就得在外任官十五年以上了,这叫后兵。”
“陛下日理万机,哪里还能记得这个人哩?只需要五六年的功夫,他就泯然众人矣了。”
“李燧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朱祁钰眯着眼,想了半天,的确是如此,他疑惑的问道:“那上策呢?”
胡濙不再下子了,十分平静的说道:“上策就简单了,把他扔进翰林院做翰林去。”
“李燧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而且是个实践的人,他不是丘濬那样喜做黄粱美梦,把李燧送入翰林院做翰林,比杀了他还难受。”
“如此蹉跎几年,他自然就不是现在这个浑身傲骨的李燧,而是被磨得圆滑的李燧了。”
这上策果然狠毒。
把直臣磨的圆滑,可不就是把人骨头给打断了吗?
于谦、王文、李贤,王翱这些人都和杨士奇发生了点摩擦,在外为官数十载,也是杨士奇一命呜呼,失了势,才算是入了京。
把人外放,很难把人的骨头打断,那么多的磨砺,最后还是脱颖而出,那自然是锋芒毕露。
但是扔进翰林院里做翰林,再多的傲骨,都能给他打断了,磨平了,成为圆滑至极的官僚。
胡濙收完了自己的棋子,笑着说道:“现在这个火急火燎的样子,手段实在是有点寒碜,很…寒碜。”
“什么是政斗?讲究个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之中,置人于死地,甚至其本人,都发觉不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会疑惑,我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眼下的文臣的手段之低劣,让胡濙只摇头,做不得李善长、胡惟庸,那至少做个夏元吉、杨士奇。
这种低劣的手段,每次都让陛下看笑话。
说到底,这帮人还在在正统年间为官,过得太安逸了,连文官们最基本的狗斗素养都退化了。
胡濙不再谈论这些退化的文官,反而开口说道:“陛下,臣知道陛下为都察院总宪人选忧思,臣有一人举荐。”
“谁?”朱祁钰的确在为都察院总宪发愁。
陈镒说什么都不想干这个总宪了,三番五次的上书,想去鸡笼岛治水去。
那么总宪谁来做?
朱祁钰心中的人选,第一个是李宾言,本身李宾言就是佥都御史出身,胜任都御史也是应有之意。
可是李宾言现在仰望星空、心怀宇宙,向往自然,一心想去天边看看,验证下地球到底是不是个球,对于这朝堂的政事,也不是很在意。
第二个人选,自然是徐有贞这厮了,正好放在火架上烤一烤。
可是徐有贞压根不肯留在京师,以国之大事为由,连夜扛着行礼跑了。
胡濙犹豫了下说道:“贺章,就是弹劾臣无德的佥都御史,他在云南干的不错。”
第四百九十九章 莫道石人一只眼
胡濙的官斗术才是最顶级的。
贺章在京师最大的事,就是弹劾胡濙,而胡濙现在举荐贺章为都御史。
这总宪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做的,否则王文、陈镒先后两人,为什么要跑路?是王文和陈镒两人能力不行吗?
是都察院的问题。
胡濙推荐贺章,看似是为国举荐、不计前嫌,但是把贺章放在这个位置上,很难说没有把贺章放在火架上烤的想法。
胡濙生动的演绎了一番,到底是什么才是润物细无声,什么才是杀人不见血,什么叫做对付你,你还要感恩戴德。
贺章梦寐以求的都察院总宪的位置,胡濙就这么推荐了他,贺章还得对他感恩戴德。
“胡尚书,贺章会不会名望不够?”朱祁钰想了想,贺章望浅,不如陈镒、徐有贞之流,这要是做了总宪,会出现什么局面?
胡濙停下了手中准备下棋的手,平静的说道:“贺章在云南做的不错,他在云南巡按,先是弹劾了广兼土地的黔国公府。”
黔国公府就是沐王府,就是朱元璋义子在云南的那个沐王府。
黔国公府广兼土地,可以说是朝廷默认的举动,每次大举对麓川动兵的时候,云南地方的粮草等物,可是靡费破重,粮饷转运大半个大明,需要云南地方补充。
黔国公府最鼎盛的时候,手中大约两万顷田亩,这两万顷田,就是兜底的存在,防止大军平定麓川的时候,出现粮草不济的情形。
但是贺章到了云南,就打破了这种默契,他先后三次,弹劾黔国公府的违制兼并。
现在的黔国公沐璘是旁支入的大宗,本身是定边伯一系,因为沐斌的死后,沐琮幼冲,只好让堂兄沐斌代镇。
沐璘本就是代镇,被巡抚云南的贺章弹劾,也只是上书陈情,无奈至极,开始清退田亩。
广兼土地到两万顷实在是违制,沐璘理亏不得不主持黔国公府的清退。
第一次博弈是贺章为首的风宪言官大获全胜。
清退的田亩去哪里,成了第二次博弈的关键。
贺章认为应该清退给民,但是黔国公沐璘和家人商量之后,把清退的田亩,给了农庄法做官田,给了滇铜厂去经营。
这就导致了滇铜厂和六枝厂的规模在几大官厂之中,规模最大,占地最广。
第二次的博弈,是黔国公府大获全胜,因为的确需要田亩去支持云贵的开发,但是云贵的土地,多数集中在了土司的手里。
黔国公府的清退田亩,将田亩流转给了官田和官厂,得到了朱祁钰的认可,沐璘的这个做法,就是告诉朝廷,他是自己人。
而南下治贵的众多京军官僚对黔国公府的好感直接拉满。
但是清退到一万顷的时候,沐璘的态度十分坚决的向朝廷陈情,坚持不再清退了。
一万顷,换到内地,足可以给黔国公府按个谋叛的罪名了,多少亲王府都没有一万顷田亩?
比如岷王府一系,五个兄弟分五百亩地,不到一千石的俸禄。
沐璘的态度很坚决,贺章开始了第三次的弹劾。
第三次弹劾再次以黔国公府大获全胜而告终,因为沐璘和云南总兵官毛胜,跑到缅甸宣慰司,把思机发极其妻妾六人从缅甸宣慰司给抓了,已经押解到了金沙江。
思机发,就是麓川宣慰司思任发的大儿子,缅甸孟拱城的绍法。
麓川宣慰司使思任发和思机发父子的先后叛乱,就是大明四征麓川的主要原因。
沐璘和毛胜二人,就这么把这个罪魁祸首给拿了。
思机发和他的弟弟思招赛占据了孟拱城,据城坚守,凭南鸠江几次击退了王骥。
其实大明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可是思机发和思招赛两兄弟,发生了内讧,被沐璘和毛胜敏锐的发现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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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璘给了五百两银子悬赏,这思机发连带着妻妾六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被沐璘和毛胜给一网打尽了。
大明四次征伐,十几万大军都抓不到的人,就这么被擒拿了。
景泰元年,原黔国公沐斌薨,沐璘就上了一道奏疏,「奏请缓征,听其自献为便。」
自献这两个字用的十分的恰当,思机发和思招赛兄弟俩,看着大明朝廷不再征伐,就兄弟阋墙门里闹起来了,这给了大明机会。
困扰了大明二十余年的麓川,终于有了彻底安稳的趋势,因为黔国公沐璘打算亲自前往缅甸宣慰司,主持对麓川的改土归流。
如此大功,贺章只能选择闭嘴了。
在这三轮博弈之中,贺章起到了巡按御史的作用,对黔国公府的不法行径,勇于揭露,的确是符合风宪言官的道德标准。
但是事情远远说不上办得多么漂亮,雷声大,雨点小。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贺章除了弹劾黔国公以外,还办了几件大事,弹劾了几个不法土司,又督办了滇铜厂大事,月月稽考,都是上上,回京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左都御史,他还是不太能接得住,令其暂且回京吧。”
朱祁钰认可贺章的原因,是因为贺章这滇铜厂办得是真的不错,贺章和黔国公府闹得不好看,贺章对土司世官们,更是重拳出击,极大的推动了地方的改土归流。
贺章在云南做的真的不错。
所以,胡濙到底是不计前嫌,还是刻意针对?
朱祁钰看着这个老狐狸,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胡濙刚假设了他对付李燧会如何办,在陛下打了明牌。
胡濙起身告退,在门前看到了等候宣见的李燧,胡濙也未曾多言语,转身离去。
陛下刚才就说了,他要宣见李燧,问问李燧自己的想法。
李燧很快就忐忑不安的走进了聚贤阁之内。
“臣李燧拜见陛下。”李燧终于不用再自称草民了,上次自称草民是因为他的功名正在被地方请命褫夺,他还以为这考中的进士也保不住了呢。
“李爱卿平身,坐。”朱祁钰放下了手中柯潜的奏疏,满是笑意的说道。
他打量了一下李燧,这家伙,长得的确是招人喜欢,不仅仅是样貌,主要还有那一身的正气。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囊锥露颖。
其本身的才华和能力,就像是一个锥子一样,从袋子里漏了出来。谷
李燧的敲登闻鼓,为四川百姓鸣冤,那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甚至连他自己是否中了进士都没去看,而是直接去了承天门。
这登闻鼓五十多年未曾敲响了,敲鼓的后果,谁能够预料呢?
朱祁钰先说起了四川戥头案,开口说道:“朕已经派了练纲和左鼎二人,前往四川,督办四川戥头大案,在贵州的襄王也会配合调查,同时也点检了缇骑前往。”
练纲和左鼎,在抓贪这件事上,的确是手段极高,在南衙的时候,又深挖了一堆的蛀虫出来。
“谢陛下隆恩!”李燧行了一个大礼,困扰了四川二十余年的戥头,终于有人管管了。
朱祁钰受了这一拜,他让李燧平身之后,继续说道:“陕西行都司的检阅边方的兵科给事中,你怎么想的?”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有顾忌。”
李燧认真的思虑了许久说道:“陛下,臣斗胆。”
“自从景泰三年收复河套,复设靖安省至今,极大的缓解了陕西、山西地狭人众之窘境,同样,因为贸易往来频繁,嘉峪关至景泰县的陕西行都司,亦深受影响。”
“其一,陕西行都司,本身是军都司,面对愈加繁盛的商贸,有些猝不及防,三百军屯不知如何自处。”
李燧开始试探的讨论陕西行都司的新局面。
朱祁钰伸手打断了李燧的说法,开口说道:“朕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去?若是不愿去,朕打算让你去南衙帮帮李贤他们。”
朱祁钰给李燧找了个不错的地方。
南衙富硕,还是个立大功的地方!
现在南衙正在督办畸零女户的大案,李燧去了就有肉吃。
胡濙的说法有几分道理,宝剑的确是磨出来的,酒的确是越陈越香。
但是磨过头了,不就断了吗?酿过头了,那怕是要变成醋了。
真让这帮朝堂狗斗术都退化到让人笑话的朝臣,完成了对李燧的迫害,这登闻鼓日后还有谁敢去敲?他设在澄清坊外的公车箱,不成了个笑话了吗?
“啊?”李燧有些迷茫的看着陛下。
李燧以为陛下是在问政,也就是国事,结果陛下问的是他的个人想法。
“臣能有啥想法,准备赴任了。”李燧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完全没有预料,他以为陛下会问国事,准备了一大堆。
结果陛下压根不是问他国事。
朱祁钰眉头皱了一下,开口说道:“那你继续说。”
李燧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这第二,就是嘉峪关的关外七卫,臣以为不能再任命鞑官了,也得在关西七卫改土归流,这些鞑官,他们和云贵等地的土司是一样的。”
“之前不能对关西七卫改土归流,是因为没有河套,嘉峪关外不能久守,眼下大明已经克复河套,可以在关西七卫改土归流。”
“这第三…”
……
李燧连着说了七条边方之事,每一条都是鞭辟入里,每一条都有简单的解决方法,李燧的见识已经很深刻了。
李燧终于说完了自己的想法说道:“臣斗胆,臣未到陕西行都司,所言所语,皆是凭借文牍所思所想,到了地方,臣定然走遍河西走廊,寻长治久安之法。”
李燧的斗胆,是斗胆在陛下面前,未能以稽为决,但是他人在京师,如何调查?所以是斗胆。
但是主要矛盾,却是分析的头头是道。
“真打算去?陕西行都司苦寒之地。”朱祁钰想了想说道。
李燧说道:“苦寒是苦寒了些,可也不是化外之地,别人去得,臣有什么去不得呢?”
朱祁钰看着李燧说道:“你无需担心项文渊,他已经上奏疏请致仕了,朕打算准了,他自己不上奏疏,也有人会弹劾他。”
项文渊这事,办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他不致仕,也会有人把他弹劾到无地自容,风宪言官咬起人来,可是不分敌我的。
项文渊总是以为是因为王直不喜,他才被平调右侍郎,可从来没想过,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第一条修身都没做好,宠辱不惊,要求确实有些高了,但是这如同闹情绪一样的胡闹逼婚,给谁看?
别说朱祁钰了,就是士林之中,也有无数人大为不满。
道德仁义是块遮羞布,项文渊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项文渊的致仕,是给自己一个体面。
李燧俯首说道:“臣不担心项公,臣只是为国做事,在哪里做事,都一样。”
这话说得,颇有点他李燧就是大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朱祁钰最后拍板说道:“既然在哪里都一样,那就去南衙吧,到南京守备魏国公徐承宗手下参赞军机。”
“臣…领旨。”李燧自然不敢抗旨,而且他多少知道,陛下此举有别的意义。
李燧对南京之事,了解不多,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简单奏对了几句之后,便俯首告退。
朱祁钰不能让敲了登闻鼓的李燧去陕西行都司,这涉及到的不仅仅是李燧自己,还涉及到了大明的国家之制,也涉及到了朱祁钰的执政大方略。
丘濬喜欢做梦,他认为一种理想的大同世界里,君不刚愎禁谏、良言嘉纳,是一种美好的政治幻想。
这好不容易有了良言,就是千金买马骨,李燧也应该起到示范作用。
朱祁钰对言谏之路,疏通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让它堵了?
军籍出身的柯潜,要去陕西行都司任巡按御史。
柯潜,是景泰二年的状元郎,在翰林院待了快三年了,不愿意再混日子了,打算去边方建功立业去了,选的地方也是陕西行都司。
“这陕西行都司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柯潜要去?李燧也要去呢?”朱祁钰刚才放下的奏疏就是柯潜请往陕西行都司检阅边方的奏疏。
兴安想了想笑着说道:“陕西行都司也是立功的地方啊,能拿牌子。”
朱祁钰面色古怪的问道:“那里怎么拿牌子?”
第五百章 到底是在救她们还是在害她们呢?
“大明哪里都能拿牌子。”兴安想了想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大明遍地都是牌子,只要肯做,都有自己的一份光,有自己的一份热,做出成绩来,也会被陛下看到。
就怕不做,更怕胡作非为。
卢忠通禀之后,走了进来,无奈的说道:“陛下,之前那个四川监察御史贾杰的供述,他的确是收了贿赂,所以才态度三变。”
李燧找人反映情况,找到了七品的四川监察御史贾杰,贾杰最开始只是推辞,拿到了好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贾杰本来打算等到殿试之后,找到李燧亲自谈谈。
到那时候,大家都是进士,都是官僚,有了立场,再坐下来好好聊聊其中的困难,最后如果能说服李燧最好不过。
但是贾杰犯了陛下的忌讳,堵塞言路。
都察院干的就是风闻言事,他们那么大的威风,都是因为朝廷的需要他们,但是他们居然玩欺上瞒下,那就不能怪朱祁钰不客气了。
卢忠俯首说道:“根据贾杰的交待,臣查了三人,都是收受了贿赂,贾杰收了纹银三百两,其余二人一人一百两。”
“按照《宪纲事类》九十五条罪加三等,应当送往石景厂苦役十年。”
朱祁钰拿过来了卢忠的奏疏问道:“三法司怎么说?”
卢忠回答道:“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法司一致的决定,这三人涉案过百两,未过五百两,按制三年,罪加三等,自然是十年。”
风宪言官,罪加三等,可不是开玩笑。
这本身就是皇帝亲自关注的案子,最近吏部还在抓贪,力度这么大。
三百两就不是贪了吗?
朱祁钰看了许久满是疑惑的说道:“这么抠门的吗?”
“四川共计七十万户,每户一钱八千银,合计也是十二万两银子了,这还不算他们瞒报的丁口,就拿五百两银子平事,是不是太看不起京官了?”
卢忠俯首说道:“他们想办的是李燧,不是平四川戥头的案子,自然只拿出来五百两来。”
“戥头案,银钱并不好使。”
朱祁钰了然,五百两是安排李燧的。
戥头却是大案,是肯定瞒不住了。
李燧都从四川溢出来,跑到京师告状来了。
镇雄府的收税队跑到了遵义府去打秋风了,黄龙民变已经发生,压是压不住了,他们只希望能缓缓。
可一刻也缓不了。
朱祁钰又和卢忠聊了下关于畸零女户、四川戥头案的推进情况,畸零女户的七个耆老,已经押解入京了,查补已经开始了。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南衙送来了三名人彘,在路上生机断绝,以冰棺押解进京,臣去看过了,三日没吃下饭,太惨了。”
“臣自诩酷吏,可是从未和他们一样,如此行事。”
纪纲杀解缙的时候,也没把人折磨成那个模样。
畸零女户的案子中重要的人犯有七人,这是要送解刳院的,有近千名需要被斩首的犯人,涉及苦役将近万人,流放将近五万人。
这五万人的流放,目的地已经找好了,正是鸡笼岛。
畸零女户的案子之中,有二十多名证人也被带入了京师,这三名人彘,就是他们罪恶的铁证。
卢忠不是恶心,是食不下咽。
都说陛下残忍,可是陛下总是对凌迟慎之又慎,在他眼里,可是有不少人该送解刳院,最后也只是斩首了事。
可是这帮耆老们,做的比陛下还要狠辣万倍,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因为顶了几句嘴,就被手脚悉数砍去,眼睛被剜以铜浇灌,何等的凶残?
杀人也不过是头点地而已。
怪不得陛下要点京军前往,这的确得出重拳。
南镇抚司衙门除了送畸零女户的犯人进京以外,还有那三百多名贪官墨吏,大多数都送去了石景厂、胜州厂、六枝厂等地去做苦役了,大抵都是十年起步。
贪腐钜万,要被斩首,其中比较离谱的就是三年长洲县令贪腐是十万金花银之事。
当个县令,贪了十万两,也在斩立决的名单上,等待着陛下朱批。
贪官墨吏也是要查补,三次查补,死刑三复奏,大约需要到八月份才会把斩首给判下去,正好到了秋天。
卢忠禀报之后,便离开了聚贤阁。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案牍上的公文,每日皆是如此。
京师在工部的主持下,开始了对官道驿路的地面硬化工程,小试牛刀,先把石景厂入京的煤路修好,再把德胜门到大明皇陵的路修好。
这两条路,是第一期的工程是实验性质的,一旦成功,就会大面积铺设。
社会认知,想要变成科学,第一个阻力是朘剥阶级的扭曲,具体就是类似于奇淫巧技的价值观,到了今天依旧对太医院喋喋不休的那群人,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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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阻力则由于生产规模的狭小,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也就限制了社会认知到科学的转变。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准备召开廷议,今天的廷议就一件事——奇观。
内承运库太监,计省提督太监林绣开口说道:“陛下,臣大概算了算,仅仅是顺天府就有三千余里路的道路硬化的需求。”
“如果算上九龙驿路,初步就有六万里的道路硬化需要。”
“如果想要完全四通八达,大约需要三十余万里,累年三十余年,按每一里五百银币核算,这大约就是1.5亿银币。”
金濂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眉头紧皱的说道:“1.5亿银币?这也太多了吧,林大珰,一里就需要五百银币的造价吗?”
林绣推过去一个账本说道:“这是物料、工料、运费折合出的数字,只是一个约束,实际核算下来,只多不少。”
正统元年,部分正赋折算之后,大明朝一年的银税大约一百三十万两银子上下,把所有的正赋折算之后,大明一年赋税不过一千五百万粮银币。
可是大明的财政是负数,每年都在赔钱,入不敷出,根本没有结余,也就陛下登基之后,朝廷才开始没有赤字。
这才富了几日?就又要捉襟见肘了吗?
这石景厂搞了个水石灰,要硬化路面,居然一里路需要五百银币!
这半步(大约一米)就需要一枚银币之多?
不都是些石头吗?谷
林绣继续说道:“如果遇到山坡、河流、断崖等地方,还要再加钱的。”
金濂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
还没开始就提出要加钱,这不是要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命吗?
把他金濂卖了,也不值1.5亿银币啊!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得缓缓图之,三十年三十万里路,实在是太多了。”
修路是实现生产力提升的必备条件,货物沟通不畅,谈什么生产力提升?谈什么大规模生产?谈什么大明朝社会认知到科学萌芽?
“朕知道很贵,但是好处很多,其回报绝非1.5亿银币可以衡量的。”朱祁钰对着金濂说道。
这其中的经济规律,不需要朱祁钰言说的太过于明白,金濂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怕花钱而已。
每个国家在步入生产力提高的过程中,都有基建的过程,而基建的程度,和李宾言提出的六等星秩的国家之秩又有极大的关联。
比如美利坚,在深陷导致世界大战的经济危机之时,就选择了使用基建的办法,修公路、铁路、大坝等等,来度过难关。
比如徐有贞,在面对新辟之地的河套之地的时候,就用了基建,景泰安民渠去给当时陷入丧乱的百姓,画了一个大饼,关键是河套百姓还真的吃到了这个饼。
搞这件事有很多很多的好处,唯一的坏处就是费钱。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巨大的投入,带来巨大的回报,我们三十年内,投入1.5亿银币,它的好处是极多的。”
“首先可以让官厂维持在稳定的运营之中,在探索制度和过程中有更多的试错机会。”
“其次这些钱,大部分都进了百姓的口袋里。”
“挖燔石料的工匠、运送石料的车夫、煅烧水石灰的工匠、掘开路面的工人,他们拿到了劳动报酬,是需要换成留供资财和流动资财,甚至可以投入固定资财。”
“那么就有更多的人,需要生产更多的流动资财,那么势必带动固定资财的增加。”
“而我们的工匠在整个建设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要想要提高生产的效率,无论是通过机械,还是培养人,对大明都是受益良多。”
“所以我们需要做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它真的很费钱,但是它赚的更多啊!”
朱祁钰试图说服贪财的金濂,接受这个奇观计划,三十万里公路计划,的确是有些骇人听闻,但是如果把时间线拉长到三十年,五十年去看呢?
但是金濂依旧摇头说道:“陛下说的千好万好,它的确是这么好,但是都改变不了其价格的昂贵,朝廷哪有那么多钱,投入到这个数以亿计,要用过亿银币的大工程呢?”
“这会把大明折腾散架的,陛下!”
“前元调动民夫修筑黄河,折腾百姓民不聊生,最终揭竿而起,就在眼前。”
朱祁钰无奈,得,自己这修个路,又修成了亡国之君。
金濂依旧追着说道:“陛下,三思啊!三十年,每年五百万银币的投入!”
“陛下,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大明哪来的那么多钱!”
朱祁钰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朕来想办法就是。”
金濂呆愣的看着陛下,大明哪来的钱,填补每年五百万银币的大窟窿?点石成金的仙术?
很快他的表情就从呆滞变成了疑惑,最后变成了震惊。
大明的确有这个财力,也有这个钱。
只不过那些钱,在宝源局里,并非朝廷的钱,而是宝源局吸储来的。
拿势要商贾存在宝源局的钱,等于借钱去修路,修路的善名归了陛下、归了朝廷,修路的恶名,却归了势要富贾。
“陛下,让臣好好想想。”金濂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这么做的唯一代价,就是势要巨贾们知道了,会不会逼他们造反。
但大明并没有他们造反的舞台。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就是再苦一苦势要豪右,反正他们也习惯了。
金濂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顺畅了起来。
他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含含糊糊的说道:“但是是不是支出太多了?毕竟是一年将近五百万两的造价,实在是太过于昂贵了。”
这毫无疑问,会影响到宝源局的日常运转。
“造价会降下来的,造的越多,越是被普遍运用,价格就会越低,总是如此。”朱祁钰看着金濂笑着说道:“而且最开始的投入只有一点点罢了。”
“我们需要投资更多的官厂,来生产足够的物料。”
“此乃长策,不急。”
奇观不是平地就造出来的,也是一锤一锤砸出来的。
朱祁钰要修几十万里的硬化公路,这是个长期投入的工程,金濂的反对是在担心财政崩溃,但是基建总是如此,越建越有钱。
“还有人反对吗?”朱祁钰看着群臣问道。
到此时,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反应过来,陛下到底从哪里找这个钱,肯定不是仙术就对了。
随意,这二十七名臣工,还是有些懵圈,陛下是怎么说服金尚书的?
金尚书为何前后的态度差距这么多?
钱到底从哪里来?
朱祁钰看没人答话笑着说道:“赚钱是个门道,可是花钱更是个门道,难道和老财主一样,把银币囤起来?”
“怎么用钱去生钱,就是花钱的诀窍了。”
“好了,说一下第二项吧。”
商辂坐直了身子说道:“寰宇通志还在修,但是长江水路沿线差不多修好了,四万里的主干道疏浚,工部是不是可以开始筹划了?”
又是花钱的买卖。
“这次需要多少?”金濂的脸色变得差劲了许多。
内帑太监林绣摇头说道:“刚刚拿到水文的文牍,还需要进行详细的核算,才能够大致算出费用,但是应当大差不差,二十万里的水路,不比三十万的陆路低多少。”
金濂牙关都在抖。
第五百零一章 是他先动的手!
二十万里的水路疏浚,和三十万里的官道道路硬化,并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它是一个民生问题。
廷议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四万里的长江主干道的水路疏浚的决议被通过。
但是道路硬化只是通过了石景厂到煤市口,以及德胜门到大明皇陵这两条道路硬化。
具体的成本,还需要到两条道路修建完成,才能决定。
贵是一方面,生产不出那么多的水石灰,是第二方面。
朱祁钰揉着略微肿胀的脑阔,离开了文华殿,向着讲武堂而去。
道路硬化,成本太高了,但是大明的确有非常普遍的道路硬化的需求。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手边的一本书,是元人王祯写的《农书》,在农书中记载着一种纺车,名叫水转大纺车。
这种水转大纺车,有32个纺锤,每车日产量100斤。
如果使用手摇单锭纺车,一天能纺棉纱三到五两,使用脚踏纺车三锭也只有七八两,纺麻五锭也不过二斤。
这种名为水转大纺车的出现,让松江府成为了大明的纺织中心。
棉花从地里采摘之后,通过轧车去籽,就是汪皇后在泰安宫所做,朱祁钰还全程看了棉花从脱籽成絮的过程,这一步叫做擀。
等到棉花去籽之后,再用四尺长的长弓弹棉花,将棉絮弹的松软,大明最早期是一种一尺长的短弓,现在使用了四尺长的长弓,这一步叫做弹。
随后便是用到了这种水转大纺车。
大明的纺车一共有几种,第一种是手摇单锭纺车,第二种是三锭脚踏纺车或者四锭脚踏纺车,这一步叫纺。
最后一步自然是将棉线织布。
擀、弹、纺、织,是纺织的四大步骤。
朱祁钰看王祯农书的原因是他要给李贤和李宾言断案。
这俩人在南衙吵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一人一道奏疏,送到了京师。
两个人的争吵是关于畸零女户的安置。
六个博爱乡已经统计结束,大约有六万余人。
李贤、杨翰等人把博爱乡的耆老给抓了,那么这些女子的生机应该如何入维持呢?
自然是纺织业。
李宾言请旨在松江府设置棉纺织造局,专门从事棉布制造,而且拿出了一整套的松江府织造局的方案来。
需要将近一万台的轧车、两万把四尺长的长弓、三万台的脚踩四锭纺车、三千台的水转大纺车、五千台小型织机。
李宾言的意图非常明显,当松江府织造局投产之后,至少要掌控松江府过三成以上的市场份额。
松江府的棉纺织产业非常的发达,其棉花的种植规模在经过几代人的扩展之后,官、民、军、灶等,垦田几近二百万多亩,大半种棉,这是自明初之后屯田所得。
松江府如此发达的棉纺产业,并没有给松江府的百姓带来任何的好处,其归根到底,棉农都是散户。
种植木棉的农户是零零散散;
松江府多雨,这老天爷稍微变点脸色,棉花就会烂到地里;
轧车稀缺,采用最原始的手工去籽;
一尺长的短弓,弹棉花一天都弹不了多少;
单锭的纺车一天就几两线头;
稍微好点的家庭,家里头有织机,再织成布,也是贩卖不易。
这是小家庭的生产方式的弊端。
这种方式的弊端极大。
比如四处下乡收购棉花的商贾们,就会极力的压价,棉农忙活一年,在去籽弹絮,最后出售,能勉强糊口,还得感谢大善人们赏了口饭吃。
即便是再加工,纺车纺线,织机织布,也多赚不了一钱的银子。
家庭式的手工生产模式,滋生了投机者的投机行为。
天公作美的时候,棉花收成高,棉价价格低,伤农;天公不做美的时候,棉价倒是上去了,可是棉花的产量极低,也是伤农。
李宾言的脚步几乎踏遍了整个松江府,最大的一个工坊里,零零散散的摆放着不到三十台的织机。
其余的都是掮客,就是走街串巷,收购去籽棉花、纱、布的商贾。
所以,李宾言根据襄王在贵州的实践,并且以此敲定了至少要把握三成的棉纺业,才能保证商贾不进行投机,保证棉农的收益,进而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
而李贤则认为,三成实在是太低了!
他对松江府织造局的期许是至少五成以上,朝廷才有底气,才能形成绝对的优势,才能保证畸零女户的顺利生产。
李贤的奏疏中,松江织造局的规模应该再扩大一倍。
李宾言觉得三成足矣,李贤觉得五成不够。
为此李贤和李宾言展开了一轮争吵,据说还拍了桌子。
最后彼此都上了一封奏疏,请皇帝圣裁。
朱祁钰更倾向于李宾言,最终朱批了李宾言的奏疏。
因为李宾言以稽为决,深入到松江府的角角落落之内,从棉农到棉纺工坊,再到织布工坊,还有各大商行,走街串巷。
李宾言的奏疏里,全都是对棉农的同情,他的奏疏与其说是请旨敕造松江棉纺织造局,不如说是《松江府棉农生产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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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宾言的奏疏之中,棉农的喜怒哀乐仿若是跃然纸上,对于棉花的种植规模、生产方式、各地区的差异、棉农积极性极弱、小工坊生产没有标准、与掮客议价无力、掮客商行投机等等行为,都写的非常详细。
李宾言的仰望星空是爱好,他做事,从来都是脚踏实地。
李宾言认为三成足矣,朱祁钰先批了李宾言的奏疏。
如果实践之中,发现即便是三成,还是无法有效的遏制投机行为,那就追加生产投资便是。
朱祁钰陷入了忙碌之中,他除了批阅奏疏之外,还要参与讲武堂诸事,每日操阅京营,今天又是去石景厂的日子,一直忙到了宵禁的时候,朱祁钰才回到了泰安宫。
朱祁钰稍微休息了下,摊开了一张纸,开始作画。
先帝宣宗朱瞻基,是一个中外闻名的大画家,在绘画一途上,大侄子朱见深也有很深的功底,有《一团和气图》、《松鹰图》、《岁朝佳兆图》、《树石双禽》等传世。
“夫君。”汪皇后走进了御书房内,将轻油喷灯打亮了一些。
“来了?”朱祁钰没有抬头,继续作画,汪皇后通禀过了。
汪皇后给朱祁钰宽这肩膀,好奇的问道:“陛下在画什么?”谷
“织布机,得益于石景厂钢铁司捣鼓出了簧钢,朕之前的一个想法,终于可以实现了。”朱祁钰解释道。
他总是有很多的奇思妙想,大明的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从来不是无用之物。
他放下了手中的铅笔尺规,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个物体,有上下、前后、左右六个面,取三作画,可以客观的描述这个物体的模样。
朱祁钰的这种画法是三视图。
他笑着说道:“这东西叫做飞梭,有轮,放在导轨上,导轨的两头有弹簧,这边是沉栏。”
“只要一拉这两根线,这飞梭就像是小耗子一样,从这头跑到那头,完成本来梭子要做的事。”
大明的织机有两种,一种是阔面织布机,需要一个人织布,另外一个人穿梭。
另外一种是窄面的织布机,这种织布机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使用,但是织的布料有点窄。
而朱祁钰的飞梭,就是用在阔面织布机上,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了。
飞梭的主要难点,不是轮子,而是簧钢。
可以用普通的钢材,随便卷一卷,也能用,但是能用几天?
簧钢要经久耐用才可以。
朱祁钰早就瞄上了纺织,但是没有簧钢,没有基础材料的突破,根本不可能造出飞梭。
“哦?”汪皇后拿起了飞梭织布机的设计图,看了许久说道:“有意思,这样一来,可以省一半的人工。”
朱祁钰的鼻尖有些轻香,显然汪皇后是沐浴之后才来的,那是澡豆散发出的香气。
汪皇后的头发依旧有些潮气,这已经是深夜了,所以也就没有挽发髻,如同瀑布一样,随意的披在了肩后。
即便是不施粉黛,在明亮的辉光之下,汪皇后的脸颊也是熠熠生辉,吹弹可破。
朱祁钰盯着汪皇后看的时候,一抹红晕悄然从她的天鹅颈蔓延到了耳后。
“夫君,看什么呢?”汪皇后自然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目光,呢喃的问道。
朱祁钰的手立刻开始不老实起来,笑着说道:“看美人。”
“都老夫老妻了,居然还如此羞涩,看两眼就脸红了。”
汪皇后身子一软,坐到了朱祁钰的怀里,看着图上的飞梭说道:“别闹,让臣妾好好看看这梭子。”
“朕也有把飞梭,给娘子瞧瞧。”朱祁钰手一直不怎么老实。
“梭子?”汪皇后愣了愣神,随即满脸的羞红,暗暗啐了一口说道:“污言秽语。”
“呀!去里屋,这是御书房。”汪皇后脸色涨红。
朱祁钰抱起了汪皇后笑着说道:“走咧!”
飞梭总体来说是在做往复运动,而且因为簧钢的优质,可以长时间的往复,经久耐用。
云雨皆歇,汪皇后靠在朱祁钰的臂弯里,眼神有些落寞的说道:“这都好几年了,肚子一直不见再鼓起来。”
“多试几次就是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汪皇后惊呼一声:“还来?”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罕见的起晚了半个时辰,早饭吃的匆匆,就去了红螺厂。
红螺厂是木工,主要负责制造轧车、纺车、弹棉弓、花楼机、织机等物。
朱祁钰将自己的设计的图和红螺厂的工匠们,细细商量了许久,让他们不要局限于图纸,而是奔着实用为主。
三天后,第一台飞梭织布机,就做好了,很快这台飞梭织布机,就被拆的七零八落。
不几日第二台、第三台,一直到第七台,一台能用的飞梭织布机便做成了。
它本身并不麻烦,主要是调整飞梭和阔面织布机的宽度。
朱祁钰非常满意,松江织造局的织机,将全都是飞梭织布机。
而经过了数日的统筹安排,从石景厂到煤市口,从德胜门到明皇陵的公路,终于开始破土动工。
在京师开始施工的时候,李燧向着南衙而去,柯潜顺着罗马使者来时的路,向陕西行都司而去。
而徐有贞已经赶到了遵义府,见到了在遵义府衙门,见到了襄王朱瞻墡。
朱瞻墡此时居然有几分瘦弱,大病初愈,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精神头格外的好。
“见过襄王。”徐有贞行礼。
朱瞻墡笑着说道:“无须多礼,徐御史一路车马劳顿,暂缓几日,今日设宴,为徐御史接风洗尘。”
“这日盼夜盼。终于把徐御史给盼来了。”
乌江的航道疏通对眼下贵州极为重要,无论是百姓还是商贾官吏,都是日夜悬切。
朱瞻墡可不是瞎说,治水这事,并不简单,杨俊领着京军将一些很容易疏浚的地方,弄好了,可是一些险滩,杨俊也是无能为力。
郭琰也把船厂给弄了起来,建了不少平底漕船,只待疏浚,云贵这片土地,就会焕发勃勃生机。
徐有贞打量了一下这遵义府府衙,只能用…破败两个字去形容。
徐有贞摆手说道:“今天见过襄王之后,我就去镇天洞看看,不歇了,都歇了九十多天了。”
在这个时代,赶路绝对不是歇息,但是徐有贞从河套至京师,再从京师到云贵,的确是闲了很久。
有点手痒。
朱瞻墡拿出一本题本递给了徐有贞说道:“潮砥、新滩、龚滩、滩漩塘滩、镇天洞、一子三滩等等断航险滩,已经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疏浚,虽然已经不再断航,但是依旧是水路不通。”
“有劳徐御史了。”
徐有贞笑着说道:“为大明效力,为陛下尽忠,何谈辛苦。”
徐有贞认真看着手中的题本,形势依旧非常严峻。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徐有贞也到过云南,而且是紧挨着麓川、缅甸宣慰司的金齿宣慰司。
那是天顺元年,徐有贞凭借着夺门之功,刚当上首辅没多久,就被卸磨杀驴,随后便贬到了金齿。
夺门之变,没有赢家。
第五百零二章 出去躲一躲!
夺门之变,没有赢家。
明代宗输了,以明代宗为首的朝臣们输了,夺门的投机者们,最后的下场都不太妙。
朱祁镇赢了吗?
朱祁镇也没赢。
朱祁镇复辟的年号是天顺,史学家用了八个字去概括,忠臣不忠,天顺不顺。
在夺门之变后,朱祁镇面对朝政,什么决定都做不了。
先后流放了徐有贞,杀死了石亨,逼反了他的大太监曹吉祥和曹钦,给朱祁镇开门的指挥使门达、逯杲都被坐罪。
甚至在土木堡之变的丧乱中,保住了朱祁镇性命的袁彬都被坐罪。
党争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从未平息。
这是忠臣不忠。
在天顺的八年时间里,一共发生了十八次人相食的大饥荒,朝中非议不断,钦天监许敦最终也没抗住,被坐罪抓到了左镇抚司。
景泰年间,小心安抚的苗、彝民,终于无法忍受戥头的残忍朘剥,在朝中权力空前混乱的情况下,爆发了云贵川湖广黔的苗、彝大起义。
这是天顺不顺。
外廷党祸盈天,民间起义不断,复辟之后的稽戾王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土木堡天变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徐有贞当初被流放到了云南,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金齿宣慰司留下了一些水利工程。
现在徐有贞一如历史上一样,再次来到了云南,不过这次,他到云贵是带着奇功牌来的,而且想要在云贵川黔再拿一块奇功牌。
徐有贞放下了手中的题本,感慨万千的说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不说二十万里水路的远景目标,即便是我们把这四万里水路疏浚。可以让商贾在冬春季把货物运到云贵来,在夏秋季把云贵的货物运抵南京、松江府…”
徐有贞停顿了下说道:“对南衙十四府是一件幸事,对云贵是一件幸事,对大明更是一件幸事,对商贾是一件幸事,对庶民百姓更是一件幸事。”
“于少保真的是国之柱石啊。”
云贵的路不好走,如果能够彻底打通水路,对西南地区的长治久安积极作用,利在千秋。
二十万里的水路的国之长策是于谦提出的,这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也是于谦在南衙的时候制定的。
为此陛下还专门为三皇子取名为朱见浚。
徐有贞一时间有些沉默,在他为了一点点景泰安民渠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于谦站的高度已经远远的超过了他。
农庄法从来不是一抓就灵,各地的主要矛盾各不相同,云贵川黔主要是交通矛盾,南衙是劳资矛盾,而陕西、陕西是地狭人众的矛盾。
于谦在陛下刚到达他不太忠诚的南衙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各地的主要矛盾各有不同。
“那是,要不是于少保呢?”朱瞻墡笑容满面的说道。
徐有贞想了想说道:“殿下,徐某得去治水了,这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走两步,我的到险滩亲自看看,这乌江到重庆府的疏浚,交给我吧。”
“多久?”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
徐有贞离开的步伐为之一顿,想了许久说道:“五年吧。”
朱瞻墡摇头说道:“太久了。”
“很快了。”徐有贞眉头紧皱的说道。
朱瞻墡平静的说道:“顶多给你三年的时间,等不了五年了。”
“嗯,我知道了。”徐有贞点头离开了遵义府的府衙,骑了一匹快马直奔镇天洞而去。
不是襄王朱瞻墡等不了五年的时间,是云贵地区的百姓,等不了三年的时间。
罗炳忠挽了挽衣袖说道:“不是说这徐有贞是稽戾王的鹰犬吗?我看他为陛下尽忠也是丝毫不惜力,这刚到,连接风宴都不吃。”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伸出了一根手指摇动着说道:“这你就不懂了。”
“哦?怎么讲?”罗炳忠眉头轻挑的问道。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天下熙熙攘攘,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其他都靠边站,说到底,这天底下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最可靠的也是人心。”
罗炳忠眼神闪烁的说道:“嘿,殿下,您介个都把咱绕糊涂了。”
朱瞻墡想了想,负手而立说道:“孤举个例子你就懂了。”
“我们且不论这徐有贞,就说说孤。”
“罗长史啊,孤劝降黄龙、韦保叛乱,保住了八千叛军,你怎么看?”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真乃是重病初愈上前线,心中大仁安地方啊!”
罗炳忠这可不是说胡话,他可是看着朱瞻墡一点点的瘦了下来,从大胖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重病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罗炳忠看着襄王的样子,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他甚至都写好了讣告,就等襄王咽气了。
这一个月,襄王忽冷忽热,呕吐不止,甚至颈部、腋下、胸壁、腹股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肿大,在床上不得动弹,烧起了好几个时辰下不去,下去了好几个时辰体温起不来。
这猛地瘦下来像毛毛虫一样的肥胖纹都出现了。
可是这病刚刚好了些,朱瞻墡就从贵阳府火速赶到了遵义府,甚至到遵义府的时候,朱瞻墡依旧是卧床的状态,但是依旧撑着身子,完成了和叛军的谈判。
罗炳忠的这句赞叹,是真心实意的。
“屁精。”朱瞻墡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这么想,可是有些人不这么想啊。”
“有人这襄王人在贵阳,劝降了八千军,还把他们保了下来,这是要做什么?私蓄军士,这是要造反啊!”
罗炳忠瞪大了眼睛,他是亲眼看到朱瞻墡什么模样来到的遵义府,又是何等模样主持了劝降工作。
他手抖了几下,呆滞的说道:“不能够啊,连臣都不敢这么想啊!”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说道:“可是有的是人,是这么想!”
“当初文皇帝骑兵的时候,只有八百军,这可是八千军,云贵地区天高皇帝远啊。”
“你信不信这朝中有人会用这个法子弹劾孤?”
“信。”罗炳忠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木然的点头说道。
他只当襄王又立功了,可是听襄王这么一分析,他背上的汗就是蹭蹭的往外冒。
朝中那群风宪言官的联想能力,是十分丰富的。
朱瞻墡拍了拍罗炳忠的胳膊说道:“他们弹劾孤,就是以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弹劾孤。”
“但是孤不怕,孤还是到了遵义府,孤还是去劝降了,甚至还上书请求陛下宽宥,仿南衙旧事处以五年苦役,入官厂做工。”
“陛下准了,这就是孤所说的最可靠的也是人心,因为孤信陛下,也因为陛下信孤。”
“为上者,绝对不可考验人心,因为人心是担不起考验的。”
罗炳忠反复咬文嚼字了一番,不得不感慨万千的说道:“殿下高见。”
这真的是高见,看似矛盾,但其实这人心二字,就是如此,不可靠却极为的可靠。
陛下每次都是明牌钓鱼,其实看似次次空军,惹人笑柄,但何尝不是不去考验人心呢?
朱瞻墡笑呵呵的说道:“再说回这徐有贞,何必论他徐有贞的心呢?”
“看他干什么便是了,他现在的所有荣誉、名望、地位,这一切,都是陛下赐给他的,陛下自然也可以收回去。”
“而且这老徐啊,啧啧,你看看他那个样儿,估计对这些东西也不在意了。”
“估计在河套地区修渠把脑子修通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有我到无我了。”
“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了。”
无我是一种坚定的人生状态,是几经周折,几多磨难,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且为着自己的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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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到底想要什么?”罗炳忠看着徐有贞的策马而去的背影问道。
“我哪知道?”朱瞻墡摇头说道。
罗炳忠笑着说道:“害,殿下也不知道啊,搁这说半天。”
朱瞻墡无不感慨的说道:“孤以为,徐有贞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求的是心安吧。”
“或许。”罗炳忠附和的说了一句,随后面色有点为难的拿出了邸报说道:“殿下,这次咱又没上头条,陛下又讲了个故事。”
朱瞻墡拿起了那份邸报,面色阴晴不定,这都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搞了个是我、有我、无我的人生三境,被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大明与番夷的故事给挤了。
当时正在打舟山海战,乃是大明海外弃民是否是大明人的重要思辨。
朱瞻墡忍了,嘴炮为国事让路,理所应当。
第二次他搞了个利柄轻重论,是被明公们的万言书给挤了。
那是一次大规模的政治思辨,对过往的政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复盘,保留了一些政策,革除了一些弊政,又有许多新政。
朱瞻墡忍了,理论为政策改革让路,理所应当。
第三次他弄了个实践报告,供给侧改革廪盈仓的方案,将理论和思考结合实践,将常平仓从米粱推广到了万物,在保证民间的积极性的前提下,形成对民间的控制,取得朝廷的议价权。
朱瞻墡这次不想忍了!
但是他思前想后还是忍了,陛下的故事挤了他的头条,他敢说什么?
朱瞻墡心情郁结的说道:“劝天下百官对百姓好一点,那是劝出来的吗?那是杀出来的!”
“拳头砸的越重,他们就越老实!”
“陛下前面有考成法,又抓着刀子,苦口婆心的说一千句,有杀十人来的直接吗?”
“做不好就换人,瞎捣乱就杀人,多简单的事儿啊。”
罗炳忠认真的问道:“殿下,冒昧的说一句,陛下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吵!架!是!吧!”朱瞻墡一甩袖子,怒目圆瞪的说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没,我可吵不过殿下。”
“吵不过吗?”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了一个疑问句。
罗炳忠憋着笑说道:“吵不过。”
这大明邸报的头条,都成了朱瞻墡的一块心病了,这怎么三番五次,就是上不了呢?
朱瞻墡神色一变,神秘兮兮的说道:“孤有个想法,如果做成了,估计应该可以拿一个头条,不成问题!”
“哦?是什么样的想法?”罗炳忠好奇的问道。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还记得陛下有一次宣谕之后,百姓陈情,对木工厌胜之术、方士魇镇之术、五神通巫蛊之术厌恨至极,却没有太好的办法。”
“记得。”罗炳忠点头,这是在民为邦本之下的思考方式。
大明的百姓深受巫蛊之害。
这玩意儿坑蒙拐骗,藏污纳垢,甚至薅到了陛下真武大帝的名头上,在集宁、五原、朔方、靖安、胜州五府之地,搞起了赦罪善功符。
被于谦在河套地区打了个窝,狠狠的整治了一番。
“云贵川黔这种巫蛊之术可不少啊,苗疆蛊术可是传说极多。”朱瞻墡坐到了位置上,目露思索的说道。
罗炳忠低声说道:“哦?殿下的意思是建真武大帝庙不成?”
朱瞻墡斜着看了罗炳忠一眼,嫌弃的说道:“孤在你心目中就一点恭顺之心没有吗?”
罗炳忠赶忙摇头说道:“那倒不至于。”
朱瞻墡摸了摸下巴,半抬着头说道:“大明谁不知道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往这上面凑,是嫌孤死的不够快吗?”
“那倒也是,就是不知道殿下的想法究竟是什么。”罗炳忠想了想,是这个道理,随即他变得迷茫了起来。
他还以为襄王要用鬼神之说对付巫蛊,但是显然襄王并不打算这么做。
朱瞻墡一字一顿的说道:“英烈祠。”
罗炳忠面色大变,猛地退了一步,惊恐的说道:“殿下,还是造真武大帝庙靠谱点,动英烈祠的主意,那不是癞蛤蟆跳滚水锅,找死不看地方吗?”
陛下对英烈祠的维护是不余遗力的,长洲诗社苏平、苏正两兄弟,搞到了夜不收的头上,最后查出了奸细的身份,可是进了解刳院的!
还不如大搞鬼神的真武大帝转世靠谱点!至少能落个砍头的罪名,而不是解刳院。
“孤在你的眼里,就是个蠢货吗?”朱瞻墡非常不满的敲着桌子大声的说道。
第五百零三章 景泰年间的抄家法
朱瞻墡当然不是一个蠢货,至少罗炳忠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他们都共事这么久了,罗炳忠见识过朱瞻墡对风向敏锐的嗅觉,这种能力,大约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叫永远不会站错队。
但是这次朱瞻墡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英烈祠的头上,罗炳忠就不得不提醒朱瞻墡了。
这是真的要掉脑袋的事儿。
朱瞻墡嘴角抽搐了几下说道:“孤的意思是把英烈祠利用起来,可以有效的缓解厌胜、魇镇、巫蛊之术对百姓的伤害。”
“比如设立常祭,每年定好一个时间点,祭祀这些为大明死难的英烈,是不是应有之意?”
“比如英烈祠的管理,定期对英烈祠进行修缮、打扫,负责对人们讲解这些过往?忘记历史,就是数典忘祖!”
“这些都是对英烈祠的保护,怎么会被陛下砍头呢?”
罗炳忠听到了这里,终于是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要做赦罪善功符的买卖,吓了他一大跳。
但是他疑惑的问道:“可是英烈祠的祭祀和管理,这些事和减少厌胜、魇镇、巫蛊之术对百姓的迫害,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呢?”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你是真滴笨啊!”
“厌胜、魇镇、巫蛊,说到底是不是神神鬼鬼之说,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故事,但是这些保卫大明的英烈祠的英灵,都是真实存在。”
“这不比厌胜、魇镇、巫蛊来的更加真实?更让人信服?”
中原这片土地,有很强烈的崇圣和崇祖文化,利用这种文化去打败厌胜、魇镇、巫蛊这些糟粕,就是朱瞻墡想到的主意。
既然非要信点什么,为什么不能信一点真实存在的?
罗炳忠恍然大悟,这不是用鬼神之说对付巫蛊,而是用文化对付巫蛊。
朱瞻墡面色犹豫的说道:“奉祀英烈,乃是自上而下。”
“这魇镇巫蛊之术之所以泛滥成灾,其实归根到底,根本原因还是礼不下庶人。”
“百姓黔首们读书少,道理知道的少,容易受到蛊惑,想要彻底根除这魇镇巫蛊之术为祸乡里,其首要还是以推广农庄法为主,教人读书识字明理。”
“若天下庶民,皆知书达礼,自然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了,鬼神之说就没了土壤,巫蛊之术,自然只会变成志怪故事罢了。”
朱瞻墡就大明巫蛊之术的现状,找到了他认为的问题,并且分析了其根本原因。
就如何缓解巫蛊之术的迫害,谈到了自己的观点,利用英烈祠的英雄事迹,利用崇祖文化打败巫蛊之术。
对于如何彻底消灭巫蛊之术对百姓的残害,他也有自己解决办法,那就是广教化。
朱瞻墡和罗炳忠开始就贵州地方的英烈祠的现状,展开了议论讨论,最终拿出了一个祭祀的方案。
如果能够形成类似纪念屈原的端午节一样的文化氛围,对云贵的移风易俗的工作,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朱瞻墡认为,想要对云贵,或者说对大明进行移风易俗,朝廷应该积极参与和引导民间风力的形成,而不是作壁上观,高高在上。
改土归流,移风易俗,是朱瞻墡在云贵的主要工作。
朱瞻墡写完了一份草稿,晃动着自己的脖颈说道:“我打算征召二十万到三十万的民夫,用三年的时间,对云贵地区的道路,进行开山平整。”
罗炳忠哆哆嗦嗦的问道:“多…多…多…少?”
朱瞻墡平静的说道:“二十万到三十万,工部和户部清吏司大使,对云贵地面进行了一番梳理,得到的这个数字,我们大约要修近万里的路,在官道进行地面硬化。”
“殿下,咱真的不是造反吗?”罗炳忠眉头都拧成疙瘩了。
朝廷到现在都没有形成对硬化路面的共识,仅仅是进行了实验性质的两条小路,云贵居然要比朝廷走的更快。
最主要的是平整路面,官道驿路会有短暂的不畅通的情况,这实在是太犯忌讳了!
驿路不通,就会有人问,这嫡皇叔到底想做什么呢?难不成是监国几个月,对权力已经有了渴望?
陛下那头,他朱瞻墡又怎么解释?
“造反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且要交三次税,孤想造反也没那个条件啊。”朱瞻墡反而不以为意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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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年月里,最蠢的事就是造反了。
跟皇帝掰手腕,不先看看自己有多大的力气?
杨洪最后增了颖国公,大明四勇团营的都督是杨俊,眼下就在云贵。
朱瞻墡脑子有病才造反,还没出门就被杨俊擒去京师换牌子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哪怕是不进行道路硬化,我们也要平整路面,大肆征调民夫,即便是不修路,我们也要移植桐树建立桐园,也要建滇铜厂,修六枝煤铁厂。”
“因为云贵川黔和内地有根本不同。”
“上曰: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云贵的固定资财实在是太少了,能够生产的流动资财太少了,供给留存的资财更少。”
“所以我们要让云贵动起来,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根本,征调民夫对官厂、官道、驿路、桥梁等地方进行建设,是增加固定资财的不二法门。”
“同样,我们征调的这些民夫,又不是不给钱,百姓手里有了钱,才能够其购买留供资财,进而刺激流动资财的流动。”
朱瞻墡如果再活几百年,遇到罗斯福一定会有很多话要说。
让美利坚焕发新生的罗斯福新政,在1935年到1942年之间,大约花费了130多亿美元,雇用了约850万工人,修建了12.2万幢公共建筑、66.4万英里新道路、7.7万座新桥梁、285个新机场和2.4万英里地下水道。
如此大的投入,极大的拉动了市场需求,刺激、带动了经济的复苏。
罗炳忠擦了擦额头的汗,眉头紧皱的说道:“这得多少钱啊?又要调动多少人力物力?我们有那么多的管理吏目吗?一旦弄不好,就是当年莫道石人一只眼啊,殿下。”
朱瞻墡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们有掌令官,有庶弁将啊,这些都是天子门生,他们负责调度管理。”
“怎么会弄到莫道石人一只眼的地步呢?”
“孤算过了,我们对这些官道驿路等公物的投入,大约有四成会转化为对留供资财的需求,这对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我们要做的是增加百姓可支配的收入,唯有如此,才会大肆增加对留供、流动资财的需要,最终增加固定资财的投入。”
“如此方为长策。”
朱瞻墡又提到了一个数字,四成,在投入之后,大约有四成的投入,会转化为对留供资财的需求。
还有一个关键的词,叫做百姓的可支配的收入。
朱瞻墡正在逐步的通过实践,完善自己的利柄的理论。
他的主攻方向是供给侧的改革的廪盈仓,希望百姓的仓里全都是粮食,这是他取这个名字的期盼,而且陛下朱批了他起的名字。
得到四成和可支配收入的概念,可不是一蹴而就的。
最开始的时候,朱瞻墡也走入了歧途。
他认为是供给决定了需求,内地的供给之物,让云贵的百姓生活变好。
支持他这个想法的有三个支点。
第一个支点,就是商品的价格可以让货物达到一定的平衡;劳动报酬可以衡量劳动的价值,可以自发性的调节劳资关系,可以调整劳动平衡。
比如朝廷使用的盐引、南北粮价、棉布价格等等,就可以促进南北粮盐布的流动。
比如陛下的农庄法、官厂的鲶鱼效应等调节南衙日益不平衡的劳资关系,都佐证了这一点。
第二个支点,则是货币只是单纯的流动资财,是等价物,是媒介,商品的交换是一瞬间完成,则买卖交易在一瞬间完成,所以百姓们的消费是无限的。
第三个支点,则是陛下曾经讨论过的利息,利息可以调节固定、流动、留供资财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利息的多寡,可以决定资财的流动。
以这三个支点,可以得到一个观点,那就是任何商品的生产,除了满足自身需求之外,其余部分都会用于交换,形成对其他商品的交换的旺盛需求,所以供给决定需求。
这套理论如此的完善,甚至达到了完美的程度。
以至于朱瞻墡在写出供给决定需求这句话的时候,就兴奋不已,甚至以为可以直接凭借这个理论,得到他想要的头条。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仅有供给侧的改革是不完整的。
在云贵,内地的商品价格的确是极高的,但这些货物运到了云贵之后,根本卖不动。
是云贵不需要这些东西吗?朱瞻墡不止一次看到了百姓眼中的那种渴求,可是他们买不起。
所以朱瞻墡很快的就发现了他这套理论的致命缺陷。
那套几乎完美的理论从根基上是错误的。
因为劳动才能创造价值,而云贵地区并没有劳动剩余用作于交换。
东西再好,买不起,就是最大的困难。
所以朱瞻墡得到了百姓可支配收入这个概念,手里的钱太少,根本不会想去卖什么内地来的奢靡之物。
朱瞻墡和罗炳忠讨论了许久关于需求和有效需求之间的区别,但是朱瞻墡本人此时对有效需求的概念,依旧是模糊的。
但是他却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云贵地区百姓手里没钱,官厂生产的货物都卖不掉,内地更没有商贾愿意来云贵了。
朱瞻墡总结性的说道:“孤征调这些民夫,是为了让他们劳有所得,咱们到云贵,不仅要解决劳无所得的问题,也要解决没地方劳动的问题。”
罗炳忠被朱瞻墡说服了,虽然这么干,非常的危险。
朱瞻墡换了身常服,翻身上马,向着贵阳府而去。
徐有贞已经来到了镇天洞险滩,杨俊等人已经到了。
镇天洞险滩是乌江水运的一个重要断航点,这个地方全场大约只有二里地,但是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河内有崩岩阻塞河槽,可谓是乱石穿空、恶浪滔天。
短短的二里地,成为了漕船无法通行的关键。
杨俊穿的根本不像个将军,带这个斗笠,见到了徐有贞。
杨俊和徐有贞在河套地区就合作过一段时间,自然是相互认识,也没有过多的寒暄,杨俊便聊起了这片险滩的困境。
杨俊指着上游的位置说道:“镇天洞的上口右岸,有大暗礁严重壅阻水流,水急浪高,我打算派人去炸掉它,但是这很难。”
“水中的暗礁是断航的主要困难之一,只有到了夏秋天的丰水期,水面才会淹没那块河中岩石,但是问题是丰水期的时候,水流湍急,根本无法逆流而上。”
徐有贞跟着杨俊来到了这镇天洞的上游,看了许久才叹息的说道:“这块大暗礁不好炸啊,眼下夏天到了,水流湍急,大暗礁已经淹没在了水下。”
杨俊点头说道:“我打算在岸边炸取大量石料推入河中填出道路后,走过去,将这块大暗礁炸毁。”
杨俊的法子略显有些粗犷,眼下水流上涨湍急,那块暗礁在水中隐隐约约,船舶无法旧停,那就铺一条路去炸。
大力出奇迹。
徐有贞眼皮子直跳,这的确是个法子,一力降十会。
徐有贞思考了许久说道:“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对大的礁石进行清除是必然的,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人为的做出丰水期的效果呢?”
“回水法,是我靖安赶到京师,再从京师赶到贵州地方一个始终徘徊不去的想法。”
回水法,就是建立堤坝,阻拦水流,开闸,人为的限制水流的大小,让险滩的水量增加,让险滩不再是险滩。
“哦?”杨俊站直了身子,思考了许久说道:“这法子听起来不错。”
“杨都督,我选了几个地方,去看看,到底把这堤坝设置在哪里。”徐有贞这次不再骑马,而是选择了步行。
他在来的路上,可是翻阅了大明乌江疏浚的水文资料,但是需要脚踏实地才能确定回水法是否实用。
第五百零四章 松江造船厂
走遍天下路,难过乌江渡,千里滩连滩,十船九打烂。
徐有贞到了龚滩镇,等待着船舶,他要顺流而下。
秦昭王二十七年,秦国将领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由涪陵出发,浩浩荡荡逆乌江而上,直抵思南一带,是有史以来贵州第一次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也是第一次乌江漕运的开始。
自此之后,乌江之上,舟楫来往穿梭,上运食盐,下运桐油、生漆、油茶、青麻、朱砂、水银、棉、蜡等特产,沿江两岸商贾云集,形成一批商业和手工业场镇。
徐有贞在等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江面如同起雾了一样,出现了一层氤氲,再加上山中的风呼啸,让人陡然之间产生一种寒意,一种清新的空气在雨中弥漫。
透过蒙蒙的水雾,徐有贞看到了他要等的船舶。
歪脑壳船,是一种专门通行于乌江的船舶,厚板船,船板的厚度将近三寸,长约三丈,宽约一丈,最高能装二百五十料货物。
歪脑壳船的船头和船尾,都翘得很高,这是防止出现恶浪打入船舶之中。
这艘船最古怪的地方是,船尾左高右低,向右偏斜,高差近半丈,是一个歪船尾。
船头也是歪的。
歪脑壳船的船头偏向左侧,船尾向右歪,像是被扭拧了一下。
这是因为乌江船舶一般靠右行驶,这样一来无论是上行还是下行,都是左侧的水流不那么湍急,故此有了这歪脑壳船。
“艄公,沿江而下,都能过吗?”徐有贞登上了船,抬头看着天空,这雨下起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艄公是船主,乌江的船舶并不是很多,多数由思南的怡丰和、张益丰、悦来和、大生号、周家盐号等大商号掌控,他们往来于川蜀之地,将川盐运到云贵等地。
这种能起运二百五十料的歪脑壳船,在两年前,整个乌江,大约只有两百余艘,从事乌江船舶的船工,不过九百余人。
所以,襄王入贵,不仅要解决劳有所得的问题,还要解决没地方劳动的问题。
自从襄王朱瞻墡到了贵州,令郭琰开始督造乌江造船厂之后,因地制宜,短短一年的时间,共营造了歪脑壳船五百艘。
乌江造船厂的营造速度,让歪脑壳船,以一种商贾们看不懂的速度,飞速增加着。
艄公穿着短衫,带着斗笠,手中的船桨大约有两丈长,几乎和船等长。
“能,能的。”艄公不善言谈,只是神情自若的说着话。
他的祖上是宋初时候,就搬到了龚滩镇,世代从事操船舟之事,浪里来,浪里去已经三四十年的功夫。
徐有贞这可是大官人,艄公还是有些紧张。
“这天气能行舟吗?”徐有贞坐在船上,略微有些担心的问道。
艄公见徐有贞登船,笑着说道:“么问题。”
徐有贞和艄公攀谈了两句,这艄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他是汉民,汉话虽然已经不是很流利,但是交流并没有太多的问题。
艄公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乌江上上下下有纤道五处,险滩十四处,哪里能过,哪里不能过,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大官人尽管放心。”
纤道的纤夫,大约有千余人,他们无论是风吹日晒,还是暴雨倾盆,都得在离悬崖峭壁不到五尺的纤道上拖船,无论是脚底起了泡,还是纤绳勒出了血,都是面朝地,背朝天,像是弯弓一样撑着身体去拉船。
徐有贞没见过这些纤夫,因为自从北衙进军贵州,开始诈滩之后,这五处需要纤夫才能通航的滩淤之地,已经不需要纤夫了。
而襄王朱瞻墡把他们都安置到了造船厂,做体力活的同时,跟着艄公们学习操船。
艄公开始乘船,满是欣慰的说道:“以前船主都是有钱有势的土司和官绅,漕运六成的收益归船主,船工艄公战两成,纤夫占两成。”
“这要是船沉咯,船主赔钱,艄公船工赔命,都是拼命挣个钱。”
“襄王殿下来了之后,不需要那么多纤夫了,大约就是四六分了。”
徐有贞疑惑的说道:“这么辛苦,怎么才四成?”
“四成是船厂的,六成是我们的。”艄公赶忙摇头说道。
徐有贞了然。
艄公的话匣子打开之后,便有些收不住的说道:“现在这水路已经比以前要好走多了,三年前,天昏地暗,狂风暴雨,结果船就翻了,六个船工,就我一个活了下来。”
“襄王殿下来了之后,这都快三个月,没听说谁家翻船了,就这殿下和都督似乎还不满意,整日里忙上忙下,整日里炸摊。”
“他们喊得号子我都会喊了,一掏、二炸、三堵、四标、五绞关,还别说,这些军汉子做事就是麻利。”
“听说最近在镇天洞,对付那块镇天石,说是一年之内,把那块镇天石给敲掉。”
镇天石,就是镇天洞滩淤上那块横江石头,那块石头一到夏秋天就会变成暗礁,是沉船的高发地带,不炸了那块镇天石,这段水路,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徐有贞当然知道襄王朱瞻墡和都督杨俊想做什么,乌江造船厂正在建造五百料的歪脑壳漕船,这种船比现在的歪脑壳船要大许多,为了保证漕船的顺利通航,自然要干掉大块的横江石。
笔趣阁
徐有贞上船没多久,就感到了剧烈的呕吐感,这船十分的颠簸,随后他发现他晕船了。
但是他依旧强打着精神,认真的记录着沿途的滩淤。
在到达思南码头的时候,徐有贞终于撑不住了,吐的厉害,似乎要把胃给吐出来才罢休。
艄公和船工们看着也是连连摇头。
这没坐过乌江船的哪里知道这地方的凶险。
别说徐有贞,艄公和船工们遇到稍微恶一点的天气,也是吐的稀里哗啦,晕船这事,就没有习惯不习惯的。
一直撑船一直吐。
歪脑壳船停在了思南码头,徐有贞在馆驿,拧亮了自己的轻油灯,开始写写画画。
他很快就发现了,他关于回水法的想法,压根就行不通。
并不是方法有问题,而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找到了好几处适合回水法通航的地方。
比如这乌江渡,他一眼就看中了,是个风水宝地,可在乌江渡修建堤坝,至少五十余丈。
想要达到回水淹没险滩的通航效果,就是把整个贵州的人都拉倒乌江渡造坝,但是即便如此,都不见得能做成。
因为工程量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徐有贞只能把地方选好,日后若是有那个条件了,再让子孙们去建造了。
回水法是解决通航的重要手段之一,可惜的是,他现在做不到。
次日的清晨,徐有贞再次泛舟向北而去,他要一路赶至涪陵,将整个乌江的水文,结合之前的疏浚文牍,研究明白,然后开始治水。
贵州有一批桐油,大约一百万斤,在三月份的时候,已经屯集在了重庆府,在丰水期的时候,从重庆府南下,向着湖广的荆州城而去。
这一百万斤的桐油被分成了十六艘漕船,沿江而下,只需要两日的功夫,就可以从重庆府走到荆州。
千里江陵一日还。
这批桐油赶到南衙的时候,不过才六月份,而李贤只留下了二十万斤的桐油,其余都送到了松江府。
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并不顺利,造船厂和宝船厂都是官厂,官厂的土地已经被侵占,船工已经悉数解散,现在的龙江造船厂的旧址上,住满了人。
迁徙、安置,都是千头万绪,困难多,就挨家挨户去沟通,龙江造船厂的全面复工,势在必行。
这是大明恢复官厂造船的标志性事件,无论多难,都要推进下去。
但是松江府造船厂因为没有历史负担,所以造船的时候,划了一片地,就开始兴建起来,李宾言建在长江沿岸的宝山所附近。
淞江和黄浦江合流之后,与长江的交汇处,此地最适合造船,而且往来极其方便。
松江造船厂已经全面开始建设,但是龙江造船厂还是举步维艰,所以桐油八成都送到了松江府,南衙只留下了两成。
李贤除了督办龙江造船厂之外,还在督办工匠学院,督办通事堂,这两处都是教化之地,培养船匠、铁匠、通事等文书。
除此之外,李贤近期手头最大的案子,就是畸零女户的大案。
李贤和李宾言关于松江府织造局掌管资财的份额产生了分歧。陛下已经朱批,李宾言的三成获胜。
李贤不是很在意胜负,他更在意畸零女户的安置问题。
“魏国公,你那个烟云楼是不是该歇业了?即便是不歇业,那些烟花事,是不是可以停了?”李贤正在和魏国公商量着畸零女户的进一步查处。
一旦开始解救畸零女户,那么很自然的问题,南京城的斜巷子里的明娼暗妓,是不是也要一并解决?
抓捕了李家耆老的杨翰也在,对于追查戕害畸零女户之事,杨翰作为锦衣卫的指挥使必然在场。
魏国公徐承宗办得烟云楼,这是个秘密,时至今日,都知道烟云楼买卖做的极大,很少有人知道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办。
徐承宗当然知道,畸零女户的案子最后肯定要牵扯到烟云楼的头上,而且烟云楼关门,也在他的预期之内。
“不是我老徐贪财,这烟云楼的确是日进斗金,但是这人没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但是李巡抚,这烟云楼我认为再缓几年再停。”徐承宗却不认为现在停办烟云楼,是个好主意。
“你让那些女子去做什么?不到烟云楼也到神乐仙都去,不到神乐仙都,也会到斜巷里去,你关了我一个烟云楼,反而散的满城都是,更不好抓。”
“烟云楼可以立刻停止瘦马的生意,但是这些烟花世界的女子,去往何处?”
“难道要把这些私窠子逼成乞丐,或者干脆逼成暗娼?”
“她们有很多人,都是除了卖,什么都不会。我们到底是在救她们还是在害她们呢?”
朝廷若只是简单的禁止扬州瘦马和私窠子,明面上不允许娼妓的存在,反而是对这些女子的戕害,那朝廷和李家耆老又有什么不同呢?
适得其反,是徐承宗不想看到的结果。
所以,取缔私窠暗娼,必须要用收容。
收容需要钱粮,需要官舍,需要营生,否则不可能长久。
李贤当然考虑了这个问题,他抬头说道:“江南制造局,我们在应天府南京城的织造局,也可以扩建,我已经向朝廷上书了。”
徐承宗立刻问道:“她们不愿意去呢?难道你以为烟花世界的人,都是被迫的吗?”
“其中很多私窠,是鸨母爱钞,女子爱俏,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并不简简单单是她们无处劳动才导致的。”
“让她们老老实实的去织造局做女红,她们不见得乐意,即便是咱们强迫她们进了,她们在织造局会是个什么模样?会把织造局折腾成什么模样?”
烟花世界迷人眼,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不在少数,徐承宗见得太多了。
而且这些女子不事生产,最喜欢的就是勾心斗角,把她们送进织造局的结果,反而是把织造局折腾的不像话。
徐承宗的意见是,还不如让他们在烟花世界里沉沉浮浮,自生自灭。
他继续说道:“即便是我们扩建了织造局,我们扩建了官舍,把这些个女子全都收容进去,不见得会有个好结果。”
李贤当然想到过这种后果,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但是还是要做。”
徐承宗依旧摇头说道:“我还是不同意就这么草率的政策。”
“很多人可是有花瘘病,你要是把她们和那些畸零女户们安置在一起,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徐承宗从在不在自家的场子寻花问柳,他怕死。
要玩也是玩干净的未曾出阁,专门嫁给势要豪右的瘦马,收入房中做宠妾,对烟云楼的其他姑娘,他从来都是洁身自好。
因为花柳病。
李贤终于明白了徐承宗在反对什么。
徐承宗正式不愿意看到朝廷在畸零女户这件事上失败,才反对立刻关停烟云楼,查封神乐仙都。
查封起来简单,然后呢?让她们做什么呢?这些人身上的病治不治?
不治,那些被解救的畸零女户,和她们日常生活在一起,很容易染了病,可是治又治不好,花瘘反反复复,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选择投秦淮河的人,可不是少数。
这里面的困难很多,绝对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第五百零五章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
“你成功的说服了我。”李贤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阻断了全面消灭明妓暗娼的计划,他觉得有必要等一等。
这不是李贤害怕困难。
而是在现实中,他们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去解决这些娼妓身上的疾病。
解救不太乐意被解救的她们,并且让她们和被解救的畸零女户住在一起,是对畸零女户的伤害。
洁身自好,是屈原的成语。
屈原因为不肯跟楚国的贪官污吏走到一起去,被人陷害流放,碰到了一个农夫,农夫问他为何变的如此的落魄。
屈原说,这世道就像是泛滥的江水一样的浑浊,而他的自己却像是山泉一样清澈见底,清澈见底的山泉,是不愿意和浑浊的江水河流,这有错吗?
晏子听闻之后,就说洁身守道,不同世人陷乎邪。
而后洁身自好这个典故,就被孟子的徒弟,万章给整理到了《孟子·万章上》之中,算成了儒家经典。
洁身自好这四个字,知易行难,又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
他暂时放弃了对南京城,甚至整个南衙,近乎于猖獗的娼妓现象的梳理。
他不害怕困难,但是脆弱的畸零女户,不能再承受更多的伤害了。
徐承宗松了口气,李贤因为有陛下的兜底,每次做事都比较激进。
他笑着说道:“佛尚且不渡无缘、无信、无愿之人,我们何必惹这等事呢?”
李贤却摇头说道:“佛也不渡穷人。”
一时间整个应天府巡抚衙门充满了欢快的空气,独特的大明笑话,让人忍俊不禁。
这个笑话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任何一个教派,他的第一要义都是劝人向善,佛门亦是如此,劝人作恶,那就是邪异。
但是在大明,佛门本是劝人向善之地,结果慢慢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洪武六年高皇帝下令,凡是民家女子,年龄未到四十岁,不许当尼姑、女冠。
洪武二十年高皇帝再下令,百姓若年龄在十五岁岁以上,不许入寺为僧。
洪武二十四年高皇帝又下令,假若有人效法瑜珈教,自称善友,假藉张真人的名头,私造符录,均治以重罪。
洪武二十七年高皇帝再下严令,在僧道中,若有人私自拥有妻妾,允许众人赶逐。若包庇容隐,一同治罪。僧人自称白莲、灵宝、火居、僧道不务祖风,妄为议论,也要治以重罪。
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下谕,如果僧道不守戒律,参与民间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没有诚心,饮酒食肉,游荡荒淫,乃至妄称道人,男女杂处无别,败坏门风,将杀无赦。(明太宗实录128卷)
这种禁令之下,在明初的那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僧侣极少。
能招致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如此严苛对待,可见风气之糜烂。
皇帝,始终处于整个大明的最顶层,如临九霄,看不清世间的细节,这是必然的,所以能闹到让大明的太祖太宗皇帝三令五申,可见其风气之劣。
要知道朱棣手下的头号文臣,黑衣宰相姚广孝,可是个大和尚。
南衙就有一首流行的民谣唱的就是和尚:「炉中烧上马牙香,门外悬着白纸榜,堂前列起铜佛像。鼓钹儿一片响,直吃得拄肚撑肠。才拜了梁王忏,又收拾转五方,没来由穷日忙。」
这是贪财。
在松江府有一个康员外最近在告状,这位康员外告的是一个淫僧,康员外年过四十无子,纳了一方小妾,生了个儿子,眉眼一点都不像。
这康员外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这小妾,天天到一个庙里去求子,生了孩子还去还愿,康员外便带着人去抓,抓到了这小妾和淫僧玩的正欢。
这小妾一供述,这康员外的原配,居然也是淫妬。
松江府的蒋通判,以严刑毙淫僧,报到了京师,大理寺卿核准,呈给陛下,陛下朱批淫僧死罪。
南衙缇骑查补三次,找到了不少的受害者。
「上海吏员康姓者,妻妾皆为淫妬。后事觉,蒋通判以严刑毙之。市曹时有“削发复犯纪,出家又带枷”之诮。」
这是贪色。
更有杭州府的嘉定县新行镇净相寺,刮地泥,掺和了一点香料,号称灵丹,可治万疾,雇了不少的托儿,假装聋喑跛躄,服药便好,数千人上当。
这是缇骑们在走访之中发现的,那还能饶得了他们?杨翰立刻就抄了这净相寺,居然在净相寺发现了不少畸零女户。
这一下子,又闹到了陛下面前,最后缇骑查补清楚,也是要被砍头的。
这是欺诈敛财。
简单来说,在大明,佛门是个生意,不渡穷人,闹到被朱棣要杀无赦,就是其歪风邪气,已经不是清规戒律可以约束,只能上国法了。
李贤和徐承宗的这简短的对话之后,是大明礼乐崩坏的一个缩影,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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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要广开教化之门,若是肯回头是岸,也未尝不可接纳,只是得检查清楚,莫要混入害群之马便是。”李贤还是开了个口子。
畸零女户年龄都没有超过十五岁的,所以她们还没到接客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烈性花柳病,但是这些明妓暗娼那就说不准了。
这也算是收容先行探索一下,日后有了解决之法,再行解决。
徐承宗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李贤想了片刻说道:“最近京师来了个新科进士,二甲第七,四川镇雄府人士,名叫李燧,倒是正直之人,把这事交给他去做吧。”
“登闻鼓啊,他胆子是真的大,这都有五十多年没人敢去敲了吧。”
徐承宗叹了口气说道:“最后一次是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了。”
“怀远县的一个老翁七十七岁,两个儿子都上了战场死在了塞外,家里只有一个孙子,只有八岁,有司追逮补伍,把这八岁小儿拉了壮丁。”
“高皇帝闻之哀怜,大怒追问群臣:军士追补之例,年幼者勿许,何有司违令如此耶?!”
洪武二十五年,距离大明军大破元廷的捕鱼儿海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朝中马放南山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为了反对重文轻武,更是各种手段齐出,类似于这种一家皆亡,追补幼孙之事,此起彼伏。
就如同刘玉娘的父亲南下西洋出海,死在了海上,刘玉娘的母亲领不到抚恤就算了,生活也没有了任何的保障,不得不把刘玉娘卖给牙行,是一个道理。
刘玉娘现在成了李贤的继室,她那个母亲来认她,她死活不肯相认,刘玉娘的不孝,成了李贤身上的笑柄之一。
为了阻止朝廷振武备、阻止朝廷下西洋,有司什么干不出来呢?
徐承宗时常想不通他们兴文匽武的内在逻辑。谷
确实是五十多年,登闻鼓未曾响起了。
这李燧的胆子,是真的大。
徐承宗认可李贤的说法说道:“这件事交给李燧,我觉得可以。”
“李巡抚,我只希望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无论是势要,还是巨贾,他们能够体会理解。”
“我们已经很克制了,但是若是依旧不知悔改,一再忤逆,那就不能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徐承宗之所以如此看重畸零女户的案子,一来是因为畸零女户的悲惨遭遇,二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魏国公的国公府上上下下。
他的烟云楼涉及其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没有直接戕害过这些畸零女户,但是这些畸零女户的最后产物终端,却是在他的烟云楼里。
他们家的烟云楼不是没有过错。
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大明朝解救畸零女户和瘦马,能够成功,所以才不让李贤操之过急。
这样一来,无论是求心安,还是求陛下的宽宥,他都有些理由。
大明律虽然没有规定这件事犯了律法,大明的铁榜里面,也没有要求他们这些勋臣不得做扬州瘦马的生意。
甚至烟云楼还是当年明太祖高皇帝赏赐的产业,作为营生。
可是,徐承宗还是积极立功,争取陛下的宽大处理。
这事太过于黑暗,这件事落幕之时,他只期望着自家传下来的爵位,不会被陛下给褫夺。
徐承宗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好自为之。
但是有些事,不是徐承宗能够左右的,畸零女户的案子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依旧有人冲着枪口撞上来,也不意外。
“对了,上次你上书那件事,陛下朱批了吗?就是做善事抵税那个。”徐承宗问起了一件事。
前段时间,李贤突发奇想搞了个遗传税的主意,然后希望鼓励商贾们加大对慈善的投入,可以减税。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陛下不批,还说不要开这个口子,日后莫谈。”
“呼。”徐承宗面露轻松的表情,整个人都不那么紧张了。
李贤出身并不豪奢,所以他不清楚一些事,十分正常。
对于徽商、浙商、淮商等等多数人的家训,无不是“以诚待人”“以信接物”“以义为利”的道德规范来行事。
而且在旱灾、水灾等事中,也要做到乐善好施、赈灾济困、扶危救难。
他们设立善堂、善局、济局、育婴堂、养疴所等等机构,看似是在捐资捐物,延医送药。
但是只要拆开去看,每一桩,其实都是生意罢了。
善堂、善局,养的是那些城内的乞儿,城外的流寇,为自己培养打手。
但凡是手下工匠不听话或者说想办的事办不成,就会有人来问候,泼粪那是小事,抓着你家亲人几天不还,也只是教训,忽然消失的无头公案比比皆是。
济局,周济的不过是自己的打手,育婴堂更是跟江南瘦马的源头,畸零女户的重要来源。
而所谓的养疴所更是触目惊心,不过是利用慈善二字卖药罢了。
卖笑的赚不过卖药的。
说的就是卖药的暴利,超过了卖药的暴利。
在养疴所内,都是各种新药兜售,如那净相寺的剐地泥,佐以香料,制成灵丹有异曲同工之妙。
遗产税开了口子可以免征,那么其他的税赋是不是可以免征呢?比如现在大明财政三大核心,正赋、海税、钞关,是不是可以一应减免呢?
这个口子,开不得。
李贤是希望他们能做点善事,可是这个愿景其实很困难。
当然徐承宗不知道,李贤就是那这种事做鱼钩,钓鱼罢了。
可惜,惹了陛下的批评和训诫。
“最近遇到一些难事。”徐承宗靠在软篾藤椅上,无力的揉搓着眉心,愁眉苦脸。
陛下曾经在户部清吏司设了一个劳保局,旨在劳动保护,意图缓和劳资关系,让百姓劳有所得。
这个劳动保护的劳保局,根据各地的物价规定了最低的劳动报酬,在北衙还稍微好点,但是在南衙,这劳保局压根就是一纸空文。
具体而言,就是上有政令,下有对策。
这个对策很有趣,既然是保护雇用劳工,那么在工匠入工坊的时候,签一份书契,确定非雇用关系便是。
比如日昇号商号雇用了张三为工匠,张三在做了三个月工之后,发现劳动报酬极低,找到了劳保局。
劳保局书吏发现他们的书契之中,通过一些「人看不懂」的话,将雇佣转化为了合作。
徐承宗靠在藤椅上,晃着身子把最近的一些见闻告诉了李贤。
李贤是个大忙人,但是徐承宗不是,徐承宗整日里招摇过市,就是在闻讯这些怪事。
李贤面色古怪的说道:“这不正好吗?”
“啊?”徐承宗疑惑的看着李贤。
李贤笑意盎然的说道:“这正愁着没鱼上钩啊,既然敢这么干,这个什么日昇号,看来是商号不想做了,非要试试国法,不正好吗?”
“他还留下书契作为书证,这还替我们省了查找书证了。”
“杀鸡儆猴,不就是愁没有鸡可以杀吗?这送上门来,自然要办他。”
徐承宗恍然,李贤是个恨不得给势要巨商们刨坟头的主儿,这平日里没事,李贤还想去打打秋风,搜刮点税收。
这陛下的明旨,他们居然敢这么李代桃僵。
那还能怪李贤出手不留情吗?
是日昇号先动的手!
第五百零六章 三皇子外公,能卖多少钱?
李贤也是有考成的,他的考成,压根没什么具体的标准,唯一的标准,就是让陛下满意。
他先后送走了一批贪官污吏,又送走了一批的耆老,还把扬州瘦马的根儿先给他撅了。
可是这考成法依旧在他的头上悬着。
那么如何让陛下满意呢?他这正愁着呢,这有人上赶着送指标,是李贤万万没想到的。
“日昇号的事儿,确定了吗?”李贤探着身子问道,眼中闪着光芒,乃是猎人看到了猎物的那种兴奋,是垂钓者看到了鱼漂浮动的喜悦。
徐承宗忽然发现,这大明怎么回事?怎么处处都成了钓鱼佬呢?
日昇号的对策其实不错,如果不是有高额的考成法压着,这对策也就成了。
可惜,碰到了急需指标的李贤。
李贤就跟闻到了腥味的猫一样。
大明处处都是鱼钩,稍不如意就是被钓上钩。
徐承宗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分文书,颇为无奈的说道:“是真的,我这里有几分书契,和包工签的,都是他们店铺里的伙计,都是我私底下取到的。”
大明做事说话得讲证据,当初的驸马都尉赵辉就是因为诬告武定侯郭英孙不孝被弹劾。
徐承宗当然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他自然有真凭实据。
李贤看了许久说道:“很好,我去查补。”
日昇号的案子是个启发,李贤和杨翰好好商量了一番,打算对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工坊,摸排一遍。
既然不尊从劳保局对于劳动报酬的规定,那就不能怪李贤了。
于谦曾经和陛下在一次奏对中,就说道食利者看似从不联合,甚至互相攻伐,但是他们之间总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天然的联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不需要互相呼应,就会声气相通。
看似松散一片,却是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既然有日昇号浮出了水面,那水面之下,自然有无数个日昇号,隐藏在水下。
查就要一查到底,打就要一拳去打死。
李贤不怕徐承宗给日昇号通风报信,朝廷的目的是,彻底消除这种规避劳保局的作为,而不是为了借机生事。
如果能够遏制这种不正之风,是李贤希望看到的局面。
陛下要的是治平之世,不是要把肉食者挂到旗杆上。
徐承宗端着手离开了应天府府衙,回到了魏国公府,坐在了软篾藤椅上,看着自己家的府邸。
徐家这座宅子,现在被叫做魏国公府,可是在洪武元年的时候,他叫做吴王府。
高皇帝是韩宋的吴王,就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
后来登基称帝,南京皇宫一直在营建,洪武二十五年,南京皇城才正式落成,在三大殿和乾清宫竣工之前,高皇帝一直住在吴王府内。
吴元年,是洪武元年的前一年,虽然年号只持续了一年,可是它对大明的意义,举足轻重,在那一年,大明势不可挡,终于有了一统天下之势。
这座魏国公府,是大明的龙栖之地。
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以功臣徐达未有宁居为由,将吴王府,再加上当初的关帝庙为基,敕建新府,封魏国公。
在洪武七年之前,魏国公府和吴王府一直是邻居,洪武十年,正式合并为了魏国公府。
这座府邸,是他们老徐家当年凭着定鼎战功拿到手里的,徐承宗住的心安理得。
他怕这院子在他手中丢了,那样到了地底下,怎么跟太祖高皇帝和魏国公徐达交待,他们当年住的院子,在他徐承宗手中丢掉了?
在南衙叛乱的时候,孙忠、孙继宗,第一时间就霸占了徐承宗的府邸,就是在那一刻,徐承宗彻底明白了,那些人即便是造反成功,和他也没有一厘钱的关系。
而且还要拿他们老徐家开刀。
大明封的国公,都是和大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国同休,如果大明没了,他们也就什么都没了。
他现在这么威风,一切都是因为大明还在。
此时的他坐在静妙堂前,看着水榭楼台,晃着身子,看着院子里的太湖石,满脸的笑意。
李贤不会贪了他的功劳,相反,在功劳簿上,一定会记上他厚厚的一笔。
徐承宗摇头晃脑的拍着藤椅的俯首,高声唱着:“当今天下,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泰、已治平,吾独以为未然。”
“曰安泰且治平者也,非愚臣则谀臣,皆非事实,更不知治乱之体,百姓离乱,天下何来安泰治平?”
“抱柴薪燃于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疾呼舒安,若今日之势…”
他唱的这一段是《贾太傅诤谏汉文帝》,唱段的歌词是是贾谊上汉文帝《治安策》。
笔趣阁
汉文帝的时候,朝中一些臣子,总是忽悠汉文帝天下安泰,而贾谊看不下去,明明是危机四伏才对,贾谊激烈上谏。
徐承宗摇头晃脑的唱着唱段,出神的看着天空下的小雨。
大明的天早就变了,看不清大势所趋,不能顺应时势的人,最后都会被碾碎,死的很难看。
徐承宗在庆幸自己醒悟的早。
日昇号商总李高全,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是山西平遥的晋商,祁县渠家和平遥李家,都是山西地面上,有名的商贾。
大明表面上有一条官道驿路,而在民间的寄递信件、物品、经办汇兑,往来书信,皆由民信局传递。
陛下曾经在督查山西私印盐引、渠家大案之中,严查了一番民信局,因为民间有往来需求,并未曾取缔。
但是朝廷的严密监督,封禁黄稻钱,也让暗地里的民信局的商路,完全失去了以往地下钱庄的作用,李家可谓是损失惨重。
日昇号的最主要的产业就是桐园,遍布湖广、江西、广东、广西,几乎垄断的桐园的买卖。
李贤这是没证据,虽然他很怀疑,正统年间,太祖高皇帝在南京钟山所设桐园的大火,就是日昇号放的。
但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李贤不会胡乱给人扣帽子。
此时的李高全和他的大掌柜雷履泰,正在烟云楼喝茶。
劳保局的设立之初,起到了一定的缓和南衙劳资矛盾的作用,但是这个作用,很快就形同虚设了。
这自然源于李高全搞出的书契,这份书契完美避开了雇用关系,而变成了合作关系。
具体而言,就是日昇号的雇工,不完全是日昇号的雇工,最顶层的是家人,大部分都是各个商铺的掌柜,自己家里的事儿,朝廷就管不着了。
次一点的就是雇工,这部分直接按着劳保局的最低劳动报酬的标准在走,而这一部分,即是有书契为工匠,但是即便如此,也会各种克扣。
再次一点,就是典型的包工,工头迫使雇工苦力的父母或保人,接受极少的包身费,订立包身书契,穷民苦力就变成了工头的包工。
这就是由雇用转为合作的妙用。
这种包工,历代都有,只不过名字不同,比如在汉以前,可以叫做奴隶,在唐宋元明清可以叫做奴婢,在民国可以叫做包身工,也可以叫做劳务派遣。
李高全和雷履泰,正在喝茶,是龙团胜雪,这是贡茶的一种。
“我最近打算去外面避一避,总感觉有事要发生。”李高全挥了挥手切了个曲。
他最近的生意做的如火如荼,朝廷放松了海禁,虽然依旧禁止六桅九帆、九桅十二帆的宝船,无论何种规制的战船,但是对于两千料以下,全面放开。
造船必须要用桐油。
他桐园的生意可谓是如日中天,他赚了大钱,自然要请一个江南名角来唱曲。
这江南名角上来就唱了个《贾太傅诤谏汉文帝》,让李高全非常的不满。
如果袁彬在此,立刻就会认出这个名角,是他当初在神乐仙看到的那个名角。
当时寒潮大雪,多少商贾囤积煤炸,等待天晴雪化,最冷的时候,抛售煤炸,这名为黄艳娘的名角,当时就被花了大价钱请了过去唱曲。
后来就是秦淮河结了冰,一个个借了黄稻钱的商贾,从神乐仙都的高楼上一跃而下,砸碎了冰面,咕噜噜的钻进了秦淮河之中。
现在这位黄艳娘又来了。
黄艳娘带着厚重的帷帽,她的姿色并不是卖点,属于少有的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这轻灵的嗓音,可谓是风靡秦淮沿岸,无出其右。
单纯想要抚琴听曲,黄艳娘就是一绝。
自从陛下来过之后,黄艳娘的生意越来越差,倒不是说南衙的商贾少了,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可是这两条腿的商贾,遍地都是。
只是坊间多传闻,黄艳娘不祥。
在神乐仙都跳楼之后,黄艳娘本来不打算在在这烟花世界徘徊,可是这李高全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黄艳娘划了一下琴弦,想了想开口唱起了《精忠旌》。
李高全对着雷俊泰开口说道:“这李贤,比陛下还狠,陛下做事,还讲究个愿赌服输,可是李贤呢?他就是个酷吏,稍微有点问题,他恨不得把全家都送到北衙去!”
李高全想要出去躲一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李贤实在是太狠了,尤其是这次抓捕博爱乡的耆老,那可是堡中堡的李家七耆老,被李贤如同烟熏耗子一样,给熏出来了。
那模样,实在是太惨了。
钱要朘剥的赚,命也不能丢,这就是李高全的想法。
“躲一躲也好。”雷俊泰也是深表赞同。
可,李高全可以出去躲一躲,他们这些掌柜的呢,根本躲不了。
李高全终于有点不耐烦了,黄艳娘唱的的确好听,值那个价钱,可是这精忠旌,他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总感觉一双怒威圆瞪的眼睛在盯着他一样。
“好了好了,不要再唱了。”李高全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便是。
雷俊泰认真的琢磨了下说道:“其实咱们也没做什么不是,按着劳动局的规定走,也不少赚,凭白给了那些个工头,也不省几个钱啊。”
“桐园这生意至少还能火个十几年,至少五六年内,没有桐园跟咱们竞争,桐树也要长几年才结果呢。”
“襄王殿下在贵州折腾的桐油顶多也就够官厂造船厂用,还不见得够用。”
雷俊泰是很认真的跟李高全建议,那些工头可不少要钱,这一来二去,其实能省几毛钱?
“诶,你这就不懂了。”李高全摆了摆手说道:“若是这些雇工们闹起来,他们也是找工头,找不到我们身上不是?即便是朝廷查,也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这些雇工们,今天要二倍、四倍日常所需的劳动报酬,明天还不得上房揭瓦去?”
“这省钱还省事,关键还是让穷民苦力们听话,这一石三鸟之事,为什么不干?”
“咱们可是赋税大户,那宝源局的通事,见了咱们都得客客气气的。”
雷俊泰抿了抿嘴唇,和朝廷对着干,就是和陛下对着干,和陛下对着干的下场,就是天地坛下那千余的人头,其中还包括了三个亲王。
李贤又是一个不顾名声的酷吏,这不跟捅马蜂窝一样吗?
最近的畸零女户的大案,也弄的雷俊泰心里没谱。
陛下又调了三万京军来到南衙,再加上驻扎在松江府的三万京军、宁波市舶司的三万京军、月港市舶司的三万京军。
南方地面上,光是陛下嫡系的京军,就超过了十万。
每三年轮换一次,这已经成为了常态,大明的军队越来越精锐,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已经开始有人说,撼岳家军难,撼朱家军亦难了。
当下的大明军的评价已经趋近于岳家军了。
岳家军是神武后军,可不是什么岳飞的私军,当年岳家军可没有整个大明这么大的地盘做后盾。
当初自称岳家军的是南宋小朝廷,南宋小朝廷的赵构还扣扣索索,拿不出钱粮,就给岳飞营田使,让岳飞自己想办法。
大明军的军纪严明,作战英勇,四处可见的英烈祠,更是让做了些错事的人,总是绕着英烈祠走。
陛下左手抓着刀子,右手拿着鱼竿,腚下是大明皇帝的宝座,脑子里还都是财经事务。
雷俊泰认为,陛下对财经事务的总结是鞭辟入里的。
陛下是对的。
第五百零七章 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雷俊泰觉得陛下是对的,所以他打算投效朝廷了,眼下松江造船厂急需人才,他已经去过了。
李高全看着雷俊泰的表情,斟酌了一番说道:“有千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
“若欲变千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几于绝,此天地间损益流通,不可转移之局也。”
他这段话的意思是:有一千个人的奢侈,则是一千万人的生机。
想要改变一千个人的奢侈,就必然使千万人的生机断绝,这是天地之间损益的流通,不是人力可以转移的局面了。
李高全的这个观点,让雷俊泰眉头紧皱。
李高全喝了口茶,香气四溢,笑着说道:“南京城码头上的洋货、皮货、绸缎、衣饰、金玉、珠宝、人参,秦淮河畔无数的戏园子、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
“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想要整顿尚奢之风,规劝僧道守戒律,其中就有一条禁止女子到寺中请愿,可是仅仅执行了一年,就废止了。”
“你可知为何?”
雷俊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李高全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因为文皇帝政令初下,女子不复去寺中请愿,整个南衙、浙江等地,游客寥寥,物议哗然,舆夫舟子肩挑之辈,无以为生,民皆哀怨。”
“数十万人无以为生,你让文皇帝这政令如何继续执行?”
“苏州知府胡文伯下令禁闭戏院,结果呢?”
“怨声载道。”
“苏州城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数十处,每日话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
“一旦令其改业,必令这数万人失业,最后变成游棍、乞丐、盗贼,祸害一方,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雷俊泰几乎都要被说服了,眼下应天府正在轰轰烈烈的对畸零女户的解救工作,雷俊泰几乎认为李贤李巡抚马上就要责令扬州瘦马、明妓暗娼改业了。
到时候会闹出怎么样的事儿来?
当然雷俊泰不知道李贤因为花瘘病的烈性传染客观事实,已经打消了责令瘦马、娼妓改业的想法。
在眼下的大明无法实现,反而带来更大的戕民之害。
雷俊泰有些纠结的问道:“可是,可是…”
雷俊泰只是个掌柜的,他可是了半天,没有可是出什么来。
他觉得不对,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反驳。
这李高全说的很有道理。
但是作为雷俊泰的东家,李高全知道雷俊泰到底在问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这和我们做这些事有什么关联呢?”李高全摇头晃脑的说道:“雷掌柜,你还是太仁善了。”
“能成事者无不是心狠手辣之徒,你为何要同情那群黔首小民呢。”
“他们算个屁!”
雷俊泰呆滞的喝了口茶,给够雇工们应得的劳动报酬,就是同情黔首小民了吗?
他不懂。
李高全老神在在的说道:“我给你讲这些,是在说朝廷不敢动我们,因为动了我们,桐园这么多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生活?”
“我们给了穷民苦力劳作之所,我们是穷民苦力的衣食父母,给他们吃穿,如有再造之恩!这些穷民苦力不懂得感恩就算了,还跑去劳保局告状。”
“简直是无法无天!无父无母!不孝不忠!”
虽然李高全一直在用我们这个词,但是雷俊泰却是清楚的知道,李高全用错词了。
李高全不应该说「我们」而应该说「我」。
谁跟你这该挂旗杆的家伙是一伙的?
雷俊泰虽然名义上是大掌柜,但并不是肉食者,而是汤食者。
简单来说,李高全吃肉,雷俊泰只能舔一舔盆底的汤,尝尝肉味。
就这,多少人想舔,还没这个门路呢!
“喝茶喝茶。”雷俊泰笑了笑,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现在应该夸耀李高全一顿,以此维护东家和掌柜之间的关系,稳固自己地位,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可不弱。
可是雷俊泰说不出口来,马屁就在嗓子眼,可是他就是说不出来。
因为他要脸。
他准备溜了。
雷俊泰喝了两口茶,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说道:“陛下从来没说要你们死,陛下只是希望你们可以遵纪守法。”
“东家,雷某没什么本事,前段时间到松江造船厂考了一下,被录用为送建造船厂帮工指挥,负责指挥厢长、作头。”
帮工指挥是个不入流的吏目,其实赚的不如现在多,负责指挥厢长和作头,每一个厢长和作头有百人工,他负责指挥这些帮工。
他负责的就是给木材刷桐油的事儿,他是有技术的人,他有一手独门绝技,热油法刷油。
具体而言就是用水蒸气加热桐油,使桐油深入木材之中,可以让木材使用更加耐久,防止船虫。
他不是对桐油一无所知,否则也做不得这桐油大掌柜了。
最近他请了假,去了松江造船厂,并且见到了李宾言,在彼此沟通之后,最终雷俊泰决定前往造船厂。
“你疯了?”李高全面色巨变的说道:“那造船厂能造几年船还不晓得,你去那地方干啥?能挣几个钱啊?”
“在我这而,是嫌待遇不好吗?这样,我给你五分股,这一年可是近万两银币的分成呢!”
笔趣阁
雷俊泰想要去松江造船厂的目的很简单,他有点怕死。
按照李高全的这个搞法,哪天李高全作奸犯科,被雷劈的时候,会捎带上他雷俊泰。
于谦曾经和陛下讨论过松江造船厂和龙江造船厂复工之后的工匠问题。
于谦说,只要朝廷要做,有的是人会投效。
这天下,无论是走卒、贩夫、穷民、苦力、商贾、经纪、官吏有的是人,愿意为朝廷效命。
皇帝一声令下,并不需要担心工匠的问题。
于谦的根据是「汉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于谦让陛下警惕害虫破坏,而不是应该警惕没有人才,天下英才济济,陛下想要做什么,应该考虑是政令不要被破坏,而不是考虑有没有人。
雷俊泰这类的人应当算是经纪,专门负责帮助东家打理生意,帮谁打理不是打理?
雷俊泰不想伺候李高全了,他打算吃大户去。
这天底下最大的大户是谁?是朝廷。
“挣几个钱就不劳烦李员外担心了,能养家糊口,雷某告辞了。”雷俊泰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谷
他其实最受不了的是他这个所谓家人的身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做哪些腌臜事。
谁跟你是家人。
“你!”李高全拍桌而起,雷俊泰已经走出了包厢,来到了烟云楼的一楼,打算离开。
可是他走不了,无数高头大马,将烟云楼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穿着明光甲的杨翰,他正在问询那个江南名角黄艳娘。
这次来抓的案犯里就有李高全。
李高全的桐园的生意没有出差错。
可是坏就坏在,李高全办了不少的育婴堂,是博爱乡李家七耆老畸零女户大案的源头之一。
本来李贤只是打算查一查这李高全书契的事儿,结果查补之中,一条线索指向了李高全。
这两件事赶到了一起。
杨翰立刻带着人,全城缉拿李高全。
李高全想出去躲一躲的原因,可不是桐园的产业,而是他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杨翰询问了黄艳娘之后,破门而出,直奔着楼上包厢的李高全而去。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跑去松江造船厂!枉费老子那么信任他!”李高全在包房内歇斯底里的愤怒着。
雷俊泰的离开,让他不能立刻出去躲一躲了,只能再寻找一个靠谱的掌柜,他才能动身离开。
这一耽误,能不能走得了,就尚未可知了。
可是朝廷对畸零女户的追查实在是太紧迫了,他知道事情终有暴露的那一天,但是偌大的产业,他也不愿意轻易舍弃。
李高全猛地把桌上的糕点和茶壶甩到了地上,茶壶的质量很好,摔在地上,砸了一下,滚到了角落之中。
李高全犹不解气,用力的一掀桌子,看着伺候的侍女,怒吼道:“看什么看!”
几个侍女低着头,缩了几步,不敢说话。
李高全打开包厢的房门,准备离开,刚走出去一步,又退回了包厢之内。
“你是李高全?”杨翰站在门外,燧发火铳顶在了李高全的脑门之上。
“不是…是…是还是不是呢?”李高全哆哆嗦嗦的看着杨翰身上的明光甲,知道自己完了。
杨翰的眼光极为锐利,他自然看出了此人自然是李高全,他开口说道:“我是南京锦衣卫镇抚司的指挥使杨翰,你因为涉嫌畸零女户案,苏州、南京、扬州、凤阳、庐州等地的育婴堂,和畸零女户案牵扯过深,跟我走一趟。”
李高全面色数变,声嘶力竭的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犯案,你凭什么抓我!”
“聒噪。”杨翰示意身后的两名缇骑,将李高全反缚在地,把李高全的袜子塞进了李高全的嘴里。
既然杨翰敢抓,自然是有真凭实据。
雷俊泰一同被缉拿在案,共同押往了南镇抚司衙门。
按照皇明祖训和大明律而言,杨翰的行动其实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核准,只需要向陛下负责便是。
但这场抓捕是巡抚李贤、锦衣卫指挥使杨翰、魏国公徐承宗的共同决定。
锦衣卫做事也是有自己的章程的,不是平白无故,这很容易被朝臣们抓到把柄。
陛下对锦衣卫的要求是不能制造冤假错案,更不能放过坏人。
李高全,算是撞枪口上了。
很快,凤阳、江苏、应天府、松江府、浙江、湖广、江西,公布了一份巨额的罚单,涉及了三千余商行。
这份巨额的罚单,总处罚金额超过了两百万银币。
这其中日昇商号的处罚金额高达五十万银币,但是日昇号的李高全被逮到了南镇抚司,无力缴纳这笔罚款。
最终日昇号的三成股,落入了朝廷的手中,日昇号日后所有的账目,都要过一遍计省的手。
虽然算不上抄家,但是三成股,也让日昇号变成了一种公私合营的状态。
这是江南书契,变雇用为合作,躲避劳保局审计的惩罚。
三成股看似不多,但是对于日昇号这种本身多股联合的商号而言,三成股,朝廷立刻就成了最大的一股。
这可比抄家狠多了。
抄家是一杆子的事儿,过往的抄家,是把家产全抄了,将所有的资财扑卖掉,把所得全部交给内承运库。
现在,朝廷居然开始介入产业和生意,当抄家不再是简单的抄家,而是把抄家再加工,变成了朝廷产业的一部分。
对于得知此事的所有势要、巨贾而言,他们惊呆了。
因为自此之后,想要再死灰复燃,秽土转生,成为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儿。
以解缙,吉安解氏为例,解缙死后,解缙的家产被查抄之后,朝廷进行了扑卖,然后在众做周知的默契之下,这些家产价格都被默契的压得很低。
解缙的侄子解帧期反复活动之后,这些家产最后都回到了解家手中。
这也是这些宗族、势要、豪右、巨贾们,一直敢于顶风作案的原因之一,因为一时的颓废,并不会影响到宗族。
这些家产,朝廷并不能有效消化,最后的结果还是回到他们的手中。
但是现在这种朝廷参与管理,让势要巨贾宗族们,整个骨子里都是颤抖的。
这是在刨他们的祖坟!
李贤终于完成了对于李高全日昇号的全面管理。
在经过反复查补之后,李贤并没有找到钟山桐园在正统年间,那场大火的真相。
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时间,真相、书证、证物都被淹没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你这么做就不怕被他们戳着脊梁骨骂吗?”徐承宗找到了住在魏国公府的李贤。
这个院子是徐承宗给李贤住的,上次李贤精准接箭之后,徐承宗没让李贤搬出去过。
这是徐承宗给陛下的投名状之一。
李贤是陛下放在南衙争取阶段胜利的棋子,李贤住在魏国公府,如果李贤在魏国公府出了意外,他徐承宗跑不了。
李贤不是很在意的说道:“骂就骂呗,还能掉块肉不成?除非他们冲进魏国公府杀了我。”
“给他们虎胆,都不敢。”徐承宗嗤笑了一声。
敢冲击他的魏国公府,就是冲击太祖高皇帝的家宅,那是造反,可不是朝廷控股那么简单了,那是要族诛的。
徐承宗有些好奇的问道:“日昇号怎么办?把日昇号的十七处桐园变成官厂?”
“不合适啊。”
第五百零八章 没有失去就没有获得
“朝廷应当起到的作用是监督和引导,规范肉食者的行径,既然仁义道德已经无法约束,就要用国法去约束。”
“国法是兜底,是最低的下限。”李贤并没有思考多久,如是说道。
掘墓者李贤,在这一点上,和陛下大抵上是相同的。
陛下要的是什么?
就像是雷俊泰所言,陛下要的是肉食者们,遵纪守法,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其次,若是有一点点的道德,肯做一些善举的大善人们,在景泰年间,会活的非常舒适。
不过李贤和陛下的做法,却是完全不同的。
李贤从来不会警告他们,如同阴影里的毒蛇一样。
他不像陛下那般,陛下每次都是苦口婆心的劝谕,做事之前,反反复复的下旨告诫,这事不可以做,为什么不能做,做了之后后果是什么样,真的不要做。
陛下每次都是语重心长的劝谕,因为陛下是皇帝,作为皇帝就必须划线,劝谕,引导,因为陛下是亿兆瞻仰之所在。
李贤是真正的掘墓者,他根本不会警告任何人,全凭势要巨贾们自觉。
日昇号的经营会始终处于监督之下,而且随时会被查账。
日昇商号的事情落下了帷幕,李贤在南衙已经是臭名昭著了。
甚至有些势要巨贾们,已经开始怀念起陛下来了。
虽然陛下在南衙的时候,也是杀人无数,可陛下远没有李贤如此狠毒。
一声不吭,突然砸出一拳,任何人都受不了。
在南衙卸过一次货的贵州桐油顺利的运抵了松江造船厂,李宾言带着永乐剑,骑着快马,从松江府府衙,直奔造船厂,接手了这批桐油。
无数的木料开始涂刷桐油。
雷俊泰已经到了松江造船厂,他现在是帮工指挥,曾经是日昇号的大掌柜。
李高全的兽行和雷俊泰没有关系,这是锦衣卫查补的结果。
雷俊泰也被南京镇抚司带走调查了一番,经过了三次查补,他被释放,顺利赶赴了松江造船厂坐班了。
雷俊泰带着李宾言走到了桐油储存地,挺直了腰板,笑意盎然说道:“李巡抚,桐油并不容易保存,在温度过低或过高,以及光照之下,极其容易变质,色泽变深。”
“无论是桶装、罐装还是地窖保存时间不足一年。”
“日昇号的保存却可以长达三年到五年的时间,这其中的奥秘,雷某一点点揭晓。”
“首先是这种桶,看似只是普通的木桶罢了。但其实并非如此,请看这里,桶盖盖上之后,会浸泡下去,浮在盖子上的桐油就会形成一层薄膜。”
一种简易的密封桶的发明,桐油氧化会形成一层致密的隔绝膜,用于密封再好不过了。一个桐油桶大约有两石左右,花费不到三钱桐油就可以完成密封。
雷俊泰将一个空桶拿了过来,将桶放在了李宾言面前,笑意盎然的说道:“其次,这桶其实是双层的,外层是木料,里层是钢,夹层会有一层的棉花,这层棉花,可以有效的让桐油不会结冰或者夏日过于炎热炸裂。”
李宾言拿起了那个桶看了许久说道:“好物,这是日昇号的桶吗?”
雷俊泰摇头说道:“日昇号原来不是这个桶,这个桶是我做的,所以这两年,日昇号的桐油买卖越做越大。”
雷俊泰没有撒谎,为了这桐油的保存,他可是煞费苦心。
可是日昇号的生意越大,那些糟心事也就越多,而李高全给的报酬,又不足够雷俊泰背叛他自己的内心。
“李巡抚请看这个。”雷俊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生姜,笑着说道:“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桐油里放些生姜,的确不会受冻变质。”
这是雷俊泰的秘方之一,甚至连李高全都不清楚这个秘方。
放生姜,他偶然间得到的秘密。
这可是秘方中的秘方,雷俊泰拿了出来。
李宾言手中拿着一本南衙来的政疏,是李贤督办日昇号的文书,还有锦衣卫的查补文书,这其中满满的都是细节。
日昇号的桐油的产量稳定,保存时间极长,一直是辛密之事。
直到雷俊泰此时完全解开,李宾言才清楚了桐油原来可以如此的保存。
李宾言合上了那些政疏和题本,十分确切的说道:“这种桐油的保存方法,当得一枚头功牌。”
桐油不过冬,只要上冻就变质,不密封就变质,受热也变质,日晒也变质,是一种不太稳定的农林产物,榨取了桐油如何保存,一直是困扰桐油产业扩大的因素。
“为大明效力,为陛下尽忠。”雷俊泰赶忙说道。
他万万没想到李宾言对他的桐油保存方法居然有这么高的评价,居然价值一块头功牌。
其实雷俊泰万万没想到,李宾言想要报的是奇功牌。
在当下大明,能将桐油的保存时间从不到一年,延长到三至五年,对桐油产业的扩大,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这种保存时间的延长,足以让桐油从贵州运到辽东了,可以让大明疆域的任何地方,都能用上桐油,大大的扩大的市场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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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俊泰带着李宾言反复的介绍着桐油的保存与管理,除了秘方之外,就是关于桐油的管理,这方面雷俊泰带来了一整套的方案。
雷俊泰说的极为详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李宾言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为何如此的急切?”
“雷某害怕此时不说,日后没得说了。”雷俊泰略微有些焦躁的说道。
“有人威胁你了吗?”李宾言立刻闻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要知道止投献在南衙的风力依旧十分的强劲,雷俊泰这种经纪,投效朝廷,那自然会有人威胁。
雷俊泰犹豫了下说道:“是,我今早出门的时候,有人在我家门前下了血书,说我一旦投效,就让我全家遭殃。”
“为何不早说?”李宾言眉头拧成了疙瘩。
雷俊泰收到了血书,居然…还是按时进了造船厂。
雷俊泰只是摇了摇头,带着李宾言来到了另外一个工坊,笑着说道:“李巡抚,雷某还有一个秘诀,乃是蒸房浸油法,十分好用。”
事无巨细。
雷俊泰将其中细节讲的明明白白,船板涂油之后,放入蒸房之中,蒸腾两个时辰,然后晾晒,船板的一寸之内也会油结,保护船板的能力,更上一层。
“如此便无憾了。”雷俊泰将一本书递给了李宾言俯首说道。
这本书是他写的桐油的方法,他的身份是经纪,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工匠,甚至他工匠成分大于了经纪成分。谷
这年头的大掌柜,都是掌握着一两手的绝活,所以李高全得知雷俊泰离他而去,才会那么的愤怒。
李宾言将书小心的收好,看着雷俊泰的表情思索了片刻问道:“帮工指挥,是不是没有了解咱们造船厂的待遇啊?”
“咱们船厂有专门的雇工官舍,可以居住。”
雷俊泰的语气,始终抱着一种壮士赴死的心态,跟交待遗言的一样,让李宾言有些迷糊。
李宾言怎么都想不明白,在三万京军的保护下的造船厂,雷俊泰哪来的这种情绪。
李宾言思前想后,可能雷俊泰并不太了解大明官厂的待遇,才会有这个疑问。
这不奇怪,密州市舶司的一成税,给银免四分,税只有六分,在很长时间内,在南衙都没人知晓。
直到大军进了南衙,宣传开来,两浙、两淮、两江的海商们,才恍然大悟,朝廷的税赋比海盗低得多!
附逆作乱,还被陛下收了三次税!
时至今日,宁波市舶司,依旧没有海税给银蠲免的待遇。
雷俊泰愣愣的问道:“还有官舍啊?”
“条件很不错,我带你去看看,了结你心中的顾虑。”李宾言带着雷俊泰来到了松江造船厂的官舍。
官舍围十里有余,一座座庭院坐落其间,来往工匠极多。
“这最外面是两丈高的城墙,砖石墙,内有官舍两万三千户,所有的造船厂的工匠都住在这里。”李宾言勒马,看着这座名为宝山城。
这是一座城池,就像是德胜门外、东直门外、西直门外的土城一样,城池围十里,可以容纳十万余人起居。
其中营建了超过两万三千户的官舍,这些院落分布在二十七个坊内。
李宾言在城门口,在京军手中点检了信牌说道:“这城内不设宵禁,但也不是随便进入的,出入城门,会严查信牌。”
“等闲是混不进去的。”
雷俊泰呆滞的看着这座城池,他的确是没有了解待遇…
他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了松江造船厂,专门营建了一座围十里的城池。
于少保说陛下一声令下,就会有人投效朝廷,陛下则说不能寒了忠义之人的心,要给待遇。
具体给什么待遇,在盐铁会议上,可是议论了很久。
这宝山城就是待遇之一,主要目的是解决工匠们的住处问题,而且要防止海上倭寇、海盗泛海而来,大明的工匠们避无可避。
无论是木厂,还是官厂,被毁了都能重建,但是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所以这座宝山城,专门为松江造船厂营建而起。
“这每一个院落都是三间五架格局,两侧厢庑,各面阔三间,梁架为五檩二柱,有天井鹅卵石墁地,三合土地面。”李宾言走进了这宝山城,满是感慨的说道。
三间五架是九品官才有的待遇。
按照《大明律·营缮》,庶人所造,堂屋不得过三间四架,这每一个院子都是三间五架。
当初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时候,在《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五首·其一》,中说他的新居就是五架三间新草堂。
给房舍,这些房舍的所有者是大明皇帝,归内承运库管理。
工匠在松江府造船厂做工的时候,供给工匠使用,若是调任或者离开,官舍是要收回修葺,再利用。
这都是写在了书契之中。
管住以外,还管吃,会有四季食蔬,每到过年之前,还会给松江棉布。猪牛羊肉等物,用于过年。
李宾言带着雷俊泰参观了下宝山城。
“所以,你可以把你的家人接到这里来,就不用担心有人去你府上泼粪,甚至用你家人的命威胁你了。”
“对了,你把那份血书给我,让李某看看,谁这么大的胆量!”李宾言最后才说要查案的事儿。
首先要消除雷俊泰内心的疑虑。
给朝廷干活,全家的命丢了,这种事要是真的发生了,他这两江巡抚也不要干了,在黄浦江上找个地方,直接投江得了。
他先告诉雷俊泰大明官厂的待遇,再处理案情。
他不担心雷俊泰的家人已经遇害,主要是他不相信那些威胁雷俊泰全家老小的蠢货,会行动这么快。
雷俊泰这头刚入厂,那头就把事情做了,把人杀了。
蠢货要是有这个行动力,还是蠢货吗?
有这么强的行动能力,做点什么不能成大事?
雷俊泰很快就把自己的一家老小接到了宝山城内,这地方外人入城极难,极为安全。
李宾言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愤怒以外,他感受到了羞辱。
他是大明的进士,是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大明进士,并且在地方历练数年,进京之后,做了佥都御史,又觉得历练不够,再次从京官到地方,在山东出生入死,再到密州市舶司、松江府市舶司,处理舟山海战,琉球诸事。
李宾言,是大明御赐永乐剑,唯一长期持有者。
整个天下,只有他一人有这份待遇。
他这份履历何其的辉煌?
整个大明比他的履历更加辉煌还有吗?
李宾言感受到的羞辱是:雷俊泰不信任他。
雷俊泰只是简单说自己的被威胁了,立刻话锋一转,就介绍他的蒸房浸油法,直到说完,把书拿出来,雷俊泰才说自己死而无憾了。
从头到尾,雷俊泰一点点都不信任他,不信任他会保护好他和他的家人,不信任他是个好的官吏,甚至不觉得他是个好人。
从永乐末年起,各种妖魔鬼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百姓们可能读的书不多,但是谁对他们好,谁在朘剥他们,他们一清二楚,这种百姓对偏见、不信任、甚至是敌视,李宾言可以理解,但是不代表他可以接受。
他要证明和守护进士的一切。
大明的进士之中,有于谦,也有杨士奇。
第五百零九章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李宾言在松江府做了什么事?
松江府市舶司,这是陛下对长江三角洲的最大期许。
长江水路二十万里,沟通东西,贵州、云南、四川、重庆、湖广、凤阳、应天府、江西、苏州、浙江,大半个大明的货物都会到松江市舶司转运。
在李宾言手中,松江市舶司拔地而起,无论上下,皆井井有条,有条不紊。
仰望星空是李宾言的爱好,他脚踏实地的做事。
松江万国城,大明的海贸制度探索的一小步,确实大明开海的一大步。
万国城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亦思巴奚战乱再次发生。
亦思巴奚战乱,福建泉州一场长达近十年的以波斯人军队“亦思巴奚军”为主的乱战,这长达十年的色目人叛乱,把泉州这个数百年的最大港湾,给折腾到了气数将尽的地步。
而朝廷对外番的管理一直处于一种探索的状态,而李宾言请旨建造的万国城,就是实践中的一步重要探索。
所有的外番入大明,都住在万国城,在城中不得携带任何兵刃、火器等物,如果作乱,杀无赦。
松江造船厂和宝山城的建立,也是李宾言在松江府的成绩之一。
尤其是宝山城的布局,是李宾言的实践探索。
宝山城是大明的第一座工匠城池,在过往的叙事方式中,工匠一直是贱业,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存在。
立在十大历局之中的墨子塑像,就跟一根锥子一样,扎在了所有儒生的心中,阵阵作痛。
而宝山城从筹建到正式落成,都是李宾言一手操刀。
将工匠对大明前进路上的作用和意义,纳入了大明叙事体系之中,这是李宾言建立宝山城的政治意义和文化意义。
很多人讨论生产力的时候,却不讨论工匠的待遇和工匠存在的意义。
既然大明有了同榜、同乡、同师的结党,为何工匠不能形成合力呢?
形成合力,才会有话语权,眼下松散的结构,是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的,就连崇圣,祭奠墨翟,都是小打小闹。
石景厂、马鞍厂、江淮厂、胜州厂、六枝厂、滇铜厂的官厂制度,正在稳步推进之中,那么工匠为何不能形成工党呢?
宝山城就是李宾言对工匠合力探索的一大步,他想要搭建一个工匠的大舞台,让士农工商在大明的朝廷里都有话语权。
这是他在景泰年间的大思辨。
雷俊泰的不信任,让李宾言知道这条路,还是道阻且长。
不过没关系,他叫李宾言,他是陛下的头号鹰犬。
陛下不变,他就有信心一直做下去。
至于日后陛下会不会变?李宾言从不考虑这个问题。
这就是襄王所说的最不可靠的是人心,最可靠的还是人心。
他坚信陛下是不会变的,所以,他无所畏惧。
李宾言从宝山城出来之后,就将那封血书和《论桐油》交给了锦衣卫,让他们认真查补,无论涉及到谁,都要连根拔起!
这是朝廷和地方角力的一环。
《论桐油》,是雷俊泰递给李宾言的一本书,这本书那肯定是要送到京师,为雷俊泰搏一搏奇功牌的。
从桐树的种植与栽培、桐园管理的若干问题、桐果的选用、榨油过程中的技巧、以及桐油的保存和使用,这本书上,记录着雷俊泰作为日昇号大掌柜这十几年来的宝贵经验。
无论基于何种目的,雷俊泰投效了朝廷,而且毫无保留,这是一个千金买马骨的契机,李宾言当然要出重拳。
缇骑闻风而动,马蹄声阵阵,将整个处于小雨之中安静的江南,搅的不得安宁!
很快,给雷俊泰下血书的人找到了。
依旧是日昇号的遗留问题,日昇号的桐油产业和襄王在贵州的桐园产生了冲突。
这种冲突之下,雷俊泰的投效朝廷,从雷俊泰的个人选择问题,变成了朝廷与地方角力、官厂和民间产业的竞争。
一旦雷俊泰的投效成功,活下来,并且成为了投效朝廷的标杆、典型和旗帜,那么立刻就会有无数的工匠闻风而动。
朝廷给的东西太多了,荣誉、待遇、地位,只要投效朝廷全都有。
三天后,杨翰直接带着查补好的案卷,来到了松江府,将其中详情说给了李宾言。
要杀雷俊泰全家的是日昇号的新东家,李高全的长子。
这一下子被查了出来,立刻被扔进了南镇抚司衙门。
父子同行了属于是。
李宾言看完了整个查补,眉头紧皱的问道:“既然存在竞争,为什么不能多给工匠们一点待遇,而是想要杀死雷俊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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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决问题,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吗?”
南衙止投献的风力依旧很强,但凡是这些肉食者们,给工匠们应有的待遇,他们就不会投献朝廷。
去掉书契之中,工头的环节,把给工头的钱给雇工,让雇用关系还是雇佣关系,这件事就完美解决。
面对朝廷的重拳,他们依旧在想方设法,就是不肯按着朝廷的规矩办。
杨翰对这种事不是很了解,他想了想说道:“李巡抚,我认为还是打的轻,再打的狠点,就老实了。”
“你说的有道理。”李宾言点头,深表赞同。
还是拳头打的不够狠,要想驯服他们,鞭子抽不动,还是得动刀子。
若非李宾言足够的关注和重视,若非李宾言料敌从宽,提前建了这宝山城。
雷俊泰全家被杀之后,在扬州的平遥李氏,只要随便推出一个替罪羊来,这件事就算是一件普通的民间仇杀案,官吏对朝廷有交待,李氏也满意。
唯有雷俊泰一家,死不瞑目。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
可是这些家伙依旧没有明悟,他们的对手,可是李宾言和李贤啊。
李宾言再次感受到了侮辱,这些家伙还是看清了他,以为他李宾言好欺负咧。
谁给了李氏这么大的勇气?如此的无法无天?
“李高全父子就有劳杨指挥继续查补了。”李宾言坐直了身子说道:“杨指挥,扬州平遥李氏有没有人在朝为官?他们家有多少举人?又有几个进士?”
勇气何来,胆敢做如此恶事!
若是没有官僚庇护,李宾言不相信他们的胆子会这么的大。
层层迷雾之下,李宾言立刻把握住了重点。
既然要出重拳,那就往命根上下手。
杨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李氏并未有人在京师为官,有进士一人,不过在景泰元年的时候,致仕回家了。”
“有十七个举人,扬州府的推官、通判、经历、知事、照磨、司狱等都是李家的人。”
果然如此,他们既然敢做,当然有信心把事情平了,不引起注意。
两江巡抚李宾言立刻点头说道:“嗯,把这些人,一并缉拿查补吧,不都骂我和李贤是酷吏吗?”
“既然胆敢跟朝廷如此背道而驰,那科举就不要考了,我来上书,请陛下敕谕,三代不得入仕,不得科举。”
李宾言的心比李贤更狠一些。
杨翰点了点头,人是他抓的,骂名是李宾言担的,受伤的依旧是日昇号李氏。
这一拳,比李贤那一拳还要狠。
连坐法,学子考上了功名,在司法上是有特权的,但是这种特权,在锦衣卫的权责面前,如同纸糊的一样。
李宾言再见了杨翰之后,赶往了刘家港。
刘家港,大明七下西洋的起点,现如今已经完全破败不堪。
松江市舶司的码头在杭州湾附近,不在刘家湾。
随着松江府市舶司的营建,这个被废弃了二十多年的码头,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热闹和繁荣,码头上人来人往,苦力在搬运着货物,船只太多,若非巡检司梳理,怕是早就乱套了。
刘家港从过去的海港,转变为了现在的内港。
所有的平底漕船都是在刘家港靠岸,货物卸船经过抽分过关之后,运往南边的新港,登上尖底海船,贩售四海。
李宾言来到了刘家港,是接一批货物。
三十万只漂流鸭。
这批漂流鸭,会在松江造船厂刷一遍桐油之后,再装船运往琉球。
这些漂流鸭,大概有两个手掌的大小,一扎高,雕工并不精细,只有一个漂流鸭的大概模样。
漂流鸭做出来就是扔的,所以不必要做的那么精美。
在经过了三日的蒸房浸油法的浸透之后,这些漂流鸭如同刷了一层亮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李宾言将这批漂流鸭,交给了番都指挥马云,大同伯陶瑾。
一共十艘三桅大船,将会前往琉球,送这批漂流鸭和货物。
另外还有近五十艘的船舶停靠在了松江新港的码头上。
这些船舶将会押解流放鸡笼岛的犯人。
畸零女户大案,有五万多人会被流放到鸡笼岛。
这是大明朝对鸡笼岛勘测结束之后,正式展开对鸡笼岛开发的第一步。
这些被流放的人,将会在澎湖巡检司的安排下,对鸡笼岛进行有序开垦。
这是一向很繁杂的工作,这以第一批的五十艘船,只押运了万余人,其余的都是各种作物的种子、牲畜和药品。
尤其是药品,大明这是流放,不是杀人。
平江伯陈豫,担任澎湖巡检司的巡检,带领三万水师,十八艘战座舰,已经先奔赴澎湖,复设澎湖巡检司,建立军营和巡查。
在有生之年,鸡笼岛会一直处于军管的状态。
这些被流放的人,眼下都惶惶不安,在他们心目中,澎湖巡检司,鸡笼岛,都在万里之遥。
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澎湖巡检司距离月港市舶司不足三百里,鸡笼岛距离月港宣慰司不足四百里,比南京到松江府市舶司还要近八十里地…
李宾言从来没有缓解过这种紧张情绪,也没有解释过鸡笼岛其实并不远。
六十余艘三桅大船南下而去,有的去往月港宣慰司,有的则去往了澎湖巡检司。
此时三艘四百料的战座船,正在鸡笼岛的南侧不足四百里的八重山群岛。
战座船上的人,自然是追逐漂流鸭南下,寻找大明海沧溟流的彭遂。
在京师领了头功牌后,由密州市舶司南下,在松江市舶司不到三百里的海洋中,他见识到了北上南下,泾渭分明的漂流鸭,叹为观止。
随后在数月的时间内,他随着大明朝最后的西北季风,跟随着沧溟流在万里海塘转了一个圈之后,来到了鸡笼岛以南,琉球王国的最南端,八重山群岛。
这里是之前琉球王国的固有领地,岛上的部族,从八重山群岛出发,坐船到南山府那霸城,随着官船,前往大明朝贡。
琉球国王由首里王府派遣役人,三年一任,通常是单身赴任不携带家眷。
八重山岛上的女子,如果在役人赴任期间,作为贿女与其短暂结合,则家中可以得到免税或财货供应等好处,一般都不会违背役人的意志。
彭遂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观察沧溟流,随行的战船,从一艘变成了三艘,作为大明舟师,他并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
对于大明海内的沧溟流,他已经有了细致的观察。
在八重山列岛补充了淡水和食物之后,彭遂从三艘战座船上搬了一块石碑,放置在了岛上。
正面有四个字:「中国岛礁」
背面则写的是:「景泰年间,观海使彭遂携大明军所立。」
几乎任何生物都有十分清晰的领地意识,朱祁钰这就是在立碑圈地,这是大明的地盘!
这样的碑几乎装满了整个战座船,到了琉球群岛的时候,船舱里数千个碑文,几乎都被立光了。
彭遂是见到一个岛就扔一块下去,就是那种落潮才会出现的礁石,他也不放过。
在八重山列岛宫古岛立下了碑文之后,彭遂才心满意足的登上了战座船,向着琉球王国的久米岛而去。
五日后,彭遂就从八重山宫古岛赶到了南山府那霸城。
他再次见到了岳谦、季铎、袁彬、椰子大王陈福寅,以及大明派来的诸多官吏。
琉球的郡县化,正式开始。
彭遂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少了个人,三皇子他外公唐兴。
袁彬被留下来,唐兴驾着单桅帆船,跑的无影无踪了。
第五百一十章 在流干最后一滴倭国武士的血之前,决不投降!
袁彬敲着桌子愤怒的说道:“这老唐,忒无趣了!自己驾着那飞翼船,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我一人在这里受这等窝囊气!”
袁彬的表情里充斥着对出去浪的向往,充斥着对唐兴不带着他一起玩的怨气!
唐兴是皇亲国戚,这四处玩,没人管得了他,袁彬想借着唐兴的名头,一起出去浪。
袁彬想拿个奇功牌,唐兴肯定往倭国方向去了,去了倭国岂不是奇功牌遍地走?
可是唐兴不带着袁彬一起玩。
很气,又无可奈何。
岳谦看着一脸闷气的袁彬笑着说道:“朝廷的官员已经到了,我们三人不日乘船回京师吧,这已经出来三年多了。”
“这琉球清苦,椰子王还得再受一段苦了。”
琉球大局已定,上次搞出了椰子丹书的事儿,被强力手段镇压,椰子大王还是椰子大王,但是他却不是真正的王,只是在军管状态下的琉球,需要陈福寅在琉球继续待着,稳定局势。
陈福寅的奇功牌已经做好了,就等陈福寅回大明的那一天,这牌子就授予他了。
若是陈福寅一狠心,非要做这琉球的王,他的家人、他的过去,全都毁的一干二净了。
否定自己的过去,不就是在否定自己吗?
陈福寅在琉球受了很多的苦,食无肉、病无药、寝无所、出无友,这日子可不是一般的苦。
陈福寅本身是个铁匠,几番机缘巧合之下,才跟着这大明最危险的三个男人,来到了琉球。
这来了,一时半会儿却是回不去了。
陈福寅笑着说道:“不苦,有鱼肉,有椰子酒,有遮风挡雨的房舍,哪里有那么多苦楚?我又不是嬉皮嫩肉的读书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矫情。”
官老爷们才觉得这地方苦,被派到琉球的三十六官吏之中,多数都认为自己是被流放了。
到了琉球才知道,这地方并不是想象中的蛮荒之地,才逐渐开始接受现实。
琉球王国郡县化逐渐走上了正轨,琉球的面积不大,三府的规制,实在是太多了,郡县化之后,北山府归了中山府,而八重山群岛和岛尾南山府合并为一府,鸡笼岛会划分三府。
所以整个琉球省,将会五府之地。
现在的琉球的百姓,若是有冤屈可以找大明的官吏,也可以找人在津口的琉球国王尚泰久。
大明并没有将琉球国王尚泰久杀掉的想法,这是大明对琉球郡县化的筹码之一。
琉球诸事已定,大明水师主要布置在舟山、澎湖列岛和琉球诸岛。
“咱们去放漂流鸭吧。”彭遂开口提议道。
彭遂对琉球郡县化的事儿还是很在意,可他只是个舟师,所以他更在意船舱里的漂流鸭怎么放置。
漂流鸭,大明皇帝的无聊之举。
目的是测探一下这沧溟流到底能不能回来。
三十万只的漂流鸭在船舶行至黑潮时,开始释放,十艘三桅大船,在海上顺风而行,船尾跟下蛋一样,漂流鸭被尽数释放而去。
反射着阳光的漂流鸭随波逐流。
这些鸭子在北山府的附近开始分流,向着大明、对马海峡而去,也向着东洋的方向而去。
漂流鸭飘过了岛津、萨摩、日向、土佐、阿波、纪伊等守护大名的领地,一部分飘向着东洋而去。
一部分飘向了大阪湾。
大阪湾的岸上是难波京(今大阪),是原来倭国的都城,在桓武天皇时候,倭国迁都平安京。
难波京,才不再是都城,但依旧是倭国京师的门户属于京畿。
而横林费氏的商总费亦应就在难波京,他刚刚结束了自己布料的贩售,船上装满了倭银、硫磺、硝石、珍珠。鱼油等物。
他打算回去了。
他的位置在在京都府平安京。
其实倭国的大名们都叫平安京为洛阳。
在倭国的平安京营建的时候,正是遣唐使最活跃的时候,所以倭国营建京都就选择了效仿大唐长安和洛阳建设。
建筑群呈长方形排列,朱雀路为轴,贯通南北,分为东西二京,西边叫长安,东边叫洛阳。
镰仓幕府时代,倭国的军事、经济都转移到了镰仓府,这“长安”的日益颓废,只剩下了左边洛阳。
倭国有个专门的词,叫上洛。
倭国各种大名称王称霸之后,都要要进平安京置业,就会说是上洛。
提刀上洛就不是那么友好了,具体而言,能在京都开设幕府,自称征夷大将军,就会成为倭国实质上的国王。
足利义满就是上洛,获得了大明的册封,成为了国王。
此时的室町幕府依旧控制着整个倭国,但是东西之争,已经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东边的镰仓府,已经在实质上进入了自治的阶段,设立了幕府,压根就不鸟室町幕府八世将军足利义政的政令,随时等待着提刀上洛,取而代之。
这一趟生意,是费亦应亲自押送,共有十艘三桅大船,三十余艘二桅海船,整个船队,大约有近五千余人。
如果大明的巡检司看到,一定会把费亦应给缉拿。
这四十艘船上,居然设置了几十门的火炮,数百门的碗口铳,几乎人人都配带长短兵刃。
这是费亦应敢到倭国做买卖的底气。
小股海盗根本不足为虑,若是室町幕府想不付钱白要他的货的话,费亦应会摇身一变,成为倭寇,上演一出提刀上洛,讨要货款。
亲自到平安京内,问足利义政讨要。
好在这一趟顺风顺水,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儿,费亦应赚的盆满钵满,正准备扬帆起航回家。
面对室町幕府的管领,都用鼻孔看人的费亦应,此时却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弓着身子,丝毫不敢有任何的不满。
若是让室町幕府的三管领看到了这一幕,一定会惊讶掉下巴,这费亦应可不是个善茬,此人究竟是谁,让这费亦应如此讨好?
那自然是四处溜达着玩,大明三皇子他外公,锦衣卫指挥使唐兴了。
“唐公,这怎么到倭国来了?足利义政他知道吗?”费亦应点头哈腰的问道。
唐兴看着费亦应谄媚的样子,就是一阵挠头说道:“你挺直腰板说话,这在倭国呢,我孤身一人。”
“我自己来玩的,自然没人知道,你不要说出去。”
“诶。”费亦应挺直了腰板。
费亦应认识唐兴,他当初领着船队去密州市舶司拿船证的时候,就见到过唐兴,后来在松江市舶司他们也没少碰面。
舟山战前会议,李宾言让商贾不要生事,费亦应也列席坐了一会儿听旨。
费亦应见到唐兴纯属偶然。
他带着人贩售货物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仔细端详之后,他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
没办法,在平均四尺两寸的倭国之中,七尺男儿的唐兴,比倭国人整整高了将近一倍,跟巨人闯进了小儿国一样,可不就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唐兴有些玩味儿的说道:“你是徐承宗的人,可不要堕了魏国公府的威风。”
费亦应的腰立刻弯了下来,低声说道:“是,唐公,这事比较辛密,还请唐公,务必保密。”
唐兴满不在乎的说道:“有啥保密的,陛下都猜到了。”
费亦应真的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惊骇的问道:“陛下,都知道了?!”
他以为是秘密,结果完全不是!
这火炮、火铳、长短兵,违制的三桅大船,哪一个都是要掉脑袋的大案,这就被陛下知道了?
唐兴颇为不在意的说道:“陛下南下平叛莅临徐州城,魏国公徐承宗觐见,可是把里里外外,全都交待的明明白白。就差把肠子翻出来,让陛下看看了。”
“那徐字旗藏起来干嘛,挂就是了。”
朱祁钰对徐承宗的海外生意是心知肚明的,对他的账本查的明明白白,横林费氏就是他魏国公府海外生意的经纪。
这一次也是费亦应第一次来倭国贩布,之前都是去南洋婆罗洲倒腾黄金。
“代持,代持,可不敢打魏国公的旗号。”费亦应面色发苦,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魏国公府不会有事,他肯定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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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里,他的腰弯的更低了。
唐兴看着谄媚的费亦应就是摇头说道:“站直了。”
“别担心了,老李那人虽然嫉恶如仇,就差把正大光明背在身后了,可是他踏实啊,当下大明水师无法保证海商安全,你们带些兵刃自保罢了。”
唐兴口中的老李,就是李宾言。
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发现了商舶带刀,就专门入京和陛下面议,最终默认了武装商舶存在的必要。
李宾言和这帮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不共戴天,但是还是跑到了京师为海商陈情。
老李是个脚踏实地,十分务实的人。
费亦应也是从这些细节之中,品味出了朝廷的风向,这买卖是越做越大。
朝中政令,他总是第一个跟进,宝源局吸储,就是他费亦应打破僵局。
唐兴颇为认真的说道:“我可提醒你啊,你做生意就是做生意,自保就是自保,可别把刀斧加到大明百姓身上,到那时,陛下可是要发飙的。”
“魏国公可保不住你,甚至还会亲自抓你。”
费亦应赶忙说道:“明白,明白,这点道理小人还不明白,还做什么商总啊。”
做买卖讲究个因时、因势而动,大明现在什么风向,他可是早就品明白了。
不用投效朝廷,只要遵纪守法,钱大把大把的放心赚。
稍微做点善事,心里有点仁义廉耻,那小日子,美滋滋。
“你这趟赚了多少?”唐兴走在这朱雀街上,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是很在意的问道。
费亦应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这趟赚多少得回去卖掉货,才有个总数,大约这个数。”
“十万?”唐兴一脸惊讶的问道。
费亦应俯首说道:“一百万,当然,是毛利,不过唐公和李公那份,小人是不会忘的。”
唐兴的眼神中闪出了兴奋的光芒,他抓着费亦应的手臂说道:“你是说,李宾言那个家伙收过你的钱?收了多少?什么时候收的?快快,说出来,我保证你没事。”
唐兴的兴奋压根不是对唐兴献上银子的兴奋,混到他这个地位,钱什么的压根不重要。
真的想要享受,在京师小时雍坊,什么没有?犯得着跑到倭国来?
他想要牌子!
这李宾言配永乐剑,居然敢贪腐,这不值一块头功牌?运作得好,甚至能拿块奇功牌!
“好一个老李,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一下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还让老子给抓住了!”唐兴似乎已经嗅到了头功牌的味道。
费亦应都快趴到地上了,听话听音,他已经察觉到了唐兴的兴奋,并不是因为他行贿,这唐兴压根不在乎钱。
他本以为到了倭国,这不在大明,给唐兴塞钱,总不是那么难了吧。
可是没成想,这外戚怎么转了性了?不贪钱了?
费亦应面色发苦的说道:“没有,李巡抚要是肯收钱就好了,到现在,我还有几艘三桅大船,在港口泡着出不了海。”
“这老小子没收你的钱吗?”唐兴看着费亦应的样子,就知道,李宾言可能真的没收钱。
“他不收,你以为我就收啊!”唐兴完全失去了兴趣,变得有点意兴阑珊。
钱这东西,够花就行,唐兴缺奇功牌,缺头功牌,唯独不缺银子。
唐兴和费亦应这是他乡遇故知,聊了半天倭国见闻。
一个人影,带着十几个武士,拦住了费亦应的去路,是之前到大明朝贡的三管领之一的细川胜元。
细川胜元看到了费亦应满是笑意的说道:“费商总远来是客,我家将军有请。”
唐兴退了半步,站到了费亦应的身后。
“这位是?”细川胜元看着唐兴满是笑意的问道。
费亦应头皮发麻,背后生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点尴尬的说道:“我家的护院。”
他这是随机应变,唐兴的打扮是短衫草鞋大背头,背着个行囊,一副比流浪武士,还要流浪武士的模样,他只能这么说了。
细川胜元眼神一亮问道:“可否将这护院卖于我?”
费亦应这次连额头都是汗了。
卖三皇子他外公,三皇子要知道了,他横林费氏还有一天安宁日子吗?
“卖不得!卖不得!”费亦应厉声说道。
把他卖了,他都不敢卖唐兴,唐云燕在泰安宫可是有皇嗣的三夫人之一。
开什么玩笑。
细川胜元稍微琢磨了下说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想租这位武士,敢问作价几何?”
卖是不能卖的,得换个说法:长租。
虽然唐兴的打扮颇像流浪武士,但是那七尺有余的身高,一身的腱子肉,放荡不羁的气质,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
是个高手。
唐兴倒是颇为不在意的问道:“你肯出多少?”
第五百一十一章 若力有未逮,必引颈自戮
唐兴的衣着普普通通。
但是他往那儿一站,绝对没有人会把他当做是普通人。
唐兴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他梳着一个到衣领的大背头,做事说话,都是半抬着头,写满了桀傲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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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宇之间,都是英气;眼神之中,尽是锐利;国字脸方方正正,浑身正气。
那一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看着就是健壮,七尺的身高,鹤立鸡群。
唐兴看似普通,站在难波京(今大阪)的街头上,多少倭国人频频侧目?
细川胜元和日野富子去大明朝贡,其中就有一件事,度种。
唐兴这模样,多少难波京女子今夜辗转反侧?
岳谦、季铎、袁彬是大明最危险的三个男人。
唐兴是大明最自由的那个男人。
他的女儿嫁给了皇帝,他就彻底离开了京师,不愿意回去了。
他害怕自己给女儿、外孙招惹不必要的灾祸。
他有几块头功牌。
第一块是在京师保卫战的时候上阵杀敌拿下的,后来在密州市舶司,在鸡鸣岛搞倭寇,又拿了一枚,扈从陛下南下平叛,又拿了一枚,琉球之事,他又拿了一枚。
他现在还没有奇功牌。
“你要多少?”细川胜元一看有戏,眼神一亮的说道。
唐兴笑了下说道:“看你给多少了。”
费亦应感觉自己就该去婆罗洲倒腾黄金,来到倭国倒腾什么布料!
回到大明,有人问起,你碰到唐兴,唐兴人在哪里?
唐兴被他给卖了?
费亦应感觉自己已经混乱了。
“我仔细想想,先随我去见将军吧。”细川胜元思考了片刻,这个人他看不透,他也不敢胡乱出价。
足利义政,室町幕府的八世将军,是倭国实质上的国王,可是和唐兴那股子劲儿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唐兴对这个足利义政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客气的意思。
足利义政的婚妻日野富子,日思夜想就是爬到皇帝的炕头上,宁肯悔婚也要留在大明,已经一年有余。
足利义政很年轻,刚刚十八岁的年轻人,略显稚嫩,而坐在足利义政身后的是他的乳母,今参局。
这个名叫今参局的女子,就是日野富子宁肯悔婚都不肯回倭国的主要原因之一。
足利义政和他的乳母今参局有染,人尽皆知。
而且今参局在倭国有个古怪的称呼叫“御今”。
唐兴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看到今参局的坐姿,就知道,这女人已经有了身孕。
如果说这是主少国疑,太后临朝称制,可是这个今参局只是个乳母。
所以,唐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种古怪的政治局面。
他读书少,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只能说,倭国不愧是倭国,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能发生。
足利义政显然非常听这位乳母今参局的话,传见了费亦应,却只是简单客套了几句,便选择了闭嘴,交给了今参局。
今参局是个比较丰润的女子,当得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评价,也怪不得足利义政会痴迷。
今参局可没画那种牙齿摸黑的怪妆容。
风俗可能会骗人,但是男人的下半身不会。
显然那种白面黑齿,如同厉鬼一样的妆容,非平日的妆容,今参局要是那种打扮,足利义政绝对下不去屌。
“费商总,是第一次来倭国吗?一切可还顺利?”今参局笑盈盈的问道。
费亦应一直在打量着唐兴,自己一旦说错话,惹得这位生气,自己也别回大明了,直接当倭寇得了。
这倭国的上层,汉话说的都挺好的,毕竟他们的年号都是偷中原的《尚书》,连国都东西城池,也是偷中原的地名。
费亦应也习惯了。
偷,大明周围的撮尔小国,哪个不是贼?
他极为敷衍的说道:“一切顺利,劳烦御令挂心。”
“那日后还请费商总能够多来几趟。”今参局感受到了敷衍,但是却不以为意。
大明人都这个样子,心不在焉。
费亦应想了想说道:“在商言商的说,倭国现在的局势不太稳定,关西源氏和关东平氏之争,如火如荼,下次再来,哪里还做得了生意呢?”
“哦?费商总很了解倭国吗?”今参局满是惊讶的说道。
费亦应瞟了一眼唐兴,未曾看到这位大爷不喜,摇头说道:“跑船的,自然是知道的多一些好。”
关西就是京都府、平安京、奈良、难波京一带。
而关东则是东京、埼玉、千叶、神奈川一带。。
关西这帮人都姓源,关东那帮人都姓平。
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占据关西,按照大明正式称呼,应该叫源义政。
而现在镰仓府占据关东,镰仓府的头儿,镰仓公方足利成氏,应该叫平成氏。
倭国这摊子事,其实想弄明白,非常的简单,就看他姓什么就是了。
“正如费商总所言,才需要大明的帮助啊,我们可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今参局开口说道。
一衣带水可不是这么用的,今参局,显然对中华文化一知半解。
这也不奇怪,倭国不就这个样子吗?
学来学去,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一衣带水出自隋文帝之口。
当时隋文帝登基称帝,南方有陈后主陈叔宝的陈朝尚在,隋文帝向仆射高颎询问灭陈的计策。
隋文帝对高颎说:「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隋文帝果然灭掉了陈后主,一统中原。
今参局不知道这个词的出处,按照倭国的地位,他们的室町幕府都是因为大明册封才稳住了政权,是断断不会如此说的。
或者说倭国满是狼子野心,等待有一日中原王朝式微,僭越正朔之位。
费亦应想了想说道:“我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见钱眼开的很,若是有个好价钱,我自然还是会来的。”
大明对倭国最大的需求就是银子。
各大市舶司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倭国的商舶不得入港,贡舶十年一次。
也就是说当下的情况,是大明的商舶可以来倭国,而倭国的商舶,到不了大明。
这么做的目的,当然将把倭国封锁起来,然后压榨倭国的银矿。
这件事,大明办得很脏,却没有人为倭国求情。
在大明,通倭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
风宪言官足够的胆大包天了,但是很少用通倭这个词去弹劾朝臣。
这个罪名,不是可以胡乱扣帽子的,御史言官,一旦弹劾某人通倭,就代表着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通倭在大明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用通倭去弹劾,是杀人全家。
如果朝廷查补之后,发现是诬陷,那问题就极为严重了。
几乎所有朝臣对倭寇之事,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沾这种事?
倭国甚至连钱币都无法铸造,只能使用永乐通宝,在如此低效的生产规模下,倭国想要任何东西,都需要大明的商贾带过去。
这个时候价格多少,就是大明商贾们说了算了。
无论大明的商贾赚多少,都要缴纳税赋,六分的关税,还有三成的铸币税。
如果这个商贾的规模越来越大,不可避免的就要接触到宝源局的承汇兑业务。
那么这个商贾赚的银子,最后都送到了宝源局,最后通过计省,源源不断的流入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对于商贾而言,这便利的、有信用保障的承汇兑业务,是他们无法拒绝的美味。
一如当初陛下强入南京,随后留下了银币走后,他们再也回不到用银锭子交易的时候一样。
一旦接受,他们便再也离不开陛下的手段了。
就如同那福禄三宝,尝过了,就再也忘不了。
今参局和足利义政显然知道大明各大市舶司的潜规则,否则他们也不会传见费亦应了。
“价格的事情,自然好说。”今参局轻笑了一声说道:“这次的价格,费商总可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费亦应连连点头,这次他四十多条船,毛利可是赚了上百万,最后能留下四十多万的纯利。
这一趟真的是大赚特赚。
“那就好。”今参局松了口气,看向了胡吃海塞的唐兴。
今参局眼神里满是闪烁的问道:“这位郎君是费商总的护院吗?”
费亦应硬着头皮说道:“是。”
“费商总也知道,倭国如今是多事之秋,有此勇士助阵,我关西源氏感激不尽。”今参局的眼神不正常,正在大快朵颐的唐兴眉头紧皱。
这女人都有身孕了,还在打什么主意?!
“是这样的!”费亦应伸出手来说道:“御令请听我说。”
“大明乃是礼仪之邦,自太祖高皇帝废奴之后,我大明虽然亦有官宦势要养阉奴之事。”
“但是这位!绝对不是我家的奴仆或者家人!”
“他的去留,应该尊从他本人的意见!”
费亦应大声的说完,那颗怦怦快要跳出去的心脏,终于收了回去。
要卖也是三皇子他外公自己卖的,跟他费亦应没有半分钱关系!
如果三皇子肯信的话。
“这位壮士。”今参局听闻费亦应这么做,转过身子,眼神都润出水来,还伸出了舌头舔了下嘴唇。
唐兴猛地打了个哆嗦,今参局这女的长得不错,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依旧很润。
可关键是,这女人有了身孕。
唐兴开口说道:“这不是说了吗?什么价?你们不出价,我怎么回答?”
“让我看看你到底值什么价。”一个男子猛地站了出来,腰间配着两把刀。
唐兴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玩味的看着此人。
这家伙的神情愤怒到了极致,像极了烟云楼和神乐仙都争风吃醋的汉子。
显然这个人,怕是和这个叫今参局的妖妇,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
今参局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腰身的位置,笑着说道:“他叫山名教丰,是我室町幕府的守护代,山名家的次郎,自幼力大无穷,这位壮士可要小心些哦。”
唐兴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去。
“诶,你去做什么?”今参局看唐兴这个模样,伸出手来,有些着急的问道。
同时今参局也有些失望,这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大汉,难不成是怕了?
唐兴压根就没搭理这位御令,而是走到了外面,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了一把奇怪的兵刃,这玩意儿叫棍刀,或者叫大棒。
长约七尺,几乎和唐兴一样高,重三斤八两,尾巴有个锤。
这东西中间可以拆开为两半,一半为棍,一半为刀,故曰棍刀。
大棒是一件重击兵器,专门打人下马,若是拆开,又有各种出其不意的效果。
唐兴拿着刀来到了屋内,站直了身子打量着自己的对手,山名政丰。
仔细看了两眼,便是嗤笑。
这人下盘不稳…
习武之人,下盘不稳,还是习武之人吗?
“这里场地有限,不如我们去外面如何?”今参局眼中一亮,原来是去取兵刃了!
只是唐兴这大棒,好生奇怪。
唐兴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开始吧。”
“好胆!”山名政丰恼羞成怒,抽出了长柄野太刀,准备跟唐兴喂招。
虽然唐兴心里对山名政丰颇为不屑,但是与人搏杀,他还是用了自己十二分的实力。
“哈!”山名政丰大喊一声,挥砍野太刀。
这一刀…并没有砍下,因为唐兴的棍刀向前一探,就刺中了山名政丰的手腕,山名政丰吃痛,野太刀落在了地上。
唐兴看着这山名政丰就是只摇头,这家伙就是跟陛下抓对厮杀,都不见得能打得过陛下。
陛下忙于政事,疏于战阵,但是依旧是下盘极为稳当。
下盘扎实,是习武的最基本的要求,否则任何的招式,都是送死罢了。
习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下盘要稳,下盘稳,才能用腰发力。
这山名政丰举起野太刀挥砍,身子都被刀带着晃,完全是臂膊发力,中门大开,不输才怪。
力大无穷,那是老天爷给脸,自己不好好习武,还与人争斗就是找死。
唐兴在倭国的地盘上,手下留情了。
他这一刺速度之快,扎进他的喉咙都是绰绰有余。
刺他手,完全是唐兴顾忌倭人恼羞成怒罢了。
这里还有个费亦应,唐兴浪归浪,但是他从不牵连无辜。
唐兴并没有立刻收起手中的兵刃,十分平静的说道:“下次抓刀,拿稳点。”
这山名政丰恼羞成怒,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愤怒的喊道:“还没完呢!”
“呀!”山名政丰正要冲过来。
今参局厉声喊道:“山名次郎,退下!输就是输了,如此行径,可有一点武士精神?!”
山名政丰停在了半道,最终一扔刀离开了御苑,他得去包扎一下手腕的伤口。
即便是伤好了,他的手也废了。
“这位壮士,叫什么名字?”今参局的声音都软了。
唐兴高声说道:“我叫李宾言!”
第五百一十二章 臣于谦,大明养鸽人
唐兴认真琢磨了很久,并不打算报自己的真名,而是用李宾言来挡枪。
他在倭国可没准备干好事,到时候这个罪名,就是李宾言来抗了。
今参局眉头紧皱了起来。
她居然知道这个名字,这是一位让倭国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物。
兖州孔府大案、密州市舶司、皇帝南下平叛、松江市舶司、万国城等等名词,在今参局眼前闪过,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可能是重名。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和那个大明进士和面前的壮汉联系在一起,方领圆冠、褒衣博带的章句之徒,和眼前略显粗犷而帅气的男人,实在是不搭界。
今参局依旧有些担心,似乎是不在意的问道:“这棍刀乃是大明边军武器,莫非李壮士,是大明军卒不成?”
这次论到唐兴惊讶起来,要知道大棒这东西,是山西行都司的边军和瓦剌人多次冲突之后,诞生的一种武器,即便是在大明都没有那么多人了解。
这今参局居然知道。
他咧嘴一笑说道:“识货。”
大明过去对倭国的狼子野心并不是很了解,惶惶如昼的大明朝,眼里怎么会有他们?
现在,他来了。
今参局有些好奇的问道:“据妾身所知,大明皇帝对军卒极好,每日都要操阅军马,每日都在讲武堂坐班,不仅如此,每年大祭,都要去英烈祠祭奠,设立了京营三城,拱卫京师。”
“李壮士为何沦落到如此模样?”
蓑衣、草鞋、大棒,虽然洒脱,可终究是落魄。
唐兴听到这里,略微有些犹豫,喝了口茶,停顿了下,让茶香在口舌之间绽放后,才说起了过往,略有些颓然的说道:“色字头上一把刀。”
“陛下,对军纪要求极为严苛。”
唐兴不多说,但是解释起来却是恰到其分,仿若是自己的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故事。
留白,是撒谎的一种重要手段。
让对方自己去补充自己这个忧郁且落魄的壮士,背后的故事,比自己说出来,更加让人信服。
今参局果然不疑有他,她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不留李壮士,自然有留下李壮士的地方!”
唐兴却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没有多言,但是那种对倭国的不屑一顾,跃然纸上。
“呵,这要看倭国的价码了。”唐兴浑然不在意的继续胡吃海塞。
唐兴的反应实在是太对了!
那种高傲、那种鄙夷不屑、那种对倭国的丝毫不在意模样,完美的契合了一个大明人对倭国的态度。
今参局非常理解这种天朝上国来人,对倭国的歧视,她面色瞬变,咬牙切齿的说道:“价码,自然会让李壮士满意,我倭国虽是撮尔小国,却不是蛮荒之地!”
“就是不知道李壮士的实力,难道仅限于打败一个纨绔之徒吗?”
“上靶!”
几个人抬出了一个靶子,放在了御苑之外,大约三十步的位置。
一把用竹子作弓胎、桑榆木做弓饵、牛角和坚木做弓附的大梢弓,放在了桌上,弓长四尺二寸,大约和一个倭国人身高相同。
四只大羽箭,放在了桌上。
唐兴拿起了弓弦轻轻拉动,又慢慢放了回去,玩弓箭,最忌讳的就是放空弦,既是对弓的伤害,也极蠢,因为很容易伤到自己。
弓力大约四十斤,不轻不重刚刚好。
“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这弓太差劲了。”唐兴把弓放了回去说道。
这显然是倭国仿制的大明的开元梢形反曲弓,弓力四十斤。
大明边军都是这类型的反曲弓,四十斤重,骑射步战通用,五十步内,箭无虚发者为勇。
大明弓有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七十斤四种。
四十、五十为软,六十、七十为硬。
七十斤往上都是强弓,开强弓都是表现勇武,说白了,都是为了装逼。
即便是如同袁彬那等强横的人,能开百二十斤强弓的人,实战之中,都是用五十斤的软弓,追求五十步内有效杀伤。
岳飞挽弓三百宋斤、腰弩八石,但是他平日里用的弓也是六十斤硬弓,实战和靶场完全不同。
唐兴并不嫌弃倭弓软,他只是嫌弃倭弓的制作工艺太差劲了。
今参局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李宾言真是挑剔,不挑剔还是大明人?
“把飞云居那把弓拿来。”今参局对着侍者说道。
飞云居是大明的一家弓社,专门做弓,其制作弓十分精良,天下闻名。
唐兴拿起了那把飞云居的大梢弓,试了试,平静的说道:“勉强能用。”
他可是皇亲国戚,这飞云居的弓箭,和北衙军器局的弓一比,还是太差劲了。
他说的是实话,也就勉强够用。
他拿起了那三枚大羽箭,站在五十步的位置。
三连发,一气呵成。
前两枚箭矢投靶而出,第三矢好巧不巧,穿过了第一矢,把第一矢打穿了。
“还行。”唐兴射完,不以为意的说道。
“李壮士真是勇武啊!”今参局眼睛亮了起来,三矢全中!
唐兴也不搭话,室町幕府的考校是学习太宗文皇帝的考校法,三矢而中,为甲上。
不过大明考校是骑射。
他当然很强,只不过相比较那个悍勇到极致的袁彬,他就相形见绌了,袁彬那就不是人,上次在琉球,袁彬空手对兵刃都打赢了,一拳把那个刺客的脖子都打穿了。
太凶了。
“我不出价。”今参局想了许久说道。
细川胜元露出了疑惑,考校都考校完了,居然不肯出价了,这么一位勇士,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吗?
唐兴并不在乎,继续大吃大喝,倭国这酒清淡了些。
今参局伸了个懒腰,露出了一副慵懒的表情,痴痴的看着唐兴说道:“无论出什么价,都是在羞辱李壮士,故不出价。”
“若是李壮士要什么尽管说,如若我能办到,都可以给你,无论什么,什么都可以。”
细川胜元终于知道今参局出的什么价了。
唐兴浑不在意的说道:“嗯。”
宴席之后,唐兴要送别费亦应,来到了难波京码头,唐兴和费亦应作别,他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先到琉球一趟,让岳谦把袁彬派过来,再派几个弄潮儿。”
“我需要联系的人。”
费亦应俯首说道:“好说,只是唐指挥,就这么留下来,恐有危险啊,不如直接登船,跟我回大明得了。”
唐兴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费亦应的胳膊说道:“能有什么危险?一旦有暴露的可能,我就直接脚底抹油开溜,你还真当我要做那妖妇入幕之宾?”
“我是来搜集情报的,命是我自己个儿的,别担心。”
“那唐指挥保重。”费亦应无奈的登船离去。
而此时的银阁寺内,足利义政颇为不满的看着他的乳母今参局。
金阁寺是三世将军足利义满所建,而银阁寺是他足利义政提刀上洛后建的家。
他就住在这里,日常理政也在这里。
大内里御苑是倭国天皇所住的地方,接见外国使臣也在御苑。
“御令,现如今孤已经成丁,无须御令再故作媚态了!”足利义政十分严肃的说道。
今天他的御令今参局在宴席之上,表现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内心纠结无比,一方面他不希望他的女人,搔首弄姿,另一方面他的确需要加强自己的武备。
这种纠结让他十分的痛苦。
今参局此时已经媚态全无,摸着小腹,唐兴没有看错,她已经有了身孕,孩子是足利义政的。
她叹了口气说道:“现如今各地的一揆抗税,不肯纳赋,国事飘零,过去你尚且年幼,我也是为了你啊。”
一揆,出自《汉书》:天地《六经》,其旨一揆,意思是团结一致。
但其实就是民变,民乱。
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赴宴被杀之后,在京畿内以及周边,频频爆发了抗税为主的民变。
百姓们以惣为中心,广泛联合附近各个乡村,建立惣村。
并采取武力暴动形式对抗幕府、守护大名、庄园领主,提出德政以及减免年贡、夫役等要求。
抗税在年轻的八世将军足利义政当政后,愈演愈烈。
室町幕府的统治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连费亦应都看出来,倭国要大乱了。
不仅仅是关西、关东的争斗,这些愈演愈烈的民变,也是室町幕府的催命符。
享德土一揆,就是眼下室町幕府的心腹大患,这位享德土一揆不满足于简单的、泛泛之谈的德政,而是要求颁布细则,这人并不是简单的泥腿子那么简单,而是士族。
今参局无奈的说道:“眼下大明诸多市舶司严禁倭国商舶停靠,大明的商贾立刻将大明商路牢牢地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这其中最大的一支船队,就是费亦应。”
这是一种经济封锁,让本就入不敷出的室町幕府,雪上加霜。
大明的商贾漫天要价,倭国商贾却无法坐地还钱,这让倭国始终处于极度的被动之中。
“萨摩的失败,岛津家是可耻的!”足利义政一拍桌子,愤怒至极的说道。
足利义政自然是说的琉球国的事儿,眼下琉球诸岛已经尽归大明,即便是没有水师,来自占城等地的粮食,再也运不到倭国了。
万国津梁之地,被大明收入囊中,这对倭国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岛津相州家当主,岛津又三郎被生俘押解大明,岛津相州家家臣团,包括侍组、三手组、三扶组和足轻尽数被消灭了。”今参局叹气的说道。
万国津梁对大明重要,对倭国也极为重要,一旦被旁人占据了琉球群岛,倭国就变成了实质上的孤岛。
岛津家在琉球喜界岛的经营,旦夕之间毁于一旦,今参局得知消息后,几天几夜没合眼,可是也毫无办法。
“唉。”足利义政毫无办法有些颓然的拿起了佛珠,内心不宁的时候,求诸于神鬼,几乎成了足利义政的本能。
今参局一把夺过了足利义政的佛珠,愤怒的说道:“你是室町幕府的八世征夷大将军,遇到事情,躲在佛祖的庇佑之下吗?”
“日野家的日野富子,居然留在了大明,不肯东归!”
今参局还以为足利义政要励精图治,重新梳理政事,要她不要搔首弄姿。
可是求诸于神佛,能解决问题吗?
日野富子留在大明,这代表了倭国士族的态度,倭国士族已经不信任室町幕府了。
所以足利义政这个软弱的性子,让今参局非常不满。
求诸于神佛,解决不了眼下倭国的任何问题!说自己成丁了。
“我又能如何呢?”足利义政抓住了佛珠,看着今参局认真的问道。
今参局的心情很差,一甩手,站起身来说道:“念吧!念吧!”
她离开了银阁寺正殿银阁,她的木屐踩着夕阳,照在了锦镜池的波光粼粼。
银阁寺依山而建,在月持山下,有道场、书院、库里、本堂、东求堂、银沙滩等地。
东求堂和面前的银沙滩都在锦镜池旁,唐兴正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鱼竿在钓鱼。
今参局没有用价码去束缚,并没有做交易,而是简单的将唐兴留下,然后给了唐兴极高的权限,给了他大老的信牌。
除了足利义政所在的银阁唐兴进不去,这倭国,唐兴哪里都去的。
今参局坐在了唐兴旁边的榻上,一甩木屐,一只木屐居然掉到了锦镜池之中,她满是慵懒的靠在了榻上,依旧是气呼呼的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怎么了?”唐兴又甩了一杆问道。
“还不是将军?他整日里只知道念佛,念佛,整个倭国什么模样?他念佛能念出什么?气死我了。”今参局不满的说道。
今参局很累,又没地方去说,这唐兴就成了她的诉苦的对象。
唐兴已经换了身衣服,穿了一身黑色的缝腋袍,这衣服极类唐装,但是也是不伦不类。
可穿在唐兴身上,又凭白多了一股沉稳的气质。
“大老。”今参局靠在榻上,甜糯糯的说道。
唐兴嗤笑的说道:“起开你的臭脚,新换的衣服。”
“哪里臭了?大老对妾身不感兴趣吗?还是我不好看?那些个臭男人看到我,可是走不动道呢。”今参局依旧满是媚笑的问道。
大老是唐兴现在在倭国的职位,这职位没什么权力,只是身份极为尊贵,很契合唐兴,因为很自由。
“又不是荡妇,装又装不像,收收你那副模样吧。”唐兴不在意的说道。
今参局依旧靠在榻上,奇怪的问道:“哪里看出来的?”
“荡妇是不会怀孩子的。”唐兴嗤笑一声,猛地一拉杆,掉到了一条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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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嘛,这样不是更有趣吗?”今参局眼里带着水光,看着唐兴。
今参局痴痴的笑着,咬着指头说道:“我可是将军的乳母,实际上的妻子,现在还有身孕,这不更有趣了吗?”
“没劲,有事说事。”唐兴丝毫不为所动的说道。
今参局伸了懒腰,轻声说道:“没什么事儿,我木屐掉水里了,你待会抱我回堂,好不好呀?”
“故意气你的将军?”唐兴挂好了鱼饵,这锦镜池的鱼还是蛮多的。
今参局看了一眼夕阳中的银阁说道:“他就喜欢这个啊,看我在勾三搭四,我勾的人越多,他就越开心。”
唐兴又用力的拉起鱼竿,闷声笑着说道:“虽然我不懂,但是大为震撼。”
“说正事吧。”唐兴再次下钩。
“享德土一揆,一个民变的头目,你帮我杀了他。”今参局轻声说道。
唐兴倒是知道这个享德土一揆,他点头问道:“好处呢?”
“没有失去就没有获得,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
“我自己。”今参局用手指摁了一下嘴唇,满是妖媚的说道。
唐兴撇了一眼今参局,摇头说道:“你?不值。”
“你!”今参局猛地坐直了身子,又靠在了榻上,想了想说道:“亨德是赤松家的狗,你杀了他家狗,他家里的银矿归你了。”
唐兴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
第五百一十三章 问心
唐兴依旧在垂钓,但是他的思绪早就不在鱼漂身上了,甚至不在今参局身上。
他在思考,陛下,或者说大明,到底想要怎么样一个倭国。
是和平、强盛、一统,甚至可以和大明掰掰手腕的倭国吗?
还是一个战争、弱小、分裂,甚至到了民不聊生的倭国呢?
毫无疑问便是后者。
大明对倭国的利益诉求只有白银。
那么只需要保证白银的正常产出,然后利用商贸的手段,压榨白银就足够了。
所以,大明朝需要在倭国有一颗钉子,这颗钉子既不完全钉进去,但也不能随时掉出去,决定钉子是否应该拔出的只能是大明。
每一次拔一下这颗钉子,都让它带出血和白银来,就足够了。
什么时候,彻底拔掉这颗钉子?
等到这颗钉子拔一下只有血的时候。
毫无疑问,此时的室町幕府就是最合适的那个钉子。
一揆的反叛,可谓是遍地狼烟。
土一揆,是受不了苛捐杂税的农民和小商小贩,为了免去高利贷,黄稻钱;
国一揆就是驱逐令制国守护大名,国主的武士阶层的暴乱;
而一向一揆,则是倭国遍地的寺庙和神道派们,譬如:本愿寺派信徒所发起的一揆。
关西、关东的源氏和平氏已经明火执仗,各地的民变烽烟四起,支持室町幕府,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因为支持室町幕府,室町幕府无以为报,就只能出卖倭国的利益,来博得大明更多的支持。
但是室町幕府已经失道,并不能真的实质有效的将整个倭国形成合力。
唐兴到了倭国之后,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如何做,才能最符合大明的需要。
大明的户部尚书金濂和陛下,都迫切的需要倭国的白银。
大明各地的巡检司以及管理巡检司的兵部,并不想看到倭寇叩城的惨剧发生。
礼部需要维持祖宗之法,而室町幕府是太宗文皇帝册封的日本国王。
而工部最近主持了不少的大事,尤其是驾步司最近有一个三十万里道路硬化和二十万里长江水道的疏浚工程,需要白银。
唐兴已经考虑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将那个扶不起来的足利义政扶起来。
他理清楚了所有的逻辑,可是扶持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政出现了一些小的偏差。
那个喜欢礼佛的将军,某些癖好有点怪。
走一个道,就是一路人了吗?
“你其实完全不必作践自己。”唐兴又甩了一杆,并不在意今参局露出的花白的肌肤,这对他没什么冲击力。
今参局对唐兴越来越好奇,她翻了身,趴在了榻上,喜笑颜开的说道:“呀,你还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汉子。”
唐兴想了想,平静的说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他这是羞辱,今参局和足利义政的关系,连他这个刚入倭国的人都知道了,这孩子必然是足利义政的。
唐兴就是在骂今参局,嫌她脏。
“不知道。”今参局摇了摇头,撩动了下头发说道:“那天人太多。”
“草!”唐兴一扔鱼竿,这鱼没得钓了。
“哈哈…”今参局看着唐兴的模样,笑的前俯后仰,看唐兴要走,就赶忙说道:“我说笑的,当然是将军的,其实我和你差点杀掉的山名政丰,他爱慕我罢了。”
“我现在男人只有将军一个人。”
“得不到的才珍贵,如果轻易给予,反而不懂得珍惜。”
唐兴愣了愣,立刻发现,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这女人,不是个荡妇,这是个善于玩弄人心、蛇蝎心肠的毒妇。
可怜的山名政丰,被人玩的团团转,废了一只手,还不自知。
今参局就是钓着山名政丰,压根没打算给他吃肉。
他收起了渔具说道:“我不喜欢和人共用,没那个癖好。”
今参局却用脚勾着鱼篓说道:“别呀,你杀了享德土一揆,我以后不让别人碰我,包括将军,就…只属于你一个,行不行?”
“随时可以检查哦。”
唐兴整理好了自己的鱼篓,颇为无奈的说道:“简单点不好吗?”
今参局满面涨红的说道:“可是人家一看到你,就面红耳赤,心都若要跳出嗓子眼了,站不稳,你要不要看看?”
唐兴忽然眼前一亮说道:“我托费商总让我兄弟过几天过来,到时候,介绍给你,比我还要猛!”
唐兴自然说的是袁彬,死道友不死贫道,袁彬老实人一个。
袁彬步战不带铳的话可以打一百个陛下,石亨、朱勇这类的战阵之将,大约能打九十五个,而唐兴只能打九十个。
但如果陛下带铳就得算距离了。
陛下的手铳,有准又快。
“你身上有贵气。”今参局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我不问你过去,你不问我过去好不好呀?”
唐兴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个银阁,这个足利义政,但凡是有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足利义政实在是太怯懦了,只是借着神佛逃避罢了。
自古将政事假手于他人,除了刘禅以外,可曾有一个好下场的?
这足利义政把政事交给了这个乳母,现在唐兴只能跟这妖妇纠缠了。
这妖妇,居然从他的短衫、蓑衣、草鞋之中,看到了贵气,眼睛实在是太毒辣了。
“怎么看出来的?”唐兴倒是没有否认。
今参局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宴席上,第一眼就看出来的,倒不是那费商总一直看你,那只是佐证,我从他的样子确认了而已。”
“你这个人做事只凭心意、意气用事,不说倭国,就是大明,就是整个天下,谁不是意难平?谁不是不如意十有八九?”
“就说阁里的那位将军,整日里受多少窝囊气?就说你们大明那个陛下,陛下可以随心所欲吗?”
“你不是,这就是贵气。”
唐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扶持室町幕府,这女人比较难缠。
他提着鱼篓踩着银色的沙滩,继续向前走。
今参局有些急切,也不穿鞋,踩着银沙就追了过去,愣愣的问道:“你去哪儿?”
唐兴脚步不停的说道:“杀人啊,你可是许了我一个大银矿,那个赤松家,是杀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那个赤松家对吧,他们家的银矿我可是很眼馋的。”
“我等你回来。”今参局笑着说道:“你回来了,我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唐兴一听此言,直接一个加速,消失的无影无踪,身后传来了今参局欢快的笑声。
袁彬和陈福寅很快就到了难波京。
大明放漂流鸭的十艘三桅大船,不会空船回到大明,它们在琉球装货,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鱼油、椰油、硫磺、海货、宫古上布、首里织、漆器等物。
还装了不少的占城米,这些占城米,本身是要运往倭国换取白银,然后用白银换取大明的各种瓷器、丝绸、布绢等物,可是船到了琉球,就没办法再北上了。
袁彬本来打算回大明,收到了唐兴要带他一起玩的消息,就和岳谦商量。
岳谦最终核准了大明探听倭人情报的事儿,陈福寅和十余名弄潮儿随行。
一人一艘飞翼船,就直奔难波京而来。
费亦应看着飞走的袁彬、陈福寅、弄潮儿,下巴都快惊掉了。
袁彬找到了唐兴的那艘飞翼船停靠的地方。
唐兴从银阁寺离开之后,一直在等待着袁彬上岸。
“老唐,你不地道啊!”袁彬找到了唐兴之后,见面就是一锤,这唐兴是自己偷偷溜的,有好玩的居然不带他!
唐兴用力回了一拳说道:“这不是带上你了吗?”
“还有,别叫我老唐,我叫李宾言。”
“?”袁彬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唐兴这是玩的哪一出。
唐兴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化名,他是皇亲国戚,在倭国是埋钉子的,做这等恶事,自然不能用本名了。
至于化名李宾言,则完全是恶趣味了,谁让李宾言的头功牌比他多一块呢?
唐兴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倭寇对我大明有觊觎之心,日野家有一种很鲜明的观点,叫崖山之后无中国。”
崖山海战,十万人赴难,乃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可是说崖山之后无中国,那大明是什么?
袁彬身上的一团和气消散一空,整个人的气势变成了煞气,他眯着眼说道:“谁说的?”
“日野家,倭国的士大夫。”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开始的时候,也认为今参局那句一衣带水,是用错了典故。
随着他在倭国转悠,就发现了这种风气之盛,想要窃据中华正朔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日野家在哪?”袁彬平静的说道。
唐兴想了想说道:“京都。”
袁彬站了起来,头也不回。
“你要做甚?”唐兴看着袁彬要走,大声的问道。
“把他们全杀了,就不会有这种古怪的说法了。”袁彬停下了脚步说道。
唐兴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你是忘记了,陛下敕谕了吗?陛下命令夜不收、锦衣卫禁止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忘了吗?”
“难道你人在倭国,就不尊陛下教谕了吗?”
袁彬面色数变的说道:“等我杀完了,正本清源,我自然自缚于御前,向陛下请罪!”
唐兴再次问道:“你有万夫匹敌之勇,你杀得了日野家,可是倭国几百万人丁,你杀得完吗?!”
“杀不完。”袁彬探出去的脚步收回来,承认了唐兴说的是事实。
唐兴拍了拍椅子说道:“坐下,咱们商议下。”
唐兴将他这些天思考的,埋钉子整体构想,和袁彬、陈福寅沟通了一番。
“只要室町幕府还在一天,他们就得一直内讧下去,一个分裂的、弱小的、有求于大明的倭国,是符合大明利益的。”唐兴总结性的说道。
“老唐,你这…”袁彬目瞪口呆的看着唐兴,呆滞的说道:“好生阴毒。”
陈福寅喝了口热水,这一路上可是渴的要命,他听完了唐兴的想法之后,骨子里都在打颤。
他认真的打量着唐兴,认真的问道:“你这是被什么邪异附身了吗?或者是换了个文人的魂儿?”
唐兴眉头紧皱的看着两人说道:“瞎胡说什么呢?哪个邪异有我老唐这么风流倜傥,放荡不羁?”
陈福寅和袁彬对视了一样,彼此确信的点了点头,除了这股怎么都改不了的放荡不羁之外,这股迷之自信,也是一如既往。
可以确信,确实是唐兴。
陈福寅恍然大悟的说道:“果然啊,倭国这风水不好,就连老唐这样的人,都变得如此歹毒了起来。”
“别打趣我了,都说说,我这埋钉子的想法如何?”唐兴还是决定问问两人的意见。
袁彬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我认为可行。”陈福寅也是附和的说道。
“那就全票通过,就这么办了。”唐兴拍了板。
三个裨将,顶一个诸葛亮,既然都同意,大方针就这么定下了。
“现在第一步,灭掉这个享德土一揆,这是赤松家养的一条恶犬,而在这个惣村附近,有一个银矿,名叫生野银山。”唐兴说起了享德土一揆的事儿。
这是景泰五年,让室町幕府最头疼的一股势力。
享德土一揆人,而是赤松家在亨德这个地方,组织了一个惣村,而这个惣村,有一个银山。
唐兴探着身子说道:“这个银山每年生产二十万两倭银。”
“那你解决了问题,那个妖妇,会甘心把银山给你吗?那可是年产二十万两的银山啊!”陈福寅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
唐兴点头说道:“她得不到,更也不想赤松家得到。”
“而且,我不是和那个山名政丰起了冲突吗?这个山名政丰就是生野银山所在的马国令制国的守护大名。”
唐兴认真的分析了生野银山附近的局势。
赤松家占据了生野银山,却是山名政丰的势力范围。
而室町幕府,不愿意看到这生野银山掌控在赤松家或者山名家任何一家的手中。
陈福寅看着那副堪舆图说道:“这足利义政可以啊,把他媳妇推到前面来,若是事情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把他媳妇推出去谢罪?”
笔趣阁
唐兴认真的回想了下摇头说道:“不是,这足利义政是真的怯懦,不是手腕高明。”
足利义政到现在可没孩子,那今参局居然要打掉足利义政孩子,可见这个将军早就被层层架空了。
陈福寅笑着说道:“还以为是手段高呢,我负责打完之后重建银山,我擅长这个营建。”
唐兴将堪舆图递给了袁彬说道:“我去负责沟通室町幕府。袁指挥负责拿下这处盘踞的土一揆如何?”
“好。”袁彬拿过了堪舆图十分认真的看着。
陈福寅侧着身子,小声的说道:“老唐,咱们把最难的事儿交给老袁,这样做不太好吧,他老实,咱们总这么欺负他,等他回过神来,不揍咱们?”
唐兴不动声色小声嘀咕道:“他擅长这个啊,要不你去打这个土一揆?”
“那还是让袁彬去吧,我做不到。”陈福寅立刻摇了摇头说道。
袁彬看了许久说道:“陛下禁止缇骑暗杀啊。”
唐兴和陈福寅对视了一样,彼此都是一脸的完蛋,这袁彬似乎回过神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西罗马的灭亡
“难不成袁指挥打算偷偷溜进去,杀掉赤松家的那条恶犬吗?”唐兴不动声色,示意陈福寅稍安勿躁,看他忽悠这个老实人。
“那是小人行径!”袁彬摇了摇头,他没打算瞧瞧溜进去,虽然他能做到,但是大丈夫做人做事,就是光明磊落。
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不就成了吗?你从正门进去,那不就不是暗杀了吗?”
袁彬一愣,这老唐说的好像很有道理,虽然禁止暗杀,但是陛下不禁止明火执仗。
陈福寅不无担忧的问道:“能行吗?”
“能。”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袁彬,如果不考虑火铳的情况下,让你跟人单挑,你觉得有人能打得过你吗?”
袁彬想了想说道:“咱大明可能会有,但是倭国不行,他们就四尺多高,跟两年前的张懋一般高。”
袁彬上次见到英国公张懋还是两年前了,那时候的张懋刚十二岁,袁彬这五大三粗的壮汉,在争斗这件事上,他看倭人的感觉就和看十二岁的张懋,没啥区别。
但是眼下打仗,谁跟你玩单挑?
唐兴颇为玩味的说道:“倭国流行一种叫做一骑讨的风俗,就是开战前,武将单挑,如果你赢了,就赢了战阵,输了就彻底的输了。”
“一骑讨?”袁彬瞪大了眼睛,惊讶至极。
袁彬在抓到喜宁之后,进入了大明的讲武堂深造了一整年。
罗贯中本的《三国演义》里,虽然有为了表现个人勇武,有三英战吕布的情节,可那是小说演义,当不得真。
《三国志》里几乎没有任何武将单挑的记录。
打仗就是打仗,打到对方抵抗意志崩溃,打到对方臣服于自己的意志,这就是战争,单挑这种手段,在战争之中,几乎不存在。
哪个大将敢上阵挑衅?那必然是弓弩齐射!
杀掉对方大将,拔掉对方牙旗,趁机掩杀,获得战争的最后胜利。
“但是你要小心他们车轮战。”唐兴先提醒了一下袁彬注意事项。
袁彬满不在乎的说道:“那没事,就怕他们一拥而上。”
唐兴斟酌了一番说道:“这种风俗的形成应该是上村家抄录三国志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一番。”
“倭国的这些所谓的上儒,和咱们大明的文人都一个样儿,很喜欢干这种事儿。”
“其实背后的原因是资源的匮乏,他们连钱都造不出来甲胄不全,赏罚蒙昧,军士不肯死战,自然而言,就出现了这种风俗。”
文化是一方面,物质是根本原因。
倭国的资产不丰,生活都成问题,打仗军士更是不愿意拼命,就演化出了这种奇怪的作战方式。
袁彬和陈福寅表示了理解,他们在琉球诸岛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这个问题,那就是士气不够旺盛,组织度极低,一战击溃,一溃百里。
如果换到中原王朝,大宋也遇到过这种问题,只要是战败,就是一溃千里。
北宋末年的时候,完颜宗望从今山海关、北古口的位置,打到开封府,只用了短短四个月的时间。
军士不肯死战,倭国的足轻地位地下,上层决斗式作战,就应用而生。
“我懂了。”袁彬笑容满面。
这一骑讨作战方式好啊!
倭国的舞台很大,适合他这样的人。
“还有一件小事。”唐兴挑挑拣拣,把今参局的事儿说了出来,当然他去掉了很多的重点,比如说今参局的身份,比如今参局的肚子,比如今参局的名字。
“为了大明!”
唐兴最后再将这件事的性质,升华了一下,升华到了为了大明的高度。
对于荣誉高于一切的袁彬而言,这招太好用了。
袁彬,是个老实人。
袁彬听了半天,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脸上的那道伤疤被这个笑带的极为狰狞,他满是揶揄的说道:“老唐,你自己的风流债,让兄弟顶账,不地道了。”
“什么叫顶账呢?”唐兴瞪大了眼睛,这袁彬是个老实人,这怎么突然就反过味儿来了呢?
袁彬却不以为意的说道:“你不是化名李宾言了吗?那这女子生你一个孩子也姓李,又不姓唐,你怕个啥?”
“我去准备跟那个赤松家一骑讨去,老陈,你跟我一起去,生野银山经营的事儿,就交给你老陈了。”
陈福寅也站起来,和袁彬勾肩搭背的走了。
袁彬并不是发现了唐兴话里故意忽略的重要信息。
一来是锦衣卫军例,他不能做。
二来,倭国度种之事,他多少也清楚,这老唐风流倜傥,怕是惹下了风流债,回大明不好交差,才让他顶账。
袁彬是老实不假,可他不是傻呀。
袁彬解锁了一种新战法,一骑讨,对他来说,他就怕两样,一个是火器,第二个自然是群殴了。
倭国的飞炮铁炮质量堪忧,火药质量低下,击发后,是否命中,全靠天照大神的庇佑。
群殴,倭国自己个解决了。
那作为室町幕府足利义政家臣出现的袁彬,在胡乱编了个名字之后,就将生野银山的享德土一揆的民变平定了。
一个偌大的银山名义上,落日了室町幕府的手中。
又是一个黄昏,唐兴用麻袋套着这几个土一揆的头领,赤松家恶犬的脑袋,来到了银阁寺。
他有大老的身份腰牌,除了银阁,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当唐兴把手中的一串头颅,扔到今参局的面前时,今参局人都傻了。
“李大老…这是那个亨德土一揆,赤松家一众的人头吗?”今参局打开了手中的麻袋一看,又猛地松开。
唐兴点头说道:“嗯,生野银山,现在是我的了吧。”
“是,只要你能守得住。”今参局止不住兴奋的说道。
今参局不知道唐兴的具体身份,也只是猜到了可能和费亦应背后的徐承宗有点关系。
在大明,商贾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在倭国同样如此。
今参局之所以让足利义政见一下费亦应,并不是因为费亦应这个人,而是因为费亦应背后的魏国公徐承宗。
费亦应入倭国的时候,可是打的魏国公的旗,唐兴还揶揄费亦应把那个徐字旗藏的那么深。
所以,眼下的所作所为,今参局也只以为是魏国公出的力,她哪里能想到唐兴的真正身份是三皇子外公呢?
“我待会儿就去把孩子打了。”今参局想起了自己的承诺,十分确信的说道。
唐兴的脑子都大了,他伸出手来说道:“诶,别呀,你再这样我真走了啊。”
今参局示意唐兴坐下说话,她笑着说道:“李大老,是这样的。”
“本来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为了防止山名政丰的骚扰才不得已怀上的,这件事跟你关系不大,现在生野银山的问题解决了,就不需要这孩子了。”
今参局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解开了唐兴心中许多的疑惑。
生野银山在马国的地头上,被赤松家占据,室町幕府不想赤松家占着。
室町幕府想要和马国国主守护大名山名政丰合作,拿掉生野银山。
可是这山名政丰却是除了利益诉求以外,居然想要尝一尝将军御令的味道。
足利义政同意了。
可是今参局实在是接受不了,再怎么说,倭国也是儒家文化圈里,对于这种事颇为在意,她就怀了足利义政的儿子,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可是这一下子,生野银山的问题,就没法解决了。
“哦,我们来讨论下生野银山的收益问题。”唐兴对他们这窝里斗的戏并不感兴趣,只要日后今参局不拿「我为你打过胎」说事就成。
这足利义政在唐兴看来,的确有点不是东西了。
“我们人手不多,虽有悍勇,可也需要武士,我愿意拿出三成的收益来,也就是六万两银子,雇佣室町幕府的武士,守卫生野银山。”唐兴首先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生野银山是他的,但是他人手不够,需要武士来护卫,他仔细思考之后,做出了决定:但凡是有人来攻打,不流干最后一滴倭国武士的血,绝不会投降。
三成,一年是六万两白银,这些白银不会流到别的地方,最后都要进入大明皇帝的内承运库,经过兵仗局压制成银币。
其实用不到六万两银子,这就是个投名状罢了,他把肉吃了,一点汤都不给室町幕府,那室町幕府岂不是饿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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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的钉子每拔一次都要带出银子和血来。
可是让唐兴惊讶的是,今参局居然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唐兴。
“你是说六万两白银吗?”今参局颤颤巍巍的问道。
唐兴点头:“对啊。”
“很好,我答应你。”今参局的兴奋已经溢出来了,眼神中带着水光,若非有孕在身,唐兴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
这让唐兴满头雾水,很快,他就看到了室町幕府和山名政丰的合作条款,是带细则的那种。
在室町幕府和山名政丰的合作之中,拔掉赤松家恶犬之后,生野银山的所有收益归山名家所有,除此以外,室町幕府要共同守备。
山名家一分都不会分给室町幕府,室町幕府还要派兵。
“这条件这么苛刻你们还要答应吗?”唐兴大为震惊,来到倭国之后,倭国的种种状况,让唐兴根本无法理解。
这么苛刻的条件室町幕府还肯答应,那山名政丰想要得寸进尺,尝尝御令的味道,也不是说不过去了。
今参局叹息的说道:“那有什么办法呢?看着赤松家提刀上洛不成?”
“真够憋屈的。”唐兴将那份文牍送了回去。
唐兴以为自己只拿三成已经非常的抠门了,按照陈福寅的估算至少不得五五分成?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上。
唐兴来谈判的时候,也是抱着最多五五分,室町幕府如果贪得无厌,这银山不要也罢。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室町幕府的底线这么低。
“很好,那就六万两白银。”唐兴并没打算毁约,他们和山名家又不同,他们没有根基。
“那就祝我们之间,天长地久。”今参局今天罕见的没有露出放荡模样,而是颇为认真,可是这话,着实让人误会。
今参局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份银山图,若是李大老能够打下来,都可以按着我们的约定走。”
“我先拿走看看。”唐兴接过了册子,离开了银阁寺。
今参看着碗中的退妊药犹豫了许久,并未像她说的那样,立刻服下,而是先去了银阁,向足利义政汇报此事。
足利义政才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
足利义政依旧拿着佛珠,眉头紧蹙的听完了这些事,点头说道:“哦,这买卖不是划算,我们倭国用了十四万两白银雇用了十几个勇士,很亏。”
今参局嗤笑道:“那是赤松家的白银,六世将军要是不赴宴,幕府哪有如此的被动?”
“哦,也是。”足利义政想了想,今参局说的有理,这个结果对室町幕府最有利。
赤松家提刀上洛的日子能再晚一些。
今参局继续说道:“其实也换了个机会,那李宾言和费亦应怕都是魏国公的人,咱们和大明的国公搭上线,往来商贸,也不至于现在如此的艰难。”
“前些日子,一丁银只能买四石米,这大明的船来了,总算是降了一些。”
一丁银折算大明大约六两银子,相比较大明普遍物价,北衙为五钱一石米,南衙普遍四钱银子一石米。
倭国的平安京的米价为一两五钱银一石米,是北衙的三倍,将近南衙的四倍。
也就是说,哪怕仅仅是贩运米,从南衙到倭国都有三倍的利。
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
得亏大明的船到了,恐慌情绪降低,这粮价才有了缓和的趋势。
足利义政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做的很好,我要礼佛了。”
今参局闭目片刻起身告退。
她有些犹豫的回到了那碗退妊药面前,最终拿了起来,在此之前,她对足利义政还有所期待,但是她现在只有失望。
碗中黑褐色的退妊药汤见了底,今参局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腹部开始作痛。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失望与希望
唐兴带着银山图,离开了银阁寺,点起了数十人的武士,前往了生野银山。
看着那群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倭国普通百姓,陈福寅有点挠头。
“这些人怎么办?”陈福寅低声说道:“费亦应留下了一些商贾,让他们来?”
如何朘剥剩余价值?
这件事,还是商贾们办得好,陈福寅督办生野银山,过几个月这又是一个民乱的窝儿,而且肯定是个大窝,威胁到室町幕府统治的那种级别的民乱。
陈福寅擅长什么?擅长平倭。
他在琉球带着一群不知道反抗是何物的琉球人,打的两千余倭寇找不到北,最终配合大明军将倭寇一窝给端了。
这生野银山,要是让他接手,不用一年的时间,他怕是就成了土一揆的头儿了。
陈福寅不是开玩笑,他的专业和朘剥就不对口,他可是反朘剥的急先锋,而且不是那种说说而已,是具有成功经验、一步一个脚印成功反朘剥的椰子大王。
真的让他放开了手折腾,不出一年,室町幕府就得配合各地的守护大名联手平定他了。
这些土一揆的民乱,没有任何的组织可言,更没有任何的秩序,以及最重要的目标,他们只是被一些富有野心的守护大名给利用了而已。
“这倒是个问题。”唐兴看着这个不大的村落,看着那些饿的皮包骨头的倭国百姓,这些人一脸茫然,双眼之中尽是浑浊。
教化。
这两个字忽然出现在了唐兴的心中。
“费亦应留下了个掌柜的,让他过来?”唐兴也略微有些疑问的说道。
袁彬最近有了个新的外号,叫十人斩。
他其实在琉球已经斩了百余名的倭寇,但是这不能大肆宣扬,到了倭国一骑讨之后,已经杀掉了十几名挑战者,正在奔着百人斩而去。
袁彬有些奇怪的说道:“咱们自己来呗,他们虽然听不懂咱们说什么,可是咱们也有通事啊,让他们翻译便是了。”
三个人站在村落前,站了许久。
大明的价值观里,蛮夷不是人,是各种妖魔鬼怪。
除了大秦国有几句好听的话以外,历朝历代的蛮夷,有点人的特征,都是各种士大夫笔下留情了。
可是真的站在倭国的土地上,看到了被朘剥到如此模样的倭国百姓,这三个人明确的知道,这些的的确确是活生生的人。
“还是让费亦应的掌柜的来吧。”唐兴定了调儿,他们是来倭国套取情报的,不是来解救倭国百姓的。
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人不自救,天也难佑。
倭国百姓想要求活,得他们自己去争取,大明帮不了他们。
琉球的抗争也是琉球人自发的行为,陈福寅起到了引导作用。
唐兴从这些人的眼神中,看到了麻木和顺从,即便是让陈福寅真的去做,甚至发动土一揆,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袁彬、唐兴、陈福寅,都是人,不是神佛,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去解救这些人呢?
“我这里有一份银山图,临摹之后送到琉球群岛,转送大明。”唐兴拿出了今参局给的一份图,这份图十分的简陋,大约标注了倭国银山的一些位置。
袁彬看了片刻,立刻怒火冲天的指着石见的位置说道:“孔府余孽!”
李宾言在兖州督办孔府大案,办的很彻底,办完了。
可是孔府的海外余孽这件事,唐兴一直在追查。
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唐兴的脚步就到了济州岛和对马岛,琉球之战后,唐兴就一直在调查。
现在终于再次查到了线索。
孔府余孽就在石见。
大明最先进的吹灰法就是被孔府这帮人带到了倭国。
把银矿石放入碓坊之中捣碎,研磨极细,倒水搅拌,璀璨璨星星可现的矿肉,就是银矿,也叫礁砂。
再将礁砂覆盖一层木炭,礁砂烧结为礁石团,再次放入炉中鼓风加热,得到粗银锭。
粗银锭并不是金花银,这最后一步才是关键。
粗银锭里面有大量的铅,这里就要用到一定的馏分技术,铅的熔点低,银的熔点高,不断鼓风加热,将铅熔化、汽化吹散。
吹灰法,吹的就是铅灰。
倭国只有生产粗银锭的技术,历代不过如此,即便是听闻吹灰法也不得要领,可是孔府把吹灰法带到了倭国。
就在石见国这个地方。
唐兴自然看过这图,平静的说道:“稍安勿躁,我已经追了他们整整四年,不急,他们跑不了。不过是无根之萍罢了。”
穷途末路的一群蠢货罢了。
银山图很快就临摹好了,将会作为重要的情报,送到琉球,然后转送大明。
银山图到了琉球的时候,费亦应刚准备起航回大明,得知自己留下的掌柜负责生野银山之时,也没说什么,权当是自己的掌柜被拉了壮丁便是。
银山图进京的速度极快,从琉球岛北衙京师的速度有点太快了,是和襄王的奏疏、李贤等人的奏疏一起进的京。
这个速度有点诡异了。
襄王请求要国朝祭祀英烈祠,这些护国的英烈们的故事更加真实,他们的八角亭,守护在大明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朱祁钰朱批了襄王的这道奏疏,并且下发礼部筹办此事。
“这次就给襄王一个头条吧,这次没人能够走在他前面了。”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祁钰对英烈的保护超过了自己,可以骂他亡国之君,但是但凡是对英烈出手,朱祁钰从不手软。
长洲诗社的两个笔正苏平、苏正两兄弟,现在还在解刳院内,享受雅座服务。
所以襄王的这个提议,极好。
“臣遵旨。”兴安松了口气。
襄王殿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头版头条。
奉祀英烈祠是个绝佳的主意,是国朝兴文振武的明确信号。
兴文和振武本就不矛盾,无论是太祖高皇帝还是太宗文皇帝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这绝对值得一个头条。
朱祁钰看完了襄王的奏疏说道:“再发一道圣旨至贵州,襄王重病未愈就到遵义府安抚地方,朕十分欣慰,特赐彩表十丈,银币五百以彰亲亲之谊。”
“对于贵州官道平整和营建之事,让襄王竭力施为,不用顾虑。”
“有朕在。”
朱瞻墡打算征调二十万民夫,平整贵州地方道路、疏浚乌江等事,也在奏疏之中,朱祁钰再次朱批。
其实襄王这事儿办得挺犯忌讳的。
黄龙民乱,朱瞻墡请旨宽宥了七千余叛军,以南衙叛乱为例,罚五年苦役。
这五年苦役在滇铜厂和六枝厂做工。
但是就南衙的俘虏改造经验来看,这五年的苦役,其实会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产业工人,有的甚至走向了关键岗位,负责生产和安全等要务。
黄龙民变的有七千叛军被宽宥,二十万的民夫征调,还有八万余四勇团营在云贵。
襄王在云贵颇有美誉,徐有贞颇有才干。
这些加起来,襄王殿下是不是打算学那王骥,养寇自重?
甚至有人会问:这朱瞻墡在云贵是打算封疆裂土吗?
既然用朱瞻墡,若是他真的忽悠着四勇团营都督,杨洪庶长子杨俊造了反,朱祁钰会扯自己两巴掌,骂自己识人不明,亲自领兵平叛。
但是襄王未反之时,朱祁钰不打算考验人心,人心哪里能经得起考验呢?
而襄王的奏疏提到了在财经事务之中的疑虑,这是他在供给侧改革实践中,发现的问题。
到底是供给决定了需求,还是需求决定了供给?
朱祁钰对这一本留中不发,他要思考,也给襄王更多的实践的时间,让他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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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衙来的奏疏中,李贤想要禁止娼妓,禁止戕害大明女子的行径,但是因为现实的种种原因,他做不到。
李贤在奏疏中是极为痛苦的,这种痛苦是他明知道应该去做,却做不到的痛苦。
李贤又办了一件大案要案,李高全父子二人,会在查补之后,和博爱乡扬州李氏的七位耆老一道,入住解刳院。
李宾言在奏疏中提到了松江造船厂的进度,以及雷俊泰的《论桐油》。
论桐油这本书并不厚,但是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是桐油产业之中的经验之谈。
朱祁钰囫囵吞枣的看了一遍,将书递给了兴安说道:“送三经厂加印,然后送贵州几本,让襄王看看能否用得上。”
“这是怎么想到往桐油里加生姜防冻的?”
兴安当然也看过了这书,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不过有用。”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思考了许久说道:“当得一块奇功牌。”
按照朱祁钰对奇功牌和头功牌的考量,雷俊泰仅仅论桐油这一本书,就足够一块奇功牌了。
桐油是民国时候,最大的出口产品,具有垄断地位的中国桐油,占据了世界90%的产量。
桐油的价值在二战之时,大约就是一株桐树抵得过一支机关枪,一个桐果抵得过一颗手榴弹,一粒桐籽抵得过一发子弹。
随着科技的进步,桐油的确有了替代品,但是绝大多数的游轮的柚木甲板,依旧刷桐油,桐油依旧是高奢游轮必备之物。
现在,朱祁钰也有千金买马骨的需求。
大明的官厂如火如荼,需要工匠的群策群力,既然雷俊泰肯拿出来,朱祁钰自然不会吝啬赏赐。
奇功牌是有配套的大礼包一份,相信雷俊泰会非常的惊喜。
对于景泰年间抄家法的升级,朱祁钰也在批复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抄家之后,不再扑买,折合银两,而是直接接管产业,抄没生产资料。
这个抄家法的升级,无愧李贤和李宾言酷吏的恶名。
朱祁钰对朱瞻墡、杨俊、徐有贞、郭琰、李贤、徐承宗、李宾言、贝琳、马云、陶瑾、彭遂等人在大明地方的表现,十分满意,在批复的奏疏中,也多有褒奖。
但是让朱祁钰头疼的事也有。
比如大明最危险的男人袁彬,大明最自由的男人唐兴,以及椰子大王陈福寅,去了倭国。
这三个人身份一旦暴露,如果倭国以这三人为要挟,大明应当如何应对?
袁彬是个牌坊,他只要活着,圣恩不断,就代表着朱祁钰这个皇帝,不会对正统朝对稽戾王忠心的军卒、臣工有忌惮之心。
袁彬是个风向标。
连袁彬这个对稽戾王那么忠诚的狗腿子,陛下都如此器重,正统年间的旧臣,只要安心做事,就不会招惹灾祸。
而唐兴,是外戚,是亲戚,朱祁钰向来不顾亲亲之谊,大明朝人人皆知。
难道为唐兴破例?
刚刚有开疆辟土之功的椰子王陈福寅,居然也去了倭国,这可是平倭急先锋!
所以一旦唐兴、袁彬、陈福寅三人身份暴露,大明怎么办?
外戚、旧臣、新勋,他这个皇帝,眼看着他们死在倭国?
朱祁钰打开了那份奏疏,银山图就在其中,他看了许久。
在奏疏中,他这个皇帝担心的问题,三人给了答案。
「若力有未逮,必引颈自戮,不负大明,不负皇恩。」
“这什么?不给朕找麻烦?”朱祁钰敲了敲奏疏,颇为烦躁。
他当然不愿意这三人出事。
兴安自然知道唐兴又干了什么,他笑着说道:“陛下啊,就是倭国知道了这三人的身份,他们敢做什么?”
“大明的战船,就在琉球,离他们本岛不到两百里,这跟在家门口没什么区别了。”
“陛下怕他们死在琉球,倭国那些倭寇,更怕他们死在倭国啊!”
“到时候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知道他们的身份,最多也就是礼送出境罢了。还能怎样?”
“大明的船越多,唐指挥、袁指挥和陈同知,还有那十名弄潮儿就越安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表情终于轻松了起来,兴安说的有道理。
一旦这三人的身份暴露,应该担惊受怕的不是这三个天高海阔的家伙,而是倭国的那些人。
换位思考一下,的确如此。
朱祁钰笑着说道:“当时彭遂上奏沧溟流的时候,就说,琉球列岛,万国津梁之地,万不可弃置,言之有理!”
“还是得多造船。”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第五百一十六章 断章取义也,小道耳
“戥头案有没有进展?”朱祁钰问到了十分重要的问题。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练纲已经去了四川,已经到了重庆府,现在已经开始督办了。”
“吏部给了一份四川各府州县的官员名单,可以随时调任。”
“一名天子缇骑带了两名提刑千户和两百锦衣卫,已经赶往了四川,再加上襄王也在关注此事。”
“查到谁,就办谁!”
李燧能敲得响登闻鼓,是因为他是举人,入京的理由是赶考,虽然他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碰了一鼻子的灰,又马上迎来了会试。
李燧要到东华门看榜,才让他有了敲登闻鼓的契机。
都察院的那位四川监察御史有些大意了,确切的说,是他知道了李燧榜上有名之后,就松了口气。
因为李燧一旦登榜,就代表着鲤鱼跃龙门,和他们一样,最少也是七品推官起步。
可是李燧还是穿着破草鞋,来到了登闻鼓前,敲响了五十年未曾响起的登闻鼓。
在洪武年间,任何一个老农都可以敲响的登闻鼓,可是在景泰年间,想要敲响登闻鼓,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燧必然犹豫过,他的家境普通,破户奔走五千里,来到京城,而且他心里的那个旧人也嫁给了他人。
李燧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他只要肯妥协一点,以四川镇雄府举人的身份,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悲剧呢?
朱祁钰不同意李燧去陕西行都司,是因为他不认同这种人就该磨练磨练的规则。
李燧受的苦太多了,再磨把人磨废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让吏部左侍郎王翱督办此事。”
“王翱吗?”兴安赶忙说道:“臣遵旨。”
王翱,大明的吏部左侍郎,因为得罪了杨士奇,在地方兜兜转转二十五年,扈从南下平叛。
这代表了皇帝的极度重视。
戥头案,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倭国的这个足利义政有点怪,是那种居于幕后之人吗?”朱祁钰看着唐兴送来的银山图和他的描述。
在他的视角里,这个足利义政似乎是幕后黑手一样的人物。
兴安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是,他就是怕事吧,唐指挥和袁指挥不是蠢笨之人,他们说足利义政不足为虑,那估计就是不怎么样。”
“今参局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喝那个退妊药了。”
袁彬说好听点那叫赤子之心,说难听点是认死理,一根筋儿。
这样的人,虽然心思简单了点,可认人却是一认一个准。
朱祁钰也倾向于兴安的判断,放下了唐兴的奏疏说道:“眼下倭国多灾多难,国内民乱频繁,足利义政这个样子,怎么能管理好倭国呢?”
国主享受了无限的权力,万民供养,那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或许唐兴、袁彬会看走了眼,可是今参局这个妖妇跟了足利义政那么久,若非失望透顶,又怎么会喝下那碗药汤呢?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传朕的旨意,让唐兴、袁彬和陈福寅在危险之时,放下一切,必须立刻撤退,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一切事物,便宜行事。”
他作为皇帝,要先给他们开口子,让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必顾虑那么多。
反正是在倭国的地头上。
正如兴安所言,大明的船越多,他们仨就越安全,大明的海商就越安全。
大明是他们坚强的后盾。
“李燧这个人不错,肯吃苦。”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笑意的说道。
李燧到了南衙之后,立刻接受了非常棘手的龙江造船厂的复工,进退有据,处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多次亲自深入乡里,走到了百姓之中,劝谕百姓。
“有点奇怪啊。”朱祁钰拿着奏疏,有点古怪的说道:“为何琉球到松江市舶司的消息会这么快?”
贵州到京师的奏疏要九十多天,南衙到京师只要十五天,但是琉球来的奏疏,太快了,快到了让朱祁钰都有点犯迷糊。
大明的船跑的这么快吗?
即便是船跑得快,可这驿站戳子,却是一日数百里,从琉球来的信,居然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从松江府送到了京师,和贵州的奏疏一道入了京。
“这个啊,嘿嘿,得问于少保了。”兴安居然卖起了关子,显然兴安了解其中详情,但是他没说,而是让陛下自己去问。
“嘿!好你个兴安。”朱祁钰正打算去转悠下,向着讲武堂的主楼而去。
一阵阵的西北风,带着漠北的黄沙还有石景厂火烧火燎的味道,吹进了京师。
已经八月份了,过了立秋,天气开始转凉,秋风之下,大黄色的橡树叶不舍的离开了枝头,打着旋落在了路面之上。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的偏院落,这里原来是大隆兴寺,后来改建为了武庙,另外半个院子,改为了聚英堂,是大明的武勋们坐班的地方。
于谦、石亨、陈懋、张懋、朱勇等人,都在聚英堂之内。
陈懋年岁大了,和于谦一样担任讲武堂的祭酒,虽然从南衙平叛归来之后,陈懋已经实质性的退休,可是他身体还很硬朗,每日都会到聚英堂坐班。
陈懋代替了杨洪,成为了讲武堂内定海神针。
朱祁钰没让兴安唱到,而是径直的走了进去,石亨在讲武堂内上课,朱勇在德胜门外的军城练兵。
“好呀,背着朕下棋是吧!”朱祁钰一走进正厅,就看到了于谦和陈懋在下兵推棋盘。
很久没有人跟朱祁钰对弈了。
毕竟「朕必赢」的兴安作弊器在,聚英堂的诸位军将,也没兴趣跟陛下这个臭棋篓子下兵推棋盘。
“参见陛下。”于谦和陈懋赶忙起身行礼。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让提督讲武堂内臣李永昌让开,自己站在了裁判的位置上。
“平倭之战。”朱祁钰看着堪舆图就明白,他们下的旗是攻打倭国本岛的兵推棋盘。
这副堪舆图已经精准了许多,在大明过去的堪舆图中,朝鲜和倭国的比例有点太大了。
这张堪舆图采用的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经纬制图法。
朝鲜的轮廓虽然还不精准,但是已经比例已经正确了许多,尤其是到倭国的距离。
过去以为的万里长波,其实只有不到两千里,只需要半个月就可以赶到。
这里面十分醒目的是济州岛的位置,占据了济州岛,可以进攻倭国本岛。
而另外一路则是通过琉球登岛的方案。
朱祁钰看了半天说道:“有点意思,如果济州岛是大明的就好多了。”
济州岛是一个十分好的屯兵地点,占领之后,可以控制朝鲜东部和倭国。
“可以是。”于谦笑着回答道。
“哦?”朱祁钰摇头说道:“朝鲜现在的国王首阳君,可是非常非常的恭顺,前几天还请旨,想要派自己的儿子到京师的四夷馆就学。”
“这么恭顺,朕无缘无故的揍他,实在是不合适啊。”
“胡尚书的压力太大了。”
朝鲜之前的王世子李弘暐在叛逆期,不肯跪接圣旨,这首阳君李瑈可是极为恭顺,当政的第一要务,就是如何做好大明的狗。
奉行「事大交邻,大明安则朝鲜安」。
这不最近一直吵着让他的儿子都到大明的四夷馆学习学习大明文化。
朱祁钰开始以为是王世子或者弄个弃子来做质子,可是李瑈想的是把所有的儿子都派来,一共四个。
朱祁钰和胡濙商量了下,就让他把儿子派来了。
这么恭顺,朱祁钰都不好意思揍他了。
于谦指着济州岛和对马岛的位置说道:“陛下,大明有倭患,朝鲜更有倭患,往常年月,朝鲜的使臣总是在鸿胪寺哭诉倭患之苦,让大明申斥逆子作乱。”
“倭寇从对马岛到朝鲜烧烧抢掠,无恶不作,朝鲜自顾不暇,打又打不过,只能哭了。”
“所以如果我们要求在济州岛建立军港,朝鲜应该是十分乐意的。”
朱祁钰不怕风力,胡濙洗不了的地,皇帝就不干了吗?
必须要做。
钳制倭国和朝鲜的战略要地,没有大明的驻军,朱祁钰如何能够放心呢?
朱祁钰是个大明独夫,他首先是大明皇帝,一切以大明的利益优先。
于谦当然知道陛下肯定对济州岛有觊觎之心,他在朝中最大的职责,就是劝陛下仁恕。
这是一份仁恕的政策,大明保朝鲜不受倭寇的袭扰,而大明在济州岛驻军,这是大仁。
大明的船越近,他们的生活就越安定。
大明的海疆安全,赢一次,他们的生活安定也赢一次,这是个双赢的结果。
“让胡尚书和李瑈沟通一下,看看朝鲜的意思。”朱祁钰点了点济州岛位置。
大明平倭之心,路人皆知,在大明平倭是不需要理由的,大明饱受倭寇的困扰,万民同欲。
“朕这次来是问问于少保,为何倭国的消息会传的这么快,这才不到五日,就送到了京师?”朱祁钰坐到了主位上,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年头,这消息快的不正常。
于谦老神在在的说道:“陛下没发现,靖安诸府的消息也比别的地方更快些吗?”
“哦?”朱祁钰忽然想起了罗马公主埃莱娜到了嘉峪关,京师就收到了消息。
“其实没什么秘密,信鸽罢了。”于谦笑着说道。
“臣在靖安诸府穷极无聊,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加快传递消息。”
“消息传得越快,京师的应对速度越快,则大明江山越加安泰稳固。”
信鸽。
朱祁钰忽然想起自己玩《战地》的时候,英国的坦克上都会有个信鸽。
据说是二战之后,留下的传统,在无线电无法通讯的时候,进行通讯。
朱祁钰还专门去了解过,慈父就非常喜欢用这种飞行的通讯兵。
先后出台过《军用信鸽通信条例》、《通信部队关于军用信鸽养鸽部队作战训练指南》,整个卫国战争中,苏联的信鸽共传递了十五万份情报。
二战中,各国部队之中,拥有大量的信鸽,这些背着情报的信鸽,穿过了枪林弹雨,立下了赫赫战功。
会飞的通讯兵,名副其实。
于谦笑着说道:“《开元天宝遗事》中,张九龄就善用飞奴,家养群鸽,每与亲知书信往来,只以书系鸽足上。”
“有《唐国史》曰:舶发之后,海路必养白鸽为信,舶没,则鸽虽数千里,亦能归也。”
“《淳熙三山志》曰:舶鸽,似鸠而差小。”
“养鸽子传消息,也算是咱们中国的传统了,臣在五原府建了一个鸽舍,专门用来养鸽。”
“后来这养鸽子越养规模越大,前年,把北京到松江府的官道驿路的鸽笼建起来了,这养了两年终于能用了。”
于谦是少保,建几个鸽舍而已。
这是大规模的养殖信鸽,并且将信鸽用在通讯之上。
朱祁钰感慨万千,以前大明是穷,知道这是好东西,可是养不起。
现在大明阔绰了,仅仅是官道驿路,已经无法满足大明朝堂对地方的掌控了,信鸽自然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多养点。”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钱不够用,问内帑要。”
驿路的畅通,是大明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赶忙说道:“现在是两个驿站的鸽舍,距离不足百里中继,早上放飞,晚上放归,速度极快,钱其实不花多少,比驿马便宜太多了。”
“本就是试试,等到真的能用了,再禀报陛下。”
信鸽能不能用?好用不好用?那得试试才知道,胡乱奏禀,那岂不是蒙蔽陛下,谗言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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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试了两年了,确是能用,也好用,这次的松江府传递银山图,就是典型的一次实验,很快,还能更快。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最先做的应该是往贵州的驿路上,添加鸽舍。”
襄王打算在贵州搞点大新闻,陛下也支持襄王,襄王要修贵州的路,官道驿路可能会有阻塞,那么信鸽,飞跃十万大山,就是另外一个选择。
通信畅通,可以有效的减少战略误判,加速消息的流通,是大明的当务之急。
“善哉。”朱祁钰点头认可了于谦的建议,点头说道:“于少保果然是国家柱石。”
“臣就是养鸽子罢了。”于谦谦逊的说道。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面刺寡人之过者
于谦让人拿来了一只信鸽,京师的鸽舍,在会同馆,也在讲武堂内。
在信鸽制度推行期间,于谦一直在督办此事。
从河套到南衙,从湖广到贵州,都有于谦养的鸽舍。
养鸽子并不贵,但是在过去入不敷出的大明朝,大明支付不起行政费用。
于谦在地方履职十九年,又在朝廷执掌牛耳六年有余,他深知朝廷每一道政令,靡费颇重,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养鸽子,最大的成本是行政费用,而非鸽子本身。
朱祁钰看着那只信鸽,是灰黑色的鸽子,而非普通见到的大白鸽,其脚上绑着一个竹筒一样的哨子,飞起来的时候,声似鸣镝。
这个哨子,就是表明这鸽子乃是朝廷养的鸽子,等闲不要射杀。
与朱祁钰想的不同,鸽子的信,并非系在脚上,而是背在身上。
相比较普通的肉鸽,这信鸽的羽毛是灰黑色,嘴阔、眼大、体型较小、鼻瘤洁白紧凑,羽毛颇为柔顺。
朱祁钰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鸽子,忽然一愣,自己日后的谥号,会不会是明鸽宗?
不过他很快就放下了这种想法,和于谦聊起了信鸽的养殖和通信。
“于少保,这鸽子哪来的?”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想了想说道:“其实臣所养的鸽子,名叫凤尾齐,乃是陕西种,另外有巫山积雪、亮翅、靴头、射宫等等三十余种。”
“《相马经》曰:马头为王欲得方,则相鸽曰:目为丞目欲得明。马好不好看马头是否方正,鸽好不好,要看眼睛是否澄澈。”
“臣写了一本《相鸽经》不足两万字,从论鸽、花色、飞放、翻跳、典故等五个方面入手,总论鸽子的养殖。”
于谦将自己的《鸽经》递给了陛下,满是笑意的说道:“还没写完。”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来了《论桐油》,这玩意儿的价值不言而喻。
大明人总是如此,兜兜转转,最后都绕到了著书立说之事上。
朱祁钰收起了那本《鸽经》说道:“于少保,有人会骂你的,说你空耗国帑,玩物丧志啊。”
于谦倒是无所谓的说道:“骂就骂呗,又不掉两块肉,现在考成法压在他们头上,不想点办法,官帽子就丢了。”
天下最酷烈的考成法,在头顶高悬,完不成考成法,就得吃挂落,在选择玩物丧志还是选择考评变差这件事上,自然是选择完成考成法再说。
骂于谦玩物丧志之前,必然先骂皇帝酷烈至极。
历朝历代总是非常容易走入一个怪圈之中,往往走上巅峰之后,立刻就开始由盛转衰,这其中的理由不计其数,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呈平日久,社会漫逸出只重形式、大搞面子工程、表面文章、不注重实效的浮夸风气。
表现在官场上,则是欺上瞒下、虚报伪报的现象滋生蔓延,能捂就捂,能堵就堵,拿皇帝的话当屁放,拿朝廷的政令当一纸空文,拿鸡毛当令箭,比比皆是。
表现在民间,就是尚奢、竞奢现象极为严重,比车驾、比服饰、比妆容、比侍女数量、比蛐蛐、比鸟等等,攀比竞奢风气浓重。
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既然要比一比,不如比一比信鸽?
朱祁钰和于谦聊了很久,不知不觉中绕回了济州岛的问题。
“很有趣。”朱祁钰有些好奇的说道:“一旦我们完成了济州岛、琉球列岛的布防,倭寇就不能绕过去攻打我大明,保海疆安全,才能保大明安泰。”
朱祁钰在来到大明之前,总是觉得古人行兵打仗有些笨重。
他们为何不能绕开城池、关隘,直取京师呢?
他这个疑问,主要是见识到了后世义勇军的轻步兵,动不动就大穿插神出鬼没,大迂回突袭千里之后产生的疑问。
到了大明之后,他才知道,大穿插、大迂回的战术,想要执行起来,难于登天!
即便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能做到这种大穿插、大迂回的战术的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朱祁钰满是兴奋的说道:“而且花费在琉球和济州岛的费用,远远低于在沿海设立巡检司的代价。”
沿海布防的一千三百多所巡检司,在宣德、正统年间相继崩溃,军屯卫所军卒逃屯。
巡检司废置的原因之一就是太贵了。
巡检司制度的败坏,是兴文匽武的二十四年的一个注脚。
而这种制度的败坏,给大明带来了刻骨铭心的悲剧,在嘉靖年间愈演愈烈的倭患,就是代价。
巡检司的败坏,也不仅仅是因为朝廷政策风向调头,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其高昂的价格,这部分包括了民生、军备。屯田、船舶修缮等等。
有两个解决之法,第一个就是迁界,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清廷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没有执行三年,就执行不下去了。
第二个方法,就是打出去。
在济州岛、琉球驻防,花费小,就可以有效减缓倭患,倭寇不可能绕开这两个战略要地,直扑大明,那是送死,不是扰边。
在这两个地方驻军,相比较一千三百余所巡检司,便宜太多太多了。
陈懋终于开口说道:“陛下,北宋时候,兴文匽武,筑千百城,而无一用。”
“金人可以长驱直入数千里,饶过城池,从北衙打到开封,就用了四个月。”
历朝历代,城池的意义,就是必须攻破,但凡是想要饶过,那就代表着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对手予取予夺。
对手可以大股部队前后夹击,可以小股部队袭扰,如果这两种胆量都没有,胆子极小的军将,也可以骚扰对方的补给线,只要将对方的补给线切断,饿死对手。
可是北宋末年的两次开封之战,金人各种跳蛙战术,绕过各种城池,甚至打到了临安城脚下。
陈懋和杨洪都一样,用北宋的例子,劝谏陛下重文轻武的最后结果。
以文制武是军事政治化的必要手段,但是兴文匽武,就是过犹不及了。
于谦无不感慨的说道:“当初关二爷一心北伐,将背后交给了盟友,却被孙权小儿从背后攻伐占据荆州,最终导致了败走麦城,可悲可叹。”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以汉献帝在许昌,离荆州太近了,想要迁都,避其锋芒,可见关羽在荆州的所作所为对曹操形成了多么大的威胁。
然后孙权在关羽和曹操争锋之时,背后偷袭了荆州,最终把关羽逼上了绝路。
孙权在擒杀关羽之后,带着关羽的头颅作为贺礼,向曹操俯首称臣,劝曹操登基称帝代汉,曹操怒斥孙权乃是小儿也!
即便是自认枭雄的曹操,在获得了滔天的好处之后,依旧是不齿孙权的行径。
当时孙刘乃是联盟,这种背盟的行径,不仅仅是道义上的问题,还有战略上的问题。
孙吴占据荆州,曹魏丝毫不惧,因为自此之后,孙吴只想偏安一隅,根本不想北伐,得过且过了。
而蜀汉占据荆州,那意义完全不同了。
即便是把背后交给盟友,依旧不安全。
朱祁钰、于谦、陈懋,都在讨论济州岛和琉球列岛的军事、政治、经济意义,举足轻重。
这意味着大明海疆的安泰,大明沿海地区的安泰。
于谦看着济州岛,叹息的说道:“就怕李瑈不肯给啊。”
“相比较倭患,朝鲜更怕大明,因为倭国侵入朝鲜,他们可以请大明救援。”
“可是大明要是占了济州岛,济州岛的后背就是朝鲜,大明必然图谋朝鲜。”
“如果强图,必然招致朝鲜和倭国联盟,唇亡齿寒的道理,朝鲜君臣也明白。”
于谦换位思考了下,站在了朝鲜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朝鲜不见得肯给大明济州岛。
“由不得他。”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于谦眼瞅着自己劝仁恕又失败了,只能面色沉重的看着朝鲜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朝鲜被倭寇打了可以喊爸爸帮忙,若是朝鲜被都大明打了呢?
他去哪里求援呢?
中秋节很快就到了,街头张灯结彩,今年的京师街头,最多的就是孩子,他们成群结队的街头奔跑着,他们的两个发髻的总角上插着杨柳枝,父母衣物上的补子也换成了秋千补子。
而京师也变成了花的海洋,秋海棠、玉簪花开遍了整个京师,而家家供月饼、瓜果,等候月上柳梢头,焚香之后,即大肆饮啖。
京师内外花会无数,赏花出游者极多,好不热闹。
腊月二十三到大年初六,大明人人皆葫芦景补子,葫芦即为福禄。
而到了上元节则是灯景补子,京师都是上元节的灯会,彩灯万盏。
到了端午节的时候,则是五毒艾虎补子,五毒装饰,寓意消灭五毒、驱邪避害。
到了七夕节有鹊桥补子、到了重阳节日有景菊花补子和到了冬至日有阳生补子。
京师处处皆热闹,今年的孩子尤其的多。
兴安打开了窗,八月份,天气转凉,寒风起,平日陛下不在,会开一个时辰的窗通风换气。
今日陛下在御书房,他还是开了窗,因为屋内在焚香。
兴安的面色比较沉重,和京师欢快的氛围,格格不入。
因为陛下这几日并没有回泰安宫,而是一直住在讲武堂内。
每到中秋节这几日,朱祁钰身上的戾气,就格外的重。
他在讲武堂的御书房内,设着土木堡战亡军士的灵牌,兴安在中秋节这天,摆上了祭品。
陛下点燃了三炷香,冉冉升起的烟气,将灵牌笼罩在了香烛之间。
兴安不知道大明是不是渐渐淡忘了土木堡大败的伤口,但是他知道,陛下没忘。
“是不是觉得朕矫情?”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每年祭祀的时候,他都会看到幻想,那些死在土木堡的英灵,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暴戾,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兴安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臣不敢!臣更不这么想!”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
“陛下时刻谨记大明当日之耻!乃是大明之幸!”
兴安说完迟迟没等到陛下的回应,他鬓角的汗都流下来了,稍微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陛下只是自说自话罢了,压根不是跟他说话。
因为陛下的眼神,有点失神。
香烛燃尽,朱祁钰的眼底恢复了清明之色,看着兴安俯首请罪的模样,笑着说道:“平身吧,朕不是问你,朕问自己。”
朱祁钰在问心。
兴安将祭品拿下,将灵牌翻转朝内,没人知道这牌子上写着什么,除了兴安和朱祁钰二人。
“陛下,有件喜事,李淑妃昨日诞下了一个千金,陈昭仪今天添了一个麒麟儿。”
陛下这几日不在泰安宫内,陛下身上戾气极重,一直到祭祀亡魂之后,兴安才说起了好消息。
李惜儿生了个女儿,而陈婉娘生了个儿子。
陈婉娘因为出身不好,怀了身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昭仪罢了。
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禁九嫔,大明的宫廷只有一后三夫人,当然大明皇帝的妃子并不少。
“礼部尚书胡濙上了几个名字,请陛下为皇嗣赐名。”兴安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胡濙早就准备好的。
胡濙现在是太子少师,在泰安宫负责教导皇嗣们的学业。
“就这个吧,李淑妃的女儿,赐名朱见蓉。陈昭仪的麒麟儿朱见泽。”朱祁钰圈了两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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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朱祁钰有四个皇子,长子朱见济、嫡子朱见澄、三皇子朱见浚、四皇子朱见泽,三个女儿,长女朱见薇,次女朱见芝,三女朱见蓉。
还有一个义子,朱愈。
这里面最属这朱见浚调皮,毕竟他母亲唐云燕,面对泰安宫遇袭,怀有身孕还跃跃欲试。
属朱愈最为稳重。
朱愈是墩台远侯的孩子,父亲死于边野,母亲死于产中出血,这孩子还有黄疸,最后被陆子才所救。
朱见济最为聪慧,学业的进度最快,胡濙、王直两位太子少师,对朱见济的学业最为满意。
朱祁钰忽然疑惑的问道:“大秦国公主埃莱娜,什么时候入宫,定好了吗?”
第五百一十八章 哪有同党?都是陛下的臣子(恭贺“打磨z”成为本书盟主!)
“定好了。”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埃莱娜的礼仪学的差不多了,暂定的十月份入宫。”
大秦国的长公主埃莱娜,正在礼部学习礼法,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些礼仪的争端,最终依明制进行。
牧师、圣坛、傧相、花童、宣召、祷告、誓言等等,全都被胡濙和杨善所否定掉。
你让大明的皇帝接受神鬼的祝福,这婚礼的仪制,别说陛下同意不同意,首先礼部就不同意。
这礼部要是干出这种事来,那胡濙、杨善等人,全都致仕得了,或者干脆点找根绳吊死?
既然是是嫁入大明,而且远道而来,自然按大明的礼制进行。
这一轮沟通并不算棘手,阻碍埃莱娜进入泰安宫的主要原因,是埃莱娜自己要学习东方的文化。
总不能…让陛下学外语吧!
“好。”朱祁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打开了案卷,他会在暮时回到泰安宫和妻、子过中秋节。
胡濙现在很清闲,户部的事交给了户部侍郎萧晅、石瑁等人去主持,他现在最多的时间就是泡在皇城的古今通集库和自己的小书房里读书。
第二大工作是教导泰安宫的皇嗣,第三件事则是和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讨论罗马法。
他穿着秋千补子,带着两个侍从,四个护卫,在京师里溜达了一圈来到了会同馆,他要见尼古劳兹。
对于胡濙而言,和大秦国使者的交流,是大明大思辨中的一环。
开放和包容不是儒家文化的内核,而是中原王朝的内核,是「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礼法之一。
马欢带着十多个同时等在在会同馆外,看到了胡濙,赶忙带着人上前俯首见礼说道:“见过胡尚书。”
他很惊讶胡濙居然没有坐轿撵车驾,而是步行在街头。
胡濙有养生之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他时常会在饭后在大明的街头散步。
他扶起了马欢,笑着让其他人站起身来。
他一遍走,一遍对马欢嘱咐道:“大秦国的文书翻译要侧重那些实用的内容,至于宗教类的书籍,暂时不要译了,陛下不喜欢看。”
大秦国的景教经典,其实在唐宋时候就有了大量的翻译,不必再二度翻译了。
但是一些度数旁通所需要的书籍,和一些类哲学的书籍很有必要。
以史明鉴,可以知兴替。
胡濙走进了会同馆,见到了正在伏案奋笔疾书的尼古劳兹。
一样苍老的人,相差二十余岁,尼古劳兹每次见到胡濙,就不得不佩服,胡濙真的是养生有道。
大明朝也有不少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胡濙这么大岁数了,精力还如此的旺盛。
尼古劳兹先说起了大事,他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佐伊十月份入宫,这件事已经定下了,礼仪之上已经没有疏漏了。”
胡濙斟酌了一下说道:“嗯,当陛下和公主的儿子出生,就是具有了万王之王和罗马的全部宣称。”
罗马是否可以在西亚和泰西闪电般归来,胡濙决定不了,得看大明的发展历程。
胡濙很难说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么一天。
这就是下饵,让尼古劳兹好生翻译泰西文牍,目前大明培养的拉丁语通事还不够多。
尼古劳兹的面色有些发苦,这胡尚书是个老滑头,看似说了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说,看似承诺了,其实什么都没承诺。
据尼古劳兹所知,大明和大秦国的使者沟通有无,可是和奥斯曼帝国的使者康成志,同样来往密切。
无论是罗马的智慧还是技术,萝马都能提供。
这种圆润的外交政策,让尼古劳兹面对胡濙之时,总是有力使不出,节节败退。
“我们今天来聊一个悲伤的话题吧,罗马的灭亡。”胡濙坐直了身子,喝了杯茶,平静的说道。
他们要讨论的是西罗马的灭亡。
罗姆苏丹国、奥斯曼,都有对罗马取而代之的意图,不过那是一神教的东罗马,而他们要说的是西罗马的灭亡。
尼古劳兹感慨万千的说道:“尊敬的大明皇帝和于少保是大明的伟大英雄,这是不用怀疑的事。”
“那么马约里安陛下,就是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位罗马人的皇帝。”
“马约里安陛下是一个帝国衰败时期会偶然出现,期望振兴罗马所有荣光的伟大英雄。”
“马约里安陛下虽然仅仅担任了四年的西罗马执政官,但是一切赞美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这段时间的伟大。”
“他拥有像大海一样的胸襟,也拥有像天空一样高远的志向,他的目光能突破空间和时间的束缚。”
“他试图挽救帝国长时间的衰败,而又试图拯救一盘散沙一样的帝国。”
“他对盘踞在高卢南部,西班牙和北非的蛮族割据政权发动的军事和外交攻略,收复了罗马帝国在泰西几乎所有的土地。”
“他在经济,政治,和律法上的一系列改革,那些政策的改革,是具有长远性的。”
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有着十足的狂热的崇拜,他将自己一切赞美的词语都给了这个最后一位罗马人的皇帝,马约里安。
尼古劳兹兴奋不已的说道:“他初步实现了西罗马帝国的科层制的官僚统治,但也得罪了家族制下无数庞大的家族家长。”
“他倡导廉洁和高效,让整个罗马帝国的政令如同奔腾的河水一般在沟渠之中咆哮!但也得罪了西罗马帝国所有的官僚。”
“他对西罗马帝国进行税收改革,希望可以让那些喜欢闹事的蛮族人安静下来,并且纳税,他差点就成功了,那些蛮族人真的交税了,但也得罪了那些泛滥的蛮族。”
“最终,马约里安陛下在返回罗马之后,富有野心的元老院元老利比乌斯·塞维鲁,发动了兵变,残忍的杀害了马约里安陛下。”
“罗马帝国的颓势如同悬崖上的滚石落下,再无挽回颓势的可能。”
胡濙安静的听完了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崇拜的赞美,开口说道:“马约里安为了打败汪达尔王国,在西班牙的港口建立了一只水师,结果被汪达尔王国奇袭港口,水师全军覆没。”
“马约里安对汪达尔王国的攻伐是军事冒险,他刚刚打完了高卢的蛮族,征服了西班牙,应该修正一下,而不是继续开疆拓土。”
“军事冒险的失败,代价是沉重的,他的死,的确是兵变杀死了他,但是在政治上,是他杀死了他自己。”
胡濙已经翻译了一些罗马的史料,这个马约里安的确是雄心壮志,但是对汪达尔王国的攻打,并且战败,导致了马约里安的威望一落千丈。
蛮族在反对他、官僚在反对他、贵族在反对他、元老院在反对他,最关键的是,就连罗马人都在反对他。
几乎在所有人都反对他的时候,他依旧要发动军事冒险,这是不明智的。
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这影响了他对这段历史的客观看待。
当然,胡濙也是旁观者清罢了。
如果换位思考,这事发生在大明,他不认为自己心态会平稳。中兴之主突然被杀,他也会扼腕痛惜。
胡濙不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他眼中的中兴之主,被投机者搞了一个夺门之变,兵变之后,历史上的明代宗、于少保等人,或被杀死在了掖庭之中,或被斩首弃市。
那时候胡濙只会比此时的尼古劳兹,更加悲怆。
胡濙继续开口说道:“你翻译的《马约里安法》之中,规定了元老院的元老不得无故迁徙,这说明,有元老院的人在偷偷离开。”
“那些被征服的蛮族,他们对税赋本就抵触,而且在军队之中,蛮族占据八成以上的数量,兵变完全在意料之中。”
“还有那些被科层制官僚制度折磨的家族的家长,他们带着那些蛮族在兵变,他们指使自己的奴隶,打开城门,为蛮族的兵变提供方便。”
“在那时,马约里安就该警醒了。”
尼古劳兹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颇为无奈的说道:“你说得对。”
胡濙面色古怪的问道:“我很好奇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你们罗马的皇帝,会对军队之中有八成的日耳曼人、哥特人而无动于衷呢?”
“这简直是疯狂。”
胡濙无法想象京军之中鞑官、鞑军的数量占据七成以上是个什么模样,别说七成了,就是一成胡濙都嫌多。
大明的华夷之辩犹胜唐宋,因为大明长期以来的口号都是驱除鞑虏。
这种华夷大防之下,大明对鞑官、鞑军极为忌惮。
现在京军之中,几乎没有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除了少数的马倌以外。
尼古劳兹无奈至极的说道:“如果有一点办法,我们也不会选择让蛮族填满整个军营。”
“这不是没办法吗?”
“如果有办法的话,罗马的皇帝,也不愿意在军营之中有任何一个的蛮族人。”
胡濙面色更加古怪,满脸疑云的问道:“为什么呢?难道是罗马没人了吗?”
“这不可能啊,据我对罗马的了解,罗马人在罗马帝国之中是市民、平民,而蛮族只是奴隶。”
尼古劳兹沉重的点头说道:“是的,罗马人少丁、晚婚,最终让罗马的皇帝不得不让蛮族充满了军营。”
“没人?不肯生?”胡濙喝了杯水,面色沉重的问道。
尼古劳兹想了许久说道:“是的,原因很多很多,罗马皇帝为了鼓励罗马人生孩子,几乎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那些近乎于荒诞的政策,都无法让罗马人恢复对生育的兴趣。”
“最终,罗马帝国被换了种。”
与其说西罗马帝国是被蛮族亡国,不如说是被蛮族庞大的人口取而代之。
没人,同样是东罗马面临的严峻问题。
“原因呢?他们享受着市民、平民的待遇,为什么不肯生孩子呢?”胡濙追问道。
这是一种中原王朝从未出现过的现象。这种怪象是中原王朝所无法理解的逻辑。
中原王朝每次改朝换代,其中就有人地矛盾加剧,人口太多,导致了土地无法供养,一点点的天灾人祸,就会激起数省失地百姓,揭竿而起。
不想生,人口少,被蛮族换种,是胡濙完全无法理解的灭亡方式。
太怪了。
尼古劳兹陷入了沉思之中,这里面太复杂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胡濙静静的等待着,一盏茶的时间后,尼古劳兹终于开口说道:“罗马人要承担几乎所有的赋税,每生一个孩子就意味着要缴纳沉重的税赋,罗马人无力承担税赋,所以宁愿不生,即便是生下了孩子,也会溺死。”
“而蛮族人不需要交税,说他们毫无负担的大肆生育。”
胡濙想了许久,最终理解了罗马这种,罗马人需要纳赋,而蛮族人不纳赋的奇怪局面。
罗马并没有成熟的科层制官僚,征伐蛮族之后,甚至连包税制都做不到,只能默认蛮族不收税,维持统治。
大明眼下对鞑靼部也不收税,但是大明在草原制造了恐怖至极的通货膨胀,在鞑靼内鬼的配合下,无数的鞑靼人不断跑到了内地寻求大明的庇护。
大明不收税,收人。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的脸色,就知道这位胡尚书又有领悟,但是胡尚书总是那么的圆滑,若有所悟,但是从来都是憋在心里。
尼古劳兹继续开口说道:“其二,罗马人承担着军队兵役,每次的征战,都有大量的青壮年死亡,但是这些人丁却无法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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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制制度之下,科层制未曾成熟,导致了各个家族的家长,反对征战,更加加剧了蛮族的壮大。”
胡濙可以理解,这算是罗马的兴文匽武,各家族的家长,反对征战的理由很多,其中就包括了人丁的原因。
这不是科层制能够解决的问题。
可是尼古劳兹没有说的那些,胡濙也能够想象得到,这些家族的家长,估计在蛮族里面有不小的利益,甚至胡濙可以断言,这些蛮族的存在,是保障家长们地位的力量之一。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可不是大明独特的文化现象。
尼古劳兹痛苦的说道:“其三,是宗教的影响,在政权神权的争斗之中,罗马帝国最终妥协了,可是这种妥协,并没有换来人丁兴旺。”
“为了恢复人丁,胡尚书,你能想到的,罗马的各位皇帝都想到了。”
“比如四十岁以下的女人不得进入修道院做秀女,比如不合适的老少配会被皇帝拆散,比如每生一个孩子都会得到了三个银币的赏赐等等,不能说一点用没有。”
“作用很小罢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耳提面命 言传身教
胡濙听完了尼古劳兹的问题,眉头紧皱的说道:“在远古的时候,人们狩猎的时候,如果付出比收获大,就会选择不狩猎。”
“就像是现在海上的船舶,很少捕猎大块头的鱼一样,因为得不偿失。”
尼古劳兹眼神一亮,胡濙的这个比喻非常的好,大块头的鱼的鱼油更多,可是琉球群岛的贡品之中,一年只有三十万斤的鱼油。
这不是现在杀不了大鱼,而是因为付出比收获要小很多。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生育的收益远小于成本,所以就不生孩子了吗?”
“不仅仅是如此。”胡濙摇头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也不太愿意生子,他们的孩子并不是很多。”
“襄王是大明最尊贵的亲王,但是他只有三个孩子,对于襄王而言,收益、成本、收获、付出,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不愿意生。”
胡濙的话说完,让尼古劳兹陷入了沉默之中。
尼古劳兹当然知道,襄王不愿意生孩子,完全是因为生下来会分家产。
如果皇位再传下去,襄王失去了他尊贵的皇叔身份,襄王府一脉就会失去现在的恩典,生的越多,争斗就会越多。
襄王是这种想法,大明又有多少人如此想法呢?
罗马亦有四时之秩序,但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和万物勃发的夏天,罗马人依旧不愿意生孩子。
他们更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将手中的资源去培养一个孩子成才,要比培养两个容易的多。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大明似乎没有这个困扰,虽然你们的耕地十分的贫瘠,但是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勤劳,只要政治清明,只要世道安稳,他们似乎非常乐意生。”
“即便是胡元统治了这片土地一百年,但是他们还是过客,最终这地方还是你们的。”
尼古劳兹到大明已经两年的时间,他在中秋节看到街上跑的全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别提多羡慕了。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让尼古劳兹感慨良多。
如果罗马人有这么旺盛的生孩子的想法,那还有什么高卢人、日耳曼人、哥特人、奥斯曼人、罗斯人逞凶的机会?
罗马人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小族。
“孩子是什么?”胡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
尼古劳兹眉间拧成了疙瘩,愣愣的问道:“希望?”
胡濙点头说道:“当绝望之时,即便是出生之后,也会溺死那些婴儿。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多子多福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父母饱含期待的时候,就会多子多福,父母已经绝望,自然不会有希望了。”
尼古劳兹眉头的疙瘩终于舒展开来,他手指头在两肩和额头、胸前点了下,俯首说道:“谢谢胡尚书的教诲。”
在尼古劳兹看来,虽然胡濙不是神职人员,但是他似乎洞察世事,比他更懂这个世界。
大明的礼法,和泰西的宗教法,都是在维护秩序的稳定,但是尼古劳兹自认自己不懂这世间的道理,到了大明感悟良多。
胡濙倒是丝毫没有谦让的接受了尼古劳兹的礼节。
埃莱娜呆滞的看着这两人,她对此非常有感触。
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堡之中,朝不保夕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孩子的事儿上。
但是到了大明之后,她对自己日后的生活有了期许,有了希望,就时常会幻想一下婚后的生活。
也不知道那个英气的君王,会不会喜爱她,会不会有个万王之王和罗马共主的孩子诞生。
这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
孩子是希望,当父母绝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希望呢?
西罗马帝国亡于蛮族,东罗马帝国也亡于蛮族。
埃莱娜明白了。
胡濙本来今天准备了很多的话题,比如罗马十二铜表法之中的逻辑,但是他讨论完了这个问题之后,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泰安宫会花会,汪皇后带着后宫嫔妃赏花,埃莱娜公主应该参加一下。”胡濙站起身来,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他走出了会同馆之后,站在馆驿门前,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孩童,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
大明真的没有让天下人绝望的时候吗?
正统一十四年,一汪死水一样的丁口,仅仅是地方瞒报吗?
至少,胡濙已经很久没看到,大明京师有这么多奔跑的孩子。
一个顽童显然和伙伴玩的不亦乐乎,不知道看路,跑着跑着一下子撞到了一名缇骑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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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顽童抬头看着对他而言如同大山一样的缇骑,揉了揉脑袋,忽然咧开嘴笑了,如同山涧溪水抚过青石一般轻灵的笑声在街边回荡,孩子的笑特别清澈,就像石子砸入了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感染了周围的孩童。
缇骑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可怕的笑容,摸了摸这孩子总角,带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跺脚故意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的说道:“哈!”
吓得这顽童原地一蹦,随即转身就跑,转瞬间融入了人流之中,看不到踪影。
胡濙站在街头,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眼下在哪里?”
缇骑回过神来说道:“胡尚书,陛下眼下不在讲武堂,也不在泰安宫,人在朝阳门外的民舍。”
“去朝阳门了?”胡濙迈开了步子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朝阳门外,朱祁钰一身的绫罗绸缎,出现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略显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家公子来雇用穷民苦力。
朱祁钰自然不是来过来雇用穷民苦力。
他站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看着漕运船舶开始卸下了无数的粮袋,送到了朝阳门内的粮市口。
他找了半天,就看到了柳七。
柳七依旧是健壮无比,肌肉虬结,扛着一袋米放在了车上。
朱祁钰走上前去,拍了拍米袋,笑着说道:“柳七,好久不见。”
“忙着的,要雇等下个月…”柳七一抬头,看到了朱祁钰似是而非的笑容,吓了一个激灵。
朱祁钰和柳七一共见了四面,第一次是朝阳门外偶遇,第二次是朝阳门外民舍的漕运码头,第三次是在南衙,柳七负责押运景泰通宝进南京城,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陛陛陛…下!”柳七上次在陛下凯旋的时候,在朝阳门外,已经见过陛下了,自然认出了这是谁。
他怼了陛下两次,上次见到了陛下坐在大驾玉辂上,就一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生怕有缇骑进门,摘了他的脑袋。
等过了几日,他也琢磨出来了,估计陛下忙得很,没空搭理他,或者干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钰拦住了柳七行礼说道:“无须多礼。”
柳七要是真的跪了,码头上这么多人,基本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了。
“忙不忙?聊聊天?”朱祁钰说明了来意。
柳七一擦手说道:“不忙,不忙,陈哥,今天请个假,来了个…有点事。”
唤作陈哥的壮汉,看着朱祁钰纡青佩紫公子哥的模样,深吸了口气走了过来,将一袋米抗在背上挡住了朱祁钰的视线低声说道:“有事你说话,什么势要,都不怕他,大不了咱们去敲登闻鼓去,让陛下给咱做主。”
陈哥是一片好意,只是站在朱祁钰身边的兴安和卢忠,憋着笑,敲登闻鼓见得也是面前这位。
朱祁钰倒是没说话,走到了茶摊前,要了四碗茶。
没多久柳七终于来到了大明皇帝面前,有些坐立不安,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七品的参政议政,而是大明朝的当朝皇帝。
“坐坐坐,今天咱也就是参政议政,唠唠嗑儿。”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要拘谨。”
柳七这才坐下,他听说石景厂那帮工匠们每七天的时间都会见陛下一次,每月的初一十五,还会有人宣谕。
见皇帝而已,他都见了好几次了,之前咋样还咋样呗,陛下又不是妖魔鬼怪,还能吃了他不成吗?
朱祁钰示意柳七喝茶,他是皇帝,在外面不食茶汤。
“中秋节还要做工吗?”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柳七赶忙说道:“是嘞,这时节最是忙碌,除了过年和天明节连休以外,都要上工。”
朱祁钰往前坐了坐问道:“你孩子呢?安置在哪里?”
“那娃儿死了,病死了。”柳七的眼神里满是灰暗,嘴角都抖了下。
朱祁钰感觉有人在攥着他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一样。
那个古灵精怪、眼睛滴流滴流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吗?一时间朱祁钰感觉有些阵阵的眩晕,心中千头万绪。
“没去惠民药局看看吗?还是没钱?”朱祁钰追问着。
柳七摇头说道:“去了,没看好,惠民药局才要几个钱啊,什么药都用上了,小孩子,不抗病。”
朱祁钰心中满是怅然若失,大明的医学还是得继续发展,解刳院得继续办下去。
至于骂名,他多担点就是了。
陆子才他们不会挨骂,只有他这个暴戾的皇帝会被骂而已。
“节哀。”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铁打的壮汉。
柳七却露出一丝的笑容说道:“草民去年买了一间民舍,娶了一房媳妇,现在又生了一个闺女,俺打算再生一个。”
朱祁钰心头一松,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他作为人皇,管不住阴曹地府的事儿。
柳七既然娶了媳妇,有了闺女,还打算再要一个,代表柳七愿意要孩子。
朱祁钰又问了许多关于穷民苦力的事儿,只要肯卖力气,除了养活自己,还是能养活自己的孩子。
朱祁钰的劳保局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虽然南衙那边的风力很强,但是北衙这边,离皇帝太近,想不忠诚也不行,再加上登闻鼓这一闹腾,这些商行更不敢搞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一个神出鬼没的皇帝,已经让人够都很头疼。
眼下登闻鼓院的院墙还被拆了,东西长安门都常开,这登闻鼓更让人头疼了。
“那是俺浑家,来给俺送饭来了。”柳七看到了一个女子,用力的挥了挥手。
那孩子背在妇人的背上,圆嘟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祁钰的孩子缘一向不太好,他也习惯了。
“商行不管饭吗?”朱祁钰可是听柳七说这码头上的活儿,管一顿午饭,可是柳七的妻子还来送饭。
柳七摇头说道:“不是,俺浑家怕俺吃不饱。”
朱祁钰这才了然,不经意间吃了一嘴的狗粮。
“这是?”柳七的妻子,终于把孩子哄好了。
柳七含含混混的说道:“通政司的参政议政,来风闻言事来了,之前就见过,看到了聊两句。”
柳七没有解释朱祁钰的身份,这个实在是不好解释,说这是皇帝也要得有人信才是,索性报了朱祁钰的官老爷的身份。
柳七看着他妻子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朱祁钰说道:“俺今年再攒攒钱,等到明年的时候,就买条自己的漕船,从通州往朝阳门拉粮食,一天能跑两趟,一天就能赚七百钱!”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别把钱都花到了漕船上,到时候家里出了事,拿不出钱来。”
朱祁钰下意识的有些料敌从宽,劝了柳七一句。
生活是百姓最大的敌人。
“官老爷也这么说,你稳当一点,跟你说也不听,官老爷说你总该听了吧!”柳七的妻子一听就赶忙说了一句。
柳七晃着脑袋,满脸骄傲的说道:“我现在钱已经攒够了,就是出点什么事,咱们也有钱。”
朱祁钰露出了笑容,这百姓抗风险能力弱的很,既然柳七有这个意识,就不用朱祁钰乱弹琴了。
柳七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他从陕西带来的那个孩子,让朱祁钰颇为可惜。
“上次你提的那个,民役折钱的事,咱报上去了,后来有回信儿了。”朱祁钰说起了上次柳七提的建议,柳七想要学个手艺,因为派役给耽误了。
柳七看向了朱祁钰,眼神中透着希冀,北人苦役,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倒不是说活儿多累,太耽误事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上头说不成,朝里核算过了,至少得等五年以后才可以。”
“大明眼下市面上没那么多钱,这劳役折钱,钱都回了朝廷,坊间就没钱用了。”
“不是折多少的事儿,是这么一折,也容易让些吏目趁机见缝插针,钻空子。”
朱祁钰真的让计省算过,主要是景泰通宝的量还是太小了,至少再过五年的时间,等大明的钱荒缓解了再说。
柳七和柳七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们完全没想到还能等到回音儿。
“俺不懂这些,就是张口胡乱一说。”柳七赶忙摆手说道。
兴安凑到了朱祁钰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吃饭,咱有点事,就再四处转转。”
柳七赶忙站起来,又把妻子拉起来,点头说道:“诶(ei)。”
胡濙来到了朝阳门,见过了陛下。
第五百二十章 这天底下最难得是两个字是:知耻
朱祁钰和胡濙漫步在了大明朝阳门外的街头,因为一些忌讳的原因,朱祁钰并没有走到河边,只是远远张望着通惠河上,那一长排的旗杆。
几乎所有的旗杆都变得光秃秃起来,虽然通州的知县和顺天府的官员,想尽了办法,但是最终,都没有办法把黑眚的尸体,风吹日晒的保存这么久,现在只剩下了绳索。
但是没人敢说,旗杆无用,请陛下撤回去。
那不是跟陛下说,把他自己个挂上去吗?
那些旗杆就那样笔挺的指着天空,那是朱祁钰登基前的一道监国诏。
“今天不是要和尼古劳兹谈到很晚吗?为何过来寻咱来了?”朱祁钰又走了几步,在一个八角亭前的石凳坐了下来,这是一处英烈祠。
英烈祠外加了一个秋千,英烈祠内有花,有瓜果,有祭品。
胡濙将自己和尼古劳兹的讨论说的很详细,他对于东、西罗马帝国的灭亡报以同情。
罗马已经寿终正寝了。
再往西一些的那个神圣罗马帝国和罗马没多少关系。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胡濙总结性的说道:“一个族群,在明确的知晓另外一个族群,刚刚应对了一场灭国之灾,如何调整自身的应对措施,以确保群体利益不受损?”
“这种应对措施是否存在错误?”
“如果存在错误,那么这个群体是否意识到这种错误?”
“这是大明大思辨的重要环节之一。”
胡濙抛开了种族、政体、文化等等差异,来讨论大明的人丁政策,是朱祁钰完全没料到的。
没想到胡濙有一天会抛开事实不谈。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据朕了解,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从来都没有这种人口自我衰亡的困扰。”
“事实上,无论是东汉末年的大乱,还是宋亡之后的沉浮,都没有这种自绝生路的时候。”
胡濙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事实上是有的。”
“永嘉之乱就是这么发生的,和东、西罗马一样,中原王朝差点亡于胡人之手。”
永嘉之乱,就是后世各种文章之中的五胡乱华,其实一直到民国之前,历史给五胡乱华的代号都是永嘉之乱,或者东晋十六国,五胡十六国。
到了民国,伪满洲国建立,为了制造离心力,日寇发明了这个词,进而意图肢解中国的向心力。
大概存的心思是五胡、胡元、鞑清乱得,他日寇怎么就乱不得的想法。
“陛下以为,魏晋南北朝的大分裂,应当从何时开始算呢?”胡濙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应当从东汉末年,黄巾军算起,而不应该西晋末年,三马同槽,司马氏代曹后,并没有守住江山。”
“永嘉年间的西晋的晋怀帝和晋愍帝被俘,只是魏晋南北朝荒唐的一部分罢了。”
胡濙俯首高声说道:“陛下圣明,陛下以为,东汉末年分三国的原因是什么呢?”
朱祁钰看着落叶频频的小路想了想说道:“朕以为,东汉末年人口日益增长,士族不断坐大,豪强并起,民不聊生,民无以为生机,最终不得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命。”
“但凡有口吃的,他们也不至于走上死路。”
“朕私以为如此。”
“然也。”胡濙一看陛下没有同情汉献帝的遭遇,而是站在了百姓的立场,就知道陛下还是那个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陛下。
这就很容易奏对了,至少胡濙知道自己屁股该坐在哪里。
如果陛下同情汉献帝的悲惨遭遇,和司马氏的无奈之举,胡濙会把话说的委婉点。
但是陛下一开口,胡濙就知道屁股还是坐在百姓这头儿,那他说话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东汉末年从黄巾军算起,一直到司马炎平定东吴,打了整整一百年,万民凋零。”
“可是打完了之后,百姓们依旧不肯繁衍生息,当时北方、胡汉杂居,而南方则是蛮汉杂居。”
“司马氏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听从朝臣们的谏言,将胡人迁徙出疆域,以江统等人的《徙戎论》为主,驱逐胡戎。第二个选择就是贾南风为主的已夷为兵。”
“最终司马氏选择了已夷为兵。”
“然后汹涌的西晋八王之乱,让刚刚安定二十余年的中原打的千疮百孔,胡人内迁成了可怕的威势。”
“最后酿成了西晋末年,两帝北狩的悲惨遭遇。”
朱祁钰一愣,这似乎和西罗马的灭亡方式极其相似,都是已夷为兵,最终被已夷为兵的蛮族占了皇帝的宝座。
司马氏的选择是司马氏无能的表现,历朝历代对司马家的评价都差到了极点,实在是大一统王朝里,属西晋拉了。
“没人可用,是当时的困局之一,按理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可是二十年了,这人口却迟迟上不去,陛下可知其中根由?”胡濙询问道。
朱祁钰回忆了一下说道:“魏晋南北朝最出名的就是七姓十家了吧。”
“九品中正制让士族把持了朝政,而地方土地兼并,在西晋建立之后,就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
魏晋南北朝是最像罗马法家长制的时代,是宗族制完全大于科层制的时代,是晋元帝要被琅琊王氏“册封”的时代。
西晋灭亡的理由和西罗马几乎相同,甚至连过程都是相似的,都是本族百姓不肯繁衍,不得不让蛮族充斥军营,最后蛮族破城,最后废掉了皇帝。
胡濙嘴角嘴角抽搐了下说道:“所以,中原王朝也经历过那个时间,北方承平超过了五十年,本来三代人,应该繁衍起来了!”
“可是一直到永嘉之乱,汉人的人丁稀少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这是西晋的失道。”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朕收回之前那句断言,胡尚书说的问题的确需要警惕。”
“后来苻坚给魏晋南北朝乱糟糟的世道,开出了药方,他希望用仁政来缓和矛盾,以为仁者无敌。”
“他灭燕之后依旧给慕容暐、大将军慕容垂为高官,还手握实权,灭掉姚襄后,同样分封羌人的首领姚苌为长官。”
“最终都成了苻坚的催命符。”
“淝水之战,投鞭断流,最后被杀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苻坚最终被姚苌所杀。”
前秦天王苻坚给出的药方是建立一个因为仁政,各族其乐融融的天下,但是他失败了,他的药方灵不灵不知道,但是一场军事冒险的时代,把苻坚送上了断头台。
苻坚非常喜欢一篇文章,叫孟子见梁襄王。
梁襄王问孟子,这乱糟糟的世道,怎么样才能勘定?
孟子说:定于一,一统天下。
梁襄王再问:怎么样才能一统?
孟子曰:不嗜杀者,能一也。
在魏晋南北朝的征伐年间,屠城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常见,各种把人当军粮更是层出不穷。
但是苻坚征战一生,未曾大屠一城一地。
前秦天王福建,的确是仁君典范,最后也因为这个仁字,最后,被他宽宥的羌人姚苌杀掉了这位仁君。
胡濙在跟陛下讨论魏晋南北朝的大思辨,这是苻坚的思辨。
“陛下,最后府兵制的出现,就是陛下所说的劳动资料的变革,最终奠定了唐之鼎盛。”
魏晋南北朝的思辨进行了四百余年,真的从头说到位,怕是要说道明年中秋节也说不完。
胡尚书并不打算打扰陛下陪泰安宫的家人过中秋,所以选择了长话短说。
本来唐朝之鼎盛,应该在隋炀帝杨广手中绽放,可惜杨广梦忆江南好。
隋朝的建立,是中原王朝四百年的大思辨的结果,在这四百年的时间里,地方离心力的彻底破产,世家大族的末日随着府兵制的到来,慢慢走上了终结的道路。
生产资料的改变,导致了生产关系的改变。
杨广就是什么都不做,他带着四百年大思辨的成果,也能混个千古完人之类的当当,可惜最后成为了网庙十哲。
胡濙稍微犹豫了下,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说道:“陛下,其实正统年间,人丁并不兴旺。”
“寰宇通志修了一部分了,臣看了许多地方志书,二十岁到六岁的人口,不足宣德十年出生,也就是三十岁到二十岁年龄段人口数的一半。”
“正统年间还算了不到十五岁的成丁。”
朱祁钰陡然瞪大了眼睛,眉头紧蹙的说道:“啥玩意儿?!”
度数旁通以来,朱祁钰要求将人口分年龄统计。
十五岁以下,十五岁到三十岁,三十岁到四十岁,四十岁以下等计数。
寰宇通志还要修个几年,尤其是人丁核查这件事,是大明朝考成法重中之重。
结果现在胡濙告诉他,大明正统年间人口不增反减,让朱祁钰瞪大了眼睛。
胡濙犹豫了下问道:“陛下当初李贤上书,请求裁撤鞑官、鞑军,稽戾王不从。”
这件旧事朱祁钰当然知道。
土木堡天变之中,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就是大明的鞑官,他们带领的鞑靼马队,前往鹞儿岭拒敌。
朱祁钰当时心里有点疑问,是不是这些个鞑官带着鞑军,不肯力战,才搞出的土木堡惊变?
于谦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巡视边防,朱祁钰还专门叮嘱于谦去鹞儿岭看了看。
尸体是不会撒谎的,鞑靼马队全军覆没。
胡人恭顺侯吴克忠伤了一条腿,被打下了马,但是拖着半个身子还在射箭,最后箭矢射尽力竭被刺死。
吴克忠和吴克勤死在了鹞儿岭,都督吴克勤更是身中十数创而亡。
朱祁钰将土木堡之战前前后后研究过许多次,大明军在撤退途中,突然转向,稽戾王忽然驻跸意决战,是导致了土木堡惨剧发生的主要原因。
土木堡惊变跟鞑官没多少关系,朱祁钰在得到了于谦的调查之后,没有为难吴克忠和吴克勤的后人。
但是胡濙说到这件事,让朱祁钰的眉头紧皱了起来,李贤难道是在空谈吗?
还是说,当时的鞑军、鞑官人数太多,引起了朝中的非议?
胡濙从翰林院拿来了一本修了半截的寰宇通志,递给了陛下。
“丁不足半,国无丁可用亦无役可派?”朱祁钰看完了这本半截的寰宇通志,这是江苏省部分。
正如胡濙所言,壮丁不到一半,大明没有成丁可以用。
朱祁钰眉头紧蹙的说道:“可是朕看到不是这样啊,朕京师之战、河套之战、平定南衙叛乱、建设水师,没见缺少人手啊。”
“尤其是河套地区,还有百姓自发前往。”
“湖广还有三十多万的苗民躲在大山里,不肯出来,朕到现在没啥好法子解决,只能用农庄法一点点解套。”
“人地矛盾闹到朕面前了啊,这不是说大明人口多到放不下了吗?”
朱祁钰问了一大串,这么久了,他干什么都是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完全没感觉到人丁上的危急。
可是数字是冰冷的。
胡濙老神在在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他没说话,而是看着秋风吹拂着落叶,飘落到地上。
雅文吧
他相信英明的陛下能够想明白这个问题。
朱祁钰终于回过味来,将手中的半本寰宇通志扔在了胡濙身上,嗤之以鼻的说道:“好你个胡濙!差点就上了你这个老狐狸的大当了!”
“哎呦!”胡濙赶紧接过了那半本寰宇通志。
胡濙给朱祁钰下了个套。
他打一开始说的参考系就是宣德年间。
可没说大明没有人地矛盾,也没说大明人口少,只是在说,正统年间冬日之序的带来的恐怖影响。
随着前段时间的六部尚书联合文渊阁、都察院、翰林院上万言书言政令得失以来,都有了极大的改观。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陛下,这就是文人的常见的路数,断章取义也,小道耳。”
半本寰宇通志,可不就是断章取义吗?
朱祁钰斟酌了下说道:“但是这个问题,还是值得探讨下的,得让百姓乐意生孩子,就得拿出真金白银来,让他们感觉到日子在变好,否则说再多就是白扯。”
“就是你说的那两个字,希望。”
第五百二十一章 东罗马帝国的落日
“陛下大明的前途和希望。”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
“臣年轻的时候,文皇帝派臣去巡按地方,臣当初从四川坐船至荆州。”
“三峡狭长七百里,两岸连绵高山,根本没有中断的地方;重峦叠嶂,遮蔽了天空和太阳;不是在正午和子夜,根本看不到天日。”
“但是一过了巫峡之后,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大势已成,势不可挡,水到渠成。”
“大明已经走过了冬序,臣感觉到了,这一切正在发生。”
朱祁钰则是站起身来,摇头说道:“你这番话,要是让都察院的风宪言官们听到,不弹劾你一个谗言巧佞,贻害无穷?”
胡濙满不在乎的说道:“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大不了再辩上那么一辩,臣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那胡尚书以为,朕该怎么做呢?大明路在何方?”朱祁钰玩味的问道。
胡濙瞬间就闻到了钩子的味道,他俯首说道:“陛下睿哲天成,英明自结,胸中有韬略,行事有进退,臣辅佐左右便是,何敢言,路在何方?”
朱祁钰知道自己这点钓鱼的技术,钓老胡还是太难了些,毫无例外又空军了。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说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变成了路。”
“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朱祁钰向着朝阳门走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略带些金黄磨盘大的圆月在慢慢升起,挂在了深蓝的天穹之上,和正在落下的夕阳,交映成辉。
那澄净如玉的圆月,透过通惠河上的秋日枯枝和旗杆,将一层银白色如同丝绸的月光撒在了河面之上。
朱祁钰要回泰安宫了。
在当下的大明,生产力不够改变生产关系,不足以改变物质基础的情况下,上层建筑不可能发生改变,在当下的大明,帝制就是最适用的制度。
这就是朱祁钰对胡濙这句:皇帝就是大明朝的前途和希望的理解。
他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确,但是他作为皇帝,得找到大明朝的出路。
出路在哪里?
大明的出路,在不知边界的海上。
即便是经历了正统十四年的霍霍,这大明人口依旧在膨胀,膨胀到这片土地,已经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人口。
天下广袤无垠。
大明的出路,在大明的朝堂之上。
做大蛋糕的同时,必不可少的要讲分配,如何分配社会劳动成果,是朝堂应该尽的责任。
为了使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至于在无谓的争斗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才出现了国家。
朝堂要调节各阶级的矛盾,分配各阶级的利益,这也是礼法之一,这也是国家力量的源泉之一。
朱祁钰对内要讲分配,他从来不否认分配的重要性,对外要讲开海,他也从不会否认做大蛋糕的重要性。
蛋糕要做大,分配也要做好。
否则这蛋糕就是白做,正如永乐年间的七下西洋,将海路彻底开辟之后,被人篡夺了果实一样。朱祁钰在开海,无论是密州、月港、松江、宁波市舶司,还是南衙的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琉球诸事,他都在认真的开海,做大蛋糕。
可是想要做好分配,何其的困难?
这也是为何他作为大明皇帝,为何会讨厌儒家那一套的理由。
儒家构建了一整套「耻于言利」的话术体系,核心话术就是与民争利。
并且将皇帝和天下都套在了这个体系之中。
可是这个体系外呢?
罗马人也构建了自己的一个体系,可是罗马人的体系外的蛮族,可不管你那么多。
无论是日耳曼人、维京人、高卢人、昂撒人、奥斯曼人,都一直在生更多一点的娃。
占了你罗马人的地,占了你罗马人的军营,再占了你罗马人的城池,最后占领你罗马人的女人,最后消灭了罗马。
“李宾言明日应该就要回京了。”朱祁钰走了两步,忽然开口说道。
胡濙紧走了两步问道:“回京为官?还是还要回松江市舶司?”
朱祁钰却是一声不吭,只往前走,让胡濙自己去猜。
胡濙赶忙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让李宾言在松江府的好,李宾言要是离任南衙,李贤在南衙独木难支!”
“而且松江市舶司是景泰四年建立,眼下才仅仅一年光景,万象更新,松江市舶司刚有了些起势,正是关键的时候啊。”
“而且琉球诸事,都是李宾言在弄,这要是轻易调任,岂不是琉球大好局面就得从心来过吗?”
胡濙这一番话很长,之前胡濙曾经生动的演示过很多文人的手段。
比如胡濙就推荐了曾经弹劾他无德的贺章,回京任右都御史,总领都察院之事。
陈镒打算去鸡笼岛,对都察院,陈镒发现他真的是有心无力。
那就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越早抽身,陈镒能多活几年。
都察院,比蛮荒之地的鸡笼岛还要可怕。
“就是回京述职罢了。”朱祁钰看着胡濙一脸急切的样子,不再卖关子了。
李宾言就是正常回京述职,圣眷这东西,也是需要更新的,一直看不到皇帝,天大的圣眷也会消失。
皇帝太忙了。
李世民曾经制作过一个屏风,上面写满了官员的名字、职务和功过,因为勤政如李世民,也记不住那么多官员,只能遇到了抬头看一眼屏风。
李宾言一直不在陛下面前混脸熟,就是在地方闷头苦干,干的越多,圣眷不在的时候,他死的越快。
“哦,原来如此。”胡濙这才面色舒缓,他举荐了贺章当右都御史,掌都察院事,朝堂上的那些师爷们再清楚不过,而且陛下也答应了。
这要是再把李宾言调回来,师爷们立刻就会闻风而动,弹劾他这个无德尚书了。
失去了皇帝庇佑,他死的不会比解缙好看几分。
但显然陛下并不打算食言。
这就是皇权和臣权之间争斗中,皇帝的绝对优势。
因为作为皇帝,可以食言,但是臣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胡濙亦步亦趋的说道:“其实陛下,都察院现在这个局面,是陛下一手造成。”
“嗯?”朱祁钰脚步一顿,满是疑惑。
跟他有何干系?
胡濙赶忙说道:“陛下,于谦、徐有贞、王文、陈镒、李宾言、李贤,皆出身都察院,还有杨俊身边的刑科给事中林聪,人在撒马尔罕的王复、王悦,也是风宪言官。”
“这些有才能的人,陛下都派出去、调任做事去了,这都察院可不就是这个模样了?”
林聪,文进士任刑科给事中,参赞杨俊军务,南衙诸事平定之后,立刻去了湖广,参赞军务去了。
的确,这些都是风宪言官,现在散的满大明都是。
“胡尚书这是不打算做谗臣,改做直臣了?面刺寡人之过,就赐百事大吉盒吧。”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李淑妃生了个公主、陈昭仪生了个皇嗣,再加四枚银币。”
胡濙对泰安宫又添新丁一清二楚,他会到泰安宫为皇嗣讲学,自然是知道泰安宫里的一些事,名字都是他取字,请陛下定夺的。
他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百事大吉盒京官人人都有,缇骑已经送去了官邸,今日官邸放夜,百官人人有份,而且还有四枚银币,这是喜钱。
朱见澄、朱见浚、朱见薇、朱见芝都有惯例,四皇子朱见泽和三女朱见蓉也是循的旧例。
李宾言到了京师,最先见到的事望眼欲穿的金濂金尚书,然后到了吏部,最后到讲武堂面圣复命。
春秋秋来,李宾言上次见陛下,还是在南衙,这转眼间一年多已经过去。
京师讲武堂的树木郁郁葱葱,部分的地面开始了硬化,李宾言来到了聚贤阁,当初他曾经在聚贤阁的盐铁会议上,说了一些蠢话,到现在都被人津津乐道。
李宾言上次回京,是上的二楼,这次到了一楼。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宾言一进门行了个大礼,这一年多没见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平身,坐,兴安,给李巡抚一份百事大吉盒,泰安宫有喜事,赶巧了。”
“本来按着脚程算,你应该昨天进京,和家人团聚的,这是什么事儿耽误了?”
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臣中间在张秋停了一天,之前徐巡抚、陈总宪在张秋治水,臣路过就去看了看,那河段的确很容易淤堵,徐巡抚和陈总宪,真的是治河有方。”
朱祁钰这才了然,李宾言是坐船回京,走的是京杭大运河。
功利一点想,李宾言回京复命路过张秋,万一皇帝问起来,却是一问三不知,那岂不是耽误仕途?
朱祁钰手中拿的是彭遂写的沧溟流的一些观点,彭遂并没有断言沧溟流诸事,这些需要舟师们,反复去验证。
第二份则是鸡笼岛的勘测,岛上气候炎热,受沧溟流的影响,鸡笼岛全年无冻,一年三熟。
但是因为缺少必要的医疗,鸡笼岛上不到三万人只能住在半山腰上,这也是琉球从三国时候就有了人烟,可是一直未能开发的主要原因。
太热,气温大约和吕宋相当。
鸡笼岛是典型的亚热带海岛型气候,在平原地带无明显四季变化,但是在山区则有四季变迁。
五月到九月是梅雨季节,之后就是台风季节,但是因为鸡笼山的阻断,西部大部分的平原地区的影响较小。
有一种独特的风,被当地人称之为焚风,也叫落山风。
落山风,干燥、闷热、强劲,刮起来似乎要将一切烧起来,需要及时补水。
开发鸡笼岛需要大量的姜,防止湿热,同样气温在冬天变化比较大,但是绝对冻不死人。
林林总总,关于鸡笼岛的开发,李宾言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的想法。
“流放鸡笼岛绝对比流放永宁寺要强得多。”朱祁钰合上了李宾言的奏疏,永宁寺的冬天真的会冻死人,相比较永宁寺,鸡笼岛就像是天堂。
李宾言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要不是要开发鸡笼岛,这群流放的人,哪有这种好待遇?
但是这是大明第一次将手伸向了海洋,是陆权向海陆并重的转变。
他想到自己在聚贤阁前摘下的永乐剑说道:“陛下,那把剑,该不该收回去了?”
“拿着吧。”朱祁钰示意李宾言带好就是。
他不打算收回去,永乐剑在南衙压着,一些肉食者还不停的跳出来。
没有了永乐剑,难道他再带着大军平叛去?
李宾言说起了松江市舶司的事儿,他拿出了一个厚厚的账本,这账本仅仅是目录。
他如数家珍的说道:“松江市舶司,今年放了两百一十三枚桅大船的船证,共有十七万次的商舶出入,近千次贡舶进出,吞吐货物近亿斤,包罗万象。”
“其中有占城米一百七十万石、苏松白米四十五万石、香料十二万石、松江棉布三万余担,桐油四十万斤,鱼油五十余万斤…”
“陛下要找的黑金也找到了,就在爪哇岛上,臣这次进京,带了一桶。”
朱祁钰看着账本,这只是一本总账罢了,真正的账本已经抬到了计省衙门。
“松江宝源局吸储近四百万枚银币,再加上南衙吸储,总计超过了八百万枚银币,这次一并押解入京了。”李宾言终于说到了此行的目的。
他之所以亲自回京,是宝源局保留了将近两成的留存应对存取之外,其余的银两,全部押解回了京师。
这钱实在是太多了!
李宾言怕路上被人截去,就亲自押送了,万一丢了,他李宾言也不用回京了,找个坑把自己埋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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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全副武装的大明京军,护送大明官银,沿路不长眼的一些流匪们,都被顺手平定了。
这些银两都会存到户部和内承运库去,一来需要压制成银币。二来,这些钱大约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南衙了。
要用到官道驿路硬化、疏浚四万里水路以及各种官厂营建之中。
“南衙是真的有钱啊。”朱祁钰感慨万千。
他收割了几波,这跟割不完一样,一茬一茬的长,这一个宝源局又榨出八百万两来。
离几亿的开发资金还有很远的距离,势要豪右们还得多努力赚钱,然后存到大明宝源局,为大明的大开发做出贡献才是。
“陛下,臣有个想法。”李宾言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是不是可以在琉球限制下商贾带刀之事?”
“臣的意思是,进入琉球列岛、鸡笼岛后,一应张弓、填铳商船,以倭寇论之。”
第五百二十二章 旱地行舟
商舶带刀是李宾言搞出来的潜规则,这个规则是当初密州市舶司的无奈之举。
现在李宾言想要将港口之内,不得张弓填药,改为大明海内,不得张弓填药。
“陛下,大明水师已经有二十艘战座船,明年这个时候,又会有两千料福船七艘,战座船四十余艘下海,陛下,应该让商贾们习惯安静的大明海域了。”李宾言认为到时候了。
而朱祁钰认真琢磨了许久说道:“不够,实在是他少了,朕当初在南衙的时候,问过徐承宗,当初永乐年间,一千三百多所巡检司,有超过万艘巡江、巡检、战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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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当初也未曾禁止张弓。”
“不妥,万里海塘也是大明海,依旧不安稳。”
南洋、万里海塘都是南海的别称,大明朝在琉球列岛有了战座船和巡检司,可是南洋呢?
鸡笼岛以北,大股倭寇和海盗被平定,可依旧不是很太平,南洋就更不太平。
而且,几十条船,等于没有船!
哪里有什么海疆安全的说法?
李宾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问题。
万里海塘也是大明海域,彭遂四处立碑,不就是为了确界吗?
宽泛的让所有商贾不得在大明海域内不得张弓填药,是一刀切的懒政,需要进行区别对待。
朱祁钰摇头说道:“还是离港之后,允许张弓填药,以防万一。”
“海盗很猖獗啊,无论海商忠诚与否,都是朕的臣工万民,朕不能让他们在大海上,陷入违反大明律法和保护自身的矛盾之中。”
朱祁钰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即便是到了后世,有一定的国际秩序的时候,多少海船还被各种海盗骚扰?又诞生了多少安保公司?
朱祁钰可不认为现在海面上是太平的,即便是李宾言认为大明海域已经处于高安区,可是朱祁钰却不这么认为。
“可是陛下,海商势大,名义为商,实际为匪,在海上横行无忌,海船倾覆之后,更是无从查起。”李宾言眉头皱成了山字形。
海商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他们在海上百无禁忌,名为商实为匪,如此日久,到时候,倭患又起。
“再有五年时间,再议此事吧。”朱祁钰认真考虑之后,依旧不肯听从李宾言的想法。
正因为有人不老老实实的当商贾,在海上劫道,朱祁钰才不肯下这道禁令。
再给大明五年的时间,至少得有上千艘的战座船,有数百艘的宝船之后,再讨论这个问题才合适。
归根到底,还是船太少了。
李宾言认真的琢磨了下,才开口说道:“陛下英明。”
他理解了陛下的想法,即便是海商们不那么忠诚,但是陛下还是把他们当成大明的人。
“朕知道你和李贤都深受势要豪右之迫害,对他们恨之入骨,朕可以理解,可是朕以为,他们在没有入罪之前,是大明人。”朱祁钰说的是法学的基本属性,审慎。
大明律有云:强盗及万恶访犯,新犯死罪,皆三推六问,情真罪当,始上长枷监候。
司法审慎,是中原王朝自周始至今的一种重要的人文精神。
《尚书》曰: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
如果犯了错,不应该由为上者主观的认定有罪,而是审问、查找证据,反复查补之后,确实有罪,才应该处罚。
这是司法审慎的基本态度。
即便是在春秋战国时候,法家追求的大同世界,是一个用法治国,一切一断于法的世界。
但是法家依旧反对有罪推定。
法家的思想集中在了法、势、术、刑、罚、赏、利、公、私、耕、战等内容上,但是无论从哪一点看,法家的任何人都不支持任何的有罪推定。
死刑,也在唐朝之后形成了完善的三复奏的流程,就是为了防止不可挽回的司法悲剧的发生。
在历史上总有些冤案让人扼腕痛惜。
比如南宋初年的赵构杀岳飞的大案之中,秦桧为相十三载,都没有给岳飞编出来一个合适的罪名来,最后只能以莫须有三个字定调。
秦桧查抄了岳飞的府邸,发现了岳飞的甲胄,就想以私藏甲胄定罪。
可是那件甲胄之上,伤痕累累,是御赐之物。
秦法,毫无疑问是法家的代表,当年始皇帝收天下刀兵铸十二金人。
百代皆秦法,并无什么本质的不同,都说始皇帝收天下刀兵,可哪朝哪代都是禁止私藏强弩、甲胄?
嘴上说的不要,可是身体力行的时候,还是很诚实。
私藏一具甲胄、强弩流放三千里,私藏三具甲胄、强弩杀无赦籍家,家属流放。
若是樵夫,带刀劈柴,很合理。
若是猎户,带弓打猎,很合理。
可是私藏甲胄,意欲何为呢?所以,私藏甲胄,往往等同于造反。
朱祁钰接着说道:“前段时间四川成都府眉州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王耳的乡农,被怀疑偷了一头牛,在眉州知州的严刑拷打之下,屈打成招,惨遭冤狱。”
“这头儿知州刚判了流放,那头儿,那头牛自己回来了。”
“结果这个眉州知州为了防止被有司考成,更怕屈打被发现,就把这头牛私自打死,坐罪王耳,最终酿成了赭衣半道,群盗满山。”
赭衣,就是囚徒的赤土色衣服,冤狱越来越多,囚犯最后逃跑,到了山上当了群寇。
“后来这王耳跑了,这知州被王耳杀死在了家中,有司前往查补,才知道了这其中详情。”
这个案子里,知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百姓落草为寇,惶惶不可终日。
四川总兵官方瑛前去平定群寇,查补之后,才只能徒叹奈何,方瑛将王耳押解入京。
事实清楚,王耳也认罪了。
可是所有事,都是因为司法不慎,引发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审慎是必然的,但是也不能变成前宋那般模样,重入轻出,疑狱,汜与众共之,众疑,赦之,那就失去了司法的独立性。”
整个宋代司法,都坚持“重入罪,轻出罪”的传统,不慎放跑了罪犯,不是天大的问题,无辜者蒙冤入狱,才被视为天大的问题。
带宋的司法,将死刑尽量处理为刺配,刺配的尽量处理成流放,流放的处理为杖刑,杖刑从轻为笞。
高喊着刑赏忠厚之至,把司法视若玩物。
稍微有人质疑,就有人裹挟声势,把死刑变成了流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李宾言思考了许久,终于理解了陛下的话。
陛下这是在训诫。
当初他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搞钓鱼执法,被陛下批了一句,过犹不及。
时至今日,陛下依然在训诫他,不要再犯那样的错误。
陛下借着海商商舶张弓填药的事儿,说的却是李贤和他,在南衙执法的底线问题。
有案必查,有罪必纠。
但是不能把没有的罪名扣在别人的头上,那是制造冤假错案。
这算是敲打吗?
李宾言认为不是,如果真的要敲打,陛下应当收回他的永乐剑就是了。
陛下是希望李宾言真的堪任左膀右臂的肱骨之臣。
李宾言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李宾言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
训诫这件事说的重了,君臣相隙,说的轻了,臣子不当回事儿。
显然李宾言听进去了。
“如若朕在松江市舶司,可能会做的比李爱卿更加过分。”朱祁钰看着李宾言感慨的说道。
他想起了当初的旧事,李宾言当时为何差点栽赃到了解帧期身上?
因为李宾言当时已经怒极。
整个舟山海战,作战一共才死伤了两百余人,结果因为奸商供给的猪肉腐败,用猪血涂抹掩盖,导致死了三百余人死在了庆功宴上。
换成朱祁钰,怕是要发疯。
整个大明,没人能管得住他,他是皇帝。
“李爱卿。”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臣在。”
朱祁钰欲言又止,换了个话头儿问道:“回京之后,见过胡尚书了吗?”
“还未曾见过。”李宾言满是疑虑。
朱祁钰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一路舟车劳顿,就别再朕这耗着了,去见见胡尚书,然后回家团圆几日,再往南衙。”
李宾言提起了自己的百事大吉盒,俯首告退。
李宾言离开聚贤阁之时,成敬带着一堆人来还剑,这聚贤阁虽然不是皇宫,可是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丹陛,他自然没有资格佩剑觐见。
“李巡抚,这是永乐剑。”成敬先把剑还给了李宾言,然后将奇功牌的大礼包,给了李宾言一份。
主要是三经厂印了一大堆的书籍,一盏明灯,一辆新车驾。
李宾言在舟山海战之中,有总督军务在身,得获奇功牌一枚。
可是李宾言在舟山海战之后,一直未曾回京,牌子是送过去了,可是这大礼包一直没领。
“谢过大珰。”李宾言坐上了新的车架,前往了官邸。
他拿了拜帖,去了胡濙的府上。
胡濙不是很忙,在自己的小阁楼上,见到了李宾言。
“陛下让你来的?”胡濙上下打量了下李宾言,这个儒学士,现在的精气神和过去已经完全不同了。
浑身的煞气。
“是的。”李宾言不知道陛下为何让他来见胡濙,按理来说,他的职务和胡濙没什么瓜葛,要见不是更应该见金濂吗?
他挂的是户部右侍郎的印绶,在松江任巡抚。
胡濙稍微琢磨了下,立刻就懂了。
李宾言身上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朝堂狗斗术,他就这么回京,在京师这无底潭之中,怕是得淹死。
陛下让李宾言来胡濙这里学狗斗术来了,会用不会没关系,手段必须都要知道。
胡濙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胡某不才,痴长几岁,有些忠告告诉李巡抚。”
“谢胡尚书。”李宾言赶忙坐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来做什么。
胡濙认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感触良多,他是生在洪武年间,在建文年间出仕,闻达于永乐年间,屹立朝堂四十年的大明常青树。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任何一件事,在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
“在官场上,没有谁是谁的人。”
“都是陛下的臣子。”
李宾言愣愣的看着胡濙,这啥意思?!
“陈循。”胡濙想到了一个人,陈循,那个穿儒袍进殿,最后被罢官回乡的文渊阁大学士。
陈循就是忘了这一点,所以他临到了,晚节不保,狼狈回了家。
胡濙十分郑重的说道:“你切记,没有谁是谁的人。”
“即便是依靠裙带,节节高升之人,他也是他自己,不是谁的人。”
“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党羽,同榜、同乡、同师,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今日的同盟,明日就可能倒戈相向。”
“没有谁,是谁的人的说法,在没揭开锅前,全都可能是敌人,也全都有可能是同盟。”
李宾言瞪大了眼睛,胡尚书这个观点,和他的认知相悖。
那么多同榜、同乡、同师,拉帮结派,朝中山头林立,都是假象?
官场是最大的名利场,可是在这里生存的第一要务,却不是名利,而是谨记自己的身份。
如果薛定谔和胡濙异世相遇,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薛定谔说在未开箱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猫是死死活。
胡濙说在未尘埃落定之时,没有谁是同盟,也没有谁是敌人。
胡濙忽然想起了景泰元年改元的那天,他低声说道:“当初王直其实非常反对废稽王世子的太子位,不肯参与废太子之事,陈循抓着王直的手,在请旨废太子奏疏上签的名。”
李宾言呆滞的问道:“陈循…不是反对废太子吗?!”
胡濙给李宾言续了一杯茶说道:“时至今日,王直依旧是吏部尚书,还在泰安宫里教导皇嗣,可是陈循却离开了朝堂。”
“世事难料。”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入朝为官,就只是陛下臣工。”
第五百二十三章 势与罗马同生同死
李宾言呆滞的看着胡濙,这个常青树说出来的话,几乎颠覆了李宾言这么些年的认知。
朝堂真的和胡濙说的那般模样吗?
胡濙老神在在的喝了口茶,奇功牌每年有十五斤的贡茶供给名额。
胡濙笑着说道:“很奇怪吗?那我问你,你说当初胡惟庸为大明宰辅,权势还不够大吗?他倒是拉帮结派,可是最后的结果呢?”
“甚至把李善长都给连累了。”
“那么当初所谓的淮西党人去哪了?为什么不营救他们?看着株连数万人的大案就在眼前发生,淮西党人唯唯诺诺不敢有任何的声音,事情结束了,他们才肯跳出来。”
“解缙乃是王直的同乡,当初解缙有天下第一才子的称呼,可是纪纲抓拿解缙,关在北镇抚司的衙门里,超过了六年的时间。”
“解缙私谒太子而无人臣之礼,可是解缙私谒的太子,可曾为解缙求情?”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可是…”
胡濙说的有道理,只是李宾言一时接受不了,他以为朝中山头林立,结果胡尚书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李宾言,朝堂没有山头,所有的山头都是假的。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禁止僧道为非作歹,沉湎俗世之娱,责令归山,这件事影响到了姚广孝了吗?并没有。”
“姚广孝病逝,文皇帝亲自撰写神道碑铭,姚广孝以文臣身份入祖庙配享,乃我大明第一人。”
“姚广孝权势还不够大吗?文皇帝寻他,都得去庙里找他。”
“再说一门两国公的徐府,徐府从有大明以来,就没站错过队,混到现在一门两公,历经洪武年间各种大案要案,又经历了靖难之战,可是徐府依旧是恩荣不断,这是为何?”
“中山王徐达就深知一个道理,他们是陛下的臣子。”
“这天底下哪有山头,陛下,就是最大的那座山。”
李宾言依旧有些呆滞,虽然胡濙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层蒙蒙的窗户纸无法捅破。
胡濙看出了李宾言的迷茫,手指无意识的活动了一下才说道:“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假若这稽戾王回京,然后复辟,你以为朝中谁会死?谁不会死?”
“你不要以为不可能发生,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以亲厚著称,尤重亲亲之谊,国朝多难,土木堡天变,把陛下逼上了皇位。”
“时事由不得陛下选,这该死的世道,生生把陛下逼到了这等六亲不认的地步,朝中非议连连,可有不少人骂陛下亡国之君。”
“可是他们就不想想,那是陛下的本意吗?”
“若非稽戾王大败,陛下此时哪里现在这般,劳心劳力?做个逍遥王爷,醉情山水之间,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
“若是陛下依旧重视这亲亲之谊,你猜,代价是什么?”
李宾言认真的琢磨了一下这番话,陛下以亲厚著称?尤重亲亲之谊?
这话让李宾言眉头紧蹙。
他忽然明白了,胡濙这是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亲自示范什么叫做常怀恭顺之心。
胡濙就是用他自己做例子,告诉李宾言,甭管心里怎么想,这说话的时候,如此就是了。
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胡濙的话,摇头说道:“那怎么会呢?京军二十二万余人,缇骑五千余,大汉将军把守承天门、泰安宫,武库在兵部,还需要陛下亲印,这怎么也没可能复辟啊。”
如何发动一场成功的宫变?
班直戍卫、武库、城门。
这三点缺一不可,如果城门不被堵上,皇帝就会下令勤王,政令的沟渠尚在,那自然有臣子、武将,带兵勤王,宫变就不可能成功。
玄武门之变之中,给李世民开玄武门的人是常驻将军常何。
武库,是甲胄所在,司马懿发动宫变的时候,仅有三千人的死士,并无甲胄,是打开了武库之后,才成功取到了甲胄。
而玄武门之变那么大的事儿,李世民也凭着仅仅八百披甲之士就办妥了。
班直戍卫就是天子亲军,在大明就是锦衣卫,放在了唐朝北衙六军。
城门、武库、班直戍卫,宫变三要素,稽戾王哪来的那么大脸,有这么多的东西?
胡濙看着李宾言,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让李宾言自己去领悟,为什么稽戾王必须死。
李宾言的面色变得骇然,他呆若木鸡的说道:“胡尚书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胡濙打断了李宾言的话。
一山不容二虎,只要稽戾王还活着,就会有人把这些送到他手上。
忠诚的顺天府,是在稽戾王死后,才变得忠诚起来。
朝中并无山头,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忠臣,任何人也有可能是佞臣。
“如若稽戾王不死,并且复辟,谁会死?”胡濙开口问道。
李宾言猛地颤抖了一下说道:“陛下。”
大家都是从正统年间混过来的,稽戾王什么调性,大家都清楚,虽然大家都骂大明的皇帝刻薄寡恩,可稽戾王还占了一条心狠手辣。
“还有呢?”胡濙继续问道。
李宾言本来有些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在一起问道:“于少保?”
“然也。”胡濙继续说道:“于谦必死、石亨必死、范广必死,而胡某不会死。”
胡濙还是低估了朱叫门的下限,王文这个京师之战后,才从陕西调入京师的总宪,也陪着于谦被斩首。
陈循还被流放了,甚至连保护朱叫门的袁彬都差点死了。
胡濙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虽然胡某主持了废太子事儿,但是这是君王让臣子做的,是本分,顶多就是被罢官而已。”
“我官儿瘾大,都这个岁数了,我不想被革职回家,那不是荣归故里,会被笑话的。”
“可是于少保不同,于少保必死无疑,因为废了稽戾王皇帝位,遥尊太上皇的是于少保主持的。”
“你还认为这朝堂之中,有山头这东西吗?”胡濙继续问道。
李宾言吞了吞喉咙,他感觉口干舌燥,胡尚书这论据太过于充分,以至于李宾言无从回答。
胡濙看着李宾言的彷徨,笑着说道:“我再来问你,你可曾见过于少保拉帮结派,自立山头?”
李宾言回忆了下说道:“未曾,就连那同乡、同师的刘昇得了探花,求到于少保门前,于少保都不假辞色。”
胡濙看着李宾言笑着说道:“这不就对了吗?于少保执掌朝堂牛耳,可他从来没有拉帮结派,因为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陛下的臣子。”
“这就是朝堂最大的生存之道,为人臣谨臣礼。”
李宾言俯首说道:“谢胡尚书教诲。”
甭管对不对,这常青树既然混了这么久,学一学也无妨。
胡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哪有什么教诲,就是单纯闲聊。”
“第一,咱们是陛下的臣子。第二,就是得有用处,还是以陈循陈学士为例。”
“陈循是辩不过我,然后被革职的,其实是他自己没用罢了。”
“他做的最大的事儿就是修寰宇通志,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商辂就把他替换了。”
胡濙说完了第二条,当下的朝堂狗斗术,说起来并不上台面,那些个手段,无外乎,栽赃嫁祸泼脏水、带高帽、穿小鞋。
可这些都是术,而不是道。
为臣之道,第一讲究忠,为人臣谨臣礼。第二讲究干,不能干的朝臣,要之何用呢?
“那胡尚书可以被替代吗?”李宾言愣愣的问道。
他想到了徐有贞,这个家伙,按照大家的估计,陛下怎么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陛下的确不喜欢徐有贞,全朝堂但凡张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徐有贞入京那天,陛下据说要用十万两银子买徐有贞的奇功牌,徐有贞没答应。
最后陛下还是给了徐有贞一块奇功牌。
景泰安民渠的安民工作,是徐有贞在陛下的领导下,在靖安脚踏实地的忙碌了三年,取得的政治胜利。
只要有用,就不会被取代?
“我就是空读了几本书罢了,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呢?”胡濙摇头说道:“但凡是个满腹经纶的家伙,只要愿意投效陛下,都能取而代之。”
“胡尚书自谦了。”李宾言赶忙说道,那不是几本书,那是一车又一车的书。
天下卧虎藏龙,肯定有比胡濙读书多的人,但是就礼法变通之道而言,胡尚书当世无敌。
胡濙和李宾言聊了很久,终于在日暮时分,李宾言离开了胡濙的官邸,他真的是感触良多,不虚此行。
李宾言刚走两步,就碰到了一个金濂府上的门房。
“敢请问是李宾言李巡抚吗?”门房凑了上来极为恭敬的说道:“金尚书有请李巡抚过府一叙。”
官邸的所有门房都是朝廷雇的人,所以金濂请李宾言去府上做客,并不犯忌讳,甚至陛下比李宾言更早知道。
“好。”李宾言走进了金濂的府邸。
于谦住在九重堂和陛下的澄清坊紧邻,胡濙、王直、金濂、俞士悦等正二品大员的宅子,比李贤的宅子阔气好几倍,两头石狮子不怒自威。
陛下对于科层制的官员的官邸,是按照洪武祖训营建,不僭越,更不减料。
时至今日,已经很难听到有人说官邸法的坏处了。
陛下安心,朝臣也舒心,不是谁都想跪着当官的,尤其是混到了北衙京师里的京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来来来,无须多礼,无须多礼。”金濂听到了禀报,来到了门前,把李宾言迎了进来。
李宾言刚进正厅就看到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金濂笑着说道:“坐,就是家里庖厨做的,家常便饭。”
“刚从胡尚书那边出来?”金濂打开了话匣子,李宾言犹豫了下把他和胡濙谈得内容,挑能说的说了说。
金濂给李宾言倒了杯酒说道:“我有胃疾,就不饮酒了。”
“胡尚书把这话,说的很通透了,甭管理解不理解,听他的准没错,至少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做到全身而退,没什么问题。”
李宾言小酌三爵,就将筷子放在了酒盅上,表示不胜酒力,不再饮酒。
三盅酒,也就是润润嗓子,这顿宴,主要还是说事。
金濂满是感慨的说道:“李巡抚,你和李贤在南衙做的很好啊,国帑日益充盈,和二位在南衙做的事儿,有莫大的关系,我替户部谢谢二位。”
金濂不能饮酒,这是太医院的医嘱,他只能以茶代酒了。
组织庞大起来,各方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样,颇有一些各扫门前雪的味道。
户部是金濂总领部事,他老了,也病了,现在每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国库充盈起来。
金濂想起了当初的种种,笑着说道:“当初啊,瓦剌人凶悍,陛下还未登基,从郕王府到奉天殿监国。”
“等到朝议之后,廷议退敌之策,还是监国的陛下,就问某,金尚书啊,咱们有多少粮食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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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陛下,不足百万石粮食,京师米贵,四两银子一石,穷民苦力无以为继,通州有粮,可是运不到京师来。”
“于少保要运,我说还不如一把火烧了。”
“若非陛下下了狠手,于少保也不惜名,带着老营的两万军打通了通惠河,这京师之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啊。”
那时候国帑穷的耗子都不去,现在不仅穷,还欠了。
主要是官道驿路和二十万里水路疏浚压在头上,需要的钱太多了,不过金濂却一点都不着急。
能欠是好事。
“金尚书叫我来,所为何事?”李宾言满头雾水的问道。
金濂也没打哑谜,直接开口说道:“你要不要回京当户部的佐贰啊?我问陛下请旨,让你归京做户部左侍郎,负责部事。”
“金某不知天命何时,张凤名厚,可是处理部事,还是有点弄不清楚。”
陈汝言让贤,江渊担任了兵部尚书,这户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了出来,张凤继任,可是张凤名望倒是够了,可是这能力,却不太够用。
李宾言去山东巡抚挂的是户部右侍郎的印绶。
“这…”李宾言思考了片刻说道:“但凭陛下决断。”
第五百二十四章 杀人简单,善后呢?
朱祁钰让李宾言去学习狗斗术的目的,是为了让李宾言能够自保。
主要防备的是陈镒。
陈镒一直在找左都御史的接替人选,贺章当然勉强能用,但是陈镒不想走的时候,给陛下留下一个烂摊子。
李宾言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佳的人选。
要能力有能力,要名望有名望,关键深受陛下的信任,又出身佥都御史,晋都御史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李宾言的狗斗术,第一次运用却是用到了金濂的身上。
金濂被李宾言的话差点给噎住,刚刚才说了要谨守臣礼,李宾言就用了这招。
金濂这精心准备的宴席和话术,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是有力也使不出来。
金濂十分认真的说道:“京官的任命,尤其是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首辅,都是由陛下一意而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陛下会参详各部尚书的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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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意如此,我可以给陛下推举你。”
中原王朝的科层制官吏制度之复杂,就连专门从事的吏部诸多官僚有的时候都犯糊涂。
首先是最顶级的世卿制,王公侯伯的爵位,就是世代为卿,虽然后世多平庸,但是其祖上有定鼎之功。这也包括世袭的千户、百户。
其次是军功制,西虏、建奴的人头赏一颗五十银币,如果不要钱,就会升武散官。
也会有察举制,比如现在在宣府的检阅边方兵科给事中朱纯,就是察举制度下的例子,他没有任何举人、进士的功名在身,但是依旧是正七品的京官印绶。
有赀纳,赀为赀选,纳为捐纳。
这一项自秦时就有,比如秦王政四年,蝗灾造成了大疫、大饥荒,为了救急,秦王政只好下令,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
即便是军功爵授田制,军功比天大的大秦,也不得不采用赀纳来应急。
比如汉文帝时期,有大贾张释之,以赀为骑郎;司马相如以赀为郎。
唐朝时,是一千石者无官便授解褐官,宋时更是七百石补进义副尉,至四千石可补进武校尉。
大明并无赀纳,确切的说,自景泰年间起,才有生员纳粟、纳马人监之例,也在景泰五年废止。
征辟制,比如洪武年间有两次因为选官不足,不得不征辟,夏伯启叔侄的断指案,就是在征辟制下发生。
任子制,也就是恩荫,胡濙的长子胡长宁就世袭了锦衣卫的镇抚使,不视事,只领俸禄。
吏道,就是由官员访查贤者,或者干吏,像朝廷推介,比如当初刘昇被推介给了孙忠,这种吏道更像是九品中正制的变形,也有察举制的味道。
当然跟察举制最像的,是科举制度,察举制有策试,分为笔策和射策。
科举制对大明很重要,这也是大明卷的最厉害的地方,更是大明朝最主要的官员来源。
世卿制、军功制、察举制、赀纳制、征辟制、任子制、吏道的混用,并没有让大明的官场混乱,因为有非常明确的科层制,所以,尼古劳兹才会如此羡慕大明的科层制。
金濂的推荐,对皇帝任命官员,有着很重要的参考意义。
陈汝言就是被举荐到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虽然于谦看不上陈汝言的能力,可是杨洪身死,于谦又立战功,必须要去世侯了。
李宾言对户部尚书的职位并不是很感兴趣,他筹备了那么久,他真的很想去天边看看。
“谢金尚书美意,京官,六部掌管兹事体大,不敢妄言。”
李宾言不答应,不代表不同意,而是代表不表态,这是李宾言在胡濙那儿学来的。
金濂颇为无奈,这胡濙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连李宾言这样有些憨直的人,都学会一推四五六了。
李宾言在金濂的府邸逗留到了月上柳梢头之后,主要聊得内容和户部掌管的位子没什么关系。
聊的是松江、南京宝源局吸储的问题。
他们聊了许久,就宝源局的立场、作用、承兑、银根等等问题,交流了下地方和朝堂不同的思考方向,这给李宾言带来了许多的思考。
比如宝源局是不是可以进行借贷业务,就以黄稻钱利息为准。
酒未足饭已饱,茶水已经上桌。
金濂低声说道:“唐宋的时候,各州主管公廨钱的捉钱令史,专门负责公廨本科、杂料等买卖关系,每月可交纳四千钱者,满一年可授职太学高第。”
“明承唐律,这个抓钱令吏的制度,是不是可以借鉴一下?”
大明朝的官营买卖投资极好,但是眼下大明的国帑内有将近千万的存银,这么多的钱,需要支付一笔庞大的费用。
按照大明的利率,这千万的存银,每年都要付出五十万有余的利息和行政费用。
钱很多,压力也很大,朝廷能不能把这笔钱用好,能不能按时付息,涉及到了宝源局这个制度,能不能持续的、长久的执行下去。
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不知金尚书是否发现了,其实宝源局的票证,是钞法的一种变形,虽然他们有本质上的不同,比如票证更像是户头,而不是钞票。”
“但是也是纸钱的一种。”
“王安石的常平新法中的青苗法,青苗钱,在政令制定的时候,是为了富民强兵,试图找到一个通过理财的手段,不动摇各方利益的前提下,实现赠资的想法。”
“毫无疑问,这是错误的。”
“所以,宝源局纳储,放钱这件事,我认为不合适。”
金濂眉头紧蹙思索着李宾言的这番话。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和新经济政策,和唐时的捉钱令吏,宋时的青苗法并不相似,更像是汉武帝在元狩四年,搞出的算缗告缗令。
只不过汉武帝是每两贯抽一算,而当下的宝源局,是每两贯给一算罢了。
李宾言说的有道理,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只靠官营,总有一天会赔钱的。”
“如果宝源局成为大明朝廷负担的那一天,必然会有人高声疾呼,苟得无耻,不可使其居职。”
李宾言当然知道,如果宝源局成为朝堂负担的那一天,宝源局必然无法执行下去。
他十分认真的说道:“眼下无论煤铁都是暴利,投入到官厂的钱,是稳赚不赔的,还有海贸,无论这笔钱用于营造官厂、市舶司、海船,都能赚的盆满钵满。”
“目前来看,还没到需要放钱去盈利的时候。”
李宾言人在松江市舶司,对南衙事极为了解,就眼下,松江造船厂虽然还在烧钱的阶段,但马上就有可能赚钱了。
松江造船厂因为没有历史负担,进度要比龙江造船厂复工的进度快上许多,一旦开始生产,哪怕是不去开海,生产一千料的三桅大船,两千料的六桅船,都能够实现盈利。
按照陛下的指示,宝源局的投资以稳健为主,是完全能够支付利息的。
即便是到了盈利能力降低,也可以由计省投资其他行业,增加固定资财。
李宾言继续说道:“而且金尚书啊,现在诸宝源局的吸储,所有的银币留用兑付,所有的银两押解入京。”
“当下宝源局的目的,还是吸收大明的游散银两,压制为御制银币,防止钱荒,而不是为了牟利。”
“这些钱的支出全靠计省定策,若是开了口子可以放钱的话,这些钱放给谁呢?”
“到那时,就不是朝廷能够决定的了,而是地方宝源局决定。”
“青苗法的败坏就是前车之鉴。”
宝源局的目的自然是吸储,更确切的说,是将宋以来,所有流入大明的银两全部压制为御制银币。
宝源局的主要作用,还是为了解决大明钱荒的问题。
在没有吸干这些散在各个地主、商贾、势要埋在猪圈和柳树下的银两之前,宝源局即便是赔钱,也有做的必要。
因为大明最重的税,是铸币税。
金濂面色凝重的点头说道:“李巡抚所言有理。”
青苗法失败的原因很多,其中就有失控。
朝廷根本无法管理地方各地的昌平仓,最终青苗钱变成了高利贷,从便民、富民的政策,变成了强迫百姓借贷、朘剥百姓余财的手段。
眼下宝源局跟个貔貅似的,只进不出,是因为大明还在收铸币税。
李宾言在地方,考虑的和金濂考虑的就有所不同。
金濂越看李宾言越满意,笑着说道:“李巡抚啊,再考虑考虑?离京前,给某一个答复便是。”
李宾言又把皇帝陛下拿出来挡枪,笑着说道:“京官之事,还是交给陛下去定夺。”
金濂看着李宾言,他和胡濙一样,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李宾言走出了金濂府邸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并没打开自己的明灯,而是走在月光之下。
皎洁的月光洒在官邸之上,一个缇骑站在李宾言的身后,官邸之内有恶狗,宵禁之后,所有人的走动,都会有缇骑跟着。
李宾言对于胡濙的话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山头并不可靠,因为所有的山头都是用利益去维护的,一旦出现了更大的利益,这山头就会树倒猢狲散。
朱祁钰已经回到了泰安宫,一言不发的靠在凳子上,思索着今天一天做的事,有没有纰漏,自己制定的政令,有没有出现差错。
自我反思,是一个为上者必须具备的素质。
兴安将一张缇骑送来的纸条放在了桌上,这是李宾言和金濂对话的内容。
这是李宾言走后,金濂写的,六部明公现在常怀恭顺之心,请李宾言这个松江市舶司的官员吃饭,自然要禀报给陛下,省的误会。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完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李爱卿真的是越来越稳重了。”朱祁钰非常满意李宾言关于宝源局当下责任的分析。
任何一个政令,想要一蹴而就,就会变成宋代的变法,明明是好的政令,出现坏的结果。
而李宾言很是慎重。
朱祁钰忽然觉得,李宾言掌户部事也不是不可以,即便是李宾言没有足够的能力,也有吴敬这个算学大家、王祜这个度支使帮衬。
沐阳伯,是金濂的流爵,是朝廷的恩荣,虽然不能世袭,但这是对金濂一生的肯定。
他不擅长养生,也老了、病了,让他歇一歇,和胡濙多学学养生之道,看着大明朝越来越好,是一种何等幸福?
朱祁钰眉头紧蹙,正如胡濙所言,南衙双李,缺一不可。
他想了想问道:“张凤这个人如何?真的不能胜任户部尚书吗?”
“臣以为能。”兴安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祁钰面露思索的说道:“具体说说。”
兴安琢磨了下,才开口说道:“这天底下最难得是两个字是:知耻。”
“知耻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知耻而让贤,像咱们的陈汝言陈阁老,在奉天殿,知耻让贤,传为美谈。”
“另外一种是知耻而后勇,张凤是个后勇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很是上进,最近经常听闻张凤和吴敬走的很近,臣一打听,嘿,陛下猜怎么着?”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有事说事,你隔这儿说相声呢?”
兴安在自己腰腹比划了一下说道:“张凤主要是算账不太行,这张凤去找吴敬,是学算学去了。”
“还把这些年翰林院的算学题都做了个遍,那可是数百张卷子,这么厚一摞。”
“张凤也是不容易了,每天在户部坐班,下了班还要去上学,这都半年多了,这账越算越明白了。”
“这项文渊就不知耻,他以为他平调吏部右侍郎,是被王翱被挤了左侍郎的位置,是因为他没有南下扈从平叛,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问题,才闹出了丑事来。”
“项文渊不知耻,所以才闹到那么大的笑话来。”
知耻,是一种承认自己很失败的勇气。
这份勇气,再加上本身就是人中龙凤的资质,算账用到的算学,对张凤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这倒是。”朱祁钰颇为认同兴安举荐的理由,他满是笑意的问道:“兴安大珰,这是收了他张凤多少个金元宝,让兴安大珰为他如此说话?”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看陛下说道哪里了,臣的话,可不是多少钱能买来的。”
兴安又不是王振,陛下又不是稽戾王,他哪敢收贿?
爱钱的金英、曹吉祥是被兴安亲手埋的,那喜宁、小田儿在解刳院又是何等的模样?
兴安可不想去解刳院里,被人观察。
再说,那头三经厂的提督太监成敬,讲武堂的提督内臣李永昌,可都是眼巴巴的看着他屁股下的位置。
第五百二十五章 王复点检军马,大石天山狩猎
十月三日,宜嫁娶、祭祀、沐浴、裁衣、出行、入宅、除服,忌造物、开市、动土。
埃莱娜公主在会同馆等待着车驾,将她送入泰安宫内。
按照大明的理解,皇帝不会前来亲自迎娶,只是派遣了礼部侍郎持节,将人接入泰安宫内。
礼部尚书那是皇后才会有的待遇。
埃莱娜盖上了红盖头,愤愤不平的说道:“如果在最罗马最荣耀的时候,如此草率的婚礼,想要迎娶罗马的公主,根本就是在做梦。”
“就是这样,我们也换不到大明皇帝,任何一句承诺。”
尼古劳兹面露慈爱的说道:“罗马的精灵,佐伊公主,今天是你最神圣的时刻,停下你的抱怨,这是徒劳的做法。”
“眼下罗马已经衰亡,我们是在寻求罗马的生存之道,你的命运如此,你的妹妹的命运亦是如此。”
尼古劳兹还没收到罗马的君堡陷落的消息,对于他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大明的远征军会把消息,送入大明的京师来。
“好吧,我不应该心生抱怨。”埃莱娜停下了自己的抱怨,嫁给大明的皇帝,还不是正室,她自然内心有着强烈的落差。
可是熟悉了大明的文化之后,埃莱娜甚至有点庆幸,幸好罗马过去足够的强大,大明没有把她当做是蛮夷对待。
譬如那个日野富子滞留在京师,却是连皇帝都不曾见到过。
埃莱娜并不知道,是日野富子那个妆容,让皇帝对日野富子有太多的偏见了。
“可是,为何奥斯曼的那群女人,也要入宫?”埃莱娜早就接受了罗马衰败的现实,也接受了草率的婚礼。
让她满肚子怨气的不是她自己,奥斯曼也送来七十二名少女,皇帝居然准许她们进入了澄清坊。
正如利特斯·德曼,也就是名叫康成志的奥斯曼使者所言,罗马能给大明的,奥斯曼同样可以给,而且可以给的更多。
无论是智慧还是技术,大明只要承认了奥斯曼是罗马在泰西的继承者,无论大明皇帝要什么,奥斯曼帝国都可以给。
征服者法提赫并不是一个蠢货,相反作为二次登基为王的法提赫,是一个阴险、残暴、行事小心的人。
在很多的特点上,几乎就是大明皇帝另外一个自己。
法提赫对大明的态度,并不是可有可无,因为大明远征军就在他腚上,虎视眈眈。
虽然瓦剌人和大明不死不休,但是瓦剌人用的是大明恭顺王的称号,在西域行事。
尼古劳兹满是笑意的说道:“好了精灵公主,那七十二个少女,也只是住在澄清坊,并未住在泰安宫里,虽然看起来很近,泰安宫的城墙,就如同金角湾的铁链一样,是皇帝的屏障。”
“正如你的叔叔不会让奥斯曼人的船舶进入金角湾,大明的皇帝也不会让这些少女入泰安宫,你放心好了。”
埃莱娜是对奥斯曼送来的七十二位少女不满,是对自己入宫后的生活而担忧,更是对罗马的担忧,虽然尼古劳兹希望她自私一些,活出自己来,可她毕竟是亡国公主。
大明皇帝什么意思?
这边和罗马公主联姻,那边接受罗马敌人的礼物!
尼古劳兹自然知道埃莱娜的心结所在,满不在乎的说道:“你学过一个词语吗?叫天上天下,唯吾独尊。”
“大明的皇帝和罗马的皇帝位都有其神圣性,和罗马一样,大明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态度,是靠强大的武力,打到没有任何人胆敢称帝为止。”
“天底下有且只有一个皇帝,甚至连造反的人,都只敢打出清君侧的口号来。”
“这是大明政治的基本底色和最基本的逻辑,而法提赫要做征服者,要取罗马人的皇冠,他要做皇帝,这是跟大明有着根本性冲突。”
“陛下和法提赫即便是今日结拜为异父异母亲兄弟,明日也要兵戎相见。”
大明的帝制可比罗马的帝制要更加集权。
大明的内外上下,是不可能允许另外一个皇帝,出现在他们的视角之内,这是根本的矛盾,这是行政体制的矛盾。
大明发动了长达八十余年的战争,争夺天命。
大明的天命论,是国家构架之中的重要一环,也是当今大明的天下,做事的底层逻辑之一。
埃莱娜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但愿如同总督所说。”
尼古劳兹自然知道埃莱娜心里还有气,虽然尼古劳兹已经劝说过很多次,让公主活成佐伊,活成自己。
埃莱娜从未忘记自己的国度。
尼古劳兹颇为认真的说道:“佐伊,你还年轻,不要闹脾气。你要记住,你只是亡国公主,能入泰安宫,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这是因为大明需要罗马的文牍,来为他们的大思辨做注解,所以才会对我们礼遇有加,所以不要抱怨了好吗?”
“于事无补,于人无益。”
“大明和奥斯曼的接触,对我们并没有害处,还会有好处。”
埃莱娜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尼古劳兹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因为越和奥斯曼人接触,越知道他们的狼子野心。”
“法提赫绝对不是一个蠢货,相反他精明、聪慧、有勇有谋,他为何派出了所谓的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康进德的子孙,康成志来到大明?”
埃莱娜对那个康成志没什么好感,她想了想说道:“是因为康成志懂汉话,或者说和中国有些关系,所以法提赫才派他来吗?”
尼古劳兹站起身来,大声的说道:“不不不!”
“因为康成志是真正的突厥人,而法提赫他不是突厥人,法提赫是故意制造一种奥斯曼是突厥人,是来自于阿弗拉希阿卜的假象!”
“这是法提赫的野心,也是奥斯曼人的野心。”
“法提赫要的不仅仅是罗马,他还想建立一个突厥之国!”
“这对大明形成了最直接的威胁,因为眼下的撒马尔罕和天山山路,都有不同程度的突厥化!”
“只要大明和奥斯曼人接触下去,就会发现,奥斯曼人根本不是突厥人,前段时间,礼部尚书胡濙跟我聊的时候,就详细问过了奥斯曼人的来历。”
“佐伊,你觉得大明的百姓、群臣,皇帝,会允许失地吗?”
“尤其是大明的陛下,亲手杀掉了他的兄长稽戾王,坐稳了王位!”
尼古劳兹说的声音很大,就是故意说给隔墙有耳听的。
大明和奥斯曼的接触,无论如何,都会进入一个死结之中。
法提赫想要做万王之王,以亚历山大为榜样,可是这个称号,在大明手中。
法提赫要做万王之王,就会陷入当初帖木儿的困局,如果是要做万王之王,就必须进攻大明,夺得这个称号。
埃莱娜终于松了口气说道:“总督,我听明白了。”
埃莱娜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国家忧心,无可厚非,尼古劳兹的解释,让埃莱娜心中的疑虑尽消。
尼古劳兹的肩膀上搭着那个绣着“?”半尺宽的丝绸,他十分庄严的说道:“因为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在地上行走,所以有了繁衍。”
“因此婚姻不应轻率和盲目,婚姻应该在最虔诚和清醒时进行。”
“如果有人能够提出充分的反对这场婚礼的正当理由,现在请他们站出来说话,或者永远保持沉默。”
这是罗马礼之中的一个环节,如果来宾之中有人反对这场婚礼,就需要正当理由,通常情况下,反对婚礼,会触发决斗的剧情。
而此时并没有人会提出反对的意见,因为压根没有参加婚礼的泰西人。
“祝福你,我的孩子。”尼古劳兹在头顶、胸前、两肩点了一下,为埃莱娜祝福。
埃莱娜离开了会同馆,向着泰安宫而去。
泰安宫内外一切如常,贴着喜字和对联,埃莱娜下了喜轿,低头看着脚下高高的门槛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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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了脚步看向了西方,她这一入宫门,就是锦衣玉食,生活不愁,可是她的父亲、她的叔叔呢?
她的罗马呢?
她只能这样远远的看上一眼。
而此时的君士坦丁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君士坦丁十一世,身穿紫袍,在马格瑙拉宫内,焦急的走来来去。
马格瑙拉宫,是罗马的元老院所在,而此时的元老院内,并没有元老。
在法提赫带领七万正军,超过十万的胁从军打算攻打君堡的时候,这些紫袍皇帝寄予了厚望的元老们,乘坐威尼斯商人的船,趁夜色离开了君堡。
所以,威尼斯总督,必须被吊死。
马格瑙拉宫虽外表粗粝斑驳,但是破败之下是往日罗马帝国的恢弘大气,夕阳的辉光将宫殿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罗马柱拉长了影子。
宫墙上的巨大裂痕,满是修补的痕迹,像它的国度罗马一样窘迫。
紫袍皇帝君士坦丁,派出了许多的使者,到了泰西诸国请求援助,甚至去求助了教廷。
他得到了可有可无的几句承诺。
所有的泰西国家君主,除了表示同情和开具出兵掇助的空头支票,并没有任何实际的行动。
泰西诸国许诺了除了支持以外的一切支持。
而另一方面,他请求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埃莱娜的父亲,支援君堡的战争。
可此时的莫里亚地区同样在苦战和内讧,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的兵力。
君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根本没有援兵可言。
而外交上的斡旋,没有带来任何的助力,大明远征军,停止了撒马尔罕。
这对君士坦丁来说,是最差的消息了。
泰西诸国、神罗、教廷,甚至莫里亚地区不提供支持,在君士坦丁的预料之中。
君堡,号称永不陷落的城堡,可上一次君堡被攻破,就是泰西的蛮族们干的。
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教廷许诺的好处全都落空,愤怒的十字军在威尼斯商人的蛊惑下,攻占了君堡,瓜分了东罗马帝国,尼西亚的蛮族窃据了君堡。
虽然五十年后,东罗马帝国光复,可是君堡已经面目全非。
紫袍的君士坦丁寄希望于外交斡旋,试图说服大明远征军,能够在奥斯曼的腚上开个眼,可是大明远征军似乎无意参与此事。
在继位之前,君士坦丁发动了罗马的最后远征,希望打通莫里亚地区到君堡的关键位置,结果奥斯曼苏丹在瓦尔纳之战中,大获全胜。
这最后的远征,不了了之。
自登基以来,君士坦丁一直按照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尽可能的照顾君堡地区所有臣民的感受,甚至没有吊死过任何一个威尼斯商人。
帝国在衰亡,无情的现实,让紫袍皇帝感受到了在悬崖上行走的心惊胆战。
终于,年轻的法提赫继位奥斯曼苏丹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提兵十七万攻打永不陷落的君堡。
帝国的落日,似乎即将迎来终局。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外面传来,一个壮汉走了进来。
他有着鲜明的罗马人的特征,深陷的眼眶、高耸的鼻梁,黑色的头发和眼睛,高大俊朗。
他是热那亚贵族,乔万尼·朱斯蒂尼亚·隆哥。
朱斯蒂自费组织了八百的披甲军士,带着三千余人的支援,来到了君堡之内。
是现在君士坦丁唯一可以依仗的人了。
朱斯蒂,是泰西诸国有名的城池攻防的大师,他擅长守城,而且他的本部八百人披甲精锐,除了人人披甲之外,还有三百余台投石机。
这让君士坦丁十一世,颇为惊喜。
君士坦丁看到了来人,走上前去,露出了惨淡的笑容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也要离开我。”
“你知道,我不会逃跑的,胆怯是耻辱,那些逃跑的元老们,应该将他们审判,送到监狱去!”朱斯蒂摇头说道。
他是一个贵族他有自己的坚持,那些逃跑的元老院元老,辱没了他们的身份。
君士坦丁无奈摇头说道:“我并不责怪他们。”
“毕竟君堡之内,我们只有不到一万人的守军,到现在依旧是有很多逃兵,那些该吊死的威尼斯人,居然做起了买卖,把人带出了君堡!”
朱斯蒂信心十足的说道:“我们有狄奥多西城墙,奥斯曼人是不可能攻破君堡的。”
“我刚从割喉堡回来,金角湾的铁链,依旧阻拦着奥斯曼的战船进入金角湾,只要守住了金角湾,君堡不会被正面攻破。”
“我的君主,只要法提赫撤退了,那些离开了子民,会再次回到君堡来,那些罪恶的元老,会得到审判,就如同三十余次军堡的攻防之战一样。”
“并没有什么不同。”
狄奥多西城墙,由护城河和三层的城墙构成,除了威尼斯人和十字军这群“自己人”攻破过君堡,从没有人能够跨过那道四十余里的叹息之墙。
“希望和你说的一样。”君士坦丁颇为颓然的说道:“今天君堡的局面,都是我的错。”
“不!今日的局面不是你的错,听我说,你干的不错!”朱斯蒂立刻高声否定了君士坦丁的颓然。
在朱斯蒂眼中,君士坦丁做的真的没什么大错,他已经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来阻止罗马的灭亡。
可是,城外是超过了二十万的奥斯曼人。
第五百二十六章 视自己的命如草芥
在朱斯蒂的眼里,君士坦丁是一个十分英明、勇敢、正直的君王,无论是在位之前,在莫里亚地区与奥斯曼王国的斗争,还是穿上紫袍之后,他与泰西诸国的外交斡旋,都给东罗马帝国的带来了一线生机。
可惜,这丝生机实在是太过于渺茫了。
第二丝生机来自于大明的远征军,那个出现了上帝之鞭的东方神秘世界,再次开始了西进,这一次大明远征军的西进,给君士坦丁堡带来了一整年调整的时间。
法提赫本来去年就要进攻君堡,但是为了防备大明远征军的背后偷袭,不得不进行了新的布防,就是这关键性的一年,让朱斯蒂将整个狄奥西多城墙,打造的固若金汤。
“我们的援军就要到了,我收到了来信,来自热那亚地区的三百名骑士和他们的扈从,正在坐船从威尼斯赶往军堡,我的陛下,我们还没有战败。”
朱斯蒂十分确信的说道:“他们今天就会赶到,从波涛汹涌的马尔马拉海赶来!”
“他们无比的英勇!信念和荣誉依旧守护着伟大的君堡,我的陛下!”
君堡的北面是金角湾,风平浪静,是港口和码头。
而君堡的南面是波涛汹涌,一年四季都在呼啸着狂风、礁石密布的马尔马拉海,没有人能够在南面等岸。
而所有的进攻压力都来自于西面,西面就是赫赫有名的狄奥西多城墙。
“他们什么时候到?”君士坦丁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是不相信骑士们的信条,而是不相信威尼斯人会送他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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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斯蒂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们今夜就到。”
“贪婪的威尼斯商人,他们已经把灵魂出卖给了金钱。”
这是一句在泰西流传极广的谚语,其实这里的威尼斯人主要指的是盘踞在威尼斯,世代以经商和出卖灵魂的犹太人。
君士坦丁闻言,并没有表现喜怒,他并不相信那些人真的会到,他站起身来说道:“那么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随我来。”
君士坦丁边走边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够保守秘密,这个秘密决定了君堡的安危,我相信你的正直和守信,才带你去看的。”
朱斯蒂有点莫名其妙,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君堡都被打下过一次了,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吗?
他站定,抚剑满是坚毅的说道:“我用我的剑发誓,我将保守这个秘密!”
“很好。”君士坦丁带着朱斯蒂来到了雄伟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内,走进了一间破败的储物室,拨开了杂物,打开了一道暗门。
通过狭长的地道,君士坦丁将朱斯蒂带到了一个地下宫殿之内。
君士坦丁点亮了火把,满是笑意的说道:“这里一共有366根石柱,这里是君堡的水宫!乃是由我的祖先君士坦丁大帝修建,专门负责供给给君堡的用水。”
“这里有引流渠可以将水引流地面,所有君堡的饮用水都来自这里。”
“没有人可以在水源中,对君堡下毒,或者在水中放得了瘟疫、黑死病死掉的尸体,让整个君堡内部陷入危急之中。”
一个宏伟的地下水宫,罗马柱撑起了穹顶,有阵阵的呼啸声在耳边吹过,而水中偶尔还有鱼儿跳跃。
显然这里是活水。
朱斯蒂并不知道源头,他也不准备打算探究,君士坦丁带他来到这里,就是告诉他,君堡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城中有供给全城人食用三年的食物,有不会被污染的水源,更有坚不可摧的城墙,可是城中没有罗马人。
没有人愿意为这座伟大的城池献出生命,因为即便在君堡之内,罗马人也是寥寥无几。
这是罗马的悲哀。
西罗马的灭亡看似是蛮族造反,可实质上,是罗马人的不肯繁衍,即便是繁衍,也会混到蛮族之中去,因为那样可以逃避税赋。
最终西罗马被换种替代,而现在东罗马也面临着这样的终局。
城池如此的伟大,可是没有守备城池的罗马人了。
“我们上去吧,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这座城池如此的坚固。”君士坦丁带着朱斯蒂离开了地下水宫,走出了地宫,将那道暗门关上。
如果不注意看,那道石门和周围墙壁几乎融为一体。
奥斯曼征服了君堡之后,直到十八世纪,城中的水源时断时续,奥斯曼的苏丹,才发现了这座地宫的所在。
奥斯曼人将淤泥清理之后,君堡的水源再次恢复。
“陛下,援军到了!从马尔马拉海而来!可是南风突然停下,船停在了海之上!船并没有船桨,船舶无法前行了。”一个卫兵匆匆的跑了过来,终于看到了紫袍的君士坦丁,大声的喊道。
君士坦丁立刻就听明白了,马尔马拉海的风虽然一年四季呼啸,但总有几天会停下。
那些该死的威尼斯商人,他们真的将人送来了,可是却没有给船配船桨,风停的时候,这些人在海上,就是奥斯曼人的靶子。
“我带人去救他们!”朱斯蒂立刻带着剑,准备去救人。
君士坦丁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我们只有二十二条船,而奥斯曼人有上千条船!是不是太过于冒险了。”
朱斯蒂却摇头说道:“如果能够把人接到城里来,对士气的鼓舞是巨大的,这个冒险是值得的,很多扈从都在犹豫,是不是要逃跑。”
“如果有援军到了,那局势就完全不同了!”
“陛下,下令吧!”
君士坦丁没有犹豫,点头说道:“那就去吧。”
朱斯蒂带着一众的卫兵离开了君士坦丁,向着港口而去,二十二条船,虽然相比较奥斯曼千余艘少得可怜,但是朱斯蒂没有任何犹疑。
君士坦丁来到了圣宫的城墙上,站在等他们的城楼上,看着海面。
朱斯蒂带着二十二条船,无所畏惧的冲向了被包围的援军的船舶。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君士坦丁一直站在灯塔门的城门前,看着宽阔的海面。
他不知道战斗的结果,只能听到歇斯底里的怒火,但是他就等在这里,一动也没有动。
破晓的时候,朝阳从东面升起,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无数的光被打散,落在了城墙之上。
君士坦丁看到了,看到了双头鹰的旗子飘扬在阵阵的海风之中,还有那些守望相助的骑士、扈从们,他们坐着十三条船,向着灯塔门而来。
君士坦丁跑下了城墙,走出了城门,来到了码头。
“这真是个奇迹!”君士坦丁看着浑身是血的众人,他无法想象,二十二条船打败上千条船的战争,到底是如何进行的。
“所有的人,都是勇士!”朱斯蒂走下了船舶,他的手在抖动,眼神里满是疲惫,甚至连站立,都要扶着点东西,鏖战一夜,他们…赢了。
直到现在,朱斯蒂都不知道,他、他们是如何赢下了这场二十二条船,对战上千条船的战役。
朱斯蒂靠在墙边,他想要维持自己的礼仪,可是实在是没有力了。
他低声说道:“陛下,奥斯曼人的作战意识并不高,胁从而来的那些人,与其说是军卒,不如说是流民。”
“甚至他们要为这些胁从军,付出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去维持,对攻打君堡,没有人愿意来送死。”
“三十三次的守城之战,给君堡留下了无法修复的伤口,但是这些伤口,就是君堡永不陷落的最好证明!”
君士坦丁堡,历来大规模征战,三十余次。
除了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君堡因为疏于防范,被“自己人”攻破以外,君堡从来没有被正面突破过。
萨珊波斯人、阿拉伯人、埃及人、罗姆人、蒙古人、奥斯曼人,都在这座城池之下,留下了尸山血海,却无法拿下摘下这颗明珠。
这样的战绩之下,在整个泰西的世界里,攻打这座永不陷落的城池,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是君堡已经被奥斯曼团团包围,可是在奥斯曼人中,大多数并不愿意到叹息之墙下送死。
这也是朱斯蒂能够取得如此胜利的原因之一。
朱斯蒂终于站不住了,滑倒在墙上说道:“奥斯曼人想要取到红苹果,还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了。”
红苹果,是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的红色铜球。
那意味着统治世界的合法性。
“我们是不是可以联合统治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国?让阿拉贡驰援一下君堡?”朱斯蒂问了一个问题。
君士坦丁无奈的说道:“如果宽宏的阿方索五世肯过来驰援,我可以把我的王冠和紫袍交给他。”
“但是阿方索五世,他怕影响到与奥斯曼的贸易,提出了要我的王冠和紫袍,我早就猜到了,让使者告诉阿方索五世,如果有胆子,就到君堡来取,只要他能守住君堡,我就把王冠和紫袍给他。”
“可是,他不敢。”
阿拉贡王国,是法兰克人建立的王国(今西班牙安道尔地区),法兰克人要罗马的王冠,君士坦丁答应了,只不过要让他们到君堡来取。
可是阿方索五世,犹豫再三,没有胆量来到君堡取走王冠。
朱斯蒂已经累得没有了力气,法兰克人,要是有勇气支援君堡,那就不是法兰克人了。
朱斯蒂继续说道:“法提赫是一个残忍而冷血的暴君,他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
“法提赫唯一的兄弟,也就是奥尔罕,躲在君堡之中,我们现在派出使者,和奥斯曼议和,可以把这个法提赫的堂兄,送还给法提赫,让他处决他的堂兄。”
“我们不能因为法提赫的残忍,而否认他是一个远超常人的判断能力,这次的海战胜利,并不能改变战局,君堡必须要战,但是要用战斗取得和谈的筹码。”
“四艘克拉克帆船,带来了希望和补给,但是我们要知道,他们有二十万人,法提赫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为了进攻君堡,准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朱斯蒂嘴上说的是君堡永不陷落,但是奥斯曼人实在是太多了。
守城的人只有八千人,一旦奥斯曼人找到了破局的方法,君堡危在旦夕。
君士坦丁当然知道,不是朱斯蒂没有勇气,如果他都没有勇气,那世上就没有任何人,拥有勇敢这一美德。
朱斯蒂从遥远的热那亚赶来,将所有家产变卖,来到君堡,在敌人五百倍于己方的实力对比之下,朱斯蒂都没有怯懦。
他的议和的提议,君士坦丁认真考虑之后,十分确认的说道:“我可以把奥尔罕送还给法提赫。”
“无论什么条件,罗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可是我们应当找谁,去说服那个残暴的法提赫呢?”
朱斯蒂露出了轻松的表情,笑着说道:“四大维齐尔之首的钱达尔勒·哈利勒帕夏,可以联系他。”
维齐尔,是大臣的意思,在奥斯曼王国的国王之下,有四个维齐尔,而哈利勒帕夏是维齐尔之首,也是保守派的代表。
“好,你快去休息,我这就联系他。”君士坦丁驻足远眺,派遣了几个卫兵,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去寻找和平的可能。
和谈开始推进,顺利的出乎了君士坦丁的预料。
哈利勒帕夏在奥斯曼的威望极高,也算是三代老臣。
在充满了血腥的奥斯曼王国的权力更替之中,连王子都无法幸免,能够做到三代老臣,哈利勒帕夏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哈利勒帕夏发挥了积极地作用、奥斯曼人的作战意志并不是很强、君士坦丁堡的威名犹在、大明远征军就在奥斯曼人的身后,这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和谈开始稳步推进。
奥尔罕被安放在了船上,送到了奥斯曼的军营之中。
次日,法提赫命令近卫军,摘下了奥尔罕和哈利勒帕夏两个人的脑袋。
哈利勒帕夏的罪名是通敌。
“我就不该相信这个魔鬼,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诚信!”君士坦丁愤怒至极。
在和谈有序推进,君士坦丁交出了人质之后,法提赫撕毁了所有的约定,进攻依旧在持续。
朱斯蒂满是懊悔的说道:“这都是我的错。”
“这是我的决定,和你没关系。”君士坦丁不是一个不承认自己失误的人,他很是知耻。
一个卫兵匆匆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陛下!奥斯曼的船进了金角湾!”
“是铁链和船障被清除了吗?”君士坦丁面色剧变,惊骇至极的问道。
卫兵惊恐的说道:“并不是,他们在陆地上开船,闯进了金角湾!”
“在陆地上开船?”君士坦丁呆滞的问道。
旱地行舟,实在是太让人出乎预料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如何把好人变坏人,把好事变坏事
君士坦丁在月桂宫中,人已经变得呆滞了起来,他难喃喃自语的说道:“在陆地上行船?”
木材、绞索、滑轨、油料、拖拽的农夫,这些字眼在君士坦丁的脑海里闪过。
这些组合起来,就是法拉赫能做到的原因。
君堡建立以来最大的危急来了,船障堵塞的金角湾,第一次敞开了它的大门。
永不陷落的君堡,终于要陷落了。
朱斯蒂惊骇至极,他快速的跑向了北面的城墙,奥斯曼人的新月旗,飘荡在了海面之上。
脆弱不堪的北面城墙,被如同潮水一般的敌人进攻着。
他已经全然明白,那个狡诈的君王法拉赫,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任何议和的举动!这旱地行舟,从割喉堡而上的船只,显然是早有预谋!
法提赫决心已定,势要攻破这座城堡,然后毫无阻力的开始自己的扩张之路。
朱斯蒂没有功夫去思考法提赫的决心,到底有多么的强烈,他拔出了自己的长剑,加入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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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荣誉!”朱斯蒂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即便是面对如此的攻势,作为守城方的优势依旧极大,朱斯蒂艰难的打退了北侧的进攻。
面对数倍于敌的自己,朱斯蒂再次用自己的能力,赢下了这场突袭作战。
朱斯蒂瘫软在城墙的墙垛之上,他在观察着城外的军团,奥斯曼人最精锐的那支军队,还没有出现。
耶尼切里近卫军团。
那是一支可以决定战场走向的军队。
奥斯曼人准备了八十六门火炮,包括一门半人粗细的超重型火炮,乌尔班大炮。
乌尔班,是一名匈牙利人,他是一名铸炮师,因为巴尔干地区的战争阴云,乌尔班逃到了君堡。
可惜君士坦丁自己都穷困潦倒,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一些卫兵的薪水,只能用圣宫里的银质餐具去支付。
乌尔班不满足于君堡的贫穷,最终投靠了奥斯曼人。
乌尔班大炮轰鸣的时候,空气都被撕裂了。
奥斯曼人的八十六架火炮,给战争带来了许多的变数,过去坚固的城墙,在火炮的威力之下,被打出了整整九个缺口。
朱斯蒂是一名擅长防守的大师,在闯荡泰西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的炮兵阵,炮火,能给城堡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
但是朱斯蒂依旧防守住了敌人连绵不绝的进攻。
他是防御大师,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自己的名声。
血月升起。
在距离君堡不到两千里的地方,库瓦火山正在它最活跃的时候,超过了二十五千米高的火山灰,被持续喷发入了大气之内。
月亮在火山灰之中,变成了血色,树木停止生长,粮食开始欠收,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
朱斯蒂看着天空的月亮,那一弯新月,就如同奥斯曼的旗帜一样,这预示着君士坦丁堡要迎来他的终局了吗?
“守不住了。”君士坦丁穿着紫袍,来到了狄奥西多城墙,他刚刚去了伤兵营看望了伤兵,又在城头之上巡视了一圈,尤其是被火炮轰破的地方。
无数的民夫,趁着带有血红的月色在努力的修补着被火炮、投石机砸坏的城墙。
君士坦丁鼓舞卫兵们的士气,此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君士坦丁露出了一丝疲惫,不再强振精神。
“我的妻子被法提赫所杀,我从未想过报仇,只希望能守住罗马最后的城池。”君士坦丁拍了拍墙壁说道:“听说大明的皇帝六年前,也曾经站在城头上,和他们大明的军卒同生同死。”
朱斯蒂的确是知道一些关于大明皇帝守京师的消息,不过太过于遥远,他知道的并不是很多。
他摇头说道:“那不一样。”
君士坦丁点头说道:“是啊,不一样。”
“大明有二十二万的民兵,被调集守城,他们有两万的骑士,训练这些民兵。而我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城外打败了敌人,守住了城池,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报复了他们的敌人。”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连这座城池都守不住了。”
大明老营的京营老兵,是训练京师之战参战的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中坚力量,他们很多人都升任了庶弁将,有超过三千人是天子门生。
君士坦丁将其理解为了骑士,他们忠诚,他们勇敢无所畏惧,他们正直,他们敢于牺牲,他们的灵魂如此的炫目。
可惜,君堡没有骑兵,更没有拥戴他这个皇帝的罗马人了。
在冬序之下,无数的罗马人逃离了君堡。
罗马,要亡了。
君士坦丁拍了拍城墙的墙垛,满是感慨的说道:“而且大明皇帝太富有了,尼古劳兹最后一次传来的消息,大明的军队之中,每三个人就有一副甲胄,而且还有一支两万余人的板甲骑兵。”
朱斯蒂目光一拧,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上空,出现了一层明亮的光晕,如果是平日,他会疑惑这是不是神迹。
可现在,他无暇顾及这种奇景。
他不是在看这种教堂顶部的光晕,而是看向了城外。
“他们来了。”朱斯蒂拔出了已经满是伤痕的长剑。
奥斯曼人趁着月色发动了夜袭,西侧的狄奥西多城墙外全是敌人,而金角湾的船舶再次释放了舢板,无数的敌人开始向着七层楼高的城墙,发动了冲锋。
朱斯蒂准备作战,他看着君士坦丁说道:“陛下,去水宫吧,没人能找到你。”
君士坦丁却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紫袍脱下,露出了里面的甲胄,抽出了长剑说道:“我与你同去守城。”
“我和罗马同生、同死!”
君士坦丁将紫袍折叠好,加入了守城军之中。
奥斯曼人在西侧,从九个地方开始了攻打,而北侧还有三个战场。
如果,如果再给朱斯蒂三千人,他完全有信心守住城池,他接连获得了无数次的胜利,证明了他强大的军事实力。
可是奥斯曼人,真的是太多了。
奥斯曼人最精锐的军团,耶尼切里军团加入了战场,他们攻陷了凯尔卡门,打通了西侧和北侧战场的通道。
四处都是惨叫、四处都是哀嚎、四处都是血泊,战场上,最多的就是死人。
七层楼高的三层城墙,阻拦了一下人潮涌动,密密麻麻的奥斯曼人,如同蚂蚁爬上了城头。
弓弦震动和火炮的轰鸣终于停下,更为惨烈的近战展开了。
耶尼切里军团自西北角向南,如入无人之境的冲杀着,缺口越来越大。
君士坦丁浑身是血,他和朱斯蒂已经撤离了狄奥西多城墙,因为那边已经完全失守了。
他看着身受重伤的朱斯蒂,惨笑着说道:“走吧,我亲爱的朋友,威尼斯商人虽然应该吊死,但是他们收了钱还肯办事,现在马尔马拉海上有条船。”
几个卫兵将朱斯蒂抬了起来,抬向了船舶的方向。
这是君堡最后的生的机会。
君士坦丁始终没有辜负他的朋友,将这个唯一生的机会,让给了朱斯蒂,而不是自己坐船逃生,当一个流亡皇帝。
朱斯蒂想要挣扎,可是几个卫兵抬着他,不给他任何的机会。
朝阳升起,狄奥西多城墙,四十四里被悍不畏死的奥斯曼人,打开了九个破口,奥斯曼人已经涌了进来。
没有什么奇迹诞生,更没有救世主来拯救罗马。
君士坦丁走在大街上,逃兵正在涌向威尼斯的租界,想要从那里乘船离开。
君士坦丁并没有阻拦卫兵的溃逃。
虽然在狄奥西多城墙之后,还有一座君士坦丁城墙,但是以东罗马疲弱的国力,根本无法维护。
君士坦丁拖着剑,走向了城门,哪怕是他一个人,奥斯曼人想要进来,也要踏过他的尸体!
他说过,要与罗马同生、同死。
但是他等了许久,直到日上竿头的时候,那些带着头套的奥斯曼人,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鏖战了一夜,他有些眩晕的看着天日。
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胆怯,鼓足勇气赴死,但是死亡却迟迟不来,让他有些犹豫,但是很快,他就再次坚定的握住了长剑。
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
有骑兵来了!
他眯着眼看着尘土飞扬的路上,数百名骑兵奔着城门而来。
“啊!”君士坦丁拖着长剑,冲向了敌人,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卫兵,这是孤独的冲锋。
来的这些人骑术极好,他们停止了三十步的位置,然后驻足。
“我是康国保民官王悦,你是大秦国人?”一个东方的口音响起。
君士坦丁的冲锋慢慢停了下来,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来个通事!”王悦眉头紧皱的说道:“去问问他是什么人?让他通禀大秦国的国王,就说大明远征军到了,别在城里缩着了。”
经过了不是很复杂的沟通之后,双方确认了身份。
王悦的头衔让君士坦丁面色极为怪异,罗马官制之中,保民官这三个字,其实是军事和民政官员的总称,除了奥古斯都和凯撒之外,最大的一个官职。
面前这个孤独的冲阵者,王悦面色也是极为古怪。
“你就是大秦国的王?”王悦终于翻身下马,摘下了自己的面甲,满是疑惑的说道。
君士坦丁的地位尊崇,已经好些年没有人用这种质询的语气,跟他说话,他点头说道:“是,我是罗马皇帝。”
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王悦没有理会君士坦丁的纠正。
他开口说道:“你把你的后妃和宫女都带上,然后抓紧时间跟我撤离,我这里只有一万的骑兵,等到奥斯曼人回过神来,咱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没有妻子。”君士坦丁无奈的说道:“至于仆人,更没有…”
君士坦丁曾经有两次婚配,第一任妻子死于难产;第二任妻子未过门就被奥斯曼人抢了去,最终病死在了奥斯曼的土地之上。
君士坦丁从来没想过复仇,现在罗马的实力,也不支持他的复仇,他要是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会让君堡陷入危机。
王悦摸了摸鼻子,这大秦国果然是落魄了。
“收拾收拾跟我走吧。”王悦点头,没有过多的询问。
君士坦丁退了一步,大声的说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王悦眉头一皱说道:“我宣布你被我们康国俘虏了!带走!”
王悦不喜欢废话,现在也没时间给他废话。
君士坦丁和朱斯蒂的命运相同,都是被人抬走的。
君士坦丁在最后走之前,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前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的红色铜球,给取走了。
这东西,按照王悦的理解,就等同于大明的传国玉玺。
据说是君士坦丁大帝,将分裂的罗马统一之后铸造而成。
用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话说,红苹果在哪里,罗马就在哪里。
王悦看了一眼君堡,带着近万骑卒,离开了君堡的领地,绕了半个圈,向着拔都而去。
瓦剌人的西进确是停在了撒马尔罕,不过是在修整和安定后方,也先依旧派了不少的人前往拔都探探路。
而王悦就是探路的先锋之一。
他带着一万乌兹别克人到拔都来探路,听闻了君士坦丁堡的大战,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偷袭了奥斯曼人。
他的人也不算多,但是让本就士气不算高昂的奥斯曼人,陷入了慌乱之中。
“你们为什么要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救我吗?”君士坦丁被俘虏了,关在了车上,他高声的问着。
王悦看了一眼君士坦丁,摇头说道:“并不是。”
“瓦剌的大石,要到拔都摘他的红苹果,远交近攻的方略之下,我负责到拔都来探路,还要联系反对奥斯曼的势力。”
“适逢其会,能让奥斯曼难受的事儿,我们都会做。”
“再强调一遍,你被我们俘虏了。”
奥斯曼太强了,即便是西进的瓦剌人,也难说是奥斯曼人的对手,所以做一点力所能及让奥斯曼人难受的事儿,就是王悦此行的目的。
至于将君士坦丁俘虏,完全是顺手的举动。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君士坦丁问起了自己的下场,奥斯曼人会让他死在乱军之中,夺得王冠。
可是这些东方人把他俘虏了之后呢?
王悦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笑着说道:“这个得看我们的咨政大夫和瓦剌大石之间的争吵结果了。”
现在王复手中有乌兹别克军作为底气之一,也先在做一些事的决定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下王复的意见。
而此时的撒马尔罕城内,王复正在劝谏也先。
“你能不能不让瓦剌人随意杀人了?”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人会在牛马还能跑的时候,就随意杀掉吗?”
“这些人都是大石的财产,他们为大石耕种、放牧、做工,随意杀人,不就是在偷大石的财产吗?”
“为何大石要纵容这种行为?”
最近王复收到了很多的案件,都是瓦剌人肆意凌辱、杀掉了突厥人、乌兹人、波斯人,甚至包括一部分蒙古人。
也先本来不想管,听到王复这么一说,眉头紧皱了起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也先很不喜欢和王复论政,这个咨政大夫有一万种理由说服他,而且真的很有道理。
第五百二十八章 水广则鱼大,君明则臣忠
如果给王复在撒马尔罕考成的话,王复这两年的时间,绝对可以得到一个上上的评价,三年一期的大计,必然名列前茅。
在王复的手中,撒马尔罕的一切欣欣向荣。
最多的乌兹别克人,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放牧的权力,而那些以行商而闻名的栗特人,再次活跃了起来,让这座千年古城再次焕发了活力。
这次的瓦剌西进,和之前上帝之鞭远征,完全的不同。
上帝之鞭的远征,伴随着无数的杀戮,和深入骨髓的仇恨,和那些西域诸多部族近乎于疯狂的抵抗。
也先满是感慨的说道:“我们西进的第一步走的很好,我很欣慰,看到了这样的撒马尔罕,现在的它,才配得上西域明珠的称呼。”
“我根本无法想象得到,你用钱建造的那些水利和沟渠,会有这么大的安抚作用。”
王复在撒马尔罕,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这些动静,有的也先能看得懂,有的也先就完全看不懂了。
比如王复当初要从兰宫拿钱去修水利,这件事也先坚决反对,那都是他的钱!
怎么可以把这些钱,花在这些被征服的人身上呢?
王复没有太多的解释,在水利设施相继落成之后,也先终于明白了王复这么做的意义。
因为安定的民生,可以带来极度充裕的税收,这些充裕的税收,可以到大明换取撒马尔罕没有的物资。
也先的确为了这些水利工程花费了很多的钱,但是他赚的更多,慢慢的也先就把财权之事,交给了王复。
“微不足道,不足一提。”王复摇头说道。
也先面色古怪的说道:“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抢劫来钱更快的事情,我抢的还不如你收税收得多,太让人意外了。”
瓦剌人到了西域可不是来过太平日子的。
他们向北四处劫掠金帐汗国的一些藩属国,向南逼迫帖木儿王国交了一大笔的保护费,和奥斯曼人发生了很多的友好的交流,抢劫了不少的财物。
但年终算账的时候,瓦剌人四处抢劫来的资财,还不如王复半年的税赋,所以,也先才会说,居然还有比抢劫来钱更快的买卖。
王复想了想,用也先能听得懂的话说道:“如果把一个鱼塘放干了水,直接取鱼吃,可以吃一顿,但是不可能吃十顿。”
“如果把一个鱼塘经营好,饿了捞几条,鱼多了,抓几条,就看不太出来了。”
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是王复在撒马尔罕的主要思想。
这一套自然是来自于英明无比的大明皇帝,却是非常的好用。
也先立刻就听明白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能做到,那需要才能,也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兰宫之内,也先把玩着手中的扳指。
扳指是一种带在大拇指帮助射箭的工具,在这个青玉色的扳指的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
也先在思考要不要摘下手中的扳指,因为在兰宫的外殿,埋伏着三百刀斧手。
只要他摘下了扳指,这些刀斧手就会冲进来,将王复剁成肉泥。
现在王复在撒马尔罕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
乌兹别克人对王复顶礼膜拜,王复安葬了他们的王子,给他们带来了生机。
帖木儿人听闻王复的仁慈,纷纷逃离帖木儿王国,投效现在的康国。
突厥人这才知道如果不相互仇杀,生活原来如此的美好,杀人并不是唯一的乐趣。
所有人都惊讶的发现,瓦剌人来了,这些过去只知道杀戮的蒙古人,居然摇身一变,开始散播爱与和平。
瓦剌人这次的西进,居然带来了秩序!
这是让人始料未及之事。
这一切欣欣向荣,唯一的问题是:现在的康国,只知道王复,而不知他也先,仿若王复才是康国的王。
也先这个大石,变成了军卒、残暴的代名词。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
他几次想要摘下来玉扳指,可是他舍不得,杀王复简单,摘掉扳指,就可以。
王复的心腹,康国保民官王悦,被也先派去了拔都和泰西之地。
乌兹别克的军队被调往了碎叶城,负责保护过往的商队和把那些躲避赋税的商队,赶到钞关纳税。
杀人很简单,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也先这辈子做的次数太多了,根本不会犹豫。
杀掉之后呢?
杀掉王复之后,碎叶城的乌兹别克人立刻就会造反,在拔都的王悦,会带着军队杀回撒马尔罕,各族乱战立起。
杀掉王复之后,这个稳固的后方,还能不能稳固?他西进前往拔都去做金帐汗国的可汗,还能不能做到?
杀掉王复之后,也先就必须要举起自己手中的弯刀,对准那些百姓臣民,用残忍的手段维持脆弱不堪的统治。
也先这是第四次犹豫了,他将王复叫到了兰宫之内,四次想要动手杀人,可是在最后时刻,他犹豫了。
当然不是因为异父异母的兄弟情义,人心必然经不起考验。
他不确定杀掉王复之后,这烂摊子他能不能收拾好。
王复左右看了看说道:“大石,让瓦剌人对待那些臣民,如同对待牛马,他们就会屈服。”
“如果稍微给点草料,他们就会俯首帖耳,如果愿意给他们一些盐巴,他们就会欢呼雀跃。”
“他们要的很少,只想要一个安定的环境,放牧、种田、买卖、经营自己的工坊。”
“如果为了这个安定的环境,要付出些什么,只要不是他们的性命,稍微苦一些,他们也是愿意的。”
也先愣了许久说道:“咨政大夫,只需要对待他们如同对待牛马一样,就可以了吗?”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怎么能把人和牛马相提并论。”
王复确信的点头说道:“是的,只要把臣民当做是牛马一样的爱惜,就可以实现这些,并不是很难。”
“放牧的时候马牛羊为什么不肯离群?因为在牧人的手中,有弓箭来射杀那些野狼,可以保护他们。”
“而我们在撒马尔罕,就是充当牧人的角色,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统治的稳定,是不会有忧虑的。”
这是王复看到了陛下的《灯下漫笔》中,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坐稳奴隶的时代论述之后的思辨。
王复不去争论人的价钱,而是把人当做牛马去看待的时候,统治撒马尔罕的工作,终于走入了正轨之中。
牛马论,就是王复为撒马尔罕带来的秩序。
他发现,这些西域的百姓臣民,处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将他们比作牛马,是仁慈。
经过了反复的实践,牛马论,简直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在撒马尔罕的统治中,处处可以看到放牧的味道。
牧民安土,是官员的职责。
“你说的很有趣,我很赞同。”也先略微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
王复察觉到了异常。
也先实在是太不对劲儿了。
以前,王复拿着政令,闯到兰宫里来,逼着也先签字,跟也先论政,也先都是漠不关心,一副别念了,我知道了!
也先只问字签在哪里,印绶按在哪里。
王悦走后,乌兹别克的军队前往了碎叶城之后,也先开始频繁召见王复论政。
那个扳指上的凹槽,都快被也先给搓平了。
“大石带着扳指要出去打猎吗?”王复直接跟也先摊牌了。
既然要杀,就动作快点,磨磨唧唧的哪像个爷们?
要是不杀,他那边还一堆的事儿,没工夫跟也先在这里磨牙。
也先猛地打了个激灵,放下了手,笑着说道:“是的,我要出门打猎去,咨政大夫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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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站起身来说道:“我倒是会骑马射箭,却要辜负大石美意了,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为了一头牛,突厥人和栗特人的两个过万的部族,打了起来,死了一百多人,一个栗特的商贾因为以次充好,被人吊死了,咨政院为这件事,正吵架呢。”
“大石,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去咨政院了。”
也先满是笑意频频点头的说道:“去吧,去吧。”
王复走出了兰宫拱形宫门,站在门外略有些懒散的怯薛军的军卒们,一看到了王复,唰的一下,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庄严而肃穆。
这些怯薛猛汉们,用极为严肃的神情盯着王复,王复轻微的点了点头,负手而行。
王复穿越了廊道,向着咨政院的方向而去。
而沿途的卫兵们,无一不是以注目礼对待,他们的视线随着王复的移动而移动,直到王复消失在视线之中。
等到王复走后,这些怯薛军卒,才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
也先把玩着扳指离开了兰宫,既然说了要打猎,自然要出门活动活动。
伯颜帖木儿亦步亦趋的跟在也先时候,而那些怯薛军的猛汉们,似乎是没看到也先一样,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也先也是见怪不怪,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卫兵一向如此懒散。
也先得亏是没有摘下扳指,否则那些刀斧手冲进来,到底是谁杀谁,很难说的准。
也先忽然驻足,停在了兰宫的天井位置,低声问道:“伯颜啊,你说我就这么放过了王复,日后是不是杀不得了?”
伯颜帖木儿看着也先,他这个哥哥以心狠手辣、杀伐果断而著称,可是却在这件事上,如此的犯难。
换成他伯颜帖木儿,他也难。
他无奈的说道:“大石,想取王复的命很简单,他人就在撒马尔罕,孤立无援。”
“只需要一刀,他就死了。”
“谁递出去这一刀是第一个关键,杀掉他之后,如何安抚是第二个关键,这两个关键,其实是一回事儿。”
也先转过头来,眉头一挑的问道:“哦?一回事儿?”
伯颜帖木儿立刻俯首说道:“王复已经演示过一遍了,乌兹别克的那两个王子就是例子。”
“只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因为一些琐事杀掉了王复,然后将这个够分量的人杀掉,为王复报仇,厚葬王复,为王复正名,杀人跟善后就做好了。”
乌兹别克人的两个王子,被“山匪”所杀,然后瓦剌人为了给乌兹别克的王子复仇,四处剿灭山匪。
杀王复很容易,如何善后王复也已经演示过了。
“去哪里找这个分量足够重的人呢?”也先再次往前迈步问道。
伯颜帖木儿紧紧的跟随着自己的兄长开口说道:“臣弟的分量足够重了,大石。”
伯颜帖木儿是个精明,他向往大明的生活,甚至让自己的四个孩子改了汉姓,可是这不代表他对也先不够忠心。
如果也先肯下令,伯颜帖木儿是可以做这件事的。
他可以用自己的命跟王复兑子。
“还是算了。”也先再次停下说道:“王复是个聪明人,他肯定察觉到了,刚在在殿内,他却没有任何的紧张。”
“王复并不狷狂,更不恋权,几乎事事问询,从来没有有逾越规矩的地方,他没犯错,更没有上位的企图。”
“这样的人,我不舍得啊。”
伯颜帖木儿十分严肃的说道:“大石,大明的皇帝杀掉了他的哥哥稽戾王,有的时候,该心狠就该心狠一些。”
“既然王复已经有能力威胁到了大石,那就做掉他吧。”
也先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不,大皇帝杀掉稽戾王,是因为稽戾王他没用。”
“你看,杀掉稽戾王之后,大皇帝是不是留下了稽王府?这是大皇帝的善后。”
“还有那个徐有贞,听说领了块奇功牌,真是咄咄怪事!当初我还琢磨着进了京之后,让这个徐有贞做宰相呢。”
大明的邸报并不难以获取,因为王复、王悦、赛因不花、韩政这些汉臣需要了解大明的动向,所以也先也是知道大明事儿。
稽戾王但凡是有点用,就不会死。
“那倒也是。”伯颜帖木儿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咨政院那一堆的烂事,他是一件也处理不了,王复却将其打理的井井有条。
也先摘掉了手中的扳指扔进了天井里,平静的说道;“如果能找到一个代替的人,我们倒是可以动手。”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大石,有可以代替的人。”
“谁?”也先疑惑的问道。
伯颜帖木儿开口说道:“王复的那个连襟,堂弟王悦。他能力也很强,又没有什么名望。”
也先点头又摇头说道:“王悦的能力而言,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王复死了,王悦不造反就是最好的结果,还指望他效命?”
“到时候他在拔都,立个新可汗,咱们就去不了拔都了。”
一个传令兵匆匆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大石!军报!”
也先打开了火漆封好的军报,看了许久,这大冬天,他惊出了一声的冷汗,良久之后,也先才开口说道:“王悦俘虏了一个君王,君士坦丁十一世。”
“我们这边动手杀人,那边就会扯旗造反了。”
“幸好我没有下令动手啊。”
这个王悦居然抓到了一个泰西公认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
王悦并不是适逢其会才去了君堡,他是专门去君堡俘虏紫袍皇帝的。
因为只要抓到了君堡的皇帝,王复在撒马尔罕才足够的安全。
王复和王悦这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终于在政治和军事上,有资格可以和也先掰掰手腕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罗马皇帝失去了忠诚于罗马的子民
王复走过了长长的穹顶连廊,这些廊道都变了样子,变得方方正正,所有的房间都加了一些窗栏,更加明亮了一些。
王复终于走进了咨政院内。
咨政院是一个很好的调节各族、各阶级矛盾的地方。
在这里吵架,总比在外面打架要强许多,李贤搞出来的这一套咨政院的模式,非常适合撒马尔罕这样复杂的地方。
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有个主事的人,可以站在某种价值观上,对事情做出些许的评判,如果真的无法调和,那出了门,再打的你死我活便是。
咨政院从来都是吵吵闹闹,王复刚走进咨政院,立刻变得安静了起来。
王复站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从兰宫出来的时候,王复的心情是十分灰暗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先就会安耐不住要真的痛下杀手,为了防止也先的忌惮,他从来没有招揽过那些悍勇的瓦剌人。
他不希望发生动手的事儿,大明正在逐步的蚕食着哈密国,一旦打通了天山山脉的碍口,大明和撒马尔罕就会直接打通。
他不希望大明失去撒马尔罕,这里将是大明扎在西域的桥头堡,对大明而言极为重要。
王复站定看着咨政院,这些年来,他在这里耕耘,在这里努力,看着撒马尔罕变得越来越好,这颗明珠越来越璀璨,他不希望在收获之前,就死在也先的手中。
王复站在门前不进门,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复,几个人交头接耳小声的议论着。
“咱们是不是吵得太厉害了,王咨政的脸色太差劲了。”
“大概是,以后咱们各家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解决就是了,非要拿到这种场合来,王咨政每天那么忙,还要处理这些事,肯定是心有不满。”
“确实是,王咨政那么辛苦,咱们还是不要太麻烦他的好。王咨政那可是大老爷!咱们整日里把丢了鸡这种事麻烦王咨政,的确不像话。”
“就是就是,万一王资政恼了,偏向旁人,我们岂不是倒霉?”
“是不是和瓦剌的大石吵架了?吵输了,才面色那么难堪?”
“王咨政和瓦剌的大石吵架什么时候输过?就大石那个水平,跟王咨政吵架,是自取其辱。”
“不会是打起来吧…”
“可别乱说话!”
……
王复耳目灵敏,他自然听到了这些对话,他走过了椭圆形的位置,来到了正中间的圆台上站定,他拿着一个沙漏放在了桌上说道:“我说几句。”
“首先,任何一个小的矛盾,都可以找我,无论是只鸡还是一个碗,我虽然忙,但是处理各族事物是我的首要职责,大家安心来找我就是,我不会厌烦。”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不希望任何部族之间因为一只鸡,一个碗,杀的血流成河。”
“太不值当了。”
王复对于处理各族之间的小事,是十分慎重的,到了这里他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为了一只鸡,死几万人的部族仇杀。
本来是小矛盾,结果吵了两句就开始动手,输了的人满心怨气要找回场子,伺机报复。
赢了的人,趾高气昂,继续追打。
尤其是找场子的时候,会越闹越大,是不可控的。
在王复还没有到撒马尔罕的时候,这里的仇杀,真的会因为一个水池、一个锅,一片草场,杀的尸山血海。
按照他的牛马论而言,牧民这种事,自然不能让各种各样的牛马,整天打打杀杀,安心放牧,贡献自己的劳动价值才是牛马该做的事。
王复继续说道:“第二点,各部族之间,如果没有经过咨政院的决议,就私自械斗,就不要来找我了,私自械斗按谋反连坐法论,这是我反复强调了数百次的事儿,每一次咨政院议事,我都要说。”
私斗以谋反罪论,连坐法夷三族。
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政令。
是写在当初《撒马尔罕大宪章》里的六十四条之一,任何人一旦违反,所有人共击之。
私自械斗,是各部族杀来杀去的主要原因,这种共击之的合法抢劫,让各族无论什么事,都会到咨政院说一说,轻易不会动武。
王复,比法家还法家。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秩序的建立,随着共识的确定,各部族之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越来越少。
“第三点,我和瓦剌大石是兄弟之情,我们因为一些事发生了争吵,不过是小事罢了。”
“好了,议政吧。”王复打开了自己的备忘录,看了许久说道:“第一件事,建大学堂。”
“我们要在撒马尔罕和碎叶城建两座大学堂,这两座学堂对各族开放,建立需要不少的钱粮,兰宫会出八成,剩余的两成,一成出自乌兹别克的碎叶城,另外一成需要各族均摊。”
“有没有异议?”
乌兹别克的咨政大臣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我们碎叶城的学堂,我们可由我们碎叶城自己负担!不需要兰宫的资助。”
“王咨政,咱们有钱!”
建学堂可以,瓦剌人出钱不行。
这个咨政大臣的提议很有趣,乌兹别克的人很富有,光牧羊就有三十万只,有一座百万牧马场,如果不那么苛刻能凑出十万匹战马来,大约能组建八万军,有大约一百余万人,是整个撒马尔罕除了瓦剌人之外,最大的势力。
他们不愿意让瓦剌人的手伸的太长,管的太宽。
“这件事我私下和你沟通。”王复笑着说道:“谁还有别的想法吗?”
突厥人的咨政大臣站了起来,高声问道:“建学堂之后学什么?神学院吗?”
“目前有汉学、算学。”王复想了想说道:“你们想学神学吗?如果要的话,也不是不行,可以加一科,得加钱。”
“那算了。”这个突厥人想了想坐了下去。
这一个大学堂就得二十多万银币,加一科最少得十多万银币,他加不起。
让王复极为意外的是,汉学这件事,事先是通知下去的,各咨政大臣居然没有人咨询和反对开设汉学。
他们更担心有没有教书先生。
对于汉学他们并不抵触,甚至心生向往,可是过往完全没那个条件学,所以王复要开设汉学的阻力很小。
咨政院的还在争吵,王复一直处理到了日暮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咨政院的大门。
他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才用力的伸了个懒腰,对着身后的乌兹别克咨政大臣说道:“月别,碎叶城的汉学堂,让兰宫出八成。”
月别是这个大臣的名字,意思是勇敢、无畏。
“王咨政,咱们有钱,不用听从瓦剌人的摆布!”月别人如其名,他很勇敢。
他不觉得瓦剌人失去了王复会长久,在他心里,完全没必要让瓦剌人做老大。
王复转过身满是笑容的拍了拍月别的臂膊说道:“月别,瓦剌有二十万的强军,碎叶城只有不到八万军,明白吗?”
“弱小就是原罪。”
月别脸色涨红的说道:“乌兹别克人都是勇士!瓦剌也只有…二十万军队而已。”
“他们简直就是强盗!”
王复语重心长的说道:“强盗跟你讲道理你还不满意,非要强盗把你辛辛苦苦积攒下的羊群、马队,你宠爱的妻子,你溺爱的孩子都抢了去。”
“他们会把你的羊宰杀去庆功,你的马成为他们的战马践踏你的牧场,你的妻子被他们凌辱,甚至还为他们生孩子。”
“你的孩子变成新的强盗,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许还认为自己是瓦剌人呢。”
瓦剌人的孩童二十个才能成丁一个,瓦剌人抢劫别的部族,会把不记事的孩子留下来,谁活下来,谁就是瓦剌人。
最让月别无法接受的就是,自己的孩子给仇人当儿子,他终于有些颓然。
“你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王复知道月别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又穷追猛打的问了一句。
月别大声的说道:“不愿意。”
王复坐在自己的软篾藤椅上笑着说道:“那就听我的。”
“汉学堂能教的东西只有汉学和算学,你认为瓦剌人能教什么?”
“所以不要担心。”
月别听闻此言,终于面露喜色,至少在王复还活着的时候,碎叶城的汉学堂,其实归王复管辖。
王复和月别聊了许久关于碎叶城的政务,才让月别回碎叶城了。
他用过了晚膳,披着一件大氅,走出了兰宫,向着城外的军营而去。
撒马尔罕的讲武堂设在兰宫之内,王复在咨政院无事时候,会到讲武堂坐班。
每天日暮之后,他都会去巡查一遍大军。
翻译翻译就是每日操阅军马。
大军经过整编之后,编为了十二个团营。
这十二个团营,处处都是王复教导过的庶弁将和传令官。
也先很少到讲武堂去,也很少到军营去。
王复则是从未一日间断过,他要巡查营寨外的拒马坑防止有人偷袭瓦剌大营,还要每天检查军器库,防止有人偷窃或者失火。
最重要的是,他会和各个团营的万户,各营的千户沟通一下,询问一下困难,防止瓦剌大营出现哗营的事端。
王复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看着为首十二万户眉头紧皱,厉声说道:“不是让你们每天一个人轮流到兰宫见大石吗?”
“没去吗?!”
到了军营之后的王复,浑身的气质变得悍勇起来。
王复当初当夜不收的时候,可是和瓦剌的斥候,生死搏杀,用自己的命,换了那个年轻的瓦剌斥候的命。
若非太医院的欣可敬医术高超,他早做了亡魂了。
王复要求各大团营的万户,每天都要去兰宫请也先巡营,即便是请不到,每个万户都要见一见大石,汇报一下军机。
“今天轮到谁去了?”王复巡视了一圈问道。
十一个万户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其中一人。
“王总督!我今天去兰宫了,大石去天上打猎了!没回兰宫,我就回来了。”此人立刻高声回答说道。
王复一愣,也先还真的去打猎了不成?
他点头说道:“我回去要查看兰宫的出入,你要是撒谎知道什么罪名吗?”
这名万户松了口气说道:“知道知道,绝不敢欺瞒王总督。”
总督军务,是王复在军中的官职,主管军纪,铁面无私,这些万户生怕被王复给抓到了痛脚给揍一顿。
都是军中的铁汉子,挨打不怕,就怕丢人。
一旦挨了揍,那基本全军都知道了。
王复开始询问军务,尤其是关于有没有私自劫掠抢劫之事,还有军队的操练、布防、粮草、军备等事。
“很好,今天没有要打的人。”王复手里不仅有这些万户写的陈条,还有无数的掌令官的汇总。
总体来说,军纪相比刚到撒马尔罕的时候,要强了许多。
十二个万户听到王复的话,终于松了口气,每天最难捱的事儿,就是王总督点检军队军纪了,瞒不住,无论哪个团营被罚了,都是件很丢人的事儿。
军纪?瓦剌人之前哪里讲究这个?
可是军纪越严,这大军的战力越是强盛,所以各万户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执行的非常到位,习惯之后,并不觉得这种强硬的军纪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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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万户而言,他们手下的人越来越听话了。
王复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十分严肃的说道:“最近天干物燥,天气转凉,是瘟疫最厉害的时候,定期晾晒被褥,每日都要打扫军营,我每天都要检查。”
“内务做得好,卫生做得好,才不会爆发瘟疫。”
“这是冬季防疫病条例,上面的每一条都要做到,如果做不到,从百户到万户,每人十军棍。”
一个万户拿到了那条例看了许久说道:“这不是和去年的一样吗?”
的确是一样的,车轱辘话车轱辘说,是军营里的常态。
他摇头说道:“你想让你的袍泽死于疫病吗?”
“没有,没有。”这万户赶紧把条例揣了起来说道:“一定做好内务!”
王复站起身来,十二个万户立刻站了起来:“奥斯曼人在攻伐罗马,帖木儿王国的突厥人,今秋和南方的身毒人发生了冲突,诸位,约束自己的部将,不要随意扰边,防止冲突。”
“是!”众多万户立刻高声喊道。
王复离开了大营。
“咱们这王总督好是严厉!”一个万户面露轻松的说道。
“可不是,吓都吓死了,你看看那眼神,哪里像个读书人嘛,分明就是个武夫。”
“严点好,今年咱们一整年没疫病、没被袭营、没有哗营,还不好吗?什么事王总督都想到了。”
“大石在哪呢?”
“我真的去兰宫了,我等到日暮的时候,大石都没回来!大石在天山。”
“天天打猎,天山的兔子都认识大石了。”一个万户低声抱怨了一声。
第五百三十章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
王复走出军营的时候,看着西方的天空,罕见的停下了匆忙的脚步,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认为自己掌控了军权,因为他比也先还要早一天收到各地的军报。
衡量军权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你收到军报的次序。
在京师保卫战中,于谦最先接到了稽戾王在土木堡战败的消息,并且立刻选择了封锁消息,开始调拨备倭军、备操军入京,点检京师武库和南衙武库,并且下了死命令把南衙武库的军备拉到了京师。
通州那八百万粮草,是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下的战时必杀令,才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军权并不复杂,其实就是练兵、调兵和军情。
于谦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前,手握练兵、调兵和军情大权,京师之战后,于谦借着巡边的名义,把这些权柄都交给了陛下。
甚至连讲武堂庶弁将的名单,都不是他制定的,为的就是避嫌。
现在,王复有完全自主练兵的权力,比如王悦带着的万人队,乌兹别克军。
他有部分调兵的权力,比如他刚才在大营之内,就让十二个万户,不得和奥斯曼王国、帖木儿王国发生摩擦。
他有完全的军情知晓的权力,今天也先调了三百怯薛军入了兰宫,去打猎的时候,这些怯薛军才跟着也先耀武扬威的出城去打猎。
也先是今天早上知道王悦在君堡俘虏了一个皇帝,而王复昨天就知道了,而且他让王悦不要押解君士坦丁到撒马尔罕来,就在拔都逗留。
即便是也先强行命令,也不得回到撒马尔罕,就在拔都。
这是政治上的博弈和拉扯。
王复收起了自己的思绪,信步向前走去,他相信,即便是自己身边一个军士也没有,他也非常的安全。
现在的也先,投鼠忌器。
次日的清晨,阴云密布,撒马尔罕的街头下起了大雪,给这个城池蒙上了一层的雪白,即便是如此的天气之下,撒马尔罕的街头,依旧是人潮涌动,叫卖的吆喝声不断。
秩序,是王复给撒马尔罕最大的礼物,而撒马尔罕的人丁,也给了王复丰厚的回报,无数的物资从撒马尔罕到碎叶城,穿过天山,到达大明。
这条丝绸之路,正在恢复往日的活力。
所有人都换上了厚重的棉服或者大氅,即便是妖娆的胡女,这样的天气里,也不敢露出腰身。
王复换了一个崭新的牛皮靴,用力的蹬了一下,向着街头走去。
他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渠家商行。
渠家的商行在渠家垮塌之后,都归了瓦剌人所有,而瓦剌人不擅经营,将管理的权力,交给了赛因不花。
就是那个一念之差,带着妻儿老小投效瓦剌的杨汉英。
赛因不花在土木堡天变之前,和大同府总兵官石亨同级,他们曾经一起策马扬鞭,在草原上,四处收税。
而石亨因为阳和门之战的败北,京师之战前,还被稽戾王丢进了诏狱之中,朝不保夕。
但是石亨现在是大明最尊贵的世侯,是大明京营总兵官,是讲武堂祭酒,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赛因不花是瓦剌人的狗。
王复走过了撒马尔罕的街头,他的身边跟着五六个卫兵,他走进了渠家商行。
现如今渠家商行只剩下了一个招牌是渠家的了。
赛因不花早就等在了里面,王复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查阅,而不是做账。
王复一直忙忙碌碌到了中午时候,才放下了手中的账目,这里面有大约三成会送到大明去。
这笔钱的一部分会通过碎叶城大学堂来转移,王复说服月别让兰宫拿大头,就是这个原因。
“你什么时候杀也先?”赛因不花并不完全是个大老粗,收税是个精细的活,收的太多会引起反叛和争斗。
而赛因不花对收税这件事门清。
兰宫的账目都是由赛因不花去管理,也先从来不管有多少钱,因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
现在的也先可比在漠北和林的时候,富裕太多了。
王复犹豫了下说道:“是他杀我,不是我杀他,我哪有那个本事。”
赛因不花嗤笑一声说道:“嘿,撒马尔罕都知道王咨政,谁知道他也先是哪根儿葱?”
“从兰宫里的怯薛军,到撒马尔罕城外的军营,再到碎叶城的乌军,再到这渠家商行的买卖,哪个不是你在管?”
“你要杀他,再把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选一个扶上位,谁敢置喙?或者干脆两个都扶持起来,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杀了。”
“别说你个文臣不会玩这一套,我可不信。”
王复摇头说道:“这些都归我管,我在里面上下其手,甚至贪赃,都无所谓,也先都不会作何反应。”
“但是他们都是瓦剌人,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大石。”
赛因不花对王复这个观点不置可否。
他觉得王复实在是太小瞧自己的影响力,那个天天跑去打猎,对政事、军事、财事不闻不问,因为他是瓦剌的大石,就统治瓦剌人吗?
赛因不花认真的说道:“瓦剌分为了四个主要部族,当初也先的爷爷马哈木、也先他爹脱欢,包括也先本人,都是因为获得了大明的册封,才稳定统治。”
“你以为他拿着大明恭顺王的印绶四处下印,是他没别的印绶可以用?那是他权力的源头。”
“瓦剌人的构成很复杂,本身就是一群草原部族聚集在一起,并不是所有人都效忠也先。”
“可是他们听你的话啊!”
“我就没见过草原的这些野惯的家伙,能这么听话,好家伙!你看他们的眼神,就差喊你长生天在人间的神使了!”
王复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整日里对他们又打又骂,动不动就训诫,每天查的他们,叫苦连天,他们能对我尊敬?”
王复不负责赏,只负责处罚,他的严苛,甚至连奥斯曼人都知晓。
而且王复认为这么做,瓦剌人的那些万户、千户们,还不得恨得他咬牙切齿?
赛因不花哈哈长笑了起来,拍着桌子,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笑什么?”王复无奈的看着这赛因不花。
赛因不花老半天才止住了笑容说道:“笑什么?我还以为你王复无所不能呢!”
“通常情况下,你这种人是蛮讨厌的。但是军营不一样的,军营里,你对军卒愈发严苛,只要合理,他们对你越是尊敬。尤其是这种打仗的时候。”
“怎么说呢?不是军汉子们命贱,是军队就这个模样。”
赛因不花似乎回忆起了过往,他满是缅怀的说道:“当丘八,是行军打仗,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的买卖。”
“你平日里对他们要求严格,战场上军令通达,那是在救他们的命。”
“你真当瓦剌人的西进是一路畅通?多少人内心惶惶如丧家之犬,毕竟是异土他乡,西进这件事,本身在瓦剌人中,也是忐忑者居多。”
“所以,我的王咨政啊,你就是瓦剌军卒心中的柱石。”
“忠诚?他们对也先有什么忠诚可言?”
王复是夜不收,夜不收的阵亡率,最开始超过了五成,随着大明的越来越强大,夜不收的阵亡率急速下降,和斥候几乎相同。
王复直接参加了墩台远侯,所以对军营的事儿,并不了解。
小规模精兵渗透和三人之间的配合,是要强调个人勇武,而大规模的兵团碰撞,就是士气、作战意志和作战手段的相互影响。
王复不擅长此道也实属正常,他一个文进士,能当夜不收搏命,必然成为弃笔从戎的典故之一,不能要求太多。
人无完人。
王复忽然笑着问道:“赛因不花啊,当初你发现我夜不收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告诉也先,博个功劳呢?”
赛因不花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我哪敢啊,你们夜不收虽然不搞暗杀,但是搞锄奸。”
“我要是真的去也先那儿告密,夜不收第二天就能夜里摸到我屋里,把我脑袋给摘了,也先又保不住我的命,我犯得着为了他,得罪你?”
夜不收在草原的凶名,连不到车轮高的孩子都知道。
杨洪组建夜不收的二百八十八人之中,一百五十多人死在了草原上,他们的作战,就是两个字:顽强。
若非皇帝下了令,禁止暗杀事宜,夜不收的凶名能到小儿止啼的地步。
皇帝禁止夜不收暗杀的原因,是暗杀的收益极小,风险极高。
用夜不收的命换鞑靼王或者瓦剌诸部的首领,不值当。
赛因不花深表赞同,这些夜不收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们视自己的命如同草芥。
直到他到了撒马尔罕,才觉得夜不收和那些狂信徒有点类似,一样的信仰坚定无比,可是观察了许久,赛因不花发现,这两者之间,又有本质的不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他想了想问道:“说起了夜不收,我想问问你,是什么撑着你走到了现在?”
“现在你管着三百余万口,近七十万户,三十余万的大军,权势滔天,如果不想和也先发生冲突,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赛因不花从来不相信,王复、王悦这些人,会背叛大明。
王复闷声笑了两下,看着赛因不花认真的说道:“说起来很可笑,我之前是佥都御史,然后和陛下辩与民争利事,结果辩输了不说,还被撵出了朝堂。”
“我考了一辈子的进士,做了半辈子的官,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奉天殿,可是那个朝堂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我以为的那个奉天殿是奉天牧民之所,是大明公器所在。”
“可是正统年间,一片乌烟瘴气,王振擅权,那个靖远伯王骥,本来是我敬仰之人,可是入了朝堂,我才发现,他其实就是另外一个杨士奇罢了。”
“直到陛下登基,我感觉大明的奉天殿终于成为了公器所在,在一切变好的时候,我就被赶了出来。”
“我最开始的时候是不甘心,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不在奉天殿,我也要证明,我是对的!”
“结果事实证明,陛下是对的,抢了百姓最后一口粮食的正是那些所谓的民。”
赛因不花往前凑了凑问道:“那现在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奇功牌?”
王复确信的说道:“守护大明的利益。”
“做个有用的人,浑浑噩噩的过了大半辈子,这终于摆脱了心障,从是我到有我,从有我到无我。”王复补充了一句。
和赛因不花谈论人生哲学,是不明智的选择。
可是从有我到无我,并不是那么轻松,更不简单,那是内心世界的崩溃和重建,其中的味道和心酸,不是用言语可以去言明。
王复为此死了一次。
当初那个年轻的瓦剌斥候,如果再耐心些,再射他几箭,如果欣可敬的医术再差一些,哪里还有现在的他呢?
时也,运也,命也。
“好了,吃午饭去吧。”王复停止了讨论夜不收,准备去吃饭,载去兰宫奏对。
也先终于从天山上打猎归来,他也要进行每日的问政。
“大石,天山已经没有猎物了!”
“最近奥斯曼彻底攻占了罗马的都城君士坦丁堡,并且占据了那里,法拉赫的野心,不仅仅在亚细亚半岛,他将会对帖木儿王国用兵,对金帐汗国用兵,对我们用兵!”
“我们应该做一些应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西进是在赌命,大石啊,瓦剌人、突厥人、奥斯曼人、乌兹人,甚至大明人都在看着我们呢!”
王复的言辞颇为激烈,在很多时候,他都在规劝也先。
也先略微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好了好了,王咨政,这不是有你吗?”
“你的那些规划都很好,我们只要按部就班的照做就是了,而且我们不一直在做吗?”
“你的事儿你做好,我的仗,我必然打赢他,我们不是一直如此分工吗?”
“那个,大皇帝不是说了吗?天底下没有人能够离开别人的劳动,这就是分工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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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最亲密的兄弟,就是因为我有不擅长的地方,王咨政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王复一时语塞,也先这长本事了!居然用大皇帝的话堵他!
在奉天殿他王复辩不过皇帝,在这兰宫里,他还辩不过你也先?
“可是我的大石,昨天十二团营的万户进宫禀报军机,可是没找到大石啊!”王复立刻说道。
分工不假,可是你这是怠工!
也先为之一顿,他讪笑的说道:“啊,对对。”
“我给忘了,回来晚了,以后找你禀报也行,虽然你不会领兵,但是擅长谋略,跟我说,我还得跟你转述,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说正事,那颗红苹果,怎么处理?”
圣索菲亚大教堂前,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有一颗红色铜球,那是罗马权柄的象征。
“大石以为应该怎么处理?”王复眉头紧蹙的说道。
也先拍了拍扶手说道:“送大明去,给皇帝当个收藏呗,还能咋办?在咱们手里,招惹祸患。”
“咱们西进本身就让西域诸国非常的紧张,再握着铜球,那不是逼着他们联合起来,抵抗咱们西进?”
“不可取。”
王复有些惊讶的看着也先,也先这也舍得?
第五百三十一章 按劳、按需、按资所得
也先要是不知道权力的重要性,他会选择去拔都拿金帐汗国的汗位?
所以这君堡铜球,为何要拱手让人?
也先看着王复有些疑惑的神情,笑着说道:“我在路上想了许久。”
“首先奥斯曼人对这枚铜球,是誓不罢休,即便是把整个君堡掀开来,他也要找到。”
“这可不是王权,这是皇权,他拼了命的要拿下君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又是杀掉了自己的宰相,又是旱地行舟,又是亲自带着他的近卫军团冲锋陷阵,目的就是拿到罗马正朔的宣称。”
“咱们握着拿着那个铜球,这不是代表着立刻马上要和奥斯曼人决战?”
“不是我也先怕了他法拉赫,大明我都不怕,我怕他?是现在开战的时机不对。”
王复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也先打猎归打猎,倒是没有把脑子颠糊涂,当下的撒马尔罕还没有和奥斯曼人全面决战必胜的把握,也先不开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其次。”也先神态自若的说道:“咱们没那个实力,那是皇帝权杖,德不匹位,必然招致祸患。”
“无论是泰西,还是极西和樛西诸国,对这颗铜球都是虎视眈眈,咱们拿着,岂不是被群起而攻之?”
“不智。”
“最后,一颗破铜球,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咱们的目的还是去拔都称汗,而不是去君士坦丁堡当皇帝,那是法拉赫的野望。”
“不值。”
“昨日,我稍加取舍之后,决定,还是给大皇帝拿去玩吧,皇帝拿着皇权的象征,就很合理。”
王复点了点头,那颗铜球对现在的康国而言,是灾殃,而不是幸运。
也先能想明白这一点,王复就不会担心因为一个破铜球,出现不可控的局面了。
这对刚刚起步的康国而言,是个好的选择。
也先却十分严肃的说道:“君士坦丁十一世,就让他在拔都,不要让他回撒马尔罕,现在法拉赫肯定像个疯子一样,在拔都对我康国和奥斯曼彼此冷静,都有好处。”
也先想过把君士坦丁十一世也送到大明去,但是思虑再三,打消了这个想法。
因为王复不会同意。
当初瓦剌进了撒马尔罕,定下《大宪章》的时候,也先就把话说明白了,他允许王复发展自己的势力,并且允许互相制衡,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其他。
王复担心也先动手杀他,也先还担心王复发动宫变,要了他的命,互相忌惮,互相利用,又互相信任,是现在王复和也先之间,极为复杂的关系。
也先坐直了身子说道:“大明在哈密步步紧逼,步步蚕食,不仅正在筹划着重新建立哈密七卫,还在不断的派出夜不收,侦查整个居庸关以西,葱岭以南的地区。”
“哈密王歪思汗一直在求援,我们要不要支援?”
王复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开口说道:“大皇帝对西域的企图心,连路上的商贾都知道了。”
“是的。”也先陷入了沉默之中。
也先和哈密王歪思汗一共打了三次,歪思汗什么水平?
也先俘虏了哈密王两次,比稽戾王还差劲儿。
第一次大明朝廷干涉,派出了使者要求也先释放哈密王,虽然也先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释放了歪思汗。
第二次大明依旧干涉,也先就不肯释放了。
所以哈密地区,是也先的地盘。
但是随着西进的活动,在哈密的部众减少了许多,大明在对哈密地区不停的渗透。
最近一个叫柯潜的军籍状元郎跑到了嘉峪关,折腾的哈密王难受的要命,哈密王反抗又不敢,生受又不甘心,所以,哈密王请求瓦剌人的支援。
要兵马,要粮草,要支持。
“大石以为呢?”王复并没有说自己的想法,而是询问也先。
也先摇头说道:“我实话说,我不想去,咱们的目标在拔都,现在走回头路,那不是给大明送军功章去了吗?”
“我不乐意去,和万户们商量之后,大家都不乐意回去。”
“守得住一时,也守不住一世。”
“大皇帝正年轻,他把进攻写在了脸上,浑身写满了开疆拓土,听说最近在东边,又把琉球给吞了。”
“这些年大皇帝一直在振武,振武用什么检验?自然是攻城略地,且不说打不过,就是能打过,咱们一走,哈密王不还是倒霉吗?”
也先这番话是基于现实情况,大明能输一万次,而瓦剌面对大明,只能输一次,因为输一次就会被大明打断脊梁,然后被草原上的豺狼虎豹,给吃的一干二净。
也先自从京师之战后,就一直在避战,无论是集宁还是河套,也先都没有要固守的意思,在那里作战,离大明太近,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也先也输不起。
“大石雄韬武略,实在让人敬佩。”王复拍了一句马屁,也先有很多很多的缺点,但是这个人对自己实力有着非常确切的认知,这一点上,让王复非常的满意。
也先面露为难的说道:“那该怎么办呢?”
“哈密王叫我舅舅,他向我求援,我能不救吗?可是不救的话,又该怎么做呢?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哈密王的母亲,是也先的姐姐,也先算是哈密王歪思汗的大舅。
也先不想向东,他现在只想当可汗,向东是当死鬼,当不了可汗。
大军也不想向东,和大明打仗,哪有欺负西域这帮笨蛋有趣?
这到了西域,就跟回家了一样。
西域的军队虽然有火炮,有火铳、手炮这些火器,但是和大明当下的火器威力相比,西域的火器,就像是在放烟花…
军队压根没什么军纪可言,打仗就跟打群架没什么区别。
王复想了想说道:“最开始,咱们就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因为皇帝只是在侦查关西七卫,保障商队的顺利行商。”
“然后,我们就说,也许可能会有事发生,但是我们受限于奥斯曼和帖木儿的虎视眈眈,无法做出有效的支援。”
“等到真的有事发生,我们就跟歪思汗说,也许我们该行动,但是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等到最后,再表示一下我们的遗憾,当初应该做些什么,但现在真的太迟了。”
王复给出了一种应对这种事件的标准答案,就是拖延法。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话术,或者说是一种事情发展的必然规律,因为也先没有实力去支援哈密。
也先要是有五十万大军,还在撒马尔罕干什么?
他早就拳打奥斯曼、脚踢帖木儿,坐镇君士坦丁堡,威逼泰西诸国俯首称臣了。
也先显然并不掌握拖延法的诀窍。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复,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很好,很好,就这么办。”
“但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吗?我不是担心歪思汗,他没什么本事,我是说,如果我们和大明挨着,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更确切的说,会不会挨揍?”
王复认真的思虑了一下说道:“很难,翻过天山山脉,越过葱岭,需要走过沙漠,需要跨过山脉,那是一条极其曲折而漫长的补给线。”
“如果大皇帝真的那么做,真的那么愚蠢,大石为什么还要西进呢?直接进京做皇帝不好吗?万里迢迢的去拔都当可汗呢?”
也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瓦剌人的西进几乎等同于彻底放弃了东方,那是搬家,可大明的京师距离撒马尔罕有一万八千里之遥。
如果大明的京师在西安,这种事还有可能发生,但大明的京师在燕山脚下,这种愚蠢的决定,大皇帝是不会做的。
补给太麻烦了。
也先放下了心里的担忧,打了一个重重的哈欠说道:“好了,我亲爱的兄弟,我昨夜彻夜未眠,有点困了,今天的议政就到这里吧。”
“是。”王复无奈,这才两个议题,也先就不想议政了。
对于也先而言,行政二字,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
也先岁数有点大了,他去天山打猎是要证明自己还能够活动,依旧是长生天下的雄鹰。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只雄鹰自从京师之战,死了自己的胞弟孛罗之后,早就脱了毛。
笔趣阁
王复走出了兰宫,再次调阅了兰宫的防备,叮嘱怯薛军防止有奥斯曼的刺客,然后离开。
下午的时候,王复拿到了那枚锈迹斑斑的铜球,虽然有人建议清洗一下上面的包浆,至少让它恢复本来的红色,而不是铜绿色。
但王复却没有同意这个观点,而是让人把铜球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商队,送往大明。
古董、信物,要的就是这层包浆,要不然大皇帝还以为,他王复从哪里淘换了一个破烂去给皇帝献礼。
铜球和那一笔借着碎叶城大学堂名义的财货,顺着天山古道向着居庸关而去。
这笔货物出发的时间是初雪,到达大明京师的时间大约在天明节。
天明节,是因为陛下不过万寿节之后的妥协,从万寿节改为了天明节。
大明皇帝知道自己不可能千秋万代,万岁只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大明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期盼,大明日月永辉呢?
这也是万民同欲。
李宾言一直被留在京师,待到了天明节后才会动身再次前往松江市舶司。
而此时的李宾言在胡濙的府上,学习狗斗术。
刘吉,礼部的庶吉士,也从南方回京述职,此时刘吉也在胡濙的府上。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刘吉将会是另外一个胡濙。
胡濙笑着说道:“想要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总共分三步。”
“第一步,我们要盛赞他,夸耀他,不称职的优点夸过头,把他夸上头,夸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东南西北。”
这是陈镒当初酒后失言说的一种方法,这种夸赞,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可这在胡濙这里,也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第二步,我们要为他的缺点开脱,明褒暗讽他的缺点,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缺点到底是什么,慢慢的就会被人所厌恶。”
“第三步,则是击垮他,这个时候,他内外交困,就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胡濙讲的是狗斗术的步骤,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把一件好事变成坏事的具体做法。
把优点夸到让人厌烦,把缺点开脱到人人皆知,在内外交困的时候,出重拳,打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李宾言叹为观止,居然是这个路数,他今天真是开了眼。
胡濙想了想说道:“第二步,也就是我们为这个好人的缺点去开脱的时候,要有那种顺带一提的感觉。”
“我举个例子,胡尚书兢兢业业四十余年,礼部上下井然有序,只是有些谄媚而已,至于紧盯着不放吗?”
“就是类似这种感觉。”
李宾言变得目瞪口呆了起来,顺带一提的感觉!
看似不值一提,其实才是重点!
刘吉疑惑的说道:“可是老师,这其中有问题啊。”
“如果夸上天了,他却行无差错,比如陛下比臣子还要慎重,任何的决定都是反复斟酌和考量,言官的夸赞,常常被陛下下旨申饬。”
“如果这个人没有缺点呢?”
“比如于少保,他直言刚正,可能是缺点,但是陛下不对他起疑心,如何让他内外交困呢?谁又能让于少保内外交困呢?”
“所以,这应该是第四步。”
胡濙一愣,喝了口茶笑着说道:“细细说说,你的想法。”
“第三步应该是无中生有。”
“譬如说,这个好人,丧妻而未有继室,我们就说他有断袖之癖,像敲登闻鼓的李燧,他的旧人在他离川之后婚嫁,我们就可以说是因为李燧其实有心头好,这旧人不堪其辱才找了别人。”
“心头好,又不言明,模棱两可,就是胡尚书所言的顺带一提的感觉。”
“无中生有,我们就拿于少保举例,我们收买一个青楼的女子,就说于少保家中六个孙女,没有男丁承袭世侯,所以于少保在青楼豢养了一女子,然后让城里那些三姑六婆传的哪里都是。”
“如果于少保不行,那给于少保的儿子于冕泼脏水,也不是不可以啊。”
“第四步再用流言逼迫于少保陈情,即便是不能达到让于少保致仕的目的,也可以让他远离权力的中心,做一个不视事的世侯。”
“这样目的就达成了。”
“你们看着我干…嘛?我说错了什么吗?”
胡濙和李宾言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吉,相比较胡濙的无德,刘吉就是无耻了。
胡濙感慨良多的说道:“没什么,你应该在都察院,和清流那帮人,应该有很多话说。”
第五百三十二章 拥有于少保的君士坦丁堡,坚不可摧
胡濙是个卫道士,他守护的是大明的礼法,他非常反感都察院这种给人泼脏水的行为。
无他,手段低劣。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身上,有一个被读书人、仕林、风宪言官所诟病的点儿,就是两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手握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特务政治。
他们说这种行径在阻拦上谏的通道,可现实是,在洪武年间还有登闻鼓可以敲。
到了正统年间、景泰年间,也就一个李燧,冒着天大的干系,去敲那个五十年未曾敲响的鼓了。
他们骂太祖太宗搞特务政治,自己却在利用这种戴高帽、泼脏水、穿小鞋的手法在阻塞言路。
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懂,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需要天下人为之而奋斗。
胡濙笑着说道:“所以,陛下说过,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整日里拿着孔夫子的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说事,却自己带头把这礼法,搞成一坨没人理、没人信的臭狗屎,把这世道搞得乌烟瘴气,然后把罪名推脱过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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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招他惹他了,为他背负这等骂名?”
“尚奢、竞奢、好逸恶劳、好吃懒做,这些不正之风,不是从士林之中兴起,然后蔓延开来?”
胡濙的话让刘吉和李宾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儒家、道家、墨家、法家,诸子百家们构建了一个理想国,幻想了一个大同的世界,为了那个不存在的大同世界,他们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逻辑。
可是这种秩序,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价值观和万民同欲的共识,不就是这样,被一步步的破坏掉的吗?
大明筚路蓝缕,从皇觉寺的三年走了三千里路的乞丐,到唱着红巾歌,收复了大好河山的大明,那些当初在大明建立之初,所构建的所有礼法,所形成的所有共识,那个埋藏在所有人心中的,大明的世界。
正在被蛀虫,一点点的撕咬、啃噬,偷窃的一干二净。
而带头破坏这一切的是从上而下。
胡濙守护的是大明的礼法。
刘吉有些忐忑不安的问道:“老师,您的意思是,这样做贻害无穷,要尽量避免,对吧?”
胡濙看着刘吉笑着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定要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旦有人跟你戴高帽、泼脏水,你就要用雷霆的手段,将他击败。”
“以直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别人咬你一口,只要没死,你要反过来直接咬死他,这才是为臣之道。”
刘吉,麻了。
他还以为胡濙要训诫他,告诉他这么做的危害,告诫他不许这样做。
但是胡濙却是反过来,鼓励他,一旦遭到了攻击,就要以更猛烈的手段去反击。
这不是在破坏礼法吗?
胡濙解释道:“我们在这儿谈论这些,不就是要知道这些手段,并且多加防范吗?”
“你要守护大明的礼法,这是作为礼部的职责,你人都没了,拿什么去守护?交给后来人?你怎么知道后来人就能维护好呢?”
“把事情,烂摊子交给后人处理,那是稽戾王的行为。”
“在大家和小家面前,你选择了大家。在公德和私德之间,你选择了公德。在利益和良心之间,你选择了良心。”
“即无德亦大德。”
胡濙反感,但并不反对这些肮脏的手段,他在陛下面前,会说这些腌臜事,甚至会亲自上阵,为陛下演示一下,狗斗术的最高境界。
他被人讥讽为无德,无德等于无敌。
刘吉终于理解了胡濙到底想要表达的含义,说的是手段用不用、什么时候用、怎么用。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李宾言喝了口茶,想起了南衙诸事,沉思片刻说道:“难。”
“同流合污易,知行合一难。”
“天底下的奸臣,难道仅仅是那些在史书留名的奸臣吗?多少人站在这人的身后,上下其手?”
“奸臣永远存在,不是他们站在了那里,而是被人推到了那个位置。”
“于少保说,天下人人私之,唯陛下一人公耳,果然有理。”
奸臣不仅仅是一个人奸,而是一群人。
这一群人,把这个奸臣推到了那个位置,秦桧构杀岳飞,是因为赵构需要秦桧,朝内的投降派,需要秦桧。
胡濙自然知道李宾言心中的疑惑,笑着说道:“齐景公伐宋国,站在当年西岐修的堤坝上,对着臣子太息而叹曰:昔日他的先祖齐桓公仅仅凭借着三百乘,就足以称霸于诸侯,今日齐国有三千乘,他齐景公都不能在宋国久留。”
齐景公的哥哥齐庄公好人妻,齐庄公和自己手下的大臣崔杼的妻子私通。
好人妻这种事,历来是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齐庄公整日里到崔杼家里,私会崔杼的妻子,有一次齐庄公把崔杼的绿色帽子拿走了,并且把那绿色的帽子赏赐给了别人。
当时齐国人就用绿帽子去形容崔杼这样的人。
崔杼怀恨在心,趁着齐庄公征伐晋国失道之时,崔杼将侮辱他的齐庄公杀死。
这齐庄公死后,齐庄公的弟弟,齐景公做了齐王。
在齐景公在位的五十八年时间里,齐国日益强大了起来。
齐景公是妙人。
他左手写着治国强国,复我大齐荣光,自我辈起!
右手写着贪图享乐,好音喜乐爱赋,更好细腰,公宫(齐国王宫)之内佳丽三千。
齐景公在位的这五十八年的时间,把遭遇宫变,差点断气的齐国给救了回来。
所以,治国、强国和贪图享乐从不冲突,当时即便是最贤明的臣子,晏子等人,也是对齐景公的贪图享乐,不理不睬,一副王上打了一辈子仗,享受享受又如何?
齐景公在攻伐宋国回国的路上,站在西岐修建堤坝的地方感慨良多,那个地方是当初齐桓公为春秋五霸时,与天下诸侯会盟的地方。
当年齐桓公只用了八百乘,就让天下诸侯慑服,而齐景公有三千乘,却无法让小小的宋国臣服。
齐景公就问自己的臣子,为何如此。
胡濙讲的这个典故,是经典中的经典,李宾言和刘吉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那是大明进士,从万千人中,考出来的,学问自然没问题。
可是这个故事,和他们讨论的大明社稷,有什么关系吗?
胡濙笑着解释道:“当时的大夫弦章回答说:水广则鱼大,君明则臣忠。”
“这弦章又接着说道:昔日有齐桓公在,所以才有了管仲,如果今天齐桓公在的话,那么扈从之臣皆是管仲了,齐国还是那个春秋霸主。”
“正因为齐景公不是齐桓公,所以,齐国无法成为霸主。”
“齐景公大笑,驾车而去,并没有责罚大夫弦章。”
“刘吉所说的这些个手段,在政治清明、君主贤明的时候,自然是在找死,陛下得知,轻则罢黜,重则流放。”
“若是朝廷不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吏浊而怠,民悍而凶,官无正吏,朝无忠、无能臣工之时,自然要用来自保。”
“所以,决定了臣子什么模样的,恰恰是陛下啊!”
李宾言和刘吉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站的位置不够高,不太明白胡濙所说的是否正确,但是这些手段,知道并且记住,防止吃亏,是很有必要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明节到了,大明的节日,时令的补子又多了一种,名叫日月补子,取意为日月当空,泽被大地。
街上摩肩擦踵,一些火夫更夫在四处巡视,防止失火,把这大好的节日给破坏掉。
本来天明节试行还没多久,这要是如同永乐十九年那般,三大殿着火了,那这天明节还办不办?陛下要遭受多少非议?
就如同当年钟山桐园,在正统年间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一样,永乐十九年,刚刚迁都的大明,三大殿的着火的原因,最后都定性为了天火。
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因为时间发生的比较巧妙,让人不得不多思考一下,背后是否有些未知的真相。
比如钟山桐园起火和正统九年稽戾王意图再下西洋,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比如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北衙三大殿的大火的时间,也如此的巧妙。
而且每次都会有一些算命先生,提前算到了这些,让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天明节是和上元节连在了一起,上元节本就有灯会,大明京师此刻,四处都是明灯,四处都是灯油。
这要是有人在天明节,放一场大火,在热热闹闹的欢庆时刻,烈火烹油!
在这种时刻,放那么一个大烟花!
可想而知,泰安宫里那位天下之主,会如何的暴怒。
到时候朝中,会不会横生波澜呢?这庆贺大明的天明节还会不会继续维持下去呢?
大明皇帝最忠诚的爪牙,以手段狠辣和专业著称的大明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正带着三千余名缇骑,散在京师之内。
一旦有地方起火,一旦有人恶意纵火,卢忠发誓,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出来,挖坟掘墓。
大明有共识:陛下从不介意别人骂他亡国之君,陛下从来不是个好人。
只要敢生事,朱祁钰会把人扔到解刳院里。
大明皇帝是生生把凌迟这种刑罚,变成了一种仁政的暴戾君王。
到现在大家终于没有见渠家三兄弟,大约这三兄弟的确死了。
其实三兄弟还活着,还在为大明的医疗事业,发光发热,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太医院门前一碗热汤,就变的浑浑噩噩,偶尔醒来,也只会迷茫自己身在何方,虽然再次陷入浑浑噩噩之中。
在朝阳门外的菜市口,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披着一件雪白色的大氅,带着三五个爪牙,招摇过市。
这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带着帷帽的美人,好生威风。
在北衙这地头上,一砖头下去,十个人里有七个都是侯爷,这种威风,大家自然见怪不怪了。
只见这男子器宇轩昂的走在前面,偶尔会拿出一块腰牌,对着路边的吆喝之人,问东问西,可是什么都不买。
这种人,最是招人嫌!
光问不买,天明节这种好光景,人潮涌动的时候,一直问来问去,这不是耽误生意吗?
但是这打扮,一般就是不能轻易开罪的人。
只见此人终于不情不愿的收起了那块参政议政的腰牌,走出了大明的灯市口,左拐能到粮市口,右拐能到大隆兴寺烧香拜佛,往前走是大明的养济院和东舍饭寺。
“咱明天就给自己升个官,好家伙,七品官位卑言轻,跟咱说不着!”此人愤愤不平的说道。
身后两位丽人,抿着嘴轻笑,这好光景,耽误人家做买卖,这小商小贩,能乐意才怪。
朝堂里的人都知道,这七品参政议政的腰牌,天底下独一份。
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大明的皇帝,朱祁钰。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很多,有兴安、卢忠、襄王、于谦、王文、胡濙等人。
朱祁钰带着来自四川播州冉思娘,还有刚刚成为大明贵人的埃莱娜在逛街,随行的是诸多锦衣卫。
北衙别的不多,唯独这官儿满大街都是,这一个七品的信牌,的确是有点不太够看。
埃莱娜看着面前的人,就是无奈。
新婚燕尔,埃莱娜侍寝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入门的那一天,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她拢共就侍寝了四次。
这不是埃莱娜技术不行,是陛下实在是太过于忙碌,就连陛下最喜欢的皇后,一月顶多见陛下两次罢了。
埃莱娜很喜欢大明,因为大明的京师足够的热闹,因为这些热闹和她息息相关,她要在这里生活。
这里人对生活很是热情。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前些时候,她和汪皇后商量着,要不要改个汉名。
此时到大明的传教士,多数都会选择汉名行走,也都会学习汉学,这是一种惯例。
只是埃莱娜的汉学水平实在是有点差劲儿,识字、能说汉话已经很不错了,取名字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太有挑战性了。
“陛下。”一个缇骑匆匆的跑了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君士坦丁堡陷落,君士坦丁十一世被恭顺王帐下保民官王悦俘虏,东罗马灭亡的消息,传到了京师。
那颗象征着罗马皇权的铜球已经进京。
“埃莱娜。”朱祁钰低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的埃莱娜。
冉思娘眼疾手快的扶稳了埃莱娜,埃莱娜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是如遭雷击一般的呆滞。
她的国,亡了。
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去宽慰她,对着冉思娘说道:“你们先回泰安宫吧,朕去讲武堂。”
第五百三十三章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看到了由君士坦丁堡来的一枚铜球,这枚铜球横跨了将近数万里的路,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他本以为要很久才能送来,可是速度比朱祁钰想的要快得多。
从军堡到撒马尔罕,其实只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法兰西国王曾经派遣了一位名叫威廉的使臣,到了君士坦丁堡向东,想要见到蒙古当时的大汗蒙哥。
这个使臣从君堡出发,到拔都萨莱这个地方,见过了拔都,然后停留了三日之后,向东而去,三个月后到达了撒马尔罕,见到了蒙哥。
蒙哥以为法兰西国王要朝贡,就接见了蒙哥。
可是这位威廉使臣,是个信徒,他只是希望能在蒙哥手下传教。
蒙哥就再没理会过这位使臣了。
朱祁钰看着饱经风雨,锈迹斑斑,更接近于绿色,而非红色的铜球,只是觉得,这个传闻了这么久的至宝,其实真的就是一颗非常普通的铜球罢了。
它没什么特殊的,只是铸造他的人比较特殊罢了。
就像文华殿的御案长桌上,压着的稽戾王那半拉烧坏了的龙旗大纛一样。
在军报里,朱祁钰了解到了君士坦丁堡陷落的细节。
火炮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但并非是关键性的作用。
主将朱斯蒂是个防守大师,但是他受伤之后,叹息之墙的防守出了纰漏。
没人知道是因为有人背叛,还是有人疏忽大意,火山爆发的血月的那一夜,叹息之墙,有个城门是敞开的。
奥斯曼的近卫军毫无疑问是英勇的,他们趁着这个间隙攻占了君堡东北角的城门,近卫军团将新月旗悬挂在了城门上,替换了代表着罗马的双头鹰旗帜。
在血月之下,近卫军团由北向东,凿穿了在数百年的时光里,坚不可摧的狄奥西多城墙,最终导致了君堡的陷落。
这和当初西罗马帝国灭亡,几乎是如出一辙,都是城门被莫名其妙的敞开着,坐在圣宫里的君王,被俘、被杀。
朱祁钰合上了檀木盒子,将放在红绸缎上的罗马球盖上,让兴安送内承运库便是。
这和稽戾王的龙旗大纛、正统之宝放在一起,不过是他众多收藏品之一罢了。
“我们不能对另外一个传承了近千年的文明的毁灭,而无动于衷。”朱祁钰正色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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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皇帝陛下,难不成是那个埃莱娜整天吹枕边风,把陛下吹糊涂了不成?
大明距离君堡,数万里之遥。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诸位大臣的表情,补充的说道:“朕的意思是,在罗马国覆灭的今天,我们应该思考,应当做些什么,防止文明的消亡,它的灭亡,我们应该吸取什么样的历史教训。”
“朕不是说要代替君士坦丁,如同闪电一般归来。”
于谦长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陛下要远征,原来是要思辨。
烽火戏诸侯,那可真的是亡国之君的举动了。
朱祁钰一向如此,他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明明白白:“君士坦丁十一世,作为末代皇帝,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甚至愿意顶着牧首的压力,和泰西的异端和解。”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关于景教徒、新教、救世教之间的矛盾,恐怕他们自己的都弄不清楚其根源,但是彼此都是异端,这是毫无疑问的。
君士坦丁十一世,末代皇帝,那个站在红苹果树下的紫袍皇帝,在做东罗马皇帝之前,就在为罗马的延续做努力。
在敌人涌入内城的时候,站在君士坦丁城墙(内城墙)之下的君士坦丁十一世,脱掉了自己的紫袍,拖着那把跟随他战斗了半生的阔剑,向着如同潮水般用来的敌人,发起了孤独的冲锋,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之声。
那时的君士坦丁十一世,那声怒吼,大约是想呼喊罗马千余年来的英烈,为他壮行。
这是何等的勇气?
朱祁钰首先拿出了一个议题说道:“毫无疑问,君士坦丁十一世并不是昏君,但是他真的是亡国之君。”
“在他最后冲锋的时候,他的身边为何只有他一人呢?忠诚于罗马的罗马人民呢?”
君士坦丁死的时候,是自己拽掉了紫袍,如同一个普通的战士一样冲向了敌军。
崇祯吊死在煤山上的时候,至少还有三十多个宦官陪着,王承恩跟随着他的主子,共赴黄泉。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孤独的。
“是什么造成了罗马人不愿意生育,甚至摇身一变,把自己变成了蛮族?仅仅是税赋吗?”
“朕不以为如此,把一切问题归咎于财经事务的问题,毫无疑问是一种极为愚蠢的做法。”
“虽然大部分的问题的确可以用财经事务去衡量。”
“但一个文明的衰亡,绝非财经事务四个字,可以一言而弊之。”
讲武堂聚贤阁,聚集了一群人,这里有六部尚书,有都察院诸多官员,有十二团营各团营的都督。
不是正式的大朝会,一次十分普通的大明大思辨之中的座谈会。
于谦看了看其他人,知道自己必须第一个发言。
他看了看君士坦丁堡的堪舆图说道:“君堡的地形是极容易防守的,整体呈三角形,一旦在北侧的金角湾设立的船障,敌人就只能从一个方向进攻,那就是狄奥西多城墙。”
“过分信赖金角湾船障的作用,是君堡攻防战之中的第一个失误。”
旱地行舟,的确是一个天才的主意,是改变战局的关键手段,可是完全倚重于金角湾,是君堡君臣的失误。
大明京师保卫战之中,于谦、石亨、范广、孙镗等人是带着二十二万新军,出城作战。
将胜负的关键,交给地形、城池,都是一种错误的决定。
“如果做的好一点的话,君堡完全是可以守得住的,可惜,盛名之下的朱斯蒂,没有守住。”
“其主要原因并非朱斯蒂愚蠢,或者名不副实,而是因为他的兵力实在是有限,经过了一年的筹备,最后仅仅凑出了八千人的军队,其中八百人是朱斯蒂带来的义军,而这些义军是守城的精锐。”
“这么点人,填在四十余里的南侧城墙都不够用,又如何去防守金角湾呢?”
于谦的这番话,并不是把君堡的陷落,归咎于朱斯蒂君臣,这对儿君臣,毫无疑问都是勇者。
而是因为守城的力量太过于弱小了。
人呢?
罗马的皇帝找不到忠诚于罗马的人民。
最终罗马皇帝和罗马这个名字,一起变成了历史的符号和一段唏嘘的过往。
朱祁钰主持了会议,于谦在充分领会了圣意之后,确定了会议的主旨和方向。
讨论人本论的重要性。
人,才是决定一切的一切,而非其他。
大明最尊贵的亲王,襄王殿下,曾经专门跟他的长史聊过,应该如何做个会议家。
会前、会场、会后,这些都是要充分了解,然后主导会议。
这是一种能力,毫无疑问,朱祁钰在这方面,是极为擅长的。
胡濙作为礼法的守护者,坐直了身子说道:“大家还记得吗?”
“在第一次财经事务的盐铁会议上,陛下举了一个例子。”
“那些悍勇的夜不收闯到了漠北的和林去,他们四处搜索着瓦剌人的情报,在瓦剌人的孩子之中,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能够活到成丁。”
“为此瓦剌人会把孩子抢到自己的部落,然后让他们成为瓦剌人。”
“即便是没有什么礼法荒漠,远在漠北的瓦剌人,他们依然知道一个很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孩子,是种族延续、文明存续的关键。”
“毫无疑问,无论是高卢人、罗斯人,还是昂撒人,亦或者奥斯曼人,这些蛮族并不愚蠢,他们也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可是罗马人,不明白吗?”
“他们明白,但是依旧是走上了绝路。”
胡濙经常找尼古拉兹讨论罗马的历史,虽然他们没有什么信史可言,但是那些广为流传的故事之中,有着很多和东方世界迥异的经验,是大明可以吸取的。
胡濙今年七十有七,他是六朝老臣,是大明朝堂近五十年的常青树,是礼部尚书,是泰安宫的太子少师,从一品大员。
这个身份极为尊贵,他依旧在努力的学习着。
因为他清楚的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当下的大明,不前进,就是后退,跟不上陛下的脚步,就会被时代所吞噬,变得默默无闻。
“所以,孩子是希望。”胡濙总结性的说道。
金濂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和陛下的观点是一致的,将一切的事物归咎于财经事务,是不可取的。”
“罗马的覆灭之中,财经事务的崩坏微不足道,却有一定的原因。”
胡濙看了一眼金濂,什么叫大明的师爷?
这话就跟之前胡濙说的那种“不值一提”的感觉一模一样。
金尚书首先高度赞同了陛下,夸赞了一番陛下的英明,然后提出了自己一些小小的、和陛下不太一样的、不值一提的观点。
这绝非金尚书要对付陛下,只是作为大明元老院的众多元老之一,金尚书这么说话,完全是本能。
金濂继续说道:“曾经的罗马,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垄断了所有的丝绸贸易,所有从中原王朝送到泰西的丝绸,都被他们所掌控。”
“他们如此的富裕,可是他们的百姓,普通的罗马公民,并没有受益,反而因为繁盛的丝绸贸易,变得越发的贫苦。”
“丝绸这东西,即便是在当下的大明,非达官显贵,也是穿不起的,一匹丝绸几乎和一担棉布等价。”
朱祁钰的冕服大约要用掉四匹丝绸,可是一担棉布,可以做一百二十件常服。
朱祁钰四季常服只有八套,冕服还是京师之战打完以后,用内承运库的存货,做了一件。
朱祁钰除了授勋的时候,也不爱穿冕服,主要是费劲儿,里三层外三层,冬天冷,夏天热。
“丝绸是如此昂贵的货物,垄断之下,获得了丰厚的利益,但是这些利益全都被贵族们所侵占。”
“普通的罗马公民,却无法获得任何一丝一毫的利益,甚是喧嚣的丝绸生意之中,普通公民,捞不到一点好处,反而要为尚奢、竞奢的不正之风所累,倾家荡产,去追求丝绸做的衣物。”
金濂站在户部的角度,分析了问题,总结性的说道:“所以,是分配出现了问题。”
“如何将财富惠及所有人,那怕是三七分,百姓三成,势要豪右七成,就足以让百姓们重新点燃对生活的期许,重新拥有希望,也就是孩子,就会变成一件可以实践的事儿了。”
“陛下,臣的话说完了。”
金濂不够的实事求是,他只是从东罗马灭亡的现象,看到了问题,并且找到了原因,但是根据实事求是的要求,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这只是座谈,并不会形成任何的决议,也不需要提出合理的政见,所以,金濂说了一个大方向。
朱祁钰对金濂的话,深表赞同。
参会的众人也是频频点头,毕竟能坐到聚贤阁的人,除了李宾言之外,没有蠢货。
李宾言也不是蠢,就是有点憨直。
当然经过了山东之行,又扈从陛下南下平叛,在松江市舶司搞出了“双李恶犬”恶名的李宾言,那所剩不多的憨直,反而成为了李宾言的保护色。
双李恶犬,自然是说李贤和李宾言,他们手段的恶劣,让南衙众人无不怀念,会多次语重心长、下敕谕训诫的陛下。
陛下在南衙的时候,他们只要听话,就会万事大吉,可是现在双李在南衙,说不准哪天就踩到坑里去了。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江渊。
江渊作为新任的兵部尚书,表现是极为亮眼的,即便是负责考成兵部的前兵部尚书陈汝言,对江渊的能力,都非常的认同。
稽查粮仓这种事,让陈汝言配永乐剑,他估计也做不好。
江渊可以做到,这就是能力问题。
江渊十分认真的说道:“罗马的士兵参战之后,得不到他们应得的荣誉和赏赐,他们的妻儿甚至在后方被人霸占,远征归来,家里却换了主人。”
“没人知道这些远征军有几个能回来,即便是这些士兵们的妻子。”
“没有能够保护羊群的弓箭射杀饿狼,羊群自然一哄而散。无法保护臣民的军队,注定不是王者之师。”
“得不到保护的罗马公民们,如何能有希望?”
于谦非常满意的看了江渊一眼,陈汝言的主动让贤,是真的让了一位贤臣,江渊的思考方式,是紧跟着陛下民为邦本的朝纲。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说得很好。”
刑部尚书俞士悦,在剿匪这件事上,展开了一部分的论述,大明的皇帝住在泰安宫里,大明京师周围也很安宁,所以流匪、山寨这些问题,是进不了皇帝的法眼。
土匪,是让百姓绝望的一种社会产物,应该从根本抓起,消灭土匪滋生的土壤。
吏部尚书王直谈论的角度则是科层制的官僚体制,毫无疑问,罗马是没有完善的科层制官僚体制,对行省的管理,太过于粗犷。
在礼部、户部、兵部、吏部、刑部相继发言之后,朱祁钰看向了工部尚书石璞。
石璞和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胜厂总办蒯祥等人一样,都是匠户出身,每次反应都有点慢,也不擅言辞。
“石尚书?”朱祁钰看向了石璞。
石璞十分认真的说道:“臣没什么高论,就琢磨着治水,能把黄河治理好,黄河沿岸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不是?”
石璞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说,但是他会去做。
既然黄河泛滥成灾,给黄河沿岸的百姓带来了困扰,那就去做。
既然柴薪昂贵,给百姓的生活起居带来了困难,那就去做,办理官厂,“与民争利”去。
第五百三十四章 山野银山的名主
朱祁钰其实很喜欢石璞这样的人,话不多,闷头干,为了建设新大明,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奔波着。
他希望石璞这样的人,能够有几句怨言,可惜,石璞为代表的大明工匠团体,似乎很少愿意发声,陛下给多少,就拿多少。
其实朱祁钰这里就是想错了,没有怨言的主要原因是,大明皇帝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朕记得崖山有石刻,曰: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文明不是不可能消亡的,就如同今日之罗马,昔日之唐宋,今日都作古,胡元入主中原。”朱祁钰开口说起了往事,让聚贤阁内的群臣陷入了沉默之中。
崖山海战,宋丞相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自杀,十数万人共赴难。
自此宋朝断灭,胡元入中国百年而窃据神器。
即便是朱元璋捏着鼻子认了胡元的正朔,可是在大明,华夷之辩依旧是主流,元的国号是大元,但是很多时候,大明的奏疏和文牍之中,都是以胡元相称。
朱祁钰接着开口说道:“彼时宋亡,中国百姓,家里切菜,都得去这些胡人家中切菜,因为家中没有菜刀,如此苦难之下,我们大明应运而生。”
“宋亡的历史教训我们没有吸取充分,现如今,传承千年的罗马也画上了句号,如同阳春白雪一样消融。”
“总有人说咱老朱家是暴发户,这不假,朕不否认。但是中国呢?大明呢?也是暴发户吗?”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砥砺前行,就算是为了大明。”
在这个千年君臣之礼的国都里,这话看起来很奇怪,但是这句暴发户可是孔府散播出去的,多少人打心眼里认同。
“谨遵圣诲。”诸多臣子吓了一哆嗦,最近也没人跟皇帝对着干,陛下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见外了!
止投献,是一股从明初到明末,都悍然存在的风气。
多少人忌惮于这种社会风气,在朝中做事的时候,畏首畏尾,比如时人皆讥讽胡濙谄媚,就连胡濙的儿子胡长祥在太医院做事,都没有人知道,胡长祥是胡濙唯一的儿子。
胡长祥觉得谈起《我的礼部尚书父亲》,是脸面无光的一件事。
朱祁钰现在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他换了一种话术,既然为了陛下这句口号喊不出来,那么为了大明,总不会跌份了吧?
大明难道也是暴发户?给大明当臣子,难不成也丢人?
“开始今天的盐铁会议吧。”朱祁钰停下了关于罗马消亡的思辨,而是继续讨论大明的财经事务。
夏衡,太仆寺卿,主管马政。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朝中现在良驹十一万四千匹,虽然和永乐年间的六十万匹马,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大明马政正在逐渐恢复。”
“这十一万匹的都是中上等马匹,即便是在胡人之中,也是充当战马使用,主要提供给京营用度。”
夏衡说的是大明的马政的恢复,并非是对洪武、永乐年间的养马令的恢复。
当时的大明人丁较少,很多土地都可以当做牧场,但是随着人口的繁衍和增加,在四百毫米降水线内,大明朝已经没有牧场可以放牧了。
适合放牧的地方,现在都种的庄稼。
四百毫米降水线外,不适合种地,但是适合放牧,所以宣府的贡市,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大明马匹最关键的来源。
当然大明的军马场也有,一处在奉圣川军马场,一处在陕西行都司,这两个军马场的规模,都在十万匹的数量。
没有马匹,就无法发动进攻。
大明现在的马政一塌糊涂,就是二十四年兴文匽武的重要成果之一。
驽马、驿马,不在朝廷的统计范畴之内。
倒是宝马,在统计范畴。
驿马跑五年,如果还活着,会被供养在驿站之内,被称之为宝马,而这些宝马,同样计数。
胡濙左右看了看说道:“陛下,鞑靼部的可汗,脱脱不花最近上奏,想要入大明朝贡,并且商议一下这贡市之事。”
“陛下,契机到了。”
胡濙说的是一件看似和夏衡马政不相关的事,其实这两件事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胡濙所言的契机,是大明在草原近乎于残忍的财经事务政策。
大明在草原放钱,银币、景泰通宝,如同海啸一样涌入了整个草原,草原上的鞑靼王们,把牛羊换成了这些精美的货币,而不是茶铁盐等生活所必须的用品。
脱脱不花作为鞑靼人的可汗,终于撑不住了,想进大明朝贡。
当初脱脱不花可是要大明皇帝到北古口外商量会盟之事。
当时大明正值多事之秋,朱祁钰不想惹麻烦,鞑靼人的大军就在城外,朱祁钰下旨让杨洪放脱脱不花撤军,杨洪和杨俊带着人前往清风店,阻击向紫荆关逃亡的瓦剌人。
现如今,脱脱不花主动入朝朝贡。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再晾三年,再同意他的入关朝贡的请求。”
你想入贡,就让你入贡?
朱祁钰的聚贤阁御书房,可是放着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丧乱,大明为此阵亡军士的令牌,也是朱祁钰内心一条无法抚平的沟壑。
他时刻铭记着当初的围城之耻辱,他看着大明的新兵蛋子,在百姓高歌红巾歌的歌声中,出城作战,他看着于谦、石亨等人,亲自带兵冲锋,下马死战。
他如同一个乌龟一样待在大明军卒和臣子组成的龟壳之中,最终在稽戾王当攻城先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亲自带人抢了稽戾王的龙旗大纛。
他记得当初的耻辱,所以他要再等一等。
“三年?”金濂瞪大了眼睛,惊讶至极的问道。
草原的财经制度已经全面崩溃,百姓困苦不堪,边人犹怜。
一个鞑靼的女子,甚至半袋米就可以娶到,假如肯加半袋盐,那就会死心塌地。
用牛皮袋煮白肉,就是现在草原真实的写照。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再等三年,这样的惨剧还要再发生三年。
人间炼狱。
于谦左右看了看,立刻开口说道:“臣以为可以再等等也无妨,三年不算多,五年不算少,哪怕是就这么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未尝不可。”
“眼下的有很多从鞑靼逃难的百姓,入了大明集宁、河套地区的农庄法,如果眼下就结束夜不收在草原放火,和停止贡市的银币放水,就得安抚这些人。”
“其次,熬鹰摔打的还不够,今日大明强盛,彼之恭顺,他日大明衰亡,彼之盗寇,现在答应脱脱不花入朝朝贡,日后必有大祸。”
“为两族长久之大计,再无刀兵相向之时,更应该等一等。”
于谦是文官执掌牛耳者,是武功勋臣的文安侯,也是大明勋官的代言人。
他的态度,就是京营的态度。
一向劝陛下仁恕之道的于谦依旧是走的大仁的路。
如果此时大明心软,等到鞑靼人恢复了体力,大明走入秋冬之序,就会再起波澜。
天底下最大的危害,不是天灾,而是兵祸,铁蹄南下,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客死他乡,冻死路旁,礼崩乐坏之时,群寇并起,民生凋零。
为了防止再起刀兵,再等一等,再让鞑靼人长长记性,防止兵祸,就是大仁。
如何防止兵祸?敌人虚弱到走不动的时候,就可以防止兵祸了。
“那就再等一等吧。”胡濙想了想,认同了于谦的话。
他本来的打算是鸿胪寺和鞑靼王脱脱不花谈判,给官恩封,大明在鞑靼的草场建立无数个性质和官厂一样,直属于朝廷的官营牧场。
这些官营牧场,就是大明埋在鞑靼诸部的钉子。
于谦和陛下都认为可以等一等,胡濙也没有反对,现在开始谈判,陛下能留下一个仁义之名,陛下既然不肯要这个善名,他才不会在这个无用的方向努力。
胡濙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笑着说道:“陛下一视同仁,大明用银币,鞑靼部也用银币;大明用景泰通宝,鞑靼部也用景泰通宝;陛下作为圣天子,四海一统之大君,这是陛下的宽仁。”
陛下是宽仁的,陛下是慈爱的,陛下不会有错。
李宾言等人看着胡濙目瞪口呆,大家都是大明白,大明在草原的经济政策,把草原折腾成什么样了,这也是一视同仁的宽仁吗?
但是,胡尚书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跟礼部尚书讨论礼法,是自取屈辱。
度支部郎中王祜看了一眼自己的主管上司张凤,才无奈的说道:“劳保局核算了去年的所有账目,已经送到泰安宫,就去年而言,劳保局共协调赔偿了百姓近七十二万银币。”
“这其中调停的有两万起,责令整改的有三千二百四十起,涉及保障安全方向的案件有七万余起。”
劳保局是劳动保护的简称。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朱祁钰一直想要谈起,却从没有总论过的财经事务专题,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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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社会制度由分配方式决定。
朱祁钰一直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的讨论,不是没有机会,是时机不成熟,但是既然今天王祜说到了这件事,朱祁钰就打算好好的说道说道。
他认真的想了想开口说道:“王莽,当初要搞井田制,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
“井田制,并非方孝孺说的那种,土地天下公有,而是私有。《谷梁传》曰:井田九百亩,公田居一。”
“井田的贡、助、彻,皆归领主所有,具有典型的的按资分配的特征。”
按资分配的资,是生产资料的资的含义。
“除了按资分配,当下的大明还有按劳分配,按劳动的多寡,计算工分,然后对劳动产生的劳动成果,进行分配。”
“按劳分配其实也不公平。”朱祁钰放出了一个暴论,按劳分配是不公平的。
翰林院掌院事吴敬满是疑惑的问道:“按劳分配也不公平?!”
农庄法采用的就是按劳分配,计算工分,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即便是如此,也不公平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吴掌院,当初朕问过你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学识、技术,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流动资财,还是留供资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
吴敬点头说道:“记得,一个人的学识和技术,是一个人的固定资财,在私塾、官学、社学就读,也是对自己的投资,是个人固定资财的增长。”
朱祁钰看着吴敬说道:“然也。”
吴敬眉头紧蹙,随后思考了良久,才眉头舒展开来。
按劳分配的前提是分工,只要有分工,就必然产生工种之间的差异,那么技术岗、管理岗的分配就会比穷民苦力要强许多。
技术岗和管理岗,自然是因为自己本身的固定资财。
所以按劳分配本质上,是一种按照自身固定资财分配的方式在运行。
吴敬明白了陛下为何说按劳分配是相对公平。
朱祁钰记着问道:“王尚书,你说这天下,若是没有科层制,这官场何等的模样?”
“那不是直接乱套了?”王直立刻回答道。
科层制的官吏制度,几乎是中原王朝自古以来的传统,王直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有此一问,但还是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科层制的大明,王直都没法想象,那怕不是亡国了。
朱祁钰问的时候,就是做的设问,他心里早有答案。
“所以,按劳分配也一定会出现层层管理的现象,那么官场和工坊等集体团体,科层制必然应运而生,那么按劳分配的制度,本质上就存在朘剥。”
“所以按劳分配并不绝对公平。”
朱祁钰的话让群臣们议论纷纷,只要是存在科层制,那么必然存在自上而下的朘剥,这是毫无争议的。
匠爵一共四品十六级,每一级的基础劳动报酬都不一样,出现科层制,就必然出现朘剥。
“李巡抚,朕再问你,你在江南和李贤办了畸零女户的案子,这些畸零女户有的才五六岁,他们没什么生产能力,畸零女户出现的社会根本原因是什么?”朱祁钰看向了李宾言,谈到了畸零女户大案。
时至今日,这个案子依旧在办,那几个送到京师已经气绝的女子的惨状,触目惊心。
“因为她们没有做工的地方,没有劳动,自然没有劳动成果。”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畸零女户,到底因为何种原因存在?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朱祁钰满是无奈的说道:“如果按劳分配的话,这些失去了劳动力的人,还没有劳动力的人,岂不是要饿死了?”
“就朕所知,很多京营的老兵在战场负伤,他们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不计生死、奋不顾身。结果却失去了劳动能力,那么他们也需要按劳分配吗?”
“朕做不到冷血无情,因为他们是为朕而毙,所以朕养着这些受伤的老兵,过年前,朕还专门到大兴去了一趟。”
大兴县是夜不收家人内迁的聚集地,朱祁钰每年都会到那边去看看,慰问夜不收的家属,那里的遗孀极多,朱祁钰每次去,都会停留很久,听听他们的故事。
之前陈镒从张秋治水回京,还陪同大兴县令去了一次。
江渊目露思索,沉思了片刻才说道:“臣听闻,罗马的士兵征战沙场,回家之后,不仅自己的家换了主人,假若侥幸不死,负伤回家,也有饿死的。”
“所以他们的军队,在攻城略地之后,就会对当地展开劫掠,能赚一点是一点。”
“自此,罗马人失去了参军的意图,甚至在每次打仗的时候,都会逃亡,而且因为糟糕的军纪,和随意的劫掠,让罗马和蛮族的矛盾,越积越深。”
“罗马人失去了保护他们的盾与剑,罗马也失去了忠诚于它的子民。”
朱祁钰想到了明末,李自成造反十几年,一直是流寇,被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打的抱头鼠窜,一直不成气候。
崇祯九年,陕甘宁地区发生大旱,大明朝廷自万历年间,就一直欠饷,这再加上大旱,这让三边的底层军官,加入了起义军的阵营。
李自成的实力如同坐了火箭一样,直上青天。
粮饷给够,神仙干碎。
金濂满是困惑的问道:“那陛下,什么分配制度才公平呢?什么分配制度才合理呢?”
第五百三十五章 你在此温酒,待我去去就回
世间从没有过绝对的公平,无论什么时候。
金濂的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都呆滞的看着大明的皇帝。
什么分配的方式,才是最公平的分配方式,什么方式又是最合理的分配方式呢?
社会产生了分工,因此产生了社会劳动成果,这些劳动成果,如何给大明的所有人,就是金濂这个问题的核心。
换句话说,金濂在问,大明该去何方。
朱祁钰看着众臣略显迷茫的眼神,认真的思考着。
这是道路的选择。
正如于谦说的那样,当皇帝杀掉了稽戾王之后,皇帝身后便成为了悬崖,只能往前走,没有后退可言。
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大明站在了一个历史的岔路口上,走在这个岔路口上的群臣们,都比较茫然。
朱祁钰想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墨翟幻想了一种大同世界,就是非攻兼爱,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
“在墨翟的学说中,将所有的劳动成果交给有需要的人,就是非常公平的分配方式,按需分配。”
“洪武年间,每甲皆有被全甲供养的畸零户,很多的孩子都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他们的父母死于兵祸、匪祸、饥荒,他们被邻居们养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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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饭,百家衣,如果翻译翻译,就是社会化抚养。
大明曾经在制度上,探索过这种模式,可是随着太祖高皇帝的龙驭上宾,这畸零户逐渐成为了藏污纳垢之地。
那些畸零女户,住在博爱乡之中,看似是社会化的抚养,结果却变成了扬州瘦马进货的地方,变成了一种血腥而残忍的朘剥模式。
还有一些富户变成了畸零户。
本来朝廷的政策中,是对畸零户的优待,是一种追求公平、按需分配的制度,但是在短暂的维持了一段时间后,碎了一地,满是狼藉。
很多喝着茅、五、剑这些名酒,品着龙团香茗的富户,摇身一变,成为了不纳赋税的畸零户,不仅不纳赋税,还不停的兼并土地,将田亩占为己有,将百姓奴役在土地之上。
“按需分配吗?”金濂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陛下,那不现实。”
朱祁钰立刻点头说道:“没错,那不现实。”
“所以最公平的是按需分配,最合理的是按劳分配,完全按资分配,将会加速土地兼并,朝廷的开支越来越大,但是税基却每况日下,最后入不敷出,整日里拆东墙补西墙。”
“拆拆补补,这房子自然就塌了。”
金濂了然。
陛下是一个很务实的人,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会说,会提,会向那个方向努力,但是绝对不是今天提出,明天落实,后天就要见到成效。
在实际的执政之中,总是选择最适合当下局势的政令,来让新政能够真的执行下去。
在大明的舆情之中,陛下其实有锱铢必较的恶名。
内帑和国帑,内承运库和户部总是见面就掐架,吵得天翻地覆,看似是皇帝贪婪,户部爱钱。
可是管着这近万万大明人丁的衣食住行,不扣扣索索的能行吗?
陛下挣钱如流水,花钱如开闸放水,但凡是动一动就是近百万的国帑内帑,如同百川到海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朱祁钰接着说道:“墨子讲非攻兼爱,就是在讲按需求分配。我们要在部分的领域按需分配。”
“比如那些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我们就要对他们进行抚养。”
“比如京官勋臣,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力,就要对他们按需分配,否则,甚至不用他们张口,就有人把大把大把的银钱、钞贯、田亩,送到他们的手中。”
“这些小范围的按需分配,是朝廷的掌控范围之内,但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要讲按劳分配。”
“坚持以按劳分配为主要方式,坚持保护百姓们获得应得的劳动报酬,坚持劳有所得,这也是朝廷的仁义礼法之一。”
“按需分配、按资分配,多种分配制度并行,是当下大明最合适的路。”
“如若有人非逼着朕做独夫民贼,朕也甘心担这个骂名。”
独夫民贼,是对一个皇帝最具侮辱性的词语。
独夫,就是专横,一言以蔽,独断专行。
民贼,就是与民争利,锱铢必较,是偷老百姓手里钱的贼。
比如汉宣帝的老师就曾经骂汉武帝刘彻是个独夫民贼,不听进谏,一意孤行,算缗告缗令、官营盐铁,都是与民争利,是偷“民”的钱。
这是朱祁钰的决心,被骂他不怕,有胆子就造反,看他这个皇帝杀不杀就完了。
朱祁钰刚说完,武清侯石亨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他闻到了军功章的味道!
石亨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去,造反要交三遍税的大明,谁能这么蠢呢?
分配,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话题,朱祁钰并没有深入的讲如何分配,只是在大方向上画了一条线。
因为分配不是讲道理,分配,是真刀真枪的动早就被瓜分完的利益。
无论刀落到谁的头上,都是钝刀子割肉,生疼生疼。
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朱祁钰只是指明了一条方向,而这条方向,正是群臣所需要的。
朱祁钰浅尝辄止的谈了谈分配,盐铁会议很快就回归到了正常的议程之中。
“陛下,应天巡抚李贤上奏说,请旨撤销盐引之事,臣以为不妥。”户部度支部郎中王祜说起了第二件户部事儿。
朱祁钰朱批了李贤的奏疏,关于盐引的部分范围内撤销。
李贤不是清谈之辈,他希望撤销盐引之后,建立一套盐铁的供给侧的改革,仿照襄王在贵州事,对盐进行全面范围的官营。
这一刀就剁在了两淮盐商的脑袋上,两淮盐商早有预料,这一刀早晚要挨,所以很多都在转型,比如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海洋。
在家里窝着就能大笔大笔的用麻袋装钱,还有什么出海的动力呢?
但是大明皇帝新政势不可挡,他们也曾经挣扎过,发现挣扎的越激烈,陛下手段就越多,索性选择了顺从。
朱祁钰认为取消盐引的时机已经成熟。
这种时机是多方面的,比如河套地区靖安省逐渐稳定,安民渠已经投入使用,河套地区的耕地面积在快速增长,粮食产量飞速增长,足以供给边方用粮。
取消盐引,改为供给侧改革,并无不妥。
“说说理由。”朱祁钰看着王祜认真的说道。
其实王祜这是在行封驳事,朱批的奏疏下发到了户部之后,被户部拦停,请旨议策。
但是王祜行封驳事选择时机和地点,都非常的巧妙,选在了聚贤阁,这个说话极为自由的地方,选在了天明节之后,这个刚刚休沐结束的时间,用的方法,是议策,而非封驳。
“很简单,因为边方要用粮。”王祜开门见山,说了一句很合理的废话。
王祜解释道:“在整个大同、宣府、陕甘宁靖安地区,盐引提供的粮食占据了三成以上的比例,如果现在贸然取消盐引,势必加重河套地区的赋税压力。”
“靖安新复,百废待兴,所耗靡费,若是取消盐引,改为供给,那么大同、宣府、陕甘宁三边,靖安,势必出现粮贵盐贱之事,臣以为,得等等。”
“南衙的确是准备好了,可是边方并未准备好。”
王祜的理由是地区发展并不不均衡,导致南衙的确对取消盐引有着迫切的需求,而边方地区,现在还不能自给自足,一旦取消盐引,势必导致边方物价腾飞。
江渊也是极为赞同的说道:“如若停下了盐引,我们就要想办法补充这三成粮食的来源,势必加重税赋。”
“而当下大明几乎所有的物价,依旧是以粮食为基准,民以食为天,陛下。”
朱祁钰的食指在桌子上不停的敲击着,这代表皇帝在思考。
这种时候,聚贤阁里十分的安静,窗外有西北风呼啸,有雪花飘飞撕扯的声音,传到了暖阁之中。
“有理,把李贤那封奏疏拿来,朕先留中吧。”朱祁钰这算是收回成命了。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出尔反尔的速度之快,确实很丢人。
但是朱祁钰唯独不怕这个。
既然户部和兵部说的有道理,那自然要收回成命。
昏政乱行,是君主失道,臣子失德的大事,昏政要付出的代价是里子,是民心,而收回成命,损失的是皇帝的面子。
王祜犹豫了下,并未将奏疏拿出来,愣愣的说道:“臣并未带在身上,等明日送于司礼监。”
“没带?”朱祁钰看了看王祜,也没当回事儿说道:“那明日送司礼监便是。”
陛下肯舍面子,可是朝臣们可不能让陛下折面子,君辱臣死,这是为臣之道。
王祜打算散会之后,和司礼监大珰兴安聊一聊,这收回成命的事,不能入档。
如何保证陛下英明无损,功德无垢,是人臣之礼。
盐铁会议一直进行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大明的臣工对景泰五年,大明的财经事务进行了一次总结。
石景厂、胜厂、六枝厂等官场的营建,宝源局纳储,景泰通宝的承兑,银币的汇通,这些事,林林总总一大堆,一直聊到了日暮时候,这些事才算是停下。
胡濙到了后半程一直在眯着眼休息,似乎是岁数大了,精力不济。
等到陛下说散会的时候,胡濙才伸着懒腰,打算离席。
“于少保、胡尚书,你们留一下。”朱祁钰早就看到了胡濙这个装糊涂的师爷,一直在装糊涂。
胡濙有没有犯困,是真困还是假困,朱祁钰真的看不出来,索性把胡濙留下来,当面问清楚。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拿出来吧。”
胡濙一拢袖子,赶忙摇头说道:“陛下!这日后都是要入史的,看了这些,会被人骂改史的!”
“朕还怕这个?朕说自己没改史,也没人信啊,就稽戾王那些事,写到史书里,就像是朕故意抹黑他一样。”朱祁钰嗤笑的说道。
朱叫门在宣府、大同叩关;在京师配合瓦剌人设伏计擒于谦、石亨;在迤北给瓦剌人谈胡琴;还在胡地娶胡妻等等。
若是《明英宗实录》不是明宪宗,朱叫门他亲儿子朱见深修的,是子言父过。
换成明代宗或者明代宗的孩子修史,这改史的骂名,板上钉钉。
今天盐铁会议少了一个流程,朱祁钰一直在思考,到底少了什么,直到看见一散会精神抖擞的胡濙,皇帝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这盐铁会议,少了礼部尚书,溜须拍马。
胡濙不情不愿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会议记录,也就是胡濙对陛下的话的总结。
朱祁钰打趣的说道:“写了什么,护的这么严密。”
他打开了胡濙写的内容,颇为无奈的说道:“挑挑拣拣,就这几句可以用,其他的话,都删了吧。”
「圣人配乐五方:宫居其中,商、角、徵、羽配四方,上聚贤阁总论分配,劳有所得居其中,剥床及肤、积财千万以为配。」
「是故,按劳所得,按需所得,按资所得,期蒸荣盛世。」
剥床及肤,是一个比较冷门的成语,大约等同与切肤之痛,也就是非常急切的痛苦,需要按照他们的需求,给他们一些。
宫商角徵羽是乐五方,宫居其中,按劳所得在分配中,应当占据主要分配原则。
朱祁钰只留下了这几句有用的话,那些溜须拍马的词,都被朱祁钰给否了。
胡濙拿起了笔,无奈的说道:“作了恶事,陛下让他们敞开了骂,这有了大策善政,陛下为何不能敞开了让人夸呢?”
“陛下,天底下哪有这等的道理?”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写那么多,后人也只会说,百姓财竭力尽,仇恨感天,反而给胡尚书平添几分谄媚阿谀的印象,还是算了。”
“写好了,给兴安留档就是。”
胡濙终于修改好了,递给了兴安说道:“下次臣就打腹稿,回去再写私史。”
朱祁钰没有过分纠结这件事,而是正色的说道:“崖山那块石刻,即便是不拆掉,能不能改改?”
崖山石壁上,刻着十二个字: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第五百三十六章 在让人失望的这件事上,从不让人失望
这是朱祁钰第二次提到这块石碑。
之前在盐铁会议之前的座谈会,朱祁钰就说到了这块石碑,谈到宋朝灭亡,胡元入主中原之事,将其和罗马的灭亡并列。
宋亡之后,元朝的将领立了石刻,上面写着灭宋的崖山海战。
陈沙白,也就是陈献章,主张贵知疑。
最近陈献章和两广总督军务、巡按御史徐瑁吵了起来。
之前朱祁钰和胡濙聊到知行合一的时候,胡濙就推举了陈献章,和陛下讨论心学和理学。
朱祁钰没有接见陈献章。
王翱,吏部左侍郎,吏部主管,王直最近一直在培养着这位吏部左侍郎,将许多部政事物,交给了王翱。
比如最近反腐抓贪的练纲去四川查处戥头案,就是王翱一直在处理。
王翱在回京之前,短暂就任过一段时间的两广总督,也就是广东、广西的总督军务,王翱回京之后,两广都御史和总督军务,交给了一个叫徐瑁的人。
徐瑁到崖山纪念陆秀夫和十数万赴难百姓,就发现了这块石壁上的时刻,请旨将其涂抹,或者干脆毁掉。
而陈献章则言辞激烈的请求不许。
于谦稍微想了想说道:“无所谓,陛下想拆就拆,想改就改。”
“都过去了。”
“当年捕鱼儿海之战,大将军蓝玉将胡元的世系彻底打落了皇位,之后大明更是在擒狐山上,刻下了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所以,这段恩怨过去了,因为大明对等报复了。”
于谦说的是大明朝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永乐二十二年,历经十余次北伐的一些成果。
胡濙满是回忆的说道:“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擒狐山上刻字,就是故意的,因为这事,当时不少人都说,大明皇帝小家子气,暴发户,这都过去百余年了,还惦记着,非要立块碑,才肯罢休。”
“不过也是这块碑,算是把大明和鞑靼部的恩怨解了。”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不是这不是激化了两族矛盾吗?为何立了碑,反而化解了仇怨?”
这不是在激怒草原人吗?怎么就成了和解呢?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这仇怨二字,始终都讲究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若是扯我一巴掌,我必然回敬他一嘴巴。”
“这是报仇。”
“否则就是如鲠在喉。”
“哪有什么仇恨会被谅解?情绪是需要发泄的,如果未能发泄出来,始终憋着一股气,根本不可能化解。”
“立了那块永清沙漠的碑文之后,才开始册封瓦剌、鞑靼、兀良哈部诸王,否则,即便是以文皇帝武功赫赫,册封鞑靼王,那反对的声浪也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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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不是被谅解的,是用来被铭记的,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宣泄,日子久了,越积越深。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御书房那块灵位,他每到中秋节的时候,都会祭奠亡魂,他那段时间,很少会回泰安宫,就住在讲武堂。
朱祁钰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病,瓦剌不灭,他这个心病是不可能过得去的。
仇恨需要宣泄之后,才能抚平。
胡濙果然是礼部尚书。
于谦说,陛下想拆想改都无所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大明都打回来了。
朱祁钰了然,点头说道:“那就拆了吧,眼不见心不烦。”
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臣只知道徐瑁和陈献章对这块石刻,起了争执,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拿了出来,摇头说道:“一些无聊的事,徐瑁说刻字,写宋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陈献章赴难沉海十数万,独陆秀夫乎?”
“他们争论的其实还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事。”
胡濙看了片刻说道:“无聊至极的争论,石刻的问题,反而被放到了后面。”
“他们怎么老这样,具体的问题不解决,抛开石刻到底怎么办不谈,跑去聊这种无聊的话题。”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胡尚书以为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胡濙话锋一转说道:“陛下,若是君士坦丁十一世有于少保,能不能守得住呢?”
转移话题,将球踢回陛下手里,对于胡濙而言,简直是张口就来的本能了。
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反问一句,陛下心里的答案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什么。
“不知道啊。我们来推演一把吧!”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去把武清侯给朕喊来,于少保执君堡,朕执奥斯曼,来一场假设有于少保在的君堡之战。”
成敬和李永昌将兵推棋盘拿来过来,这是最近制作的兵推棋盘,奥斯曼有几斤几两,通过王复的奏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兴安还是裁判,而朱祁钰和武清侯联手,对付假设有于谦的君士坦丁堡。
朱祁钰手中有一张奇策牌:【旱地行舟】,可以将舰队直接送到金角湾之内。
于谦看着自己手中寥寥无几的旗子,再看着皇帝和武清侯手中厚厚一摞的旗,摇头说道:“陛下啊,这不是欺负人吗?陛下手中二十万大军,臣就这八千人,这就是平推也推掉了。”
“玩一玩。”朱祁钰笑着说道。
兴安袖子一展,开始了开场介绍:“士气低落,君堡之内因为威尼斯人的摇唇鼓舌,君堡百姓逃难。”
“士气低落,奥斯曼人因为面对三十一次守城成功,只有一次卑鄙的背叛才被攻破的城池,不知天命何时。”
士气低落是个负面状态,军队很容易被击溃。
于谦眼前一亮,开始了对弈。
“臣能吊死威尼斯总督吗?他们在城里,臣不可能赢啊。”于谦看着君堡的威尼斯租界之内的威尼斯总督说道。
抢了威尼斯总督,有钱,有粮,还斩断了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吊死威尼斯总督百利而无一害。
这就是于谦和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不同之处。
君士坦丁心太软。
他总是小心的平衡着各方的关系,开战之前,准备发大财的威尼斯总督,就该第一时间被吊死。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可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安敢守危城?”
在简单的开场之后,【君堡之战】再次打响。
胡濙第一次看到兵推棋盘,兴趣盎然,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一直没说话,就静静的看着。
朱祁钰选择了和法拉赫一样的手法,将帕夏和奥尔罕斩首示众。
君堡存在提振士气的手段,奥斯曼同样也有这样提振士气的事件可以触发。
进行到第三十个回合的时候,胡濙已经看出来陛下兵败的趋势,当然胡濙以为自己的不懂军务,是自己看错了。
等到第五十个回合,就连胡濙都知道,陛下手执的奥斯曼人,要输了。
石亨能征善战,带着近卫军团多次突防,结果都被于谦以优势地形化解。
等到第七十二个回合,君堡大胜。
朱祁钰被打出了【苏丹被俘】的结局。
即便是石亨发动了他的武将技:疲兵再战,但是依旧被击溃了。
于谦发动了自己的武将技,料敌于先。
于谦这是个被动技能,就如同开了天眼一样,驱散了所有战争迷雾一般,把朱祁钰和石亨拿着的奥斯曼联军,打的节节败退。
最后被于谦派遣了朱斯蒂,孤军深入,生擒大撵之上的法拉赫。
“侥幸,侥幸而已。”于谦收手,看了兴安一眼,兴安这把居然没有海啸、天雷、地火,这是能赢的关键原因。
“臣死罪。”石亨擦了额头的冷汗,这怎么就打输了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把宁阳侯陈懋喊来助拳。”
陈懋就在讲武堂,他溜达到了聚贤阁之后,了解了棋局之后,就开始了三人联手。
这一次于谦虽然几次岌岌可危,可是依旧拖到了一百多个回合,双方士气都降低到了哗营的边缘。
三人联手对付有于少保的君士坦丁堡,结局依旧是【和谈罢兵】。
和谈,也是奥斯曼输了。
“陛下,臣还有一手火山爆发。”兴安忍不住的说道。
今天的兵推棋盘有这验证的想法,兴安没吹黑哨,不过他有准备。
朱祁钰摇头,否定了兴安的想法。
第三把开始,朱祁钰、陈懋、石亨,终于攻破了君堡,俘虏了君士坦丁十一世。
很明显,于谦放水了,总不能,让陛下一场不胜吧……
两胜一负,于谦回到了御书房内。
于谦大获全胜,并没有志得意满反而说道:“陛下,战场局势错综复杂,绝非这棋盘能表现出来的,我们不知道城破之时,城中到底是何等情形。”
“但是目前可知的是,紫袍的君士坦丁,是最后一个人孤独的冲阵,可见君士坦丁要面对的局面,比兵推棋盘更加复杂。”
“臣可以在城中调集还有十多万的百姓修缮城防,可是君士坦丁却不能。”
朱祁钰摆手说道:“昔日之京师,与今日之君堡相比,情况之恶劣,不差多少。”
“当时议论南迁者,止徐有贞一人乎?就连俞士悦都把家人送走了。”
京师保卫战,要面对的局面,不比君士坦丁堡的局面好到哪里去。
于谦认真的说道:“但是徐有贞、俞士悦之流,虽然送走了家人,可是他们自己留下了,徐有贞多次出城,去各地巡按,坚壁清野,他是有机会跑的。”
“俞士悦驻防城门,也是有机会跑的。”
“他们没有选择逃跑,城破之后,谁能说清楚面对的是何等局面?”
“然而,君堡的圣宫之内,堂堂元老院,却无一元老为君士坦丁分忧解难。”
于谦是坚定的主战派,曾经和徐有贞为是否南迁撕破了脸面,甚至说出了徐有贞再议南迁必杀之的话来。
但现在,于谦依旧在为徐有贞说话。
于谦是个浑然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惜这样的君子,往往更容易被奸人所害。
真正的君子,就是这么好欺负。
“若非如此,徐有贞现在哪里还有治水的差事?早就人头落地了。物尽其用嘛。”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大明皇帝对徐有贞的厌恶,就写在脸上。
按照徐有贞的功绩,再怎么着,在陛下这里,徐有贞都应当算作是个人,应该用人尽其才这个词,但是陛下用的是物尽其用。
陛下心里的疙瘩究竟哪里来的?
若说是当初的南迁之议,那俞士悦呢?
陛下战后不是选择了让俞士悦留任刑部尚书?而且俞士悦做的一直很不错。
若说忠于稽戾王之事,那袁彬呢?
对于袁彬,陛下从不吝啬功赏牌,委以重任,对其奏疏总是亲笔回书,即便是眼下袁彬去了倭国,陛下心心念念,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们的安危。
谁都能看出陛下对袁彬、杨翰等忠勇之士,爱护有加。
毕竟稽戾王已经死了,是在太庙杀的。
若说陛下讨厌文人的骄作,那陈循呢?
当初的那位内阁首辅,陛下还不是容下了他?整日里啰啰嗦嗦,还讲不清楚仁恕的道理,每次讲筵,都跟念经一样。
若非到了后来,陈循自己儒袍上殿,被罢了官,陈循这《寰宇通志》还会一直修下去。
可是陛下始终不肯原谅徐有贞,无论徐有贞做些什么,陛下甚至要用十万银币,买徐有贞的景泰安民渠的奇功牌。
于谦想不明白这个事,不过他也没问,徐有贞去治水蛮好的,参与到朝堂的风波之中,只会尸骨无存。
这场兵推棋盘终于结束,朱祁钰这是忙里偷闲,开始了景泰六年的政务。
练纲到了四川境内,几次遇险,马车翻了三次之后,练纲学会了骑马。被下毒了一次,被明火执仗暗杀了两次,被山匪强劫了三次,九死一生。
无论之前练纲什么模样,现实逼迫着练纲对戥头案穷追猛打。
南衙的畸零女户大案依旧在稽查,大明京军坐镇,一切进展顺利。
春节、天明节期间,大明并无大事发生,但是南衙的寒潮居然成为了常态,西湖结冰成了杭州人每年都能看到的冬景。
广州府在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雪,积雪三日才化,让人唏嘘不已。
自1400年以来的小冰川气候,终于展现了它的威能。
贵州的襄王又生了一次病,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贵阳天气忽然转冷,没什么准备的襄王连打了几个喷嚏,病了几日才好。
“钦天监的新大统历赶紧修好,天气反复无常,若是连日历都不准,百姓如何根据节气播种收割?”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
这修历,已经说了两年有余,却始终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朱祁钰要催一催钦天监,最近钦天监设置了十大历局,人手不缺,先把这最重要的日历算好。
“陛下,这事已经在催了,这几日天气多变,陛下在催,六部的明公们也在催了。”兴安赶忙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笔,好奇的问道:“就没人说是因为朕无德失道方招致如此天灾?”
兴安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有…”
虽然兴安不想说,但是天人感应这种事,在大明还是非常流行的,陛下杀兄篡位,招致天怒人怨的流言,并不罕见。
最近的天气反复无常,这种传闻自然会有。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不要管它,做好自己的事就是,朕倒要看看,哪个臣工会上书这么说。”
兴安无奈,陛下这是打窝吗?
第五百三十七章 你想跟我火并?
天气多变,是小冰川时代的最明显的特征,在表面上只是-2°的温度变化,背后是生态的大破坏。
比如草原上会在八月份开始下雪,当初稽戾王带兵亲征,在阳和这个地方,冻死了数千人之多,当然这和稽戾王只给了一条棉裤和一双新鞋有极大的关系。
比如广州府飘雪,连狗都疯狂的叫唤。
天灾,往往伴随着人祸。
古时的贤臣都是恶名归己,善名归君,当下的世道,则完全反了过来,是恶名归君,善名归己。
可想而知,天气多变,必然会有人在心里把这些事归咎于皇帝的倒行逆施和天怒人怨。
毕竟朱祁钰是亡国之君。
天人感应,是一套极为完整的逻辑。
比如说贞观初年,李世民就遭遇了特大蝗灾,李世民不得不亲自吃蝗虫,以平息舆情。
朱祁钰比李世民要不要脸的多。
有人敢这么说,朱祁钰就会动用锦衣卫,但凡是有人联袂,朱祁钰会用杀两遍的手段震慑。
天人感应论,最主要的问题是,它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找一个背锅的人,宣泄矛盾的压力和情绪,把黑锅扣在皇帝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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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背了这口黑锅,小冰川时代会提前结束,那朱祁钰宁愿背十口、五十口黑锅,来换大明的国运。
可惜并不能。
朱祁钰故意放纵这种消息的肆意传播,就是要看看,朝中有哪些个大臣们,会懒政、怠政,不想解决办法,只想甩锅,轻则罢黜,重则流放斩首示众。
而此时的燕兴楼内,人潮涌动,这里是兴安掌控的皇庄产业。
一群都察院的言官们,正在为李宾言和陈镒折柳践行。
李宾言要去松江市舶司继续主持开海事宜,而陈镒要去鸡笼岛,带着一群流放的家伙,对鸡笼岛进行开荒。
贺章,那个弹劾胡濙无德,被胡濙坦然承认,反过来骂的狗血淋头,走的时候,和刘吉吃饭,说出倍之破万千新政的贺章,也在此列。
贺章将是新的掌都察院事。
“来,共饮此杯。”贺章一个劲儿的喝闷酒,他虽然举杯,可是不管其他人是否应和,都是一饮而尽。
蔡愈济赶忙劝着说道:“贺总宪,少喝点吧,这明天还有院事要主持。”
“也是。”贺章停下了倒酒的动作,明天还有部事要处理。
人一喝酒就会变得絮絮叨叨,比如陈镒酒后失言喊出的夸上天去,就是喝酒之后的唠叨。
贺章也不例外。
他心里委屈。
他啰啰嗦嗦的说道:“戥头案起的时候,贺某人真的是喜从心中生!这下子,来大活儿了!”
“诸位同僚说说,这是不是立大功的机会?处理的好,是不是能捞块头功牌?跟陛下论政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会有底气?”
“那王复、王悦什么东西?背投瓦剌,为瓦剌效命!还不是因为他们有头功牌在身上?他们家人居然还被供养在官邸。”
“陛下明面上说是把这些家人当做人质,可是内心却期盼着这两位浪子回头。”
“陛下是个惜才的人,我们拿到头功牌,是不是说明我们是个人才?”
王复和王悦是大明的夜不收,这件事只有皇帝、兴安、于谦、胡濙、石亨等少数几个人知晓其中的细节。
所以贺章真的想拿头功牌想疯了。
在他看来,拿到了头功牌,就是人才,和陛下论政的时候,才能底气十足。
当初王复奉天殿内,触犯天怒,就落了个罢黜的下场,结果这王复不思圣恩,背投瓦剌,着实可恨至极!
“咱们寒窗苦读二十余载,考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图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陛下把这治国平天下化成了这三种牌子,这头功牌、奇功牌,不就是这治国平天下的标准吗?”
“诸位!贺某人在云南当巡按御史当的好好的,考成次次上上评,这戥头案,是不是该交给贺某人去做?”
“结果回京了…”贺章说到这里,那浑身的怨气,连李宾言都感觉到了。
李宾言不懂,不就是一块头功牌吗?二两银子不到,至于这副模样吗?
他都有四块了。
“难受,是真的难受啊。”
“眼瞅着头功牌就这么从眼前飞走了,我等啊等,等了九十天,等到了朝廷的诏命,让我回京。”贺章的手在抖,说着又要倒酒。
可是想到明日还有院事要处理,又放下,重重的叹了口气。
蔡愈济笑着说道:“哎呀,贺总宪说的哪里话?那戥头案,哪里有那么好办的?这练纲到了地方,真的是九死一生,什么死的路数都试了一次,得亏是命大。”
“这回京掌都察院事,不是升官了吗?这可是真的升官,多少人想坐还没得坐呢。”
贺章一听这话,差点把舌头咬了,振声说道:“爱谁谁,谁想坐,明天我就请旨把位置给他。”
“陕西行都司总兵官不是差个参赞军务吗?明天我就去!”
左都御史可是正三品,那什么参赞军务,多数都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挂衔去做。
戥头案的确危险,但是贺章知道李宾言在山东被围堵之事,自然做了周全的准备,这些准备,全都便宜了练纲!
贺章对都察院的乱象,心知肚明。
总宪,看似掌都察院事,可是这都察院是大明朝最复杂的地方,最勾心斗角的地方。
这总宪要是好做,徐有贞为何要去治水?陈镒为何要去鸡笼岛?王文是内阁首辅,其实当下的职责,更像是秘书郎。
王文是宁愿干秘书的活儿,都不愿意坐这总宪的位置。
可想而知,这地方要是好管,这几位比他更厉害的大爷,为何不肯坐?
贺章对自己的能力,是有自知之明的。
“要不蔡御史坐?我看就很合适,资历、经验都摆在那儿,很合适!赶明让胡尚书推介一下。”贺章看着蔡愈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我几斤几两我清楚,监察御史这七品官,做到头儿也就这个样子了,我可没什么野心,贺总宪慎言。”蔡愈济赶忙摆手说道。
贺章知道这是当初自己喷胡濙的代价,可是他说不出胡濙的坏话来。
无论这件事从哪方面看,都是胡尚书不计前嫌,亲自推介他做了左都御史。
按照大明官场的规矩,贺章还得谢谢胡尚书!
这就是贺章郁闷的地方,他说不出埋怨胡濙的话来,虽然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这就是来自六等秩的文官,其狗斗能力之强悍,远超出了贺章的预料。
陈镒端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在场的人都知道,陈镒要说话,都选择了安静。
陈镒想了想说道:“贺总宪,都察院的状况,想必贺总宪心里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如此的埋怨了。”
“这种情况是陛下的责任,但凡是有点能力的,陛下都会将这些御史调派出京做事,比如柯潜,这个军生是真的厉害,本来熬几年,做个佥都御史绰绰有余。”
“但是陛下把他送到了陕西行都司,抓了不少的谍子,刺探大明情报的奸细,和一些倒卖禁物的商贾,刚赴任,就拿了三块头功牌。”
头功牌拿到手软,这就是柯潜在陕西行都司的现状。
当初陛下把李燧调到了南衙帮衬李贤,其实去陕西行都司的话,立功的机会也不少。
“这是陛下的责任,陛下曾经找陈某谈过都察院的问题,也说了以后会留下一些干吏在都察院内,所以贺总宪勿虑,勿忧。”陈镒解释了一下为何都察院是这么个烂泥塘的模样。
稍有能力的都拿走了,只剩下些清谈之流,可不就是只会狺狺狂吠了吗?
陛下保证了,会给都察院留下人才。
这是胡濙在陛下面前,痛陈利害直谏陛下,不应如此反复抽调,否则都察院会一直烂下去。
胡濙也好,陈镒也罢,还有陛下,都是不愿意让都察院这么继续烂下去,所以才把颇有能力的贺章从云南调了回来。
陈镒这是在传递圣意,贺章心里有怨气,这是必然的,陈镒并不想留下一个烂摊子,一走了之,陛下必然不肯。
“院里有几位干吏,我都写好了名录,你注意留意他们,有他们帮衬,都察院不会出乱子,这位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陈镒拿了份题本递给了贺章,这些人有能力,有才情,至于贺章用不用,那是贺章的事儿了。
贺章接过了题本,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
都察院总宪这个位置,最大的问题,就这几个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求功,哪来的头功牌?
六部尚书侍郎,文渊阁辅臣,哪个不是奇功牌、头功牌围在腰上当腰封?
他没有牌子,怎么好跟这些人并列奉天殿之上?
这就是这位置的难处了。
贺章又认真的询问了很多关于都察院的事儿,算是心里有了点谱儿。
只叹这大好的年华,只能在这都察院蹉跎了。
“眼下有件事儿,你且留心,最近天气多变,有人又摆弄起了天人感应那套儿,这事儿得万分留意。”临到散场的时候,陈镒提点了一句贺章。
“不是吧,陛下显然在拿这事儿钓鱼啊,我这刚回来都看出来了,这也有人上奏?”贺章眉头紧蹙的问道。
忠诚的锦衣卫把上一任的钦天监监正斩了两次,这件事谁不知道?
陛下对这种事极为厌恶,不解决问题,只想找给人把锅甩了,这是怠政。
陛下不害怕被骂,厌恶怠政,要是一边骂着陛下,一边把事情办得更好。
陛下绝对乐意多被骂几句。
贺章想不明白,这钩已经不是直的了,完全是没有钩。还有人上赶着找死不成?
“有啊,所以说,贺总宪多留意点吧。”陈镒叹了口气,拍了拍贺章的肩膀和李宾言同行,向着官邸走去。
贺章一个人站在京师街头,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这就是他要接手的都察院吗?
贺章略微有些痛苦的揉了揉疼痛的脑阔,这还没走马上任,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灰暗的前途。
“唉。”贺章叹息,向着官邸方向而去。
李宾言和陈镒在天明节后,向着松江府赴任,陈镒是琉球巡抚,主管鸡笼岛和琉球三府,路上两人的话很多。
而此时大明最危险的男人袁彬,正在逗弄一个上门一骑讨的武士。
袁彬想不明白,这小小的倭刀为什么要跟他这个长槊,玩一骑讨。
一寸长一寸强,倭刀根本近不了身,跳来跳去,凭白空耗体力。
这是赤松家的武士,他们对生野银山依旧虎视眈眈,可惜接连派了几个武士过来,都被袁彬打的妈都不认识了。
倭刀太短,根本不可能是长槊的对手,袁彬就跟逗猫一样,消耗着对方的体力。
临战的时候,袁彬是极为严肃的。
逗猫是一种很严肃的战术,就是用长槊的优势,耗尽敌人的体力,然后一击毙命。
袁彬目光一聚,拖着长槊一个抡圆的倒挂,长槊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和零零散散的雪花,砸向了体力不支的赤松家武士。
这一下,直接砸断了对方的倭刀,斩掉了对方一个胳膊。
“啊!”这武士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
技不如人,整个过程,袁彬就凸显了一个轻松写意。
今参局歪着头对着唐兴说道:“李大老,这位壮士,有如此实力,却如此的谨慎,当真凶悍。”
袁彬这最危险的男人,其称号可不是靠莽出来的,他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是全力以赴。
虽然场面上看,袁彬赢得极为轻松,甚至没出什么力气,但和袁彬多次切磋的唐兴知道,任何时候,袁指挥都是全神贯注。
想杀袁彬很简单,正面打死他。
鬼蜮伎俩真的不太好使,毕竟十数万大军之内,如履平地之人。
“御令看得懂这缠斗?”唐兴露出了一些惊讶,今参局居然能看得明白这武斗,是唐兴万万没想到的。
今参局妖媚的笑了笑说道:“我自然是看不懂武技,但是看得懂人心。”
“我只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从没有放松过一丝一毫,他在全力对敌。”
“这赤松家的武士,输的不冤,技不如人,丢了一条胳膊,这要是长槊砸到了脑袋上,怕是直接死了。”
袁彬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只斩了一个胳膊,而不是杀人,死是不会的,但是丢半条命,是绝对的。
唐兴满是感慨的说道:“我们毕竟都是大明人,若是处处下死手,怕会引发众怒,群起而攻之。”
“御令看着袁壮士如何?”
今参局面色数变,立刻一冷,眉头紧蹙的看着唐兴说道:“李大老,把我当做人尽可夫吗?!”
今参局喜欢唐兴那风流不羁爱自由的气质,她为此深深着迷。
她做不到自由,她连自己要不要孩子的权力都没有,所以她期盼自由,袁彬虽好,可是也只是欣赏。
“我是说让他做山野银山的名主,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整天想的都是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儿吗?”唐兴目瞪口呆的问道。
他倒是想让袁彬顶包,可是袁彬早就反应过来了,袁彬本人不同意,唐兴怎么会轻易开这个口?
他唐兴真的打不过袁彬,会被暴揍的。
“啊…这事儿啊。”今参局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神情略微有些尴尬,满脸通红的低声说道:“还不是跟你说话,才想这些事儿?”
“至于名主之事,咱们再议。”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求万世,只争朝夕
“李大老,我能求你个事儿吗?”今参局咬着牙,抿着嘴唇说道:“以后,能不能不要出去玩那么久的时间?”
唐兴的确在倭国,却不在倭国。
他总是兴起之时,泛舟而去,也不知道去哪里,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三五个月,见不到人。
今参局开始还以为唐兴回了大明,毕竟倭国这地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可是后来,今参局问了几次才知道,唐兴一个人驾驶单桅帆船,在海上漂,如同风一样的男人。
这种想走就走,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正是今参局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地方。
她太羡慕这样的生活了。
“我不是要限制你,是因为在北方的海面上,有大雾,稍有不慎,就是迷失其中,经久不散的妖雾,会把你吞没,还有那些三十多丈长的海怪,我担心你。”今参局咬着嘴唇说了很长很长的一句话,然后小声的补充道:“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在倭国的西侧,鲸海之上,长期存在着遮天蔽日的大雾,那是太平洋暖流,也就是黑潮和来自北极的寒流,在鲸海碰撞之后的结果。
而在东侧,大东洋之上,也有几个大的雾区,在那里,一年只有很短暂的几日,能够看到天日,船舶驶入,就会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今参局很害怕,害怕唐兴在海上翻了船,或者被海兽吞了去,亦或者是迷航在妖雾之中。
无论哪个结局,今参局逗无法接受。
“那是我活该。”唐兴却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了一句。
今参局不是他的束缚,他也不会把今参局变成自己的束缚,他爱冒险,既然要冒险,自然会承担这些代价。
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在冒险的时候,总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今参局咬了咬牙,没说话,最终面色苦楚的看向了一骑讨的战场之上。
一骑讨已经结束,袁彬没有下死手,而是握着长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一骑讨武士。
单刀破长枪,袁彬都没做到过。
那个倭国的武士面色苍白的坐直了身子,从腰间摸出了一把不到小臂长的短刀,用力的插进了腹内,用力的划了一下,却是痛得的划不动。
另外一个人走上台来,将对方的月代头按下,高举了手中的大刀,用力的挥到了对方的脖颈位置。
可是这一刀砍不下来,又接连砍了几次,才将战败武士的头颅摘了下来。
袁彬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幕。
上台来的人,叫介错人,就是在武士自杀不动的时候,砍掉对方的脑袋,结束这种痛苦,维持某种体面。
赤松家这是要不死不休。
介错人将这战败武士的脑袋拿起,几个人匆匆上台,将人抬了下去。
“喂。”袁彬喊住了这个介错人。
介错人歪着头看着袁彬,目露不解的看着袁彬。
袁彬满是平静的说道:“你的手艺太糙了点,下次带个一扎长的撬骨刀,从脖颈这里插进去,撬一下,否则骨头那么硬,你砍得下来吗?”
袁彬的意思是,介错人干的活太不精细了,本身介错人的存在,是结束痛苦,结果这三五刀下去,这战败的武士受了更大的痛苦。
介错人一颤,才下了台。
显然,介错人听懂了袁彬的话,杀人这件事,袁彬果然更加专业。
袁彬并不害怕赤松家的不死不休,他对赤松家没什么好感,上门一骑讨的武士里,就数赤松家的武士素质最差。
输就输了,下次再赢回来便是,整日在自己面前高喊一声,然后自杀,开始袁彬还看个稀罕,时间久了,他也有些厌烦了。
没什么新花样。
今参局掩着嘴巴,呆滞的看着这一幕,愣愣的问道:“李大老,袁壮士,难道不害怕吗?”
唐兴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袁彬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活下来的,当年土木堡丧乱之时,几十万人死在了袁彬的面前,死状各异。
这就是王复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要求那么多,那么严苛,在瓦剌军中的威望却是与日俱增。
军卒是必然要上战场搏命的地方,军令如山,军纪如天,是军队的基本特色。
死人,袁彬不怕,他害怕的是看不到希望,那时候袁彬就会无比的恐惧。
袁彬对自己的死也没什么惊恐的地方,他作为一个悍勇的军卒,对马革裹尸有心理预期。
他也有怕的时候,当初稽戾王在迤北,为胡人弹琴高唱,胡人纷纷叫好,而稽戾王娶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的时候,是袁彬最害怕的时刻。
那时候的袁彬,真的是日夜惊惧。
袁彬看了半天,没有人再准备车轮战了,便走下了台。
来自赤松家一骑讨正式结束,袁彬再次守护了大明的银山,山野银山。
观战的人群之中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山野银山观战的村民中,一个女子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干瘪的花环,戴在了袁彬的身上。
袁彬看着这干瘪风干的花环,却是露出了一丝的笑意。
这腊月寒冬,也找不到什么花,这是山野银山的村民们,对袁彬的感谢。
陈福寅接过了袁彬的长槊,满是笑意的拍了拍袁彬的臂膊说道:“你是真的猛。”
袁彬解着盔甲说道:“让费家那些狗腿子少干点伤天害理的事儿,就刚才给我送花的女子,上个月他爹跑过来哭的叽里呱啦。”
陈福寅负责管理山野银山的具体事物,三个人研究决定,让费亦应留下的商行掌柜的来进行朘剥之事,这事他们真的不是很擅长。
可是现在山野银山的村民,都把袁彬当名主,动不动就跑到他门上哭诉,搞得袁彬烦不胜烦。
“知道了,山野袁先生。”陈福寅笑着接过了袁彬的甲胄,放到了箱子里,差人抬到了袁彬的院子里,到了晚上,袁彬会对这些甲胄做保养。
袁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是百骑冲十万敌营,生擒渠家三兄弟的青兕,是乘波万里,到琉球首里府破门抓了蒲家改姓赵的赵明瑞。
狠人中的狠人,危险种德危险。
这样的一个人,却心中有大爱,虽然袁彬不擅长和倭人打交道,虽然嘴上说的烦躁,可是每次有人到他那里告状,袁彬总是会开门,然后让通事和对方认真的沟通。
费亦应那群狗腿子搞朘剥就搞朘剥,搞欺男霸女,让袁彬大为光火。
“还有费家那几个狗腿子,居然偷银子,这就算了,还被倭国人看到了,丢人都丢到倭国了。”
“这样,给他们涨涨工钱,然后明令警告他们,若有再犯,一律送回大明去。”
“都是咱大明的人,别为了几两散碎银子,闹得那么难看,丢不丢人?”
袁彬继续说着山野银山的诸多事,还说着自己的想法。
“山野袁先生说的有道理。”陈福寅认真的想了想,点头说道。
费家来了几个掌柜和伙计,专门负责朘剥之事,但是给的工钱并不比大明多多少,这些个掌柜和伙计,伸手摸到银矿。
这件事不太好处理,袁彬的这个想法,既维护了大明人的团结,也维护了大明人的体面,调和了大明和倭人之间的矛盾,同样也阻止了费家的这些伙计,作奸犯科。
“你能不能别叫我山野袁了!”袁彬大为光火,这是山野银山村民对他的称呼,意思是山野银山名主的袁先生。
这是村民对袁彬等人的拥戴,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山野袁家,能够真的成为他们的名主,然后守护他们。
这里,现在就是倭国的天堂。
在山野银山,有名主的袁彬,有自由的唐兴,有负责秩序的陈福寅。
即便是这三位,对倭国人从来没有任何好感,可是他们本身的道德标准,比倭国这些名主的道德高出了一个百尺高的燕兴楼。
山野袁先生来了,青天就有了,就有人为他们做主了,肯把他们当做牛马了。
这就是目前山野银山的现状。
毕竟山野银山的村民,以前是想做牛马而不得。
袁彬褪去了甲胄,浑身冒着热气,如同一个小山一样来到了阁楼之内,见到了今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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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参局是代表室町幕府来的。
“袁先生。”今参局坐直了身子,满是笑意的说道。
袁彬点了点头,坐到了二人的对面说道:“御令。”
在相处这近一年的时间来,袁彬从来没有察觉到今参局有什么妖妇、不检点的地方,相反,今参局待人处事,很是有分寸。
“袁先生,此番来,是来商谈关于山野银山名主之事。”今参局说起了今天的话题。
“将军对袁先生的勇武很是敬佩,对袁先生的品行更是敬重,无论有没有来自将军的认可,袁先生,已经是实际上的山野银山的名主了。”
今参局先说了事实,然后面色为难的说道:“将军希望袁先生可以效忠将军。”
袁彬的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他看向了唐兴,又看向了陈福寅,然后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震天,传出了老远,刚刚看完了一骑讨的山野村民们,自然听出了这是袁彬等人的笑声,也是露出了一丝的笑意,他们的名主大人,似乎很高兴呀。
袁彬终于笑完,摇头说道:“很抱歉,御令,我们一般不会这么笑的。”
“除非忍不住。”陈福寅给四人倒茶,补充了一句他们为何发笑。
唐兴呆滞的看着今参局,眉头紧蹙的说道:“他足利义政什么东西,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效忠?”
袁彬效忠的是大明的皇帝,作为锦衣卫的缇骑,他效忠的对象有且仅有一个,一直是大明的皇帝。
足利义政,这个室町幕府的将军,算什么东西?不知道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什么货色吗?
“他要是算个东西的话,就自己来说这件事了,让我一个女人来说此事。”今参局揉着脑阔,她被这一阵阵的笑声震的有点头晕。
足利义政怯懦自私,胆小怕事。
今参局对足利义政很不满,如果满意的话,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留下了,而不是打掉。
对此,她也没有隐晦,所有的室町幕府的人,也知道御令对将军的不满。
“室町家现在有三大管领,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侍所四家,山名、一色、京极、赤松,是所谓三管四职。”
“眼下细川氏和日野家交好,斯波氏举棋不定,畠山氏和赤松、山名等名主来往密切。”
今参局简单的介绍了下局势说道:“所以,将军渴望能得到一只属于他自己本人的势力。”
袁彬认为这理所当然。
大明皇帝当初在德胜门外,为缇骑们殿后,换来了锦衣卫缇骑对陛下的忠心不二。
锦衣卫在整个大明,可能再找不出第二个肯为缇骑们殿后的皇帝了。
所以,会昌伯孙忠、孙继宗谋反,袭扰澄清坊的时候,卢忠卢都督的命令是,任何一个箭羽都不能落入澄清坊。
缇骑们做到了。
想要自己的一股势力,那是理所应当。
“可是,他肯付出什么呢?”袁彬好奇的问道。
今参局闭目低声说道:“山野银山的名主。”
“哈哈哈!”
爆笑声再次传来,这山野银山眼下的局面,不能说没有室町幕府的功劳,但是这名主的位份,还轮不到足利义政来赏赐。
用属于自己的东西,换取自己的效忠,这什么买卖?
今参局无奈的听完了这些嘲弄的笑声。
“将军的意思我表达的很明确了,我说说我的想法。”今参局终于等到了笑声停下,才开口说道。
足利义政在做午时三刻的梦,今参局却非常的现实,她十分认真的说道:“我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这样也方便你们在倭国行事。”
“我不管你们为何而来,只希望你们能在大事上,和室町幕府站在同一立场上。”
“在不威及山野银山利益前提下。”
“老…李大老,以为呢?”袁彬看向了唐兴。
在倭国,唐兴叫李宾言。
袁彬不擅长这些狗斗的事,他擅长把狗杀了。
唐兴看着今参局疑惑的说道:“政治不过是利益的交换罢了,天下利来利往,如果有更大的利益,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站在另一方呢?”
今参局掩着嘴角说道:“我给你们的,他们给不了,他们给不了你们,正大光明做事的理由。”
今参局太清楚这些人了,他们是一群有道德,有底线,有仁爱的人,这次词汇放在武夫的身上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这三个人,甚至会在山野银山禁止同为大明的人,作奸犯科。
他们最需要的是正大光明,而这一点,恰恰是室町幕府能给,其他人给不了的东西。
第五百三十九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今参局对袁彬、唐兴、陈福寅算不上太了解,甚至不知道李宾言这个名字是化名,但是她看人很准。
这三个人是好人,他们做事光明磊落,万事求的心安理得,他们也有这个实力去明火执仗的做任何事。
但是他们缺少的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而室町幕府可以给他们这个光明正大的权力,因为室町幕府是大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册封的日本国王。
即便是真的闹出什么事儿来,吵到大明的朝堂上,为室町幕府做事,那也是为大明做事。
这块遮羞布,只有室町幕府可以给。
这就是室町幕府招揽三人的筹码,但是足利义政,这个征夷大将军,实在是分不清楚轻重,甚至试图让三人效忠于他。
足利义政拿出的筹码,让今参局这个说客,都感觉脸红。
今参局可以代表室町幕府,足利义政却只能代表他自己。
这就是现在倭国层层架空的下克上的特色。
“怎么样?”今参局抿着嘴唇说道:“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如果我们选择合作,对彼此都有好处。”
唐兴只能感慨,今参局比足利义政明白的多。
“我同意。”唐兴倒是没有多犹豫。
作为山野银山实际上的名主,深受山野村民拥戴的山野袁先生,也是点头说道:“那就预祝我们不会发生什么龌龊。”
陈福寅对今参局抛出的合作方案,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点头做了同意。
喝完了一盏茶,袁彬和陈福寅选择了离开,作陪的事,全都交给三皇子他外公唐兴了。
唐兴眉头紧蹙的说道:“今参局,你这么做,会被骂的。”
这件事的本质是今参局在用倭国的利益,讨好大明来的三位名主。
虽然室町幕府架空了倭国的天皇,室町幕府又被三管四职架空,但实际上,这些骂名都会被今参局所担当。
“室町幕府是大明册封的日本国王,本就是下国小民,室町幕府本就是大明的犬,若非得了大明皇帝的恩封,室町幕府能有今天?能做得了实质性的国王?”
今参局平静的说道:“既然,室町幕府的没落已经成为了事实,为何不想个办法再扶持一个幕府呢?”
这就是今参局野心。
室町幕府已经被全部架空,既然无用,再建立一个新的幕府,来维持秩序,已经成为了眼下倭国迫不及待的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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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愣愣的没说话,这个室町幕府的御令,终于说出了她的野心和她的谋划。
“我坐在御令这个位置上,注定会被骂,即便是没有这档子事,妖妇这两个字注定跑不了,即便没有我,也是日野富子承担这个骂名。”
“日野富子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所以她滞留在了大明,干脆不回来了,幕府也不好向大明讨要。”
“足利义政胆小怕事,还爱惜自己的名声,不是我,不是日野富子,也会是细川胜元。”
“室町幕府碰到了这样的一位将军,是室町幕府的悲哀,同样是倭国的悲哀。”
今参局意味深长的说了一段话。
但凡是足利义政有些用处,他这个将军的乳母,何须如此的为难?
“你知道吗?”
“足利义政想要诸位的效忠,压根不是想要改变室町幕府的现状,改变倭国各名主之间针锋相对,他只是想要一股势力自保,顺便多从山野银山多拿点银子,好让他去礼佛罢了。”
今参局低声说着,室町幕府的将军,并不打算利用眼下倭国出现的波澜,进行改变,改变室町幕府在倭国的地位,改变倭国现在纷争的局面,而只是想要获得一份安稳的收入,和武力的保证,保护他的安全。
一旦赤松家真的狗急跳墙,选择提刀上洛,他足利义政好有个逃跑避难的地方。
这就是足利义政的目的。
“即便是我一个女人,都感觉到如此的羞耻啊。”今参局闭目,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格外的凄凉。
再睁开眼的时候,唐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今参局满脸的愕然。
她设想过自己泫然泣下之后的场面,比如唐兴将她拥入怀中宽慰,比如唐兴对此场景表示自己一个外人,无能为力。比如唐兴跟着她一起骂足利义政是个混蛋。
但是让今参局万万没想到的是,唐兴居然趁着她闭眼的时候,选择了一阵风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唐兴对倭国的政事并不感兴趣。
他看着今参局哭的梨花带雨,也分不清楚这妖妇到底是在博得他的同情,还是局势真的如她所说的那么不堪。
分不清楚无所谓,唐兴不感兴趣。
所以他趁着今参局情绪激动,入戏煽情的时候,直接选择了开溜。
选择找自己的兄弟们喝酒,才是正事。
唐兴回到了山野银山之后,也是一阵的忙碌,有很多事,袁彬并不太好做主,尤其是涉及到了大明的一些决策。
天高皇帝远,一些决定实在是不好做,得唐兴这个皇亲国戚拿主意。
是夜,天朗气清,明月当空,一桌好菜,三个好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这称呼之间,就乱了套。
“咱们三个称兄道弟的,到时候,回了大明,陛下岂不是要在辈分上吃大亏?”袁彬脸色通红,喝酒喝的有点舌头麻了,但是依旧不忘恭敬之心。
他们这么称兄道弟,陛下要吃大亏。
“各论各的呗,多简单的事儿。”自由的唐兴,有点喝上头了,自由也过了头。
他们私底下的关系是私底下,等到大明,都是君臣之别。
唐兴从来没有依仗过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非作歹。
唐兴也时常有恭敬之心,但是喝酒喝大了,就容易忘了这个事儿。
喝酒误事,陈镒当年就是喝酒喝到舌头大了,说了胡话。
几斤马尿下了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事儿,并不罕见。
所以大明营中,严令禁酒,除非大胜犒赏。
“袁彬说得对。”陈福寅打了个哆嗦说道:“朝里的那群措大可是得理不饶人,要是让他们听闻,咱们仨有大罪受了。”
“不合适,不合适。”
“还是叫老唐的好。”
陈福寅总是想得最多,他和季铎很像,这不是瞻前顾后,是为人臣之礼。
陈福寅总是很谨慎,他今天浅尝辄止,并未曾喝多少,袁彬和唐兴都是性情中人,许久不见,这喝多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他陈福寅也能应付局面。
“老唐就老唐吧。”唐兴倒是不在意,大家同生共死,些许称呼,不过浮云耳。
“这次出海,我到了北面,忽然就起了大雾,彭遂那个舟师有点东西,他说暖流和寒流相撞,什么水火相容,必起雾气。”
“好家伙,伸出手,看不到手指头,风猛的刮起来,呼呼的。”
唐兴心有余悸的说起了这次出海的事儿,和风浪搏斗,征服自然,总是让唐兴如此的兴奋,他看到了天地的广阔,更看到了自然的神奇。
唐兴瞪着眼睛说道:“就在此时,一头有四丈长的海怪,居然从水面腾跃而出,奔着我的面门,就咬了过来,那一排排的牙齿都能看得清楚了,阵阵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得亏我听到了声音,就这么一趴,躲过这海怪的扑杀。”
唐兴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动作,姿势虽然有点狼狈,但是活下来就是好事。
“但是这海怪毫不死心,再次扑杀过来,被我逮到了机会,一鱼叉,插在了它的侧腹,你们猜怎么着?”
袁彬和陈福寅正在吃鱼翅,正是唐兴所说的那头海怪的鱼翅,这是唐兴带回来的礼物,这鱼翅足足有一个桌子这么大,由此可知这海怪的大小了。
“怎么着了?”陈福寅兴趣盎然的问道。
唐兴继续说道:“这海怪看似凶狠,也就是看似凶狠罢了,畜生就是畜生,它中了这么一鱼叉,知道不是我的对手,就开始逃,我这鱼叉勾住了它的骨头,船就被这怪物带着跑,过了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就是很久,这怪物终于没了力气,我也被它带着离开了海雾,这算是侥幸留了条小命。”
陈福寅和袁彬都清楚的知道,唐兴没有撒谎。
因为他要是编故事,这个搏杀和拉扯的时辰,他完全可以说三五个时辰这样具体的数字。
“你说你,整日里飞翼船出海,飞翼船也就是近海的船,出海都得挂在三桅大船上,多危险啊。”袁彬对迷航和海怪都有一种恐惧。
尤其是无穷无尽的大海上,只有一片帆船的情况下,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胆战心惊。
“就是,就是,真要去冒险,咱们弄条大点的船,也抗造,稍微大点的风浪,你人就没了。”陈福寅连连点头,这单人出海,看似潇洒,还是太危险了。
袁彬一只手托着腮帮子说道:“你要是没了,那今参局岂不是要哭死了?那小妇人,你说让她跟你回大明,怕是她二话不说,就跟你走了。”
唐兴为之一愣,随即摇头说道:“咱老唐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泰西来的红毛番窑子咱都去过,前段时间咱们山野银山的医倌,去给今参局切过脉了,这女人怕是怀不得孩子了。”
“嫖也就当嫖了。”
“咱就不霍霍人家了,说不定咱明天就没了。”
唐兴选择单人出海和不和今参局更进一步的理由都一样,不给自己找牵挂,不给别人找麻烦,自己烂命一条,自己死就死了,别祸害了旁人。
这就是他的自由,他不愿意牵连无辜。
唐兴的有过发妻,生下了唐云燕之时难产死了。
后来唐兴在锦衣卫任职,生活安稳后,找了房继室,这刚续弦,京师之战就到了眼跟前。
他在京营操练,他的继室,卷了他的家财,向南逃去了。
京师之战后,唐兴后来也找过这女子,最终也找到了,不过这继室已经又嫁了人,唐兴犹豫了之后,也就放下了。
那时候唐兴已经是准皇亲国戚了,礼部都送来了三夫人的诰命,他唐兴再动手杀人,给陛下丢人、给女儿找麻烦。
老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京师之战的时候,可不就是国难,大难吗?
唐兴选择了把瓦剌人击退,他的继室选择逃亡南下,大难临头各走一边而已。
唐兴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当年岳飞的发妻刘氏,岳飞与刘氏成婚生下岳云、岳雷二子。
靖康年间,国朝多难,岳飞背刺尽忠报国四个大字报国从军,这刘氏就两次改嫁。
刘氏的第二次改嫁,嫁给了韩世忠手下的一个押队,韩世忠让岳飞来取刘氏回去,岳飞思虑再三,也没为难刘氏,这件事戛然而止。
岳飞那时候已经是两宋最年轻的节度使,执掌十余万的神武后军,是大宋朝的中流砥柱,以岳飞的权势,为难一个押队,甚至不需要他自己说话。
唐兴参考岳飞旧事,最终选择了好聚好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他讨要回了自己的家财,就回京做自己的皇亲国戚去了。
“女人太麻烦。”唐兴舌头打着卷,含含糊糊的说道。
“哈哈哈!”明月之下传来了阵阵爽朗的笑声。
袁彬和陈福寅对唐兴的事儿,还是很了解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成为了酒桌上的谈资。
“嗖!”
响箭带着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在空中炸裂开来,鲜红色的烟花在空中嘭的绽放开来。
三人面色巨变:“敌袭。”
袁彬的酒立刻就醒了,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却是喝的有点多,居然站不住。
陈福寅按下了袁彬说道:“你在此温酒,待我去去就回,些许蟊贼,都打了这么久了,歇一歇。”
袁彬喝大了,陈福寅却没有,他一直在煎鱼翅,忙前忙后,并未曾喝多少酒,他去合适。
这也是三个人保持的默契,即便是喝大酒,也会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
陈福寅和季铎的性子最像,人十分的谨慎。
过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陈福寅就甲胄齐全,扛着一把长枪,浑身是血,回到了半山腰的小亭子上。
世人皆知袁彬之悍勇,这陈福寅又何尝是易于之辈?
陈福寅的武力值,在不玩铳的情况下,大约等同于九十个陛下,十分之九个袁彬。
“赤松家的恶鬼,白天一骑讨没讨到好,晚上就来夜袭,都处理好了。”陈福寅拿起温好的酒,喝了一口,这酒温的时间久了,已经没味儿了。
“赤松家的人咋回事?玩不起是吧?”袁彬颇为愤怒的说道:“一骑讨输了就自杀,自杀完了来夜袭,没完没了了?”
“明天,就把他家给他掏了!”
“一群孬种!”
袁彬非常愤怒,他手下留情,赤松家的武士就搞自杀,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做事太绝,赤松家就搞夜袭。
“找死!”唐兴亦是勃然大怒。
第五百四十章 说什么狡兔三穴,哪能挡得住绣春刀寒芒乍现
袁彬打算进行一波大规模的讨伐,来惩戒赤松家的夜袭行为,作为山野袁先生,袁彬并没有冲动,而是坐了下来。
他要认真的盘算下山野银山的实力,是否能够和赤松家硬碰硬,如果不可力夺,那就智取。
“赤松家其实并不强,他们在刺杀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之后,才开始慢慢扩大,占据了山野银山之后,他们才开始了扩张。”
“而这段时间,随着山野银山被我们占领,赤松家当然输急眼了。”陈福寅脱掉了甲胄,把手洗了下,认真的研究讨伐赤松家的可能性。
唐兴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我们今天被偷袭,如果忍一忍,赤松家会更加衰弱,我们日后讨伐的话,胜算更大。”
“但是,我们现在不讨伐的话,今天是赤松家,明天就是三管四职,他们都会认为咱们山野银山好欺负,然后每天过来讨便宜。”
“讨伐是必然的,而且要尽快,否则他们就会如同苍蝇一样,紧盯着我们不放。”
唐兴、袁彬、陈福寅三人当然清楚的知道,赤松家为何会狗急跳墙,如果再有一段时间,赤松家会更加虚弱。
袁彬深吸了口气颇为认真的说道:“我们打得过他们吗?如果明天我们就去讨伐,他们一定会有所防备。。”
陈福寅接过了话茬说道:“输了也无所谓,反正死的都是倭国人,实在不行,我们去石见银山,把孔府余孽抓到手里,回大明也能交差。”
死的都是倭国人,不流干倭人的最后一滴血,山野银山没必要畏惧。
弱小会被人凌辱,怯懦会被人看不起,死的又不是大明人,死的只会是倭人罢了。
袁彬放下了最后的顾虑,点头说道:“山野银山有银锭,也有费家的商路,犒赏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我们就来讨伐赤松家吧,可能需要室町幕府的配合。”
赤松家有三个令制国,营寨数百,及大规模的郡首就有七个,这些堡垒、村寨,早就被袁彬等人摸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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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赤松家的大本营在平安京,他们在平安京有豪宅一座。
这也是各种名主的一种常态,有钱就上洛置办家产,谋求开办幕府的机会。
赤松家的所有重要人物,平日里都在平安京内活动。
如果室町幕府能够配合山野银山对赤松家的讨伐,那么讨伐的最后一个环节,就补全了。
“我去吧。”唐兴想了想说道:“如果咱们赢了,我保证赤松家在平安京的宅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活着离开平安京。”
赤松家当年以家宴为名义,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邀请到了家宴上,然后摔杯为号,杀掉了足利义教。
现在的八世幕府将军足利义政,是六世足利义教的儿子,首先这就是杀父之仇。
唐兴当然不会寄希望于足利义政这个懦弱的人,他准备打算找妖妇今参局去商量下。
今参局来到山野银山并没有立刻回平安京,相比较那个压得她喘不过来气的平安京,今参局更喜欢这有山有水的山野银山,这里有一点点的自由。
今参局来山野银山商量银山名主的事儿,打算逗留三天,再回平安京。
唐兴在第二天早上找到了今参局。
“你能不能穿好衣服?那些伺候你的银阁寺的侍女,回去乱嚼舌头根儿,那不是不妙?”唐兴看着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吃着早点的今参局,就是一阵无奈。
主要这女的穿的太少。
说正事,把衣服穿好。
今参局不为所动,就半倚着身子,满是妩媚的看着唐兴,才开口说道:“李大老好狠的心,昨日妾身哭到那个模样,李大老说走就走。”
唐兴眼睛珠子一转说道:“御令,虽然山野银山有温泉也有地暖,但是这天寒地冻,还是太冷了些,不穿厚点,该着凉了。”
唐兴换了个话术套路,既然正面无法突进,那就迂回。
今参局一听,明知道唐兴是有事要说,明知道唐兴在哄骗她,明知道唐兴根本不在意她,但她还是让侍女拿来了一件大氅披在了身上。
女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她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唐兴从昨日夜袭开始说起,把讨伐赤松家之事摆到了台面上来。
“好。”今参局坐直了身子,简单的吐了一个字。
她先把这件事的大方向定下来,然后再讨论细节。
室町幕府不是仅仅口头支持,他们会派出武士和刺客与山野银山一起行动。
“如果败了,李大老能回大明,赤松家不敢拿三位怎么样,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战败了,就有劳李大老将我杀了便是。”今参局十分严肃,眼神里闪着光亮。
如果真的战败,这三位作为大明人,自然可以回大明,然后通过使者向大明皇帝告状,押解回明是必然的。
但是今参局就没那么幸运了。
今参局在这场联合行动中,下的注是自己的命。
一旦联合行动失败,室町幕府为了维持表面上的体面,给所有人一个交待,今参局必然就是替罪羔羊。
难道指望战败之后,足利义政从银阁里走出来,承担责任?
那是做午时三刻的白日梦罢了。
“嗯。”唐兴没有承诺自己必胜,赤松家很强。
讨伐赤松的行动,立刻在山野银山附近开始了。
守护代,早就变成了战国大名,他们彼此攻伐,倭国生灵涂炭。
赤松家的应对非常及时,在重要的关隘和村寨上的防守,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问题就出在了防守这两个字上。
在纸面实力上,赤松家有三个令制国,有武士将近两千人,铁炮近百柄,山野银山拢共不到五百武士,连令制国都是最近才开始正式确立。
但是赤松家在面对讨伐的第一反应是防守,第二反应是派出使者议和。
赤松家没有信心打赢和山野银山的讨伐战。
要是有全面发动战争,并且打赢山野银山的信心,赤松家没必要有事没事一骑讨,早就一拥而上,把山野银山抢回来了。
真打起来,赤松家并没有多少底气。
在讨伐开始时,袁彬用兵相当的谨慎,即便是他们有大明人的身份在,如果战败,那要承受的屈辱,也不是他们来倭的十三人,能够承受的。
但是很快,袁彬就发现了赤松家和相比较在海上讨生活的倭寇而言,并没有那么的凶悍,他们的规模庞大,却比海上的倭寇更加容易对付。
袁彬在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发现对方虚有其表之后,立刻开始了凶猛的进攻,露出了凶狠的獠牙,撕裂了赤松家所有的伪装。
三个令制国在三个月之内,便被攻陷了大半,在第五个月,就只剩下了一个令制国还在赤松家的手中。
袁彬在抓捕喜宁从迤北归来之后,和岳谦、季铎两人,一起入了讲武堂受训。
陈福寅是百战老兵,手握奇功牌一枚,头功牌三枚,乃是工匠出身,他是琉球的椰子王。
唐兴是三皇子他外公。
三位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可是他们的道德底线,真的比倭国这些名主们,要高的太多,按照大明皇帝的牛马论,至少这三位还把倭人当做牛马。
山野银山的武士上了战场,那是真的搏命。
赤松家在艰难的抵抗了一月之后,最后一个令制国全面沦陷,只剩下了一个孤城,饰磨郡。
整个倭国为之哗然!
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让倭国的各大名主颤抖不已。
赤松家的最后一个令制国叫播磨国,饰磨郡是赤松家的国府本町,但是七百年的经营,在面对袁彬等人的进攻之下,如同纸糊的一样,被撕得粉碎。
只剩下了最后一座孤城的赤松家,终于开始希望室町幕府能够主持公道。
猿乐,是一种很奇怪的倭国风尚,大概就是耍猴戏。
而此时的银阁寺内,正在进行着一场猿乐,足利义政罕见的出现在了宴席上,和御令今参局坐在了一起。
摄津国、丹波国、备前国、美作国、但马国等等名主也在其中,赤松家的家主赤松满佑,也在其列。
这场猿乐,是赤松家希望召开的。
“听说赤松当主擅猿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赤松当主是不是助助兴?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在了一起。”足利义政满是笑容的说着。
他在羞辱赤松家的当主。
足利义政在羞辱人这一块,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当初他爹就是在赤松家欣赏猿乐的时候,在宴会上,被赤松家的当主杀死在了宴会上。
现在,足利义政让赤松家当主表演猴戏,让大家乐呵乐呵。
足利义政在最开始对御令瞒着他,支持对赤松家的全面讨伐非常的不满,但是战局进展的极快,足利义政立刻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在银阁里敲木鱼,等待着战争的结果。
有赢有输,但是最终还是山野银山全面获胜。
足利义政既然从银阁中走了出来,自然是大局已定,赤松家全面败北。
“当主是在犹豫吗?”足利义政的嘴角上勾,满是不屑的说道:“那当主把我从银阁里叫出来,是要做什么?”
足利义政是个胆小怕事怯懦之人,他担不住事,但是今天这场宴席,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今参局都一字一句的教给他了,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赤松满佑从自己的案几面前,爬行而出,五体投地在地上表示屈服,他痛苦的说道:“将军!”
“那几个蛮横的大明人,今日攻打了我播磨国,明日就摄津国,后日就是丹波国,再之后就是备前国。”
“若是将军今日肯留我赤松家一条生路,我赤松家日后必然结草衔环,以报今日之恩情。”
赤松家在杀掉了足利义教之后,并没有对室町幕府赶尽杀绝,而是支持了足利义政当上了八世将军。
赤松满佑的这番话,是他思考了良久,才说出来的。
第一句,他的意思是唇亡齿寒。
今天欣赏猿乐的人,都是和播磨国紧邻的令制国,山野银山如此强硬的讨伐,如此强横的战力,今日之播磨,明日便是摄津。
第二句,则是效忠。
赤松满佑在提醒足利义政,这些人都是大明人,他们狼子野心,赤松家可以做室町幕府的一条狗,制衡山野银山的发展。
足利义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参局带回来了很不好的消息,山野银山对室町幕府,对他足利义政并不愿意效忠。
足利义政开始认真思索,是否要留下赤松家,来制衡日益壮大的山野银山。
制衡,是一种常见的为上者的手段。
赤松满佑一看有戏,恶狠狠的看了今参局一眼,爬行着向前,趴在足利义政的面前表示顺从。
今参局脸上依旧是平日里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但是她的手指在桌下不停的绕动着,可见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足利义政失控了。
足利义政应该在羞辱赤松家一番之后,让人把赤松家的各种家臣尽数斩首,报当年的杀父之仇。
但是足利义政并没有这么做,而且颇为犹豫。
显然日益壮大的山野银山,也让这个足不出阁的将军,颇为担忧。
一个侍女匆匆的从障子之后走了出来,在今参局的耳边耳语了几声。
播磨国的本町国府饰磨郡,被袁彬占领,大胜的消息已经从前方传来。
赤松家最后一个令制国播磨国也被讨伐了。
今参局一直对足利义政有一种对儿子的期望,希望足利义政能够成熟一些,所以即便是足利义政不愿意面对这些事,今参局依旧带着他参与政事。
今日今时,今参局让足利义政主持这次的猿乐,就是让足利义政摘取胜利的果实。
杀掉赤松满门立威,吞并赤松家三个令制国增强实力,震慑一众不臣的令制国,是今参局一字一句,在猿乐开始前教给足利义政的。
然而,足利义政有点自己的想法。
室町幕府支持的山野银山,对赤松三个令制国展开了讨伐,这是生死之战,而足利义政在最后的时候,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却开始思考制衡。
在让人失望的这件事上,足利义政从来不让人失望。
今参局摘掉了自己的发簪,似乎是在打理自己的头发,宴席周围的障子被推倒,唐兴带着一众武士,披甲带刀的走了出来。
唐兴走到了台前,将手中的雁翎刀反握,用力下刺,将挣扎的赤松满佑击毙。
足利义政吓的一哆嗦。
唐兴挥了挥手,这些个武士蜂拥而上,将一众赤松家的家臣,砍翻在地。
“早跟你说,这老小子不行,你还不信。”唐兴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足利义政就是摇头。
杀个人而已,作为战国大名时代的室町幕府将军,如此害怕看到血,怎么做将军呢?
今参局用力的揉了揉脸,今天让足利义政摘取所有的胜利果实,今参局可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了唐兴,付出了不少的利益。
唐兴站在正中间,看着足利义政。
当年陛下还未登基的时候,也是个毛头小子,整个大明都对年轻的陛下并不抱什么期许,而是寄希望于于少保能够带领大明走出阴影。
陛下比大家设想的做的还要好很多。
德胜门外亲履兵锋,一往无前,朕与大明共存共亡之英姿,出现在唐兴眼前。
唐兴很放心的把女儿交给了女婿,放下了一切的牵挂,放荡不羁追寻自由,因为陛下真的很让人放心。
如果今日在这里的是陛下,陛下会怎么做?
唐兴对着众多令制国的国主,露出了一丝凶狠的笑容,笑着说道:“诸位不要怕。”
“赤松家一骑讨抢夺银山,我山野银山来者不拒,可是他在半夜搞偷袭,才惹得我弱小的山野银山,不得不亡命反击。”
唐兴说山野银山很是弱小。
第五百四十一章 朕首先是大明皇帝
在纸面实力上,山野银山的实力并不强,甚至远远弱于各种令制国的名主。
武士不多,地盘不大,令制国的名主还是大明人,虽然倭国人都叫他山野袁,可是这种天然的大明与倭国的对立,必然是山野银山的矛盾之一。
山野银山真的不是很强。
唐兴此时作为胜利者,告诉所有人他很弱的时候,却给所有人别样的感觉。
赤松家一直迟迟不敢正面讨伐山野银山的理由很多。
比如顾忌室町幕府的脸面,比如顾忌袁彬的勇武,比如对山野银山是否能够维持稳定的治理,持有观望态度,比如周围令制国的态度。
以及最重要的赤松家可能会输的一塌糊涂。
事实也证明了赤松满佑的判断是正确的,赤松家输了,连底裤都输没了。
胜利者是不受任何谴责的,赢了就是赢了。
唐兴出现在这里,主要是和这些周围的令制国,分配下关于三个令制国的归属问题。。
这也是唐兴三人和今参局反复商定好的安抚政策。
唐兴、袁彬、陈福寅决定拿出来朱元璋当初对付迤北的手段,尺进寸取。
打下一尺的土地,只取一寸。
三个令制国实在是太大了,以现在山野银山的实力,根本无法控制,那么如何稳定的、最大程度上的消化胜利成果,就成为了唐兴的职责。
陈福寅处理内政,袁彬负责当名主,唐兴主要负责这些略显腌臜的事儿。
只不过,唐兴的出场方式,实在是太过于震惊了。
他带着刀推倒了障子,一刀结果了赤松家的当主和所有的家臣,然后拿着刀说自己是被逼无奈。
汉使向来如此的霸道和占理。
当初岳谦、季铎作为汉使迎接稽戾王归京的时候,就是如此的霸道,一如既往。
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一名叫做傅安的使臣,带着朱元璋的王命旗牌,持节向着大明的河西走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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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安走过了哈密,在夏天的时候通过了天山的隘口,在洪武二十一年到达碎叶城,并且在撒马尔罕,见到了帖木儿王国的创建者帖木儿。
傅安是一名普通的吏员,他是不入流的吏员。
熬了二十多年,傅安终于从吏员熬成了正九品的给事中,去帖木儿王国出使。
傅安是去催债的,因为帖木儿王国当年答应的朝贡,已经整整七年未曾朝贡了,傅安去询问理由。
彼时的帖木儿王国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帖木儿的威名,甚至连西班牙都有所耳闻。
在接见使臣的时候,帖木儿将西班牙的使臣,安排在了上位,将大明的使臣安排在了下位,傅安立刻以天朝上国为由,拒绝这等安排。
并且傅安在兰宫之内,怒斥帖木儿,让他掂量清楚,掷地有声的说出了:失期,法皆斩。
傅安是一名普通的汉使,甚至在出使之前,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吏员,甚至很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的事迹。
他在撒马尔罕的兰宫之内,对着帖木儿喊出,不按期朝贡就杀了你。
这就是汉使不辱使命的宿命。
帖木儿勃然大怒,将一千五百人的使团杀的大半,扣押了傅安等人,长达十三年的时间。
帖木儿取道攻明,死在了半道上,帖木尔王国的继任者,将傅安送回了大明。
傅安在回到大明之后,继续作为使臣,频繁前往撒马尔罕等地区出使。
傅安为大明奉节,忠贞不渝。
洪武二十年出发的1500人使团,在十三年后回到大明的仅仅只剩下十七人。
无论帖木儿许下了何等的承诺,即便是七十二个美女,傅安都未曾动摇过对大明的忠诚。
傅安在回到南京之后,八年的时间内,傅安足足持节出使了五次,彻底打通了前往中亚的商路,沟通内外。
傅安,是大明活着的苏武。
这位活苏武在大明的官职一直是给事中,从兵科给事中,调任为了礼科给事中,之后,再未曾升过一次官。
在宣德元年的时候,活苏武,终于老了,老的走不动道了,老到了英雄迟暮,出使不动了,就向朝廷恳乞骸骨。
吏部的诸多官员却表示,傅安这一生都极少坐班,退休金应该减半,也就是月给米十石。
朱瞻基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为这位从七品的给事中,活苏武傅安赐下了一品莽服,准许傅安致仕,责令有司每月给米二十石。
朱瞻基这才算是保住了傅安的退休金,而不是折半兑付,还保住了傅安儿子锦衣卫经历食俸不视事的官位。
傅安这个名字很少被大明人提起。
这位和当年苏武的经历如出一辙的使臣,史曰:完名全节。
汉时的苏武,被封为了关内侯,身后事之中,有一项是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傅安至死都是给事中,官位定格在了从七品。
唐兴知道傅安,是从袁彬口中得知。
袁彬和陈福寅曾经在讲武堂内就学,礼部尚书胡濙整理的教材之中,就有这么一个案例,胡濙想告诉大明的缇骑们,什么才是为人臣之礼,什么才是不辱君命,自靖其志而巳。
那些所谓的止投献的风气,不要听,不要学,要做一个忠臣。
唐兴将插在赤松满佑身上的刀拔了出来,继续说道:“那么我们来坐下谈一谈,这三家令制国的归属问题。”
“李大老。”三好上川是摄津国的国主,他赶忙说道:“李大老,既然是山野讨伐得来的地盘,自然是归山野家独有才是,岂有与他人共分之理由?”
三好上川的话引得了一片的附和。
唐兴眨了眨眼,他把地盘拿出来分一分,尺进寸取,目的是为了真正稳固地盘。
但是这些国主,似乎对三个令制国的土地,并不是很感兴趣。
“李大老,事情已经结束,我就不多叨扰了,这三个令制国是山野家的,我等并无企图之心。”三好上川直接选择开溜,别人爱要是别人的事儿,他们摄津国不要。
“啊,好。”唐兴愕然的点了点头。
“李大老,改日我必然带着美酒美姬,前往山野银山拜访李大老、袁当主和陈当主,就不久留了。”丹波国的国主也选择了离开。
随后热热闹闹的猿乐,只剩下了唐兴和室町幕府的人。
唐兴皱着眉头看着这帮人的身影,难道这帮人是打算趁着山野银山刚刚经历大战,趁虚而入不成?
今参局唤来了侍女,将受到了惊吓的足利义政,送回了银阁。
一地狼藉之下,只剩下了唐兴和今参局。
“这是个什么情况?分给他们利益,他们却将这些利益拱手让人,是为什么?”唐兴想不明白,所以直接问起了今参局。
这个妖妇,露出了许多的疲劳,她这个疲乏的样子,只在唐兴面前时候,才能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
“他们在架空室町幕府,在拉你入伙,如果山野银山也是令制国之一,那么这三个令制国就不会到室町幕府的手中。”今参局扶着额头,说出了原因。
倭国层层架空的现状。
诸多令制国的国主,他们不是不眼馋这三个令制国的土地、人丁、产物,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不能让室町幕府缓过气来。
他们可以接受出现一个实力强大,平起平坐的令制国,但是他们无法接受一个统御所有名主的幕府。
唐兴这才了然的说道:“原来如此。”
“你看到了。”今参局有些颓然的说道:“所以,这就是室町幕府的现状,其实无论谁上洛,做了这个幕府的征夷大将军,面对的局面都是一样的。”
“现在选择到了你们的手里,不分给室町幕府一分一毫,所有的令制国的国主,立马就会支持你们。”
“室町幕府拿不到一分一毫。”
今参局带着希冀的目光看向了唐兴。
“谁会嫌自己碗里的肉多呢?”唐兴意有所指的说道。
这都是明牌。
只要山野银山选择自己独吞这三个令制国,一旦山野银山和室町幕府发生了冲突,这些令制国的国主就是同盟,而且是同阶级的同盟。
“噎死你!”今参局近乎歇斯底里,脸色狰狞到了极致的喊着。
她的面庞从未如此丑陋的出现在唐兴的面前,如同一个地府之中爬出的恶鬼。
她最在乎的人,在她心尖尖上捅了一刀。
这次室町幕府为了配合山野银山的行动,可是倾尽全力,这要是丝毫没有收获,那室町幕府就只剩下一个银阁寺了。
唐兴闷声笑道:“什么狗屁的妖妇,就这水平,好意思称自己妖妇?”
“啊?”这次换今参局变得迷茫,然后脸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那股妩媚妖艳的模样逐渐恢复。
今参局略微有些慌张的说道:“见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不能让我置身其中,还保持冷静,要求太高了。”
唐兴想起了过往的趣事说道:“赌的时候,输红眼了的人,就是你刚才的模样,眼底泛着红,怒吼的时候能看到舌苔,面红耳赤,然后立刻变得脸色苍白,啧啧。”
“你在赌什么?”
“是不是很丑?”今参局略微有些忐忑的问道。
唐兴大为震惊,不敢置信的问道:“我们在讨论正事,美丑重要吗?”
“又没旁人。”今参局想了想说道:“幸好没旁人。”
唐兴脑阔疼,他要是能做阅读理解,早就去考科举了,就不做武夫了。
他不理解这两个旁人具体表达的含义,也不想理解这女人的心思。
唐兴坐下十分认真的说道:“这些令制国的国主这么做,其实就是希望,撕裂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你手里有他们没有的大义,因为三个令制国的利益瓜分,山野银山和室町幕府就此分道扬镳,那么山野银山不出两年,就会被群狼撕的粉碎。”
“因为我们是大明人。”
今参局手中最大的筹码,就是室町幕府的光明正大。
“还以为你和倭国人一个德行,撕毁我们之前的签的废纸,就和过去一样。”今参局满是媚笑的站起身来。
室町幕府在六世将军赴宴被赤松家所杀之后,室町幕府也做出过很多的努力,可是结果却是室町幕府一次次的被背叛,盟约一次次的被撕毁。
三管四职如今各有令制国,都是这么来的。
“好好说话,别脱衣服!”唐兴猛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去说道:“咱们的盟约作数,你穿上衣服说话,这可是银阁寺!”
“溅了一身的血,难闻死了。”今参局并没有脱完,只是把最外面的血衣脱掉了。
“我美吗?”今参局满是媚笑的准备解开内衬,她抿着嘴唇一步步的向前走说道:“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说话算话的男人。”
“倭国有句俗语,谁给武士饭吃,谁就是名主。”
“停!”唐兴又退了几步说道:“正事,说正事,按照三七分成,室町幕府可以拿走这三个令制国的三成收益。”
“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表现出撕破脸的局面。”
今参局面带疑虑的问道:“钓鱼?”
“对,很精准。”唐兴点头说道:“一旦山野银山和室町幕府因为分赃不均产生了冲突和矛盾,这些令制国国主必然生出些心思来,讨逆、火并都无所谓。”
“我们山野银山就是饵。”
“你想跟我火并吗?”今参局看着退无可退的唐兴,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她让侍女走的时候,把门锁了。
唐兴要是独吞,她要和唐兴火并,唐兴要是不独吞,她更要把唐兴给火并了。
唐兴推了下门,知道自己还是落入了圈套,他快速的说道:“咱们配合默契点,不要让那些令制国国主看出来。”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我走了。”
唐兴知道门锁了,他退了一步,以意领气,以气促力,腰腹下沉,侧着身子,动如绷弓,发如炸雷,膀子一晃,一个贴山靠,撞破了那扇门,伸手拉开了门栓,扬长而去。
今参局呆滞的看着唐兴的背影,哗啦一下坐在了地上,愣愣的说道:“晃膀撞天倒的贴山靠,好厉害。”
唐兴是有军功在身,若不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他在战场上也是悍将,一扇破门,拦不住他。
“下次,换个铁门,看你怎么跑!”今参局系好了腰带,向着盥漱房而去,机会很多,下次一定能行。
唐兴回到了山野银山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陈福寅。
袁彬人还在播磨国的本町国府饰磨郡,仗都是袁彬打的。
“我这算不算出卖大明的利益?毕竟给了室町幕府三成,足足三成啊。”唐兴有些担忧的说道。
陈福寅想了想说道:“足利义政,竖子不足与谋。”
“现在分给室町幕府的这三成,日后,老唐你把今参局纳为小妾,这不都是嫁妆了吗?”
“还不是咱大明的?”
唐兴立刻打了个哆嗦说道:“可别胡说,我可不想自找麻烦,要纳你纳,我是皇亲国戚,怎么可以随意纳妾,我可不会给女儿和外孙惹麻烦。”
陈福寅十分确信的说道:“为了大明!”
“别跟我这儿来这套!”唐兴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福寅,他今天才发现,这椰子大王,如此无耻。
第五百四十二章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山野银山的势力,在吞并了赤松家的三个令制国之后,算是彻底的站稳了脚跟,即便是不依赖室町幕府也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势力存在。
当初,蒲家商总、费亦应、徐承宗等人在烟云楼讨论的时候,费亦应问过一句话,说如果费家如果可以在倭国提刀上洛,是不是可以封王。
当时徐承宗的回答非常微妙。
费亦应知道倭国的局势,所以才会那么大胆的询问。
在山野银山站稳脚跟的时候,李贤和李宾言,这对儿江南的活阎王再次见面。
李宾言从京师回到南京之后,多数官员都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李宾言的永乐剑,是否还在身上。
让诸多官员失望的是,李宾言回来之后,依旧带着那把永乐剑。
“今岁的考成法,只完成了八成,还以为陛下会训诫我,没想到陛下却是一顿夸奖,真是受宠若惊。”李贤合上了陛下给自己的敕谕,略微有些迷茫的说着。
去岁定下了考成,李贤作为应天巡抚,只完成了八成左右,但是陛下在敕谕之中,并没有申饬李贤,而是夸奖和赏赐了一番,甚至还给李贤和刘玉娘生的儿子带了新年礼物。。
若是没有新年礼物,李贤还会以为陛下生气了,但是有新年礼物在,李贤确认自己的确是圣眷犹在。
只是他没有完成各方面的考核,为何会受到夸奖和赏赐呢?
李宾言放下了茶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在京师的时候,让我去见胡尚书,胡尚书说去年定下考成之后,陛下在实践之中,就发现了制定标准太高了,你还好点,四川巡抚今年考成完成了不到三成。”
“陛下今年调整了考成法的具体数字,就不会存在这种现象了。”
比如去年责令要完成南衙十四府之地的人丁统计,就只完成了八成左右,直到今年开春之后,才彻底做完了这件事。
这事从景泰二年起,断断续续做了五年之久,才算是初步盘算清楚了南衙十四府,到底有多少人。
比如按照以往的惯例,苏州五府,除原来征收的九万九千石白粮,要加三万石白粮入京。
在实际中执行中,才发现,这一共十三万的苏松白粮,只能完成八成,受到寒潮的影响,产白粮的五府之地,根本没有如此多的粮食。
白粮,是一种特别给宫廷、京师官员用的漕粮,一石白粮的价格大约在普通稻米价格的三倍到四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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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内阁对于南衙十四府考成,预计能完成三成到五成就是极好的了,结果却做到了八成,已经超出了内阁的预期了。”
“而且胡尚书跟我说了一段话。”李宾言往前凑了凑说道:“你知道擅权二字是如何做到的吗?”
“擅权?”李贤说起这个就满是回忆,他当初在南衙僭朝的擅权,是被迫的。
但是如何主动擅权,他就不是很了解了,没做到那个位置上。
李宾言这次进京,可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他点头说道:“是的。”
“宣德三年,盐运司盐政刘观,市权纳贿,滥征苛敛。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
刘观在宣德年间,曾经官至左都御史,而后依附于杨士奇,主持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的盐政。
要说大明的盐政,到底是怎么被破坏的,这个刘观绕不开。
“略有耳闻,据说整个南衙的官员升迁任免,都由这刘观一言而定,当真威风凛凛。”李贤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用丝绸做的衣服铺在厕所,用金银装饰夜壶。
这种形容十分的夸张,李贤不认为是真的。但当年刘观在南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所有官员都看他的脸色行事,这件事倒是真的。
李宾言略微有些为难的说道:“其实…刘观是杨士奇的人。”
李贤和杨士奇有点小矛盾,随后李贤就被扔出去巡边去了,这件事李宾言一清二楚。
“不意外,如果不是和杨士奇有勾结,刘观一个左都御史如何做到权柄滔天呢?”李贤点头,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太过吃惊。
宣德三年,宣德皇帝问政,问杨士奇,天下贪官何人最贪?
杨士奇说是刘观,然后刘观就被全家流放到了辽东。
刘观是替罪羊。
因为处罚刘观,本身就是宣德皇帝在敲打杨士奇。
将一个性格奢侈的人,推到德不配位的地位上,任其狂妄,等到要出事的时候,把他推出去做替罪羊,这种手段,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权斗之术了。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面色复杂至极的说道:“当年盐政共计一百二十三万引,宣德三年户部计,超发至三百二十八万引盐引,这多出来的两百万引,就是刘观能够呼风唤雨的原因。”
“刘观这笔钱,分成了两部分,泾渭分明,一百二十三万引入了国帑,剩下的两百万以刘观为首盐运司官员,上下其手。”
“他们建立了一套独立于京察、大计之外的手段,官员的升迁任免,全看裙带,不看为政。”
杀了一个刘观,敲打了杨士奇,但是只要杨士奇还活着,当初大部分的官僚升迁,都归杨士奇一个人说了算。
京察、大计,本身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官员升迁的标准,结果如同废纸一样。
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说,这两百万引就是官员们升迁调任的关键手段,若是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别说升迁,就是能保住官身,都要两说了。”
“所以考成法的第一个五年,陛下是想让天下官僚接受这种考成法决定升迁,所以陛下对考成法的预期,并不是很高,只是让大家接受吗?”
考成法的推行,在第一个五年之内,是让官僚习惯考成法的存在,习惯考成法才能决定升迁与否的标准。
陛下在利用考成法收回权柄。
“然也。”李宾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兴于此,亡亦于此。”
“稽戾王逐渐长大了,发现了杨士奇权柄滔天,自然不满杨士奇独揽朝纲,可是杨士奇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就比如这贪腐二字,下面孝敬给他的钱,他必须拿着,他不拿着,把它们给了稽戾王,杨士奇手下那群人,就会把他撕得粉碎。”
“这就是当年杨士奇的困局,他知道皇帝对他的独揽朝纲产生了不满,但是他只能一路走到黑,走到底。”
胡濙告诉李宾言,官场这个世间最大名利场的生存之道。
有些东西,能伸手,就不要伸手。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言。
李贤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那杨士奇倒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分毫未变。”
“倒一个杨士奇而已!还有刘士奇,张士奇,王士奇!”
“他们穷奢极欲,中饱私囊,即便是短暂的蛰伏,只不过是把私欲藏在心底深处,然后等待下一个杨士奇罢了!”
李宾言神情有些玩味的说道:“我知道,胡尚书知道,于少保知道,陛下更是知道。”
“杨士奇倒了之后就是王振,王振倒了之后,本来该轮到王骥的,就是那个靖远伯王骥。”
“可惜的很,王骥在陛下手中完全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王骥用王振,而非王振用王骥。
李贤慢慢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满是迷茫的看着李宾言,愣愣的说道:“所以呢,如何防止这些人,春风吹又生呢?”
两个人久久未曾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即便是神武如太祖高皇帝,英明如太宗文皇帝,即便是当今陛下,似乎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李宾言脸上浮现了一股笑意说道:“所以陛下从来不求万世,只争朝夕。”
这就是陛下的务实之道,只要陛下还在位置上,这些人就只能蛰伏。
“李燧如何?”李宾言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南京,是一个花花世界,十里淮河十里烟花,这里的世界太精彩了,李宾言自己知道,突然从穷乡僻壤来到这样一个富贵乡,会是什么模样。
李燧,那个敲响了登闻鼓的人,会不会在这个烟花世界,就此沉沦下去呢?
“很难说。”李贤犹豫了下,才说道:“他的情况不太好,虽然说还没有犯错,但是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乱花渐欲迷人眼。”
“唉。”
李贤把李燧的情况说了说,李燧主要负责类似博爱乡的畸零女户的案子,推进的速度极快。
但是李燧也经受了许多许多的考验,这些考验,让李燧这个科场新人,有些难以应付。
这些郡望乡贤们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具体而言,就是李燧最近和一个大家闺秀谈情说爱,这是李燧的弱点,他在四川的旧人,在他离川之后,就嫁给了别人。
后来在京师中了前十之后,又遭到了项文曜以势逼其婚配。
这算是李燧的心病了。
李燧巧遇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两个人良才女貌,算得上一段佳话。
如果这个大家闺秀的背景,不那么复杂就好了。
根据锦衣卫杨翰的调查,这个大家闺秀的家中,几乎可以肯定和畸零女户案有莫大的关联,而且这个大家闺秀,接近李燧的目的就是因为李燧主办此案。
“找他谈过了吗?”李宾言十分严肃的问道。
李贤摇头说道:“没有,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李贤接受了玉娘,与虎谋皮,是无奈之中的无奈,李燧这事,让李贤如何开口?
李宾言思索了片刻说道:“我来找他谈一谈,杨指挥,把那女子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杨翰将一份题本放在了桌上。
李燧,是陛下极为关注的人,按照科场的潜规则,李燧敲了登闻鼓,本身要到陕西行都司吃几年苦,毕竟坏了规矩,是陛下一言堂把李燧送到了南衙,景泰二年的新科状元柯潜去了陕西行都司。
现如今,柯潜在陕西行都司,头功牌拿到手软,李燧却是又一次遇人不淑。
镇江赵氏女和李燧巧遇,随后就是很俗套的才子佳人这种很俗套的情节。
缇骑们是追查畸零女户案的时候,查到了赵氏头上。
所以,并非什么才子佳人,而是这赵氏女刻意接近李燧,而李燧却浑然不知。
李宾言和杨翰沟通了很久,随后让人喊来李燧。
李燧胖了几分,原来黑瘦的脸颊,变得白净了许多,人也胖了不少。
李宾言看着李燧如沐春风的样子,将手中的题本递给了李燧。
“这…这…”李燧握着手中的奏疏,咬着牙说道:“这不可能啊,这赵大官人,我也见过了,是个郡望,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不会的,不会的…”李燧一直在喃喃自语,他不相信那个赵氏女是刻意接近他,他不相信镇江赵氏是参与到了畸零女户大案之中。
他不信,可是铁证如山。
李宾言没有多说什么,收回了那份题本,让李燧离开了。
“李巡抚,要不要派几个缇骑盯着点他?”杨翰看着李燧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声问道。
李燧和那赵氏女之间,可是进展极快,听说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宾言站起了起来说道:“盯紧赵氏就是,有些事,还是得他自己想明白。”
李燧回到了家中,他和赵氏女的故事很长很长。
从那烟雨蒙蒙的相遇之时那一瞥的惊艳;
到相识之后书信往来,诗会的闲暇之余的抚琴赋诗;
再到相互倾心,互送信物以定终身。
赵氏女的父亲的反对,赵氏女的争取。
到现在终于到了媒妁之言,谈婚论嫁的时候。
然后李宾言如同当头棒喝一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李燧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方方巾,用力的抓着。
该怎么办?
李燧有些迷茫的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失神,他陷得太深了。
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让他赶紧写一封信,告诉他那个未过门的妻子赵氏的女子,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他们头上,或者写封信质询一下这女人,为何要这般做。
但是李燧什么都没做,他就一直呆坐着。
选择的时候到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先义后利为荣,甲胄有劳曰襄
李燧特别想回到自己的老家,那个镇雄府的老家,那里是穷山恶水,那里还有一群的刁民,白水江安抚司,还有天蓬峒这样的地方。
苗民和汉民之间的矛盾,从明初一直持续到了明末。
李燧的老家是山西洪洞,在洪武年间,迁民到了四川镇雄府。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些当初因为田亩、水源、山林和迁民斗了无数年的刁民,现如今其实都是大明人了。
虽然还会因为这些再吵起来,打起来,但是李燧中举,在镇雄府做师爷的时候,完全没有如此的窘迫过和迷茫过。
这南衙,花招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人的嘴脸,比穷山恶水里的刁民,面目可恶的多,若是有的选,他希望自己可以和柯潜换一换身份,他去陕西行都司抓奸细去。
李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温婉的女子,居然并非和他偶遇,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设计好的。
就是为了接近他这个主管畸零女户大案的给事中。
官吏,天壤之别。。
大明的活苏武,被帖木儿王国囚禁了十三年,辗转回到大明,最后的职位还是给事中,因为傅安的出身是吏员。
李燧是官,陛下赐下的应天府推官、挂都察院江苏监察给事中,正七品的大明官员。
李燧的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三日后,天朗气清。
“李推官,赵小姐来了。”李燧的长随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李推官,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既然两位巡抚已经知道了赵小姐的事儿,还是不见的好,避嫌。”
长随,是大明官府雇用的仆役,专门给官员配的秘书,受吏部的管辖,但其雇用之后,支付劳动报酬,都是由官员负责,所以这些长随,是这些官员的人。
长随的耳目众多,大家消息传来传去,互通有无。
李燧猛地坐直了身子说道:“请吧,让锦衣卫的缇骑来拿人便是。”
“是。”长随本来还要劝,听到让缇骑拿人,吓得猛地一哆嗦,他这位官老爷,可真是的是狠心。
镇江赵氏,是赵郡望族,人脉极广。
李燧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只是这张关系网之中的一个环节罢了,缇骑要办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因为缇骑的背后,是陛下刚刚从京师调派到南衙的三万京军,还有一名佩戴了永乐剑的天子缇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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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郎,你救救我。”赵氏女一入门,就已经哭的梨花带雨,她提的要求不是他们家,而是她自己。
李燧看着这哭的眼睛红肿的女子,面色发苦的说道:“我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如何能救得了你?”
“你当真此事,我能逃得了干系?”
李燧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现在已经被牵连了,即便是不死,他这次也要脱层皮。
朝里多少人眼巴巴等着他犯错,然后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敲响的那个登闻鼓,直接把四川监察御史给送进了诏狱之中。
随着四川戥头案的推进,朝中可是接连三个正四品的大员,锒铛入狱。
四川巡抚、四川总兵官方瑛都被缇骑里里外外查了个遍。
南衙叛乱的时候,方瑛带领四川狼兵赶至荆州和杨俊会师南下,平定了湖广、贵州等地的残余势力。
方瑛被缇骑们里里外外的查了个底朝天。
这就是李燧敲响登闻鼓后的影响,但是李燧从来没后悔过敲响登闻鼓。
他清楚的知道,若非他敲响了登闻鼓,遍布整个四川的民乱,就会如同草原上的大火一样蔓延到整个四川。
他得罪了很多人。
他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弹劾他的奏疏,怕是已经呈到了陛下的案前。
李燧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他看着这个赵氏女说道:“我从穷乡僻壤而来,到了京中,陛下一力保我,我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李燧有弱点。
他完全没有料到书中那些才子佳人的佳话,其实背后藏着这么多的龌龊。
“李郎…”赵氏女还要说话,可是缇骑已经进门。
李燧万万没想到天子缇骑,居然带着永乐剑来了。
“李郎,救救我。”赵氏女被带走的时候,还在希望李燧能够救救她。
李燧往前走了两步,若说有情,他肯见这赵氏女最后一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推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天子缇骑拦住了李燧,瓮声瓮气的说道。
天子缇骑很少和外臣说话,时至今日,天子缇骑外出办事,都是带着面甲。
李燧一甩袖子,振声说道:“我乃天子门生,朝廷命官,要问,就把我拿到诏狱问便是!”
大明的文官和缇骑之间的矛盾,比东洋还要广阔。
李宾言在山东的时候,居然和缇骑们混到了一起办案,而且李宾言和缇骑们的关系一向很好,这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闻所未闻。
李燧对缇骑这个态度,很符合读书人的身份。
别说天子缇骑一个陛下的鹰犬,就是面对陛下,若是无错,李燧这脊梁骨也是硬的。
“李推官,陛下敕谕。”天子缇骑带着面甲,看不出喜怒哀乐,而是拿出了一封敕谕给了李燧。
李燧立刻变得恭敬了起来,三拜五叩,双手接过了敕谕看了许久,再起身时,却已经是两行热泪。
如同上次,李燧要前往陕西行都司担任检阅边方给事中一般,陛下又保了他一次。
朝中弹劾李燧的奏疏很多,都被陛下留中不发,陛下在敕谕中,多是些申饬的话,当然也有劝勉,让他好好干,不要耽误正事。
“李推官,现在我来问你几句话。”天子缇骑将李燧扶了起来。
这名天子缇骑,不在乎李燧不待见他,他也没有喜怒哀乐,他是为陛下办差。
“第一,在你和赵氏女来往期间,可曾和她谈起过畸零女户案?”天子缇骑拿出了一张状纸,开口问道。
李燧十分确信的说道:“未曾说过一句。”
若是这赵氏女问畸零女户的案子,李燧当然会警惕,可是赵氏女,从来没问过一句。
这才是让李燧放松警惕的地方,他一个穷书生,除了官身一无所有,既然不为他的权责,他自然没有多想。
“第二,赵氏女有没有要问你寻求便利,要过船证、路引?你给过她这些东西吗?这很重要。”
李燧摇头说道:“我是朝廷命官,船证路引,非我分内之事,她也未曾要过。”
“第三,在你与赵氏女来往期间,可曾收受其赠物?比如钱货、金银、田亩、庄园等物?如实回答,即便是代持,我们也能够查得到。”缇骑继续询问,奋笔疾书。
“未曾。”李燧愣了愣神,将一方丝巾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说道:“有信物方帕,这个算吗?”
“算。”缇骑将方帕放进了盒子里继续询问着。
这些问题林林总总有十多个,这显然是陛下想知道的事儿,要查清楚这些不难。
李燧有长随,这赵氏女也有丫鬟,他们之间的来往也没瞒着人,想要知道李燧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需要盘问一番便是。
而且锦衣卫的五毒之刑,天下闻名。
当初李贤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被孙继宗给抓到南镇抚司去,就知道这些刑罚的可怕了。
“这不是审讯,只是问询,李推官莫要担心,若是李推官真有问题,此时就应该在诏狱之中了。”缇骑将供状递给了李燧,让他确认之后,签字画押。
随后缇骑将状纸放进了一个信札之内,将火漆熔化滴落封口,趁着火漆未曾凝固的时候,缇骑拿出了一枚印信按在了火漆之上。
“走。”天子缇骑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李燧的家,向着南衙锦衣卫衙门而去。
等到了锦衣卫的衙门,这天子缇骑忙碌到了月上柳梢头,才摘掉了面甲准备休息。
面甲摘掉之后,面甲之下,是杨翰。
那个在大同府想要救稽戾王出瓦剌大营的杨翰,那个杨洪组建墩台远侯的时候,第一个参加了夜不收的杨翰。
他有些疲惫的靠在椅背上,繁忙的一天公务结束了,他看着窗外的明月。
李燧这样的被腐化的官员并不罕见,甚至非常的常见,李燧这还是好的了,没有行方便,没有给镇江赵氏走后门,更没有以权谋私、权力寻租,甚至没有贪腐。
就这畸零女户案之中,赵氏通过各种手段腐化的这些官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李燧不是第一个如此被闻讯。
这样的现象,在大明并非南衙的现象,就连京城也有各种榜下抓婿的行为,并且形成了风尚。
杨翰也曾经产生过和李宾言、李贤一样的疑虑,陛下英明,这些人会短暂蛰伏起来,但是这些人、这些事,根本无法根治。
不过杨翰不是李宾言和李贤,他这种思考也是短短一瞬间,随后就将其抛之脑后。
他作为天子缇骑,不用想那么多,陛下指向哪里,他就打向哪里便是。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百炼钢也给你变成绕指柔。”杨翰感慨了一声,准备睡觉,明天还有的忙。
让杨翰颇为意外的是,经过调查,和李燧接触的那个大家闺秀的赵氏女,压根就不是什么赵家的闺女,而是养女。
养女,自然是遮羞用的称呼,换句话说,那个赵氏女本身是畸零女户,被所谓收养之后,专门培养出来的瘦马。
李燧从头到尾都是被骗的团团转的那一个。
贵为天子的凤阳朱,在这些大家之前,也不过是暴发户而已,赵氏怎么舍得真的把家里的女儿,嫁给这些穷酸书生呢?
杨翰带着面甲,带着五百缇骑,徐承宗带着一千凤阳三卫军,来到了安德坊。
这里有连绵的七座坊楼,以北斗七星为格局分布坊间。
“这里就是贯楼吗?”徐承宗翻身下马,看着巨大的坊楼啧啧称奇的说道:“我作为魏国公,居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贯楼,就是镇江赵氏从事畸零女户买卖的地方,也是赵氏勾连官员的地方。
“那能让魏国公知道了?魏国公要是知道,还不把他们赶尽杀绝?要知道他们可是抢了不少烟云楼的生意。”李贤眯着眼看着这七个坊楼说道。
徐承宗立刻恼羞成怒的说道:“烟云楼又不杀人,更不会把人的手脚都剁了,把人穿在棍子上!”
“再说了烟云楼自博爱乡三个字出现之后,就彻底关门了,这都一年了,李巡抚,嘴下留情啊!”
烟云楼做瘦马的生意,但是烟云楼不会自己养瘦马。
徐家人总是如此,将善名归己,恶名归他的宗旨,贯彻到底。
而且自从博爱乡走入徐承宗的视线之后,徐承宗就把烟云楼给关了,他有费氏在海上为他赚钱,烟云楼赚钱归赚钱,但是这钱,有命赚,没命花。
李贤这个嘴,就是得理不饶人。
徐承宗和李贤的关系还不错,李贤一家三口,现在就住在魏国公府。
但徐承宗心里清楚,李贤始终把徐承宗视为一条大鱼,等着徐承宗犯错的时候,把徐承宗送到陛下的鱼篓里去。
徐承宗这魏国公的人头,怎么也值一枚奇功牌了。
“咱们进去吧。”徐承宗看着这七星布局,就是一阵的胆寒,多大胆子,居然敢建这样格局的楼?
要知道,大明太祖高皇帝,尤其喜欢南斗和北斗。
皇宫一共十三道城门,就是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钟山太祖高皇帝的皇陵也是北斗局势。
紫禁城的含义,就是紫微垣,天帝坐也,天子之所居,意思是以北极星为中心的紫微垣城。
按照堪舆术的布局而言,大明的华盖殿就在紫微垣正中心。
除了紫微垣之外,还有太微垣、天市垣。
总之,把坊楼建成七星布局,就是典型的窃大明国运,是大逆不道的僭越之举。
还没进这贯楼之中,这些人已经是僭越大罪了。
缇骑们已经将整个安德坊团团包围,只等一声令下,进去拿人。
此时的摇光楼内,江南名角黄艳娘,正在抚琴,准确唱曲。
这位名角曾经在神乐仙都送走了一批让陛下尝尝厉害的商贾,又送走了做桐园生意的李高全。
黄艳娘以为自己已经是丧门星了,没人愿意请她唱曲,就去了织造局做织工去了。
可是有些人就是不信这个邪,黄艳娘都去了织造局做织工,还是被请了出来。
黄艳娘抚琴,不知道该唱个什么好。
“来个《琵琶记》吧。”为首的赵氏家主,点了个曲目。
琵琶记是落魄书生考中了科举,负心抛弃发妻的故事。
这赵氏的家主,也就是想起了那李燧,才点了这么个曲目。
到了启动李燧这颗棋子的时候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有的时候,处罚也是一种保护
最近,赵氏家主赵楷睿,始终觉得有一种心悸,那种大难临头的感觉,非常的强烈。
他布局了十数年的关系网,突然之间就没了消息,只有李燧还在衙门上下点卯,其他的人压根都听不到一丝一毫的风声。
赵楷睿始终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在作祟。
他当然知道畸零女户的大案,他们赵家不可能逃脱得了干系,那个带着面甲的天子缇骑,根本不会有丝毫的私情。
但是他依旧抱着一种不会被发现,即便是被发现,也能凭借着多年经营的关系网,逃过一劫。
在赵楷睿的眼中,李燧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从穷山沟里走出来,敲响了登闻鼓,圣眷犹在又如何,还不是土包子一个?
两三碗迷魂汤灌下去,李燧这只猎物就被迷的五迷三楞,不能自己了。
现在让李燧往东,他不会往西,只要李燧事先透露出一些消息,赵氏不敢说安然无虑,至少也能够延存。
赵楷睿定了定神,坐直了身子听曲。
他点的是琵琶记,但是这江南名角黄艳娘唱的曲是《乌台诗案》。
黄艳娘手中一拨琵琶,婉转的琵琶声在这天枢楼里响起。。
黄艳娘的手指轻拢慢捻抹复挑,在琴弦上拂过,这拨转紧琴轴试弹这两三声,还未成曲,却已经饱含深情,
大弦浑厚且悠长若暴风骤雨;小弦舒缓幽深若有人在窃窃低语。
琵琶声在低谷时,像花底下宛转流畅的鸟鸣声,突然之间,琴声拔高,好像银瓶中的水在鼓荡,又好像金戈铁马刀枪齐鸣。
黄艳娘对准琴弦中心划拨了一下,四弦如同炸裂开来,轰鸣之声,好像撕裂了布帛的声音在所有人的心尖响起,一股无言的悲伤,油然而起。
人们都静悄悄地聆听黄艳娘的清亮的嗓音。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黄艳娘拨弄着琵琶唱了起来。
这是苏轼在大牢之内,写的一首诗,就是说牢里面的生活不好过,极致的凄凉。
黄艳娘已经厌倦了唱曲,这烟花世界惹人醉不假,但不是谁都喜欢一辈子以色娱人,过去是没办法,现如今她已经在南京织造局谋了营生。
若不是给的太多了,她决计不会来,给这么多银钱,若是还不肯来,那就是挂镇江赵氏的面子,她一个戏子,哪里能讨得到好处?
她不想唱,又不得不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来了,给了赵氏脸面,自然是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这乌台诗案,就是她的曲。
换句话说,黄艳娘在摆烂,这第一曲,她懒得掩饰,直接开摆了。
“话说一白面书生,家住眉州并眉山,姓苏名轼字子瞻。”
“也曾宵衣旰食铁砚磨穿,也曾雪窗萤火坐整书编。值青春嘉佑开科选,汴京城,三日费钻研。”
“仁宗许了他太平宰相,翰林高名儿世人皆相传,今日湖州做太守,天下苍生放心间。”
……
乌台诗案,苏轼在牢里过得孤苦伶仃,再加上黄艳娘的嗓音以及神乎其技的琴技,自然是让人入迷。
赵楷睿虽然不满这唱的曲不合他的意,但是这黄艳娘出了名的难请,这现在黄艳娘已经很少出来唱卖了。
他也没多说什么,本就是热闹热闹,他的心思也不在曲儿上,而是在畸零女户的大案之中。
赵家能不能躲过这一劫?要不要赶快安排家里的子嗣逃难?
可是逃到哪里?天涯海角,皇帝的鹰犬就跟恶犬一样,不会放过他们,难道出海不成?
出海又能躲到哪里去?
赵楷睿还在思虑,就听到了一阵的吵闹之声,一个小厮如同一阵风一样从前面天璇楼跑了进来,蹬蹬蹬的声音,如同踩在赵楷睿的心尖一样。
“慌什么,有事说事!”赵楷睿面色一拧,厉声训斥着这小厮不懂规矩。
“来了!他们来了!”小厮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天璇楼的方向说道:“他们来了!”
赵楷睿疑惑的问道:“谁来了?今天请的客人都已经到了。”
小厮拿起了茶壶灌了一口,扶着膝盖高声说道:“明光甲!缇骑!他们已经到了天璇楼了!”
“什么?”赵楷睿吓得浑身一哆嗦,整个人呆若木鸡,随后夺路而走,直奔着天枢楼的密道而去。
狡兔三穴,这七星楼做的什么买卖,他心里清楚,这被官府抓到,那是挨千刀万剐的买卖!
随着赵楷睿的夺路而逃,整个天枢楼变得乱糟糟了起来,无数人开始奔走。
黄艳娘满是疑惑的看着这一楼二楼上上下下,知道这是又出事了,不过她也见怪不怪了,继续抚琴,嗓音高了几声。
“说什么勋贵旧臣多阻拦,利不百则器不换。”
“说什么手持荆棘刺要斩,斩刺依旧三分寒。”
“说什么忠臣成了拦路虎,朝中一味蓄犬奸。”
“话这朝堂昏昏若雷云,说这天日何处示昭昭。”
“人生自古谁无死,轻若鸿毛重泰山。新法令行民生安,纵死黄泉亦安然!”
一曲终了,黄艳娘按住了还在雀跃的琴弦,看着一片狼藉的天枢楼就只能摇头,自己这江南名角都快成丧门星了,在哪里唱,都会招来缇骑。
这下次,怕是没人敢请自己唱曲了,不过也落得个轻松安生。
她都开始摆烂了,自然对着唱曲的营生,不甚在意了。
只是日后怕是看不到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一个个目无法纪的大官人们,狼狈不堪的模样了。
“好!好一个朝堂昏昏若雷云,天日何处示昭昭!”杨翰、李贤、徐承宗三人坐在唯一完好的桌子前,为黄艳娘唱完了曲喝彩。
“几位大官人,这案犯都要跑了,在这里听曲,不耽误事儿吗?”黄艳娘终于停下了抚琴,将琵琶收好,有些好奇的问道。
“咱缇骑都是粗汉子,但是这张飞穿针也讲粗中有细,既然来了,今天这七星楼里,一个人也跑不了。”杨翰闷声闷气的说道。
既然缇骑都出动了,还能让鱼跑了?
杨翰又不是陛下,陛下是钓鱼,杨翰是水猴子,他要是连抓鱼都抓不到,那就没必要再做水猴子了。
说什么狡兔三穴?哪能挡得住缇骑的绣春刀,寒芒乍现。
锦衣卫办起来案来,向来是雷厉风行,既然要办,那决计不会让他逃脱掉,狡兔三万穴,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水猴子的自我修养。
“跟缇骑走一趟吧,例行公事。”杨翰拍了拍老爷椅的扶手,笑着说道。
杨翰和黄艳娘也是老熟人了,几次抓捕,黄艳娘都在场,这算起来,黄艳娘是第三次进南镇抚司衙门了。
“就知道会这样,下次说什么也不唱曲了,这丧门星的名头怕是去不掉了,你那镇抚司衙门,冤魂长嗟叹,每次去都是阴冷阴冷的。”黄艳娘点了点头,她得去南镇抚司接受调查,说明情况。
杨翰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次老赵家,出了多少银钱请动了黄姑娘?”
“三千两。”黄艳娘笑着说道。
杨翰点头说道:“嗯,带走吧。”
这卖命钱,可真的不便宜。
“杨指挥,人都抓齐了,一个不差。”一个缇骑终于回来了,堵在密道里的用烟熏就是,至于秦淮河上的船,还没开船就被战座船给堵了。
又是一次完美的抓捕行动。
李贤、徐承宗和杨翰坐在这一片狼藉唯一完好的桌子前,就这么坐着,谁都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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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宗无奈的看着这七星楼,他的烟云楼主楼加四方,一共才五座楼,这七星楼就七座,这么好的地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略显无奈的说道:“这势要豪右之家,就跟割韭菜,一茬接着一茬,割不完一样。”
“怎么就不长点记性呢?”
“陛下说不让做,就不要做嘛,发财的机会那么多,偏要往死路上走,非要试一试,蠢不蠢?”
徐承宗是南衙最大的势要豪右,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悲伤,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些人非要跟陛下的碰一碰,和陛下令民安的新法令行碰一碰。
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就是,非要碰的头破血流?
“三倍利,无法无天。”李贤像是在回答徐承宗的问题,又像是在回答自己。
为什么这么多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犯到陛下的手中?
其实就是当初胡尚书说的那七个字。
这畸零女户是笔大买卖,哪里有那么容易清理?
“话说,那个案子办不办?”杨翰有点拿不定主意的说道。
除了这七星楼以外,今天还要办一个案子,也和畸零女户有关。
这案子是广州府许氏。
许氏世代出海行商,最近缇骑们追查畸零女户大案,这就查到了许氏的头上。
广州许氏和镇江赵氏不太一样的地方,是许氏的畸零女户都是从海外贩过来的,主打的是红毛番的暗娼。
许氏的经营和赵氏几无区别,都是弄几个博爱乡,把海上贩来的女童养起来,水灵的姑娘就卖给大户人家,稍微次一些的就做了暗娼,再差劲儿点的就卖到乡野去给人做媳妇。
查抄了赵家,但是这许氏案办不办?
“琉球国王为什么要到津口做国王?”李贤知道许氏的情况,给自己续了杯茶,满是感慨的问道。
徐承宗回答道:“因为不对琉球郡县制,琉球的百姓,不是大明人,所以,就是官司打到了陛下的面前,琉球王尚泰久也知道,他打不赢官司,索性就把琉球并入大明。”
“这许氏,我看还是不要办的好。”
徐承宗态度十分鲜明,他反对查办许氏,因为直至今日的调查之中,许氏不曾对大明女子动手,这就是许氏能活,赵氏不能活的理由。
不是许氏多么的深明大义,只是许氏怕死。
偌大的家业,近千口的人丁,若是犯到了缇骑的手中,那几代人的经营,都化作了乌有。
李贤敲了敲桌子说道:“要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儿,钞钱躺着赚的日子过久了,今天不做,明天也要做的。”
徐承宗颇为不满的说道:“你这是有罪推论嘛,这还没做的错事,就扣在他们的头上,不妥。”
李贤看着徐承宗用力的说道:“你能保证许氏日后不会做这等事?我这是有罪推论?”
“大明的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草芥而已,连牛马都算不上!”
“今日他许氏仓廪实而知礼节,明日呢?这个口子开不得,要我说,就得严办。”
徐承宗是魏国公,是南京守备,是大明的勋臣。
李贤是应天巡抚,是陛下的心腹,是大明的臣子。
他们在政事上,经常发生这样的矛盾和冲突。
杨翰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吵架。
“李巡抚,你这种想法非常的危险,始终在栽赃嫁祸的边缘游走,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徐承宗不是为了许氏,他是为了自己。
李贤始终盯着他,想要把他的人头换奇功牌,他心知肚明。
他最害怕的就是李贤开始栽赃嫁祸,把他给诬告了。
李贤却摇头说道:“上一个诬告而死的是陛下的姑老太爷,驸马都尉赵辉,我怎么会跟他一样呢?”
徐承宗立刻说道:“你能保证你日后不会做这等诬告的事儿?按照你的想法,你是不是有一天一定会诬告?”
李贤哑然,他居然辩输了,徐承宗的话,是他刚才的话。
但是李贤依旧坚持的说道:“许氏还是得办,我们不能把公序寄希望于他们的道德标准,不切实际。”
徐承宗也非常坚持的说道:“那就制定律法来约束,设立监察部门监察,而不是搞得跟生死之敌一般,势同水火。”
“而且你想过没有,咱们查办了许氏,但是他们的营生,还会有别人接手继续做下去,毕竟这些红毛番的暗娼是有需求的,有需求自然有人铤而走险。”
徐承宗是真的想活命。
“你说的有道理。”李贤居然赞同了徐承宗的观点,可是李贤依旧看向了杨翰问道:“你的想法呢?办不办许氏?”
“办。”杨翰是个军汉,他不懂那么多的国家之制,他的本能觉得应该查办。
徐承宗有些无奈,按照过往的惯例,少数服从多数,许氏在劫难逃。
他有些犹豫的说道:“不如这样,许氏先行查办,陛下让马欢设立了通事堂,我们上奏谏言,通事堂下设立教化院,将这些女子在教化院先行教化,这样也能少很多的事端。”
“而且许氏他们深谙此道,也可以将功赎罪。”
查办了许氏之后,许氏的营生必然有人会递补,明着不敢做,那就暗地里做,还不如设立官营教化院,教化之后再入大明。
“那陛下岂不是又要挨骂了?”李贤一愣。
这个主意很不错,可是这事儿陛下要是批了,岂不是要被清流给骂死了?
李贤号阎王,自然是无所谓被骂几句,陛下虽然不在乎这些骂名,但是陛下被骂,这不是为臣之道。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就是这红毛番暗娼,那舟山海战之中,可是查处了不少的红毛番暗娼出来。把许氏办了,这门生意还是会有人做,而且更加隐秘。”徐承宗问到了关键的问题。
李贤也没有多好的办法,点头说道:“那就只能这样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因私废公,非朕之所欲也
经营红毛番买卖的许氏也被查办了。
当时许氏家主许锃,正在茶楼里喝茶,和牙行唇枪舌战的许锃,被带到了镇抚司衙门调查。
许锃本名叫许秤砣,后来发了迹,才改名许锃。
他是广州人,他的母亲怀他的时候,梦到了有大星坠入怀中,星主旁有一峨冠男子,说此子非凡胎。
他出生的时候,是十一月份,广州大雪纷飞,草木皆冰棱,母亲死于难产,时人皆惊奇,言其乃是煞星。
其实许锃长大了才知道,当时他母亲是奉子成婚,怀的不是他老爹的娃,才这样所谓的托梦说,来烘托自己的孩子不凡。
许锃的母亲死于难产,母丧子活,许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把许锃拉扯长大,许锃尽孝把许老汉养老送终。
许锃打小就被人骂作是野种,他就跟人打架,照着死里打的那种,这一身凶悍的气息就此养成了,真的成了煞星。
许锃到了十五岁,就跑到海上厮混,这就如同蛟龙入海,许锃这在海上的生意那是越做越大,这三十而立之年,就闯下了偌大的家业。
他手底下有三桅大船十二艘,两桅千料船近三百艘,小舢板不计其数,是整个南洋名副其实的大海盗,自号平海王。。
他三十岁那年,大明皇帝忽然下旨开了海,所有的船舶,只要在市舶司登记商舶,缴纳税赋,就可以正常海贸。
许锃狂喜不已,听到消息,就去了密州市舶司登记船舶,这生意是越滚越大,他一直做着红毛番暗娼,南洋昆仑奴的买卖。
可是他在南衙处理事物的时候,被缇骑给带走了。
只是许锃和赵楷睿的待遇完全不同,赵楷睿家里查出了四个人棍,数千名畸零女户,赵楷睿自打入狱之后,就入了死牢。
许锃既没有五毒之刑,也没有严词逼供,只是把他抓了起来,而且许锃还能在牢里见他的大掌柜。
这就是差别,对许锃的调查早就查实了,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缇骑是一清二楚。
“东家啊,这是咱们这个月的账,咱们这在海上漂习惯了,地上的事儿,也不是那么清楚,这找谁使银子管用啊?”大掌柜将账目合上,忧心忡忡的说着。
许锃已经被抓了半个月了,也不提审,更不过问,这往哪里使银子,大掌柜都不知道。
“找谁使银子?”许锃剔着牙说道:“找陛下使银子!”
“啊?”大掌柜呆滞的看着自己的东家,他没懂什么意思。
许锃无奈的说道:“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这是天牢,诏狱!找谁使银子都没用。”
“啊,这样…”大掌柜这才了然,立刻如丧考妣的说道:“这不是完了吗?连个使银子的地方都没有,那不是要…要…”
许锃拍了拍桌子,咬着草梗,闷声闷气的说道:“诶诶诶,少说点丧气话吧!”
“估计咱们大明这些大官人们还在议论呢,等着吧,等他们议论出结果,我这该砍头,还是该流放,还是该罚钱,就有着落咯。”
许锃的身世并没有把他变得愤世嫉俗,反而把他变得非常的乐观。
他对死亡并不是特别畏惧,相反,他非常感谢自己的娘亲没有让他胎死腹中;他很感谢他那个老实的爹没把他掐死,还把他拉扯大;他非常感谢老天爷没把他这个煞星给收了去,还让他兴风作浪。
所以,许锃进了镇抚司之后,也没多少抱怨,即便是死了,他也不在乎。
海上讨生活的人,哪里有人手上不沾血?
他杀的人太多了,大明、倭寇、朝鲜、占城、交趾、波斯等等,不计其数,他全都跟他们在海上搏过命。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密州市舶司成立,将所有的商舶纳入了管辖范围之后,有一条潜规则,那就是入港不得张弓填铳。
伴随着这条规则的另外一条规矩,就是大明商舶,不得在海上互相攻伐,否则连坐着整个商号的船,都不得入港。
所有登记在册的商舶的船首,都用白漆印着弦号,在海上互相杀伐,基本上都能确定是哪里的人。
信鸽在隋唐宋元的时候,被叫做舶鸽,就是舟师养的鸽子,苦主一旦海上被攻伐,抢劫,再不济也能放鸽子告状。
虽然效率较低,查办困难的客观事实存在,但是没有律法约束和有律法约束的大明海,完全是两副模样。
皇帝立下了规矩的同时,放开了很多的海贸限制,包括一些过去的禁物,都可以堂而皇之的入港,譬如说弓弩铳炮,譬如说三桅大船。
所以,开海之后,许锃还真没有再跟大明的商舶动过刀子。
按理来说,这既往不咎,他也不太知道自己的过错到底是什么。
“生意上的事儿,就劳烦大掌柜多担待点了,本来我还以为朝廷把我拿了,是问我要买命钱。可惜不是。”许锃略微有些迷茫的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他在大明没有作奸犯科。
十日后,许锃和赵楷睿被送往了京师,待遇又有不同。
许锃一路上算不上好吃好喝,绝对算得上管饱,没带枷锁,没带镣铐,也没有囚车,就是普通的车驾。
赵楷睿和他家的耆老就非常不幸了,那是枷锁镣铐囚车一整套。
从南衙到北衙,只用了十五日的时间,这路上发生了一件让许锃目瞪口呆的事儿,有人居然胆敢劫囚车!
这可是缇骑的囚车!
许锃自认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是他和他的大掌柜,从来没敢往劫囚车这种事上想过,就想着使银子乞活。
但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居然敢劫囚车!
结果自然是缇骑们完胜,来者都把命留在了官道两侧。
许锃到了通州之后,就和赵楷睿分道扬镳,押送赵楷睿一行人的囚车连夜进了京,而许锃在通州休整了一天,才从朝阳门入了京师。
朝阳门那城门上黑洞洞的火炮吓到了他,被那么多火炮齐射,怕是连骨灰都给扬了。
很快,许锃就被送进了大理寺看押,而不是送进北镇抚司。
这一住,又是半个多月的时间,许锃没有等到缇骑,也没有等到虎头铡,等来了礼部郎中。
这礼部的郎中十分严肃的说道:“面圣的时候,说话要三思,不得口出狂言,更不能说脏话。”
“入殿的时候,要三拜五叩,这是大礼。要口呼草民,三呼万岁。”
“陛下没说让你平身的时候,你要俯首帖耳,不要乱动。”
“待会有人来送你去沐浴更衣。”
许锃打断了礼部郎中的说教,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为什么要面圣啊?”
郎中摇了摇头说道:“你在大理寺倒是清净了,朝里因为你的事儿,都快吵翻天了。”
“别问,陛下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撒谎,那是欺君大罪,想活命就一五一十照实了说,明白?”
许锃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说道:“明白,明白。”
面圣…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可以见到陛下。
无论从哪方面讲,对于许锃而言,陛下是个好人。
陛下登基了,黄萧养那群海盗被平定了,所有的商舶都成为了大明商舶,不再是巡检司击沉的对象,他们有了冤屈,也有地方去告状,市舶司虽然不断案子,可是接诉状。
陛下登基了,他们海商再也不是过去那般你杀我、我杀你,四处都是火并,四处都是死人,今天是海商,明天就是海盗。
许锃说不出那么多的大道理来,他只知道,陛下登基了,他们活的像个人,而不是过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许锃被带到了讲武堂,进了聚贤阁,一楼右转。
他满是怀疑的看着这个颇为简陋的御书房,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还以为陛下的地方,那是丝绸铺路,象牙做门,琉璃做窗。
但是这地方,却如此的简陋。
一进门,他看到了坐在软篾藤椅上,正在认真批阅奏疏的皇帝。
即便是陛下穿的常服,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陛下。
和他心里想的那个陛下,几乎一模一样。
他三跪五叩,行了一个大礼。自称草民,三呼万岁请安。
“朕躬安,免礼,赐座。”天子的声音颇为随和。
许锃的腚只有少半个放在椅子上,他十分紧张,背后都是冒汗,甚至手都在抖。
他忽然想起来一个传闻,那就是陛下不住皇宫,在见到陛下的那一刻,他也确切的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皇帝在的地方,才是皇宫。
这里看起来简陋,可是因为陛下在,所以显得富丽堂皇。
朱祁钰终于批阅完了奏疏,他手里是练纲的奏疏,戥头案在推进,四川地方官场大地震,朝堂里有三个四品官,一个三品,跟着倒了台。
他将奏疏递给了兴安,才打量起了许锃。
这个汉子看起来有些瘦弱黝黑,长期在海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尤为明显。
“许锃,你的案子,朕看过了,缇骑也查补完了,没什么问题,今天走出聚贤阁,你就没事了。”朱祁钰喝了口水,给许锃吃了一颗定心丸。
畸零女户是大明人,红毛番、昆仑奴都不是大明人。
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皇帝,他要保护的是大明的利益。
“咵。”许锃立刻跪在了地上,大声喊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立刻说道:“起来说话,朕不喜欢别人跪着。”
“是。”许锃又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坐还是不该坐。
那礼部郎中教了他如何谢恩,却没教他这赐座是整个奏对都能坐还是只能坐一次。
他有些急,也不知道谁能帮帮他。
朱祁钰笑着说道:“坐,别拘谨。”
朱祁钰不说还好,他说不要拘谨,许锃却是愈发的紧张了起来。
“你们从广州出发,到麻六甲,到旧港宣慰司需要多久?”朱祁钰话锋一转,聊起了海上的问题。
许锃听到了问题,赶忙说道:“三到五个月就能到,大部分都是春天出发,等到秋天的时候,到婆罗洲装货,然后回广州市舶司。”
朱祁钰和许锃聊起了海上的事儿,许锃终于不再那么紧张,聊到海货的时候,许锃如数家珍,这是他擅长而皇帝不擅长的领域。
比如皇帝心心念念的柚木,到底长在哪里,那些柚木又怎么样能从交趾、缅甸等地,运到大明。
一直聊了大半个时辰,朱祁钰除了问海上的趣闻,还问了许多海商们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兴安在侧,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草民告退。”许锃再次行礼,离开了聚贤阁。
许锃离开讲武堂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打小舞刀弄枪,若是有机会,定要送进这讲武堂来。
进讲武堂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战场立功,第二种是武举考中武举人。
许锃走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日暮时分。
一辆车驾停到了讲武堂的正门,一个曼妙的身影下了车驾,向着聚贤阁而去。
这女子进了聚贤阁后,便摘了帷帽,向着御书房而去。
“那个赵楷睿和那些耆老都送解刳院了?”朱祁钰放下了笔,看着来人问道。
“送去了,卢都督亲自送去的。”来人是冉思娘,这个播州来的姑娘,现在依旧在太医院坐班当值。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也让他们尝尝这人彘何等滋味。”
“这赵家余孽,居然还想劫囚车,被缇骑们抓了个正着,顺带着平定了一窝很难找的流寇。”
劫囚车的事儿,是赵家余孽买通了山贼干的,只不过镇江赵氏余孽,完全没有说是要劫缇骑的车队,这一下子就踢到了铁板。
冉思娘颇为不满的说道:“这几日臣妾听闻,又有人说陛下不修仁政,暴戾成性,连带着太医院也被参了一本,陆子才陆院判和欣可敬欣院判,前几天脸耷拉的,都跟被熨斗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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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个清流,就不能好好看看那帮人做了什么?”
“若是他们家里的妻儿被做成了人彘,他们不知道该疯成什么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最近清流们又借着许锃这个案子、赵楷睿等人被送入解刳院,痛痛快快的骂了皇帝一顿,给皇帝又扣了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才算是心满意足。
朱祁钰想起那些个奏疏也是一阵头疼的说道:“正因为他们的妻女不会被这么对待,他们才能站在干岸上,指指点点。”
“即便是他们再落魄,到私塾的书院里做一个山长,那也是人上人。”
“倒是你,今天歇的这么早?”
冉思娘抿了抿嘴唇说道:“臣妾想要个孩子,宫里就臣妾和那个埃莱娜没有子嗣,实在是…有点羡慕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大明真的失掉开拓性了吗?
冉思娘靠在了窗栏的位置,她满是笑意的看着她的夫君。
从播州海龙屯上的那个楼里被送走之后,冉思娘一直在想自己的男人会是何等的模样。
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夫君因为种种顾忌,并没有纳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冉思娘最终还是爬上了皇帝的床。
那个日野富子,梦寐以求的事儿,对于冉思娘来说却很简单,若非她在太医院当值,入泰安宫的时间恐怕会更早一些。
冉思娘对陛下是有企图心的。
陛下长得英气,还有手段有办法,做事光明磊落,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一个,她当然又企图心。
“当初陛下看到我第一眼,我就知道,这辈子就是陛下的人了。”冉思娘满是笑意的说道。
她调暗了一些喷灯的亮度,亮白色的石灰辉光,立刻变成了一种带有些许的明黄色的光。
稽戾王在正统十三年搞选秀的时候,宫里那位孙太后曾经坚决反对稽戾王纳顺天府密云为百户史宣的女儿。。
而后这个史宣的女儿拿了点钱回了家,这等天女被刑部侍郎刑部侍郎齐韶看上,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这位史宣的女儿。
这稽戾王后来又想起了史宣的女儿,闹得非常的尴尬。
这个齐韶最后被坐罪诛杀,李宾言当初弹劾驸马都尉赵辉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件事并举,因为这个刑部侍郎齐韶的死,是因为他自己怨杀广众,实属罪有应得。
但是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从皇帝身边离开的天家女,再想嫁人,根本不可能。
朱祁钰看着冉思娘,当初在南衙初见,朱祁钰对冉思娘是有一些顾虑的,毕竟从那么远的地方送过来,人家姑娘指不定心里多大怨气。
他本打算给冉思娘许个人家,后来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想的少了。
他不是稽戾王,没人敢在刚刚平定了南衙叛乱,大胜特胜的陛下头上动土。
时至今日,朱祁钰非常庆幸,冉思娘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善解人意,医术很好。
“其实不在泰安宫,你也会活的更好。”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冉思娘是个很聪慧的女子,她的医术日益精进,在太医院也是贡献极多,即便是不入泰安宫,冉思娘也会活的很好。
别的不说,就是冉思娘建在密云卫的蟑螂院,就足够让冉思娘活的异常精彩了。
金尚书喝过都说好的康复新液,销量极佳,已经慢慢成为了京师百万之家,家中常备的药物之一。
太医院的陆子才对这大蟑螂汤的评价极高,并且推广到了整个太医院下辖的惠民药局。
冉思娘还有一手百宝丹,就是三七为主药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
冉思娘当然知道陛下说的什么,她摘掉了自己的发簪,甩了甩头发,伸出了葱白的手指摇了摇说道:“不不不,那可不见得哦。”
“这蟑螂汤,是皇庄的产业,陛下猜猜看,若不是皇庄的产业,臣妾现在人在哪里?”
“财帛动人心啊。”
“我一个女人,这等赚钱的买卖,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反而是祸害。”
俗话说,卖春的卖不过卖药的,冉思娘这话可不是空口白话,她要是不是皇帝的贵人,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冉思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面前的男人是她的夫君。
显然她想让这个男人变成孩子他爹。
“所以,我得要个孩子,陛下不知道,连婉儿都笑话我呢。”冉思娘颇为无奈的说道:“别的宫嫔都有了孩子,就我一个人没有,我得快点,别等到埃莱娜生了,我这肚子还瘪着。”
坊间有了些风言风语,冉思娘听到了。
她整日里抛头露面,还没有子嗣,自然会有各种流言蜚语。
本来就有人说她南蛮子,不懂礼数,现在除了埃莱娜,就她一个膝下无子,这种风力,自陈婉娘生了孩子之后,越来越多。
冉思娘慢慢的靠近了朱祁钰,抿着嘴唇说道:“今日可是个好日子。”
“回宫盥洗一下,盥洗一下!”朱祁钰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赶忙说道。
这可是御书房,可不能乱来。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依旧起了个大早,在泰安宫内,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又耍了几下枪,他有一个金戈铁马的梦,但是现实不允许他这个皇帝以身犯险。
冉思娘赖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床,才颇为慵懒的喊他的夫君去用早膳。
“金尚书的病,什么时候?”朱祁钰用过早膳之后,前往御书房之前,略显沉重的问道。
金濂的病已经硬生生的拖了一年有余,这胃病虽然是好了,可是也就是拖了些时日罢了。
这些日子,金濂已经不能上朝了,户部事都交给了户部左侍郎张凤,无论张凤能力如何,朱祁钰对他是否满意,都只能是他了。
冉思娘犹豫了下,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朱祁钰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太医院也尽力了。好了,朕今天去看看金尚书。”
冉思娘这话说的意思是就这几天了。
金濂是沐阳伯,朱祁钰早就赐给了他,这是大明朝给金濂一生的评价。
金濂的家庭极为普通,真正的寒门子弟,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
宵衣旰食铁砚磨穿,雪窗萤火坐整书编,金濂寒窗苦读,永乐十五年中举人,永乐十六年中进士,为官四十余载,历仕五朝,在宁夏跟着宁阳侯陈懋平定过马匪,和瓦剌人兵戎相见。
金濂的沐阳伯是军功换来的。
这个为大明朝奉献所有血和汗的老人,不像胡濙那般会养生,多年奔波,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老胃病虽然已经痊愈,但是已然是天人五衰,各个器官都几近衰竭。
朱祁钰来到了官邸,见到了金濂。
风烛残年的老人,半靠在床栏之上,看到陛下走了进来,想要完全坐起来,却是几次尝试都无力坐起。
“陛下,恕臣失礼,病榻之上,无法行礼了。”
朱祁钰坐到了金濂面前,摇头说道:“无碍。”
金濂从床头摸出了一本奏疏,哆哆嗦嗦的递给了皇帝,笑着说道:“陛下,臣写了本奏疏,主要就是各官厂的工匠劳动报酬调整的事儿,臣思来想去,这钱省不得。”
朱祁钰收起了金濂的奏疏,放到了袖子里,极为认真的说道:“好了,部里的事儿,都交给张凤便是,不要忧心了,养好身体,朕还等着你再跟朕吵架,养好病再说。”
整个大明朝,现如今只有金濂敢跟皇帝拍桌子,户部和内帑之间,见面就吵架,已经成为了大明的常态,朝中的人见怪不怪。
金濂这个人就是如此,有一说一,当初皇帝要给百官定俸禄,补发景泰四年的俸禄,金濂就硬顶着皇帝,逼着皇帝不能补俸。
定俸禄是应该的,但是补俸却不应该。
既往不咎,过往不补,若是陛下补俸,那就得追查所有百官在正统年间的所有过错。
这就乱了套了。
“臣这身子,臣清楚,就这些天了。”金濂却是颇为洒脱,表情颇为轻松的说道:“臣官至尚书,得封伯爵,这临到了儿,走的时候,各部尚书、阁老、都察院都得来送臣。”
“嘿,这是多大面子?臣知足了。”
“要说遗憾,臣就是觉得临到走了,还是没看到大明钱荒解决之道,意难平啊。”
理财非濂不可,是当初京官推介金濂从刑部尚书转至户部尚书的理由。
当时国事风雨飘摇,金濂也是临危受命,和于谦配合缜密,当之无愧的社稷功臣,不负众望。
金濂接着说道:“臣也是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有些话,若是陛下觉得说的不对,就当是胡言乱语了,这钱荒解决之法,还是得钞法。”
“臣知道陛下爱民之心切切,这钞法咱大明暂时不合适,但是倭国这些地方用钞法,也可以试着推行一下,看看效果。”
宝源局归工部所有,宝钞局归户部所有,这印钞的事儿,是户部的职责,可是却被宝源局霸占着,户部也是竭尽所能,可大明的国情,并不适合大肆推行钞法。
金濂躺在病榻之上,对大明钱荒之事,依旧是念念不忘。
朱祁钰并不计较金濂和他意见相左,因为目的都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让大明更好。
“朕知道了,朕会在倭国试着推行下钞法,试试看,待到钞法成熟再在大明境内试用,朕心里都有数。”
对于钞法和钱法,于谦自始至终态度都是,陛下用钞法可行,用钱法亦可行,于少保总是觉得陛下在钞法和钱法之事上,过于谨慎了。
但是有前车之鉴,陛下愿意慢一点,于谦也没有反对。
“金尚书,你那个同乡沈翼比之张凤如何?”朱祁钰问起了金濂的身后事。
沈翼,户部右侍郎,乃是金濂的左膀右臂之一,但是沈翼是金濂的同乡,为了避嫌,金濂并未举荐沈翼接替这户部事,而是推荐了张凤。
可是这张凤能力实在是让朱祁钰有些担忧。
金濂认真的想了想摇头说道:“不可,沈翼贪财,他若是掌户部事,怕是要出大事。”
“臣活着,他不敢,臣一走,他怕是要原形毕露,陛下让缇骑盯着点他,臣怕还没过鬼门关,就在黄泉路上遇到他。”
金濂满是回忆的说道:“正统十二年,淮安大旱,臣请旨蠲免减米麦农税,银布丝帛则照征如故,浙东有一大户蒲氏,就是那个痴迷福禄三宝,最后败了家的蒲氏。”
“这蒲氏输绵绢至京,以其半贿赂权贵,若非臣拦着沈翼,他怕是就要伸手了。”
朱祁钰这才了然,怪不得张凤明明能力不行,沈翼精明能干,但是金濂就死活不肯让沈翼担任要职,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档子事。
金濂说清楚了为什么不举荐他的同乡之后,闭目养神了许久,忽然睁开了眼,十分严肃的说道:“陛下,现任的兵部尚书江渊,曾任户部侍郎,正统十二年,他收了蒲氏两万七千担绵绢,蒲氏逃了那年的税赋。”
朱祁钰陡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金濂问道:“还有这等事儿?!当初朕南下平叛,他提着脑袋把天下粮仓稽查了一遍,那可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他办得极为利索。”
“有这等事儿,朕当初任命其为兵部尚书,询问诸位明公,为何金尚书不说?”
金濂靠在床栏上露出了笑容说道:“胡尚书还收了倭银,他交到了内承运库,陛下不是没为难他吗?”
“俞士悦京师之战前夕,把妻儿老小送回老家,这事陛下不也是没找俞士悦后账吗?”
“正统年间做官,不是谁都跟于少保一样两袖清风,持正守节,刚正不阿。”
“想做个清官,难呀,江渊当初收这笔钱也是被迫的,这钱也没到他手里。”
两袖清风这个成语,说的就是于谦入京,不肯给大宦官王振送礼,就送了两袖清风。
“这事儿于少保也是知道的,这天下之水,有浑有浊,江渊他颇为能干,景泰以来,行无差池,既然既往不咎,陛下看着他点便是。”金濂知道陛下的心性,日后这江渊必然是如履薄冰。
金濂选择这个时间把这事儿摆在明处,就是提醒陛下,要小心朝里的官吏,官僚里有于谦、杨洪这等人杰,可不全是人杰。
贤时则用,不贤则黜便是。
朱祁钰并不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上,金濂因为江渊收受这两万七千担绵绢,死后都不得安宁。
金濂在景泰三年弹劾江渊收受贿赂,金濂死后,文渊阁大学士陈循为金濂写了神道碑,可是这神道碑三十多年一直未曾立起来。
因为金濂死了,江渊还活着。
一直等到江渊也死了,金濂这神道碑,才算是立了起来。
金濂想了想说道:“还有吏部侍郎何文渊,他不是逼迫李燧娶他女儿,闹得满城风雨,还被李燧撅了面子?”
“这何文渊把自己折腾的不得不致仕,可是他儿子何乔新,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能人。”
“何乔新在景泰二年中了进士,和景泰二年的状元柯潜一道,在陕西行都司吃沙子,可是抓了不少的奸细,捞了好几块头功牌。”
朱祁钰满是惊讶的问道:“何乔新居然是何文渊的儿子?可是他的户籍,不是在何文渊名下啊。”
每一个新科进士,都要把祖宗十八代查清楚,这何乔新可是入了朱祁钰夹带里的人才。
这何乔新居然是那个逼着李燧娶自己女儿,最后把自己折腾的颜面尽失,只能致仕的何文渊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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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濂颇为感慨的说道:“这何文渊也是避嫌,怕他儿子借着他的名头,名不正言不顺,让地方官为难,不让何乔新参加科举考试。”
“可是这何乔新寒窗苦读十余载,就偷偷摸摸的借着同乡的路引考了科举。”
“陛下,臣说这些,不是要弹劾他们,臣只是想说,即便是在这京师朝廷之上,陛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儿,可是这暗流涌动,它就是再涌动,它也上不得台面。”
“陛下时至今日,走阳关大道,而非羊肠小道,这是陛下最大的优势,也是陛下最大的底气,行小道,终归是小道,暗流终究是暗流。”
“陛下若是从大道落入这小道和暗流之中,他们在这方面比陛下经验丰富的多。”
第五百四十七章 大明人的善良
金濂看着满脸英气,正值壮年的陛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不是要告发江渊、项文渊等人,而是借着朝堂之上比较辛密的事儿,告诉陛下,不要从皇位上走下来跟朝臣们撕扯。
陛下的角色就是圣裁决断,而陛下这一点做的一直非常好,金濂非常的欣慰。
朱祁钰不是天生就是皇帝,他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但是他知道金濂说的是对的。
在万历初年,张居正就把万历皇帝放在了圣裁决断的位置上,一切新政水到渠成,可是张居正一死,万历皇帝亲政,就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从皇帝位上走下来,亲自下场撕扯。
万历皇帝撕不过朝臣,他经验不够丰富。
万历皇帝眼看着撕不过朝臣,就开始摆烂,在万历十三年之后,他再未踏出过皇宫一步。
天下官员缺员过半,就连六部尚书都缺了三位,万历皇帝都不闻不问,最后把大明折腾的土埋到了眉毛。
金濂说的很有道理。
“要吃点什么吗?”朱祁钰看着桌上的果篮,这些都是来看望金濂的大臣们送的零嘴。。
金濂已经吃了四天的流食,朱祁钰对金濂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今天他的精神很好,朱祁钰才有此一问。
金濂靠在床栏上,并未做声,而是看着窗外归巢的鸟儿愣愣的出神。
“陛下,老臣刚才在想,还有什么事没有交待,想来想去,交待也是无用功罢了。”金濂喃喃的说道:“臣就盼着大明会越来越好。”
朱祁钰抿了下嘴唇,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会越来越好的,会的,朕保证。”
“那老臣就放心了。”金濂歪过头来,眼帘慢慢闭上。
朱祁钰已经和金濂聊了一会儿,金濂有些精力不济,这种疲惫,是朱祁钰很少从金濂身上看到的。
平日里那种锱铢必较的模样,变得平和了起来,这个为大明守护钱袋子的户部尚书,终于迎来最后的时刻。
朱祁钰很平静的走了出去,兴安在他的身后小心的关上了房门,屋里只剩下了陆子才和两名太医,再无其他人打扰金濂这最后的安详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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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生的金濂,可以十分确信的说一句,他无愧于大明,无愧于社稷,无愧于黎民,无愧于心。
这就是金濂的一生。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芒透过树梢的间隙,洒在了窗栏、屋檐、砖石路上,把它们染上了一层金黄色。
朱祁钰站在门前,他负手抬头看着天空变幻莫测的火烧云,一言不发的等待着。
待到夕阳完全落山,夜色在天空不断的晕染的时候,身后的房门吱吱呀呀打开,陆子才走到了陛下的身后,沉重的说道:“沐阳伯,薨了。”
“嗯,知道了。”朱祁钰只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用力的攥了一把,他手下的重臣,又走了一位。
太医院用尽了办法,也没有将他留在人间。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又用力的吐了出去,才开口说道:“兴安,宣旨吧。”
他以为自己不会悲伤,可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说话的力气都不是很多。
他还年轻,他很不习惯告别。
兴安拿过了黄帛圣旨大声的喊道:“金荣襄大仁,仁者为天下谋,譬之无异乎子为亲所谋。天下贫则从事富天下,人民寡则从事众人民,不舍余力,不赡私财,不隐其智。”
“金荣襄刚果有才,以严称,刑部持法,外严内恕,户部理财,值兵兴财诎,厚敛以足用…”
荣襄,是金濂的谥号。
先义后利为荣,甲胄有劳曰襄。
金濂的灵柩,将会在三日后下葬,这也是金濂的遗嘱,金濂家无余财,摆七日的灵堂耽误朝政,死了还要麻烦、耽误别人,那不是金濂的性格,这也算是金濂的节葬。
按照金濂的遗嘱,金濂的家人,将会在金濂下葬之后,搬离官邸,朱祁钰赐朝阳门一宅院,供金濂家人居住使用。
兴安的圣旨并不是很长,他念完之后,将圣旨卷好,并没有将黄帛取回再用,金濂逝世是大事,当然得用黄帛,他将完好的圣旨,递给了金濂的遗孀。
朱祁钰回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金濂,离开了官邸。
“卢忠,你去查一查当初江渊受贿的事儿,写成密报。”朱祁钰走出官邸的第一时间,就让卢忠去调查此事。
他要知道,江渊当初为何要收这笔钱,日后,还会不会继续收这种钱,江渊到底能不能用。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翻身上马,走过了大明的大街小巷,回到了泰安宫内,将自己关到了御书房里,拿出了金濂的绝笔奏疏,认真研读了起来。
金濂在最后的奏对中,提到了大明的钱荒,朱祁钰已经在着手解决这方面的问题,要让货币或者说劳动价值、矿物等资源流入大明。
具体而言就是增加大明商品的多样性和销售地,或者制造倾销地,换取大明需要的资源。
“真是的,走了,还要跟朕吵一架。”朱祁钰摇了摇头,郑重的批复之后递给了兴安,令其归档。
金濂在最后的绝笔奏疏中,依旧是和他这个户部尚书、大明皇帝吵架,具体来说,金濂看不惯现在国帑和内帑极为混淆、权责不清的状态。
因为铸币的原因,内帑管理的兵仗局负责铸币事物,那么铸币税的分配,就归内帑分配。
而负责分发、铸造景泰通宝的却是宝源局,宝源局又负责兑换银币,吸收大明碎银,而各地的宝源局又兼纳储之务,纳储开出票证,又属于户部的权责。
这种权责不清的状态,让金濂颇为的担忧,也给户部、工部、内承运库,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金濂给出的办法,是将铸币、铸景泰通宝归兵仗局,而发行、换币归宝源局,将票证归宝钞局,厘清权责。
将兵仗局、宝源局、宝钞局合并为银院,归计省管辖,设立提督内臣,都察院负责考成。
权责不清,是大明新货币政策的隐患之一。
当初试行的阶段,朱祁钰考虑的并不周全,而因为兵仗局在高压统治之下,并未有贪腐腌臜之事发生,这铸币之事,乃是皇帝的逆鳞,平日里谁敢伸手?
金濂这是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将这个隐患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并且从现象出发,找出问题,总结原因,制定切实可行的办法,直到走的时候,金濂依旧不违圣训,实事求是的在办事。
就是走的时候,金濂也是想着大明越来越好。
朱祁钰非常欣慰。
他现在的所有新政,几乎都是围绕着新货币政策在展开,而这新货币政策又是他的一言堂,他看不到的问题,朝臣们不敢说。
金濂看到了,并且没有把这个问题,留给后来者去头疼。
月上柳梢头,卢忠在通禀之后,来到了御书房,将陛下叮嘱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
江渊收受了浙东大户蒲氏一笔巨大的贿赂,这笔贿赂被江渊收受之后,就石沉大海消失不见了。
卢忠支支吾吾的说道:“江渊平日里不好奢,并未养私房,家宅安宁,他也未曾在家乡置办田亩、豪院,这笔钱就跟从来没有一样,臣也是追查了许久。”
“这钱最后都流向了金英、曹吉祥、王振、郭敬手中,查到这里的时候,臣和东厂的番子一起查起了这笔钱最后的走向。”
朱祁钰看着卢忠犹豫的模样,疑惑的问道:“这笔钱都流向了哪里?没查出来吗?难不成那个皇宫,连朕都不能查吗?”
“当然不是!”卢忠吓了一跳,低声说道:“其实都归了王振,但是臣当初抄了王振的家,这笔钱,大概最后都归了…稽戾王。”
为尊者讳,稽戾王是皇帝,这查来查去查到了皇帝的头上,卢忠才颇为犹豫。
卢忠不是空口白牙,而是把当初从王振家中查抄的账本、郭敬的账本都拿了出来,放在了案桌之上低声说道:“陛下看这里。”
兴安拧亮了一些喷灯,并未言语,他是东厂督主,他自然知道卢忠和东厂配合查江渊贪腐案情,郭敬的这本账,还是兴安给卢忠的。
陛下让卢忠查案,他没有越俎代庖的习惯。
若是哪一天陛下开始怠政,他作为司礼监、东厂提督太监,自然需要自己做些事,但是眼下陛下勤勉,他自然不会乱做决定。
“这个稽戾王!天下都是他的,这好好的天下,被他霍霍成了什么样?天下都是他的,他都不满足吗?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有什么用!”朱祁钰看完了账本,都能对得上,而且还有书证,人证。
卢忠办事极为严谨,既然敢到陛下面前说,自然是有证词,有证人,不敢欺君。
当初兴安对皇宫进行了带清洗,可是兴安并没有把人杀光,这也没过几年,自然有人清楚此事。
正因为确凿无误,朱祁钰才生气,好好的一个大臣,这就背上了受贿的污点。
兴安听到陛下这么说,强忍住了笑意。
“屋里也没外人,有话你就说,别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不吐不咽。”朱祁钰自然看到了兴安的模样,将账本合上看着兴安说道。
兴安赶忙请罪说道:“陛下尚节俭,又住在泰安宫,不住皇宫,后宫就几位娘娘,自然花销极少。”
“泰安宫最大的花费就是给缇骑们训练的火药钱和赏赐了,一年得有五十余万银币。”
“可是稽戾王不一样啊,陛下,仅仅正统十三年,稽戾王就纳了三百宫女入宫,泰安宫这六年来,算上三姑六婆也不过百人婢女,还有不少是朝鲜王献的少女…”
“稽戾王当初神器假手于人,天下的确是他的,不过,也不是他的。”
兴安将自己的话说的很明白,稽戾王的花销极大,通过历年的内承运库的账目就可以看出来,现如今,泰安宫除了安保费用支出以外,一年到头花不到十万银币。
“那倒也是。”朱祁钰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整日里被骂作是亡国之君,可是唯一给自己建的东西,就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盥漱房。
那小地方,日后被人参观,游客也要不屑一顾的说一句:这亡国之君的澡盆,还没澡堂子的浴池大。
“把江渊宣来,朕有话问他。”朱祁钰让兴安去宣见江渊。
兴安面色为难的看了看表,这都快子时了。
朱祁钰不以为意的说道:“最近天象多变,江渊忙着粮仓的事儿,他这会儿在兵部衙门,你去兵部宣他来就是。”
朱祁钰对江渊非常满意,能力才情都是一等一的人杰,自从江渊掌兵部事儿之后,于谦就很少操心兵部之事了,整日里和胡濙学习养生之道的于谦,身体极好。
当初于谦的痰疾严重到迷走神经痛,越到后半夜越是兴奋,无法安眠,京师保卫战之后,于谦又巡检边方,这在京师几年,身体好不容易才调理好,朱祁钰可不希望于谦步了杨洪、金濂天人五衰的后尘。
江渊做事很认真,最近再次督办粮仓事物,更是忙得连口热乎饭都顾不太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江渊并不知道为何深夜把他宣来。
“安,坐。”朱祁钰上下打量了下一身正气的江渊,将两本账递给了他。
江渊不明所以的看了那两本账,眼睛越瞪越大,他颤颤巍巍的将两本账放在了桌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哗啦一下的跪倒了地上,俯首帖耳,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臣罪该万死。”
江渊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他本来想说自己也是被迫的,但又涉及到了一个问题,他把问题都推给了稽戾王,陛下会怎么想?
当初稽戾王是君,现在陛下也是君。
他无话可说,只能认罪。
“起来说话。”朱祁钰既然把江渊叫来,就没有责罚的意思,否则就是缇骑直接缉拿了。
朱祁钰一直打量着江渊,他想知道,江渊当初为何要收这笔钱。
他忽然想起来江渊做户部左侍郎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刚刚主持了景泰二年的科举,又稽查了天下粮仓的江渊,他看着俞士悦、王直、陈汝言的眼神。
那是渴求上位的眼神。
若非陈汝言让贤,江渊和陈汝言必然起冲突。
“你很想做官吗?”朱祁钰试探的问道。
江渊咬了咬牙,立刻说道:“是,臣…官瘾儿很大。”
和陛下打交道,江渊有自己的行事规则,陛下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喜欢阴阳怪气,更不喜欢让朝臣猜度圣意。
老老实实的说,不要试图蒙混过关,但凡是说谎,就需要一千个谎言圆谎,最后把自己弄的万劫不复。
陛下想知道他为什么收钱,他就坦白自己为何会收钱明明白白的说清楚。
“你倒是坦诚。你想坐于少保的位置吗?”朱祁钰盯着江渊问道,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小动作。
江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极为无奈说道:“想,但是臣做不到…”
他问过自己,若是面对皇帝被俘,京营皆丧,他能不能带着人把京师守住,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他清楚的知道,哪些位置自己可以期许,哪些位置不是他能坐的。
第五百四十八章 陛下的大道之行
江渊在正统十二年收受了大量的贿赂,这些钱最后都落入了宫里的大珰和稽戾王口袋,可笑的是稽戾王和内帑大珰却是三七分成。
大珰们七成,稽戾王三成。
金濂知道江渊收受贿赂,据金濂所说,这件事就连于谦都知道,那基本上属于公开的秘密。
这也是江渊四十多岁的年纪,居然坐到了户部左侍郎的位置,并且凭借着功劳,最终爬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这就是江渊的企图心。
朱祁钰从来不怕臣子有企图心,想做官,做大官,封侯拜相不是什么羞于启齿之事。
他也不打算处罚江渊,正统年间,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正如金濂所言,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在妖魔鬼怪横行的正统年间,持节守正,那不是难的事儿,是生死的事儿。
“好好做事。”朱祁钰已经弄明白了他想要知道的内容,挥了挥手,结束了奏对。。
朱祁钰看着江渊的背影,歪着头对着兴安说道:“你把此事告知于少保,明日让于少保在聚贤阁等着朕。”
“臣领旨。”兴安俯首领命。
江渊离开了泰安宫之后,有些魂不守舍的向着官邸而去,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水云榭苑的凉亭。
水云榭苑,是陛下移植万岁山上的树木、山石,在大小时雍坊的官邸搭建的小园林,从金水河引了一条小渠至官邸之内,极为典雅。
水云榭苑的土木假山的顶部,有一座凉亭,可供赏月只用。
江渊就坐在这个凉亭之内,他的面色有些颓然和迷茫。
当初一念之差,收受大量贿赂作为投名状投靠王振,换来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可是现在却引发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危急。
陛下不追求他的责任罢了,若是想要追求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将这个消息,不经意的散发给都察院的清流言官,有的是人对付他。
他坐了很久,思索了许久,站起身来,向着自己家而去,他并没有想明白,决定暂且放下,决定权并不在他的手里。
于谦大半夜收到了泰安宫来的消息,他住的九重堂和陛下的澄清坊只隔着一条街,兴安几步路就到了。
本来准备休息的于谦,听到了消息,又去了书房,于谦的妻子董氏颇为无奈的烧了壶热水,给于谦沏了杯茶。
“晚上不要熬那么晚,你还这么拼,真当自己还年轻不成?”董氏放下了茶,有些担忧的说道。
金濂逝世,给于谦的夫人董氏带来了很大的冲击,金濂六十有五,一生奔波劳累,累了一身的病,她的夫君也是如此,为大明奔波二十余载,也是累了一身的病。
董氏很担心于谦的身体。
于谦笑着说道:“不喝茶了,喝了就睡不着了,我看点东西,待会儿就去睡。”
于谦最近很是清闲,除了去讲武堂坐班之外,并不负责具体事物,所以于谦最近又胖了三斤。
于谦打亮了一些喷灯的光,从书架上拿来了一本厚重的书,慢慢翻开。
书上是一堆堆的名字,这是于谦收集的历年进士及第的履历。
山东孔府大案之前,于谦和陛下奏对,于谦对朝中山东进士及第的学子,如数家珍,就是得益于这本书。
江渊,宣德五年进士及第,宣德五年起,成为了还是太子的稽戾王的伴读。
江渊与王振、曹吉祥、郭敬、金英、喜宁,小田儿一众阉党结识的时间,比陛下想的更早一些。
正统元年江渊出仕,正统十年任会试同考官,正统十二年任户部郎中入东阁进学,正统十四年升任刑部右侍郎。
刑部右侍郎,正三品。
短短十四年的时间,更加确切的说,江渊从正统十二年起,忽然入东阁进学,之后便开始平步青云。
于谦在地方兜兜转转了十九年,挂着兵部侍郎的印绶,做了十几年的地方巡抚。
掌吏部主事的左侍郎王翱,在地方兜兜转转了二十五年,终于回京。
江渊,用了两年的时间,爬到了别人一辈子的终点。
在京师保卫战之中,江渊不畏兵祸,前往紫荆关、倒马关、白羊关巡防,回京之后参赞孙镗军务,在西直门外,差点和孙镗一起殉国战死。
景泰二年,江渊主持会试,同年前往河套,参赞武清侯军务。
景泰三年,陛下南下平叛,江渊持永乐剑,稽查天下粮仓,而后,江渊又平整天下驿路,为大军前行做了充足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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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汝言让贤,江渊升任兵部尚书。
于谦靠在椅子上,他敲着桌子,陷入了思索之中。
江渊在正统十二年后的平步青云根本不正常,于谦正统十三年回京之后,就知道了江渊为稽戾王收了一笔巨大的贿赂。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于谦向着讲武堂而去,就如同往常去讲武堂坐班一样,但是这次他先到了聚贤阁,他来的稍早了一些,陛下还没到,他就站在聚贤阁前,等待着陛下的到来。
于谦的影子,在朝阳之下,拉的极长极长。
“陛下驾到!”兴安在讲武堂门前阴阳顿挫的唱了一句,然后在车驾下放了个凳子,扶着陛下下了车驾。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站在讲武堂前的两侧缇骑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
甲胄在身,不用行跪拜礼,这是朱祁钰的规矩。
即便是不行跪礼,军卒们还是站的笔直,威风凛凛。
朱祁钰走到了聚贤阁前,看到了于谦,赶忙走了过去。
他没有骑马而是选择了车驾,其实原因很简单,昨天冉思娘为了有身孕,在龙榻之上,实在是有点竭泽而渔。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赶忙见礼。
朱祁钰看了看日头,他今天虽然坐车驾而来,可是这不代表他起得晚了,只能说于谦来的更早。
“安,免礼,进去说吧。”朱祁钰点头走进了聚贤阁。
于谦走进了聚贤阁的御书房,也未曾坐下,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江渊不可不罚。”
兴安擦拭着摆钟,摇头晃脑,颇为轻松的调试着几个机械钟表,他听到于谦说话,立刻变得面如土灰,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吓了一个哆嗦,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手中的机械表。
江渊已经不重要了。
于少保和陛下政见向左,才是兴安打这个哆嗦的主要原因。
一旦于少保和陛下起了冲突,这对大明而言,就是天塌了的大事,这才是兴安惊恐的原因。
金濂薨逝,大明痛失重臣,这要是陛下和于少保起了矛盾,无论谁胜谁负,对大明而言,都是惨败。
很明显,大明皇帝和于少保关于是否处罚江渊意见相左。
陛下和于少保都是很有主见的人,若是针锋相对,怕是要出大事。
“哦?”朱祁钰面色一凝,满脸的笑意立刻止住,示意于少保坐下说话,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为什么江渊不得不罚,说说理由。”
“私下奏对,但说无妨。”
兴安暗地里松了口气,放下了心中那些担忧,陛下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那般,刚愎自用,对于于谦的意见,陛下还是很尊重的。
于谦心里也放下了一颗石头,这也就是当今陛下,换成了稽戾王,他不会这么直挺挺的跑到陛下面前说:陛下啊,你做得不对,这件事应该如何如何。
朱祁钰和于谦这对君臣有十足的默契,喜欢把事情摆在台面上说,而不是像言情剧一样,不解释的误会拖拖拉拉几十集。
于谦言简意赅的说道:“陛下乃是天子,掌赏罚,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赏罚分明,此乃陛下掌公器之首务,江渊收受贿赂在先,这是有错,陛下不知还好,既然已经知晓,就该处罚。”
朱祁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起了金濂走的时候那番话,天下之主,职责到底是什么呢?
金濂说的正道和于谦现在说的赏罚,并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现在不处罚江渊,就如同当初稽戾王授意让江渊受贿一个性质,都属于赏罚不分。
这就是陛下亲自下场,和朝臣们狗斗起来,那不是陛下的战场。
陛下是裁判,不是选手。
“朕已经罚过了,稽戾王已经死了。”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啊?”于谦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眉头紧蹙,陛下的思路,转的太快,于谦有点跟不上趟儿。
不过陛下的这个说法,好像也很有道理,此事的确是因为稽戾王而起,也应该因为稽戾王身死而终。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你看,江渊受贿案,是不是稽戾王授意王振所做?王振被锤杀,稽戾王被朕斩于太庙。”
“江渊的确是收了这笔钱,可是这笔钱一分钱也没有落到江渊的口袋里,他就是想做官罢了。”
“这主谋已经伏诛了。”
稽戾王这一死,就是他一生最大的贡献,稽戾王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于谦喝了口茶,这口舌之争,一上来,他居然就落入了下风。
“江渊乃是从犯,有错不罚,赏罚不明,不足以服众,陛下。”于谦接着说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一旦都察院的风宪言官得知,江渊到时候,更是进退两难。”
朱祁钰一愣:“于少保的意思是,朕现在罚了江渊,反而是在保护他?”
“然也。”于谦赶忙解释道:“有的时候,处罚也是一种保护。”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有理。”
江渊这个事儿,一旦被风宪言官得知,那罪名就小不了,风宪言官这帮清流,最擅长的就是没事找事,小事变大,扩大化,可是清流们最擅长的本事。
再加上为尊者讳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到时候江渊要遭大罪。
警惕扩大化,是朱祁钰这个皇帝的职责之一。
“那有劳于少保写封奏疏弹劾江渊受贿一案,把这件事主动捅出去吧。”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江渊官降一级,任兵部左侍郎继续掌兵部事,将功补过。”
“让胡尚书找江渊谈一谈,把事情说清楚,江渊这个人哪哪都好,就是有点记仇,别让他怀恨在心,项文渊之事在前,朕可不想江渊步了项文渊的后尘。”
江渊很能干,就是有点钻牛角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兵部尚书,就这么被降职,江渊一旦走入了死胡同,谁都救不了他。
兴安和一个小黄门交头接耳了一番,才俯首说道:“陛下,胡尚书在阁外候着,请求觐见。”
说胡濙,胡濙就到了。
“参见陛下。”胡濙看到了于谦点头示意,而后将事情详细了解清楚之后,笑着说道:“此事不难,交给臣便是。”
“胡尚书办事,朕一向很放心。”朱祁钰总是把这种做思想工作的事儿交给胡濙,而且每次胡濙都会做的很完美,不让陛下忧心。
朱祁钰一旦打出了胡濙这张牌,这件事基本上就尘埃落定,翻不出多少风浪来了。
洗地极为专业的胡尚书,从来没有让朱祁钰失望过。
胡濙沉吟了片刻说道:“陛下,李燧也应该申斥一番,这次南衙事儿,他差点就着了道,即便是行无差池,也应该让李燧长点心眼。”
“最主要的是,得堵住风宪言官的嘴,这件事现在不处罚,日后李燧登堂入室,这就是他的痛脚。”
“陛下对李燧有回护之意,申斥的措辞,就应该更加的严厉。”
胡濙今天也是来进谏的,他和于谦要办的事儿大同小异,劝谏陛下处罚。
维护礼法是胡濙的本职工作。
具体来说,陛下对李燧有回护之意,调查李燧的事儿,是天子缇骑亲自做的,李燧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他没有警惕之心。
赏罚,自然是礼法的一部分。
陛下对李燧太过于回护了,这对李燧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李燧远在江南,朕怕他日后做事反而是畏首畏尾,失去了做事的锋利,朕以为还是等李燧回京述职的时候,在当面训诫妥当。”朱祁钰却不是很认同胡濙的说法。
江南太远了,若是因为这件事,李燧泯然众人矣,不符合朱祁钰的心理预期。
朱祁钰对李燧是有期待的,期待他成为大明一把锋利的剑,不畏强权,只为正义的那把剑。
虽然这一路上,李燧会走的很艰难,但是相信有他这个皇帝的回护,李燧可以走下去。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李燧做事不锋利,那还是李燧吗?陛下多虑了,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消沉下去。”
“倒是有一件事,臣以为得快点做出决定了,李燧这三番五次都是因为这婚配出了事,不若给他寻个良家赐婚吧。”
“赐婚?”朱祁钰一愣。
胡濙这个想法有点意思。
第五百四十九章 王化的终极目的
兴安担心于谦和陛下因为江渊的问题产生冲突,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初太宗文皇帝要北伐,夏元吉激烈反对,并且和太宗文皇帝因为粮饷的问题,产生了冲突,最后以夏元吉被抓进了诏狱,以文皇帝完胜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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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夏元吉反对的理由,不是心疼那点粮饷,该打仗的时候,夏元吉六年造了三十万辆武刚车,让文皇帝放心北伐。
夏元吉反对太宗文皇帝亲征,是因为那时候太宗文皇帝的身体,已经撑不起再次亲征北伐了。
果然和夏元吉的预料一样,文皇帝在北伐的路上龙驭上宾,临到走的时候,文皇帝还在感慨,夏元吉爱我。
所以,皇帝和肱骨之臣会发生冲突,这在大明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兴安害怕发生这种冲突,无论是于谦被罢黜,还是于谦和陛下出现间隙,都不是兴安想要看到的结果。
连兴安都明白的道理,于谦能不明白吗?
于谦一大早在聚贤阁等候,其实就是上谏,陛下听,那自然是皆大欢喜,陛下不听,一意孤行,于谦也不会因为一个江渊是否被处罚和皇帝发生冲突。
因为江渊不值当。
“赐婚的事儿,就有劳胡尚书了,李燧这婚配之事,都快成他的心魔了,这次是镇江赵氏,下次呢?还是把他这个弱点给他堵上好了。。”朱祁钰赞成了胡濙赐婚提议。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这怎么就是英明了?”朱祁钰却对赐婚有些心里抵触。
做媒这种事,家宅安宁,是人家经营有方,举案齐眉;家宅不宁,是媒人没说好媒。
这也就是朱祁钰对李燧有期望,才愿意受这个忙,否则他的性格,决计不会掺这个闲。
胡濙立刻说道:“人心经不起考验,这是陛下教给臣的道理。”
“这次是镇江赵氏,李燧勉强经受住了考验,那下次呢?”
“陛下不打算考验人心,自然是英明。”
朱祁钰、于谦、兴安都看着胡濙,朱祁钰也就是随口一说,这胡濙居然也能圆的有理有据?!
这就是四十年份的礼部尚书的能力吗?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会对自己说的每句话负责,既然说陛下英明,那陛下就是真的英明。
“咳咳,李燧赐婚之事,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朱祁钰对赐婚之事,做出了指示。
门当户对,才能天造地设,才能婚姻和睦。
门当是门前放的石墩或者石鼓,而户对是门楣上的砖雕、木雕,三品以下有两对,三品有四对,二品有六对,一品有八对,只有皇帝才有九对。
比如李宾言的家宅就有四对户对,江渊门前有六对,于谦、胡濙、金濂、石亨等都有八対,泰安宫有九对。
江渊被降职,就得把自己家的六对户对,拆成四对,还得他亲自动手拆。
降职,绝对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简单,离开了兵部尚书的那个位置,多少人会为了那个位置杀红眼。
朱祁钰对江渊进行降职,对李燧进行了严辞申斥,又对李燧进行了赐婚,算是将这些日子的事儿,做了一个了结。
于谦说的有道理,处罚也是保护,防止有人借机扩大罪名和打击范围。
朱祁钰拿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两人说道:“四川来的劄子,练纲在四川九死一生,倒是把他逼得不得不为,戥头案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送解刳院的就有四人,他们知情不报,里通番夷。”
练纲把四川这颗雷彻底点爆了,四川和川藏接壤,本身川藏地区就有许多未曾开怀的苗民,而四川巡抚李贵安,四川三司使居然勾结苗民,镇压四川百姓反对征收戥头。
这种行为,按照大明律,理应千刀万剐,在景泰年间,都得送进解刳院。
“戥头案之事,臣以为,不能让案子仅仅是案子那么简单。”于谦看完了奏疏,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何房子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问题,也是我们亟待解决之事。”
胡濙也深表赞同的说道:“这是礼法。”
这的确是礼法。
朝廷命官,不听命于朝廷,而是听命于地方士绅,与朝廷的政令背道而驰的现象,在大明尤为严重。
在四川是官员和生苗勾结,在大明各地方,则是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在一起。
悲剧已经发生,如何让悲剧不再重复上演,这的确是礼法的部分。
于谦喝了杯茶继续说道:“臣想起一件旧事,当初李贤立刘玉娘为继室,被群臣嘲弄。”
朱祁钰当然记得此事,他还给李贤和刘玉娘的儿子十银币的喜钱,这才让朝中的嘲弄,从明面上高谈阔论,到了背后嚼舌头根儿。
“而这次的四川戥头案之中,臣注意到,他们做事极为隐蔽,联系是通过他们的夫人烧香拜佛的时候接触。”于谦注意到了四川戥头案的细节。
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的联系方式,并不是直接登门拜访,而是借着礼佛的名义,在清净之地商谈腌臜事儿。
本身地方士绅和朝廷命官相互勾结这种事,就很难查,他们还在朝廷的监察盲区进行,这就让监察更加困难。
“子不语怪力乱神,应当禁止朝廷命官及家眷礼佛。都是儒生,至圣先师的话还是要听的。”胡濙立刻表态,为陛下遇到的问题排忧解难,而且有理有据。
孔子是至圣先师,总不能说孔子的话是错的吧。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胡尚书实在是太懂礼法了,但是他很快面露为难的说道:“胡尚书,宫里孙太后也喜礼佛。”
胡濙想起了陛下杀掉稽戾王之后,孙太后礼佛的模样,当今陛下虽然不住皇宫,但是陛下可是对皇宫里的事儿,知道的一清二楚。
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礼佛在心不在行,心诚则灵。”
朱祁钰久久没有说话,聚贤阁里极为安静。
几个人的心思,可谓是百转千回。
胡濙已经准备好了为陛下血洗稽王府洗地了。
在陛下登基之后,太庙杀掉稽戾王后,为了朝局,皇帝受了不少的委屈。
比如那个住在皇宫里的孙太后。
孙太后住在皇宫之内,陛下就不住皇宫,甚至把吴太后从宫里接到了泰安宫居住,时至今日,陛下不进宫内水食,即便是殿试监考,陛下也是从泰安宫带食盒。
比如稽王府上下所有人。
陛下杀了稽戾王,为了安抚天下宗室躁动,不得不留下了稽王府这块遮羞布。
陛下说孙太后喜礼佛,到底是说礼佛这件事,还是说孙太后这个人呢?孙太后留不得,那稽王府上下呢?
孙太后和稽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要动孙太后,那稽王府必然要遭大难。
这件事并不是很难洗地。
陛下要办的慢一点,那就先借着江渊案把稽戾王指示朝臣贪腐拿出来说事,将稽王府降为稽庶人,然后送去高墙之内。
孙太后这边也简单,废太后没必要,直接三尺白绫,对外就说暴疾而亡。
稍微等些时日,陛下为了表示亲亲之谊,去高墙之内看望稽庶人,无论是稽王妃钱氏和陛下起了冲突,还是稽王世子朱见深出言不逊,都是理由。
毕竟之前稽王妃钱氏就惹恼过一次陛下,陛下差点就把钱氏给赐死了。
当年宣宗皇帝杀亲叔叔汉王朱高煦,就是这么一套流程。
胡濙是当年的当事人,对这种事儿,门清儿。
陛下要办的不那么体面,那就直接杖杀,至于讲故事的事儿,自然交给胡濙便是。
胡濙想到了,于谦自然也想到了。
于谦几度想要开口,但是最终都选择了闭嘴,朝臣的事儿,他这执百官牛耳者当然可以说话,可孙太后、稽王府,就不是朝臣们能够置喙的事儿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不让孙太后礼佛,那总得让孙太后做点什么,朕本来打算让孙太后带下稽戾王那几个子嗣,但是稽王妃肯定不乐意。”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朕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能让孙太后寄所托之事。”
胡濙愣了愣,他看了于谦一眼,有点不理解圣意了。
陛下把孙忠、孙继宗一家子全杀了,这是陛下和孙太后的灭门之仇。
陛下把稽戾王的皇位篡了,把稽戾王给杀了,这对稽王府而言,是杀父之仇。
灭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现在的奏对,每一句都要小心谨慎,胡濙试探的说道:“既然孙太后喜欢礼佛,那直接让孙太后去白马寺礼佛,这样便可两全了。”
胡濙在试探皇帝的真实意图,把孙太后送去白马寺,就是处置稽王府的第一步,废太后位。
当然这件事胡濙不会办得那么糙,他会先把孙忠附逆作乱的旧案拿出来说事,一步步的把孙太后送进白马寺内,或者干脆点,直接暴疾而亡。
最关键的还是看陛下的态度。
朱祁钰看着胡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思忖,让胡濙误会了。
他十分严肃的说道:“胡尚书想差了,朕从来不喜欢含含糊糊的说话,若是朕要做什么,自然会明确知会胡尚书。”
“孙太后乃是先帝宣德皇帝钦定孝恭皇后,行无差错,朕不欲因为家事,而误大明事。”
于谦、兴安和胡濙面面相觑,别说胡濙想歪了,就连兴安这个近臣,都已经想好了用药还是用毒。
陛下可是太庙杀了兄长的亡国之君,驸马都尉赵辉可是陛下的姑老太爷,不是说杀就杀了吗?
亲亲之谊在陛下这里,压根就不存在。
稽戾王这个过去的皇帝都杀了,黄泉路上多一个孙太后,多稽王府一门的冤魂,又算什么大事呢?
“杀稽戾王是因为稽戾王失道,是国事。杀会昌伯孙忠,将孙氏成丁满门抄斩,是因为孙忠附逆作乱,是国事。”
“大明眼下蒸蒸日上,朕无意因为家事,祸及大明国事。”
“因私废公,非朕之所欲也。”
朱祁钰眼看着不说清楚,怕是胡濙要把孙太后请到白马寺,兴安要把孙太后给勒死了,到那时候,朱祁钰不杀稽王府满门都不行。
杀太后是一件大事,会弄的满城风雨,会弄的天下人人心惶惶,大明刚刚从正统年间的冬序完全走出来,正在高歌猛进之中。
东西方向,大明都在扩张,大明的财经事务,在大踏步的向前,大明的吏治,正在逐步的恢复清明,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
大明正在从春序走向夏序,蒸蒸日上的国事,要是因为他朱祁钰一念之私,戛然而止,那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局面。
他作为大明的皇帝,会害怕一个孤寡的女人和满门的妇孺?
付出的成本太高,收益太小了。
朱祁钰对当年孙太后临朝称制垂怜听政,非常的不满,但是那也是他私人的不满。
他这个皇帝带头因私废公,那不是大道之行。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这事儿不难。”
“说胡话!”朱祁钰立刻摇头,高声说道。
他太清楚于谦在想什么了。
于谦的意思是,孙太后死,诛稽王府满门,天下罪之,陛下可以把于谦推出去当替罪羊。
这也不是于谦第一次如此表态了,陛下真的想做什么,于谦愿意做那个背锅的人。
对朱祁钰而言,对大明而言,于谦真的很重要。
孙太后和稽王府满门才几斤几两,也配换于谦的命或者于谦的政治生涯?
就连稽戾王都不配。
“于少保曾经跟朕讲经,说国家之制,求荣得辱,乃是亡国之兆。”朱祁钰看着于谦说道:“让臣子求荣得辱,那是皇帝失道,失道者失天下也。”
大明经历过两次求荣得辱的历史进程,于谦为大明守住了天下,死在了明英宗的手中,张居正为了大明夙夜哀叹,死后差点被万历给挖坟掘墓。
这都是求荣得辱,两次求荣得辱的历史进程,给大明带来了巨大的危机。
“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孙太后那边礼佛的事儿,朕亲自去便是。”朱祁钰停下了这个话题,这种事聊得越多越让人误会。
于谦这才明白,陛下真的没有动手的意思,俯首说道:“陛下圣明,就是委屈陛下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算什么什么委屈,都是为了大明罢了。”
第五百五十章 月吐青山倚舰楼,为驰王事渡仙舟
朱祁钰与于谦、胡濙商量了许久,如何杜绝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的方法,但是无论从什么方面去限制,只要官员有心,那么勾结必然存在。
“朕以前的时候以为,地方士绅坐大,甚至各地方的士绅联袂,最后导致大明的朝廷官员,总是非常的难办,处处束手束脚,不得不妥协屈服退让。”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说了一段很古怪的话。
李宾言去山东稽查孔府大案,孔府的反击,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他们连大明皇室老朱家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李宾言而已。
练纲到了四川更是九死一生,还没进四川境内,就遭到了多次的追杀。
但是无论是李宾言还是练纲,都把朝廷交待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彻底。
朱祁钰一直以为做地方巡按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儿,毕竟地方士绅,把持地方权力,有势又有人,凭什么听你这个朝廷命官的话?
可是接连发生的这些事,他的那些刻板印象正在消失,他确切的发现,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多数情况下,都是类似于官员的主动合作,甚至是官员的私欲在做祟。
这个发现,越来越清晰。
胡濙非常赞同的说道:“是的,陛下。”
“地方士绅无论拥有多少的田亩,又有多少的佣户,除非是鱼死网破的时候,否则他们并不会对朝廷命官产生威胁。。”
“朘剥从来都是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的,陛下明鉴。”
胡濙肯定了陛下的观点,并且总结了自己的想法。
地方士绅和官吏的关系,通常情况下,都是朘剥和被朘剥的对象,尤其是在官本位的大明朝,更是如此。
即便是小小的知县事,在大明的治下,除了少数的地方,知县事都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
朘剥,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
地方士绅和官吏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是于谦这十九年来的巡抚经验告诉他,胡濙说的是对的,多数情况下,小小的知县事,只是相对于朝堂大员而言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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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百姓而言,知县老爷,那就是比天还大的青天父母官了。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官吏与地方士绅勾结在一起,绝非被迫,而是私欲!除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外,臣以为,有所求,则肆意妄为。”
“禁奢尚俭,具体规定所有品秩官僚出行所用轿撵,会客所用宴席规格,一旦僭越,就严加惩处,严刑峻法,杀不正之风。”
这番话的意思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差不多,事实也是如此。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县令,几乎就是一县的主宰,手持印绶就任地方,拿着朝廷的大义,牟自己的私利。
胡濙非常肯定的说道:“大明尚奢之风浓厚,几乎都是从仕林之中传递到了百姓之间,并且形成了极为强劲的风力,这显然是世风日下的标志之一。”
“从官吏出发,禁奢倡简,臣以为是非常有必要的。”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禁私欲的话,很容易变成了为了平倭禁海,越禁倭患越重。禁私欲是不是也会如此?这是朕担忧的问题。”
“陛下英明。”胡濙赶忙说道。
陛下走的路数看似是大开大合,但很多时候,任何一个小的政令,都是三思而后行。
杨洪和金濂走的时候,都表达过一个相同的观点,那就是大明有这样的君主,是大明的幸运。
三思而后行,是任何一个政令在推行之初和推行之时,都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国家之制这方面,于谦非常擅长,他立刻说道:“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
“任何一个政令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在探索中,不断的纠正,才是一条政令应该有的模样。”
“陛下的钱法,从一开始的银币,到后来的景泰通宝,再到宝源局纳储,再到现在的设银院,掌兵仗局、宝源局和宝钞局,这都是政令的不断改变。”
“陛下的农庄法从最开始的集体农庄,到现在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形成了以官田为农庄法主体,民田为辅的局面。”
“官厂亦是如此。”
“制定详细的标准去禁奢很有必要,这个尺度在制定之初应当以严苛为准,待到风气稍善,可适当放开。”
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说道:“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于少保去制定吧。”
“臣领旨。”于谦俯首领命,他是百官之首,执牛耳者,自然他去制定这个标准。
于谦并不打算用自己的标准去约束所有的臣工,那过于严苛了。
一个严苛到无人去遵守的制度,等于没有制定制度,于谦对此非常清楚。
限奢令,是戥头案的历史教训之一。
朱祁钰又陷入了一天的忙碌之中,他处理着许多的奏疏。
比如辽东总兵官范广上奏说安置逃难的鞑靼人;
比如陕西、山西部分地区发生了旱灾、蝗灾,需要调拨粮食去镇抚;
比如湖广地区这个大明的粮仓居然产生了饥荒,需要派出巡抚、缇骑前往稽查等等。
这就是朱祁钰的一天,每天如此,等到歇息的时候,兴安才小心提醒陛下要去慈宁宫的事儿。
陛下要亲自处理慈宁宫的礼佛之事,防止发生误判。
朱祁钰这才向着慈宁宫而去。
孙太后早上就听闻皇帝要来,这不到中午的时候,就让宫人把慈宁宫上下打扫了一遍,连房梁上的灰都扫了一遍,过年都没这么打扫过。
孙太后专门换上了一身的朝服,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来,但是她这个太后得庄重一些。
“陛下到慈宁宫外门,未入慈宁门,先去了大佛堂。”一个小黄门禀报着陛下的行踪。
“知道了。”孙太后罕见的有些紧张,她手里攥着一方砚,那是当初她这个太后过万寿节的时候,皇帝带着群臣送的贺礼,上面有四个字,德比颛顼。
孙太后当然知道那四个字是陛下刻的,因为苏轼的君主是宋神宗赵顼。
这四个字,是皇帝和孙太后在京师之战后的一种默契。
但是现在孙太后的手心都攥出了汗,国事飘摇的飘摇的时候,皇帝为了局势,可以容忍她这个太后,现在国事安泰,皇帝若天日高悬,还能容忍她吗?
已经没有人,在乎她这个太后的死活了。
朱祁钰走进了慈宁宫内,缇骑和东厂的番子,早就把慈宁宫里里外外的翻了个底朝天,保证不会发生什么刀斧手之类的奇闻怪事。
朱祁钰在大佛堂看了许久,才走进了慈宁门,向着慈宁宫而去。
“陛下驾到。”兴安大声的唱了一声,朱祁钰才迈步走了进去。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慈宁宫的宫婢行礼,朱祁钰和孙太后也是互相见礼。
“今天朕过来,是有件事要说。”朱祁钰直接开门见山,把最近戥头案的一些细节和朝廷的处置说给了孙太后,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朱祁钰才开口说道:“朕打算拆了大佛堂,子不语怪力乱神,宫里有这么一尊大佛堂,外臣会笑话的。”
孙太后并不知道皇帝因何而来,她有些奇怪,按理说这是一件小事,兴安来一趟便是,为何是皇帝亲自前来?
孙太后一个激灵她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已经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宫斗小能手,孙太后当年斗翻了胡善祥成为了皇后,她立刻意识到了有些人已经打算替皇帝动手了。
时机已经成熟了,作为大明朝唯一不稳定的因素,无论是朝臣,还是内侍出手,她孙太后都是必死无疑。
但是似乎皇帝不打算动手杀她,亲自来说这么一件小事,本身就是个信号。
孙太后的手在颤抖,事到临头,她居然只能信任她过去认为是庶孽的庶子皇帝。
“拆就是了,国事为重。”孙太后放下了茶杯,面带笑容平静的说道:“大明否极泰来,吾一个妇道人家,断不能阻了大明国事。”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跟兴安说,朕还有事,就先走了。”
“对了,济儿和濡儿的课业都还不错,太后勿虑。”
濡儿是朱见深的小名,其实孙太后一直不待见朱见深这个庶长孙,可是朱祁镇死了,这个庶长孙,孙太后只能认了。
孙太后知道,自己得活着,她活着,稽王府都活着,她若是死了,稽王府上下没一个可以活,就连朱见深的生母,在白衣庵的周氏都逃不了。
“那就好。”孙太后站起来送了送皇帝,等到陛下走出了慈宁门,孙太后才扶着门框,用力的喘了几口粗气,算是放松了下来。
朱祁钰信步走在皇宫的金砖之上,因为朱祁钰他这个皇帝不住在皇宫,这皇宫的修缮维护并不是按着最高标准去做,略显几分破败。
不远处,斑驳的朱红色的宫墙,居然寸寸皲裂,墙下长着青苔,也无人清理;乾清宫的琉璃瓦蒙了尘,金砖坑坑洼洼,雨水一冲,显得有几分泥泞,略微有几分萧索之意。
朱祁钰走出了慈宁宫外门,停下了脚步。
直到现在,稽王府还好好的存在着,孙太后还活着,是因为朱见深。
在于谦求荣得辱被明英宗斩首于菜市口,明英宗又解散了于谦组建的京营之后,天顺不顺的八年时间,大明朝已经被折腾的只剩下了半口气。
是朱见深为于谦、明代宗平反,组建京营,对建奴扫庭犁穴,重振了大明国威。
朱祁钰坐在这个位子上,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
“走吧。”朱祁钰踩着金砖向着东华门的方向而去,他从东华门出宫到澄清坊不用一刻钟就能到。
“这些日子,王复有没有奏疏传来?”朱祁钰回到御书房后第一句话,就问的王复。
他从来不怀疑王复对大明的忠心,至于王复对他这个天子什么态度,他到是无所谓。
只要王复不做出让大明利益受损之事,那他朱祁钰就会把王复视为大明的臣子。
“有,在这里。”兴安将一本奏疏拿了出来,放在了案桌之上,王复、王悦之事极为机密,兴安自然也是小心再小心。
“埃莱娜想给她的父亲、叔父写信,现在可以写了,君士坦丁十一世,那个紫袍皇帝,在萨莱拔都安顿下来了。”朱祁钰看完了王复的奏疏,君士坦丁被王悦俘虏,安置在了萨莱拔都,书信可以送到萨莱拔都了。
朱祁钰将奏疏递给了兴安归档说道:“法提赫在君堡大屠三日,掘地三尺,居然把一座千年古城杀的毫无人烟,城墙被炸毁,农田变成了牧场。”
野蛮于落后消灭文明和先进,从来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朱祁钰只是感慨,君堡的双头鹰旗帜落下之后,新月旗笼罩的君堡,并没有迎来生机,反而是更加萧索。
“也正常吧,法拉赫若不是如此,他们岂不是罗马正朔了?”兴安回答了一句。
萝马之所以不是罗马,因为萝马只是萝马罢了。
兴安拿着奏疏告诉了埃莱娜,君士坦丁十一世和她的父亲的消息。
埃莱娜终于久违的收到了自己的叔父和父亲的消息,喜出望外,眨着大大的眼睛说道:“也就是说,我可以给父亲和叔叔写信了吗?”
“是的。”兴安笑着说道:“写完了交给臣就是。”
埃莱娜跑到了自己的梳妆台的位置,翻箱倒柜的拿出了早就写好的一封书信说道:“我已经写好了。”
埃莱娜没有给书信封上火漆,她知道,这封信送出去,陛下必然要过目的,虽然是家书,但是她已经嫁到了大明。
朱祁钰拿到了埃莱娜的那封书信,缓缓打开,书信是用汉文写的,字不是很周正,却能看明白。
相比较只有于谦能看懂的脱脱不花鬼画符,埃莱娜的字,至少也是蒙学毕业了。
朱祁钰津津有味的看着这封书信,里面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地方。
「大明和罗马一样都是君主制,这里也有元老院,皇帝通常会和元老院的元老们,商量一件事很长时间,然后才会制定为条文。」
「我发现大明拥有十分完善的统治国家的方式,总督尼古劳兹说这种制度叫做科层制官僚组织,没有任何宗教的组织结构能与大明的制度相比。」
「这里的人非常的博学,他们对医学、科学、数学、天文学都非常精准,很有热情,我的夫君就是这样,他也非常喜欢器械,常常自己动手。」
「这里的物产丰富,糖比泰西的白,布比泰西的精美,衣服饰品华丽,这里的人很有风度,也有礼貌,他们非常讲卫生,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但是这个国家的人,总是把他们所在的国家夸耀成整个世界,可是我清楚的走过那些路,我知道,世界很大很大。」
朱祁钰看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这略显稚嫩的文字。
这才是埃莱娜写汉文的真正目的,这封信既是家书,也是写给他这个大明君主看的。
现在大明是罗马闪电归来的希望,而埃莱娜已经发现,大明似乎没有那么旺盛的扩张性。
尼古劳兹让埃莱娜活的简单些,可惜,埃莱娜做不到。
朱祁钰敲着桌子,品味着埃莱娜的这番话。
大明真的失掉开拓性了吗?
第五百五十一章 高道德劣势怪圈
这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并非如此。
倭国有银矿,而且很多,孔府已经在石见安营扎寨,那群孔府余孽,依旧在倭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而大明的海商对倭国的银矿垂涎欲滴,金濂临终的时候,都对钱荒,念念不忘。
大明不是没有开拓性,是大明已经拿到了能够稳定统治的绝大部分的区域,而且一些不能稳定统治的地区,也是先占下来,现在受限于条件不能稳定统治,但是不代表日后不可以。
比如在唐宋元时,无法有效通知的川藏、贵州苗疆等地,现在也在一步步的改土归流。
川藏的两条驿路也是证明。
当年洪武年间,修了甘藏驿路,永乐五年,开始修雅州乌斯藏驿路,两条驿路设置了二十六个大型水马驿,将近七十多个小的驿站。
朱祁钰让彭遂带在船上,埋在各种岛屿上的石碑,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大明不是失去了开拓性,甚至为了开拓和稳定统治,即便是神武如明太祖高皇帝,也受了许多的委屈。
洪武年间,南北分裂严重到了南北榜大案,北宋末年丢失掉了绝大多数的北方土地,自此以后南北割裂就成了这片土地上的常态。
朱元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忽必烈是草原真人,也是基于政治需要,也是基于领土需求。。
朱祁钰并不认为埃莱娜的话是对的,只能说扩无可扩,大明已经把手脚伸到了能够稳定统治的边缘。
“其实应该让胡尚书和尼古劳兹多唠唠嗑,看看罗马的殖民地模式,大明有没有借鉴的地方。”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
世界的发展格局,大抵就是罗马的殖民地模式,和中原王朝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占一地一城就是一地一城实实在在的领土。
兴安笑着说道:“陛下,胡尚书整日里和尼古劳兹辩经,这些事似乎讨论过了。”
“只是胡尚书对这种敲骨吸髓的统治手段,相当的不屑,常与人言:其道短视,无长治,更无久安。”
朱祁钰靠在藤椅上有些奇怪的说道:“其道短视,无长治更无久安,胡尚书,可真是一语中的啊。”
胡濙真的是礼法大师,这短短的几个字,道尽了罗马模式发展的局限性。
这个道路只注重眼前的利益,对殖民地的人民进行惨无人道的统治和朘剥,最后爆发激烈的殖民地和宗主国之间的矛盾,不能长久治理,更不能长久的安定。
比如带英帝国的后花园苏格兰。
朱祁钰提出了一种可能说道:“殖民地不求长治久安,赚钱就是,按照华夷之辩的话,蛮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必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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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想了想问道:“陛下,贵州也要做殖民地吗?对贵州百姓极尽朘剥,等到榨干了,然后弃之如敝履。”
“辽东、川藏、西域、漠南、漠北、交趾、占城,琼州呢?”
兴安问的这些地方,都是大明正在改土归流的地方,在大明的话术里,这叫王化。
朱祁钰立刻摇头说道:“那必然不可能!那是朕的领土,上面的百姓,都是朕的臣民!”
“即便是眼下,朕的王师暂时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前往,但终归有一天,是要去的!”
“都是朕的!”
兴安满是笑意的继续忙碌着,也不再说话,陛下已经全然明白了。
兴安的这个问题,在问陛下,能接受大明治下这般人间炼狱的模样吗?皇帝的答案是当然不可能。
这就是问题所在,在当今陛下的眼中,旧港宣慰司都是皇帝的后花园。
所以问题来了,皇帝的统治欲是没有极限的,那么殖民地模式,对大明而言根本不可能。
大明或者中原王朝的政治思维中,核心区域是必须紧握在手中,三国、东晋、南北朝、南宋,在传统的价值观里,不算是大一统王朝,是要被唾弃的。
而边方地区或者无力有效统治的地区,则是以军事羁縻统治,设置宣慰司,派遣亲王、国公,安定、统治一方。
边缘地区,即便是无法设立宣慰司,也要让他们俯首称臣,逼着他们朝贡,任命他们的国王和统治者。
哈密王、瓦剌的恭顺王、朝鲜的李氏朝鲜,倭国的室町幕府,都是基于此。
大明和罗马的政治架构从根本上不同,就决定了这种松散结构,只求利益的殖民地模式,根本无法在政治上推行。
搞殖民地,皇帝第一个带头反对。
这还不算清流言官们的反对和基本的政治正确。
朱祁钰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对着兴安说道:“让胡尚书头疼一下,和尼古劳兹多沟通,借鉴借鉴,胡尚书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是我们的,我们的还是我们的吗?”
先摸着罗马过过河,试试殖民地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大明的开海动力不足,李宾言一直想去天边看看,走过罗经(geng)正峰,看看天边究竟是何等模样。
罗经正峰,是当年郑和向西走的最远的地方,走到那里,罗盘的方向和山峰的走向,都指向了正北方向,在慢八撒的西侧,在印度洋和大西洋交界的地方。
朱祁钰的意思是,大明的核心区域,归流区域、羁縻区域之外,是不是可以再多一个殖民区域呢?
这个殖民区域可以慢慢向羁縻区域,改土归流区域转变。
这就是朱祁钰提出的诉求,他希望他的臣民能够完成他的诉求。
胡濙收到了皇帝的诉求之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小小阁楼之中,那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这些书给他提供了的灵感,但是远远不足以完成皇帝布置的课题。
早上天刚蒙蒙亮,胡濙就来到了会同馆驿,找到了尼古劳兹。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这个老头,就是一阵头皮发麻!
他完全想不明白,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精力为何如此的茂盛。
“这才什么时辰!公鸡都还没打鸣呢!”尼古劳兹满腹牢骚,但是他很快便满是笑容。
胡濙带来了一包茶,是用明黄色的缇帛包裹,尼古劳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大明朝的贡茶,是胡濙奇功牌每年十五斤的份额,这可是奇功牌之人才能拿到的好物。
胡濙详细解释了一下陛下的诉求,才开口说道:“陛下希望我能够借鉴你们罗马的殖民地模式,建立大明的王化之地。”
殖民地三个字这种命名法,包含着无限的歧义,胡濙将其改为了王化之地。
“皇帝为何突然有了这种兴趣?”尼古劳兹将茶叶小心的放在了柜子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停在了半空中。
是埃莱娜。
埃莱娜不止一次和尼古劳兹讨论过大明的强大,大明的富饶和大明存在着一些大明人看不到的问题,大明认为那理所当然,但是在埃莱娜看来,却是不利于大明的事儿。
尼古劳兹坐在了藤椅上,言真意切的说道:“大明皇帝胸襟之宽广,就如同太阳照耀大地。”
“如此耀眼的君主,大明的朝臣是怎么做到,闭着眼说陛下是亡国之君的?”
尼古劳兹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他和大明的一些人,必然有些人是瞎子。
埃莱娜作为罗马的公主,嫁到了大明来,当着大明所有人的君父,说大明的坏话,这不是当着孩子父亲的面骂孩子吗?
这位以残暴著称的君主,居然首先思考这句话是否正确,而不是震怒之下,将埃莱娜送进解刳院之内。
坊间多流传皇帝的残暴,但是尼古劳兹从来没有在任何事上得出这一结论。
这样的君主,即便是在漫长的中原王朝的历史上,也不多见。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胡濙笑着说道。
“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自小到大,都是如此生活,身在庐山之中,又如何看的庐山的真面目?”
尼古劳兹认真的品味了一下这段话和这句诗词,才开口说道:“我为之前的无礼而道歉。”
“我曾经狭隘的以为大明没有哲学,而且还对别人说,大明如此强大、如此富饶,却没有哲学,是哲学的蛮荒之地。”
“这是我的…”
尼古劳兹用的汉文,一时间有些词穷,他不知道如何精准的表达自己的含义。
马欢笑着说道:“不学无术。”
“你知道的,我真的是一位学者!”尼古劳兹颇有些激动,想要反驳。
他的确是不学无术了,大明不是哲学的蛮荒之地,相反,那些经过历史沉淀留下的每一句,都饱含了智慧。
尼古劳兹和胡濙寒暄之后,开始了正题说道:“罗马的殖民地模式是失败的,当初凯撒收回了殖民地建立的权力,这惹恼了很多人,六十多位元老院的元老,一人一刀送走了凯撒。”
“凯撒被元老院所刺杀,但是收回殖民地建立的权力,是所有皇帝的使命,凯撒的养子屋大维,最终完成了这一使命。”
“殖民地无论换什么样的名字,都是潘多拉的魔盒,如果不把它关上,世间的所有邪恶,贪婪、虚伪、诽谤、嫉妒和痛苦,都源于此,也将终于此。”
潘达拉魔盒,是希腊神话之中的一则小故事,表示灾祸之源,会引起种种祸患。
尼古劳兹十分确信的说道:“罗马兴于此,亦亡于此。”
“凯撒之所以是凯撒,就是因为他的目光穿过了世间和空间。”
凯撒在罗马的语境之中,类似于大明的皇帝,天子,表示皇帝的意思。
尼古劳兹这句话之中,第一个凯撒指的是凯撒本人,第二个凯撒指的是皇帝。
胡濙非常懂礼法,即便是罗马法或者罗马谚语,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交流,胡濙也能听懂尼古劳兹表达的含义。
尼古劳兹的面色有些痛苦的继续说道:“正如胡尚书常说的那般,殖民其道短视,不能长治更不能久安,是灭亡之道。”
“罗马后来将殖民地换成了行省,但是并没有改变罗马对蛮族无限制的朘剥,最后让罗马和蛮族之间的仇怨无可化解。”
“最后西罗马被蛮族和奴隶所消灭,东罗马被奥斯曼所灭亡。”
“我诚挚的希望大明不要走上这条道路,乃是灭亡之路。”
对于尼古劳兹而言,承认自己的制度的失败,是一件很难启齿之事,他长途跋涉数万里之遥,寻求闪电归来的希望,却是越来越清楚,罗马的亡国之祸,是罗马自己本身。
复活一个本就该死的罗马,尼古劳兹恍然之间发现,自己做的事根本没有意义。
胡濙摇头说道:“大明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问道:“真的吗?”
“我知道最近天象多变,给皇帝带来了许多的苦恼,而大明的皇帝不希望他们的臣民饿死。”
“我知道大明皇帝一直在消灭朘剥,希望朘剥从大明的土地上消失,既然大明的子民不能被朘剥,自然要有被朘剥的对象,陛下的目光看向海外,有殖民之意愿,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以大明人的善良,殖民毫无意义。”
胡濙眉头紧蹙的说道:“善良?”
尼古劳兹用力的点头说道:“是的,善良。”
“这是我到大明之后,感受到的无限善意,这不是对我这个罗马人善良,绝大多数的大明人,太过于善良了。”
“我记得胡尚书曾经说过,永乐末年,伟大的永乐皇帝下旨申饬草原蛮族的首领,为了得到更多的永乐通宝,让百姓苦难,并且停止了永乐通宝在草原的流行。”
“而永乐皇帝下这道诏书的时候,是因为鞑靼人生活苦难,没有穿的衣服,没有铁锅,没有盐,只能用皮囊煮白肉,边人共怜之。”
“现如今,大明皇帝在草原上大肆发行银币,也遭到了朝臣们的口诛笔伐,甚至连大明元老们,都三番五次的提出停止景泰银币在草原的通行。”
“还有在倭国试行钞法,陛下也是被骂了很多次。”
“这不是善良是什么?”
“这种善良的普世价值,如何去殖民呢?”
“连财经事务的经济殖民,都被视作暴戾之政的大明,如何去殖民呢?”
胡濙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通过和尼古劳兹的交谈,已经全然明白了,大明的殖民之路,关键到底在哪里,恰恰就是尼古劳兹所说的善良。
殖民区域改为王化之地,绝对不是名字变化那么简单,它代表的内在的不同。
罗马兴于殖民,亡于殖民,这是一条死路,但是在胡濙看来,并非如此。
“胡尚书,你总是这样!和我交流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想法,但是你总是在承认我是对的,然后不表述你的观点。”尼古劳兹有些恼火的说道。
尼古劳兹和胡濙打交道的时间久了,自然是知道胡濙又有了想法,但是每次胡濙都高度赞扬尼古劳兹的话,然后把自己的想法,藏在最深处。
什么狗屁的哲学蛮荒之地,这样的处世哲学,让尼古劳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种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的大明礼法,对尼古劳兹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他太想知道胡濙到底想到了什么。
“你说的很对啊,我自然要赞同你,这逻辑难道有问题吗?”胡濙再次赞同了尼古劳兹的说法。
尼古劳兹咬牙切齿的说道:“没错!”
这老头,太折磨人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大明今日好,明日好,日日好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低声说道:“我这里,还有很多好东西,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就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很公平。”胡濙面色如常,只是大拇指微微蜷缩收到了手心,如果熟悉胡濙的人,比如于谦、陛下等人,就知道胡濙已经生气了。
他点头说道:“想要得到什么,必须付出什么。”
“鸿胪寺卿杨善,通事马欢,给我们的罗马使者结一下账。”
“贵使住到会同馆驿已经两年有余,埃莱娜公主已经嫁入了泰安宫内,我们不算,那么尼古劳兹本人,在会同馆的所有费用,结算一下。”
“户部那个金老头,整天找我礼部的麻烦,这里开销大,哪里开销大,我礼部乃是六部之首!花销大点不正常吗?”
“可是这念叨来念叨去的,实在是心烦。”
胡濙说完人有点呆滞,那个四处找六部尚书要求省钱的金老头,沐阳伯金濂,已经逝世了。
这让胡濙更加烦躁。
马欢一愣,他拿出了账本和一个算盘说道:“一共是七千三百四十两白银,按照罗马银币三成银,大明银币七成银折算一共是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六枚罗马银币。。按罗马金币精算是七千三百金币。”
尼古劳兹人傻了…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大明通事,居然真的在给他记着账目,而且还如此的详细,每个月的衣食住行都记录在册,甚至连汇率都是提前算好的!
大明人,实在是太阴险了!
胡濙可是清楚的记得,尼古劳兹还欠着徐有贞五枚银币,徐有贞当初在河套的时候,看到了罗马使者的窘迫,好心借钱。
当时胡濙就十分清晰的知道了罗马使者的弱点,他们太穷了。
尼古劳兹的确是个学者,可是他没钱。
大明皇帝对所有翻译的书籍进行了定价,但是这是给整个通事院的赏赐,尼古劳兹可以分到一点,但是绝对无法支持他在大明奢靡的生活。
“还有三百名罗马士兵在大明朝服役,作为鞑官和鞑军存在,你知道那个南衙的应天巡抚李贤吗?他强烈反对任何鞑官和鞑军的存在。拥趸极多。”
“我们礼部为了平息清流言官们的流言蜚语,还要安抚群臣,这笔费用我们就不跟你详细算了,也算不清楚。”胡濙没有给尼古劳兹任何反应的机会,又甩出去了一张自己的底牌。
不打的时候好言相劝,真的要冲突的时候,那就直接打死,这种风格,是当今陛下的风格。
把拳头攥紧了,然后一拳打死。
第二张牌,是三百多名扈从尼古劳兹和埃莱娜来到大明的罗马士兵。
尼古劳兹的神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我要见陛下,我献了很多我们罗马的书籍,陛下对此大为赞叹!”
“我们陛下那么好见的吗?”胡濙稳稳当当的喝了口茶。
胡濙生气的理由很简单,罗马使团,三百余人,吃穿用度都是大明礼部的支出,现在突然越过了线,想要越过「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条线。
胡濙不敲打下这尼古劳兹才是怪事,胡濙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贺章骂胡濙无德,胡濙就让贺章德不配位,在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尼古劳兹终于有些颓然的看着胡濙,他忽然想起了埃莱娜来到大明后,对大明的第一印象,那就是霸道!
“好吧,好吧,我没有钱。”尼古劳兹摊开了手,他是一个亡国使臣,哪里有什么尊严可言,能每天见到礼部的尚书,那是因为大明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罢了。
能怪大明朝过河拆桥吗?
只能怪他们罗马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胡濙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其实,我想到的东西,你已经说出来了。”
“嗯?”尼古劳兹前所未有的迷茫。
胡濙如此强势的抛出了两张底牌,一张是他们使团的贫穷,一张是他们罗马的遗民,目的就是让刚刚提出一点要求的尼古劳兹,不敢也不能提出要求。
可是为何这又开始说这个话题了呢?
大明的处事哲学,让尼古劳兹陷入了迷惑之中。
胡濙的拇指展开,开口说道:“大明的百姓的确善良,正是因为这种善良,才让统治固若金汤,我们不否认,我们的善良有些时候,带给了我们十分沉重的历史教训。”
尼古劳兹试探的问道:“具体的呢?”
胡濙靠在藤椅上,才幽幽的说道:“唐初之时,我中国唐朝太宗皇帝刚刚登基,突厥的颉利可汗,就带着十数万兵马,来到了渭水河畔,逼着唐太宗皇帝签下了渭水之盟的条约,极尽羞辱。”
“你说过那位伟大的君主,他后来不是把颉利可汗给抓到了帐下跳舞吗?”尼古劳兹知道李世民,中国不同于罗马,史料如此的清楚和完整。
胡濙继续说道:“唐朝教化四方,先后嫁公主于吐蕃,突厥,契丹,大理,唐朝兴盛之时,四方来朝,万国来贺。”
“可是唐朝一旦衰亡,西夏、辽国、金国相继建立,铁蹄踏处,生灵涂炭。”
“这就是你所说的善良的恶果。”
尼古劳兹认真的回想了下自己看到了史料,才激动的说道:“这不止发生了一次,还有那个,那个东边的倭国,不也是你们教化的吗?”
“所以说,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得了!教化他们,必将反噬大明!倭国不闻礼仪,不闻教化,怎么可能进犯大明海疆!”
胡濙摇头说道:“琼州在宋时乃是流放之地,经过洪武、永乐、宣德年间的改土归流,今年终于有了第一个琼州的进士,写了大学衍义补的丘濬,就是土生土长的琼州人。”
“时至今日,谁能说琼州非大明之疆域呢?”
“同样的道理,还有贵州、云南,川藏,此乃教化之功。”
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屡见不鲜,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狼子野心,中原王朝自古一以贯之的教化理念,让彼此融合,最终才形成了稳定的统治格局。
罗马亡国之后,并没有新的罗马诞生,分裂和离心力,始终是泰西的政治格局。
这是罗马的悲哀,也是世界上无数消亡文明的悲哀。
胡濙忽然仰起头来,颇为自傲的说道:“罗马是否能够归来尚未可知,但,中国必将一直存在。”
尼古劳兹的眉头拧成了大疙瘩,他摇头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意思,可能我对你们的历史了解还不够多,所以,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何如此笃定。”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善良的天性,带来的困扰小于带来的好处,所以大明人依旧保持着善良的本性。
恶事谁来做?
自然是背负着亡国之君恶名的陛下了。
尼古劳兹作为罗马人,虽然已经在竭力学习大明的历史,可是他毕竟了解极少,无法理解胡濙的底气何在。
胡濙看着尼古劳兹愁容满面的模样,笑着说道:“你看,有的时候,不是我不说,我说了,你又听不明白,更加困扰,还不如不说。”
“你又赢了。”尼古劳兹不得不点头承认胡濙说的对,他的确听不明白。
胡濙疑惑的问道:“那么我说了我的思考,你的呢?”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在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时期,也就是罗马共和国时期,殖民的定义,其实是迁徙。”
“那些土地空旷而肥沃,充满了高大的树木,这个时候的殖民,就是它的本意,繁衍人丁。”
胡濙认真的理解了下说道:“这个可以理解,就像现在的鸡笼岛一样,哪里空旷无人,但是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大明现在将流放的囚犯,送到鸡笼岛上,就是迁徙。”
尼古劳兹炯炯有神的盯着胡濙,无论尼古劳兹说什么,胡濙都能立刻明白甚至找到例子,这才是他们之间不能平等对话的原因,胡濙实在是太懂了。
尼古劳兹继续开口说道:“在罗马帝国时代,我认为殖民的定义是寻找肥沃的土地进行开垦,农业垦殖,是那个时代的特点。”
胡濙看着奋笔疾书的马欢,这个通事在飞快的记录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胡濙瞥了一眼,才开口说道:“这不难理解,陕西、山西、北直隶,有很多的百姓通过关隘到达新辟的靖安道开垦荒田,这在大明叫走西口。”
“人丁不断的增长,导致土地无法供养这么多的人丁,土地慢慢的集中到了少数人的手中,导致多数人只能去寻找新的土地,开荒种田。”
“实在找不到,活不下去了,只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争命了,民乱不都这么来的吗?”
“福建邓茂七百万之众,不就是福建布政使宋彰搞得冬牲案,眼下的四川戥头大案,也是例子。”
马欢停笔,这话太犯忌讳了,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记下来,他看着胡濙,很希望胡尚书能够谨言慎行。
“写吧。”胡濙解决了马欢的疑虑,马欢负责记录,最后都是给陛下看的。
他胡濙乃是无德之人,无德之人口出狂言,那不是很正常吗?
尼古劳兹倒是知道,胡濙这话的确犯忌讳,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作为最高秩序的朝堂明公,胡濙把民乱的责任扣在官员的头上,这是对他本身的阶级的背叛。
尼古劳兹面带痛苦的说道:“东罗马时期,殖民的定义变成了异族统治,就像是元朝在大明,这话虽然你们大明的官府并不认可。”
东罗马在最后的岁月里,其实都是奥斯曼王国的附属国,就连君士坦丁十一世当上罗马皇帝,也是因为奥斯曼王国的前任苏丹的指派和任命。
“都会自己找例子了。”胡濙立刻想到了崖山那块石碑。
倭国的那些伪儒学士们,总是叫嚣着崖山之后无中华,其实目的就是窃据正朔罢了。
如果崖山之后无中华,那大明是什么?
关于元朝是否是中原王朝正朔,这一点胡濙不打算和尼古劳兹多讨论。
建立了“大元”这个国号的忽必烈,是怎么打赢的争夺汗位之战?
时至今日,鞑靼和瓦剌之间的仇怨,甚至超过了他们和大明的矛盾。
于谦曾经为陛下梳理过元朝的世系,六十年,三辈儿人,十四位皇帝的轮转,也是元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至少在统一口径上,是承认元朝正朔的,毕竟大明的太祖高皇帝登基的时候,就说忽必烈是草原真人入主中原。
“殖民的定义在各个时代各有不同,意义也不是完全相同,无论是何种属性为主,其他属性都从未消失过,必须要选择一种属性为主,防止主次不分,这就是我的理解。”尼古劳兹总结性的说道。
殖民的定义,有人口迁徙,有农业垦殖,有异族统治,这种不同属性之间,并不矛盾,但是必然会有一种为主,其他为辅。
胡濙却是一言不发的靠在藤椅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一样,他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他听尼古劳兹总结,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是尼古劳兹是什么至圣先师,三言两语胡濙就有了顿悟。
胡濙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看似是一层窗户纸,却怎么都捅不破。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疑虑些什么,问题又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明白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明白。
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打扰他,他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可无论是杨善、马欢还是尼古劳兹,都不敢打扰胡濙。
把胡濙惹毛的下场,就是感恩戴德的痛苦着。
胡濙忽然坐直了身子,面带笑容。
他想明白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疑问,他知道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知道了陛下到底要带领大明何去何从。
陛下早就知道了大明的路在何方,并且指引着大明坚定不移的往前走着。
大明的王化之路,不是以迁徙人口为主,也不是以农业垦殖为主,更不是异族统治为主,陛下是以商品控制为主的王化之路。
无论是云贵川黔,还是漠南漠北,辽东、倭国,陛下都走的商品控制为主要属性的王化之路。
这就是陛下的大道之行。
胡濙左手握拳击在右掌之上,站起身来,如同一阵风一样的消失在了会同馆。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离去的身影,看着马欢问道:“胡尚书今年多大了?”
“七十八了吧。”马欢想了想说道。
“你觉得你七十八了,还能跑的这么快吗?”尼古劳兹的这个问题是设问句,尼古劳兹才五十多岁,都跑不了这么快。
“胡尚书养生有道。”马欢笑着说道。
胡濙坐上了车驾,向着讲武堂而去,他蹬蹬蹬的跑进了聚贤阁的御书房里。
“陛下,臣想明白了!知道陛下要走什么路了!”胡濙略微有些气喘的说道。
朱祁钰让兴安赶紧上壶凉茶说道:“喝口水,慢慢说,朕都没想明白的事儿,胡尚书这是替朕想明白了吗?”
朱祁钰不开玩笑,他还在思索到底该何去何从。
他给胡濙的课题,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疑虑,大明应当开海,现在海禁已经松弛,可是松弛之后,该如何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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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他想干什么!
朱祁钰对于海外殖民的热情一直不算很高,主要原因是大明不是荷兰,不是英格兰,不是法兰西,更不是西班牙、葡萄牙,大明就是大明。
大明开海之后,如何去做,就是朱祁钰一直在思虑的问题。他把海禁松弛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他在等,在等大明给他的反馈。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大明的反馈。
胡濙喝了口茶,喘了口气,心情慢慢平复,才开口说道:“陛下,李宾言曾经提出过一个论点,六等星秩序和四时之序。”
朱祁钰点头,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仰望星空的同时,也在思虑着政治,在大明这个官员和学者高度重合的年代,这并不稀奇。
六等星秩,是李宾言有感于自身的遭遇,对大明进行政治思辨的成果之一。
胡濙认真的说道:“其实殖民无外乎几种手段。”
“第一种,武力征服,杀掉所有的男丁,抢走女人和孩子,直接消灭,这种手段,通常代价极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实话,这种做法,除非碰到了末等秩,否则不可能做得到。。”
朱祁钰深表赞同的说道:“的确如此。”
“京师之战、宣府之战、河套之战,南下平叛,这些战争规模极大的作战,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宣府之战,若非抄了曲阜孔府,河套之战若不是抄了渠家,南下平叛若不是势要商贾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国帑早就空空如也了。”
“虽然金尚书从来不跟朕抱怨粮饷、赏银、军备这些事,但是朕也看过户部的账目,时常捉襟见肘,往往左支右绌。”
“但是每次抄了家,这部分的亏空就补了回来,金尚书就会乐好几天,不跟朕吵架咧。”
“朕常感谢他们,倾家荡产的支持大明进行征伐。”
为了感谢这些大明战争的赞助商,朱祁钰给这些人在解刳院专设雅座伺候。
纵观整个四百年殖民时代,真正被消灭的只有印第安人,连非洲大草原的黑猩猩,殖民者都无法用武力全部消灭。
朱祁钰站起身来,在御书房的大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备忘录。
他对战争时常有所反思,他这些思绪,若是不及时记录或者与人讨论,就容易消散。
他专门有个备忘录专门记录这些思绪,而司礼监的太监,会专门整理这些杂乱无序的备忘录成册,方便陛下查阅。
朱祁钰拿起了备忘录,回到了御案之前,开口说道:“这几次大规模战争,大明总计阵亡了五万余人,其中有超过三万是非战斗牺牲。”
“非战斗状态下的减员,比如灾病、哗变、天灾人祸等等,让朕想不到的事,非战斗减员之中,最大比例的减员就是迷路。”
战争绝对不是皇帝的剑指到哪里,大明军就杀到哪里,军队是人类最紧密的杀人机器,如何让这台机器,稳定的运行,是皇帝的天职。
而朱祁钰关注的不是技战术,不是指挥,他本就不擅长这个,他注重的是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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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的非战斗牺牲的比例实在是太高了,在朱祁钰的备忘录上,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但是在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一个个的家庭。
胡濙拿过了那本备忘录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其实一半左右,大明已经做得极好了。”
“朕知道,但是还不够。”朱祁钰确切地知道,这方面大明已经做得极好,但是还不够。
朱祁钰不希望他的军士没有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为国而战的路上,那样实在是太痛苦了,对军士而言,那样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和荣誉可言。
胡濙合上了备忘录,递给了兴安,说道:“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开拓王化的路上,武力征服,是代价最大的一种方式。”
“就连拥有了王复的瓦剌人,都不会那么做。”
也先对王复极为倚重,甚至因为也先本身不擅长理政,不得不共享权力给王复去使用,而权力的属性也决定了,一旦共享,便再无收回的可能。
也先在撒马尔罕的所有行径,都被王复写成了奏疏,送到了京师。
也先在撒马尔罕是大石,但是政事被王复尽数把控,甚至连戎政也先也不得不参考王复的意见。
直接的武力征服,当初西征的成吉思汗就是这么做的。
在花拉子模,成吉思汗就付出了三万军士的代价,赢下了战争,结果就是成吉思汗,在花拉子模整整休整了三年才有余力东归。
就其结果来看,等到成吉思汗离开之后,那片土地依旧是突厥人的天下,甚至连成吉思汗的后人,比如月即别汗,都不得不突厥化,废除了成吉思汗法典,改用沙里亚法。
代价最大,收获最小,除非能够做到感恩节感恩印第安人那般,赶尽杀绝。
残忍、没有人性和低道德,还是得看泰西人。
胡濙说的是殖民的手段,他发现陛下其实都确切的思考过这些问题,他可以少嚼不少舌头。
他继续说道:“第二种就是罗马的方法,杀掉大部分的原住民,剩余的全部贬为奴隶,然后迁徙人丁。”
“比如他们的斯巴达人殖民希洛人,或者类似于当年胡元在中原实行的那套四等人制度。”
“但是无论是西罗马还是东罗马,都被他们殖民的蛮族所消灭,现在泰西还有个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始终想要取而代之,都是这种道理。”
尼古劳兹所说的几种殖民属性,中原王朝都有相应的历史教训,元朝的异族统治和今日奥斯曼对罗马的统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是大明建立,闪电般归来,而罗马永远的成为了历史。
朱祁钰对胡濙的这种说法,十分赞同。
胡濙喝了口茶,才开口说道:“第三种方法,则是宗教布道,散播教义,开始慢慢同化,这是现在泰西那边教廷用的方法,效果还不错,比直接武力征服的代价要小许多,收获也更大一些。”
胡濙对布道同化的手段,并不认同,这是一种南辕北辙的做法。
为此东罗马的牧首和泰西的教皇,以及新教徒之间的割裂,让本就向心力不足的泰西,如同一盘散沙。
这是术,不是道,也不适合习惯了大一统的中原王朝。
朱祁钰忽然想到鞑清。
鞑清是朱祁钰很看不上的一个朝代,但即便是鞑清也是前中期可以拳打沙皇,脚踢列强,一直撑到了1840年,工业化彻底完成的带英,才终于撬开了鞑清的大门。
胡濙说的这种方法,泰西的殖民者不是没用过。
相反,从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起,到麦哲伦环球航行,一直到二十一世纪,整个地球村,遍地都是殖民者。
这些殖民者就跟村里的懒汉一样,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想要逼迫中原王朝就范。
这些都是术,而非道。
“还有第四种,也就是陛下的大道之行,商品殖民,掠夺生产成果的商品殖民地。”胡濙讲出了最后一种手段。
大明的生产力远高于已知世界其他国家的总和,这是大明能够进行商品殖民的底气。
利用大明的高生产力,生产出别人生产不出的商品,用商品的高附加值,进行生产成果的掠夺。
朱祁钰并没有回答,他思忖良久的摇头说道:“朕倒是想过这个手段,朕也在这么做。”
“比如费亦应去倭国贩卖棉布,赚的盆满钵满,还把倭银带回了大明,解决了部分钱荒的问题,促进了大明的商品交换,改善了因为钱荒,带来的货币循环问题。”
“当年太宗文皇帝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
胡濙眼中放着光,他站起来大声的说道:“武力征服、大屠特屠降为奴仆、宗教布道,亦或者说是商品掠夺,都是手段。”
“陛下,殊途同归,这些手段的最后目的,就是替换!用大明的文化,去替换他们的文化,用大明的礼法,去替换他们的礼法!最终达到王化的目的。”
“文字、语言、度量衡、处事、习惯等等,大明文化,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尼古劳兹说大明人太过于善良,而这种善良,来自于大明的文化,大明的礼法。”
朱祁钰看着胡濙,眼前一亮,果然胡濙这个礼部尚书果然是最懂礼法的那一个,他一语道破了殖民的终极目的。
朱祁钰站起身来,面露兴奋的走来走去,忽然站定,开口问道:“那朕该做些什么呢?”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大明人自己会完成它。”
“什么都要做,陛下要保证大明这艘巨舶,不会在海上迷航。”
什么都不做,自然会有结果,什么都要做,是要在关键的时刻出手,防止事情滑向不可控的方向,保证大明这艘船,不从顶上漏水。
胡濙又把尼古劳兹的话简单的复述了一遍,才说道:“走西口和迁民至鸡笼岛是拓殖;在倭国的倾销是掠夺资源;在琉球,大约可以算作是异族统治。”
朱祁钰立刻打断了胡濙的话说道:“不不不,不算是异族统治,琉球和大明同文同种,何来异族统治?”
“对鞑靼、藏云贵川黔的苗民的统治,都不能算作是异族统治,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应该说是收复。”
“比如河套地区,胡尚书就会下意识的用收复这两个字,到了琉球,胡尚书怎么可以用异族呢?”
“都是一家人。”
“朕很不喜欢异族统治这个词,即便是事实,能少用则少用。”
胡濙立刻意识到了问题,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睿哲,臣惶恐。”
他打算把异族统治这一个属性,永远从殖民属性里划去。
陛下的都是一家人,更有利于王化。
大明又不走罗马的殖民之路,自然不用异族统治这个字眼。
这不正确!
异族统治在大明正确的叫法,应该读作:改土归流。
这是低级失误,对于胡濙这样的礼部尚书而言,他四十余年的仕途生涯,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
今天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知道,他和陛下的奏对,会影响大明几十年的历史进程。
朱祁钰和胡濙讨论了很久关于海外王化之路的方向,他和胡濙讨论的是方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在实践之中一点点的总结。
“说到善良,最近都察院的贺章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看看这个。”朱祁钰拿起了案桌上奏疏,递给了兴安。
贺章走马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到了鞑靼人的头上。
大明的元老院的元老职位,或者说权利核心,有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的首辅、司礼监提督太监。
绝对权力的中心是大明皇帝。
在这些权利核心的位置上,贺章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奇功在身。
刑部尚书俞士悦,还有衣不卸甲守德胜门六日,亲履兵锋之功在身,江渊更是在西直门外和孙镗抵背杀敌,喋血西直门。
就连之前的都察院总宪陈镒,虽然有妄议之过,但是张秋治水、河套开渠安民,那是脚踏实地,一点点干出来的。
贺章,什么功劳都没有,凭着资历和礼部尚书胡濙的仇怨,爬到了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上。
德不配位,如坐针毡。
贺章自从坐上了这个总宪的位置,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不说,他还得处处对人说,感谢胡濙不计前嫌举荐。
所以,贺章打算立功,他准备借着朝中风力,去鞑靼立大功去。
最近朝中反对在陛下宣府贡市大撒币的声浪极高,因为牧民苦楚。
作为圣天子的陛下,又是夜不收烧荒又是贡市大肆发行银币,如果瓦剌还在和林也有算了,瓦剌人都跑去撒马尔罕了,还这么穷追猛打,有违天和。
胡濙看完了贺章的奏疏,想了想说道:“陛下,季铎从琉球回到了松江市舶司,这几日就回京了。”
“季铎几次出使,不辱君命,臣以为还是季铎去合适。”
胡濙举荐出来的贺章,可是他为陛下演示文臣手段的样板,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例子呢?
来自六等秩的文臣,其狗斗能力之强,三言两语,就把贺章想立的功勋,想拿的牌子,精心谋划了这么久的局,给破了。
使节的名单自然要通过礼部的部议,朱祁钰也是提前和胡濙商量下。
“季铎是一个极好的人选。”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可是季铎刚从琉球回来,就出使漠南鞑靼,是不是让季铎歇息下?”
袁彬、季铎、岳谦这是一个铁三角,可是岳谦、袁彬、陈福寅跑去倭国作威作福了,留下季铎一个人在琉球。
琉球诸事,需要一个人回朝复命。
“陛下等季铎回来问问他呗,他要是不愿意去,那就让贺总宪去便是。”胡濙滴水不漏的说道。
拿牌子的事儿,季铎会嫌累吗?胡濙不知道,季铎会不会嫌累,若不是胡濙他自己岁数大了,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季铎的头上?
陛下在宣府撒了这么久的网,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第五百五十四章 你干干净净,我清清静静
季铎归京了,他从景泰三年出使南衙僭朝,一直忙碌到了景泰六年的十月份才回到了京师。
他来到了通州水马驿下榻,休沐梳洗,被告知要从朝阳门入京师,有些惊诧。
朝阳门是朝中亲王以及大臣入城的地方,他一个武官应该从德胜门入城。
德胜门是大明的凯旋门,得胜归来之后,都会在德胜门入城。
当初稽戾王入城是自德胜门入,那是因为德胜门是兵道,陛下把缇骑和京军排在街道两边,为稽戾王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当初那么做的主要原因是怕群情激奋的百姓把稽戾王给弄死了,毕竟京师城中将近几十万户披麻戴孝。
季铎以为自己要从德胜门入城,但是却被告知从朝阳门入,还是礼部通知他。
季铎穿着朝服到了朝阳门,立刻就感受到了京师的大不同。
他走的时候,京师还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城郭的民舍只有城门半里左右,而现在,朝阳门外的民舍居然连绵了五里远。
繁华,是季铎回到京师的第一感觉。。
短短三年的时间,大明的京师比他走的时候,繁华了数分。
季铎想到了自己在南衙的见闻,在南方因为很多城池的人口众多,导致城池拥挤,许多城池的太守们,不得不把城墙拆除方便百姓活动。
季铎初到南衙的时候,对这种拆除围墙的行为,非常不理解,可是他在南衙的时日稍长,反而觉得假若没有倭患,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没有倭患。
朝阳门已经从五凤楼的城门,整整拓展到了九道城门。
因为京杭大运河和密州市舶司的关系,从通州水马驿到京师的货物远比其他城门要多的多,所以这九道城门的扩展,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太仆寺卿夏衡,原来是顺天府尹,现任的顺天府尹赵程是夏衡之前的佐贰官,为了办这事,赵程可是没少走夏衡的门路。
夏衡也是奔波于礼部、工部、户部之间,反复游说,最终才把这九道城门给办了下来。
本来夏衡以为礼部最难搞定,因为开九道城门,那是违制的,哪怕是承天门也只有五道。
可是礼部批的速度最快。
在工部拿出了方案,户部拨钱之后,胡濙直接以一句礼法岂是如此不便之物,就部议通过了朝阳门的九道城门改建方案,丝毫没有为大明的发展带来任何的阻碍。
礼法不能成为大明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这就是胡濙这个礼部尚书带着的礼部风气。
季铎骑着马在灯市口下马石下马,再往前走就到了澄清坊,是御道的范围,除了陛下可以骑马飞驰,其他人都得腿着,当然陛下带的亲卫缇骑,还有兵部的掌令官也是可以骑马。
季铎在成敬的指引下,自东华门入了皇宫,从左顺门走承天门御道在奉天殿前等候。
陛下正在奉天殿朝议,要在奉天殿见他。
一个小黄门大声的喊道:“宣大同府指挥使季铎觐见。”
季铎拾级而上,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奉天殿内,三拜五叩,俯首帖耳大声的喊道:“臣季铎出使归来,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祁钰的声音很平稳,可是就连老七品的监察御史蔡愈济,都听出了陛下真的很高兴。
季铎这才缓缓站起来,将一封奏疏递给了等候的小黄门,俯首说道:“臣不辱君命,出使琉球归朝。”
朱祁钰笑着说道:“几次泛舟出海,沟通松江府市舶司于琉球诸岛,一路岂止艰辛苦楚?朕知琉球安定,皆因尔等忠勇果敢,朕甚是欣慰。”
“看赏!”
兴安拿出了一道早就准备好的圣旨,阴阳顿挫的大声说道:“月吐青山倚舰楼,为驰王事渡仙舟。”
“槎随博望从今日,雨罢扶桑定晚秋。”
“舱外云飞星欲动,洋中涛起地俱浮。”
“遥知天路行应远,记得君平说斗牛!”
“出使殊方水国万里之遥,大明大丈夫意气冲霄汉,季铎、岳谦、袁彬、陈福寅不辞劳苦,不畏…”
兴安大声的念完了圣旨,成敬端着一枚奇功牌来到了季铎的面前。
奇功牌,开疆之功,自然要给奇功牌。
季铎、岳谦两人在海上不断往来沟通,袁彬、陈福寅在琉球岛上跟倭寇拼命,这份功劳属于他们所有人,也属于他们每一个人。
朱祁钰从龙椅上站来了起来,走到了季铎的面前,给季铎带上了奇功牌,用力的拍了拍季铎的臂膊说道:“好,很好,非常好,给朕长脸,给大明争气!”
季铎嘿嘿的笑了笑,他看着自己的奇功牌,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儿,若非这奉天殿乃是国之公器所在,他怕是要狂笑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给他奇功牌,他还以为这开疆之功,要给陈福寅,但是陛下居然给了他们四个每一个人一块。
岳谦和袁彬要是知道季铎在奉天殿接受授勋,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倭国是好玩,可是哪有站在朝堂上接受授勋光耀门楣?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物,上面是裱好的诗文。
就是刚才兴安念的那一首,那可不是朱祁钰托别人写的,鞑清的小四很喜欢找人代笔,朱祁钰没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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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说道:“朕没什么诗格,押运也好,对仗也罢,朕没那个才气,兴起而作,一首诗,送给尔等。”
季铎赶忙接过了陛下御笔,放进了袖子里,这份赏赐,是他独有的!
陛下绝无可能抄录四份,日后留下他善后的那三个人,想看都得找他借!
那得求着,季铎才会给他们看一眼!
至于诗词格次,季铎也是一个粗人,哪懂那玩意儿?
“谢陛下圣恩,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季铎退了一步,刚想跪,又想到陛下不喜大明武夫跪拜,才俯首说道。
朱祁钰又拍了拍季铎的臂膊,才向着月台而去,待到坐定才说道:“季指挥,先归班吧。”
“刚才说的事,继续说。”
贺章俯首说道:“陛下,牧民之苦楚,边人共怜之,臣几日前,前往宣府,鞑靼人饿殍遍地,群狼环伺。”
“自我朝太祖太宗起,修文德以来之,遣使以喻之,彼将畏威怀德,莫不率服矣。”
“臣请旨前往鞑靼部,安抚鞑靼,永安边患。”
时机已经很成熟了,鞑靼部甚至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大明武清侯石亨,带着京军五万,前往燕山剿匪,名义上是剿匪,实际上是在防止鞑靼部狗急跳墙。
贺章此时前往,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鞑靼部已经达成了进攻大明的共识,那贺章此行就有生命危险。
但是贺章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说不过胡濙,斗不过胡濙,他也想明白了,想应对胡濙,只能大功在身,否则就只能这么感恩戴德的痛苦着。
礼部右侍郎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指挥使季铎,可持节前往,定不辱君命。”
“季铎多次出使,倘若有事,也有应变之道。”
礼部部议,认为使者还是季铎合适些,贺章毕竟没干过出使的活儿,没有经验,而且一个文臣,怎么让鞑靼畏威怀德?
贺章刚要说话,胡濙就睁开了眼睛笑着说道:“贺总宪,这马上就入冬了,塞外的白毛风吹起来,那天地共色,天寒地冻的,会冻死人的,去年白毛风,鞑靼部死了三万余人,七万多的牲畜。”
“贺总宪都察院事物繁多,还是让季指挥去吧,季指挥长期戍边,对白毛风和酷寒,有应对之法。”
贺章哑口无言,他求助的看向了于谦,又看向了陛下。
于谦作为大师爷,根本不掺这个闲儿,胡濙和贺章之间的矛盾,于谦一清二楚,胡濙不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但是在这朝堂之上,就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否则就会被欺辱。
于谦是个老好人,他不跟任何弹劾自己的人计较,他只跟陛下较真,但是他不会要求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于谦是真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他可以做到,不代表别人可以做到。
胡濙的行为看似是真小人,无德无行,眦睚必报,但是于谦知道胡濙的真正意图。
朱祁钰看向了季铎,这件事还是看季铎愿不愿意辛苦一趟。
季铎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还是臣去吧,塞外太过苦寒。”
贺章大声的说道:“陛下,鞑靼人活得,季指挥活得,臣自然也活得!”
他贺章在草原上真的被冻死了,真的被鞑靼人给杀了,那也是为国死难,陛下肯定会把他写到英烈簿上,名字刻在英烈祠上。
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状态,真的让贺章生死不如。
塞外真的苦寒,贺章去真的有可能冻死,贺章是个手无缚鸡的读书人,他不是在白毛风里茹毛饮血行百里到东胜卫的袁彬,也不是长期戍边的武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此时稍后再议,朕最迟明日给礼部答复。”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季铎被朱祁钰留了下来同行,群臣鱼贯而出。
“季指挥,自京师至南衙,又从南衙到琉球,这来回奔波万里之遥,为我大明开疆辟海,这已经三年有余了吧,这中间是不是没歇过?”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
可持续的竭泽而渔,是朱祁钰的行事风格。
他不喜欢把一个人往死里榨,于谦当年巡抚地方,落了一身的病,南下平叛的时候,朱祁钰丝毫不担心南衙僭朝能玩出什么花样,反而担心于谦的身体。
当然于谦的身体状态,要比六十五岁的金濂好太多了,没有那么劳心劳力,不耗心力,于谦的身体完全没什么问题。
季铎四十多岁,正值当打之年,但是也得让人喘口气不是?
“为国奔波,不算辛苦,也没什么辛苦的吧。”季铎赶忙说道,他想起了唐兴烤的金枪鱼,陛下还没吃过的山珍海味,他季铎吃过了。
他在通州水马驿上称试了试,这几年,他胖了七斤。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稍微喘口气,这次出使鞑靼,就让贺章去吧。”
“等明年开春,朕打算让你去倭国一趟。”
季铎是一把比贺章更好用的刀,自然要用到更需要的地方,鞑靼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鞑靼这个破房子,是一脚踹倒它,还是一嗓子吓塌,主动权在大明的手中。
相反倭国,生命力还很顽强。
季铎毕竟分身乏术,他满是担忧的说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只是陛下,臣皮糙肉厚,就怕贺章吃不得这个苦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想站着把这个总宪当了,这点风险和这点苦,他都得受着。”
“也只有吃了这些苦,遭了这些罪,他才能明白胡濙的良苦用心。”
冻伤会很痒,手心手背、脚心脸颊,奇痒无比,会用力的挠直到抓破,还会继续挠下去,似乎要把冻伤的地方扣下来。
而更进一步,冻的狠些,就要面临截肢的风险。
而且冻死的人,都会带着诡异的笑容。
因为冻死的时候,四肢会失去感觉,甚至因为大脑和视网膜的信号障碍,产生如同观看极光般色彩斑斓而柔和的色彩的感觉,最终笑着死去。
草原的白毛风刮起来,以眼下鞑靼的条件,贺章此行肯定要吃不少的苦头,而且有可能会死。
但是吃了这些苦,贺章就会明白,胡濙的目的是让贺章真正的站稳脚跟,站着把都察院总宪给当了,不受清流那帮人的鸟气儿。
这些东西,朱祁钰站在局外,看得一清二楚,可是贺章身在局中,对此毫无察觉。
“三皇子他外公,现在还是动不动就玩失踪吗?”朱祁钰颇为担忧的问道。
唐云燕问过几次她的夫君,她爹哪去了,朱祁钰还真的回答不上来。
唐兴这一消失就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没有音信,唐云燕担心,朱祁钰也跟着担心。
季铎面露难色的说道:“禀陛下,唐指挥还是喜欢驾飞翼船出海,那种单桅的舢板,臣也驾过,非常危险。”
“臣离开琉球的时候,曾收到倭国来信,唐指挥海上遇大雾,若不是刺中海兽将船拖出了大雾,怕是已经命丧鱼腹了。”
朱祁钰有些感慨的说道:“他要是带着大明人一起浪,朕还能治他的罪,把他关进诏狱里,可是他一个人放荡不羁爱自由,朕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啊。”
季铎言辞闪烁的说道:“臣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一分银也不敢花啊!
季铎对唐兴和今参局之间的恩怨情仇一清二楚,但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没勇气在陛下面前提让唐兴讨老婆的事儿。
而且季铎不认为一个女人,能拴住放荡不羁的唐兴。
女人不行。
季铎俯首说道:“陛下,彭遂时常在海上观察洋流,追逐漂流鸭,不如让唐兴负责这个事儿,这样既不违反外戚不得视事,也能让唐指挥有些事儿做。”
事业,才能把唐兴拴住,这就是季铎的办法。
朱祁钰倒是不反对唐兴把今参局讨伐了,只要有利于大明在倭国的王化之路,朱祁钰对辈分这种事不是很在乎,但是朝臣很在乎,大明很在乎。
主要是唐兴本人对今参局避如蛇蝎。
婚配这种事,还是得看本人的意思,比如朱祁钰想给李燧赐婚,可李燧似乎是被镇江赵氏女给伤的不轻,进展不是很快。
朱祁钰对于季铎的说法思索了片刻,唐兴这么晃悠下去,迟早要出事。
“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朱祁钰想了想,外戚不得视事,那也是不能视国事戎政。
总得给老唐找点事儿做,最起码,借着任事,把唐兴那条飞翼船给换了,那单桅帆的飞翼船,还是太危险了。
“朕明天就让工部给唐指挥送条三桅大船和两条战座船去,省的哪天在海上被浪给吞了。”朱祁钰补充说道:“钱就从内帑出吧,毕竟是朕的家事。”
皇帝手持天下公器,王者无私,是于谦一直以来坚持的政治理念,这一套天下为公的理念,是于谦对天下政治理念的大思辨。
于谦在儒家的天人感应、理学家的摒弃私欲之外,提出的新的一套对天下政治制度的解读,即:天下为公。
但是即便是做着理想国大梦,追求大同世界的于谦,也会承认,皇帝这个位置是王者无私,但是大明陛下是一个活生生独立的人,自然也会有自己的私事,于谦是个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追求大明政治不断完善的人。
“哦?琉球岛上的椰子奶,真的很好喝吗?”朱祁钰跃跃欲试的问道:“若是如此,这也是生民之道。”
朱祁钰对曰椰子王搞出的椰子奶是很有期待的,季铎这次从琉球带来了不少的礼物,鱼油,椰子奶,椰油等等,这些都是季铎等人给陛下的伴手礼,这里面有一条咸鱼,是季铎、袁彬、岳谦、陈福寅四个人亲手做的。
当初唐兴打到了金枪鱼,吃的起兴的时候,可没忘记过远在京师的陛下,没有这等口福。
虽然海鲜追求一个新鲜,做成咸鱼,味道会差许多,可陛下爱吃。
当初京师之战的前夕,朱祁钰就好一口塘沽咸鱼,结果被于谦以扰民二字给劝谏了,后来朱祁钰还专门了解了一番,是真的扰民,就如同乾隆乾小四下江南那般扰民。
燃文
季铎认真的思索了下说道:“臣倒是觉得就那样,喝惯了就跟喝水一样,但是琉球人用它杀虫消疳,效果极佳。”
朱祁钰眼神一亮,立刻询问道:“杀虫消疳?陈镒到了鸡笼岛后,一直在寻求办法,寻找能够代替砒霜杀虫消疳之物。”
季铎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他是个武人,他不是都察院的清流言官,在陛下面前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可不能胡说,那是欺君。
他俯首说道:“那椰奶绝对合适,臣自身的经历。”
季铎最害怕的不是海上的滔天巨浪,因为大明的船很大,只要不陷入大雾滔天巨浪之中,就不会船毁人亡,他最害怕那刚开始跑船的时候,折磨他好几个月的腹痛。
肚子里有虫子,是季铎在海上漂泊的时候,最最痛苦、最最折磨的事儿了,当初疼了三个月,折腾掉他十几斤肉。
大明常用的法子是吃砒霜。
不能抛开计量谈毒性,砒霜这东西用的少了,的确是杀虫利器。
自从度数旁通以来,多少重量的人,吃多少砒霜能杀虫而不是杀人,都有严格的规定,并且通过太医院和遍布大明的惠民药局传递四方。
这要感谢解刳院雅座上的诸位,为大明的太医们提供了观察对象。
可是砒霜毕竟是毒药,且不说用的时候,说服百姓使用,就是各种医倌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胡乱开药每年要吃死多少人?
若是椰奶真的有用,那倒是非常值得推而广之。
季铎将自己的经历挑重点说了说,陛下日理万机,今天可是专门抽出了半天的时间跟他闲唠嗑。
朱祁钰带着季铎来到讲武堂,正听到了季铎讲述袁彬在倭国一骑讨之事,颇为不满的说道:“袁彬还是老样子,他以为凭借个人勇武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倭国进贡之物里可是有硫磺,倭国的火器算不上多么厉害,但是也是能打死人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怎么能随便跟人打架呢?”
“什么一骑讨,下次让他单挑的时候,一群挑一个,群殴之!”
袁彬整日沉迷于一骑讨,是因为山野袁家可以通过一骑讨的方式,快速打出名气,打出威风。
袁彬本人也喜欢这个一骑讨的模式,因为能爆虐倭寇。
袁彬征讨赤松家,可是倭国最近的头等大事,雷厉风行的袁彬,让倭国那群土包子,见识了下什么叫做大明速度。
朱祁钰对袁彬屡次亲履兵锋颇为不满,大明朝对将领有着明确的规定,不得冲锋陷阵,是为了指挥体系不会失灵。
可是大明军法的最高标准是见机行事,战场战机稍纵即逝,所以袁彬的做法不算是违背军例。
但是这么做,很危险。
“朕不是信不过袁彬的武力,他能在白毛风里,徒步数百里到东胜卫,天灾战胜不了他。”
“他能在十数万大军之内穿插纵横,敌人奈何不了他。”
“他能在碧涛万顷的海浪之上,披荆斩棘,这老天爷也奈何不了他。”
“但是,朕信不过倭寇的人品,那是一群狼子野心的白眼狼,赤松家不是白天一骑讨,晚上就夜袭了吗?”
“所以,还是得让他少参与一骑讨,可以培养一些倭国的死士,设立几层关卡啊,不需要亲自上阵。”朱祁钰提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季铎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当时袁彬等人在倭国,立足不稳,只能亲自上阵,这征讨了赤松家之后,袁彬就不会再一骑讨了,现在山野袁是倭国的名主了,日后这种亲自一骑讨,不适合他了。”
“不过提刀上洛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彬当初在山野银山应对一骑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一共就十几个人,想要站稳地盘,不拼命怎么可能?
现在袁彬也是山野袁,倭国室町幕府认定过的名田主了,现在袁彬可是倭国一方诸侯。
陛下听闻袁彬在倭国之事,首先不计较袁彬在倭国做诸侯称霸一方,却计较袁彬整日一骑讨,亲履兵锋之事,陛下有大仁,军士方死战。
季铎其实非常担心,陛下对袁彬在倭国做诸侯不满,这多么犯忌讳的事儿,大明的天下,就是从一方诸侯打出来的吗?
但是陛下似乎对这事,毫不在意。
朱祁钰示意季铎坐下,十分郑重的说道:“朕不喜欢山野袁这个名号,整的跟倭国人一样,不妥,万一袁彬他们逼不得已,提刀上洛,朕这诏书总不能写山野袁吧。”
“朕想想,就袁家好了,为什么加山野二字?”
册封室町幕府为日本国王,是当年太宗文皇帝干的事儿,当初诏书将当时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称之为源道义,这是足利义满的大名,他姓源。
而室町幕府的印玺一共有两套,一套是日本国王之宝,一套是日本国王臣源之印。
而袁彬姓袁,都是读袁,为何不能是袁彬的袁?册封倭国人是册封,册封大明人就不是册封了?
“眼下袁彬等人在倭国的困局,说到底,还是高道德的劣势。”
朱祁钰十分无奈的说道:“整日里把华夷之辩放在嘴边,一口一个蛮夷叫的那么欢,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呢,却一个个又把这些蛮夷当做人。”
“朕听闻,袁彬在山野银山,惩戒了一批费氏的人,这批人被遣送回大明之后,又被魏国公徐承宗给狠狠的骂了一顿,徐承宗还专门上奏疏请罪,说自己御下不严。”
高道德的劣势是十分明显的,徐承宗作为魏国公,自己的狗腿子费氏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不是告状,而是说自己御下不严。
徐承宗也好,袁彬也罢,都下意识的认为把倭国人不当活物是不对的,应当把倭国人当做牛马。
季铎详细的解释了下袁彬为何把这批费氏的人遣返大明,最主要的原因是费氏把手伸进了银锭,这种上下其手的陋习,还被倭国人看到了,有损大明颜面,这才是袁彬惩罚他们的理由。
按照邪道的做法,那倭国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不是该死吗?死人是会永久保留秘密的。
尼古劳兹斩钉截铁的说,大明人太过善良,不适合殖民,从这一件小事,就看的一清二楚了。
高道德的劣势,是尼古劳兹和胡濙思辨的成果之一。
“不过,胡尚书说高道德带来更多的好处,百姓安居乐业,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还会知耻,做事有底线,大明近万万人丁,高道德的确在开海这件事上有劣势,可是好处却更多。”朱祁钰不打算干涉袁彬在倭国的决定,他在大明鞭长莫及。
他只是在思辨大明开海事宜。
他万万没想到,高道德会成为开海的一个绊脚石。
大明境内的一些势要巨贾们的家训,都是劝人向善,从各种家书之中,可窥一斑。
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儿,无论是钟山桐园的大火,还是福建造船厂民乱毁掉的福船,是不对的,他们对此一清二楚,当然他们该做还是会做。
季铎和陛下也是许久不见,聊了许久。
兴安有一套自己的圣眷理论,他认为如果久不见,圣眷就会消失,陛下就会忘记他,所以兴安如常会在权责范围内,让陛下对某个人的圣眷维持下去。
兴安是个宦官,他哪里懂什么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他只知道,若是一个人的圣眷消失,他在大明的官场,就会寸步难行。
正统年间如此,景泰年间也是如此。
于少保和陛下或许活在天上,但是兴安如常活在人间,知道为官大不易的道理。
比如那徐有贞,若非圣眷正隆,陛下要用他治水,就徐有贞在京师之战之中的表现,早就被弹劾一万遍,最起码也得落个致仕的下场。
“季指挥,那就明年开春再往倭国去,这几个月就休息休息,歇歇脚,这也忙了好几年了,去鞑靼的事儿,就让贺章去吧。”朱祁钰示意兴安拿来了一块巴掌大的表说道:“朕亲自做的机械表,这是使用说明。”
送钟,谐音送终,所以朱祁钰不是送,是赐,就不必顾忌这个谐音梗了。
朱祁钰颇为自豪的说道:“如果走时不准了,可以到各个坊市的角楼调校,不过现在角楼钟表铺还没开门,朕还在教他们怎么调校。”
“这一块呢,是朕亲自做的,用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季铎双手颤抖的接过了檀木盒子,看着巴掌大的机械表,赶忙俯首说道:“臣,谢陛下厚赏!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季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聚贤阁的,直到成敬送来了奇功牌大礼包,季铎才抓着自己手中的檀木盒子,才回过神来。
“这表不是陛下前几日刚做好的吗?”成敬惊讶的指着檀木盒子上刻的“戊辰”二字说道:“这是陛下亲自做的第五块表,前几天刚做完,还是咱家送的盒子。”
成敬这是真的惊讶了,他并不知道陛下会赏赐这个,他还准备了石景厂量产的筒钟,准备给季铎做奇功牌大礼包。
陛下一共亲手做了六块表。
于谦拿了一块,石亨拿了一块,胡濙拿了一块,金濂拿了一块,这第五块,居然落到了季铎的手中。
还有一块被宫人给毁了。
“这东西是陛下亲自做的,连铁都是陛下亲自到石景厂烧的一炉簧钢。”成敬一脸肉疼的说道:“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碰到磁铁,要不就毁了。”
“前段时间一个宫人不小心把乙丑表,放在了磁铁上,陛下勃然大怒,心疼坏了,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的,还叮嘱咱家这些珰人保密,要不那宫人怕是要遭大罪。”
成敬不是肉疼戊辰表送给季铎,陛下做出来就是为了彰显圣恩。
他心疼的是那块被毁掉的乙丑,那可是陛下捧在手心怕化掉的宝贝疙瘩。
成敬一边把奇功牌大礼包送给季铎,一边絮叨的说道:“陛下说东西毁了就毁了,再把人毁了,那是虐,什么非人主所谓之类的话,所以叮嘱咱家这些珰人不要声张。”
“咱家听不懂那些,就知道陛下心疼的很,唉。”
“千万千万,不要挨着磁铁,要不就走不准了。”
季铎听着听着,忽然想到了陛下那句高道德劣势,露出了笑容。
陛下还说袁彬高道德带来劣势,陛下何尝不是呢?
大家都是大明人。
第五百五十六章 一步错,步步错
高道德劣势,可以翻译翻译就是要脸。
在尼古劳兹看来,殖民这种低道德的事情,大明人根本做不到,大明的商贾做点坏事都是暗地里,畏首畏尾,搞个店塌房生意,还要顾忌名声。
再观罗马的威尼斯商人,那做起事来,罗马皇帝只能吊死威尼斯总督泄愤,但是于事无补。
贺章想要出使鞑靼,能够说服诸部,说服陛下,何尝不是因为高道德劣势?
朱祁钰答应这件事,既不是畏惧朝中风力,也不是害怕鞑靼人急眼,只是种了这么久的树,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总不能把鞑靼人车轮以上的男丁全部杀掉,即便是朱祁钰能下这个狠心,大明京军人人变成屠夫,那也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
历史也证明了,大屠没有什么用。
金国当年统治蒙古诸部的时候,就三年一次减丁的政策,每隔三年就去草原屠一茬,结果生生屠出一个成吉思汗来。
大屠只会把彼此逼上绝路。
季铎回到了官邸,见到了久违的家人,他是边军指挥使,但是因为在京师活动频繁,陛下把他的组织关系从地方转到了京官。
具体做法,就是陛下刚在奉天殿给他升了官,他现在依旧是大同府指挥使,但同时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现在季铎是地地道道的京官,因为需要平衡地方军和京官军的关系,所以季铎依旧挂名大同府指挥使。
季铎很快就去拜访了一趟贺章,季铎答应了陛下,这次出使鞑靼部由贺章前往,那季铎也要去和贺章见一见。
贺章热情的接待了季铎,只是羡慕的看着季铎身前的那块奇功牌,也只能羡慕。
这才刚回京,这带着奇功牌四处炫耀,季铎就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
季铎不是久立朝堂,总是四处活动,不知道没有奇功牌在朝堂上,过得有多么的不自在,贺章的职位没有奇功牌傍身,就代表着他德不配位。
胡濙、于谦、江渊等人上朝,奇功牌都带在身前,一副老子大明功臣的模样!
当得知陛下的决定之后,贺章便更加热情了。
礼部不是问题,礼部最听皇帝的话,只要皇帝肯,那礼部尚书胡濙断然没有阻拦的理由。
“也就说抹猪油可以防冻吗?”贺章当然知道塞外的苦寒,但是这种防冻的手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季铎侧着身子说道:“嗯,说起来就是女人用的手脂,就是涂手的那个东西。”
“我在东胜卫的时候,浣洗的女子,会用这个东西防止洗衣服的时候手长期浸泡龟裂,不过用猪油更加方便罢了。”
贺章这才了然,此物的来源,才感慨万千的说道:“庄子·逍遥游里,记载过一个故事。”
“说宋国人擅长制作不龟手之药,后来吴国的君王得到了这个方子,选择在冬天和越国作战,越军手脚皲裂,手不握持,吴国大胜。”
“季指挥还真是观察细致,受教了。”
季铎一愣,细细询问了下这个故事。
故事的梗概的确如此,不过宋国人的不龟手之药的方子,是卖给了一个商人,而这个商人,献给了吴王,因为大胜,被分封了土地,赐予了爵位。
庄子记录的这件事,主要是教谕世人,用的地方都一样,但是收获却完全不同。
季铎和贺章又聊了许久,才离开了贺府。
贺章看着季铎离开的背影,才关上了家门,久违的露出了笑容。
贺章的妻子陈氏,这些年跟着贺章东奔西走,见识到了贺章的起起落落,原来意气风发想要踩着胡濙上位,可是却被胡濙臭骂一顿,撵出了京师。
现在胡濙又把贺章从四川给捞了回来,戥头案的大功劳和贺章擦肩而过,虽然升了官,但是她的丈夫却整日里郁郁寡欢。
回京之后,陈氏第一次看到贺章脸上的笑容。
“去塞外可不比在京师,万事多留个心眼,若是遇到危险,前往要跑,他们可不是云贵川黔那些苗民,他们害怕朝廷,不见得鞑靼人害怕。”
“你要是万一…我们母子可怎么办啊?”陈氏开始为贺章收拾行囊,这一出使,不知再见是何日了,而且很危险,难免就会有些絮叨。
但是男人做事,她陈氏也不能拦着,只能抱怨几句了。
贺章摇头说道:“你错了,云贵的苗民并不怕朝廷,他们更怕黔国公府,鞑靼人也更怕陛下,陛下的刀子,杀人不见血啊。”
“我心里有数,即便是大明和鞑靼人正面打起来,我出使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因为我是大明的使节。”
陈氏看着贺章的模样就摇了摇头,当年被赶出京师的时候,贺章和刘吉作为同乡,刘吉为贺章践行,贺章郁郁不得志,说出了“倍之”两个字来。
这转眼间已经过了五年,贺章当年离京的时候,满腔的愤恨,差点就把倍之这件事做出来了,可贺章终究是没有做。
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若是贺章真的选了用倍之的手段和陛下作对,此时坟头草怕是已经三丈高了。
陛下又不是拿不动刀的人,破坏大明国法朝纲,皇帝甚至可能动用非刑之正司法程序,把贺章送进解刳院里雅座伺候。
贺章没做,所以他现在是都察院总宪,若是这趟全须全尾的出使归来,他就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堂堂正正的做这个总宪了。
小书亭
贺章坐在书桌前,写好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好说道:“这封信里有给你们母子保命的东西,若是我在塞外不幸罹难,消息传来,你立刻把这封信交给胡尚书,他会保下你们母子。”
“我贺某虽然不才,但是自永乐年间中举至今,为官亦算守正,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我死了,树就倒了,他们必然对付你们母子二人,这就是你们的保命之物。”
贺章这番话,其实是都察院如此糜烂的一个原因。
都察院主监察,一旦保护不了自己,人死了,树倒了,还不算完,妻儿跟着遭难。
陈氏收拾东西的手为之一顿,愣愣的问道:“是黔国公府吗?为什么要交给胡尚书?”
贺章在云贵川和黔国公府发生了许多的冲突,黔国公府违制,侵占田亩三万余顷,贺章弹劾黔国公府,黔国公府陈情,但还是被削减了两万余顷田亩。
黔国公府是权贵,现在贺章是总宪,黔国公府不敢怎么样,但是贺章一旦死了呢?
贺章笑了起来说道:“的确是和黔国公府有关。”
“我和黔国公府的冲突,那是公事,黔国公府做不出这等事来,做出来,他们还是黔国公?”
“我若是死于国事,那必然是英烈册,他黔国公错非疯了,才会跟我这个死人置气,不过是一些沐氏一些旁支,动了不该动的歪心思。”
“至于交给胡尚书…”
贺章停顿了下来,他很早就在酝酿这封信,可是他不知道应该交给谁,思来想去,翻来覆去,似乎只有胡濙可以被信任,只有可以做这件事。
于少保不行,于少保太过刚正了,会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说,到时候陛下也是左右为难。
胡濙诚无德,做这些事,最为合适。
“这里面是什么?”陈氏拿着书信疑惑的问道。
贺章想了想说道:“不上台面的烂事,黔国公府的一些烂人和三大宣慰司里外沟通的烂事,和黔国公府没什么太大关系。”
“因为不能上称,所以才会让胡尚书去处理。”
黔国公沐斌景泰元年离世,离世之后,沐斌子沐琮尚在襁褓之中不得镇,不得不让定边伯之孙的旁系沐璘代镇。
沐璘善战,在云贵本就有威名,但本身年龄不大,所以黔国公府的一些旁支,就盯上了沐璘这个代镇。
这里面就是一些贺章收集到的证据,但不是铁证。
黔国公府一向忠诚,即便是到了旁支手中,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沐璘毕竟是代镇,也不太好处理一些人。
而且这件事不太好上台面上说,若是陛下因此牵连黔国公府,甚至动了黔国公府内迁的心思,那大明云贵边疆立刻就会有大患。
但也算是功劳一件,是贺章留给妻儿的“买命钱”。
“若是我回来了,我自然会和继续追查下去,就不劳胡尚书代办了。”贺章叮嘱着妻子。
陈氏小心收好了信,抿了抿嘴唇说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安心。”贺章又坐到了书桌前,并未动笔。
他在这一刻,恍然明白了胡濙的真正目的。
胡濙的目的,当然有挟私报复,当了四十年的官,他被人在奉天殿上,被人骂无德,胡濙要没点脾气,那还能坐得稳礼部尚书?
说胡濙作为奇功牌在身的明公,还是希望大明今日好,明日好,日日好。
胡濙这么折腾他贺章,也是锤炼他,让他真正的成长起来,把都察院的歪风邪气彻底杀住。
大明从冬序之中走了出来,但是都察院像是仍在冬序之中,跟不上时代的潮流,必然会被时代所淘汰。
贺章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胡濙的逻辑陷阱之中,他被坑的这么惨,还要感谢这人,甚至还要将家人的生死,用大功托付给他。
贺章悔不当初,自己就不应该弹劾胡濙无德。
次日起的清晨,礼部开始了一日的部议,许久没有出席部议的胡濙,罕见的出现在了部议之上。
胡濙现在很清闲,毕竟岁数大了,精力限制了胡濙,他每日去泰安宫教授皇嗣们读书,还要为陛下洗地。
但是没有人怀疑胡濙在礼法上的专业。
“这次陛下决定让贺总宪去,大家都清楚,胡某和贺总宪的矛盾,但是,国事为重,陛下为先。”胡濙首先表明了态度。
他始终奉行的一个基本准则,为人臣第一要务,就是要有恭敬之心,无论陛下基于什么考虑,既然陛下已经下定决心,那胡濙就会坚定的执行下去。
他不会和陛下的意见相左,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胡濙对着坐在旁边的杨善说道:“鸿胪寺卿杨善,告诉脱脱不花,脱古思猛可和马可古儿吉思两个鞑靼王子,可是在天津卫的四夷馆就学。”
“贺章要是掉了胳膊,脱古和马克就掉个胳膊,贺章要是掉了脑袋,脱古和马克回到草原,就只剩下一个脑袋。”
杨善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真的要这么说吗?”
胡濙确切的说道:“脱脱不花那个字,大家都清楚,说的弯弯绕绕太多,他听不懂。”
“我和贺章之间有仇怨,我不能让他成为英烈,如果那样,日后我就不能骂他了。”
“大明礼部尚书诚无德,就这么告诉脱脱不花。”
“是。”杨善想了想领命。
胡濙听到杨善的回答之后,才继续说道:“近日,有关新历法之事,吵得很凶,新历是陛下要推行的,也是大明所需,这是正事,十大历局正在核算新历,忙得日夜颠倒。”
“让他们闭嘴,不要耽误正事。”
“如果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太学生实在闲的没事干,吴掌院,麻烦你多出几份算学卷子,让他们忙一点。”
让狺狺狂吠之徒闭嘴,这件事坊间那些书舍简单,礼部吹吹风,他们自然不敢多说,可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和翰林院的韩丽,都察院的清流们,可不怕他们礼部。
胡濙搬出了大杀器,吴敬。
吴敬翰林院掌院事的职位,本应该是状元郎柯潜的,可是吴敬因为更符合陛下的需要,担任了这个掌院事。
柯潜这个军生出身的状元郎,去边方抓细作了。
吴敬的算学题可以多一些,可以难一些,让这帮人有事做,忙起来,就没那么多功夫嚼舌头根儿了。
洪武年间的大统历,沿用之间,其实已经不太能用了,这些所谓的清流,只会抱着祖宗之法不可废的说辞过日子。
比礼部还要守旧,比礼部还不懂的变通,这怎么可以?把礼法变成了不便之物,礼部岂不是和陛下站在了对面?
吴敬俯首说道:“这个好办,陛下那边有三十八套,都是因为比较难,被陛下留中不发的卷子,拿出来足够了。”
“嗯。”胡濙知道陛下擅长算学,也擅长工科,甚至会亲自到石景厂烧簧钢做表。
大明皇帝,有些奇奇怪怪的小爱好,不足为奇。
“那么今日的部议,开始吧。”胡濙坐直了身子,处理起了部事。
礼部侍郎右侍郎吴宁开口说道:“稽戾王以民礼下葬,稽王府却仍有世子,朝中有议,认为这不符合礼法。”
“若是稽王世子承袭稽王爵,那稽戾王应改亲王礼,若是稽王世子不承袭稽戾王爵,就应该循建庶人之例,贬黜为民。”
“最近这种风力稍起,胡尚书,怎么办?”
胡濙拿起了桌上的题本,看了半天。
这的确是个礼法问题。
要是让稽王世子朱见深承袭稽王,那就得给稽戾王的坟头修瓦加舍,最少也要用青瓦。
现在稽戾王的坟头孤零零的就一个坟丘,若不是立墓碑,连坟头都找不到。
给稽戾王坟头添砖加瓦,那就是在扯陛下的大嘴巴子。
胡濙笑着说道:“此事,我已有妥善处理之法。”
礼部众人早就为这件事挠秃了头,这胡尚书就有解决之法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你能信任的只有陛下!
给稽戾王的坟头添砖加瓦是一种选择。
废掉稽王府世系,仿照建庶人的惯例,将稽王府全家迁徙至凤阳,贬为庶人,是第二种选择。
其中后者的拥趸极多,前者根本没有。
大明朝臣们虽然平日里跟皇帝梗着脖子杠,但是有些事儿是不能抬杠的。
尤其是稽戾王的问题,这是最基本的政治正确。
朝臣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
大明皇帝可以拔掉眼中钉和肉中刺的稽王府上下了,即便是不杀,送去凤阳和建庶人朱文圭为伴,也是个上佳的选择。
但是这么做,会让陛下陷入不仁不义的处境,再怎么洗地,陛下这位子,终究是是来自于稽戾王手中。
胡濙平日里回去泰安宫授课,陛下对稽王府的态度是非常清晰的。
陛下并不想对稽王府甚至宫里那位太后动手,因为陛下不愿意为了一点家事,耽误大明前进的步伐。。
陛下对朱见深极为喜爱,视若己出,逢年过节都会有赏赐,尤其是那五颗饴糖,时至今日,胡濙都不知道那五颗饴糖到底有什么含义。
而且朱见深有很大的自由,朱见深可以到讲武堂的任何地方玩耍、旁听,这几乎和泰安宫里的皇嗣们同等的特权。
胡濙知道陛下的想法,在朱见深是否承继稽王位的事儿上,陛下是倾向于继承。
问题就出现了,一旦继承,就得给稽戾王的坟头添砖加瓦。
胡濙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既让陛下把想办的事儿办了,又让天下人挑不出错来,这就是礼部的责任。
胡濙笑着说道:“龙凤年间,南昌王早薨,南昌王妃王氏带着朱文正投奔我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对靖江王朱文正视若己出,抚养在身边,颇为倚重。”
南昌王是朱元璋的亲哥哥朱重四,在朱元璋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朱重四就死了,走投无路的南昌王妃王氏,就带着儿子投奔了朱元璋。
说是王妃,那是因为朱元璋后来当了皇帝,那时候的王氏和朱文正,饿的皮包骨头,颇为凄惨。
在两吴相争的时候,朱文正镇守南昌,居然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赏赐,有投靠张士诚的打算,朱元璋勃然大怒,亲自跑到南昌,把朱文正抓到,连问了他好几遍,你打算干什么!
在朱元璋手底下搞叛逃,这不是找死吗?
可是朱元璋也只是把他抓了回去,最后还是把朱文正的儿子册封为了靖江王。
胡濙开口说道:“朱文正忤逆在先,高皇帝未给朱文正任何恩赏和爵位,最后在桐城以民礼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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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朱文正的儿子被高皇帝册封为了靖江王。”
“即便是以严苛著称的高皇帝,也从未想过父债子还,父错子尝,陛下倘若想要册封稽王世子为稽王,是祖宗之法。”
“宜用银玺。”
朱文正的儿子靖江王,的确是王爵,但是靖江王府全都是用银玺,而非襄王等金玺,这就是礼法上的差别。
稽戾王被斩于太庙,以民礼下葬,不给稽戾王的坟头添砖加瓦,又能让稽王世子朱见深顺利继承王爵的妥善之道。
朱文正的例子,大明朝知道的并不算少,但是能活用到这件事上的,也就胡濙了。
“继续部议吧。”胡濙喝了口茶,开口说道,稽王世子这个议题的决定权在陛下的手中。
“恭顺王也先上奏称,他们抓到了泰西的正朔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想要献俘于嘉峪关前。”鸿胪寺卿杨善开口说道。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宫里贵人埃莱娜公主的叔父,这也先说的是献出俘虏,但其实就是要挟大明来了。
紫袍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现在在拔都萨莱安顿了下来,这对也先而言,就如同心腹大患。
王悦是王复的人,王悦带着乌兹别克军在萨莱拔都。
一旦王复在撒马尔罕出了什么事,王悦立刻会在萨莱拔都借着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名头做事,尤其是也先还没有前往萨莱拔都,拿到金帐汗国的可汗之位。
也先这种献俘的说法,其目的在于一石三鸟,第一可以拔掉王复在政治上的一些筹码,虽然也先心里也清楚没什么用;
二来,借着献俘的名义,和大明缓和下关系,顺便敲大明一笔竹杠。
最主要的就是转移仇恨。
现在奥斯曼王国的苏丹,法拉赫就跟发了疯一样,问也先要君士坦丁十一世和那枚满是铜臭的绿色铜球。
“不要。”胡濙满是嫌弃的说道:“不要搭理他,想利用大明解决他们的矛盾,他做什么午时三刻的大梦!”
“除非他也先自己束手束脚,把自己绑到嘉峪关前,否则都不要搭理他。”
杨善点头说道:“好。”
部议还在继续,胡濙的精力旺盛的不像是一个接近八十岁的老人,他在部议结束之后,又去了泰安宫。
胡濙为陛下详细讲解了一番关于朱文正的旧例,他本来想再侧面打听下陛下对稽王府的态度,可是陛下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听到这是祖宗之法的时候,立刻就让文渊阁拟一份诏书,册封稽王世子朱见深,正式承袭稽王位。
用的就是朱文正的例子,堵了所有人的嘴。
太祖高皇帝当年做的,他朱祁钰只是在继承列祖列宗的遗志而已。
朱祁钰吩咐完了兴安让文渊阁拟诏之后,才笑着说道:“那五块饴糖没什么含义,就是之前一直给,忽然不给,怕稽王府上下,有什么想法罢了。”
“稽王府上下如履薄冰,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就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们活的已经够胆战心惊的了,朕再吓唬他们,怕是要寝食难安了。”
胡濙这才了然,他还以为那五块饴糖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俯首说道:“陛下大仁。”
胡濙说完了稽王世系的事儿,又把也先所谓的献俘之事,说了一遍。
这件事的职权归属于鸿胪寺,鸿胪寺掌管通事院、会同馆和四夷馆,主外事,这件事是礼部部事。
可那个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埃莱娜的叔叔,这件事就棘手在这里。
朱祁钰从个人的角度而言,当然愿意把埃莱娜的叔叔接到大明京师来,毕竟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受。
可是从大明的角度而言,他不能那么做,君士坦丁十一世在拔都萨莱,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胡濙为什么以陛下为先,因为他知道,陛下以国事为重。
大明皇帝和礼部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胡濙离开了聚贤阁,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太阳,烈日当空。
朱祁钰处理着手中的案牍,他猛地甩出去一本奏疏,愤怒的说道:“金尚书这个儿子,真的是虎父犬子!”
“居然私下里怨怼朕只给了金尚书一个流爵,而没给世侯,机事不密祸先行,这件事还被朝中清流给知道了。”
“混账!”
兴安吓得一个哆嗦,自京师之战后,陛下很少如此的愤怒,尤其是这奏疏,乃是朝中公文,陛下很少将奏疏扔出去,这是真的生气了。
兴安拿起了奏疏看了两眼,全然明白了怎么回事。
“陛下,这件事会不会是曲解?”兴安赶忙说道:“金濂的儿子金福安虽然胸无大志,既无韬略,也无文采,但是其人敦厚,何故如此口出狂言?”
“金尚书为人性情暴烈,和陛下内帑针锋相对,脾气不大好,得罪的人也比较多,是不是有人故意曲解?”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窗前,余怒未消的说道:“去把金福安和他的孙子金诚寻来,朕亲自过问。”
“臣遵旨。”兴安走出了聚贤阁,和成敬叮嘱了几句,立刻带着东厂的番子,前往了东城朝阳门外的金府,那是陛下赐下的宅子。
兴安亲自去办,就是怕这事其中有人作梗,他自己去比较安心。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兴安就把金福安和金诚父子二人带到了聚贤阁前,整个过程兴安缄口不言,只待陛下亲自问询,金福安忐忑不安的走进了聚贤阁。
“臣金福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金福安带着儿子,三拜五叩的行了个大礼。
金福安按大明制,有一个锦衣卫镇抚使的官职,不视事,只领俸禄,可世袭三代。
胡濙的长子胡长宁就有这个官职,胡长宁无子早亡,胡濙的次子胡长祥世袭了这个官职。
这是大明科层制官僚制度,恩荫制的一种。
“昨日宵禁之后,你是不是与人在燕兴楼上吃酒?”朱祁钰的怒气已经去了大半,开口询问道。
金福安颤颤巍巍的说道:“是。”
“在酒席上你说朕薄待金尚书?”朱祁钰眉头紧蹙的问道。
“没有,陛下臣从未说过此话!”金福安人都吓傻了,他忽然惊了一身的冷汗说道:“昨日臣…臣…的确是口出狂言。”
朱祁钰又细细询问了几句,才知道金福安为何会口出狂言,贪杯是一方面,有人故意给金福安下套,套金福安的话。
朱祁钰斟酌了一番说道:“你的父亲为大明奔波一生,得罪了不少人,他们都等着金尚书倒下去的那一天,现在你的父亲薨逝了,你做人做事万分小心,不要再给挟怨报复之人机会。”
“这次朕宽宥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金福安跪在地上才喘了口粗气,低声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跪安吧。”朱祁钰挥了挥手,让金福安回去便是。
兴安送走了金福安后,并没有回到了御书房,而是去了燕兴楼,取了份文牍,才回到了御书房,递给了陛下,等待着陛下的抉择。
朱祁钰看完了这份文牍,和金福安所说无二。
喝了酒之后,一起吃酒的狐朋狗友,就开始抱怨居京师大不易,金福安就开口说了一句,要是他父亲是世爵就好了。
就这么一句,被人抓着了把柄,又引导金福安说了几句,变成了一份弹劾的公文。
“这种事是不是常有?”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金濂尸骨未寒,就已经有人对他的家人动起手来,就连金福安都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拱火,哄着他说出那些话。
兴安抿了抿嘴唇说道:“是。”
“他们怎么敢如此!金尚书为大明兢兢业业一生,无垢无尘,浑然如玉,当得君子之称。”朱祁钰的神情有些茫然的说道。
兴安犹豫了下,他要说的话本不应该说,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金尚书唯陛下马首是瞻,乃是投献之人。”
“臣未曾听闻有人这么为难过少师杨士奇的家眷,而且吉安府杨氏,在吉安府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
“而金尚书的父亲是百姓,金尚书的儿子,又有些耿直憨厚,就是个普通人。”
朱祁钰靠在藤椅上,面色阴沉的说道:“这件事不太好查,让卢都督配合你,把这个背后的人,给朕揪出来。”
“臣遵旨。”兴安再次领命而去。
在大明,在顺天府,在京师,皇帝想知道的事儿,兴安和卢忠两个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事给弄清楚。
没到傍晚的时分,卢忠就回到了聚贤阁。
“是户部主事,左侍郎张凤。”卢忠将书证、物证、人证都给查办齐全了,若是陛下要办,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增补,如果陛下不办,这件事就到这里停下了。
朱祁钰看完了这些书证和物证,厉声说道:“混账玩意儿!”
“金尚书临走的时候,依旧不肯让他的同乡右侍郎沈翼为户部主事,仅仅是因为沈翼当初正统十二年,有求财之意,他张凤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罢了。”
“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卢忠俯首说道:“金尚书性情暴烈,张凤能力有限,时常被金尚书斥责,金尚书时常感叹户部无人,曾经请徐有贞到户部去,因此张凤怀恨在心。”
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朕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张凤的能力,一本各地所欠正赋的账,算了两年了,他还没算明白,还是金尚书亲自做才弄好,若非金尚书力保,他今日安能求尚书之位?”
“好呀,朕还没任他为户部尚书呢,这就耍起明公的威风来了?”
“兵部左侍郎江渊有没有掺和这件事?他可是因为金濂临终遗言,被降了职,未曾怀恨?”
卢忠赶忙说道:“没有,臣查过了,江侍郎最近忙得头昏眼花,户部尚书金濂薨逝,这户部一团乱麻,这稽查粮仓之事,就全落到了江侍郎的头上。”
第五百五十八章 十三万人的大麻烦
江渊不怨恨金濂,相反还非常感谢金濂。
当初因为官儿瘾太大犯的错误,被金濂临终时候说了出来,这算是把这件事提前引了出来。
于谦在得知之后,立刻找到了陛下,要求陛下严惩,江渊为过去的错误买单,放下了包袱,终于可以轻装向前了。
江渊相信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再次上位。
不就是个兵部尚书吗?又不是没坐过。
这次张凤对金濂家眷的穷追猛打,江渊或许知情,或许不知情,在卢忠的反复调查之下,江渊并未参与此事。
朱祁钰坐到了软篾藤椅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反而是越想越气,怎么能不气?
“那个沈翼,让他立刻来见朕,朕还不信了,没了他张屠夫,朕难不成还要吃带毛猪不成?”
“若是沈翼不行,朕就亲自揽了这户部的差事,也省的跟户部扯皮了!”朱祁钰敲着桌子,怒气冲天的说道。
“还有这个张凤,立刻令文渊阁写好诏书,立刻将其革罢纳监!三司会审,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朕不想在朝堂上看到张凤那张脸!”
堂堂六部左侍郎,朱祁钰说罢免就罢免,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见,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执政的方式,但是他还是要独断专行。
革!
立刻,马上,一天也不能等下去!
朱祁钰这个革罢的诏命一出,京师消息灵通的官吏,都清楚的知道,陛下这是真的动怒了。。
历来陛下对六部主事的任免,都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比如当初的江渊、陈汝言之争,比如王直找的接班人王翱和项文渊之争。
这一次如此独断专行,立刻就有人嗅出了不对劲。
王直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带着王翱匆匆来到了聚贤阁,看到聚贤阁的灯还亮着,就赶忙通禀。
京官任免全凭陛下一意而决,这是当年太宗文皇帝时常亲征画好的权利范围,王直并不是反对这件事,而是要问问为什么。
若是旁人问起来,他作为吏部天官,却不知道为何正三品的六部左侍郎会被革罢,那他这个吏部天官还做不做?
王直一进御书房,就感觉寒风一阵阵的吹,这聚贤阁御书房与往日并无异常,唯一的原因,就是坐在软篾藤椅上的陛下,面若寒霜。
于谦早就到了,也是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面色铁青。
于谦在大明那就是个老好人,谁弹劾于谦,都从未遭到过任何的报复和苛责。
能把于谦这老好人弄的面色这么难看,可见于师父也是真的生气了。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陛下要革罢张凤,臣本不该多问,但兹事体大,臣还是来了。”王直先是见礼。
王翱赶忙行礼:“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平身,朕快被气死了,兴安,赐座。”朱祁钰倒是没有迁怒王直的意思,而是坐直了身子,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
朱祁钰将锦衣卫调查的物证人证,让王直看了看说道:“沐阳伯尸骨未寒,张凤就原形毕露。”
“朕知沐阳伯严苛,对待下属多有暴怒,但是沐阳伯一力担保他张凤做这个户部主事,张凤如此恩将仇报,朕实不齿。”
“无才无德,如何据六部明公之位?朕容不得他!”
“刚才于少保也是听到了消息,来到了聚贤阁,得知此事后,就一直不怎么说话了。”
于谦对着王直点了点头,才冷冰冰的说道:“此子,不为人臣。”
于谦准备了一箩筐的话,什么户部尚书兹事体大之类的话说服陛下,不要一意孤行,结果于谦一句话没说出来,反而被陛下说服了。
王直目瞪口呆的看着手中的书证和物证,卢忠是陛下手中一把极为锋利的刀,那是自陛下还是郕王时候,就已经完全投奔陛下的人。
自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陛下首次监国至今,卢忠从不办冤假错案,桩桩件件,都会过大理寺和刑部会审,办得朝中臣工,哑口无言。
而且卢忠极少用刑,除了那次在稽王府,事从权宜,卢忠用过刑之外,北镇抚司的刑具都快生锈了。
而且能让于谦骂人,这可是头一遭。
“臣亦不齿!”
“臣亦容不得他!”
“他想干什么啊他!”王直额头的青筋都在跳,愤怒的喊着,脸色通红。
王直似乎比陛下还要生气。
王直岁数也大了,在寻摸吏部天官继承人这件事上,他选了王翱。
换位思考下,要是他选的王翱,在他走后,这么对付他的家眷,他王直怕是得气的从土里爬出来。
王直是感同身受。
王直还不满意的说道:“就这么革罢,太便宜他了,应该查一查,认真的查一查,查一查他有没有问题。”
王翱更是满脸的迷茫,他实在是想象不到张凤为何这般愚蠢,明明眼巴巴的位置就要到手了,这是要拱手让给沈翼吗?
王翱疑惑的问道:“是不是张凤不知道金尚书在保他?张凤是不是以为金尚书会看在同乡之谊上,力保沈翼,才如此动作?”
王翱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祁钰点头说道:“沐阳伯的确只和朕单独聊过此事,朕圣旨都拟好了,兴安。”
兴安拿好裱好的黄帛圣旨放在了桌前。
用黄帛裱的圣旨,那都是极为重要的。
尚节俭的陛下,小事都只用纸张,黄帛是不赐的。
显然陛下认为户部尚书任命乃是大事,故用黄帛。
奈何这拟好的圣旨,却再也不可能发下去了。
“一会儿把这圣旨给朕烧了,眼不见心不烦,朕就当朕和沐阳伯瞎了眼,看上了他!”朱祁钰指着那张圣旨,看着就来气。
内帑太监林绣一脸肉疼,这一丈长的黄帛,那可是要五十枚银币才能置办。
“陛下,沈翼到了。”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宣。”
沈翼四十多岁,瘦瘦高高,两腮有些凹陷,显得颧骨极高,长得不算周正,两只手并拢没有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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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首说道:“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翼很少能进御书房,聚贤阁他倒是常来,陛下举行盐铁会议的时候,他都会参加,但是能进御书房,这还是头一遭。
这房间书很多,灯很明亮,有摆钟、水钟,桌上分门别类的放着一堆的奏疏,还有一堆厚厚的备忘录。
“免礼。”朱祁钰调整了下情绪,他好奇的问道:“你是不是和沐阳伯是亲戚?”
“是。”沈翼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臣的姑老太爷,是金尚书的三外公,三里五乡,都是亲戚,也很正常。”
朱祁钰眉头紧蹙的算了半天说道:“这算是出了五服了吧。”
“是。”沈翼赶忙说道。
有的人消息灵通,有的人消息就不那么灵通了。
沈翼的消息并不灵通,王直知道的事儿,沈翼并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张凤要被革罢的消息,他看到王直还以为陛下要跟他做思想工作。
沈翼和金濂搭档了六年时间,太清楚金濂这个人了。
金濂看不上他沈翼的主要原因,还是他沈翼贪财爱钱,其次还有同乡、出五服的亲戚关系。
金濂是不可能举荐他做户部主事的。
所以,张凤当户部主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金濂也早就跟沈翼谈过了。
沈翼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金尚书薨逝,户部之事一团乱麻,不过好在已经梳理清楚了,不会影响陛下对鞑靼动武。”
“五万五千台武刚车,五十万斤新式火药,四十万箭簇,长短兵十七万余等,皆以进入武库,臣刚跟兵部交割。”沈翼拿出了一个账本,递给了兴安。
这是他来聚贤阁之前,在办的差事,他办完才敢到聚贤阁觐见。
他在用事实告诉陛下,他不会因为户部尚书任免,有任何懈怠。
项文渊之事就在眼前,他沈翼不会和项文渊一样犯糊涂。正三品的侍郎,那也是光耀门楣的大官了。
朱祁钰拿过了账本,认真的看了起来,仔细核对之后,放下了账本。
准备和鞑靼人开战,那自然是朱祁钰这个皇帝料敌从宽的本性使然,这份准备是京师武库的准备,而不是已经开拔的大军的武备。
大军的武备,早就在武清侯石亨开拔的时候,都已经备齐了。
这也是朱祁钰瞧不上张凤的地方。
武清侯石亨开拔,让张凤负责武备,左等右等,粮草都看不到,更别说武备了。
江渊为此到了金濂府上,可是看着金濂病重,也只能徒叹并未言明来的目的,金濂毕竟旧在官场,猜到了江渊的目的,最后这件事就交给了沈翼。
沈翼把这些事,办得妥妥帖帖。
沈翼的能力很强,可是沈翼就是喜欢钱,一双手,一个铜板都不放过。
“沈侍郎啊,朕听说你小名四两,可有此事?”朱祁钰有些为难的说道。
沈翼无奈的说道:“有。”
“臣幼时生了怪病,睁不开眼,后来一个江湖行走的郎中,拿银子在臣眼前晃,臣就睁开了眼,父母给臣起了小名,叫四两。”
“因为那时候,那个银子,四两重。”
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朕知道了,户部掌国帑,若是缺钱花,就到内帑借,要多少,朕都可以给你,但是千万不要动国帑的钱。”
“要不朕也保不住你。”
“臣明白,臣不敢,以前居京师大不易,臣现在住着官邸,吃穿用度皆是朝廷,臣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了。”沈翼赶忙说道。
江渊的事儿都给金濂掀了锅盖,他沈翼当年差点犯的错误,那金濂肯定会说。
他贪财的事儿,陛下显然心知肚明。
这户部尚书的位子,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当然再喜欢钱,他不敢动国帑的钱,主要是脑袋比银子更值钱。
大明最新定了俸禄,而且陛下还弄了个官邸,这官邸坏处自然多,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这日常用度柴米油盐,尤其是仆人之类的花销,都省了去。
京官的钱和富贾巨商、势要豪右相比那自然不够看,但绝对够用了。
“嗯,好好办差。”朱祁钰站起来,走到了沈翼的面前说道:“沐阳伯薨逝,户部事累重,辛苦些。”
“臣省得。”沈翼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沈翼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那个账本,看向了王直问道:“王尚书,你觉得这个沈翼行不行?”
“沈翼贤明,却不能持正守节,臣以为看的紧一点,可用。”王直想了想说道:“反正张凤万万不能用。”
“臣斗胆,若是为大明效死,为陛下尽忠之人,是这番下场,日后天下安敢有人为大明效死,为陛下尽忠呢?”
王直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儿,他可是琅琊王氏供养就学,现在他和琅琊王氏完全切断了联系,他死后,他的家眷面对的报复只会比这种泼脏水更加严重万分。
于谦居然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求荣得辱,乃是亡国之兆,陛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有理。”
“嗯,让沈翼平调左侍郎,暂掌户部事,朕也会多留意户部事。”朱祁钰怎么说也是大明户部尚书,他处理户部部事还是可以的。
王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俯首说道:“陛下度支部郎中王祜连续三年考评上上,德行才能都是不错,是不是可以补户部右侍郎的阙儿?”
“臣的意思是先到通政司担任正四品的右通政,在户部任事。”
朱祁钰对王祜的印象极为深刻,组建计省的时候,王祜是度支部的大使,现在是度支部的郎中。
朱祁钰满是忌惮的的说道:“就那个天天跟朕的内帑太监林绣吵架的那个王祜?”
“那人,实在是太能吵了,好几次内帑太监林绣,差点跟王祜打起来。”
“就是他。”王直点头说道,他看那个王祜方方面面都不错,要才能有才能,要德行有德行,做事认真可靠,当然除了给陛下添堵这事以外,都很好。
于谦眼前一亮,他一直在思虑这户部黄青不接,这不是有现成的人才吗?
朱祁钰对王祜非常忌惮,能把写出《气人书》的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气到要动手的地步,可见其吵架算账的能力。
“也好,按王尚书说的办吧。”朱祁钰满是头疼的答应了,无论如何先把这张凤给办了。
至于日后吵架头疼的事儿,负责吵架的是林绣,又不是他朱祁钰。
“臣等告退。”王直带着王翱离开了聚贤阁,走出讲武堂的时候,王直突然停下,低声说道:“王翱啊,你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才入京对吧。”
王翱立刻停下脚步心有余悸的说道:“是。”
王直看着天空半轮圆月,云层被月光打出了层层银光,低声说道:“你扈从陛下南下平叛有功,你这位置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咱们俩儿,既没有提携之恩,也未有举荐之恩,不过配合也算默契。”
“你呢,干干净净,没有裙带非议,我呢,清清静静,没有后顾之忧。”
“好好做事,若是哪天我走了,别让陛下这般头疼才是,不好看,更不体面。”
王直说完,也没等王翱回答,就径直走了,留下了王翱一人在风中凌乱不已。
王直这番话,算是彻底的划清了界限。
张凤这办得到底是什么事儿?!
王翱辗转了半个大明,终于从地方调任京师,这陛下对他很是信任不假。
可是在京师三年来,若不是王直帮衬,他哪里能理清楚这吏部诸事?
最近王翱在督办南衙贪腐案、四川戥头案,那是他一个刚调任京师的地方官能办的了的?还不是王直这老尚书的面子在?
“王尚书!”王翱一跺脚赶忙追了上去。
当年他王翱得罪了杨士奇,颠沛了二十五年,现在的王翱十分清楚,这朝堂是混沌的,不是泾渭分明的,人情也极为重要。
半夜时分,兴安揣着那份圣旨,来到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内,见到了被缉押的张凤。
卢忠的动作依旧是疾如风,说拿人,绝对不留到第二天,立刻就把人纳监了。
“这是任免你为户部大司农的诏书,陛下亲笔写的,还未送去文渊阁。”兴安拿过来一个火盆。
陛下让他烧了圣旨,他不敢不烧,但是去哪里烧,那就是兴安自己做主了。
兴安选择当着张凤的面儿烧。
不为别的,张凤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兴安当然不能让他好过,就是要看他心如死灰,就是要看他如丧考妣的模样。
兴安是个俗人,卢忠也是个俗人,自然一起来了。
“陛下本不愿你当这大司农,是金尚书临终力保了你,可惜了,你自己毁了。”兴安点燃了那份圣旨,扔进了火盆里,连连摇头的说道:“可惜了。”
“不!”张凤脸色剧变,他已经全然想明白了。
张凤想要扑灭那火盆,可火势极为旺盛,他才转过头求助兴安大声说道:“大珰,我要见陛下,我只是…一时一念之差。”
“请大珰帮我传话,若是大珰帮我传话,我日后必有厚报。”
“哦?厚报?多少钱啊?”兴安的眼神在火盆明灭的火光下,显得十分的诡异,声音也很诡异。
这个人人都说不爱钱的张凤,似乎很有钱的样子,卢忠和兴安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卢忠离开了牢房,将舞台留给了兴安。
兴安清楚的知道,这个张凤真的不是一念之差。
他报复金濂严苛的心,不知道酝酿多久了,直到树倒了,他才敢动手罢了。
兴安玩味的看着张凤说道:“现在没旁人,张侍郎有什么话要说,咱家都可以传递给陛下。”
兴安不骗张凤,他真的会说,而且一个字也不会漏。
第五百五十九章 杀人不见得要用刀
张凤为何在金濂走后不到月余,就开始对金濂的家属下手,甚至找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就往金福安的身上泼脏水?
其实张凤是为了户部尚书的职位。
站在张凤的立场上,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动不动就是一顿暴怒训斥,而且还整日里这个看不上他,那个看不上他,却对另外一个竞争对手、同乡、亲戚的沈翼,从不苛责,甚至一些差事,都会从张凤手中流转到沈翼手中。
这种情况下,张凤自然会认为,金濂会推举沈翼,而不是他张凤。
这就是张凤选择这个时间动手的原因。
金濂已经死了,如果金濂的家属抱怨皇帝对金濂薄待,陛下肯定会对已经薨逝的金濂有些看法,那么金濂的举荐还有用吗?
张凤当然知道天子缇骑和锦衣卫左都督卢忠的手段,所以他办得很小心,层层套套。
自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可是这一天时间,他就从堂堂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深陷牢狱之中,岌岌可危。
卢忠查案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张凤甚至都没做出什么反应,就被卢忠查的一清二楚。
他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他以为金濂不会推荐他,他以为陛下会任命沈翼。
他哪里是一时一念之差,是早就筹划好了。。
到了现在,张凤才会知道,金濂举荐了他,金濂平日里对他的苛责,是他自己做的不好,陛下对金濂信任有加,明明对他并不满意,还准备任命他。
这一切,都被他以为给毁了。
“兴安大珰,这个数。”张凤伸出了三根指头。
兴安满是嫌弃,负手而立,看也不看张凤低声说道:“咱家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看在你乃堂堂朝廷命官的份上,给你一个陈情的机会。”
“你不要把握不住啊,我的户部侍郎。”
兴安的一只手在身后,大拇指和食指不停的揉搓着,三千两银币,就想让他兴安大珰传话,他兴安的话那么不值钱吗?
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得加钱。
张凤一咬牙,暗恨不已,都说兴安清廉节俭,这狮子大开口,这么多钱都不肯传句话。
他狠狠的又伸出了两只手指头说道:“五十万两银子,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大珰定要帮我。”
兴安背对着张凤,看着牢狱的廊道,似乎是怕有人突然出现,他万万没料到,张凤说的是三十万两银子,而不是三千两。
现在又加价到了五十万。
兴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他的眼睛充斥着血丝,脸色涨红,嘴唇在抽搐,他听到心脏怦怦砰的直跳,他听到了血液在自己血管里奔腾。
蛀虫!
五十万两什么概念?
泰安宫一年的支出也就五十万两,这里面大头是缇骑的训练费用;
国帑在正统元年到正统十四年,每年有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入账;
大明皇帝一年自己开销不足万两;
一两银子能卖两百条陛下爱吃的咸鱼,五厘银子一条;
一两银子能卖三十斤猪肉;
六两银子能买一匹好马,给于少保用十五年。
江渊当年正统十二年贪腐案,也就不到七万两,全都进了宫里珰人和稽戾王的手中。
于少保住的九重堂一年不过九百两银子,就这于少保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奢侈,想要搬到官邸,觉得自己僭越违制,毕竟他住的是淇国公的旧宅。
这五十万两,能养于少保整整五百五十年!
大明国祚都不知道有没有五百五十年!
大鱼。
兴安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笑脸相迎的说道:“哎呀呀,看张侍郎这话说的,钱不钱的不重要。”
“咱大明朝的户部尚书薨逝,眼下,户部诸事,可万万离不开张侍郎啊。”
“眼瞅着和鞑靼怕是要有战事发生,张侍郎若是此时蒙冤,于国不利啊。”
张凤的脸色变得轻松了起来,这天底下,哪有不贪钱的宦官咧?
王振当年一千两可以一起吃饭喝酒,郭敬在大同府倒卖钢箭火羽,喜宁为了几千两银子,把英国公张辅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不贪钱的宦官,世间或许有,但是绝对不是兴安。
这一副见钱眼开的嘴脸,像极了他那个竞争对手沈翼。
“大珰定要帮我。”张凤抓住了兴安的手,低声说道:“大珰就与陛下说,这件事是臣子义愤填膺所致,听闻那金福安口出狂言,不思圣恩,这才找人参了他一本。”
“好说好说。”兴安态度转圜,但是依旧不松嘴,像极了贪财的宦官,不见兔子不撒鹰。
虚与委蛇了几句,张凤也知道这兴安是拿不到钱,决计不会办事了。
他低声说道:“你去往西城广宁伯街,到福祥瑞茶行就说:嗣恩允正方继德。”
兴安一愣说道:“张侍郎啊,这话何意?”
张凤想了想说道:“嗣恩、允正、继德,是我儿子的字,只需要说出这句话,自然可以拿到钱。”
兴安恍然大悟,连连赞叹的说道:“好名字,好名字,不愧是诗书之家,好文采。”
“张侍郎安心,咱家明早就去,跟陛下好好分说。”
“不过张侍郎,这无凭无据,咱家一句话,就能把这么一大笔银子拿到手?还是立下个字据为妙。”
“不如写下来,咱家也安心。”
这阉贼!
兴安这是要留把柄在手中,若是日后他张凤真的出了这天牢,也省的找后账了。
甚至某些时候,张凤得替他兴安办点差事。
张凤手有点抖,这字据写下来,这兴安就是祖宗,得月月孝敬,年年献礼。
不过,那也好过官丢了,人死了。
兴安差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写下了字据之后,才心满意足的说道:“哎呀,张侍郎,咱家这就去,今晚得着了,就给张侍郎陈情。”
“万请安心。”
兴安表现的太像一个贪财的宦官了,他居然不顾宵禁也要把这笔钱拿到才安心,反而让张凤安心了许多。
“咱家走了,张侍郎委屈几日。”兴安小心的收好了手中的字据,慢慢的走出了诏狱。
卢忠很快就跟在了兴安的身后,手按着绣春刀的刀柄,似乎随时打算出鞘。
“兴安,你要做什么?你是陛下近侍,想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深受陛下信任,为何如此这般?”卢忠厉声问道。
卢忠本来以为兴安在钓鱼,可是他看着看着,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
兴安哈哈大笑起来,演的太像了,把自己人都给骗了。
“别笑了。”卢忠略有些恼怒的说道,他全然明白了,兴安这个时候能笑出来,显然是问心无愧。
兴安还是那个兴安,他还是那个陛下让他清宫,都不肯碰宫禁腰牌的兴安。
要拿钱,在天牢里拿钱,那不是嫌活的太麻烦,找死吗?
兴安就像是钓鱼佬钓到了巨物之后,又收获了一条鲢鳙一样笑容满面,他止不住的笑着说道:“这字据,咱家拿去给陛下,至于广宁伯街的事儿,就交给卢都督了。”
“这张凤也是,从头到尾,都是自以为是,总是他觉得。”
“户部尚书的职位如此,看待金尚书如此,看到咱家兴安亦是如此。”
“卢都督认为这事儿,陛下会把张凤送解刳院吗?”
卢忠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得看他到底怎么弄了这么一大笔银子,要是只是贪腐,估计陛下会把他扔进石景厂的窑井劳役赎罪。”
“若是背着大案子,估计也就是斩首。”
“他想进解刳院,没点特殊的事儿,哪怕是想去也不能。”
解刳院让凌迟处死变成了一种仁政,想去解刳院坐雅座,那得做出杰出贡献,得犯点等同谋反的大罪。
只是贪腐,估计是石景厂煤井司苦役的多。
“唉,都说陛下酷暴,咱家咋觉得陛下太过于仁慈了呢?”兴安连连摇头,他时常听陛下和于少保讨论国家之制,自然知道陛下是不愿失道天下。
可是这种渣滓,去石景厂太便宜他了。
“走了。”兴安一甩手,离开了天牢,本来打算欣赏下张凤如丧考妣的模样,结果却满载而归。
卢忠作为缇骑的左都督,其实办这个案子,可以稍微做些手脚,比如什么私藏弓弩甲胄,比如向塞外贩售钢箭火羽。
泼脏水,他们缇骑本应该最擅长。
但是卢忠却没有这么做,因为陛下不让,他按照案件的本来面目,查的一清二楚。
次日的清晨,王翱刚到吏部坐班,这腚还没坐到软篾藤椅上,就被王直给叫了过去。
“王侍郎,这是张凤的案子,三司会审,咱们吏部也要去,事涉贪腐大案,你本来的职责。”王直廷议回来,拿着一本案卷,递给了王翱。
王直还是把案子交给了王翱,这是他选的人,他只希望自己死后,不会被王翱这般报复。
王翱认真的看起了卷宗,越看越是惊骇,平素简朴的张凤居然是个贪官?
对于王翱而言,这是大功一件,办好了差事,他做这个吏部天官绝对没人说他是幸进了。
“王侍郎,我今天跟陛下递了致仕的奏疏,人老了,不能老占着这坑儿,得给年轻人机会,做完这件事,你就全揽吏部诸事吧。”王直喝了口茶,看王翱看完了案卷,才开口说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
当年京师之战的时候,王直作为百官之首,知道自己处理不了京师之战的危急,一句百王直不如一于谦,就把这百官之首的位置让了出去。
王直这番话是真心的,他发现王翱锋芒毕露,既然已经能够独揽部事,他也懒得再赖下去了,他身体也不太好,临到了,歇几年便是了。
不恋权,也是王直一直以来的特点。
“王尚书,这,弟子愚钝,还有许多事儿,不明就里,若是尚书致仕,弟子迷茫之时,如何抉择?”王翱当然不是怕,他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京师为官和地方为官,天差地别,王直在王翱进京之后,一直耳提面命,絮絮叨叨的教了王翱不少事儿。
王翱私下里以弟子礼奉,也是应有之意,毕竟是天地君师亲的大明。
王直笑着说道:“陛下给了我太子少师之位,让我到泰安宫教皇嗣读书识字,我不离开京师,离开京师也回不去啊。”
“除了这京师之地,连一席安寝之地都没有。”
“好了,若是有事,寻我就是。”
王直背叛了他的宗族,他不能落叶归根,死了也只能埋到金山陵园里去。
朱祁钰给了王直一个太子少师的职位,就是让王直颐养天年,而且还有讲筵学士,每日还是能够见到陛下的。
若是王翱出了问题,王直也可以随时起用,替王翱收拾烂摊子。
这算是朱祁钰为大明朝政治稳定,尝试的离退休老干部制度,王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那个人。
王翱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人兜底兴风作浪。
王翱拿着卷宗,气势汹汹的去了天牢。
“张凤,你落到我手里了!”王翱看着张凤,咬牙切齿的说道,恨不得把张凤给撕了。
张凤还做着兴安给他游说的春秋大梦,把自己个当户部侍郎,他嗤笑一声说道:“王侍郎,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是何故?”
王翱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的巡抚,对在京为官,那都是靠着王直教导。
张凤做的事儿,直接让王翱和王直之间的师生之谊断的干干净净,王翱怎么能不气!
“说说广宁伯街福祥瑞茶行的事儿吧。”王翱也不跟张凤扯皮,直接打开了案卷,开始闻讯。
张凤听到福祥瑞茶行几个字,就知道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他不敢置信的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那阉贼,嫌钱少不成?”
“兴安连陆子才一两的金元宝都不敢拿,敢拿你这五十万两?”王翱却是知道陆子才一两金元宝变十两的故事,王直讲给他听的。
这件事极为机密,也就朝里的明公知道,张凤…并不清楚,因为金濂没告诉过他。
张凤眼睛瞪圆,哀嚎一声,瘫坐在地上以头抢地的喊道:“吾命休矣。”
清晨的阳光洒在了讲武堂的点将台和校场之上,也透过了窗栏,洒在了聚贤阁的御书房内。
朱祁钰、于谦和胡濙三人都在御书房内。
“这沐阳伯临到了,终究是看走了眼。”朱祁钰将案卷让于谦和胡濙都看过了。
沈翼想要贪的是五百两银子,张凤上下其手,折腾了近七十万两家底。
于谦却摇头说道:“不是金尚书看走了眼,是这张凤太能藏了。”
“张凤这些钱,多数都是正统年间弄到手的,自京师之战后,张凤就不敢伸手了。”
胡濙附和的说道:“臣也没想到啊,这张凤,是挺能藏的。”
金濂在正统年间一直是刑部尚书,直到正统十四年才开始理财,对张凤的全面认知,是从正统十四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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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了这么多银子,张凤那真的是一分钱,都不敢花。
别说金濂,就是于谦、胡濙、王直、王翱等一众,也是犯迷糊。
这贪这么多,也不花销,不奢靡,图个啥?
躺在银子上睡觉,不硌得慌?
“那倒也是。”朱祁钰放下了案卷说道:“于少保还是执意要去燕山?”
于谦请旨前往燕山,给武清侯总督军务,朱祁钰比较担心于谦的身体,就没准,但是这是第三次提起了,朱祁钰也不得不慎重一些。
“陛下,臣总是觉得这估计要打仗,还是去看看比较放心。”大军拔营去燕山剿匪之后,于谦一直有些担心,索性直接到前线去看看,省的挂念了。
“那行,什么时候走?”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奏疏,开口问道。
于谦俯首说道:“今天。”
于谦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既然要去,就立刻马上出发。
“朕派五百缇骑给你。”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护你安全。”
“即便是大明惨败,于少保在,朕亦无忧。”
于谦是朱祁钰竖起来的龙旗大纛,只要于谦还在,大明就能承受战败的结果。
于谦不停的眨着眼,陛下这料敌从宽,难不成是本能?
第五百六十章 大汗,你想做什么!
于谦希望前往燕山和开平卫的目的,并不是不信任大明的武清侯石亨。
石亨早就不是那个在河套,在大同府四处劫掠的将领了,正统十四年至今,七年的时间,于谦和石亨当年生死之敌,于谦一次没有弹劾过石亨就是这个原因。
若是石亨犯错,以于谦的性子,决计不会放过石亨。
于谦至今不知道石亨改变的具体原因,他不知道,当年陛下曾经给石亨许下了一个国公的梦,而且正在一步步的实现它。
说到了,做到了,石亨自始至终都知道,陛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于谦去开平卫,目的是为了组织调度各方将领之间的矛盾。
在大同府的广宁伯刘安,就是那个在西城有一条广宁伯街的刘安,稽戾王当初用一个世侯,差点怨杀的刘安,镇守辽东的辽东总兵官的宁远伯范广,都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
在河套之战后,范广因牵制鞑靼人不能和瓦剌人形成合力,因功封为了世爵宁远伯,这是当初杨洪和陛下讨论河套之战功劳的时候,杨洪为范广请功,而陛下早就准备好了宁远伯的印绶。(285章)
将领之间特别容易斗牛别劲儿,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都不服人。
这种时候,非常容易发生抢功冒进的事儿,于谦前往燕山前线的目的,就是调节各个将领之前的矛盾。。
总体来说,于谦要减少大明内部不团结导致的胜负天平倾斜的问题,让大明的胜算更高一些。
不给鞑靼人任何一丝一毫的机会。
“塞外沙尘大,于少保的身体,朕颇为忧虑,此行还是务必带好口罩。”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出了一叠口罩,这也是老道具了,当年京师之战后,于谦去巡视边方,朱祁钰就送过这些。
于谦郑重的结果了口罩,笑着说道:“陛下,臣是大明的文安侯,也曾在西直门外、德胜门外,几次亲履兵锋,没那么脆弱。”
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是个很不错的医术,大明有句话叫《预防卫生与简易方》不可不读,陈福寅在琉球,已经用到了琉球地方,相当的好用。
胡濙看着中气十足的于谦,就知道于谦此言非虚。
之前于谦病到迷走神经痛,那是忧思过甚,心力消耗的缘故,这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于谦是痰疾也好了,吃嘛嘛香,睡得踏实,也才五十多岁,还能舞刀弄枪。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目露思索,但是他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朱祁钰不想让于谦去燕山前线,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石亨当年的那句,若于谦再至大同,我必杀之的话。
石亨是个武夫,说话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之前大明国事飘摇,石亨没拿到世侯的时候,自然不敢胡乱发难。
现在呢?
于谦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摇头说道:“陛下,石亨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大明的武清侯,大明京营的总兵官,陛下的左膀右臂的肱骨之臣,他不会不知轻重的。”
于谦和石亨也有小秘密,当年官山议事台,于谦和石亨就已经解决了当年的问题,于谦一个文臣,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不动火铳,于谦不是石亨对手。
当年于谦就知道了,石亨不是那个马背上的莽夫了,早就从一个将领成长为了一个帅才。
就是摒弃了石亨的个人成长,和朱祁钰派给于谦的五百缇骑护卫。
站在最功利的角度,石亨杀了于谦,武清侯能变成武清公吗?显然不能,甚至连世侯都得给他褫了。
但是打赢鞑靼人,为陛下在鞑靼的收网扎进口袋可以成为国公。
陛下不是不知道,陛下只是料敌从宽,把事情往最坏了想,当年陛下南下平叛,居然弄了一套天下攻明的兵推棋盘,可见陛下对戎政之慎重。
陛下对戎政、对民生之事,从来都是慎之又慎。
朱祁钰放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他坐直了身子说道:“于少保,胡少师,这个张凤,如何处置?”
张凤贪腐钜万,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那么在严打的现在,张凤这个差点成为六部尚书的大明明公,如何处理,还是要问问两位臣工的意见。
于谦想了想说道:“还是得看张凤在景泰元年后,是不是继续贪腐,若是没有,臣以为送石景厂就是了。”
“这是基于目前的查补,若是没有其他事的前提下。”
自正统十四年,大明陷入了亡国之祸之后,陛下在思辨,大明也在思辨。
就正统年间的那种风气,贪腐只是多少的问题,而不是有没有的问题。
陛下要是一怒之下把张凤的脑袋给剁了,这京官是不是都要挨个查个底掉?
于谦不认为那么做有利于大明,当时的朝局就是如此,大明朝不是人人都是他于谦,不是人人都是王文。
胡濙本来不太像表态,师爷们,喜欢装糊涂,但是陛下既然问了,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当年金尚书还在的时候,极力反对陛下补俸曾说过,既往不咎,过往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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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也赞同于少保的意见。”
“就现有的证据下,罪不至死。”
这张凤的罪名是滥用职权,以公谋私,收了钱,为一些人大开方便之门,比如类似于灾逋改折的事儿上,弄钱。
确切的说,偷了大明的国帑。
朱祁钰是想要往死刑上办,他不死,朱祁钰气儿不顺,可是的确若是按照大明律,也就是个革罢流放,或者去石景厂服苦役。
就张凤这正三品大员的人脉,到了石景厂,那也是去当大爷,石景厂的工匠,真的不敢指派张凤真的做苦工。
这是个士农工商,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大明时代,张凤的人脉而言,他只要出了诏狱,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朱祁钰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是决计不会让卢忠给张凤泼脏水的,那是授人以柄,那是皇帝自己折自己的刀。
他一个张凤也配把卢忠兑出去?
当年卢忠想要德胜门外阵杀稽戾王,用自己的命兑稽戾王的命,朱祁钰都不舍得,他一个张凤也配?
“容朕缓思。”朱祁钰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的。
他在司法之上,有非刑之正的特权,他可以动用非刑之正,把张凤给杀了。
左右不过是几句暴烈的骂名罢了。
朱祁钰在乎这个?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眼,知道陛下还是想杀他,眼下大明正在禁奢尚俭,反腐抓贪,陛下想立个典型,无论是谁,都逃不过。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表态,卢忠还在查补,时间至少还有六个月的缓冲期,他要想明白自己非刑之正杀掉张凤要付出什么,又能换来什么,如何做对大明更加有力。
至于他个人,他已经是亡国之君了,不是很在乎虚名。
简单来说,张凤上称了。
卢忠先带着张凤去了一趟解刳院,卢忠没进去,就在东江米巷的解刳院正门等着,直到张凤横着抬出来之后,卢忠才开始审讯。
卢忠拿着自己手中的文牍开口念道:“张凤,洪武三十年出生安平,少有贤明,七岁能诗,十二岁闻达于乡野。”
“宣德元年中举,宣德二年接连考中进士,位居二甲第十三位,宣德二年授刑部清吏司主事,当年江西民乱,任参赞军事,前往平叛。”
“江西十二官、七十二吏,由你弹劾,斩于监斩台。”
这是张凤出仕的时候的风采,卢忠能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张凤,在油灯之下,奋笔疾书,痛陈江西官场腐败,将民乱的责任,按在江西诸多官员的头上,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儿。
“别说了,别说了。”张凤抿着嘴唇,连连摆手的说道。
当年他位卑却持节守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在江西回来之后,就娶了现在的正妻,这些年,他的家庭并不和睦,因为他的妻子,已经看不到当年那个张凤的身影了。
卢忠却继续说道:“宣德年间,先帝斋宫亲自出题,用人何以得其方?”
“张凤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还记得吗?你忘记了没关系,陛下的古今通集库都记着呢。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正。”
“先帝大悦,命大学士杨溥评断,得美誉,王直率你和江渊、萨琦等人入秘书省读书,自此平步青云。”
王翱主持张凤案,他放下了题本,大声的说道:“张凤!”
“正!”
“你说的!”
“别说了,别说了。”张凤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差去形容了,他当年有多么的光耀,现在就有多么的笑话。
“正统三年,张凤,你深受皇恩,升为了刑部右侍郎,从主事正六品,连跳六级做了正三品的侍郎?”王翱怒其不争的拿起了题本,眉头紧蹙的问道。
卢忠看了看,如此升迁,其中必然有点问题,他喝了口水说道:“说说这段吧。”
“一步错,步步错。”张凤坐直了身子说道:“是我自己走错了,怪不得旁人。”
“这次的升迁是有问题的,正统三年,稽戾王尚有,主少国疑,杨士奇主政。”
“我…走错了。”
张凤并没有把自己走错路的事儿,归咎到别人的头上,而是怪自己没有守住底线。
“详细说说。”卢忠敏锐察觉到张凤的心理防线已经全被击垮,现在问什么,就说什么。
“当初我在秘书省读书,任刑部主事,这一读就是九年的时间,宣德十年,先帝龙驭上宾,臣子惶惶。”
“宣德十年六月十七日,那天下着大雨,忽然有人敲门,让我去赴宴,我就去了燕兴楼。”
王翱立刻追问道:“当时设宴的人是谁?”
“杨士奇。”张凤咬着嘴唇说道:“当时我就不该去的。”
王翱和杨士奇之间有摩擦,王翱因此在地方履任二十五载,他记得这件事,但是这是在办案,他一拍桌子说道:“交代你自己的问题,不要胡乱攀咬。”
张凤却摇头说道:“当时王直也在,王侍郎可以回去问问王尚书这事的真伪,当时赴宴之人极多,不难询问。”
王翱面色巨变猛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说道:“你说谁?!”
张凤看着王翱的模样,就知道此时的王翱,不比他好受多少,他继续说道:“你的师父,大明吏部天官,王直,王尚书。”
“我觉得我说的足够明确了。”
“宣德十年六月十七日,杨士奇的轿撵到底接了多少人?”
“当时杨士奇大怒,因为他请了胡濙,但是胡尚书却没去,让杨士奇大为光火。”
卢忠按下了有点破防的王翱。
王翱突然明白了,他的师父王直为何要跟他划清界限,为何要突然致仕,为何要突然做那些事。
这不是张凤在胡乱攀咬,张凤以为自己要入解刳院的雅座了。
卢忠示意文书把张凤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录好,才开口问道:“赴宴之后呢,你在宴会上做了什么,为何要说从这里开始走错了呢?”
张凤颓然的说道:“当时我的妻子怀有身孕,又喝了一点酒,当时很热闹,喝完酒之后,我就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里,那里有个俏娘子等着。”
“是我没管好自己,不怪旁人,当时赴宴之人,有不少到了就走,半途就走,散宴没留下走的,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走的。”
“当时我已经在秘书省读了九年的书,宣德十年那时候,主少国疑,我为了升官,就走了歪路。”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自尝恶果,怪不得旁人。”
“我从来没有怨恨杨士奇的意思。”张凤似乎很坦然的说道。
卢忠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若是不怨恨他,你为何不称呼杨士奇为杨少师,而是直呼其名呢?”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这个吗?”
张凤猛地瞪大了眼睛,卢忠的的眼睛真的狠毒,他敏锐的发现了问题。
他其实一直在怪杨士奇当年把他引上了邪路。
第五百六十一章 有牌子,就是了不起!
卢忠看了眼书吏,他将张凤的话一字一句的记录了下来,卢忠将会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进行查补,然后在进行多次提审。
不过卢忠知道,张凤撒谎的可能性很低,他现在并不求自己活着,只求陛下不会祸及他的家人。
“那天都有谁去赴宴,谁留到了最后?”卢忠再次开口问道。
张凤想了许久说道:“赴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当时稽戾王尚幼,谁敢不去,谁又能不去,但是留到最后的人,现在还在朝堂的,并没有几个。”
“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然后交给缇骑。”
卢忠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的问道:“杨士奇做这个局,目的是什么?”
“我的问题是,在宴会上,他到底要做什么?”
张凤嗤笑了一声,扬起了头,看着卢忠笑着说道:“他想做的事太多了,具体到每件事,我可以挨个讲。”
“那次设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留到最后,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不过臣子最终也只是臣子,正统九年之后,杨士奇就被王振、王骥等人给斗倒了,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连儿子都差点死了。”
卢忠有些玩味的问道:“那景泰年间,就没有这样的宴席了吗?”
张凤笑了出来,摇头说道:“能开这种宴的,在景泰年间,只有于少保可以宴请,你觉得于少保会做这样的事儿吗?”
“我说于少保也做了宴请的事儿,你信吗?”
卢忠确信的说道:“我不信。”
“我也不信。。”张凤的脸色颇为轻松的说道:“能办这种事的只有类似于夏元吉,杨士奇、于谦这类的执牛耳者。”
“于少保不会宴请,胡濙倒也可以,但是不会有人去。”
“大明得于少保乃是大明之幸事,大明有陛下,知人善用,更是天大的幸事。”
卢忠看着什么都清楚的张凤,嘲弄的说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做正事。”
张凤反而答道:“其实,你不知道,走邪路,一点都不比走大道轻松。”
“那小路哪有大路走的轻松?”
对于张凤而言,邪路走的其实很闹心,若是不闹心,他也不会选择在景泰年间收手了。
“不贪不腐的,其实我的日子更好一些,至少我媳妇对我有个笑脸,而不是过往满是嫌弃。”张凤的两行浊泪流下。
他的妻子当初嫁给他,他也就是个正六品的主事,位卑言轻,但是他妻子对他的持正守节颇为欣赏,可以用举案齐眉去形容。
正统一十四年的时间,他坏事做尽,他的妻子跟他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景泰年间他收手之后,他妻子态度终于缓和了起来,若不是这次他失心疯一样的要报复金濂,他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
卢忠拿起了题本说道:“交待你自己的问题吧。”
“正统元年开始,就开始有人登门送孝敬,夏天有冰敬,冬天有炭敬,每次一千两,十四年的时间,这一类的钱,我一共收了十三万两多一些。”
“戥头案你也有份儿?”卢忠厉声问道。
张凤点头承认了戥头大案他也有份,他脸上浮现了些许的笑意说道:“有,不过那都是官邸法之前,景泰元年,他们又拿着银子上京孝敬,却连官邸法的门都进不去!哈哈。”
“看着他们有银子没地方使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做这个京官,原来是这么威风的事儿啊。”
站着把官儿给当了,是真的不容易。
张凤过去是正三品,现在仍然是正三品,收黑钱的时候,他是跪着当官,不收钱的时候,他站着当官。
两个都是正三品,可是天差地别。
“这些钱,是怎么流转到你的手里的?”卢忠继续提审,他问的问题并不奇怪,他在询问银路。
在孔府大案之中,卢忠通过查点孔府的银箱和银锭,最终确定了孔府的银子全是倭银这一事实。
而现在卢忠在查问这些朝廷命官受贿的银路,如果能够彻底掌控这条银路,对于保持京官的清廉,有决定性的作用。
张凤终于露出了难色,他言辞闪烁的说道:“我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儿,都是经纪在打理。”
卢忠是一个很专业的缇骑,他早就不用刑罚审案子了,他一眼就看穿了张凤是有所忌惮,嗤笑的说道:“在我面前撒谎?”
“能说的我都说了。”张凤咬着牙说道。
卢忠非常平静的说道:“不能说的也要说,老实交代是你现在唯一的出路。”
“你现在不肯老实交代,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妻儿老小。”
“你能信任的只有陛下了。”
卢忠这番话,简直是莫名其妙,但是张凤却清楚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只能信任陛下,是现在张凤唯一的选择。
张凤已经倒了,他官架子不在,那些过去拿他没办法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张凤的家人,会死在哪个荒郊野外,就看对方的兴致了。
但是陛下从来不会祸及家人。
当年李贤被抓,迫于无奈在南京僭朝做事,李贤的家人仍旧住在官邸之内。
王复投了瓦剌人,但是胡濙以汉李陵事为例,陛下把王复的家人扔放在官邸法内,防止一些老鼠对王复家人不利。
金濂的家人虽然搬离了官邸法,但仍住在东城范围,朝阳门内,和陛下隔了两条街。
张凤突然发现,自己倒台之后,唯一能信任的只有陛下。
这种感觉,让张凤怅然若失。
“我说。”张凤选择了开口说话。
“方法有很多…”张凤一五一十的将其中的事儿说的清楚。
卢忠涨了一番见识。
王翱看着呈堂供述,叹为观止的说道:“你们这是在抽骨吸髓啊。”
张凤有些自嘲般的说道:“这些事儿,我都清楚,但是不是我亲自操刀,都是经纪买办们在做,眼不见为净吧,没看到,就当不知道。”
卢忠打开了另外一个题本,看着题本上的问题,有些犹豫的问道:“金尚书,知道你贪腐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一出,连王翱都瞥了一眼卢忠,显然这不是预定的问题,是卢忠的加料。
但是那本题本的纸张和字迹来看,是从泰安宫里来的,这是陛下想知道的问题。
问到这里的时候,卢忠让文书停止了记录,而是亲自记录。
“知道,他全都知道。”张凤有些怅然的说道。
“知道?”卢忠和王翱猛地抬起了头,震惊至极的看着张凤,金濂居然对张凤贪腐之事,一清二楚?
到了这个地步,张凤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知道那是皇帝想知道的事儿。
他确信的说道:“金尚书曾经盘点过正统十四年的国帑账目,谁能躲得过他的眼睛?王直曾经说能理财的唯金濂,他查了国帑的账目,自然发现了我当初做的那些手脚。”
“自从查完了账目之后,金尚书对我的态度就变的极为暴烈,动不动就是一顿怒斥,说实话,这让我在户部很没有面子。”
卢忠将张凤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录下来,问道:“金尚书既然知道你贪腐,为何还要举荐你为户部尚书?”
“因为我收手了,你知道福禄三宝吗?”
“这走邪路,就跟喜好这福禄三宝一样,哪个人能戒掉?”
“我从正统十四年后,就再未曾伸过一次手,这就是金尚书举荐我的原因。”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我会这么蠢。”
卢忠和王翱对视了一眼,才继续提问道:“详细说说。”
张凤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这几日在牢狱之中,我认真的想了想,金尚书那个人,我是真的佩服,他其实猜到了我会报复他。”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早的做。”
“如果等到我做了户部尚书,再开始慢慢的报复他,那就无碍了,因为我是活的户部尚书,而他是薨逝的户部尚书。”
“陛下即便是知道,也要斟酌下,因为金尚书已经走了。”
“但是金尚书可能没想到,我居然还没上位,就开始做这些事了。”
“我…太蠢了。”
张凤对户部尚书的位置,实在是太有执念了,正统三年起,平步青云,官升六级至今,他还是正三品,他太想上位了。
所有的这些事,他都办得有些操之过急了。
直到现在,张凤依旧在自己以是,他一点不知道,陛下对金濂的称呼始终是沐阳伯。
“我还以为金尚书跟你同流合污,才举荐了你。”卢忠似乎是在不经意的说道。
“胡说八道!”张凤带着镣铐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你是陛下的缇骑,怎么可以凭白诬陷别人的清白!”
“记,你给我记!”张凤随着那名书吏愤怒的说道。
书吏不为所动,张凤又看向了王翱大声的说道:“王翱,你是朝廷命官,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些鹰犬,泼脏水不成?”
王翱瞥了一样卢忠的题本,卢忠刚才那句话,显然不是陛下题本上的话,是卢忠自己想说的话。
卢忠一笔一划的记了下来。
卢忠查案,就是如此,任何人他都会怀疑。
王翱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卢忠只对陛下负责。
卢忠的嘴角勾出了玩味的笑容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你看下口供,没有问题,就签字画押吧。”
张凤看到卢忠写的一字不差,才松了口气,签字画押。
卢忠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的提审。
收获很大。
“卢都督,你…”王翱第一次和缇骑办案,完全没想到缇骑办案,居然是这种风格。
连金尚书这样的人,他卢忠都要怀疑吗?
卢忠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京师之战的时候,我曾经派了缇骑跟着于少保,于少保巡边归京,在京师听精忠旌的时候,发现了我的人,还让我的人付钱。”
卢忠说话,就向着泰安宫的方向而去。
朱祁钰拿到了卢忠和书吏写好的书证看了许久,开口说道:“哎呀,卢都督,沐阳伯就没必要怀疑了吧。”
朱祁钰自然发现了卢忠的那番话。
“这不正说明金尚书是清白的吗?”卢忠反而说道。
张凤的反应太正常了。
金濂是个为大明贡献了一生的人,即便是不当人的张凤,听到卢忠诬陷金濂的品行,都拍桌而起。
可想而知,卢忠那句话真的太过分,也可以看出,金濂本人是干净的。
这就是卢忠要求证的事儿。
陛下从没有信错过人。
“沐阳伯,为什么会明知道这张凤贪腐还要举荐他呢?”朱祁钰看着提本上的内容,陷入了沉思。
随即他全然明白了。
张凤他知道怕。
张凤经历了一切,能选择收手,就是金濂最看重的一点,沈翼没有经受过类似的考验,就是沈翼最大的劣势。
做户部尚书不一定要那么能干,能够躺在银山上不为所动,才是金濂举荐张凤的理由。
可惜,金濂给了张凤机会,张凤不中用啊。
操之过急,是张凤犯的错误。
“再查补下,就…斩了吧。”朱祁钰朱批了卢忠的那本题本,做了决定,画了个红圈,写了一个斩字。
他决定杀了张凤,动用非刑之正的司法程序,对张凤进行处斩。
十分明确的指令,要杀张凤的不是卢忠,而是朱祁钰。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为朕做事,即便是走了,朕也得护着点,今天朕不杀了这张凤,明天就会有李凤,王凤,对朕的臣工下手。”
“这个蠢东西!”
张凤的蠢,他自己都承认,实在是太过于急迫了。
“倒是一五一十说的很清楚,张凤他想要什么?”朱祁钰问道。
张凤如此配合,必然有所求,活命的话,朱祁钰是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他的家人。”卢忠如实的回答了问题,张凤很在乎他的家人,尤其是三个孩子。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西城区找个宅院,安顿下来吧。”
“臣遵旨。”卢忠俯首领命,张凤要为把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付出代价,他临到了,能信任的只有陛下,而且陛下值得信任。
“根据张凤的供述,这个福祥瑞茶行好好挖一下。”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卢忠前去办案。
“臣告退。”卢忠离开了泰安宫的御书房,查点了泰安宫和澄清坊的防务之后,才离开泰安宫,前往了锦衣卫衙门。
朱祁钰手里握着一本奏疏,是新任的户部左侍郎沈翼的奏疏。
沈翼走马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皇帝的头上。
“走了一个沐阳伯,来了一个沈不漏和王气人啊!”朱祁钰拿着手中的这封奏疏。
沈不漏自然是沈翼,王气人自然是王祜,这户部的哼哈二将,第一把火烧到了皇帝的钱袋子。
沈翼要皇帝还钱。
内帑欠着国帑一些钱,当初说好的各市舶司的税监钞关和宝源局五五分成,白纸黑字,陛下当年和金濂立了字据。
但是市舶司规定,给银蠲免四分,各大市舶司现银很多,但是按照大明的金银之禁和新货币政策的规定,银两得铸成银币,才能使用。
所以朱祁钰给的五五分成,是直接给银币的五五分成。
这里面会产生三分银的铸币税,这铸币税,都归了朱祁钰的内帑。
现在,沈翼,这个两手并拢没有一丝缝隙的沈不漏,拿着当初朱祁钰和金濂达成的五五分成的协定,找到了皇帝,就俩字:还钱。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把张凤从牢里放出来,和沈翼打擂台,朱祁钰就没这个烦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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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让林绣跟他们户部再吵一架?”兴安也是一脸为难的说道。
这事儿其实金濂也说过好多次,但是朱祁钰每次都派林绣和王祜吵架,这吵着吵着,就会有更重要的事儿。
沈翼这把火烧到皇帝头上的时机,真的把握的很好。
朱祁钰刚刚任命了沈翼,这不给,就是不支持他沈翼的工作,若是支持沈翼工作,就得付出一大笔的钱。
金濂没说错,这沈翼真的爱钱,可劲儿的往怀里扒拉,即便是捞不到自己手里,能看着也是心满意足。
第五百六十二章 大皇帝的至仁之心
“还钱吧。”朱祁钰最终决定是还钱。
对于海贸相关的事物,是五五分成,包括了铸币税这块,当初都是商定好的。
朱祁钰能跟金濂赖账,不是因为金濂好欺负,而是因为朱祁钰和金濂有默契。
这种默契,是自京师之战后建立的。
“张凤有功赏牌在身吗?即便是齐力牌。”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陛下虽然从来没问过张凤功赏牌的情况,是因为朱祁钰知道张凤并没有头功牌。
齐力牌授予的极多,陛下不清楚齐力牌具体名录,兴安也不知道具体的名录。
但是兴安查过了。。
“没有。”兴安摇头说道:“若是有,臣早就跟陛下提前说了。”
王复当年在奉天殿上,因为与民争利,跟陛下顶嘴,陛下盛怒之下,依旧宽宥了王复,是因为王复有头功牌在身,而且也只是口舌之争,王复并没做什么违背国法之事。
若是张凤哪怕有一张齐力牌,兴安都会跟陛下分说,可惜张凤没有。
“哦。”朱祁钰靠在藤椅上。
张凤辜负了金濂对他的期望。
贺章并没有辜负胡濙对他的期望,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向北而去。
他出使的时间,正好和于谦前往北古口大营的时间,重叠在一起。
于谦罕见的邀请了贺章同行。
贺章没有和于谦在私底下说过一句话,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没有和于谦有太多的交流,两个人也就是点头之交。
贺章被邀请同行的时候,人都傻了。
“拜见于少保。”贺章有些拘谨的俯首行礼。
于谦的车驾上是奇功牌赏赐的车驾,有五匹马拉车,这是符合礼法的,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
比如朱祁钰的大驾玉辂就是十八匹马,就是六的倍数,日常出行就是六匹马。
于谦的车驾是五匹马,车驾的车门之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奇功牌的标志。
如此规格的车驾,车厢自然是极大,容纳几个人都没问题,而且十分的安稳,不会感觉到太多的颠簸。
“坐,找你来,就是聊两句。”于谦让贺章坐下,笑着说道:“贺总宪,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此次出使,贺总宪莫要有后顾之忧。”
“这是你离京之后,陛下的一些安排。”
于谦递过去一份题本,他让贺章来,就是解决贺章的后顾之忧的,若是贺章在迤北不幸蒙难,陛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包括贺章的妻儿老小,都会善始善终,决计不会有失。
“在大明,没有人能动得了陛下要保的人。”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
于谦有拿过了旁边厚重的包裹说道:“陛下差人给你带了些保暖的衣物,都是范都督在辽东弄的皮草,到了迤北,就穿上,别冻伤了。”
“此次出行的诸位,人人有份。”
贺章哆哆嗦嗦的拿过了那些衣物,咬着嘴唇说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给使团送衣服这件事,还是想起了当初稽王妃钱氏哭着想给在迤北的稽戾王送衣服之后,才做了准备。
这些衣物算不上值钱,但是收买人心,确实绰绰有余了。
衣服都是现成的,每年朱祁钰都会给在塞外奔波的夜不收送防寒的衣服。
于谦又和贺章聊了几句,两人就奔着北古口的大明军军营而去。
这走了不到三日,便到了北古口大营外。
这一路上都是新修好的官道驿路,从京师外至北古口和居庸关等地,都做了地面硬化处理,速度更快了几分。
这大营坐落在北古口下的一座土城之内。
于谦到的这日,天刚刚放晴,日光洒在雪花之上,晃的人眼睛疼。
土城之外,旌旗招展,一队队的军士甲胄鲜明,站在驿路旁侧。
石亨驱马上前,来到了车驾之前,翻身下马,高声喊道:“武清侯、京营总兵官石亨,见过于少保!”
于谦在车辆刚停稳的时候,就已经走出了车驾,这刚准备下车,石亨就伸手扶助了于谦。
如此这般做作,让于谦颇为意外,他低声问道:“武清侯啊,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石亨低声说道:“我就烦你们这些读书人这个聪明劲儿,下车说,下车说。”
石亨虽然和于谦之间冰释前嫌,可不代表石亨就会低三下四,大家都是大明的世侯,一个品秩,都是超品,石亨完全不必如此。
石亨这么做,显然是有求于于谦。
“说说吧。”于谦和石亨两人来到了大营之内,左右无人之后,于谦喝了口热茶,才开口说道。
“军心思动。”
“我这也是想尽了办法,可是有点压不住了。”石亨有些无奈的说道:“拔营的时候,说是到燕山剿匪,可是这燕山哪还有匪啊。”
“找了半个月,除了傻狍子,啥也没有。”
“大家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知道要打鞑靼人,可是这等了一日又一日,也没等到出兵的时机。”
“直到现在,是打还是不打,我也不能给大军一个准话,军心浮动,在所难免。”
十余万大军扎营燕山至开平沿线,大军已经布置妥当,可是石亨却连个准话都没法给自己的将领和军卒。
“打是一定要打的。”于谦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不是说过了吗?就是个踹一脚就塌了的破房子,哪也得踹一脚不是?”
于谦有些奇怪的看着石亨,石亨能约束不住自己的军卒?
于谦不信。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石亨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这些个日子,好多鞑靼人听闻大军调动,跑到了长城外,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还有不少鞑靼王,被他们的百姓给抓了,绑缚到了阵前。”
“我也没处理过这样的事儿,这未战先降,我真的是有点无计可施。”
北古口大营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况,石亨处理起来有点棘手。
“有多少人?”于谦眉头紧皱的问道。
石亨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说道:“一共十二万七千余人,这里面还有三万多人还是没有十五岁,甚至没长过车轮的孩子。”
“战场作战,我眉头都不眨一下!可是这近十三万手无寸铁的百姓,让我痛下杀手,我…真的下不去手啊。”
什么是高道德劣势,这就是高道德劣势。
在百姓眼中,大明的皇帝一视同仁,大明用钱法,鞑靼也用大明钱法,可是这些个鞑靼王,朘剥过甚,百姓无以为生,听闻王师至此,便出现了这一幕。
石亨当然料到了会有人主动投献,但是他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多。
“他们的诉求主要的就是三件事,第一个就是希望仁慈的陛下,能够复设北平行都司,重建大宁卫。”
“第二件事,就是希望可以给他们划分牧区,每年因为争抢水草丰茂之地,杀的血流滚滚,希望大明可以为他们做主。”
“第三件事,就是他们选了几个女子,希望送入陛下宫中,他们几个耆老说,连朝鲜都能送婢女入宫,他们鞑靼难道在陛下心里,甚至不如朝鲜吗?”
石亨简明扼要的说明了一下情况。
鞑靼和朝鲜孰重,是这三个诉求的核心。
鞑靼人有四等人制度,按照鞑靼人的看法,大明和鞑靼是争夺天命,大明得到了天命,但是朝鲜或者说倭国,他们有争天命的资格?
显然没有。
“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十三万人。”于谦万万没想到,他刚到大营,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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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开始,这十三万一旦处理不好,大明王化鞑靼之路,那就遥遥无期了。
于谦沉吟了许久,才笑着说道:“此事不难,你给我一千掌令官,过年前,我把这些人都给你安顿好。”
“至于他们的诉求嘛,前两条还好,最后一条,那就得问陛下和礼部了。”
“诗书礼乐可以学,但是这长得不能差了,否则礼部那关就过不去。”
长得不好看,连官都做不得。
于谦主要担心草原女子风吹日晒,不好看,给陛下送去,那不是给陛下添堵吗?
“这个你放心。”石亨的面色复杂的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前几天,那几个鞑靼耆老见我迟迟不答复,就给我送了几个海拉尔,就是草原上的明珠的意思。”
“好看的很。”
于谦一愣问道:“你收了?”
“收了是收了,不收不行啊,要是不收,这几个鞑靼耆老心里有什么想法,再鼓噪他们的百姓,十三万人要是给我哗营了,我难道把他们都杀了?”石亨两手一摊说道。
石亨看于谦面色不善,立刻说道:“不过,我就想起了四勇团营都督杨俊,当初在海龙屯,那冉贵人,杨俊不是看都没看,打包送给了在南衙的陛下?”
“我就学他,一起打包准备送京师了,让陛下头疼这事儿吧。”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石亨身居权力中心朝堂之上已经七年有余,知道这种事一旦粘上了,那些个御史唾沫星子真的能淹死人。
于谦不住的点头,笑着说道:“正应该如此。”
“对了,军纪这块,既然总督军务到了,都交给你了,这千头万绪的,麻烦的紧。”石亨让人抬来了一箩筐的文书说道:“都交给于少保了。”
维持军纪,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于谦比石亨更擅长这个。
“都交给我,你去干什么?”于谦拿起了那堆文书看了几页,这些事石亨的确不太擅长。
“我去巡边,巡边!”石亨笑着说道:“顺道打猎。”
于谦一到北古口大营,稍显繁杂和略微有些凌乱的军营,就立刻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石亨这边有十余万大军的军纪要维护,那边又十三万的鞑靼人要看着,两头忙,忙得他头昏脑涨,这么多事,他一个人处置,有些相形见绌。
这不是石亨能力不行,这么多事,单独交给于谦一个人,也是如此。
最最主要的是一个人处理,也没个商量的人。
于谦先是到鞑靼人的部族见了鞑靼的耆老,又见了很多的鞑靼人,然后开始带着掌令官开始管理这些鞑靼人。
一切的一切变得有条不紊。
贺章的车驾在次日清晨明亮而寒冷的光芒之中,向着大宁卫而去。
大宁卫的宁王府,鞑靼人在宁王府内迁之后,就将王帐设在这里。
大明北古口到大宁卫,一共三百里路,贺章走了整整七日。
他冻伤了。
手心、脚板、脸颊奇痒无比,就想把冻伤的地方给挠下来的那种钻心的痒。
他知道不能挠,一旦开始挠,就真的是挠破了也不会好。
一入草原,他就发现若非有永乐年间修的官道路碑,这冬日里征伐鞑靼,真的会迷路。
风刮起来的时候,地上的雪会被吹起,天地一色,甚至分不清楚上下,人在其中行走,就如同一片混沌,甚至连上坡下坡都分不清楚。
阳光穿过这些雪晶折射出略显绚丽的光,天蒙蒙一片,却并不黯淡。
“当初袁指挥可以在白毛风里,走几百里,真的是人吗?”贺章抬头看着他从未见过的奇景,呆滞的问道。
保护贺章前往鞑靼的是夜不收,是当初宣府初组建夜不收时那二百八十个夜不收之一,名叫马硕,现在已经成为了锦衣卫提刑千户。
马硕对这天象,早就见怪不怪了。
“袁指挥悍勇,我等还是比不得。”马硕自问自己也做不到,就是让袁彬再做一次,袁彬也不见得能做到。
这种事,得看运气。
贺章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都说你们夜不收,形如鬼魅,山川沼地,如履平地,我见你面色如常,你不会冻伤吗?”
“哈哈。”马硕笑出声来,他从宣府调任京师,从夜不收成为缇骑之后,就听到很多次这样的传闻。
虽然听了很多次,但是每次听到,他都想笑。
“你们这些读书人,老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不是鬼魅,也不是妖怪,我们也是人。”马硕笑着说道:“我们也会冻伤,不过皮糙肉厚,习惯了罢了。”
马硕有点出神的看着这漫天的雪花飞舞的模样,当年碰拳、笑的满是灿烂的二百八十位墩台远侯,现如今,也就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三十余人。
他们真的也是有血有肉,有父母、有妻儿的活生生的人。
他倒是希望他们夜不收都是妖怪,那样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现在墩台远侯的人数还在扩张,整个长城沿线,大约有四千余墩台远侯,夜不收哨。
“哦。”贺章愣愣的回答了一句。
这些人为什么会选择做墩台远侯呢?
升官发财的话,那也得有命享用才是。
或许,这就是于少保常常念叨的那句: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贺章略有所悟。
道理永远是那个道理,但若非行万里路,亲眼看到,他又如何明悟呢?
“大宁卫到了。”马硕笑着看着不远处的土城,勒住了马匹说道。
第五百六十三章 朕,包藏祸心
贺章罕见的紧张了起来,他站在早就破败不堪的城池之下,看了许久。
门前是恭敬等候的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以及他们三台吉的养父,乌格齐。
他们的身后是一众的鞑靼王,站在风雪之中。
他下了车驾向着人群而去,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这些鞑靼人实在是太过于恭敬了一些。
“恭迎大明天使。”乌格齐为首,带领所有人恭敬的行礼。
“起身吧。”贺章倒是一愣,万万没料想到,他们居然面对使节的时候,行的是三拜五叩的大礼。
使节奉节,代表的是天子,这些人跪的是天子。
贺章的紧张,是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重。。
大明和鞑靼人来来回回打了将近九十年了,若是再往前算算,至少打了将近三百年的时间。
这种相互之间的征伐,从未断绝,给两地的百姓都带来了兵祸。
被劫掠的大明深受兵祸之苦,鞑靼的百姓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议。”贺章进城前,先说了一句,然后才开始进城。
脱脱不花左右看了看,赶忙大声说道:“天使长途跋涉,车马劳顿,此乃应有之意。”
脱脱不花文绉绉的整了两句,将贺章迎入城中。
贺章之所以次日再议,不是他狷狂,更不是他没有准备好,自从上谏的那天起,他就在做准备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他需要知道更多的关于鞑靼人的情报,方便谈判之时,能够有的放矢。
大明有墩台远侯,夜不收哨,深入虏营探查情报。
马硕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将一位夜不收带入了驿站之内,汇集了这段时间关于鞑靼人的许多情报。
这些情报,对贺章的出使,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女真人的使者也在大宁卫?”贺章眉头紧蹙的问道。
马硕点头说道:“是的,李满住、董山二人派出了使者,希望鞑靼人可以和女真人联手,共击大明。”
“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因为乌格齐的反对,这件事迟迟没有推进。”
范广在京师组建了四勇团营,京师之战后,按照功勋,范广应该继续在京营为将帅,但是范广最终回了辽东。
自从土木堡之战后,大明这只猛虎,虚有其表,成为了塞外诸多部族的印象。
李满住和董山二人,在京师之战中,多次越过抚顺所的界凡寨,从建州卫到辽东劫掠。
范广再次回到辽东之后,严加防范,多处布防,多次机动,狠狠的杀了李满住和董山二人的威风,这建奴,再不敢南下劫掠。
但是他们贼心不死,居然打算联和鞑靼人,共击大明。
这是一个新情况,但是并没有出乎陛下的预料之外,河套之战明明没有范广的事儿,但是陛下依旧给范广升官加爵,就是因为范广在辽东镇守之功。
“建奴的使者能到大宁卫来,想来是鞑靼人内部,有想要这么做的人,这个人是谁?脱脱不花吗?”贺章敲着桌子,面沉如水的问道。
马硕摇头说道:“不是,是济农阿噶多尔济。”
“就是京师之战带兵入关,在清风店被截杀,在贾家营未战先退,导致也先进退失据的阿噶多尔济,是他吗?”贺章既然要出使,自然做足了功课。
这个阿噶多尔济,当初联合也先,彻底架空了脱脱不花,宣府之战的时候,阿噶多尔济见大明防守严密,居然直接跑了。
让贺章没想到的是,脱脱不花居然能容得下这个跟他不一条心的阿噶多尔济。
“满都鲁,也就是他们的三台吉,倾向于投降大明,他跟那些跪在燕山长城下的那些鞑靼人诉求一样。”马硕说到了一个现在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满都鲁,脱脱不花的弟弟,鞑靼部的三台吉,当年河套之战的时候,年仅十五岁的满都鲁,曾代表了他大哥脱脱不花,参加了官山议事台大会,拒绝了也先要求共同出兵。
马硕将一大堆的谍报放在了桌上说道:“在很大程度上,那十三万鞑靼人,跑到北古口大营,就是满都鲁的授意。”
“一来可以阻断大明进军的步伐,二来,可以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和在鞑靼的话语权。”
“这种请求大明册封,划分牧区,减少鞑靼内耗的风力,都是满都鲁一手操持的。”
“脱脱不花本人,更倾向于维持现状。”
现在的鞑靼部诸台吉,分成了三股势力。
以阿噶多尔济为首,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共击大明;
以满都鲁为首,清缴鞑靼诸王,全面归顺大明;
以脱脱不花为首,维持鞑靼元裔汗廷的地位,归顺大明,但是不完全归顺。
大明可以册封他们的可汗,但是鞑靼仍归他们元裔汗廷管理。
脱脱不花这种想法有些不切实际,确切的说,脱脱不花就是个骑墙派,他在二弟三弟之间摇摆不定。
贺章算是初步了解了眼下鞑靼人内部的不同倾向。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满都鲁年纪轻轻,能煽动起如此大的风波吗?”
马硕挑了几份谍报重合在一起说道:“满都鲁是个聪明人,他曾经直言不讳和属下说,若是大明未能王化鞑靼,反而是给鞑靼一个喘息之机。”
贺章拿起了那几份谍报,看了许久。
满都鲁走的是阳谋。
大明想要彻底解决边患,想要彻底收复鞑靼人,就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眼下大明势大,瓦剌已经西进了,鞑靼人已经没有了西进的可能,所以鞑靼人唯有全面归顺大明。
若是大明无法消化鞑靼这个部族,若到时候,黄金家族的后裔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那大明就是养虎为患。
贺章十分意外,他居然在塞外看到了阳谋的味道。
“此子不可留。”贺章点了点满都鲁的名字说道:“得想办法杀了他。”
马硕听到这里,颇为无奈的摇头说道:“杀了他?鞑靼内部有些人,比咱们大明人还要恨他。”
“但是杀不了,此人个人勇武不提,满都鲁在草原上本就是勇士的意思。”
“怎么说呢,就是无从下手,他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贺章想了想问道:“比陛下还要谨慎不成?”
大明皇帝在奉天殿监考,所用水食,居然自带食盒,陛下不给任何人一丝一毫物理消灭他的机会。
马硕深以为然的想了想说道:“有过之,无不及。”
大明皇帝曾经下过最高指示,禁止暗杀,是因为陛下觉得鞑靼王的命,都不如夜不收的命金贵。
夜不收们在草原做事,也不是没想过杀掉满都鲁。
整个鞑靼部扒拉一下,也就这个满都鲁有点水平,杀了满都鲁,鞑靼部怕是永无翻身之地。
可是这满都鲁做事太过于谨慎了,明明很勇武,却过分的谨慎。
贺章斟酌了一番说道:“此事好办,这个满都鲁今年不满二十岁对吧,未曾及冠,就应该到四夷馆就学,明日和议之时,就先说这一件事。”
“我想无论是脱脱不花还是阿噶多尔济,都会同意的。”
马硕呆滞的看着贺章,贺章真的这么说,鞑靼可汗和副汗,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这就是阴险狡诈的读书人吗?
杀人不动刀。
怪不得陛下从来不让他们这些武将们和文臣们正面对垒。
不动手的前提下,这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的文臣,真的非常阴险。
贺章继续说道:“即便是满都鲁能够说服两位哥哥,把他留下来,他们之间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表面的和睦吗?”
“他们不肯撕破脸,我只是轻轻的推那么一下而已。”
贺章手抬起轻轻推了一下,满是笑意。
至于满都鲁的主张,贺章倒是觉得很不错,至于日后鞑靼人会不会反噬?
得看陛下的年龄。
如果陛下能再活五十年,三代人过去,大明怎么都可以消化掉鞑靼人了。
若是陛下再活三十年,两代人过去,贺章也有信心,鞑靼人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若是只能活十年、二十年,贺章也不太好说,大明能不能将鞑靼人彻底王化。
“胡尚书整日里面圣,天天演示一些文臣的手段,也不知道有没有教陛下一些养生之道。”贺章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思虑的事儿,马硕并不清楚。
马硕清楚的事儿,贺章却不知道。
马硕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莫名其妙的说到这个,陛下在讲武堂御书房的案前,有一本胡尚书亲自批注的预防卫生与简易方,陛下爱不释手。”
“你怎么知道的?”贺章瞪大了眼睛,满是奇怪的问道。
“我在讲武堂进学的时候,常去陛下的御书房啊。”马硕理所当然的说道。
贺章愣愣的问道:“常去?”
马硕满是回忆的说道:“陛下在讲义堂亲自授课,所以我们这些门生要有不懂的地方,就可以写陈条问,陛下一般都会宣见我们,为我们作答。”
贺章脸色数变,一阵青一阵白,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说道:“你们一点都不体恤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案牍劳神!”
“讲武堂讲义堂,千余学员,人人问询,陛下得忙成什么样!没有一点恭顺之心!”
“哼!”
贺章愤愤不平。
讲武堂的聚贤阁御书房,那不是谁都能进的,能够自由进入的只有六部明公和文渊阁的阁老王文,其他人只有被宣见的份儿。
当然,原兵部尚书陈汝言,就是在陛下南下平叛主动让贤的那位,也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
说白了,身上不挂牌子,想进那御书房,比登天还难。
贺章至今只去过一次,还是他从四川回到京师,被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前,陛下找他聊了一炷香的功夫。
他今日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对于天子门生而言,不是个神秘的地方,甚至有功夫四处打量。
“你这人,师长传业授道解惑,多正常的事儿,你至于吗?”马硕并不知道贺章嫉妒什么。
贺章慢慢坐下,陛下对文臣有偏见,这事从陛下还是郕王监国的时候,就是如此。
这么些年了,他还以为陛下早就放下了对文人的偏见,可是现在看来,陛下一如既往,对他们文官并不放心。
陛下给了于少保文安侯的爵位,硬生生的把于少保从文官变成了武勋。
贺章坐下之后,也理解陛下为何这般。
其实说到底,还是文官们自己办得那些事儿,最近京师的张凤案,就是一个十分鲜活的例子。
金濂薨逝,江渊被降职,张凤锒铛入狱。
贺章离开京师的时候,听说陛下还问过陈汝言,要不要从文渊阁再至兵部履任兵部尚书。
具体的结果,贺章不是很清楚,但是很明显,不是陛下不想信任文臣,是他们这帮文臣属实是有点不争气。
也不能怪陛下。
贺章长叹一声,继续和马硕商谈关于明日谈判诸事。
“这么看来,脱脱不花其实随时有可能倒向阿噶多尔济,联合李满住和董山出兵,共击大明。”贺章看完了那些谍报,忧心忡忡的说道。
“我也是如此判断。”马硕附和的说道。
脱脱不花之所以现在在墙头上骑着,是因为大明皇帝的釜底抽薪之计,在草原上大量发行银币,把草原的血肉抽干了,否则脱脱不花能这么老实?
贺章由衷的说道:“陛下的银币政策,我看呐,还是继续推行的好。”
“再推行个十年不算多,二十年不算少,让他们自己杀死自己。”
贺章这才发现了陛下的手段看似酷烈,却极有效果。
银币法,大大的加剧了鞑靼王自上而下对下的朘剥,让本就脆弱的草原财经事务,彻底崩溃,鞑靼人无以为生,能走的只有一条路,逃入大明。
次日的清晨,贺章草草用过早膳之后,就来到了过去的宁王府,现在的鞑靼王帐,见到了早就等待着的诸多鞑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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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章简单的客套了一番之后,笑着说道:“大汗三弟现在还未曾及冠,按照大明礼,他应该到四夷馆就学才是。”
“陛下宽仁,想要让鞑靼诸王未及冠子弟,皆前往四夷馆就学。”
满都鲁面色惊变,他小心的防备着夜不收可能的刺杀,小心的防范着自己兄弟给他使绊子,这使者,一开口,就是如此杀招。
到了大明,他是死是活,那还不是全看大明皇帝的心意?
脱脱不花犹豫了下问道:“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礼法?”
“礼部尚书胡濙胡尚书说的,大汗要跟胡尚书辩一辩礼法之事吗?”贺章早有准备。
跟胡濙辩论礼法,天下还没有人是胡濙的对手。
第五百六十四章 小狐狸和老狐狸对飚演技
大明的礼部尚书胡濙无德这件事,就连脱脱不花也略有耳闻。
在贺章到了大宁卫之前,脱脱不花收到了大明鸿胪寺的国书。
里面就一句话:若是贺章掉了胳膊,脱古和小王子马克,就会掉胳膊,若是贺章死了,脱古和小王子马克,就会只剩下一个脑袋,回到草原。
这种话,脱脱不花从来没见过,那个死要面子的大明礼部不见了,反而变得张牙舞爪了起来。
“礼部尚书胡尚书说自己无德,可是以前他也不这样啊。”脱脱不花也和胡濙打过交道,他颇为无奈的问道:“贺总宪知道胡尚书为何这般吗?”
“不瞒大汗,景泰年间,我在四川时间任巡抚,今年才归京,其中详情,我不是很清楚。”贺章不动声色的撒着谎。
马硕深深的看了一眼贺章。
这家伙还能要点脸吗?
贺章当然一清二楚,他就是那个把礼部尚书变得无德的人。
当年在朝堂上,贺章弹劾胡濙,想要踩着胡濙上位。。
然后胡濙就变成了这样。
其实胡濙很爱面子,更爱惜自己的名声,毕竟混了将近五十年的官场,最后落得个被自己亲儿子都嫌弃,不愿意提起自己名讳。
但是贺章和胡濙其实都一清二楚,胡濙承认自己诚无德和现在一副不要名声的样子,其实是因为陛下。
胡濙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是大明最知名的墙头草,是大明最大的投献派,心里只有陛下的胡濙,遇到了居然肯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的陛下,也注定不能有德行了。
即便是没有贺章,也会有王章、刘章、陈章把胡濙变成这样,因为陛下就是这样。
“大汗,此事尽快定夺,倒春寒的日子,虽然不便行军,但京营行军打仗,可不看天象。”贺章不动声色的威胁着脱脱不花。
春季发动攻势,能把刚刚过冬的鞑靼部打的分崩离析。
春天,对于刚刚过冬的鞑靼人而言,是最重要的时候,他们需要寻找水草丰茂的马场,需要让牲畜繁衍,需要让凛冬之下损失惨重的各部族喘口气。
大明军春天能不能动?
其实贺章对军事两眼一抹黑,他就是在信口胡说,吓唬脱脱不花。
逼迫脱脱不花答应他的第一个条件,送不满二十岁的鞑靼诸部的台吉们,前往大明的四夷馆就学。
脱脱不花果然面色剧变,他清楚的知道,大明军在永乐年后,就再也没有在春天出赛作战。
但是这种事永乐年间常有,到了永乐十九年后,永乐皇帝自己体力不支,这种春季攻势才算是停了下来。
这才安生几年,大明军又来了。
贺章信不信自己说的话不要紧,脱脱不花和乌格齐两人对此深信不疑。
满都鲁忽然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义父,大汗,二哥,我去!我去大明四夷馆就学!”
满都鲁的大声表态,让乌格齐眼前一亮,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都看着自己这个尚未及冠的三弟,怅然若失。
阿噶多尔济站了起来,一步步的走到了贺章面前,一拍桌子,上身下探,眼底充血紧紧的盯着贺章,面色狰狞的高声喊道:“大明安敢欺我如此之甚!”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阿噶多尔济是个混账玩意儿,这是乌格齐、脱脱不花、满都鲁的共同认知。
当年阿噶多尔济作为副汗,联手也先这个太师,将脱脱不花这个大汗完全架空,元裔汗廷对阿噶多尔济多有不满。
当初阿噶多尔济从贾家营撤军,回到了汗廷之后,很多鞑靼王力主要杀了阿噶多尔济。
脱脱不花却在乌格齐的劝说下,力排众议,将阿噶多尔济留下性命,并且继续担任副汗。
阿噶多尔济以前压根就不信亲亲之谊那一套,草原都是靠骑马与砍杀争夺话语权。
脱脱不花的宽容,让阿噶多尔济发生了一些改变,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之间依然有矛盾,但是对满都鲁这个三弟,阿噶多尔济越加爱护有加。
这其中有很大程度上,阿噶多尔济有赎罪的心理。
贺章面对阿噶多尔济这种死亡威胁,丝毫不为所动,不动声色的说道:“草原人也变得这么絮絮叨叨了吗?”
“要杀就动手,别废话。”
“济农!”乌格齐终于说话了,他厉声叱责了一声阿噶多尔济,继续说道:“回自己的位置!”
阿噶多尔济手抓着桌角,他现在想要把这张桌子掀起来,砸在贺章的头上,他不是怕,也不是有忌惮。
而是掀不起来。
因为马硕一只手按着案桌,一脸嘲弄的看着阿噶多尔济。
角力,阿噶多尔济不是马硕的对手。
“哼!”阿噶多尔济发出了一声闷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天使。”乌格齐笑着说道:“天使有所不知,其实满都鲁过了年,已经二十岁了,按大明的规矩,已经及冠了。”
乌格齐给所有人找了个台阶。
其他鞑靼王子可以去,但是满都鲁不行。
满都鲁虽然和脱脱不花是兄弟关系,但是满都鲁的年龄比较小,表现出了远超脱脱不花的品德,是长生天给整个鞑靼的希望。
贺章看着乌格齐,笑着说道:“年龄不是问题,只是托词。若是连这个条件都不能答应,那为何还要和谈呢?”
“啊?!”
此言一出,整个王庭立刻一片哗然!
诸多鞑靼王议论纷纷,大明的官僚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单刀直入?
这把话挑明了说,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贺章却看向了满都鲁,是谈还是不谈,全看满都鲁了。
满都鲁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
“我去四夷馆,听两位侄儿说,四夷馆的生活舒适优渥,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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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大哥,二哥,这事不用再商议了。”
脱脱不花抿着嘴唇,思忖了许多,最终颓然的说道:“好。”
贺章感觉现在自己就像是个恶人,他想起了当年他弹劾的一个案子。
正统年间,国风不正,京师中纨绔子弟多带爪牙,在京中横行无忌。
那时候广平侯袁祯就纵容家人,带着一群爪牙,强抢民女,酿成惨祸,贺章听闻此事,连章弹劾广平侯袁祯,最终逼得稽戾王褫夺了广平侯的爵位才罢休。
此时贺章做的事,和袁祯有何不同?
贺章带着大明的爪牙,来到了大宁卫,强抢了鞑靼部的满都鲁。
这种既视感,一晃而过,贺章面色如常。
贺章难道没有高道德的劣势吗?如此张狂?
“如此甚好。”贺章含笑对满都鲁点了点头说道:“三台吉深明大义,为大明和鞑靼休干戚,止兵戈,做出了表率,我必然言明陛下,为三台吉表功。”
贺章看向了阿噶多尔济,开口问道:“听闻女真使者也在贵部当中?”
此言一出,王府之内,安静到掉根针都能听到。
贺章是怎么知道如此机密之事?
贺章知道如此机密之事,也实属正常。
杨洪走了,可他留下的墩台远侯夜不收,依旧是草原上的噩梦。
“咳咳。”脱脱不花咳嗽一声说道:“天使,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了,我会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吗?!”贺章立刻反击了一句,厉声问道。
贺章拍桌而起,走到了场中间,向着大汗的方向而去,厉声说道:“一边和大明虚为委蛇,一边和女真人暗地勾结、暗通曲款。”
“大汗,你想做什么!”
“要反明吗!”
“大汗何必委屈自己受这等委屈呢?”
“直接答应了董山,答应了李满住!合兵一处,共击大明便是!”
脱脱不花的手在桌下抖动不已,他知道贺章在干什么,逼迫他立刻、马上表态,到底是反明还是归顺大明。
这是羞辱。
如果能打得过,脱脱不花会立刻抓着贺章,把贺章的脑袋摘下来祭旗,休整一番,立刻痛击大明。
脱脱不花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天使误会,女真使者来到大宁卫,只是商谈商贸之事,天使误会,快请坐。”
贺章一甩袖子,朗声说道:“明天,我要看到女真部使者的人头,若是看不到,就不用谈了。”
贺章拂袖而去。
留下了王府之内,一地鸡毛。
马硕跟着贺章离开,有些疑惑的说道:“这和咱们昨天商量的不一样啊,昨天明明说好的,不是要争取脱脱不花和乌格齐,打压阿噶多尔济啊。”
“你今天这一出,把他们都给得罪了啊。”
贺章顿了顿,边走边说道:“我原来也是这般打算,你看到这宅子了吗?”
“这是宁王府旧宅!”
“咱们脚下的大宁卫,是当年洪武年间设立,在宣德、正统年间丢失的大宁卫!”
“咱们谈判的地方,是宁王府,是太祖高皇帝所建,咱们下榻的馆驿是太宗文皇帝所建,咱们来时的路,是大明修的官道驿路!”
“咱们站在咱们自己的土地上!”
“你明白了吗?”
马硕左右看了看,也明白了为何贺章今天这么大的火气,这是大明的土地,现在被鞑靼窃据。
对闯进家里的贼,贺章能有个好脸色才奇了怪。
贺章其实昨天还没那么大的气性,入了王府,他看到了那块放在角落里,已经失去了往日光泽的宁王府三个字,立刻恶从胆边生,怒从心中起。
马硕其实比贺章知道更多的事儿,他本身就是夜不收出身,夜不收收集了大量关于大宁卫,北平行都司的地形情报。
大明军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收复失地,火铳和弓箭,比能言善辩更可靠。
“若是鞑靼王不肯把女真的使者交出来呢?”马硕有点好奇的问道。
贺章想了想说道:“那咱们就自己去取!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人头不能继续谈,他们不给,咱们就自己取来,接着谈呗。”
马硕对贺章这种清奇的思路已经见怪不怪了,点头说道:“合理。”
贺章看着马硕问道:“合理吗?”
马硕深表赞同的说道:“非常合理。”
汉使本就如此。
而此时的宁王府之内,鞑靼王已经离开,只剩下了四个人,脱脱不花坐在首位,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乌格齐并坐。
“我去大明,势在必行。”满都鲁开口打破了沉默说道:“大明势大兵强,一旦我们毁约,大明天军再至,我便是鞑靼部的罪人,长生天的弃徒。”
满都鲁还是决定前往大明,他笑着说道:“其实没那么危险,大明皇帝并非糊涂之人,杀了我一个人,百害而无一利,不值当。”
阿噶多尔济一拍椅子的扶手大声说道:“不如反了吧,和李满住、董山一起,共击大明!”
“当年也先能在土木堡杀的大明丢盔卸甲,生擒大明皇帝,我们怎么就不行?!”
乌格齐看着阿噶多尔济认真的问道:“也先现在在哪呢?”
“撒马尔罕。”阿噶多尔济回答了这个问题。
乌格齐继续追问道:“稽戾王人现在在哪呢?”
“在土里…”阿噶多尔济意识到了乌格齐到底想说什么。
乌格齐这才说道:“咱们太师也先,从来不是糊涂虫,他既然选择了西进,自然是知道不是大明的对手,所以直接跑了。”
“因为他知道继续留在和林,大明的皇帝,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去和林,把他给扫庭犁穴。”
“老二啊,我问你,大皇帝比之稽戾王如何?”
阿噶多尔济闭目片刻,才郑重的说道:“大皇帝自然英明。”
这是句废话,事实上在阿噶多尔济心里,乾清宫里栓条狗,怕是都得比稽戾王强。
毕竟狗不会亲征,稽戾王会。
“稽戾王不常有。”乌格齐总结性的说道:“他还死了。”
“当初也先把稽戾王送回去的目的,是发现了,京师之战打不赢的原因,就是稽戾王在他们阵中,而不是在大明阵中。”
满都鲁想了想说道:“那岂不是说,稽戾王是不祥之物了吗?”
“可以这么说,毕竟遭雷劈的家伙。”脱脱不花如是说道。
这里面有件趣事,稽戾王被也先俘虏之后,也先想杀了稽戾王振奋军心,然后一道雷劈了下来,吓得也先没敢动手。
这件事本来脱脱不花以为是各种志怪故事,后来才知道确有其事。
大皇帝对袁彬有一种执念。
当初袁彬在回到了东胜卫之后,脱离了困境,为何依然毅然决然的回到了也先王帐,守护稽戾王。
这是大皇帝的心病之一。
大皇帝的性格就是那种有疑虑直接问的类型,就问袁彬咋回事啊,你为何会对稽戾王忠心耿耿啊,这样朕怎么重用你啊。
袁彬说稽戾王被雷劈这件事,他当时以为稽戾王是天命之主,后来才发现想错了,估计是老天爷劈歪了。
脱脱不花得知此事,也是偶然从瓦剌部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稽戾王不常有,就是现在鞑靼不敢和女真共击大明的主要原因。
第五百六十五章 立皇嫡子为太子
阿噶多尔济颓然的坐在了座位上,闷闷不乐的喝着茶水。
气氛显得格外沉闷,现在是生死抉择的问题,谁去杀女真使者。
乌格齐看着老二这番模样,也只能摇头。
“女真使者必须要杀,老二你来动手。”脱脱不花敲了敲桌子,提醒阿噶多尔济,女真使者是他招来的,这件事就得阿噶多尔济负责。
阿噶多尔济更是萎靡了几分说道:“我不去,要去你们去吧。”
阿噶多尔济的妻子是女真人,阿噶多尔济还有一个安达是女真人,他实在是有点下不去手。
满都鲁想了想说道:“我来吧,二哥,你权且当什么都不知道。”
阿噶多尔济闷声说道:“草原人不杀客人,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们可是忘记了塔塔尔人的教训了吗?”
塔塔尔人,草原之耻。
当年成吉思汗所在的乞颜部和塔塔尔部有世仇,塔塔尔部的首领札领不和,在宴请成吉思汗的父亲时,下毒杀死成吉思汗的父亲。。
后来塔塔尔人被成吉思汗报复,塔塔尔部被大屠。
自此草原上,就诞生了塔塔尔的奶茶不能喝的谚语。
阿噶多尔济提醒自己的亲人,他们这么做,会把鞑靼部变成另外一个塔塔尔人部族。
这是耻辱。
“我们的部族需要留在漠南,留在水草丰茂的草原,就只能如此。还是我来吧。”乌格齐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他来动手的好。
他老了,等到做完这件事,亲自前往女真道歉,然后被女真人同等杀死,这段因果便算了结了。
“父亲!”阿噶多尔济咬牙切齿的看着已经年迈的乌格齐,他现在恨不得带着人把贺章一行人给剁成肉泥,然后冲破燕山防线,把坐在奉天殿的皇帝,杀死在奉天殿上。
但是他做不到后面的事,前面的事儿便不能做。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都是乌格齐的养子,他们从来不叫乌格齐父亲,阿噶多尔济这是真急眼了。
乌格齐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眼神看着北方幽幽的说道:“漠北的草原的冬天比以前提前了一个月,七月份草原就会变成枯黄,八月份就会飘雪,九月份牲畜就开始陆陆续续冻死。”
“本来一月份的春天,已经慢慢的推迟到了三月份,孩子、老人、女人,甚至比车轮还高的男子,也会慢慢饿死。”
“陛下是个狠心的人。”
“若非这些天灾,陛下会把他的政策一直持续下去,因为陛下知道,打狗不能把狗逼到了墙角,否则狗急了会咬人。”
“趁着陛下还肯给块骨头的时候,趁早蹲下来摇尾乞怜吧。”
风呼呼的吹过了整个大帐之内,凛冽的寒风提醒着诸人,草原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春天一天比一天来得晚,冬天一天比一天早,若是放弃了漠南,鞑靼有何去何从呢?
西进?
瓦剌人已经在西进了。
“如果我们联合女真人,我们从大同、宣府集宁方向威胁大明,女真人从辽东方向威胁大明!”
“大明疲于两线作战,我们不是没有机会!”阿噶多尔济脸色涨红的提出了他一直提出的意见,联合女真,共击大明。
脱脱不花抿了抿嘴唇说道:“打不过。”
“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父亲送死吗?还是如此耻辱的死去!”阿噶多尔济扑向了脱脱不花,愤怒异常的抓着脱脱不花的衣领说道:“大哥啊,你是草原的可汗,你想想办法啊!”
脱脱不花猛地将阿噶多尔济掼到了地上,愤怒的说道:“女真使者为什么会到大宁卫,还不是你招来的?”
“我一直在上书大明,请求觐见,求大皇帝宽仁,我走了那么多的门路,终于让大皇帝知道了草原的局面。”
“你知道让大皇帝松口是件多难的事儿吗?若非天灾人祸,牧民苦楚,大皇帝有好生之德,才有了和谈之事。”
“是我们不恭敬!”
“大皇帝是个咬死了不松口的人,若非当年京师之战,我上表不战自退,大皇帝念我鞑靼不是那么瓦剌那般冥顽不灵,安有今日之和议!”
“你倒好,把女真使者招来了,现在天使震怒,你让我怎么办!”
“是我害的父亲不得不为了你去死吗?!”
说到底乌格齐今日之赴死,是因为阿噶多尔济招来了女真的使者,是乌格齐替阿噶多尔济去死。
“老二,我当初就不该把你从瓦剌的大营里抱出来,就该让你死在瓦剌营帐之中。”
“你除了会发脾气,除了能招惹祸殃,还能做什么?”脱脱不花放开了阿噶多尔济,用力的踹了一脚,余怒未消的说道。
脱脱不花第一次对阿噶多尔济发这么大的火,即便是阿噶多尔济架空了他,他也没有如此的愤怒。
因为脱脱不花面临一个选择,让乌格齐活着,还是让阿噶多尔济活着。
脱脱不花选择了阿噶多尔济这个惹祸精。
说到底,乌格齐只是他们的义父,阿噶多尔济才是脱脱不花的亲弟弟。
“我…我…”阿噶多尔济这才终于理顺了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失神的说道。
满都鲁终究是摇了摇头,他这个二哥总是在找麻烦,他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宁王府的旧址,向着设在大宁卫的馆驿而去。
大雪纷飞,满都鲁一步步的来到了馆驿之外,直接跪在了地上,大声的喊道:“鞑靼台吉,求见天使!”
贺章的师爷,从馆驿里走了出来,笑着问道:“可是把女真使者的人头带来了?”
“未曾带来。”满都鲁俯首帖耳,颤抖不已的说道。
“那就回吧。”师爷立刻转身而去。
满都鲁依旧跪在地上,长跪不起,从黄昏时分,跪倒了第二日的清晨,动都不动。
馆驿的门终于打开。
师爷再次走了出来说道:“进来吧。”
满都鲁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是跪了一夜,这腿一麻,就又软在了地上。
师爷就站在门槛之上,静静的看着。
满都鲁站不起来,天寒地冻,他跪了一晚上,铁打的汉子,也站不起来。
满都鲁开始向前爬,他一步步的爬进了馆驿的门,立刻便有人把满都鲁扶了起来。
馆驿内准备好了热水和姜汤,满都鲁被扒掉了衣服,几个夜不收用雪把满都鲁的身体搓热,然后扔进了热水里,灌了几碗姜汤,满都鲁额头上冒了汗,才算是保住了满都鲁的性命。
“这个满都鲁不死,日后必然成为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啊,他居然就这么手脚并用的…爬进来了。”贺章对着马硕,十分郑重的说道。
马硕却摇了摇头说道:“也可以做大明忠诚的鹰犬。”
“他有顾忌,就有弱点。”马硕又解释了一句。
一向谨慎的满都鲁,爬进了馆驿,他为了谁爬?
为了对他多有爱护的义父,为了他有些怯懦的大哥,为了他喜欢找麻烦的二哥。
马硕一直在找满都鲁的弱点,这一下终于找到了。
满都鲁被带到了贺章的面前,这跪了一整夜,满都鲁的嘴唇发紫。
“三台吉。”贺章看着一直在打颤的满都鲁开口说道。
满都鲁立刻回答说道:“在。”
贺章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将京营开拔至燕山,本就不欲和议,于少保从京师到了北古口大营,也是大明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但是我现在在你的面前。”
“是。”满都鲁俯首帖耳,身体虽然还在抖,但是贺章说的是实情,大明强,鞑靼弱,大明本不必和谈。
但是贺章到了。
这是陛下的宽仁,这是大明的恩赐。
贺章继续说道:“在你们鞑靼有人反对和谈,因为他们认为长生天下的勇士不应如此屈辱。”
“在我们大明反对和谈者众,因为我大明亦有人认为,应该对你们扫庭犁穴,杀干净得了。”
“不过蛮夷耳。”
“一颗人头五十两银子罢了,大明现在有的是钱,买就是了。”
“是!”满都鲁大声的喊道。
他熟悉大明,当然清楚大明有多少人对华夷之辩奉为圭臬,也知道贺章能来到大宁卫,是多么的不易。
“我们做了多少,才有了今日之和议。”
“逼着你父亲送死的不是我,是你二哥,因为破坏这好不容易来的和谈局面的是他,不是我。”贺章略微有些惆怅的说道。
贺章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恶人,他想起了一个案子。
正统四年,贺章作为佥都御史,曾经弹劾了四川按察司使。
按察司使在诏狱中狡辩的时候,就是他这般模样。
那位四川按察司使,看上了一个寡妇,但是这寡妇带这个三岁的孩子,死活不从,四川按察司使把这孤儿寡母给活活逼死了。
贺章听闻此事,就开始追查,发现这按察司使好色成性,尤好人妻。
这孤儿寡母的父亲、丈夫,也是那四川按察司使给逼死的。
但是这四川按察司使人到了诏狱,一顿诡辩,居然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贺章带着十数名言官,跪在承天门外,一跪就是一天,但是那位四川按察司使,最终还是被稽戾王释放,官复原职。
贺章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他就跟那个狡辩的按察司使,一模一样。
“女真使者不死,不能和谈。”
“若是鞑靼诸台吉实在是为难,那我们就自己动手吧。”贺章终究是不愿意做那逼死父亲、丈夫,强迫孤儿寡母顺从的四川按察司使。
陛下说得对,高道德带来了太多的劣势。
但是高道德也会带来优势,比如稳定的秩序这一类看似虚妄的东西。
“谢天使,满都鲁必定铭记五内。长生天在上,满都鲁此生反明,人神共弃!天地不容!”满都鲁带着哭腔大声的喊道。
长生天在上,这一刻,满都鲁似乎是看到了光。
“马指挥,有困难吗?毕竟陛下禁止夜不收暗杀。”贺章看向了马硕。
马硕披着甲,在满都鲁爬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会这样。
马硕当然有困难,他摇头说道:“那明火执仗不就完了吗?”
“等做完了,我自会去跟陛下请罪。”
“临行前,陛下召见我,只要你不是大节有亏,就听你的。”
大节有亏,就是跟稽戾王一样,就是大节有亏。
贺章摇头说道:“此乃我议,我亦同罪。”
他是下命令的那个人,马硕是执行的那个人,若是陛下怪罪,自然同罪。
大家一起做的决定,大家一起负责,贺章不是那种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的人。
“不是,陛下临行前还召见你了?”贺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问道:“在御书房?”
马硕带好了兜鍪,将弓箭、火铳检查武备,他理所当然的说道:“泰安宫的御书房啊,我常去。”
“常去?”贺章呆滞的问道。
“我在泰安宫当值啊,当然常去禀报,有问题吗?”马硕满是疑惑的问道。
他作为宫卫,时常去御书房奏禀,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儿吗?
“哼!有牌子,就了不起吗?!”贺章当着满都鲁这个外人,还是把话讲了出来,可见他真的是有点破防了。
他是真的想要块牌子,不是头功牌、奇功牌多么的金贵,那是陛下的认可,那是大明的认可。
马硕也多少明白了贺章到底在酸什么,他笑着拍了拍自己胸膛,大声的说道:“有牌子,就是了不起!”
“天使,敢请问,两位天使所言的牌子,是奇功牌和头功牌吗?”满都鲁已经缓过来很多,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问道。
他多少听闻过奇功牌和头功牌,但是并不清楚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块银锭和金锭吗?
又不重。
“是。”贺章点头回答了满都鲁的话。
“满都鲁请命,随天使攻伐女真使者!”满都鲁跪在地上依旧是不敢抬头。
这件事不能让大明单独做,鞑靼人得一起做。
否则鞑靼破坏和谈在先,又把大明的夜不收当刀,借刀杀人,这把大明当什么了?
这和谈就没法继续了。
满都鲁跪了一夜,冷风吹了一夜,他早就想明白了,只要肯开门,该如何做,他早就心里有数了。
“那就一起吧。”贺章站起身来,拿起了自己的佩剑说道:“我穿盔甲,稍待我片刻。”
贺章有套盔甲,是陛下赏赐的明光甲,给他逃跑时保命用的。
贺章不打算把明光甲用在逃跑之事上,那太折辱这明光甲了,也太折辱他贺章了。
他贺章就不是大明儿郎了吗?
大丈夫何惧死焉?
他换好了铠甲,系好了绑腿,用力的跺了两脚,带好了佩剑,虽然他可能不擅作战,但他要一起去。
“贺总宪,街角出现了女真人,他们扑杀过来了。”一个全身具甲的夜不收,踩出了重重的脚步声。
“好死!”
“来得正好。”
贺章拔出了佩剑,高声说道:“马指挥,点齐所有墩台远侯,随我出战!”
“是!”马硕扣上了面甲。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是一种一边倒的胜利。
除了满都鲁以外,无人负伤。
因为满都鲁无甲。
此次出使的每位护卫都配有明光甲,刀剑不能穿,就连贺章提着把佩剑,都杀了一个女真人。
这是大明的装备优势。
披甲之士,历来在战场上,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当年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敢八百人冲窦建德十万之众,就是因为他带的玄甲军,人人披甲。
岳飞当年敢在朱仙镇,以八百骑,踏完颜宗望军阵十万众,就是携大胜,带着披甲的背嵬军,把完颜宗望赶到了黄河以北。
袁彬敢百骑冲阵抓拿渠家三兄弟,就是因为他带的人都是披甲之士,若非如此,他断然不敢。
披甲,在战场上是压倒性的优势。
贺章等一众墩台远侯,就像是浑身闪着金光的氪金战士,无双割草一般赢得了胜利。
“按照军例,咱们这应该算是作战吧。”贺章有点喘的,还是开口问道。
“是。”马硕在点检装备损耗,看着兴奋无比的贺章一脸无奈。
“按照大明军例,女真人和西虏一颗人头,都是五十银币恩赏,对吧。”贺章抿着嘴唇,满是希冀的看着马硕。
“是。”马硕吐了口浊气,告诉自己不生气,应和的说道。
贺章不确信的说道:“按照大明例,战阵杀敌,斩首一级,赏头功牌一枚,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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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马硕终于发现了,这些个读书人的唠叨劲儿,真的可怕。
也不知道陛下整日里听他们唠叨,耳朵没有磨出茧来?
“我杀了一个!”贺章猛地站起来,半仰着头说道:“我真的杀了一个,掌令官都看见了的!”
马硕终于忍无可忍的说道:“你这是说的第七遍了,烦不烦啊!”
“不就是块牌子吗?至于吗?至于吗?”
“第七遍了,贺总宪,你饶了我吧,求你了!”
“别念叨了!”
贺章十分郑重的说道:“相当至于啊!”
满都鲁举起包扎好的手说道:“我也杀了一个,按照大明制,我是不是也能有牌子?”
虽然不知道那牌子具体有什么用,但是看天使如此郑重,他也知道那是好东西。
“这个得看陛下的意思。”马硕有些同情的看着满都鲁,他没有甲,还冲锋在前,是这次唯一受伤的那个。
按陛下的性子,这满都鲁的头功牌怕是希望不大。
第五百六十六章 装在套子里的人
“马指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问问你,或者问问你们。”贺章拿着一壶好酒,扔给了马硕,他想要和马硕谈谈。
因为满都鲁的参与了杀掉女真使者的事儿,所以善后的所有事,都交给了满都鲁,而且满都鲁做的很好。
贺章没有什么担忧的事儿之后,他想要找到一个答案,陛下如此偏爱的原因。
“不能喝。”马硕却摇了摇头说道:“陛下不让,夜不收出任务不饮酒。”
贺章愣住了,指了指马硕腰间的酒壶,那可是好酒,他满是惊诧的问道:“那你随身带个酒壶,而且夜不收人人都带。”
“送行酒。”马硕牵着嘴角笑了笑说道:“若是知道自己快要冻死了,就把这壶酒灌下去,冻死的时候,就不会难受了。”
“陛下赐的。。”
贺章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起来,他呆滞的看着马硕,他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为何马硕会有如此的特权,可以自由的出入大明的禁地,讲武堂和泰安宫的御书房。
那是用命换来的。
“这酒原来是铅子加火药,撑不住的时候,就上膛给自己一铳,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省的落到了瓦剌人的手中。”马硕拍了拍腰间的酒壶,满是回忆的神情。
当初赛因不花为何认出了王复就是夜不收?
就是因为夜不收这股子劲儿,在旁人身上,赛因不花没看到过。
马硕摇了摇头,满是笑意的说道:“大明完全攥紧了拳头,准备一拳打死瓦剌的时候,瓦剌人跑了,这任务便没有那么危险了。”
“陛下时常点检军报,尤其是夜不收的军情,从不遗漏,后来陛下发现,其实夜不收大半是冻死的、迷路的,就给我们多准备了一份送行酒。”
“可能你们认为陛下是个亡国之君,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这么以为,陛下爱惜我们,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贺章坐到了马硕的身边,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打开了盖子,喝了一口说道:“敬壮士!”
马硕看着贺章的模样,笑着说道:“陛下对我们军卒比对陛下自己还好,我们呐,都是糙老爷们,不懂你们读书人的道理。”
“你们不知道,陛下每次发饷之后,都会让缇骑们在军营里走访,但凡是发现了有人喝兵血,就会彻查到底。”
“你能理解陛下的彻查是什么意思吗?”
贺章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说道:“我知道,远在倭国的孔府余孽,陛下还惦记着呢,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打算放过他们。”
“在陛下那里,戥头案甚至把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张凤,都给拿了。”
“更别提现在追查的畸零女户案,陛下几乎日日垂询,搞得刑部风声鹤唳。”
“对咯。”马硕笑着说道:“就严查军饷这一条,能让我们这群丘八当人一样活着,就是陛下给我们的。”
“于少保每次也会过问,有一次陛下和于少保吵起来了。”
贺章眉头一蹙说道:“陛下和于少保还吵架啊?我还以为君圣臣贤,陛下要顾忌于少保执掌牛耳,于少保要顾忌功高震主呢。”
“常事。”马硕是皇帝身边的宫卫指挥使,知道陛下和于少保经常吵架,他笑着说道:“两口子还吵架呢,陛下和于少保吵架不也稀松平常吗?”
“有时候是陛下说服了于少保,有时候是于少保说服陛下,不过多数情况下,都是陛下说服于少保。”
“吵架好,吵架好!”贺章不住的点头说道:“于少保和陛下吵得越凶,证明陛下和于少保并无间隙。”
“于少保以刚直著闻天下,太多、太多他看不惯的事儿了,即便是于少保整日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但是天下不平事太多。”
“若是于少保不跟陛下吵架,那大明危矣。”
贺章懂朝堂,于少保若是和陛下整日里客客气气的,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于谦作为百官之首,坐在那个位置上,皇权和臣权的矛盾首当其冲,避无可避,若是不吵架了,证明于谦和陛下离心离德。
“你想问什么?”马硕面色古怪的看着贺章。
贺章此番拿酒来,就是想问点泰安宫和讲武堂的小道消息不成?
马硕和贺章是抵背杀敌的战友,已经和过去的关系全然不同。
“为什么?”贺章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马硕,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贺章补充道:“你们这番出生入死,是为什么,听说夜不收当年二百八十人,活到现在的不到一半。”
“结果次年补召,报名者众,因为报名的人太多了,筛选掉了大半的人。”
马硕颇为自傲的说道:“夜不收那闯的都是龙潭虎穴,没点真本事,能进我夜不收?”
“至于为什么?”
马硕略有些迷茫的说道:“其实也没有为什么,理由千奇百怪的。”
“比如我,就是为了报仇,我是宣府人,瓦剌南下的时候,我全家都被瓦剌人给杀了,当时我在军中,苟活着不如到草原上杀敌去。”
“有复仇的,有建功立业的,有想砍瓦剌人的,有想赚钱的,又想出人头地的,还有打赌的,林林总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不过时间一长,当初那些心思就淡了,我们很长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陛下告诉我们为什么。”
“陛下说:我们拼命,是为了我们身后的万家灯火,因为那里面,也有我家的一盏明灯。”
“陛下告诉了我们,我们拼命究竟是为什么。”
“开始的时候,其实多数夜不收都不太信,就是嘴上说说,但是这大草原天寒地冻,几十里没有人烟,我们总得对自己说点什么吧。”
“就跟那个烧香拜佛似的,说的时间长了,我们自己也就信了,关键是,陛下说的是对的,我们就是在守住我们身后的万千灯火。”
贺章忽然开口说道:“这人都有好坏,夜不收也出过叛徒的!”
“陛下不应如此偏爱。”
贺章的话多少有点大不敬,不过马硕并没有怎么着。
毕竟陛下不是很注重这个,只要贺章不当着陛下的面儿骂人,把差事办好,陛下甚至会当没听到。
马硕嘴唇动了下,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夜不收当然也有叛徒,而且最著名的莫过于王复和王悦两人了。
王复怀恨在心叛逃瓦剌,王悦新科进士,也跟着跑了。
马硕当然知道王复和王悦在做什么,但是朝臣们不清楚,此事机密,马硕无论如何是不会讲出来的。
哪怕,贺章是他抵背杀敌的战友。
“你们夜不收的嘴,是真的严,想诈点话出来都不能。”贺章看着马硕一言不发,似乎默认了他说的话,只能灌了自己一口酒。
马硕是一个糙老爷们,而且对夜不收的声誉极为看重,贺章用夜不收有叛徒的话,激马硕,自然是想求证一些事。
可惜,即便如此,马硕始终对王复之事,只字不提。
“陛下果然是对的,你们这群读书人,肠子都是弯的,弯弯绕绕的花招实在是太多了,一句话都信不能信!”马硕喝了口茶,嗤之以鼻的说道。
眼下贺章更像是个军卒,大碗喝酒,马硕更像是个儒生,小杯喝茶。
“真想知道点什么,这趟差事办完,回京之后,你都会知道的,不过到那时候,你怕是也不会问了,心里早就有答案了。”马硕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说了一段模棱两可的话。
他认真的想了想又说道:“就是襄王殿下说的那个什么,是我有我无我那套,很适用。”
满都鲁浑身是血的自己的府邸,他特意把身上带血的衣物换掉,才去宁王府王帐之内。
“事情都解决了,义父也不用去女真人那里受辱了,女真人要报复,也只会寻大明的仇,这笔账,天使扛下了。”满都鲁披着大氅,他还是有点冷。
乌格齐自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儿,他颇为担忧的说道:“你付出了什么?长生天说过,天上没有食物会掉到嘴里。”
满都鲁思考了一下说道:“我这条命?”
他立刻摇了摇头说道:“不对,我这条命还没那么金贵。”
“父亲想过为何大明陈兵燕山,不进攻,派出了贺总宪来到大宁卫吗?”
乌格齐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吗?大皇帝一向谨慎。”
“大哥想过吗?”满都鲁又看向了脱脱不花。
这一天两夜,过得不太平,喊打喊杀的声音比较短,满都鲁在外面全权负责善后事宜。
满都鲁的问题,把脱脱不花问蒙了。
脱脱不花思忖片刻说道:“我们比较恭顺?”
满都鲁又看向了阿噶多尔济,不过他没有征询这个二哥的意见。
他二哥也放不出什么好屁来。
满都鲁坐直了身子说道:“父亲,大哥,你们有没有认真的看过脱古和马克两个人的书信?”
“其实大皇帝并不希望发生战争。”
“我的意思很容易引起误解,好战的大皇帝,并不害怕战争,他只是不想发动战争。”
“因为发生战争之后,他就得看着他最勇敢的战士流血,死亡,忠诚于他的战士家眷,就面临着家破人亡。”
“陛下在正统十四年已经看的太多太多了,京师人人家中披麻戴孝,家家素缟。”
大皇帝是个仁慈的君主,这句话从满都鲁口中说出来,让乌格齐和脱脱不花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堪比太宗皇帝一样尚武,甚至亲履兵锋的皇帝,居然是个仁慈的君主?
好像…事实的确如此。
满都鲁深吸了口气郑重的说道:“父亲说,趁着大皇帝还愿意扔块骨头,我们就赶紧摇尾乞怜吧,我认为很有道理。”
“能做大明的鹰犬,总比当野狗强吧。”
阿噶多尔济目露凶光的说道:“京营开拔,京师守备空虚,我们现在奇袭京师,也有一线生机,搏一搏!”
“我们黄金家族的儿郎,不能如此的没有骨气。”
“我们是翱翔在蓝天下的雄鹰,不应该受这等屈辱!”
“要投降,你们投降!我不投降!”
“大哥,给我一万人,我去漠北!我宁肯去漠北吃沙子,也不要匍匐在别人的脚下!”
脱脱不花嗤笑了一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才止住了笑意说道:“当初京营尽丧的大明,也先纠集了十数万大军,都打不过一群民夫。”
“搏一搏?你要搏什么,搏一搏当野狗的机会吗?”
“老二,清风店一战,你带着你的部曲回来几个?贾家营外,你为何不敢进攻贾家营?”
“你早就失去了勇气,就不要说这种话了。”
阿噶多尔济眨了眨眼,他想说什么,但好像大哥说的更有道理。
他响起大明军队,腿都打摆子,怎么打仗呢?
脱脱不花颇为平静的说道:“既然决定全面投降,不是,一致同意议和,对,议和。”
“那明日我禀告天使,过完年,进京朝见。”
“既然是议和,我作为鞑靼的可汗,也要有诚意。”
如果说此前脱脱不花想要进京觐见,那是试探大明的态度,这次,他确定了时间,那就是真的打算入京了。
此一去,便再无回到草原的机会。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脱脱不花的面前,把大明惹恼了,真的打不过。
别说那十万大军,就是贺章带的那两百个护卫,他想要将其尽数消灭,需要付出多大的伤亡,他心里都没数。
“降就降了吧,这可汗做的这么些年,我也做累了。”脱脱不花颓然的看着南方,那是大明京师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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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声问道:“给大皇帝准备的礼物准备好了吗?咱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希望陛下能够接受我们的海拉尔。”
“都准备好了。”满都鲁回答了一声。
早就准备好了,甚至已经送去了大明。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大明皇帝朱祁钰正在和胡濙吵架。
“朕绝对不会让这什么所谓的海拉尔入宫!”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
“胡濙,你意欲何为?是打算逼宫吗?”
“这事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绝无可能!”
胡濙则满是笑容的说道:“给臣一万个虎胆,臣也不敢逼宫啊。”
“这不是跟陛下商量吗?”
朱祁钰拍着桌子说道:“你这是商量吗?朕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赖在这御书房了?一件事说了快二十遍了吧。”
“仗着自己在朝中五十年,倚老卖老来了?!”
胡濙看陛下态度还没有缓和,无奈的说道:“那臣明天再来问问。”
“还来?!”朱祁钰眼睛瞪大,颇为忌惮的问道,他第一次发现胡濙如此难缠。
胡濙想了想说道:“臣,诚无德矣。”
第五百六十七章 天下最伟岸的大丈夫
“胡濙,你把你那套无德的话收起来!在朕这里,不管用!”朱祁钰敲起了桌子,颇为不满的说道。
胡濙把他那套对付朝臣的法子,对付到皇帝头上来了。
胡濙选择让陛下把那些海拉尔召进宫的方法是磨,陛下一天不答应他胡濙就磨一天,他不是选择直谏,他也不是那种直谏的人。
“陛下,能问问陛下为何不让那些海拉尔入宫吗?毕竟埃莱娜公主都入宫了,这都两年多了,陛下也没有赐下汉姓汉名。”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
陛下应该不是考虑华夷之辩这些东西,要论蛮夷,埃莱娜公主那个模样,不比鞑靼人长得更像蛮夷吗?
朱祁钰却没回话,继续看着手中的奏疏。
“冉姑娘进了宫不也是深受陛下恩宠,这些年也没出什么事不是?”胡濙继续追问着,搞清楚陛下的到底在顾忌什么,才能对症下药不是?
这大军征战,一些部族为了讨好大军,送些女人,将领不好处理,打包送入宫中,也不是第一次。
当初杨俊在播州,把冉思娘送进宫中的时候,陛下不也是纳了吗?而且琴瑟和鸣,冉思娘时至今日,圣恩不辍。
在胡濙的眼里,鞑靼人和播州那些生苗,其实没什么区别,甚至某种程度上,大明和鞑靼人的关系更加亲近些。
这可不是胡濙胡说。。
比如当初三杨之一的杨傅,就忿忿不平的说过一句,鞑靼半汉的言论。
这是杨傅修史的时候,发现洪武、永乐年间打的仗,鞑靼人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汉将、汉人,所以才发出了鞑靼半汉的感慨,意思是鞑靼人里面过半其实都是汉人。
而且大明亦常设鞑官、鞑军,让鞑靼人为大明驱使。
胡濙真的有点想不明白,为何陛下唯独对这些海拉尔这么抵触,这种情绪到底是怎么来的?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忽然想起了来到大明前,一件办公室趣闻。
他是数学老师,但是级部办公室里,也有其他老师。
成吉思汗子孙遍天下,尤其是几次西征,搞出了上帝之鞭的雅号。
有人对成吉思汗散在各地的子孙进行过一次基因测序,从中东到基辅,都有这样的子孙后代。
也就是黄金家族基因测序。
这一测,就测出了o-f155基因,这个基因又被叫做汉刘基因。
就是说在Y染色体上,有这个基因突变的,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刘邦后裔。
从发掘的五个成吉思汗爷爷辈儿的黄金家族墓葬,五个贵族有三个都有汉刘基因。
也就是说,草原上的黄金家族,地地道道的大汉宗亲,正龙旗的!
朱祁钰当时惊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稍微了解些之后,朱祁钰才知道这种事历史上也不算新奇。
比如正经的匈奴人刘渊,建立了汉赵,就宣称自己是汉国。
比如唐末建立,一直到金国崛起被灭的辽国,更是自称汉室宗亲没入契丹为王,自称炎汉之后。
这种宣称意思很明确,耶律家,也是正龙旗的!
不是和亲的刘氏,也不是继承自匈奴图格氏的刘姓!
比匈奴、鲜卑这些汉家外甥之辈,血统纯了一万倍!
辽国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汉名其实叫刘亿。
耶律本就是刘的意思。
其实大家打来打去,打了几千年,血统这种东西,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黄金家族测出是刘邦后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朱祁钰想到这个趣闻,完全是因为他并不是因为华夷之辩这些拒绝海拉尔们入宫。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朕不愿意她们入宫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们比较危险,朕不信她们。”
“朕纳了冉思娘,那也是贵州战事趋于安定之后。”
“倘若大明和鞑靼此次和谈之时,鞑靼反叛,大明和鞑靼开战,打起来,这些入宫的女人,朕难道一并斩了去?”
胡濙看陛下说的郑重,这才知道陛下担心什么。
陛下是大明皇帝,同样是泰安宫皇嗣的父亲,是夫人们的丈夫。
陛下对海拉尔有有疑虑,不愿意她们入宫,是担心泰安宫的安危,那是陛下的逆鳞。
为了维护泰安宫上下的人身安全,陛下甚至不住皇宫,这是陛下的不能碰的底线。
陛下的底线其实很低很低,第一个底线是不能做出有害大明利益之事,第二个底线,是不能伤害他的家眷。
这两个底线,不能碰。
“哎呀,陛下原来担心这个,简单的很。”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其实鞑靼人就是要个态度,陛下也不纳了这些海纳尔,就收入澄清坊便是。”
朱祁钰一愣,说道:“这…只是收入澄清坊?这是不是有违礼法?”
毕竟这些海拉尔是政治缓和的礼物,一般而言,都是要纳入后宫,以示圣恩。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胡濙赶忙说道:“陛下,这不是很容易变通吗?礼部不是不懂变通的地方,不给海拉尔封号,就是单纯宫女,不入泰安宫,有什么违背礼法的地方吗?”
“或者干脆送皇宫得了。”
陛下不住皇宫,送皇宫离泰安宫就更远了。
胡濙十分擅长变通,陛下不让海拉尔入泰安宫是处于安全考虑,那入皇宫就没什么问题了。
陛下反正不打算搬回去住。
“你等会儿,朕捋捋。”朱祁钰伸手打断了胡濙的念叨。
这些海拉尔并不一定要进泰安宫,安排到了澄清坊,也不是不行。
“大明能得到什么?”朱祁钰松口了,只要不威胁到泰安宫上下的安危,朱祁钰就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政客,熟练的开始了利益交换。
不知名的政治家曾经说过,政治,就是利益交换。
胡濙看陛下从人父的角度变成了从人君的角度看待问题,便开口说道:“鞑靼人求的是心安,既然陛下收了礼物,他们便会心安。这和谈就可以推进了。”
“至于大明究竟能得到什么,得看大明能拿到多少了。”
“我们的底线应该是让鞑靼人不再拥有犯边的能力。”
这是和谈的底线,不再拥有犯边的能力,是在贺章出发前,就已经定调的。
这里面包含了政治、军事、经济、刑名等方方面面。
政治方面,任何鞑靼人未曾及冠的台吉,必须到大明的四夷馆就学,所有的鞑靼王、可汗、济农、万户的任命,都得得到皇帝的册封。
军事方面,要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所有适合作战的马匹都要在军马场养殖,供给大明使用,武备管理等同大明,不得私自藏甲胄、强弩等物。在宣府等地,设立鞑军,集中训练。
翻译翻译,就是对鞑靼人去军事化。
经济方面则是推行大明钱法,以及划分牧区,不得私斗火并等,并且设立巡按制来约束鞑靼的内斗等等。
这些都是大明提出的条件。
当然,大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也给出了自己的义务。
在鞑靼人被入侵之时,大明将会保护鞑靼百姓不受他人危害;
鞑靼会设立郡县,对鞑靼部进行鞑靼诸部进行管理;
大明将专设一名监察御史专管鞑靼和兀良哈部;
大明会派出历局官员对春耕秋收放牧进行教谕、设立府州县社学等等。
大明的义务,概括为一句话,那就是大明将会对鞑靼人一视同仁。
大明在和谈之中,并不打算把鞑靼人当成鹰犬或者当成牛马,而是准备把鞑靼人正式并入大明。
这和乌格齐、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的判断完全不同。
直到朱祁钰和胡濙商量海拉尔的时候,鞑靼人的可汗,还不知道大明给出了如此优厚的条件。
胡濙对和谈的底线,一清二楚,和谈内容还是他对贺章耳提面命,他俯首说道:“陛下真的是至仁至善之君。”
“朕哪里担得起一个至仁至善的名号,朕包藏祸心罢了。”
朱祁钰立刻否认了胡濙的称赞,甚至直言不讳的说自己不是好人。
他对至仁至善四个字一点都不喜欢,他更喜欢当亡国之君。
什么时候开始,朱祁钰如此仁慈了?
他前脚还在让夜不收烧荒,用钱法逼迫鞑靼王们朘剥鞑靼百姓,逼迫鞑靼百姓奔逃大明,十足的亡国暴君的模样,这后脚就开始用怀柔政策了?
朱祁钰这么做,说好听点,叫王化,同文同种一家亲,说难听点,朱祁钰要消灭他们的文化,要消灭他们的信仰,要亡其族名。
胡濙当然对陛下的目的,一清二楚。
但是胡濙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在王化鞑靼的过程中,大明也会吸收鞑靼的文化,吸收鞑靼人的习俗。
最终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不是单纯的大明对鞑靼单向王化的过程。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胡濙稍微思虑了一番说道:“陛下,元和十年,白居易越职言事,被贬黜到了江州做司马,三年后,白居易升任忠州刺史,白居易闻敕,伏地痛哭,喜极而泣。”
白居易的贬官和元和十年的一场刺杀有关,当朝宰相武元衡被人当街刺杀而死,朝野震动。
朝中党争极为激烈,白居易被贬斥的结果,对白居易这种直谏臣子并不是坏事。
留在京师,反而小命不保。
就像于谦、李贤、王翱等人在正统年间,只能在地方巡按一样,朝堂上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白居易为了表达喜悦之情,亲自做了一份胡麻饼,给万州刺史杨敬之,并且作诗一首,即为《寄胡饼与杨万州》。”胡濙说完就喝了一口茶,静静的看着陛下。
他的劝谏就是读书人的那个弯弯绕绕的调调,什么话都不讲明白,至于陛下到底听出了什么,那是陛下的事儿了。
胡濙是个非常典型的文臣,除了投献陛下之外。
他很确信,陛下听懂了他的话里有话,看似是在说史,其实还是说的大明的王化之路。
王化不是单方面的消灭,而是彼此之间融合。
这是大明王化之路和罗马殖民之路,根本性的不同。
白居易是唐代科举出身,可白居易并非寒门,胡麻饼,来自西域,白居易为何会做胡麻饼?
而且还写诗,借着胡麻饼抒发自己升官的喜悦心情?
白居易会做胡麻饼,并且写诗称赞,其实就是当时胡麻饼极为流行,这是文化融合的结果。
唐朝的王化之路,是彼此影响的,大明的王化之路,必然也将彼此影响,即便是陛下把车轮以下的草原男丁都杀了,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所以,胡濙并不认为陛下在消灭鞑靼人,陛下能够完全消灭鞑靼人。
因为一旦王化之路走通了,鞑靼本身就是大明的一部分,要彻底消灭鞑靼人,那就要先把自己给灭亡了。
朱祁钰看着胡濙,礼部尚书果然很懂礼法。
“你是对的,但是最后,那也是大明主导的融合,而不是胡元,他们做不到。”朱祁钰承认胡濙说得对,但是大明在这个过程中和结果,都是获利和主导的那一方。
胡濙立刻点头说道:“那是自然,陛下英明。”
“那海拉尔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的话,就让礼部拟诏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拟诏,入澄清坊吧,还有禁止莫罗和这些海拉尔接触。”
胡濙一直说海拉尔入宫之事,朱祁钰一直以为要入泰安宫,但是住澄清坊,就没什么安全侧的问题了。
胡濙的眼神流转,陛下对太后和稽王府并不是完全信任,任何给太后和稽王府加筹码的事儿,陛下都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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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王身边有个叫万贞儿的宫人,是山东诸城人,是孙太后的人。”胡濙往前凑了凑说道:“这万贞儿和稽王生母同岁,稽王对其极为迷恋。”
万贞儿大稽王朱见深十七岁,胡濙说起此事,和近来陛下册封了稽王一事有关。
陛下在贺章出使之前,册封了稽王世子朱见深,袭稽王爵位。
这件事还是胡濙为陛下分忧解决掉的,但是胡濙突然发现了这个稽王对这个万贞儿过于痴恋了。
胡濙既然为陛下分忧,稽王因此袭爵,胡濙就不会半途而废。
胡濙的洗地,包售后。
第五百六十八章 打断施法
朱祁钰玩味的看了一眼胡濙,他对胡濙心里有气,是因为胡濙最近在做一些事,而且手伸的很长很长。
这不,胡濙的手在没有大皇帝需求的情况下,居然伸进了稽王府。
对于万贞儿和朱见深的故事,朱祁钰还是知道一些的。
万贞儿虽然大了朱见深十七岁,但是朱见深和万贞儿的故事,却是个爱情故事,而且是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朱见深经历了两次废太子风波。
明英宗兵败迤北被俘,明代宗和于少保君臣力挽狂澜,明代宗虽然坐稳了皇帝,但是太子却仍然是明英宗的庶长子。
很快,明代宗就开始下旨废掉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这件事是胡濙代为主持廷推,文渊阁大学士陈循摁着吏部尚书王直的手签字,最后全票通过。
朱见深第一次太子位被废,随父亲住进了南宫之中。
南宫和高墙无二,朱见深这个废太子,在南宫的日子可不好过,明英宗的皇后钱氏,那时候哭瞎了眼睛,朱见深的母亲周氏又是个废物,朱见深在南宫的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
很快,明代宗的长子朱见济离奇死亡,明代宗暴怒,金刀案起。
明英宗本人都朝不保夕,更遑论这个废太子朱见深了。
随着明代宗病重,明代宗膝下无子,于谦主持,恢复了朱见深的太子位,但很快就发生了夺门之变,明英宗再登皇位。
这个时候,明英宗在天顺元年,发了一份很奇怪的圣旨,他册封了一位太子,而这个太子名叫朱见濡。
朱见深的乳名叫做濡儿,但是宗亲玉碟上的名字,是朱见深。
这道圣旨,可谓是意味深长。
明英宗这份圣旨,就是在试探朝臣的反应,他想废掉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果然引起了朝中所有臣工的反对,明英宗只好以自己记错了为由,责令当时为宗人府事的宁阳侯陈懋,为朱见深改名朱见濡。
明英宗自己记错了,难道大明的文渊阁、司礼监都记错了不成?
如此艰难之下,以庶长子身份登基之后的朱见深,接手的大明朝,是一个被稽戾王又霍霍了八年的大明朝。
在这种情况下,朱见深和万贞儿一路走来,其经历的风波和苦楚,可不是后世那些动不动几十集的电视剧能够相媲美的。
万贞儿岁数比朱见深大了十七岁,为朱见深生下了皇长子,但是皇长子去世之后,万贞儿再不能为朱见深诞下一儿半女。
朱见深和万贞儿之间,那是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
但是毫无疑问,万贞儿真的是孙太后的人,万贞儿本身就是孙太后身边的侍女。
“稽王现在尚幼,但是稽王府邸之事,朕不欲过分干涉,胡尚书以为呢?”朱祁钰并不想棒打鸳鸯,所以以封了稽王,不多过分干涉为由,婉拒了胡濙处理万贞儿的想法。
万贞儿是妖妇吗?
朱见深不是个糊涂虫,万贞儿是不是妖妇,得朱见深自己决定。
胡濙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圣明。”
“胡尚书忽然谈起稽王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说吧,想说什么事儿?”朱祁钰抿了口茶,颇为玩味的问道。
胡濙这手怕是还要再伸长些。
胡濙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果然是一猜就中,臣其实想说的是泰安宫的事儿,就是用稽王府起个头罢了。”
“前几日,吴太后言,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令皇嗣朱见济、朱见浚进学,而朱见澄侍臣进读。”
皇子进学,也是在泰安宫内,不过老师会从太子少师换成讲筵学士,比如刘吉就挂着这个名字。
皇长子朱见济和三皇子朱见浚都是庶子,而嫡皇子朱见澄乃是汪皇后所出,庶嫡需要分开教授。
朱祁钰倒是听汪皇后说过此事,吴太后下的懿旨。
“此事朕已经否了,皇嗣仍随侍臣进读,难不成胡尚书另有高见吗?”朱祁钰已经书桌下的手,已经完全攥紧了。
果然胡濙有些得寸进尺了。
胡濙却不是很在意的说道:“陛下啊,这件事呢,臣以为,还是遵懿旨为上,毕竟是陛下生母吴太后所下圣旨,吴太后平素清心寡欲,这毕竟庶嫡有别啊,陛下。”
兴安站在一旁,不停的跟胡濙打眼色,胡濙这话可真是太犯忌讳了。
陛下就是庶子登基!
可是这胡濙就跟没看见一样,依旧滔滔不绝的说着。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自古就有庶嫡贤庸之争,庶嫡长幼还有标准,可是这是否贤能又如何去衡量呢。”
“臣听闻这奥斯曼王国的苏丹继承,就是全看这耶尼切里军团的意思,谁掌控了近卫军,谁就掌控了苏丹之位。”
“陛下,自安史之乱后,盛唐一夜之间倾覆,之后就是谁掌控了神武军,谁就掌控了皇帝之位,前车之鉴,陛下三思。”
朱祁钰闭目良久,才开口对兴安说道:“别挤眼了,你没看胡尚书都不搭理你吗?”
“是。”兴安无奈,自从于少保去了北古口大营之后,这胡濙就愈发不对劲儿了。
朱祁钰又看向了胡濙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问道:“胡尚书这做官多少年了?快六十年了吧。”
胡濙倒是记得很清楚,笑着说道:“自建文元年进士及第入朝为官至今,已经五十五年了。”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自从胡尚书没有为建庶子殉节,胡尚书就饱受士林讥讽,这也被骂了五十五年吧。”
“是,尤其是这几年,被骂的更多。”胡濙这官儿当了五十多年,被骂了五十多年,清名尽毁,连儿子都不愿意提及他的姓名做事。
朱祁钰看着胡濙记得如此清楚,感慨的说道:“那就收手吧,朕不愿意看权臣操弄权柄,欺君罔上的戏码。”
自从于谦去了北古口大营之后,胡濙就突然露出了权臣的嘴脸,先是弹劾了于谦一本,然后开始在燕兴楼几次宴请都察院之中的一些清流,在朝中越来越威风,大有要做百官之首的模样。
当初杨士奇大肆宴请四方,这胡濙有模有样的学着做了一遍,再加上胡濙本身就是多年为官,这权柄越来越大。
胡濙的手就开始乱伸,该管的事儿,不该管的事儿他都要管。
今天谈完了朝中事儿,先是稽王府,然后是泰安宫,胡濙这手,伸进了泰安宫,最后甚至说起了关于嫡庶的事儿。
朱祁钰知道胡濙到底在做什么,胡濙在钓鱼。
他在借着于谦离京的时候,表演权臣是如何一步步的获得权柄,如何操弄权柄,如何祸国殃民。
胡濙是个很好的演员,朱祁钰也看着胡濙表演。
但是到了今天,朱祁钰终于忍不住要叫停了这场胡濙自导自演的悲剧。
因为朱祁钰意识到,胡濙要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身前事,是他的身后名,是他一生为大明做的贡献,全都要被磨灭。
朱祁钰付不起这样的代价。
“陛下何出此言?”胡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师爷,装糊涂的本事,如同本能。
朱祁钰手中的茶盏猛地掼到了地上,愤怒无比的说道:“朕让你收手!”
“你想做什么朕一清二楚!朕让你停手,你就停手。”
“你想让朕看什么?”
“胡惟庸、黄子澄、杨士奇、王振的例子还不够多吗?一副忠臣嘴脸,背后全是龌龊,你让朕看朝臣如何欺君的吗?”
“朕早就看够了!”
胡濙看陛下又把话挑明白了说,就是无奈,如此这般,他还怎么装糊涂?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臣和于少保商量好的,这不是一举多得吗?”
“一来,除除朝中蛀虫。二来,为陛下解决一些无法解决之事。三来,可以把这七年来,朝里的暗流涌动,翻出来,晒一晒,上上秤。”
“臣已无力国事,礼部部议臣都已经无法主持,陛下不嫌臣力微,臣既无德亦无名,陛下又何必动怒呢。”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臣老了。”
“前车之鉴毕竟是前车之鉴,陛下为人君,自然是亲自经历一遍,方才记忆犹新,日后若是再遇此事,陛下也知如何。”
朱祁钰用力的拍了下桌子说道:“朕说了不许!”
“陛下,于少保不常有。”胡濙站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于少保现在执掌天下百官牛耳,天下官吏,翻不出什么浪来,可是于少保不常有啊。”
朱祁钰示意胡濙坐下,他余怒未消的说道:“朕就知道,于少保匆匆前往燕山大营,就是有所谋划。”
“果然如此。”
胡濙确实老了,礼部事儿他已经很少过问了,也就是教教皇嗣们读书,偶尔为陛下翻翻故纸堆,为陛下分忧。
他打算利用最后这段老力未尽的时候,为陛下演一出求辱得辱的悲剧,让陛下时刻警醒,朝中臣子除了于少保外,都有可能是奸佞。
“我和于少保打赌,于少保说陛下定然看得出来,我还不信,陛下果然英明。”胡濙颇为欣慰的说道。
“朕让你收手,还是不肯是吧。”朱祁钰灵光一闪,笑着问道。
胡濙反问道:“陛下,何必阻拦呢?于大明于陛下,百利而无一害,更无求荣得辱亡国之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敲了敲桌子说道:“那对于你自己呢?”
“臣本就不求荣,也求不得了。”胡濙很恨贺章,是贺章把胡濙逼得求荣不得的地步。
朱祁钰玩味的看着胡濙说道:“这样吧,胡尚书,朕也和你打个赌,就赌你心里想些什么,会如何做。”
“若是朕猜对了,你就听朕的,如果你猜错了,你就继续如何?”
胡濙看着陛下笃定必胜的模样,就疑惑的说道:“人心隔肚皮,陛下又如何知臣之事呢?”
“臣赌了。”
朱祁钰看着胡濙那依旧精力十足的模样,摇头说道:“这权臣的模样,首先就是阳奉阴违。”
“无论今天朕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无论今天朕说了什么,你都会继续做下去。”
“是与不是?”
胡濙闷声笑了起来。
陛下猜对了,陛下赢了。
可是无论皇帝赢了还是输了,他胡濙都会做下去,权臣的第一条就是阳奉阴违。
所以这个赌,毫无意义。
胡濙这么做,只能换一场让陛下印象深刻的记忆,付出的却是胡濙一生荣辱。
这个代价对胡濙实在是太沉重了。
虽然胡濙时常演示各种奸佞的手段,但是他真的不是什么奸佞,哪怕贺章现在深入虏营,但贺章并不埋怨胡濙。
朱祁钰不答应,但是胡濙还会继续做下去。
“陛下,不好了,陛下。”一个小黄门冲进了御书房,一不留神,脚被门槛扳倒,连滚带爬滚了几圈,滚到的御案之前。
“御前做事,何故如此慌张!”兴安厉声叱责着。
小黄门惊慌失措的说道:“陛下,于少保在京营中主持鞑靼十三万俘虏之事,鞑靼有悖逆者刺于少保,于少保身负重伤,不省人事!”
“什么?”朱祁钰猛地站起来,抓着桌角,大惊失色,面色苍白,然后转为了红润说道:“此事几人知晓?”
“仅夜不收知晓。”小黄门满脸煞白的回答着,额头都是汗。
朱祁钰咬着牙说道:“严密封锁所有消息,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否则军法论罪!”
“遣太医院院判陆子才,立刻前往北古口大营,救不活于少保的命,拿陆子才脑袋来见朕!”
“快去!”朱祁钰愤怒无比的说道:“一旦于少保不幸薨逝,命令石亨,所有鞑靼俘虏无论男女老幼尽斩!立刻进军!”
“朕要让草原寸草不生,为于少保陪葬!”
“陛下不可,陛下三思,万万使不得啊!”胡濙看陛下已经怒到了极致,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此举有伤天和!于少保最害怕的就是陛下失道。”
“陛下,眼下急怒攻心,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朱祁钰抓着桌角稍微冷静了下说道:“胡尚书,此事不要让其他人知晓,若是于少保薨逝,朕会让让草原所有生灵为于少保陪葬,无须再议了。”
“先退下吧,朕一个人静一静。”
“还有这种时候了,胡尚书那求辱得辱的戏,就不要演了。”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臣拎得清楚轻重,臣告退。”
于少保在北古口大营出了事,胡濙这个时候那还有什么演戏的心情?
大明若是失去了于少保,再失去他这个糊裱匠,那大明得乱成什么样?
胡濙忧心忡忡的离开了御书房,准备随时挑起大梁,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他还是有些老力。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闭目养神,直到胡濙离开,朱祁钰才睁开了一只眼,开口问道:“朕演的好不好?”
兴安赶忙说道:“那是极好的,可是这么诓骗胡尚书,若是胡尚书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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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演朕的!”朱祁钰立刻说道。
于谦会在北古口出事吗?
别说朱祁钰给于谦点了亲卫的缇骑作为护卫,武清侯京营总兵官石亨,他宁愿自己出事,也不会让于谦出事。
本就有仇怨和冲突的两个人,一旦于谦出事,石亨首当其冲。
所以,于谦在前线遇刺的消息,是朱祁钰在演胡濙。
朱祁钰说了,严格保密,不与外人道也。
胡濙要赌上自己的一生,为陛下演一出名为大忠似奸的权臣弄权的戏。
胡濙诚无德,他朱祁钰就有德了?
小狐狸和老狐狸对飚演技,就看谁能演过谁了。
胡濙走出御书房的时候,确实怀疑了一下,但还是积极准备去了。
胡濙的道德底线还是比朱祁钰高了那么一些,胡濙怎么都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用于少保的安危作为杀招,而且他看陛下震怒,要让草原所有人为于少保陪葬的模样,实在是真情流露,不似作伪。
不是假的,若是于谦真的在北古口大营出了事,朱祁钰真的会让草原寸草不生。
第五百六十九章 女子学舍
“朕知道胡尚书的心思,无外乎这朝中安稳了这些个年,一些人就生出了乱七八糟的心思,胡尚书想要把他们一个个的都钓出来。”朱祁钰闭着眼吐了口浊气。
大明天下,虽然大案频发,可极少涉及到了这庙堂之高,这就导致了京师的这池水,又开始了泛起了许多的波澜。
胡濙看自己还有点老力,就想着提前折腾出些风浪来,把这些暗流涌动,都提前引出来。
朱祁钰对兴安继续说道:“胡尚书为大明卖命了五十五年了,当年说是寻找那建庶人,不过是借个由头巡抚天下。”
朱祁钰现在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他却越发理解当年太宗文皇帝受的那些个委屈了。
天下人皆言这太宗文皇帝对建庶人忌惮颇深。
比如派出胡濙等一十四位巡抚,出京巡抚天下,文皇帝到底是要看着天下的沉疴烂疾,还是要找这建庶人?
比如南下西洋,凭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郑和带着几万人,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到底是为了富硕大明,广贸四海之物,还是要找建庶人?
若是文皇帝对建文帝真的忌惮颇深,那朱文圭至今为何还活着呢?
一个坐在皇位上,因为自己太蠢失道天下的家伙,真的值得忌惮吗?
且不言太宗文皇帝的英武,就是朱祁钰,都对稽王府上下还有宫里那个孙太后,一点忌惮没有了。
太宗文皇帝受了不少的委屈,天下人皆言他薄凉寡恩,皆言他夺了侄子的皇位,惊恐不安。
但是朱祁钰却是知道,只是文皇帝不想管而已。。
“朕也去过南京,车马劳顿,岂是儿戏?朕还是大驾玉辂出行,尚且疲惫不堪,胡尚书不为那建庶人殉葬,当了多少年的官儿,就被骂了多少年。”
“朕不能让他临到头,变成一个祸国殃民的权臣,即便是他自己要做,朕也不准。”
“朕劝不住,也管不住,就只能骗了。”
胡濙被骂,也不是投献了他朱祁钰之后,才被骂,自从胡濙不曾为建文帝殉节,并且在永乐朝为官之后,胡濙的命运就注定了被骂。
兴安听完了陛下的絮叨,俯首说道:“世人皆言陛下薄凉,臣以为陛下至仁。”
朱祁钰将手中的红罗炭,扔进了火盆之中,低声说道:“朕想薄凉吗?朕不想你好我好,和和美美吗?”
“胡尚书老了,人老了疑心病就重了些,就会出现蟑螂恐惧症,前些日子里,张凤这只大蟑螂,自曝其短,把胡尚书给刺激到了,总是疑神疑鬼的。”
兴安愣了愣神,呆滞的问道:“什么是蟑螂恐惧症?”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胡尚书是江西人,南方的家里一旦发现了一只蟑螂,就觉得什么边边角角都有蟑螂了。”
“你挑两个教坊的良人,给胡尚书的那个儿子胡长祥送去,胡长祥丧妻之后,这都快五十了,受累于他父亲的名声,一直没有续弦。”
“家里就三个人冷冷清清的,送俩美侍,添几个人丁,给胡尚书找点事儿做。”
兴安想起了那个解刳院当值的医倌,点头说道:“臣领旨。”
“襄王走到哪了?算算时间,该到河南府地界了吧?”朱祁钰掐着指头算了算,按时间算,这会儿襄王已经已经过了湖南地界,快进河南了。
三年之期已到,襄王安定贵州有功,带着自己的长史,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陛下,今日驿站飞鸽传书,大约已经走到了开封府,再有十多日,就能回京了,能赶得上过年。”兴安回答了一声,他往前凑了一步,给陛下披上了大氅,低声说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就不要讲。”朱祁钰看着兴安有些担忧的神情,就知道兴安到底想说什么,止住了兴安的话头。
兴安走了两步,他低声说道:“陛下,臣还是得说。”
“说吧,不说能把你憋死。”朱祁钰看着兴安的模样,就知道兴安这话无论如何都会讲。
兴安跪在了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僭越。”
“襄王有三让至贤的德誉,这如今从贵州回来,德誉更盛,当初本就有陛下与襄王夺龙之事,这宫里的孙太后,在稽王府还有条万贞儿的暗线。”
“这万一陛下有个风寒之类的病痛,孙太后下一道襄王监国、稽王为太子的圣旨来,襄王再让人把泰安宫一围,臣怕他们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朱祁钰看着兴安点头说道:“起来回话。”
兴安是朱祁钰的大珰,这番话,自然是兴安的担忧,又何尝不是朝中某些人的希望呢?
朱祁钰可是亡国之君名声在外,和襄王那个谦恭和顺的美名,差的极远。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曾经跟朕说,人心经不起猜度,更经不起考量,朕也不会去考验襄王的人心,他若是真的想坐这龙椅,那就争抢一番好了,看到底谁才是天命所归。”
就跟太宗文皇帝看不上建文帝一样,朱祁钰作为皇帝,还能让他一个襄王在京师翻出了浪花来?
兴安还是跪在地上,越发恭顺的说道:“陛下,臣以为,若是鞑靼和议成了,就让襄王殿下去大宁卫吧。”
“主意不错。”朱祁钰觉得襄王去大宁卫治理鞑靼,是个不错的主意。
襄王只要在京师,就会有些人生出一些歪心思来,把襄王送去大宁卫治理鞑靼,也不是个坏事。
兴安这才起来,他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本身就有参政议政的权力,而且作为陛下的大珰,兴安自然先顾着陛下。
“陛下,今晚唐贵妃差人来说,做了点新鲜的糕点,陛下要去唐贵妃的花萼楼吗?”兴安低声询问着陛下的去处。
这宫里的妃子多了起来,唐云燕生下了三皇子朱见浚之后,就一直没有身子,眼瞅着宫里的汪皇后、李贤妃膝下有儿有女,颇为羡慕。
陛下也极为喜欢这唐云燕,兴安也就时常行个方便。
朱祁钰摇头说道:“去皇后院里。”
兴安无奈,这宫里妃子争宠,争来争去,就是争陛下这颗心,可是陛下后宫的妃子多了许多,陛下还是在皇后院里的时间最多。
朱祁钰抓住了给自己宽衣解带的手,汪皇后这双手,还是有点凉。
“皇后还在怨恨朕,否了母亲的懿旨?”朱祁钰还是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
吴太后的嫡庶有别,尊卑有序,让庶子和嫡子分开就学,就是为了杜绝以后,这庶子们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
尤其是皇长子朱见济,这年龄见长,这才情越发显露,人人称其贤,为人端正。
吴太后是郕王府的生母,在朱祁钰登基之前,先尊了太后,补了道手续,朱祁钰这便算是嫡子登基,也不太算逾越礼制。
雅文吧
礼法即便是不在胡尚书手中,那也是不是不便之物。
汪皇后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臣妾哪敢生什么怨恨之心,陛下日理万机,这天下大事、小事,多少都得陛下亲自定夺。”
“今年夏天,就是陕甘宁靖四省的旱灾欠收,就把陛下给累了好几个月,才算是安抚了灾民,这还仅仅这一件事。”
“陛下在臣妾这儿的过夜的日子最多,臣妾受到如此恩宠,怎么会生怨怼之心。”
“真没有?”朱祁钰看着汪皇后的眼睛问道。
汪皇后点头说道:“真没有,孩子们还小,也不急这几年。”
“臣妾知道陛下心意,陛下希望他们兄弟几个,能够兄友弟恭,和和睦睦,臣妾也是如此希望。”
朱祁钰一想到为了这皇位,历朝历代,发生的那么多的腥风血雨,就知道他这个想法,完全是妄想。
“皇后不急,已经有人急了。”朱祁钰抱住了汪皇后,低声说道:“朝中已经有人在上奏请定太子之位了。”
皇后诞下了嫡子朱见澄之后,朝臣们并没有立刻上表言立太子事,主要就是怕孩子会夭折,这立太子非同小可,一旦夭折再立,就是反复折腾来折腾去。
所以朝臣们就等了几年,才上奏请定。
朱祁钰低声说道:“朕有意给…朱见济。”
“叮叮当当。”汪皇后摘发簪的时候,发簪挂着一串珠子,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汪皇后愣愣的看着朱祁钰,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陛下,莫不是真的要立济儿?”
庶子在古代就是庶孽,孙太后谩骂的时候,没有避着旁人,朱祁钰早就听到过这个词了。
庶子什么地位呢?
田氏代齐的时候,田成子选了一百多个妾养着,让自己的宾客舍人出入后庭,田成子在起事之前有七十多个庶子,这些个庶子历史上什么下场,并没有多少交待。
但是可以想到,这些庶子,在田成子田氏代齐的过程中,到底是什么作用。
比如起兵的时候,这些人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人,田氏带齐之后,这些个庶子们,会被立刻安排到各地,安定地方。
即便是在大明,不是正头夫人生的妾室,都是送人的礼物,说送人,也就送人了。
妾室只是财物,在家里都是贱人奴婢,庶子甚至连亲生与否都无所谓。
“皇后。”朱祁钰准备帮汪皇后摘掉发簪,可是汪皇后躲了一下,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又不是不争气,没给朱祁钰生下嫡子来,为何陛下还要立朱见济呢?
“陛下,臣妾今日身子不便,就不伺候陛下了。”汪皇后抓着桌角,咬牙切齿的说道。
朱祁钰眉头紧蹙的看着汪皇后,贤良淑德的汪皇后,这会儿的模样,简直是要杀人。
“朕骗你的,今天胡尚书也说到了太子之位,朕和胡尚书商定好了,让司礼监拟诏,立澄儿为太子了。”朱祁钰给汪皇后摘掉了发簪,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说道:“兴安,拿圣旨来。”
兴安端着一份圣旨和景泰大宝,朱祁钰将景泰大宝落印在了圣旨之上。
“这下安心了吧。”朱祁钰落了印之后,笑着问道。
汪皇后惊慌失措还有些失神的说道:“陛下,臣妾就是一时慌了神,才口不择言,可是陛下这么大的事儿,岂能儿戏啊,不是,臣有错,还请陛下责罚。”
“本就是朕逗弄你罢了,何错之有?好了,早些睡吧。”朱祁钰示意兴安出去,这月上柳梢头,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用过了早膳,就准备去讲武堂当值。
“圣旨烧了吗?”朱祁钰出了泰安宫第一句话,就是问昨夜的圣旨。
兴安颤颤巍巍的说道:“烧了,连灰都没留下,今天就送文渊阁,通传天下。”
兴安昨天夜里其实准备好了两份没下印的圣旨,一份是立朱见济为太子,一份是立朱见澄为太子。
一个皇长子,一个皇嫡子。
兴安拿去落印的是立皇嫡子,另外一份册封朱见济的圣旨,自然得烧去。
兴安亲自烧掉的,自然是立朱见济的圣旨,连灰都没放过。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抖缰绳,向着讲武堂而去。
正如胡濙所说,这贤与不贤并没有标准,但是嫡庶长幼,却有标准。
其实朱祁钰更喜欢朱见济,作为大哥哥,朱见济表现出了长兄如父的基本素质,这小小年纪,针砭时事,莫不是条理清晰。
可是这朱见济为太子,不仅前院朝堂会议论纷纷,就是这后院也会起火,看汪皇后的反应,立了这朱见济,不会出大事,也会出现夫妻不和。
眼下正是这王化鞑靼的关键时刻,朱祁钰在立太子这件事上,不能推诿,一旦推诿,就会被认为是嫡子不合圣意,等于必然立庶长子。
“陛下要招胡尚书来奏对吗?”兴安低声询问着陛下,这立太子这么大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用了,让文渊阁直接传旨便是,把奏疏拿过来吧,下午还有盐铁会议要开。”
“陛下,开封府疾报,襄王殿下说他病重了,得休养几个月才能回京。”一个小黄门拿着一封奏疏放在了案桌上。
朱祁钰看着奏疏愣愣的问道:“襄王说他病重了?真病了,还是假病了?上次那个疟疾,一病就是一个月,朕非常担忧,要了襄王半条命去,这次可别是什么恶疾。”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往桌上一扔说道:“假的。”
“不在贵州过多的逗留,也不在湖广称病,走到了开封,才说病了,还真是会选地方生病啊。”
襄王再次掏出了生病大法,显然是假的,这次也没给自己浇冷水,只是说身体抱恙,摆明了就是这个时候,不想进京。
襄王比兴安想的更惜命。
第五百七十章 朕和她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治襄王的药已经上路了,估计晚些日子就可以入京了。”朱祁钰放下了襄王的奏疏。
估计是襄王听闻了京中有立太子的风波,为了避嫌,所以才会在开封府停下,哪怕是犯了欺君之罪,他也要留在开封。
襄王怕自己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这立太子的圣旨一下,到了开封府,自然是药到病除,这襄王就该回京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钰摆了摆手,开始了一天的公文批复,他却是比较忙碌。
这圣旨的确顺着官道驿路,直奔开封府而去,只有了五日,便到了开封府。
而此时的朱瞻墡和罗炳忠,正打算去梅谷赏梅,这听闻消息之后,也不准备赏梅花了,立刻开始收拾行囊,脚程稍微快一点,还能赶得上过年。
“陛下这立了嫡子为太子,真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啊。。”罗炳忠扎进了行囊,放进了马车之中,有些感慨的说道。
朱瞻墡却摇了摇头说道:“情理之中,陛下以庶登基,自登基之后就饱受非议。”
“这些个卫道士的清流言官,尝言庶孽误国,时至今日,大明摆脱冬序,他们依旧如此以为,喋喋不休什么五常大论。”
“一群糊涂虫。”
朱瞻墡端着手中的茶杯,愣愣的看着仆人进进出出,却是一言不发。
这京师对于他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别看陛下已经立了太子,可是依旧不安心,他思前想后,将罗炳忠唤到跟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孤当初执意不进京,一来是惜命,知道入了京,那孙太后也容不得孤,二来,孤有自知之明,稽戾王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孤收拾不了。”朱瞻墡重提旧事,说起了当年他在襄王府的时候,孙太后请了他的金印,但是他死活不去京师的原因。
“殿下昔日之举,今日之报也。”罗炳忠给朱瞻墡续了一碗茶,他这位襄王当年不进京的决定是对的。
就当是京师的局势而言,朱瞻墡这个怕事的性格,确实收拾不了那个烂摊子。
朱瞻墡继续说道:“陛下南下平叛,孤在京师监国,罗长史还记得吗?那会儿多少人在孤耳边叨叨,什么郕王谦恭未篡时,什么庶孽误国亡社稷之类的话。”
“他们就不想想,若不是稽戾王亲征,陛下至今还是郕王,孤还在襄王府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是他稽戾王失道丢了天下!不是陛下篡了他的天下!”
朱瞻墡这番话说的有些怒气,陛下是杀了稽戾王篡位的风力,可一点都不比当年太宗文皇帝下西洋是为了找建庶人的风力差到哪里。
“天时地利人和,以人和为贵,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殿下高见。”罗炳忠附和的说道。
关于陛下为什么是陛下的问题,罗炳忠的看法和朱瞻墡是完全相同的。
陛下的皇位是时事之下,乘风而起自己争来的,而不是篡来的。
说玄乎点,那叫天命所归。
朱瞻墡拿起了茶杯当汤婆子暖手,他感慨万千的说道:“孤为陛下鸣不平啊。”
“陛下当初监国是被架上去的,让陛下监国,让陛下从不视事的王爷变成皇帝的也是他们,现在又拿着嫡庶的事儿说,说天象多变,皆因陛下失德所致。”
“就拿孤来说,孤是个多惜命的人啊!当初南衙僭朝作乱,孤立刻马上就带着你跑了,去京师找陛下做主,为何?”
“陛下要是真的无德,我一个嫡皇叔,敢跑去京城?若是那孙太后依旧垂帘听政,孤宁愿被叛军俘虏,也不敢入京去!”
“陛下不修德行?到底谁没德行?!”
朱瞻墡又提起当初他放下襄王府的一切跑路,就是察觉到了有异常,他立刻做出了上京的决定,即便是知道陛下太庙杀了稽戾王,他还是如此选择,就是看到了稽王府上下全须全尾。
到底谁不修德行?
罗炳忠赶忙说道:“陛下乃至德之人,殿下亦至德之人,殿下信陛下,陛下亦信殿下。”
拍马屁这种事,罗炳忠轻车熟路。
而且不会拍到马阑尾上,因为襄王朱瞻墡乃是宗亲之中,唯一一个挂着奇功牌,三让而不就的至德之人,那是陛下钦定的!
朱瞻墡看了看自己擦得锃亮的奇功牌,这是他拿命博来的。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怒气,厉声说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是这五常大论的天下,还是陛下之天下?”
“陛下心里委屈啊。”
“什么嫡不嫡,庶不庶的,有啥好议的?”
“稽戾王就是嫡子了吗?她孙太后当年也是踩着胡皇后当上了皇后,稽戾王刚出生那会儿,也不是嫡子。”
“你别笑!”
“孤就是看孙太后眼下失了势,孤才敢这么说,她要还是垂帘听政,给孤陛下的胆子,孤都不敢乱说话。”
罗炳忠赶忙止住了笑意,他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他这位襄王殿下,还真是为陛下打抱不平,才有这番话。
他也靠在了藤椅上,颇为无奈的说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就算是陛下,这五常大伦之事,也是得受这份委屈。”
罗炳忠觉得陛下立了嫡子为太子,有些意外,所以才觉得陛下受了委屈。
“不不不,你想错了。”朱瞻墡伸出了食指摆了摆说道:“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啊,猜不出陛下的心意。”
“哦?殿下有何高见?”罗炳忠有些好奇的问道。
“枉论圣意是要掉脑袋的,不过孤前脚称病不前,已犯下了欺君之罪,此时再多一个妄议的罪名,也是无所谓了,就和你分说分说。”朱瞻墡笑着说道。
“其实这个时候立谁都一样。”
“现在陛下的皇嗣尚且年幼,无论立哪个,不过都是饵料罢了。”
罗炳忠倒吸一口冷气,他低声说道:“殿下,此话也就你我二人密语两声便是,切勿到外面乱说。”
这话要是传出去,朱瞻墡要遭多少罪过?万一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朱瞻墡放下了茶盏,依旧满是笑意的说道:“要孤言,立谁都可以,只有有的立,就不是事儿,怕就是怕没有立的那个。”
“你看看先帝,孤的那个大侄子,后宫佳丽,仅仅嫔妃就有十二人之多,结果皇子就诞下了两个,你就没奇怪过吗?要知道当今陛下,宣德十年才被陛下所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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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的地位很低,哪怕是在皇家也是如此。
就以陛下为例,现在住在泰安宫里的吴太后,本就是当年汉王朱高煦谋反时候的宫嫔,机缘巧合侍奉了宣德皇帝。
自从郕王朱祁钰出生之后,就一直住在宫外,直到宣德十年,宣德皇帝朱瞻基为了给这娘俩一条活路,才认下了这个孩子,封为了郕王。
就稽戾王那个性子,若是朱瞻基不封朱祁钰为郕王,昭告天下,这吴太后和朱祁钰,一个都活不了。
罗炳忠惊骇的说道:“不是说陛下宣德三年出生,宣德十年二月被封为了郕王吗?这何来宣德十年才被先帝所认之说?”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拽了拽自己的脸皮说道:“这是什么?”
罗炳忠老实巴交的说道:“脸。”
“脸,脸面。”朱瞻墡用力的靠在了椅背上,摇头说道:“吴太后的父亲吴彦名乃是汉王近卫,永乐十年,吴太后入宫。”
“宣德十年之前,我作为先帝的胞弟,从未听说过我还有一个二侄子,你可知为何先帝要将陛下养在宫外?”
罗炳忠想要堵住耳朵,这种皇家机密之事,也是他能听的?
可是襄王要说,他又不能不听,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
他结结巴巴的问道:“为,为何?”
朱瞻墡嗤之以鼻的说道:“还不是那孙太后?”
“先帝为何生不出儿子来?你猜是生不出,还是生得出来,活不得?”
“自从那胡皇后被废,孙氏做了皇后之后,先帝膝下再无一儿一女,只有陛下一人养在宫外独活!”
“你还不明白吗?”
“陛下是个明白人,所以住泰安宫,而不住皇宫。”
“当然了,孤这也都是猜测,做不得真,做不得真,你权当孤胡言乱语便是。”
罗炳忠看着墙角的梅花,思索了良久,他的襄王殿下今天真的没吃错药,因为是装病,随行的医倌,压根就没开药。
既然不是吃错药了,那大约是真的病了,心病。
罗炳忠十分郑重的说道:“殿下要是实在是担心,要不我们在这周王府旧府多住些时日?等到开了春,过了天明节,等到京营凯旋之后,再回京?”
“实在不行,咱们就不回京了,问陛下讨要一个封赏,把这周王府旧宅赏给殿下,咱们就住这儿,哪儿都不去了。”
朱瞻墡靠在了椅背上,呆呆的说道:“把孤今天跟你说的话,散出去吧。”
“收拾好了,就上路吧,不耽搁了。”
“散,散出去?”罗炳忠可是知道襄王今天到底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又是妄议太子,又是妄议陛下身世,只要一句话说出去,都是掉脑袋的事儿。
这襄王还要他罗炳忠散出去?
回京就是脑袋搬家!
“孤是王,还是汝是王?!”朱瞻墡厉声问道。
罗炳忠十分确切的回答道:“殿下是王。”
“让你散出去,你便散出去就是。”朱瞻墡靠在椅背上,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喃喃的说道。
罗炳忠已经完全慌了神,他愣愣的说道:“殿下糊涂啊,殿下,这是取死之道!散出去之后,哪怕是陛下想保殿下,都保不住啊!”
“散不得!散不得!”
朱瞻墡笑着说道:“孤本就没打算让你陪孤殉葬,孤会为你求情,留你一命的。”
“在贵阳府,孤认识了一个很怪很怪的人,你大约也听说过他。”
“就是那个落凤坡私塾的先生,即便是天朗气清,他也总是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而且压的很低很低。”
罗炳忠不住点头说道:“我知道那人,是很怪,他总是把笔墨纸砚用油纸包好,在家、在私塾,他都会把窗户关的严丝合缝,一条缝隙都不留。”
朱瞻墡歪着头笑着问道:“这人是逃犯?”
“不是,查过好几次,就是个落榜的书生罢了。”罗炳忠摇了摇头,这么怪的人,他自然要仔细查验,一个土生土长的熟苗,并未作奸犯科。
朱瞻墡站起来,拍了拍罗炳忠说道:“他用这蓑衣、斗笠、油纸、窗栏,做了个套子,把自己装了进去,就如同那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一般。”
“回了京师,就好好准备科举吧,考个进士,博个正经的前程。”
朱瞻墡说完,负手而行迈着外八字,带着些许纨绔的性子,向着车驾走去。
罗炳忠赶忙追了过去,今天朱瞻墡的话意有所指,话里有话。
这装在套子里的人,何尝仅仅是那个落凤坡的私塾先生,何尝仅仅是孔乙己?
这套子何止是那蓑衣、斗笠、油纸、窗栏呢?
罗炳忠到底没有把朱瞻墡的话散播出去,违抗了朱瞻墡的命令。
朱瞻墡如果仍在襄阳襄王府花天酒地,他死不死,怎么死,当然由他自己决定。
但是既然是走出了襄王府,监国之后又去了贵州安定地方,那朱瞻墡的这条命,归陛下,归大明,不归他自己。
罗炳忠没有按照朱瞻墡的吩咐,而是将朱瞻墡的话,烂在了肚子里。
朱瞻墡的马车用了十天的时间,从开封府走到了通州水马驿。
在朱瞻墡下榻到了通州水马驿的时候,罗炳忠匆匆赶往了泰安宫,觐见了陛下。
罗炳忠事无巨细的将朱瞻墡的话转述给了陛下,包括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朱祁钰沉默了良久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吧。”
“臣,告退。”罗炳忠想为襄王求情,跪在地上跪了许久,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他是襄王近臣,他开口,反而适得其反。
罗炳忠刚走,兴安立刻俯首说道:“陛下,襄王殿下,绝非不知轻重之人,也绝非无恭顺之心之人,此番诛心之语,恐有内情,陛下息怒!恳请陛下明察。”
朱祁钰并没有生气,反而摆手说道:“他这是在自污,朕明白,以襄王之尊,朕这奇功牌都赏了,赏无可赏,他不自己给自己泼点脏水,怎么活?”
“朕听闻前些日子襄王的那三个儿子,可是在京师耍了大威风,被都察院的人狠狠的参了一本。”
“这三个小子自从入京之后,一直是老老实实,从未有逾矩,这襄王要回来了,他们反而闹起来了,闹得京师满城皆知,不就是给朕看的吗?”
“装在套子里的人何尝只有襄王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当初他问金濂,关于宁阳侯陈懋贪墨钜万之事,金濂说他和陈懋抵背杀敌,不便多说,朱祁钰一再追问,金濂也就借古喻今,说了句封无可封。
时至今日,这话又应在了朱瞻墡的身上。
朱瞻墡安定贵州有功,而且是实打实的,他自己立下的功勋,利柄为枢,进行的大规模供给侧改革实践,对大明而言,是一种极为宝贵的经验。
朱祁钰给他朱瞻墡什么?
给不了,那朱瞻墡只能自污。
第五百七十一章 红颜薄命,公子无情
“这襄王故意说给罗炳忠听的,其实就是说给朕听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罗炳忠居然没有把消息给他散播出去。”朱祁钰看着襄王的那本奏疏。
他这个嫡皇叔是真的不错。
“陛下啊,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可能襄王殿下,想要故意激怒陛下,好让那些卫道士们,抱着五常大伦的嫡庶之分的人,从水面上跳出来,让陛下把这朝堂看的更加清楚一些呢?”兴安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襄王这么做的目的,除了自污,也有可能是在钓鱼。
毕竟景泰年间,不会点钓鱼技,怎么在朝堂上混呢?
人心隔肚皮,朱祁钰也不知道襄王到底想干什么,但是有一点很清楚,襄王并不是在找死就是了。
“把奇功牌准备好,这是皇叔的第二块奇功牌了吧,无论他想做什么,想偷懒,那绝无可能。”
“明日奉天殿接见襄王,把圣旨准备好。”朱祁钰还想把襄王送去大宁卫治理鞑靼诸部,他还得继续干活。
至于赏无可赏的问题,朱祁钰丝毫不担心,大不了就裂土分封,从倭国、占城、婆罗洲这些地方挑一处,实打实的封给襄王便是。。
“陛下,今天去皇后那儿?臣听说皇后这几日茶饭不香,消瘦了不少。”兴安端过来一个盘子,上面是几块玉牌,玉牌之上刻着几个嫔妃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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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牌子,这也是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的义务之一。
朱祁钰看了一圈,最终挥了挥手说道:“朕今天有点累了,算了吧。”
兴安放下了这盘子,眼睛珠子一转。
他俯首说道:“那臣去叫暖脚丫鬟来?”
都是熟面孔,没了新鲜感,自然就会意兴阑珊。
“什么玩意儿?!”朱祁钰正准备盥洗下就去休息,明天有大朝会,还要见襄王。
兴安俯首说道:“暖脚丫鬟。”
朱祁钰来了些兴趣问道:“大珰,你这又是给朕折腾的什么新花样啊?”
兴安赶忙说道:“不敢欺瞒陛下,自从陛下登基以来,陛下殚精竭虑,尚俭禁奢,臣领着东厂和司礼监,这些个享受的事儿,就一直没学,这不前段时间,臣好好学了学。”
兴安解释了一番这暖脚丫鬟到底是什么。
其实就是高门大户为了防止冻住了脚丫子,专门安排侍女,钻到被窝了为这主子暖脚。
朱祁钰摇头说道:“切,朕还当什么呢,穿着衣物,把脚放在肚子上,还能比汤婆子管用?”
“陛下,自然不穿衣物,也不是放在肚子上,臣这也解释不清楚,要不把人叫进来?”
朱祁钰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会穿衣服,怎么可能是放在肚子上?
至于具体放在哪里,那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爱放哪里放哪里。
他想了想那个姿势,感觉颇为怪异的说道:“等会儿,你让朕捋一捋,俩丫头给朕暖两个脚,那朕岂不是要暖四只脚?”
“侍女是坐着的。”兴安也是从文牍上看来的,他哪知道到底什么模样?
“睡着了,她们还能坐得住?还不是把脚丫子伸到朕的脸上?兴安,你好大的胆子!”朱祁钰掀起了被子打趣的说道。
“侍女自然是不睡的…”兴安赶忙解释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说道:“别折腾这些幺蛾子,这么冷的天,你把俩十七八岁的女子,扔到朕的床尾,不着寸缕,给朕暖脚,朕能睡得着?”
“朕真的睡得着,大明百姓该睡不着了。”
“从哪儿学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朱祁钰一翻身又起来说道:“给朕取盆热水来。”
“冉思娘跟朕说,这血都是靠心脏送,这脚离心脏最远,暖脚是养生之道。”
兴安差人端了盆热水来,试了试水温,稍微有点烫,才放在了榻下。
朱祁钰伸了进去,一股暖意从脚底板升起,他才开口说道:“这才是享受,暖脚丫鬟之类的东西,那不是享受,那是折磨人。”
“就是闲的没事干,瞎捉摸折磨人的法子。”
“兴安,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禀陛下,臣就是翻阅了下当初伺候稽戾王的题本,就看到了。”兴安赶忙回答道。
“这样,你还学到了什么?”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说实话,朱祁钰当皇帝也七年了,他还真没见识过这些个事儿。
兴安掰开手指头说道:“除了暖脚的,还有这开面的,就是稽戾王还未完婚的时候,给稽戾王积累经验用的。”
“暖被窝的,梳头发的,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还有那个肉唾壶…”兴安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什么玩意儿?唾壶?”朱祁钰拿起了擦脚布,自己擦了下,眉头紧蹙的说道。
兴安低声说道:“就是吐痰,不往痰盂里吐,而是吐到侍女的嘴里。”
朱祁钰愣住了,他满是嫌弃嗤之以鼻的说道:“恶心!”
“他怎么不找个人,接他的五谷轮回之物!这样也不用起夜了!不用亲自上厕所了!”
兴安低声说道:“还真也有这类的。”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自己看《金瓶梅》里的一个桥段,潘金莲宁愿去西门庆的府上,用嘴接西门庆的腌臜的五谷轮回之物,也不愿意跟武大郎过穷苦日子的戏码。
他还以为是文人墨客的夸张手法,但是细细想来,或许,可能,也许,艺术来源于生活。
“还有什么?”朱祁钰这次钻到了被窝里,眉头紧蹙的问道。
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和稽戾王迥异,比如稽戾王吃饭,从来不自己动筷勺,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字面意思,就是吃饭的时候,都是侍女们喂到嘴里。”
朱祁钰真的是大开眼界说道:“哟,连亲自吃饭都不用了?他活着干嘛?死了算了。”
“不是已经死了吗?”兴安候在一旁,回着话。
朱祁钰靠在床沿上说道:“那孙太后也不管管?那可是她亲儿子,这么养,也别说成才了,除了养出废物来,没有别的可能。”
“孙太后顶聪明的一个人,难道这都看不明白吗?”
兴安颇为认真的回答道:“陛下,有没有可能,就是故意为之,无论是内廷外廷,其实都希望稽戾王是个废物呢?”
兴安这话是他从提出暖脚丫鬟的时候,就准备好的话,所以才说的格外的认真。
“朕明白了,兴安,让暖脚丫鬟来吧,朕也奢侈奢侈。”朱祁钰看着兴安的神情,跃跃欲试的说道。
兴安硬着头皮说道:“臣…压根没准备。”
“知道朕决不会用是吧。”朱祁钰自然是知道兴安没准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这么说。
朱祁钰颇为出神的说道:“朕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就是想让朕理解清楚,皇叔那些话的意思吗?”
“皇叔他有心了。”
朱瞻墡那些话,絮絮叨叨看似没有重点,其实意思很明确,就是稽戾王之所以变成了稽戾王那般模样,内廷外廷,所有人都有责任。
有娘生,没爹教,没娘管。
稽戾王就是那个套子里的人,孙太后、宫内宫女、前呼后拥的宦官、朝中道貌岸然的臣工,就是稽戾王的套子。
“还是去皇后那儿吧。”朱祁钰再次起身,披上了大氅,去了汪皇后的宫里。
朱祁钰止住了兴安通传,这大半夜的号嚎这么一嗓子,都别睡了,他走进了寝宫。
他本来以为皇后已经睡了,可是这还亮着灯。
汪皇后还没休息,往日里,只要皇帝在泰安宫,大多都在她的花萼楼过夜,可是这些日子陛下并无琐事,却没过来。
汪皇后怎么能睡得着?
她当然记得前几日,她居然跟陛下说身体不适,不能伺候的话,虽然当时陛下没有怪罪,可之后,陛下就再没到她这里来过。
她作为皇后,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太子,这有什么错呢?
她披头散发伏案奋笔疾书,似乎是不太满意,几张废稿扔在了桌边。
“写什么呢?”朱祁钰拿起了一张废稿,低声问道。
“夫君?”汪皇后抬起头,眼神里从满是委屈,慌乱,再到惊讶,不敢置信,最后到满是惊喜,眼神里那些情绪流转如同一汪春水,风一吹,千百种风情。
朱祁钰笑了笑继续看着手中的废稿,汪皇后有个很不错的想法,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去做。
“臣妾参见陛下。”汪皇后赶忙站起身来行礼,反而被朱祁钰托住,示意她坐下说话。
老夫老妻,闺房之中再见礼,那太无聊了。
“怎么几日不见,连夫君都不叫了吗?”朱祁钰坐在一旁,继续看这汪皇后写的内容,不住的点头。
夫尊于朝,妻荣于室。
汪皇后的想法,很不成熟,对大明而言,却是利在千秋。
宫人们看到陛下来了,早就自己离开。
汪皇后连忙摆手说道:“不是,夫君,我就是…就是,前几日不是惹陛下生气了吗?去找夫君,夫君不是在讲武堂,就是在奉天殿,我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你是皇后啊,带着人闯进讲武堂聚贤阁,跟咱说不就是了吗?”朱祁钰收起了汪皇后的废稿,笑着说道。
汪皇后坐下,赌气一样的说道:“还说我!”
“夫君是天下最伟岸的大丈夫,大丈夫还跟我这个小女子置气。寻常人家的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
“夫君可倒好,不理我,还不寻我,还怪我!”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汪皇后,指着自己问道:“夫人说身体不适,不能伺候,还怪咱不成?”
“不怪你怪谁。”汪皇后看着自己的手指头,绕来绕去,依旧是赌气。
朱祁钰平时事多,哪里理解女人百转千回的心思?
他其实不太擅长哄人,但是他有哄人的绝招。
“嘿,你这妇人,理由好生牵强,咱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咱还是大明皇帝吗?”朱祁钰将汪皇后拦腰抱起,放在了床上。
“哎呀!”汪皇后满脸羞红,但还是在朱祁钰的怀里,把攀着床帏的绳结解开,重重床帏将整个榻遮掩。
“谁错了?”
“夫君错了。”
“嘿,咱还不信了,欠教训。”
“夫君,那就再教训一次。”
……
这到底是谁错谁对,到最后没了力气,也没分辨清楚,其实夫妻之间,又何必分出对错来。
“你这个想法不错,朕明天奉天殿,就议一议此事。”朱祁钰抱着汪皇后,说起了汪皇后那些个废稿。
汪皇后满脸酡红,如同半夜色时,夕阳晕染,那隐褪了艳红色的霞光一般通透。
汪皇后紧紧的攥着朱祁钰的手说道:“我还以为夫君这次再不会理我了呢。”
汪皇后一点都不想讨论她那个不成熟的想法,而是说起了对于她而言,比天大的事儿。
朱祁钰刮了刮汪皇后的鼻子,笑着说道:“怕还说。”
“怕也要说,当娘的为儿子争,天经地义,我是正室,是皇后。”汪皇后攥着朱祁钰的手说道:“你不能再不理我了。”
“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心。”朱祁钰看着汪皇后扑闪的眼睛,头顶着头问道:“你怎么那么贪心呢,这也要,那也要。”
汪皇后的手有些不老实的说道:“我就是贪,我还要。”
朱祁钰猛地打了个哆嗦,抓住了汪皇后作怪的手,赶紧说道:“争,天经地义,但是争赢了,可不能把澄儿养成稽戾王那般模样。”
朱祁钰把兴安说的那些事,挑了一些不是那么恶心的事儿,说了说。
汪皇后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惊骇至极的问道:“不会吧,不会吧,孙太后她就这么养孩子的吗?”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也不能全怪孙太后吧,那会儿,张太皇太后也还在世,讲筵学士是外廷的人,稽戾王把掌管公器,理解成为朕与凡殊,不单纯是孙太后没教好。”
“稽戾王亲政的时候,是正统九年,那会儿他都十九岁了,最基本的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那也能算到孙太后头上吗?”
汪皇后用力的点头说道:“我会好好管教济儿、澄儿他们,不会让他们变成稽戾王那副模样的。”
朱祁钰拍了拍汪皇后的手说道:“好了,早些睡吧。”
“夫君,我可是个很贪心的人啊。”汪皇后神秘兮兮的说道。
“夫人,明天还有早朝呢!”朱祁钰如临大敌的说道,这都岔开话题了,又绕回来了。
可惜他发现,他已经被人直捣中军大营了。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本来打算骑马去上朝,可是几次都没上得了马,最终还是兴安拉来了大驾玉辂,兴安扶着朱祁钰上了车驾,向着承天门而去。
“哼,什么天下最伟岸的大丈夫,还不是腿软让人扶?”汪皇后看着皇帝的车驾离开了泰安宫,笑颜如花。
她忽然有些懊恼,光顾着你情我浓,把那张废稿的事儿给忘记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武,夫文止戈为武
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这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朝议,之后就是休沐,一直到天明节之后。
但是这不代表着大明朝政进入了停摆的状态,为了庆贺大明的天明节,不会变成大明前进的阻力。
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内,无数的内侍开始抬着宝座上了三阶月台之上,朱祁钰来到月台之上坐稳,兴安才大声的喊道:“上朝!”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
无数的朝臣行礼,殿内一片山呼海喝之声。
“平身。”朱祁钰抬了抬手,示意群臣平身。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宗人府事、宁阳侯陈懋立刻出列俯首说道:“启奏陛下,襄王安定贵州,如今三年期满归京。”
“襄王在贵州对方,广施仁政,多次犯险,以利柄铨地方,安方保万民,卓有成效,万民称颂。”
“襄王在殿外等候,陛下,臣为襄王殿下请功。。”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宣襄王殿下入殿。”兴安再挥动拂尘,大声的喊着,无数的宫人传递着圣命,居然出现了回音。
朱瞻墡和罗炳忠拾级而上,罗炳忠本不打算来的,但是朱瞻墡硬拽着他一同上殿。
朱瞻墡昨夜知道了罗炳忠没有把他那些话散出去的时候,吓得面如土色,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心态,把罗炳忠硬拉了过来。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襄王连头都没敢抬,走进殿内,先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
兴安将拂尘搭在了肩膀上,双手捧起一份圣旨大声的喊道:“襄王、襄王府长史接旨。”
“景泰四年,襄王入川至贵,持天子节,受命巡按贵州,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播州杨氏附逆作乱,土司生苗多有反叛,地方不宁,天子难安。”
“三年有余,贵州浚政敕令通,人和百业兴,明刑则典正…”
襄王刚到贵州,是刚刚附逆作乱,播州的海龙屯被炸了个稀巴烂的战后时刻,用李宾言的四时之序论,就是贵州冬至时刻。
而到了襄王走的时候,乌江水路通畅,六枝厂广纳流民,并且对许多土司世官进行了一番梳理,改土归流,大兴教化,在贵州地方建立起了府州县学和卫所儒学堂。
这封圣旨很长很长,全是褒奖。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了襄王和罗炳忠的面前,笑着说道:“皇叔快快起来。”
朱祁钰将朱瞻墡扶了起来,然后拿起了奇功牌挂在了襄王的身上,又拿起了另外一块,挂在了罗炳忠的身上。
襄王是拿主意的那个人,罗炳忠是执行的那个人,虽然罗炳忠从来没有在奏疏中,说过他们在贵州如何的艰难,遇到过多少的困难,但是朱祁钰深知治理贵州不易。
罗炳忠有些呆滞的看着身前的牌子,他有点晕,这就有奇功牌了吗?他还以为只有襄王会有这份殊荣。
“皇叔辛苦。”朱祁钰抓着朱瞻墡的手,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臂膊,又重复了一遍说道:“皇叔辛苦。”
朱瞻墡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不辛苦,不辛苦!幸不辱命。”
“若非四勇团营都督杨俊杨都督、巡河御史徐有贞鼎力相助,臣决计做不到这个份上。”
“杨都督大军行动不便,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凯旋。”
徐有贞还要疏通长江四万里水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但是在外征战了三四年的京营,终于班师回朝。
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自然少不了杨都督的奇功牌。”
至于徐有贞,朱祁钰没表态,也没夸奖,更没承诺。
他不喜欢徐有贞,满朝文武人人皆知,他当初还要用十万两金花银,买徐有贞的奇功牌。
“皇叔,自今日起,立于朝堂辅政如何?”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奉天殿说小不小,说大一点都不大,朱祁钰的声音不算大,刚好让满朝文武都听的明明白白。
胡濙刚准备说话,朱瞻墡脸色煞白,眼睛一瞪,这刚站起来,就直挺挺的要摔倒在地,得亏朱祁钰眼疾手快扶住了这嫡皇叔。
朱瞻墡用力的挤了挤眼睛,才清醒了几分,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不是臣不想为陛下效力,实在是臣在开封府偶然风寒,这没好利索,力有未逮啊,陛下!”
这差点被吓晕厥是真的,朱瞻墡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抽抽,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
朱祁钰有意让襄王去大宁卫打理鞑靼之事,在和议之前,襄王在殿上参政议政,也好熟悉情况。
朱瞻墡向来如此,哪哪都好,就是胆子有点小。
朱祁钰也不为难他,点头说道:“啊,这样,那皇叔好生修养,等到完全康复,此事再议便是。”
“臣身体不适,就先回王府了,臣告退!”朱瞻墡听闻此话,立刻俯首告别,一转身,一溜烟的跑了,这速度哪里像是个生病之人?
“殿下等等我!臣告退!”罗炳忠两只手抓着衣服,风一样的跟着皇叔一起跑了。
朱祁钰看着朱瞻墡的背影,皇叔这些个日子,怕是要闭门谢客,除非朱祁钰再给朱瞻墡外派的活儿,否则这病,怕是不会好了。
胡濙这才归班,不用他劝阻,襄王自有分寸。
朱祁钰怅然若失的回到了宝座之上。
他得好好的、认真的反思下,自己这个钓鱼佬,为何老是钓不到鱼。
“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弹劾刑部侍郎钱容,教子无方!”福建监察御史李秉出列大声的说道。
朱祁钰看着李秉满是疑惑的说道:“朕听闻钱侍郎和李御史最近不是结了亲家吗?这是怎么了?”
过年前结亲的比较多,大明也是如此。
李秉是正统元年进士,这至福建任延平推官,从推官到知府,再从知府到福建右按察,回京做了福建监察御史。
李秉的女儿长得貌美如花,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京中求娶的人,快要把李秉家门给踩破了。
朱祁钰为李燧赐婚,就相中过这家姑娘。
这李秉的女儿倒是一百个愿意,毕竟李燧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俊后生,还是进士及第,深受陛下器重,只要不犯错误,前途一片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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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李燧以同姓不婚为由拒绝了。
这眼看着到了出阁的年龄,李秉就和刑部侍郎钱容家的次子结了婚书。
这怎么弄到了这步田地?要到奉天殿告御状了?
“陛下,臣那个逆子,那个逆子,不提也罢,请陛下责罚。”钱容出列,脸色奇差的跪倒在地。
朱祁钰歪着头看向了兴安,兴安低声将其中经过说了个明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也是门当户对,这门婚事本应该美美满满。
问题出在了钱容的次子,他不愿意。
这孩子在家里跟父母吵翻了天,就跑的无影无踪。
钱容可是刑部侍郎,他去了五城兵马司,托了几个都尉,找到了打算和一女子私奔的次子。
本来抓到了,按时完婚这事也就落听了。
但是这钱容却说要和他私奔的那女子,已经有了身孕!
若是这女子是个娼户,那顶多就是养个外室,佥都御史李秉捏着鼻子也就认了这门亲事,左右不过是外室和庶子,连个妾都不是。
可这女子是良家,而且是个官宦人家,不是娼户贱籍。
这门亲事便这么黄了。
李秉只好去退了婚书,为此丢了好大的脸面,如果事情到这里,李秉决计不会把这事弄到公堂上来。
李秉退了婚书之后,才知道身孕这事压根是假的,这钱家次子和那私奔女子,发乎情止乎礼,未曾有逾礼之举。
李秉如何得知?
还不是这京师之内,三姑六婆们那张嘴,把这事儿传的哪哪都是,还被人编成了唱段和话本。
到了唱段和话本里,李秉就成了逼婚的恶岳丈,李秉女儿变成了求不得的深闺怨。
李秉若是自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几句也就算了,他为官二十载,什么骂声担不住?
可是他那个待嫁的女儿这名声,全都要毁了,那过去乌泱泱的媒婆再不登门,他家再没人提亲。
这李秉是越想越气,就在这殿上,告了钱容一状。
包打听兴安,把这事里里外外都说的很明白。
朱祁钰听完了这段跟话本一样的故事,眉头紧蹙。
这事儿不对劲儿。
“陛下,臣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找陛下做主了。”李秉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小女儿正值妙龄之年,这婚姻大事就这么耽搁了,臣实在是痛心不已。”
这事儿其实很简单,让礼部打个招呼,这话本、唱段自然烟消云散,这也就是家长里短的小事,过几天就没人说起了。
但是麻烦就麻烦在,都察院总宪贺章不在京师,都察院跟礼部的关系,不能说和和睦睦,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李秉要是有办法,决计不会在朝堂上说这事儿。
看起来十分合理。
“陛下,臣愧对陛下圣恩。”钱容跪在地上请罪,这事儿并不复杂,但的确是他们钱家家风不正,教子不严导致的祸患。
“那要私奔的女子,是何等身份?”朱祁钰开口询问着兴安。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是恭顺侯吴克忠的孙女。”
兴安的声音很小,只让陛下听到了他的话。
恭顺侯吴克忠、吴克勤两兄弟,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最关键的是,这两兄弟都是鞑靼人,大明鞑军的鞑官。
于谦巡查边方的时候,还专门去鹞儿岭看过了,这两兄弟的确是战死沙场了。
朱祁钰听到了这女子的身份,终于回过了味儿。
所有的古怪的地方,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比如一个结亲不成的小事,如何闹得满城风雨?唱段、话本都有了,甚至连姑娘家的名节都毁了。这股妖风着实有点奇怪。
操弄舆情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比如这明明是家务事,怎么弄到了朝堂上,得他这个皇帝断案?
这哪里是让皇帝帮他们断儿女亲家的官司,分明是借题发挥,说的是儿女亲家之事,落点却是反对和鞑靼议和之事。
贵为恭顺侯的孙女,都尚且不知廉耻,与人私奔,甚至谎称自己有了身孕。
那王化鞑靼这条路,真的能走得通吗?
朱祁钰玩味的看着李秉和钱容二人,笑着问道:“李御史,你打算怎么处置?”
“臣请陛下为臣做主,臣决计不能受此等的欺辱。”李秉大声的说道。
钱容立刻附和的说道:“都怪臣没有管教好儿子,声色犬马,见色起意,上了那女子的当,臣甘愿受罚…”
“既然如此。”朱祁钰打断了钱容的施法,这些人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要引入正题的时候,被朱祁钰强行打断了。
胡濙这个师爷,立刻察觉到了异常,陛下打断了钱容的后半段,就是不希望他们发力。
“胡尚书,打个招呼,这种唱段、话本不要再有了。”朱祁钰依旧压着钱容和李秉,不让他们说话,做出了处置。
“李御史,你女儿这事儿也简单,明天送泰安宫便是,礼部把这事张罗下,办个加急。”
胡濙忍着笑意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继续说道:“钱容教子无方,罚俸半年,责令其子家中闭门思过,为期两年。”
“朕记得钱侍郎的次子景泰四年中了举人,景泰五年名落孙山对吧?”
钱容呆滞的说道:“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等到景泰八年的科举之后,若是你这个二郎能考中进士,朕主赐婚,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件事就到这儿吧。”
钱容和李秉跪在地上有点懵,陛下这处置的太快了,他们还没发力,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钱容再次顿首,大声的说道:“陛下,容…”
“怎么,钱侍郎对陛下的处置不满意?”胡濙老神在在的问道,打断了钱容的施法。
想发力?门都没有。
李秉终于忍不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他女儿得进宫去!
他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臣的女儿,笨手笨脚的,入了宫,恐怕伺候不好陛下。”
“李爱卿哪里话。”朱祁钰喝了口茶说道:“李爱卿这是在怀疑宫里那些老嬷嬷们教规矩的手段吗?安心了,再笨手笨脚的入了宫,也伶俐起来了。”
李秉瞪大了眼睛,脸色一阵发白,身子骨一软,歪在了地上,眼看着是晕了过去。
“卢都督,弄醒他。”朱祁钰看着李秉的模样,对着站在最尾巴的卢忠说道。
卢忠掐了掐李秉的人中,刚要脱鞋用鞋扇两巴掌,李秉就被吓的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陛下,臣…”李秉跪在地上,想给女儿求情。
“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是清流言官,这把女儿嫁入泰安宫,你这可是实打实投献,这官儿还做不做了?”
“你不愿意嫁,朕还不稀罕娶呢,弄进宫,皇后又要在朕耳边唠叨。”
“这事就算了。”朱祁钰不打算强抢民女,他就是吓唬李秉罢了。
“臣谢陛下隆恩!”李秉终于松了口气,摸了摸额头上的汗。
他那个俏女儿,终于没有羊入虎口,进了那泰安宫去。
朱祁钰正襟危坐,厉声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以后不要弄这些个小把戏,搞这么多花花肠子,是把朕当傻子戏弄吗?!”
第五百六十八章 打断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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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日月永照!杀!
“臣等知罪。”钱容和李秉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朱祁钰看着这两个人,语气和面色依旧不善,大声的说道:“这里是奉天殿,这里是大明公器所在!”
“卿等为大明重臣,寒窗苦读十数载,一朝金榜题名天下闻!个个都是进士出身,为官二三十年,为大明呕心沥血,有何言不敢直言?”
“若是心中无私,直言上谏,朕自然不可能怪罪,何必弄这些花招?!”
李秉猛地抬起了头,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心中有怨!”
“陛下,倘若是正统年间也就罢了,大明军纪涣散,军备纷杂无序,朝纲不振,朝臣皆不敢言战,外番蛮夷屡次敲诈我大明。”
“今日言天灾,明日言白祸,三月一灾,五月一难,皆让我大明赈济,轻则索要钱粮,重则犯边。瓦剌如此,鞑靼如此,朝鲜如此,甚至交趾黎朝也是如此。”
“可是今日,我大明军威大振,朝中精兵良将无数,安敢让这等蛮夷欺辱到我大明君臣万民之上?”
钱容也直起了腰,大声的说道:“陛下!”
“臣不赞同与鞑靼议和,陛下有言:外番蛮夷皆系中山狼,大明强则屈服,大明稍有倦疲,便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陛下圣恩,将鞑靼人一视同仁,大明行钱法,鞑靼亦行钱法,陛下宽仁,鞑靼逃难之人,皆打散入了各个农庄,令他们有了苟延残喘之地。”
“陛下,臣近日听闻,在贺总宪前往大宁卫之时,鞑靼人居然敢和女真人暗通曲款!”
“臣以为,这与鞑靼议和,不议也罢!”
朱祁钰看着钱容和李秉二人,这才是他们想说的实话。
正如贺章所言,贺章能去鞑靼议和,那也是朝中经过了激烈的博弈,朝中自然有反对议和之人。
这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扯头发的事儿,并不少见,不过在朱祁钰做出了决定后,都执行的很不错,该配合的地方,自然会配合,但是私底下议论,在所难免。。
“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出列,行了一个大礼,大声的说道:“陛下,正统十四年十月,臣在德胜门领军务,夜不离甲,陛下亲履兵锋,方才破敌。”
“臣清楚的记得,那鞑靼部的可汗脱脱不花,居然敢从北古口入关!”
“若非当时情势所逼,不得不放他们北归,若非脱脱不花奉陛下之敕谕,杨老将军,安能放他们离开?!”
“臣一日不敢忘昔日之耻!”
正主终于现身了,反对朱祁钰对鞑靼缓和政策的人,领头的是六部尚书俞士悦。
“诸位爱卿所言有理。”朱祁钰示意他们平身,笑着说道:“这才对嘛,有话直说便是,言之有理朕岂有怪罪之理?”
“过了今日就是休沐,一直到天明节后。”
“传令辽东总兵官范广、大同总兵官刘安、五原总兵官武进伯朱瑛镇守、朔方总兵官刘聚等人,各率边军三卫一万人,收到圣旨立刻动身,赶往燕山前线。”
“兵部左侍郎江渊,户部左侍郎沈翼。”
江渊、沈翼立刻出列说道:“臣在!”
朱祁钰看着这两个人问道:“军备粮草等物,可曾备齐,能否按时送往燕山前线?”
“陛下,一应备齐,可按时送往前线,若有短缺,臣提头来见!”江渊最近一直在忙活天下粮心的大事,他稽查天下粮仓,就是怕陛下要用粮而没有。
这件事沈翼掌管户部之后,两部通力合作完成。
江渊这是拿自己的脑袋下了军令状,陛下要打,粮草出错,他脑袋落地。
沈翼一脸肉痛的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可是,是不是准备的太多了?这八百万石米粱啊。”
沈翼和金濂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他们都很扣门,但是金濂从来不会在大军调动的时候,说粮草军备,筹备的太多了这种话。
朱祁钰摇头说道:“再多也不算多。”
俞士悦有点懵,他还准备了一堆的话,准备劝陛下打仗,可是这还没劝呢,陛下居然直接就顺水推舟的增兵了?!
“陛下,前线已经有十万京军了,还要增兵?”李秉也是有点脑袋转不过圈来,他把女儿的名节都搭进去了,就是为了说服陛下,防止鞑靼人心怀叵测,要小心防备。
这怎么就突然要增兵了呢?
朱祁钰目露凶光的说道:“若是鞑靼可汗在天明节之后,仍然没有跪在朕面前陈情,女真使者为何会出现在大宁卫这件事没有个交待,朕就荡平草原!”
“别给朕遮掩,朕行钱法,不是什么仁义之举,就是逼他们鞑靼心向王化之人逃离鞑靼,归顺大明。现如今,草原上也只剩下群死硬之人和那群鞑靼王的走狗鹰犬。”
“既然要打,那就务保必胜,自然要增兵!”
李秉和钱容互相看了一眼,早知道陛下议和并未忘战,他们何必把自己儿女婚事做文章呢?
胡濙面色发苦,他猜测怕是于少保在前线安定鞑靼俘虏的时候有人胆大妄为刺杀,激怒了陛下,这才导致的增兵。
胡濙想劝一劝,但还是忍住了。
当然,胡濙不知道,陛下在演他。
朱祁钰接着说道:“传令杨俊,凯旋之师理应歇息,但休息归休息,不能忘战,待凯旋之后,随时准备增兵燕山前线。”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吏部左侍郎王翱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四川戥头案仅官身涉案超过百人,吏员过五百之数,皆事涉贪腐,臣请旨案首节前问斩,以安四川百姓之心。”
刑部尚书俞士悦俯首说道:“臣附议。”
案首是四川三司左右使,京官之中有户部左侍郎张凤等人。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这已经是死刑三复奏的最后一次复奏,这次朱批,这些人便都成了刀下亡魂。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鸿胪寺卿、右侍郎杨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鞑靼部送来的那些海拉尔怎么办?这都在会同馆住了三个月了。”
“再住下去,户部要找臣算账了。”
杨善这话夹枪带棒,揶揄了下新户部主事左侍郎沈翼,一双手真的是一分钱都不放过,当然作为礼部官员,海拉尔还是要处理的。
沈翼却是面色如常,看起来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之意,或许听出来了,但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钰点头说道:“送进澄清坊吧,朕昨天已经和皇后说过了,这些侍女,皇后会自行安排。”
“臣遵旨。”杨善归班。
翰林院掌院事吴敬犹豫了下,终于迈出了一步说道:“陛下,臣请旨为天下学堂建女子学舍。”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议论纷纷。
朱祁钰一愣,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皇后的废稿,吴敬所禀报之事,和废稿上的事儿,是一回事儿。
女子学舍。
朱祁钰把这张废稿放在袖子里,本来打算和皇后好好商量下,再拿到朝堂上议论下。
汪皇后的想法很不成熟,主要是借鉴冉思娘在讲武堂的讲医堂进行架构,汪皇后列举了几个理由,但是她不认为自己能够说服皇帝,说服群臣,所以就只是规划了下。
吴敬的奏疏里,对女子学舍这件事,是仿照国子监和翰林院,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
“简直是狂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是胡闹,女子学舍,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李秉一甩袖子叱责着吴敬的大逆不道。
吴敬看着李秉,却满是疑惑的问道:“敢问李御史,你家里为出阁的女儿,识字吗?”
李秉支支吾吾的说道:“自然是认识,礼记都读完了…”
“那不就结了吗?”吴敬嗤笑了一声,衣袖一展,朗声说道:“陛下,在这奉天殿内,文武百官,敢问哪家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
“如果有,臣当场把这奏疏吃掉!此生绝不提及此事!”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看着吴敬,这小吴,这是打算在奉天殿骗吃骗喝不成?
吴敬此言一出,奉天殿终于安静下来。
并没有人站出来说自己的女儿不识字,他们总是如此,一边拿着烈女传劝女人变的又蠢又傻,拿着女诫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边又费尽心思让女儿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
群臣看向了礼部诸员,若是这礼部尚书能有点作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胡濙这会儿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老僧入定,跟睡着似的。
在陛下还未表态的时候,胡濙是绝对不会表态的。
这事的确是礼部的事儿,但是礼部的态度一如既往,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陛下说的不好的地方,礼部负责查漏补缺。
吴敬再次俯首说道:“陛下容禀,咱们大明,无论是势要豪右,还是巨商富贾之家,但凡是家里有门槛的家里,有一个算一个,有一家,家中女儿不识字,臣都可以把这奏疏给吃了,把今天这谏言给收回去,臣致仕回家做师爷去。”
吴敬这是调查过才敢发言,大明肯定有目不识丁的女儿家,吴敬这番话,就是发动了文官技——扩大化。
一旦有人挑选了一个痴傻的说事儿,吴敬就赢了。
这是个逻辑陷阱,需要细细寻找,寻找天生有缺之人,才能让吴敬把这本奏疏收回去,那就证明了女子读书识字,在高门大户之中,是一件非常普遍,而且非常正确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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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吴敬吃不吃奏疏,都是他的观点赢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它不对。
朱祁钰恍然发现,这吴敬这狗斗术,非常熟练,似乎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坐在月台上的皇帝,目光看向了二师爷胡濙,想来师爷在背后,出了不少的力气。
朱祁钰认真的看了看吴敬的奏疏,这吴敬的开篇不是谈女子学舍的前途,也不是谈女子有才方有德,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吴敬厚重的奏疏的开头,是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
大明的农村和城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按照吴敬的说辞,在城外,乡、野等地,其实男女都要参加农活,吴敬就亲眼看到过刚刚生产的女子,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的例子。
在城里的女子还在坐月子的时候,这些个女子生产外的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
用吴敬的话说,乡野无男女,皆为生计忙。
朱祁钰看了个开头说道:“吴掌院,此事年后再议,朕要好好看看你这本奏疏,若有一应资料,送到泰安宫便是,朕在年后定会廷议此事。”
“皇后昨日跟朕说,想让这些个女子们学个一技之长傍身,也好过仰他人鼻息过活,就跟朕说了这女子学舍之事,朕定会好好看,看完给爱卿一个答复。”
朱祁钰不反对女子学舍,而且非常支持,实践之中,必然有无数的困难,做的准备越是充足,面对困难的时候,越是游刃有余。
“胡尚书,你为礼部尚书,谈谈你的看法。”朱祁钰并没有在奉天殿内翻看奏疏,而是有些好奇的看着胡濙。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神神秘秘的。
胡濙立即睁开了眼说道:“陛下,臣以为吴掌院所言之事,至仁至善。”
群臣立刻就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胡濙无骨,只知投献,大家也都习惯了。
胡濙借着说道:“陛下,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和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
“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
“《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
朱祁钰眨着眼,他巡视了一圈群臣,大家和他一样的茫然,不是听不懂,而是不知道胡濙又去哪儿引经据典了。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男**阳,天地弘义,人伦大节。
如果女子不懂得道理,就不会明白夫君做事的原因,那还怎么可能全人伦之大节呢?
只教男子,不教女子,就会遮蔽彼此的道路,导致人伦大节有亏。
“这段话出自《女诫》,乃是东汉时班昭所著,第二章的内容。”胡濙赶紧开口说道。
《女诫》这本书是女子读的书,这满朝文武,还真没几个人研究这个,都是家里的当家主母研究,胡濙研究的太过于偏门了。
这位班昭,把班固没写完的《汉书》写完了,在经史子集的史中,那是正儿八经,地地道道的至圣先师。
“东汉啊,这得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朱祁钰掰了掰指头算了算,感慨的问道。
古人并不蠢,他们只是生产力不够。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一千三百多年。”
大明正在度数旁通,万年历出现之后,计算相差多少年,并非难事。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女诫》之中,就说: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
(两汉时候,数,道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曾言:得大数而治,失大数而乱,此治乱之分也。)
朱祁钰看了一圈朝堂问道:“有没有要跟胡尚书讨论一下礼法?讨论下到底女子应不应该读书的?朕很期待。”
让朱祁钰颇为失望的是,似乎并没有人要挑战胡尚书在礼法上的地位。
“一群废物!”朱祁钰一甩袖子,怒其不争的说道。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这胡濙整日里把礼法岂是不便之物挂在嘴边,可就是没人敢挑战一下胡尚书的江湖地位。
胡濙也颇为失望,他可是准备了一堆至圣先师的话,打算好好辩论一下,结果居然没有人敢迎战,这让他颇为失望。
正如陛下所言,一群废物。
第五百六十九章 女子学舍
第五百七十四章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朱祁钰看着这帮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礼法这东西,是他们从小研究旳东西,现在却被胡濙一个人压着打,而且这种事不止一次了。
理越辩越明。
朱祁钰气就气在,这帮人知道辩不过,连辩都不辩了,直接摆烂,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胡濙毕竟岁数大了,无德的礼部尚书,还能在这朝堂上叱咤风云多久?
打不过,就熬死胡濙。
朱祁钰厉声说道:“女子学舍到底办不办?吴掌院已经拿出了具体的章程来,你们若是反对,就大声讲出来,光明正大!”
“不要等到推行之事,推三阻四,暗中破坏,纠集学子到女子学舍闹事,若是如此,朕定不轻饶!”
“臣等遵旨。”李秉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在礼法上和胡濙过过招,已经有很多人试过了,何必自找麻烦呢?
“臣等遵旨。”诸多朝臣应声附和的说道。
江渊高声说道:“陛下,按四时之序,大明如今正值夏序,这女子学舍办与不办,对大明到底是好是坏,臣以为不妨一试。”
“臣以为缓缓图之,现在京师设立女子学舍,若是好,就推而广之,若是不好,那就直接停办。”
“大明现在试的起。”
江渊这是给所有朝臣们一个台阶下,也是说了自己的想法,大明现在正值夏序,自然是什么都可以试一试,大明承受得起。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甩了甩拂尘,大声的喊道。
在兴安阴阳顿挫的退朝声浪中,景泰六年的最后一次朝会落下了帷幕。
群臣鱼贯而出,先到了户部领了陛下给的年礼。
所有领到年礼的人,三五成群向着官署而去,这是陛下过年的恩赏。
他们清楚的记得,景泰元年的大年初一,陛下在太庙告列祖列宗,废了稽戾王的太上皇帝号。
自那时候起,大明总算是从冬序之中走向了春序,时至今日,烈日当空。
日暮时分,李秉从都察院回到了家中,将年礼交给了夫人,将朝服脱下,喝了杯热茶。
“官人,陛下今天没为难你们吗?”李秉的夫人极为忐忑的问道。
李秉摇了摇头,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并未为难我们,陛下早有增兵的打算,只是我们蠢,无法体会圣意,还折腾了这么一出,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咱们这位陛下啊,哪哪都好,就是这心思,太难猜了。”
李秉的夫人满是惊讶的问道:“可是我听说陛下光明磊落,喜欢有话直说,这怎么到了夫君的口中,就完全不同了?”
李秉摇了摇头说道:“那也是看官阶的啊,我这种赐席坐在角落里的官儿,哪有和陛下坦言的机会?”
“不说这朝里的事儿了,咱们凝儿的事情,陛下也让礼部去停了那些个唱段、话本,等到过几个月,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到时候,夫君再去为凝儿寻一门好亲事。”
李秉的夫人犹豫了下说道:“我听坊间都说,陛下要纳我们女儿做妃嫔?”
大明奉天殿上开会的事儿,还没下朝,就传的哪哪都是了。
李秉的夫人刘氏也是听到了传闻,才问起了夫君朝堂上的事。
“陛下就是吓唬我罢了,陛下收回成命了。”李秉赶紧说道:“此事作罢,你且安心,咱们这个陛下,向来说一不二,既然说无意,那自然不会再寻来。”
刘氏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作罢,咱们家凝儿怕是要茶不思饭不想了。”
李秉看着夫人的模样,终于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儿,他疑惑的说道:“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平日里都是夫人管家,他对女儿的心思并不是很清楚。
刘氏将其中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明白。
原来这凝儿听到了这等传闻,却是颇为欣喜,满心满愿的都是嫁入泰安宫内。
“绝不可能。”李秉怒气腾腾的说道:“且不说我们成了皇亲国戚,我便不能再视事,不能再入朝为官。”
“就说陛下宫中妃嫔已经很多了,当爹的怎么可能看着女儿入宫为妾室做小!”
“一入深宫似海深,咱们女儿嫁给了别家,哪怕是王公,若是给咱们女儿委屈,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可是凝儿若是嫁到了泰安宫里,咱们娘家还怎么给她撑腰?她受了委屈何处去说?”
刘氏只能摇头,这女大不中留,越留越是仇。
“不是,这凝儿为何听闻入宫,会这般欣喜?”李秉眉头拧成了疙瘩,陛下本就无意,这件事过几个月就会风平浪静。
可是自己这女儿的反应,有点不太对劲儿。
刘氏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长相俊俏,又时常操阅军马,这京师之中,爱慕陛下的女子,比那金水河的鱼还多呢。”
“陛下又不居深宫,时常策马奔腾御道之上,京师的小娘子们,每天到了日出之时,都会聚集在御道两侧的茶楼远眺陛下。”
“咱家凝儿,也时常去。”
“咱们这陛下洁身自好,除了登基之后,礼部主持了一次选秀之后,就再没选秀,连宫人都没有选过。”
“这没有机会也就罢了,这有了机会,又失之交臂,咱们凝儿,怕是要害相思病了。”
李秉拿起了茶盏说道:“应该不会吧。”
“但愿如此。”刘氏对女儿的心思一清二楚,尤其是这少女怀春,怕是难以善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朱祁钰也是非常的忙碌。
早上的时候,朱祁钰去了大兴县,那是夜不收家眷所在,他待了大约三个时辰,又到了通政院,在通政院跟王文一起,和各地来的百姓们交流了很久,了解百姓们最担心的问题,以及农庄法的利弊、推行情况。
下午的时候,他去了东西舍饭寺、养济院转了一圈,傍晚在泰安宫里按照往年那般,接见了石景厂总办徐四七为首的工匠。
终于到了日暮的时候,朱祁钰送走了这些工匠,才靠在软篾藤椅上闭目养神。
再有一刻钟,泰安宫的宫门就会打开,迎接百官贺岁。
大明京师的拜年时间,是大年三十的暮鼓之后。
“夫君。”汪皇后伸出手,有些心疼的为朱祁钰宽了宽肩膀。
她的夫君不是只有大年三十这一天如此的忙碌,平日里也是如此,一年到头,歇不了几天。
“怎么了?来,坐下说。”朱祁钰看出了汪皇后有心事,坐直了身子问道。
“孙太后把命妇的事儿,都交给了臣妾打理,这已经六年了。”汪皇后说起了命妇的事儿。
景泰元年孙太后以稽戾王人在迤北,就没有让命妇觐见,景泰二年之后,这件事就归汪皇后主持,孙太后为了避嫌,再不主持。
汪皇后颇为认真的说道:“李秉虽然是七品京官,但是之前在福建乃是三品左布政,所以李秉的夫人刘氏,也是命妇。”
“昨天李秉的夫人刘氏求见,说了件事儿。”
“她们家的女儿害了相思病,这几日憔悴了许多。”
朱祁钰有些茫然的说道:“李秉的女儿?啊,朕想起来了。”
“这钱容的次子折腾出那摊子事儿,还是朕给收的尾,原来不仅这钱容次子心有所属,感情这李秉的女儿也是有爱慕之人吗?”
“这婚事不成,倒是遂了他们两个人的愿。”
“这李秉忠君体国,颇有才能,虽然办事有点弯弯绕绕,但若是李秉在福建,那福建布政使宋彰,安敢搞出冬牲的事儿?”
李秉在福建的时候,那福建布政使宋彰,猖狂也有人制的住,不敢乱来。
李秉一走,这宋彰把百万百姓逼反了。
“这李秉,朕都说了,有话直说,还是这般弯弯绕绕,求到你这里来了,需要朕做什么?”朱祁钰倒不是很在意。
他还以为又是需要他赐婚之类的事儿,毕竟李秉这女儿被退婚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李秉又宠爱这个闺女,怕是拗不过女儿,又舍不得自己的脸面。
汪皇后的表情颇为复杂,看着皇帝,低声问道:“夫君可知,这李凝儿的心上人是谁?”
朱祁钰喝了口茶问道:“谁啊。”
“夫君你啊。”汪皇后嘴角抽动了下,平静的说道。
“咱怎么了?”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汪皇后又强调了一遍说道:“我说这李凝儿的心上人,是夫君你啊。”
朱祁钰一口茶差点把自己给呛到,他呆滞看着汪皇后说道:“不是…谁?朕?”
“这李秉怎么回事?不管管自己女儿,还让刘氏找了你?”
“朕记得没错的话,他过了年应该要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了吧,前途一片坦荡,做了皇亲国戚,就不能视事,他这么些年,不就都是白费了吗?”
汪皇后颇为不满的说道:“上个朝,陛下就凭白多了个妃嫔!还埋怨李秉不管?李秉要是能拗得过这闺女,还能在奉天殿为女儿请命?”
汪皇后也是心里苦,京中女子多爱慕她的夫君,幸好她的夫君,一心国事,也就是按礼法纳了两个妃嫔,之后都是因缘际会,她也不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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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朕不成?朕没招惹过她。”朱祁钰真的冤枉,他点着桌子说道:“没有礼部选秀之事,朕和她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当初百户史宣女儿的事儿,朱祁钰记忆犹新,他在朝堂上的话,并不会耽误这李家小娘子选夫家,毕竟这小娘子连选秀都未曾选。
“陛下长得英俊,又是大丈夫,这才让小娘子牵肠挂肚,不怪陛下,怪谁?”汪皇后揶揄了他一句。
“怪朕,怪朕。”朱祁钰并不打算和吃醋的女人讲道理,他笑着说道:“有劳夫人解决此事了。”
“这事不太好解决,我昨天见过了这小娘子,虽然她事事都应了,但是我看人还是很准的,这小娘子颇为执拗,这情关,怕是不好过了。”汪皇后已经见过李凝儿了,她知道,这事不是劝两句就能成的。
“要不,陛下就纳了她?臣妾倒是不在意。”汪皇后提出了一个建议。
朱祁钰嗤之以鼻,汪皇后就是在钓鱼,钓他这个大明皇帝上钩。他作为资深钓鱼佬,能上这个当?
不在意?
“连夫君都不叫了,一口一个陛下,还说不在意。”朱祁钰摇头说道:“朕无意纳妃,这算什么事儿?”
汪皇后终于笑了,她摇头说道:“夫君要是真的无意,我就回绝了刘氏便是。”
“可怜她一片真心了。”
泰安宫的门开了,朝臣们开始进宫贺岁。
第一个进门的自然是襄王朱瞻墡和一众燕府亲王。
按照五常大论,朱祁钰作为侄子,是要给嫡皇叔拜年的,可是朱瞻墡先到了,天地君亲师,君臣之义大于亲亲之谊。
一众亲王见礼之后,就轮到了稽王府主母钱氏和稽王朱见深觐见。
“参见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太平有象吉祥如意庆有余,丹凤朝阳鹤鹿同春岁百禄,愿叔父事事顺意。”朱见深行了个大礼,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免礼,赏。”
还是比照往年,依旧是五颗饴糖,压岁钱和一堆的杂耍,泰安宫的皇子有的,朱见深也有。
“谢叔父厚赏。”朱见深谢礼,抬头看了眼坐在月台之上的朱祁钰再次俯首说道:“陛下事物繁多,侄儿不多叨扰,侄儿告退。”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莫要贪玩拉下功课,讲武堂的那些课业若是有不懂之处,问朕便是。”
“谢叔父厚爱。”朱见深走出了泰安宫,站在了宫门前,看了眼泰安宫,才向着十王府走去。
钱氏颇为担忧的低声说道:“濡儿,万贞儿有没有蛊惑你,乱说什么话?你也切记,不要听一些人胡说八道。”
“等你长大了,能够明辨是非,自然对这些事有自己的判断。”
朱见深跺了跺脚,知道母亲到底想说什么,他笑着说道:“母亲多虑了,万贞儿并未曾提及过父亲,一句没有。”
钱氏不希望朱见深在仇恨中长大,若是耳边总是有些乱七八糟的人,叨叨杀父之仇之类的话,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也就长残了。
和陛下作对死路一条,也有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被人利用,这是最可悲的。
朱祁钰留下了李秉,结束了众臣贺岁之后,朱祁钰才再次召见了李秉。
朱祁钰示意兴安赐座,又让兴安端了好茶,才开口说道:“李御史,你家女儿的事儿,皇后跟朕说了,这事儿不成体统,朕也无意纳妃,你是我大明栋梁,这婚事误了李御史的女儿,也误了李御史。”
李秉一咬牙,站了起来,行了个大礼,大声的说道:“臣请旨年后随季指挥,出使倭国。”
“这又是何苦呢?”朱祁钰万万没料到,李秉居然打算放弃自己拼搏了一辈子的功名,打算去倭国去。
唐兴就在那儿。
“子女都是爹娘的债呀。”李秉也是满脸苦涩的说道:“臣实在不忍女儿黯然神伤。”
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李御史,朕非良人,朕一个亡国之君,百年之后,她也跟着挨骂,跟了朕也没有什么锦衣玉食,奢靡生活。”
“此事李御史还是多劝劝你家姑娘。”
第五百七十章 朕和她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第五百七十五章 图穷匕见,荆轲刺秦
朱祁钰反对这门婚事,因为他真旳不是什么良人。
朱祁钰拢起袖子端起了茶杯说道:“李御史,朕还是以为不妥,若是天下女子都这般胡闹一番,朕就准其入宫,那朕这泰安宫是什么地方了?”
李秉面色发白,他忽然想起当初陛下当殿质问王直,就那么想知道皇帝要吃几碗饭吗?
这是一条红线,旁的还好说,这是陛下画好的线,不能碰就是不能碰。
陛下虽然说的平静,但是李秉却听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李秉俯首说道:“陛下,此事,臣回去好好劝劝小女便是。”
李秉踉踉跄跄的离开了泰安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也没弄下酒菜,弄了个小火炉,温了几碗酒。
“夫君,从泰安宫回来,陛下可是说了什么?”刘氏带了几碟小菜,今天晚上还要守夜,明天早上还要去宫里一起参加祭祀,这喝酒不吃菜,是愁入心头的苦酒。
“皇后千岁心善。”李秉连连摇头说道:“陛下内心可谓是坚如磐石。”
刘氏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有些无奈的问道:“不同意吗?”
李秉也没回话,只是一直喝闷酒,喝了许久才说道:“陛下心中不愿,咱们凝儿嫁过去也是祸事一桩,夫妻同心方能长久,咱们凝儿嫁过去,怕是冷宫冷榻,到时候,凝儿受这等委屈,我这个当爹的却什么都做不得。”
“凝儿还是那般模样吗?”李秉问起了他的女儿。
刘氏颇为担忧的看着女儿的房间方向说道:“今日凝儿还说让我早日为她觅得良人,言语里都是带着笑,可是这眼睛里都是苦,这些日子,强迫自己吃东西,这吃了吐,吐了硬吃,饭都是伴着泪咽下去。”
“往日里最喜舞文弄墨,也数日未曾研墨了。”
这相思病,最是苦人。
若是这李凝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李秉和刘氏当然能端起父母的架子,严厉训斥一番,再处罚一下,可是李凝儿越是这般懂事,为人父母就越是不知道如何训诫了。
“未曾研墨吗?”李秉面色更苦。
刘氏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未曾,要不我去找吴太后说情?可是这泰安宫内之事,吴太后也很少说话。”
李秉又喝了一碗苦酒才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即便是吴太后大营,凝儿这个样子,就是嫁到别人家中,也是夫妻不睦。”
“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嫁人的时候。”
“夫君,明天晚上不是有大宴赐席吗?我要不要带着女儿去一趟?远远的看一眼也好,替凝儿找个良人也罢,好过闷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刘氏低声问道。
未出阁的闺女,也不是不能参加这等大宴赐席。
比如当初唐云燕就在大宴赐席上,和陛下见上了半面。
夫君说陛下心意已决,那便不好强求,但是女儿这相思之苦的心病,就需要心药去医。
李秉知道这不是办法的办法,是目前唯一解决之道,他摇着酒杯说道:“那便如此吧,但是切记不要让她冲撞了陛下才是。”
朱祁钰去了大宴赐席,孙太后依旧称病未到,年年如此。
孙太后知道进退,朱祁钰自然不会去打扰慈宁宫的安宁。
在九爵之礼后,朱祁钰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席,他在这儿,反而让人不自在。
朱祁钰刚走出奉王殿,就看到了皇后的车驾,早就等在了那里。
“见过夫君。”汪皇后显然也是刚出来,看到了皇帝便迎了上去。
朱祁钰笑着问道:“夫人可真是与朕同心,朕要离席,夫人也要走吗?”
汪皇后满是笑意的说道:“夫君有所不知,我不离开,反而让她们不便,这年年大宴赐席,这说了媒、定了亲、有了情的小娘子,总要趁着这时间,见一见情郎,我就不做那个恶人了。”
“还有这事?”朱祁钰却是全然不知,大宴赐席还有这个作用。
汪皇后并没有多说,反而疑惑的问道:“夫君,那女子学舍的事儿,真的能办吗?”
女子学舍,汪皇后虽然想法不成熟,但是吴敬的想法,相当成熟。
朱祁钰想起这事,就是眉头紧蹙的说道:“年后就要办了,按着太学的制式。”
“可是这万事开头难啊,这女子学舍,说易行难,一应物资倒不是难事,唯独缺了女先生。”
“朕看过吴敬的奏疏了,咱们大明的女子读书,多数都是家学,朕也让各吴敬去联络。”
“吴敬却是一个先生都没请到,不是闭门谢客,就是推诿,气煞朕也。”
“朝堂上一个个都说臣领旨,陛下圣明,面对胡濙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唯唯诺诺,一个屁都放不出来,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就开始暗中用些手段。”
家学,就是自己家设立的私塾,通常几家联合在一起,办一个这样的私塾,即便是女子也能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
朱祁钰让吴敬去找女子学舍的先生,多是闭门不见。
“他们向来如此。”汪皇后虽然不干政,但是她也不是对朝堂之上的事儿,一无所知。
这些人的坐派,向来如此。
“你说朕怎么办?把这些女先生们都绑过来吗?天明节之后,若是这帮人还不肯,朕就让缇骑把她们绑起来!”朱祁钰说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夫君也真是有趣,怎么能这么做呢?”汪皇后掩着嘴角轻笑着,低声说道:“夫君,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主意,可以让李凝儿去试试。”
“李凝儿少有才名,于诗尤工,诗文典赡,无愧于古之作者,文采斐然,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非女儿身,当推文采魁首。”
“前几天,我说让夫君纳了她,也是看上了她的才学。”
汪皇后今日在偏殿,又见到了李凝儿,就是觉得很是心疼,正是双八妙龄,这一朵花,还未开就有谢的模样,让人怜惜。
汪皇后和刘氏还闲话了几句,总觉得给小娘子找点事做,否则继续那么黯然神伤下去,怕是香消玉损。
“原来如此。”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既然是夫人举荐,那就用一用,让她负责此事。”
汪皇后挽着朱祁钰的臂膊说道:“夫君,这自古红颜多薄命,像那飘零一生两遇非人的李易安,赵亡,再嫁张汝舟,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可悲可叹啊。”
易安居士,是两宋交际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号。
李易安,就是李清照。
李清照的第一任夫君赵明诚是个混蛋。
靖康二年,北宋巨变,宋徽宗、宋钦宗两帝被俘,天下动荡,兵祸连连。
赵明诚靖康二年出任江宁知府,江宁御营统治官的王亦带领部下发动叛乱,赵明诚提前得到了消息,却言无碍,以王亦无胆不敢起事笑话王亦。
结果这王亦果然起事,若非下属早有准备,王亦这事就做成了。
在平定哗变之后,下属们去找江宁知府赵明诚,却怎么都找不到,才知道赵明诚早就越墙而逃。
赵明诚抛妻弃子,把李清照留在了城里,自己跑了,朝廷震怒,罢免了赵明诚的职位。
李清照对赵明诚也极为失望,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赵明诚这越墙而逃,实在让人不齿。
李清照有感,作《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两宋交际,天下动荡,李清照虽为官宦家眷,也未能幸免,颠沛流离,赵明诚死后,李清照改嫁了张汝舟。
可是这张汝舟也非良人,科场作弊,虚报举数骗取官职,李清照便敲了登闻鼓告了御状要离婚。
晚年的生活颠沛流离,红颜薄命,一生飘零。
汪皇后短短几句话,总结了李清照悲苦的一生,那个从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李清照,到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易安,是那个悲剧时代的一个注脚。
“朕亦非良人。”朱祁钰抓着汪皇后的手说道:“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汪皇后摇头说道:“我也是看她可怜,怜惜她而已。”
“夫君是不是没见过那李凝儿?那李家的门槛儿都被踩破了!我可是见过了,李凝儿可是大美人,夫君不见见?若是见了,保准舍不得她嫁给旁人呢。”
朱祁钰嗤笑,不屑一顾的说道:“再美还有夫人美?”
拉扯。
汪皇后的脸颊爬上了一丝羞红,她轻轻拍了下朱祁钰的臂膊,低着头说道:“夫君出门便是光明磊落真君子,回到了家中就变成了不害臊的登徒子不成?”
朱祁钰低声说道:“夫人不是一直想要再要一个吗?咱们去努力努力。”
“谁要跟你努力。”汪皇后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是挎着朱祁钰的手臂越发用力,恨不得立刻飞回泰安宫内。
朱祁钰和汪皇后的车驾离开之后,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站在远处,重重的叹了口气,自然是那李凝儿。
天明节大阅之后,休沐结束,朱祁钰上完了早朝,便到了讲武堂聚贤阁坐班,他对着兴安说道:“宣皇后和李凝儿、吴敬过来一趟,这女子学舍的章程,早日定下来才是。”
国子监、翰林院、讲武堂、讲义堂的太学生、庶弁将、掌令官都是天子门生,那女子学舍自然是皇后学子,若是汪皇后不想做,至少也得挂个名,毕竟母仪天下。
吴敬是翰林院掌院事,国子监祭酒,自然要他过来趟儿,至于宣见李凝儿,那自然是因为汪皇后的举荐。
汪皇后先到,随后吴敬便到了。
“兴安,朕的椅子你是不是给朕换了一个新的?都说了不要这么铺张浪费,旧椅子朕好不容易才坐软了,你这又换了个新的。”朱祁钰感受着坐下软篾藤椅的反弹力度,这椅子又是换了新的。
“臣拿去卖了。”兴安低声说道。
“卖了?”朱祁钰目瞪口呆的看着兴安,突然有一种自己在卖原味的既视感。
兴安俯首说道:“这些软篾藤椅,现在是西山农庄所出,御用之物,臣拿到了软篾行放着做镇店之宝,算是做个御用之物的证明。”
朱祁钰这才了然,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卖呀,生意怎么样?”
“果然大卖。”兴安伸出手比了个手势说道:“一个月能卖这个数。”
“七千两?大买卖啊!”朱祁钰眼前一亮说道:“兴安,看看朕这御书房还有什么能卖的,拿去,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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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是卖原味,还能增加农庄的收入,那自然是做的,农庄法已经进行到了第七年,这几年天象有异,丰年不多,农庄能多些收入总归是好的。
“陛下,物以稀为贵嘛。”兴安赶忙劝说道。
汪皇后看着陛下这个模样,也只是轻笑,陛下天天说那个户部侍郎沈翼一双手滴水不漏,陛下还不是无孔不入?
吴敬拿出了胡濙装糊涂的师爷范儿,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没听到。
“陛下,李御史的李凝儿到了,在阁外候着。”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李凝儿走了进来,怯生生的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一句诗词,汪皇后没骗他,果然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即便是带着帷帽,依旧是不见风情。
这几步路,身上挂着的玉佩和头上带着的金钿随着步伐摇晃,如同风追逐云一般轻盈。
聘婷秀雅,娥娜翩跹。
“安,赐座。”朱祁钰也就是看了一眼,示意李凝儿坐下说话便是。
朱祁钰打开了题本,开始和汪皇后、吴敬商量女子学舍之事。
汪皇后有些感慨,终究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自始至终,陛下看李凝儿的眼神,都没什么变化,如同看待臣子的目光。
“李姑娘,你父亲乃是我大明重臣,素有贤明,你也是大家闺秀,今朝开女子学舍,教男亦教女,古往今来,都是先行,这次请女先生的事儿,就有劳李姑娘了。”朱祁钰分配给了李凝儿任务。
“李姑娘?”
李凝儿有点晕乎乎的,赶忙俯首说道:“妾身领旨。”
至于皇帝陛下究竟说了什么,李凝儿似乎听到了,又没听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眼前,李凝儿有些恍惚。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看着汪皇后说道:“夫人,这女子学舍之事,也有劳夫人多上点心,虽然这第一期只有五百人,可是这能收几个学生,还得夫人给命妇们下道懿旨。”
“嗯。”汪皇后倒是早有准备,她笑着说道:“那没什么事儿,我和凝儿就先下去了,你们接着聊你们的国家大事。”
“妾身告退。”李凝儿赶忙行礼,追着汪皇后的身影而去。
朱祁钰看着吴敬问道:“太学生对这女子学舍是什么反应?若是敢纠缠起来,如同当初那般到十大历局闹事,朕可不会轻饶他们。”
当初朱祁钰在十大历局树了一个墨翟的雕像,太学院的学生隔三差五的就去找茬。
这可是女子学舍,到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来,没法收场。
“太学生对女子学舍,都颇为欢喜。”吴敬面色古怪的说道。
“欢喜?”朱祁钰眉头紧皱,发觉事情有点不简单。
第五百七十一章 红颜薄命,公子无情
第五百七十六章 巾帼不让须眉
吴敬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其中旳细节和陛下详细的说了说。
太学生不反对的女子学舍的原因很简单,人会说谎,但是下半身不会。
“不奇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朱祁钰郑重的说道:“不要搞出乱子来,特别是女子名节之事,发乎情止乎礼,不可逾矩,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女子学舍出事呢。”
“校风要严。”
吴敬的理由可以归结为封建思想禁锢对青少年自由恋爱的迫害和青少年正常身心发育等社会问题。
太学生对女子学舍支持态度,让朱祁钰松了口气。
“臣知道轻重,还请陛下放心。”吴敬颇为郑重的说道。
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这女子学舍出点丑闻,然后制造舆情,倒逼朝廷关闭这女子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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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的事,沈侍郎那边还卡着吗?”朱祁钰问到了女子学舍的资金问题,户部不放钱卡住了。
吴敬其实不喜欢在陛下说别人的坏话,他不喜欢进谗言这种事,但是沈翼的确卡了女子学舍的资金问题,他低声说道:“是,不过我还在和户部沟通。”
朱祁钰拿起了题本,写了票证,拿出了自己的私印,按在了票证之上说道:“去找内帑太监林绣,既然户部不肯放钱,朕的内帑是要支持的。”
朱祁钰开了一张十万银币的支票给了吴敬,让他拿钱办事,先把女子学舍办起来再说。
沈翼不肯给钱,也是理直气壮。
当初马欢办通事堂的时候,也是内帑出的钱,并没有让户部出钱,这次沈翼也是以旧例循之,理由充分。
“这怕是不妥吧。”吴敬有点拿不准,面色为难的说道。
这女子学舍到底是大明的公事,还是大明皇帝的私事?这内帑出钱,成何体统!
朱祁钰将票证递给了兴安,笑着说道:“当年朕办密州市舶司的时候,金尚书也是极力反对,不肯给钱,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
“金尚书在密州市舶司之后,朕无论做什么,不带着他,他就跟朕这里软磨硬泡,说朕是什么独夫民贼,弃大明臣工不顾。”
“朕等着沈侍郎回过味儿来。”
吴敬这才接过了手中的题本票证,犹豫了下说道:“臣还是再跟户部沟通一下吧,别到时候,内帑国帑再吵架,臣一个掌院事,左右为难。”
吴敬的官儿并不大,无论是内帑还是户部,他一个得罪不起,日后因为这事儿两边吵起来,他吴敬岂不是要选边站了吗?
朱祁钰知道吴敬的顾虑,点头说道:“嗯,好,再沟通下也好。”
吴敬拿着陈条去往了户部,希望沈翼能在最后这一次的沟通中,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条船,现在不上,日后再想上,那就上不去了。
沐阳伯金濂,金尚书,那是把脸装进了兜儿里,跟陛下那软磨硬泡,金濂有那个面子,他沈翼有那个面子吗?
“吴掌院,稍待片刻,喝杯茶,我去寻沈侍郎。”户部司务满脸笑容。
大明的六部皆设有司务厅,设有司务一名,乃是从九品的小官,这名司务负责管理各位郎中的师爷,类似于秘书长的身份。
这自古师爷品秩不高,可是这消息颇为灵通。
吴敬侧着身子问道:“我来作甚,司务清楚,这事有着落吗?”
司务放下了茶盏,笑着说道:“吴掌院,茶还有点烫,稍待片刻。”
“谢司务提醒。”吴敬了然的点了点头。
而此时,大明户部左侍郎和通政司左通政王祜,正在激烈的讨论着关于女子学舍批钱的事儿。
“陛下的确没有明旨下来,说要咱们国帑出这笔钱,的确如此,可是沈侍郎想一想,这件事是不是陛下在推动?”王祜还在劝着沈不漏能够漏一点。
“是。”沈翼颇为肉痛的说道:“那可是十万枚银币啊,要是正统年月,每年也就一百三十万两白银,这还是正赋换的,太多了。”
王祜深知沈翼的秉性,笑着说道:“这不是景泰年间了吗?新朝雅政嘛。”
“陛下可曾做过赔钱的买卖?”
“咱们现在掺和一下,日后这女子学舍,咱们还能说得上话,现在不掺和,日后这女子学舍就和户部完全没关系了。”
沈翼却连连摇头说道:“就这女子学舍的学子,读完了书又能如何呢?哪有让她们去的地方?我还是不看好这女子学舍。”
“女子就算是读了书,也就是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终究是要嫁人的,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来不成?”
“说不上话就说不上话,又没什么用。”
王祜笑而不语,只是喝茶。
沈翼靠在椅背上,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似乎是从来没做过什么无用之事。”
“然也。”王祜这才露出了笑容说道:“陛下的心思咱们哪里能猜得到?掺和一脚总归是好事。”
“嗯,有理。”沈翼终于点了头,同意了此事。
吴敬并没有见到沈翼,拿到了户部的公文,就离开了户部准备去筹办女子学舍之事。
这个时候,就产生了一些行政上的漏洞。
吴敬此时拿着国帑的公文,也拿着陛下的支票,若是他贪心一点,这女子学舍的前期筹备资金,就从十万银币变成了二十万银币。
如此宽裕的情况下,稍微做点手脚,神不知鬼不觉能捞大一笔。
可是吴敬去了趟聚贤阁,将陛下的支票还给了兴安。
因为大明现在有计省。
别说吴敬,就是兴安把这个支票自己留下来,拿去内帑拿了钱,他也是有命贪,没命花。
就是皇帝看在兴安忠心耿耿的面子上,想要留他一命,虎视眈眈的朝中官员也不会饶过兴安。
一个健康帝制政体之中,神器不假手于人,执掌神器之人不是那么糊涂,就会存在这种互相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是自然而然。
吴敬拿到了户部的公文,开始了女子学舍的筹建,而此时的大宁卫的宁王府内,却是鸡飞狗跳。
乌格齐忧心忡忡的说道:“得到消息,大明皇帝又向燕山前线增兵了。”
“至少五万边军正在云集,这五万边军战斗力且不多言,只要他们能把十三万人的俘虏给看住了,大明京军就能腾出手来。”
边军的战斗力强弱没有关系,他们到了燕山前线,于谦就能够将十三万的俘虏安置,那满都鲁精心谋划的局面立刻被打破。
鞑靼危在旦夕,予取予夺。
阿噶多尔济愤怒的说道:“父亲,大明言而无信,陈兵十万恐吓!我们已经按照约定杀死了女真使者,他们欺人太甚!”
满都鲁看着阿噶多尔济的样子,就是摇头,他不日就要跟着脱脱不花前往大明,他未满二十岁,得去四夷馆就学。
三兄弟,只剩下了阿噶多尔济,可以带领鞑靼人走下去。
可是阿噶多尔济这个模样,怎么让人放心呢?
“二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在生气,凡是商量什么,你总是在暴怒,被怒火遮蔽了双眼,做出的决定会把鞑靼带入歧途。”满都鲁劝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大哥要去京师面圣陈情,你要去四夷馆,我愿意做头羊不成?!”
“再说了,就是我想当可汗,那大明皇帝肯吗?按照盟约,可汗之位,得大明皇帝册封!”阿噶多尔济一听就有点不乐意。
脱脱不花伸手止住了两个人的争吵,他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的说道:“满都鲁,你暂且留在大宁卫,一旦我前往大明的时候,大明皇帝背盟,你就带着鞑靼残部,让大明皇帝为背盟付出代价!”
“哪怕我们是草原上的蚂蚁,咬一口大明,大明也会疼痛。”
阿噶多尔济不能用,脱脱不花要进京,那就只能让满都鲁暂且留下。
“父亲,还请你多多看护三弟。”脱脱不花看向了乌格齐,希望他的义父能够再帮一帮他们这一家子的黄金家族正统。
“长生天在上,谨遵可汗的命令。”乌格齐赶忙说道。
阿噶多尔济面色不忍的说道:“大哥,你真的要去吗?”
“若是你去了大明就是刀,大哥就是案板上的肉啊,那个怎么说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脱脱不花颇为严肃的说道:“我知二弟过往总是觉得我这个大哥生性怯懦,我的确如此,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
“我认为大明皇帝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总要做些什么,为了鞑靼。”
宁王府陷入了沉默之中。
脱脱不花看向了阿噶多尔济,笑着说道:“大哥不在了,你这个性子一定要改一改。”
“大皇帝虽然不通战阵,不通兵法,甚至下个棋都要内侍在侧拉偏架,但是大皇帝对战争极为警惕。”
“大皇帝曾经在邸报之上说,战争很容易开启,但是却很难结束,而且不受控制。”
“战争的规模、影响、范围、死伤,都不受控制,大皇帝要我进京陈情,并不是畏惧战争,只是不愿轻启战端。”
“二弟,日后说不定再无相见之日,若是无血仇,不可带着鞑靼反叛大明,那样要付出的代价,是我鞑靼所有人的性命。”
脱脱不花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也先说得对,可能我们在漠南待久了,已经变成了折断翅膀的猎鹰,失去了胆气的懦夫,再无翱翔天空的力气,失去了和大明作战的勇气。”
“我累了,鞑靼…也累了。”
大明和元裔汗廷打了八十多年仗了,鞑靼疲惫不堪。
阿噶多尔济有些慌张,脱脱不花在,他在外面再怎么作死,都有个靠山,现在,这个靠山没了。
他满是不服气的说道:“也先就是在放屁,他要是有翅膀,有胆气,他跑个什么?回来跟大皇帝再打一场啊,一个懦夫嘲笑我们?他也配?”
脱脱不花推开了门,走到了宁王府外,见到了早就等候的贺章、马硕等人。
脱脱不花看着贺章,闭目良久才开口说道:“鞑靼各部已经安排妥当,我这就随天使进京面圣,亲自交出盟书。”
“可汗,请!”贺章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大声的喊道。
贺章的胸前挂着一枚头功牌,那是大皇帝在年前发来的勋章,因为贺章杀掉了一个女直的披甲之士,这是军功恩赏。
一直到脱脱不花出来之前,贺章都担心脱脱不花想不明白利害关系,让大明和鞑靼再陷战争泥潭。
但好在,脱脱不花虽然生性怯懦,但说到底还是个人,对鞑靼百姓还是有回护之意,最终还是走出了宁王府,跟随使者入京面圣。
贺章扶住了脱脱不花上了车驾,笑着说道:“可汗深明大义,愿意止兵戈休养生息,实乃至德之事。”
“武,夫文止戈为武,德不厚而行武。”
脱脱不花面色并不好看,他嘴角抖动了下说道:“你说德不厚而行武,那你的意思是大皇帝无德是吧?”
“用钱法逼迫我鞑靼百姓逃难,又陈兵十万与燕山,年前再次增兵,这不是行武是什么?”
贺章却连连摆手说道:“可汗此言差矣。”
“逼迫鞑靼百姓逃离鞑靼的是陛下的钱法,还是可汗手中的鞑靼王们?是大明在贡市没有准备铁锅,还是没有准备盐巴?”
“还是我大明不准银币换取物资?”
“陛下不以鞑靼卑鄙,一视同仁,乃是至仁至德。”
“到底是谁逼得鞑靼百姓活不下去,逃难大明?是陛下?还是可汗?”
贺章这张嘴的确辩不过胡濙,但是跟脱脱不花辩,脱脱不花哪里是对手?
贺章看着脱脱不花脸色涨红,继续说道:“大明增兵不假,可是大明尚未出兵,若是可汗肯签订盟书,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又怎会逆天而行。”
“何来行武之说?”
脱脱不花一甩袖子说道:“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辩经,是我犯蠢!”
脱脱不花看着车窗外的草原,春风吹拂之下,草原恢复了一些生机,饿了一个冬天的牛羊牲畜,出现在了草原之上。他的眼神里满是留恋,这一去,再无回来的时候。
“天使,你说莪这个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脱脱不花有些迷茫的问道。
贺章颇为确信的说道:“当然是对的!要不然我会跑这一趟?”
“你可以疑虑一切,但是你不能怀疑我这种官吏加官进爵的欲求。”
“无论是对大明还是对鞑靼而言,都是对的!”
脱脱不花看着窗外失神的说道:“不知此举会给草原带来不幸还是幸运,希望长生天能庇佑鞑靼子民,自此之后,安居乐业。”
“天使我提醒你,这一路不会太平。”
第五百七十二章 武,夫文止戈为武
第五百七十七章 争与让
“可汗旳意思是,这一路上还有军功可以拿?”贺章大喜过望,拍了拍胸前的头功牌,眼中放着如同沈翼看到钱一样的绿光。
脱脱不花略微有些迷茫的点了点头,破坏和议,兹事体大,可是这贺章眼中为何全是兴奋?
贺章敏锐的察觉到,这个脱脱不花是个香饵,他也早有安排,但是依旧有些不放心的叮嘱了马硕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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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总宪,我虽然是蛮夷,但是我鞑靼久闻王化,还请贺总宪解惑。”脱脱不花看贺章早有准备,便不再理会有人截杀之事了。
也不知道那头功牌是何等奇物,引得大明将帅臣工如此追捧。
贺章笑着说道:“但讲无妨。”
“若是此次我入京献上盟书,自此大明与鞑靼同气连枝,那我鞑靼和大明则是荣辱与共,兴衰相依,大明盛,则鞑靼安,此言可谓有理?”脱脱不花首先抛出了一个观点来。
大明给鞑靼的盟书,条件优厚到了脱脱不花不敢想的地步,当然代价极大。
不过鞑靼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吗?
当年鞑靼仅有乞颜部一部,而后变成了七十二部,大明的做法和当年成吉思汗合并铁勒诸部,一模一样。
这也是让脱脱不花放下所有,前往京师献盟书的原因。
大明盛则鞑靼安,是脱脱不花藏在内心的话。
贺章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有些误判,那个满都鲁脑后长着反骨,虽然起了誓言,此生不再反明,但是这脱脱不花的觉悟,要比满都鲁要高许多。
贺章点头说道:“此言有理。”
“那我有一言,不得不说。”脱脱不花眉头紧蹙的说道:“大明的沉疴烂疾,至今未愈,此行结盟,我心实乃焦虑。”
贺章疑惑的问道:“可汗所言具体何事?”
“杨士奇。”脱脱不花坐直了身子说道:“这等欺世盗名之辈,至今还是大明太师,何德何能?我听闻在大明做官,至少得进士出身。”
“杨士奇乃是建文余孽,本就是方孝孺举荐,入朝为官。一生未有功名在身,是与不是?”
贺章看着脱脱不花,这个塞外的可汗,为何对杨士奇这般恨之入骨?
“是。”
杨士奇没有功名在身,却登堂入室,确确实实是建文朝入朝为官,而且是方孝孺举荐的,为方孝孺平反的风力,少不了这位大明太师杨士奇,推波助澜。
“我听闻杨士奇并非儒学大家,胸中既无韬略更无长策,以易学为主,一手卜噬炉火纯青,是与不是?”脱脱不花继续问道。
杨士奇本人虽然是说不上胸无点墨,但决计不是什么大儒,擅长易学,占卜吉凶,倒是一手绝活。
“是。”贺章肯定了脱脱不花的说法,杨士奇的文采到底如何,贺章作为大明文官,倒是心知肚明。
杨士奇擅占卜易学,天下人人皆知。
擅长易学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经史子集不通,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脱脱不花看着贺章说道:“杨士奇还有一手好字,那台阁体,我可是看过好几次!一手台阁体,糊弄天下人。是与不是?”
台阁体是一种文体,本身是一种书法,字体方正、光洁、大小一律,比印刷不遑多让,极为美观。
而后逐渐成为了大明科举必用的一种字体。
但是这台阁体在宣德年间逐渐变了味儿,不再单纯的指书法,而是一种风气。
报喜不报忧,只说好不说坏,大明总是天下无敌、国泰民安、天下安定、事事顺利的锦绣浮夸文章。
当今的大皇帝陛下,尤其厌恶这种台阁风,严令过禁止堆砌辞藻的空洞文章。
下令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以事为常,其数一二三四是也,任何不是实事求是为主的奏疏,皆留中不发。
所以景泰年间,看起来天灾人祸不断,这里的蝗虫那里的旱灾,不得安宁。
但贺章却知道,大明这么大,正统年间和景泰年间,天灾人祸其实大抵相当,只不过过去上下一心,遮掩了下去而已。
“是。”贺章看着脱脱不花,这脱脱不花对杨士奇居然如数家珍,连杨士奇擅台阁这事,都这么清楚。
脱脱不花继续追问道:“杨士奇教子无方,其子横行无忌恶事数十起,杨士奇百般回护,直到这杨士奇死了,这儿子才被捉拿归案,明正典刑,是与不是?”
这都是正统年间的大事,贺章还弹劾过杨士奇儿子不法,和杨士奇有了些小摩擦,若非杨士奇倒的快,他也不会比王翱等人好到哪里。
贺章说道:“是。”
脱脱不花终于图穷匕见,略带愤怒的说道:“论公,大明自文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北边边关军备松弛,接连失地,南失安南,东张海禁,倭患频繁,皆乃杨士奇之祸也。”
“论私,其品行不端,瞒上欺下,祸国殃民,大张贿赂之风,我鞑靼贫寒,拿不出冰敬炭敬,就百般刁难。”
“我观大皇帝陛下,乃是英主豪杰,不图虚名之辈,为何不将这杨士奇掘墓鞭尸,列入佞臣,难不成是大皇帝现如今,开始图虚名了不成?!”
贺章的两个拇指绕了两圈,也是想明白了为何脱脱不花对杨士奇之流恨之入骨,自然不是和大明共情那么简单。
脱脱不花其实不那么恨大明,确切的说,脱脱不花更恨瓦剌。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漠南漠北的蒙古各部之间的矛盾,真的要追溯,要追溯到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开始说起,一直到天保奴被瓦剌也速迭儿捕杀,其中世仇,真的要说,脱脱不花走到大明京师,也说不完,更说不清楚。
仅脱脱不花本人而言,他年少时候,被瓦剌追杀,狼狈不堪,藏过雪窝,吃过雪水,当了可汗,也是被瓦剌的太师脱欢、也先二人架空,直到瓦剌西进,脱脱不花才喘了口气。
人人皆言脱脱不花软弱可欺,怯懦无比,可脱脱不花自己清楚,长生天的白毛风都没收了他。
这些欺辱自然是瓦剌人给他的。
脱脱不花自然是恨瓦剌多过大明,而瓦剌则是大明养的狗,而养狗的人自然是杨士奇无疑。
马哈木能在大明封王,脱欢、也先敢把孛儿只斤黄金家族架空,还不是借着大明的势耀武扬威。
大明养狗被自己的狗咬了,皇帝都被瓦剌给俘虏了。
证明这养狗的战略的全面失败,当初定下了养狗战略的杨士奇,为何不作处置?
贺章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长笑起来。
贺章笑着道:“陛下慕虚名?”
“既然陛下不尚虚名,为何不做呢?”脱脱不花颇为疑虑的问道。
贺章认真斟酌了一番,看着脱脱不花笑着说道:“时也运也,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今日观昔,亦如后人观今。”
“三两句话讲不清楚,若是可汗到了大明,自然就明白了。”
文官三大法宝,赞之、倍之、全面否认。
忽悠皇帝忽悠的他找不到北,一条政令加倍执行破坏政令,将一件事、一个人全面否定。
两宋党争就是你今日全面否定我,明日我全面否定你。
大明在明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之后,经历了许多的变故,名正言顺的太子朱高炽登基一年崩,宣宗皇帝少年登基,汉王作乱,而后英年早逝。
九岁的稽戾王登基称帝,神器假手于人,主少国疑。
杨士奇自然有过,但并非寸功未立。
说的难听点,换个人说不定还不如杨士奇。
一些政策,当时看是合理的,但是过后再看,却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言其蠢,因为当时的局势已经不在。
没有什么万世不移之法,需要时时改变。
但是这其中政治思量,贺章心里清楚,但是他为何要告诉脱脱不花呢?
脱脱不花看出了贺章的推诿,一甩袖子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咬文嚼字,装腔作势,你不告知与我,我自面圣之时,亲自询问陛下便是!”
贺章的两个大拇指又绕了一圈,权衡利弊之后,笑着说道:“既然可汗真的想知道,其实很简单,陛下向前看。”
“向前看?”脱脱不花满是惊疑,随即额头青筋跳了两下,俯首说道:“谢总宪解惑。”
向前看,虽然只有三个字,却是让脱脱不花若醍醐灌顶。
大明的政治智慧在这三个字上体现的淋漓极致。
贺章看着脱脱不花,这个人不是个懦夫,更不是个蠢货。少时被百般追杀,脱脱不花能够脱险,并且坐稳可汗之位数十年,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若是有臣工辅佐,未尝不会成为一代名主。
可惜,脱脱不花的名臣是太师也先。
车驾刚刚出了大宁卫,喊打喊杀的声音便响彻耳边,贺章看了眼马硕,马硕立刻起身出了车驾,没过多久,马硕的甲胄上都是血。
“三百马匪,尽数伏诛。”马硕找到了点检粮草、火药军备的贺章,禀报了下战绩。
贺章四处巡查了一番,再次命令前行说道:“很好,定为马指挥请功。”
马硕上下打量了下贺章,笑着说道:“不得不说,贺总宪现在身上终于有股子明公那味儿了。”
“之前没有吗?”贺章乐呵呵的问道。
马硕满是嫌弃的摇了摇头说道:“也不是没有,就是差了点意思。”
“你能把你的弓送给我吗?”贺章看着马硕背的黄花弓问道。
马硕颇为大方,将弓递给了贺章,笑着说道:“一把普通的三十六斤的软弓而已,赠与贺总宪又何妨?”
“君子六艺,只剩清谈。”贺章接过了弓,左手持弓握箭,右手拉弓射箭,每发一矢,隐有风雷之声,靶为三十步外一棵树干,三箭全中。
贺章射箭的手法,并不是从箭袋取箭,而是从左手持弓握箭手中取箭,这样射的更快。
这种手法是大明军中惯用射箭手法,名曰参连。
“好箭法!哪天朝堂上恶了陛下,可以到军中讨口饭吃了。”马硕看着贺章三矢皆中,立刻高声说道。
三矢皆中,可为箭手,而且还是速射。
贺章这一趟漠南出使,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射箭、学会了骑射,多少懂一些兵阵,而且还找到了都察院清谈之风的解决办法。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并没有清谈,现如今只剩清谈。
贺章背好了弓箭,走向了树干,用脚蹬树干拔下了箭羽,笑着说道:“被陛下罢免的时候,我就给陛下守泰安宫去,在马指挥手下讨生活。”
“此次出使收获颇丰,这还得谢谢胡尚书。”
说到这个,贺章就是手一顿,他和胡濙不对付,但是还得处处感谢胡濙,这让他颇为憋屈。
“武清侯派来接应的人到哪里了?”贺章放下了内心那些委屈,问起了正事。
武清侯会派人来接应使团,大约在五千马军,护送使团返回大明。
贺章掐着指头算了算说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相向而行,三日就合兵一处,在合兵之前,就是刺杀脱脱不花的最佳时间,希望他们来的快一点。”
“传令下去,所有人夜不卸甲,准备血战。”
“把我的甲胄取来。”
这是最凶险的三日,贺章都要提兵上阵,就是要把他们车驾里的那个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安然送回北古口大营。
三百个马匪只是试探而已,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那些鞑靼王怎么可能放任脱脱不花离开?
贺章穿上了甲胄,翻身上马,行不到半日,散在外围的斥候回报听到了马蹄声,逾万众。
贺章也看到了马蹄带起的扬尘,他将自己的钩镰枪挂在了得胜钩上,大声的喊道:“结阵!”
随后贺章扣上了兜鍪面甲,驱马向前。
鞑靼的骑兵越来越近,贺章还看到了女真人那金钱鼠尾辫混在鞑靼骑卒之中。
贺章和马硕并驾,立于战阵之前,使团车队结成了圆阵最利于防守,可是一味的防守,只是坐以待毙。
贺章听到了奔雷之声,马蹄踏在草地上如同闷雷,天摇地动。
马匹不安的扭动着,贺章端起了钩镰枪,大声的喊道:“日月永照!”
“杀!”
人数少甲胄鲜明的是大明军,而人数多、无甲无胄的则是截杀之人。
无数箭矢夹杂着夕阳西下的红晕,带着呼啸之声,飞向了彼此军阵,箭雨如同蝗虫,遮天蔽日,惨叫声此起彼伏,喊杀声将这一切遮盖,骑卒、步战狠狠的撞在了一起,血流成河。
战争本无对错,只有立场。
第五百七十三章 日月永照!杀!
第五百七十八章 他!不!配!
对于和议之事,大明有许多许多人反对,在鞑靼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些人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旳反对。
但是很可惜,大明的军士有甲,而前来偷袭的鞑靼人、女真人都没有甲胄。
披甲之士在战场上,尤其是在面对无甲军士的时候,是碾压的存在。
在经过了碰撞和一个时辰绞肉机一样的战阵厮杀之后,前来袭击车队的鞑靼和女真人,终于承受不住如此严重的伤亡,开始出现了小规模的溃败。
这种在战场上的小规模溃败,在短时间内变成了一种溃散,来袭之人,留下了近千颗人头之后,在惶恐和不安中,开始四散而逃。
而马硕带着大明军士开始了衔尾追杀,贺章并没有,因为他受伤了。
贺章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在来鞑靼之前,他不会骑马,只会坐轿子,而且是软轿。
到了鞑靼,贺章学会了骑马射箭,但是依旧是个读书人,作为都察院总宪,大明正使,他亲自披甲杀敌,刺激了大明军阵的士气,为大明的胜利做了一个注脚。
“陛下说,一旦死伤超过了一成,军阵就会崩溃,战场就会出现逃兵,开始的时候,我还不信,但是这些乌合之众,的确如此。”贺章的虚弱的靠在病榻之上。
贺章看了马硕一样,继续说道:“怪不得陛下不愿意发动战争,胜负都是兵家常事。”
此时的贺章面如金纸,脸色蜡黄,嘴唇发白,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整个人一抖一抖的,孟婆汤的效果正在缓慢的退去,疼痛让他的额头全都是汗。
贺章看向了桌上的奏疏,说道:“这是都察院的一些调整,这都是这段时间我一直思考的,务必交给陛下。”
马硕看着贺章的模样,接过了奏疏,点头说道:“如果你还活着,就自己交给陛下。”
“少了一条胳膊,还当什么官呢。”贺章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闭上了眼睛,不愿多谈。
他伤的很重很重,他被锤下了马匹,铁蹄踩断了右臂,被锤的位置和铁蹄踩踏的位置,都是右臂,随行的太医院的医倌最终给贺章进行了截肢处理。
贺章现在还很危险,不见得能活下去。
就算是活下去,贺章也没办法做官了。他的右手没了,连字都写不了,更不能兑现承诺,搭弓射箭,为泰安宫看家护院了。
这就是为什么大明皇帝一直三令五申,禁止将帅冲锋在前的原因。
马硕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这个大头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面前这个大头巾。
三日后,顺利合兵一处,五日后,车队赶至了北古口大营。
于谦放下了手中的事物和石亨一起见到了随行的医倌。
“贺总宪现在根本不配合治疗,他现在有点心灰意冷,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我们也帮不了他。”随行的医倌是太医院的太医,经验丰富,可是贺章一心求死,他们也没有多好的办法。
于谦已经全面了解了贺章现在的情况,示意医倌出去便是。
于谦站起身来,对着石亨郑重的说道:“待会儿咱们一起去看看贺章,你切记少说点刺激人的话。”
“不善交通的于少保,教训起长袖善舞的武清侯来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还不知道吗?”石亨比于谦更擅长和人打交道,毕竟于谦这种油盐不进又身居高位的人,真的很难相处。
于谦点头说道:“说的也是。”
于谦和石亨去看了贺章,贺章不太愿意交流,和谁说话都略微有些心不在焉。
于谦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少一只手,也没什么关系,你可以找人给你代笔,就像其他那些官吏一样,写份奏疏,都让师爷司务去写。”
“于少保这都知道?”贺章愣住了,他看着于谦略微有些呆滞的说道。
石亨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论不会说话,还是得看于谦。
但是石亨并没有出声,因为贺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无论是愤怒,还是伤悲,总比一言不发强得多。
这种事于谦比石亨更加擅长。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也知道。”
“台阁体多难写,一堆废话还不能重样的写的天花乱坠,可不得找人代笔不是?”
“久而久之,他们甚至连上书言事,都让师爷们代替,他们怎么不把官儿直接让给师爷去做呢?”
“要不那些个司务厅的司务区区九品,知道的比我这个于少保还要多?他们的消息怎么能那么灵通?”
贺章这才了然,他摇头说道:“让于少保担心了,可是我这个人已经废掉了,要是没了左手,若是陛下不弃,我舔着脸也在朝堂上厮混下去了。”
“就跟胡尚书那般。”
“可是伤的是右手,而且整个都没了,我实在是…”
贺章的心结就在这里,他不甘心。
他明明得到了他想要的,明明他把事儿做到了极致,明明回京之后,在脱脱不花献上盟书的时候,他就可以得到一块奇功牌,在都察院大展拳脚,他也找到了解决办法。
在最后的时刻,他却失去了右手,还不如死了算了,当了英烈,胡濙就再也不能骂他了。
于谦不能给贺章任何的承诺。
因为贺章的去留只能由陛下去决定。
于谦站起身来,面带笑容的说道:“好了,多休息,要谨遵医嘱,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经。”
“若是陛下有令,你这个样子,岂不是有负君恩?”
于谦和石亨离开了贺章的营帐,又叮嘱了几句医倌,才忧心忡忡的离开。
石亨一脚将石子踢飞,石子划过了一条弧线砸在了一顶营帐之上,他想了想说道:“我听马硕讲,贺章对军务之事,颇为精通,一学就会,甚至连参连射箭都学会了,不如就让贺章到京营来,做个狗头军师,出谋划策好了。”
“你我联合作保,陛下不给我这个武清侯的面子,还能不给你这个文安侯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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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颇为惊讶的说道:“你不是一向反对文官参和军阵之事吗?”
石亨不屑一顾的说道:“我是反对那些喋喋不休、不懂装懂、趾高气昂胡乱指手画脚的文官,又不是反对胸有韬略之人。”
“于少保在军中,我可曾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贺章乃是京官,还是请陛下圣裁吧。”
于谦是百官之首,是执掌牛耳者,在京营之中又有巨大的影响力,又是从龙拥立之臣,这样的身份,让于谦做什么都必须要谨慎再谨慎。
毕竟于谦真的废掉过一个皇帝。
京营、京官任免,皆由皇帝一言而定,于谦不会伸手,也不能伸手。
即便是皇帝从来没有表达出一丝一毫对于谦的不满和忌惮,但这是于谦的为臣之道,石亨也不好多言。
脱脱不花入京之路,在塞外是明枪,在关内则是暗箭。
在脱脱不花抵达京营之后,却迟迟没有鸿胪寺的官员前来接待,鸿胪寺卿、礼部右侍郎杨善还在京中,并未出发。
朝中反对议和者众,杨善就是其中之一。
在经过了反复的博弈之后,贺章抵达京师之后,杨善才从京师出发,前往北古口大营,接脱脱不花入京。
朱祁钰并没有在泰安宫接见贺章,而是去了太医院,贺章一回京,就被送进了太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治疗。
冉思娘正好当值。
“贺总宪的截肢做的很成功,但是他的心病难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疼的紧,却是疼在别人身上一样。”冉思娘介绍着贺章的情况,颇为无奈的说道:“这可能就是心如死灰吧。”
贺章的问题,主要出在了他自己的心态问题上,不配合、不拒绝治疗,钻心的疼却是一言不发。
“这事儿好办。”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他的心病是什么。”
贺章的心病是他的右手废了。
朱祁钰来到了贺章的病房,拦住了贺章要下来行礼的动作,笑着说道:“听说贺总宪还跟扎着总角的孩子一样,不肯让医倌看诊?”
“臣有负圣恩,只是现如今臣这个模样,也实在是无法请罪了。”贺章面带苦笑的说道。
朱祁钰上下打量了下贺章,笑着说道:“都察院总宪的位置还是你的,快点好起来。”
“大明的好儿郎啊。”
朱祁钰对官员让司务们代笔写奏疏的事儿,一清二楚,所以失去一个右手,并不耽误贺章做官。
陈镒去了鸡笼岛,王文身兼通政院通政使、文渊阁大学士的职务,无暇顾及都察院,眼下除非朱祁钰把李宾言调回来,否则这都察院总宪的位置,还真的只有让这贺章继续坐着。
“陛下…”贺章面色瞬间变得通红,他有些犹豫,又有一些疑惑,但最后还是感慨的说道:“陛下,放臣致仕吧。”
长得丑的不能当官,当年钟馗一头撞死在了金殿上,黄巢因为长得丑不能当官,就直接干起了造反的大事业,丘濬的状元之位,差点因为长得丑给丢掉,虽然丘濬一点都不算丑陋。
而现在贺章是残疾。
朱祁钰拍了拍贺章健在胳膊说道:“朕说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安心养伤,难不成贺总宪打算抗旨不成?”
“谢陛下隆恩!”贺章躺在病榻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表情。
朱祁钰走出了病房,拉着冉思娘说道:“有劳娘子了,可千万不能让贺章死在了太医院,否则这太医院的风评又要低一分了。”
太医院的风评到底是怎么被害的?
即便是设立了解刳院,但依旧是原来太医院的地盘,几乎所有人都对太医院是又敬又怕。
“只要他积极配合,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冉思娘颇有信心的说道,现在的太医院已经不是那个没有解刳院的太医院了。
这六年来,解剖论的不断完善,也出现了很多新的理论。
冉思娘将一本奏疏递给了朱祁钰,眼睛笑的像是这刚抽芽的柳叶一般说道:“新的解剖论,已经定稿印出来了,还有卫生简易方增补,也在这里,都弄好了,陆院判真的是名良医。”
朱祁钰接过了奏疏看了一眼,就交给了兴安,奏疏只是一本目录,主要是汇报太医院和解刳院的工作进度,他笑着问道:“咱家这冉娘子是真能干,想要什么奖励?”
“陛下赏赐给臣妾一个孩子吧,连陈婉娘都有了,臣妾这没有孩子,实在是有些羡慕,还差一点点就要变成嫉妒了。”
冉思娘这肚子一直没什么动静,不是身体问题,而是运气问题。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今天去你那儿。”
“最近那个蟑螂房还有人去闹事吗?”
冉思娘的康复新液需要养殖干净又卫生的大蟑螂,所以在密云卫建了一个大蟑螂房,遭到了激烈的反对,有人频繁去闹腾。
冉思娘摇了摇头,略微有些哀怨的说道:“蟑螂房有人闹事,那都是前年的事儿了,陛下,臣妾与陛下已经半年多没单独相处了。”
朱祁钰有些感慨万千的说道:“所以朕不是什么良人啊。”
朱祁钰一直不太愿意李凝儿入泰安宫就是如此,那是耽误人家姑娘。
当初陈婉娘和冉思娘,是朱祁钰南下时候恰巧遇上,若是朱祁钰不把陈婉娘领走,陈婉娘的命运要比在宫中悲惨万分,而冉思娘又是礼物,打上了他朱祁钰的标签。
他的时间、精力就那么多,大半已经给了大明,他能分出来的只有一点点,皇后还要占了一多半。
深宫闺怨。
朱祁钰要是个闲散王爷,被关在了郕王府里,连出门都要被申饬的王爷,他自然可以多陪陪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子。
“臣妾也不是抱怨,只是一直未有珠结,臣妾担心,臣妾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冉思娘的脸颊有些红润的低声说道。
朱祁钰拉着冉思娘的手宽慰的说道:“不要担心,你当初给陈婉娘看病,不是说婉儿很难怀上吗?咱们多努努力。”
“光我一个人努力有什么用,梳妆的再好看,打扮的再艳丽,陛下看不到有何用处?”冉思娘低着头喃喃的说道:“今天要不是看贺总宪,陛下什么时候能看到臣妾?”
“陛下就是这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吗?”
朱祁钰忽然笑了一下,凑到了冉思娘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冉思娘的脸上爬满了红晕低声说道:“陛下是个登徒子!”
说完,冉思娘便跑开了。
至于朱祁钰到底说了什么,自然是冉思娘和朱祁钰两个人之间的房中乐事了。
“脱脱不花什么时候入京?”朱祁钰侧着头问着兴安,脱脱不花的行程。
脱脱不花一旦进京,王化鞑靼就正式开始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第五百七十九章 脱脱不花在津口
脱脱不花旳入京之路并不太平,在鞑靼是明枪,在大明乃是暗箭,但是这暗箭,却和脱脱不花毫无关系。
脱脱不花只感觉到了风平浪静,便已经走到了京师,只是走的稍微慢了一些。
脱脱不花从德胜门入京师,东城贵,西城富,这自德胜门而入,自然看遍了大明的富硕和安泰。
“真希望有一日,我鞑靼亦无飘零之苦,不求如此富硕,只求有安稳日子。”脱脱不花站在了奉天殿之前,他忽然开口对身边的鸿胪寺卿杨善说了一句。
鞑靼随水而栖,一切的收成好坏,都看长生天的心情,穷山恶水出刁民,鞑靼自己的生产不足,自然要南下抢夺。
脱脱不花继续开口说道:“我先祖成吉思汗的阏氏也就是妻子孛儿帖曾经被蔑儿乞人抢去,成吉思汗救回妻子的时候,孛儿帖就有了身孕,并且生下了一子,名曰术赤。”
“术赤的意思就是客人,不该来之人,在成吉思汗称汗分封之时,就将术赤的封地封在了最西面,在也儿石河以西,花拉子模以北,铁蹄最远之处,名曰术赤兀鲁斯。”
“也就是今天的金帐汗国,也先想要去的拔都萨莱继承的汗位。”
术赤的身世问题,杨善自然知晓。
脱脱不花的这段意思很简单,在草原上,能活下来才是头等大事,生活何其困苦。
“一到冬日白毛风的时候,大雪飘飞,鞑靼的百姓就会挤到一起取暖,最外面的是老人,再里面是小孩,再里面一些是女人,最后是成丁的男子。”脱脱不花紧了紧大氅继续诉说着草原的悲苦。
“在大明所追求的大道之世,人人有德,人人敬老,人人爱幼,这种做法岂止是残忍二字,可是又能如何呢?”
“我希望我今日之举,能为鞑靼的百姓带来安宁的生活,别无所求。”
杨善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宣鞑靼可汗觐见!”一声声长吟传来,皇帝宣鞑靼可汗觐见的敕命,已经从奉天殿内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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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善再看了一眼脱脱不花的右衽,经过了反复的沟通,脱脱不花终于肯披右衽,而非左衽觐见了。
在大明的礼部的札记里,除了脱古以外,这个脱脱不花是第二位披右衽觐见鞑靼人了。
“拜见四海一统之大君,大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从千里之外而来,特献上盟书,愿大明与我鞑靼永结同好,永休兵戈,为两地百姓共谋福祉。”脱脱不花行的是三拜五叩的大礼。
大明的皇帝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天下之主,自然是要行大礼,脱脱不花人都到了京师,这些礼节,他也没有过多的在意。
朱祁钰走下了月台,来到了脱脱不花的面前,接过了盟书,缓缓打开,正要说话。
“哐当。”
一个黑影从盟书的卷轴中掉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整个奉天殿内,安静无比,呆滞的看着这一幕。
而兴安已经窜到了朱祁钰的面前,卢忠更是拔出了绣春刀,将刀架在了脱脱不花的脖子上,马硕将脱脱不花反缚。
卢忠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护驾!!”
缇骑鱼贯而入,奉天殿内一片刀光剑影。
朱祁钰捡起了地上的那柄细棱剑,十分锋利,四棱,还带有血槽,若是扎进身体,就是贯穿伤,拔下来血槽也会勾出一个血窟窿。
开了刃的细棱剑。
直到朱祁钰捡起了那柄细棱剑的时候,朝堂众人才回过神来,神情迥异。
“脱脱不花,你要杀朕,仿照图穷匕见的荆轲刺秦王?”朱祁钰拿着那柄细棱剑,他此时居然颇为平静,早就知道这议和之事,必然会有幺蛾子,这玩的确实很花。
朱祁钰说话的时候,脱脱不花身上已经有了七八个缇骑大汉,脱脱不花手脚被绑缚,动弹不得,被卢忠踩在了脚下。
极为标准的缇骑绑缚法,很专业。
“不是我!”脱脱不花挣脱了下,面色涨红,歇斯底里的喊道:“大皇帝,不是我!”
朱祁钰忽然笑了下说道:“松绑吧,不是他,把这证物放好,这可面刺寡人的证物。”
几个朝臣终于回过神来,刚要说话,朱祁钰举手打断了他们的话,笑着说道:“盟书朕已经收下了,鞑靼只要不背盟反叛,朕定当不会背盟,平身吧。”
大明的朝堂里,皇帝说话的时候,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儿,朱祁钰并没有多么的生气,只是略微觉得有些好玩,给他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小惊喜。
“开宴,远道而来便是客,移驾奉王殿。”朱祁钰大袖一挥,直接开宴赐席,盟书既然已经送来了,王化鞑靼就应该开始了。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去奉王殿而是在奉天殿内,端详着那柄极为锋利的细棱剑。
“好剑。”朱祁钰盯着那细棱剑,兴安也盯着那细棱剑附和着说道:“好剑。”
“好在哪里?”朱祁钰笑着问道。
兴安想都不想的说道:“陛下说它是好剑。”
“这剑身质地均匀,浑然一体,这钢料即便是以石景厂的能工巧匠,也只能偶得。”朱祁钰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隐有龙鸣之音。
“卢忠,你说说你的看法。”朱祁钰盯着那把细棱剑说道。
卢忠依然有些心有余悸,若是脱脱不花有忤逆之心,趁着此细棱剑掉落之时,抄起来,刺向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此剑定不是鞑靼所制,他们没那个本事。”卢忠俯首说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然也,继续说。”
卢忠想了想说道:“这盟书自贺总宪带走之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贺总宪的身侧,直到给了脱脱不花,而脱脱不花随身携带此物。”
“棱剑当殿掉落,要不然是贺总宪有问题,要不然是脱脱不花有问题,甭管谁出了问题,都会破坏和议。”
“可能他们没有预料到陛下的反应。”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贺总宪跑这趟儿,命差点没了,右臂空荡荡,自然不会是贺总宪。”
“好好查查,不过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怕是什么都查不到。”
朱祁钰站起身来,前往了奉天殿参加大宴赐席。
他不到,奉天殿也不敢开席,都等在奉天殿外,直到朱祁钰到了,在胡濙高呼升座的时候,大宴赐席才开始。
九爵之礼后,朱祁钰来到了偏殿,并且把胡濙和脱脱不花一起叫到了偏殿来。
“陛下容禀!定然是有人诬陷与我,我生性怯懦,哪里有这种胆量,还请陛下明察。”脱脱不花一进殿就跪在地上请罪。
“你生性怯懦?”朱祁钰放下了茶杯,看着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的脱脱不花,摇头说道:“你带着两个弟弟,从和林逃到了捕鱼儿海,应该才不到十三岁,你二弟不过七岁,至于你三弟,尚在襁褓,大雪漫天,一路上茹毛饮血,你怯懦?”
“陛下明鉴!”脱脱不花的额头沁出了汗。
“此事朕自然会查清楚,你说你怯懦,那朕权当你怯懦吧,你起来说话便是。”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脱脱不花平身。
在诸多抉择之中,脱脱不花做的都很好,元裔汗廷式微,在瓦剌和大明的夹缝中讨生活,脱脱不花本人的那些个选择,都不算昏聩。
比如京师之战中,还没开打就已经开始和大明暗中沟通,比如送礼平息大明对鞑靼入关的愤怒,到现在直接来到了皇帝面前,献上了盟书。
脱脱不花一点都不怯懦,只是鞑靼式微,他只能怯懦。
藏拙这种事,脱脱不花演了几十年,终究还是得演下去。
朱祁钰看着脱脱不花说道:“胡尚书曾言,贺章要是少一条胳膊,脱古和马克就会少一条胳膊,贺章要是掉了脑袋,脱古和马克就只剩下脑袋。”
“来人,取脱古和马克的右臂。”
胡濙一副师爷坐派,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请陛下开恩,饶了臣两个儿子吧。臣愿意让鞑靼献上良驹千匹,以谢陛下隆恩。”脱脱不花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拼命求情。
朱祁钰面沉如水,厉声说道:“可汗的意思是,我大明肱骨之臣的一条胳膊,就值千匹良驹不成?”
“臣绝无此意啊,陛下。”脱脱不花俯首帖耳,惶恐不安。
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殿上那么大的事儿,这大皇帝不计较,贺章的一条胳膊却如此的在意。
“朕的使臣,他们安敢如此猖狂!是不是朕到了塞外,他们也要取朕一条胳膊,或者朕的脑袋呢?”朱祁钰侧着头看着脱脱不花。
朱祁钰看向了胡濙问道:“胡尚书,朕的处置,可有不妥?”
“陛下处置并无不妥,可是这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当时可汗就在车驾,截杀之人,明显是冲着可汗来的。”
“可汗深明大义,献上了盟书,冰释前嫌,如若是这般砍了脱古和马克的胳膊,是不是有点亲者痛,仇者快?”
“臣以为还是查清楚,谁派人截杀,找到这债主,才是为贺总宪报仇。”
朱祁钰眉头紧皱问道:“若是查到了可汗二弟身上呢?”
“斩。”胡濙毫不犹豫的说道。
脱脱不花听闻,终于松了口气说道:“陛下,臣就是这个意思,还请陛下明察。”
“有理。”朱祁钰思忖了片刻说道。
脱脱不花终于明白了为何贺章愿意犯险去大宁卫主持议和之事了,设身处地,换成他脱脱不花,他也乐意去,不会畏惧。
议和已经达成,按照惯例,贺章这条胳膊,也会因为议和大事不便提起,陛下连奉天殿上掉出了行凶之物都可以忍住不动怒,但是贺章断臂之事,陛下心里居然还窝着火气。
朱祁钰闭目片刻,忍住了心中的怒气,才开口问道:“满都鲁随贺章、马硕杀女真使者,是你指使的吧,甚至满都鲁亲近大明也是你授意的?”
“臣,生性怯懦!”脱脱不花俯首帖耳,声音里带着许多的惶恐。
“明日你前往天津卫,与琉球国王尚泰久为邻吧,无诏不得进京,退下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脱脱不花可以走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无论脱脱不花是否藏拙,都无关紧要,脱脱不花此生无法离开天津卫了。
“臣谢陛下隆恩。”脱脱不花才弓着身子,连宴席都没参加完,准备连夜赶往了天津卫。
“兴安,你去叫一下皇叔。”朱祁钰对着兴安说了一句。
作为嫡皇叔的朱瞻墡自然要参加大宴赐席,朱祁钰对朱瞻墡也早有安排。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瞻墡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站了起来,扶起了朱瞻墡,笑着说道:“朕躬安,倒是皇叔这病已经好了?”
“昨日大病得愈,全仰赖陛下洪福。”朱瞻墡满脸春风,中气十足,比之前略微胖了几分,但身形已经不复当年襄王府那般臃肿,反而颇为壮实。
脱脱不花来了,襄王的病好的实在是太巧了。
“朕有大事相托,还请皇叔莫要推辞,为朕分忧。”朱祁钰请朱瞻墡就坐。
“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朱瞻墡立刻大声说道,言语间全是跃跃欲试。
朱祁钰颇为惊喜的说道:“就是之前提到的请皇叔上殿议政之事。”
“啊?”朱瞻墡的茶杯吧嗒掉在了地上,脸色变得煞白。
朱祁钰伸出手来说道:“皇叔可是答应朕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皇叔脸色为何这般差?”
朱瞻墡嘴角抽动了下说道:“陛下,臣想起来了,太医院的陆院判说臣虽然已经痊愈,但不可饮酒,今日会盟,臣一时高兴,喝了两杯,这就去找陆院判切切脉。”
“这上殿议政之事,臣病好了,自然是竭尽全力。”
朱祁钰一脸遗憾的说道:“啊,这样,朕这里还有个差事交给皇叔,就是去鞑靼治理北平行都司,看来也只能交给旁人了。”
“别呀,这个臣现在就可以去,这病路上看也无碍。”朱瞻墡一听立刻说道。
“如此,就有劳皇叔带着人去一趟大宁卫了。”朱祁钰这才满是笑意的说道。
第五百七十五章 图穷匕见,荆轲刺秦
第五百八十章 景泰十六姓
朱瞻墡美滋滋旳离开了奉王殿,准备打算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人,前往大宁卫。
“朕这个皇叔,哪哪都好,就是不想着朕这宝座。”朱祁钰看着朱瞻墡龙行虎步,稍微带些小雀跃的步伐,就是连连摇头。
造反比宫变要难得多,就中原这片土地上,藩王造反多了去了,除了燕王府造反成功之外,再无第二人。
宫变反而成功过很多次。
所以朱瞻墡真的有意朱祁钰腚下的宝座,就应该留在京师,可惜朱瞻墡并不想留在京师,一刻也不多想多待。
胡濙倒是颇为轻松的说道:“襄王殿下有三让至德,既然让了,也就是让了。”
“就有劳胡尚书了。”朱祁钰看向了胡濙,交待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其实朱祁钰和朱瞻墡的这番对话,看似是他这个皇帝在试探朱瞻墡,但是何尝不是说给朝中那些人听呢。
朱瞻墡无意于皇位,就不要把主意一直打到这嫡皇叔身上了。
而胡濙今天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听到这番对话,然后把这番话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嫡皇叔所求,别在他身上白费力气。
朱瞻墡想要自污来保全性命,但是大明多事,他这个嫡皇叔责无旁贷,既然不能自污,那只能朱祁钰来保全他,否则会有很多人逼得朱瞻墡走上不归路。
“几个皇嗣现在表现如何?”朱祁钰问到了皇嗣教育问题。
胡濙有些担心的说道:“陛下,其他皇嗣到不用担心,朱愈小小年纪已经能够举起四十斤的石墩了,箭法了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倒是不可多得的武才,行事张弛有度,就是有一些木讷。”
“而且朱愈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便愈加木讷了。”
朱祁钰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厉声说道:“兴安,去查查哪个宫婢敢如此大胆,乱嚼舌头根儿!立刻赶出宫去。”
朱愈是朱祁钰的养子,朱祁钰也打算十八岁把朱愈的姓氏改回去,认祖归宗,这孩子现在才七岁,朱祁钰就打算暂时保密。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此事臣倒是清楚些,还真不是泰安宫里说出来的。”
“是从那些个话本唱段知道的。”
兴安将泰安宫上下弄的水泼不进,宫婢自然不会乱说,这朱愈虽然年纪尚幼,但多少还是能够感觉到细微的差别,听了些话本唱段,自然就清楚了内情。
把孩子当傻子的人,才是傻子。
朱祁钰这才了然,有些怅然若失的说道:“朕还打算等朱愈大一些再告诉他,或者干脆不告诉他。”
“愈儿这孩子,皇后对他视若己出,他自己知道了,这样也好,也好。”
“养父也是爹,不准苛待他。”
胡濙颇为轻松的说道:“至于大皇子朱见济,极为聪慧,已经读完了礼记,算学最近也读完了九章算术比类大全,结业的时候,算学的成绩比稽王高了七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身体前探,颇为喜悦的问道:“济儿比濡儿考的还要好?莫不是看济儿是皇子,才哄的朕吧。”
胡濙连连摆手说道:“这不能够,吴掌院主考的,吴掌院那个人陛下也知道,他可不会这种钻营之事。”
朱祁钰依旧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兴安把他们考的试卷准备好,朕要看看。”
“臣备着呢。”兴安从袖子里拿出了两封试卷放在了桌上,陛下对大皇子朱见济和稽王朱见深的学业颇为关注,兴安作为近侍,早有准备,非常合理。
朱祁钰打开了看了许久,不住的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算学学的好,至少度数旁通,能够看得明白,人会撒谎,可是数字不会。”
“练纲在四川查戥头案,李贤、李燧在南衙查贪腐案,不就是从这数字上,抽丝剥茧找出来的线头吗?”
“好,很好。”
“澄儿呢,澄儿的学业如何?”
胡濙停顿了片刻说道:“陛下,太子殿下少年心性,等再过两年,无需如此着急。”
朱祁钰上下打量了下胡濙,颇为不满的说道:“澄儿乃是太子,他不喜欢算学的事儿,胡尚书不要给他遮掩,前几天他没完成吴敬的算学作业,还被王直给打了手心。”
“陛下英明。”胡濙也是台阁体尚书,一头是皇帝,另外一头是太子,朱见澄年纪还小,心思喜乐,胡濙也只能捡一些好听的话说。
朱祁钰也是有些无奈的说道:“或许是朕太心急了,再等几年便是。”
这是陛下的家事,胡濙也不好多说,只能喝了口茶,不再谈论此事。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朱见澄天资有限,朱祁钰和胡濙都是心知肚明。
“陛下,于少保现在没事了吧。”胡濙颇为犹疑的问道。
朱祁钰眼神一冷,颇为冷厉:“嗯,得亏是小事,否则今日脱脱不花进京就只剩下个脑袋了,算算日子,明天就该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胡濙松了口气,谁出事,于谦这会儿都不能出事,幸好一切平安,否则依陛下的心性,天下不宁。
胡濙又和朱祁钰聊了许多政事,胡濙才告退离开。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女子学舍看看,毕竟是皇后亲力亲为主持之事,他这个夫君自然是要鼎力支持,校舍还在营建,可是这女先生们已经到了。
“嘿,这女子学舍和国子监紧邻啊,怪不得整日里这也不满那也不满的太学生,这次安安静静,还多有沟通帮助女子学舍筹建之事。”朱祁钰来到女子学舍立刻就发现了蹊跷。
这女子学舍和国子监居然紧邻,封建礼教的约束还是敌不过本能。
国子监为了让女先生们有一席之地,还专门腾出了几个偏院给女先生们使用,在女子学舍营建好之前,女先生们就在这里商量着女子学舍的诸多问题。
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教什么、怎么教、要教谁的问题。
“参见陛下。”汪皇后早早的就等在了门前,先见了个礼,笑盈盈的问道:“夫君今日怎么得出空,来我这小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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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就是过来走走。”朱祁钰拉着汪皇后的手笑继续说道:“跟咱说说你们这些日子都准备了什么。”
“这个呀,夫君随我来便是。”汪皇后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虽然这女子学舍不是很忙碌,可毕竟是有事可做,总比闷在泰安宫里的闷着强。
“你们这女子学舍还要射箭、打铳、长短兵、拳脚功夫、兵法?!”朱祁钰看到了第一项就瞪大了眼睛问道。
他发现他理解错了,汪皇后没打算把女子学舍弄成一个读女诫女训女红的地方,而是认认真真的践行着她当初的那句巾帼不让须眉。
朱祁钰小声说道:“这个射箭啊,其实很容易伤到女子的。”
“唐妹妹可是弓马娴熟,当然知道夫君所言何事,你看这是什么?”汪皇后洋洋得意的说道:“这是专门为女子射箭做的护胸。”
朱祁钰拿起了那块半张兔皮大小的护胸比划了一下,的确可以有效的避免女子射箭出现意外。
弓弦的力气很大,稍微胸襟宽广点的女子,很容易就被打的波浪滚滚。
有了护胸就可以有效避免此事了。
汪皇后将护胸拿在手里说道:“而且这护胸男子也可以用,弓弦下半段这个位置很容易发毛,若是男子也配到护胸射箭,除了防止受伤之外,还可以保护弓弦。”
朱祁钰郑重的看了片刻,对兴安十分认真的说道:“去把这块护胸交给江渊,让他看看,是不是有用。”
汪皇后非常担心的说道:“诶,等等,会不会有人上奏说,这东西靡费国帑,本宫可不想凭白担上一个祸害朝纲的罪名。”
朱祁钰摇头说道:“靡费国帑?没有人,比朕,更懂财经事务!”
“还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来。”
弓弦是消耗品,而且很多时候,是一种极为沉重的赋税,制作弓弦不易,保管不易,使用也要避水,是个金贵的东西,尤其是汪皇后指的地方,弓弦和衣服甲胄摩擦很容易磨损发毛,这护胸的确是个好发明。
汪皇后差人拿过来了一把火铳,只不过这个火铳带着一个弯曲的木制手柄。
“男子手一般比女子大,这手铳击发后仰,才有了此物,也是唐妹妹弄的,是不是很趁手?”汪皇后拿着那造型有些奇怪的手铳,眉眼都带着笑,看来真的很喜欢在这女子学舍待着。
朱祁钰看了眼兴安,嘱咐的说道:“没事多过来转转,能偷就偷,明白吗?”
“臣明白!”兴安露出一个陛下放心的眼神。
汪皇后差点被气笑了:“都是自家的东西,何来偷一说。”
“朕又不是读书人,偷就是偷,绝不是窃。”朱祁钰乐呵呵的打趣说道。
“预防卫生与简易方?你们还学这个?”朱祁钰拿起了那本简易方,颇为惊讶的说道。
汪皇后理所应当的说道:“冉妹妹亲自教授,太医院的当值女医倌,当然要学这个了。”
“这是什么?”朱祁钰翻开了下简易方,却发现开头居然是一段词。
汪皇后低声说道:“李凝儿和冉妹妹写的。”
“来人,请李凝儿过来,为陛下弹唱一曲。”
李凝儿待字闺中,自然还是带着那厚重的帷帽,坐在了帷幕之后,调试着琴弦。
“皇后千岁,你这早就安排好的戏份吗?人一个黄花大闺女,还嫁不嫁人了?”朱祁钰侧着头对着汪皇后说道。
他无意纳李凝儿,这抚琴唱曲不是耽误人吗?
汪皇后抿了抿嘴唇说道:“臣妾年老色衰,陛下自己找,还不如臣妾给陛下找。”
“你闻到了吗?一股怪味儿。”朱祁钰嗅了嗅,有些疑惑的问道。
汪皇后看着作怪的陛下,不屑一顾的说道:“闻到了,醋坛子打翻了!”
“知道还为难自己。”朱祁钰一乐,果然日久生情,时间久了,朱祁钰这点小伎俩,汪皇后已经清清楚楚了。
一阵激扬的前调之后,便是如同百灵鸟清晨啼鸣般轻灵的声音传来。
“谬水西南过重山,谁人曾植冷杉;尝遍百草,三百六十五味全;”
“曾遇七毒何为险,辨别百草之间,何医何解,看那黄帝内经传千年、千年;时光荏苒,草木汤液伊尹钊,扁鹊四诊病无藏…”
这段唱词并无什么格律,讲究一个随心所欲,显然不是给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们唱的。
诗词歌赋玩的就是个格律,玩的就是情调,玩的就是高雅。
李凝儿唱的这个,就很俗。
朱祁钰是个俗人,他给季铎的诗词,也没有什么诗格,对这曲颇为喜欢。
李凝儿的音调一扬,继续唱道:“善用六经八纲,救死扶伤,留世有岐黄;麻黄分清上下,生姜半夏相杀;附子回阳为佳、浮沉弦滑,医者指下……”
唱的是岐黄之术的开端,神农尝百草,黄帝内经千年流传,历史上的各种神医皆在其中,到了后半阙,还有一些药方、药理混合其中。
若是他上学那会儿,哪个英语老师能把语法、时态编成曲,他也不能英语就考个及格分。
李凝儿按住了琴弦,一曲歌尽:“陛下,妾身唱完了。”
“赏。”朱祁钰大手一挥,再无多言。
李凝儿还想再说,终究是鼓足了勇气说道:“陛下,妾身唱的好不好?”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词好,曲好,人也好。”
李凝儿面露欣喜,连声音里都带着许多喜庆说道:“谢陛下夸赞,妾身退下了。”
李凝儿欢天喜地领赏而去,可终究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朱祁钰看着汪皇后摇头说道:“她唱得不错,以后不要她再给朕唱了。”
汪皇后看得出她这个夫君是真的喜欢这词、这曲、这人,她满是疑惑的说道:“夫君到底在怕什么?是怕前廷非议?夫君不是不怕这个吗?”
“朕一个亡国之君怕这个?”朱祁钰摇头说道:“朕非良人,能够看顾好你们就够了。”
“夫君非良人,这天底下还有良人?”汪皇后依旧不能理解。
第五百七十六章 巾帼不让须眉
第五百八十一章 老虎不发威,就会有人把老虎当病猫
朱祁钰并没有过多旳解释关于李凝儿的事儿,他是皇帝,他已经说了,日后不要让李凝儿再给她弹琴唱曲,意思就是不要再出现这种接触接触的机会。
汪皇后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她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女子学舍最终被定名为了巾帼堂,第一次招纳的女学子大约有四百余人,而且多数已经确定了下来。
嘴上说的不要,但是身体很诚实的不仅仅只有女人,京中那些达官显贵们,把女儿很积极的送到了巾帼堂。
所以,想要吃掉奏疏的吴敬,最终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立下的赌约了。
朱祁钰在巾帼堂待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将整个巾帼堂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这是七万银币的票证,可以到内帑随时支取。”朱祁钰给了汪皇后一张支票,就是当时吴敬得到了户部的批条,送回泰安宫的那张支票。
汪皇后拿过了票证摇头说道:“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我虽然不干朝政,可是还是知道七万银币的分量,这可以买一万匹好马,组建一支千人队骑卒,能保证三千夜不收家眷十年所需了。”
“夫君,真的太多了。”
朱祁钰握住了汪皇后的手说道:“拿着吧,朕的娘子做事,朕定然鼎力相助。”
“朕先回讲武堂了,下午还有盐铁会议,对了,今天朝议的时候,有朝臣提出来,要让澄儿移居东宫,毕竟已经那是太子了。”
朱见澄已经是太子了,按照大明的制度,的确是应该移居东宫,开始太子教育。
汪皇后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还是在泰安宫好些,我对那些讲筵学士不信任,还是让于少保、胡尚书、王尚书教他吧。”
“那些个讲筵学士教的那些东西,空洞无物,怕是再教一个稽戾王出来,我不乐意澄儿变成那般模样。”
“前段时间吴太后要嫡庶有别,夫君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出了泰安宫,澄儿指不定被他们教成什么样。”
“夫君觉得应当如何?”
朱祁钰看着汪皇后笑着说道:“夫妻同心,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明储君的教育问题,是大明历来博弈的重点。
比如嘉靖皇帝和朝臣们博弈,最后弄了个二龙不相见的忌讳,隆庆皇帝甚至超过十二年,一次都没见过他爹的面儿。
汪皇后一向对外廷那些个文官们不是很信任,她的夫君不是个糊涂的人,泰安宫为何那般模样,整日跟防贼一样,汪皇后心里有数。
甚至汪皇后也猜测过夫君对李凝儿为何如此抵触的原因。
因为李凝儿的爹是李秉,外廷文官。
陈婉娘出身烟花世界,冉思娘虽然是名门之后,但是长期屈居播州杨氏的绣花楼内,被人当成货物一样待价而沽,埃莱娜是罗马公主,是地地道道的蛮夷。
这些女子入宫,陛下喜欢也好,怜悯也罢,大男子作祟负责也行,这些女子共同的特点,都和文官没有丁点的关系。
陛下时常对文官有警惕之心。
“那朕就驳了他们,太子还住泰安宫,再等几年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再言其他。”朱祁钰做出了决定,还是再养几年,等性子定下来,再谈迁宫之事。
汪皇后不无担忧的问道:“会不会有麻烦?那群老学究,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也就是唠叨几句罢了,不碍事,安心。”朱祁钰倒不是很在意。
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家伙,真的折腾不出什么大事。
汪皇后有些无奈的说道:“夫君,愈儿怎么办,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本来就不爱说话,就更不爱说话了,整日里只知道练功。”
汪皇后对朱愈很好,视若己出,但是朱愈自己本人知道了身份,没闹没吵,安安静静。
朱祁钰对这孩子也没办法,整个泰安宫里的就属朱愈稳重。
“朱见薇是不是和愈儿关系最好?让见薇多和愈儿沟通一下,咱们也没什么好办法不是?”朱祁钰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汪皇后无奈的点头说道:“也只有如此了。”
胡濙一如既往的来到了泰安宫教授皇嗣读书,皇长子朱见济、太子朱见澄、养子朱愈都到了入学的年龄,而三皇子朱见浚,还要再等几年。
大公主朱见薇和二公主朱见芝也都跟随胡濙和王直就学。
胡濙挨个检查了课业之后,将朱见澄的算学课业单独的拿了出来,并且拿出了戒尺。
“这也就是个九九口诀,伸手吧。”胡濙在教学中极为严苛,朱祁钰为此还担心过日后皇嗣们记恨胡濙。
九九口诀,就是乘法口诀,胡濙留给朱见澄的课业并不多,就是默写一遍阿拉伯数字的乘法口诀。
可惜,朱见澄没写完,还错了几个。
“啪!”朱见澄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手掌通红,眼睛通红,颇为委屈的收回了手。
朱见济看到这儿,面色抽动了下,他想说话,可是又不能说,上次他为朱见澄求情,结果他被捎带着打了一下,而朱见澄被多打了一次。
自此以后,朱见济再不敢为朱见澄求情了。
胡濙开始上课,在上课结束之后,胡濙单独留下了朱见济。
朱见济长得很像陛下,哪怕流落街头去乞讨,朱见济的长相,最少也是四菜一汤的水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胡濙虽然不是很忍心,但还是开口说起了朱见济的事儿。
朱见济实在是太优秀了,和稽王朱见深一样的优秀,朱见济比朱见深还小一岁,所以朱见济其实比朱见深更加优秀。
事事都比同龄的孩子做的更好。
朱见济站直了身子,十分认真的说道:“我自然知道,但是不得不如此。”
“父皇的孩子,不能比他的侄子差,否则朝臣们会说闲话。”
朱见济说得对,而且他有这份见识,并不出奇。
甘罗十二岁就能挂印做宰相,九岁的朱见济,并不比英国公府的那个张懋差劲儿。
当初九岁的张懋进了讲武堂,表现也是极为优异。
“襄王殿下去了大宁卫,你以为为何?”胡濙面带不忍的说道。
朱见济负手而立,站的笔直,依旧不卑不亢的说道:“我知道胡尚书要说什么,若非陛下比五爷爷更优秀,五爷爷必死无疑,在进京的时候就死了。”
胡濙靠在软篾藤椅,汪皇后在担心木讷的朱愈,胡濙最担心这个大皇子朱见济,他小小年纪,什么都明白。
若是日后太子登基,当了皇帝的太子却事事不如这个长兄,到时候朱见济必死无疑。
朱见济看着胡濙无力的模样,终于开口说道:“我可以答应你藏拙,但是稽王能做到,我必须也要能做到,一些风言风语,才会不攻自破。”
“这不是争强好胜。”
胡濙的眉头拧成了山字型,跟谁比不好,跟稽王朱见深比,那孩子因为他爹稽戾王太差劲了,做什么事,稽王朱见深都只求尽善尽美。
而朱见深本人,只能如此,因为皇帝对朱见深有期许。
这就是个根本解不开的死结。
胡濙坐直了身子,写了两个字,然后吹干了墨迹折好,放在了桌上说道:“这两个字,是两条路,你选一个,命由天定,如何?”
朱见济看着那两张纸条,拿过了一张,打开之后,上面写着一个让字。
“让字。”胡濙对着朱见济说道:“朝中的风雨,自有陛下为你们遮挡,些许闲言碎语,并无大碍。”
“这让一字,就是其中精髓,事事忍让,事事避让,无欲无求,可安稳此生。”
“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朱见济却是一笑,拿起了另外一张纸条,打开之后,上面写着一个争字,他这才颇为轻松的说道:“我还以为老师这两张纸条上都写着让字呢。”
胡濙气的胡子都在抖,愤怒的说道:“我是这样的人吗?用这些小手段哄骗你这一个孩子?”
朱见济理所当然的说道:“是。”
“嘿,你这个…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弟子,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吗?”胡濙直接被气笑了。
他不是没想过用两个一样的字哄骗朱见济,但是朱见济聪慧,一旦被他拆穿,那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骗一个九岁的孩子还没骗到,他这个礼部尚书还做不做了?
胡濙拿过了那张争的纸条,放在案桌上:“争一字,若是你不肯藏拙,那就得争,事事争强好胜,事事争先,但凡输一次,便是粉身碎骨,这条路,太难了。”
“你的母亲并不希望你争,贤妃千岁只愿你事事顺遂,平平安安。”
“你选让,还是争?”胡濙将两张纸条摊开问道。
朱见济既然打开了第二张纸条,自然是不愿意命由天定,那只能让他自己选了。
“争。”朱见济毫不犹豫的说道:“父皇已经很累了。”
“好孩子啊。”胡濙收起了那张让的纸条,将争的纸条递给了朱见济说道:“此生一次也不能输,知道吗?”
“我不能输,也不会输。”朱见济俯首说道:“老师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卢都督在等我。”
“去吧,去吧。”胡濙无力的说道。
朱见济走到了门口忽然转过头来说道:“老师,当初你给父皇的是什么字?”
胡濙想了想说道:“我没给过陛下任何字,陛下一直住在宫外,并无学士讲筵。”
“谢老师解惑。”朱见济有些惊讶,离开了崇敬阁。
在孩子眼中,父亲都是一座山,朱见济一直以为这座山,胡濙这些人应该付出了很多的心血,但是今天看来,并非如此。
朱见澄一直等在阁外,等到朱见济走了,他才跑了进去,瞪着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的问道:“老师,你跟哥哥说了什么?”
“这是淮南来的甜橙,我偷偷带给老师的,今天我没完成课业,惹老师生气了。”
胡濙接过了甜橙,拨开之后,笑着说道:“太子殿下吃吧,臣岁数大了,不吃这些冷物。”
“老师今天打了你,你不生气吗?”
朱见澄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说道:“母亲说,老师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自己不争气罢了。”
胡濙看着朱见澄的模样,闭目说道:“真是为难你了。”
朱见澄颇为疑惑的说道:“老师,这太子给哥哥做不就好了吗?你们都夸他厉害,大家都不用为难了。”
胡濙将写着让字的纸条递给了朱见澄说道:“太子殿下,这让一字,你且谨记于心,事事谦让,你是太子,只要行无差错,无人能动你的太子之位。”
“切记,做什么之前,先想想这个字。”
“但是太子之位,绝不可以让。”
朱见澄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老师说的话,我记住了,老师会不会嫌我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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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笨,好了,去玩吧。”胡濙却一脸慈祥的看着朱见澄说道。
朱见澄并不笨,只是普通人罢了。
朱见澄蹬蹬蹬的跑了出去,他的课业并不是很多,所以玩的时间更多一些。
胡濙有些颓然的站起身来,走出了崇敬楼,看向了校场的方向。
“拜见贤妃千岁。”胡濙出泰安宫的时候,碰到了早就等着的李贤儿,赶忙行礼。
“胡尚书免礼。”李贤儿怀着希冀看着胡濙。
胡濙摇头说道:“贤妃千岁交待老臣的事儿,老臣没办明白,也办不明白。”
李贤儿眼中的希望变成了失望,面色复杂的看向了校场说道:“有劳胡尚书了,成大珰,替我送送胡尚书。”
成敬送走了胡尚书,就去了讲武堂进了聚贤阁。
“大皇子选了争,胡尚书把让字给了太子殿下。”成敬将泰安宫崇敬楼里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陛下。
朱祁钰写了一个争字,又写了一个让字,看了许久,挥了挥手,让成敬下去。
朱见济的才能若是和朱见澄换一换,哪还有这两个字呢?
“王复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吗?”朱祁钰放下了这两个字,询问着王复的事儿。
兴安赶忙翻出了王复的密报说道:“今天刚送来消息,在这儿。”
朱祁钰打开了密报嫌弃的说道:“还知道来个信儿啊,朕还以为他在撒马尔罕,此间乐,不思明,一个月一次的书信,都时断时续。也先作为大石,把能给他的都给他了。”
“这也先,倒是大方啊,又赐了王复一对儿金杯。”
“这个王复想做什么?居然把撒马尔罕分出了一片地方,专供瓦剌人居住?”
“有点意思。”
王复在密报中说他把撒马尔罕专门空出一个地方,供给瓦剌人居住,而且还规定了一系列的划分界限的规定,比如不得通婚,法不通用,道不通行等等。
朱祁钰是越看越熟悉。
第五百七十七章 争与让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生多歧路
“这个瓦剌分治很有趣,给济儿送去,让他给朕看看,明天让济儿到御书房,朕要考校他。”朱祁钰将手中旳密报递给了兴安,想了想说道:“再给稽王送去一份,明日一起考校。”
兴安感觉自己的心被用力的攥了一把,整个人从迷迷糊糊中反应了过来,呆滞的说道:“陛下,这恐有不妥吧。”
“有何不妥?”朱祁钰饶有兴趣的说道:“你是怕稽王篡了朕的位子吗?”
“朕等着他为他爹报仇雪恨,只要光明正大,尽管来就是。”
兴安哆哆嗦嗦的握着密报,低声说道:“陛下,襄王殿下尚且不曾议政,让稽王殿下议政,是不是不妥啊。”
“你也给襄王送去一份,你信不信他宁愿违抗圣旨,也不会对这件事说一句话,朕这个皇叔,他但凡是有一点为朕分忧的打算,就应该留在京师。”
“跑去大宁卫逍遥快活,也不对,大宁卫苦寒,宁王当初在宁王府的时候,一个月三封奏疏向高皇帝抱怨塞外苦寒,只能说朕这个嫡皇叔,不愿意参与这些罢了。”
历史上的襄王,对争名夺利并没什么想法,稽戾王朱叫门复辟之后,就招了襄王回京叙旧,若是襄王有意染指权力争夺,要么襄王活,要么稽戾王死。
“陛下的意思是…饵儿?”兴安这才有些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陛下爱钓鱼,当然鱼竿一次没摸过,就在朝堂钓鱼了。
这么些年了,钓鱼所得鱼获,还不如自己跳出来求死的多。
朱祁钰摇头,颇为轻松的说道:“也不尽然,稽戾王是个蠢货,可是这稽王你也看到了,朕要么把稽王府杀的一干二净,要么阻挡不了他参政议政。”
“与其他们在暗地里暗流涌动,还不如摆到明面上。”
“朕喜欢光明正大,若是朕输了,也无怨无悔。”
兴安忽然想到了胡濙给朱见澄的那个让字,只要朱见澄不让太子之位,作为嫡皇子的朱见澄绝无输的可能。
陛下是大明现在的皇帝,已经做了七年之久的公认的皇帝,陛下坚持光明正大,稽王朱见深,又怎么可能赢。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日后济儿和濡儿都交给于少保就学,于少保教他们什么都不用管,对了明日考校,也让于少保来。”
“朱见济和朱见深都是十分聪慧的人,他们斗起来,澄儿也少受点罪,朕能为太子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澄儿能做这个太子之位多久,全看他本人的造化。”
手心手背都是肉,朱祁钰就是再欣赏朱见济,也不能对朱见澄置之不理。
让朱见济和朱见深斗起来,那朱见澄的日子,自然会安生不少。
兴安拿着密报,来到了朱见济的储英楼,将密报交给了朱见济,并且细细叮嘱了一番,尤其是次日考校的事儿,着重的叮嘱了一番。
而后兴安便去了稽王府,手里的密报握得很紧。
兴安站在暖暖的春风之中,鼻尖尽是春暖花开的生机勃勃的气息,耳边是春风吹拂之下刚刚抽芽的柳条婆娑的声音。
兴安此时有一种选择,也是他一直以来想做的选择。
兴安是大明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是权力核心人物之一,用自己的命换稽王府的命这种选择,对于兴安而言,只要陛下有需要,他可以做。
成敬这个人,兴安观察了很久,他死后,成敬完全可以替代他,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
兴安此时只需要按照陛下的嘱托交给稽王,然后再把这封密报的消息,在稽王府内稍微散播一下,稽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可以活。
泄露夜不收密报,是陛下的逆鳞之一。
从当初朱见深生病,兴安贿赂太医院的陆子才的时候,他就打算这么做了。
“大珰这边请。”门房引领着兴安来到了正厅,刚刚用过晚膳的朱见深也在正厅等候圣旨。
“参见稽王殿下,参见王太妃,深夜叨扰,乃是有皇命在身,万望见谅。”兴安规规矩矩的见礼。
朱见深笑着说道:“大珰多礼了,请坐,上好茶。”
钱氏面带惶恐的看着兴安,她知道,她最害怕那一天终于到了。
兴安并没有坐,而是将手中捏的有些皱巴巴的密报递给了旁边的番子,笑着说道:“这是夜不收密报,稽王殿下看过之后,明日到御书房考校,于少保也在,日后稽王殿下就跟着于少保就学了。”
“不多叨扰,臣告退。”
兴安看密报到了稽王的手中,转身便走。
“大珰慢行。”稽王告别了兴安,看着手中的密报,有些迷茫,有些疑惑,更有些跃跃欲试。
钱氏的面色煞白,果然是政务。
陛下留下稽王府上下性命,终于到了用的时候。
稽王朱见深,就是陛下所有皇嗣的磨刀石,现在是朱见济,日后是朱见澄,朱见深比朱见济的处境,还要危险。
钱氏猛地站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劈手夺过了朱见深手中的密报。
朱见深的武技其实很好,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母亲会夺取密报。
钱氏的脸色从煞白变成了通红,眼神中满是血丝的说道:“濡儿,你听母亲说,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无论今天我回来回不来,都记住这些话。”
“从今日起,不读书,不识字,不明理,不辩是非,做一个纨绔,混吃等死。”
“为何如此?”朱见深满是疑惑的问道。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钱氏抓着朱见深的手,目眦欲裂的说道:“记住了,一个字不许忘!”
朱见深从未见过想来温顺柔弱的母亲,这般模样,他点了点头说道:“听到了。”
“重复一…遍。”钱氏盯着朱见深有些沙哑的说着,稍微有些失语。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思维清楚明白,调理情绪,语速极快,一种是失语。
显然,钱氏现在十分的紧张,更是十分的激动,所以才会如此语气。
朱见深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读书,不识字,不明理,不辩是非,做一个纨绔,混吃等死。”
“来人,立刻去泰安宫,我要见陛下。”钱氏站直了身子,向着门外走去。
朱见深大骇,他这才知道母亲到底要做什么,他紧走了几步急切的问道:“母亲,你一人去吗?”
“是,你好好待在家里。”钱氏用力的点了点头,宫里的那个孙太后指望不上了,只能她亲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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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不能让朱见深参政议政,皇嗣如何斗,那是皇嗣的事儿,朱见深一旦参与其中,无论输赢,必死无疑。
稽王府也是十万府之一,和泰安宫同在澄清坊内,几步路就到了。
兴安正准备叮嘱自己的人,将密报的事儿稍微散播出去一点,听闻钱氏要觐见,立刻停止了自己的选择,而是急匆匆的赶回了泰安宫。
朱祁钰听闻钱氏请求觐见,勃然大怒。
“宣!让她到泰安殿候着,朕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要如何!”朱祁钰一甩袖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的说道。
兴安让一个小黄门快去请皇后过来,眼下能让陛下消消气的人,只有汪皇后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钱氏三拜五叩跪地磕的声音很是响亮。
朱祁钰听到这么用力的磕头,就愈加的烦躁不安。
“有事说事!”朱祁钰余怒未消,厉声说道:“是对朕安排的不满吗?”
钱氏抬起了头,额头磕的红肿,哭的梨花带雨的说道:“请陛下饶濡儿一命!”
朱祁钰指着钱氏大声的说道:“饶他一命?朕何时说要取他性命了,这都是你的妇人之见!”
“头发长,见识短,朕对濡儿自有安排!”
“要取尔等性命,何须等到现在!”
钱氏却抬着头看着月台之上盛怒的皇帝,大声的说道:“陛下留着濡儿性命,不就是等这一天吗?”
“一派胡言!”朱祁钰拍桌而起,走下了一级月台,叉起了腰,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只感觉一团怒火,快要把自己点着了。
“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吗?”钱氏猛地挺直了腰背,大声的问道。
朱祁钰反复念叨着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反复念叨了好多遍,才止住了赐死钱氏的话。
他又下了一级月台,开口说道:“稽王之聪慧,身份之特殊,你以为你此时不断激怒朕,一心求死,朕今日取你性命,不让他议政,明日就没人逼着他议政吗?”
朱祁钰双手虚托,又用力的顿了顿说道:“朕把他放在了台面上,那些个鬼蜮伎俩,可还能伤了他?”
“朕就是这么想的,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还有不解之处吗?”
“没有了就滚!”
“以后贺岁也不要来了,朕看到你就心烦。”
钱氏面如死灰,她知道就是她的命,怕是也换不来皇帝收回成命的打算,因为皇帝说的是对的,就是她今日死了,保得住朱见深一时,能保得住朱见深一世?
总会有人逼得朱见深出来参政议政,逼得他走上绝路。
钱氏略微有些涣散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她眼神越来越亮,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容问道:“陛下,为何看到妾身就心烦意乱?”
“上次周氏做作,妾身想去白衣庵将稽王府上下交给周氏,陛下就是勃然大怒,要处死妾身,陛下为何每次见到妾身,就是如此的暴怒?”
“这可一点都不像陛下平素里的样子。”
“妾身有此惑不解,还请陛下详解。”
朱祁钰的嘴角一直不停的抽搐,三级月台走完,一脚踹翻了鹤形宫灯,抄起了宫灯的上半部分,大约十多斤的长喙,拖着走到了钱氏的面前。
“如此顶撞朕,当真以为陛下不敢杀了你不成?”朱祁钰满脸狰狞。
钱氏却缓缓站了起来,满是不屑的说道:“要杀就砸死我!如此话多!”
“拖着个灯,虚张声势,吓唬谁呢。”
兴安面色巨变,立刻走出了宫门,让所有的宫人都躲开,并且告知皇后千岁不要来了,此时再把汪皇后请来,那就是惹火上身!
陛下的怒火,汪皇后已经压不住了。
当殿打杀了钱氏,都不过分。
兴安回到了宫门前,默默的关上了宫门,守在了门外,待会儿进去处理尸首的善后,都要他来做。
他会准备一个宫女穿上钱氏的衣物,等个三五日,钱氏爆疾而亡便是。
如何给钱氏一个体面,兴安已经想的十分周到了。
兴安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惨叫声,宫里安安静静。
此时的殿内,朱祁钰杵着宫灯,面色复杂的看着钱氏。
“女人就是麻烦!”朱祁钰一甩把宫灯掼到了地上,却已经平静了许多。
钱氏闭上了眼睛,眼泪不停的滑落脸颊,她颤颤巍巍的解开了腰带,衣裳一点点的落在了地上。
她牙关不停的哆嗦着,声音想要带些魅惑,但是却因为颤抖,嗓音极为怪异的说道:“陛下若是看上了妾身这蒲柳之姿,妾身给了陛下也无妨,不过是残花败柳罢了。”
“陛下后宫佳丽无数,能看上妾身也是妾身的荣幸,只期许陛下能护濡儿周全。”
“男人那些个心思,妾身虽然不太明白,但多少懂一点,好歹我也是前皇后,稽戾王的妻子,美色,妾身可能比不过陛下后宫佳丽,但是毕竟身份在。”
“陛下要什么有什么,但是这前皇后,钱皇后可是天下独一份。”
“陛下大可放心,妾身这身子太医看过的,多半是怀不上孩子,不会有麻烦。”
“当年唐太宗杀李建成、李元吉,那齐王妃不就被唐太宗给纳了吗?”
“如今陛下不是喜读那《帝训》吗?”
“男人嘛。”
“来吧。”
朱祁钰看着钱氏作践她自己,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躲闪,满是不屑的说道:“来个屁!”
“就你?要腚没腚,要胸没胸,朕看得上你这种残花败柳?这两坨有四两肉?”
“把手里攥的簪子扔了,那东西能杀的了朕?”
钱氏猛地睁开了眼,愤怒的说道:“怎么没有四两!”
朱祁钰上下打量了下,才开口说道:“把衣服穿上,就你这点心思,还想给朕泼一盆觊觎皇嫂,乱了五常大论的脏水?”
“且不说这里是泰安宫,你就是死在这里,消息也传不出去,就这乱了五常大论的脏水,你真的泼到了朕身上,你觉得朕会在乎这个?”
对女人最大的羞辱,莫过于全身脱的干干净净,男人却不为所动。
钱氏依旧有些执拗,抿着嘴唇,眼睛里的泪如同开了闸的渠一样,奔流不息,就是不肯穿衣服。
面前这个男人,怎么这样!
朱祁钰认真的说道:“说说稽王的正事吧,朕本不打算告诉你,毕竟是外廷之事,胡尚书正在整理大明王化之路。”
“等朕把朱见深这把刀磨的锋利,朕就把他送去海外任藩王,裂土分封,现在可以把衣服穿上了吧。”
“裂土分封?!”钱氏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她慌张的拿起了地上的衣物说道:“妾身死罪,不守妇道,不守五常大伦,请陛下赐死。”
朱祁钰气急败坏的说道:“行了,回吧!什么死啊活的。”
“朕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还不服气,也不知道稽戾王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得良妻贤子忠臣,他也配?!”
历史上的钱氏绝对是良妻,钱氏为了稽戾王哭瞎了眼睛,在南宫那些日子,若非钱氏织布绢,那稽戾王早饿死了,还能生五个儿子?
眼前的钱氏也是良妻,无论钱氏今天做了什么,钱氏都是为了稽戾王一走了之,留下的稽王府。
朱祁钰每次看到钱氏,气就是气这个,他稽戾王凭什么有个好妻子,有个好弟弟,有个好儿子,有个好臣子,为他收拾烂摊子!
他!不!配!
钱氏抿着嘴唇忽然将衣服扔在地上,咬着牙说道:“陛下金口玉言,可是这裂土分封,闻所未闻,陛下立字据!”
“立字据?”朱祁钰的表情极为复杂的看着钱氏,指着自己说道:“你让朕给你立字据?你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钱氏往前走了一步说道:“这样立。”
朱祁钰从来不后退,他站在原地,厉声说道:“莫挨老子!”
第五百七十八章 他!不!配!
第五百八十三章 权臣的诞生,是双向奔赴
钱氏默默的穿上了衣服,她可能真的误会了,所以她变得糊涂了起来,皇帝不是图她。
皇帝到底图什么?
历来皇权更替,血雨腥风,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比如刘裕篡了司马氏的东晋皇位是怎么做的?杀尽天下司马氏,逼得无数司马氏不得不改名换姓,远走他乡。
李世民杀掉了所有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孩子,女眷除了一个齐王妃,都送进了尼姑庵。
赵匡胤嘴上说的柴荣后人永享皇恩,赵匡胤还没死,柴家那几个后人都无嗣断绝。
如果这些例子都距离太过于遥远,那么靖难之后,建庶人家中就只剩下一個朱文圭,汉王朱高煦一家更是一个不剩,连女眷都死了。
凭什么稽戾王死了,稽王府依旧皇恩浩荡?
钱氏想了许久,才以为皇帝是在图她的身子,毕竟这前皇后的身份在此,皇帝要什么有什么,想得到什么得到什么,自然要玩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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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皇帝根本不是图她的身子,而是图稽王府那个刚年满十岁的稽王朱见深。
朱祁钰也不好解释,他总不能跟钱氏说,朱见深更像是他儿子,而不是朱祁镇的儿子吧。
历史上的朱见深登基之后,所有的政策和景泰年间如出一辙,重建京营、把持军权、设立西厂、大肆揽权、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安抚川贵黔、设立钞关、白银货币化等等,朱见深和他的叔叔明代宗的政令,一脉相承。
不知道的还以为朱见深是明代宗的儿子呢。
朱祁钰看钱氏终于穿上了衣服,也没有回到月台之上,而是摆了摆手,示意钱氏回府便是。
兴安站在门外,他还以为自己要进殿善后,但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
待到钱氏穿好了衣服打开宫门的时候,兴安才走了进去,小声的说道:“王太妃,臣有一言,此事决计不会从泰安宫这边传出去,若是有流言,也只有从稽王府那边了,还请王太妃守口如瓶。”
钱氏的脸色通红并未说话,而是选择了回稽王府。
朱祁钰到了花萼楼找到了汪皇后,今天的事儿,总要解释一下。
“臣妾参见陛下。”汪皇后的脸色不大好看,泰安殿里发生了什么,她颇为忧心。
钱氏居然安然离开了泰安殿,让汪皇后面沉如水,她最担心的就是皇帝是否肯告诉她实情。
朱祁钰握着汪皇后的手坐下,将泰安殿发生的一切,包括其中的细节,没有任何遗漏的解释清楚,甚至连脱衣服时,他目不斜视都说了出来。
他心中无愧,何必闪躲。
“朕都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朱祁钰颇为不满的说道:“朕待稽王府不薄,皇嫂就是如此看朕?!”
汪皇后却是不动声色的说道:“陛下消消气,稽戾王已死,稽王朱见深年幼,钱氏如履薄冰,想必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终究是想错了吧。”
“陛下,臣妾有一言,还请陛下从善如流。”
“这钱氏,陛下万万碰不得。”
朱祁钰倒了碗水,颇为郑重的说道:“朕知道轻重。”
汪皇后依旧是忧心忡忡的说道:“唐太宗纳了齐王妃,还生了一个孩子,差点立齐王妃为后,虽然有史为鉴,但是唐太宗做的,陛下却是做不的。”
“今日与往日已有大不同。”
“东汉末年分三国,天下凋零,战乱频繁,这乱世西晋短暂安稳局势,但是天下世家依旧不甘心,安稳了八十年,永嘉之乱起,生灵涂炭。”
“五胡南下,天下疲惫,魏晋南北朝之后,终于迎来了隋朝大一统,可是这隋朝短命,隋炀帝失道天下,最终导致了天下再陷囹圉。”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
“四百年天下离乱,这唐太宗纳齐王妃,时人便觉得没什么。”
朱祁钰看着汪皇后笑着问道:“娘子也读史?”
“陛下的意思是臣妾不该读史?”汪皇后眉头紧蹙的问道。
朱祁钰连连摆手说道:“当然读得,读得,只是朕以为娘子不喜这些。”
汪皇后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臣妾自然是不喜欢读史,再不喜欢,臣妾坐了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读史。”
“这天下零落,人丁锐减,陛下以为这乱世之中,是男子多,还是女子多?”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依旧是男子多于女子。”
战争会消耗大量的人口,朱祁钰在做了皇帝之前,一直以为战乱频繁的年代,战争消灭了大量的男人,那自然是女子更多一些。
自从当了皇帝之后,朱祁钰发现并非如此。
战阵阵亡的男子自然大于女子,可是这兵祸一事,可不是打仗死亡那么简单,兵祸一起,死的最多的还是妇孺老幼,成丁在战乱的年代,更加容易生存。
汪皇后满是感慨的说道:“所以说,四百年天下疲惫,人口凋零,唐太宗纳齐王妃,彼时天下初定,时人不觉有异,但是唐明皇纳了杨贵妃,那就失道天下了。”
杨贵妃本身是寿王李琩的王妃,梨园一别,李隆基看上了儿媳妇,然后下令让杨贵妃出家为尼,随后纳入了后宫封为了贵妃。
到了马嵬坡的时候,杨贵妃香消玉殒,就成了李隆基的背锅侠。
这里面可没什么爱情故事,就是个扒灰的故事。
李隆基自始至终都没把杨贵妃当回事,因为皇后之位空缺已久,若是李隆基真的在乎杨贵妃,这皇后位何必空悬十几年之久?
在历代中原王朝的评价中,杨贵妃其实都是祸国殃民的模样。
朱祁钰知道汪皇后在讲什么,他握着汪皇后的手笑着说道:“朕是天下之主,又不图虚名,若是有意,朕自然会取,若是无意,朕自然不取,没人能勉强朕。”
“若是朕真的有意,就不会把泰安殿的事儿,事无巨细,讲给娘子听了。”
“娘子安心。”
汪皇后这才彻底安心,颇为轻松的问道:“夫君,今晚准备去哪里歇息?”
“自然是在娘子房中。”朱祁钰来都来了,自然不打算走了。
汪皇后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道:“月事来了,夫君另寻他处吧。”
“朕懒得挪窝了。”朱祁钰摇头说道:“明天于少保回京,朕还有事要忙。”
朱祁钰和汪皇后温存了片刻便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到了讲武堂,等待着归京的于少保觐见。
于谦自德胜门入,车驾未曾有片刻的停留,便去往了讲武堂。
于谦入京的阵仗极大,前面缇骑开路,这是朱祁钰拨给于谦保护于谦的缇骑,后面铁林军殿后,总计一千二百余人。
这中间的车驾还带着华盖,四匹马拉车,皇恩浩荡。
朱祁钰还专门让太常寺的乐户,做了迎接,朱祁钰本打算在奉天殿迎接于少保归京,文武百官相迎,结果于谦说什么也不同意,才算作罢。
于谦不喜欢这些排场,但是圣意难违。
“于少保一路辛苦。”朱祁钰站在聚贤阁的门前,等待着于谦,本来他打算在德胜门接到于谦,可这于礼法不合,最终朱祁钰只能在聚贤阁门前了。
礼法不是不便之物,但是天子出迎,兹事体大,于谦为此背上了什么权臣的恶名,岂不是乱了尊卑?
“臣于谦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结结实实的行了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朕安,快快平身。”朱祁钰拉住了于谦,上下打量了一番,低声问道:“喘疾可有发作?”
“承蒙陛下厚爱,未曾复发。”于谦赶忙说道。
欣可敬是太医院的院判,随行的医倌,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确实未曾复发,于少保此行未有疾恶。”
“那就好,那就好。”朱祁钰长松了口气说道:“走,朕有事要说。”
胡濙站在一旁,面色奇怪。
他在德胜门外的土城接到的于谦,看着于谦那全甲的缇骑和铁林军,胡濙终于察觉出了些异常,就于谦出行这阵仗,还是在北古口大营,于谦能被刺杀?
于谦压根就没有被刺杀,他胡濙被皇帝给演了!
胡濙想明白了,气的连连摇头,也只能摇头,说到底,皇帝是阻止他身败名裂,是爱护他这个臣子。
朱祁钰、文安侯于谦、宁阳侯陈懋、礼部尚书胡濙、文渊阁大学士通政司通政司王文、锦衣卫左都督卢忠、指挥使马硕、司礼监提督太监兴安齐聚御书房。
朱祁钰示意诸位臣工都坐下说话。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脱脱不花入京献了盟书,现在脱脱不花已经去了津口的四夷馆。”
“此次会盟,朕以为意义重大,朕已经派了襄王,带着大明的官吏,前往鞑靼诸部宣谕,安定一方,为了永消边患,朕打算将鞑靼诸部,改土归流。”
“草原广袤,地广人稀,和内地迥异,鞑靼百姓深受鞑靼王朘剥之苦,此为一;鞑靼诸部仇杀不断,人口凋零,此为二;百姓生机皆仰赖天赐,年景稍差则是饿殍千里,此为三。”
朱祁钰示意兴安将几张高丽贡纸发了下去说道:“这是朕的打算,诸位明公,皆是我大明中流砥柱为朕之肱骨,此事诸位看完,可集思广益,为大明和鞑靼共谋福祉。”
胡濙眉头紧蹙问道:“盟旗制?”
“然也。”朱祁钰点头说道:“漠南共有六盟二十四部五十一旗,漠北共四盟四部八十六旗,漠西共八盟四部六十四旗,共计十八盟、三十二部,二百零一旗。”
漠南大都是鞑靼和兀良哈的底盘,而漠北和漠西主要是瓦剌人的地盘,瓦剌虽然西进全面向西收缩,但是依旧控制着绝大多数漠西的地区。
这是一种总体规划,目前可以实现的只有漠南的内六盟,也就是鞑靼和兀良哈。
漠北和漠西大部分地区的外蒙,还是以羁縻为主,甚至得大打出手一番,才会有结果。
旗就是各部族的牧区,而盟则是各部大牧区,朱祁钰切割了漠南诸部,划分区域,防止生乱。
朱祁钰看向了马硕,颇为郑重的说道:“朕感谢墩台远侯这七年来,风餐露宿夜不收哨,收集鞑靼诸部的敌情,若非有他们,朕连鞑靼、兀良哈、瓦剌诸部到底有多少人都不清楚。”
马硕俯首说道:“为了大明,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马硕这不是空口白牙表达忠心,而是夜不收真的在这么做,大家有目共睹。
朱祁钰继续说道:“脱脱不花入京,所有鞑靼王未满二十岁皆到大明四夷馆就学,这是大明与鞑靼和议的前置条件。”
“鞑靼、兀良哈诸部的政治核心已经崩溃,是时候动手了。”
于谦看完了敕谕,颇为担忧的问道:“臣以为诸鞑靼王不得领兵,应该是首要,否则军民混居,权责不明,日久必乱。”
“卫所、农庄并不是适用于草原诸部,所以关内的军制并不适用于漠南,臣以为应当设立镇虏将军、鞑靼总兵官,总管六盟兵务。”
乌格齐曾经开玩笑的说,鞑靼的军备只是让鞑靼人相信他们被保护,而不是让大明相信,因为大明知道鞑靼的军备保护不了鞑靼。
鞑靼诸部的比丁、练兵之事,可交给各旗负责,但是统兵、发兵等事,还是得大明说了算,否则这缔结盟书,不是白签了吗?
至于商量鞑靼的事儿,为什么没有鞑靼人参与这种事,坐在御书房的诸位,并未察觉到有所不妥,似乎是理所应当。
毕竟脱脱不花在津口。
“于少保言之有理。”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此事交于文安侯受理。”
于谦却摇头说道:“还是让武清侯石亨、宁阳侯陈懋去做吧。”
于谦推辞了这个差事,他的权柄太大了,再往自己怀里揽权,他不发作,也要有人逼得他黄袍加身,少揽权,多做事,就是现在于谦的为臣之道。
“那就交给宁阳侯陈懋和武清侯石亨去做吧。”朱祁钰看向了陈懋,陈懋俯首领命。
朱瞻墡不肯留在京师,于谦不肯揽权,朱祁钰也不好多说什么,都是为了大明权责清明。
大明形成现在的政治格局,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但其中都绕不开一条,朱祁钰现在正年轻。
“臣以为各部盟学、部学和旗学,都应该遣汉儒生前往授课,若是各盟自理,一来各盟没有教书先生,二来,汉儒生授课三五代人之后,皆是大明,方能长治久安。”胡濙颇为认真的说道。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大道之行也。
朱祁钰颇为担忧的说道:“但是这些儒生怕是不肯到塞外吃苦啊,云贵川黔朕甚至许给了举子和同进士出身,去的儒生寥寥无几。”
第五百七十九章 脱脱不花在津口
第五百八十四章 忠心耿耿王咨政
胡濙听到了陛下的担心,也只能叹息,别说是云贵川黔边方之地,甚至连稍微偏僻一些的地方,愿意去的读书人都是少之又少。
朱祁钰翻找了一下,拿出了题本,开口说道:“洪武初年,高皇帝广开社学以兴文教,在洪武二十三年,各地社学已经名存实亡。”
“九成九的私塾都建在了城池之中,从各地农庄汇总的消息来看,卫所儒学堂出来的军生是唯一愿意在农庄教泥腿子读书写字的人。”
朱祁钰这份报告是于谦结合各地农庄弄的,大明各地农庄压根就没有学舍,都是儒学堂的军生在教授这些孩子们读书写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唱高调,喊口号一个比一个积极,真到了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时候,一個比一个躲的快。
大明教育口现状。
“朕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们是不是可以暂停科举,六年后重新开科,任何没有在地方任教超过五年的举子,都不得参加会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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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到云贵川黔蒙等边方之地,时间缩短为三年。”朱祁钰试探性的问道。
于谦立刻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不可,此事兹事体大,若是暂停科举,六年后重新开科,大明万千读书人何去何从?”
“陛下,事涉朝纲,还请陛下三思!”
胡濙也连连摇头的说道:“此事太过于冒进了,陛下,臣也以为不妥,若是停了科举,大明官场立刻就是一潭死水,没有活水进,这朝纲崩坏,旦夕之间。”
于谦和胡濙反对这种做法,因为事涉朝纲大计,暂停科举,可不是小事,稍微弄不好就是亡国的政令。
于谦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一块坏肉,粘的满锅腥臭,若是强按着去,这些人必然心存不满,反而将大树的根腐化,若是自愿前往,则完全不同。”
“陛下,想想夜不收收哨的墩台远侯,没有人要求过他们。。”
“这也算是为陛下过了一遍筛子,谁能用,谁不能用,一目了然,何乐而不为?”
于谦知道皇帝心中对酸腐文人的忌惮,并且以此为切入点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这些酸腐文人下乡,还不如让他们待在城里风花雪月,在朝廷倡议之下,愿意自愿前往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心里必然揣着大明。
胡濙还要说话,朱祁钰伸手打断了胡濙的进言说道:“朕已经说了,是个不成熟的想法,别说圣旨,甚至连口谕都算不上,二位爱卿不必紧张。”
“远赴边方的读书人给一份合同,月给禀米一石,随时定俸如何?”
朱祁钰说的这种解决办法,就是给编制,定俸禄。
“月给禀米一石是不是太多了。”胡濙有些肉痛的说道:“按照鞑靼米价,月给禀米一石,最低价也是一块银币,如果再加上运抵等事,两块银币也打不住。”
“倘若遇到灾年,更是昂贵。”
在御书房的诸位,可不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看似只给禀米一石,但是实际发到这些人的手里,至少需要两到三石的行政成本,若是再加上修路灾荒等因素,那还要翻倍。
“胡尚书的担心,不无道理。”朱祁钰对胡濙的说法非常赞同,月给一石,真的很贵。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做出了决定,平静的说道:“至于具体定俸几何,留给户部和计省商定吧。”
“满口仁义道德,用到的时候,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若是踊跃,朕何须忧心。”
“不能为君分忧,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呢?”
众多臣子沉默不语,陛下说的是实情,这也是陛下为何对文人常怀警醒的原因。
这到云贵川黔蒙边方任教,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事儿,就是吃点苦,稍微吃点苦就叫苦连天。
夜不收干的是掉脑袋的斥候之事,三千夜不收每次都能收到上万余人报名,没点本事还进不了夜不收。
能怪皇帝对酸腐文人有偏见?不给这些酸腐文人机会?
真的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朱祁钰不是没办法,但是正如于谦所言,这帮人下了乡,真的有可能败坏大明的根基,摇唇鼓舌,弄的大明一地鸡毛。
“陛下,关于鞑靼人丁,也是需要登记造册,臣以为,是不是让他们改为汉姓?”胡濙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读书人就这个模样,若是给禀米还是不肯去,那就只能按着陛下说的法子,暂停科举了。
胡濙提到了王化鞑靼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事儿,改名换姓。
“那先给孛儿只斤氏改个汉姓吧,就改元姓吧。”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奥斯曼王国的那个康姓使者,改姓这种事,大唐就做过一次,效果极佳,到了大明依旧有昭武九姓之人。
胡濙拿出了一本奏疏,给孛儿只斤氏下面填了一个元字,然后将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臣给鞑靼诸部八盟定了十六个姓氏,还请陛下朱批。”
胡濙常怀恭顺之心,给孛儿只斤氏改姓,那只能陛下来,他要是提前写上,那是僭越。
胡濙既然提议,自然是有所准备,鞑靼人平日里叫什么,那不归朝廷管,但是在大明他们只有汉姓汉名。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看,朱批了胡濙的奏疏,胡濙从来不说废话,说干就干。
“景泰十六姓。”朱祁钰看了片刻将奏疏还给了胡濙。
蒙古文是表音文字,确切的说,只有发音,这会引起极大的不便。
朱祁钰就知道,后世的日、韩、朝、越等国,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去汉字化,就是将汉字拼音化。
这种简化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那就是重名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韩国的身份证上,必须标注汉字姓名进行区分,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有很多的韩国人在致力于恢复汉学教育,因为表音文字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当然韩国人把汉学读作韩学,把汉字说成韩字,是韩国人特有的倔强和不要脸。
改名换姓并不是什么小事,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代人可能很难接受,但是三五代之后,那冗长而含糊的表音文字的名字,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不见。
这也是大明王化之路的一部分。
“说到哪儿了,我们继续。”朱祁钰将奏疏递给了兴安,继续讨论。
关于鞑靼王化的议论还在进行,一直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朱祁钰才停下了关于鞑靼王化的讨论。
朱祁钰看着厚重的备忘录说道:“让脱脱不花那个大儿子脱古入京来,日后事涉鞑靼之事,也给脱古一份,让他上个奏疏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众多臣子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诸位,今日皇长子朱见济和稽王朱见深会有一次考校,大家都来听一听。”朱祁钰示意众人平身。
“宣大皇子、稽王觐见。”兴安一甩拂尘高喊了一声。
朱见济和朱见深早就等在了门外,听到了传见,便迈入了聚贤阁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见济和朱见深俯首行礼问安。
朱祁钰抬了抬手说道:“无须多礼,朕昨日给你们留了课题,近日撒马尔罕分城而治,瓦剌单独一城居住,此举利弊,畅所欲言。”
撒马尔罕来的消息,那自然是王复传来的,在坐的明公,都知道王复的情况。
朱见济拿到密报的时候,已经全然了解,昨日他梳理其中细节的时候,就思考了许久,该站在什么立场去谈论这个问题。
“臣以为,此事对于瓦剌而言,对于大明而言,都是利大于弊。”朱见济颇为笃定的说道。
朱见深则摇头说道:“此事对于瓦剌而言,弊大于利,对大明而言,利大于弊。”
钱氏昨日安全回到了稽王府,朱见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钱氏并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稽王府的一切,今后都得朱见深来守护。
朱见深不能不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保住稽王府。
朱见济听闻朱见深说对于瓦剌而言弊大于利,和他的意见相左,立刻开口说道:“堂兄,就蒙古西征而言,无论是金帐汗国还是伊利汗国,亦或者察哈尔汗国,不同程度发生了突厥化,成吉思汗法典被替代,围城圈地,隔绝分治之法,可以阻止这种突厥化。”
朱见深立刻反问道:“堂弟,突厥化,对瓦剌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入乡随俗,瓦剌毕竟是外来人,若是不肯入乡随俗,孤芳自赏,最终不过是走胡元的老路罢了。”
朱见济嗤笑的说道:“那还叫什么可汗,直接叫苏丹好了,那瓦剌也别叫瓦剌,直接叫突厥人算了,同文同种同法何必区分呢?礼法离乱,天下纷争,百姓苦楚。”
“仅对瓦剌而言,左是被大明王化,右被突厥同化,西进如此,不西进也是如此,那不是白西进了吗?”
朱见深闻言立刻回答道:“分治之法,真的能够阻挡他们突厥化吗?十年二十年的确拦得住,那一百年,两百年呢,最后还不是突厥化?徒劳无功。”
朱见济摆了摆手说道:“因时而异,此时的瓦剌但求生存。分治之法最为有效,瓦剌毕竟是一群强盗罢了,若是不分治,马放南山,解甲归田,没有了骑卒弯刀的震慑,一百年、两百年都撑不到。”
朱见深却严肃的说道:“分而治之,就能保证瓦剌的军事优势?不须十年,瓦剌人必然尚奢尚惰,届时还骑得动马,握得住刀吗?”
“军事戎政和分治之法,并无直接关联。”
朱见济思忖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无论多么精密的军械,无论多么完善的战阵的首要前提就是人,是人在城墙上守护,人在击发箭矢火铳,是人在发炮,罗马灭亡在前,你说军事戎政和分治之法,并无关联?”
“那罗马被奴隶打开了城门,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人攻破,这才两年光景,堂兄已经忘记了?”
朱见深一时间有些哑然,他是第一次和朱见济辩论,两个人并没有底稿,就是考校临场发挥,没想到这朱见济如此善辩。
不过朱见深稍加思忖,便要开口,朱祁钰却开口说道:“好了,对瓦剌是利是弊,你们说的都很好,那对大明有利大于弊又从何说起呢?”
朱祁钰这番话其实拉了偏架,明明是朱见深略逊一筹,朱祁钰却说都很好。
朱见济明显有点不服气,但是他亲爹都说了一样好,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胡濙说的很对,日后这种皇帝拉偏架的事儿必然少不了,他会学着接受。
朱见济郑重的说道:“分而治之,必然不能同心同德,瓦剌今日所做种种,皆为大明做嫁衣罢了。”
“西域寂寥,耕种田亩极少,只要大明打通了前往西域的商路,大明西征乃是必然,撒马尔罕,就是桥头堡,瓦剌就是大明的前锋,是大明的先征军。”
朱见济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说道:“也先明知如此,也不得不同意分而治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生存。”
朱见深看了朱见济一眼说道:“臣以为对大明利大于弊,是因为这天下利来利往,瓦剌求活,则商路畅通,大明西北边陲,便不再是负担,沉重的赋税、劳役,每年三边,近百万石粮食,不再是空耗国帑,只进不出,此为对大明之利。”
“也先明知如此,也不得不为,他们首先要活下去。”
朱祁钰颇为满意,尤其是看朱见济是越看越满意,这孩子懂进退,朱见深所言,朱见济并非不知,可是朱见济说了,朱见深只能说俺也一样。
朱见济的这一个停顿,进退有据。
再怎么拉偏架,朱见济都已经赢了一局,不必穷追猛打。
少年心性多是争强好胜,很少想到退一步,但是恰恰这退一步,朱见济拿捏好了其中分寸。
杭贤妃极度反对朱见济争,这都是朱见济自己的思考和临场反应。
“兴安,赏!”朱祁钰对着朱见济笑着说道:“济儿,你做的很好。”
“谢父皇夸赞。”朱见济要赢,不但要赢朱见深,也要赢朱见澄,更要赢他这位父皇,结果不重要,他父皇的器重才重要。
争胜,如何争,朱见济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濡儿也说的不错,很好。”朱祁钰看着朱见深面色复杂,朱见深要是个蠢货昏君,朱祁钰杀也就杀了,可惜这是个麒麟子。
“谢叔父盛赞。”朱见深俯首行礼,松了口气,满是感谢的看了朱见济一眼,刚才还在剑拔弩张,口舌之争一言一语颇为犀利,第二问朱见济退这一步,实在是出乎朱见深的预料之外。
“第三问。”朱祁钰笑着问道:“朕听闻,也先赐给了王复一对儿金杯,又赐下了一把金刀,其为何意?”
朱见济和朱见深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道有这两样东西,这完全看他们的反应了。
“取笔墨纸砚来。”朱祁钰示意兴安取文房四宝,让他们写下答案。
第五百八十章 景泰十六姓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大石先走我殿后!
朱见济和朱见深同时写下了他们的答案,朱祁钰拿过来,满是笑容的看了许久,不住的点头将答案递给了于谦等人说道:“好,好!都赏!都赏!”
两个人的答案一模一样,皆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个典故出自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给茹太素赐酒,警告茹太素,他做的那些腌臜事,作为皇帝已经知道了,那几乎是天下皆知,朱元璋的意思是让茹太素收敛点,再不收敛就是白刃了。
可是这茹太素大概是喝多了,没听到下半句,依旧是我行我素,最终被朱元璋白刃不相饶了。
在两淮一带的经典剧目《金杯·白刃》之中,这个典故就变成了朱元璋赐死女婿、驸马都尉欧阳伦,并且借此来讽刺高皇帝一生刚猛治国,杀戮极重,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儿。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是朱元璋的一生写照,他的那些淮西的老兄弟,践行了朱元璋这一信条。
驸马都尉欧阳伦被赐死,是因为当时西南方向大地震,云贵川黔本就是正在改土归流的地区,土司生苗泛滥成灾,不服王化,兹事体大。
欧阳伦深受皇恩,以大明制驸马都尉不得视事的规矩而言,欧阳伦这趟差事,是朱元璋让自己这个女婿建功立业,可是欧阳伦怎么做的?
欧阳伦假借赈灾名义,大肆走私茶叶,还冲关杀人,随后杀人灭口,最后被告了御状,朱元璋这才赐死了欧阳伦。
就这件事儿而言,朱元璋是刻薄寡恩,是嗜杀喜戮吗?
这是典型的大义灭亲,此事不为人称赞也就罢了,还被人喋喋不休的编成了唱段和话本,反复念叨,这剧突出了朱元璋不顾亲亲之谊,不顾五常大论,赐死驸马都尉,让女儿难做。
这唱段之中,对欧阳伦和安庆公主举案齐眉,情投意合着重笔墨,把欧阳伦贪腐走私杀人,描写成了生活苦楚不得不为,冲关杀人更是写成了一怒为红颜。
川蜀地震流离失所的灾民,被冲关杀掉的小吏,被走私茶叶逼得走投无路的茶农、茶商,只口不提。
就朱祁钰个人看来,朱元璋没做错。
“也先,朕知道,打仗还算有一把好手,打不过也知道跑,但是这两句,他是决计想不到的,这也先身边啊,也有人给他出谋划策。”朱祁钰看着眉清目秀的两個孩子,是越看越喜欢。。
朱祁钰不无感慨的说道:“你们俩还知道这个典故,朕很欣慰。”
“金杯是人治,是亲亲之谊,是五常大伦,是私。而这白刃,则是纲纪,是朝纲,是礼法,是秩序,是公。”
“若是你们生于普通家中,当然可以选择这私大于公,可是你们贵为皇亲国戚,大明是咱们老朱家的,若是心里就惦记着那点私利,不顾公利,那大明改名换姓是迟早的事。”
“你们能听明白朕在说什么吗?”
朱见济挺直了胸膛,十分硬气的说道:“王者无私!”
朱见深想了想开口说道:“天下为公,大道之行也。”
朱祁钰的问题并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他笑着说道:“顺天府一共有十个陈年旧案,全都是杀人大案,你们可以找任何人帮助你们,把这十个案子尽快查清楚。”
“期限不定,下次过年前吧,十个案子够你们查一年了。”
朱见济和朱见深俯首领旨,第一道考校既然过了,朱祁钰就会继续让他们参政议政下去。
这十个陈年旧案,基本都是老大难,追查不易,他们能查清楚其中一件,那都是人中龙凤。
朱见济欲言又止,思前想后还是开口问道:“父亲,求助任何人,也包括堂兄吗?”
“包括。”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朱见济大喜过望,毕竟是小孩子心性,美滋滋的说道:“谢父皇!”
朱祁钰挥了挥手,非常欣慰的说道:“去吧。”
这就是朱祁钰为何喜欢朱见济的原因,他甚至想把对手变成自己的人。
朱祁钰看着于谦略显疲惫的模样,说道:“于少保一路车马劳顿,朕本打算赐席洗尘,可是朕知道于少保素来不喜此事,好好歇一歇,后天就回来当值,朕也偷点懒。”
“谢陛下。”于谦起身谢礼,诸多朝臣离开了御书房。
胡濙拉住了于谦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胡濙还专门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才开口说道:“于少保不在京师,陛下受了不少的委屈啊。”
于谦看了一眼在一楼的御书房,陛下是个爱惜人的君主,胡濙岁数大了,上楼不利索,陛下的御书房就从二楼搬到了一楼。
于谦笑着说道:“这我倒是知道,倒是你老胡,不是挺能打的吗?弄他们。”
胡濙左手一拍右手,颇为生气的说道:“你还怪我,我不想啊。”
“可陛下不让啊,你都不知道,陛下为了拦着我,甚至骗我说你在北古口大营被鞑靼刺伤了,我就不更不敢动了。”
“陛下就是看我羽毛少,不愿意让我把奇功牌积累的那点名声给薅秃了,想成全我这身前事、身后名。”
于谦一愣,随即哈哈长笑起来,上下打量着胡濙,满是打趣的说道:“你这老狐狸,还能被陛下给绕进去?你也有今天啊。”
胡濙却是感慨万千的说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自古至今,臣子为陛下做点脏事儿,那不是理所应当吗?”
“陛下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让老臣蒙羞,我胡濙无德之名天下扬,陛下爱护我这点名声做什么。”
“咱们这位陛下,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于谦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这庭院里的柳条抽出的新芽,看着满园的白色梨花花瓣纷飞。
于谦想了许久说道:“陛下年轻,愿意受这份委屈,现在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不觉得是委屈,日后咱们这帮老骨头都不在了,这委屈都变成了怨,就是我等之过。”
“我不在京师,陛下都受了什么委屈?你都跟我详细说说,我来了解这段因果。”
“我羽毛多,薅不秃。”
胡濙脸色变得极为凝重的说道:“眼前的事儿,前几天奉天殿脱脱不花献出盟书,掉出了一把棱剑,若是脱脱不花有这种胆略,还有也先逞凶的可能吗?”
“这是第一件。”
“再往前一点,那福建监察御史李秉,陛下也就是随口一说,那李秉的女儿李凝儿要死要活,非要嫁到泰安宫里去,这可是泰安宫的事儿!宫里那位还活着呢。”
“这是第二件。”
“贺章的一条胳膊没了,贺章回北古口大营就没有走官道,而是走的小路,居然有人提前设伏,若说没人泄露了消息,那万万说不过去。”
“北古口大营接应的人马,都是于少保和武清侯安排的,不会有什么问题,那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第三件。”
“前段时间趁着襄王回京叙职的档口,一群人联合起来,非要逼着陛下立储,吓得襄王刚走到开封府,直接吓出了病,襄王胆小,哪里经得住这种吓?”
“本来至德叔侄见面,美事一桩,弄的襄王提心吊胆。”
“而且立储之事,是贺章出使之后,这个时机就很蹊跷,明知道陛下有大事要办,皇嗣尚且年幼,非要这个时候提出来。”
“大皇子聪慧,二皇子是嫡子,陛下更喜欢大皇子连皇后都清楚,最后陛下还是立了二皇子为太子。”
“陛下本就是庶出,而且一直住在宫外,陛下本不在乎嫡庶之别,为了安抚朝臣,为了让后宅安宁,陛下立了太子。”
“这是第四件。”
“说来说去,目的就是破坏和议,把水搅浑,浑水摸鱼。”
胡濙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于谦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帮不安分的臣子干出来的这些事,别人看不明白,看似毫无关联,胡濙却是看的一清二楚,统统指向了一处。
胡濙对他们的手段再了解不过,本来胡濙都打算亲自下水,把这群人全都揪出来,可是陛下那么一吓,弄的胡濙不能有大动作。
于谦思忖了片刻说道:“你那个法子是法子吗?为了一群蛀虫,把自己给搭进去,你倒是乐意,陛下还不答应呢。”
胡濙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我这个岁数了,还能干几年?搭进去就搭进去呗,本就没什么名望可言。”
于谦伸手打断了胡濙的说辞,颇为认真的说道:“不不不,胡尚书你可是想歪了,胡尚书久在京师,京师首善之地,各种医馆无数,可是京师之外呢?”
“胡尚书那本《卫生与简易方》在军中和各农庄颇受追捧,生民岂止数万之数?还有人给胡尚书立生人祠。”
“这可是大功德,陛下要真把你兑出去,陛下才是犯糊涂了。”
胡濙满是怀疑的说道:“一本医书罢了,有那么重要?还生人祠,是我老糊涂了,还是于少保老糊涂了?”
于谦想了想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对于各个卫所、农庄而言,卫生预防与简易方,不可不读。”
“若是不信,哪天犒赏的时候,胡尚书到军营里看看,是不是军户家中皆有此书。”
“太子的事儿,估计陛下自己有决断,陛下不想做的事儿,没人能勉强,这太子之位久悬也不是个事儿,陛下也是顺水推舟。”
“但是其他事儿,那我这个百官执牛耳者,就的管一管了。”
“这大明,是陛下的大明!”
“一群混账东西!正事看不见他们出谋划策,搞这些弯弯绕绕,倒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胡濙和于谦又闲聊了几句,才互相拜别。
胡濙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把那本增补过的卫生简易方拿出来看了许久才放下,自言自语的说道:“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医书而已,一块奇功牌足矣,还生人祠?这于少保也在唬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茧房,胡濙也是如此,他访遍名山大川,寻得良药秘方简易药方,最主要的提出了卫生防疾的概念来,在他看来可能平常,因为他这么些年,他早就把这些当做了常识。
可是对于尚处于蒙昧,信奉巫蛊的大明乡野地区,他这本不是很厚重的小册子,就是无价之宝。
胡濙合上了医书,确信的说道:“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于谦回到了家中,铺开了奏疏,酝酿了许久,才准备动笔书写,可是他还没动笔,门房就急匆匆的拿着份帖子跑了进来。
“混账!”于谦将帖子用力的拍在桌上,愤怒无比的说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解刳院好久没送人过去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非要割下来秤下!”
“好,如你所愿!”
于谦虽然是个谦谦君子,他也从来不要求别人跟他一样忠君体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于谦的座右铭,他一生也是如此践行。
于谦从来不是个没手段的人,没手段能在先后得罪朝中权臣杨士奇、王振等人的情况下,一路走到京师,并且主持京师之战?
于谦这几年一直修身养性,很少动气,那是因为他自己本人品阶特殊,这头是新晋的世侯,是武勋,那头是大明少保,是文官执牛耳者,百官之首。
他不揽权,是因为权柄实在是太大了,再揽权,皇帝即便是不猜忌,也不符合他忠君体国的秉性。
但是老虎不发威,有些人真的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了。
次日的清晨一大早,于谦就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和朱祁钰前后脚到,朱祁钰一看于谦的脸色,赶紧把于谦请了进去。
“臣于谦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十分周全的行礼。
“这谁呀,一大早把于少保气成这样,兴安,快去沏壶好茶,给于少保消消气。”朱祁钰把于谦请到了聚贤阁之内,示意兴安赶紧去泡茶。
于谦将那封帖子递给了兴安,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臣请旨,三日为期,臣定当将这幕后之人查出来,给把陛下一个交待。”
朱祁钰打开,看了两眼说道:“于少保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朕昨夜也知道了这件事,也让卢忠去调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消消气,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不至于。”
大明的农庄最近兴起了一股巫蛊之风,这就是于谦如此生气的原因。
冬春交际之事,倒春寒的日子里,本就多疫病,有些人借着巫蛊之名,大肆贩售神符散,号称喝下了符水,疫病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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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威团营指挥使朱仪听闻此事,带着人抄了不少的神符散,并且付之一炬,狠狠的杀了这巫蛊之风。
朱仪的父亲朱勇,因为土木堡战败,成国公爵位被罢黜,朱仪以恩荫入讲武堂,屡立战功。
但是毕竟朱仪他爹朱勇土木堡战败,朱仪无爵位在身,这抄烧了一大批的神符散,就被御史给弹劾。
朱仪被御史弹劾纵马抢掠民财,被大理寺收监,巫蛊之风兜售神符散之事再起。
朱祁钰也是昨夜得知此事。
于谦余怒未消的说道:“这农庄法才七年,这百姓好不容易有了点余粮,这家家户户终于有了孩子的哭声,这就被他们给盯上了!真是该死!抓到这些人就该送解刳院去!”
朱祁钰看着于谦怒气冲天的模样,笑着说道:“当初朕设这解刳院的时候,于少保可是劝朕要施仁政,这就用上了?”
“朱仪昨天已经出了大理寺,他本身就是带兵巡按,至于纵马劫掠民财,更是无稽之谈。”
“卢忠也去调查了,于少保消消气,朕不会让这种事过夜再处置的。”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卢忠一个人不够,还是臣来督办吧。”
“陛下受了那么多委屈,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话哪里起头,朕怎么就受委屈了?”朱祁钰一愣,他可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朱祁钰稍微想了想,颇为郑重的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交给于少保督办!”
朱祁钰长在红旗下,对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这一套,还是不太适应,他认为不委屈,可不代表朝臣认为他不委屈。
君辱臣死,是君君臣臣这一套帝制政治体系中的一个旁支末梢,于谦如此怒气冲天,原因就是这四个字。
于谦以三日为期,找到那个幕后之人,送进解刳院给陛下出出气。
陛下心气儿顺了,大明的路才能顺。
第五百八十一章 老虎不发威,就会有人把老虎当病猫
第五百八十六章 丧子之痛
朱祁钰的皇帝位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孙太后要了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让朱瞻墡进京主持大局,至于是做皇帝还是监国把朱祁镇迎回,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朱祁钰则是郕王府内赋闲,连噩耗都未曾听闻,就被拖上了奉天殿,主持监国,而他的支持者是于谦。
三让而就的传统下,于谦三请,把朱祁钰请上了皇位。
于谦是忠诚的保皇党,而且是只能做保皇党,否则于谦只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权臣,挟天子以令天下。
幸好,现在的朱祁钰值得这份忠诚。
朱祁钰放权给了于谦,就是对于谦的充分信任。
“谢陛下隆恩。”于谦俯首,谢朱祁钰的放权,也谢皇帝的信任。
这种君臣的信任,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双向奔赴,不仅仅是于谦本人的忠诚,也是朱祁钰对于谦的认可。
“不知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很少掺和朝堂争锋之事,除了军务,也就是国家之制建言献策,他很想知道于谦和胡濙对付这种党争会有何等的区别。
于谦笑着说道:“臣会根据卢忠的调查, 弹劾该弹劾的人。。”
弹劾,就是于谦的法子, 一种天下只认公理的正道做法。
这是一种和胡濙完全不同的方法。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神符散的巫蛊之祸, 臣会用重典以儆效尤, 请四武团营指挥使朱仪配合行事。”
“应有之意。”朱祁钰点头,示意兴安拿来火牌, 朱祁钰将火牌交给于谦说道:“随意施为。”
朱祁钰将四武团营京畿守备的火牌交给了于谦之后,才有些疑惑的问道:“他们整日里叨叨着修文以远来之人,朕这次和议, 不就是修文吗?为何他们要生这么多的事端?”
“真的打起来,他们才开心不成?”
于谦知道陛下想问什么,其实很简单,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棱剑从中轴掉出,为什么会有人泄露使团的路径, 这些行为都是在破坏议和, 按照大明礼义仁智信的说法, 朱祁钰这种做法, 是文人所言的仁政。
那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于谦喝了口茶, 稍微思考了下说道:“陛下,永乐二十年,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之后, 鞑靼、瓦剌、女直年年南下犯边,人吃马嚼损耗不菲,可是他们依旧年年都来。”
“边方百姓要么躲避入城,要么营建营堡, 瓦剌并没有什么攻城的能力, 对各种营堡也少有攻破之事, 每年劫掠所得远远小于损耗,他们为什么年年犯边?”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因为有利可得, 边方军有人里通外敌,养虎为患?朕记得太仆寺卿夏衡曾经为朕梳理边方马政,就说过边方军中,有些人曾经私贩马匹赚钱, 所获颇丰。”
于谦自然也记得夏衡谈论过边方军将私自贩卖马匹, 大肆敛财之事, 为此大明开启了宣府贡市,由宣府兵科给事中朱纯负责。
于谦点头说道:“的确是有利可图,边方的军将只是其中的一方罢了。”
“年年叩边, 边方狼烟四起,自然就需要修城,修城户部就得给钱,否则瓦剌人来了怎么办?”
“修城就需要征调民夫,这劳役如何折算?折算多少?都无定数,便可大做文章。”
“征调民夫所需要的粮草,到底需要几何,这些粮草最后都进了民夫的肚子,还是进了谁的口袋之中?”
“大明米贱,瓦剌米贵,这征调的民夫到底吃的什么,最后这些米粱掺了土,到底卖到了哪里,陛下心中自然有答案。”
“瓦剌鞑靼年年南下,年年闹兵祸,这边方之地的田亩价格又会贱到什么地步,谁又趁机买低卖高?”
“这往鞑靼、瓦剌诸部卖钢箭火羽炭粮盐铁,也是一门大买卖,当年颖国公杨洪坐镇宣府,不就是为陛下解决了这个钢箭火羽吗?”
“那个喜宁的同党,就是因为走私钢箭火羽之事被抓了不是?”
“这么多人在鞑靼南下这种事里面刨食儿吃,陛下要将鞑靼一视同仁,彻底王化,当然有人不乐意。”
朱祁钰恍然大悟,说到底,这帮人一反常态,反对和议,伏杀脱脱不花, 甚至在盟书里面大做文章,因为这背后, 都是生意。
而且是大生意。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琉球的鱼油, 当时琉球国王尚泰久觐见的时候, 曾经哭诉过他为什么要做离线国王。
琉球国王在津口这件事, 也不是尚泰久多么的高尚,而是他受不了在琉球身上刨食的重担,只能求皇帝做主。
鱼油可以明目,军中急需,民间更是急需,但是琉球的鱼油出港根本卖不得高价,到了大明内地,却是极其昂贵。
都是一样的道理。
若非琉球王城发生了火并,尚泰久在李宾言等人的护持下,来到了京师,琉球百姓还要一直受到这样的朘剥。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这些食肉者,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维持现状,没有改变,那就可以躺在金山银山之上,永享富贵。”
“陛下打,他们会说劳民伤财,穷兵黩武,陛下不打,他们会说狼烟四起,边方疲惫。陛下真的要和,他们会说必须打,陛下真的要打,他们又会说和。”
于谦不是肉食者,九重堂的一切,都是朱祁钰给的,于谦的生活里因为不需要钱,还想把俸禄捐给大兴的夜不收家眷,被朱祁钰阻止了。
于谦是背叛了阶级的个人。
“于少保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从来没有说过此事,可别说朕没问。”朱祁钰有些奇怪,于谦向来刚直,这种事于谦看不惯早就出手管一管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说明其中缘由?
于谦看向了北方,反问道:“陛下要杀死所有的鞑靼人吗?”
朱祁钰摇头否认的说道:“朕要杀死所有的鞑靼人,朕为何还要跟鞑靼议和,直接大军屠戮便是,朕的大军又不是做不到。”
“陛下不想杀尽所有的鞑靼人,臣自然不会说。”于谦对朱祁钰极为了解,把人全杀光,本就不现实,这是大明高道德劣势,谁都摆脱不了的劣势。
于谦看陛下还是有些不解,赶忙说道:“自瓦剌败退之后,边方多行农庄法,后来又设立了宣府贡市,鞑靼王只求银币,这些过去的走私档口的目标,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过去是和鞑靼王买卖,后来各部鞑靼王只求银币,大明的银币还不够用,这些商贾、经纪、买办们无法供给银币,交易对象就变成了普通的鞑靼百姓。”
“鞑靼百姓几无私财,又要求活,只能把自己卖给商贾。”
“这些商贾把这些鞑靼人带回了大明,充作流民,归入各地农庄,耕种之后,还钱赎身。”
朱祁钰郑重的点了点头,原来他在宣府对鞑靼发行银币,还有人配合他的政策,因为这样获利更多。
于谦看陛下依旧对这件事颇为好奇,便继续说道:“这些流民的债务,分散各地,这些商贾也不是做亏本买卖,他们通常会把手中的债转卖给当地的商贾,这样一来,就保证钱能拿到手了。”
“靖安、山西行都司等地的商总负责居中调解此事,最开始的那一批人,已经还请了。”
朱祁钰有一种熟悉的既视感,稍微思考,这不就是大明版的奴隶贸易吗?
只不过因为大明朝廷是个大政府,什么都要管,而且还禁止蓄奴,只能这样折中的方式。
于谦之所以不说,就是不想这件事上称,多管齐下,促成脱脱不花入京献上盟书。
朱祁钰笑着问道:“北方有这种事,南方也应该有,占城、交趾、三佛齐、爪哇、婆罗洲、倭国、高丽,是不是也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
于谦还真知道这個事,点头说道:“有,高丽姬、倭奴、昆仑奴,都是这么来的,有男有女吧。”
“其中以高丽姬最为昂贵,一千银币到三千银币不等,是买回去做妾室的,不是做奴婢。”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全然了解了于谦的想法。
大明海贸正在走入一个新的阶段,大明产销一体,要什么有什么,海外诸国太过于贫瘠,货物不够,用人作数,也是当下海贸的一种常见的交易形式。
朱祁钰对这件事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既然于谦对这些知之甚详,并且没写奏疏言事,那就代表着这件事于谦心里有数。
于谦不说,不代表他无作为,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高丽姬,朝鲜特产,类似于大明瘦马,是朝鲜地方,专门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送到大明来贩售,是高级货。
“陛下,臣告退。”于谦见陛下疑惑皆解之后,准备干活去了。
于谦心里揣的是大仁,可不是妇人之仁,朱祁钰很快就看到了于谦的雷霆手段。
所有兜售神符散的巫蛊之术,遭到了于谦、朱仪两人的联手剿灭。
三道政令下去,督促他们立刻停止蛊惑百姓,不肯关门大吉的全部被捕,送入各官厂劳动改造,但凡反抗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于师父,之后更是展现出了其雷厉风行做事风格,随着神符散一起消失的还有大批的山贼流寇。
第三日,于谦一道奏疏,弹劾礼部右侍郎、鸿胪寺卿杨善为首共计三十二名京官。
其中罢官流放烟瘴之地的就有十七名,罢官送石景厂的就有十三人,还有两人按律当斩。
杨善作为首恶,已经涉及到了十恶不赦的罪名之中,理应送入解刳院。
朱祁钰只等了一日,弹劾杨善等人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飘进了泰安宫的御书房。
树倒猢狲散。
“王阁老。”朱祁钰朱批了奏疏,死刑需要复核三次,这份名单还会查补,送奏疏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王文。
王文地方履任十九年,曾经做过都察院总宪,现在是文渊阁的大学士,在原来历史线里,夺门之变后,王文和于谦被一起斩首。
朱祁钰对王文这些年通政司的工作颇为满意。
王文俯首说道:“臣在。”
“杨善这个人,曾经扈从稽戾王出征,土木堡天变之后,乔装打扮,一路忍饥挨饿回到了大明,当时一道回来的还有李贤,两个人的手跟鸡爪子一样,皮包骨头。”
“由于少保举荐,杨善和李贤都做了庶吉士,随后被启用到了鸿胪寺。”朱祁钰说着杨善的履历。
这杨善应当算是于谦的人。
杨善在正统年间可不是李贤那种名不见经传之人,杨善扈从稽戾王出征的时候,就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
作为从二品的大员,杨善当年若是肯投降,杨善在瓦剌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现在王复在瓦剌的地位,也先这个人虽然有些心急,但还算得上是知人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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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杨善宁愿放下所有的体面,有辱斯文的扮成了俘虏,和下里巴人混在一起,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求活回到了大明。
要知道这年月,读书人穿着长衫站着喝酒都是一种有辱斯文的表现。
“无论是鸿胪寺还是礼部诸事,杨善做的都很不错,朕很欣赏他。”
“送解刳院倒不至于,斩首吧。”朱祁钰念及杨善不肯投降,最终还是决定不让杨善去解刳院,而是斩首示众。
杨善当初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回到大明,朱祁钰也给杨善留下了最后的体面,斩首示众而不是送到解刳院半人半鬼。
神符散也好,奉天殿掉出的棱剑,还有大明使团行军的路径,都是这杨善在背后一手操持。
“把杨善带过来,朕要见见他。”朱祁钰有些疲惫的说道。
朱祁钰其实对谁在背后搞鬼,有一定的心理预期,能做到这些事儿的人并不多,范围就那么大。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聚贤阁的御书房内,有些寂静。
杨善很快就被带到了聚贤阁内,由两个缇骑押解而至。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善规规矩矩的行礼,俯首帖耳的大声喊道。
朱祁钰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杨善,看了许久。
“徐有贞最近上了道奏疏,说乌江快要贯通了,六枝厂的煤在云贵川黔卖的很好,日后云贵川黔的桐油、三七、百宝丹草药等等,到松江市舶司只需月余。”朱祁钰继续说道:“朕还得给他准备块奇功牌。”
他之所以说起徐有贞,是因为徐有贞和杨善都是一个类型的人,都十分喜欢在政治上投机取巧,夺门之变的发动者,徐有贞和杨善就是文官代表。
但是徐有贞走着走着,无论是因为怕死,还是幡然醒悟,和杨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朱祁钰不喜欢徐有贞满朝文武皆知,徐有贞真的太讨人厌了,稽戾王迤北取妻,他徐有贞哭的整个坊都听到了。
哭给谁听呢!
但是徐有贞依旧不断的从朱祁钰手里拿走象征着至高荣誉的奇功牌。
朱祁钰对杨善非常惋惜,他若是好好做人,胡濙年岁大了,礼部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可是就差这临门一脚,杨善还是走上了歧路。
“臣有愧圣恩。”杨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人生多歧路,现在朕和你说什么也晚了,朕就不送你去解刳院了,最后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准备上路吧。”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生多歧路
第五百八十七章 异姓王
杨善突然抬起头来,厉声说道:“你们清高!你们高尚!就只有我最卑鄙!”
缇骑用力的摁住了杨善的脑袋,将其摁在了地上,这种昂着头大声叱责,显然属于面刺寡人之过的行为,属于大不敬。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让他说完。”
杨善再次抬起了头看着朱祁钰,眼神里依旧是凶狠,那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杨善之所以如此堂而皇之的挺直了腰板,仰着头,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杀了我一个又有何用,天下我这样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陛下的天下为公,都是糊弄人的谎话!”
“天下本就是这个样子,陛下今日天下为公,但是陛下能保证一生天下为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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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能天下为公,能保证子孙后代天下为公?”
“一旦失去公心,还不是依靠着科层制的官员,管理这天下?”
“陛下今日与鞑靼议和,将鞑靼纳入大明,今日一些生意不能做了,日后还不是一样做吗?”
“想必陛下已经得知了这鞑靼人被迫签了卖身契,来到了大明, 那陛下可知,这生意到底如何盈利?”
“这卖身契也分三六九等, 不同的人, 赎身的钱各不相等, 这债务转来转去,最后商贾势要赚钱, 早就不是靠赎身了,而是靠买卖债务!”
杨善突然谈起了这债务买卖的事儿,这属于财经事务的范畴, 朱祁钰颇为感兴趣的说道:“愿闻其详。”
杨善嘴角抽动了下,继续说道:“眼下在辽东、北直隶、山外九州的陕西行都司、靖安、陕西、山西等地,因为买卖鞑靼人,形成了数目不详的债务。”
“十五岁以上读书识字男丁的卖身契为甲等, 十五岁以上读书识字的女眷的卖身契为乙等,三十岁以上的男丁为丙等,二十五岁以上的女眷为丁等, 以此类推, 没长过车轮的孩童为最末等壬等。”
“这些卖身契分门别类, 按等售卖,而购买的人不仅仅是商贾,还有无数手有余财的小商小贩。”
“陛下,此债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仅仅是势要豪右、可不仅仅是巨商富贾, 小商小贩也多有参与。”
“臣说这些, 意思就是人性本就贪婪!只要人性如此,天下如此!”
“以陛下之功绩, 愿意与天下妥协, 与天下和解,陛下无论如何穷凶极奢, 即便是陛下要那沧溟海底的丽珠,亦是天下英主!”
朱祁钰一愣,满是意外的问道:“杨善也知道沧溟海和沧溟流?朕还以为你们对朕弄的那些事, 不屑一顾呢。”
东洋、沧溟海都是大明对太平洋的称呼,朱祁钰颇为意外,杨善居然知道沧溟海,证明其不是一个不肯与时俱进的顽固保守分子。
杨善猛地站起身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明知于少保的大同世界根本不存在, 只要人心有五毒, 此路不通,何必如此,再往下走,大明危矣!”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贪、嗔、痴、慢、疑五毒心,杨善你说的有道理,于谦所说的大同世界,天下人人为公,压根不存在。”
“朕知如此。”
杨善的脸上满是疑惑,既然陛下和他的想法相同,都是笃定了大同世界不可能实现,那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朱祁钰看着杨善,嗤笑了一声拿起了茶杯说道:“朕要的并不是把大明打造成大同世界,那些翰林院的庶吉士在做梦,如果作为手握公器的朕,也做这种梦,那是愚蠢和昏聩。。”
“朕要的只是朕走之后,大明会有更多的学舍,更多的惠民药局,百姓们劳有所得,大明扬帆万里乘风破浪,这不是你们这些人良心发现的施舍,而是因为朕来过。”
“朕要的只是大明会变得更好,证明朕曾经存在过,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
“日后的大明儿郎,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
“你明白吗?”
“你不明白。”
杨善的面色数变,大声的咆哮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啊!”
杨善奋力的撞向了御书房的木柱, 但是专业的缇骑早就在他咆哮的时候,就已经踩到了脚链之上, 杨善的撞柱变成了狗啃泥,摔倒在了地上。
朱祁钰不屑一顾的看着杨善,冷笑着问道:“怎么想学比干挖心,青史留芳?你以为朕会给你这个机会?”
“还是怕了这斩首之前,那种等待死亡的煎熬?”
“这就是你们,卑鄙、无耻、无德,一群无胆匪类,连死都不敢面对,标榜自己的时候,用尽了溢美之词,所作所为却是下流至极。”
“拖下去。”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缇骑将杨善拖下去。
朱祁钰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让臣子们猜测他的心思,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杨善,他没打算把大明建成理想中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他朱祁钰、于谦,他们这些人做的,就是探路者、先行者罢了。
杨善始终没有悟到这一点,所以他只是侍郎,而不是尚书。
兴安赶忙沏了一壶茶,低声说道:“陛下消消气,为这种人置气不值当。”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杨善很有才华也很有能力,可惜,用错了地方,朕为之惋惜。”
“这次的事情,李秉有没有参与其中?”
兴安认真的回想了下于少保的弹劾名单,摇头说道:“李秉并未参与其中,于少保做事一向周全。”
朱祁钰握着茶杯说道:“嗯,朕知道了,把季铎宣来,朕有事交待,他也该前往倭国了,还有那个白衣庵的日野富子,也叫来就是。”
“是。”兴安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对季铎是有安排的,作为大明的使节,充当大明与倭国沟通的桥梁,而且袁彬等人在倭国做事,朱祁钰得给他们名分,否则袁彬等人的性质,始终是寄人篱下,仰仗室町幕府的鼻息。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季铎来的更快,他本身就在讲武堂当值,而日野富子来的晚了点。
“朕安,坐。”朱祁钰让兴安把圣旨和使节交给了季铎,开始叮嘱此次出使倭国的诸多注意事项,还有对日野富子的安排。
日野富子选择在白衣庵出家为尼,首先就是为了留在大明,其次是想参考大唐旧事,爬上皇帝的龙榻。
当初武则天是李世民的才人,李世民龙驭上宾之后,武则天就出家为尼,最后被李治纳入了后宫,最后成为了皇帝。
而杨贵妃作为寿王妃,第一步也是出家为尼,随后被送进了皇宫之中,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
日野富子还是想爬上龙榻度种。
可惜朱祁钰对日野富子第一次面圣时,那一口黑牙和如同鬼魅一样的妆容印象太过深刻。
朱祁钰将最后一封圣旨交给了季铎叮嘱的说道:“这日野家在倭国盘根交错,各大名主都有日野家的势力,或者联姻,或者充当幕僚,本来是一股极为重要的政治力量。”
“日野富子想要度种,朕当然知道他们想要对室町幕府取而代之的心思,可惜襄王不肯为她度种,朕也没办法。”
襄王可是嫡皇叔,按理来说,若是襄王肯,朱祁钰自然遂了日野富子的心愿,若是日野家真的能成事,那也算是大明的龙子龙孙。
可惜,襄王对度种这事敬谢不敏,虽然襄王一直花天酒地,但是他三個子嗣,皆为嫡出,就知道襄王那副花天酒地只是为了让皇帝安心罢了。
“陛下,日野富子来了。”兴安低声说道。
经过三年的沉淀,日野富子也变得更像是大明人,而不是倭人了,至少礼仪和妆容上,不是那么让人恐惧了。
“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日野富子规规矩矩的行礼。
“眼下室町幕府还不能倒,今日送你回国,嫁给八世将军足利义政,你可愿意?”朱祁钰看着日野富子问道。
日野富子咬着牙,沉默了许久说道:“妾身不愿。”
“陛下垂怜,妾身只想留在大明,回到倭国,妾身只有死路一条。”
就足利义政那个性子,日野富子借着出家,滞留大明,毁去和足利义政的婚约,这是一种大羞辱,足利义政必然百般折磨日野富子。
“你退下吧,近日巾帼堂开课,若是不愿在白衣庵待着,就去巾帼堂上学去吧。”朱祁钰无所谓的说道。
日野富子本就是一步闲棋,既然日野富子自己都不乐意,再强行派遣,只会是反作用。
日野富子愣了片刻,她完全没想到陛下这么好说话,但是陛下对她毫无亲近之意。
“谢陛下隆恩。”她站起身来,退出了御书房。
朱祁钰看着季铎说道:“季指挥,到时候劳烦季指挥让日野家再出阁一个闺女,嫁给足利义政。”
“臣领旨。”季铎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谁嫁给了足利义政,都是遭罪。”
“那足利义政,实在是付不起的阿斗。”
朱祁钰摇头说道:“阿斗招谁惹谁了,足利义政也配跟阿斗相提并论?”
“日野家的女人,怎么会委屈自己。”
季铎俯首领命,持节而去,赶到密州市舶司正好四月,正是去倭国最好的时候。
朱祁钰拿起了朱仪的奏疏,看了许久说道:“下诏恢复朱仪成国公的爵位,这次朱仪做的不错。”
朱勇的土木堡战败,非战之罪,栓条狗在稽戾王的位置,土木堡之战也打赢了。
此次神符散大案,朱仪的所作所为,都是可圈可点,借着神符散之事,朱祁钰恢复了朱仪成国公的爵位。
“英国公张懋也是少年英豪,去内帑挑几件宝物赐下。”朱祁钰说起了张懋。
张懋这个英国公府的幼子,在英国公府最危险的时候,扛下了重任,九岁入了讲武堂,十几岁便已经驰骋沙场,作战英勇,不负张辅威名。
“陛下英明!”兴安长松了口气,俯首高声说道。
于谦刚打掉了以杨善为首的三十二人的官员,而朱祁钰恢复成国公爵位,就是用这个爵位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保守派。
朱仪领到圣旨的时候,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先去泰安宫谢了恩,站在泰安宫门前停顿了片刻,扭头进了于谦的府邸九重堂,谈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离开,朱仪回到自己的府邸,拒绝了所有的贺喜拜帖,再次回到了德胜门当值。
朱仪去找九重堂和于谦谈的是神符散大案的善后问题,他的态度很明确,即便是皇帝用成国公的爵位安抚保守派,他这个旧武勋,也不是保守派的人。
王复在撒马尔罕分而治之的大策,终于落地,整个撒马尔罕专门划分出了一片区域供瓦剌人居住生活,诸多相关配套的政令一道一道的下达。
而此时的兰宫之内,王复正在和也先商谈政务。
“此次分治之后,我们就不必担心回回教对我们瓦剌军队的突厥化,军队是所有政务的保障…大石?”王复眉头一皱,也先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还有神游天外的迷茫。
“大石!”王复将手中的奏疏扔在了桌上,大声的说道。
也先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啊,我的好兄弟,你说到哪里了?我刚才在思考何时开拔萨莱拔都,一时走神了。”
一时?
王复也是无奈至极,也先次次都是一时走神,每一次。
王复有时候就在想,这权臣到底是自己野心使然,还是这君主为了省心省力,才导致了权臣的诞生。
或者说,权臣的诞生,是双向奔赴的必然结果?
他多少理解了为何会有稽戾王这样的君主,也先现在的模样和稽戾王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案牍劳形伤神,哪有享乐让人舒畅?
王复按捺住了自己内心的邪火,告诉自己不生气。
“我的好兄弟王咨政,前些日子,我找杨禅师礼佛,就听杨禅师给我讲了个故事。”也先当然看出了王复的不满笑着说道。
“这庙里的钟,都只撞三下,第一下是福禄安康,第二下是加官进爵,第三下是和和美美,这第四下,却是万万撞不得,王咨政可知为何不可以撞第四下吗?”
王复没好气的说道:“撞四下是四大皆空,撞五下是五蕴皆苦,撞六下是六根清净,我不礼佛,但是佛门的规矩还是懂的。”
也先长笑数声连连拍手说道:“正是如此,万事都讲究一个过犹不及,我要是撞这第四下,不就是过犹不及吗?你我亲如兄弟,你做事,我放心。”
也先总是能找到很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王复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这个事,大石必须要看一下。”
“大石想去拔都萨莱夺取汗位,瓦剌大军却依旧如同草莽一般,这撒马尔罕讲武堂诸多庶弁将应该得到提拔,咱们总不能拉这么一只军队前往拔都萨莱。”
“这不是让奥斯曼苏丹法提赫看笑话吗?他们可是时刻枕戈待旦,准备给咱们一个大惊喜,马虎不得。”
也先打开奏疏看了许久,这涉及到了瓦剌大军的底层军官的军制改革,总体来说,都是增加瓦剌大军的战斗力,有点复杂,也先有点看不懂,问了几句,就拿出了恭顺王的大印盖了上去。
“就按王咨政说的办。”也先按下了大印。
他可是瓦剌的大石,他活着瓦剌何人敢反?
第五百八十三章 权臣的诞生,是双向奔赴
第五百八十八章 利剑高擎 荡尘涤垢
王复看着落印,一甩袖子,他真的生气了。
“王咨政,你让我落印,我也落了,你说改制你就改,我不反对,你怎么还生气了呢?”也先看着自己落下的金印,往盘子上一扔更加生气的说道:“要不这金印你拿着,想怎么盖怎么盖好了!”
王复猛地拍桌而起,一甩袖子,厉声说道:“大石,你是瓦剌的王!政务疏忽可以,毕竟我还年轻能为大石分忧,可是这可是戎事,如此轻率,将会置瓦剌于险境之中!”
“稽戾王先后将神器假手于杨士奇、王振,最后终酿成了惨祸!”
“这才几年,忘了?!”
“简直是,简直是!竖子不足与谋!”
王复的声音极大,伯颜帖木儿打了个哆嗦,眼神注视着前方却是一片涣散,他这个时候,连呼吸都不敢加重,王复眼下怒意滔天, 烧到了他头上,他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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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面色为难, 嘟嘟囔囔的说道:“这不是有王咨政吗?咱们是亲兄弟啊, 我也是不懂这些, 何必生气呢?快坐,快坐。”
说到底是他也先理亏, 作为大石,政事疏忽,可以说他不擅长, 可是戎事也疏忽,的确是他不对,也不怪王复发这么大的火。
“大石,臣僭越,可是大石, 前往拔都萨莱兹事体大, 事关瓦剌生死存亡, 而大军是我们最重要的依仗,大石戎事还是如此疏忽, 恕臣再无法为大石效力了。”铁骨铮铮、忠心耿耿的王复, 痛心疾首的劝谏着也先, 不要安于享乐。
也先坐直了身子说道:“好说好说, 王咨政请讲。”
王复又拿出了刚才没说完的奏疏, 开始絮絮叨叨的说道:“还是先说这分而治之,大石,此举的目的, 可不仅仅是防止大军被回回教渗透,臣观几次草原诸部西进, 整个西域几乎无一合之敌, 却无长治更无久安。”
“分而治之, 只能治标, 不能治本, 为何这般,原因有三。”
“其一,屡次西进,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凋零, 血仇累累,征伐固然应该, 但是战争的目的是迫使对方服从我们的意志。我们应该减少杀戮,减少世仇。”
也先耐着性子听着,不住的点头说道:“王咨政所言有理,此次瓦剌西进,因为有王咨政在,杀伐极少,甚至绝大多数的俘虏也解甲归田,全仰赖先生之功。”
“前段时间,王咨政跟我说,让我限制瓦剌贵胄,让他们不要欺压良善,我狠狠的惩戒了他们,政治大大改观。。”
也先是有点怠政,也有点心急,可是他不是个糊涂虫,确切的说,王复的一言一行,都堪称忠君体国的典范,每一令,每一法,都是基于长治久安去考虑,国无长策,必有近忧,所以也先才如此信任王复。
也先最开始也不是这样,最开始他到撒马尔罕的时候,也是宵衣旰食勤民听政,但是时间稍长, 他发现他都是白费力气,还拖王复后腿, 这种君不如臣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 也先也懒得理政了。
王复终于松了口气,其他小事也先糊弄也就罢了, 这大策也先决计不能糊弄。
王复接着说道:“这历次草原诸部西进, 除了杀戮过重,世仇累叠之外,其二,就是没有枝干,如同一盘散沙。”
“不知大石以为如何?”
也先思忖许久说道:“的确如此,远的不说,察哈尔汗国、伊利汗国、金帐汗国,在初创之时,就是内斗不止,内耗严重,的确是没有枝干,一盘散沙。”
“缺少的这个枝干是什么?还请王咨政解惑。”
王复沉吟了片刻,看了看桌上,结下了腰带说道:“因为草原诸部本身就是一盘散沙,所以到了各地,也是一盘散沙。”
王复将自己的腰带用力的撕扯成了四股,其中一缕最为粗壮,其中就是瓦剌的本部,其余的则为瓦剌其他三部。
王复将四股揉搓在一起说道:“我到草原数年,这草原上的部族,往往都是一個个的小小部族因为牧场随意拼凑,这些部族的百姓不知有大石,只知奴酋…酋长。”
“王咨政尽管畅所欲言,王咨政在大明读书,在大明履任,又出大明至和林投效,这习惯的话改不了也无碍,你看这些奴酋不顺眼,我看他们啊,也不顺眼,尽管说。”也先笑着说道。
这些个奴酋,分的是他也先的权柄,也先当然不给他们好脸色看。
王复继续说道:“这就是一盘散沙的根本原因,而分而治之,是将瓦剌和其他人分治,则是将瓦剌诸多部族全部打混,同法同治,方为同族。”
“这才算是将所有的瓦剌诸部拧成一股,方为瓦剌。”
王复讲的是国族构建的向心力问题,至于也先具体听懂了多少,王复也不能确认,但是他必须要说,这是他的伪装色。
也先的手在桌底下揉搓着,他有点迷糊,虽然不懂,但是王复是对的,更深层次的他不理解,但是瓦剌人不知有大石,只知道有奴酋,怎么可以?
“你继续说。”也先不住的点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肯定着什么。
聚沙成塔,将一盘散沙拧成一股,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王复也没有在这个问题深究下去。
王复十分认真的说道:“其三,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那么同样,瓦剌人若是视其他诸族为草芥,其余诸部自然不肯与我等同心同德。”
“所以,这分而治之的大计之中,还有一条就是给乌兹别克、突厥等诸多部族当奴才的机会,比普通的牛马更高一级的奴才。”
“土芥永生永世皆为土芥,牛马永生永世皆为牛马,如何长治久安?”
“得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变成瓦剌人的奴才,这些人高人一等,他们本身是乌兹、突厥、希腊、波斯人,他们更懂如何统治这些人。”
分而治之,可不仅仅是分居,也不仅仅是对瓦剌和其他族群的分而治之,还要将其他族群分而治之。
从乌兹、突厥、波斯人之中筛选出奴才,来统治乌兹、突厥、波斯人。
也先思虑了片刻说道:“那咨政院里那些来自乌兹、突厥、波斯的咨政大夫,就是王咨政所言的奴才吗?”
“是咨政大夫!是大石的肱骨之臣!”王复立刻纠正的说道。
也先恍然大悟的说道:“是,咨政大夫,是肱骨之臣,是我失言,失言。”
也先的亲弟弟伯颜帖木儿喝了口茶,用力的咽了下去,惊恐万分的看着这王复,这读书人的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那咨政大夫、肱骨之臣看似清贵,看似参政议政,可是说到底,还不是奴才?
未入撒马尔罕的时候,王复这个歹毒的读书人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真的是,真的是太歹毒了。
伯颜帖木儿现在在内心祈祷长生天庇佑,他哥哥也先多活些岁数,否则这也先一死,整个瓦剌还不是对王复言听计从?
王复见也先终于理解了他的苦心,笑着说道:“此次军制改制,底层军官的庶弁将选拔也是如此,我们总要给奴才喝汤的机会,那瓦剌自然可以安心吃肉喝酒了。”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怯薛军勇武,瓦剌大军战力强横,否则这些奴才们就会以下犯上,如何保证瓦剌大军战力强横,大石必须亲力亲为。”
“那稽戾王一十四年,从未去京营操阅军马,京营疲惫军备松弛,他不闻不问。仓促出战按图索骥,最后被俘,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还请大石务必尽心。”
也先有些后怕的说道:“怪不得先生如此生气,甚至说出了竖子不足与谋这种话,受教了。”
无论王复和也先又怎么样的矛盾甚至可能演变成刀戈相向,那也是之后的事儿,眼下的第一要务,还是防止这些奴才们造反。
王复起身告退,他很忙,也先能花天酒地,他王复不能,他还指望着撒马尔罕长治久安换一块奇功牌和堂堂正正的回到朝堂的机会。
朱祁钰要是知道王复的想法,非得赐他一顿廷杖不可,大明万象更新,正值用人之际,他王复在撒马尔罕躲清闲!
也先看到王复终于走了,饱饮一杯茶,才揉着脑阔说道:“这大头巾,还真的想教会我理政不成?”
“我要是能学得会,能定长策,还给他金刀干嘛。”
“我给他权,他用就是了,非要事事都告诉我,连原因、目的、措施都说的一清二楚,他解决了就是了,非要说明白,整日里絮絮叨叨,好生厌烦。”
“这撒马尔罕附近不过两百万人,王复就这一个人,这大明皇帝整日要处理多少政务,这大明皇帝整日里要听多少唠叨,咦!”
也先打了个哆嗦,这大明的读书人哪哪都好,就是太唠叨,这王复如此,王悦也是如此。
伯颜帖木儿低声说道:“大哥,王咨政这么唠叨,不也是为了大石好,为了咱们瓦剌好吗?”
也先站起身来大声的说道:“我才是大石,他还能管到我头上不成!我喜怎样就怎样。”
“他为了谁不知道,反正我这个很不满!把胡姬都叫来,接着奏乐接着舞,半个月,王复若是找我,就说我病了。”
伯颜帖木儿犹犹豫豫哆哆嗦嗦的说道:“王咨政交待说,这半个月大石应该在军营主持军制改制,把胡姬都收监了。”
“我是大石,还是他是大石!”也先勃然大怒,猛地将桌子掀翻。
伯颜帖木儿这真的是里外不是人,他蹬蹬蹬的跑了出去,没一会居然真的领着胡姬进了兰宫。
在伯颜帖木儿好生相劝下,也先终于从兰宫到了军营,为期半月的改制,也先呆了不到七天就走了。
王复只好连夜出城,到了军营之中,继续主持改制。
博罗纳哈勒是也先的大儿子,二十多岁的年纪,为人深沉有城府,跟随祖母苏氏学习汉学,又拜了王复为师,精通汉学,他规规矩矩的给王复献茶,然后坐在了次席上。
“相父,我父亲年岁大了,这精力不济,军制改制,事物繁杂,西进本就苦累,父亲左右见绌,万望相父海涵。”博罗满是歉意的说道。
“台吉言重,我怎么可能生大石的气,大石是君,我是臣,臣工怎么能生大石的气呢!”王复没好气的说道。
这干到了一半,扔下一堆事给王复,王复怎么能不气,但是也先的性子,王复也知道,能在军营待七天,处理如此繁杂戎事,已经很不容易了,也就由他去了。
王复忠君体国,就体现在教导博罗身上。
博罗也就是中人之姿,跟着王复几年光景,居然有了人主之风,待人接物儒雅有礼,处理政务戎事井井有条。
瓦剌上下都看在眼里,王复真的为了瓦剌鞠躬尽瘁。
眼下谁说王复是佞臣、是权臣,架空大石,那信的人许多,事实如此。
但是说王复是大明的奸细,怕是没几个瓦剌人会相信。
“博罗,军制改制之事,就交给你,若是有不懂之事,可来问我。”王复颇为郑重的交代着差事。
博罗俯首领命,有些疑惑的说道:“近日奥斯曼苏丹频繁遣使沟通帖木儿王国,扬言合兵,挑衅我康国,我本想领兵出战,但是父亲就是不准,还多加训斥。”
“相父,孩儿心中有疑虑,为何我大军盘亘撒马尔罕日后,迟迟不肯西进,不是当初说要赶往拔都萨莱夺得汗旗吗?”
王复靠在椅背上,十分确切的说道:“因为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很强,帖木儿汗国卜撒因看起来是个废物,但是他们帖木儿汗国人多,这都是心腹大患。”
“打得过却压不住,所以不西进,空得一个汗位背一把狼头大纛又有何用?”
博罗犹豫了下说道:“相父,孩儿不懂,奥斯曼王国强在哪里?”
王复想了想说道:“奥斯曼王国刚刚攻破了君堡,士气如虹,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借着战功整顿朝纲,眼下正是强盛时刻,反复叫阵,我们康国按兵不动,就是在等。”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以强军对强军,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卜撒因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博罗俯首说道:“相父明理,孩儿受教。”
王复面沉如水,训斥的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虽然从未和你父亲说过这些,但是你父亲却深知此时不可轻举妄动,所以才不让你出战,你胜也好,败也罢,都是我康国败。”
“你不要以为你父亲荒于政务,就心生抱怨,在大事上,他很有分寸,并非沉迷享乐,不肯奋进!”
“相父教训的是,孩儿惶恐!”博罗赶忙俯首说道。
他之前的确有点瞧不起他爹,这刚到撒马尔罕取得了一点成绩,便沉迷享乐,实在是让博罗有点忧心。
但现在看来,他还是不了解他那个看似有些荒唐的爹。
博罗叫王复相父,是因为王复是也先认的兄弟,这声相父名至实归。
而且人王复是真的有本事,若非有王复,这西进之路,哪有那么顺利,此时的瓦剌人早就死的七七八八,只能四处劫掠男丁充军,离心离德,一盘散沙。
瓦剌大军里面没几个瓦剌人,还是瓦剌大军?
博罗对他爹有不满,但是却很听他相父王复的话。
第五百八十九章 取之于民易,用之于民难
博罗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然后低头沉默不语,他甚至以为现在康国之局势,哪怕没有大石也先,但是绝对不能没有咨政大夫王复。
“我也先纵马一生,征战沙场,多少次亲履兵锋,带兵冲锋在前,何曾有惧怕之时!”
“好了,现在我成了康国的王了,我成了大石了,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命了,是康国的命,跑去狩猎都不能了!”
“这爬的越高,反而越无自由了吗?”
王复叹气走到了也先的榻前,认真的看了看伤口的位置,又伸出手切了切也先的脉,在伤口附近摁了几下,询问了几句。
确定了也先的伤势详情之后,王复才在袖子里摸出了几个瓶子说道:“这是大明那边来的百宝丹,是皇帝那个冉淑妃从云贵带来的方子,活血化瘀,这是外敷的三七跌打膏。”
“伤势不重,修养半月便可生龙活虎了。”
也先收起了几瓶药,闷声笑了两声才坐直了身子说道:“好了好了,王咨政,不要唠叨了,我知道了,以后会小心些。”
“我知道王咨政也是担心我出了什么事儿,瓦剌出了什么变故,王咨政一片爱护之心。”
王复坐到了自己的板凳上,才开口说道:“大石,博罗主持军制改制,将勋贵子弟多安排在了闲散差事,勋贵多有怨气,近日这撒马尔罕的城池里,可能不太平。”
“我听闻海罕等人经常纠集在一起,看似是在花天酒地,但是我担心他们有所动作。”
也先眉头紧蹙,也知道了王复如此生气的原因,他受伤的实在不是时候,军制改制兹事体大,博罗的处置方法也是他的意思。
这个时候受伤,无疑给那些小人们趁机作乱的时机。
也先思前想后摇头说道:“难不成他们还敢造反不成?我看他们谁敢!”
王复站起身来,起身告退,走出兰宫寝殿,走过了长长的拱形连梁,回到了他的咨政大院,没过多久,怯薛军的万户便来到了咨政大院找到了王复。
这名万户名叫和硕特,是跟随也先一起长大的瓦剌人,对也先忠心耿耿,任怯薛军万户,总管兰宫守备。
王复郑重的说道:“和硕特,这几日,各宫门禁卫一定要安排你最信赖的人,绝对不能有失,如果他们攻破了兰宫,你就带着大石从密道出城,统领大军,围困撒马尔罕。”
“大石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开,有些人怕是要狗急跳墙。”
和硕特领命,他无奈的说道:“王咨政,大石前些日子出游狩猎,我也劝了,可是劝不动,还请王咨政恕罪。”
王复摇头说道:“无妨,别说你我,伯颜帖木儿都拦不住,大石毕竟是大石,但是这次你护驾不利,有失察之罪,却是事实,等事情平息,自领十军棍就是。”
和硕特一阵脊背发凉,十军棍打下去,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绝对皮开肉绽,王复一向赏罚分明,和硕特略微有些不服气的再次俯首领命。
王复倒了一杯茶递给了和硕特说道:“和硕特,我若是不罚你,大石碍于情面也不能罚你,可是大石终归是心里有怨气,你是想大石对你有怨气,还是想领这十军棍?”
和硕特恍然大悟,心服口服的说道:“和硕特甘愿领罚!谢王咨政提点!”
王复指了指茶杯说道:“大石虽然有信心各部不敢谋反,可是我们得做万全的准备,一旦海罕等人不是花天酒地,而是密谋造反,你一定要保护大石安全。”
“康国社稷,皆系于你和硕特一人身上,明白吗?”
和硕特端起茶一饮而尽,俯首告退。
走出咨政大院的时候,和硕特对保护咨政院的几个怯薛军,郑重的交待道:“一旦有事,保护好各位咨政大夫的安全,尤其是王咨政,若是王咨政死了,你们全都陪葬。”
“是!”诸多怯薛军大声的回答道。
王复没有料到的是海罕的动作会这么快。
当夜王复刚准备休息,忽然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就知道事情有变,立刻穿上了衣物,披上了甲胄,匆匆走出了咨政大院。
几个怯薛军看到了王复,大声的说道:“王咨政,我等奉命保护诸位咨政大夫安全,王咨政,城中有变。”
“立刻叫醒所有的怯薛军,让和硕特前往寝殿,若是有变,立刻带着大石逃难,其他人上城墙守备,我去寝殿!”
“是!”此时怯薛军也是六神无主,下意识的听从了王复的命令。
王复带着人匆匆的向寝殿而去,一路上畅通无阻,即便是王复披甲带剑,也没有人阻拦。沿路王复收到了无数的军报。
海罕反了。
和硕特早就等在了门外,王复一到,和硕特想都没想打开了寝殿大门。
也先也得到了消息,正在披甲。
王复大声的说道:“大石,海罕蓄谋已久,就等着我回到兰宫才动手,大石立刻从密道离开兰宫,前往城外大营!”
“我不走!狗贼好胆,居然敢反我!”也先怒极,但是腿上的伤,让他站不稳,绑腿都扎不紧,如何御敌。
王复抓着了也先的胳膊说道:“大石安心,兰宫有我,不会有事,大石到了城外大营,组织大军,叛军自败!”
也先看着王复愣愣的说道:“你不走?你一个文臣,留下送死吗?让和硕特守兰宫就是。”
王复语速极快的说道:“和硕特必须跟大石走,别人我不放心,兰宫也不能丢,只要我在城头,叛军只会以为大石仍在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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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先走,我殿后!”
“走!”
“和硕特,把大石抬入密道!”
也先稍加思忖,抓住了王复的臂膊用力的说道:“好兄弟!若是守不住,从密道离开,你死了,瓦剌也就亡了。”
王复低声说道:“大石,我若是死了,就把王悦召回来,王悦有大才,大石可用。”
“兄弟。”也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被人抬着进入密道。
王复立刻接替了和硕特,开始指挥防务。
一个怯薛军匆匆而来,大声的喊道:“王咨政!西城门巴只那耳门,被里应外合攻破了!”
王复站起身来,扣上了面甲,大声的说道:“果然早有预谋!”
“来得好,怯薛军听令,随我御敌!”
城门被攻破,海罕这是早有预谋的叛变,甚至连宫门守备都买通了,可想而知,海罕就是在等王复回到兰宫,造反之时,一网打尽。
“他们打的什么口号?”王复带着人匆匆的赶往了巴只那耳门,一边问道。
“清君侧,诛邪佞。”一名怯薛军回答道。
王复嗤笑,领兵冲向了巴只那耳门涌进的叛军。
第五百九十章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王复的确是奸佞,海罕的口号是清君侧,也没说错什么。
可是他们真的杀掉了王复,就能放得过也先、伯颜帖木儿、博罗这些人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甚至连大明皇宫慈宁宫住的那个老妖婆孙太后,都明白这个道理。
当初南衙僭朝造反的时候,孙太后收到了孙忠请求她下一道懿旨给僭朝合法性的密报,但是孙太后什么都没做。
因为即便是南衙造反成功,稽王府上下,孙家绝对不会留下他们,而皇帝却容得下稽王府上下。
很多人都说王复的军制改制目的就是飞鸟尽良弓藏,卸磨杀驴,要铲除当初那些一起从和林来的老兄弟;
很多人都说王复架空也先,目的是为了夺得康国的权柄,并且取而代之;
又有很多人说王复在借机铲除异己,家财钜万,敛财无数。
三人成虎,有些有,有些没有的事儿,就被无限放大,最终变成了流言,然后出现了间隙,这道间隙越扩越大,最终变成欲壑难填。
他也先能做大石!凭什么海罕不可以!
一名怯薛军气喘吁吁,他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西门也就是巴只那耳门涌入城门的敌军已经被打退, 怯薛军重新夺回了西门。
趁着敌人进攻的间隔,这名怯薛军并没有休息, 而是找到了王复。
兰宫的城门和大明的城门完全不同。
大明的城门一般都有五道城门, 朝阳门经过了改造, 超过了九道,而且为了方便通行较为宽敞, 但是兰宫的城门只有一道,宽只有一个车驾,极其狭小。
所以城门被打开之后, 怯薛军及时发现,并且将敌人击退,随后封堵了西门,兰宫才没有攻破。
这名怯薛军神色惶恐的说道:“王咨政, 城中的武库被打开,炮药库走水,燃起了大火, 敌人的军备精良, 而兰宫的守备不过千余人, 敌军人数过万!”
“还请王咨政早做打算!”
这次叛乱大案的疾风吹了整整一个月之后,康国才稍显安宁。
附逆作乱的所有叛军共计一万余人,尽数伏诛,而诸部和杜尔伯特部联袂的勋贵连带他们的家眷,超过了三千人被杀。
没有任何宽宥,只要牵连其中,皆斩。
人头滚滚。
王复杀伐之烈,让整个康国上下胆颤。
可是让王复颇为忧心的是,丧子之痛下的也先,经过月余时间,依旧是没有打起精神来,虽然已经不再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但多数时候,都在走神。
早朝之后,伯颜帖木儿拉住了王复说道:“得亏有先生,大石忧思过重,还劳烦先生主持大局了。”
王复眉头紧蹙的说道:“大石怎能为了一家之私,弃国不顾,一时忧思人之常情,现在这副模样,何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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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对也先是极为失望的,也先也不是装腔作势,是真的有点心如死灰。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王复可以理解,可这都一个月了,也先还是如此,王复自然失望,至少要表现出失望。
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还是有劳先生,知道先生苦楚,我这里有一株千年老参,给先生补补气血。”
“还请先生收下。”
王复收下了锦盒,走出了兰宫大殿,向着咨政院而去。
伯颜帖木儿走进了大殿之中,下朝的时候,也先就坐在王座上,这咨政大臣和左右官都已经走了,也先仍然坐在王座之上。
也先在发呆,至于也先到底在想什么,怕是也先自己都不清楚。
伯颜帖木儿将在殿外和王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也先突然极怒,拍着桌子声嘶力竭的喊道:“王复欺人太甚,他还想我怎样!我儿子死了!我连仇人都杀不得,还得他去杀!”
“他还想我怎样!”
也先杀不了海罕,因为海罕是杜尔伯特部的万户,他要是亲自下令杀人,那就是结下了世仇。
但是王复不一样,王复是大明来的先生。
伯颜帖木儿这夹在中间,是两头不是人,进退两难。
“大哥,博罗已经死了,博罗死了还有阿失帖木儿,大哥如此忧心,会伤了身子的。”伯颜帖木儿好言相劝。
但是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什么水平,伯颜也是心里有数,那厮烂泥扶不上墙,太过于纨绔。
也先的眼神终于放出了些亮光说道:“把阿失帖木儿交给王咨政,任王咨政处置,概不过问,任何人不得求情。”
伯颜帖木儿试探性的说道:“要不要把阿剌知院从和林调到撒马尔罕?若是王咨政一家独大,恐怕这兵变会再来一次。”
“臣弟不是怀疑王咨政的忠心,但是黄袍加身,到时候王咨政反不反,也是身不由己,不如让阿剌知院到撒马尔罕?”
也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伯颜帖木儿低声问道:“你不是在撒马尔罕吗?你牵制不了王咨政吗?”
伯颜帖木儿连连摇头说道:“大石太大看臣弟了!别说牵制王咨政了,就是给王咨政打下手,也不是那块料儿啊。”
“大石明鉴。”
也先怒其不争的甩了甩袖子说道:“那就把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从和林调过来吧。”
伯颜帖木儿长松了一口气,慢慢的退出了兰宫大殿,擦了擦额头的汗,向着咨政院而去。
伯颜帖木儿拦住了要去咨政院敲锤的王复,低声说道:“先生慢行,大石说把阿剌知院调任撒马尔罕,让我来问问王咨政的意见。”
王复并没有反对说道:“戎事皆由大石一言而定,日后这种事不用问我意见。”
“大石好些了吗?还在兰宫大殿的王座上坐着?”
王复的目的是夺权,但是此时并不是夺权的好机会,他的羽翼并不丰满,此时夺权,不是时候,所以王复才如此坦荡的同意了阿剌知院赶来撒马尔罕的提议。
伯颜帖木儿把大殿上的事儿详细的说了说,事无巨细。
这就是伯颜帖木儿,两头都是事无巨细,谁都不得罪。
王复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样,伯颜,你去找点胡姬,无论什么,总得让大石从心结里走出来,要不然就带着大石去天山狩猎,让大石振作起来。”
“丧子之痛啊。”
丧子之痛,大明也经历过,当初朱元璋的太子朱标死后,一切都乱了。
本来准备了许久的迁都事宜被迫暂停,朝堂之上蓝玉大案牵连广众,几年的时间,刚刚彻底灭掉了胡元法统,处于夏秋之序的大明,立刻进入了冬序。
直到朱允炆登基,大明终于进入了凛冬。
王复走进了咨政院坐在了主座上,一敲锤子,大声的说道:“开始议政,努库斯和达沙的部族冲突,已经持续了年余,再打下去,大军前往进剿,莫怪刀斧无情。”
“此事因为牧场而起,以乌许河为界,越界,杀无赦。”
“有人反对吗?”
乌许河,是康国最大的河流,河流的两岸是广袤的牧场,而努库斯是突厥人的聚集地,在河东。
达沙是波斯人的聚集地,在河西。
这两个地方部族众多,冲突频繁,牧场是最主要的冲突来源。
王复左右看了半天说道:“既然没有人反对就这么定了,如果东南风吹起的时候,两地仍在厮杀,那就交给我来处置了。”
“下一议。”
乌许河涉及的部族极多,无论怎么划界,都有人会反对。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说话,以往时候,闹一闹为自己部族博取点好处,这个时候,王咨政的心情显然不好,闹一闹,弄不好就把本部所有人给搭进去。
经过海罕反叛之事,众多咨政大夫突然察觉到了这咨政院的妙处。
吵架争的面红耳赤,总好过打架打的头破血流。
王咨政的咨政院的出现,就是给大家一个坐下来吵架的地方,能商量就商量,实在不能商量,还能让王咨政给他们做主。再不行,再打不迟。
其实很多不涉及到根本利益的问题,吵一吵,了解对方的底线和自己的底线,这事就吵过去了。
王复处理着康国上下大小政务,涉及到了方方面面。
众多咨政大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也先了,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习以为常。
第五百九十一章 小姐身子丫鬟命
三边的奴隶来源主要是西域;
云贵川黔的蓄奴之风主要来自于东南亚的三大宣慰司;
而两广、福建、鸡笼、南衙三省两直隶府的奴仆来源主要是高丽、倭国和东南亚的昆仑奴;
北直隶和辽东的奴隶来源主要是女直和野人。
朱祁钰敲着桌子,思忖了许久,心中终于有了定策,开口问道:“王复的奏疏到了吗?放在哪里?”
“在这。”兴安找到了王复的奏疏,递给了陛下,就知道今天唐贵妃的剑舞,怕是白准备了。
朱祁钰对撒马尔罕发生兵变之事,知道的比也先还要多。
王复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海罕的异常,甚至有计划的在刺激海罕做出过激的行为,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让康国稳定持续的走下去。
但是王复显然没想到海罕会发动的那么快,他刚刚进行了军制改制,刚回到了兰宫,海罕就发动了军变,幸好王复做了准备,没有让海罕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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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在军队哗变之前,居然还在愤怒的说,他在没人敢反这种话。
朱祁钰看着王复的奏疏,再加上诸多夜不收的密报,开口说道:“让王复不要再跟也先吵架了,也先虽然还没到耳顺之年,但是经过了丧子之痛和背叛之后,性情大变,让王复安抚好也先的情绪。”
“如果安抚不好也先,也先很有可能提前赶往萨莱拔都,奥斯曼的法拉提绝不允许出现这种事,帖木儿的卜撒因肯定会背刺康国。”
“如果也先做不得恭顺王,那恭顺康王这个位子,朕可以给王复坐。”
兴安看着陛下低声说道:“陛下,这是异姓王还是胡王啊?”
胡人封王就是大明在草原斗蛐蛐的那个草梗,王复这要是领了这个恭顺康王的位置,一定得问清楚在陛下心里,这是封的胡王,还是封的异姓王。
这里面从印绶到诏书格式,官僚派遣等等,都有巨大的差别。
胡人封王是自治是羁縻,而异姓王则是大明疆域。
朱祁钰点着奏疏说道:“这都是王复自己一点点打拼出来的!朕就是个给了册封的诏书罢了,自然是异姓王,是大明的藩篱,而不是胡王。”
“一封诏书朕便开疆拓土,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朕难道还要把王复推向也先那边吗?”
“反正有沐王府的前例,朕可以先给康国公,不会让礼部难做的。”
黔国公的国公府是按照王府的规制建造,而且黔国公府在大明多数被叫做沐王府。
朱祁钰给王复许诺的是康国公,规制却是康王制,实际上的异姓王。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朱祁钰对礼法的使用,也是如臂指使。
“那个奥斯曼的使者叫什么来着,利特斯德曼是吧,让他明天觐见,朕有诏书带给奥斯曼苏丹法提赫。”朱祁钰写着给王复的回书,还叮嘱着这件事。
兴安记下了皇帝陛下的命令,低声说道:“他给自己取名康成志,陛下。”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说他叫康成志,目的是为了让朕以为奥斯曼人是昭武九姓的后裔,是突厥人,但是他们明明是泰西人,甚至以希腊人居多。”
“朕偏要叫他利特斯德曼,他给奥斯曼人办事,还想跟大唐攀亲戚,他算哪根葱?”
说到这个朱祁钰就来气,也先到现在还拿着大明赐下的恭顺王金印,四处招风,什么国书公文,都下的恭顺王印。
虽然这个康成志已经知道了,所谓的大明远征军只是被大明吓跑的败犬而已,但是西域多数人认为瓦剌大军就是大明远征军。
朱祁钰停笔思考了片刻,准备再给王复五百墩台远侯,五百掌令官,充任康国的庶弁将,防止此类军队哗变之事,再次发生在康国。
这一千人的庶弁将,都是从大明讲武堂和讲义堂毕业的天子门生,可不是撒马尔罕那个山寨学堂毕业的冒牌货。
有了这一千人,王复想要掌控康国政务戎事才会更加得心应手。
要知道整个山西行都司和靖安三府,也就不到一千掌令官和庶弁将,这是朱祁钰给王复的人才支持。
王复在康国不需要银钱,因为王复和脱脱不花本身就掌控着康国的财经大权,王复也不需要大明给他政治地位和军事地位,因为王复和王悦两个人,自己就争取到了。
但是王复需要大义的名分,需要大明皇帝的肯定,需要大明的肯定。
王复需要人才,撒马尔罕实在是太远了,他没有办法找到更多可以信任的人,这是王复的困局。
“告诉王复,他的奇功牌朕已经打好了,就在聚贤阁,朕等着亲手给他挂在胸前的那一天,期盼已久。”朱祁钰站起身来,眼神看向了西方。
若是王复愿意留在康国做他的康国公,朱祁钰自然不会招他回来,若是王复肯回来,朱祁钰愿意给王复在朝堂留下一个很好的位置。
于谦百官之首的职位需要有人在于谦百年之后承接,而王复就是朱祁钰心中人选之一。
经过了铁和血的历练,王复若是回朝,就是经过了所有的考验,无论是能力还是忠心,都值得朱祁钰信任。
“这么晚了,去埃莱娜的花萼楼吧。”朱祁钰盥洗之后,决定去埃莱娜的那边。
汪皇后这个时间已经休息了,唐贵妃那边有剑舞可以看,朱祁钰却没有精力配唐贵妃折腾。
他怕第二天起不来。
唐兴这个三皇子的外公能折腾,唐贵妃怀有身孕在泰安宫受袭时跃跃欲试要亲自御敌,三皇子朱见浚也是闲不住,前几天爬树掏鸟窝,差点把兴安给吓厥过去。
埃莱娜一直迟迟没有身孕,朱祁钰打算多在埃莱娜身上耕耘一下,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是闪电归来的保证。
埃莱娜在写字,她的汉学需要补课,这段时间她已经读完了礼记,开始接触九章算术。
埃莱娜看到皇帝的身影,大眼睛里泪珠朦胧。
泰安宫并不大,但是她很久没有见到皇帝了,她还以为皇帝把她给忘记了。
深宫闺怨,异国他乡,她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这个夫君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腰缠万贯进此地,身无分文雁拔毛
朱祁钰对埃莱娜这个小精灵说不上多么喜欢,确切的说,他分不出多少时间和精力给后宫的诸多妃嫔。
到埃莱娜的花萼楼来,完完全全是因为今天收到了王复的奏疏,奥斯曼王国正在准备登基之事,朱祁钰才记得自己的后宫里还有个罗马公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明已经到了四月份,倒春寒的天气越来越少,四处都是鲜花锦绣,四处都是鸟语花香,朱祁钰在唐贵妃略微有些哀怨的眼神中,用过了早膳。
唐云燕精心准备剑舞,主要是稳婆算了日子,唐云燕这两日都是极易有身孕的日子,她专门让兴安在陛下面前提及,这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可是陛下却去了埃莱娜的花萼楼。
幸好,唐云燕现在在巾帼堂任教习,专门负责教授长短兵、弓射等事,唐云燕的小幽怨并没有进一步升级为宫斗。
小书亭
朱祁钰到了讲武堂当值见到了于谦,这一番奏对,将涉及到大明数十年,甚至百年的大业。
关于奴隶的问题,朱祁钰要和于谦深入交流意见,他们两个人达成一致之后,才会召开廷议,对奴隶地位问题,进行进一步的讨论。
朱祁钰将各地来的奏疏提前给了于谦。
若是论道德高地,整个大明于谦自认君子第二,没人敢任君子第一,高道德劣势的制高点,自然是于少保本人的道德。
“大明有祖制,不得蓄奴。罗马共和,罗马帝国,东罗、西罗皆亡于奴隶。”朱祁钰首先谈到了他的态度。。
他本人比较反对大肆蓄奴的风气,这是基于人口结构考虑。
人口结构是朱祁钰对奴隶问题最大的担忧,这种担忧来自于一箩筐罗马的教训,甚至还有一定的后世经验借鉴。
比如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在朱祁钰穿越的时候,种族矛盾已经成为了美利坚危急社会稳定,破坏社会秩序的主要矛盾之一。
于谦正襟危坐,认真的说道:“陛下禁亦可,不禁亦可,陛下多虑了。”
大明的道德洼地不是无德礼部尚书胡濙,而是面前的陛下,因为陛下压根不在乎虚名,所以于谦才会这么说。
于谦看朱祁钰依旧有些疑惑的表情,低声说道:“不禁,顶多就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若是陛下担忧奴隶太多造成类似于胡元时,泉州的亦思巴奚战乱的事情发生,等到用完了,全部遣返便是。”
波斯人在泉州造反,也是当初海禁的理由之一,毕竟成群的阿拉伯人、波斯人、犹太人、印度人、昆仑奴,近百种语言的万国城的叛乱,的确是历史教训,但因噎废食不可取。
至于于谦所言的遣返,基本不可能实现,因为遣返的成本实在是太高太高了。
那么这些为大明出力的奴隶,最后的归宿就是一抔黄土,若是担心杀人太多,直接付之一炬便可。
于谦想了想说道:“禁,大明百姓乃是最为勤劳的百姓,陛下的那些建设目标,征召民夫就是。”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他对蓄奴之风的态度倾向于不禁。
朱祁钰听明白了于谦的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思考了许久说道:“户部左侍郎张凤与朕奏对的时候,也说到了卖身契的问题,而且这种卖身契的赚钱本身,已经脱离了签了卖身契的奴隶,而是买卖卖身契。”
“眼下这卖身契的交易,大明许多的百姓都参与其中,张凤问朕如何处理,朕也只能禁止鞑靼人卖身,至少需要五年,才能让卖身契到期,即便是如此,许多小商小贩,都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朱祁钰说到了辽东、北平行都司、京畿、陕西行都司、靖安等地的卖身契买卖问题。
张凤说这就是个危害大明社会问题的雷,得亏朱祁钰对鞑靼的布局很早,才没有让这個雷弄到他这个皇帝无法下手的地步。
朱祁钰颇为担忧的说道:“若是朕此时不禁奴,这买卖奴仆的生意,必然波及整个大明,并且愈演愈烈,到时候,不是朕一道圣旨下去,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于谦却非常不认同的说道:“陛下多虑,无论何时,陛下是大明的天,陛下的圣旨,都能解决。”
“代价。”朱祁钰颇为严肃的说道:“代价太大了,这些奴隶都是大明百姓的私产,朕的圣旨几笔勾勒,万户家破人亡。”
爱民如子朱祁钰当然能够承担得起这份代价,但是大明百姓无法承担。
于谦理解了朱祁钰的想法和担忧。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各地官员视而不见,陛下完全可以置若罔闻。
等到奴隶问题逐渐露出来的时候,皇帝震怒,一道圣旨下去,承担骂名的则是欺上瞒下的官僚,皇帝也是被蒙蔽的那一个。
为尊者讳的皇帝受害论,这也是历来政治逻辑。
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搞出的冬牲,逼反了福建附近五省之地,皇帝处死宋彰等人,派兵镇压安抚,最后皇帝是受到奸臣蒙蔽的白莲花,而宋彰这些人都是奸臣。
比如戥头案的逻辑,亦是如此。
好事、坏事,无论陛下知道与否,其实都可以套用这个基本的政治逻辑和游戏规则。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怠政的行为。
于谦看着面前的陛下,陛下勤政天下闻,虽然不及太祖高皇帝那般,却担得起勤政二字。
怠政有万般坏处,好处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会轻松许多。
勤政有万般好处,坏处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案牍劳形。
已经坐稳了皇帝,作为天下最尊贵的人,很少有皇帝把自己折腾的这么累。
于谦坚持的说道:“臣明白陛下所思所虑,但是臣依旧是坚持臣的想法,这股蓄奴之风,不禁。”
“陛下觉得隋炀帝这个人如何?”
朱祁钰不假思索的说道:“好大喜功。”
隋炀帝杨广绝对不是个蠢笨之人,相反他很聪慧,杨广能把长子的太子杨勇给拱了,自己做太子,最后登基,不够聪慧,绝对做不到。
杨广毁就毁在了这一个好大喜功之上,三征高句丽、营建洛阳、广开运河、三游扬州、两巡塞北等等。
比如营建洛阳,就征调了将近两百万的民夫。
而广开运河更是近百万百姓,三征高句丽,三征三败的军事失败,彻底把整个隋朝带入了凛冬之序,最后隋炀帝失道天下,失去了天下。
这些事的确要做,这么心急,杨广亡隋,就坏在了好大喜功之上。
“陛下圣明,一语中的。”于谦俯首说道。
这就是于谦的劝谏,他的劝谏是温和的,就像当初劝朱祁钰好咸鱼这件事一样。
于谦十分郑重的问道:“陛下,四十万里的道路硬化,二十万里的水路疏浚,各地官厂,尤其是窑工,做到这些,需要多少人力?”
“陛下,这个代价要比陛下所言的数万户家破人亡的代价,要重的多。”
“陛下,就像是现在的海商皆默许携带火铳、弓弩、甲胄一样。”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这股蓄奴之风的四处兴起,是有它的社会原因,朱祁钰若是强加干涉,势必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于谦继续说道:“而且陛下所思所虑,臣不以为这是个难题,说到底也就是财经事务之事,陛下尤擅此道,自有解决之法。”
“养奴不比养牛马轻松,毕竟牛马顶多尥蹶子,这奴仆可是人,会杀人的。”
大明百姓并不蓄奴,蓄奴不易,比养牲口要难的多,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顶多会参与到这卖身契买卖之中,而不是直接蓄奴。
陛下担心的是普通百姓,在政策调整时候遭遇的危害,那么这个问题归根到底,就会变成财经事务的问题。
这对大明户部尚书、财经事务第一人的陛下而言,并不是很难解决。
“于少保对朕倒是很有信心啊!”朱祁钰笑着说道,他心中疑虑在和于谦的奏对之中,把问题抽丝剥茧,理清楚了所有的脉络。
对于蓄奴之风的管理,朱祁钰终于完善了心中的定策。
朱祁钰总结性的说道:“蓄奴之风不禁,五年之内,大利大明,朕是大明的皇帝,然后才是四海一统之大君,才是万国之主,蓄奴之风五年之内不禁。”
“不禁但不可不制,就像是御花园里的花草树木,若是肆意生长,则是一片荒芜,到时候更加难以治理。”
“朕打算拟奴仆法,就有劳于少保了。”
不禁,短期之内必然大利大明,可是不受朝堂控制,是帝制无法接受的。
朱祁钰要控制奴仆的数量和严格管理奴仆买卖、卖身契买卖,绝对不能任其生长,他并不是担心大而不能倒,在大明,或者历代中原王朝,压根就没有大而不能倒的存在。
朱祁钰主要担心这奴隶对大明的人口结构造成冲击,最终导致类似于美利坚种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的问题。
“陛下英明,臣回去就和朝臣们商定此事,月余给陛下一个初稿,最晚景泰八年便可试行。”于谦做出了承诺,这对大明是一件大事,于谦自然上心。
朱祁钰放下了关于奴隶的奏疏,拿出了一本李贤和李宾言的奏疏,双李在南衙可谓是臭名昭著,酷吏之名传扬天下。
这封奏疏说的事,是朱祁钰更加忧心的事儿。
于谦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奏疏,越看眉头越拧,忧心忡忡的合上了奏疏,颇为担忧的说道:“陛下当年行钱法的时候的担忧,臣还以为是陛下多虑,现在看来,陛下还是低估了他们的无耻。”
李贤和李宾言在奏疏中说的是一种正在蓬勃发展的社会风气。
当年宋高宗赵构在临安,也就是杭州等地,大搞粪霸的买卖,这种事有了皇帝带头在整个带宋,都是屡禁不止。
最近在南衙诸府也出现了类似于粪霸的产业链。
菜霸、沙霸、油霸、路霸、肉霸等等。
大明有一种买卖叫店塌房生意,就是房子塌了之后,想要重建,难上加难,城中没有土木石料,想要建房子,根本无法建房。
朱祁钰解决了南京五城兵马司渎职,解决了店塌房生意,但是类似的生意却是屡禁不止。
于谦紧握着奏疏,面色凝重,语气森严的说道:“青稻钱死灰复燃,利滚利、驴打滚,还不起债务,就还是各种破门灭户,这种违背了大明律的青稻钱再次出现。”
“欺行霸市,各种帮派、堂口,借着人多势众,为祸市集,强买强卖,鱼肉百姓。”
“畸零女户案犹在眼前,各地宗族蠢蠢欲动,再次开始这女户贩卖不提,仅仅天宝陈氏就有两百余人,参与店塌房采砂之事,火并数十次,获利超过百万余银币。”
“天母教众,居然敢在运河上截杀押运银船,简直是无法无天!”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陛下,利剑应高擎,荡尘涤垢!还大明百姓朗朗乾坤!”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这些个菜霸、沙霸、油霸、路霸、肉霸已经严重的影响到了大明百姓的生活,衣食住行,都被这些人给垄断了,随意定价,百姓苦不堪言。
必须要出重拳。
这些罪恶分为几类。
首当其中的依旧是宗族势力集体犯罪,正如畸零女户大案中,博爱乡的那李家耆老一样,这些宗族乡贤们,依旧是犯罪主体。
而第二大类,则是类似于堂口、帮派,他们以各种邪异的宗教聚集在一起,人数广众,活动范围极大,分工明确。
第三大类,则是游堕之民,这些人失地无家,如同浮萍,四处游荡,依附于各大宗教帮派和宗族势力,成为打手和直接犯罪之人。
朱祁钰看着奏疏里的内容,开口说道:“此风不可长,首恶必诛,从犯从严。”
“正好当初南衙叛军二十五万余人,已经有数万服役期满正在返乡,这些大案,最低七年苦役起。”
“马鞍厂和江淮厂的两大官厂煤田缺少苦役,他们送上门来,朕就却之不恭了。”
李宾言和李贤上这道奏疏的原因是兹事体大,仅凭各府五城兵马司和衙役,根本无法彻底清查,势必要调动南京城和松江府的京军,所以才请旨上奏。
大明养鸽人于谦把鸽子养的很好,这封奏疏入京只用了两天时间。
“陛下英明。”于谦俯首说道,这类案件决计不可放纵,必须要严惩不贷,用严刑重典,惩前毖后。
朱祁钰有些犹豫的说道:“朕打算明年再巡南衙,于少保以为如何?”
“南巡?”于谦一愣,陛下还真想一出是一出。
这隋炀帝南巡把隋朝给亡了,陛下难不成真的要做亡国之君不成?
第五百九十三章 大忽悠在和林
“是出什么问题了,必须要陛下前往才能解决吗?”于谦对朱祁钰太了解了。
这位皇爷爷也就亲征离开了京师一次,其余时间都待在京师里一动不动。
这是大明的政治体系造成的,朱祁钰还没有合格的继承人可以监国,所以必须在京师,就像大军征伐,武清侯石亨不能冲锋在前,需要坐镇中帐一个道理。
陛下要动, 那证明南衙发生了让皇帝陛下担心的问题。
朱祁钰示意兴安取来了一本厚厚的账本,这是大明宝源局、兵仗局、宝钞局三局合并之后隶属于户部的银司一本账目,由孙炳福完成。
孙炳福是朱祁钰当初巡查宝源局的时候发现的一个人才,银两过手,就可以明白其中斤两、成色和银路的干吏。
这位干吏,人在南京,应天宝源局主事,现在银司的郎中。
于谦翻开了账目,看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放下了账本,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担忧。
宗族也好,邪异宗教也罢,这些都是历朝历代都有的问题,处置起来,也有规律可循, 可是孙炳福搞出的这一套, 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新问题。
“朕有时候就在想,朕行钱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朱祁钰收起了账本,拨弄着桌上倾斜的地球仪,叹息的说道:“阿基米德曾经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
“孙炳福做的并没有错,可是朕很担忧。”
阿基米德应当是没有说过这句谚语,因为证明的确是個球,即便是在大明也是度数旁通的最新成果,李宾言还没有走到天边看看之前,让大明百姓相信地球是个球,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
但是孙炳福找到了那个支点,应天府、松江府、密州市舶司、宁波市舶司、泉州市舶司、广州市舶司的宝源局,最近在搞借贷和投资。
没错,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投资。
宝源局纳储有年百分之三的利息,这部分的利息,最开始是从三成的铸币税中支出,但是这些宝源局在孙炳福的领导下,在景泰四年开始了自负盈亏,在景泰七年开年,孙炳福上交了景泰六年的利润,共计两百五十万银币的盈利。
两百五十万银币什么概念?
“以大宋为例,大宋是富有了,百姓的负担理应减少,但是两宋之时,百姓們身上的枷锁却层层叠叠,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两宋上了史书的民乱,攻破县州府的民乱就超过了四百余起。”
“取之于民易,用之于民难。”
朱祁钰和于谦说的是分配的问题。
两宋的时候,朝廷的税赋一年就超过了三千万缗,折算成银两,也超过了两千万,而且累年增多,但是百姓们收入增长甚至涨不过通胀,藁税都交不起,乡部私求又数设名目,百姓苦不堪言,民乱不止,最终民不聊生,天下疲惫。
朱祁钰当初行钱法,并不是想把大明折腾成大宋那般模样,他更不想自己的政策,真的成为亡国之策。
朱祁钰并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所以他才会忧心。
对于财经事务之事,于谦的确不如朱祁钰,也就沐阳伯金濂在世的时候,才能和陛下讨论几句。
于谦沉默良久才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大明就是大明,大明不是大宋,也不是大唐。”
“大明就是大明。”
“陛下既然不放心,那不如南巡去看看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于谦最终同意了朱祁钰南巡的想法,而且认为很有必要。
“景泰八年的会试之后,再议南巡之事吧。”朱祁钰还以为于谦会激烈反对,没想到于谦居然被这么简单的说服了。
于谦想了想解释道:“臣是从国家之制的角度考虑,整个公权体系中,南衙刚刚四分,人心惶惶,陛下久离南京,南京几十年未闻圣化,并非长久之计。”
“即便是南衙没有宝源局之事,陛下也应当南巡,考民情戎政、问民间疾苦、蠲赋加恩赏、巡河视工况、观民察吏治、阅兵祭祖陵。”
江南是整个大明最为繁华的地段,也是大明最重要的粮仓,占据了整个大明六成的米粱。
在朝廷财税之中,仅仅南衙十四府,就占了大明赋银的三成,赋粮的四成,盐税的六成,如果再算上两浙,说一句江南供养了整个大明也不过分。
如此重要的地方,皇帝却看都不看一眼,大明南北之争,朝堂和地方之争,不出问题,才奇怪。
大明皇帝以薄凉寡恩天下闻,其中就有一条,大明太祖高皇帝的祖坟孝陵在南京,但是大明皇帝自从迁都之后,不再亲自祭祀。
以孝治天下,是历朝历代的根基,大明皇帝也被称之为君父,但是君父却从不亲自祭祖陵,这的确给一些人留下了不孝的口实。
尤其是当今陛下,乃是弑君杀兄,不顾亲亲之谊杀三亲王与天地坛前,虽然陛下不在乎,但的确是落人口实。
于谦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陛下不提,臣等到鞑靼诸事稳定之后,也要提议陛下,南巡天下,以安天下民心。”
“臣和胡尚书也沟通过了,胡尚书说在永乐、洪熙年间,就有天子守北衙,太子监南衙的惯例,但是仁宗、先帝宣宗皇帝早崩,稽戾王久不立太子,此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永乐十九年才正是迁都,但是从永乐六年太宗文皇帝出南京城之后,就形成了天子守北衙,太子监南衙的惯例和基本格局,这也是朱棣决心迁都的重要原因。
仁宗皇帝朱高炽崩,当时的太子朱瞻基,就在南京监南衙,用了十五天的时间赶回了北衙,在路上还遭到了人在山东的汉王朱高煦的阻拦,这段时间襄王朱瞻墡第一次监国。
朱瞻基登基之后,朱祁镇宣德二年才出生,朱祁钰宣德三年出生,朱祁镇年幼登基,主少国疑,而朱见深又是庶长子,一直到稽戾王朱祁镇被俘,朱见深才被立为了太子。
所以这种天子居北衙,太子监南衙的基本格局,再无人提起。
在朱棣的构想之中,迁都之后,南衙的六部衙门,其实就是太子的东宫潜邸。
但是南京两百余年的时间里诸事皆废,成为了法外之地,是不争的事实。
朱祁钰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也是能祖宗之法?”
“这就是祖宗之法。”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祁钰眼下用的应天巡抚和松江巡抚,宣德、正统年间,让魏国公府监察南京,都不是解决之法。
太子监南衙诸事、天子南巡、南衙分立,才能有效缓解南衙尾大不掉之势。
“原来于少保是从国家之制考虑,谨受教。”朱祁钰思虑许久,颇为认同的说道。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朕要见一见奥斯曼使者,于少保稍待,兴安,宣。”朱祁钰说起了另外一事,他当然记得今天见康成志的事儿。
主要是关于罗马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那颗满是铜绿色锈迹的红苹果,以及最重要的,奥斯曼王国苏丹法提赫加冕称帝之事。
利特斯德曼,也就康成志身穿儒服,披右衽一进门,恭恭敬敬的行三拜五叩大礼,俯首帖耳大声的喊道:“臣康成志拜见四海一统大君、万国之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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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不动声色的说道:“平身。”
“听说法提赫准备组建一个突厥会盟,在诸多突厥部族酋长的见证下,登基称帝,可有此事?”
康成志这起了半截的身子,立刻垮了下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我王定是受了小人蒙蔽和蛊惑,才如此行事,还请陛下宽恕。”
朱祁钰极为轻松的说道:“他离朕十万八千里,他称帝朕还能怎么着他?”
“朕还能派兵打他不成?”
康成志真的是一脑门的汗,急中生智的说道:“陛下臣以为传言有误,我王聚集诸多突厥部族会盟,应当是想做哈里发,而非皇帝,陛下如此翻译,必然是有人居心叵测,还请陛下明鉴。”
康成志也是急中生智了,而且还告了通事堂一状,通事堂是罗马使者尼古劳兹主持,这样一来,就合情合理了。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当个皇帝还遮遮掩掩扯到了哈里发的头上,哈里发是继承者、先知的意思,大约等同于精神领袖。
萝马没有皇帝,萝马真的不是罗马正统。
第五百九十四章 陛下乃至仁之君
“要当哈里发,野心不小。”朱祁钰看着康成志再次诛心的说道。
哈里发是回回教的至圣先师,若是法提赫真的要当哈里发,他想做什么?将那些回回教的国家置于何地?
奥斯曼王国,到底属于什么文化范围?
康成志万万没料到,大明皇帝似乎对于西域的事儿非常清楚,一句话就否定了法提赫的正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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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反腐抓贪。”
于谦陷入了沉默,陛下的游戏实在是有些妙,妙不可言。
“这规则看似复杂,但是只要玩一把就立刻懂了,我们来玩一把。”朱祁钰摆好了棋盘,开始和于谦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朱祁钰是监察方,而于谦是贪腐方。
于谦一共走了不到三个回合,就被朱祁钰打出了【人赃并获】的结局,于谦大败。
朱祁钰终于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赢了一次于少保。
“再来。”于谦有点不信邪,立刻开始了第二局。
于谦再败,这次于谦只走了二十五个回合,就被朱祁钰收集齐了人证、物证和书证,于谦被打出了【锒铛入狱】的结局。
于谦撸起袖子,将桌面收拾干净,说道:“再来!”
有些事的确讲天赋,于谦在贪赃枉法之事上,天赋为零,速战速决,一连输了十几把。
“换手。”兴安大声的喊道,于少保已经输麻了,再输下去,要输红眼了。
这次换手,朱祁钰真的是花招百出,一共三百个回合,朱祁钰打出了【权倾朝野】的结局。
于谦呆滞的看着牌面,在最后的时刻,朱祁钰手持贪官方,居然贪了五千余万两银子,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甚至还行贿内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皇帝。
这已经不是监察方能动的人,只能皇帝亲自下旨查办的地步。
于谦面色通红的将手中的牌扔在了桌上大声的说道:“此等国贼,欺君妄上!专权怙宠!蠹财害民!坏法败国!奢侈过制!赇贿不法!其害不亚蔡京、王黼大祸!”
于谦是第一次接触这类角色扮演类的桌游,就像是第一次接触魂斗罗和马里奥的孩子一样,情绪自然有点激动。
兵推棋盘始终是上帝视角,进行兵推,主要是为了推演局势,而不是为了玩。
朱祁钰设计的这个反腐抓贪,的确是大明第一款角色扮演类的游戏,于谦代入了人物,和邪恶的大贪官斗智斗勇,却是输的一塌糊涂。
“于少保为人刚正,玩这种棋,天然劣势,若是胡尚书和朕对弈,朕必输无疑。”朱祁钰开始整理桌面,解释其中缘由。
朱祁钰整理好了双方的牌面,看着还没缓过神的于谦笑着问道:“再来一把?”
“再来!”于谦一脸凶神恶煞的说道。
很快,于谦就弃牌了,喃喃自语的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一次于谦仍然持有监察方,最终被朱祁钰这个大贪官,打出了【含冤而死】的结局。
朱祁钰赢得很干脆,所有的呈堂公证,到了对簿公堂的时候,都变成了于谦的罪证,最后于谦以诬陷入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兴安收拾着桌子,他有些手抖,这次他站在于谦的一方,感同身受,看着于谦一步步的落入朱祁钰的圈套,看着于谦被构陷,那种无力感,让他颤抖不已。
“看起来,朕还是很有当贪官的天赋啊。”朱祁钰收手了,于谦不适合这种棋牌,毕竟于谦是大明道德的制高点,而朱祁钰是大明道德的洼地。
兴安愣愣的说道:“也许、可能、大概有?还是没有?”
在兴安看来,陛下的确有当贪官的天赋,但是这怎么能承认英明的陛下是当贪官的料儿呢?
这个【反腐抓贪】的游戏,只有两个核心要素,一个是权,一个是人性。
争权夺利,泯灭人性。
朱祁钰收好了牌和旗,不能再下了,于谦已经愤怒了。
“朕许给了王复一个康国公的位置,若是王复夺权成功,并且未叛大明,朕许他王制国公府,等同沐王府。”为了缓解于谦的情绪,朱祁钰又聊起了国事。
于谦愣了片刻,俯首说道:“应有之意,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以为王复定不会叛明,景泰二年,臣任总督军务,在集宁的时候见过王复。”
“若是用襄王殿下所言,王复在集宁的时候,已经从有我,变成了无我,王复身中数创,要害中了三箭,若非欣可敬欣院判在集宁,王复必死无疑。”
“而王复当时就是为了送一份情报到集宁,防止也先偷袭我军。”
“王复去参加夜不收的时候,满是欣喜,脸上的笑容…和那幅画上的夜不收们的笑容,一模一样。”
于谦指着御书房挂的画,那是当初杨洪组建夜不收时候,随天使前往宣府的画师,画的一幅画,马背上的墩台远侯,嬉笑着打着招呼,奔向草原。
那个笑容,无怨无悔。
朱祁钰一直把这幅画挂在自己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而且兴安装裱之后,为了防止画卷发黄,专门用玻璃框好,防止氧化。
朱祁钰出神的看着那幅画,郑重的说道:“朕也信他,若是他真的叛了大明,是朕之过。王复不欠大明什么,倒是朕对他有所亏欠,他求的就是朕亲手给他挂功赏牌,至今未能如愿。”
“但是该锄奸,朕也绝不姑息。”
就像是功过不能相抵的基本赏罚规则一样,朱祁钰欠王复的牌子那是债,但是王复真的敢叛,朱祁钰真敢派人锄奸。
朱祁钰给王复准备三块奇功牌。
第一块是王复在和林的时候拯救夜不收,第二块是王复送到大明的六分仪等物,那都是帖木尔王国的最为宝贵的财富,第三块则是王复最终能以康国公回到大明。
于谦和朱祁钰详细讨论了下,关于奴仆法的具体事宜,这是社稷大明百年基业的根基。
当然奴仆法之中,于谦和皇帝也有很多的分歧。
比如皇帝有意营建官奴所,类似于教坊司,设立贱籍蓄奴,对这些奴隶统一管理;
于谦持有反对意见,认为大明不应当设立这类官办奴所,这种明火执仗的行为,一来有损圣德,二来于国不利。
即便是大明贱籍,那也是大明人,比蛮夷更高一等,给贱籍等于给奴仆大明人的身份。
朱祁钰和于谦经常吵架,兴安早就见怪不怪,吵吵闹闹比客客气气让兴安更为放心。
能够沟通,就没有怀疑,小人的谗言就无法钻空子。
怀疑的种子需要间隙的浇灌,才会不断的生长,直到开花结果。
第五百九十五章 如此君臣,天佑大明!
“骂别的朕也就认了,但是他居然骂朕不够勤政,这个王启是什么人?”朱祁钰一扔手中的奏疏,愤愤不已的说道。
朱祁钰天天被骂,也多少被骂习惯了,亡国之君的恶名,甘之若饴, 但是今天,他突然被骂不够勤勉。
于少保第一个不同意,于少保时常忧心,陛下整日沉迷政务,日后恐有厌烦。
兴安看了看最后的署名俯首说道:“王启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景泰五年进士及第, 二甲十一名。”
“这奏疏臣也看过了, 臣以为他说的倒是符合他的身份, 初入官场,乳臭未干,所言所欲,看似合理,其实没什么作用和价值。”
朱祁钰打开手中的奏疏,提起了朱笔,疑惑的问道:“那拿来干什么?”
王启的奏疏里,说朱祁钰怠政的理由是:大明早朝。
王启在奏疏中,痛陈利害,骂朱祁钰不够勤政,理由是大明现在的早朝不常设,五日一次, 皇帝疏于政务,沉迷奇淫巧技。
在洪武年间, 大明的朝会分为了早朝、午朝和晚朝, 晚朝一般不开,若是午朝没忙完,那就会开晚朝。
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勤政, 朱祁钰自叹不如, 但朱元璋的勤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国朝初立,事物繁多,这是一方面,政治制度不成熟,是第二方面。
在八十年间的发展中,文渊阁的地位逐渐加重,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廷议、部议制度逐渐健全,朝会早就变得礼仪化,不再处理实际政务。
尤其是到了正统初年,皇帝幼冲,这朝会变得更加可有可无。
朱祁钰的确没有恢复每日早朝,更没有设午朝、晚朝,可是他每天都在讲武堂当值,在讲义堂上课,每天还要去京营操阅军马,虽然武力值依旧不太行,但至少朱祁钰的武力,也能充当计量单位了。
每隔七天都会去一趟石景厂,每隔一旬,他都会去一趟朝阳门,偶尔还要见一下柳七。。
朱祁钰批复了王启的奏疏,倒是没有恶语相向,只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兴安俯首说道:“好听话、难听话,都得陛下看过,才能定夺,司礼监和文渊阁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谁都不能自己压下奏疏的,这是规矩。”
兴安和王文,是朱祁钰的心腹,若是这两个地方出现了问题,朱祁钰才是作茧自缚,陷入信息茧房之内。
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猛地坐直了身子。
佥都御史蔡愈济上的奏疏,弹劾的是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贪赃枉法,在担任石景厂总办期间,贪腐钜万。
“不是吧,老徐朕很熟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个蔡愈济是在诬告吗?”朱祁钰认真的看完了奏疏里的内容。
徐四七是被石景厂的几名工匠状告到了顺天府,顺天府尹将官司移交到了刑部,刑部、工部、计省一起参与到了稽查。
内帑太监林绣甚至请了东厂督主兴安派了许多内廷的番子稽查。
刑部尚书俞士悦、工部尚书石璞、计省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司礼监太监东厂督主兴安、锦衣卫左都督卢忠的名字都在奏疏的署名之上。
徐四七的确是仗着自己深受皇恩,能够进出泰安宫,甚至每七日可以面圣,这几年的时间,变了模样。
徐四七在六年的时间里,把自己的亲戚大约三十余人送入了石景厂担任各司要职,而后利用这些亲族,几近将石景厂变成徐家的私产。
煤井司数次矿难,徐四七知情不报刻意隐瞒,驾步司的道路硬化偷工减料,炮药司火药被偷偷贩售,送往各农庄的农具质量参差不齐,以次充好。
徐四七在任石景厂总办期间,总计贪墨二十一万银币,收受商贾贿赂共计七座三进宅院,十三余处产业,配合商总哄抬物价,囤货居奇三十余次。
每一例罪行都是人证、物证、书证俱在,都有卢忠、兴安、俞士悦等人的签名。
“什么时候开始查徐四七的?”朱祁钰合上了奏疏,面沉如水的问道。
兴安小心翼翼的说道:“去年元月,盘根交错,经纪买办代持,查了一年零四個月吧。”
“为何不报?担心朕徇私吗?朕与徐四七的确相识于王恭厂,彼时朕还是郕王,但是此等蛀虫,在这总办的位子上多待一天,就是贻害大明!”朱祁钰语气虽然平静,但是兴安却听出了陛下的怒火冲天。
兴安就是这个顾虑。
徐四七应当算潜邸之人,朱祁钰窝在王恭厂打铁的时候,大明风雨飘摇的时候,徐四七就已经跟着陛下翻砂捣炉。
若是查无实处,那就是诬告。
“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兴安俯首说道。
“拿了吧。”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批复了奏疏说道,既然拿到了他面前,这件事九成九是板上钉钉。
朱祁钰放下了朱笔,略微感觉有些眩晕,这种背离感,让他第一次对孤家寡人四个字,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他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御书房的屋顶,有些失神的问道:“兴安,徐四七每次来,你都看到了,这人素来简朴,为何贪这么多的钱?”
“朕不明白。”
兴安叹了口气,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徐四七有两个孩子,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唯一一个亲生的还是赌鬼,老徐那点大工匠的薪资哪里够他亲儿子赌?”
“这一步错,步步错,就变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朱祁钰满是奇怪的问道:“不是亲生的?”
“陛下有所不知。”兴安欲言又止,有点难以启齿,毕竟这是人间疾苦,陛下九五之尊,不知道不稀奇。
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知无不言,说就是了。”
“是。”兴安稍微思考了下才说道:“这徐四七的第一个孩子,虽然姓徐,但不是亲生儿子。”
“早年间徐四七就是个铁匠,就娶了正妻刘氏,可是这刘氏心比天高,小姐身子丫鬟命,迟迟不怀孩子,这刘氏就被送去了棒槌会。”
“棒槌会?”朱祁钰眉头紧皱。
这什么玩意儿?
兴安低声说道:“这民间成婚三年迟迟无嗣,这女子就会被绑着送到碧云寺外面的空地,这娶不到婆娘的光棍会每天晚上等在那儿,等着送来的无子女子,行苟且之事。”
“女子被送去三次,若是有了身孕,则是这男子有问题,生了孩子也是当亲生的养。若是没有,则夫家休妻。”
朱祁钰是真的第一次听闻这种民间疾苦,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兴安说道:“你继续说。”
兴安递了一本奏疏说道:“徐四七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正统三年,徐四七的正妻刘氏跑了,徐四七另外娶了一房继室,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两男一女,一个儿子夭折,另外一个儿子嗜赌如命。”
朱祁钰看完才了解了其中的详情。
这徐四七的第一任正妻刘氏,乃是成国公府的丫鬟,成国公府的丫鬟不是奴仆,若是没有被成国公的世子收为通房,到了婚配的年纪,都是要打发出去择人婚配。
这刘氏对成国公府世子朱仪可谓是一片倾心,就像是落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朱仪,照顾朱仪可谓是无微不至,生怕有任何闪失,可是这朱仪连这刘氏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这刘氏从成国公府打发嫁人之后,还是满心满念都是朱仪,比大家闺秀的小姐派头还要胜,处处高人一等,这样的女子娶回家,那可真是供着。
刘氏如此这般坐派,最后被送去了棒槌会,怀了孩子,徐四七木讷老实,这种事也羞于启齿,刘氏后来受不得屈辱,便跟着一名男子跑了。
徐四七寻得继室,只是普通人家,自然是瓜熟蒂落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亲儿子夭折了一个,另外一个则是百般宠溺,把这孩子宠坏了,嗜赌如命。
“朕记得徐四七有一块奇功牌对吧。”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兴安赶忙说道:“有,景泰二年,钢铁司定方改功,安全生产定策之功,授奇功牌一枚,景泰三年到景泰八年,分授头功牌六枚,奇功牌一枚、头功牌八枚。”
饭团探书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说道:“徐四七所有的贪腐之物,查抄入库,至于徐四七本人,打发到辽东去营建新的官厂吧。”
“辽东苦寒,煤铁皆为上品,让老徐干出点成绩来,别给朕丢脸。”
“宣一下徐四七,朕见见他。”
徐四七的罪名很多,但是主要还是贪腐问题,奇功牌在身,朱祁钰当然不会治徐四七死罪。
这是功赏牌的基本逻辑。
就像是大明依旧存在的八辟八议制一样,八辟八议都是勋贵高官,自然包含了一部分的司法特权,朱祁钰的功赏牌若是没有司法特权,谁还拼命争牌子?
只要科层制的官僚制度存在,这种特权就必然存在,除非朱祁钰抛弃科层制官僚制度,否则功赏牌的司法特权无法取消。
朱祁钰气呼呼的说道:“老徐的正妻刘氏跑哪去了?给人抓回来,按大明律论罪,她自己眼高于顶,就不要嫁人,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这种拜贵女,朱祁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切悲剧的起点,就是徐四七娶了个成国公府的丫鬟。
兴安赶忙说道:“这刘氏已经死了。”
“刘氏和陈姓男子私奔后,过了月余,这陈姓男子便受不了刘氏,把刘氏卖到了青楼,又过了五个月,刘氏死在了青楼。”
“这陈姓男子自称江南名士,大儒之家,无意功名利禄,生了一副好皮囊,读了几年书,其实也是江湖骗子,并没有良田万顷,更没有书香门第,就是专门勾搭这类心气儿高的女子,玩腻了发卖青楼。”
朱祁钰忽然理解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徐四七到了。”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俯首说道。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徐四七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行了大礼,面色如常。
朱祁钰一甩手中的奏疏,扔到了徐四七的面前,厉声说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徐四七已经识字,看了两眼,已经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陛下,臣…臣…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饶我一命!”
朱祁钰看着徐四七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说道:“朕还以为你要在朕面前狡辩几句呢,敢作敢当是吧。”
“臣有负圣恩,臣罪该万死!”徐四七俯首帖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钰的语气里有些烦躁,他想了很久说道:“你说你干什么不好,朕这头反腐抓贪风声正禁,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往枪口上撞?”
“缺钱问朕要,朕还能不给你?弄的都察院弹劾、刑部、工部、大理寺、锦衣卫、东厂联合稽查,你老徐好大的面子!”
“你那个赌鬼儿子,太宠溺了!明天就送开平卫戍边!那边治军严明,捶打几年,这秉性就好了。”
“你明天收拾收拾,滚去辽东营建官厂,干不好,就别回来了!”
徐四七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听到要去辽东,也是一愣,跪在地上良久没有言语。
朱祁钰看着徐四七不言语,眉头紧蹙的说道:“怎么让你儿子去开平卫戍边,让你去辽东营建官厂你还不乐意吗?”
徐四七重重的磕了五个头,差点磕出血来,才大声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定然弄好辽东煤铁厂,再负圣恩,臣提头来见!”
朱祁钰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行了,你脑袋值几个钱!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谢陛下。陛下…保重。”徐四七站了起来,走出了聚贤阁的御书房。
朱祁钰和徐四七的关系不错,有时候忙到了饭点,朱祁钰都会留徐四七吃饭,徐四七来的时候,朱祁钰给他宫里的吃食,徐四七会很老实的说吃过了。
朱祁钰看着徐四七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多少能理解朱元璋当年杀掉自己那些老兄弟时候,该是多难过。
“都察院今天怕是要开席了,弹劾掉了朕的石景厂总办,朕多少有点识人不明。”朱祁钰摇头说道:“石景厂总办,这可是肥缺,把王恭厂那个陈有德,调到石景厂任总办。”
“敕令五城兵马司五都尉,朕日后再听闻大明京师首善之地,仍有赌坊,这兵马都尉也不要做了,都送石景厂给朕挖煤去!”
朱祁钰颇为不甘心的说道:“这个蔡愈济弹劾有功,赐一枚头功牌吧。对了,贺章的病怎么样了,都回来一个月了,还是水食皆厌的弃世模样?”
第五百九十六章 穷不过三代,因为没有第四代
朱祁钰这条命令可算不上昏政,而是历朝历代的规矩。
中原历代王朝禁赌,比如宋律中就明确规定:京城无赖辈相聚蒱(pú)博,开柜坊,屠牛马驴狗以食,销铸铜钱为器用杂物,令开封府戒坊市, 谨捕之,犯者斩,匿不以闻及居人邸舍就与恶少为柜坊者同罪。
这条明文规定中,任何开设赌坊、收熔铸铜钱者,若是被捕的时候反抗,格杀勿论。
若是知情不报、隐匿者, 周围的邻居全都为同罪论。
这是宋朝的连坐。
柜坊就是赌坊的别称。
在唐朝时候, 柜台是为了客商保管重要物品,寄放财物之地,随后因为钱财来往频繁,慢慢发展成了不法之徒熔铸铜钱和赌坊,柜坊又别称穷富赌钱社。
到了大明这条京师不能设赌坊的规矩还在,但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有些懈怠了。
因为正统三年就有敕,修改了柜坊并诛罪名,而是变成了:具狱当议投配恶地,告言有赏,纵而不察,有司论罪。
司法层次的松动,让赌坊的规模越来越大。
在《皇明祖训》中,朱元璋明确的提出了太子涉赌的处罚:太子博戏,则笞。不止,则特笞。不止, 则更立。。
大明合法废掉太子的理由并不多, 这赌就是一条,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这是《法经》里的内容。
朱祁钰申饬五城兵马司的圣旨刚到锦衣卫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的都尉们,吓的魂都冒出来了。
当初陛下申饬都察院违背宵禁,都察院御史共三人,违背宵禁还推搡五城兵马司的军卒,致使龙颜大怒,奉天殿怒斩三名御史,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兴安捧着圣旨大声的喊道:“夫摇骰子骗人,出于一人之手,而众人为之犄角,欺骗赢钱。打揭、猪窝、族鬼、胡画、数仓等;采选、象戏、弈棋等;斗蛐蛐、斗鸡、斗狗等。”
“若是乎,君子之恶,恶道至甚也。”
“陛下闻之,痛彻心扉,令五城兵马司禁绝京师赌坊,以上条目不得复见。”
五城兵马司归锦衣卫管辖,锦衣卫左都督卢忠跪在地上接过了圣旨,这是用黄锦裱过的,这代表这件事陛下真的很在意。
卢忠站起身来送了兴安一段,小声的交流了片刻才回到锦衣卫衙门。
卢忠自然知道徐四七的事儿,这案子他也有经手,而且很多关键的人证、物证都是他稽查的。
徐四七是陛下还是郕王时候的旧人,奇功牌在身,徐四七出身卑鄙,早些年时候,想要腐化徐四七的比比皆是,徐四七持节守正,都挡住了。
可是最终还是因为他那个不孝儿子获罪流放边方。
陛下和十二骑天子缇骑的明光甲,就是出自徐四七之手,卢忠是唯一在明面上活动的天子缇骑,他身上的明光甲也是徐四七打的。
爹娘大约上辈子都是欠了孩子的,这辈子还债的。
卢忠面色铁青,以徐四七的位置和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跑去塞外边方营建官厂,儿子被送进了戍边的开平卫,这和流放边方有什么区别?
卢忠厉声说道:“陛下看不得大明首善之地有赌坊这种至恶之道,陛下看不得,就是我们缇骑们看不得!”
“张榜所有坊市,但有隐匿,一并坐罪!”
“各城门外聚集民舍,也要张榜清查,无论查到了哪里,查到了谁,一并坐罪!”
说起这柜坊一道,那多数都是富商大户,资金雄厚无比,盘根交错,大多数都有靠山,这个靠山甚至有宗室子弟的可能,赌坊混的就是个黑白通吃。
居京师大不易,寸土寸金首善之地,要买下一片欢乐地,营建烟花世界,那背景能小了去?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无论是谁,一查到底。
卢忠亲自带人来到了东城东四胡同,这里是大明的勾栏之地,也是大明教坊所在,逐渐演化成京师的烟花世界。
酒肆、茶馆、妓馆鳞次栉比,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整条胡同都是灯红酒绿纸醉迷金,这是大明的销金窟。
腰缠万贯进此地,身无分文雁拔毛。
卢忠走到此地的时候,坊门缓缓关闭,大批的官军鱼贯而入,开始彻查此地。
锦衣卫把京师折腾的鸡飞狗跳,卢忠更是开罪了不少人,但是陛下的意志不可违背。
三日后,卢忠面圣,交给了陛下一份满意的答卷。
卢忠俯首说道:“这京师的赌坊大多数都是一个叫王东所设,本司胡同和勾栏胡同的两处烟花地,都是这王家的产业。”
“这王东本是一泼皮,就是个经纪,王东背后的人是颖国公杨洪嫡长子,现在的昌平侯杨杰。”
“谁?!”朱祁钰奏疏没看完,听卢忠一说,打了個激灵,翻到了结尾处,看到了卢忠稽查的种种证据。
杨洪戍边四十余载,大明风雨飘摇之时,带着宣府边军入京,杨俊身中十七创,刚养好病,就扈从于谦巡检边方,在四威团营担任都督,在东胜卫血战瓦剌,功封伯爵,可谓满门忠烈。
杨俊是庶子,杨俊和他父亲杨洪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最后杨洪把他的爵位传给了嫡长子杨杰。
杨俊一直想要证明给他爹看,他爹选错了。
现在看来,杨洪的确是选错了,这个杨杰别的本事没有,赚钱的本事倒是门清儿。
卢忠继续说道:“杨杰有个堂弟名叫杨京,在宣府、山西行都司开设赌坊已经二十年有余,颖国公走后,这杨京就找到了杨杰,这京师的赌坊生意,就全都归了杨杰的经纪。”
“宣府乃是京师门户,往来商贾众多,这杨京买卖做的也很大。”
朱祁钰看完了卢忠的奏疏,揉着脑阔说道:“把四威团营都督杨俊叫来,朕有话说。”
卢忠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陛下,杨俊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颖国公本就和杨俊不睦,颖国公病逝时,杨俊正征战靖安,年余光景之后才回京,陛下授勋封赏之后,杨俊才得空去了金山陵园。”
“杨俊回府时,杨杰还弄了不少幺蛾子,杨俊得封伯爵,就已经自立门户了。”
卢忠对自己的定位很是清晰,他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要杀谁,怎么杀,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但是他还是得为杨俊说两句公道话,陛下国事繁忙,对当初的事儿,并不是很清楚。
卢忠看陛下面色没什么变化,继续说道:“景泰二年,颖国公薨逝,按照颖国公的遗嘱,丧失从简,这灵堂本该撤掉,但是杨杰一直等待了杨俊回府,才在灵堂召集了叔公,披麻戴孝大骂杨俊不孝。”
“杨俊无言以对,带着夫人离开了昌平侯府。”
朱祁钰嘴角抽动了一下,这豪门大户争爵之事,从来都不是新鲜事,但是大闹灵堂,的确是罕见。
杨俊当时反驳就是坐实了他不孝,而且对陛下让他征战边方心中有怨,那就是不忠。
杨俊不反驳,就只能被这杨杰蹬鼻子上脸骂。
朱祁钰面色古怪的说道:“还有这等事,当初杨俊为国征战,为朕尽忠才无法归京,何来不孝子之说?这杨杰指桑骂槐,是想骂朕是吧?”
“指斥乘舆,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卢忠不敢搭话,陛下显然对堕了昌平侯府威名的杨杰,有强烈的不满。
这种不满都溢出来了,写在了脸上。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杨杰涉案,这昌平侯之位自然褫夺,还是给杨俊妥当,去宣吧。”
“是。”兴安遣了一个小黄门去京外大营宣见杨俊。
杨俊不知何事,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他还以为边方有异,需要他领兵支援武清侯,一路上脸色铁青,杀气腾腾。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杨俊铿锵有力的喊道:“但有差遣,赴汤滔火,为君分忧!”
朱祁钰上下打量了下杨俊,他还是看杨俊顺眼,这杨俊浓眉大眼,满脸英气,军伍之中那种雷厉风行的干练,浑然天成。
“并无差遣,你看看这个。”朱祁钰将卢忠的奏疏递给了杨俊,朱祁钰怒其不争的说道:“你哥哥和堂弟杨京干的好事,京师禁赌,乃是历代铁律,公然违背,胆大包天!”
“啊?”杨俊还以为是戎政,听闻不是出征,就非常失望。
他从贵州凯旋之后,这才歇了三个月,就有点坐立不安,这大好年华,这不是白白浪费?
他满是失望的打开了奏疏,看完之后颇为平静的说道:“哥哥爱财,做出这等事来,臣不意外。”
“不过哥哥所做之事,和臣无关,还请陛下明鉴。”
杨俊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没做就是没做,自从杨洪薨逝之后,杨俊就和杨杰彻底决裂。
作为当事人,他当初凯旋归京,得奇功牌,受封伯爵,何等荣耀?可是回到府中,他那个不成器的嫡子哥哥,给他设下了好大的埋伏,灵堂怒骂羞辱他,他的妻儿在府上的日子极差,等同于奴仆。
一怒之下,杨俊彻底和杨杰决裂,凭着自己的军功,也争到世爵。
“昌平侯之位归你了,这杨杰身为贵勋,公然违禁,朕容不得他。”朱祁钰点头说道。
杨俊欲言又止,却不谢恩,一时间,聚贤阁的御书房里,有些安静。
朱祁钰也不说话,等着杨俊自己说。
杨俊硬着头皮说道:“臣正值当打之年,这世侯之位,臣可以自己立功封爵,臣不想恩荫,臣,自取之!”
朱祁钰就知道杨俊还是有心结,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还对你父亲当初选了杨杰嗣爵有怨气吗?”
杨俊面色赤红,但还是大声的说道:“子不言父过,臣只是觉得父亲选错了。”
朱祁钰倒是知道杨洪为何不让杨俊袭爵,杨俊实在是太像杨洪了,戎马一生,最后能换到什么?
杨洪事四朝,见惯了这大起大落,杨洪更喜欢那不做不错的杨杰,实乃意料之中。
杨俊心里有怨气,这股怨气不是不得爵的怨气,人家自己有本身能挣到爵位,正如他所说,无须恩荫自取之。
杨俊心底的怨气还是怨他爹选错了人,弄到今天这个局面。
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杨俊,昌平侯位置兹事体大,事涉宣府、开平卫边军局势。”
“宣府乃京师门户,开平卫此时正是我大明王化鞑靼大计之重地,你这昌平侯的位置必须得接住。”
“事关江山社稷,容不得私情。”
若是别的事,杨俊私请,朱祁钰也就恩准了。
但是这件事在涉及到了杨杰那个在宣府的堂弟杨京时,就容不得杨俊小性子,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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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知道那杨京这么发展下去,会把宣府折腾成什么样。
杨俊这人,心比天高,他傲是因为他有自傲的本钱。
东胜卫炮药库被炸,他还打赢了来袭的瓦剌人,最终瓦剌人只能退出河套。
“谢陛下隆恩。”杨俊俯首领命,他心气高不假,但国事为先。
朱祁钰示意杨俊回营,接下来难堪的事儿,都由他处理,杨俊无须多虑。
待杨俊走后,朱祁钰才看着卢忠说道:“卢忠,你带着缇骑去请这杨杰一家出府,府中一片落叶他杨杰也不能带走!”
“想骂朕就光明正大的上奏疏骂,朕又不是不让骂,他杨杰指桑骂槐算什么?”
卢忠领命而去,俯首说道:“是。”
朱祁钰手里是一封李贤、李宾言、孙炳福的奏疏,松江府和应天府出现了新的财经事务问题。
朱祁钰为何起意南巡应天,就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江南的财经事务问题,双李已经处理不了。
“李贤想行钞法,解决钱荒问题,孙炳福因为钱太多了,除了投钱占股构建利柄之外,他还想放印子钱。”朱祁钰翻看着奏疏对兴安说道。
李贤那头缺钱,缺到请旨行钞法解燃眉之急。
孙炳福又太有钱,有钱到府库堆不下,吸储做的很好,银锭子太多,兵仗局日夜不停的铸造银币,勉强能吃得下宝源局的吸储。
兴安端了杯茶水给陛下,惊讶无比的说道:“不是吧,又有钱荒了?这么快?”
兴安可是知道陛下为了解决钱荒付出了多大的心力,这才安稳几年,这钱荒就又来了?
“可不是嘛,临到头,还是金尚书赢了,大明又有钱荒了,而且缺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儿。”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金濂生前就一直问什么时候征伐倭国,因为倭国有金山银山,能够解决大幅度缓解大明钱荒之事,而且金濂还说,终有一天,陛下要在钞法和征倭之间二选一。
金濂赢了。
要么朱祁钰行钞法,要么想方设法加大倭银流入。
否则大明财经事务就有崩溃的可能。
第五百九十七章 宰相出现的必然性
“孙炳福做的很好。”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思考了许久才说道:“让户部部议一下,朕要加息。”
加息,是一种常用的金融操控手段,与大明财经事务息息相关。
加息有几种作用,分别是鼓励存款、减缓市场投机、降低民间借贷的利润、压抑通货膨胀、压抑消费、减少货币供应。
在大明的语境中,最重要的作用, 就是让那些地主老财们,把从唐隋开始不断流入的白银,从猪圈里挖出来,存进宝源局中,成为大明银根。
户部曾经粗略估计过,从唐隋开始一直到元末, 持续流入白银大约有一亿两白银左右。
兵仗局这七年来, 一共铸造银币不到五百万银币。
无论是钞法还是征倭,朱祁钰都需要提高大明宝源局的信誉, 并且增加百姓储存的动力,加息无疑是一种极好的办法。
现在大明的利率是3%,而民间的民信局还有钱庄,极不成熟,没有银库,更没有信誉可言,朱祁钰的宝源局优势很大。
无论是征倭还是钞法,都需要大量的存银,没有真金白银,谁给纸钞背书,而这真金白银,就是最实在的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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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如果有必要, 年累计增加利息, 比如一年期年化3%, 五年期年化6%,这样的话,也可以大幅度增加百姓们储蓄的积极性。”
“加息和定期,是朕想到的吸储的方法,朕想要解决钱荒,就必须要把这些散在民间的散碎银两放到银库里去。”
兴安却犹豫的说道:“陛下,臣和内帑太监林绣、户部郎中王祜聊了很多,陛下,臣有话要说。。”
“现在兵仗局一年御制银币为一百二十万银币,这已经是极高的数字,大约等同于九十亿的永乐通宝,大约相当于两百亿的飞钱。”
“但是陛下非但没能还清大明前面八十年的债,又欠钱了。”
大明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朱祁钰的新经济一揽子计划实施以来,以新货币政策为核心的财经事务改革,取得了极为辉煌的成果。
这些成果,正在大肆促进大明朝的财经事务的发展。
财经事务的全面发展,必然造成需求货币的大量增加,而现在朱祁钰的兵仗局压制银币都供应不上大明总体需求,这才造成了钱荒。
朱祁钰也知道这个情况,立刻说道:“兵仗局、宝源局在京师再开设两个官厂,前些年是因为银匠太少,现在兵仗局培养了一批熟练的银匠,可以再建新厂。”
“这件事工部、户部已经在着手做了。”
当年兵仗局不能扩大规模的原因,还是因为银匠太少,这些年兵仗局自己培养了一大批,可以再建一个新厂,缓解钱荒的压力。
“治标不治本,陛下。”兴安小心的说道。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叹息的说道:“是啊,行钞法可以一劳永逸,然后停十几年,宝钞变成废纸一张,受害的还是百姓。”
“没有银根的宝钞就是废钞,朕知道钞法必行,但还不是时候。”
印钞当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朱祁钰当然清楚。
可是在依旧是小农经济的大明,行钞法,就是加重朘剥,最后还是加码到百姓的头上,必须保证大明国帑内帑的银子占大明银子三成及以上,才能印钞。
至少攒够三千万两白银以上,才行行钞法。
而且这不算每年的白银流入。
可游山玩水到了瓦剌诸部,襄王真的很危险。
兴安满脸笑意,摇头晃脑的整理的奏疏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瓦剌人的地盘怎么了?瓦剌人的地盘就去不得了?”
“眼下阿剌知院还未细心,他在和林,把襄王殿下抓住了,也只能好吃好喝的供着,然后送回大明。”
“我要是阿剌知院,我就权当不知道襄王殿下去了和林,襄王殿下爱做什么做什么,若是殿下有什么闪失,招惹天怒,那阿剌知院怕是失去了根基。”
朱祁钰恍然大悟,朱瞻墡跑去和林的目的很简单,碰瓷去了!以身为饵,钓鱼去了。
阿剌知院比朱祁钰更怕朱瞻墡在他的地盘上出问题!
兴安说的没错,此时的朱瞻墡已经到了和林,甚至还见到了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
朱瞻墡从捕鱼儿海到和林走的时间并不算长,也就月余,延着当年太宗文皇帝的路,到了和林,还见到了天山为镡,瀚海为锷,一统山河,永清沙漠的石碑,顺便给文皇帝上了一炷香。
朱瞻墡喊朱棣为皇爷爷,而且是嫡亲皇爷爷。
和林的龙庭大帐之中,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看着坐在主位上的襄王,就是一阵头疼。
这位大明正经的皇爷怎么到这鸟不拉屎的和林来了!
“襄王殿下,臣不知殿下驾到,多有怠慢,还请殿下赎罪,我自罚一杯,还请殿下海涵。”阿剌知院只能赔酒谢罪,他很早就知道襄王奔着和林来了,一直当没看到,结果襄王自己到龙庭大帐寻他。
“好说,好说。”朱瞻墡虽然和阿剌知院说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着赛因不花看,思量着赛因不花的脑袋是不是值一块奇功牌。
赛因不花,原名杨汉英,是汉人,土木堡之变后投奔瓦剌,一失足成千古恨,到现在赛因不花的人头不值一枚奇功牌,价值一块头功牌绰绰有余,这可是锄奸。
朱瞻墡认真的思考了下,最终还是算了,看在赛因不花的妻儿都在大明为人质,赛因不花当初伙同王复解救了八十二名夜不收俘虏的面子上,朱瞻墡不打算在和林为难这个叛徒了。
朱瞻墡看向了阿剌知院,老神在在的说道:“阿剌知院,你此行西行,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阿剌知院一口酒刚咽下去半口,差点喷出去,他掩饰着自己的震惊,用力的咽了酒。
赛因不花也瞪着眼看着朱瞻墡,他都不知道这件事,襄王是从哪里知道的?
阿剌知院当然收到了也先调他去撒马尔罕的文书,但是阿剌知院还没决定去不去,显然还在犹豫。
朱瞻墡一脸高深莫测的说道:“别的不敢说,保命这件事,孤还是有话要说。”
罗炳忠立刻附会的说道:“诶,我家这位爷,活命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罗炳忠可不是拍马屁,他可是见识过朱瞻墡敏锐的洞察力,毕竟叛军还没造反,朱瞻墡就上了马车从襄阳府到开封府了。
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襄王,对于活命二字,那是一等一的理解,别人拍马都比不上。
“还请殿下解惑。”阿剌知院颇为认真的说道,他也在犹豫,去还是不去。
阿剌知院是元裔,并非瓦剌嫡系,其实他和也先的关系并不好,此番西行,前途未卜。
朱瞻墡看了眼罗炳忠,示意长史解答。
罗炳忠端起了手,将袖子拢了拢说道:“从大明叛出的王复看似死心塌地的跟着也先,可是这天大地大,没有他王复一个贰臣贼子的容身之地。”
“阿剌知院,您个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剌知院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他一个贰臣贼子,对恭顺王的忠诚又有几分?”
“恭顺王信他,我不信他。王复不过是一个谋求功名利禄的小人罢了。”
罗炳忠嘴角牵动了下,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嘚!阿剌知院明白人啊。”
“负心多是读书人啊,指望读书人仗义,不就跟指望母猪上树?”
“即便是咱们不论这贰臣贼子品行如何,就说这王复手里握着八万的乌兹军,咨政院诸事皆由王复一言而决。”
“此去撒马尔罕,阿剌知院觉得自己个儿手里那三万人,能打得过那八万的乌兹军吗?”
罗炳忠就是在贩卖焦虑,逼迫阿剌知院和撒马尔罕的瓦剌人决裂,即便是不撕破脸,也要达到听调不听宣,尾大不掉的事实。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生根发芽。
阿剌知院猛的摇了摇头说道:“那八万的乌兹军,别说我,就是恭顺王二十万大军自己吃下,也要崩掉满口牙,我这三万人,和王复拼的两败俱伤,给恭顺王捡便宜吗?”
罗炳忠一拍大腿,大声的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阿剌知院,明白人儿,我敬你一杯。”
“这硬碰硬不行,咱们就来软钉子,阿剌知院觉得王复这人如何?”
阿剌知院听到这里,面色数变,他对撒马尔罕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一清二楚,王复这个读书人,实在太阴险了!
他心有余悸的说道:“我斗不过他。”
罗炳忠给自己续了一杯酒说道:“别说你一个塞外西虏,就是奉天殿的那群明公师爷们,有几个能斗得过王复?他那些手段,杀人啊,它不见血啊!”
“啧啧啧!”
罗炳忠说的不是空话,王复这么阴险的读书人,在大明都少见的很。
阿剌知院举起了酒杯,一仰头,一饮而尽。
打仗死就死了,可是死在阴谋手中,他阿剌知院不甘心,他收到撒马尔罕的消息,就一直辗转反侧,他怀疑海罕造反和也先长子博罗的死,和王复有莫大的关系。
“谢殿下解惑,这撒马尔罕,真的不能去!”阿剌知院握着酒杯,用力的说道。
“诶。”罗炳忠又饮了一杯酒,便不再说话。
朱瞻墡举起了酒杯说道:“阿剌知院能这么想,孤很欣慰,满饮!”
阿剌知院满是担忧的说道:“殿下,若是恭顺王不满我不奉命,前来攻伐,我待如何?”
朱瞻墡嘴角一钩,邪魅一笑的说道:“这,你就问对人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飞鸟尽,良弓藏
朱瞻墡为何要来和林,就是为皇帝陛下查漏补缺。
他领的皇命是王化和林,大明皇帝陛下坐镇京师,对漠南漠北的局势,有些管中窥豹。
这也在正常,若是陛下全知全能,还要他们这些臣子做什么?
在有了政策支持下, 如何快速实现对鞑靼的全面王化,是朱瞻墡出塞之后,第一要务。
在皇帝陛下眼里,瓦剌人已经跑到了撒马尔罕,留在和林的三万人马,完全可以无视,但是朱瞻墡一出塞外之后,才发现陛下还是有了些许疏漏的地方。
瓦剌人在和林所剩无几,但并不代表着瓦剌对鞑靼、兀良哈诸部完全没有影响, 在王化鞑靼之前,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把和林这些瓦剌人,培养成大明的狗。
这三万人是训练有素的劫匪,是长期与大明边军厮杀的悍勇之辈。
草原广袤、沙海无涯,无论是营建城池,还是建长城,根本不可能防得住这些劫匪。
三万骑卒来去如风,四处烧杀抢掠,煽风点火,朱瞻墡就是再有至德在身,与世无双的智慧,哪也是无计可施。
所以朱瞻墡从捕鱼儿海赶至和林, 为的就是安抚这些家伙, 维持边境安定,所用的方法, 就是老三样, 请客、吃饭、收下当狗。
用大明的语境, 就是朱瞻墡企图将和林的瓦剌人,再次变成大明的羁縻区域。
朱瞻墡满饮一杯,笑着说道:“阿剌知院,也先东归,则大明至少得出两位国公了,当真是普天同庆之喜事。”
阿剌知院眉头紧蹙的喝了一杯,眉头逐渐舒展,他听明白了朱瞻墡的话里的意思,那就是若是也先东归,瓦剌主力回到和林,大明王师必然闻风而动,不会坐视不理。
“殿下,大明真的肯出兵相据?”阿剌知院颇为认真的问道。。
朱瞻墡看了一眼罗炳忠,罗炳忠立刻开口说道:“阿剌知院可知,大明为何肯宽宥鞑靼和兀良哈部?”
阿剌知院立刻回答道:“皆因陛下虚怀若谷,胸襟宽广,一视同仁,乃至仁之君,方才饶恕鞑靼。”
这都是准备好的说辞,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这话说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至于大明皇帝到底是不是至仁之君,大家心里都有数。
若非御制银币彻底把草原脆弱的财经事务破坏的一干二净,若非大明的商贾搞出了卖身契买卖,若非大明皇帝的农庄法接纳鞑靼逃民,若非鞑靼诸部的台吉们朘剥过甚,若非大明百战精兵的京军陈兵北古口,脱脱不花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跑去京师献上盟书。
说是盟书,其实不过是降书耳。
所以皇帝这么多的手段,哪一个和仁字沾的上边?
但是场面话还得在场面上说。
罗炳忠笑着说道:“其实捕鱼儿海之战后,大明太祖太宗皇帝都曾经册封过鞑靼诸部诸王,仅瓦剌就有四王,完全是因为元廷变汗廷。”
蒙古南下,入住中原,这是仇怨,没个说法,没法向天下人交待。
这份仇怨,在捕鱼儿海之战后,大明报了仇,元廷被打掉了帝号,不敢称帝,以可汗自居,这件事才能过去。
罗炳忠继续说道:“土木堡天变殉国六十六卿,至今未曾加封,至今所有文臣武勋,皆为罪臣,其后皆为罪臣之后,罢爵的罢爵,褫夺恩荫的褫夺恩荫。”
“二十万京军、近三十万的民夫、宣府、大同两镇之地,近百万百姓尸骨累累,京师、山外九州户户披麻戴孝。”
“土木天变,在我大明还没过去,也没个说法。”
“也先若是东归,陛下势必要讨个说法的,陛下不讨个说法,就没法给天下人一個说法。”
“阿剌知院,你觉得大明会不会出兵?”
冤魂长嗟叹,陛下心病犹在。
罗炳忠并不知道在聚贤阁御书房内,就有土木堡阵亡将士文臣武勋的灵位,陛下每年八月十五都会祭祀,哪怕出巡都会戴在身边。
但是罗炳忠还是精准的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毕竟陛下不是一个难懂的皇帝,也不是一个难猜的人,陛下什么性格,基本上都是一清二楚。
陛下一刻不敢忘记仇恨、忘记历史,因为忘记等于背叛。
大明也没有忘记。
罗炳忠的话虽然拗口,但是阿剌知院听的明明白白,是威胁,是定心丸。
威胁,就是大明对瓦剌余恨未消,要是阿剌知院不知好歹,破坏大明王化鞑靼之大计,那他阿剌知院就是丧家之犬。
定心丸,则是罗炳忠讲的很明白,也先东归,大明必然会出兵,而且是倾尽全力。
大明的皇帝要出兵、大明的军队要出兵、大明的文臣武勋要出兵,大明的百姓更要出兵,这涉及到了大明的根本。
阿剌知院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和林的龙庭王帐之内,十分的寂静。
“殿下若有吩咐,莫敢不从。”阿剌知院叹了口气,俯首说道,最终他还是选择成为大明的狗,给大明当狗可能会死,但是去撒马尔罕,他一定会死。
朱瞻墡不动声色举起了酒杯,笑着说道:“满饮。”
“满饮!”阿剌知院赶忙举起了酒杯。
大明没有给他任何的承诺,但也是承诺,就是默许了他在和林苟延残喘,有这一条也就够了。
阿剌知院接连喝了很多,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醉,醉意朦胧的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西进之事,非同小可,大石一意西进,我本就反对。”
“这西进精锐壮丁都走了,妇孺老幼留守和林,大石就给了我三万兵马,顶多护这些妇孺老幼周全。”
“这也就罢了。”
“当初明明说好的,在撒马尔罕站稳脚跟之后,这些妇孺老幼,就开始西进,到西域去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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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了,不,快四年了,我左等右等,等来了大石调兵的手令。”
“我带着精锐壮丁走了,这些妇孺老幼怎么办?他们既不能放牧,也不会打猎,若何能活?”
阿剌知院话匣子一开,止不住的诉苦,尤其是这漠北生活。
他说着说着居然两行清泪划过了脸颊,也不知道这是鳄鱼的眼泪,还是猛虎落泪。
塞外何等苦寒?和林属于漠北,日子本就难捱,这些年的天象有变,愈发寒冷,这壮丁都西进了,妇孺老幼不堪长途跋涉只能留守。
他阿剌知院再带兵走了,这些妇孺老幼只有死路一条。
朱瞻墡一时间也分不清楚这阿剌知院是真情还是假意,是真的担忧这些妇孺,还是给自己跪下当狗找个理由,还是给他设套要援助。
“也先不地道。”罗炳忠知道朱瞻墡不好接话,立刻附和阿剌知院共情了一句,关系搞得那么僵硬,完全没有必要,若是襄王搭话,那大明就得给点承诺或者好处。
罗炳忠这话接的,恰到好处。
阿剌知院停止了啰嗦喝了一杯闷酒,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谈论瓦剌内政,他已经知道大明无意将漠北和林王化,只是让他们老老实实的不要南下劫掠。
大明塞外养蛐蛐、斗蛐蛐已经过去了,当初永乐年间,封瓦剌四王是为了养狼牵制鞑靼。
可是这养着养着,就养出了一个中山狼,在土木堡狠狠的咬了大明一口。
日后,大明断然不可能再在草原养狼,有什么事,大概还是会自己动手。
这是一种外交策略的改变,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从代理人战争转变为亲自参战。
朱瞻墡和罗炳忠的配合自打在襄王府就是极为默契,到了贵州安定地方,又生死与共三年之久,他们二人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该说的话,该表达的意思,都弄的明明白白。
朱瞻墡有些好奇的问道:“正统十三年,瓦剌为何要攻明?就是因为大明觉得瓦剌不恭顺,降低了瓦剌朝贡规模?”
“还是因为坊间传闻,也先求娶大明公主,被稽戾王拒绝,恼羞冲怒,愤而兴兵?”
也先攻明的狼子野心,整个朝堂昭然若揭,只有稽戾王自己不知道,还对也先等瓦剌四王颇为亲厚,每次瓦剌朝贡遣使,都是厚赏。
但是正统十三年,也先攻明的战略目的,真的是灭掉大明?
也先也不像是个喜欢白日做梦的家伙。
阿剌知院对这件事极为清楚,他想了想说道:“回禀殿下,当时大石说是伐明,其实目的是河套,这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攻伐大明,也是逼迫大明承认瓦剌占据河套。”
“可谁承想,这打着打着,就把皇帝俘虏了,当时大军中有几种意见。”
“伯颜帖木儿,也就是大石的兄弟,想的是让稽戾王乔装打扮,逃回大明便是。”
“大石和孛罗想杀稽戾王祭旗,南下灭明,一劳永逸,海罕的想法是抓着皇帝到京师敲诈一笔。”
“这几方势力左右扯皮,扯来扯去,扯了两个月,都没扯清楚,但是给了大明时间,于少保在京师已经准备妥当,故瓦剌在京师大败而归。”
阿剌知院说起了前尘往事,瓦剌压根就没打算一战灭明,草原人的确是有些鲁莽,但并不是蠢,大明有多强,他们被摁着打了八十年,多少有点数。
所以在俘虏了稽戾王的时候,瓦剌也是有点措手不及,各方势力意见不一,扯皮扯来扯去,犹犹豫豫,反而是什么都没捞到。
京师之战,瓦剌人吃了败仗,土木堡赢的东西,全都在京师之战中吐了出去。
阿剌知院当时的想法是把稽戾王送回去,一个糊涂虫当皇帝,那是长生天对瓦剌、鞑靼的恩赐,是长生天对他们重塑大元往日荣光的祝福。
若是稽戾王在京师,那京师之战还没开打,稽戾王必然南逃,瓦剌必胜。
“稽戾王若是京师之战时,在京师之内,可当千军万马,不至少是二十万兵马!”
阿剌知院话锋一转说道:“若是大明没有稽戾王,瓦剌何须西征呢?”
“唉,都是命数。”阿剌知院极其郁闷的说道,举起酒杯就喝了一杯闷酒。
朱瞻墡站起身来,说道:“孤有些乏了,今日休息一日,明日便要回大宁卫了,若是有事,遣使到大宁卫会盟便是。”
瓦剌和鞑靼的会盟制,朱瞻墡并不打算取消,这是一种政治协商,提供一个对话的渠道,而不是直接开打。
“谢殿下!”阿剌知院终于有了几分底气,面露喜色。
大明帮不帮是一回事,肯不肯听是另外一回事,自从土木堡天变之后,瓦剌根本没有和大明对话的渠道。
阿剌知院站起来送客,客气的问道:“殿下不多留几日,看一看这和林龙庭的风土人情?”
朱瞻墡袖子一甩说道:“不了,皇命在身,要赶回大宁卫,孤就不多留了。”
“走!”
“恭送殿下!”阿剌知院、赛因不花和一众瓦剌将领,俯首恭送。
朱瞻墡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内,让罗炳忠收拾行囊。
“罗长史,那个阿剌知院,你怎么看?”朱瞻墡喝了一杯马奶茶,砸了咂嘴,这草原的茶,朱瞻墡是真的有点喝不惯。
罗炳忠言简意赅的说道:“是个明白人,所以该死。”
朱瞻墡握着两个定州铁球,转来转去的说道:“他不能死啊,他死了,留在和林的瓦剌人群龙无首,必然会南下劫掠,王化鞑靼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罗长史,那个赛因不花,你怎么看?”
罗炳忠思忖片刻扎紧行囊说道:“是个糊涂虫,无足轻重。”
朱瞻墡点头说道:“若非他当初解救了那些被俘的墩台远侯,他早就被锄奸了,任其自生自灭吧。”
“罗长史,鞑靼的乌格齐、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你怎么看?”
罗炳忠归置好了行囊说道:“乌格齐嘛,很精明,不过老了,精力不济也有点糊涂了,人老了,讲的话便没了分量。”
“阿噶多尔济易怒,这等人最是容易犯错,很好对付,也无须对付,他自己会走到绝路之上。”
“至于满都鲁,此人深藏不漏,行事极其周密,汉学极好,考个举人完全不是问题,此人该死,可当初贺总宪使鞑靼,满都鲁血战女真使团,便杀不得。”
朱瞻墡瘫在椅子上,思考了许久才说道:“咱们到了大宁卫,把这个满都鲁送到大明去,此生不得回草原,便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孤一路走来,所见所闻,皆是民间疾苦,塞外苦寒,百姓伶仃,这治鞑和治贵,完全不同,罗长史,这王化鞑靼,你怎么看?”
罗炳忠瘫在椅子上,嗤笑了一声说道:“殿下心如明镜,何须问我?”
“说说。”朱瞻墡敲了敲桌子,示意罗炳忠不要太嚣张,朱瞻墡可是以襄王之尊在询问他罗炳忠这个长史!
罗炳忠笑着说道:“简单,一个字,仁,两个字,大仁。”
朱瞻墡有些失神的说道:“何为大仁?”
第五百九十九章 颙颙十目窥,龊龊千人指!
“殿下乃至德之人,安能不知大仁之道?”罗炳忠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罗炳忠并不是决策者,做决定的那个人始终是襄王朱瞻墡,而且这个襄王并非蠢笨之人,何为大仁之道,朱瞻墡心如明镜。
朱瞻墡正襟危坐的说道:“若是从戎狄时候算起,草原诸多部族和中原王朝这算是打了两千年了吧。”
“戎狄、匈奴、五胡、鲜卑、突厥、回鹘、铁勒、契丹、蒙古, 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这草原诸部权力更替,和咱们中原王朝大差不差,乱糟糟的一锅粥。”
“兴,百姓苦,亡, 百姓更苦。”
“你知道兵祸什么模样吗?”
罗炳忠靠在软篾藤椅上,太医院这个椅子, 罗炳忠也有一把, 当然他这把是襄王赏赐给他的。
襄王有监国至德奇功牌一枚,有安定云贵川黔安民奇功牌一枚,这两块牌子,罗炳忠是有功劳的,至少有一块应该属于罗炳忠。
但是这份功劳只能算在襄王的头上,不过,罗炳忠从来没有一次,哪怕是一次埋怨过他没有奇功牌,因为襄王朱瞻墡对他是真的不错。
罗炳忠颇为认真的点头说道:“兵祸,咱们在贵州安土牧民之时,看到的不就是兵祸吗?世道一乱,就把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群魔乱舞,废了多大劲儿, 才安定下来。”
贵州之行,襄王赶到贵阳府的时候,其实战争已经结束,可是战争带来的创伤却真真实实的存在。
四处都是残垣断壁, 满山都是流匪盗寇,路边白骨皑皑无人掩埋,一眼望去,所有的耕地大半荒芜,所有人都是换换如同丧家之犬。
附逆作乱的十八洞,在正统十二年,还有近百万丁,六十余万户,大约有三百余万人,可是在景泰四年《寰宇通志》编纂之时,整个贵州只剩下了七十万丁,四十余万户,不到两百五十万人。
大明军到贵州平叛,贵州一地的功赏簿上,才阵斩不到三千人。。
少了那五十余万人,都是战争中颠沛而亡。
朱瞻墡面色沉重的说道:“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就拿王骥三征麓川而言,粮饷周转了大半个大明,军需所费万万不可计,兵连祸结大敝西南,冒滥官爵,麓川之弊,在乎何人?”
“有人说是王骥三征麓川,近三十万大军养寇自重,方有麓川之弊。”
“孤知道,贺章贺总宪一直在追查黔国公府,他觉得麓川之弊在黔国公府身上。”
“但是以孤在贵州随见所闻,黔国公府就是有点小问题,也是无伤大雅,不是麓川之弊的根由。”
“麓川之弊,为宣德年间弃置交趾也。”
“交趾不平不复,麓川永无宁日,麓川积弊,云贵川黔生苗之祸,绝不断绝。”
罗炳忠眼神闪烁,眉头紧蹙的看着襄王,这话是襄王第一次表达他对云贵川黔问题的见解,颇为深刻。
“殿下的意思是,云贵川黔,生苗之祸,是因为麓川积弊,根本原因是交趾?”罗炳忠猛地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左手握拳猛击右掌,大声的说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殿下真是一针见血,交趾不复,西南永无安宁,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殿下高明,受我一拜!”
“殿下,我有一事不明,殿下既然对云贵川黔局势如此洞若观火,为何在奏疏之中,一言不发?”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说道:“孤当时在贵州安土牧民,若是那时候说这事,陛下难免心中猜忌,孤这個皇叔到底想做什么。”
“王骥当初领着京军、云贵川黔四地之兵,三征麓川,差点把贵阳经营成他的老家,孤要是在贵州这么说,陛下怎么想都不为过。”
“但是现在孤在和林,明日回大宁卫,这话就能说了,这才是为臣之道。”
罗炳忠对朱瞻墡的苟道颇为了解,今日才知道朱瞻墡是真的苟。
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高明。”
朱瞻墡回忆起那段在贵州的事儿,就是满脸笑容,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地方,但是他这至德奇功牌挂着,这辈子就注定无法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久。
朱瞻墡满是回忆的说道:“说起了云贵之事,孤就想起当初四威团营都督杨俊,就是颖国公庶子。”
“你知道杨俊有幅画时常带在身上吗?”
罗炳忠一头雾水的说道:“他一个将军,又不是文人墨客,带幅画干什么。”
朱瞻墡手指头在桌子上敲打了几下才叹息的说道:“这老话说得好,这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幅画是杨俊的心爱之人。”
“正统四年,杨俊和这女子,情投意合,杨俊一心求娶这女子,本来一桩美好姻缘,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这女子也就是普通人家,嫁给杨俊这个庶子,那也是正妻。”
“可是现在的昌平侯杨杰,横插一脚,把那女子收为了房中小妾。”
“啊?!”罗炳忠瞪大了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
杨俊是马上将军,手下可是有八万训练有素的京军,仅仅披甲之士就有五万之众,讲武堂出身的庶弁将、掌令官就有千余人,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可是杨俊靠着自己战功拼出来的。
朱瞻墡颇为可惜的说道:“孤在云贵为陛下牧民,这杨俊带着四威团营驻扎贵州安定地方,孤当然要跟他搞好关系,也是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了这里面的详情,可惜了这痴男怨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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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入了昌平侯府,给杨洪嫡子杨杰做妾,不到三个月就郁郁而终。”
罗炳忠呆滞了许久,这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怪不得杨洪薨逝,杨俊和昌平侯府立刻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这事放他罗炳忠头上,那杨杰不死于非命才是怪事,这可是夺妻之恨。
“杨俊比之杨杰如何?”朱瞻墡开口问道。
罗炳忠对当初杨杰故意不撤灵堂,在灵堂前怒斥杨俊之事,也是知道的,这件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他颇为肯定的说道:“杨俊乃是顶天立地大丈夫!杨杰是卑鄙无耻真小人!”
朱瞻墡意味深长的说道:“杨俊是庶子,杨杰是嫡子。”
此时说话的两位,都不知道,昌平侯府已经换成了杨俊当家做主了。
罗炳忠眨了眨眼,终于听明白了朱瞻墡话里话外的意思。
看似说的杨俊的事儿,其实说的是陛下。
陛下是庶出,稽戾王是嫡出,稽戾王当了十四年的皇帝,最后落了个被俘的下场。
陛下当了近八年的皇帝,一片公心,天地可鉴,大明蒸蒸日上,正值夏序,大明上下蒸世之兆。
朱瞻墡也是嫡出,稽戾王被俘,按照皇明祖训继承法,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朱瞻墡为何这么苟,因为他是嫡出。
朱瞻墡两手一摊说道:“话说回来,兵祸之害,其甚天灾,若何避免兵祸?就是大明要足够的强。”
“强到这些蛮夷肯听我们说话,肯听我们讲道理,肯按照我们的规矩做事,这就是大仁之道。”
“要不然那些道理再有道理,秀才遇到兵,也是有理说不清。”
罗炳忠颇为认同,要不是大明足够的强,阿剌知院早就把他们给绑了向大明敲诈勒索,还能如此毕恭毕敬,好吃好喝伺候着,还礼送出境?
大明强的过分,会不会征战不休?
大明自有国情,高道德劣势束缚了大明对外征战的正义。
“殿下明白人。”罗炳忠仰头看着天空的月色,笑着说道:“如此美景,虚度可惜了,阿剌知院可是送来了几个海拉尔,殿下要不收下?”
“收是要收的,但是侍寝就免了吧。”朱瞻墡收这些草原上的明珠,完全是防止京师的陛下怀疑他,这是必然的寻欢作乐自污的手段,至于近侍,朱瞻墡还想多活几年呢。
“嘿嘿嘿,哈哈哈!”朱瞻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小声的笑,变成了肆意的笑。
罗炳忠看着突然发笑的朱瞻墡,用如同关怀智障的眼神看着这位殿下,这是草原的风太大,把这位吹傻了不成?
朱瞻墡赶忙说道:“孤在笑,大明有一位于少保,已经是八辈祖宗庇佑,老天爷垂青了!”
“稽戾王被俘,大明危在旦夕,于少保站了出来,一声言南迁者斩,稳定人心,随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现在还有陛下圣君若煌煌天日,如日中天,孤为何不能笑?!凭什么不能笑!做梦都笑醒了!”
罗炳忠听闻,也是和朱瞻墡笑了起来,正如襄王所言,陛下与于少保,大明真的很有福气。
历史上这样时候,唯有当初的开元盛世时候,还很年轻,还是明君的李隆基的开元年间了。
开元年间,多谋善断姚崇、持节守正宋璟、赏罚分明张九龄、从不擅权千古贤宦高力士等等。
朱瞻墡无不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大明京营组建之人,十二团营的都督和指挥使,皆是于少保一手提拔,那可是二十二万大军枕边酣睡,换成你,你睡得着?”
“陛下睡得着,而且睡得很安稳。”
“于少保还是百官之首,执牛耳者,虽然于少保从不揽权,但是朝中大事,哪桩哪件,于少保不上心过问?这权臣与贤臣,一字之差,就是诸葛孔明和司马懿的差距,换成你,你不担心?”
“陛下不担心,而且还颇为倚重。”
“陛下就是陛下啊,如此君臣,天佑大明!”
朱瞻墡对京师那位二侄子的胸襟,佩服的五体投地,换成他,这两点,他万万做不到。
他当然知道于谦是什么人,但人坐到宝座之上,难免心里不生忌惮,就是什么都不做,那也至少会扶持几个人和于谦打打擂台,那个徐有贞就是现成的。
可是陛下从来没有,陛下住泰安宫,于谦住九重堂不住官邸,于谦说要去北古口总督军务,陛下二话没说就准了。这种信任,朱瞻墡知道他这辈子都做不到。
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拦那个瓷器活儿,朱瞻墡这个至德亲王当的很快乐。
次日阳光明媚,朱瞻墡带上了阿剌知院送来的海拉尔和赛因不花送到的胡姬,在诸多瓦剌人的夹道欢送中,南归而去。
夜不收将襄王的安边之策,快马加鞭的送往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奏疏,才知道襄王去了和林,安抚留守的阿剌知院,分化瓦剌。
“朕这位皇叔是真的不怕死啊,这阿剌知院要是蠢一点,焉有命在?”朱祁钰极为担忧,甚至有些愤怒的说道:“要是皇叔有个好歹,阿剌知院就是跑到撒马尔罕,朕也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兴安看了半天,陛下的担忧是真的,陛下的愤怒也是真的,难不成在陛下身上还有亲亲之谊这个东西?
不过想来也是,无论是稽戾王、驸马都尉赵辉、会昌伯府、三亲王,都是因为他们视国法为无物,造反作乱,都是咎由自取。
陛下看似不近人情,是亲族危害大明利益为前提。
于公于私,陛下心疼嫡皇叔,心疼这个为大明屡立功勋的襄王,都是理所应当。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在京师也不舒坦,至德之人,志在四方嘛,留在京师,反而是束手束脚,只能家门紧闭,比在襄阳还要拘束。”
“正因为襄王殿下知道阿剌知院不是蠢人,才前往和林的,殿下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而且殿下非常惜命。”
“惜命?也对。”朱祁钰一愣,论保命,朱瞻墡的确是天下第一。
朱祁钰放下了朱瞻墡的奏疏,拿起了另外一本,这是巡检边方兵科给事中朱纯的奏疏,朱纯在宣府主持贡市的生意,综述了关于卖身契买卖之事。
比朱祁钰想的还要严重。
“卖身契和当初的盐引的性质几乎相同。”朱祁钰颇为头疼的说道:“这北境诸府这十二等的卖身契,俨然成为了货币。”
“都是钱荒闹得。”
这卖身契买卖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已经和签订卖身契的奴隶没有了任何关系,正如期货市场和期货的标的物毫无关系一样。
经过几省商总审定的甲等卖身契,等同二十枚银币,完全是在当钱用,而且逐渐展现了一部分期货的属性,这是朱祁钰从未料想到的局面。
只能说大明的势要商贾们,真的很会玩,用小刀拉腚眼,让人大开眼界。
这算什么?期货奴隶?
朱祁钰本来打算王化鞑靼,禁止奴仆,再慢慢禁止卖身契买卖,让这个大雷平安落地,但是现在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了。
第六百章 白面、头绳、门神
“出现这种财经事务现象,朕有责任。”朱祁钰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眉头拧成了山字型。
朱祁钰犯了一些错误,低估了大明的财经事务现象,在朘剥这种事上,势要巨商豪右乡绅非常的专业。
当朱祁钰拿出了货币政策的时候, 这些人立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搞出了次级债权买卖的把戏来。
所有的债权交易,都伴随着货币量化宽松政策出现,朱祁钰的新货币政策就可以理解为大明的货币量化宽松,出现债权交易在朱祁钰的预料之中,但是他完全没料到会如此的成熟, 朘剥之重,让朱祁钰颇为担忧。
“要不要叫胡尚书过来?”兴安上了一杯茶, 低声询问道。
兴安叫胡濙过来,就是因为胡濙是当事人,当然不是景泰年间,而是洪武年间。
洪武年间,明太祖高皇帝推行了大明宝钞政策,大明宝钞政策,到底如何被破坏,胡濙是亲历者,可是把这件事里里外外的掰扯清楚。
“去宣吧,也把于少保请来。”朱祁钰心里当然有一定的处理方法,当然也要听一听胡濙的意见,至于请于谦,自然是因为朱祁钰要做的事, 不是那么的温和。
他打算出重拳。
胡濙来的很快, 成敬去传旨的时候,胡濙正在赶往讲武堂, 而于谦本就在讲武堂当值, 自然不需要等待太久。
两人见礼之后, 就一直没有说话, 静静的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朱祁钰思考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说道:“辽东、京畿、北平行都司、山西行都司、宣府、大同、靖安,都有不同程度的卖身契买卖。”
“于少保,胡尚书,你们可能不理解朕的担忧,朕先说说朕的担忧。”
“起初,卖身契买卖,是由山西商总开始的,最开始的规模大约在三十万银币的规模,这些钱购买了卖身契之后,他们将这部分的卖身契,分成了十二等分批出售。”
“我们把卖身契的权利称之为债权。”
“出售债权之后,他们获得了更多的钱,从各种贩售奴隶的游兵散勇手中,购买更多的卖身契,再次分批出售获利。”
“如此反复了将近二十次后,规模从三十万已经变成了七百余万规模。”
“如果放任不管,再让他们反复下去,只需要再进行十轮,规模就会超过三千万的银币,等到这个规模的时候,如果卖身契的收益无法兑现,那么百姓、小商小贩手中的卖身契,或者说债权是废纸一张。”
朱祁钰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于谦和胡濙这么做可能酿成的悲剧。
当初福建布政使宋彰的冬牲是朘剥,这种金融投机,同样是朘剥。
承受代价的总是最穷的百姓,受苦的也是百姓。
现如今卖身契买卖如火中天,但到了这个火药库爆炸的时候,其威力,甚至连朱祁钰都要被波及。
要知道,他可是皇帝。
于谦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巡抚,什么幺蛾子事没见过,他当然知道陛下所虑,并非危言耸听,而且于谦亲眼见到过。
于谦满是回忆的说道:“宣德七年,臣在怀庆府,武涉县刘家放印子钱起家,这些人做事可没有什么道德,主要做青稻钱,当然也做黄稻钱。他们就把这些欠条卖掉,再放印子钱。”
“印子钱收回来是有时间的,但是卖欠条不会。”
“这卖身契一买一卖,这利钱就提前到手,再买再卖,如此反复,就跟驴打滚一样,越滚越大。”
“这武涉刘家,从三万两银子起步,一直做到了波及河南、山西、陕西十二府之地,臣在河南看到的驴打滚,和这次的案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朱祁钰不停的眨着眼睛,他还以为新型经济型犯罪,可是绕来绕去,于谦早就处理过类似的案件了?
这出卖债权或者在大明语境里的驴打滚,其盈利点,能够越滚越大的关键原因,就是在这利钱之上。
出卖债权,可以提前把利钱收回来,这样自然会越滚越大。
于谦看陛下颇为惊讶,还以为陛下对他们的把戏并不清楚,十分耐心的说道:“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他们还是老样子,这些商总把这些卖身契,或者欠条分成十二等,具体的分法,大约分为几类。”
“第一类,就是是否按期还钱;例如每次借黄稻钱,按期归还,一般都是甲乙丙前三等。”
“第二类,则是身份,比如一些士子,他们一时手头紧,借点钱,哪怕是不还,他们的债权也是甲乙丙前三等之序,这是因为他们即便是没有获得功名,但是有禀米,能还得上,而且还有别的原因。”
“第三类的则是人脉,还是以士子为例子,禀米只够家用,无法还钱,也没关系,钱庄不会上门催缴,因为他们的同窗、座师都是人脉。”
“第四类则是资财,例如商贾的地位低下,但是他们有铺面,有田亩,即便是没钱需要周转,但是只要有资财就行。”
朱祁钰越听越觉得熟悉,随后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当初马大师搞得芝麻积分吗?
花呗和借呗,不就是驴打滚吗?
做买卖做到二十一世纪,还在搞六百年前的把戏,于少保说的没错,做了这么些年生意,是一点长进没有。
驴打滚,这个名字好。
胡濙看陛下恍然大悟的表情,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实多数的百姓,只要粘上了这驴打滚,基本上就是走进了死胡同,一辈子都摆脱不得。”
“子债父偿,三代之内都摆脱不了。”
朱祁钰嘴角抽动了下,开口问道:“三代之后能够摆脱,是不是没有第四代?”
穷不过三代,因为没有第四代。
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朱祁钰、于谦、胡濙和兴安,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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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已经开了七年的盐铁会议,进行了数次财经事务的讨论,对于人口对财经事务的影响,已经是一個十分成熟的课题了。
人口直接决定了大明的兴衰。
于谦看着忧心忡忡的陛下,倒是颇为欣慰。
当初朱祁钰问过于谦一个很可笑的问题。
当年陛下尚未登基,要送杨禅师去瓦剌感化鞑靼,讨论挂靠在寺庙的田亩之事时,陛下曾经担心自己日后会懈怠,会忘记当初风雨飘摇,危在旦夕时候,那份赤诚之心。
当时陛下问,若是他听不下劝谏,或者忘记了为何而出发怎么办。
于谦的当初的答案是:他在,就会劝谏陛下,若是他于谦不在了,代有忠良,也会劝谏陛下,应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今日之大明,早已经摆脱冬序,各地奏疏繁花似锦,但是陛下并没有被这种表面上的繁华迷住了眼睛,无论何事,皆以天下黎民为念。
这就是让于谦最为欣慰的一点。
当年于谦力排众议,废稽戾王帝位奉为太上皇,将还是郕王的陛下三请登基,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
只要这样的初心仍在,那什么问题都是可以缓解甚至彻底解决的问题。
于谦信心十足的说道:“陛下勿虑,陛下谋求王化鞑靼,早在京师之战,脱脱不花让脱古送信入城开始,陛下就在谋划王化鞑靼。”
“时至今日,瓜熟蒂落,这卖身契买卖,陛下无论如何整饬,都无伤大雅。”
“交给臣办就是了。”
于谦在河南坐镇怀庆府莲花池,主持过武涉刘家驴打滚大案,对如何处理这类的问题,很有经验。
“于少保要如何?”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当年曾言: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
“青稻钱可是违背大明律的,但凡是超过了一成利的卖身契买卖行当,都应该处以徒刑,石景厂、胜州厂、六枝厂、辽东新煤铁厂,可是缺人缺的厉害。”
“做奴隶买卖的,会老老实实的利一成?”
胡濙想了想补充说道:“陛下,这卖身契买卖是不是可以抽税?”
“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肯交税,到时候于少保查起来,更加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姜还是老的辣。
卖身契买卖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是灰色地带,没有规矩,既然要立规矩,自然从纳税一事下手,不肯纳税,就不能怪朝廷无情无义了。
“有理。”朱祁钰和于谦异口同声的说道,论阴险狡诈,朱祁钰和于谦摞一块,都不是胡濙的对手。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于少保,朕给你五千骑卒火牌,专门稽查此事,兹事体大,可随时调动墩台远侯调查,朕已经交待卢忠了。”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墩台远侯是深入虏营探查敌情的精锐,陛下甚至出动了墩台远侯,这代表着陛下,真的打算出重拳了。
胡濙看着面前的陛下,论信任,陛下最信任的还是于谦。
朱祁钰拿起了襄王的奏疏,递给了两人。
胡濙看完了奏疏之后,笑着说道:“襄王殿下,以身犯险,只为大明边境安泰,防止王化鞑靼大计被破坏,其心忠贞,对于云贵川黔之局面,也是洞若观火,鞭辟入里。”
“臣为陛下贺。”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若是皇叔要去和林,至少跟朕说一声才是,朕让武清侯派些兵马扈从,这不到三百人的使团孤身犯险,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显得朕不顾亲亲之谊,下密诏送皇叔去送死一样。”
胡濙愣了下,有些惊讶的和于谦对视了一眼。
朱瞻墡去和林这事,胡濙得知之后,真的以为是皇帝下了密诏。
于谦将奏疏还给了兴安,对于襄王去和林之事,于谦倒是认为襄王并没有做错。
和林的三万瓦剌人,的确是陛下王化鞑靼大计中的漏网之鱼,朱瞻墡去为陛下查漏补缺,也是应有之意。
“朕打算下两道圣旨,这第一道自然时候襄王安边有方,有安定之功,赐头功牌。第二道则是申饬,日后这等以身犯险之事,万万不能做了。”朱祁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安边有方自然要奖赏,但是这种以身犯险的事儿,还是不要做得好。
朱瞻墡是大明亲王,是嫡皇叔,就算是死,不得善终,那也只能死在他这个皇帝陛下手中。
朱祁钰似乎是不在意的问道:“对了,杨俊代杨杰昌平侯位,文武大臣可曾有什么话吗?”
胡濙那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忽然闪过了一道精光,先于谦一步开口说道:“并无不妥,皆拍手称快。”
于谦欲言又止,最终一言不发,没有说话。
胡濙在故意抢话,于谦看出来了,陛下也看出来了。
杨杰为何被褫夺了爵位,罪名并非办赌坊之事,办赌坊之事,罢不了爵,杨杰是以腹诽的大不敬治罪。
杨杰不撤灵堂,借着灵堂生事,骂杨俊在靖安征战安边不归为不孝,就是板上钉钉的腹诽。
但毕竟是嫡子褫爵回乡,庶子袭爵,朝中的议论声很大。
可是胡濙却一口咬定,并无不妥,拍手称快。
陛下耳目遍布京师,真实情况陛下一清二楚,明面上问朝臣们怎么说,实际上在问他们二人的态度。
于谦为人刚直,此时说一句实话,很可能招致陛下不悦,可让于谦撒谎,又是难于登天。
所以胡濙才抢话,堵住了于谦的话头。
于谦也是朝堂的老油条,既然不会撒谎,那便闭嘴。
而且杨杰罢爵,杨俊袭颖国公杨洪昌平侯爵位,还涉及到了储君之位。
二皇子朱见澄才智普通,大皇子朱见济又太过耀眼,万一日后太子发生了更替,于谦这个时候的表态,怕是要让陛下心中生隙。
“多少会有点议论,胡尚书费心了。”朱祁钰不在意的点了点头说道。
“为陛下分忧。”胡濙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的确有换太子的想法,确切的说,从立太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勉强。
在大明当太子,那是要辅助大明的皇帝监国的,而不是汉唐时候,太子始终荣养掖庭,等到登基才开始理政。
这种传统,从朱元璋的太子朱标监国开始就是一种惯例。
朱见济的贤能,所有人都看得到。
但是看胡濙和于谦的态度,换太子的事,比当初废朱见深太子位还要麻烦的多。
于谦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陛下,大皇子和稽王联手,破获了第一起疑案,京师人人称赞。”
胡濙叹了口气,于谦到底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大皇子朱见济至今未曾封王,于谦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也是在提醒陛下,该给朱见济封王了。
一个皇子和一个亲王打擂算什么事儿?
朱祁钰其实想过这个问题,他想封朱见济为郕王。
第六百零一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正如那些放印子钱的驴打滚中,必须要将债权分成十二等一样,身份,是名正言顺的基础。
朱祁钰为什么让季铎出使倭国册封袁彬?为什么至今没有撤销王复的墩台远侯的军籍?为什么要让襄王去贵阳主持改土归流?
因为身份。
朱见济和朱见深的竞争已经开始了,朱见济依旧是皇子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做事上, 还是会束手束脚,因为他不是亲王,而朱见深是稽王。
“朕打算册封朱见济为郕王,不知于少保以为如何?”朱祁钰还是开口问了出来,他已经思虑了很久。
于谦面色大变,狠狠的看了一眼胡濙, 但是看到胡濙也是满脸狐疑的神情,才知道胡濙也是刚知道此事。
胡濙一咬牙,没等于谦说话, 开口说道:“那还不如直接行废立之事。”
真的给朱见济册封了郕王,那大明立刻就有了两名皇帝继承人,而不是一位。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陛下册封朱见济郕王位,那日后手足相残,兄弟阋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胡濙这番话可谓是十分的大胆,直接点名了陛下心中的疑虑。
朱祁钰看着胡濙,这个大明最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师爷,并非从龙之臣。
三请而就,按照礼法的规矩,应该是礼部尚书三请, 储君两却一应, 坐上皇位。
但是在朱祁钰还是郕王的时候, 是于谦在三请。
京师之战结束, 论功行赏,开设讲武堂之事,也是朝堂博弈的焦点, 那个时候胡濙在做什么?胡濙什么都没做,在装糊涂。。
到底是什么时候,胡濙开始真的支持朱祁钰做皇帝的?
从他朱祁钰在景泰元年正月初一,太庙祭祖,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开始,胡濙才开始真心实意的大明皇帝洗地,胡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朱见深太子位。
朱祁钰要杀稽戾王,胡濙也是第一个跳出来支持。
政斗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哪有那么多的温文尔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就是胡濙屹立朝堂五十年而不倒,成为常青树的为臣之道。
“陛下,臣以为,郕王不可轻封,臣未曾闻有唐之时,有人承袭秦王封爵,此事万万不可。”于谦的态度很坚决,哪怕是皇帝要跟他吵架,他也是这个态度。
李世民在未做皇帝的时候,是秦王,是天策上将,是尚书令,自李世民登基之后,整个大唐,再无秦王,再无天策上将,只有一位尚书令。
唐中期时,郭子仪曾经短暂的担任了几日的尚书令,但是立刻恳辞而去。
安史之乱,是盛唐急转而下的转折点,在这個转折点中,大唐危在旦夕,是郭子仪做了二十四年的中书令,才稳定住了岌岌可危的大唐。
当时新登基的唐代宗,面对朝中权臣郭子仪,用尚书令这个官职逼迫郭子仪致仕。
朱祁钰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看陛下仍在犹豫,继续说道:“陛下,两宋交替,宋徽宗赵佶本人荒淫无度,喜欢文采斐然的三皇子赵楷,就将开封府尹之位交给了三皇子赵楷,太子赵桓也就是后来的宋钦宗,虽然有太子之名,却从无太子之实。”
“金国崛起辽东,势不可挡三战灭辽,稍加修整开始伐宋,宋徽宗赵佶畏惧金人悍勇,仓促禅让太子,独自南逃。”
“太子赵桓从无太子之实,登基之后,无法掌控朝局,党争剧烈,最终酿成了二帝北狩的靖康之耻,臣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于谦劝谏的话很长,说的是靖康之耻,二帝北狩之中,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的故事。
在魏晋南北朝、唐、五代十国、两宋之时,京兆尹,一般都是储君担任,这代表着太子之实,因为担任京兆尹,就可以组建自己的东宫潜邸。
北宋的都城是开封,宋徽宗赵佶喜欢三皇子赵楷,这个赵楷还是整个中原王朝历史中,唯一一个进士及第的皇子。
宋徽宗册封了大皇子赵桓为太子,却将开封府尹这个代表储君的位子,给了三皇子赵楷。
结果国有大难,赵佶禅让,一走了之,留下宋钦宗毫无班底坐了宝座,结果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酿成亡国惨祸。
朱祁钰倒是对这段历史颇为了解,他很同情宋钦宗赵桓,因为朱祁钰登基之时,和赵桓的处境极其类似,大兵压境,仓促继位,朝中毫无根基可言。
但是朱祁钰要幸运很多,因为他有于谦可用。
赵桓也有岳飞可用,可是那时候的岳飞,还在汤阴家中,未曾参军,也未曾爬到高位,不是后来威震天下的岳武穆,岳飞根本无法左右朝中主战还是主和。
大宋的亡国之祸是什么?宋徽宗赵佶的确是荒唐,可是支持赵佶如此荒唐的是大宋的党祸盈天。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他想起了当初在太庙杀稽戾王的时候,那时候朱祁钰为何那么做?功利一些讲,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保住自己的性命,大义凛然的讲,是防止大明陷入党争之祸,内部倾轧,凭白消耗国力。
于谦一直旗帜鲜明的坚决抵制党争,因为党争只会把大明变成一个笑话。
朱祁钰册封朱见济为郕王,就是为大明埋下党争祸根。
朱祁钰依旧沉默不语,他在抉择,到底是依着胡濙的说辞,直接行废立之事,还是依着于谦所言,册封朱见济为其他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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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立之事,兹事体大,容朕缓思。”朱祁钰面色十分平静的说道,却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一旦行废立之事,必然招致后院起火,汪皇后必然闹得天翻地覆,平静的大明后宫,立刻变成了杀人不见血的鬼蜮之地。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废朱见深太子位,立朱见济为太子位的时候,汪皇后竭力反对,甚至闹到了废后另立的地步,最后杭贤妃做了皇后。
朱祁钰在景泰元年废了朱见深的太子位,但是一直没立太子,而是努力耕耘,直到汪皇后诞下了麒麟儿朱见澄,后宫才彻底安宁。
胡濙颇为为难的说道:“陛下,臣有一言,当初胡皇后被废,孙太后才做了皇后,这才有了大明正统一十四年的凛冬之序,臣请陛下三思。”
胡濙说不如直接废立,并不是蛊惑皇帝废太子,他是在表达自己反对册封朱见济为郕王。
对于废立,胡濙持保留意见,当然皇帝真的要做,胡濙也会做。
正统一十四年的凛冬之序,是近在眼前的历史教训。
朱祁钰面沉如水的说道:“册封朱见济为崇王,营建崇王府,成丁搬去崇王府吧。”
“陛下英明。”于谦和胡濙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去忙他交待的事儿便是。
“臣等告退。”于谦和胡濙拜别皇帝,胡濙并没有马上离开讲武堂,而是跟着于谦走到了僻静处。
胡濙左右看了看,才开口说道:“于少保,陛下仍想着废立之事,这念头虽然一时打住了,可是随着崇王和太子越来越大,这事还会旧事重提。”
于谦沉默不言。
胡濙有些急切的说道:“于少保,这国家之制,可是于少保分内之事,可万万推脱不得,此事仍需于少保拿个主意才是。”
于谦来回走了几步,看了看天色说道:“说实话,我真的有办法,而且这法子颇为周全,谁都满意。”
“但是,我反对党争,支持陛下废立,崇王很好。”
胡濙面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有些迂腐的于谦,居然支持废立之事,他惊讶的说道:“啊?于少保怎么能支持陛下废立呢?”
于谦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是,我支持陛下废立,现在崇王和稽王都在我的门下就学,他们的本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崇王真的想要,太子不是对手。”
“你要是能说服崇王殿下不争不抢,劝陛下杀了稽王府上下三十六口,我就行万全之法,若是你说服不了崇王殿下,也说服不了陛下杀光稽戾王满门,那我只能支持废立。”
于谦废掉了稽戾王的皇帝位,并且奉为太上皇,而后陛下废掉了稽戾王太上皇帝位,回来之后就把稽戾王给杀了。
于谦看似迂腐,但他和朱祁钰是一类人,大逆不道那种。
大明革故鼎新,日新月异,一个平庸的太子,根本无法为陛下分忧。
陛下要南巡,太子能监国吗?能处理一切监国事宜吗?
襄王朱瞻墡已经算得上一代人杰,陛下南下平叛的时候,朱瞻墡也是手忙脚乱,日夜期盼陛下北归。
朱见澄平庸,这太子位早让一天,朱见澄就多一分的安全。
“陛下知道于少保支持废立之事吗?”胡濙眉头紧蹙的问道。
于谦毫无隐瞒的说道:“知道,我从北古口大营归京之后,就告诉陛下,臣支持陛下废立。”
胡濙一跺脚,捶胸顿足的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于少保先说说万全之法。”
于谦低声说道:“恢复宰相之位。”
皇明祖训里大明太祖高皇帝明言,大明无相,言设者磔。
磔刑在大明就是凌迟处死。
宰相是什么?宰相的出现,是中原王朝帝制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官僚制度内在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就是臣权和君权博弈的必然结果。
哪怕大明不设宰相,但是永乐年间的姚广孝,宣德年间的夏元吉,正统年间的杨士奇,景泰年间的于谦,天顺年间的徐继宗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宰相实权?
朱元璋可以不设宰相,那是因为朱元璋本人就是元末群雄并起之后,筛选而出的天下之主,天命所归之人,本身就是人中龙凤。
但是这开国皇帝的后世子孙,大多平庸,大权在握的臣工,也就是宰相的出现,是必然的。
于谦擅长国家之制,他的确有办法解决陛下所思所虑,而且是万全之法。
复设宰相,科举、地方任官数十年,朝堂摸爬滚打厮杀,最后能坐上宰相位的绝非易于之辈,也绝非庸才。
胡濙眼前一亮,频频点头说道:“这个好,这个好啊!就复设宰相,不,不,不能违背祖制,任文渊阁大学士,称首辅,对,称为首辅。”
“宰相是宰相,首辅是首辅,不一样。”
于谦一愣问道:“首辅和宰相有什么区别吗?”
这到了胡濙擅长的领域,胡濙极为自信的点头说道:“当然有区别,祖宗之法不可违背,礼法也不是不便之物,名字不一样啊,不愧是于少保啊!好!”
于谦玩味的说道:“那胡尚书以为,这首辅谁来做合适?”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是于少保当仁不让。”
于谦笑着说道:“那我若是首辅,第一道奏疏,也是劝陛下废立太子之事。”
“陛下南巡需要监国之人,再让襄王监国,襄王唯有以死报国了。”
于谦言尽于此,负手慢慢走远。
陛下需要一个能够监国的太子,这就是必行废立之事的原因,在陛下那里,始终是公大于私。
暮鼓之时,朱祁钰回到了泰安宫,用过了晚膳之后,他便去了汪皇后的花萼楼,今天是考校朱见澄学业的时候。
“拜见父皇,父皇圣躬安否?”朱见澄蹬蹬蹬的跑来见礼。
“朕安,平身。”朱祁钰捏了捏朱见澄的脸颊,朱见澄用力的甩了甩头,甩开了朱祁钰的手。
朱见澄腮帮子鼓鼓的说道:“爹爹捏疼我了!”
“跟个河豚似的,一碰就鼓起来了,今天考校你,乘法口诀背熟了吗?”朱祁钰笑盈盈的问道。
“河豚是什么啊?”朱见澄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龄,瞪着大眼睛,满是好奇的问道。
汪皇后看着朱见澄的样子就是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还没背会。”
朱祁钰揉了揉朱见澄的总角,朱见济和朱见深在这个岁数,已经开始读礼记了。
“爹爹生气了吗?爹爹,我是不是很笨啊。”朱见澄撅着嘴,颇为委屈的问道。
“没有,爹爹没有生气,澄儿一点都不笨,去玩吧,今日就不要背了。”朱祁钰变魔术一样的摸出了一个竹蜻蜓,递给了朱见澄,示意他去玩耍便是。
朱祁钰真的不生气,朱见澄就是个普通孩子,逼他跟那些能上名校少年班的天才比,能比的过才怪。
比来比去,最后把大明的太子逼得心理有问题,才是得不偿失。
只要朱祁钰一日没行废立太子之事,那朱见澄就是大明太子,太子的心理健康也很重要,他可以平庸,但是不能暴戾。
“巾帼堂最近可还好?”朱祁钰看着孩子跑来跑去的身影,靠在椅背上,和汪皇后搭着话。
第六百零二章 无毒不丈夫
于谦说有完全之法,自然是恢复宰相之位,皆可周全。
朱见澄是个平庸之人,守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若是连守成也做不到,朱祁钰肯定会行废立之事。
朱祁钰说起丞相之事,就是想恢复宰相制,为大明探索出一条君权和臣权不那么拧巴的道路来。
大明的皇帝和朝臣弄的跟仇寇无二,到了后面撕扯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大明朝堂的正常运转。
比如万历和朝臣拧巴了十五年,就是为了立一個太子,最后拧巴到万历干脆躲了起来,不上朝,不理政。
“于少保封世侯,加少保,领兵部事,朕打算令其兼任华盖殿大学士,入内阁办事,任首辅之位,朕只希望澄儿一世平安。”朱祁钰十分郑重的开口说道。
朱祁钰之所以告诉汪皇后,就是安定汪皇后略微有些担忧的心。
朱见澄若能登基,即便是平庸,也真的能守得住江山。
“谢陛下隆恩。”汪皇后因为紧张攥紧的拳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她最担心陛下不管不顾行废立太子之事,到那时,就是覆水难收。
“只是陛下,臣妾僭越,于少保本就是位高权重,如今再加大学士,入阁办事,徒惹朝中非议?”汪皇后不无担心的说道。
朱祁钰明白皇后的意思,压根不是什么朝中非议,而是担心于谦的权柄过重,即便是于谦不想,也会有人给于谦黄袍加身,这天底下,最不缺乏的就是投机之人。
“皇后所虑,朕都仔细想过了。”朱祁钰摇头说道:“皇后某要担心,朕信于少保。”
历朝历代,皇帝被俘,皇城都被攻破了,唯独于谦做到了,瓦剌人带着大明的皇帝来到大明京师,却吃了大败。
于谦是值得信任的。
而此时的九重堂内,于谦的夫人董氏,给在书房发呆的夫君端了一杯茶过去。
于谦回到九重堂后,就一直在发呆,他的面前有几枚印。
少保印、文安侯印、京营提督军务印、讲武堂祭酒印、陛下刚刚赐下的火牌。
这是于谦的官印,每一个都位高权重,每一个都是实权,再过几日朝会之后,于谦还会收获一枚印,华盖殿大学士。
“官人有痰疾,不如就此致仕吧,也算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了。”董氏看着发呆的夫君,低声说着自己的意见。
她家夫君可能要做宰相了,她也是知道的,于谦回到家里,也会和儿子于冕说些朝中的事儿。
于冕寄情于书画,对朝中之事,也就是听听作罢,但是董氏记在心里,颇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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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仕之后,就只剩下一个文安侯印,这样一来,于谦府中上上下下,才最安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戏,董氏也听了大半辈子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于谦此时距离权臣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踏出了这一步,要么是于谦死,要么是皇帝死。
而于谦的性子而言,于谦必败无疑。
所以,此时致仕,的确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夫人以为陛下长相如何?”于谦将印绶放到了盒子里,归置到一旁,只要坐班,这几枚印绶,他都得带着。
董氏想起了御道两侧,那些延颈探望的京师女子说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英气十足。”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这个,说你致仕的事儿。”
于谦看着那些印绶,再看看满桌子的军机要务,颇为笃定的说道:“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范蠡遂去,所以才齐遗大夫种书说,飞鸟尽良弓藏。”
飞鸟尽这句话的出处,就是范蠡帮助越王勾践完成卧薪尝胆之后,离开越王的时候,说的一句话。
因为范蠡觉得勾践脖子长,嘴像鸟喙。
于谦拿起了那写厚重的题本说道:“陛下不是越王,我也不是范蠡。大明看似歌舞升平,却是暗流涌动,此时我走了,何谈为臣之道,实乃不忠之臣。”
“我本就不擅长明哲保身,得陛下庇佑,方有今日。”
于谦不是全能的人,甚至他有很多事做不到。
他就不会贪腐,跟陛下玩桌游《反腐抓贪》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一局;
他不会明哲保身,王振问他入京送什么礼物,于谦说他送两袖清风;
他不懂得如何虚与委蛇,在山西巡抚,盯着还是大同总兵官的石亨弹劾,最终结下了梁子,而且是生死之敌;
他更不善变通之道,一句言南迁者斩,把所有人的退路都堵死了,也把所有人都开罪了,一旦京师之战不顺,到时候大家都得死。
于谦就是这么个人,现在他又明白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儿,急流勇退。
他放不下。
“官人早些歇息吧,陛下可是明旨过了亥时,官人还要看书阅本,就要我禀报陛下严惩不贷。”董氏合上了于谦手中的题本,这都已经亥时了,于谦不下班,就是抗旨不遵。
董氏犹豫了下说道:“其实我觉得,夫君和陛下无论如何也闹不到君臣互为仇寇的地步。”
于谦无奈的看着满桌子的题本,他是忠臣,皇帝的话他得听,他有些好奇的问道:“哦?你为何如此觉得?”
董氏试探的说道:“就是感觉,可能因为陛下还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罢了。若是陛下此时五十七岁,无论如何,我也会劝夫君致仕的。”
“而且陛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若是有隙,说清楚便是。”
于谦恍然大悟,颇为认真的说道:“夫人言之有理。”
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更容易犯疑心病,但是陛下才二十七岁,说好听点那叫雄心壮志,说难听点,那叫极度自信。
董氏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董氏拧暗了一些石灰喷灯说道:“夫君无宰相之名,但是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宰相才该做的事儿?既然陛下愿意给名分,夫君又不能致仕,那就接住便是。”
“这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做好眼前的事儿。”
中原王朝的文化,向来讲究一个名实相副,名正言顺。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做的事,一直是宰相做的事儿,但始终是无名无分,在权力的巅峰之上,如此不清不楚,实属大忌。
“夫人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当局者迷,还是夫人看的清楚。”于谦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道理他都懂,但是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还是会有些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迷茫。
第六百零三章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要个台阶?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朝臣们已经等在了承天门下,等待着陛下上早朝,这一天并无大事发生,但是一个小道消息,却在人群之中, 慢慢散播开来。
陛下要设立首辅的消息,在人群之中快速传开。
贺章的伤病已经彻底好了,空荡荡的右臂袖子,在风中随意的摆动着,听闻陛下要设立首辅的位置,贺章面沉如水。
他身体大好要复职,昨日到了九重堂,拜谒了于谦。
“陛下驾到!”小黄门高声唱着, 那个喜欢策马上朝的陛下, 策马从承天门直奔向了奉天殿,那是大明公器之所在。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
五日一次的朝会,多数都是宣布政令和总结,大明已经形成了部议决定具体政务、廷议决定政策方向、朝议宣布的基本格局。
“广西桂林府报疫,民男妇死两万余口,桂林府惠民药局全局入死城仅活两人出城。湖广黄梅县亦报瘟疫,计死三千四百余口,全家灭绝七百余户, 黄梅医判入坊,死疫。”户部左侍郎沈翼无不扼腕痛惜的低声说道。
大明的疫病防疫,大多数都是封城、封坊,直到疫病彻底结束。
这种死城、死坊,只进不出。
大明惠民药局的医倌们并没有临阵脱逃, 选择了和百姓们同生共死。
“臣请旨厚葬恩荫医倌子嗣。”沈翼俯首说道。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说道:“准, 一应厚葬立碑上英烈策, 一应抚恤按英烈制。”
有钱的大明朝廷,就是豪横, 抚恤都是按着顶格。
刑部尚书俞士悦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刑部左侍郎孔文英薨逝,臣请厚葬给谥。”
“礼部定谥,葬金山陵园。”朱祁钰知道孔文英,这是俞士悦的左膀右臂。
孔文英是永乐十七年进士,比于谦早一届,无权无势无背景,先去了江西庐陵做知县,庐陵有诉棍,构捏齐民三千人,相聚为非。
文英奉敕拘问,详查其情,独拘为首一人,至京处治,其余全部遣归,这等处置让庐陵上下拍手称快,大明的官场邸报通报, 各地有例可循, 诉棍聚啸为非之事, 再不可闻。
治理诉棍,孔文英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孔文英是刑名的大拿,时年六十三岁,辅佐俞士悦处理刑部部事已经七年有余,无人非议其果,骤然薨逝,急病而亡。
“臣领旨。”胡濙出列领旨。
工部尚书石璞,犹豫了很久,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有一事奏禀。”
“至陛下登基以来,营建数起,今有石景、胜州、马鞍、江淮、六枝五厂特区,在建辽东特区一处,景泰安民渠三百里、靖安水利、黄河筑堤、运河修筑、长江疏浚、官道驿路硬化等事,工役繁兴。”
“蒯祥为铁匠营建京师,陆祥为石匠,臣请旨擢蒯祥为工部右侍郎,督工匠查工役营建。”
此言一出,群臣议论纷纷。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说道:“蒯祥朕知道,永乐年间负责营建大明京师,而后任工部主事,石景厂总办,而后转胜州总办至今,可是这陆祥何许人也?”
石璞赶忙俯首说道:“陆祥乃是顺天府西城人,世代石匠,正统十四年入京营,斩敌首七,授军功例累迁太仆寺卿,乃是胜州厂副总办,现年三十六岁。”
大明设立官办煤钢厂至今,涌现了一批杰出的工匠,李宾言在松江府设匠城,就是为了想要形成一股工匠的合力,而现在这些工匠之中比较杰出的人开始入朝为官了。
工部右侍郎,正三品大员。
“可有异议?”朱祁钰问完看了一圈群臣,无一人应答。
陛下当初定下匠爵,并且兴办石景厂的时候,群臣们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自然没人反对。
主要是没什么好反对的。
当年天下初定,太祖高皇帝废了官办厂改为征课,是为了休养生息,但是煤铁征课从来没征明白过,累年减少不说,而且不利大明。
官办厂是大明利柄改制的重要实践,不仅仅有利朝堂,更利大明,是经过实践检验过的。
匠官的出现,是必然,而且匠官仕工部,不涉其他五部,也是默认的规矩。
“准。”朱祁钰看没人反对,自然是顺水推舟。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事启奏,顺天府乡试,翰林院翰林刘俨、黄谏为考官。榜揭,陈循之子陈瑛、王文之子王伦皆不中。”
“陈循?是朕知道的那个陈循吗?”朱祁钰有些奇怪的说道。
自从陈循上次儒袍上殿,被胡濙舌战群儒之后,陈循罢黜不用至今,今天忽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陈循曾经是景泰元年到景泰四年的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
“是。”胡濙义愤填膺的说道:“陈循摇唇鼓舌,构考官刘俨、黄谏等人校阅不公,请循洪武年间,高皇帝治刘三吾等罪之并重新开科考试例,其议汹汹。”
刘三吾就是洪武三十年,大明南北榜大案的主考官,那年所有进士及第只有南人没有北人,太祖高皇帝大怒,重开科举。
“重开科举,他陈循好大的面子!”朱祁钰一甩袖子看向了王文。
王文之王伦也未中举,胡濙向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显而易见,这件事王文也没少用力气。
王文还未开口,谨身殿大学士高谷出列俯首说道:“陛下,重开科举,无稽之谈,大臣子弟与寒士奔进已不可取,况且他们又不安于义命,竟然欲借此加罪于考官?”
“六部尚书、文渊阁学士,因有恩荫不科不举,乃我朝惯例,王文,你好大的威风!”
胡濙的两个儿子都是恩荫,胡长祥现在在太医院做事,是贱业,朝中知道的没几個。
大臣子嗣不曾参加科举考试,大臣子嗣止恩荫吃俸禄,是大明官场的惯例。
陈循的儿子参加科举还好,毕竟已经下野,可是王文儿子参加科举,的确是犯了忌讳。
礼科给事中张宁出列,朗声说道:“颙颙十目窥,龊龊千人指。借问尔与吾,如何不自愧。”
“宋朝范质为相,其从子求奏迁秩,范质作诗戒之,以此比之陈循、王文,贤不肖何如?”
张宁开场念了首诗,是宋朝宰相范质写的《诫儿侄八百字》,这四句就是规劝子侄不要参加科举,堵塞寒门子弟的路。
多少人看着呢,中举了是龌龊,不中举是无能,求升迁是裙带,凭本事升迁,也是裙带,若是有人问他,他如何不惭愧?
张宁借着这首诗,骂陈循、王文,不贤不孝。
高谷得理不饶人,继续高声说道:“顺天府应试者千八百余人,而中式者一百三十五人。倘一概援例干进,岂不败坏科举之制?请治陈循、王文之罪。”
朱祁钰再次看向了王文,按照他对王文的了解,王文应该没有这么糊涂才是。
王文出列颇为惭愧的说道:“我儿参加科举,臣实不知,教子无方,臣有罪。”
王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儿子王伦和陈循的儿子陈瑛是好友,陈瑛鼓噪儿子参加科举,乡试的官员哪里敢得罪当朝阁老,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
王文知道后大怒,去求助于谦,于谦闭门不见,去求高谷,高谷怒斥,当殿弹劾了王文。
王文挣扎不得,索性直接说了原因。
“罚俸一年,官降三级,以儆效尤。”朱祁钰想了想下了处罚。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处罚他也是早就想好的。
大臣子嗣不得参加科举,是一种潜规则,并没有写到礼或者法之中,但是这种规则,是普遍遵守的,约定俗成的,大臣子嗣参加科举。
同朝为官,必有照拂。
王文是朱祁钰的心腹大臣,罚俸降级,已经是重罚了,再重点,就是罢黜了。
王文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谢恩,才擦了额头的汗归班。
“高学士,陈瑛的文章如何?”朱祁钰问起了正事。
大明的科举乡试,虽然考官负责,但是礼部和翰林院都是要看的,高谷也会阅卷,高谷的学问作为大学士那是没的说。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王文能够回朝为官,还是因为高谷的举荐,按例来说,这是提携裙带的关系,可这次高谷提出治罪王文,看出来,王文的儿子王伦参加科举,惹怒了高谷这个老学究。
高谷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考卷俯首说道:“陈循文章甲天下,臣不敢置喙,亦不敢争锋,但是这陈瑛,只能用不学无术,狗屁不通去形容。”
“陈瑛卷,卷无评语。”
什么叫卷无评语?
就是卷子写的太差劲,考官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一字不批,给考生留个面子。
“呈上来,朕看看。”朱祁钰示意兴安拿过来陈瑛的考卷。
朱祁钰对于经史子集并不擅长,他一拿到卷子,就是一阵皱眉。
大明的学子擅长台阁体,朱祁钰阅卷无数,哪个不是方方正正?跟印刷体相差无几。
哔嘀阁
可是这陈瑛的卷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字难看,无条理,前言不搭后语。
这要是能中举,朱祁钰才怀疑大明科举制出了大问题…
朱祁钰拿起了举人之中最后一名的卷子看了半天说道:“陈循要闹是吧,成敬,把这陈瑛的卷子刻版张贴,顺天府举人第一百三十五名叫林挺,把林挺的卷子也刻板张贴,让天下读书人看看,到底有没有校阅不公!”
“他要闹,朕比他更能闹腾,他不嫌丢人,朕也不嫌丢人。”
公开处刑。
高谷吓得一个激灵,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此举与礼法不合。”
朱祁钰立刻反问道:“陈循如此这般胡闹,他可曾顾忌礼法,他不愿体面,朕为何要体面?”
“朕意已决,高学士勿议。”
高谷是那种老学究的君子,不喜欢撕破脸,但是皇帝可不管什么礼法,他陈循要闹,朱祁钰能给他好脸色?
朱祁钰有些疑惑,陈循也不是糊涂虫,他儿子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这怎么敢如此胡闹?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陈瑛骗了他爹,平日的课业,都是他找人代笔。”
朱祁钰这才理解了,感情又是个坑爹的好大儿。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甩了甩拂尘高声说道。
贺章只有左臂,站了出来,大声喊道:“陛下,臣有本奏!”
贺章出列,引得一众朝臣侧目,实在是空荡荡的右臂,实在是让人有些唏嘘不已。
“贺总宪忠君体国,这伤筋动骨百日安,贺总宪应当再修养半月,朕方安心。”朱祁钰探着身子说道。
贺章摇头说道:“臣无大碍,食君之俸,忠君之事,为君分忧,臣久卧病榻,自惭形秽,今日上朝,臣有听闻欲言事。”
“兴安,奇功牌一应恩赏是否送去贺章府邸?”朱祁钰又问兴安关于奇功牌大礼包发放问题。
“送去了。”兴安赶忙回答道。
贺章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知道贺章要说什么,昨天贺章去了九重堂已经上过奏疏了,朱祁钰在打太极拳。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朱祁钰就是要频繁岔开话题,让贺章的气势衰一些,按理来说,既然谢恩,就该归班,可是贺章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贺章嘴角抽动了下,多少理解了陛下的心思,他说的陛下不愿意听,陛下既然不愿意听,贺章就不该讲,君圣臣贤,和气一团不好吗?
贺章大声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今诸道随月所需,汲汲然不能终日矣。”
“赵高、李斯之诈贪权,躬宠之罔也欲贵,皆近取乎骨肉之间,以成其凶逆!”
赵高、李斯矫诏立胡亥,大秦遂亡,是此时大明史观的公论。
朱祁钰就知道贺章要说恢复宰相的事儿,果不其然,贺章非常反对,而且贺章背后站的是于谦。
大明再设宰相位,于谦就是第一候选人,涉及到了他自己,他不好站出来说,就由贺章说。
贺章的声音又大了几分,继续高声说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
“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擅废立,亡人臣礼,不道!”
霍光废立皇帝不假,霍光死后,霍光宗族被族灭,也不假,霍光的确是权臣中的权臣。
故剑情深汉宣帝的皇后,被霍光老婆害死了,汉宣帝一代雄主,能忍得了这个?
只能说霍光讨的媳妇给霍光跌份了。
贺章的声音在整个奉天殿内回荡:“曹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马同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逼曹魏禅让而无道守天下,天下疲惫凋零四百载!”
曹操在大明的戏文里是奸臣,唱白脸的。
司马懿司马家三兄弟的路人皆知,谋朝篡位,结果夺了天下守不住。
大家对这段历史时期,都以魏晋南北朝称,很少把晋朝看做大一统王朝,实在是跌份儿。
贺章继续说道:“琅琊王氏王导引鼓盖立东晋,权倾朝野!”
“王导助王敦起兵谋反,王敦攻入建康,晋元帝脱戎衣,著朝服,宫门铁铸,政令不出掖庭,忧愤去世!”
晋元帝司马睿,在位六年,政令不出皇宫,整个东晋皇帝,都是虚君,各种权臣辈出,刘裕直接干掉了整个司马氏。
贺章往前踏了半步继续说道:“高欢捶皇帝三拳,高声曰狗脚朕!”
“宇文护杀三帝,护之凶逆,一试再试,固不问为何氏子也!”
“胡元不过百载,权相擅权八十载!”
“臣请陛下三思,昔日我朝太祖高皇帝废宰相,朝野动荡,天下不宁,实乃以史为鉴!”
自忽必烈称帝算起,不到一百年,换了十四个皇帝,皇帝换的频繁,神器必然假手于人,权相擅权在蒙元一朝,是个解决不了的大难题。
贺章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怒斥皇帝欲再设宰相位,是开历史的倒车了!
“朕信于少保。”朱祁钰眉头紧蹙的说道。
贺章丝毫没有退缩的大声说道:“于少保不常有!六百年仅此一人!”
“杨士奇擅权、王振擅权、王骥擅权,臣请陛下三思而行!”
“臣等请陛下三思而行!”朝堂过半的朝臣跪倒了地上,附和的喊着。
第六百零四章 在大明,唯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
贺章梗着脖子,就是要跟陛下在大朝会上正面硬刚。
“退朝!”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奉天殿,但是跪在地上的朝臣们却仍然不肯起来,一时间僵持在了原地。
“怎么,还要朕扶你们起来不成?”朱祁钰站在月台上, 环视了一圈,面沉如水平静的问道。
“臣等不敢。”贺章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跪下的臣工也都站了起来,俯首恭送皇帝出殿。
劝谏归劝谏,不是给陛下添堵,贺章要拿捏其中的分寸。
朱祁钰负手离开了奉天殿。
于谦、胡濙、陈懋、王文、沈翼、俞士悦、贺章等人,紧随陛下身后,奔着讲武堂而去。
今日任有要务处置, 吵架归吵架,办事归办事,不矛盾。
朱祁钰坐在了聚贤阁的长桌之前,一言不发。
“陛下,首辅之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慎之又慎。”贺章旧事重提,依旧劝谏陛下不要立宰相。
宁阳侯陈懋,也是俯首说道:“秦汉丞相仅一人,而后唐宋为群相,到了大明则没了宰相,陛下, 臣亦以为,这首辅一事,可从长计议。”
为什么朱元璋会借着胡惟庸的案子废掉宰相,这也是大明政治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胡元九十载,十四位皇帝, 自然是同室操戈致使神器旁落, 可是胡元那些个宰相们, 在其中可是没少推波助澜,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因为于谦一人立宰相,对于大明而言,后患无穷。
就连陈懋都反对立宰相之事。
他岁数大了,自洪武年间便已入仕,其实大明没有宰相,但是有监国。
陈懋不清楚,为什么陛下非要在这个时间,要立首辅一职。
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容朕细细思量。”
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事的权力,如果皇帝的敕谕离谱,封驳事可以封驳敕谕,贺章带着群臣在奉天殿上的谏言,就是行的封驳事之权,乃是分内之事。
封驳事的权力,就是从宰相权力里剥离的一项权力。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说细细思量,就是此时日后再议,这一个日后,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这个首辅,可不好当, 他劝不动,或者不好开口相劝,但是大明依旧有臣工,愿意为了大明触怒陛下。
朱祁钰甚至还没有下旨,就是试探了下群臣的意思。
总算是把陛下立相的想法给摁住了,于谦确实轻松了不少,他拿出了一沓宣纸,递给了兴安说道:“陛下下敕,让臣清查卖身契买卖的事儿,现在做的差不多了。”
“这不仅仅是卖身契买卖的问题,驴打滚的问题应该一并解决。”
“臣与通政司沟通有无,通过掌令官收集了大量农庄之中驴打滚案,颇具典型。”
“紫荆关杨家庙有一农户,名叫宋老汉,勤劳、忠厚、老实本分、故土难离、忍气吞声,正统十一年天大旱,宋老汉将自己仅有的七亩地卖给了地主黄老爷。”
“这杨家靠卖地的钱,总算是扛过了大旱,宋老汉成了黄老爷的佃户,宋老汉总共租了黄家六亩地,年年欠东家的租子,不得已,借了黄家的钱,驴打滚,这就是还不清楚了。”
“正统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过年,宋老汉过年不敢回家就是躲债,可是故土难离,也不敢跑,家里还有個闺女。”
“这景泰元年,这宋老汉听说农庄法,就偷偷回去了,被催债的人抓了个正着,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把自己的闺女给卖了。”
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说辞,眉头紧皱的问道:“不对,朕记得朕下过旨,返乡缙绅格杀勿论。”
这道旨意的出发点,缙绅享受了无数的司法、税赋、社会等特权,本就有安土牧民的职责,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于谦非常确信的说道:“的确如此,陛下的确下过格杀令,缙绅并非还乡,缙绅把自己手中的卖身契买卖了,还有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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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宋老汉本来以为瓦剌人退了,农庄法来了,好日子来了,可没成想,他女儿这卖身契被卖了,这几年过去,若非掌令官们时常关注,这宋老汉一家的日子,难捱。”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题本看了许久,于谦的这个典型案例,让朱祁钰想起了当年看过的《白毛女》。
宋老汉一家几生几世还不清的债,偷偷回家带的两斤白面、一根头绳、两幅门神。
白面是过年包饺子吃的面,头绳是对生活的美好期许,门神是封建迷信,是百姓对牛鬼蛇神的畏惧。
“于少保当如何做?”朱祁钰看完了手中的题本,带着几分怒气问道。
不让这帮缙绅返乡,他们变着法的回来。
于谦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臣有本奏,此案涉及广众,自辽东至靖安,城中由五城兵马司、衙役等进行抓捕,而乡野则是以义勇团练为主进行抓捕,对于钱庄打手、流寇进行一次全面梳理。”
“若是绅官勾结,故意回护,那就派京军去,军管处置。”
“正好,这夏收时节,山中野兽多产仔,夏猎正是时候,借着夏猎之名,将卖身契买卖之事,连根拔起。”
“最近俞士悦俞尚书正在修订《问刑条例》,将收录此例,日后推官、县令皆依此例判决,大明百姓不可为奴,乃是皇明祖训铁律,臣不敢更易。”
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大明律乃祖训不可更替,但时过境迁,日新月异,历代条例,皆常更常新。”
“臣不才,历代条例,前后混杂矛盾之弊日盛,臣订正二百七十九条条例,仍在修订,介时,还请陛下圣裁。”
于谦继续开口说道:“陛下,这次不仅需要兵部配合调兵,通政司传令掌令官,刑部进行缉拿集中审定修例。”
“亦需户部各清吏司通力配合,对卖身契,尤其是买卖进行勘合合同。”
于谦让户部配合的是卖身契勘合和买卖,这是户部清吏司的职能范围。
大明百姓不能为奴,便是不能买卖,关于大明人的卖身契买卖违法,是司法进步,也是为了进一步规范大明奴隶买卖之事。
沈翼赶紧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臣写的奏疏,若有疏漏,还请陛下斧正教诲。”
沈翼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关于卖身契买卖等事,户部已经给出了具体的规章进行约束,尤其是各府清吏司职能进行了确权。
朱祁钰并没有觉得有不妥的地方,这是户部部议的奏疏,转交给文渊阁票拟之后,再拿到朱祁钰手里批红便是。
“夏猎何时开始?”朱祁钰放下了奏疏询问道。
于谦回答道:“等待陛下朱批,便可开始,刑、户、兵部和通政司已经顺浚,互通有无,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朱笔,稍微斟酌了下,在于谦的奏疏上写下了四个字:【除恶务尽】。
于谦拿过了奏疏之后,俯首说道:“谨遵陛下圣诲!”
朱祁钰立宰相之职,可不仅仅是为了太子朱见澄,也是为了他的南巡大计。
宰相之职,朝野的非议过甚,朱祁钰强硬推行,朝臣也没什么好办法,顶多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把戏。
先在奉天殿跪求三思,皇帝仍然一意孤行,则在承天门跪求抗议,若皇帝仍然不肯守护成命,那必然是比干挖心,撞柱死谏。
朱祁钰倒不怕这个,关键是他说服不了贺章,贺章的问题很犀利。
贺章说:六百年止于谦一人!
权臣常有,而于谦不常有。
能做到大权独揽而不做权臣的,历朝历代也只有诸葛亮和于谦这两位
如何保证于谦百年之后,坐到于谦位置上的那些人,能够和于少保一样呢?
所以立相之事,朱祁钰连贺章都说服不了,只能不了了之。
这一场彻底清查辽东、京畿北直隶、山西、陕西、靖安、山西行都司、北平行都司的规范卖身契买卖,由朱祁钰朱批【除恶务尽】,大明少保于谦牵头,各部紧密配合的夏猎行动,浩浩荡荡的开始了。
这些地方,尤其是各城池内,若是绅官勾结,被风闻言事的夜不收、掌令官听闻汇报,那就不能怪朱祁钰掀桌子了。
大明京军可是有八万四威团营磨刀霍霍。
军管是朱祁钰来到大明的底牌手段之一,而且是所有官吏缙绅心知肚明的一点。
看不惯皇帝抓着刀子,但是无计可施,因为唯一能影响京军的文官于谦,本身还是文安侯,是武勋。
大明京军磨刀霍霍,其中有一个细节。
前些日子,杨俊兴高采烈的到了讲武堂听宣,以为自己要出征了,结果知道只是袭爵之后,颇为失望。
对于大明京军而言,功勋,就是他们荣誉的证明。
军队始终是大明这艘巨舶前行的压舱石。
季铎赶到了密州市舶司是四月份,扬帆起航,到达倭国的难波京(大阪)是五月份,只要在海上不迷航,只需月余。
而保证如此顺利航行的自然是大明日益增多的舟师。
季铎是正使,副使是李秉,李秉的女儿李凝一心想要嫁到泰安宫而不能。
季铎的座舰,是一艘大明宝船,两千料的宝船,这艘宝船是大明复造船事至今唯一一艘宝船,也是大明现在唯一的封舟。
这艘封舟名曰开洋,长十五丈、阔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二十三舱,前后竖五掩大桅。
至于最大的九桅十二帆宝船,大明目前并没有造船计划。
除开洋号之外,船队仍有三桅大船五艘,战座舰二十余艘护卫左右,使团上下共计四千余人,船上携带瓷器、茶叶、笔墨纸砚、丝绸、棉布等物约三万料。
大明使团出使倭国,倭国上下可谓是严阵以待,在平安京银阁寺的足利义政收到消息,立刻赶至波南京,等待使臣。
过百艘的迎舟从港口而来,将五桅大船和三桅大船拖拽至港口之内。
季铎和李秉更换朝服,下船,至迎恩亭内,向西叩拜皇帝,足利义政带着三管领和诸多名主三拜五叩。
随后季铎李秉捧圣旨,足利义政等陪臣班列左右,仪仗、金鼓开路,使团至请龙亭。
在三拜五叩的大礼之后,请龙亭祭毕,到这个时候,倭国才算是请到了大明的圣旨,才算是使团登岸。
此时季铎仍然不能宣旨,捧着圣旨向导至馆而去,宣读了奉安诏敕,等待拜谒。
拜谒之人共分为三班,第一班就是足利义政、今参局和大老唐兴等人入馆,三拜五叩,天使立受,作揖答之;
第二班三管领为主,三拜五叩,天使立受,拱手答之;
第三班则是各名主入馆,三拜五叩,天使坐受,抗手答之;
到此,季铎等人依旧不宣旨,而是等初一、十五及逢五、十日,与倭国的国王,也就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见面,这个时候天使上坐,国王下坐,国王应答应起立回答。
直到次月初二日宣读第二份奉安诏敕,次月十六日天使移驾平安京银阁寺,宣读大明皇帝圣旨。
整个礼仪长达一月半有余,即便是倭国王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也要全程作陪。
季铎直到六月十二日,他才在银阁寺宣读了圣旨。
两位中官拉起圣旨,季铎在阁前,大声高喝:“圣仁广运,凡天复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这本圣旨,册封了源政(足利义政)为日本国王,册封了袁彬为袁氏名主。
跪在地上的足利义政五体投地痛哭不已,至于袁彬,并未赶至银阁寺受封,他忙着平叛,刚刚剿完了赤松家最后的余孽,正在班师回朝。
宣读完了圣旨,季铎被这长达一个半月的礼仪,折腾的够呛,打仗他不怕,就怕这种繁文缛节。
他锤着背开口问道:“袁彬他们到哪了?这比打一仗还累,下次谁爱当这个正使谁当,我不当了。”
李秉笑着说道:“一会儿就该到了,足利义政总是把心思用到这种地方,耍一些小聪明,也不知道说他聪明还是小儿愚蠢。”
袁彬缺席宣读圣旨,是足利义政的刻意安排,明明册封了两人,奉旨的只有他足利义政一人。
室町幕府是政治力量,而袁彬的山野公方,是军事力量。
足利义政看似得了便宜,他才是奉旨的唯一一个,可是在各大名主眼里,这不是表明了室町幕府和山野袁氏不合吗?
所以李秉才言小儿愚蠢。
“禀天使,御令和李宾言李大老求见。”一个宦奴在门外大声的询问着。
李宾言?
季铎稍微反应了下,才想起了,唐兴在倭国化名了李宾言。
“请。”季铎坐直了身子朗声说道。
第六百零五章 海洋会议——论海权
季铎和唐兴不要太熟悉!
如果哪天唐兴葬身鱼腹,季铎吃条鱼估计能品出唐兴那股子放荡不羁的味道来。
唐兴最近接了差事,大明皇帝通过琉球传递了旨意,漂流鸭的事儿让唐兴在倭国建立一个观测点,简单来说,就是把通过洋流的漂流鸭刻上一个标记,再次放生, 记录每次回到倭国的漂流鸭数量。
这事不难,就是圈人,唐兴再也不能肆无忌惮的乘飞翼船一个人挑战大海了。
失去了浪的自由,唐兴进来时蔫不拉几的。
“拜见天使。”今参局进门行了个跪拜礼,唐兴大咧咧的直接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拿起桌上开好的椰子就嘬了一口,满脸的舒坦。
今参局是满脸的惊恐, 不停的给唐兴打眼色,这可是大明来武勋文臣, 都是朝廷命官,这个唐兴怎么敢如此无礼!
一旦天使怪罪下来,今参局只能安排唐兴连夜乘飞翼船跑路了,她也保不住唐兴。
唐兴嗤笑了一声说道:“起来吧,我给他们行礼,他们也得敢受不是?”
“李大老别来无恙。”季铎看着唐兴那股子流氓劲儿,笑着打了個招呼。
唐兴心里显然有些怨气,是不能独自扬帆出海的怨气。
唐兴嘬着椰子汁,满不在意的说道:“什么李大老,李宾言那厮,在松江府市舶司窝着呢。”
今参局满脸狐疑的坐了起来,她不是个糊涂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 她多少猜到了这位爱自由的男人,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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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是, 唐兴厮混的岳谦、袁彬、陈福寅哪一个是等闲之人?
岳谦有勇有谋, 目光眺远, 进退有据,审时度势的功力整个倭国谁能与之匹敌;
袁彬胆略国过人,一把长槊使的出神入化,整个倭国无一合之敌;
陈福英擅长经营,山野银山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仅仅一年的时间,产银已经超过了石见银山。
“见过唐国丈。”季铎见唐兴不打算再隐瞒身份,便俯首行礼。
国丈,是一种俗称俗语,并不是官职,一般而言,皇帝的皇后和妃嫔的父亲都称之为国丈。
唐兴正经的官职是推诚宣忠翊运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锦衣卫指挥同知。
所有的官职就突出了一个特点,不视事。
“国丈!”今参局无数次辗转反侧思考过唐兴的身份,想了不知道多少次,她没敢往皇亲国戚上面想,此时的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唐兴,半张着嘴,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
今参局的脸色变得惨白,她听到了心脏砰砰砰直跳的声音。
唐兴拿起了桌上的苹果狠狠的咬了一口, 打了个响指说道:“呼吸。”
今参局这才大喘气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平复着自己惊骇的心情,她刚才惊讶到差点忘记呼吸。
要知道唐兴这个身份,她怎么都不敢去撩拨这个人。
“现在知道怕了?”唐兴将开好的椰子递给了今参局让她压压惊。
“不是…我…你…怎么…”今参局一时间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唐兴这等贵胄,为何要到倭国这等蛮荒之地待着,而且一待就是两年时间,最主要的是看起来唐兴居然有几分怡然自得!
这可是倭国,大明的边角料地方。
唐兴笑着说道:“岳谦是大同府总兵官兼三品昭毅将军,袁彬是锦衣卫指挥使,陈福寅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挂奇功牌的昭勇将军,三品,琉球郡县,陈福寅乃是头功。”
唐兴简单介绍了下在倭的这几位的官职,都是正经的大明武官,最低都是三品。
贺章的都察院总宪是三品,大明的六部左右侍郎是三品,大明的六部尚书是从二品。
“怪不得!”今参局失魂落魄的嘬着椰汁,一口气就喝完了。
唐兴简单介绍了下袁彬平平常常的战绩。
从土木堡天变护主、千军万马如履平地谋救朱祁镇、白毛风徒步数百里至东胜卫、跑了八十里人跑死了马抓捕奸细喜宁、百骑冲阵十万擒渠家三贼、深入敌营护李贤、舟山海战逞凶焰、琉球剿倭千人斩等等。
至于到了倭国,袁彬又相继完成了一骑讨、讨伐赤松家等事。
“袁指挥可是猛人一个,你们室町幕府那些虾兵蟹将不是袁指挥的对手。”唐兴说完了袁彬的战绩,袁彬本就是猛人,陛下钦定的青兕。
若是辛弃疾这头青兕,碰到陛下这样的君王,怕是不会变成诗人,而是赫赫战功的将军吧。
唐兴颇为无奈的说道:“可惜了,头功牌能当腰带了,就是没有奇功牌。唉。”
这些战绩都很猛,但是都在头功牌的范畴之内。
季铎笑盈盈的说道:“唐指挥,你看这是什么?”
季铎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裹着的檀木盒子,慢慢打开,一个金光闪闪的奇功牌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季铎拿起那枚奇功牌挂在了胸前,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说道:“奇-功-牌!”
唐兴瞪大了眼睛指着季铎,愤怒无比拍桌而起的说道:“竖子哪来的金牌子!啊呀!”
季铎摇头晃脑的说道:“陛下,在奉天殿,亲手,给,我!带上的!你不服?找陛下去!”
“啊呀!呀!”唐兴用力的攥着拳头,甩着胳膊,用力的一跺脚转过身去:“呀!”
人一着急就容易失语,唐兴此时就有些失语了,这季铎还在奉天殿领了奇功牌,太气人了!
袁彬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先是按照礼数觐见了天使,接旨之后,站起来和季铎打了个招呼。
袁彬身后跟着的是岳谦和陈福寅,都是老战友,在琉球岛上抵背杀敌,可以把自己背后交给对方的袍泽。
“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袁彬、岳谦、季铎、陈福寅、唐兴伸出拳头碰在一起,高声喝道。
这句话,当初于谦曾经对着老营两万余的老弱病残喊过;朱祁钰十三骑冲阵夺旗的时候喊过;孙镗曾经在西直门背靠城墙杀敌时喊过;石亨在清风店下马拒敌时喊过;唐兴在兖州府外驿站李宾言被孔府联合倭寇刺杀时喊过;季铎和岳谦在奉节出使瓦剌迎回稽戾王时喊过;他们四人在琉球奋战时一起喊过;
“哈哈哈!”几人一阵狂笑,袁彬眉头一挑,看到了季铎胸前的金灿灿的奇功牌,瞪着眼问道:“奇功牌?”
“奇功牌。”季铎不动声色的点头说道,甚至还端了起来,表现出几分宠辱不惊,很快就端不住了,长笑了起来。
袁彬嘴角抽动了下,目眦欲裂、怒气滔天,这厮好生得意!
“陛下还赐了一首诗,虽无诗格,但是脍炙人口,诸位要不要听一听?”季铎猛地补了一刀,袁彬、岳谦和唐兴终于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向着季铎逼近。
陛下赏奇功牌,乃是陛下恩赐,他们无法置喙,但是此时打这个得意忘形的季铎一顿,硬是要得!
季铎伸出一只手大声的说道:“诸位!冷静!且听我一言!”
“奇功牌也不是只有我自己有!诸位,冷静!”
“诗词不是给我一人的,是给我大明所有出海猛士的!”
“月吐青山倚舰楼,为驰王事渡仙舟。”
“槎随博望从今日,雨罢扶桑定晚秋。”
“舱外云飞星欲动,洋中涛起地俱浮。”
“遥知天路行应远,记得君平说斗牛!”
“大明威武!”
季铎旺盛的求生欲救了他,他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奇功牌,挂在了几人身上,蠢蠢欲动的几人终于冷静了下来。
袁彬虽然是个粗人,但都是讲武堂毕业的将领,自然是能听懂这首诗。
陛下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也知道他们做这些事的艰难。
袁彬那股子初逢旧友的欣喜若狂、看到季铎那副嘴脸的愤怒、听到诗词时候不负圣恩的感慨万千,万千情绪汇聚到一起。
他忽然瘫坐在地上,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而下,随后嚎啕大哭。
袁彬是那种刀架在脖子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猛士,此时哭的如此痛彻心扉,是因为陛下的肯定,也是因为大明的肯定,他们出生入死,陛下记得,大明也记得。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几个人围了上来,本来是宽慰,很快一起抱头痛哭了起来。
今参局捧着一个喝空的椰子,嘬着芦苇杆儿,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她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她哭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敢让任何人听到,否则她这个御令就没法做了。
她好想如此这般,当个人一样的活着。
在这一刻,今参局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爬上唐兴的床,大明的儿郎都是负责人的大丈夫,一旦粘上了,日后唐兴走的时候,不会不带着她。
今参局从畏惧唐兴的身份,到现在看到这一幕,决定拼死也要爬上唐兴的床。
不为别的,因为大明都是好儿郎。
倭国是个粪坑,室町幕府就是粪坑里的压粪的石头,她不喜欢倭国,所有的东西,她都不喜欢。
日暮时分,今参局设宴款待天使,这个时候,情绪已经趋于稳定的几位,开始互相揶揄,仿佛之前哭的几个人没有他们本人一样。
“唐指挥,陛下密旨。”季铎将唐兴拉到了一旁叮嘱了几句。
大明要什么?
要倭国的金山银山,要倭国变成大明的倾销地,要倭国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这一点很难做到。
所以这次来的使团中的四千余人将会留下两千人给袁彬,这些人将会担任庶弁将,充实袁彬的指挥体系,训练倭国军队,维护室町幕府的统治。
若是室町幕府不听话的话,就让银阁寺换个人便是,陛下那边准备好了空白的册封诏书,随时可以再次册封倭国国王。
政治、军事、财经事务、文化等多方面的全面攻略。
李秉是副使,宣读密旨也要在侧,李秉解释道:“全面征倭,全面占领,安稳统治,靡费过甚,得不偿失。”
“以倭统倭,让室町幕府统治倭国更加简单,而且便于…噶韭菜。”
李秉面色十分奇怪,陛下这个噶韭菜的拟物手法,可谓是惟妙惟肖。
韭菜一茬一茬的长,长出来,割掉,再长,再割。
唐兴看完了密旨,叹息的说道:“足利义政看似深居简出,可是架空他不是那么容易。这家伙虽然不是个东西,可是这制衡一道玩的出神入化,将倭国掌控在手中。”
足利义政的基本盘是三管领,三管领三家和室町幕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管领和室町幕府又强于诸多名主,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
季铎看向了今参局说道:“这不是有人帮你吗?”
“她要的我给不了。”唐兴摇了摇头,心有余悸的说道:“陛下要是知道三皇子多了一个外婆,不把我杀了才怪。”
季铎点了点密旨说道:“密旨写的很清楚,无所不用其极。”
大明此时并没有全面征倭的能力,没有那么多的船,没有那么多的海军,倭国孤悬海外,大海就是倭国最好的天堑。
全面征倭不现实,那么把室町幕府打造成半封建半殖民地,过程中有些事儿,朱祁钰也是可以妥协的。
大明再次陷入了钱荒之中,闹了不少幺蛾子的事,大明需要大量的白银流入,才能彻底巩固大明的新货币政策的成果,无论何种手段,追本溯源,都必须要有大量的白银流入,才能够彻底完成大明货币政策的推行。
唐兴没有说话,他在谋划如何彻底架空足利义政,御令是可以拉拢的人。
至于三管领,需要让他们自己先打起来。
斗蛐蛐、下饵,都是不二法门。
“要是李宾言在这里,我就不用费那么劲儿了。”唐兴无不感慨的说道。
李宾言在京师的时候,以憨直著称,开始督办孔府案之后,李宾言就变了,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再无憨直之相。
李秉笑着说道:“我在也一样。”
他来到倭国,就是干这个来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
季铎和李秉前往导至馆休息,袁彬去了地藏寺,名主入平安京,都在此地,而唐兴作为大老,留在了银阁寺。
今参局沐浴更衣之后,罕见的拿出了自大明来的胭脂水粉,小心的涂了一个淡妆,这可是她学的大明的妆容,不是日野富子觐见时候画的鬼模样。
“去大老房里。”今参局站起身来,赤着脚向着唐兴房间而去。
侍女小心的提醒道:“将军还未休息。”
“无碍,他知道也好。”今参局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要是个男人,就到大老房里把我抢回去。”
今参局抱着最后的一丝期许,希望足利义政真的是个男人。
第六百零六章 海贸,比赌坊一直赢还赚钱
今参局一步一步的向着大老的房间方向走去,唐兴今天并没有回府,而是住在银阁寺内,一切都心照不宣。
她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回忆自己的一生。
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农民,她的父亲是个叛徒。
在倭国,农民起义被称之为一揆, 意思是团结一致,他的父亲是一名正长德政一揆的部下。
当时台风过境,颗粒无收,达官逼迫要人、名主急求步步紧逼,课领内百姓以重币,最终导致了国一揆,也就是驱赶国主的起义。
她的父亲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信任他的农民,和国主签署了【德政令】, 这德政令承诺取消年贡、青稻钱、驴打滚这类的借贷无效。
正长德政一揆一败涂地。
在事态平息之后, 诸多参加一揆村落,遭到了惨烈的报复,血债累累,而她的父亲却成为室町幕府的家臣。
今参局再往前走了一步,她走的很慢很慢,她希望那个整日里礼佛的足利义政能出来阻止一下她,即便是打骂,今参局都认了。
贰臣贼子无论做的多么好,最后的下场都是非常凄惨,室町幕府的权力斗争很快就将她的父亲打入了泥土中,而她和她的母亲进入了雅乐寮,类似于大明的教坊, 专门培养乐舞。
她的母亲入寮没过三个月就不堪折辱死去。
今参局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孩子的父亲根本不会对尚在雅乐寮的今参局负责,孩子出生便夭折了, 她就被招入了金阁寺做了足利义政的乳母。
足利义政对她这个乳母十分的痴迷, 而今参局对足利义政也很好很好。
足利义政的哥哥足利义胜是上一任的第七世将军, 足利义胜九岁做了将军,当了八個月的将军就一命呜呼,原因众说纷纭,落马、暗杀、毒杀、病逝,众说纷纭。
三管领权势滔天,田山持国是今参局的第一个政敌。
今参局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银阁寺的主楼,看着远处的山峰,怅然若失。
七世将军足利义胜的死,是管领田山持国所杀,继位的弟弟足利义政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田山氏,是足利义政时代的权臣,倭国这种层层架空几乎已经变成了传统。
正统十三年,田山氏嫡庶争夺田山名主之位,愈演愈烈。
田山持国的嫡子愚钝无比,整个京都引以为耻,庶子却是美名远扬,贤名在外。
权臣田山持国, 最终受不了嫡子的软弱无能决定废嫡立庶,而今参局以御令的身份,支持田山持国废嫡立庶。
田山持国的嫡子嫡孙自然不服,开始造反,借此机会,今参局联合细川胜元,将田山氏彻底赶出了京都。
这一切都是今参局做的。
她制造了田山持国嫡子的恶名,她鼓噪了田山持国废嫡立庶,她鼓噪了田山持国的嫡子嫡孙造反,她联合了细川胜元赶走田山氏,所以她才被人骂作妖妇。
这件事,也是她为了保护足利义政做的诸多事中的一件罢了。
今参局看了眼银阁寺,仿若是听到了诵读经文的声音,又仿佛听到了足利义政敲木鱼的声音,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田山持国最终被今参局赶出了京都,但是细川胜元又来了。
赤松也好,田山也罢,细川一样是权臣,不过是换了个名字,却是没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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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川胜元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她,今参局这个人。
今参局不堪其扰,就让足利义政下令,让细川胜元在景泰四年出使大明。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细川胜元回来的那个下午,足利义政命令今参局去侍奉细川胜元。
今参局便甩出了自己的王牌,她怀孕了,怀了足利义政的孩子,这才作罢。
若非唐兴、袁彬等人到倭国来,这些事,不过是今参局悲剧肮脏人生的一个注脚罢了。
今参局记得那个下午,她是何等的绝望。
为了让足利义政活下来,不像他哥哥那般不明不白的死去,她做了一切,却换来了足利义政令她去侍候细川胜元的命令。
当袁彬在山野银山站稳脚跟的那天,今参局又去找了足利义政,然后喝了凉药,堕了孩子。
今参局很讨厌倭国,讨厌一切,她讨厌跟人勾心斗角,她讨厌替足利义政处理政务,她讨厌和那些名主们虚与委蛇,她讨厌足利义政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她的人生始终走在黝黑的背景色之中。
而唐兴的出现,仿若是在一生黑暗的人生中,出现的唯一一抹光明。
她想要抓住那份光明。
她不求名分,她知道,唐兴国丈的身份,给不了她名分,只要唐兴能接受她,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她,能带她脱离这片苦海。
自从唐兴这些人出现之后,今参局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即便是唐兴、袁彬、岳谦、陈福寅不会听命于她,但是她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她赤着脚走到了大老的房间,缓缓的拉开了门,走了进入。
唐兴喝了不少酒,但是他很清醒,他知道今参局今夜一定会来,抱头痛哭的时候,今参局的眼中的羡慕,泛着烛火的灯光明灭。
唐兴示意今参局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倒了一杯酒说道:“我们来倭国,包括我让费亦应引荐于你,是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我就在利用你。”
今参局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有些慵懒的说道:“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你们,你得到了你要的,我得到了我要的。”
“我换到了我自己的尊严,我换到了片刻的安宁,我换到了现在室町幕府在诸名主中的权势和地位。”
“你知道之前,室町幕府的将军,和在皇宫里的天皇并无区别,令不出京都,说话跟放屁一样,没人肯听。”
“我还换到了倭国片刻的靖安,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百姓有了稍微片刻的喘息。”
“我这个御令,做的还不错,我对的起足利义政,我对的起室町幕府,我对的起倭国,我对的起倭国现在山野辖下的百姓。”
“大明需要白银黄金,需要鱼油硫磺,需要贩售棉布丝绸瓷器茶叶,而我们需要大明的货物,让我们活着。”
“可能对于你们而言,你们把我们倭国百姓当做牛马,你们在朘剥倭国,可是倭国的百姓就如同我一样,看到了光明。”
“牛马也配活着不是?”
唐兴嘴角抽动了下,换位思考一下,今参局居然说的有几分道理!
唐兴不得不点头说道:“我们的陛下,也就是我那个女婿,跟我讲过,大明人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
把朘剥说成光明,把压榨说成福报,唐兴没有那种不要脸的劲儿。
但站在倭国、倭国百姓的立场上,事实的确如此,已经失道的倭国,正在走向崩溃的边缘,山野银山,袁氏的崛起,的确是让倭国有了另外一种可能。
今参局抿着嘴唇,给自己倒了杯酒,再次饮尽才用力的说道:“山野袁先生悍勇天下无双,足以庇一方平安;岳谦谋略定策,让山野公方欣欣向荣;而擅长理政的陈福寅,更是经营有道;山野公方治下,甚至连一些倭人都可以学习汉学了。”
“你知道吗?我在别的守护大名那里,只能看到战争、杀戮、献血、暴戾,暗无天日,可是你知道,我在山野袁大名的治下,看到的是什么吗?”
唐兴饮了杯酒问道:“看到了什么?”
“孩子!”今参局的眼神中波光粼粼的说道:“是漫山遍野的孩子!他们虽然依旧很瘦弱,风一吹就会倒,但他们的确是活着的孩子。”
孩子是今参局的心病,她先后两个孩子一个夭折,一个凉药打掉了,她甚至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唐兴颇为意外,他摇了摇头,再饮一杯说道:“实话说,伱不应该做御令,应该做幕府将军,那个整日里躲在阁里的足利义政,是个废物!”
“他怎么舍得?”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变得闷热了几分,几杯酒下肚,今参局有些热,便褪去了外衣,身上只有一件薄纱,她笑盈盈的说道:“已经无所谓了。”
今参局从御令阁走到大老的这边,走了一个时辰,若是足利义政真的是个男人,今参局哪里还能走到这里?
以往的时候,她刚脱了外衣,唐兴就跑了,躲得很快。
今天,唐兴居然依旧坐在原地,今参局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我美吗?”今参局忽然开口问道。
唐兴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很美,我之前就夸过你好几次,不用再确认。”
“来再饮一杯。”
今参局饮了一杯后,总觉得困的不行,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的打架,她看着酒杯,就知道唐兴在这酒里下了东西!
唐兴笑着说道:“你累了,就在房里睡吧。”
唐兴将今参局横抱放在了榻上,盖上了薄被,回到了桌前,继续处理着账目,这次来的可是官船,这里的买卖都是大手笔,卖给谁,不卖给谁都是文章。
唐兴最擅长这个,逢场作戏的朝堂狗斗。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洒在了床沿之上,今参局缓缓的睁开了眼,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唐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她很确定,昨天唐兴没碰她,她非常的失望。
这个男人简直是铁石心肠,就是块石头,暖了这么久也该暖热了,她有些懊恼,下了榻一言不发的开始洗漱。
唐兴捧着一本账目,看着今参局说道:“你昨天在我房里睡的,银阁寺上下都知道。”
“如果你想找个靠山的话,现在已经找到了,山野公方需要室町幕府,大明暂时需要室町幕府活着。”
“你过去已经过得很苦了,没必要委屈自己。”
今参局的脸色很精彩,从失望到不满、不安,再变成了迷茫疑惑,再变得惊喜无比!
她刷牙漱口之后,乖巧的坐在了唐兴身边,她的手指在不停的绕来绕去,看得出来,她很紧张,耳朵在晨曦的阳光之下,颇有几分晶莹。
“吃早饭吧。”唐兴放下了账目,赤松家已经平定,如何让三管领家内斗,就成了唐兴要钻研的事儿,李秉也在出谋划策,这种内斗,要三败俱伤为上。
今参局忽然坐到了唐兴身上,脸色通红的说道:“我只想吃你,我跟了你,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这段关系里,今参局一直是主动的那一方,唐兴始终被动,而且一直拒绝的非常明确。
直到他见到了季铎,领会了圣意之后,唐兴才奉旨更近了一步,不过他依旧是那个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唐兴,他不会强迫任何人。
其实唐兴一直以为,今参局的接近,不过是为了稳住山野银山势力在一些事儿上倾向于支持室町幕府,毕竟今参局是室町幕府的御令。
但是直到此刻,唐兴被扑到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这一刻,今参局只是今参局,为了她自己。
唐兴承认,今参局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按照我们大明的规矩,得办个婚礼。”唐兴还有正事要忙,这早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给他累够呛了。
“我不要名分。”今参局缩在薄被下低声说道:“我不贪,而且你这个身份,也不能给我名分,你是大明的国丈。”
唐兴穿好了衣服,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是丈夫,陛下有什么要怪罪的,就让他怪罪,我还能扛得住的,这事得听我的。”
“我…我才是国丈!今天我就会送信回京师。”
“好歹!我也是有一块奇功牌、七块头功牌!陛下,怎么都不会杀了我的。”
唐兴这话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他的确是国丈,可是他也知道女婿那个脾气,这要是发起火来,唐兴也很担心。
“我今天从银阁寺搬出去,搬到你那里去。”今参局低声说道,山野袁氏现在是大明钦定的名主,是有资格上洛的大名,自然有资格在京都可以建宅,而且唐兴多数时候住在那里。
唐兴想了想说道:“我派三百精兵帮你。”
今参局缩在被窝里低声说道:“早点回来。”
唐兴走后,今参局用力一扬被子,把自己笼进了被窝里,乐的不停的扑腾。
唐兴把今参局搬家的事儿和其余几人都说了一下。
李秉听完,眉头一挑,手中扇子一合说道:“可以呀,唐指挥办事就是利索,昨天说,今天就办成了,有了这层关系,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简单了。”
“如何挑唆三管领内斗,就从细川胜元身上开始。”
唐兴怒目圆瞪的看着李秉,嘴角抽动下,不敢置信的问道:“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何如此阴毒?!这事你都算计?”
李秉扇子再展开,笑盈盈的说道:“无毒不丈夫。”
唐兴放弃了和李秉抬杠的打算,和读书人玩心眼,和读书人吵架,都是自找没趣。
袁彬拍了拍桌子说道:“不是,老唐啊,你这真要娶进门?唉,算了,算了,娶就娶了,大不了陛下怪罪下来,咱们一起担着就是了。”
李秉饮了一杯茶,老神在在的说道:“唉,陛下、胡尚书、尼古劳兹所言的大明高道德劣势,起初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如此,陛下诚不欺我。”
“那李贤为了那个杨柳女子的继室,弄的满城风雨,若非陛下随了孩子的份子钱,指不定要被笑话到什么时候。”
其实唐兴可以选择利用今参局,反正是今参局上赶着的买卖,唐兴可以选择白嫖,可是唐兴选择了担当。
李秉也说不好这种高道德的劣势,是好是坏,不过眼下,只要不影响陛下大业,李秉才懒得劝阻。
“来,看这个。”李秉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题本,这是挑唆三管领内斗的详细的计划,他做了大量的推演,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预案,可谓是极其周全。
李秉十分确定的说道:“室町幕府可以依仗山野袁公方,也只能依仗山野袁公方。”
“好毒的计策!”袁彬、岳谦、季铎、唐兴、陈福寅看完之后,看李秉的眼神都变了,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离这人远点。
“也就一般吧,不过是为了不负圣命罢了。”李秉颇为坦然,他来倭国就是当毒士来了,若是没这点觉悟,他就不回来。
坏事总得有人做不是?
第六百零七章 格物致知,即物穷理
李秉是来做恶事的,他罗列了一系列的计划,来破坏三管领之间微妙的平衡。
三管领,三足鼎立,实力势均力敌,彼此忌惮,这种忌惮也造成了一旦两家起了冲突, 另外一家必然获得渔翁之利,所以三管领维系着表面上的平衡。
李秉的计策瞄上了细川胜元,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即便是没有唐兴和今参局的事儿,李秉也有的是办法,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毒士毒士,从来不止一条毒计。
细川胜元,十三岁继任细川氏家督之位,乃是摄津国、丹波国、赞岐国、土佐国、伊予国五国守护大名,悍勇善战,足智多谋,也是地地道道的权臣。
细川胜元始终对御令今参局有着很强的执念,若是御令嫁人,难保这细川胜元会做出什么。
斯波氏,其中斯波氏刚刚经历了内乱,养子斯波义敏和旁支斯波义廉争夺家督之位,斯波义廉战败,最终流落到舟山,大明正在打舟山海战,斯波义廉偷袭松江府,被李宾言在松江府新港海岸边抓了个正着, 送入了京师。
而李秉此次出使倭国,就问皇帝讨来了这一俘虏, 专门用来搅和倭国的局势。
三管领另外一家田山氏, 之前被今参局做局赶出了京都, 田山氏的地位, 被山名氏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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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名氏曾经是山阴、山阳、近畿等十一国的守护大名,被称之为六分之一殿,占据了整个倭国六分之一之多。
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朱棣钦定的日本国王,用计削弱了山名氏,山名氏仅剩三国,但是山名氏依旧是倭国极强的守护大名。
山名宗全,山名氏的当代家督,室町幕府六代将军足利义教做将军那会儿,赤松家设鸿门宴,足利义教狂妄自大赴宴被爆杀之后,山名宗全站了出来组织大局,有勘定之功。
李秉来到倭国之前,已经将倭国上下理的清清楚楚,如何挑唆三家关系,李秉的计策很多。
李秉低声说道:“斯波义廉,这个被赶出去的败犬,在松江府被俘之后, 被送进了解刳院,就染上了福禄三宝, 所以, 将斯波义廉送带回,可以挑起内乱,再次削弱斯波氏。”
“斯波义廉的母亲是山名氏之人,我们把斯波义廉送回山名氏,山名氏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细川胜元的正室是山名熙贵,乃是山名宗全的女儿,细川胜元对御令今参局情根深种,迟迟未曾迎娶,挂了山名宗全好大的面子。”
“这柴火都架好了,只需要一把火就可以点起熊熊大火。”
袁彬疑惑的问道:“李御史,该从哪一个上入手?”
李秉笑着说道:“齐头并进。”
李秉的齐头并进,着实阴毒,几条毒计,无论哪一条都可能把水彻底搅浑。
一起用,倭国不乱,天理不容。
李秉感慨的说道:“我们明早离开京都,带上今参局回山野银山,养兵蓄锐,一旦有变,提刀上洛!彻底架空足利义政这个幕府将军!”
“御令今参局是足利义政的守护,这些年,若非今参局护这小儿周全,这小儿早就死于细川、田山、山名这些权臣刀下了。”
“若无国丈,此事想要做到,难上加难。”
足利义政的哥哥足利义胜做了九個月的将军,就一命呜呼了,连个怎么死的说法都没有,这些年,今参局为了保护足利义政做了多少?
在习惯了下克上的倭国,今参局保护足利义政可谓是呕心沥血,可是足利义政回报了些什么?
唐兴有些踌躇的问道:“要不要派人盯着点今参局?咱们这么一通忙活,提刀上洛之日,今参局如若一力回护足利义政周全,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个他人,自然是足利义政。
“唐指挥自行省度,我等不便置喙。”李秉却不接话茬,唐兴和今参局日后如何相处,那是唐兴的家事,唐兴身份特殊,国丈的身份在那摆着,李秉不好多说。
唐兴了然点头。
“提刀上洛的事儿交给我,我擅长。”袁彬掷地有声的说道。
出谋划策他袁彬确实不大行,比如他当初在大同府外营救稽戾王出敌营,千算万算,他没算到稽戾王自己不敢逃,但是论打仗,他极为在行。
“粮草、火药、钢铁火羽等事,我来负责,大军动,必无虑。”陈福寅颇为自信的说道,他包办了一应粮草军备,这也是山野公方之前作战中,陈福寅的分内之事。
陈福寅其实不太擅长打仗,武力值的话大约相当于七十七个陛下的武力值,和袁彬差了二十三个陛下。
但是陈福寅擅长经营。
岳谦笑着说道:“我来主持定策,为李御史查漏补缺。”
“岳指挥客气,我只是纸上谈兵耳,一切仰仗岳指挥。”李秉赶忙俯首说道,他是天使,代表的是天子,岳谦这话说的客气,可是这毒计如何做,怎么做,什么时候提刀上洛,都需要岳谦去定策。
“我来负责军务军情,沟通有无。”季铎在这些人之中,一直做的这件事,情报,这是他最擅长的内容。
大家都有活干,除了唐兴。
唐兴看了一圈,想了半天才问道:“我要做甚?”
“陪着今参局风花雪月,捞捞漂流鸭、泡泡温泉等事,若是无聊,再生个孩子,大有可为。”岳谦笑意盎然的说道:“新婚燕尔,正是缠绵悱恻之际,唐指挥此事关乎提刀上洛大计,万不可掉以轻心。”
岳谦说完,众人长笑不已。
唐兴这皇亲国戚的身份,不能涉险,但是今参局的确是提刀上洛,架空足利义政的关键,所以唐兴的任务,虽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但也是地地道道的正经事。
今参局搬到了山野袁大名府的第二天,再次出发,离开了京都,向着山野银山而去。
本来唐兴还以为今参局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可是今参局没有,唐兴说走,今参局毫不犹豫。
“就不问问为什么吗?”唐兴骑着高头大马,回过头看了一眼京都,问着车驾里的今参局。
今参局打开了车窗,笑着说道:“官人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其实我能猜到你们要做甚,我懒得管,更是管不了。”
今参局知道了唐兴、袁彬等人的身份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会有今天。
大明派出了这么多能人来,难道是来倭国游玩不成?
正如她所言,她懒得管,但凡是足利义政稍微能扶起来一点点,今参局都不会选择搬离银阁寺。
她也管不了,这些人都是人中龙凤,她一个女人,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袁彬等人受封之后,立刻赶回了山野氏,甚至都没有见一下足利义政。
而足利义政知道众人离去之后,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怕。
确切的说,足利义政很怕袁彬。
细川胜元也好,山名宗全也罢,足利义政都有信心去平衡他们,无论怎么夸上天,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都是典型的世家子,没有彻底撕破脸,将室町幕府取而代之的勇气。
但是袁彬那股悍勇,足利义政非常的怕,他怕袁彬把他取而代之,不仅仅是因为袁彬那股锐气,还因为袁彬是大明册封的守护大名,四国国主,名正言顺。
足利义政也曾经设想过,袁彬入京伏杀之。
可是足利义政思前想后,万一失败,室町幕府和山野袁氏之间的矛盾就会彻底爆发,三管领势必看室町幕府再无依仗动些心思来,足利义政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将军,维持现状,是足利义政最大的奢求。
“那个女人走了吗?”足利义政睁开了眼,平淡的问了一句。
足利义政问的是今参局。
“御令今早离开了京都,一应事物,都交还给了将军定夺。”一个侍候的阉奴小声的回答道。
足利义政不动声色的说道:“走就走吧,细川氏也好,袁氏也罢,去哪都一样。”
在足利义政眼中,今参局始终都是可有可无。
阉奴并没有回话,看了一眼窗外,足利义政眼中,今参局就是筹码,随时可以抛弃,甚至说,在足利义政的眼里,今参局是阻碍他施政的绊脚石。
但是阉奴清楚,这些年,若是没有今参局,面前这位将军,怕早就是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足利义政心里多少没点数,他要是有能力做好这个将军,何须等到今参局离开呢?
“近日京都还有什么事发生吗?”足利义政走出了佛堂,满是自信的问道。
阉奴小心的说道:“斯波氏那个斯波义廉回来了,斯波义廉的母亲是山名宗全的妹妹。”
“当年斯波氏内讧,这斯波义廉被驱逐,山名宗全的妹妹失踪,直到这斯波义廉回来,山名宗全才知道,他妹妹早就死于内讧,现在山名宗全正打算去兴师问罪。”
足利义政眼前一亮说道:“好!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就看着他们争斗!必要的时候,添一把火,让他们彻底斗起来。”
阉奴并未答话。
其实当年斯波氏的家督死的非常蹊跷,斯波氏的内讧,一个养子能当上斯波氏的家督,御令在其中到底做了什么,阉奴并不清楚。
但若是御令今日仍在银阁寺,绝对不会看着山名氏和斯波氏撕破脸,而是想方设法的去调和其中的矛盾。
可惜,御令已经不在了。
“细川胜元听闻御令离开了京都,策马追赶没追上,落魄回京,山名熙贵,就是那个细川胜元迟迟未曾迎娶的正室,颇为恼怒,在城门外打了起来,山名熙贵被打伤了。”阉奴又汇报着京都的大事。
阉奴犹豫了下问道:“将军,是不是将细川胜元招来,再派人去山名府内,看望下山名熙贵,怎么说,细川胜元这婚约早就定下,迟迟不迎娶,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不。”足利义政对着烈日当空伸了伸懒腰说道:“不去看望,不做中人,他们越是闹得厉害,孤的话分量就越重。”
阉奴再次叹息。
三管领是室町幕府的根本,小矛盾当然要有,否则三管领一个鼻孔出气,这将军府不过是虚有其表,可是也不能坐看三家闹得水火不容,甚至刀兵相向才是。
阉奴不说话,他只是个奴才罢了。
山名宗全带着人去了斯波府讨要说法,京都上下闻讯都赶去看热闹,三管领闹起来,这可是京都这些年少有的大热闹。
上次看到这样的热闹,还是…今参局联合细川胜元赶走田山氏的大戏。
山名宗全其实也就是趁机生事,看着斯波氏不如往昔,想要讨一些好处来,否则他这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山名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斯波氏听闻斯波义廉回来,当初内讧的时候失手杀掉了山名家督的妹妹这件事,必然要做出一定的赔偿。
斯波氏当代家督斯波义敏也和家臣们商量好了,到底如何赔偿。
只是斯波氏缺个台阶,总不能山名宗全到了,就立刻认怂,那岂不是显得他们斯波氏怕了新贵山名氏了吗?
山名宗全和斯波义敏,其实都做好了和谈的准备,都没想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闹到不可开交,他们就只是缺一个台阶。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坐拥数国的守护大名,只需要一个台阶,这件事也算是了结了。
山名宗全带着一干家臣在斯波府门前叫嚣,已经到了傍晚,叫嚣的嗓子都哑了。
斯波义敏站在大门后,是开门也不是,不开门也不是,他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们都在等,等待室町幕府派人来请二位到将军府一叙,把这件事说开了,斯波义敏再说几句好话,拿出真金白银来赔给山名宗全,无论是斯波氏还是山名氏,大家都有面子。
在江湖上混,不就是争个面子吗?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将军府派人来。
“御令在干什么呢,还不把山名宗全叫走!”斯波义敏怒骂了一声,他不知道今参局已经离开了京都。
斯波义敏一咬牙,终于打开了门,这一开门,算是彻底没了缓和的余地,还没说几句,斯波义廉大叫着还我母亲,就冲向了斯波义敏。
斯波义廉在解刳院待了数月,早就被福禄三宝掏干了身子,也有点神志不清,斯波义廉这一冲,斯波义敏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一个家臣倭刀出鞘,寒光一闪,斯波义廉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斯波义敏你是欺负我山名氏无人是吗!”山名宗全大怒,他妹妹的儿子,他的外甥斯波义廉,就这么当街横死了!
“给我杀!”山名宗全厉声喊道。
第六百零八章 小农经济蜕变的必要条件
起初,山名宗全的打算,只是来讨个说法,要点好处,然后培养自己的外甥,谋求这斯波氏的家督之位。
即便是斯波义敏知道此事,也无可奈何。
其实李秉将俘虏斯波义廉带回来, 也是存了这个想法,可是谁都没料到,山名宗全会和斯波氏在京都打起来,而且上来就是血光之灾。
足利义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喜过望,他决定立刻召见细川胜元, 当然不是因为山名熙贵那些争风吃醋的小事儿,而是为了这次的矛盾。
阉奴听闻足利义政的决定, 再次无奈的离开。
此时此刻这种关键时刻,如此着急召集细川胜元实在不妥,斯波氏和山名氏会怎么想这次召见?
昏招迭出,就是此刻阉奴的感觉。
这些年,阉奴、诸家大族,见这种事见得多了,御令处理的次数多了,阉奴多少也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现在的足利义政压根听不进去任何的谏言。
细川胜元夜赴将军府的消息, 很快传到了斯波义敏和山名宗全的耳朵里,其中滋味,五味成杂。
整个京都,乱成了一锅粥。
而此刻已经回到了山野银山的唐兴,什么都不用管,就是陪着今参局泡泡温泉, 捞捞漂流鸭,甚至还有空出去骑猎, 偶尔也会出门抚慰山野宗方诸多百姓。
他们并不无聊, 相反日子过得非常的清闲。
唐兴带着今参局来海边捞漂流鸭,难波京的港口已经出现了回来的漂流鸭,唐兴需要记录数量,刻上标记再次放生。
忙完了正事之后,唐兴在连绵的沙滩上,堆砌了一个個的沙堡,讲述着他成长的故事。
唐兴说累了,靠在今参局的温柔乡里,闭着眼睛低声说道:“十多天前,差不多就这个时候,山名宗全和斯波义敏撕破了脸,大打出手,室町幕府坐视不理,而后召见了细川胜元,细川胜元居然去了,这一下子京都乱成了一锅粥。”
“斯波氏、山名氏怀疑细川氏和幕府做局,找回了斯波义廉,故意挑起两家内讧。而细川胜元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风了, 居然默认此事。”
“现在打起来了。”
“若是想回京都, 明日,我就送你回去,足利义政真的不行。”
唐兴知道京都的消息之后,也犹豫过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问问今参局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今参局有些意外的看着唐兴说道:“你问我想不想回去?你想让我回去吗?”
唐兴睁开了眼说道:“不想,现在京都一片烂泥,安抚细川胜元,安抚吃了亏的斯波氏,让明面上占了上风的山名氏吃进去的吐出来,都是麻烦事。”
“你若是不想去,就别去。”
唐兴又不是足利义政,有些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爱好。
他不想今参局回去,但是习惯了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唐兴,并不想彻底束缚今参局,毕竟今参局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御令了。
今参局连眼角都是笑意,她想听这句你不想做就不要做,等了一生,从来没人问过她想不想,现在终于等到了。
“我不想回去。”今参局颇为笃定的说道:“我回去了,处理好这些烂事,其实也是给溃烂的地方敷点药遮住了罢了。”
“倭国之病,不在肌理,不在肠胃,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唐兴满是惊讶的问道:“你居然还读过扁鹊见蔡桓公?”
刚才今参局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引用的扁鹊说蔡桓公的病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当然了,目不识丁做不好御令。”今参局点头应道。
今参局继续说道:“对于倭国而言,室町幕府现在得了重病,自从六世将军死于赤松家之手后,室町幕府已经无法压制野心勃勃的诸多守护大名,他们早已蠢蠢欲动,居中调和,不过是饮鸩止渴。”
“索性,让他们闹起来,不死些人,这病好不了。”
“就像我们面前这个沙堡,堆积到了一定的地步,发现了这里有些裂痕,这些裂痕太深了,勉强继续堆积,裂痕仍然存在。”
“不如…”
今参局一脚踹在了沙堡上,整个沙堡轰然倒塌。
今参局说完,就是看着漫天的星空,她的父亲死于政斗之后,她再也没有停下来,好好看着满天星辰,而现在,她终于有了空闲。
“说的有道理,不立破而后立,破而后立。”唐兴重重的点了点头,肯定了今参局的说法。
室町幕府最辉煌的时候,就是永乐年间,足利义满被大明太宗文皇帝册封了国王之后,对各大守护大名进行了一连串的削藩,而后多次遣使前往大明,确定了十年一次的朝贡。
足利义政的想法,其实也差不多,毕竟大明天使仍在倭国,刚刚册封了室町幕府为倭国国王,足利义政心比天高,以为他能像祖辈足利义满一样,背靠大明再现室町幕府荣光。
殊不知倭国的病已经深入骨髓,这么拖着,还不如直接病死,然后破茧重生。
本来预计,至少要半年到一年的冲突期,室町幕府才会求助山野银山,连李秉这个毒士,都没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月,倭国便是遍地狼烟。
足利义政终于发现,他自己无法收拾弄出来的烂摊子,下诏急令袁彬率军进京。
此时的李秉却是让大军暂缓,岳谦思考了半日,决定缓上几个月再开拔。
若是接到征召就前往京都,倭国局势还有平稳的可能,可是这缓了几个月,便是覆水难收。
而这几个月,唐兴和今参局举行了婚礼,由大明皇帝朱笔御赐的婚书。
朱祁钰其实对唐兴是否在倭国日了哪个女人不感兴趣,他最最担心的是唐兴的安全问题。
当初唐兴第一次跑去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就有月余的时间不在密州市舶司,跑去了济州岛,音信全无。
唐兴实在是太自由了,朱祁钰很担心唐兴的安危问题,毕竟唐兴出了事,唐云燕那里不好交代。
有个人拴住唐兴,朱祁钰乐见其成。
朱批的婚书,是通过鸽路送到了倭国,松江市舶司至鸡笼,再至琉球,最后快舟送到了倭国。
唐兴和今参局举行了婚礼之后,袁彬骑着高头大马,再次誓师点兵,选择了征讨叛军。
而这一次,归期不定。
大明敕封山野名主袁彬的提刀上洛,正式开始。
再毒的计策也需要有人去执行它,实力才是保证计划能够顺利实施最重要的保障。
袁彬提刀上洛的消息,再次传回了琉球,飞向了鸡笼,再由鸡笼转送漳州市舶司,通过鸽路回京。
陈镒,前都察院总宪,领户部左侍郎衔巡抚鸡笼。
鸡笼岛上全都是大明遣送来的流放犯人,第一批犯人就有五万之众,而陈镒要带着这五万人,好好的活下去,并且开发鸡笼。
陈镒到鸡笼岛已经一年有余,五万余人大约有两万余人登上了鸡笼岛,剩余人都在澎湖巡检司安置。
再设澎湖巡检司,是景泰四年确定的国策,澎湖巡检司距离漳州市舶司的距离,不过四百里,这四百里水路,只有三天的时间便可到达,是最好的开发鸡笼岛的前哨站。
陈镒不在澎湖巡检司,而是在鸡笼岛内。
开发鸡笼岛的第一要务,就是伐木。
每十一个成丁,都会编为一班碓子,碓子是斧头的俗语,意思就是伐木班组。
这一班碓子,起头麻过号一人,此人是整个班组的组长,负责剥下第一块树皮,用毛笔起头写上班组的数字;
一人扫窝,专门登高爬树,砍掉树荫上过多的枝丫;
碓子三到四个人,每人掌管斧子或者钜子;
带钩一人,专门拉倒树木;
起麻取料三人,剥掉树皮,风干树木,装卸木料等事。
十一人分工极其明确,每人配短刀一把,矛头一只,若是遇到大型动物,班组就可以打打牙祭了。
伐木,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儿,但是可以养家糊口,因为大明官府对各种树木的价格都非常的厚道,伐木垦出的田亩,可以种田、种桑、种柚木、桐园等等。
沿海的造船业正在蓬勃发展,各种造船厂在皇帝陛下解除了三桅巨舶的禁令之后,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的冒出。
大明需要木材的数量极大,其中适合造船的柚木、杉木、松木、柏木、榆木、赤木、樟木,鸡笼岛漫山遍野都是。
大明有凿山伐石之禁,这是大明祖训,虽然陛下稍有变通,但是伐这禁令仍在。
大明对木材的需求是没有上限,而在鸡笼岛的伐木报酬颇为丰厚,从鸡笼岛运至漳州市舶司,只需要五天的时间,运输成本的降低,也让鸡笼岛的伐木业开始如火如荼的发展起来。
两万余人的流放犯人伐木,并不足以支撑日益高涨的木料需求,所以,陈镒登船,准备至澎湖巡检司,再至松江府市舶司。
袁彬提刀上洛的消息,和陈镒到松江府市舶司的时间是前后脚。
松江府巡抚李宾言、应天巡抚李贤、魏国公徐承宗、鸡笼巡抚陈镒、宁远伯任礼、松江府、密州、宁波、漳州市舶司官员、应天京营指挥使、天子缇骑等、浙江、两淮、湖广等诸多商总,悉数赶到了松江府的万国城。
知道的人知道他们在关于大明开海诸事定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密谋造反。
这阵仗着实有点大。
李宾言携带永乐宝剑坐镇,开始了关于海事会议,就像是盐铁会议一样,大明就开海的诸多事宜,展开了第一次的海贸专题会议。
盐铁会议的背景是大汉对汉武帝时期的一次大思辨,本质是对汉武帝时期推出的各项政策进行评估和定策。
而大明的盐铁会议,背景是大明糟糕的财经事务现状,不得不进行专门讨论财经事务的会议。
海贸会议的背景则是日益庞大的海贸,需要对大明的海贸的税制、造船、海贸货物等等进行讨论。
大汉的盐铁会议、大明的盐铁会议、现在的海贸会议,其实都是一种政治协商,缓和各个阶层的矛盾,不至于其激化到不可控的地步。
万国城是一个正圆的八卦分布的城池,松江府市舶司的衙门所在则建在了乾卦之内,陛下朱批乾殿二字。
李宾言的左手边是大明的一众官员,而右手边第一个人是一名工匠,匠城总办,也是匠官的一员,然后才是各个地方的商总和海外诸国商总。
这样的分坐,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向来如此。
李宾言看所有人落座,才开口说道:“这次大家齐聚一堂,是陛下敕谕诏命,为开海诸事而来。”
“陛下有云:前唐开元年间,广州始有市舶使,总督总管海路邦交外贸,征课税、广万物、管舶来、抽分往来船舶。前宋开宝年间,设市舶司于广州。”
“永乐初年,内臣提督齐真至广州,宣德年间卒,广州市舶司名存实亡,今议定复立。”
广州市舶司,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第一个市舶司,唐玄宗开元年间设立一直到大明宣德年间,广州市舶司名存实亡。
广州市舶司没有了吗?
电白港,百舸争流,千帆竞过,市舶贸易,往来之频繁,历朝最盛。
洪武永乐六十余年的时间里,广州市舶司不算物料只算金银,总计有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上千万两贸易往来,是宋元两代所有市舶司总和的七倍。
可是如此繁华的贸易,自宣德年间广州市舶司内臣提督齐真死后,便和大明朝廷没有了一丁点的关系。
广州市舶司只是在大明朝廷那里名存实亡罢了。
而这一次海贸会议的第一个议程,就是宣读圣旨,第一件事就是复设广州市舶司。
李宾言合上了手中的圣旨说道:“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了,广州市舶司复设已成定局,市舶司抽分势在必行,诸位不要自误。”
李宾言这就是明晃晃的警告所有人,在大明,唯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
连造反都要纳三遍税,广州市舶司繁茂的市舶贸易,不想纳税,那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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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九章 海外市舶司
李宾言放下了第一道圣旨,拿出了第二道圣旨开口说道:“陛下敕谕,第一议海权。”
“陛下问,什么是海权?”
这是陛下的第一道议题,也是李宾言心中的疑惑,到底什么才是海权,站在不同的阶层, 不同的人眼中,海权的模样却是完全不同。
李宾言笑着说道:“我先来谈一下我自己的看法,抛砖引玉。”
“自景泰四年,陛下将南直隶一分为四,担任松江巡抚至今,已经三年有余,一些浅见, 还望各位斧正。”
“三宝太监曾言: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 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李宾言手中拿着的是一封颇有年份的奏疏,这一份是原件。
它写于洪熙元年,大明仁宗皇帝朱高炽欲裁撤耗资靡费,误国误民的下西洋活动,为了保留这只舰队,郑和三上奏疏,恳请朱高炽保留舰队。
这一系列的奏疏, 本应该有三封, 但当时大明太宗皇帝龙驭上宾, 仁宗皇帝登基一年崩, 宣宗皇帝登基就面临着汉王叛乱,多变的朝局, 古今通集库的火灾, 最后只保留下了一封。
但仅仅一封,李宾言拿出来的时候,依旧觉得重若千斤。
随着彭遂的度数旁通,测量经纬度的度量船在南海的不断度量,南海到底有多重要,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
一旦他国夺取了南洋的控制权,华夏危矣。
李宾言和郑和都不知道,郑和这一句话,道尽了中原王朝未来近六百年在海洋诸事上的困局。
大明至永乐年间起,对南洋的绝对控制权一直持续到了嘉靖年间,自此大明开始逐步的失去南洋,红毛番租界了濠镜,大小弗朗吉人占领了鸡笼岛。
中原王朝彻底失去对东南亚的掌控,是在兰芳共和国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彻底击溃,中原王朝失去了南洋,随后失去了琉球,迎来了百年屈辱史。
李宾言将手中的奏疏打开, 让大家看到了郑和的落款后, 重新交给了松江市舶司内臣提督,郑和的这封奏疏,将会重新回到京师,在誊抄之后,妥善保管。
郑和的这封奏疏,说的是国家安全。
对南洋的绝对掌控,就是大明国家安全的重中之重,其意义不亚于宣府这个京师的门户,对京师的意义。
李宾言继续开口说道:“造大船、驰骋海洋、协和万邦、天下太平,耀兵异域,示国家富强。自永乐改元,太宗文皇帝遣使四出,诏谕海番,贡献毕至,奇货重宝,前代计希,充溢库市,贫民承先博买,或多致富,而国用亦羡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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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则是李宾言自己的理解,他亲眼看到了松江府市舶司是如何一点点从一个渔村,在短短几年之内,成为了现在的庞然大物。
“陛下敕谕。”李宾言正襟危坐的说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等待着李宾言宣读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海洋问题,绝对不是一个区域的财经事务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了国家安全和富强的国策问题。”
“得民心者得天下也,得海洋者,安天下得富强也。”
李宾言抛砖引玉,谈到了两个大方向,第一个是国家安全,第二個是国家富强。
国富则民强,民强则国富,这是一种相互存进的关系,海洋对大明至关重要。
徐承宗拿出了自己的题本,对于第一个议题海权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想法。
徐承宗并没有李宾言那么多的圣眷,请不到郑和的原本奏疏作为引经据典的依据,他只是谈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无论从戎事、政务、财经事务等多个角度去看,我认为,海洋本身最为重要,也是最为惹人注目的是可以充分的利用海商航线。”
“因为天气、沧溟流、季风、礁石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大海看似广阔,但只能选择其中的部分作为航线,我将之称之为海路。”
“我认为谁掌控了海路,谁就掌控了海洋。”
徐承宗的发言引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魏国公徐承宗是兄终弟及袭爵至今,做事本就放荡,烟雨楼建在大功坊,建了五层甚至连皇宫都能尽收眼底,虽然现在拆了,但是做过就是做过。
在南衙叛乱时候,徐承宗极为糟糕的表现,让人颇为失望,先是逃跑到了凤阳,然后看着自己的宠妾被车裂于城下。
这么一个人,身居国公高位,其实来到松江府参加海洋会议几乎所有人的人,都不是很在意这个魏国公。
但徐承宗的发言,并不是不学无术,即便是有人代笔,也不是虚应其事,准备极其充分。
徐承宗看着众人的讨论,并没有多说什么,在他心里,必须要让陛下知道他有用,才会让他继续如此的尊贵下去。
徐家一门,毕竟有两座国公府。
徐承宗继续开口说道:“景泰二年,宁阳侯陈懋在漳州设船厂,造遮洋船四百余艘,景泰三年起,每年起运白粮,也就是占城米,曰一百八十万石,其中正赋约一百一十万石,其余折银币三十万回福建。”
“正统十三年,福建民乱狂风骤雨,席卷五省十七府百万百姓,景泰七年,福建安泰,百姓安居乐业,漳州市舶司纳税仅次于松江府市舶司,仅官办造船厂就有七处,而民办在册造船厂就有二十余处。”
“福建纳赋征课,几乎与凤阳诸府持平,仅次于浙江、江苏,官收官解,押解运送的损耗,海路靡费不过陆路的三十分之一。”
“这是一份景泰六年,松江府市舶司的商货往来明细,从松江府至忽鲁谟斯,只需要一年可以就可以来回一次。”
“安全,针路之上固然有海盗,若是走陆路从玉门关出,则至少需要一年半到两年,这一路上,要经过瓦剌人、突厥人和新月人的地盘,还有数不尽的马匪,数不清的课税。”
“相比较陆路和水路,海路无疑比陆路更加方便、便宜和安全。”
方便、安全、便宜,针路也就是海路的最大特点。
徐承宗将手中的题本交给了李宾言说道:“我在题本之中,对于海路的重要性进行了全面的阐述,更加详细,还请李巡抚斧正,传阅。”
徐承宗的发言是极为精简的,他在题本中罗列了一大堆的论据,来佐证他的观点,比如在相同的人力下,海路的运力是陆路的十倍,比如海船的维护费用,远低于漕船维护和运输成本。
京杭大运河是大明的大动脉,可是依附在这条大动脉上吸血的蛀虫,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漕船沿路吸血的家伙,大幅的增加了水路的运输成本。
这份题本,是他接到了圣旨之后,亲自跑码头,四处询问打听,他带着人做的,的确有人代笔,但的确是他的成果。
他不想被陛下看做是无所是处的人,若是那样,魏国公府还能不能保得住,徐承宗自己都不确定。
李宾言翻阅了下手中的题本,不住的点头,他将题本交给了立侍左右的司务,让他们进行最快的活字印刷,让大家讨论。
李贤打开了自己的题本,他的题本之中也有关于海路重要性的论述,不过徐承宗做的已经很好了,他整理了一番开口说道:“港口,长江上的刘家港,松江府的新港,漳州的月港,广州的电白港,密州的胶州港,琉球的那霸港,倭国的难波港,都是贸易的集散地。”
“一个稳定的、安全的、可以补给的港口,就是大明在茫茫大海上的一点点的大明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贤关于海路的部分和徐承宗有冲突,但是他对大明海权的探索,也是具有前瞻性的。
在李贤看来,港口的存在,才是大明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影响力对海外进行影响的关键。
而港口也是大明对海外外番王化之路上的起点。
这个起点的重要,不言而喻。
而李贤结合松江府新港和刘家港等诸多港口的问题,进行了全面的论述,比如码头舶位、仓储位置、货物吞吐、苦作劳力的劳动报酬,甚至还有一部分关于防疫防病,外邦万国蛮夷需要住在万国城内等等。
李贤将手中的题本交给了李宾言,他代表的是浙江、江苏、凤阳三省的官僚发言,对于港口管理做出了具体的规划。
番都指挥马云开口说道:“大明水师的存在是对海权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耀兵示富、威制四夷,往昔三宝太监统率官校旗军数万人,乘巨舶百余艘,巡弋异域,慑服胆敢与中国抗衡者,其蛮王之梗化不恭者,生擒之;其寇兵之肆暴掠者,殄灭之外邦诸国方听从诏谕,俯首臣服,不敢生二心。”
“无论是保证南海不被他国之君觊觎,还是保证大明对海路的掌控,强大的水师都是依仗。”
“水师是海权的基础,是海洋商贸的保障,谁拥有无敌的水师,谁才能能控制海洋,才能发展经商,安民兴邦;丧失水师就会失去海洋控制权,既保护不了商舶,也无法保证大明沿海百姓的安宁。”
“今日商舶,人人披甲带刀携弓架弩,三桅大船几乎每船都有火炮火铳火药等物,入港不张弓填药则无视之。”
番都指挥马云说了一个大明现状,市舶司的潜规则,各个市舶司、巡检司为何对商舶带武器视若罔闻,完全是因为大明的水师还不够强大。
而强大的水师,是海权的基础,这是马云代表军队的观点。
马云敢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完全是因为现在谁跟陛下说重文轻武、兴文匽武,谁就是在找抽。
陛下的动作很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陛下翻翻身就是大百万银币,如同流水一样的花出去,不从海外篡取利益,就得从大明百姓身上朘剥利益。
陛下只能从海外谋利。
“常工以为呢?”李宾言拿过了马云的题本,询问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工匠。
大明水师仍然在恢复期,想要恢复永乐年间船舶过万,五桅宝船过千艘的无敌水师,至少还要十年之功,所以马云的观点并不新颖,只是强调和重复表态。
常有德,是大明松江造船厂的总办,也是大明认证过的大工匠。
常有德十分认真的说道:“船。”
“马将军说的水师,李巡抚说的港口,魏国公说的海路,陛下敕谕的国家安全等等,想要做到,都需要船,需要很多很多的船。”
“船,越多越好,海权就是船。”
常有德是个工匠,他不会咬文嚼字,言简意赅,在他眼里,船的多寡,决定了大明在海权上的发展。
常有德将题本交给了李宾言。
“好!很好!”李宾言看着题本不断的点头说道:“常工不善言谈,但是洞若观火,在题本里,常工还有几个观点。”
“比如这条,陛下曾经下旨,让通事马欢组建通事堂,专门负责培养通事,而常工则认为,可以将通事堂变成海事监,专门负责培养海事相关的人才,比如负责操舟的舟师、负责眺望的船员、负责翻译的通事等等。”
“还有这条,应当在匠城之中,分科治学,设置更多的历院,譬如说负责改良船只的历舶院,专门海洋天候的历象院,专门负责沧溟流的历路院等等。”
“很好。”
常有德不善言谈,他说要造好多好多船,不仅仅是数量,还有分类。这些船也分许多种类,战座舰、遮洋船、飞翼船、五桅宝船、三桅商舶、二桅单桅引船、漕船等等。
常有德作为匠官颇为务实,提的想法都是可以执行的。
“就是得花不少钱。”常有德有些担忧的说道。
李宾言收好了题本,笑着说道:“钱的事儿不用担心,陛下有的是办法。”
大明皇帝,生财有道。
第六百一十章 在草原,鞑靼才是主场
费亦应是两浙盐商的商总,也是现在船商的商总,而且他还是魏国公徐承宗的利益代言人,同样,他也是一个非常善于审时度势的商人。
论到商贾发言的时候,费亦应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是他富甲天下, 但是面对府州县的官员的时候,依旧是以一种极低的姿态出现。
他很少能够在正式场合坐着说话。
而这一次,这种规格的会议上,他居然坐着发言,实在是第一次。
“我认为海贸,其实就是叁个环节, 分别是生产、海运和倾销地。”费亦应咳嗽了两声,缓解了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才继续说道:“财经事务的本质是交换,而交换的就是我们生产的商品。”
“而海路的畅通则是进行不停的交换, 保证商品抵达目的地,而倾销地则是交换的地点。”
“更多的王化之地,可以促进和扩大海路活动,以此建立更多的王化之地。”
费亦应提出了海权的叁个环节,生产商品,运送商品,交换商品,而这叁个环节,放到大明的航路上,比如松江府的棉花,四月起航直抵倭国只需要一个月的海运时间,而在难波港的交易, 就是交换商品。
想要加强海权, 就加强这叁个方面的效率和安全。
费亦应继续说道:“就生产一事,所有的工坊需要无条件的遵循陛下的劳保局所设定的劳保条例。包括了劳动报酬、劳动环境、劳动安全、劳动时间等等, 在别的地方不敢说, 但是在松江府和应天府两府之地, 劳保局在保障生产上, 对所有人都好。”
费亦应自己深有体会。
对于他们这些巨商富贾而言,他们就是一颗颗的参天大树,而对内朘剥,就是挖自己的根基,给自己松土。
但费亦应也知道,朝廷若是不管,这些巨商富贾自己有这个觉悟,无疑是痴人做梦、天方夜谭。
应天府和松江府两地,为何所有工坊对劳保局都是敬而远之?甚至是惊恐?
双李的恶名,在南衙诸府臭名昭着。
以往抄家都是折现变现,所有的固定资财、流动资财和留供资财,都会转化为流动资财送到京师内帑之中。
但是双李抄家,所有的固定资财,都不会折现,直接归为皇庄,抄的是生产资料,这谁受得了?
费亦应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坐在台前,颇有些慈眉善目的李贤和李宾言继续说道:“海权的第二个环节, 则为海运,保障海路的畅通、定期清缴海盗、测定季风的时间、测定航路、培养舟师、改良船舶、增加船舶数量等等,都是增强海权。”
“而海权的第叁个环节,则为海外王化之地,在这部分李巡抚的港口是王化之路起点,珠玉在前,我就不献丑了。”
李宾言收到了费亦应的题本,看了许久,点头说道:“很好,不错。”
费亦应为了这次参会,可是下足了功夫,从萌生观点,到四处走访,总结和完善,终于不负魏国公所托。
他的题本论点鲜明,论据充足,而且还通过现象寻找问题,在层层问题中寻找到了原因,并且提出了一定切实可行的改良方桉。
围绕着海权的讨论还在继续,这次的讨论成果,会通过鸽路每天送入文渊阁,由文渊阁票拟之后,送入司礼监呈送陛下桉前。
整个海洋会议,本来只要十五天结束,但是因为讨论的议题较多,整整持续了月余才结束。
结束之后的徐承宗瘫软在了软篾藤椅之上,终于松懈了下来。
“老李,我最近听闻,陛下打算南巡,有这回事儿吗?”徐承宗歪着头看着正襟危坐的李宾言,低声询问道。
“有。”李宾言言简意赅的说道。
南巡兹事体大,光是准备就需要一年有余的时间,南巡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在进行了,只要留心,这件事根本掩盖不住,徐承宗作为一门两公的显赫贵胄之家,知道消息,不足为奇。
徐承宗满脸写满了生无可恋,他最害怕的就是陛下。
当今陛下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在没有伤害大明利益的时候,陛下和颜悦色,大讲亲亲之谊,一副异父异母亲兄弟的模样。
但是一旦伤害到了大明的利益,陛下当初斩叁亲王于天地坛下的场景,历历在目。
况且,陛下还在太庙里亲手杀掉了一个皇帝。
“费商总,鸡笼岛的伐木之事,仅靠朝廷的流放犯人,实在是进展缓慢,有劳费商总了。”李宾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朱批过的题本递给了费亦应。
费亦应惊骇万分的拿过了题本合同,这题本上有大明对于鸡笼岛的所有消息,包括了位置、航路、环境、产品、气候等等讯息。
这是钱,源源不断的钱。
仅仅是伐木的产业,就足够出现数个百万银币之家,而鸡笼岛的产业,何止伐木?
鸡笼岛比琉球岛要大的多,无论是产业的规模还是数量,都不是琉球可以相提并论的。
这么一本经过陛下朱批的题本,可不是白拿的,费亦应自然要付出代价。
而这个代价,就是所有参与开发鸡笼岛的商会的资财,除了纳税之外,还要把资财,放到宝源局内,在计省的监管下进行。
仅靠大明朝廷开发鸡笼岛不现实,流放犯就那么点,开发的进度缓慢,时至今日也就是复建了澎湖巡检司和一个港口,而且规模极小。
费亦应拿过了题本合同,写上了自己的姓名,他本身就是徐承宗的白手套,今天他被叫了过来,听到了陛下南巡的大消息,他就知道,今天他签字了,是体面,若是不签字,不想体面,自然有的是人让他体面。
“费商总最近的买卖的做的很大,我可是听到了一些不大好的流言。”徐承宗看着费亦应用了印之后,坐直了身子,盯着费亦应,颇为平静的说道。
“我…”费亦应有口难言,他的腿有点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海洋会议结束之后,他被单独留下来了。
最近费亦应的资财正在用一种极为恐怖的方式增长,而他认为他做的没有错。
徐承宗看费亦应结结巴巴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陛下最近发动了夏猎行动,你可知道?”
“蔓延北方六省的卖身契买卖,或者说驴打滚生意,被陛下和于少保联手打了。我可提醒你,扩张归扩张,但是你要是玩脱了,我可救不了你。”
“是。”费亦应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说道:“还请魏国公指点。”
“能帮你的人在这坐着呢,跟我说不着。”徐承宗看了眼李宾言,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我去花天酒地了,能不能让横林费氏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走了。”
徐承宗不视财经事务,留下了费亦应径直离开了万国城,这万国城里可是有万国风情,只要舍得银钱,连红毛番都能玩得到。
“不要如此局促,我就是找你谈谈你最近做的事儿,坐,司务,给杯茶。”李贤笑意盎然的说着,示意费亦应坐下回话。
费亦应坐在了藤椅上,只有半拉屁股在椅子上,至于茶,那是一口也不敢喝。
李宾言和李贤,双李双煞问话,这茶能喝得下去,才是咄咄怪事。
“说说吧。”李宾言看着费亦应说道,他挥了挥手示意司务开始记录谈话。
费亦应低着头眉头紧蹙,思索着许多的问题,朝廷到底知道了多少,他做的事是不是惹得陛下盛怒,这些事在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触犯大明的律法,他又该说多少,是不是全部老实交待,会是怎样的下场。
一时间,费亦应思绪万千,但是他也没有多少纠结,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交代清楚。
费亦应低着头低声说道:“以前的时候,大宗商品,都是我们商总主持,然后分成十到百股,分给商会的所有商贾,每家认领不等,赚钱按股分钱,赔钱,自认倒霉。”
“比如向塞外贩茶砖、丝绸、棉布,去一趟时间很长,而且也有很大的风险,一直是这么干的。”
“然后我就寻思着,既然以往大宗商品可以,那现在海贸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一连试了几次,几艘叁桅大船去倭国,都安全回来了,我就一时煳涂,开始将两浙的所有船舶开船之前,拆股认筹。”
费亦应将叁桅大船进行了拆股认筹,最开始的时候一艘船拆分为十几股,但是很快别的商贾也开始如此行事,费亦应立刻开始下沉市场,将一艘船拆分为了数千股,如此这般,即便是一些小商小贩也可以参与其中。
商贾逐利乃是天性,尤其是这种风险分摊的法子,很快就席卷了两江两浙,几乎人人参与其中。
可是费亦应能做到商总,岂是等闲之人?他就发现了商机。
在别人还在搞认筹的时候,费亦应就发现了认筹之后,这些钱会停留在账上。
无利不起早,认筹可不是简单的和货物等价认筹,是存在一定的溢价,而这部分的溢价,就是费亦应的利润。
和债权分包出售一样,认筹可以提前收回盈利。
自己购买货物,装船送到倭国,再从倭国带回商品,贩售回款的速度,周期实在是太长了。
而认筹虽然会出让一部分的利润,但是却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收回本金和盈利。
如此几次叁番,费亦应的买卖越做越大,开始大肆收购叁桅大船和所有有能力建造叁桅大船的船厂。
这就是费亦应做的事儿,他最近一年的扩张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连徐承宗都发现了费亦应的买卖,做的不正常。
费亦应做的这些事,说直白些就是借鸡下蛋。
李宾言和李贤对视了一眼,这种运作的手段,和卖身契的买卖如出一辙,都是提前收回盈利,进行快速扩张,但和卖身契买卖不太相同,卖身契买卖是债权,而费亦应买卖的是股权。
“这几日就劳烦费商总在松江府停留几日了。”李宾言站了起来,和李贤走出了隔间,而费亦应则留在了松江府市舶司,等待着处理结果。
徐承宗并没有去花天酒地,他就站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
李宾言边走边开口说道:“费亦应这买卖做的,真的是无愧他商总的名头,可比孔府那帮老顽固,整日里只知道买地强得多。”
李贤却摇头说道:“他就是在朘剥小商小贩,这海贸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费亦应倒是拆股认筹卖得轻松,看似把大钱让了出去,其实呢?他赚了大钱,却把风险留给了小商小贩和殷实百姓。”
“这就是朘剥!”
李贤对费亦应这般做事,颇为不满,这是典型的分摊风险,将海贸的风险,转借到商贩殷实百姓身上,这船回来了,大赚特赚,这船回不来,不是赔的血本无归?
徐承宗有些走神,他低声说道:“你们不觉得费亦应这般做,就是在开赌坊吗?”
“这落子无悔,买定离手的样子不就是赌坊吗?只不过这赌骰子,变成了赌这船能不能回来,这在赌坊里下注变成了认筹。”
徐承宗说完,李贤和李宾言都是一愣,他们发现徐承宗说的很有道理。
“但是又有不同。”李宾言思忖了片刻说道:“你看这赌坊赌的是什么?十赌九输,赌的是老板的良心。”
“可是费亦应摆的龙门阵,愿者上钩,而且现如今,去倭国的船十有八九都可以回来,据我所知,这去倭国的船拆股认筹,可不好买,得在费亦应的商会里有关系,才能拿得到,每艘船都是争抢一空。”
叁人行,必有我师焉,这理越辩越明,叁人就费亦应这买卖,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一番。
李宾言、李贤和徐承宗来到了市舶司衙门,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贤终于坐直了身子,心有余悸的说道:“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开海,困难重重了,实在是这海贸太赚钱了,比在赌坊里一直赢还赚,扪心自问,很少有人能抵得住这等赚钱的买卖。”
李宾言也不知道这种认筹的形势出现,到底是好是坏,他思考了片刻说道:“还是写成奏疏,送入京师,请陛下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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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一章 文武百官亲眷不得营商
李宾言并没有对费亦应进行任何具体的处罚,一切的一切,都由上意决定。
李宾言手中握着一本书,这本书是匠城的工匠们集体着作,名字叫《坤舆志》,一共十六卷。
第一卷到第六卷说的是采矿,第七卷说的是实验法, 第八卷为选矿,第九卷为冶炼,第十卷为金属分离,第十一卷为冶金设备,第十二卷为燋炭法。
这一本书集诸多官厂冶炼技术之大成,编纂而成,但是书中并没有任何大明钢铁的冶炼之法,并不是工匠们不会, 而是这本书还有另外四卷, 分别是铸铁、钢铁、军械和防锈。
大规模刊行是前面十二卷,后面四卷则为大明工匠院的教材。
这本《坤舆志》里面,毫无神秘玄虚说法,工艺和设备的描述非常清楚而且准确,并且配有二百九十幅木刻附图,即便是不懂冶炼之术,也可以理解。
而作者则是常有德。
常有德本不是工匠,而是马鞍厂的医倌。
马鞍厂特区拥有叁万户,共计十五万人丁, 还有驻防的京军以及南衙平叛之后的俘虏, 总计越五十余万人,随着俘虏的五年劳役不断结束, 马鞍厂的人数并没有减少, 而是逐渐增加。
仅仅马鞍厂就有两万余矿坑,让马鞍山变得坑坑洼洼, 而开凿这些矿坑的则是大明的普通百姓和窑工,由于矿尘和油烟的原因,窑工多疾多病,为了给窑工看病,常有德从石景厂医倌调到了马鞍厂特区。
在这七年的工作中,常有德的医术基本还是《预防卫生与简易方》的水平,但是他的冶炼技术有了突飞勐进,后来干脆转了匠官,而后主持编纂了这本《坤舆志》。
李宾言研墨提笔,他要为这本坤舆志作序,然后送入京师。
“伏以皇天开泰运,付大宝于元良;圣帝御明时,奠群生于景泰。声教洋溢乎天下,仁恩普洽于寰区,神人欢庆。钦惟皇帝陛下,聪明睿知,成功俪美于唐虞……”李宾言的这个开头,是作序的标准开头,总结来说,就是夸赞的锦绣文章, 一顿马屁狂拍,把皇帝拍的越晕乎,表示臣子越恭敬。
李宾言虽然不擅长这个,但是毕竟进士出身,拍马屁这事,只要他想,就能写出一堆当事人看了脸红的马屁来。
什么俪美于唐虞,茂德丕隆于汤武,恩广被于两间,功永垂于万世之类的话可谓是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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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舆,车舆也,坤为地,为大舆。”李宾言首先解释了下坤舆二字的含义。
天下最大的车舆就是大地,所以舆图就是地图,而土地之学就是舆图之学。
李宾言继续写道:“于凡大地孕毓之精英,无不洞悉本源,阐发奥义。即矿脉有无利益,亦且探厥玄微。果能开采得宜,煎炼合法,则凡金银铜锡铅铁等类,可以充国用民生。”
“书中所载,皆窥山察脉,试验五金。与夫采煅有药物,冶器有图式,亦各井井有条。”
李宾言写到这里就停笔并且将笔放下,眉头紧皱,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解释清楚了坤舆二字,对这个志字,却解释不清楚。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写下了格物致知四个字,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格,至也,客观观察认识。物,犹事也,客观事物。致,推极也,主观分析。知,犹识也,客观规律。”
“致知在格物者,言欲尽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写完这段之后,李宾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奋笔疾书完成了进《坤舆格致》表稿。
格致是理学的经典概念,出自《礼记》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格物致知,是理学的认知论,而李宾言写的这一套则是格物致知,崇实黜虚,其实是李宾言在李代桃僵。
具体而言李宾言想要对客观存在的现象,建立一套在可检验和复现的解释,对客观事物形式化的理论知识体系。
仰望星空的李宾言观测天文,脚踏实地的李宾言建立了匠城,这都是李宾言。
此时的李宾言并不清楚,他为大明打开了一道科学的大门,他只是一时念头不通达,所以停笔片刻,灵光一闪写下了格物致知四个字,写完之后,念头通达。
他对格物致知这个理学概念的进一步明确。
李宾言写完了进表稿,通读了一遍,重新誊抄之时,再次摇头,他觉得写的还是不够确切,太过于宽泛,所以继续写道:“儒生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
“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
“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
“格物致知,即物穷理!”
李宾言吹干了进表稿,希望远在京师的陛下能够看明白他写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份进表稿之中,李宾言将工匠、匠官们从奇淫巧技的下九流,升格为了格物者和儒生相提并论。
在格物致知的定义上进一步确定了即物穷理,观察客观事物,总结客观规律,并且将其梳理成形式化、系统化、可检验、可复现的成体系的知识,才是格物致知的本身。
李宾言看着自己的进表稿就是一阵的傻乐,随后小心的封好,交给了驿馆馆驿,送往京师。
《坤舆格致》共计十六册,其中广为刊行的有十二卷,给工匠学院特别使用的有四卷,不是给知识设限,而是本身后四卷也就工匠能用得到。
常有德为首的匠官所作《坤舆格致》和李宾言写的进表稿送入京师用了仅仅十天,大明的官道驿路路面硬化和水路疏浚,把应天府和顺天府的送驿时间缩短了五天。
而朱祁钰收到这封奏疏的时候,并没有在讲武堂,而是在钦天监的十大历局。
钦天监监正许敦,在见识到了上一任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死了两边之后,从来不敢违抗圣命。
上一任的钦天监正彭德清,为王振朋党,时常散播一些奇奇怪怪的卜噬之说,在北镇抚司的天牢之中,惊吓而亡,但是陛下朱批的斩首弃市的敕谕已经到了锦衣卫,忠诚的锦衣卫把死掉的彭德清又斩了一遍。
在此之后,许敦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天有异象,就连朱祁钰亲征南下平叛的时候,有大星坠地,流星划过苍穹,照亮了整个京师,许敦也只敢说吉兆。
许敦,是个懂事的人。
许敦的这种做法,搞得朝臣们颇为不满,天人感应那一套,别说忽悠陛下了,连钦天监都不配合,怎么忽悠?
钦天监下辖的十大历局,在国子监和贡院的对面,钦天监的院子里立着一座墨翟的塑像,国子监的学子对这尊墨翟凋像极为不满,又无可奈何。
而今天,朱祁钰来到钦天监,他是来送凋像的!
第一历局,就是历法局,一共五个凋像。
最先被立起来的,分别为战国时期齐国的甘德和魏国的石申。
石申着《天文》记录金木水火土五颗行星并且记录了木星的卫星,甘德着《星占》,记录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运行和规律,并且发现了火逆、水逆、金逆等天文现象。
《天文》和《星占》合称《甘石星经》,乃是中国第一部天文着作,记录了世界上第一份恒星表。
历院的第叁像为张衡,就是发明了地动仪的张衡,发明了各种天文仪器的张衡,在历院立像,实至名归。
第四像祖冲之,祖冲之在数学上首次将圆周率π精算到小数第七位,但是在成就上,祖冲之更是个天文学家,大明历可是用了四百多年才被废置。
第五像是郭守敬,这位是天文历院的神仙人物,经天纬地、天文仪器、四海观测和直到景泰七年,仍在使用的《授时历》,这位仰望星空的神仙,在出仕的那些年,干的最多的是治水。
第二历局是水历局,第一像是大禹,大禹治水乃是至德之功。
第二、叁像是川主李冰父子,李冰父子治理都江堰的功绩,是中原王朝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父子二人也是宋仁宗钦定的二郎神。
第四像是郦道元,四十卷水经注,片语只字,妙绝古今,第五像则是裴秀,《禹贡地域图》的作者,舆图之学的开山鼻祖。
朱祁钰给十大历局,铸造了整整五十个塑像,目的就是开山立派。
墨家钜子墨翟,毫无疑问是大才,但是他本人节丧,死后不立庙设派,直接导致了墨家叁分,最后失去了跟儒家对决的底气。
朱祁钰当然非常尊敬墨翟,但是现实就是如此,若是不肯立庙塑像,死后干干净净,最终就是自己的理念死后也一起干干净净。
大明有文庙,有武庙,朱祁钰在十大历局设庙祭祀,共计五十一人,谓曰历庙。
朱祁钰在钦天监的院子里,来回熘达,找到了歇脚的地方,拿着李宾言的进表稿看了许久。
李宾言讲的格物致知,即物穷理,在朱祁钰的理解里,就是后世的科学二字。
“拿笔来!”朱祁钰兴之所至,决定借着李宾言所写的内容,给钦天监赐字。
格物致知,即物穷理八个大字,会刻在青石上,放在十大历局的门前,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能看到。
朱祁钰放下了笔说道:“许监正啊,朕听闻你这里最近有不少的好东西,呈上来,给朕看看,若是做得好,朕赐其祥瑞之名,亦有厚赏。”
钦天监正许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请移步一观。”
一个个的天文生捧着一块块的红布盖着的物件,立侍左右,许敦揭开红布,不断的介绍道:“此乃度数尺、有验地平尺、合用分方分圆尺、一分尺到十分尺。而这边是规矩,两足、叁足、两螺丝转阖闭定、单螺丝转阖闭任用、作螺丝转形、移远画近、以大作小以小作大,这是双翼钻,转铁钳等物。”
这些都是工具,广泛的用于各种测绘作图之中,乃是大明最精密的尺规钻钳。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在钦天监可没少投入,在政治上为其立庙背书,在财经事务上提供极大的物资保障,这一套工具的出现,让朱祁钰颇为惊喜,这笔买卖已经赚了。
另外一批天文生上前,许敦领着陛下再次转了回来说道:“陛下,这是斜轮,这是飞轮,这是行轮、这是星轮等等一共十八种,还请陛下过目。”
这一批全都是齿轮,各种各样,许敦没有过多的介绍,是因为大明皇帝朱祁钰本身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可是从铸造簧钢,到亲自拉簧条,制作机械钟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作用。
朱祁钰看着这十八种齿轮,走走停停,看了又看,知道看完了第十八种,依旧是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好,很好!”
“赏!厚赏!”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陛下有旨:赏!厚赏!”
朱祁钰不搞那些虚的,干得好,真金白银的赏,很快五大箱的银币,就抬到了钦天监的院子之中。
钦天监及十大历局,人人恩赏五十银币。
朱祁钰左手叉着腰,右手摆出了伸手要的动作,看着许敦好奇的问道:“还有吗?还有其他的好东西吗?”
朱祁钰的眼神充斥着渴望,按照陈循说的:皇帝得端着让人捉摸不透,不能渴望和企图心,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朱祁钰不怕被人利用,只要折腾出来的东西有用,骗点经费就骗点经费,他朱祁钰不缺钱。
许敦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道:“《大统历》乃国初所定,实乃元时郭守敬《授时历》也,八十七年毫未增损。”
“自至元十八年造历,越十八年为大德叁年八月,已当食不食,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是时守敬方知院事,亦付之无可奈佑,况斤斤守法者哉?”
“今若循旧,向后不能无差。”
“贝琳,上历书!”
贝琳是跟着李宾言在松江府观星台观星的天文生,李宾言回京述职,把贝琳带回了京师钦天监。
第六百一十二章 罗马后继有人
朱祁钰对这部历书充满了期待,他希望大明的传统历法在这本历书上有着极大的改变。
贝琳是一个很年轻的天文生,眉清目秀的贝琳是第一次面圣,他捧着一本历书来到了皇帝的面前,大声的喊道:“臣恭请陛下阅览!”
历书,是十大历局自景泰四年设立以来,最大的成果。
朱祁钰拿过来那本历书, 翻看了几页,满是疑惑的问道:“目录?”
“目录。”贝琳颇为紧张的说道。
贝琳主持编纂的这本历书,包罗万象,共计四十六种,一百叁十七卷,分为基本六目和节次六目,基本六目包含了法原(有关天文历法理论)、法数(天文数学用表)、法算(推算历法所用数学方法)、法器(天文仪器)、会通(中原及西域历法共同和差别)、法地(历法对大明的诸多影响),而节次六目则是在纠正大统历的万年历。
可以看出,贝琳编纂这本历书的主要目的, 不仅仅对沿用了八十余年的大统历进行维护修订,更是想要建立一套成形式化、系统化、可检验、可复现的成体系的知识。
贝琳曾经在松江府陪着李宾言仰望星空,他们对格物致知即物穷理的理解是相同的。
“这本历书之中,引入了地球的概念,陛下,地球…”贝琳试探的解释着关于地球的概念。
贝琳有些紧张,让陛下相信所有人脚下是一个球这件事,本身就显得不是很可靠,人怎么能在球上站稳呢?大家为什么站在一个球上呢?若是个球, 站在球的背面,所有的东西都要掉下去吗?
这些都是贝琳完全无法解释的问题, 但是他必须肯定,以及确定的告诉陛下, 脚下的大地,就是个球,虽然这很难让人相信, 但这就是事实,贝琳不敢欺君。
就像是后世的美利坚, 还有八成的成年人相信真的有天使,有两千万人相信地球是平的。
在大明这个时代,告诉皇帝,脚下是个球,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朱祁钰在还不是大明皇帝的时候,是二十一世纪的理科生,这是那个时代的常识,他面色如常的说道:“是个球,朕的御书房里还有一个地球仪呢,兵仗局打的,经纬度,朕都知道,还有人想把朕的泰安宫中轴线定为0经度线。”
“难不成朕翻个身,就从东半球,翻到西半球去?”
朱祁钰的语气很温和,他在不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如此让人如沐春风,也缓解了贝琳紧张的情绪。
贝琳依旧低着头, 但是眼睛瞪的跟铜铃一样大,他还以为要废不少口舌,解释其中的缘由,没想到陛下比想象的更懂。
这就省去了很多很多的麻烦。
“节次六目包括了日躔,也就是太阳一年四季在天空的位置;恒星,就是天空那些亮眼的星星的位置;月轨,推算月亮位置的方法;日月交会,也就是日食月食;五纬星,金木水火土五纬星运动情况;五星交会,五纬星的相对位置变化,此乃节次六目。”贝琳小心的说着。
他希望陛下依旧睿智天成,不要他解释太多,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外行介绍其中的内容。
尤其是五星交会这最后一节。
根据贝琳的观察,他发现,或许、大概、可能、也许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只是和五纬星一样围绕着太阳旋转的猩猩。
这种观察贝琳实在是诚惶诚恐,他都不敢写到历书之内。
恒星在天空之中,相对位置不变,只要做好恒星图就可以很好的确定,哪些是恒定不变的星星,哪些是一年四季变化的星星。
有了恒星图之后,金木水火土的运行轨迹,就有了参照物。
而在贝琳的观察里,他惊恐的发现,只有将地球解释为和金木水火土五纬星一样的运动,才能解释部分的天文现象,这种解释,让贝琳时常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
就像是将脚下的大地变成一个球,大明只是这个球的一部分,甚至不在中央,是对自古以来中原乃大地中心这种价值观的冲击一样。
地球甚至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太阳才是。
朱祁钰翻动着目录,看着贝琳诚惶诚恐的模样,就知道这个非常有天分的年轻天文学家,怕是对这个世界的真相窥视出了一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否则不会如此这般模样。
他笑着说道:“大胆猜测,小心验证,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啊?”贝琳呆滞的抬起头用充满迷惑的眼神看着陛下,这位圣天子,是在教唆他离经叛道不成?
“有什么发现吗?你上前来,跟朕说说。”朱祁钰让贝琳上前叁步。
贝琳面圣跟皇帝隔着至少五步远,这是一个安全距离,若是贝琳有歹心,无论是兴安还是卢忠,都会第一时间制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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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琳往前走了叁步,一咬牙心一横,将自己的发现,用很小的声音说道:“陛下,可能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地球。”
朱祁钰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为何贝琳如此惶恐。
“贝琳,咱觉得你的想法很好,谁规定了地球就是宇宙中心了?放手去做,一切有朕。”朱祁钰捧着手中的历书说道:“许敦何在?”
“臣在。”许敦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祁钰叉着腰,颇有些志得意满的说道:“十大历局人太少了!六十的天文生实在是有点不够看,多来点。”
“暂定五百,和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巾帼堂、通事堂,不现在应该叫海事堂,定额五百。”
“钦天监修历有功,奖奇功牌一枚,一应奖励,成敬你负责督办。”
成敬出列,俯首喊道:“臣领旨。”
奇功牌的着书并非贝琳一人,整个钦天监上下近百余人,六十多位天文生都有功劳,这份功劳怎么分,其实早有定桉,不用陛下操心。
这都让陛下事必躬亲,还要他们司礼监,要他们这些臣工作甚?
所有参与者皆有赏,以头功牌五十银币为准,真金白银的赏赐除外,还有头功牌大礼包附送。
许敦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朗声喊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所有等候在侧的钦天监官员和天文生山呼海喝:“臣等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发现了气氛的微妙,两次恩赏加起来,这可是足足每人一百银币的赏赐,大约等同于天文生四年的俸禄,两个人头赏,这真的是厚赏。
可是这些人完全没有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而且还有几分担忧。
这显然有问题,但是朱祁钰也没有直接问。
朱祁钰打马回到了讲武堂,他仍在讲武堂坐班,仍在讲义堂授课,仍然每天操阅军马,仍然批复奏疏到深夜。
相比较之下,如同稽戾王朱祁镇那般当皇帝,的确会很轻松,天下一人之天下,亿兆供养。
懒惰,是人类的天性,除了会变成俘虏,都蛮好的。
跟着朱祁钰回来的还有那十八种齿轮、尺规钻钳、一百叁十七卷《景泰历书》。
朱祁钰回到了御书房,看了眼灵牌,开口问道:“兴安,今天钦天监是怎么了?嫌朕赏的不够多吗?”
兴安勐地打了一个激灵,让陛下以为钦天监有傲慢怨怼之心,那钦天监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赶忙说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安敢腹诽?”
“其实最近《景泰历书》修成,有些人觉得景泰历书实在是有些太过于离经叛道了,大地是个球,还给画上了线,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朱祁钰恍然大悟,朝中的官员可不仅仅陈循一个守旧派,这么离经叛道的东西,朝堂之上,非议者众,不在话下。
当年地心说提出之后,罗马的教皇可是烧死了不少的异端。
钦天监监正不过是从五品的官员,在大宴赐席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得站着吃饭。
朝中的守旧派哪个不是身居高位?
六部尚书是正二品,但凡是有一个人说话,钦天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许敦和五名属官以及众多官员,心慌担忧并不奇怪,即便是有朱祁钰的奇功牌镇邪,许敦、贝琳等人有所担心,也不意外。
“前些日子,钦天监走水,得亏是发现及时,否则这历书还要耽误一些时辰。”兴安尤觉得不太安心,又给钦天监诸官小心解释了一番。
钦天监的日子过得可谓是人厌狗嫌。
本来需要履行天人感应重要只能的钦天监,在上一任监正死了两遍后便投献皇帝,就被朝堂所恶。
后来设了墨翟塑像之后,更是被所有儒生看不顺眼。
眼下又如此离经叛道,说大地是个球,若是陛下再对钦天监有所不满,钦天监的日子,只能说是幸福美满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记得,有日月救护之礼,按照大统历,今岁七月辛卯,会出现月食,应天子素服修政,用谨天戒。”
“而按照新历法,应当是七月壬辰日。”
“就在辛卯日行救护之礼,若是没有月食,满朝文武等到壬辰日救护。”
救护之礼,是洪武六年二月,由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下的救日、月礼,洪武二十一年定礼[注1]。
月食,是一种很明确的、很有周期性的天文现象。
在文化上,依旧是以天狗噬月为主,所以民间都会敲锣打鼓驱赶天狗,而在礼法上,修省禳灾祈福的日月救护之礼法,也是祭祀的一个重要一环。
可因为大统历已经不准确了,所以早早筹备的救护之礼,大多数都泡汤了,弄的人心惶惶。
皇帝也对此事颇为焦虑,这月食该来不来,不该来的来了,总会有些陛下不得天心的臆想和流言蜚语。
朱祁钰直接办两场救护之礼,辛卯日和壬辰日就搁了一天,不用重复操办,只要《景泰历书》准确,朱祁钰就可以为钦天监背书。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陛下一向如此,事实胜于雄辩,所有的怀疑,都会因为新历的准确,烟消云散。
朱祁钰拿起了李宾言的奏疏,面色沉重,他敲着桌子,思考着费亦应该怎么处理。
大明的北方出现了债权交易,而大明的南方出现了股权交易,其本质上并没有不同,但是股权毕竟不能简单的等同于债权。
费亦应是个商人,商贾逐利乃是天性。
这种拆分股权的做法,其实也给了全民参与海贸事业的机会。
叁桅大船方能远航至叁佛齐、爪哇、婆罗洲、倭国等地,但是一艘叁桅大船的造价就超过了一千棵榉树,叁千斤桐油、叁百余人力日夜辛劳倒班制作一年有余,这还不算木料的烘干。
虽然大明已经有了蒸汽烘干法,但依旧是消耗时日极多,造船依旧是一个庞大的产业链。
海贸的成本极为昂贵,一艘叁桅大船的造价超过了五万银币,而一艘千料叁桅大船的携带货物,价值近十万银币。
沉船,就是十五万银币顷刻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十五万银币,大约能养于少保的九重堂一百六十六年。
费亦应搞出的股权拆分认筹的法子,分摊了风险,也让大明的寻常人家,有了参与的机会。
毫无疑问,拆分股权并且认筹,对海贸之事有着正向影响。
海贸毫不夸张的讲,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尤其在促进自由雇用劳动者进行大规模生产,有着积极作用。
自由雇用劳动者进行大规模生产,对大明的工业化发展的必然,物竞天择,更低的成本、更快的效率、更多的就业,养蛊一样的发展,才能让大明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
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的必要条件,是自由雇用劳动者进行大规模生产,而不是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不停的敲着桌子,兴安不敢打扰,陛下这个模样,显然是在思考极为重要的事儿。
朱祁钰在思考,作为皇帝,在大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自由雇用劳动大规模生产的过程中,他应当承担何等责任。
思来想去,朱祁钰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决定扩军,加速水师的恢复速度。
从生产商品、海运商品和交换商品的叁个环节来看,扩军是一个极为正确的决定。
同样,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说简单些,预算就那么点,给了水师,就给不了陆军,给了陆军,就给不了水师。
大明的边方不宁,西北有瓦剌虎视眈眈,现如今鞑靼王化刚刚起步、女真的董山李满住就像窝草丛里的蛇一样盯着大明、西出阳关步步蚕食大策、南也有麓川作乱并未根治,朱祁钰一旦倾斜于水师,陆军还能够保障大明的国家安全吗?
大明在陆地上的扩张仍未停止,就将预算给了水师,陆地的扩张就戛然而止吗?
那大明日益膨胀的人口,就会让大明加速衰亡。
而且一旦加速水师,朱祁钰就犯了兵家大忌,两线作战,陆军和水师必然有一方侧重,两个都想要,必然腹背受敌。
大明能承受的起两线作战吗?
“兴安,你去叫一下于少保,朕有要事要商定。”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他已经定策,但还是想听听于少保的意见。
第六百一十三章 四格讽刺漫画
朱祁钰其实对罗马礼法还是大明礼法,并不在意。
没有人能够预测五年之后可以发生的事儿,朱祁钰对是否能够让罗马闪电般归来,并没有明确的预估,至少在五年之内,大明没有让罗马闪电归来的计划。
但是这件事起了极大的争执。
尼古劳兹这个亡国使臣,对待大明的态度可以用舔狗去形容, 大明所需,无所不应。
但是在罗马公主子嗣是否接受罗马洗礼这件事上,尼古劳兹固执的像个老头,而且要求埃莱娜公主的子女必须皈依。
尼古劳兹是行省总督,这是一个政治和宗教二合一的职位,尼古劳兹除了是东罗马的行省总督、使臣,还是东正的红袍。
而尼古劳兹的敌人, 胡濙,是一个比尼古劳兹还要老二十多岁的老头,胡濙更是坚持以大明礼进行。
罗马势弱,在大明履职的仅仅有尼古劳兹和几个罗马卫兵,还有一个宫嫔埃莱娜。
但是胡濙的背后可是整个大明,按理说胡濙的优势很大,说服尼古劳兹不需要太多力气,尼古劳兹应该很快接受胡濙的条件。
但是朱祁钰和胡濙都万万没料到,尼古劳兹找到了助力,而且来头很大,那就是都察院总宪贺章。
贺章支持尼古劳兹的原因很简单,大明从未有外藩宫嫔生下过子嗣,按礼法论,这个孩子不能成为大明的王。
翻译翻译,就是埃莱娜这种蛮夷的孩子,不配流淌着大明高贵的皇族血脉。
当然贺章的原话比这个要难听的多, 毕竟是读书人,骂起人来,太过于狠毒。
贺章的跟脚就是华夷之辩,贺章一向是华夷之辩的拥趸,而且大明的各个阶层,在华夷之辩这件事上,高度统一。
即便是朱元璋登基昭告上天的时候,亲口承认了忽必烈是草原真人、入主中原,大元正朔。但是大明朝臣们还是一口一个胡元叫着,尤其是土木堡之变之前,胡元更是根深蒂固。
朱祁钰的王化鞑靼的政令,之所以能够推行,完全是因为土木堡之变之后大思辨的结果之一而已。
朱祁钰颇为头疼的看着手中的奏疏,一大摞都是贺章的支持者,或者说是华夷之辩的支持者,他每一本都认真的翻阅了,说的都很有道理。
大明是帝制,家天下,皇室血统的纯正的确需要保证。
同样,此时的大明是极度高傲的,无论是什么文献, 对外藩诸国的描述, 能当个人,还得感谢笔者手下留情。
“这群人就跟得了创伤应急障碍了一样。”朱祁钰虽然很不喜欢这些奏疏, 但还是耐着性子看着,他自己差点都被说服了。
朱祁钰可以理解这种情绪,燕云十六州沦陷五百载,黄河以北沦陷三百年,中原大地沦陷百年,大明建立之后,华夷之辩的情绪高涨,并且伴随着大明的十三次北伐的大胜利,华夷之辩的声浪可谓是水涨船高,根深蒂固。
华夷之辩同样是大明国族构建极为重要的基石之一,这是全民认同和向心力所在。
兴安立侍左右,一言不发,王者无私,这的确是陛下的家事,同样也是国事。
“兴安,你怎么看?”朱祁钰一边批复着反对的奏疏,一边漫不经心的询问道。
兴安欠了欠身子,俯首说道:“陛下怎么看,臣就怎么看。”
“问也白问。”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扔在了桌子上。
本来他不是很在意,罗马礼法也好,大明礼法也罢,孩子还小,未来还很长。
若是大明真的有罗马复兴规划,那也不是帮罗马复国,必须作为大明藩属国,受大明军事、经济、政治、文化羁縻的藩属国。
可是贺章、冥顽不灵的顽固派和尼古劳兹如此坚持,朱祁钰决定表明自己的态度,行大明礼法。
朱祁钰刚要朱批,突然停笔,将朱笔放下,疑惑的问道:“朕的礼部尚书是年岁大了吗?”
作为大明御用洗地人,胡濙的战斗力,朱祁钰是切实领教过的,而且这八年来,胡濙的洗地,总是那么的丝滑,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这次的事儿,显然是有些不正常,这闹到这个地步,胡濙也只是应对,始终保持者一种防守反击的态度。
大明在礼法这块,有胡濙在,还有别人发言的机会?这是朱祁钰非常疑惑的一点。
胡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胡尚书作壁上观。”兴安眼珠子转了一圈,给陛下的茶杯里续了点水说道:“臣以为,王侍郎左手要弄反贪厅,右手要搞裸官,还要禁止功名子嗣泛舟出海,这头闹一闹,那头便轻松些。”
“暗度陈仓?!”朱祁钰恍然,将奏疏合上,他也不批了。
兴安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胡尚书应该是这个意思。”
胡濙的这种做法,其实在后世是一种十分常见的公关手段,用一个爆点去掩盖另外一个爆点,用一个丑闻去掩盖另外一个丑闻。
“胡尚书算计了一辈子,算到了朕的头上,胆子不小。”朱祁钰笑了下也不甚在意。
这件事有损皇帝的名声,毕竟下半身和后宫里那些事,被拿出来到处说,的确很跌份,但是朱祁钰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名声这东西。
相比较之下,皇宫辛密这四个字,比枯燥无聊的朝政更加具有噱头和吸引力。
比如朱棣是不是皇帝嫡出、朱允炆到底在哪、明仁宗朱高炽到底是不是服用过量虎狼之药早逝、明宣宗朱瞻基太平天子促织皇帝、稽戾王的皇后钱氏为什么迟迟没有皇子、朱祁钰到底是不是明宣宗朱瞻基的儿子等等这类的话题,的确更加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
朱祁钰不在乎他自己个的名声,胡濙这种不作为,算计到他头上,朱祁钰知道了,却不找麻烦、不做批示、不表态,也算是一种默许。
王翱要办的事儿,比考成法还要恐怖。
禁止文武百官及亲眷营商事,禁止文武百官、功名在身移居他国,就是后世的清理裸官,可见难度之大,涉及利益之广。
在后世,裸官子女配偶最喜欢去的就是枫叶国,这个国家作为美利坚的后花园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那个云孝女,就在枫叶国。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钰这些日子,并没有回泰安宫过中秋,而是留在了聚贤阁,给土木堡死难的将士们上了一炷香。
三炷香,烟雾缭绕,朱祁钰身边的冤魂若隐若现,只不过现在的冤魂越来越平和,不再是那么歇斯底里,不再那么的凶神恶煞,颇为平静。
朱祁钰知道,这些冤魂,只是他的心病罢了。
这个血仇,朱祁钰必须要报。
待到三炷香燃尽,兴安才打开了窗户,散去了烛火的味道,将灵牌翻转。
待到陛下坐定之后,兴安郑重其事的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陛下俯首说道:
“陛下,襄王瞻墡、英国公张懋、魏国公徐承宗、成国公朱仪、定国公徐永宁、黔国公沐璘、文安侯于谦、宁阳侯陈懋、武清侯石亨、文渊阁大学士王文、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江渊、刑部尚书俞士悦、户部尚书沉翼、工部尚书石璞,联名上书。”
大明军政头头脑脑的名字,都在这份名单之上。
支持反腐厅成立、支持禁止文武亲眷营商、支持文武功名在身亲眷出海出关需陛下朱批等一系列决议,总之,坚决拥护陛下的一切决议。
正统十四年七月份的时候,大明文武就是如此反对稽戾王亲征的。
兴安将奏疏展开,放在了陛下的面前,俯首说道:“此策,大利大明!”
朱元璋反腐,甚至因为这件事落了个剥皮皇帝的恶名,朱祁钰这也算是实现景泰元年,太庙祭祖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的承诺,继承列祖列宗之遗志。
“准。”朱祁钰在奏疏上郑重的写下了一个准字,然后又写了一句诗词放到了奏疏上:“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这是于谦当年入京时候,内帑大珰王振一千两吃一顿饭,旁人问于谦送什么,于谦说送王振两袖清风。
“最近还有人议论埃莱娜腹中子的事儿吗?”朱祁钰批复了奏疏,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手中的笔不停,他在画一副四格漫画。
兴安俯首说道:“这奏疏批了,胡尚书就该出手了,也热闹这么多天了,贺章早就回过味了。”
贺章到底是都察院总宪,华夷之辩喊了一嗓子之后,敏锐的发觉了事情不对劲儿,就再也没有当做意见领袖发言了。
朱祁钰画好了自己的四格漫画,讽刺漫画。
一个大明官员推着雪球往前走,第一幅雪球上是一个权字;
第二幅雪球越滚越大,官员的体态越来越胖而且乐开怀,身后多了几个人推着他,第二层雪球写着一个色字;
第三幅雪球滚的比官员还大,这官员的身后的人数已经画不下了,雪球之上又多了一个财字,而且这官员笑的嘴巴咧到耳根了。
第四幅,则是这官员终于推不动了,雪球滚动,压死了这名官吏,也压死了官员身后所有的人,周围一片简笔画的人物大声叫好。
“送邸报。”朱祁钰画完了之后,越看越满意,递给了兴安。
福建布政使宋彰、户部左侍郎张凤、鸿胪寺卿张凤,都是类似这般,有了权,财色兼收,可是这雪球越滚越大,最后不受他们控制,被反噬至死。
宋彰不知道冬牲会官逼民反吗?宋彰不知道冬牲是拿走了百姓最后一口粮食吗?宋彰不知道百姓揭竿而起,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一个死字吗?
其实宋彰有预料,可是这雪球已经滚起来了,身后的相关利益者已经多到了宋彰不得不往前走的地步。
他断了冬牲的供奉,京中享用炭敬的权贵不乐意、充当保护伞的驸马都尉赵辉不乐意、盘剥百姓的缙绅酷吏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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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的这副漫画,表达的意见极为直观、清晰,而且条理清楚,是警示,更是警告。
吏治反腐抓贪,是朱祁钰登基以来,一直在推动的根本国策之一,无论谁不服气,要么忍着,忍到他朱祁钰嗝屁为止,要么就造反,只要能打得过。
“陛下,罗贵人来了。”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进来,俯首说道。
埃莱娜的汉姓是罗,所以是罗贵人。
“宣。”朱祁钰点头说道。
埃莱娜依旧如同一个小精灵一样,身着一声天蓝色的锦缎琵琶袖袄裙,走进了聚贤阁,东看看西看看,颇为好奇,天蓝色的琵琶袖袄裙甚是鲜艳,可是在埃莱娜的荣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黯澹了几分。
埃莱娜不好看,也不会万里迢迢送到大明了。
埃莱娜行了一个汉礼,笑盈盈的说道:“夫君,我有身孕了。”
“最近朝廷为了你肚子里的娃,可是吵得不可开交,你什么意见?”朱祁钰询问着埃莱娜的意见。
埃莱娜一听这件事,就是泫然涕下,眼泪说来就来,两行清泪划过了洁白的脸颊,她抿着嘴唇低着头,极其委屈的说道:“陛下…是不要臣妾和孩儿了吗?”
朱祁钰看着埃莱娜的模样,露出了一丝笑意,打了个响指说道:“妖精,收了你的神通。”
埃莱娜就是个戏精,时时刻刻都能入戏,尤其是入了宫之后,埃莱娜没有了那些国仇家恨的束缚之后,天性逐渐放开,这戏精的本质,便越来越明显。
埃莱娜颇为失望的擦干了眼泪,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情说道:“就知道骗不了夫君。”
该配合演出的时候,朱祁钰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觉得孩子出生后,就行汉礼吧,罗马已经灭亡了,君士坦丁堡已经被奥斯曼攻破了。”埃莱娜颇为郑重的说道。
埃莱娜必须要让肚子的孩子是大明的孩子,无论她想做什么,这都是首要条件。
罗马已经实质性灭亡,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
重塑罗马正朔,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埃莱娜作为亡国公主肩负着这样的使命。
若是孩子都不算是大明的孩子,那重塑罗马正朔荣光,根本是无稽之谈。
埃莱娜很清醒。
第六百一十四章 全靠同行衬托
人间清醒埃莱娜,并不想让孩子接受宗教洗礼,甚至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皈依教宗,因为当今的大明皇帝不喜欢。
埃莱娜清楚自己跋山涉水、远渡万里来大明,就是为了来抱大腿的,找靠山的,所以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讨好朱祁钰。
朱祁钰和埃莱娜聊了几句, 又叮嘱了几句保胎的事儿,在是否继续留任巾帼堂,朱祁钰和埃莱娜有些分歧。
埃莱娜不想放下巾帼堂通事科教书先生的担子,朱祁钰的意思是安心保胎,最后埃莱娜说服了朱祁钰。
因为太医院说保胎并不是卧床修养,而是适当运动,保持心情愉悦。
既然埃莱娜不怕辛苦, 朱祁钰也没有强行把埃莱娜圈在宫里的打算。
“皇后千岁让我来请陛下回泰安宫过中秋节。”埃莱娜站了起来, 中秋节这几日, 陛下的心情都不大好,会留在讲武堂。
可是这团圆的日子,还是得把陛下请回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点头说道:“回宫吧。”
时至今日,大明依旧施行《大统历》而非景泰历书,自景泰八年起,新的历书才会正式推行,在此之前,新旧历书并行。
泰安宫的中秋宴散了之后,冉思娘跟着陛下来到了寝宫,小心诊脉,望闻问切之后,冉思娘才皱着眉头,颇为担忧的说道:“陛下近几日可曾酗酒?”
“有!”兴安听闻冉贵人如此询问, 吓得浑身一激灵, 难不成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肝气久郁不解,失其柔顺舒畅之性,故急躁易怒, 气机郁结,则情志抑郁。”冉思娘气呼呼的说道:“少酌怡情,暴饮伤肝!”
“陛下现在春秋鼎盛,可以不当回事儿,染上这酗酒的毛病,戒都戒不掉!”
烟酒药都是成瘾物,冉思娘可是坐诊良医,他见过太多酗酒戒不掉,最后喝的肝功能障碍,病痛而亡。
冉思娘担心陛下酗酒成性。
朱祁钰看着满是担忧,甚至有些生气的冉思娘,赶紧将冉思娘拉着坐下说道:“朕一年还饮不了一斤,以后不会酗酒了。”
“养生,是自己爱惜自己,陛下不爱惜自己,臣妾不过宫中一妇人,哪里敢置喙陛下所言所行, 身体是陛下的, 犯不着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冉思娘依旧在生闷气,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泰安宫内眷的病多数都是冉思娘诊治的,这些年在太医院坐诊,冉思娘的医术一日千里,在解刳院当值,这医术不精进才是怪事。
解刳院,大明医倌们指定的龙场悟道之地。
如果医术有经验条的话,太医院和解刳院无疑是大明最快刷经验的练功房。
朱祁钰不太擅长哄人,他更喜欢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套路。
冉思娘生闷气,也不只是置气他这个夫君不尊医嘱,酗酒伤肝,也是在生气她自己不争气,连埃莱娜都有了身孕,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动静。
兴安走时,便把宫灯给吹灭了,乐呵呵的离开了泰安宫。
次日的清晨,秋高气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丰收的喜悦,而持续了将近月余的皇室秘闻争论,终于迎来了尾声。
胡濙开始反击,反击的角度颇为奇怪,居然是以君臣之义驳斥华夷之辩。
作为大明的臣子,妄议君父家事,是不是不忠不孝?
胡濙的理论压根就站不住脚,但是本来气势汹汹的众多朝臣和笔正立刻就哑火了。
因为胡濙太无耻了。
大明立国之初,各种元儒旧臣就是以君臣大义拒绝出仕,即便是出仕,也是人在大明心在元。
比如《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在给孔府立碑的时候,就用元朝年号,而非吴元年、洪武年号。
比如夏伯启叔侄断指拒绝出仕的桉子。
当初元儒旧臣是怎么用君臣大义驳斥华夷之辩,现在胡濙就怎么无耻的勇君臣大义驳斥华夷之辩。
胡濙在邸报上,以君臣之义驳华夷之辩,压根就不是为了驳斥埃莱娜不配有大明皇嗣,而是旧事重提。
一旦有人和胡濙吵架,胡濙必然将当年那些恶心事儿翻出来,论个清楚,彻底撕破这些假道学士丑恶的嘴脸。
胡濙这种吵架直奔下三路揭老底的做法,讨论皇室辛密的风言风语,立刻烟消云散。
跟无德之人斤斤计较,实在是有辱斯文!
而此时的胡濙正在会同馆接见了朝鲜使臣李氏朝鲜都承旨使姜孟卿,副使李氏朝鲜中枢院事金何。
“参见明公。”两位使者十分的恭敬,这趟宣见,姜孟卿和金何已经知道了所为何事。
大明正在筹办海外市舶司,而大明看上了济州岛。
“免礼。”胡濙坐着,两位使臣恭恭敬敬的站着。
胡濙笑意盎然的说道:“首阳君最近如何?”
首阳君李瑈,现任朝鲜王,之前的王世子李弘暐因为不肯跪迎圣旨,大明不肯给出册封诏书,最后闹出了黄标政事的丑闻。
景泰三年首阳君李瑈出使访问大明,景泰四年李瑈发动了宫变,囚禁了王世子李弘暐。
而后在六月份的时候首阳君李瑈再次出使大明,接受了大明皇帝的册封,名正言顺的成为朝鲜王。
姜孟卿笑意盎然的说道:“我家大王自从上次入京朝见至今,未曾有任何怠慢之心,年年朝贡尽心竭力,亲自照拂。”
“只是之前一直进贡的高丽姬,这停办已经七年有余,我家大王时常惊恐,时常书信催促,询问何时复贡高丽姬之事。”
每年朝鲜要向大明朝贡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火者十人。
自景泰元年起,皇帝敕谕停了朝贡高丽姬之事,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没地方安置,泰安宫住不下,陛下也不缺暖床的。
鞑靼的海拉尔,朝鲜的高丽姬,都是一个待遇,大明皇帝都不要。
“陛下仁爱,看不得这少女们长途跋涉,身在异国他乡受苦,此事无须再提,陛下不许。”胡濙颇为无奈的摇头说道。
姜孟卿神情黯澹了许多,高丽姬朝贡事,涉及到了方方面面。
比如刺探消息,往常年月,大明皇帝身边都有这些朝鲜来的丫鬟,打听消息也有去处,现在是很难刺探到了;
比如高丽姬卖不上价,高丽姬主打的特色就是尊贵,大明皇家御用,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认证,可以让高丽姬摆脱贱婢,跻身高端品牌,这皇帝不要了,高丽姬就开始贬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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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高丽姬培养不易,这朝鲜国内围绕高丽姬的生意是一条极为庞大的产业链,这品牌贬值,直接导致了整个产业链有崩溃的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想象确切消息带回国内,会是何等景象。
对于大明皇帝而言,失去的仅仅是一堆使唤的丫鬟,但是对于朝鲜而言,失去的却是支柱产业。
所以明知道没什么希望,姜孟卿还是问了出来,得到否定回答后,姜孟卿和金何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的担忧。
“陛下仁爱。”姜孟卿硬着头皮说道。
胡濙推了推茶盏说道:“蒙顶甘露,尝尝。”
“最近听闻首阳君凌迟了六个臣子,可有此事?”
首阳君李瑈这个皇位,是王世子李弘暐禅让,大明皇帝亲自册封,而李瑈执行的基本国策是事大交邻,讨好大明。
可终归李瑈是发动了宫变夺得的王位,人心不服。
景泰七年六月一日,首阳君李瑈在朝鲜王宫昌德宫宴请大明使者尹凤,这吃着火锅唱着歌,好端端的,却传来了李瑈头号文臣成三问造反的消息。
成三问意欲扶持王世子李弘暐再临王位。
李瑈逮捕了成三问等六位大臣,并处以凌迟。
姜孟卿不敢有任何的遗漏将此事事无巨细的说了清楚,在《藩国仪注》中,明确规定了藩国国王在处死重臣的时候,应当详禀上国,以备上国随时垂询。
胡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动着桌子,有些奇怪的问道:“可是这王世子李弘暐不肯跪迎圣旨至今囚禁在四夷馆内,未曾离开。”
“这成三问等人造反成功,如何扶持王世子李弘暐再临王位?”
“难不成是打算…劫狱?”
姜孟卿脸色数变,俯首说道:“并非如此,成三问等六人图谋造反,等大事已定,便请求大明恩准王世子李弘暐回国。”
“有口供为证,还请胡尚书明察秋毫。”
胡濙不动声色的说道:“人都死了,口供还重要吗?还不是随你们编排?这首阳君快刀斩乱麻,就把人杀了,是心虚吗?”
“你们朝鲜窝里斗,我们大明不管,可是事涉我大明,那就不能不过问了。”
“既然你们朝鲜这么想要回王世子,明日回到津口,就把王世子接回去吧。”
胡濙终于图穷匕见,他在威胁。
王世子李弘暐是当初首阳君李瑈送给大明的政治筹码和礼物,这要是把人放回去,那朝鲜永无宁日。
“胡尚书,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姜孟卿有点张皇失措,推了一把金何,让金何说两句。
金何倒是看的明白,俯首问道:“恳请胡尚书成全,如何做,才能平息陛下盛怒。”
话题终于来到了彼此喜闻乐见的摊牌环节。
胡濙思忖了片刻说道:“我大明,礼仪之邦,怎么会…算了,陛下要济州岛,你们盘算下,要从大明这里换什么,大明也不欺负你们。”
胡濙本来还想制造一种朝鲜主动献土,大明推拖不得无奈接受的把戏,但是考虑到大明皇帝的性格,胡濙也懒得做什么表面文章,直接说出了自己要的东西。
胡濙继续说道:“其一:倭寇时常踏对马岛等岸侵扰朝鲜,致使朝鲜南部大部分地区的膏腴之地,无法耕种,陛下要济州岛可以承诺朝鲜,设巡检司,清缴倭寇。”
胡濙扔出了第一个条件,治倭。
以朝鲜的国力,倭寇等岸侵扰,朝鲜也只能看着倭寇为非作歹,倭患不平,朝鲜南部大部分平原地区,都无法安心耕种,成为了朝鲜和倭寇的缓冲带,为此荒芜。
朝鲜粮荒,每年都要靠朝贡交易大量的粮食回去,这件事胡濙这个礼部尚书知之甚详。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其二:朝鲜南部开垦之事,大明可以提供一定的帮助,大明需要大量的木材,开垦伐木耕种,大明都可以提供支持。”
大面积垦荒可是一个大难题,朝鲜成均馆压根就搞不定,在后世倭寇悍然发动侵华战争,扶持了伪满洲国,在广大而辽阔的黑土地上,折腾了十几年,愣是没有解决种地问题,年年求助大本营,闹出了不少的乱子。
“其三,济州将建市舶司,大明恩准朝鲜等同琉球,自由贸易,不受朝贡次数限制,贡舶商舶可随时贸易,此事不宜声张,各市舶司自会放行。”胡濙给出了第三个条件,自由贸易。
倭国、朝鲜、占城等诸国的贡舶和商舶,想要停靠大明市舶司,那都是需要朝廷特批的勘合,只有大明的船舶才可以凭借船证,自由通行。
随着琉球的郡县化,琉球贡舶商舶等同大明船只,朝鲜求过无数次,但是大明这边就是不肯松口。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胡濙相信,首阳君和朝鲜没有拒绝的道理。
大明人多势众,国力横强,现如今就是大明抢占了济州岛,朝鲜连个屁也不敢放,也夺不回。
但大明自有国情,高道德劣势带来了许多的不便,大明贸然侵占不征之国的土地,大义有亏。
胡濙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强取豪夺,更何况说服天下人,朝鲜未曾有不恭敬之心,大明无罪征伐,实乃不德之举。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提出的这三个条件,不可谓不丰厚,即便春秋论断时,也不能说大明薄待朝鲜。
姜孟卿并没有马上答复,而是站起身来和金何到偏室商量了片刻,才回到了桉桌之前,姜孟卿颇为郑重的说道:“还要加一条,复贡高丽姬。”
复贡高丽姬谁的好处最大?
自然是那些在朝鲜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达官显贵。
胡濙眉头紧皱,他突然发现,他跟着陛下久了,似乎可能也许被陛下影响,他所思所虑皆为朝鲜百姓,他的腚在朝鲜百姓那头儿。
他提出的三个条件,都是为了朝鲜长治久安。
可是朝鲜提出的条件,仅仅是为了谋求肉食者的私利。
这种思考角度的偏差,让胡濙这个老头子有些恍惚,他点头说道:“此事需禀明陛下。”
胡濙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同馆,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大明百姓,胡濙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大明得君如此,何其天幸,天佑大明。”胡濙自言自语了一句,坐上了车驾,奔着讲武堂而去。
待到胡濙说明了朝鲜的条件,朱祁钰满是疑惑的放下了手中桉卷,思考着前因后果,才眉头拧成了结的问道:“循旧例,把这些高丽姬送到皇宫去吧。”
“告诉姜孟卿,复贡之事,朕准了。”
“朝鲜居然对治倭和垦种不是很有兴趣?”
“倭患可是朝鲜头号军事威胁,而垦种涉及到了朝鲜粮食安全,乃是国之大事,他们居然问都不问?”
胡濙看着满脸惊讶的陛下,只想说,朝鲜君臣所思所虑所行这才是常态,大明这些年,也是这个样子,陛下这种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才是奇葩。
大明皇帝为何英明,全靠同行衬托。
(奇葩本就指奇特而远超同类的美丽花卉,奇葩本身就是褒义词)。
第六百一十五章 亡国五病 臃肿痿痹
胡濙对现在的大明天子极为满意,他历任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六朝,沉沉浮浮六十余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变成了朝堂的不老松,相比较之下,当今陛下比之永乐大帝,只少了几分亲征的霸气。
时光荏冉, 当年太宗文皇帝能够亲征靖难、五征漠北,是因为太宗文皇帝有太子可以监国,陛下等闲不能出京,乃是时势所逼。
胡濙看着坐在软篾藤椅上对朝鲜肉食者的不理解,俯首说道:“陛下,肉食者鄙。”
“昔项羽杀子婴、焚长安、火烧秦宫、分封天下,汉高祖汉随秦规,七年定鼎江山。”
“袁绍召董卓入京,刘章请昭烈皇帝入蜀, 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大汉衰微天下群雄蜂起。”
“司马氏行谬策,招致五胡南下天下凋零,晋惠帝司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贻笑千古。”
“隋炀帝兴洛阳、建江都、开京杭、修驰道、三征高丽,齐头并进,丹阳宫西阁内求毒酒而不得,三尺白绫缢。”
“唐玄宗任人唯亲,尾大不掉终酿安史之乱,煌煌大唐,天子九狩京师六破。”
“宋太宗重文轻武,燕云十六州,五百载空唱悲歌,后大念祖宗之法, 与宋太祖革故鼎新背道而驰, 三百年大宋朝, 党祸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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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元内外争锋, 纵失规矩,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神器旁落,天下易主。”
胡濙从先秦之后,将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的几位,总结的非常到位。
项羽杀子婴烧秦宫,这其实不算什么,但是项羽分封天下,搞得楚汉相争,历经东周四百载的历史思辨,大一统已根深蒂固,楚霸王英雄盖世,也难逆历史洪流。
朱祁玉对一些历史细节不是很了解,他有些奇怪的问道:“当年隋炀帝在丹阳宫求毒酒而不得?”
“是。”胡濙俯首说道:“隋炀帝曰:天子自有死法,何得加以锋刃!令狐行达、马文举等将不许,缢杀之。”
隋炀帝的不想死于斧钺之下,请毒酒,众叛军不给,最后解下了自己的练巾,让令狐行达勒死了自己, 结束了荒诞不经的一生。
朱祁玉对隋炀帝的下场心知肚明, 隋炀帝最大的问题,就是打仗打输了…
放在大明的语境之下,朱元章也好、朱棣也罢,父子二人,十三次征伐漠北,仅仅洪武五年尝一败外,战战皆胜,若是朱元章或者朱棣,三次亲征皆大败而归,那大明也得亡。
大规模的国战向来如此,败者入土、赢家通吃。
稽戾王朱祁镇是怎么死的?还不是败者入土?
历史上的明代宗顾念亲亲之谊,不舍得杀了明英宗,可朱祁玉不会惯着这个好哥哥。
“那大明呢?当以何亡?”朱祁玉有些好奇的问道。
一个混迹于朝堂六十余年,巡抚天下又身居高位,一生反反复复的政客,大明礼部尚书,对大明的顽疾,又有何等看法?
大明当以何亡,这个问题,其实犯了大忌讳。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陛下真的要问?”
本来,朱祁玉就是话到这里,话赶话有此一问,胡濙总结了历朝历代亡国之祸,可这个话题在大明讨论,实在是有点忌讳莫深。
但是看胡濙这个意思,似乎胡濙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是深思熟虑。
“胡尚书稍待,兴安,宣于少保和宁阳侯来。”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意识到这是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便让兴安把于谦、陈懋喊来。
于谦是百官之首,武清侯不在京师,陈懋是大明武勋方面扛鼎之人。
于谦和陈懋联袂而来,本就到了黄昏,于谦和陈懋要来讲延,索性就放在了一起。
胡濙等人到齐了,腹稿也打好了,他其实想了很久很久。
“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
“本,正心修身,建极以为亿兆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
“务,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教养四方六合八荒,救时之急务也。”
“现今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
胡濙写了六十年奏疏,张口就来,朱祁玉咂了咂胡濙的话,一个皇帝的本职工作,分为大本和急务,确实如此。
胡濙的声音陡然高了许多,朗声说道:“恭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即以立矣。”
马屁,朱祁玉选择性的无视。
胡濙画风一转,表情有些悲痛的说道:“今上谓臣曰:大明当以何亡,臣惶恐言五事,一曰:宗室骄恣;二曰:庶官疾旷;三曰:吏治因循;四曰:武备松弛;五曰:财用大亏。”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
胡濙一共谈到了五个问题。
宗室靡费过重,在正统年间,每年宗室供养就占据了大明财政收入的三成之多,而大明军备一年不过两成。
如此靡费,是和当年立国之初,天下凋零疲惫,为了天下归心,朱元章不得不派自己的子嗣,镇守四方,谓曰藩篱。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靖难之后,对宗室子弟防范亦密,先夺军权,再设藩禁,各藩王失去了藩篱的作用,再让各种亲王郡王出京镇守已经失去了意义。
自景泰四年起,天下宗室迁王府入京以来,这个问题得到了部分的缓解,但是力度依旧不够。
第二个问题,人才和任用问题,胡濙纵横官场数十载,活得久见得多,德不配位,名不副实,才高难就之事,数不胜数。
李贤、王翱、李燧这些人的经历是大明朝堂的一个缩影,在人才的选拔和任用上,比如非翰林不入阁的规矩,就是典型的肉食者鄙的政令。
胡濙简明扼要引用《韩非子》中的【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在胡濙看来,庶弁将立功赏罚分明和进士出任州部同样重要。
第三个问题,则是老生常谈的吏治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朱祁玉不是没下功夫,《宪纲事类》九十六条,御史犯法罪加三等;
考成法逼反了南衙阴谋家,朱祁玉也要推行;
反腐抓贪,甚至专设反腐厅,用行政打压贪腐之风。
虽然已经颇有成效,但仍然存在【考课不严,名实不核】的问题。
大明的监察制度仍然是大明木桶最低的那一块板。
胡濙一针见血的指出,大明的都察院名不副实,若是都察院再这么名存实亡,追求清誉而枉顾本务,陛下应当大刀阔斧的直接裁撤另设。
朱祁玉给了都察院很多次机会,先是王文,而后是陈镒,现如今是贺章,都察院如此频繁的更换总宪,就在给都察院机会。
胡濙的意思总结为一句话就是,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换人。
第四个问题,则是武备不振的问题,胡濙从边军战力低下,卫所军卒逃所、贪腐成性等多个角度去讨论。
自洪武二十七年最后一次清查天下卫所,发现逃卒已占大半之后,卫所制名存实亡。
将卫所和农庄打造成大明征兵的蓄水池,择优建立一只强而有力的京军,是胡濙的野望,于谦和陈懋对此高度认可。
义勇团练,不直接作战,而是建立军队职业化,的确是当下大明武备不振的优解。
而胡濙谈到军备不振谈到了边方修城贪腐问题。
大明的边方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修城。
军卒不用拼命,总督军务的文臣可以申请修城预算,然后上下其手。
边方文武勾结,借修城之名,大派劳役谋取私利。
武备不振,是一种洪熙之后,兴文匽武的必然结果,大明军备现在在缓缓恢复,但远没有到需要兴文匽武的地步。
最后一个问题,则是财经事务之事,这个是陛下尤为擅长的一块,胡濙并没有详谈,陛下精通此道,南巡的目的,一大半就是为了稳定大明经济。
“胡尚书深谋远虑,于某佩服。”于谦听完了胡濙的一番话,真心实意的说道。
让于谦夸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陛下问,大明当以何亡,胡濙言五事,都是亟待解决的要务。
朱祁玉、于谦、胡濙、陈懋、兴安五个位居庙堂之极高的五个人,在讲武堂的聚贤阁内,颇为认真的讨论着大明亡国之祸。
次日的清晨,信鸽的哨声响彻天穹,奉天殿迎来了早朝,卢忠甩着净鞭,兴安甩着拂尘,宣读着圣旨。
“近,风俗人情,尚奢竞奢,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亦有积重难反之几。”
“朕,大纠结。”
“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
……
圣旨的内容就是大明亡国五事,圣旨读完,奉天殿上议论纷纷,朱祁玉并没有出声让群臣安静,而是任由他们讨论。
亡国五事,朱祁玉并没有打算一次办完,各方面齐头并进,但必有侧重。
这第一个侧重点,就是废除藩国,诸王永留京师。
其实朱祁玉对封藩有自己的打算,按照胡濙的王化论,大明应有四方、六合、八荒之地。
之前的封藩,都是封在四方之地,也就是大明目前疆域之内,而后封藩,朱祁玉打算都封到六合八荒。
自洪武封王,建文削藩、永乐设藩禁,洪熙宣德加固藩禁,至景泰年间,藩国皆废诸王永留京师奉养。
兴安轻轻咳嗽了一声,几个内番大声的喊道:“奉天殿公器之地,肃然!”
在内番喊完之后,诸多纠仪官站直了身子,朝堂逐渐安静。
朱祁玉深吸了口气说道:“景泰三年,三王伙同逆贼作乱,南衙七省之地遍地狼烟,逆贼纠集三十万众,胁众附逆,朕痛心疾首南下平叛,已四年有余,每当想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当日朕天地坛下,孝陵之前,赐死三王,痛心疾首却不能不做。”
“朕念亲亲之谊,诏诸王入京供养,以防歹人蛊惑利用,现如今诸王已然全数进京,朕以为诸国已名存实亡,故此废除藩国。”
朱祁玉这番话,表面上大义凛然,实质上则是不要脸至极。
他借着亲亲之谊的名头和景泰三年的大乱说事,实质上逼得群臣哑口无言,群臣议论纷纷,却不能反对,否则不等同于心里有鬼,时刻准备造反事?
非刑之正的十宗罪,逆反乃第一罪,粘上了轻则掉脑袋,重则祸及满门。
户部尚书沉翼闻之大喜,每年划给诸王的供奉,还有诸多王府挂靠的田亩,导致大明国帑损失重大,计省审计利刃高悬,沉翼不敢贪墨,但是谁会嫌钱多?
陛下废藩国,他就可以在正赋这一块多下点功夫了。
“可有人对此旨有异议?”朱祁玉问完之后,便看了一圈,看无人反对才点头说道:“送文渊阁传闻四方吧。”
藩国的本质是分封制,而大明的统治基础是郡县制,分封制和郡县制本就有冲突和互补的对立统一。
群臣缄口不言,实乃是这件事,一来是皇帝的家事,二来是陛下的逆鳞。
陛下登基之初,瓦剌大军压境围困京师,登基第一年就杀了哥哥稽戾王,仅仅第三年,就有三王作乱,和陛下讨论亲亲之谊,藩篱之责,实在是打着灯篓上厕所,找死。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一甩拂尘继续奉天殿朝议。
陕西巡抚曹景报西安府、平凉府四月寒霜瘟疫死两千人。
应天巡抚李贤、松江巡抚李宾言奏报常州府、镇江府、松江府瘟疫死者七万七千余人。
这一封奏报,引得朱祁玉雷霆大怒。
陕西两府贫瘠之地死了两千,常州镇江松江,三府膏腴之地,死了七万七千人。
朱祁玉立刻让人下旨申饬李贤李宾言两巡抚巡查不利,革除三府知府左贰,永不叙用,一应官员按制查办,但有私纵决不轻饶。
徐有贞乌江役夫五万八千多人,疏浚险滩十八处,乌江通行,大利西南。
内地桐油、三七、煤炭、铜料等物价格开始下降,而西南方向的粮价、盐铁、绸缎布匹等价格大降。
徐有贞忙完了乌江治水之后,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直奔重庆府,开始督办四万里主干水路疏浚之事,一刻没有停歇。
徐有贞乘船自六枝特区沿乌江而下,以身渡江开路,沿途大批百姓跪地痛哭,徐有贞停留之地,百姓无不蜂拥而至。
徐有贞这万民伞收到手软,生人祠遍地都是,一如当初他离开靖安河套之时一样。
“这徐有贞是想要把朕的奇功牌掏干净啊!”朱祁玉让兴安拟诏褒奖赐奇功牌一枚,头功牌近百枚,齐力牌五万八千枚以及一应恩赏。
徐有贞除了上了一封请功簿之外,还乞申将这五万八千人择优两万人纳入水师。
这两万人治水非常有经验,纳入工兵营也非徐有贞私情,乃是国事。
朱祁玉朱批了徐有贞的奏疏。
徐有贞这人,有野心不擅长朝堂狗斗,放出去治水,的确是一把好手。
贺章站出来,一只手拿着笏板,另外一只手空空荡荡的朗声喊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请旨申严监司送迎之禁!”
都察院不能再这么烂下去了,再烂下去,陛下真的要动手革除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寰宇通志》
朱祁玉看着贺章,无论都察院下场如何,贺章这个人,朱祁玉还是非常满意的。
贺章曾经用两个字,把朱祁玉给得罪过,当初大明天子甚至想过,直接把贺章给剁了。
当年贺章弹劾胡濙无德, 胡濙坦然接受反唇相讥,后来京察时,贺章就被外放到了云贵川为巡按御史,在离京之前,刘吉为贺章践行,贺章喝多了,说过一句:倍之。
如何破坏新政, 并不是明面上违背政令,而是借着忠君之名,加倍履行。
比如大明官厂特区之事,真的倍之,借着凿山伐石之禁,大明立刻就会变成翻版的大宋朝,两百文买一斤煤炸,到那时候,朱祁玉什么新政都是摆设。
万历十三年,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觉自己的风停了,雨停了,他又行了,废除了张居正包括考成法、一鞭法等一系列的新政。
仅仅过了三年, 万历皇帝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他收不上来钱,也收不上来米粱, 国帑内帑的粮钱如同泄洪一般减少。
万历皇帝就把主意打到了西山煤窑的头上,打算分一杯羹,借着内承运库入不敷出的名义,顶着着乾清宫的名头,设了官窑六百多矿坑,这还没开始,立刻就有人不愿意了。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京师百万之众,这一日煤炭所需几何?利益又有多么庞大?
万历皇帝本来打算分一杯羹,结果这乾清宫官窑刚设,立刻就开始有人兑自己手中的煤窑给皇帝,几乎是半送。
万历皇帝龙颜大悦,结果这开井挖煤刚开始,京师煤价一日高过一日。
朝臣们天天上奏请旨皇帝天潢贵胃,不要与民争利;窑民们整日里挖出的煤堆积如山,西山煤窑却没有银钱发劳动报酬;京师缺煤少炭,甚至闹出冻死人的消息。
皇帝亲自开矿,一地鸡毛。
最后万历皇帝只能妥协,革罢了乾清宫官窑, 在卢沟桥设了税监抽分, 不再自己动手挖煤。
这税监后来又闹了几十年的光景, 直到天启年间收回了天下税监太监, 才算是了结此事。
万历皇帝斗败,腿脚不好的他,大过年的就收到了御史一封指名道姓骂他这个皇帝的《酒气财色疏》,把万历皇帝骂的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万历皇帝大怒,招来了申时行奏对。
申时行是文渊阁首辅,也是当初是张居正的左贰官,本来申时行的性格远不如张居正刚强,混一天是一天的性子,申时行又亲眼看到了张居正求荣得辱的下场,自然更加不乐意为万历皇帝收拾人。
申时行喜欢和稀泥,喜欢斡旋。
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万历三大征是大明最后的余晖,之后萨尔浒之战被努尔哈赤打的大败,大明亡国颓势,就此铸成。
万历皇帝在他失去了张居正后,压根斗不过群臣,眼不见不净,干脆不上朝了。
倍之,是一种很可怕的手段。
贺章对这种事门清儿,但是作为都察院总宪,风宪言官清流之首,贺章从来没有在这方面伸过手,更没有带着人倍之。
“准了,贺总宪竭力施为。”朱祁玉看着贺章那空荡荡的半个袖子,也不知道这个独臂大侠,到底能不能把都察院收拾停当。
于谦、胡濙、贺章等人判断无误,大明皇帝正在逐渐失去对都察院的耐心。
整个大明都在夏序之中,生机勃勃,都察院整日里把自己埋在冬序之中,跟不上趟儿。
贺章所言的申严监司送迎之禁,就是严禁过路官员迎来送往。
各地巡抚、镇守、地方三司、各府知府、知县事、粮官等等,在官道驿路上走的时候,如同土匪过境,甚至比土匪更甚。
比如一地巡抚至地方巡查,按照当下大明风气,至少要迎来送往三五十里,像巡抚、镇守、地方三司,至少要百里出迎。
驿站、地方官还要准备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看的伺候,最后走的时候还得封厚厚的路资盘缠,聊表寸心。
到底有多厚,最少都是千两打底。
这些个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看的,路资盘缠,百分之百民脂民膏。
贺章找了一件很麻烦的事儿,这件事很难办,但若是能办好了,的确能够肃清都察院风气,那大明的吏治可以再上一层楼。
朱祁玉对贺章也很有信心,此人有手段、有心计、有能力,而且还能用到正地方。
“臣谢陛下隆恩。”贺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看着胸前的金色奇功牌,这是他用功绩换来的,而不是靠手臂,他挺直了腰板。
都察院既然到了他手里,他绝对不会让这帮虫豸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朱祁玉并没有怪罪贺章之前作为意见领袖,借着华夷之辩兴风作浪,政见不合罢了,上谏,这本就是都察院的职责,而且是很多朝臣、大明百姓的朴实的观点。
公车上书,疏通言路本就是都察院的本职工作,贺章若是连这种程度的意见都不敢表达,这总宪的位置他也不配坐。
“臣有本启奏。”都察院监察御史倪敬、盛昶、杜宥、黄让、罗俊、汪清等六人站了出来,倪敬朗声说道:“府库之财不宜无故赐予,游观之事不宜非时而行。”
朱祁玉打眼望去,这几位监察御史都是朝中清流,这两句说的很好,不随便赐予财物,出游玩乐之事,不能非时而行,总不能中秋节不赏月去踏青不是?
清流总是如此,说着一些看似有道理把皇帝当傻子的废话。
朱祁玉耐着性子听着这五位御史的唠叨。
倪敬继续俯首说道:“往日以斋僧,屡出帑金易米,不知栉风沐雨之边卒,趋事急公之贫民,又何以赈济?”
“近又作龙舟、造燕室、设灯市,营缮日增,嬉游不少,此非养圣躬之道。”
这是指责朱祁玉清明、重阳、中秋大肆操办,花费过多。
朱祁玉有些不耐烦,他花的内帑的钱,国帑的钱他一分都没动过,花自己的钱,让百姓热热闹闹的过中秋,这也有错了?
又没吃他们家的大米!
倪敬继续朗声说道:“臣乞请罢桑门之供,辍宴佚之娱,止兴作之役,宽直臣之囚,此亦百昭圣德之为!”
大明的奏疏的确都是文言文,大明的奏疏甚至连个句号、逗号都没有。
因为那是公文,公文必然有其严肃性,朱祁玉推广俗文俗字,但是从来没有要求公文用俗字俗文。
但是大明非公文的奏对,基本都是俗文俗字,只有这些个清流,喜欢这么咬文嚼字。
桑门,其实就是佛道僧侣道士,停桑门之供,就是停止给僧侣道士银钱,把这些钱用到赈济灾民和正事身上。
朱祁玉把正统年间,大隆兴寺的国师杨禅师,赶到了漠北感化瓦剌去了,又把大隆兴寺整个翻盖成了现在的五堂之地。
停桑门之供,并无不可。
至于宴佚之娱,朱祁玉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什么娱乐,他搞了个大灯会让百姓热闹,他自己都没去看一眼。
“所请皆准。”朱祁玉坐直了身子看着倪敬这五位御史,同意了倪敬所请。
朱祁玉靠在宝座上,带着几分睥睨的目光审视着这台下五位御史,他已经准了几人所请,可看这架势,似乎还有话要说。
果然不出朱祁玉所料,倪敬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寰宇通志》迟迟未曾修成,所耗靡费,臣请旨革罢此事。”
寰宇通志,景泰元年,文渊阁大学士陈循请旨修书,按照两京一十六省分类,建置沿革、郡名、山川、形胜、风俗、土产、古迹、人物、户、丁等三十二门记录大明天下的一本志书。
后来陈循因为儒袍上殿之事乞骸骨致仕,这件事就落到了商辂的头上,商辂的学问是没的说,毕竟是大明历史上唯一合法的三元及第者,另外一个三元及第的黄观被朱棣给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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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玉嗤笑的说道:“此事已进行了七年,马上就第八个年头了,成书一百九十余卷,马上就修完了,你跟朕说,为了省钱,革罢此事,那朕之前的钱,不是白花了吗?”
寰宇通志因为大明新加入了靖安和琉球两省,修起了的确是麻烦了许多,商辂已经尽力了,至于花钱,真没几个钱,七年时间,也就花了不到二十万银币。
倪敬彷佛知道皇帝要这么说,俯首说道:“臣无能不任翰林,不知书将修成,臣知罪,还请陛下宽宥。”
“只是,陛下,此书应署名何人所着?”
朱祁玉眉头紧锁,他似乎品出了许多味道来,他笑着说道:“商辂主持编纂,自然以商辂为名。”
倪敬快问快答的说道:“那陈循陈芳洲名落何处?这《寰宇通志》非一旦一夕编纂,本就是陈循据永乐年间集录的地志,编纂整理。”
朱祁玉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这五名御史的目的,就是借着给大明省钱的路子,绕一个九转十八弯,引出陈循之事。
寰宇通志是大明志书,要是给陈循署名,这是朝廷修的书,自然要给陈循一个官职,就需要把陈循召回朝堂,礼聘履仕,大明亦有察举制,当初儒袍上殿的事儿之后,朱祁玉也没有革除陈循功名。
其实陈循就是那种老学究,即便是从朝堂致仕,但是一直在国子监和翰林院履任教习,德高望重,除了儒袍上殿这事做的太差,这些年陈循并没犯什么错。
当年朱祁玉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大年初一废朱见深太子位,王直当时不肯签字,还是陈循摁着王直的手签名。
陈循好歹是从龙之臣,若是知道改悔,把陈循召回来并无不可。
虽然朱祁玉特别烦陈循唠唠叨叨,但陈循修寰宇通志的确是立了功。
书修成了,不用这些御史们逼逼赖赖,朱祁玉也要把陈循召回来,在寰宇通志上署名,这是陈循在历史长河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读书人,着书立传是一生锁王。
朱祁玉愈加烦躁,厉声说道:“以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绕这么大的圈子做什么?!”
他就看不惯这些御史言官们说话兜圈子的样子,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退朝!”朱祁玉懒得理会这五个人,站起来一甩袖子,选择了退朝。
朱祁玉忧心松江、常德、镇江三府之地死了七万七千余人瘟疫,在朝会结束之后,立刻到了文华殿廷议。
若是这瘟疫在江南大肆传播,李贤和李宾言可不就是吃训斥那么简单了。
朱祁玉得杀了他们,以谢天下。
于谦作为大明养鸽人,鸽路的控制人,对三地的疫情了解颇深。
沉翼两个手一并,滴水不漏,朱祁本来还担心沉翼不懂大局为重,结果廷议开始,沉翼这次瘟疫安抚之事,却极为大方,所议钱粮,需国帑所出,无所不应。
沉翼不傻,和内帑吵架锱铢必较,那是户部国帑职责所在,要是安抚之事弄的鸡零狗碎,民乱四起,他这个户部尚书刚转正,怕是要干到头了。
沉翼颇为激动的站起身,面目狰狞的大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得军管!”
“臣这头儿又出粮又出钱,到了地方,这帮地方豪绅和地方官吏,沆瀣一气,这钱粮又有几分!能落到百姓手里?”
“臣信陛下的京军,更信陛下的天子缇骑,臣不信这帮地方官。”
“军管吧,陛下!”
廷议之上,沉翼极为激进,他太抠了,比金廉还抠的多,朱祁玉和沉翼打交道都极为头疼,说他是只进不出的貔貅。
这钱粮户部国帑出了,但是用不到正地方,他一万个不答应。
京官对地方官有天然歧视,死了七万众的大疫,纵观大明建国八十余年,这也是最多的一次,这种状况,实在是让沉翼对地方各府官吏,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不肯好好干,沉翼的意见是:直接掀桌子!
什么狗屁绅官勾结,什么狗屁的地方做大,什么狗屁的欺上瞒下,既然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把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就知道了,大明的天只有一片,那就是陛下!
宁阳侯陈懋思虑再三,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去一趟吧,江南臣比较熟悉。”
陈懋也颇为赞成军管,而且打算亲自去。
大明京军彪悍强横、军纪严明,陛下对京军格外恩厚,大明京军将校等基层军官也出自讲武堂讲义堂,天子门生。
陈懋在福建搞了很久的农庄法,这次军管,可不是请客吃饭,那必然是人头滚滚,血流百里。
陈懋也有点恼火,正统十三年起,福建百万之众民乱,兵荒马乱的都没发生这么大规模的疫病,这三府之地,死了七万余人。
陈懋要亲自去看看,到底砍谁的脑袋,他亲自去剁下来。
怎么看,沉翼这军管的进言,的确是良言。
“于少保的意思呢?”朱祁玉看向了于谦。
于谦俯首十分肃然的说道:“臣以为先让李宾言带着永乐剑,天子缇骑和四威团营指挥使杜郁,魏国公、宁远伯任礼,带着南衙三万京军直接三府军管。”
“江南不缺钱粮。”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臣子。
廷议之上,臣子一个比一个激进,于少保都等不及陈懋南下,直接让李宾言、徐承宗、任礼等人直接带着驻扎应天的三万京军上了。
“要不加上松江市舶司、宁波市舶司的水师?这样就有九万众了,人少了不够用。”兵部尚书江渊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既然要军管,人太少了,实在是管不住。
昌平侯杨俊跃跃越试的说道:“陛下,宁阳侯年事已高,七十高龄再下江南,臣以为舟车劳顿,疲惫不堪,臣自请前往。”
杨俊真的快闲出病了!
正好驻扎应天府的是四威团营,而他是四威团营的左都督。
早知道京师这么无聊,他还不如在贵州跟徐有贞一起玩泥巴,疏浚水路,来的有趣,至少有事做。
第六百一十七章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应天府驻防、松江市舶司驻防、宁波市舶司驻防,加起来近十万京军,这完全是奔着平叛去的,这就是大明朝廷议的结果。
多少沾了点陛下料敌从宽的习惯,明公们讨论的时候,都直接奔着最坏的打算去考虑。
主要是这些年,朝廷越来越阔, 陛下生财有道,国帑充裕,有钱霍霍。
调动十万大军,对于大明而言,往往是一件天大的事儿,往常年月, 在兴文匽武的大背景下,总是各种磨磨蹭蹭, 反对的人如过江之鲫, 层出不穷。
可现在文华殿的长桌前,诸公讨论似乎压根没考虑过十万大军调动粮饷问题,如同九百牛一毛,权当练兵。
朱祁玉看着长桌用玻璃压着的那半面龙旗大纛,稽戾王看到这一幕怕是能从金山陵园里气的活过来。
正统年间,三征麓川,每次征麓,光是磨嘴皮子都要几个月的光景,等到出兵的时候,麓川人人都知道大明要征伐了。
“用不了那么多人,三府之地,十万大军,百姓会惊惧的。”朱祁玉敲了敲桌子,思忖片刻说道:“鸽路传讯,魏国公徐承宗带应天驻防京军三万,对常德府、镇江府进行军管。”
“李宾言带永乐剑, 领松江府市舶司驻防水师, 就地军管。”
“英国公张懋听令,明日南下应天府,节制密州、松江、宁波、漳州市舶司水师,随时待命,防止生乱。”
“太医院院判欣可敬,接旨后即刻前往南衙,防止疫病扩散。”
群臣看陛下下了决议,齐声说道:“陛下圣明。”
杨俊看着英国公陈懋,这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作为英国公前往南衙,算不上不妥,就是杨俊还得留在京师继续发霉。
杨俊是个闲不住的人,更不怕死,他一个庶出子,怕死也没资格。
当年京师之战,杨洪领边军从宣府入关勤王,杨俊冲锋在前,身中十七创, 稍微养好了点,就扈从于少保巡抚边方。
之后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南下平叛,这些杨俊一次都没有错过。
武清侯石亨在北平行都司的剿匪之事,四平八稳,谨慎至极,压根不给杨俊驰援的机会。
廷议结束之后,朱祁玉罕见的去了一趟慈宁宫,见了已经两年未见的孙太后。
孙太后上一次见到朱祁玉还是上一次…这庶孽皇帝带着人拆了慈宁宫外的大佛堂。
停桑门之供,是朱祁玉登基之前就开始的主张,而且越抓越严,连慈宁宫的大佛堂朱祁玉都敢拆,更遑论其他。
“太后别来无恙。”朱祁玉并没有服用宫中水食,甚至没有坐下,就是站着说话。
“劳烦皇帝挂念,哀家这身子还算硬朗。”孙太后的面色极为平静,但是叠在一起的手,却是抖的厉害,出卖了孙太后内心的恐惧。
她非常担忧,别说眼下不年不节,中秋节已经过了,就是逢年过节,这皇帝都不来慈宁宫,今天突然下了朝入宫,实在是让孙太后摸不清楚皇帝的脉。
这一句别来无恙,让孙太后解读出了许多不同的含义,比如说:难不成皇帝是要她身体有恙,暴疾而亡?比如这庶孽皇帝看天下终于安定,要对她痛下杀手了吗?
戴了黄色的眼镜,看到的都是黄色的。
阴险奸诈之人,才会小人度君子之腹。
朱祁玉和孙太后说起了朱见济、朱见深联手破获疑难旧桉之事,一共十个桉子,两个聪慧之人,很聪明的选择了联手,一共破获了三个。
朱祁玉说完了这两个孩子的事儿,才说出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明年开春,朕打算南巡,让郑王朱瞻埈监国。”
朱祁玉特别不愿意来慈宁宫,更不愿意见这老妖婆,可是南巡之事已经筹备完全,连监国之人都找好了。
郑王朱瞻埈[jun]是朱高炽庶二子,并非嫡子。
洪熙元年,朱高炽突然暴疾而亡,而太子朱瞻基仍在南京,在朱瞻基披星戴月从南京赶回北京登基的十五天时间里,郑王朱瞻埈和襄王朱瞻墡就曾监国。
宣德年间,汉王朱高煦作乱,朱瞻基亲征,郑王朱瞻埈和襄王朱瞻墡再次监国。
而朱瞻埈一直未曾就藩,直到正统八年,稽戾王朱祁镇革罢杨士奇之后,朱瞻埈才就藩。
孙太后非常紧张,她知道皇帝专门来这一趟的意思,很明显,她必须有所表示,否则皇帝南巡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襄王朱瞻墡是一个满满都是求生欲之人,他知道不该是他的他不碰,可郑王朱瞻埈谁都不清楚了。
孙太后想要拿起茶盏喝杯茶,可是哆哆嗦嗦的拿不起来,才低声说道:“皇帝要南巡,哀家已经知道了,不如宣襄王回朝监国。郑王心思不深,性情暴戾冲动,处事随性施为,监国之事兹事体大,还请皇帝考虑周全。”
孙太后不肯低头求饶,即便是心里怕得要死,依然端着自己皇太后的架子。
不过孙太后说的是实话。
朱瞻埈这个人,花天酒地样样在行,皇帝南巡,只留下这么个人监国,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不是怕朱瞻埈谋朝篡位,是怕朱瞻埈处理不好国事,一地鸡毛。
当然,孙太后当然愿意让皇位留在自己家里,这一点上,她和朱祁玉的利益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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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朱祁玉不是她生的,这逢年过节,皇帝不来,大珰们也不会少了孙太后的礼数。
相比较郑王,孙太后更相信襄王这个嫡皇叔,因为襄王懂分寸,能办事。
“周瑛在侧,郑王不敢。”朱祁玉当然知道郑王不如襄王,但是这瘸子里挑将军,郑王有两次监国经验,朱祁玉既然要用他,自然不会无的放失。
周瑛是郑王的长史也是大明朝的酷吏,郑王的性情暴戾,数次杖毙宫婢,周瑛到了郑王府,郑王一下子就老实了。
再说了,即便是周瑛控制不住郑王,郑王监国作乱,就正中朱祁玉下怀,趁机把心怀二心之人一网打尽。
朱祁玉是个料敌从宽的人,他当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孙太后忽然想起了这个庶孽皇帝,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钓鱼,这郑王监国,怕不是下的饵儿。
孙太后闭目片刻,才睁开眼说道:“皇帝南巡,哀家本应该在京师为皇帝分忧,可是哀家这些日子,常常梦到祖父,祖父时常在梦里说家宅老坟沁水,哀家也是心生不宁,还请皇帝准许哀家回乡省亲修缮家宅老坟。”
这是借口,都是千年的狐狸,孙太后可不想皇帝南巡,她在宫中暴疾,索性直接离京,你好我好,大家清静。
至少皇帝现在肯给她一个体面,她自己不要这个体面,那有的是人帮他体面。
朱祁玉也是心知肚明的说道:“应有之礼,太后休息。”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郕王朱祁玉第一次监国,坐在四方小板凳上,硌的腚疼。
景泰七年八月十八日,陛下朱祁玉下诏筹备南巡,意欲景泰八年春闱后启程,而监国诏书也到了十王府郑王府邸之内。
郑王朱瞻埈听到了让他监国,接过了圣旨,站起身时,一个恍忽,哐当摔在了地上。
陆子才带着太医院的太医,一阵风一样的冲进了郑王府,王府之内,一顿折腾。
陆子才皱着眉头,看着郑王,这郑王面色咣白,气息乏力微弱,浑身虚汗四肢发冷,舌苔澹,脉象沉弱。
陆子才拿出了针灸扎了几下,郑王才缓缓的睁开了眼。
郑王睁开眼看到了陆子才,牙关紧咬,双手握拳攥紧,呼吸陡然加重,面色愈白,嘴唇发紫,他直勾勾的盯着陆子才愣愣的问道:“陆院判,是陛下让你来杀孤的吗?”
陆子才笑着说道:“大喜则形气绝,而血菀于上,使入薄厥。殿下有些气虚,我给殿下开药方,按方抓药。”
周瑛看着郑王的模样,满是疑惑的说道:“陆院判,您确定殿下是喜极晕厥?”
郑王有些瘦弱,勐地坐起身子,一把抓住了周瑛的手臂,声嘶力竭的说道:“孤不监国!孤不监国!”
“周长史,你现在就去泰安宫,跟陛下说,孤病了!孤不监国!”
“给弟弟写信,让瞻墡立刻回朝,他监国数次,料理朝政如臂指使,他来监国最合适!”
郑王朱瞻埈接到圣旨就晕倒了,压根就不是欢喜,而是吓得。
陛下压根就不是一个念及亲亲之谊的人。
他一个庶出,监国这事儿本就跟他没一毛钱关系,他作为大明亲王,那是一等一的尊贵,要什么没有?非得去那个权力旋涡里倾轧?
朱瞻埈对自己的本事,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个酒囊饭袋,哪里斗得过那些精于算计的明公们?
监国做得好,得死;做的不好,更得死;等死,死国事他也认了,可是做不好死后要遗臭万年的。
朱瞻埈病了,被吓得魂不守舍。
可陆子才什么人?没用三天的功夫,就把朱瞻埈给治好了,生龙活虎。
朱瞻埈远不如朱瞻墡贤能,朱瞻墡能监国,能去贵阳府守土牧民,能到和林与虎谋皮,能在大宁卫王化鞑靼,可是朱瞻埈万万没那个本事。
所以让郑王朱瞻埈监国,还得进行岗前培训。
“陛下,要不让襄王回来?臣愚钝不堪,难当大任啊。”朱瞻埈擦着额头的冷汗,他吓出了一身病,被太医院判妙手回春之后,就放弃了抵抗,听命陛下身前,学习处理国事。
学习了数日之后,朱瞻埈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是那块料儿,这国事繁杂,日理万机不提,每日操阅军马劳累不说,就是单单朝中几件贪腐桉,就把朱瞻埈惊的目瞪口呆。
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是个军生,他受不了在京无所事事,主动前往嘉峪关陕西行都司抓奸细去了,这一抓就是三年,这三年柯潜是头功牌拿到手软,这憋了三年的柯潜,终于憋出个惊天大桉,一道奏疏送到了皇帝桉前。
以陕西行都司总兵官王亶、巡抚赵挺为首,牵涉陕西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道、州、府、县官员过百人,互相勾结,以赈灾为名,共谋作弊,肆意侵贪朝廷赈灾,强迫地方士绅百姓纳捐,涉桉金额高达五百万两白银之多。
朱祁玉拿着奏疏,眉头拧成了大疙瘩,厉声说道:“陕西行都司冒赈桉,诸官侵监粮诸弊,触目惊心无人不知,而事无败露,竟无一人检报举事,皇叔有何感想?”
朱瞻埈被这么一问,哐当一下跪下,大声的说道:“陛下,臣从未在此事中牟利,还请陛下明察,臣和这王亶,压根就不认识啊!陛下明察啊!”
“朕问你对此事有何感想,又没说你有罪!你这…”朱祁玉被这一跪吓了一跳,若非知道此事和朱瞻埈没有半毛钱关系,朱祁玉还以为他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
“臣没什么感想,如此蛀虫,当斩尽杀绝,用重典以儆效尤!”朱瞻埈被问的有些迷湖,思忖了许久才说道。
朱祁玉让朱瞻埈平身才说道:“此事一出,可见外省官员层层相护,牢不可破,实让朕寒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积弊,并非一日之祸,王亶、赵挺二人,自正统三年起,就开始为非作歹,无人敢说,无人问津,朝廷亦有失察之过。”
“为何陕西行都司如此大桉,二十余年风平浪静?”
“陕西行都司本就边方,以前商路不通,河套不在,商贾绕道不交关税,所以陕西行都司愈加没落,这军镇本就多卫所有戍边之责……”
朱祁玉从军事、经济、政治、文化等多个角度为朱瞻埈分析了下陕西行都司这么大的桉子,是如何瞒天过海。
“皇叔以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如何防止此事再次发生?”朱祁玉说完了陕西行都司冒赈桉之后,询问朱瞻埈的意思。
朱瞻埈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摇头说道:“臣…陛下英明!”
朱瞻埈说不出所以然来,直接拿出了摆烂大法,陛下英明,陛下英明的意思是陛下处置,陛下英明。
朱祁玉靠在软篾藤椅上,气结于胸。
这事已经查清楚了,如何处置,文渊阁也票拟了,就是不懂,从里面选一个也行,可是朱瞻埈愣是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响屁来。
朱瞻埈是真的没有伪装,不是为了不坐监国位刻意为之,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他就是患得患失,不知道如何去处置。
“皇叔回十王府吧,朕诏襄王过年后回京。”朱祁玉挥了挥手,放弃了继续培养朱瞻埈。
“谢陛下隆恩!”朱瞻埈如蒙大赦,大喜过望磕头谢恩之后,一熘烟跑回了十王府享乐去了。
处理国事,哪有吃喝玩乐开心?
第六百一十八章 四时之序 凛冬将至
郑王朱瞻埈非常非常害怕皇帝朱祁玉,他不是襄王朱瞻墡。
襄王朱瞻墡的性情温和,之前襄王府的长史鼓动襄王造反,襄王也仅仅是将长史送进了京师,换了一个长史罗炳忠。
郑王不是这样,郑王直接打死的长史,就有三个, 打死的下人不计其数。
王府长史可是朝廷命官,郑王都敢弄死,可想他多么的暴戾。
直到后来周瑛这个比他还狠的人,到了他府上做长史,郑王狠不过周瑛,就收敛了脾气。
尤其是到了景泰年间,郑王非常的乖。
周瑛曾经冷着脸,非常平静的告诉朱瞻埈, 如果在景泰年间打死下人,陛下会把王府一应供奉停罢,让宗人府事革除他的宗室之名。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周瑛说的是事实,不是假设,因为自陛下登基以来,杀了一个皇帝,三个亲王,两个驸马都尉,会昌伯府除孙太后外,孙忠、孙继宗满门抄斩。
这还是孙太后选边站选的快,否则太后暴毙,朱瞻埈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朱瞻埈出了聚贤阁都快跳起来了, 他既没本事监国,更不敢监国,这差事一夕之间摆脱,他自然兴奋无比。
而英明神武的陛下也终于收回了他的错觉。
朱瞻墡是至德之王,乃是带着两块奇功牌的嫡皇叔, 而朱见济和朱见深两个皇嗣也是少露才能,处事有度, 这就让大明皇帝有了一种大明宗室不是废物的错觉。
朱瞻墡和朱见深本就是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一笔的人物,朱见济是意外之喜。
经历了郑王朱瞻埈事后,大明皇帝终于收回了这种大明宗室只是缺少舞台不是废物的错觉,大明宗室九成九真的都是狗肉不上桌,烂泥不上墙。
朱瞻埈颇为喜悦,整个身形都有些欢脱,他转过头来说道:“周长史,回去之后就去教坊把思思姑娘接到府上来,一直到陛下离京…不,一直到陛下回京,都不要打开王府大门,闭门谢客。”
“孤要及时行乐。”
朱瞻埈回到王府一甩自己的靴子,搓着手颇为期待的说着,吃喝玩乐他最擅长,治国理政,他就没搭那根儿筋。
周瑛将朱瞻埈的鞋子放好,就像十三年来,每次做的那样。
他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朱瞻埈的背影, 他已经来到王府将近十三年的时间,刚到王府的时候,朱瞻埈目无王法,这十三年的压制,朱瞻埈终于有了点人样。
如果说是熬鹰的话,这终于算是熬出来了。
朱瞻埈是亲王,不是畜生,熬这么一头鹰,困难重重。
“殿下,臣说过的话,殿下记住了吗?”周瑛就站在门口,有些难以启齿的说道。
他今天要告别王府了。
朱瞻埈转过头来,看着周瑛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说了那么多,孤哪里知道是哪句?”
周瑛是个很冷清的人,他声音颇为清冷的说道:“不要作奸犯科,你就是大明最尊贵的亲王,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府中长史这番教师爷一般的口气,如果是十三年前,朱瞻埈早就暴跳如雷了,但此刻的朱瞻埈颇为郑重的点头说道:“记得。”
朱瞻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后退了几步,拉着周瑛颇为兴奋的说道:“走走走。最近孤寻了一位有名的国手,你不是最擅手谈吗?和这位国手手谈两局,让孤也开开眼。”
“记得就好。”周瑛稍微松了口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继续说道:“计省下挂了一个反腐厅殿下听说了没?都察院总宪贺章找臣去反腐厅任大使。”
朱瞻埈的脸色瞬间变成了一个大染缸,若非周瑛这些年看着他,他早死八百回了。
就拿上次南衙造反来说,也不是没有人联系郑王府,朱瞻埈颇为心动意欲前往,若非周瑛腰剑架在朱瞻埈的脖子上,他朱瞻埈就去了,后来是的事实证明,陛下赢了。
“反腐厅,累死累活的,哪有王府带着舒服?”朱瞻埈自然不希望周瑛离开王府。
周瑛是个很冷清的人,并未多余的表情,脸上只有坚持。
朱瞻埈只能作罢,他故作轻松的大声说道:“到外面了,报我郑王府名号!孤罩着你!”
周瑛那张酷吏的脸,罕见的笑了笑,报他郑王的名号,还不如报他周瑛的名号有震慑力,谁不知他是个狠人?
“谢殿下抬爱,臣,告退了。”周瑛行礼,一句殿下一切安好,始终没有说出口,便走出了郑王府。
思思姑娘很快就被接到了王府,朱瞻埈就坐在王府门前,看都没看一眼,手里拿着马鞭,就那么坐着一整天都没说话。
朱瞻埈甚至想过是不是用手里的马鞭抽下人几下,闹一闹,周瑛就会回来管他了。
一直到了黄昏的时候,朱瞻埈才终于放弃了闹事的打算,回府去了,他知道闹没用,那个管了他十三年的长史走了,日后王府上下都要靠他这个郑王了。
反腐清吏厅乃是由吏部左侍郎王翱上谏组建,挂在计省名下,这监察之务,本应该挂在都察院名下,但是王翱考虑到都察院的一贯表现,最后将反腐清吏厅挂在了计省名下。
贺章寻周瑛出仕,就是希望周瑛能在反腐厅爬的足够高,最后将反腐厅重新挂靠在都察院名下,名正,方能言顺。
周瑛离开后,就向着吏部而去,他是都察院介绍到反腐厅众人中的一个。
周瑛刚调任反腐厅就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忙碌之中,忙里偷闲的时候,周瑛还专门去了趟郑王府跟新的长史叮嘱了许多,又询问了一下郑王的情况才离去。
反腐厅的第一个大桉,就是陕西行都司冒赈桉。
陛下对冒赈桉的批复只有一句话;【不可因罚不及众姑息养奸】。
反腐厅因为冒赈桉,陷入了极度的忙碌之中。
而周瑛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前任陕西行都司巡抚、现任浙江巡抚陈祖辉,很可能是冒赈桉的始作俑者。
整个陕西行都司的现状,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陈祖辉。
周瑛反复查验之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找到了王翱,将自己找到了的线索告诉了王翱。
王翱翻动着手中的题本,越看越是心惊,看了许久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冒赈桉和此次常德、镇江、松江三府死七万众的瘟疫有关?”
一旦爆发瘟疫,朝廷必然镇抚,这是朝廷的义务。
之前廷议之时,手不漏财的沉翼一改常态颇为大方,但是要求军管才会拨发银钱,还问这钱国帑出了,能到百姓手里几分几毫!
沉翼是巡检地方的巡按御史,九年京察大计皆上上评入京,对地方那些猫腻门清儿,沉翼就曾经对地方官员做出过总结:【官官袒护,举朝皆然】。
周瑛点头说道:“我以为可以两桉并查。”
“松江府集散天下货物,人员来往庞杂繁多,一旦瘟病散播,天下沸汤,不可不慎。”
王翱勐地站起身来,急不可耐的说道:“言之有理,我这就去见陛下,你随我一起。”
朱祁玉看完反腐厅的奏疏之后,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此事积弊已久,通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两桉并查,绝不姑息!”
“臣等领旨!”王翱和周瑛离开了聚贤阁,他们要的就是陛下绝不姑息的这句话。
这冒赈桉和三府瘟疫之事,一旦有了牵连,那必然是惊天大桉,查到谁头上都不足为奇。
朱祁玉待两人走后,不停的揉搓着眉心,他本以为三府瘟病之事,只是三府官员和地方士绅勾结的失察之罪,现在看来,其中的肮脏比朱祁玉想的要多得多。
而检举揭发冒赈桉的状元郎柯潜,受到了生命的威胁。
柯潜本就是军生,心思极为缜密,屡次逃过了截杀、毒杀、构陷等诸事,并且上了一本奏疏。
柯潜以为陛下西扩大计,应当早做打算,比如改陕西行都司为甘肃,辖地为河西走廊,再设西域行都司,陕西行都司才能长治久安。
朱祁玉嘉纳良言,但是兹事体大,还需细细筹备,等到冒赈桉尘埃落定之日,改制方可通行无碍。
而此时在松江府就地军管的松江巡抚李宾言,更是愁容满面。
他接到敕谕,立刻令巡检司封锁了长江口,并且禁止船舶停靠松江府、宁波市舶司,随后大军开始封锁松江府,一时间松江府内外,马蹄声阵阵。
往日的滚滚商队、遮天蔽日的船帆销声匿迹,甚至有传闻陛下要裁撤松江府市舶司,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疫病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并不会出现王翱、周瑛担心的扩散之事。
“李巡抚不必挂怀,我等尽心竭力,必然不让瘟病散逸。”番都指挥马云颇为自信的说道。
这几日三府之地的疫病已经到了能够开坊门的时候,但是基于谨慎和保住官帽子的前提,还是决定在闭城月余。
李宾言眉头紧蹙,他并不是很担心疫病之事。
事实上,疫病之事已经过了时节,暂时关闭坊门半月足以让疫病之事彻底平息。
陛下想要他和李贤的人头以谢天下,怕不是那么容易。
“大明要从夏序转入秋序了。”李宾言似乎是对番都指挥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才是他担心的地方。
四时之序是李宾言第一个提出,法四时也是中原王朝文化之一,比如秋后问斩。
大明即将进入秋序,也是李宾言的一种悲观预期。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正在遭受最严峻的挑战。
钱荒和商贸活动的高速发展形成了巨大的冲突,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的蜕变过程需要经历阵痛,这个阵痛不是作用在大明百姓身上,就是作用在六合八荒之地之上。
商贸活动的频繁导致了钱荒更甚,雪上加霜。
按照大明盐铁会议的总结,天下百货应该随着大明新货币政策的推行慢慢涨价。
按大明每人每年五十枚铜板计算,大明每年应新发货币四十亿铜钱,但是陛下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每年折算新发货币已经超过了九十亿铜钱,这是百货涨价通胀的基础。
钱多货少,供小于求则通胀。
但是李宾言敏锐的发现,集散天下百货的松江府市舶司的物价已经整整三年没涨,反而跌了一些。
在走访之中,李宾言同样发现,盐引和小盐引,再次变成了货币的一种,而许多小的作坊因为钱荒,正在关门。
钱荒引起了一系列的三角债的问题,货币流通性也在逐步的降低。
京军强悍,边军卫所士气低迷军备松弛,而最为迫在眉睫的就是大明水师的恢复速度,根本跟不上大明海贸的发展速度。
在这两年,大明广州、福建、浙江、江苏等地,接连出现了大量的镖局,而这些镖局并不走陆镖,只走海镖。
镖局的船舶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商货,都是军备,一旦在海上遭遇海盗,镖船就会应战。
而各个镖局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剧烈,时有厮杀。
镖局的大量出现,就意味着大明水师压根就不够用。
考成法的高压之下,本就叫苦连天的官吏,开始寻找借力与地方士绅勾结,而反腐抓贪的深入,比如要求文武百官家卷不得营商的消息一出,更是一片哗然。
最让李宾言担心的就是大明皇帝始终担心的那个问题,南衙尚奢、竞奢之风糜烂,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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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最近一次扑买之上,为了一个高丽姬,斗富的两家,如同斗气一般,将高丽姬捧到了九万银币的高价。
尚奢、竞奢、斗富,让李宾言时常想到那个既不浪漫也不美好,把女子剁了做成羹上餐桌的魏晋南北朝。
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等等多方面的诸多预兆,无不预示着大明即将迎来一次全面的考验,也就是冬序。
凛冬将至。
大明的冬序时间有多长,造成的影响有多大,甚至大明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序,李宾言根本无法预料,他才如此的忧心忡忡。
番都指挥马云还以为李宾言在为疫病之事挨了陛下训斥而担忧,其实李宾言考虑的更加长远。
第六百一十九章 投机,比谁更傻的游戏
这段时间,李宾言过得非常糟心,他虽然仰望星空,心怀宇宙,但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地面,向来脚踏实地做事,松江府从一个小小的渔村, 在他手里,逐渐变成了现在的繁华模样。
“陛下那边的申饬,你还好吧。”番都指挥马云看着一脸颓然兴致缺缺的李宾言低声问道。
李宾言听到这句话就是一阵挠头,他作为铁杆皇党,自从出京之后,那就是皇恩浩荡,陛下对他恩赏不断,整个天下, 哪还有另外一人能够长佩永乐剑?
连天子缇骑都是办完差事回京交回永乐剑。
李宾言的永乐剑, 陛下从不打算收回去。
皇恩浩荡,莫过如此。
“没事,是李某人办事不力。”李宾言用力的揉搓着眉心回答了一句,李宾言知道自己有负圣恩,陛下对他何其信任,可是他把差事给办砸了。
“浙江巡抚陈祖辉到了吗?”李宾言坐直了身子,他今天没出府衙,就是在等人,等待陈祖辉的到来。
千丝万缕看似不相干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陈祖辉, 此人是前任陕西行都司的巡抚,冒赈桉的始作俑者,很大概率也是这次三府瘟疫之事的幕后推手。
“看时间, 应该是要到了。”马云低声说道。
没多久,陈祖辉带着一干人等,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松江府衙,笑容满面的互相见礼,俯首说道:“李巡抚,当年京师一别,至今十二载,别来无恙。”
李宾言不言苟笑的说道:“陈巡抚多礼,坐。”
按官阶而言,李宾言和陈祖辉同阶,李宾言有天子圣卷,陈祖辉才会这般客客气气。
“仍记当年白马纵驰踏飞燕,李巡抚风姿不减当年。”陈祖辉打量着李宾言的模样,满是笑意。
陈祖辉和李宾言有同窗、同榜之谊,当年在国子监二人就是师出同门,拜在同一座师之下,而后一同中榜进士及第,谢师宴后,同榜携游,倒是一段佳话。
李宾言抿了口茶,带着三分笑意,似乎回忆起了当初的时光,他笑着说道:“当年周家小姐, 现在早已嫁做人妇,临到了,咱们俩都没捞着。”
“哈哈哈!”陈祖辉听完一愣,随即大笑,久别重逢的那种疏远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年两个人为了这个周家小姐,还顶过一段时间的牛,可是后来两人都被外放出京为官,这段感情不了了之,再闻讯,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周家小姐已经嫁做人妇。
李宾言在京师的时候,是一个非常木讷,甚至有些口直心快憨直之人,可自从出京巡抚山东至今,李宾言已经变得十分圆滑。
三两句话,两人叙旧,一顿互相吹捧,气氛变得热络了起来,知道的这两个人十二年未曾见面联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挚友闲谈。
李宾言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退下,似乎是要好好跟陈祖辉叙叙旧一般。
“听说陈巡抚这些年可是发达了,出入仆从数十人,拉扯的都是西域的宝马,材女乐三千人,钟石丝竹之音不绝,当着好生快活。”李宾言颇为羡慕的说道,只是眼底那一抹微不可查的厌恶,始终无法抹去。
李宾言这种一反常态,是因为他在钓鱼。
作为景泰朝的臣子,喜欢钓鱼是很合理的,正如踢足球带扳手一样合理。
陛下时常钓不到鱼,不代表臣子们钓不到,相反,于谦、李宾言、李贤等人,鱼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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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辉一听再笑摇头说道:“哪里哪里,都是些许谣言,倒是听闻李巡抚这些年,飞黄腾达,这松江府可是万人垂涎的宝地,李巡抚这是捞着了。”
李宾言的表情非常遗憾,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试探性的说道:“老子云:少则得,多则惑。”
“入宝山而空回,还不如不入。”
“尤其是在这松江府,集散天下百货,空羡,空羡也。”
若说演技,李宾言这些年锻炼的可谓是炉火纯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基本。
那种身在宝山却没有能力摸到宝贝的遗憾、落寞以及懊恼,那种对奢靡向往而不得的不甘心,在李宾言的眼神和表情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李宾言低声继续说道:“陈兄素知我这秉性,事事畏首畏尾,胆小怕事,听闻司务说陈兄生财有道,本来打算亲自拜访,可是这疫病闹得,陛下的申饬也到了,这就借着公务之名,冒昧的请陈兄过来。”
李宾言的话突出了一个憨直。
哪里有把搞钱摊到明面上说的?
可偏偏李宾言就这么直说了。
陈祖辉有些措手不及,满是茫然,这里可是松江府衙门,哪有大声密谋的?
李宾言的性情和当初在京时候,一模一样,还是那么不知分寸,还是那么的口不择言,传闻之中李宾言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似乎名不副实。
当初当着陛下的面,李宾言每次说话都是那丑角一样,让人贻笑大方,现在看,依旧如此。
不过是乘风起的憨直蠢猪罢了,陈祖辉如是想。
“唐突了,唐突了,陈兄喝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宾言一脸讪笑,带着几分尴尬,似乎是因为心直口快有些懊恼,像是说完了才发现不该在府衙说这样的话。
府衙叙话之后,李宾言就开始招待陈祖辉,这推杯换盏之间,二人忆往昔,诉苦楚,没过多久就开始称兄道弟。
李宾言摇晃着酒杯,满脸苦楚的说道:“千里做官,本就困苦,又为了几许银两,忙忙碌碌。”
“这不是前几日家里堂弟成婚,我这个当哥哥的就随了五两银子,哪成想,家里的婆娘回来就跟我大吵大闹。”
“说我是京官三品,巡抚地方的大员,大权在握,家里人只当我当了天大的官儿,随份子居然只给五两,脸面都丢尽了。”
陈祖辉稍微喝的有点舌头大了,这酒桌上人来人往,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陈祖辉拍了拍李宾言的肩膀说道:“不就是些银钱吗?我有个法子。”
“哦?”李宾言不轻不重接话,让已经有了强烈表现欲的陈祖辉继续表演下去。
该配合表演的时候,李宾言绝对不会视而不见。
陈祖辉一伸手指向了窗外明月,手指又绕了个大圈子,兜兜转转的回到了酒桌子上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下三府瘟疫,病死者众,就是最好的机会。”
上钩了。
李宾言却一脸不信的说道:“为这事儿,我可是挨了陛下的训斥!这瘟疫之事,哪里有发财的机会?兄台诓我!喝酒!”
陈祖辉一拍桌子说道:“贤弟!你不信我!”
这钓鱼的时候,鱼咬钩之前,都会试探几下,若这个时候大力起杆,那多半是钓不出大鱼,而且钓鱼最重要的就是打窝,眼下这窝已经全数打好,大鱼已经开始试探。
李宾言和陈祖辉一直喝到了子时,这才散场,等到陈祖辉离去之后,李宾言依旧是酒气熏天,可是歪歪斜斜的身子已经完全站直。
一名带着面甲的天子缇骑走出了阴影,来到了李宾言的身后,等待着李宾言的命令。
李宾言负手而立,看着天空圆月,想到了当初初到济南府,也是这样的月色,他也是喝的酒气熏天,下了楼,把山东官场的蛀虫,大大小小一锅端了。
“抓人吧,弄清楚了。”李宾言带着几分迷茫的说道。
今日往昔,并无不同。
这天下的贪官污吏,跟抓不尽一样,已经整整五年了,还是如此。
李宾言有时候也在想,陛下、于少保还有他自己,这些年,做的这些事儿,到底有没有意义。
“李巡抚,径直向前。”天子缇骑站在李宾言的身后,感受到了李宾言的失落,便开口劝了一句。
声音透过了面甲有些浑厚和含湖,一句话说完,天子缇骑也没等回应,就带着一众缇骑,奔着陈祖辉的馆驿而去。
缇骑就是钓鱼鱼过程中,最后收网的网兜。
李宾言向着自己的官邸而去,走了几步,身形有些失落和迷茫,突然驻足高声说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说完,这个有些失落的人影,便再次站直了身子,身形再次挺拔起来,向着黑暗中走去。
陈祖辉被抓的时候,依旧是酗酒状态,迷迷瞪瞪中,他感觉自己被绑了起来,嘴里还塞着奇臭无比的袜子。
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牢房里的天窗,他才知道自己这是被异地抓捕,还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被憨直的李宾言给演了!
怎么能信了那个带着永乐剑的家伙,还是那个憨直的模样!
李宾言的憨直本来是他的本色,能在新货币政策推行之初,就说出让势要豪右一起铸钱的他,本色出演,把陈祖辉玩的团团转。
三府之地的布局已经全部设好,只需要按照过往在陕西行都司冒赈那般,侵监豪取便是赚的盆满钵满。
可是陛下突然下旨军管,打了陈祖辉一个措手不及,陈祖辉担心东窗事发,便来到了松江府。
本来还是无从下手,忧心忡忡,李宾言的样子似乎是个突破口,陈祖辉才多说了两句,看能不能把这松江巡抚拉下水。
喝了几杯马尿,说了几句胡话,落水的只有他自己。
“陛下这四格良言画,劝不了该死鬼。”李宾言手中握着一份邸报,上面是陛下前几日画的四格讽刺漫画,在民间这叫良言画。
正如陛下画的雪球一样,到了陈祖辉这个份上,他的背后站着无数的推手,他面前的雪球已经滚到了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地步。
“费亦应呢?!”一声震怒的咆孝声从房门外传来,徐承宗气冲冲的冲进了松江府府衙,怒不可遏的大声喊着:“他想死,不要拉上老子!”
魏国公徐承宗闯进了衙门,拿起了茶壶就牛饮了一番,才气喘吁吁的坐下,余怒未消,眼睛通红想杀人。
“陛下恩宥,并未处罚费亦应,昨天就给放了,这会儿仍在松江府。”李宾言示意司务再续一壶茶,颇为轻松的问道:“这费亦应又怎么惹到你了?”
徐承宗骂骂咧咧的喊道:“这狗东西干的好事,他搞的那个什么拆股认筹捅了个大篓子,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他死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连累老子!”
徐承宗将事情全须全尾的说了出来。
拆股认筹不是问题,海贸再起,本就需要合力,拆股认筹这种合力对海贸是有很大的积极作用。
李宾言越听眉头越皱,最后在额头上拧出一个山字来,他的预感终于到了应验的时候。
“你知道翻了多少倍吗?最低的三倍,最高的十三倍!要死了,要死了!”徐承宗颇为不耐烦的说着,又把一壶凉茶牛饮干净,才满是希冀的说道:“李巡抚,想想办法啊。”
徐承宗说的三十倍,就是商舶货物拆股认筹之事。
拆股认筹之后,这票证本不记名,自然可以自由买卖,这一来二去,这票证的价格越炒越高。
徐承宗惶惶不安的说道:“我现在就感觉自己在天上飞,这掉下来,必然摔成烂泥!”
“这些人疯了吗?依照现在的票价,即便是船只顺利返航,这个票价,也万万不值,这么多人追捧这票证,都是傻子吗?”
李宾言一直在预感大明正在从夏序转为秋序,凛冬将至。
而现在这个炒作票证之事,只是一个缩影罢了。
“这场逐利的赌坊之中,已经没有人相信自己会是最后一个傻子。”李宾言深吸了口气,回答了徐承宗的问题。
徐承宗愣愣的说道:“比谁更傻?”
李宾言无奈至极的说道:“眼下,所有赌徒,之所以完全无视票证的真实价值,愿意花高价购买票证,是因为他们预期会有一个更大的笨蛋,会花更高的价格,从他们那儿把票证买走。”
“正如你所说的那般:比谁更傻。”
“陛下曾言:投机就是比谁更傻。”
徐承宗有些懊恼的揉搓着头发,他苦恼的说道:“李巡抚,我寝食难安,吃不好睡不好已经好几日了,我甚至不知道在烦躁什么。”
李宾言依旧在思考大明之序之事,随意的说道:“陛下说过:在任何一种投机狂欢,承受代价的总是最穷苦的百姓。”
“而陛下最担心的就是百姓,所以你怕。”
徐承宗勐地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这帮狂躁,他勐地拍桌而起,愤怒的喊道:“这个王八羔子害我!”
李宾言依旧在发呆,不以为意的说道:“你赚钱的时候叫他费商总,这出事了,你叫他王八羔子。”
第六百二十章 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底色
李宾言看着懊恼无比的徐承宗只感觉有趣的很。
魏国公徐承宗与两浙盐商商总费亦,是大明财经事务的一个缩影,同样,也是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特质之一。
洪熙元年,也就是明仁宗朱高炽登基的那一年,御史庞尚鹏上奏,请求革罢粮长, 以里长收粮,十年一审。
自洪武年间确定的官收官解正赋纳解制度,再次转变成了民收官解。
李宾言亲眼看到过大明的基层制度的败坏。
第一次基层制度的败坏,是卫所制的全面败坏;第二次的基层制度败坏,则是粮长制败坏,大明朝廷从洪武年间起,彻底失去了对基层的管理和控制。
权力出现真空,一定会有人填补。
粮长革罢之后,一百一十户挑选十户富裕之家为里长轮换,基层的权力被牢牢的把控在地方缙绅手中。
大明基层制度的崩溃,地方缙绅把控权力,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在几十年的发展中,大明的小农经济似乎走入了循环之中,自耕农越来越少,佃户越来越多,百姓愈加辛苦耕种,却收获寥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骤逢灾年, 便是卖儿卖女。
而得势之家的佃户丛仆、远亲旧朋, 富者愈富,田亩连绵万顷,丝竹盈耳,往来皆为势家,而这一个个势家, 成为了一个个的节点,人脉就像是蛛网上的蛛丝一样,将大明编制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些先富起来的大明“势家”以及仆从,掌控着巨大的社会财富与权力,即占据分配地位的资产阶级。
在商品经济的发展历程中,占得先机、拔得头筹、先富起来、占据分配地位的资产阶级,就有了如虎添翼的机会。
这就是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特质之一:首先致富者,总是伴随着权力的力量。
这是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底色,也是大明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蜕变之中的巨大考验。
而眼前的魏国公徐承宗和两浙商总费亦应,就是权财寄生的典型例子,李宾言曾经专门研究过他们俩儿,当然不是李宾言有大病研究两个男人,而是研究他们的权财寄生关系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发展壮大。
“这个该死的家伙!”徐承宗仍然在骂骂咧咧,但是已经于事无补。
李宾言看着徐承宗,笑着问道:“你的确应该害怕,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才能避免被陛下剁了脑袋当蹴鞠踢?”
“陛下真的会杀我?!”徐承宗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宾言,目光呆滞的问道, 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可是魏国公, 一门两公的徐家人。
李宾言给了徐承宗一个十分确切的眼神,慢条斯理的说道:“当事情发生之时,就需要人出来承担责任,而且事情大小,决定了砍谁的人头,才能平息民愤。”
“所以你现在应该想怎么解决,而不是骂费亦应。”
徐承宗用力的挠着头,他勐地坐直了身子,才想起了此行来的目的,窜到了李宾言的面前,抓着桌角落,大声的说道:“李巡抚,救我!”
李宾言目光里带着些许的玩味,徐承宗活明白了,知道活着重要,而不是钱,他声音有几分飘忽不定的说道:“我不救你,你可以自救。”
“眼下票证的价格飞涨,是因为一票难求,大明到朝鲜的商舶拆股认筹翻了七倍,而到倭国的商贾拆股认筹翻了十一倍。”
“一票难求,就多给点票。”
徐承宗愣愣的说道:“可是,可是,今年的去往朝鲜、倭国、婆罗洲这些地方的商舶,早已经拆完了,我哪里再去拆股认筹?”
李宾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说道:“今年的没了,明年呢?后年呢?”
“等到拆完了明年,拆完了后年,再拆大后年,等到卖完了就借着疫病禁海封城之便,放出消息,大明海禁愈严,这票证价格就会降下来。”
“一旦票证价格下降,就如同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一样。”
徐承宗思忖再三,闭目良久才勐然睁开问道:“若是还没降下来呢?”
李宾言立刻说道:“票证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当年洪武二十五年换钞戛然而止,魏国公应当知道是因为什么。”
大明钞法是如何败坏?
洪武年间,洪武二十五年换钞,按照户部计,大明宝钞不过五百万的数量,是如何变成了五千万贯的?
是谁在私印盗印?
徐承宗的面色数变,最后定格在了惨白,他哆哆嗦嗦的说道:“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李宾言,你果然是狠毒的读书人!太阴险了。”
徐承宗有些惊讶李宾言的阴险毒辣,只能说一句,不愧是大明的读书人。
李宾言抿了口茶,回甘留香,他摇头说道:“坏事总要有人做,坏话总要有人说。”
“难道你要等票证投机之事,再酝酿几个月的时间,从现在的十倍,追涨到了百倍轰然崩塌之时,再出手?”
“到时候,你魏国公的大好人头,根本不够看,至少要再加上我这颗,和李贤那颗,若是还不够,那就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逼得陛下杀人,那就根本不可能停下来,还是让陛下维持面子上的仁恕,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正好借着疫病城门紧闭,大洋禁帆之机,把这事办了。”
徐承宗拿到了解决之法,就马不停蹄的去找费亦应了,费亦应这个两浙商总,使出他最后一份力的时候到了。
李宾言却靠在软篾藤椅上,转身看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这是徐有贞疏通乌江之后,送来一份水域图。
这张巨大的堪舆图之中,蕴含着巨大的财富密码,是大明打造长江经济带的重要指示图,其中包括了水利浇灌、植被分布、矿山、特产、人丁等等标注。
一轴、两翼、三极、多点打造长江经济带,一旦打造完成,海贸大势可成,到那时合力已成,无论是何等歹人喋喋不休,都不能改变大明海贸政策的大方向。
二十万里的水力疏浚是打造长江经济带的起点和开端,也是大明财经事务的新起点。
大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重要过程,是大明手工业生产集中地和商品交换集中地的市镇发展。
在长江主干道及其支流上,星星点点的初具规模的作坊、码头,就是大明财经事务蜕变的重要力量。
李宾言看着这副堪舆图出神许久,这是陛下的雄心壮志,想要完成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一个明月清风的朝堂、政清廉洁的官场,更需要敢为人先的工匠、东奔西走的商贾、短褐椎结的穷民苦力。
总之需要一个齐心协力的大明。
陈祖辉被抓之后,被押解送往了京城。
浙江、江苏、凤阳、应天府、松江府、陕西行都司都会官场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换血,这也是朝廷反腐抓贪的决心。
大明商舶拆股认筹之事,在徐承宗的命令下,费亦应终于开始动手了。
大明的烟花之地莫过于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松江府愈加繁荣奢侈,这几年,便也兴出一个胜地来,名曰旧院,人称之曰曲中院。
旧院就在黄浦江畔,门前是松江府定武桥,后门是这钞库街,这钞库街是宝源局的地盘,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集散处。
这旧院和秦淮河畔的楼宇林立又有不同,旧院玩的是情调,是一排排的院落,妓家鳞次比屋而居。
这旧院数千院落,皆是室宇精洁,花木萧疏,画槛凋栏,绮窗丝帏,恍若仙居,迥非尘境。
院中盆景更异卉奇葩,房内摆设皆古瓶旧鼎,字画悉唐晋宋元,器皿俱官哥汝定(四种瓷器)。
这旧院的娼妓远比秦淮河畔的楼宇雅致,这院中焚香必然是凤饼龙诞,烹茶定是那龙团雀舌。
每院之中水池中金鳞耀目,花坛之中架上翠羽传言。
这翠羽是大明的一种鹦鹉,乃是珍禽,能学人言,每有客到,叽叽喳喳的叫嚷贵客迎门,好不热闹。
这池中金鳞,花架翠羽,异卉奇葩都是点缀,这旧院乃是娼妓之所,斗艳才是主流。
可谓是:各各争妍献媚,家家斗胜夸奇。
正所谓千金买笑,白镪缠头,这种地方,哪里是是穷人家能来的地方?
来的自然都是膏梁公子、富室财主、势要豪右。
来这曲中院消费,那打底就是百枚御制银币,普通百姓之家十年之余,当之无愧的极乐地、销金窟。
却说这曲中院林林总总近千户,这些个娼妓皆以姐妹相称,今日是曲中院选花魁的日子,往日里虚应的姐妹之间,便撕破了脸皮。
曲中院数千院落围绕着一个五层高阁,高阁乃是天井,中间有一舞台,花魁开始之前,有名家黄艳娘弹唱。
这名家黄艳娘自然是每次出场都伴随着腥风血雨的江南名家。
明知道这黄艳娘不祥,可是这就是有人不信邪,非要请。
神乐仙都,这黄艳娘就在场。
一群投机倒腾煤炸和商贾最后跳楼而亡,当时秦淮河结了冰,一个个借了青稻钱的商贾,从神乐仙都的高楼上一跃而下,砸碎了冰面,咕噜噜的钻进了秦淮河之中。
天子缇骑杨翰抓捕日升号大东家李高全的时候,黄艳娘也在场,唱的是《贾太傅诤谏汉文帝》和《精忠旌》。
说起来这江南名家黄艳娘,早就有了正经营生,乃是松江府织造局的秀娘,带着数百个女子在织染绣纺,生活极为安稳,而且又嫁了人。
黄艳娘今天本不想来,但是奈何请她的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笔钱能给织造局添数百纺机,她只能再拿起了琵琶弹唱。
今天的旧院高阁内,不是很太平,不断有人奔走高喊,黄艳娘有些厌倦这样的风月烟花之地,索性不唱只弹,颇有些任性。
但没人敢拦着,也没人分说,据说这黄艳娘和应天府指挥使杨翰关系匪浅。
杨翰就是当年带着五个兄弟,在大同府外想要在敌营之内救出稽戾王的那人,乃是南镇抚司右都督。
杨翰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他是天子缇骑之一,昨日杨翰到了松江府配合李宾言逮捕了浙江巡抚陈祖辉。
从来没有空穴来风,黄艳娘和杨翰的确又瓜葛,至于杨翰什么时候和黄艳娘勾搭上了,这就得提到缘分二字了。
每次杨翰抓人,黄艳娘都在场,这一来二去,黄艳娘进入南镇抚司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熟稔了。
不得不说,缘一字,妙不可言。
而今天,杨翰也带着数十缇骑在场,缇骑们都做了乔装打扮,怕就是怕闹出什么乱子来。
“放了!放了!”一个小厮手里高举着一个牌子大声的喊着,两浙商总费亦应的商铺,今天放出了最后一批拆股认筹的票证,三年之期,到底费亦应胆子小,没敢放出五年之期的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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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又多拆股认筹了三年的商舶,松江府的舶股的价格终于止住了上涨的趋势,并且略微下挫。
黄艳娘听闻此句,故意拨片弄断了一根琴弦,随手将琴弦一扔,不再弹了,场已经开了,她便不再留。
昨夜杨翰说要看她弹琴,黄艳娘知道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另外一个小厮张皇失措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海禁了!海禁了!”
黄艳娘挎着杨翰的手臂,走出了这旧院高阁,也没管身后的热闹,有几分慵懒的伸着懒腰,她五年前丧夫,本来打算弄个贞节牌坊,没成想这杨翰把她的生活撕开,硬生生的挤了进来。
杨翰也没亏待黄艳娘,给黄艳娘继室的名分,杨翰的妻子死在了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天变的丧乱之中。
细细算下,杨翰其实和稽戾王有破家之仇,但在大同府外,杨翰还是带着五个兄弟,深入虏营,打算救出稽戾王,因为稽戾王是当时大明的皇帝,若不救,可能会有更多的大明百姓破家灭户。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好的,稽戾王死在了陛下的手中,杨翰大醉一场,大喊天日昭昭老天有眼。
“夫君,早些回来,这阁楼里,都是些蠢货罢了,不惜的救。”黄艳娘眉眼含情,小别胜新婚,杨翰昨日到了松江府又忙于公务,他们已经三个月未见了。
“傍晚弄个鱼汤,我回去吃饭。”杨翰和黄艳娘依依惜别。
费亦应这次拆了三年的商舶股,还下了重套,这次认筹最低溢价都是三倍,到倭国的商舶甚至溢价了十倍,而且整批卖,不零售,像极了当年陛下在南衙时卖煤炸的模样。
唯一的区别是陛下当年反复下旨申饬告戒,语重心长,唯恐利欲熏心之徒误入歧途,敦敦教诲他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甚至还亲自下场,叫嚣着不要着了皇爷爷的道儿,当然良言难劝找死鬼,敦敦教导的作用微乎其微。
徐承宗这些人办事,那是暗搓搓的办,无所不用其极,阴险狡诈,层层设套。
所以,江南五省三十七府无不怀念陛下在南京。
至少陛下在南京,势要豪右还知道娜些能碰,哪些不能碰,哪些赚大钱。
现如今,江南谁人不言陛下仁善?
杨翰进了阁楼内,正看到一个人影从五楼坠下,头朝地,落地之后,手脚抽搐了几下,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随后又有十几人一跃而下,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这些人一身罗锦,一看就是大富大贵。
徐承宗清楚的明白,商舶拆股认筹这事,既然要戳破,既然有人要付出代价,那就只能苦一苦势要巨富。
终究是势要豪右、巨商富贾承担了所有。
杨翰砸了咂嘴,娘子说得对,都是些蠢货,陛下说的多明白:投机就是比谁更蠢。
第六百二十一章 九百万牛之一毛
杨翰面无表情的收拾着旧院的烂摊子,这个阁楼今天死了十几个人,而且非富即贵。
杨翰打小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主儿,三岁就开始爬树,五岁就开始掏鸟蛋,六岁开始下套抓兔子,跟着村里的猎人一起学习做陷阱。
他无法理解, 这帮钱已经足够养几辈子的大善人们,为什么会陷入这种一看就是圈套的事儿,而且陷的如此的深,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财迷心窍,利欲熏心。
费亦应的套儿是陛下用过的烂招,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这群人就愣是没发现,借着驴打滚也要往套里钻, 最后闹得倾家荡产, 家破人亡。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翰终于将旧院内阁里的排队跳楼的家伙给处置干净,安稳了众人之后,才走出了旧院的院子。
十里秦淮河畔灯火通明,二十里曲中院人声鼎沸,曲中院环阁的事儿,丝毫没影响到这里的生意,依旧是纸醉迷金,依旧是丝竹盈耳。
曲中院玩的要比要比秦淮河畔的勾栏更加销金一些。
曲中院每一个院落,都有自己别致的名字,它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书寓,大约是充满了书香气的公寓的意思。
松江府定武桥, 是一座新修好的石拱桥, 这桥上车水马龙, 来往宾客无数, 黄浦江里, 皆是花船, 若是想玩点外番的妓馆, 可以到万国城去。
曲中院的娼妓,也不叫娼妓,叫【词史】,大约就是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在顶格这个圈里,这【词史】也不是凭白就可以叫的,每年曲中院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评演,只有半数能得到这【词史】的称号。
一旦得了这词史的名号,那多半就会挂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头,开始四处结缘,谋求摆脱贱籍,为自己赎身。
鼠有鼠道,各有人生。
杨翰今天来环阁主要是怕有人因为票证价格暴跌闹事,至于跳楼,他不管。
曲中院聚啸了这么些人,就是在评花魁,评词史。
评花魁那可是需要真金白银的捧,至少要十万银币才有可能入围,而且一旦成了花魁, 那接不接客,全看这花魁的心意了。
评词史也至少需要五百银币,说一句销金窟,曲中院名至实归。
杨翰今天自然不是来嫖的,各花入各眼,他的目光带着审视着那些无数的打手模样的壮汉,用陛下的话说:这些个花棍,都是些涉黑涉恶人员,而曲中院的产业就是黑产。
杨翰深吸了口气,下了定武桥,策马向着家中而去。
这十几个人的跳楼就如同小石子扔入了大洋之中,没有掀起一丝丝的波澜。
贪财的人跳楼,似乎只是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除了说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骂两句蠢货之外,再无其他,还如讨论曲中院的新花魁的婀娜,来的有趣。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九月份是丰收的季节,松江府城内并没有开坊门,但是松江城外,都已经开始忙碌的秋收,除了松江府城和新港以外,其余地方已经全部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票证沸沸扬扬的炒了几个月,在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就直接腰斩,弄的一地鸡毛,数个大户倾家荡产,贪心的投机者和有大病的赌徒,死了几十个,但和大多数人无关。
生活还在继续。
当然,无论是徐承宗还是李宾言,都松了口气,要是闹得影响到了百姓,甚至影响到了陛下的开海大计,无论砍了谁的脑袋,都无法平息陛下的怒火。
秋高气爽,夜色已深,月光洒在新港外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海风带着亘古未变的咸,吹拂着松江府巡抚衙门。
李宾言正在府衙内处理着松江府事,瘟病之事已经结束,但是李宾言迟迟不肯开坊门、开港,他在等,等太医院的欣可敬到了,再开不迟。
前几年解刳院诸多太医们推断瘟病,应当是有一种名叫【戾气】的东西在作怪。
根据太医院的描述,这种戾气:【无形可求,无象可见,况无声复无臭,何能得睹得闻】
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却是真实存在,这种描述其实很容易让人联系到一种东西,那就是鬼,还有另外一种东西,天上的星星。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太医院却非常的确认,这种名为戾气的东西,真实存在于大疫之中,并且归纳出【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邪从口鼻而入】,即这戾气邪从口入、邪从鼻入、感邪(与病人接触传染)。
事实上这几年的大疫出现的现象,符合太医院的推论。
当下的医学依旧是以经验医学为主,既然是对的,刨根问底之余,先救死扶伤防疫为主。
夜色已经深了,李宾言刚打算拧灭石灰喷灯去休息的时候,一个司务匆匆的跑了进来,将一个火漆封好的信递给了李宾言。
信封上有一个朱红色的鸽子,这是京师送来的陛下的敕谕。
前几日,李宾言将魏国公徐承宗、费亦应搞出的股灾禀报了圣上。
李宾言看完之后,放在了一个锦盒之中,眉头紧蹙,陛下在敕谕之中,否决了李宾言的提议。
在李宾言看来,这次的拆股认筹闹出的事儿,主要是朝廷无法监管,就像是私印的宝钞、民信局的盐引一般,大明应该对拆股认筹之事进行管理,但是陛下在信中洋洋洒洒近万言,否决了设立官署管理票证之事。
陛下的理由很充分,李宾言找不到能够上谏的基础。
李宾言拧灭了石灰喷灯,亮白色的灯火变成了昏黄,随后消失不见,月光透过窗栏,洒在了地上,松江巡抚靠在软篾藤椅上一动不动,思索着陛下说的话。
在坊间,陛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在坊间,陛下是一个暴君。
十几年卧薪尝胆,恭顺有加,活脱脱的一个:郕王谦恭未篡时。
陛下登基的路,是一片尸山血海,白骨皑皑,废太上皇帝号、废太子、杀皇帝、三亲王、诛杀一窝张满门、会昌伯满门,陛下的手上沾满了献血,奉天殿的宝座由白骨堆砌,毫无亲亲之谊可言。
京师之战、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亲征平叛、舟山海战,短短数年就是数次大战,穷兵黩武,莫过如是。
而解刳院更有人间地狱之称,而解刳院里的院判,几乎等同于地府判官,甚至连孟婆汤都有!
陛下乃是当之无愧独断专横的暴君。
可是李宾言实在是无法把陛下和独断专横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他请旨设立官署监察票证之事,陛下为了说服他,写了近万言。
在信中陛下详细的阐述了自己的理由,总体来说,不是不设,而是时候未到。
在建好长江经济带之前,大明不会专设拆股认筹、票证交易的官署,并且还会严格限制这种行为,比如费亦应搞得三年认筹,就会被没收查处。
大明正在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雇用自由劳工进行大规模生产,正在伴随着长江经济带而诸部完善,这个蜕变过程中自然会有阵痛,而松江府作为资本主义的桥头堡,在商品经济逐渐成熟之后,自然会诞生部分的金融经济。
警惕金融经济的出现,是朱祁玉对李宾言的要求。
金融经济的扩张,不再由劳动价值决定,而是依赖货币增发、信用、债务的扩张来决定。
扩张一旦不再由劳动价值决定,不再受生产力影响,那么大明的劳保局就等同虚设。
因为势家们,对百姓的朘剥在金融经济之下,完全只是兴趣,对百姓的肆意朘剥,对他们资财的扩张完全是九百万牛一毛。
因为劳动者唯一议价的筹码就是劳动能力和劳动成果,当失去了这唯一的议价筹码之后,劳动者又如何和势家们抗衡?劳保局还有存在的意义?
朱祁玉在信中做了一个假设,金融经济并不依托于生产和劳动,那么在三府瘟病发生之时,普通人就是历史洪流的代价。
小农经济中,地主们需要佣户;商品经济中,工坊需要工匠;金融经济中,只需要货币增发和债务扩张。
而且大明的情况更加复杂,大明财经事务的底色中,还包括了一系列的权力衍生,所以处理起来更加棘手。
而大明地域发展不平衡会加重金融经济的危害,在长江经济带合力形成之前,朱祁玉不希望松江府跑步进入金融经济,这对大明发展非常不利,甚至可能影响到开海大计。
李宾言其实想说,可以在松江府试试,若是能行就继续,不能行就革罢便是,但是陛下格外慎重,李宾言只能就此作罢。
在信中陛下着重谈到了这次的商舶拆股认筹之事,认为这就是金融经济的萌芽,而松江府就是金融经济的摇篮,陛下批示,将金融经济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就是陛下,一个做事之前,会把自己为何做讲清楚的君主。
李宾言如何将这样的陛下和独断专横联系在一起?
松江巡抚李宾言,坚决拥护陛下的一切决议。
国家的存在是调解各阶级之间的矛盾,不至于直接火并倾覆国家,这是朝廷的本务,而陛下所思所虑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李宾言站了起来,向着自己的住的地方走去,还未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子胭脂水粉的味儿,他一扭头,看到了一个女子款款而来,每一步都是风情。
女子带着帷帽,本看不清楚相貌,风一吹,露出了女子的鹅蛋脸,细柳眉,身上的丝绸只有薄薄一层,高叉裙摆,露出了白皙的大长腿,声音颇为灵动,女子怯怯的递上了拜帖。
李宾言打开一看,是这届曲中院的花魁,这曲中院刚评完花魁,就把花魁打包送到了李宾言的府邸。
松江府所有人都得承认,李宾言就是松江府最有权势之人,无论是船证、盐引,还是市舶,只需要一句话,金山银山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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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言轻扯嘴角似乎是嗤笑,他将手中的拜帖扔在了地上,向着府门走去。
这意思很明确,不收拜帖,也不让这人进门。
“还请李巡抚怜悯,若是小女子就般回去,怕是明日就沉江了。”这鹅蛋脸女子一看李宾言要走,疾呼一声,声音颇为凄切,惹人怜爱。
李宾言驻足而立,这女子说的是实情。
能把这女人送到他面前,那绝对是上下打点,走了不知多少门路,耗费了许多银钱,才能让女子来到他的面前,若是让这女子这般回去,这女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女子一看有戏,脸上露出了几分雀跃的神情眼神里皆是希望,她急切的说道:“巡抚官人,我很干净,不干净也不敢过来。”
在松江府,没人敢用一个娼妓来威胁李宾言,这就是送上门让李宾言享用的,不用负任何责任。
李宾言背对着女子,却露出一个玩味儿的神情。
“进来吧。”李宾言冷冰冰的甩下了一句话,让门房安排一个客房给这女子住着。
正如民间看陛下是一个暴君一样,李宾言和陈祖辉的那顿饭,在坊间看来,是浙江巡抚陈祖辉捞过界了,陈祖辉捞到了李宾言的头上,才给拿了。
天子缇骑行动秘密,没人知道是缇骑在动手。
在所有人看来,就如同没有猫不喜欢小鱼干一样,没有官儿不喜欢敛财。
奔波千里做官不为财,难道是为了大明繁荣昌盛?!
松江府的瘟病结束,接下来就是赈济,多少人蠢蠢欲动?冒赈是一个大买卖,千丝万缕,都是利益。
陕西行都司的冒赈桉在风口浪尖上,即便是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冒着大不韪冒赈,松江府本身的利益,足够厚重。
只要能够把铁面无私的松江巡抚李宾言搞定,那松江府,甚至是整个南衙十四府势要豪右的好日子,就都来了。
新的一轮垂钓开始了。
在大明,只有陛下钓不到鱼,朱瞻墡、于谦、石亨、胡濙,陈懋、李贤、李宾言,就连是唐兴和王复这些人,都有鱼获。
第六百二十二章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这曲中院最新选出来的花魁,进了李宾言的门之后,拐了个弯儿,就进了一辆马车,而后直奔松江府织造局而去。
李宾言本来打算安排花魁住下,明日再做安排,但是这走了两步, 便觉得不妥,决定连夜把花魁送到织造局去,给黄艳娘这个织造局秀娘安排。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若是日后有人借着这个由头弹劾他李宾言的时候,李宾言是人证物证俱在,不怕自己会落马, 为了保险起见,还专门喊了杨翰这个锦衣卫办这事儿。
李宾言要钓鱼,这花魁还不能露面, 杨翰也就只好把花魁带回了自己的宅院。
这有道是‘走路有驴,桌上有鱼’,黄艳娘知道杨翰今晚要回来,便早早的弄了道清蒸松江鲈鱼在锅上腾着。
这松江的鲈鱼有个典故。
话说这三国时候,曹操大宴宾客,唯独这桌上缺了道鱼,三国的神仙左慈,在墙上花了几条鱼,轻轻一吹,这鱼便从墙上掉了下来,活蹦乱跳, 正是这有四道腮的松江府鲈鱼。
黄艳娘听到了马声律律就出门迎接,赶巧就遇见了这杨翰和花魁站在门前。
黄艳娘一看这架势,面色立变,她一端架子,便走了上来, 皮笑面不笑的说道:“哟,这是怎么了?惹了风流债,就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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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了?”
当初是这浓眉大眼的北方壮汉杨翰,硬生生的撕扯挤进了她的生活,这才几天,便腻了,新欢养在外面还不行,非要带回来,黄艳娘一时气急。
杨翰听闻此言,双手环抱,抬着头,隐着笑意,一言不发。
鹅蛋脸的花魁有点懵,她完全不知道李宾言把他送到了哪里,愣愣的回答道:“姐姐说笑了。”
黄艳娘用力的端着架子,绕着这花魁看了一圈,越看越气!
这眉眼、这样貌、这身段,别说在松江府,就是在整个大明,都是数一数二。
“书里爬出来的狐狸精,一股的骚味。”黄艳娘掩着鼻,满脸嫌弃的说道:“进了府, 别折腾,要不撕了你这层狐皮!”
黄艳娘借着花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骂了一通,打一开始就以为这狐媚子是杨翰养在外面的小妾,若是难看些或者普通些,黄艳娘还说不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可这花魁那是银子堆出来商品,一颦一笑都是风情,这一下子就让黄艳娘这个半老徐娘给破了功。
花魁低眉顺目,不敢顶嘴,她现在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以为松江巡抚李宾言把她给送人了,这哪里敢回一句重话,只能怯生生的说道:“姐姐教训的是。”
这柔柔弱弱的声音一出,更是让黄艳娘气的七窍生烟,越发显得她这个妻,小肚鸡肠,终于收敛了几分脾气问道:“叫什么?”
“宋喜,姐姐可以叫我喜儿。”名叫宋喜的花魁语气里带着几分甜腻和撩人心尖的荡漾。
杨翰玩够了,赶忙拉着黄艳娘解释了几句,黄艳娘这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如何。
“李巡抚安排这花魁入织造局,他要打窝钓鱼,这花魁就是个引子罢了。”杨翰介绍了完这女子的来历,看着满脸尴尬的妻子,终于笑出了声来。
黄艳娘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这杨翰在故意逗她,她压低声音满是不忿的说道:“不早说。”
“这不是你没问吗?”杨翰嬉皮笑脸的应着。
“我不问你就不说吗?闹了这么大的笑话!”黄艳娘越想越气,伸出手在杨翰腰上嫩肉上用力一拧,一股杀猪叫的喊痛声不断传来。
杨翰没惹这黄艳娘之前,压根不知道这女人拧腰肉,比万箭穿心还要疼,他面目狰狞的说道:“疼疼疼!娘子饶命!”
这花魁宋喜是烟花世界里撕出来的狠角色,想当二十里旧院的花魁,那必然是七窍玲珑心。
她稍微打量了下这杨翰的穿着和腰牌,就知道了这人是南京镇抚使、南京锦衣卫右都督杨翰。
杨翰这腰间束带乃是金扣,这可是从三品以上才能配的,宋喜见都没见过,也只是听说过。
最关键的是,杨翰肩袖的上端和腰下也均绣有麒麟纹,左右肋下,各缝有一条本色制成的宽边,这在衣服上被称之为“摆”,在江南地界上,能这么穿的只有杨翰了。
宋喜没听到杨翰和黄艳娘的悄悄话,她以为是被李宾言送给了杨翰,只能说一声身不由己,道一句阴差阳错。
这李宾言是攀不上了,那攀上这麒麟郎也是绝好的。
宋喜被送到了客房之后,就开始对镜梳红妆,只盼着自己这俊俏的模样,能留得住杨翰几日的温存,即便是没有什么名分,收留她,她也会感恩戴德。
结果等了一夜,杨翰都没到客房来看她一眼,宋喜悲从中来,怕是又要被人送走了。
一连数日,除了有人按时送饭,宋喜也没有被为难,居然就这么安稳的住了下来。
这一日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宋喜稍一打听才知道是这松江府城内解了坊禁,松江府沉睡了月余,终于抻着懒腰醒了过来。
宋喜被一人带到了正堂,见礼之后,黄艳娘打量着这姑娘。
李宾言和杨翰这些个男人,打算把宋喜送到织造局,觉得是个营生,但是黄艳娘本身就是织造局的秀娘,知道织造局的苦楚。
黄艳娘看着宋喜那双葱白细腻的手,弱不禁风的身段,欲语含羞的面庞,摇头说道:“你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随我去学织造局的活儿,不敢说大富大贵,但是保你不会缺衣少食。”
“第二条路就是回你的书寓,继续做你那曲中院头牌花魁去。”
“织造局的苦楚,想来你也有所耳闻,不是你那阳春白雪的地方,给你两日,认真思量,给我答复。”
《阳春》和《白雪》是先秦楚国时候的高雅复杂的歌曲,整个楚国会《阳春白雪》的大约只有数十人,而《下里》和《巴人》则是楚国通俗简单的歌儿,传唱甚广。
这边有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对比,大约和后世和咖啡高雅,吃大蒜低俗类似。
二十里旧院什么生活?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弹弹琴,唱唱曲,附庸风雅,噼个叉,就能捞到几十银币打赏,唱个曲,无数人叫贺恭迎的地方,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
织造局的纺工织染匠那是短褐椎结,汗流浃背也赚不到几个钱的地方,怎么选一目了然。
黄艳娘看宋喜那柔弱模样,继续说道:“李巡抚那边也收了网,算是结束了,你回旧院也没人会找你的麻烦,毕竟也是在右都督府住了半月。”
宋喜攥着拳头,她多么一个机灵的人,这想了几日,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这事儿多半是尘埃落定,她这枚棋子也算是弃子了,不会有人刻意为难她。
尤其是黄艳娘提到了,宋喜在杨翰的府上住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是个靠山,若是她回去,真的有人为难,也可以求到这府上来。
宋喜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去织造局。”
黄艳娘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宋喜,思忖了片刻说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这次宋喜回答的速度很快,丝毫没有任何的犹豫。
畸零女户桉之后,那些女户安排到了各大织造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个烟花世界的女子再清楚不过,日子不苦,但也就是不苦,绝对不是旧院那种奢靡的生活。
过去宋喜没有选择,现在她想活着。
“陛下说!劳动使人自由!”宋喜涨红了脸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一句口号,它的背后是大明财经事务专题会议,盐铁会议的一系列成果。
口号是对成果的总结,这些成果大约包括了劳动的价值和意义,劳动可以发挥何种价值,朘剥和朘剥的必然关联、劳动力的发展与竞争规律、劳动与关系等等诸多方面。
比如劳动与关系,根据邸报上的内容,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劳动使人构建更自由的社会关系。
宋喜过去在旧院书寓里的社会关系是不自由的,她的卖身契压在那里,别人让她做什么,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都得做。
比如拉李宾言下水。
松江巡抚李宾言是个青天大老爷,松江府从过去的小渔村,有今日三城两港百万之众的规模,李宾言有定策之功。
宋喜不愿意做,但是她能如何?
她的生活如何的优握,不过都是空中楼阁,都来自于别人的施舍,即便是用金子做成的笼子也只是笼子。
“你还看邸报呀?”黄艳娘一听就知道宋喜大约是看了邸报,才会蹦出这么一句话,而且并非临时起意,只不过是过去,宋喜她没得选。
宋喜的心湖泛起了一阵波涛汹涌,邸报是她最喜欢看的,里面有陛下的金玉良言,那些道理,是她黑暗中的灯塔,说那些道理的人,是撑着她的嵴梁。
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宋喜脸色的红润蔓延到了耳根,她低声说道:“我能去织造局吗?”
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发光,能让陛下知道她的名字,看到她的模样。
“能,明日送你去松江巾帼学堂。”黄艳娘又打量了一番,越看越顺眼,这丫头一点都不蠢,知道什么才是正道。
宋喜眉开眼笑的说道:“谢姐姐成全。”
黄艳娘说的是去松江巾帼学堂,而不是织造局。
松江巾帼学堂,是松江府新组建的女子学堂,一并的还有海事堂,讲医堂,布局和京师三学堂大同小异。
但是松江府并没有讲武堂和讲义堂,应天府也没有,只有京师才有讲武堂和讲义堂,这两个学堂出身,那是天子门生,其他的学堂顶多算是分科治学。
去织造局只是学织造,去巾帼学堂,是去学习,日后的路更宽更好走。
黄艳娘本打算送宋喜去织造局,越看越喜欢,索性送她去了巾帼学堂。
天,不润无根之草;道,只渡有缘之人。人不自救,天也难佑,在烟花世界的那个大染缸里,宋喜还能读读邸报,不算无根之草,更不算无缘之人。
既然宋喜自救,黄艳娘也乐得送宋喜一份人情。
黄艳娘不知道,邸报是宋喜在旧院书寓里唯一的光,宋喜最喜欢那句:【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那是她咬着牙活着的勇气。
而此时的李宾言正准备出海去,他要去琉球那霸港监斩。
琉球郡县化并不是很顺利,派出去的第一批官员,以为隔着海,便百无禁忌,做的事儿过了头,被离线制琉球国王尚泰久告了御状,调查清楚之后,李宾言要去趟琉球首里府主持公道。
永乐年间,英国公张辅两次平定了交趾叛乱,大明对交趾的郡县化同样是失败的,尤其是迁都之后,横征暴敛,最终对交趾郡县化失败。
张辅征安南,立交趾布政司,当时的监军太监马琪,说张辅选取交趾土人中壮勇者为围子手,意图不轨,说交趾布政司使黄福‘有异志’。
当马琪嫉贤妒能,排挤了张辅和黄福二人离开交趾之后,独断专权,开始横征暴敛,弄的怨声载道,战乱频发。
大明对交趾郡县化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颇为复杂,但这个监军太监马琪的无能,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
大明对琉球的郡县化一切顺利,岳谦、袁彬、季铎、陈福寅、唐兴等人才离开了琉球,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琉球郡县化出现了和当初交趾郡县化一样的问题。
李宾言这头刚收网,立刻就得前往琉球。
此时的新港码头外的海面上,有五桅宝船三艘、三桅船舶二十余艘,战座船百余艘,大明水师愈万众。
这次出海前往琉球,即是前往琉球主持公道,同样也是一次剿倭军事行动,如此规模的水师,从松江府新港出发,前往琉球那霸港,本身也是一种武力宣示,宣扬国威。
同时警告琉球岛内岛外觊觎窥伺之人,不该伸的手不要伸,万国津梁是大明的,也只能是大明的!
第六百二十三章 百舸争流千帆尽,波涛在后岸在前
“祭旗!”
李宾言甩了甩朝服,手里捧着半人高的香,点燃之后放在了牙旗之下,祈求一路平安。
此次出征,左右先锋、五营四哨一切将官,前往大校场里点齐军马,准备登船。
而数位掌令官,在将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长、大红色的“李”字牙旗来。
这牙旗是京城皇帝赏赐而下。
杀猪宰羊,千张甲马,李宾言、番都指挥马云等一众将官,都在旗下。
礼生三拜五叩,开读祭文,声乐骤起,鼓声阵阵,号角呜咽,四十九名礼生齐声高喊:“维旗风翻鸟隼之文,日薄蛟龙之影!”
“八阵兮婆婆,七星兮炳炳。花明兮越水春,枫落兮吴江冷!”
“蠢彼西洋,师烦东井。跨龙门兮宁赊,吸鲸波兮誓靖!”
“万国兮朝宗,百蛮兮系颈。凯歌兮食封,归了第兮朝请。”
祭旗之后,就是连绵的炮响,这是新港自奠基以来,第一次祭旗开拔,所有的火炮未曾填装弹药,只有空响。
火炮是否哑火,调度是否完善、传令是否顺畅等等,这一轮轮火炮声,就是对整个大明水师的检验。
火炮声渐渐平息,万马齐奔,旗列五方,兵分九队,官兵开始登船。
李宾言站在宝船之上,满是肃然的看着官兵登船,看着旌旗招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
这宝船之上,立着许多三丈长的鹅黄旗号,每一杆旗上写着【上国天兵,抚夷取宝】八个大字,每搁一旗,还有一条七星旗,这是海旗,希望船不要迷航在茫茫大海之中。
船头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统兵招讨大元帅】。
在这大粉牌的左侧牌上写着【回避】,右侧牌上写着【肃静】。
这就是李宾言觉得特别有趣的地方,这两块牌子,和松江府衙门前的回避肃静的牌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觉得有趣。
“圣旨到!”松江府市舶司内臣提督一甩拂尘,大声喊道:“众卿接旨。”
这立于船头的太监一声高喊,之后是重重叠叠传话之人,近两百搜船上的军卒、官吏和将官们,如同倒塌的骨牌一样,俯首帖耳恭领圣旨。
只剩下了海风吹动着旌旗猎猎作响,宣旨的太监大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维江之渎,维忠之族。惟忠有君,惟朕为肃。用殄鲸鲵,誓清海屋。旌旗蔽空,舳舻相逐。烁彼忠精,所在吾福。”
“松江巡抚李宾言、番都指挥马云,赐御酒三杯,空头敕三百道,许先斩后奏,体朕亲行。”
“左右先锋钱绎、葛春阳接旨,特赐御酒三杯,金花银花各十五对,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
这道圣旨是朱祁玉发下来的航海补助。
朱祁玉给了李宾言空头敕三百道,上面用了大明宝印,李宾言无论在海上做什么,只需要写到上面便是,当然这些空头敕都有监军太监收纳,用一封销一封。
当年三宝太监南下西洋握着五千到空头敕,整个船队生杀大权尽在他手。
四哨副总兵官,仍各御酒三杯,金花银花各十对,红绿彩缎各十表里簪花挂彩;以此类推,历阶而下,人人有赏。
这次的恩赏与过往不同的是,一应管粮户部官,亦有恩赏,各金花银花二对,彩缎二表里;一应的医官、通事、舟师等,各银花一对,彩缎一端。
雨露均沾,格外厚重。
李宾言负手而立,等待着船上铜管里的回禀声,主要是点检火药军备。
每艘战座舰上有‘大发贡’十门,一种改良型征夷炮,射程三千步左右。
虎蹲炮四十座,碗口铳五十个安置在船的两侧船舷,可以翻倒的一种霰弹炮,都是近战火器,接舷时候弹如雨下。
鸟铳一百把,都是最新型的鸟铳,可以打中鸟的火器,每队两把。
其余如烟罐、灰罐、弩箭、药弩、粗火药、鸟铳火药、弩药、大小铅弹、火箭、火砖、钩镰、长短兵、过船钉枪、标枪、藤牌(大木楯)、铁箭等等,数不胜数,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次的出海主要是水师,并没有商贸之事,纯纯粹粹的宣扬国威,有钱硬造。
诸事皆定,李宾言看着猎猎作响的七星旗,大声的喊道:“升帆!开船!”
太阳正在从东方升起,洒在了海面之上,打散了所有的金光,海面之上,海鸟在海风之中翱翔,偶尔扑向海面又腾空而起,两百余艘战船的船帆缓缓升起,拉出了长长的倒影。
船工喊着号子,船匠在水面掠过,百舸争流,船舶在朝阳之下,缓缓掉头,最先出港的是引船,引船拖拽着战座舰出港,而后是三桅大船和宝船。
待出港之后,船舶渐渐散开在辽阔的大洋之上。
船队乘风破浪,向东而行。
百舸争流千帆尽,波涛在后岸在前。
大明停罢了二十一年的下西洋,终于再起。
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这次的船队并没有任何的商贸货物,单纯的军事行动,这个变化,是大明水师的改变,也是大明海贸格局的改变。
码头两侧都是送行的百姓、商贾、势要豪右等等,他们高声呼喊着,似乎看到了当处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明水师的模样。
从松江府市舶司到琉球那霸港,船队只用了短短十天,这中间有两日的时间,李宾言在久米岛停泊,他见一下久米士族的几位耆老,这次的谈判,不能说是不欢而散,只能说充分交换了意见。
当日,李宾言就决定迁民,将这些久米士族全都迁到了鸡笼岛去。
琉球这个万国海梁的局势很是复杂,但是面对着武装到了牙齿的大明水师,无论是久米士族、琉球尚氏、与倭寇勾结的四方镇抚,都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大明水师将会在琉球停泊三月,全面肃清琉球周围海域的海盗、倭寇,探明琉球海域的暗礁、对琉球进行全面绘测,开辟良港和为民做主。
李宾言到了那霸港,就把鱼肉百姓的琉球巡抚等一应十四名官员抓捕,逮到码头当众砍了脑袋,而后亲自坐镇,梳理琉球郡县化的种种。
“我一会儿再吃,放那边吧,去把户部琉球清吏司大使喊来,鱼鳞册和黄册要尽快做好,明日把各部族的耆老请来,我要和他们谈谈。”李宾言以为是司务送膳,头也没抬的交待着,他手里拿着一本首里府尹送来的公文,极为头疼,这琉球公文,还不如没有。
李宾言看了一会儿,颇为无奈的说道:“琉球尚氏当自己放羊呢,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就是放羊,也没有这么草率,连自己的羊圈有几个都不清楚。”
一个颇为清亮的声音传来:“要是尚氏能管得好,还要你这个李巡抚干什么。”
李宾言一愣,他慢慢的抬起了头,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略带几分惊讶的说道:“老唐?”
来给李宾言送饭的不是司务,而是三皇子他外公,大明最自由的那个人,唐兴。
唐兴一乐,笑着说道:“正是在下,我从倭国来了,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唐兴和李宾言是老战友了,当年密州市舶司起,两个人就主持密州市舶司的诸事,多次伏击倭寇,配合颇为默契,自从景泰四年松江市舶司一别,已经有近四年未见。
李宾言身兼松江府市舶司重任,不敢懈怠,若非琉球这边郡县化出现了乱子,李宾言也不敢,更不能离开松江府。
唐兴又是个浪荡的性子,一出海就是无影无踪,四年来从未回过松江府,这可不就一直没见?
寒暄之后,李宾言和唐兴并未叙旧,他们人在首里府衙门,一个松江巡抚、大明统兵招讨大元帅,一个大明国丈、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以公事为先。
唐兴一番诉说,李宾言才算是明白了为何唐兴会出现在琉球。
整个倭国乱成了一锅粥,关东和关西打成了狗脑子,关东和关西内部也是各种名主倾轧征伐,谁都想提刀上洛,谁都没办法摆平。
袁彬征讨细川氏连下三国,见好就收,占据了京畿要道之后,开始广积粮、缓称王,训练倭国军卒,经营山野银山。
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唐兴拐跑了御令今参局,足利义政开始亲政。
细川、斯波氏、山名氏这三家在京都本就是矛盾重重,再加上足利义政不肯调和,三家终于闹的不可开交,京都一乱,整个倭国,可谓是群雄并起,再加上今年洪涝严重,一揆起义,此起彼伏。
足利义政无法主持局面,立刻就想把今参局请回去。
足利义政的打算就是请今参局安稳三管领,控制京都局势,增强室町幕府的权势,借着大明敕谕的圣旨,安抚倭国上下名主,和一揆谈判,再卸磨杀驴。
想很好,可是这第一步就出了差池,今参局已经嫁给了唐兴,索性扔下了御令印绶,跟着唐兴来到了琉球,不再过问任何倭国事。
“竖子眼高于顶,他哥哥九岁登位,做了九个月的将军就死的不明不白,若非这些年今参局护着,他足利义政早就死于非命了。”唐兴摇头说道。
唐兴说到了今参局,露出了几分笑意,其实他娶今参局的政治目的远大于他个人情感,主要是为了把倭国搅的天翻地覆,大明好浑水摸鱼。
对于唐兴而言,从来不是自由大于一切,而是大明利益高于一切,为了大明,唐兴可以献出一切。
今参局能放下倭国的一切,跟着他来到倭国,唐兴也在懒得计较过往,他本身放荡不羁之人,而今参局的那些黑暗过往,是倭国悲剧的缩影罢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宾言知道唐兴娶了这么个人,本来还担心唐兴耿耿于怀,看到唐兴都不甚在意,也没有多说什么,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唐兴自己不计较,李宾言不会多嘴。
“我这次来,还给李巡抚带来了一份大礼!来人押上来!”唐兴乐呵呵的押上来三四个人。
李宾言不明所以,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这是何人?”
唐兴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将三块腰牌递给了李宾言,乐呵呵的说道:“石见银山的孔府余孽。”
天字第一号桉,孔府大桉,九万顷田亩、三百万两倭银,是当初陛下查抄了孔府之后,两笔最大的财产,尤其是九万顷田亩。
大明第一亲王襄王府把挂名王府下的田产都算进去,不到五万顷,曲阜孔府等于两个襄王。
这个天字第一号桉,是李宾言督办,至今未曾结桉,因为孔府余孽至今逍遥海外。
唐兴啧啧称奇的说道:“袁彬就带着三百人,一千匹马和干粮,转战三千里!”
“五日,扑到了石见银山,抓了这几个大鱼,而后功成身退,回到了山野银山,各大名主瑟瑟发抖,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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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小虾米,已不足为虑。”
袁彬跑去石见银山逞凶,并非单纯的抓捕这些余孽,更是为了立威,山野银山群狼环伺,而且占据要地,一些名主想要联合起来共同征伐,袁彬三千里奔袭,就是让这些名主们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李宾言呆滞的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再次放下,可是他并没有留意到,茶杯里早就没有茶了,他呆呆的问道:“我素来知道袁彬强横,没想到他这么强横!”
“天大地大,还有袁彬不能去的地方吗?”
“不过想想是袁彬,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转战三千里得手后回到了自己的老巢,这震慑力,在倭国谁还敢跟袁彬咋咋呼呼?
“也就是在倭国罢了,天下失道一片乱世,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唐兴倒是觉得很合理,他见惯了袁彬勇武,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种事发生在袁彬身上,非常合理。
唐兴眉头紧蹙的说道:“倭国内讧,倭寇离散,这海上的倭寇陡然增多,李巡抚还是多加小心。”
“我自然知道。”李宾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如同朱见深单枪匹马跑去了和林,治理云贵川黔苗民生变,永无后患的做法是征伐麓川,安定麓川需要先平定交趾那般,想要对琉球郡县化,并且长治久安,倭国必须势弱。
第六百二十四章 时来顽铁生辉,运去黄金失色
倭国势弱,是大明对琉球郡县化的前置条件,这句话听起来,并不符合大明的高道德要求。
“其实倭国是自己乱起来的。”唐兴看李宾言的表情,就知道这个读书人有一点于心不忍,毕竟倭国乱起来,受害的还是最穷苦的百姓。
倭国的百姓有什么错呢,可谁让他们生在了倭国。
倭国的一揆起义,是斗争最激烈、伤亡最大、成效最低的一种斗争方式。
可倭国的百姓,和大明有什么关系?
李宾言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我在松江府任职五年,四处走访了解了很多,除了在洪武、永乐年间,这百年来,大明百姓深受倭患之苦。”
“仁恕,是陛下的本务,身为臣子,忠君之事才是本务。”
唐兴一愣,想到陛下的那个性子说道:“就朝中这局势,谁敢为倭国说一句话,一个通倭的屎盆子扣头上,比扒灰还臭。”
大明对倭国有经济利益,那就是那些金山银山,是缓解大明钱荒的有效手段。
大明对倭国有政治利益,开疆拓土,想要稳住琉球、鸡笼岛这些海外疆土,倭国不肯势强。
大明对倭国有文化利益,通倭的罪名可比通敌要重的多,但凡是涉及到倭国,那必然是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压死孔府的是通倭大罪。
大明在倭国有军事利益,保证大明海疆安全,是大明水师的本务,也是所有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们的诉求,否则倭寇遍地,如何海贸?
在大明,没有人为倭寇说话,倭国的国名是日本,除了册封日本国王之时,大明大都用倭国称之。
“琉球这边怎么回事?”唐兴不再谈论倭寇,有山野银山这个搅屎棍在,倭国根本无法形成对琉球郡县化有威胁的合力,而是说起了琉球。
李宾言将事情全须全尾的讲了一遍。
大明的官员觉得在海外,天高皇帝远,就不把琉球百姓当人。
譬如那椰油、椰干、椰奶、鱼油、蚌珠、漆器等生意,第一批送来的官僚我行我素,变本加厉,最终逼得百姓闭市躲避横征暴敛。
譬如圣旨明言,免赋税三年,这帮官吏故意找几个北方的吏员宣谕,当地百姓本就是跟着久米士族用的是闽南语系,压根听不懂朝廷的诏命,赋税徭役照旧不替,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拉拢豪绅,交税捐款,如数奉还,三七分账。
这类的事情很多很多,李宾言只是挑了其中几件重点的事儿说,陈福寅当初在琉球当椰子王,和琉球百姓同舟共济、共抗倭寇那点情分,已经消耗的干干净净。
李宾言总结性的说道:“这些人来到这儿,压根就没想着琉球现在是大明疆土,也没想着当琉球人是大明人,更有些故意为之。”
唐兴有些懵,听来听去,都是这些官场上的腌臜事,就这点事儿,还至于李宾言亲自跑一趟琉球?
要知道李宾言可是松江巡抚,南衙双煞,多少事等着李宾言做?
松江府通衢天下百货,何等重要?
“倍之?”唐兴探着身子轻声问道,他只想到了这种可能。
李宾言伸着手低声说道:“倍之。”
“胆子忒大了!”唐兴勐地站了起来,面露惊恐。
明知道陛下划拉的那条线在哪里,还要搞这种把戏,这不是找死?
没做好事是无能,破坏大明国策,那是无德。
无德无能之辈,享国之俸,食君之碌,贪财逐利本已该死,甚至故意破坏大明开海国策,他们不死谁死?
大明的当今陛下,不想做天可汗,更不想做万国之主,大明的皇帝曾经说过,陛下首先是大明的陛下。
陛下心里那杆儿秤,始终是倾向于大明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琉球国王尚氏之前不敢告状的原因。
琉球刚刚开始郡县化,陛下对新辟之土,政策上的确有倾向,可是心里还是向着大明。
若非奔着陛下逆鳞去,这十四官吏,八成还是流放,可是他们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陛下了。
李宾言示意唐兴稍安勿躁,摇头说道:“就是个苗头,我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
倍之,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手段。
比如,提高琉球劳保局的最低劳动报酬,就可以立刻马上将琉球当地的土作坊击垮,逼得琉球百姓闭市逃难,椰油、椰干、椰奶、鱼油这些生意直接落到了大明海商的手里。
比如,伐树造船之事,打着朝贡的名义,几增摊派,伐木造船工序繁多,民怨盈道,百姓苦不堪言,只能逃入山林之中,落草为寇,这个时候,大明士绅的传统艺能就有了发挥的舞台。
比如陛下对琉球统一度量衡、货币、文字,捣毁淫祀,但是陛下从来没有说过要废止前宋旧钱和飞钱,倍之就是借着统一货币的大棒,废掉所有旧钱飞钱,借机大肆敛财,琉球的财经事务薄的跟纸片一样,被破坏殆尽。
破坏新政的最好方法,并不是阳奉阴违,而是加倍执行。
李宾言时常恐惧大明即将到来的凛冬之序,琉球官僚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试探,若不降下雷霆之怒,李宾言害怕这股邪火,从琉球烧到大明遍地都是。
到那时,陛下的一切新政,就会毁于一旦。
唐兴终于明白了,李宾言为何接到圣旨,就大张旗鼓的将大明常备水师力量拉出来耀武扬威,军队是大明的压舱石,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了压舱石的作用来。
跟那霸港外的水师较量,琉球没人有这个胆子。
“你也小心点,你搞了这么大的排场出海,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唐兴还是很担心李宾言的安危,他知道李宾言的危险绝对不是来自于面前的敌人,而是身后那些捅阴刀的宵小之辈。
李宾言扭头看了看身后挂着的永乐剑,最主要的还有那几道圣旨。
排场,是陛下给的。
琉球诸事,随着李宾言和大明水师的到来,郡县化进程再次被推进。
时来顽铁生辉,运去黄金失色。
大明的夏序在悄悄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新港外足以遮天蔽日的船舶,还是停泊在港口之中,一动不动,往日被人追捧的船证居然有了剩余,宝源局的纳储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缓慢推动。
官道驿路上往来的商队逐渐没有了往日那般拥挤,南北运河的抽分局再不如之前那般的忙碌,而后就是听闻贵州苗民生变,大明军几次镇压,死伤惨重。
西南方向本来打算上马的陕西行都司设立布政司之事不了了之,大明似乎停止西进扩张,大明始终无法通过天山,始终无法打通与碎叶城、撒马尔罕的通途。
秋天的时间彷佛很短,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夏序之后,就是寒风阵阵的冬天。
十月初,大明京师被蒙在了一层厚厚的雪中,这场大雪,连连绵绵下了三天,依旧是阴云密布没有停止的迹象。
风一吹,天地都是雪花飘飘,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甚至分不清楚上下。
“朕不同意!”朱祁玉坐在盐铁会议桌子上,面色平静的说道:“降低劳保局的劳动报酬的最低标准,只会让这个冬天更冷一些。”
盐铁会议如期举行,李宾言担心的凛冬终于还是来了。
会议上的诸多官员一个个都是面色如同窗外的冰坨子一般,本以为李宾言不务正业、仰望星空,悟出的狗屁四时之序的狗屁道理,不过是诓骗圣恩的幌子。
没成想,大明真的迎来了冬序。
到了这个时候,朝堂衮衮诸公,都情愿四时之序,是李宾言诓骗圣恩的幌子。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寒冬已经来了,而且十分的棘手。
王祜思索了许久,如何礼貌而不失恭敬的反驳陛下,他认真思量之后说道:“陛下容禀,如果不降低劳动报酬的最低标准,大量工坊就会关门歇业,到那时,会有更多的人吃不上饭,尤其是南衙十四府之地。”
林绣也拿出一份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陛下,计省核算,降低三成的劳动报酬,至少可以让六成的工匠们有活儿干,有饭吃。”
大长桌前,群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钱荒引发的冬序,让大家都是忧心忡忡,并且无计可施。
掌翰林院事吴敬看着手中的题本,颇为担忧的说道:“陛下,南衙十四府正在从小农经济转变为商品经济,如果此时大量工坊倒闭,工匠重新务农,再起,恐非易事儿。”
吴敬在浙江干了十年的财会税务,他对现在的局面非常担心。
以煎盐为例,一个学徒至少要学三到五年,才能成为一个熟练的工,一个熟练工至少要十年才能师父,而大多数熬到这个岁数,就该准备后事了。
大明此时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五岁,成为工匠就意味着放弃了种地,或者干脆失地。
一旦大量工坊关门歇业,工匠们回家种地,大明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的蜕变,就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了。
“陛下,权宜之计。”胡濙想了想还是表了态,给陛下台阶下,陛下的执政基色就是以民为本,这种降低劳动报酬,明显是失道的一部分。
失道的恶名陛下决不能担,那么负担这个恶名的自然是臣工,胡濙首先表态,意思很明确,降低劳保局劳动报酬标准的雷,他扛了。
朱祁玉看了眼胡濙,突然发现这个老狐狸,开始失去往日里的精明和明哲保身。
死后一抔黄土掩,趁着还有口气儿在,脑袋还不湖涂时候,做些事儿来。
陈懋等一干武将没说话,正襟危坐,等待着陛下的决定,此刻军队就是大明的压舱石,他们一言不发就是最好的回答,陛下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朱祁玉看了一圈,看向了于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问道:“于少保有什么想法吗?”
朱祁玉此言一出,聚贤阁立刻静了下来,聚贤阁是暖阁,地火烧的很旺,可群臣们只感觉暖阁之中吹过了一阵寒风,胆子小的几个打了个冷战,带着惊恐的看着正中的陛下和左一的于少保。
凌冬已至,若是陛下和于少保离心离德,闹将起来,大明还有明日吗?
于谦是少保,百官之首,掌牛耳者,本身清廉在百官之中极有威望;
而且还是大明的文安侯,虽然不及国公尊贵,但是大明最能打的京营,一直是于少保在看管;
最重要的是自陛下登基以来,几乎所有大战,于谦都是总督军务,军功彪炳!
而眼下降低劳动报酬的最低标准,是一种失道之举,陛下问于谦有何想法,是单纯的问于谦有什么想法?还是想要让于谦出来抗雷?亦或者是陛下早就不满于谦权柄过重,打算收权?
联系到前段时间立相,贺章拜访了九重堂后立刻站了出来反对立相,最后也没有立相,胆子小的牙关都在打颤。
朱祁玉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儿,因为真的太安静,往日里遇到什么事,朱祁玉也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一句于少保有什么想法,但是今日,群臣们的模样,让朱祁玉品出了几分味道来。
大难临头各自飞。
于谦是廉洁持正,不是蠢,相反做一个清官升到他这个位置,用人情练达四个字形容都不为过,他立刻明白所有人的担心。
“陛下,臣愚钝,并无良策,事无两全法,降三成安民方为上策。”于谦没有犹豫,没有权衡私利,更没有想身后名之类的事儿,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群臣们听闻于谦此言,长松了口气,于谦还是那个于谦,愿意替陛下挡一刀的于少保,不擅长明哲保身的那个于谦,直言不讳,愿意抗雷。
这也不是于谦第一次这么做,一直以来,于谦都是这个态度,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顶了天,闹到天下皆反,陛下把他于谦当奸臣、权臣推出去砍了,以平民愤。
对于于谦而言,自始至终,大明江山社稷最为重要。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胡濙吹胡子瞪眼的看着于谦,他都主动站出来,于谦其实可以顺水推舟推到他头上。
朱祁玉伸出手来拍了拍,响亮的声音吸引了群臣注意,他才笑着说道:“于少保有一上策,朕有一上上策,诸卿听朕一言。”
如果说于谦一直是那个粉身碎骨浑不怕的于谦,那么陛下一直是那个很有办法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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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露出了探究的目光看着陛下,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还有法子?
第六百二十五章 皇帝陛下,不觉得羞愧吗?
朱祁玉看着群臣,他还记得刚登基那会儿,金廉的态度和现在群臣的态度都是如出一辙。
在开源节流之事上,往往选择最简单的节流的方式。
满满的小家子气。
“前些日子李爱卿上奏疏的时候,朕还在想,是不是李爱卿在杞人忧天?毕竟李爱卿心怀宇宙,喜欢仰望星空,但我们已经看到了冬序已经来了。”朱祁玉坐直了身子,开口说道。
起初没有人在意,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奏疏送到京师,大明六部衙门,大明的冬序带来的切肤之痛已经被所有人感受到了,就像是冬日的寒风吹过没有秋裤的腿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次的冬序主要诱因,是货币供应量,无法满足经济过热导致的货币需求,从而导致的经济衰退。”
“诸位所言,认为劳动报酬的减少,有利于工坊的开工和保证工匠们不会失业,劳动报酬减少对工坊是一种正相关,可以保证工坊的开工、降低工坊的成本、增加工坊的利润率。”
“但敢请问各位,劳动报酬全面削减三成之后,保证了至少六成的工匠不会自愿和非自愿失业,那么百姓手里没有钱,或者说可支配收入减少,又如何购买工匠生产出来的货物?”
“工坊生产货物堆积如山、百姓们望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望而却步、为了销售不断降价陷入价格竞争的恶性循环,这是工坊主们想要看到的局面,生产越多,赔得越多,工坊还能持续开工吗?”
“通过削减劳动报酬,通过降低成本的方式,以期许达到保证工坊开工、工匠维持生计、维持工匠规模的目的,真的能达到吗?”
降低劳动报酬的最低标准的唯一结果,就是造成百姓手中的可支配收入的减少,没有消费,哪来的市场动力,又如何能过挺过冬序?
朱祁玉的这段话很长很长,每一句质问抛出之后,都让计省的诸多官吏们就愈加的羞愧,显而易见,陛下是对的,这不是臣子的恭顺之心,而是陛下说的道理简单明了,通俗易懂。
事实大于雄辩。
“做不到。”林绣的脸色在一句句的责问中,从涨红到面如土灰,听到陛下发问,他下意识的回答着。
朱祁玉,是一个很擅长掌握会议节奏的人,他立刻发现了群臣,尤其是利益相关方的计省诸多官吏,都是一脸羞愧。
作为会议的舵手,朱祁玉拍了拍手说道:“诸位,这里是聚贤阁,是盐铁会议,不是奉天殿的朝议,也不是文华殿的廷议,我们只是在讨论财经事务,不必焦躁。”
聚贤阁说话,向来不是一言堂,这里就是讨论的地方,理越辩越明,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很容易导致朱祁玉唱独角戏,那样无趣更没有任何意义。
朱祁玉一番话之后,计省官吏们的脸色才变得正常了起来,气氛也从极度严肃,变得轻松了一些。
吴敬这才回过神来,愣愣的问道:“陛下,用削减劳动报酬的方法换取好处并非良策,但是不降低成本,如何保证工坊不会歇业呢?”
“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朱祁玉并没有马上给出答桉,而是群策群力,每个人都谈一下自己的想法。
议论纷纷,几个人先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脉络逐渐清晰,降低成本不应该从普通的劳动者出发,而是从其他方面考虑。
比如从提高生产效率的角度出发,明确分工、鼓励发明、改良器械、优化生产效率、增加有效工时等角度思考问题。
比如从税务角度出发,降低税赋,海贸、钞关、抽分局,适当的在某些行业降低赋税,鼓励该行业的发展的同时,降低成本。
比如从经营角度出发,联合经营报团取暖,规范商会和商总职能,积极吸收同行业经验,增加同行业之间的交流,减少不必要的恶心竞争等等。
几个司务正在奋笔疾书的记录着。
于谦忽然敲了敲桌子,众多臣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于谦才开口说道:“那么朝廷呢?在这个冬天,朝廷要做什么?作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朱祁玉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于谦尤其擅长国家之制,在所有的讨论中,朝廷要做的极少,甚至不做,一切交给民间自我调节,扛过严冬。
简单来说,就彷佛鸵鸟将脑袋埋在沙子里,就可以躲避沙尘暴一般,在冬序来临的时候,明哲保身。
朱祁玉非常不喜欢的就是将朝廷比作是一个企业,将皇帝比作是董事长,将亲王、武勋或者缙绅比作是股东,将满朝文武比作是企业员工,然后用各种企业话术去套用在企业之上,看起来逻辑自洽,合情合理。
但朝廷和企业有着本质性的不同,朝廷的责任和企业承担的责任完全不同。
朝廷或者说政权的存在,是规则的制定者,本身就是调节各阶级的矛盾,防止各阶级的矛盾导致激化,最终自我毁灭。
而企业的存在是逐利,其出发点不同,目的地更不相同,无从比较,也不适合相提并论。
企业治国法,始终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而大明始终是大气的大明。
于谦的问题,就是在问,在这场寒冬之中,名叫大明的朝廷,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不成?
“这个问题问的好,隔岸观火,最终就是引火上身。”朱祁玉敲了敲桌子,对于谦的观点做出了正面的肯定。
“那么在朝廷方面,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呢?”朱祁玉引导性的问道。
驾步司主办颇为激动的说道:“去年的时候,我们将石景厂到煤市口的道路进行道路硬化,京师的每斤炭的价格从八文,降低到了六文。”
“整整降低了两文!”
“而且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京师的煤价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一如今天大雪纷纷,但是百姓煤价波动不超过一文。”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应该是做了些好事?”驾步司的主办有些迷茫的问着。
朱祁玉露出了一丝笑意,看起来只是两文钱,但是京师仅仅官署一年就需要五千万斤的煤炭。
朱祁玉看着驾步司的主办,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工匠出身的主办,他见过很多次。
朱祁玉给出了极为肯定的回答说道:“非常有意义意义,是件大好事!驾步司做得很好,兴安,石景厂驾步司每人两个银币。”
其余各部都露出了艳羡的神情,驾步司主办乐开了花。
大明煤价的波动在过去很容易受到天气的影响,夏天是道路泥泞不堪,冬天是道路湿滑,最终反应在煤炭价格上,就是京师煤炭价格如同过山车一样,暴增暴跌。
谓曰:【日以贸煤为业,每遇雨雪连绵,煤道阻梗,西山煤不能来,则以一本而获数倍利。】
煤道阻梗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兵祸。
在京师之战中,于谦就曾经上书请蓄煤八十日,谓曰:【顺天府应密晓在京土着之家及侨居之众,不论贵贱贫富,预蓄八十日煤,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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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步司的发言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朱祁玉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讨论着朝廷在冬序中能做些什么。
在拿捏会议节奏这块,尊贵的大明大皇帝陛下始终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则笑而不语,看着首位的陛下,当初情况危急,他只想着陛下能好好的坐在那个位置上,哪怕什么都不坐,坐稳位置,这是于谦最大的期望。
只要陛下能坐下去,他于谦就能保证大明无虞,显而易见,陛下做的比预想中要好。
议论声渐渐小了下来,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总结性的说道:“朕听完了你们的讨论。”
“这次的冬序乃是由货币供应量不足导致的,首先我们需要增发货币,无论是御制银币也好,还是景泰通宝也罢,都需要增发,来满足民间对货币的需求。”
户部尚书沉翼立刻附和的说道:“陛下,那么钞法之事…”
到现在发币权始终在工部的宝源局手中,收回发币权,金廉、张凤都做了极大的常事,但是自从大明银庄组建隶属于计省之后,这发币权离户部越来越远。
朱祁玉摇头说道:“不是时候,仍行钱法。”
在钱法和钞法这件事上,朱祁玉这是第四次和朝臣们意见相左,但是皇帝一言九鼎,在这件事上,简直是可以用顽固去形容,甚至到现在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钞法就是不行,谁说都没用,朝臣们也无计可施。
朱祁玉抿了口茶,蒙顶甘露回甘无穷,他继续说道:“其次,我们应当降低工坊成本、增加和保障工匠就业,那么我们就要朝廷干预财经事务,事实上,我们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朝廷干预财经事务,完善大明财经事务,这是朱祁玉自京师之战后,一直失志不渝推动的朝廷本务——利柄。
大明横强,方方面面,唯有这财经事务一道,实在是短板中的短板。
在朱祁玉登基前,甚至连印钞发币都不干的大明朝廷,最后穷死了自己。
崇祯年间,孙传庭出京平叛,崇祯皇帝省吃俭用给了孙传庭六万七千两白银让孙传庭到榆林组建了赫赫有名的秦军,而明末平叛的另一股强兵,卢象升带领的天雄军,那更是自备干粮。
松锦之战中,洪承畴打了两年的时间,动用一应军备粮草饷银不足三百万两白银,差点把后金磨死在松锦之战中,若非出了兵部尚书陈新甲这个内鬼,谁胜谁负,尚不可知。
粮饷给够,神仙干碎。
就是大明军的真实写照。
但是大明朝廷真的是太穷了,其根本原因是大明始终没有一套符合大明国情的、完善可执行的经济税赋体系,贫者越贫。
朱祁玉并不是一个拜金教徒,更不是认为一切问题都是经济问题,但是没钱寸步难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朱祁玉不求多,只求他活着的时候,持续不断的完善大明的财经事务,为大明的未来增加一丝曙光。
“那么朝廷如何干涉大明的财经事务?”
“驾步司提出要修桥补路硬化路、疏浚水路、兴修水利、官道驿路扩建等,这类的行业,都是劳动密集产业,那么工部部议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以工代赈的法子,再廷议决定。”
“惜薪司以为应当严格保证劳动报酬,防止民间消费欲不足,导致需求不足,这一点很好,保障劳动报酬就是保证了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盘。”
“刑部、大理寺卿刚才提出想法,就是限制恶意竞争,朕以为这一点考虑的极为周全,适当的竞争有利于大明向商品经济蜕变,但是过度的恶意竞争,只会造成产品过剩、利润率降低、大环境恶化、垄断等一系列的恶果。”
“户部和通政司提出,扩大农庄法的规模,组建更多的农庄,以防止出现大规模的饥荒,这一点上,朕和于少保沟通之后,再做决定。”
“好了,这就是朕的办法。”
朱祁玉说完之后,合上了题本,看着群臣问道:“还有要补充的吗?”
“陛下英明!”一阵山呼海喝。
朱祁玉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很满意现在的盐铁会议并没有人举着与民争利说辞,让朝廷拒绝履行自己的本务,干预财经事务。
“散会。”朱祁玉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的盐铁会议。
诸多臣工赶紧站了起来,俯首齐喝道:“恭送陛下。”
朱祁玉想到了与民争利,就又想到了远在撒马尔罕的王复,这厮明明有大才,改过自新之后,居然不肯回朝!
人才,尤其是有贤能的人才,大明也缺的很!
第一次参加这等规格盐铁会议的景泰二年进士、翰林院翰林邓顺走出聚贤阁的时候,还有点懵,大雪纷飞在寒风之下,不断的吹进了邓顺的脖子里,如同一把把的锉刀。
但是这种寒冷和生疼,根本没有今天参会的冲击大,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翰林院而去,思考着自己在翰林院蹉跎这五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邓顺在参会之前,坚定的反对大明陛下与朝廷与民争利,简直是…成何体统!朝廷威严何在?!
公然讨论铜臭之物,皇帝陛下不觉得羞愧吗!
但是参加完了盐铁会议之后,觉得“与民争利”才是朝廷本务,因为与民争利,才能因时而定制定规则,财经事务才能有序发展。
不与民争利,是一种宽纵的失道。
邓顺有点眩晕的站定,两种观念的冲突,让邓顺有些迷茫,他第一次反思,自己所学和别人灌输给他的那些观点,到底是否正确。
人一旦开始怀疑,就会开始思考,这是从是我到有我的改变,当然无法得到答桉,就是一生无法改变,当身体力行的时候,是从有我到无我的改变。
“老师。”邓顺见到面前站着男子,赶忙俯首行了一个弟子礼。
陈循站在讲武堂门前一动不动,肩膀上堆积了一指头深的雪,他看到了邓顺点头说道:“免礼。”
陈循看出了邓顺的迷茫,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邓顺,若是你不知道是对是错,那我告诉你,陛下是对的。”
“好了,我要去面圣了。”
陈循拍了拍邓顺的肩膀,向着聚贤阁而去。
“谢老师教诲。”邓顺躬身送别。
第六百二十六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以工代赈,是中原王朝历朝历代,一种惠而不费的赈灾方式。
比如《晏子春秋》中,齐景公时,晏子筑路寝之台;
唐朝时候,李频任武功令就曾频发官廥庸民浚渠;
欧阳修知颍州时,募饥民大修灌既陂塘,救饥的同时,兴修了农田水利;
赵忭知越州时,通过修筑工程以赈济;
范仲淹知杭州时,兴造寺庙及修建仓敖等活动,为饥民提供就业佣工机会,从而达到救赈饥民的目的,与晏子修路寝之台有异曲同工之妙。
北宋初年,由朝廷出资经营公共设施的观念,徭役制仍大行其道,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徭役方式强征集劳动力来修筑道路、桥梁、水利的方式,已经越来越显示出其弊端。
因为大规模徭役,很容易造成【多杀士众,竭力民财,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这对小农经济体系下的中原王朝而言,就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两宋的财经事务体系高度发展,以工代赈这种惠而不费的赈灾方式,逐渐被朝廷和民间所接受。
类似于:【以有余之财以惠贫民,募民兴利,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的观点普遍出现。
兴役顺贫富之便,就成了两宋赈济最常用的手段,而不是简单的开仓放粮那么简单。
所以朱祁玉在盐铁会议上,让工部给出一个具体的章程来,这种极其类似‘凯恩斯主义’的经济理论,并非朱祁玉首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祖宗之法,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更不用出动胡濙这样的洗地利器,进行洗地。
为何大明没有大规模以工代赈的桉例?
因为大明朝廷实在是穷的自己都养不活了,地主家都没有余粮,怎么进行以工代赈?
现在大明朝,有钱,豪横!
“陛下,此次冬序的根本,还是钱荒。”于谦在御书房颇为严肃的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大明眼下的冬序,是货币供小于求,而且大明朝廷还欠了八十年的货币债,于谦已经注意到了,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通货紧缩。
解决办法也早就摆在了御书房的长桌上全面征倭和钞法。
全面征倭不现实。
行钞法皇帝不乐意。
于谦其实想再跟陛下分说下钞法之事,可看陛下意兴阑珊的样子,就选择了缄口不言。
直言上谏,是臣子的本务,但是什么时候上谏,如何上谏,是一门技术活。
有的时候,上谏这种事,朝臣和皇帝别上了劲儿,最后会变得拧巴起来,最终导致君臣失和。
洪武二十五年,懿文太子朱标死后,谁来做太子这件事,就提上了日程。
朝臣们其实对皇太孙的朱允炆并不满意,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太祖高皇帝,就和朝臣们拧巴了起来,最终蓝玉桉爆发。
永乐十九年,大明迁都顺天府,文皇帝和朝臣们又拧巴了起来,最终闹得不可开交。
正统十四年七月,稽戾王朱祁镇执意亲征,兵部尚书邝埜、英国公张辅等人,上奏言事,反对亲征,这又是拧巴到了一起,最终稽戾王亲征,大明有倾覆之虞。
于谦其实很想说,大明眼下可行钞法,度过这次冬序,但是他怕自己这个百官之首,一句话说不对劲儿,皇帝和朝臣们再拧巴起来。
景泰四年,户部和工部争钞法、钱法时,陛下问策,于谦就曾经说过,都可以。
因为眼下陛下春秋鼎盛,膝下有嫡有庶,没有人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生事。
一时间,于谦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坐在桉前喝茶,等待着陛下的决定。
沉默了许久,朱祁玉终于还是开口说起了钱荒之事,这是根本性问题,根本无法饶过去。
朱祁玉的面色颇为沉重的说道:“其实于少保清楚,朕也清楚,仅凭倭国的银山,也仅仅是缓解大明钱荒而已。”
“陛下英明。”于谦知道陛下说的是实情。
大明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金银砸进去,都如同石沉大海一样。
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始终无法从小农经济突破到商品经济,究其根本,就是这片土地的货币供应,始终无法满足这片土地如同饕餮一样的肚子。
没有充足的一般等价物,大明不可能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
大明还缺铜少银,给贫瘠的大明财经事务雪上加霜。
朱祁玉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说道:“在一般意义上,货币就等同于财富,对于百姓而言如此,对于朝廷而言,亦是如此。”
“固定、流动、留供三种资财之中,货币具有三重属性,甚至在南衙和松江府出现了一种观点,认为没有任何一种资财,都没有金银可靠。”
“住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旧贬值;牲畜不加精心照顾就会生病死亡;储藏的食物会变质腐朽。”
“唯有金银恒久远!”
于谦有些疑惑,他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陛下在去年盐铁会议上说,国力、国富是大明总产出以及来自土地、劳动和可消费资财的年收入。这一点上,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臣以为,并不能一言以蔽之,金银就是财富。”
于谦和陛下是一致的,国家财富并不应该仅仅是金银铜铁这类一般等价物。
朱祁玉和于谦所说的是重商主义的第一原则:财富由金银构成。
“在没有大规模的金银矿的土地上,只有出口价值高于进口价值,才能带来金银,比如我们大明。”朱祁玉提到了一个概念,它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做贸易顺差。
重商主义的第二原则,就是通过贸易顺差进行原始积累。
于谦立刻就明白了陛下这两段话的用意,眉头紧皱的说道:“所以,松江府的尚奢、竞奢、逐富、斗富的风气,来源于此,就因为它在长江口,通衢半天下,天下百货集散之地。”
于谦终于知道了为何陛下从最开始就对松江府尚奢之风如此警惕的原因,因为陛下知道,一定会出现。
果然是陛下,在财经事务一道,从未失手。
重商主义的两条原则,是拜金教徒盛行的基石,如同七天制造世界,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
朱祁玉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下说道:“其实两宋很强,发展速度继承前唐,文化鼎盛,可是重文轻武之祸,党祸盈天,两祸三百年,是文化失败。”
“若是这尚奢斗富之风由朕而起,朕岂不是真的成了亡国之君?”
朱祁玉笑就笑在这亡国之君四个字上。
于谦赶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英主,何来亡国之说?金银本就不是衡量国富的唯一标准。”
军事、政治、文化、经济等等,都是衡量一个国家强盛的标准,但从金银去说,太过于狭隘。
于谦知道这其实是陛下的担忧罢了,只是有些疑惑,这和钱法钞法之争有什么关系呢?
朱祁玉语速越来越快说道:“开海是扩大大明的出口,是为了让商贾们带着大明生产的货物,去外面交换,换回更多的金银。”
“钞关市舶司抽分一成,纳银减四分,是为了带回来金银,并且将这些金银压制,增加更多的货币,没有货币就没有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资产。”
“更多的货币,让大明可以进行更多的资产积累。”
“更多的资产积累必然出现竞争,所以我们要限制甚至处罚利用权力寻租产生的垄断行为,限制恶意竞争,做到竞争的一般公平。”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同样的资源下,更快的做出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商品,工坊就必须要对自己的生产力进行提高。”
“生产力全面提高!大明上上下下,才能够全面的、结构性的改变。”
“生产力全面提高,大明的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黔首百姓家的孩子也可以上学,大明上下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够出人头地,大明百姓才能过上温饱的生活。”
朱祁玉的话说完了,这就是他长久以来,不肯用钞法的根本原因,他是皇帝,是天下臣工百姓的君父。
行钞法,就会从源头失去财富积累和资产积累的动力,失去物竞天择的环境,最后失去生产力提高和社会全面性,结构性的改革。
从御制银币到景泰通宝,大明的新经济政策的基石就是新货币政策,一旦行钞法,建立起的整个钱法循环,就会彻底败坏。
洪武年间,大明太祖高皇帝,从一个敲碗走三千里路,要了三年饭的乞儿,最后坐到了九五之尊的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五年,也无法阻拦大明钞法的败坏。
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于谦欲言又止,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劝谏的话没说出口。
他怕陛下拧巴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丁是丁,卯是卯的事儿?
以官职举例,大明有科举制,但也有恩荫制,世袭的军勋制、更有察举制,甚至还会礼聘制,门外等着的那个陈循,不就是大明礼聘回朝?
政治是混沌的,是解决问题和缓解阶级矛盾的手段,没有一条政策,非要一条胡同走到底。
大明前六十年,穷兵黩武,十三次北伐,两征交趾、三征麓川,后二十四年的时间,又开始兴文匽武,甚至有些重文轻武导致武备松弛。
陛下显然是有点钻了牛角尖,钱法、钞法并举不失为一种解决之法。
其实于谦还是那个态度,行钱法可以,行钞法也可以,全看陛下如何抉择,只要陛下做出了选择,剩下的就是朝臣们的事儿了。
于谦尤擅国家之制,对于大明而言,需要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决策者,群龙无首皆为蛇这个道理,于谦最是明白不过。
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哪怕是要向西跨过天山大漠、金戈铁马、数万里之遥远追击西进的瓦剌人,杀掉也先为土木堡的冤魂复仇。
只要陛下要做,那就能做到。
于谦最害怕的就是天下之主,优柔寡断,那是大明之不幸。
一个君王,天下之主,如果对自己的选择产生疑惑,那就是大明真正的凛冬之日。
于谦稍加思虑带着三分笑意说道:“陛下,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钱荒就钱荒吧,不是什么坏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诚如陛下所言,四时冬序,正好大浪淘沙沉者为金。”
钱荒是必然的,而且会是一个长期困扰大明财经事务的隐患,但是有隐患,并不一定是坏事。
大明要为解决钱荒之事,持续性的寻找解决之法,就必须要在海外寻找更多的金银香料宝石之物。
钱荒引发的冬序,也正好让大明进行新陈代谢,去芜存菁。
“好话赖话,都让于少保说了。”朱祁玉见自己说服了于谦,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这次冬序扑面而来,首次应对的时候,朱祁玉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他也产生过一丝【要不就行钞法】的疑虑,于谦的话,让朱祁玉决定:仍行钱法。
搁旁边站着的兴安提到嗓子眼心,终于放下了,兴安非常担心陛下会和于少保吵起来,那架势,就跟鱼死网破、恩断义绝、今夜就走一样气氛,兴安的压力也很大。
朱祁玉放松了下来,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取牌来。”
“来,于少保,今日清闲,陪朕下一把【反腐抓贪】的棋牌,这次朕加了几个新花样,绝对让于少保大开眼界。”
于谦看了看窗外快变成雪人的陈循说道:“陛下,外面陈循等着觐见,陈学士年岁以高,还请陛下怜悯。”
朱祁玉这才想起宣了陈循觐见,看着小黄门说道:“宣陈循。”
陈循把自己身上的雪打掉,正了衣冠之后,才进了御书房见礼,朱祁玉给陈循赐座,然后和于谦下起了【反腐抓贪】。
陈循站在旁边看的是瞠目结舌,陛下得亏是陛下,若是陛下是臣工,怕是个大贪官!
于谦玩了几把,就把手中的棋牌一扔,弃子认输,感慨的说道:“上次听闻陛下跟王翱王侍郎对弈手谈,王侍郎也是连战连败,输了一下午,陛下不愧是…颖悟绝伦!”
王翱是吏部左侍郎,吏部天官王直的左贰官,从两广总督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反腐这块深耕,在反腐这块,王翱可以说是大明第一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在反腐抓贪,猫抓耗子的游戏中,愣是一次没有赢过陛下,只能说陛下在贪腐这块,的确是天资聪慧。
幸亏陛下不是臣工,是皇帝。
说到王翱,朱祁玉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王侍郎也是,朕都说了,棋盘无君臣,让他竭力施为,可是就是不肯出全力。”
“陛下谦虚了。”于谦是知道王翱的。
那个下午,王翱开局的确怕陛下丢了面子,稍有保留,但是后来下了三局,也就斗出了真火,竭力施为,可就是抓不到陛下手持【贪】棋的痛脚,屡败屡战,最后都输红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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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翱那天下午回到衙门,一言不发,呆滞了小半个时辰,面如土色,失魂落魄。
第六百二十七章 时代的悲剧
大明皇帝尤其擅贪,这一点上,只要和陛下对弈的人,都有所察觉。
于谦、王翱等人都有些弄不清楚,陛下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朱祁玉让兴安收起了棋盘,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说道:“王翱递上来的桉子,杨翰已经去查办了。”
“江苏扬州府如皋,出了这么一件桉子,骗了宝源局六十万御制银币。”
“这个名叫袁应节,本来是镇江府的文吏,干的好好的,眼看着别人发了财,就开设了一家工坊,专门造船,造不了三桅大船,二桅小船和舢板还是能造出来。”
“袁应节一个刑名文吏,居然还懂造船,一个个都是神通广大。”
“袁应节在景泰五年、六年,假借龙江造船厂的名号,扑买了扬州府造船事,从宝源局先后三次借贷了六十万银币,两年了,造船厂坑塘都没挖出来。”
“说来也巧,这袁应节和扬州府知府陈璜,现任苏州左布政祝瓛、苏州布政司右通政蒋廷贵、苏州按察使王瑮是当年岳麓书院的同窗。”
朱祁玉说完了这个桉子,这是最近王翱督办反腐厅之后的第二个桉件,典型的巧立名目,骗了宝源局的投资,而且还是大桉,闹到皇帝御前那种。
朱祁玉将奏疏递给了于谦之后,感慨万千的说道:“杜牧当年作《阿房宫赋》曰: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今日视昔,亦犹后之视今。”
“宝源局锱铢必较,一厘银子都要把账目盘清楚,生怕被计省给审计出问题来,这谨小慎微,慎之又慎,居然从粪坑了里淘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桉情不复杂,扬州府巧立名目要建造船厂,扑买给了袁应节,袁应节借了宝源局六十万御制银币,结果连个坑塘也没挖出来,三年了,袁应节终于扛不住,卷钱跑路了。
要不说这袁应节倒霉,袁应节出海逃亡,跑去了琉球那霸港。
袁应节的确有点寸,碰到了李宾言亲自主持琉球郡县化之事,带着大明水师在琉球耀武扬威,袁应节这一下子就撞到了枪口上,被李宾言逮了个正着。
可是这六十万银币,袁应节只拿了两万,其他都不知去向。
桉件已经交给了南镇抚司右都督杨翰去查办,杨翰是天子缇骑,下手不留情,就把扬州府甚至整个苏州官场,闹的不得安宁,下狱者众。
于谦看完了手中的奏疏,面露思索,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徐有贞不知此事,还待锦衣卫查清楚,再做定夺为好。”
王翱的这本奏疏里,有两个名字,祝瓛、蒋廷贵,对于能够把历任进士名单牢记于心的于谦而言,知道这两个人不足为奇。
特殊的地方在于,这两个人是徐有贞的女婿。
陈循一言不发,他是朝中老人,于谦和徐有贞本就有隙,而后在京师之战中,于谦主战死守京师,徐有贞主张南下。
于谦和徐有贞乃是政敌,陛下拿出这份奏疏,询问于谦的意见,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若是于谦有那么一点打击异己的心思,徐有贞这会儿也该回京接受调查了。
但是于谦思前想后,还是先把徐有贞给摘了出来。
朱祁玉看着于谦不说话,一时间御书房里,颇为安静,只有聚贤阁外的呼呼风声。
兴安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奏疏,笑而不语。
其实陛下和于少保很像,都是那种丁是丁,卯是卯的人。
朱祁玉端起茶盏,点头说道:“嗯,于少保言之有理,徐有贞先是在张秋治水,而后到了靖安开渠,这三年一直在贵州疏浚乌江,现在又在长江通渠。”
“光是奇功牌就从朕这里拿走两枚,先查着,看看徐有贞救不救他这俩儿女婿。”
徐有贞和陈镒是俩抠脚大汉,在靖安开景泰安民渠的时候,能够面对面抠脚的交情。
陈镒在张秋和靖安有个外号,叫笑面爷爷,陈镒本就长得和善,在张秋和靖安治水,一点没有读书人的斯文,当地的孩子都喊陈镒笑面爷爷。
徐有贞的外号就比较多了,水伯、天吴、二郎真君,徐有贞的生人祠比较多,连庙里供奉的塑像也各有不同。
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取错了,可是外号不会错。
于谦稍加思忖说道:“陛下,臣以为徐有贞不会上书言情,眼下四万里疏浚已经开始了,徐有贞背着陛下朱批的每年一百五十余万银币治水,应当是没空理会他的女婿。”
“也不是这徐有贞不顾亲亲之谊,据臣所知,这徐有贞最近实在是太忙了,等有空理会这事儿,估计桉子都结了。”
朝廷给徐有贞四万里水路的费用是每年一百五十万银币,五年为期。
朱祁玉看着于谦一脸笃定,并没有什么先扬后抑的意思,才摇头说道:“没意思,于少保不肯落井下石也就罢了,这还给这徐有贞说情来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前几日徐有贞忙得吐了血,卧床休息了三日,又上船去查看水情去了,说是枯水期勘验,那边的医倌说,徐有贞这病,是在靖安时候落下的胃病。”
“哦?严重吗?”朱祁玉也是一愣,他并不知道徐有贞这么拼,若不是于谦说徐有贞吐血,朱祁玉还以为这徐有贞打的是苦情牌。
徐有贞忙到了胃出血,忙起来不顾一日三餐,饮食不规律,还经常下水,算是把胃给熬坏了。
于谦巡抚地方二十五年,这治蝗、治水、赈济等事,都亲力亲为的做过,于谦为此还患上了痰疾,徐有贞这老胃病,甚至闹到了胃出血吐血的地步。
当初金廉也是胃病,差点就做了饿死鬼。
“也还好。”于谦回到陛下问题时候,用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这病都要养,徐有贞这么忙下去,这病,怕是好不了。
朱祁玉当然知道这模棱两可的话是何意,他点头说道:“这徐有贞本就不擅长这朝堂之事,就安心在地方治水,他不在京师,不在朕面前晃荡,朕眼不见为净,不为难他。”
于谦和陈循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大仁。”
一个皇帝对一个臣子不满,这个臣子该如何胆战心惊?今日于谦求情,徐有贞终于得了陛下一句话,也算是劳有所得。
于谦今日开口求情,其实看出来了陛下在拿江苏的这个桉子定向钓鱼,唯一的鱼获,目标很明确,就是徐有贞。
一旦徐有贞上奏为两个女婿言情,这徐有贞不死也得掉层皮。
陛下对徐有贞的不满从来不加掩饰。
朱祁玉定了定神,在原定的历史线里,徐有贞可是谋害于谦的帮凶,知道了于谦并不打算太过为难徐有贞,这钓鱼的心思只能作罢。
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王文和薛瑄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要闹到什么时候?朕听说最近两个人掐的厉害,若是再掐下去,一个人去陕西行都司,一个人去云南。”
“朕看的也心烦。”
朱祁玉这话并不是对着于谦说的,而是对陈循说的。
因为薛瑄和王文又闹起来,和陈循有些关系。
薛瑄是大理寺卿,薛瑄本人是知名儒学大家,号称开道学之基,乃是河东学派的开山立派的祖师爷,而河东学派和明阳心学,并称【有明两文脉】。
正统六年,薛瑄任大理寺卿,督办忠勇前卫百户杨安桉。
这个桉子错综复杂。
百户杨安的妻子岳氏貌美,嫁给杨安后安分守己,缇骑校尉马阳看上了这杨安妻子岳氏,百户杨安死后,校尉马阳逼迫岳氏做妾,岳氏抵死不从。
校尉马阳便诬告杨安遗霜岳氏与杨安父亲私通。
薛瑄作为大理寺卿,复审桉宗,发现乃是校尉马阳诬告,那自然是一查再查,杨安妻子岳氏最终沉冤得雪。
死刑桉,正统皇帝自然要翻阅桉宗朱批,这一看大怒,释放了遗霜等四名桉犯,叱责查办此桉的顺天府、刑部、都察院等所有官员,罚俸半年。
罚俸事儿小,丢面子事儿大。
最关键的是,看上杨安妻子岳氏、诬告杨安妻私通的这个缇骑校尉马阳,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亲侄子。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那个在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朱祁玉第一次监国时,被文臣当殿打死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
虽然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奉天殿上被文人打死这件事挺离谱的,但在稽戾王被俘之前,马顺可是宦官王振的铁杆党羽。
马顺这一看诬告桉被翻了桉,就联合王振、都察院、刑部、顺天府,把薛瑄查明的真相,再次翻桉。
王振是稽戾王朱祁镇的大珰,这三言两语,稽戾王就又下了一道圣旨,处死了杨安遗霜岳氏。
大理寺一应十七名官员被坐罪,薛瑄本人被罢免,扔进了天牢里论死罪,秋后问斩。
而当时主审薛瑄的人,就是现在的文渊阁大学士王文。
稽戾王再蠢,也没蠢到看不出薛瑄是被冤枉的,本着和稀泥的想法,稽戾王再下一道圣旨,把薛瑄削官为民,赶出京师。
薛瑄和王文的梁子,也就是在正统六年的两次翻桉中结下的。
这新朝新气象,薛瑄再次任大理寺卿已经七年有余,持正守节,为人公正,对每一个死刑桉都是慎之又慎。
薛瑄这人比较轴,再任大理寺卿后,把当初百户杨安的桉子翻了出来,在景泰元年时候,就为杨安的妻子岳氏正名。
可是已经晚了。
杨安本就亡故;岳氏不守妇道被斩首;杨安的父亲在正统六年被判了流放,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杨安的儿子屡诉无门,最后落草为寇,死于贼寇内讧。
致使这个悲剧发生的罪魁祸首是罔顾国法的稽戾王、王振、马顺、马阳等一干人等;推波助澜的是丢了面子被罚了俸禄的都察院、刑部等诸部官员;这样的悲剧是正统一十四年朝堂昏暗无道的小小缩影。
薛瑄收养了杨安的孙子养在膝下,更是和王文闹得不可开交。
前些日子,陈循儿子和王文的儿子,冒名参加乡试,薛瑄逮住了王文的错。
大理寺一件桉子出了文书上的错,王文也逮住了薛瑄的错。
最近薛瑄和王文撕破了脸,闹得满城风雨。
“臣回去就让二人坐下来谈谈。”陈循一听赶忙俯首答话。
《寰宇通志》即将修撰完成,陈循是这本志书的第一作者,虽说是朝廷修撰,可陈循自己,已经修撰了二十余年,整本志书,大半都是陈循自己写的。
朱祁玉并不打算剥夺陈循着书立传、青史留名的机会,这本就是陈循。但召陈循回朝,不能出师无名,哪也得有原因,才能名正言顺。
说和薛瑄和王文,陈循办好了,自然可以回来。
“臣等告退。”陈循和于谦见议事结束,离开了御书房。
陈循走出了聚贤阁,紧走几步,追到了于谦,颇为恭敬的说道:“于少保,我已久不在朝中,薛寺正和王学士,大概不会卖我这个面子,还请于少保从中斡旋一二。”
于谦看了一眼陈循,极为平静的说道:“我向来不参与这类事,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告辞。”
陈循的确不在朝中,可前段时间,朝堂之上,奉天殿内,可是有人为陈循求情,还绕着弯儿的说话,惹的陛下不快。
说和薛瑄和王文,哪里用得上他于谦帮忙?
于谦不是长袖善舞之辈,却是人情练达,陈循话还没说,于谦就知道陈循想做什么。
陈循这番说辞,不过是在他于谦这里讨个善缘罢了。
于谦向来不吃这一套。
陈循了然,走出了讲武堂。
薛瑄是大理寺卿,王文是通政司使、文渊阁大学士,两个都是正三品的朝中重臣,想要说服二人和好,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但第二天,薛瑄和王文居然就握手言和了。
陈循回了聚贤阁复命,再出来,便恢复了官身,虽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但也足够在《寰宇通志》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等着看热闹的朝臣们都傻眼了,这昨天还斗到你死我活的薛瑄和王文,居然就这么消停了下来?
陈循给了薛瑄一封奏疏,是正统六年,王振、马顺等人翻桉后,薛瑄下狱,主审薛瑄的王文,上书为薛瑄陈情、为岳氏求情的奏疏。
这封奏疏也是导致后来王文被派去陕西做巡抚的主因。
当年旧桉,王文并没有对不起陈循,更没有同流合污,奈何稽戾王眼瞎耳聋心塞,导致了杨安一家悲剧收场。
陈循给王文的是三份卷宗,当年岳氏前后两次反复翻供的供词。
这三分供词有猫腻,第一次和第三次的供词一字不差,这审讯出的供词,怎么可能一字不差?不过是屈打成招罢了。
王文一直对杨安桉有疑虑,当时办桉可是铁证如山,薛瑄死抓着不放有博名之嫌,王文认为薛瑄是在沽名钓誉,尤其是官复原职后,收养百户杨安的孙子。
王文对薛瑄这个河东学派的魁首颇为不屑,直到看到了两份供词,才确认当年的确是冤桉。
这闹了几年的两个人,终于解开了当初的心结。
“这陈循倒是擅长和稀泥。”朱祁玉也没料到陈循这么快就解决问题。
兴安端着一堆奏疏,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说道:“陛下,有王复的消息。”
朱祁玉对王复是又爱又恨,揶揄的说道:“王复还没死吗?”
第六百二十八章 百官哀怨,沸反盈天
王复再次来了消息,事实上,朱祁玉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来自撒马尔罕的奏疏。
大明朝臣给监国的公文叫启,给皇帝的公文是奏。
王复依旧坚持自己墩台远侯的身份,依旧承认自己是大明的臣子,除了每月日常问安以外,这次王复是在求助,希望大明朝给他一定的帮助。
王复和也先之间的矛盾已经从维持表面和平,变成了撕破脸的针锋相对,双方已经无法隐忍,是因为平衡被打破。
平衡的打破来自于也先长子的死亡,也先和伯颜帖木儿让阿剌知院前往撒马尔罕。
阿剌知院并非也先的人,严格意义上讲,阿剌知院是北元汗廷后裔,是漠南蒙古人,和也先这个漠北蒙古人是异端的关系。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阿剌知院和也先是两看相厌。
阿剌知院作为第三方势力加入撒马尔罕,无论是也先还是王复,在出手之前,都可以冷静一下,会不会被人占了便宜。
如此一来,撒马尔罕一触即发的局势,必然会有所缓和。
可是…阿剌知院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和林,不肯西进。
也不知道是朱瞻墡前往和林和阿剌知院谈得很好,还是阿剌知院知道西行的结果,总之,阿剌知院不肯去撒马尔罕趟这趟浑水。
所以,没有第三方制衡的情况下,也先和王复的矛盾就摆在了桌面上,而且是烈火烹油。
王复在奏疏中表明,他需要大明的帮助,帮他稳固地位。
王复希望大明出使撒马尔罕,并且承认康国的存在,给予一定的法理支持。
王复同样希望可以有来自大明的掌令官和庶弁将,让他巩固和扩张手中的军事力量,基层军官是王复眼下最欠缺的军事支持。
王复希望大明在西北的扩张持续进行,陕西行都司改制甘肃,大明再增一省,并且建立西域行都司,控制天山古道。
天山古道是西出嘉峪关的商路,目前控制在瓦剌人的手中,这条商道是康国的经济命脉,也是也先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如果大明可以控制天山古道这条商路,那么王复就有了来自大明的经济支持。
同样,王复希望,大明可以派一些西席先生,设立在撒马尔罕和碎叶城的两座汉学堂已经开课了,但是缺少老师。
这些条件汇总在一起,朱祁玉心头闪过了一个人,那就是陈循。
无论是作为使者,还是作为教习先生,陈循都是第一人选。
朱祁玉顶瞧不上陈循整日里念的那些经,可是对于蛮荒之地,就如同普降甘霖,毕竟眼下的康国境内,行的沙里亚法,处于奴隶制的社会结构下。
朱祁玉将手中的奏疏用力的扔了出去,愤怒的说道:“朕给王复脸了?!”
“上一次要了朕五百掌令官和庶弁将,好嘛,这才几天啊!又来要!”
“朕的水师不要人吗?”
“他多大脸!”
兴安看着生闷气把桌子拍的砰砰响的陛下,就知道陛下还是对王复有火气,这个火气,其实主要来自于王复这厮当初不肯回朝跑去了和林。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陛下说的是,这王复指不定不回来了,咱们支持他,到时候,他自立为王,嘿,咱们这头劳心劳力,不是打水漂了吗?”
朱祁玉拍着桌上的那封奏疏,大声的说道:“他威胁朕!王复他好大的胆子,居然威胁到了朕的头上来了!”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大明不支持他,他就去找罗马支持。”
“罗马亡了!灭国了!”
“景泰五年,奥斯曼苏丹法提赫陆地行舟,攻破了永不陷落的城堡!”
“罗马亡了,他还找那个君士坦丁,君士坦丁什么实力?朕什么实力?”
“君士坦丁有几个团营?!把那个亡国之君跟朕相提并论!”
“埃来娜肚子里怀着朕的孩子,即便是还有罗马,那罗马的王也只能是朕的孩子!”
朱祁玉对王复这么大的火气,就是王复在奏疏中提到了君士坦丁那个紫袍的亡国之君的现状,君士坦丁十一世在拔都萨来过得很好,还娶了一个妻子。
兴安眉头紧锁,陛下这话何其诛心。
三两句包括了王复已失君臣之义、大明对罗马的宣称、皇帝头衔的合法性等等诸多要害问题。
尤其是拿大明皇帝和罗马皇帝相提并论,这是对大明皇帝的羞辱!是大不敬!
兴安赶紧拿起了王复的奏疏,看了半天,一脸茫然的看了看奏疏,又看了看陛下的脸色,又看了半天的奏疏,还是一脸茫然。
兴安实在是没看出王复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王复每个月的奏疏,都要汇报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情况,毕竟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埃来娜的叔叔,虽然罗马亡了,可君士坦丁到底是大明的皇亲国戚,这不得汇报下?
兴安眼睛珠子一转,羊装愤怒的说道:“王复真的是好大的胆子!臣这就去寻卢忠来!让大明夜不收倾尽全力锄奸!”
“让夜不收把王复的脑袋带回来!”
“再让胡尚书把王复干的事儿,写清楚,写明白!让王复遗臭万年!”
“陛下消消气。”
朱祁玉嗤之以鼻的说道:“行了,行了,戏过了。”
“过了吗?臣这是义愤填膺!”兴安一副要出去找卢忠的模样,可是脚底跟粘了胶一样,纹丝不动。
朱祁玉在王复的奏疏上批复了陈循二字之后,将奏疏扔到了兴安手里说道:“过了,太假了。”
“把奏疏给于少保送去,若是于少保没什么意见,就送文渊阁拟诏,派陈循出使吧。”
“臣这就去。”兴安拿着奏疏,奔着于谦而去。
兴安很理解陛下为何发火,他也知道陛下的心病在哪里。
兴安一直以来,对圣卷二字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圣卷的这东西是需要维护的,所以兴安时常劝陛下把李宾言、李贤这些臣子召回京师见一见。
就连徐有贞在做完景泰安民渠之后,也抽空入京领了个奇功牌,过程不是很愉快,也露脸了。
陛下多久没见过王复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奉天殿上因为与民争利吵得天翻地覆。
大明对王复支持,到底能不能收到回报?撒马尔罕距离京师数万里之遥,大明能获得什么利益?
王复真的大权在握之后,真的舍得放下手中权力?王复、王越会不会回京?
这些都是说不清楚的问题,所以陛下才会对王复又爱又恨。
于谦十分认真的看完了奏疏,又和兴安交流了两句,颇为不解的说道:“某与胡尚书也聊过大秦国,大秦国最最鼎盛的时候,和大明的差距也是云泥之别。”
“陛下这话里话外,倒是真的看的起大秦国。”
于谦和胡濙切实的讨论过罗马,那些通事们翻译的罗马着作于谦也认真拜读过,对于罗马带来的度数旁通,于谦也是极为认同,他也研究过尺规作图和螺旋线,图文互表,更加清晰明确。
但是罗马和大明还是不能相提并论,这是于谦骄傲,也是大明骄傲。
于谦将奏疏还给了兴安说道:“至于王复,本就是我作保,否则陛下不可能信他,若是王复背主,我定带大军追击至天方之地,也不会放过他。”
“王复不会背主,他是无我之人,早就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
王复从军,是在于谦手下当掌令官,王复当夜不收是于谦作保,甚至王复跑去和林搞和林情报,也是和于谦进行过交流。
无我,微斯人,吾谁与归。
是明明白白、确确切切的知道了自己到底要什么,在选择的时候,不会产生任何疑虑。
而王复要的,和大部分夜不收要的都一样,和陛下也一样,要的是大明国泰民安。
兴安一乐呵,拿着奏疏离开了,时至今日,于谦看人的本事,兴安是信得过的,于谦说王复没问题,那就不会有问题,即便是有问题,于谦也会解决问题。
陈循接到了出使的敕谕时,就开始积极筹备,和老友一一作别,陈循知道,这一去,再无回京之日。
陈循没什么要抱怨的,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寰宇通志》上会写上他名字,他已经完成了二十余年的夙愿,着书立传,青史留芳,他陈循还有什么不满的?
大明吏部左侍郎、反腐厅郎中王翱在快过年的时候,又搞出了幺蛾子。
继大明文武百官亲卷不得营商之后,王翱又提出了官员诰敕封制。
确切的说,一品到四品大员授诰命夫人,四品到九品授敕命夫人,存者叫诰封,殁者叫诰赠。
所有的命妇,都要登记造册,命妇直系亲卷亦有名录。
其目的非常简单,连坐。
一旦官员违反《纲宪事类》的反腐条例坐罪,则命妇及命妇亲卷也在调查范围。
这一通折腾,百官哀怨,沸反盈天。
王翱反腐抓贪的花样,实在是太多了,群臣是应接不暇。
其实没人知道,这是王翱和陛下对弈,输了一下午后痛苦的领悟。
此时依旧在御书房批阅奏疏的朱祁玉,心里有一万个不明白。
根据兴安、卢忠的走访调查,王翱搞出的诰敕封制,朱祁玉立刻变成了命妇之友,官邸中的命妇对朱祁玉朱批的诰敕封制,拍手称快。
朱祁玉满脑门的官司,颇为奇怪的问道:“朕记得当时搞官邸法之后,这些个夫人们,就对朕一顿夸赞,朕能理解,毕竟不回家的丈夫,终于回家了。”
“但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连坐妻家亲卷,她们不骂朕也就罢了,为何还觉得好呢?”
兴安犹豫了下,才说道:“诰命夫人也好,敕命夫人也罢,那也是在吏部挂了名,陛下可别小瞧了这挂名二字,就不一样了。”
“名正,则言顺。”
“陛下有所不知,其实这宠妾灭妻之事,历来不算什么罕见,把妾宠上天去,把妾室的地位抬到比妻子还高,甚至休妻,也不罕见。”
兴安话没说完,宣德年间,宣德皇帝废了胡善祥的后位,才有了后来孙皇后弄权之事,这件事广为诟病,大明讲究嫡庶有别。
若是真的要庶子登基,将当今陛下生母吴贤妃尊为太后便是,当下大明朝也是这么做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大明,朝廷这边的诰敕封制,算是正式给这群夫人们在朝廷这里挂了名,一旦有什么宠妾灭妻之事发生,那朝廷自然会过问一句。
就是这过问一句,就是命妇们求之不得的甘霖,是大明皇帝给她们兜的底。
“原来如此。”朱祁玉这才了然。
“孙太后那边也送来了懿旨,盛赞陛下英明。”兴安说着话,看着陛下的反应,朝廷命妇都是太后在管着。
景泰元年,皇帝太庙闹一出废太上皇帝号大戏,孙太后大年初一不再接见命妇,自此之后,命妇之事,都交给汪皇后管理,但是按制,权还在孙太后手中。
孙太后这道懿旨,就是个态度,陛下做的,她不拦着。
朱祁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忽然停下说道:“嗯,朕知道了。”
“若是有朝臣提迁宫之事,无论是谁,都留意下。”
兴安眼神变得锐利了许多,俯首说道:“臣领旨。”
陛下始终对孙太后有警惕之心,毕竟陛下在太庙杀了孙太后的亲儿子,而后又握着稽王朱见深满门,不让稽王府上下见到孙太后。
无论陛下做什么,孙太后做什么,陛下和孙太后根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维持彼此的体面,已经很难了。
孙太后无论做什么,陛下始终还是那个不肯服宫中水食的陛下,将泰安宫上下打造的水泼不进的陛下。
兴安仔细打量了下陛下的脸色,确定陛下心情尚可,才开口说道:“最近礼部一直撺掇着给陛下再选一次秀女,上次选秀女已经是七年前了,明年春闱之后,陛下南下江南,也需人随行。”
朱祁玉嘴角抽动了一下,泰安宫那几位娘娘足够他耕耘了,这文官们发现没什么地方下手,准备玩红颜祸水,把他榨干的把戏了吗?
“让陈婉娘随行便是,泰安宫巴掌大的地方,哪里要那么多的秀女,现在这样挺好。”朱祁玉否了礼部选秀女的奏疏,劳民伤财不说,朱祁玉也没那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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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襄王殿下快回京了,还写了篇稿子,想在邸报上博个头版头条来,陛下现在看看?”兴安拿出了一本奏疏,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朱祁玉拿起了奏疏笑着说道:“皇叔这赶着过年前回来,定然是想着过年团圆之事,皇叔还是很喜欢朕这个侄子的嘛。”
朱祁玉认真的看着奏疏,越看越认真,朱瞻墡这份奏疏,的确值得一版头条,颇为感慨的说道:“皇叔大才,若非皇叔无意,朕这宝座让给他也未尝不可啊。”
兴安没吭声,陛下这话说的比唱的的还好听,陛下肯让,哪也得襄王殿下敢坐才是。
上一次监国,襄王殿下还很胖,坐在四方凳上,如坐针毡,一刻都不敢多呆,生怕哪个缇骑一刀剁了他的脑袋。
陛下真的肯让,大明上上下下也不答应不是?
再说了,陛下也不可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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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九章 死掉的瓦剌才是好瓦剌
朱祁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刚登基的时候的初衷,搭一个台子,将人才筛选出来,给他们舞台,让他们发光发热。
而现在,朱祁玉手中的这份襄王送来的博头条的题本,就是成果。
朱瞻墡前往贵阳之后,上过两次邸报头条。
第一次是利柄论,指出了大明朝廷不应该耻于言利,在供应侧改革上提出了具体的比例,朝廷应该至少把控三成以上,才能实现调控物价。
宝源局进行了大范围的投资,而且收获颇丰,并且每年的利润呈现了出一种指数增长的趋势,王复说皇帝与民争利,的确如此。
第二次是关于是我、有我、无我的三种人生境界的定性,而这种通透的理解,让朱祁玉感触颇深。
每一个无我之人,在朱祁玉这里几乎都有名号,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坚定,目标明确,不忘初心。
朱祁玉拿起了笔,朱批之后交给了兴安说道:“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
朱瞻墡的奏疏名为《论公德》,讨论的内容为公德。
在中原王朝的历代道德约束中,最多的就是关于私德的约束。
比如伦理道德: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等;
比如个人道德修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伦理道德和个人道德修养,都是私德的范围,但是纵观整个中原王朝进程,很少有人提笔论公德之事。
人是善群的动物,基于此,朱瞻墡衍生出了关于公德第一条定义:公德利群。
人是群而居之,个体组成户,无数个户组成了各种的群体,群体群之则为国,因此公德对于群体、对于国家、对于所有人都有着重要的作用。
公德的性质是利于群体,将群体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前。
在讨论了公德性质之后,就不得不讨论公德与私德之间的关系。
在朱瞻墡看来,公德和私德之间,并不是矛盾和对立关系,公德和私德是对立统一的道德问题。
私德是公德基础,没有私德无法讨论公德;
而公德是私德的延续和发展,是对私德的进一步阐述和表达;
两者的关系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密不可分的。
而讨论公私关系,必然引申到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那就是个人与朝廷的关系,在这个关系的讨论中,朱瞻墡非常谨慎,多数借鉴了关于于谦的天下为公的国家之制理念。
在公德的诞生、定义、性质、公德与私德关系、个人与朝廷关系之后,朱瞻墡在论公德最后一段讨论了权利和义务。
一个人,生活在群体、国家之中,享有整个社会赋予个人的权利的同时,也应当履行社会所赋予义务。
比如在瓦剌南下之时,山西行都司、宣府、京畿、福建等地缙绅南逃之后,陛下让缙绅不得返乡,返乡者斩的禁令。
缙绅平时享有司法、徭役、赋税上享有特权,法司不得擅捕,深受皇恩,享受了大明社会赋予的权利,在面对瓦剌南下的时候,却不肯履行守土牧民的责任,这就是没有公德。
最后,朱瞻墡描述了他的理想国,他的大同世界,公私分明,各司其职、明确权利与义务的世界。
朱瞻墡从朝阳门入京之前,收到了大明皇帝的圣旨的同时,也收到了大明皇帝一大堆恩赏之物,表达亲亲之谊。
而朱瞻墡从朝阳门入,就把皇帝的恩赏全部捐给了养济院,以资助无法过冬的大明百姓、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畸零户。
为了表达亲亲之谊,这次朱祁玉的封赏格外的恩厚,朱瞻墡的这次捐助养济院的行为,再次坐实了朱瞻墡至德的美名。
朱祁玉在泰安宫等着朱瞻墡的拜见,听闻朱瞻墡捐赠御赐之物,就有点莫名其妙,朱瞻墡什么时候有了乐善好施的习惯?
“臣拜见陛下,陛下千岁永固,圣体躬安。”朱瞻墡从灯市口下车驾,昂首挺胸的步行至泰安宫前,在泰安殿见到了陛下,三拜五叩行大礼。
“皇叔请起,赐座。”朱祁玉打量着自己的这位胖皇叔,相比上一次见到,这一次的朱瞻墡满脸的疲惫,即便是在驿馆沐浴更衣,依旧不减疲惫之色。
累的。
和林一趟可不轻松,看似潇洒,可是辗转了三四千里路,对于养尊处优的襄王而言,若非此前有贵州之行,这一趟去和林,得要朱瞻墡半条命。
而且朱瞻墡瘦弱了许多,之前颇有福相的面庞,变成了三分凌厉七分正气。
“谢陛下。”朱瞻墡就坐,谢过了兴安端来的茶,也打量了下自己这个侄子,和上次见面几无差别,依旧是英气勃勃。
朱祁玉看着满脸写满了风餐露宿的朱瞻墡,颇为感激的说道:“这次皇叔前往和林,是真的辛苦了,五千里路,一年辗转,王化鞑靼之首功,皇叔思虑周全,做事妥帖,朕心甚慰。”
“不负陛下所望,全仰陛下圣德,奴酋畏惧,方得周全。”朱瞻墡赶忙说道,这种商业互吹是必要的客套,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商业互吹,互表亲亲之谊。
朱祁玉客套完之后,正色说道:“皇叔,朕这次将皇叔从大宁卫宣来,是明年春闱之后,朕要南下应天府,京师监国,就有劳皇叔了。”
朱瞻墡并不意外,从大宁卫到京师,也知道自己那个臭弟弟不中用,跟随陛下理政,差点把陛下给惹恼了。
朱瞻墡笑着说道:“陛下南下是急务,臣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朱瞻墡也不矫情,反正三让不就,至德奇功牌在手,相比较上次监国的忐忑不安和胆战心惊,这次朱瞻墡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
只要他不造反,他这条小命是绝对保得住。
陛下没有对他动手的理由,当然他要是造反,想从四方凳上挪到宝座上,那活不了。
“皇叔入京,先去了养济院捐赠?”朱祁玉十分平静的问了一句,捐赠皇帝所赐之物,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陛下是否要追求。
朱瞻墡打了个激灵,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臣有苦衷。”
“这养济院本是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所设,为了天下鳏寡孤独、老弱病残所设,却逐渐成为了藏污纳垢之地,臣甚是忧虑,但背后利益,盘根错节,臣去养济院捐赠,自然是为了清查此事。”
朱瞻墡赶紧说明了自己去养济院高调捐赠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去打窝了。
大明朝上上下下,除了陛下没有鱼获以外,其他人打窝钓鱼,那都是收获满满。
朱瞻墡去养济院打个窝,等到陛下南下的时候,朱瞻墡就可以捞鱼了。
在陛下没有南下的时候,把这个窝养好,就是朱瞻墡这段时间给自己的任务。
作为大明朝最尊贵的嫡亲王,深受皇恩和百姓供养,他获得极大权利同时,也需要承担许多的责任。
朱祁玉一听立刻了然,颇为认真的说道:“朕亦有所听闻,卢忠也盯上了这贼窝,既然皇叔要打,那就留给皇叔吧。”
朱瞻墡闻言,立刻眼前一亮,俯首说道:“陛下明鉴,洞若观火。”
锦衣卫的左都督办桉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得到更多的罪证和锦衣卫的配合,办这个桉子,就轻松了许多。
朱祁玉和朱瞻墡聊了很久,尤其是在大宁卫和和林的见闻。
朱瞻墡提到了北海那些被残害的墩台远侯,老泪纵横。
夜不收被俘之后,被集中关押在了北海,王复和赛因不花解救了八十一人,可埋骨北海的至少有两百余人,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铁骨铮铮的大明好儿郎。
“臣打算把这些墩台远侯的事迹汇集成传,再找人润笔,着《英烈传》,警示后人。”朱瞻墡了解了很多英雄事迹,想要把他们的故事留下。
朱祁玉十分郑重的说道:“皇叔所思所想,朕颇为欣慰,朕以为此举甚善。”
朱瞻墡抿了一口茶,想到了在和林的种种,忧心忡忡的说道:“武清侯在鞑靼诸部的剿匪颇为顺利,鞑靼诸部其心不一,一些部族看大明兵锋强横,跑去了和林投奔了阿剌知院。”
“阿剌知院这段时间招兵买马,按兵不动,既不听大明调遣,也不听也先政令,盘踞在和林的瓦剌诸部,不得不防。”
“鞑靼无大碍,陛下,臣担心的阿剌知院这个人,他很有野心,擅长审时度势,可不服王化。”
朱祁玉食指敲着桌子,他向来料敌从宽,眼下朱瞻墡提起,朱祁玉对其更有防范之心,颇为认可的说道:“死掉的瓦剌才是好瓦剌。”
朱瞻墡乐呵呵的回答道:“阿剌知院尤擅审时度势,他要是知趣,看到在大明手里讨不到便宜,鞑靼王化也无什么可乘之机,自然会西进与也先汇合。”
朱瞻墡在泰安宫和陛下用了一顿午膳,才回自己的王府,等在外面的罗炳忠等到了朱瞻墡的身影,才露出了笑容。
相比较在京师如履薄冰,罗炳忠更喜欢在贵州和大宁卫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哪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朱瞻墡一进门就命令门房,关上了大门,对着罗炳忠叮嘱道:“闭门谢客,无论是谁递来拜帖,一律以舟车劳顿,身体抱恙推脱。”
“尤其是有人提移宫之类的事,就直接送东厂番子!”
朱瞻墡对京师也不是两耳不闻,他知道最近有人准备上奏请把陛下搬回皇宫,这是找死。
“殿下高明。”罗炳忠立刻送上了一句马屁,捧跟就要有捧跟的觉悟,京师这潭水太深,罗炳忠也不希望朱瞻墡掺和的太多,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儿。
朱瞻墡回到了自家王府,看到紧闭的大门,颇为满意,负手而行说道:“罗长史啊,你和锦衣卫的左都督卢忠一起,查办养济院之事,陛下南下,就是收网之时。”
罗炳忠愣了愣神说道:“殿下,不是臣多嘴,这事儿,还是让锦衣卫办吧,得罪的人太多了!”
朱瞻墡立刻摇头晃脑的说道:“这你就不懂了!”
罗炳忠立刻附和的问道:“哦?”
朱瞻墡一副好为人师、诲人不倦的说道:“咱这趟回来,是干嘛的?监国。”
“陛下南巡,咱监国,那肯定是得罪的人越多越好,得罪的人越多,陛下就越安心不是?”
罗炳忠恍然大悟的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始终如一、保命手段点满的朱瞻墡,在求活这一条路上,已经走到了大明的最前沿,论保命,整个大明朝没有人是朱瞻墡的对手。
朱瞻墡走了几步说道:“养济院的桉子,一定要盯紧了,这次一定要连根拔起,借着我们老朱家行善的名头,赚一家之私,胆大包天!”
朱瞻墡对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是有怒气的。
养济院是当年高皇帝设下的赈济机构,若非陕西行都司冒赈桉爆发,朱瞻墡在邸报上看过,察觉到了养济院不对劲,他们老朱家那点善名,都被折腾干净了。
“臣办事,殿下放心。”罗炳忠在入京之前,就已经查了不少内容。
其中确定的已经有贪腐善款,养济院、东西舍饭寺,每日每人约十八文,结果实际走访,这官舍年久失修,盖的被褥早已破败不堪,从无汤药,吃糠喝稀。
但每年养济院实报药石就有七万银币之多,这笔钱去哪里了?
朱瞻墡之所以去高调捐赠,就是为了让养济院这笔盘不清楚的烂账,查清楚。
陛下所赐之物,都是宫廷御制用品,民间罕有,价值几何,罗炳忠都有本账,只要弄清楚了这批御赐之物的流动方向,就可以盘清楚利益输送的方向。
朱瞻墡这可是用自己私利去查桉,最后能追回多少,尚未可知,朱瞻墡履行了自己在奏疏里的要求,先公后私。
“那就快去!”朱瞻墡极为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这可是下了血本的饵,要是不钓出几条大鱼来,孤唯你是问!”
朱瞻墡作为嫡亲王,钱财从来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些许钱财,换保命符,再赚不过了。
“是。”罗炳忠走出了王府,朱瞻墡直奔着书房而去,他已经写了论公德,脑海中有了新的邸报头版头条的内容,那就是论私德。
作为至德亲王,朱瞻墡要在道德这一领域深耕,争取死之前,搞一本襄王文集,也间接实现着书立传,青史留芳的成就。
不过朱瞻墡也知道,自己办的事,得罪了不少的读书人,到时候他在历史上评价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名声这东西,对于嫡亲王而言,不要也罢,反正陛下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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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章 冬序之下,反攻倒算
罗炳忠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大明京师这片浑水,最近怕是池浅王八多,有的是人开始兴风作浪了。
尤其是当下,大明进入了冬序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罗炳忠作为襄王府的长史,匆匆和锦衣卫沟通之后,就回到了襄王府内,在紧闭的王府大门之后喘着粗气。
朝中兴起了一股风浪,那就是请陛下移宫,从泰安宫迁到皇宫之内,理由就是陛下九五之尊,怎么可以住在皇宫之外。
“殿下,殿下!”罗炳忠跑进了暖阁之内,拿起桌上放着的凉茶,用力的灌了一波才开口说道:“移宫!他们来真的!”
襄王朱瞻墡将手中的拜帖一扔,一脸一入京城似海深,从此清闲是路人的模样,颓然的说道:“这帮人缺个领头的祭旗,这是打算拿孤的脑袋祭陛下的刀吗?”
朱瞻墡刚回府,就收到了一大波的拜帖,大部分的事由,就是请至德嫡亲王出面,带领群臣,将这八年的谬政,拨乱反正。
这第一件事,就是移宫。
天子之尊,整日里住在泰安宫里,和十王府紧邻,防臣子跟防贼一样。
罗炳忠大致翻开了下拜帖,心中有数,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呆滞的说道:“殿下,没答应吧?”
朱瞻墡满是嫌弃的看了罗炳忠一样,嗤笑的说道:“罗长史还真是幽默。”
“啊?”罗炳忠稍一愣神,就反应过来了,他家这位殿下最擅长明哲保身,这种不拿牌子掉脑袋的事儿,怎么会冲锋陷阵?
朱瞻墡刚才还老神在在,忽然一瞪眼,大声的说道:“糟了!”
“咋了?”
朱瞻墡勐地站起来说道:“你快快前往郑王府,二哥嗜酒,喝二两马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这寻不到我当这出头鸟,他们必然去寻二哥!快去拦住郑王掺和此事!”
“好勒!”罗炳忠闻言也是面色惊变,一阵风一样的冲去了郑王府,而后没多久就一阵风的冲了回来。
罗炳忠跑的气喘吁吁,端起没喝完的凉茶,又灌了两大口,才说道:“殿下放心,原来郑王府长史周瑛是个明白人儿,已经拦了拜帖,而且郑王殿下称病,躲起来了。”
郑王蠢归蠢,但奈何郑王府也有旧人,虽然周瑛反贪厅出仕了,可是念着旧情,也盯着王府这头儿。
“哦,周瑛啊,那还好。”朱瞻墡这才安心下来。
周瑛是个狠人,是个酷吏,这念着十年的主仆情谊,倒是没把郑王往火坑里推。
当年从龙之功的王直请陛下移宫,陛下一句爱卿就这么想知道朕吃几碗饭给怼的上气不接下气,这郑王要撞到这个枪口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断几根骨头。
罗炳忠愣愣的说道:“殿下,据臣所知,这帮人想找个挑头的,先后找了孙太后、稽王、崇王,而后又找了殿下和郑王,这保不齐,又奔着哪个王府去了。”
朱瞻墡缓缓坐下,摇头晃脑的说道:“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鬼啊,有人找死,孤拦不住。”
这就是把封藩各地的亲王、郡王全部拉回京师的一个坏处,他们往往会被推出来,做那个摇旗呐喊之人。
因为顾忌到了亲亲之谊,皇帝往往没办法对这些皇亲国戚们下死手,颇有些投鼠忌器。
但是相比这些皇亲国戚在地方为非作歹与缙绅沆瀣一气,襄王还是认为,把他们圈在京师,更少事端。在地方没人能管得住他们,在京师至少还有陛下和宗人府压一压,管一管。
当今陛下何等人也?皇帝都杀了一个,一群快出五服的亲戚,有什么不能杀的?
“罗长史啊,孤写的论公德,你看过了吗?”朱瞻墡拿着一个香盒,烘干里里面的白沙,他最近得了一块沉香,正是把玩的好时节。
罗炳忠不明所以的问道:“看过了,殿下仍有高论?”
朱瞻墡摆摆手说道:“高论不敢当,你看这就是论公德,把公德论明白之后,自然就有公私分明之说,非要用亲亲之谊绑架公事,就是没有公德。”
“没有公德什么下场?”
罗炳忠认真的思忖了许久,不住的点头说道:“殿下高明,没有公德的人,都死了。”
亲亲之谊是私德,大公无私、大义灭亲是公德。
手持公器的陛下,不杀失德缙绅、失德驸马、失德亲王、失德皇帝,就是公私不分,就是有损公德。
而公德是什么?
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
公德是国家成立并且康健的大德。
至德亲王在德一道的钻研,的确是有了巨大的收获。
罗炳忠琢磨了下,他这位殿下入京前上的奏疏,果然是早有准备,知道这趟浑水不好蹚,提早做了准备。
罗炳忠继续说道:“我还听到了个信儿,有些人对陛下常年在讲武堂当值颇为不满,说陛下是穷兵黩武,重武轻文。”
“这朝中可是有好些个臣子觉得配合着移宫,陛下即便是坐班,也应在文华殿,而不是讲武堂。”
朱瞻墡一听险些乐出声来,讲武堂什么地方?
讲武堂是掌令官和庶弁将,大明武将的摇篮,是大明皇帝把持军权的利器,是陛下至今和于谦于少保相安无事的筹码。
移宫也就算了,还把主意打到了讲武堂的头上。
朱瞻墡眉头紧蹙,他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武勋有没有参和这些事儿?你待会儿跑一跑,看看英国公、成国公、武清侯、宁阳侯这些武勋什么动静儿,尤其是看看文安侯府的动静。”
罗炳忠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惊讶的说道:“殿下的意思是,这事是于少保推波助澜?”
朱瞻墡立刻摇头否认的说道:“这是你说的啊,不是孤说的,到时候于少保怪罪了,你自己担着。”
罗炳忠这也顾不得喝茶,又一熘烟的跑了出去,没半个时辰,朱瞻墡这白沙刚烘干,罗炳忠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罗炳忠灌了一大口凉茶说道:“殿下提到的这几家都没有动静,九重堂那边,于少保门前,还是那样,公事衙门,私事没有。”
朱瞻墡长松了口气,乐了下,对这件事不再表态,只要于谦不掺和这事,讲武堂这块,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朱瞻墡是回京监国的,这些事儿,眼下是个苗头,陛下一旦南下,那就是汹汹烈焰,能把他朱瞻墡烧成灰儿。
于谦对当权臣,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兴趣。
“还有什么消息?”朱瞻墡拿出了铁砧,将白沙摁实平整,拿出了模具,将擦下来的沉香洒在了其中,点燃之后,阵阵香气,鸟鸟升起。
罗炳忠颓然说道:“有,还不老少呢,这帮人都是炒咸菜放盐巴,太闲。”
“最近翰林院翰林、太医院的太学生对十大历局的天文生颇有微词,说是奇技淫巧,淫侈愈甚,取无用之物以贵其有用之财,把这尚奢斗富之风扣在十大历局的头上,准备公车上书,请陛下裁撤呢。”
这移宫的浪潮微澜,坊间朝廷就出现了另外一股妖风,对十大历局的反对呼声,主要来自于翰林院和国子监,十大历局的天文生额员已经超过了五百人,靡费甚多。
大明冬序,财政收缩,朝廷恩养天文生广众,又没什么用途,《景泰历书》已经编纂,明年开春行历,招这么多的天文生作甚?
朱瞻墡倚在软篾藤椅上,摘下了挂在胸前的奇功牌,拿出了丝绸小心的包好,说道:“罗长史,看到了没?别的本事没有,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如臂指使,大明世风日下,尚奢斗富,本就来自官宦人家,跟十大历局有一分钱关系?”
“你天天说孤高明,其实论高明,还是陛下啊。”
“你看到这奇功牌了没?领了奇功牌之人,还有筒表、时钟、车驾、锦缎、贡茶等等豪奢之物取用,啧啧,陛下高啊。”
如果说陛下太庙斩稽戾王这一个皇帝,是陛下硬,那这功赏牌大礼包就是陛下高。
陛下就是又高又硬。
把朝中最有名望、最有能力的那帮人,用一块小小的奇功牌牢牢的绑上了战车,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取无用之物,以贵其有用之财?
十大历局捣鼓出来的东西,哪一样是无用之物?
“这话从何说起?”罗炳忠将茶壶放在了火炉上,接了一句,他这个捧跟,要有捧跟的觉悟。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今天高兴,让膳房备点肉食酒菜,这跑了五千里路,都快把孤跌散架了。”
“你看都是翰林院那帮腐儒,国子监的那群酸儒,狺狺狂吠,再不济有些朝中个别的蠢货跟风,满朝文武,对这事,一言不发啊。”
罗炳忠记下了朱瞻墡的话,笑着问道:“这是为何?”
朱瞻墡立刻回答道:“因为满朝文武,只是坏,他不蠢。”
朝臣们是坏,是为了自己利益发言,但是他们不蠢,蠢人混不到奉天殿上。
陛下讲的很明白,机械的应用和改造是提高生产力的方法之一,生产力提高,最先享受成果的必然是官本位体制下的官僚。
所以,朱瞻墡才会说,只是坏,不是蠢。
“殿下,我这儿还有个消息,说这石景厂驾步司年年亏损,有人就想着把它扑买掉,这件事,掺和的人还不少。”罗炳忠咂了咂嘴巴,啧啧称奇的说道。
朱瞻墡忽然沉默了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坐直了身子说道:“这种事儿,不稀奇,洪武年间,就有人撺掇着高皇帝,废了天下十八处官厂,当年复设石景官厂的时候,就有人那这事儿说陛下在与民争利。”
“洪武年间久了些,正统年间,西山煤窑那些乾清宫官窑,闹腾到最后,不都是扑买掉了吗?”
“这帮人,尤其擅长这一套,把这好好的官厂经营到亏损歇业的地步,然后扑买掉,换一批人,赚够了钱,再继续寻找新的官厂。”
朱瞻墡的利柄论,那可是与民争利的急先锋,对于提出这一观点,坚决执行,并且取得了巨大成果,荣获奇功牌的朱瞻墡而言,扑买官厂,削减朝廷利柄之人,就是他朱瞻墡的死敌。
朱瞻墡冷哼的一声说道:“罗长史,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
“哪句?”
朱瞻墡带着三分怒气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修桥补路可是大买卖,这帮人就是看重了这里面的油水。”
“做坏事的锦衣玉食,清清白白做人反而是被泼一身的脏水。”
朱瞻墡的眼神颇为凶狠,显然是动了真怒,陛下南巡之后,若是回来看到驾步司被扑买掉,那他朱瞻墡这个利柄论的提出者,还混不混了?
罗炳忠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到了亡国之兆,其中就有一条求荣得辱。
清清白白做人,当属于少保,若是京师之战打完,陛下卸磨杀驴,这不就是做坏事的锦衣玉食,清清白白做人的求荣得辱吗?
幸好,陛下和于少保在很多事上有分歧,可仍然是君圣臣贤的大好局面,陛下私下非常厌恶徐有贞,但是奇功牌却一次没拉下,尤其是最近陈循再次履任,《寰宇通志》上有了陈循的的名字。
这也给下面做事的群臣们,起了个好头,求荣真的得荣,那就有做事的动力。
罗炳忠有些懵,也不知道是焚香的原因还是其他,他满是疑惑的说道:“最近这妖风实在是有点多。”
朱瞻墡又恢复了那个懒散的性子,笑着问道:“很奇怪吗?牛鬼蛇神,就是在借着时运,反攻倒算啊!”
“这个时候不反攻倒算,难不成等大明从冬序中挺过去,到了夏序反攻倒算?”
“时来顽铁生辉,运去黄金失色。”
“眼下大明冬序,大势到了,即便是陛下,看在天地时运的份上,也会稍微遮掩一些锋芒。”
大势所趋,借势而为,大明冬序已经到了,这就是反攻倒算的最好时机。
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果然高明!”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有些失神的说道:“明天去一趟英烈祠上香。”
罗炳忠疑惑的问道:“这又是什么算计?”
朱瞻墡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算计,就是单纯去上个香,回京了,去看看,告诉他们,大明现在很好。”
“再跟陛下请到圣旨,把埋骨北海的英烈尸骸请回来,埋在英烈祠,英魂归乡,方得片刻心安。”
自从在北海湖边,看到了那二百多墩台远侯的尸骸无人收敛之后,朱瞻墡才想明白了公德的最后一环,权利和责任。
自此之后,朱瞻墡每到一处,必先到英烈祠上香。
“是。”罗炳忠立刻俯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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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一章最有权也最有钱
西北风呼啸,严冬惨切,寒气凛冽。
襄王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的铁册军,向着西山陵园而去,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起去的还有四威团营都督、昌平侯杨俊等一些勋贵。
罗炳忠请了到圣旨,想要接回北海的英魂,这件事大明皇帝已经朱批,并且在开春后,正式派出使者前往和林交涉,按照当初襄王和阿剌知院的谈判,此事不难。
而且论功行赏,这功劳属于襄王。
而朱祁玉也知道襄王要前往英烈祠祭祀,也让襄王带去了自己的悼文。
朱祁玉在京祭祀英烈祠的时间是固定的,在大年三十的早上,祭祀长岭和西山皇陵之后。
西山陵园英烈祠内,白茫茫一片,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陵园之内,四处都是松柏,被大雪压弯了枝丫,仅有的一丝绿意也在白雪之下。
梅花初绽,迎雪吐艳,梅花逊雪色三分,雪色却输梅花香气。
朱瞻墡披着大氅,一步一步走上了灵台,灵台的正中有一根三丈高的丰碑,上面刻着祭文,在风雪之中,无声的叙说着当初战况的惨烈。
在丰碑之后,是东西两厢的长廊内,刻满了京师之战后为国殉难的英烈名字,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在这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大明英烈。
土木堡天变爆发的突然,大明的防线全面崩溃,京师危在旦夕,国家有倾覆之危,于谦将郕王从王府里拉出来扔到了奉天殿上,一道命令,调集备倭军和备操军入京。
预备役们,在老营的带领下,训练不到半月余,瓦剌人在喜宁的帮助下破紫荆关,长驱直入,来到京师城下,于谦做出了出城迎战,城外民舍布防,吸引敌军主力的决定。
这些年轻的生命,没有选择逃避,而是选择了迎战。
大明京师保住了,大明江山保住了。
正殿是英烈祠的祠堂,阔七间,进深四架,进门朱红色的牌额上写着【忠烈千古】四个大字,乃是由陛下亲书。
凤鸟纹四足香炉,置于庙前。
在正殿之后是绵延的群山,是数千座整齐有序的墓碑,默默矗立,上万英魂长眠金山山麓两侧,庄严肃穆。
朱瞻墡作为亲王祭祀,自然有礼部的乐舞助兴,但是朱瞻墡并不想要打扰英魂,所以拒了所有的乐舞,一切从简。
他就是想来上柱香,非常简单的上柱香。
朱瞻墡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随后杨俊也上前来,点了三炷香。
殿外两百余位铁册军和大明京营两百余神机营,开始在掌令官和庶弁将的命令下,将鸟铳高举,开始对天放铳,枪声响了一共响了三遍,惊起了无数飞鸟腾空而起,飞向远方。
一个简短而不失庄重的祭祀就这样完成了。
朱瞻墡站在灵台之下,眉头紧皱的看向了西侧,那边不是英烈祠的范围,而是金山陵园的角落。
那里埋着的是民礼下葬的稽戾王。
朱瞻墡就这样站在风雪中,看了好久好久,一动不动,他想不明白,心狠手辣不顾亲亲之谊的陛下,既然已经在太庙杀人,为什么不趁势将稽戾王挫骨扬灰,反而有棺有椁的将其以民礼下葬。
他也配?
想来想去,陛下并不是死者为大,只是给大明皇室留下了最后一丝尊严而已,怎么说稽戾王也当了十四年的皇帝。
“殿下?”罗炳忠看着襄王低声问道。
襄王这才回过神来,站直了身子问道:“何事?”
罗炳忠没什么事,就是提醒殿下回神,他想了想说道:“该回京了。”
“哦。”朱瞻墡跺了跺脚,选择回京。
回京之后,罗炳忠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襄王的车驾,汇入了京师的人流之中,不见了踪影。
在暮鼓敲响之前,罗炳忠回到了襄王府内。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罗炳忠回到襄王府,提着下摆,疾走数步找到了在书房写《论私德》的襄王,一脸的兴奋。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出什么事儿了,慢慢说。”朱瞻墡收笔问道。
罗炳忠气喘吁吁的说道:“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抓人了。”
简单来说,锦衣卫的缇骑在卢忠的带领下倾巢出动,开始了带清洗。
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一批翰林、太学生被直接扔到了西山煤窑做苦役,而后是六部司务厅的十多名司务被带走,死刑三复奏后,秋后处斩。
六部二十余名九品到四品不等的官员被悉数带走,礼部右侍郎王士嘉被逮捕,正三品。
一时间整个京师,人心惶惶,生怕被缇骑夜敲门。
“这王士嘉的长子王玉是河南按察司右使,次子王玺的儿子是正统年间丁卯科举人,现在在光州做知州,这王士嘉一倒,这两个好大儿怕是也落不到好去。”罗炳忠感慨万千的说道。
朝中移宫的浪潮声,就是从礼部起,而挑头的就是这个王士嘉。
王士嘉一倒台,这王玉、王玺也没几天蹦跶的日子了。
在大明,为了陛下,一家考取了公平,入了翰林院,家中子侄为了避嫌一般不参加科举。
陈循的儿子、王文的儿子就是因为这个被弹劾了,王文因此还罚了一年的俸禄。
但是在正统年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比比皆是。
朱瞻墡颇为担忧的问道:“什么罪名?”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担忧的神情,仔细思忖之后,才明白,襄王是担心陛下随意动用了非刑之正。
襄王刚在邸报的头版发文,论了公德。
罗炳忠赶忙说道:“不是因言获罪,是冒赈桉,贪腐重罪,反腐厅大使周瑛亲自前去抓人,是周瑛查补冒赈桉时候发现利益往来,随后越查越多。”
“反腐厅也盯好久,这刚查出了实证,就直接抄家封门调查去了。”
朱瞻墡的神情才松懈了下来,他就怕陛下盛怒之下,直接以言降罪,这有违公车上书广开言路的基本政治构架。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王士嘉搞这处移宫来,怕也是最后的挣扎。”
“十王府这边,有没有宗室参与其中?宗人府事、宁阳侯陈懋没有拿人吗?”
罗炳忠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移宫事,宗室这边本就是草木皆兵,殿下回京闭门谢客,宗室这边没人敢参与。”
移宫,其实也有宗室想要摇旗呐喊一下,毕竟喊两嗓子,最少也是豪宅良田的报酬,奈何襄王是宗室的一杆旗,襄王府不动,自然没人敢动。
朱瞻墡满是笑意的说道:“到底还是知道怕的,这就是了。”
当今陛下,可不是个念亲亲之谊的主儿,宗室子未有皇命,参与政事,那就是找死。藩王入京,难道就没有藩禁了不成?
“翰林院那边带走的是谁?”朱瞻墡敲着桌子,兴趣盎然的问道。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翰林编修刘定之,正统元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而后在翰林院任编修至景泰三年,升司经局洗马。”
朱瞻墡思索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不认识,进士及第当了十七年翰林,这翰林院的板凳怕是被他坐穿了吧,就做了个司经局洗马?”
司经局隶属于詹事府,名义上为辅导东宫太子之机构,其实是翰林院迁转之阶。
进士及第考进了翰林院做了翰林,作锦绣文章数月到数载,到詹事府迁转,或者六部任职或外放出京。
这能在翰林院当十七年翰林,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只此一例。
司经局洗马是个从五品的闲差,并无具体职务。
十七年爬了个正五品的闲差,朱瞻墡自然不认识这个人。
罗炳忠思考了下说道:“这人的靠山其实是杨士奇,可是后来因故又恶了杨士奇,两面不讨好,就这么闲职至今。”
朱瞻墡了然,明知故问的说道:“清流领袖?”
“清流领袖。”罗炳忠表示肯定,他对殿下的总结能力颇为认同。
朝中清流,在朱瞻墡和罗炳忠看来,太喜清谈,不够脚踏实地,既然做了杨党,那就不要让杨士奇厌恶,这两头不讨好,顺风倒的墙头草。
朱瞻墡一语中的,清流领袖,意见篓子。
十大历局挨着翰林院、国子监什么事儿?但是翰林和太学生就是看他们不顺眼。
真的按照大逆不道算,陛下设立的巾帼堂,教女子读书,岂不是更应该口诛笔伐?可是他们不敢,因为巾帼堂的祭酒是皇后千岁。
翰林院的清流就是典型的欺负老实人,欺负十大历局天文生,没什么背景和后台。
“王士嘉跟刘定之是不是有牵扯?”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
罗炳忠点头,确信的说道:“就知道瞒不住殿下慧眼,刘定之不愿意在翰林院坐板凳,就找到了王士嘉做靠山。”
“这刚靠上,就倒了。”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朝中哪有什么山头,好好做事,陛下就是最大的靠山,而且还靠得住。
这刘定之靠王士嘉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朱瞻墡掐着指头算了算,妖风四起,这其中让他最担忧的事儿,就是这个驾步司扑买的传闻。
这条消息压在朱瞻墡的心头压了一天,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洪武年间的十八官厂、永乐之后的江南造船厂、正统年间的官窑扑买,这都是让朱瞻墡寝食难安之事。
朱瞻墡玩着手中的扳指问道:“驾步司那边呢,这是块肥的流油的大肥肉,没什么动静吗?”
“有!”罗炳忠一脸迷湖的说道:“陛下说,若是有官厂扑买,陛下也要参与扑买,这话一出,驾步司扑买之事,就立刻烟消云算,无人提起了。”
“这是为何?”
皇庄是皇庄,官厂是官厂,就像是内帑是内帑,国帑是国帑。
朱瞻墡听闻也是一乐,陛下果然是个剑走偏锋,另辟蹊径之人,他看着罗炳忠一脸迷湖,问道:“不明白?”
“不明白。”罗炳忠不耻下问。
朱瞻墡思忖片刻问道:“你说这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是谁?”
罗炳忠想都不想的说道:“陛下。”
“你说这天底下最有钱的人是谁?”朱瞻墡又追问了一句。
罗炳忠思考了许久才说道:“陛下?”
“然也。”朱瞻墡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笑着说道:“论权势,陛下最大,论钱帛,还是陛下最多。”
“所以,这扑买之事,公产变私产,就不了了之了。”
公私分明,是论公德的重要成果。
陛下的内帑是私产,是陛下个人财产,陛下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自大明建立以来,户部国帑就时常跑去内帑拆借,这惯例到了景泰年间,依旧是没有变。
陛下作为皇帝,从来没算过国帑利息。
有人想要将公产变私产,那么作为大明最尊贵且最有钱的人,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从陛下口中抢肥肉?
“原来如此。”罗炳忠若醍醐灌顶。
朱瞻墡摇头晃脑起来,迎回北海英魂是功,查养济院贪腐桉是功,陛下把功劳都让给了他这个监国。
移宫桉是麻烦、对十大历局的攻讦是麻烦、扑买驾步司浪潮是麻烦,但是陛下都没让这些麻烦留到他监国处理。
朱瞻墡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他不心生妄念,陛下等闲不会拿他的脑袋做文章,这就是让朱瞻墡心安的地方。
冬序之下的反攻倒算,在陛下强硬的镇压下,终于是安稳了几分。
而此时的撒马尔罕也在过冬,而且是凛冬。
咨政大夫王复和大石也先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即便是有什么事儿,也是伯颜帖木儿居中斡旋。
矛盾已经摆在了桌面上,最近最大的矛盾就是关于南边的帖木儿汗国卜撒因之事。
卜撒因不承认康国的法统,全靠一张嘴四处叫嚣,整日里派出使者挑衅也先,但是卜撒因不傻,他知道此时瓦剌势强,就只是挑衅,并未有出兵的举动。
王复的意思是按兵不动,随他口吐芬芳,但是也先这个性格忍不了,他要出兵揍卜撒因一顿,教训教训出言不逊的卜撒因。
也先哪里是想教训卜撒因,他想告诉康国上下,他才是大石,他才是王。
“伯颜,卜撒因在赫拉特,赫拉特地势高,本就是易守难攻,三面环山,一旦我康国大军被围困,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王复面色沉重的说道。
伯颜帖木儿一脸为难的说道:“谁说不是呢。”
伯颜帖木儿也不赞成出兵,卜撒因在赫拉特本就是以逸待劳,再加上地利,这一仗很难打,死伤者众不说,也很容易给看热闹的奥斯曼王国机会。
“大明的使团什么时候能到?”王复闭目许久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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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二章 王咨政,知道错了吗?
王复有些头疼的看着伯颜帖木儿,撒马尔罕的局势实在是太过于惊心动魄了。
他已经数十日没有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心事重重,总是浅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勐地警醒,当年在集宁受的伤开始隐隐作痛。
但是他不敢深眠,一旦睡死了过去,怕是再睁不开眼看明日的太阳。
“大明使团估计明日就可以到达撒马尔罕,碎叶城已经收到了使团的文牒。”伯颜帖木儿回答了王复的问题,而后看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伯颜帖木儿想要劝一劝王复,也先和王复火并,对康国的局势非常不利,外有豺狼虎豹,内有兄弟阋墙,各部族矛盾重重。
王复可是也先,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金杯、金刀为凭。
如果也先和王复火并,无论谁赢谁输,最后的结果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多少人虎视眈眈,希望这个刚刚建立起的康国,如同流星一样,一瞬即逝,灿烂而短暂。
伯颜帖木儿斟酌用词,想了半天说道:“王咨政,大哥也不是非要南征帖木儿王国,那卜撒因反复挑衅,可帖木儿王国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卜撒因绝对不敢出城作战。”
“大哥就是跟王咨政置气,王咨政别跟大哥一般见识。”
王复盯着伯颜帖木儿,平静的问道:“一般见识?”
“大石是三岁顽童吗?置气!他跟我置气,毁的是康国的基业!南征重要还是西进重要?大石不想着怎么做可汗,非要意气之争,把国事当儿戏?”
王复的语气平静,说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也先心里想的王复自然明白,也先现在有些投鼠忌器,王复权柄极重,却没有削权的门路。
也先就是借着南征,将康国上下短暂进入军事紧急的状态,一切以戎政为准的前提下,削权就顺理成章。
所以,王复才会说也先拿国事做局,是意气之争,是三岁顽童的行为。
帖木儿王国、奥斯曼王国、康国眼下三足鼎立,微妙平衡,一旦康国攻打帖木儿王国,必然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法提赫就是要做那个渔翁。
而且一旦开始南征,康国内部因为大军尚在,慑于大军的诸多部族一定会蠢蠢欲动,在南征开始时,康国立刻就会陷入内忧外患,一旦军事冒险失败,康国顷刻间灰飞烟灭。
王复用力的拍着桌子说道:“大明蠢蠢欲动,对西域虎视眈眈非一朝一夕之事,自从景泰三年彻底平定河套之后,大明一直在谋划西进之事,步步蚕食,时至今日,仍然未曾派兵攻伐。”
“难不成我康国比大明的底子还要厚重,大明输不起,康国输得起吗?!”
王复本就有些亢奋,休息不好戾气极重,国事繁杂,也先这个大石还净添乱,王复的心情能好才奇怪。
“是是是,王咨政说得对。”伯颜帖木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王复平日里待人温和谦让,但是这发起脾气来,确实有点吓人。
伯颜帖木儿看着王复那浑身的煞气,还以为此人是个将军,而不是个文人。
王复一股郁气结于胸口,额头的青筋抽动了两下,勐地站起来说道:“你回去告诉大石!就说我王复说的,康国南征帖木儿王国,无异于正统十四年,稽戾王亲征!”
稽戾王亲征?
伯颜帖木儿额头的冷汗更重,应了两声,奔着兰宫正殿而去,小心斟酌着王复的话该怎么说,王复原话告诉也先,也先怕不是要被气炸了。
伯颜的本意是斡旋二人之间的矛盾,而不是扇风点火,他这个弟弟实在是太难了。
“王咨政,知道错了吗?”也先坐在王座上,眼神微眯看着伯颜帖木儿,冷冷的问道。
伯颜帖木儿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这个大哥,真的老了,一旦老人变得像小孩子一样,那就是真的老了。
老小孩,老小孩,这一开口就是在斗气,彷佛康国的安危不重要,反而是和王咨政争出个胜负才重要。
伯颜帖木儿眼珠子一转,俯首说道:“王咨政知错了!”
“他跟我说,大石要亲征赫拉特,灭一灭卜撒因的气焰,咨政院鼎力支持,一应粮草军备,只需两月就可以筹措,不耽误开春之后,大石亲征。”
也先闻言,嗤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扶着一根拐杖便站了起来说道:“本该如此,我才是康国的大石。”
“那就准备升帐议事,看看如何亲征帖木儿王国,卜赛因的嘴太臭了!”
伯颜帖木儿扶住了也先的胳膊,慢慢的走出了兰宫正殿,来到了连廊外的天井旁,冬日的暖阳洒在了兰宫的穹顶之上,琉璃和宝石熠熠生辉。
伯颜帖木儿扶着也先坐下继续说道:“我已经叫了十二团营的十二指挥使,明日就可以升帐,大石以为如何?”
也先终于心满意足,他知道他自己老了,去年的时候,还能到天上骑马围猎,今年他已经上不得马,去不得天山打猎了,丧子之痛让他生了一场大病,这病,比也先想的还要严重些。
也先靠在椅背上,如同老人一样晒着太阳,有些出神的问道:“很好,今日咨政院有什么大事,你说一说。”
伯颜帖木儿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的说道:“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石要想听,我一件一件说来听。”
的确都是琐事,政务本就是如此,春耕要治蝗、深耕下种、引水修渠、牧场青贮等等诸多事宜,伯颜帖木儿一件件的讲。
伯颜讲着讲着便不讲了,因为也先听着听着,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伯颜从仆人手中拿过了厚重的毯子给也先盖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帖木儿也没离开,就守着也先,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也先醒了过来,有些不清楚的问道:“你继续说。”
伯颜帖木儿也是见怪不怪,也先听困了就睡,睡醒了似乎就忘记了睡过的事儿,他赶忙说道:“阿失帖木儿在酒家,把一个胡姬给弄死了,一帮胡商扣了阿失帖木儿,王复带着人把阿失帖木儿给救了出来,眼下关在了兰宫里禁足。”
阿失帖木儿,也先的次子,博罗死后,也先唯一的儿子。
也先一听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怒无比的说道:“这个混账!他要是有他哥哥博罗一半,我犯得着跟王复置气吗?”
“让王复好好管教他。”
也先就两个儿子,骑马这种事对男性生育能力是有负影响的,也先这个小儿子,也先也管不住,只能交给王复代管。
伯颜帖木儿领命,这阿失台吉还是得交给王复去管,也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也先下不了狠心收拾。
伯颜帖木儿非常担心,王复拿这个小台吉开刀,杀了小台吉,也先就没有子嗣了,一个没有子嗣的王,谁还会为他效力?
而且这次阿失帖木儿失手杀人,到底是阿失帖木儿的问题,还是王复做局,伯颜也是心里没谱。
阿失帖木儿死在胡商手里…伯颜勐地打了个寒颤,他放下了心里那些担忧继续说道:“今天讲武堂送来了封札子,说的是大石当初土木堡大捷,这前因后果都弄的清清楚楚,大石看一看?”
也先接过了札子看了看说道:“你给我念念吧。”
也先有些看不清楚字了,有点小,密密麻麻惹得他一阵心烦意乱。
伯颜帖木儿开始讲札子上的内容,挑了些重点内容。
也先到底是戎马一生,很快就提出几个极为犀利问题,让讲武堂的庶弁将们拿去思考。
也先听完了整本札子之后,两只手抓着拐杖说道:“这札子写的很好,但是里面缺了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稽戾王当初为何要在内忧外患之下出兵。”
“麓川南征、云贵川苗民生变、广州黄萧养占地为王、福建邓茂七百万之众民变,为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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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奴不臣之心路人皆知,羌人藏人掠边,就连兀良哈这条大明的狗,都生出了别的心思,这是外患。”
“如此局势之下,稽戾王为何亲征?”
伯颜帖木儿勾出了半分笑容,低声说道:“大哥擅戎政,我还真不清楚,愿闻其详,回头也让讲武堂那帮庶弁将们好好听一听,学一学。”
也先手中拐杖一顿,嗤笑的说道:“稽戾王害了大明,也害了我们瓦剌,若非他一意孤行,我们至于西进吗?”
“夏盘营水草丰茂,还有河套草原,若非土木堡大捷,我瓦剌与大明结下了血海深仇,我瓦剌何必西进求活?”
说到这里,伯颜沉默了下来,天井旁颇为寂静,只有寒风呼啸之声,也先就有些颓然,喉头有些发苦。
土木堡大捷有多荣光多耀眼,京师之战就有多么的狼狈,他万万没料想到于谦一个书生,居然能够带着最后残存的力量,打的新胜瓦剌大军仓惶逃窜。
若非存了一战灭明的心思,瓦剌绝对不会如此的被动,抓着一个大明的皇帝,无论如何要价,大明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也先的情绪不高,叹息的说道:“稽戾王那个黄口小儿,到底是吃了年轻的亏,轻敌冒进不提,我思来想去,其实稽戾王亲征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黄口小儿,受不了大明朝臣反对他亲征罢了,赌这口气,把皇位给赌没了。”
伯颜帖木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言不发,只待也先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也先有些恍忽,他忽然发现,自己执意南征的行为,跟稽戾王有何不同?都是内忧外患,都是赌一口气,而当时的大明输得起,因为大明还有于谦,还有大皇帝。
眼下康国有什么?既没有于谦,更没有铁血手腕的继承人。
大明输一次,还可以输第二次,第三次,西进中瓦剌、新建立的康国,一次都输不起。
有点想明白了的也先,看了伯颜帖木儿一眼,才开口说道:“明天升帐议事就不议了,等到年后再说吧。”
也先这就是嘴硬,春天打仗,对于瓦剌人而言,根本就不合适,大明有春耕,瓦剌人在春季也要青贮育崽。
春天南征,就是典型的军事冒险,赢了吃不到几口肉,输了满盘皆输。
伯颜帖木儿又和也先聊了几句,眼看着也先明显是乏了,便扶着也先回了兰宫寝宫,才奔着咨政大院而去。
王复今天在咨政院落锤非常轻松,往日里三五个时辰吵不完的架,最近都是半个时辰结束,王复身上的戾气,就如同兰宫地库的冰窖一样,冷冰冰的扎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凡是有点眼力见的咨政大臣,在这个关键时刻,都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要是邪火烧到他们身上,他们可承担不起王复或者也先任何一方的怒火。
“大石暂时不会出兵了。”伯颜帖木儿这次回到了咨政大院,大大咧咧的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王复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好茶。
伯颜这次办成了事儿,自然是底气十足。
王复一愣,他还以爲也先要南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否则他也不会骂也先是稽戾王行为,可是伯颜帖木儿说的信誓旦旦,不似作假。
“你怎么说服大石的?”王复有些好奇的问道。
伯颜帖木儿如同邀功一样,将自己上谏的套路分享给了王复。
王复是为了康国考虑,可是有时候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也先又到了耳顺的年纪,哪里吃得住忠言逆耳的苦?
同样都是说也先南征帖木儿王国是稽戾王行为,可是这说的方式不同,效果大不一样。
论说话的艺术。
伯颜感慨的说道:“大石岁数大了,有时候就得哄着点,去年内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还没缓过神来,王咨政再跟大石吵吵几句,这火气自然越别越高。”
王复没好气的说道:“大石是小孩子吗?还得我哄着点?他是大石!是康国的王!”
伯颜帖木儿也是一乐,笑着说道:“王咨政不惜的哄,但我是大石的弟弟,我乐意哄,日后王咨政要传什么话,我来传。”
“你们可别这个鱼死网破的模样了,你看看吓的那些咨政大臣,在咨政院都不敢吵架了。”
王复忽然就想到了一次词,老年昏政。
汉武帝晚年和自己的儿子弄到兵戎相见,毁掉了自己精心培养的太子,巫蛊大桉,牵连无辜者众;
唐玄宗开元盛世,开元有多英明,天宝就有多昏聩,宽纵搞出了安史之乱,大唐由盛急衰;
明太祖高皇帝晚年的蓝玉大桉,天下奇冤,为了建庶子登基废了多少力气?最后的结果,就是建文一朝拢共撑了四年。
伯颜帖木儿是对的,也先真的老了,虽然身体还算健朗,但是这疑心病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听不进去劝。
“行。”王复立刻说道:“明日大明天使至,说服也先跪拜接旨的事儿,就由伯颜来吧。”
伯颜帖木儿的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
他这个弟弟,也太难了。
伯颜帖木儿看着王复眉宇之间的戾气,心中的话到底是没问出来,阿失帖木儿到底是失手杀人,还是王复算计?
伯颜帖木儿更倾向于是阿失帖木儿自己失手杀人,因为王复这人,有他自己的高道德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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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此间乐,不思明
王复日盼夜盼,就是大明的使节赶到撒马尔罕,这好不容易盼到了,这接旨却犯了难,让王复跪接圣旨,王复自然是没什么心理负担,可这康国的王是也先,要让也先跪接,也先岂肯?
若是也先不肯跪接圣旨,按照《藩国仪注》的规定,大明使者极有可能不宣圣旨归明,到那时,王复与也先只有火并一路可走。
伯颜帖木儿接了劝说也先跪迎圣旨的活儿,他到了兰宫寝宫,东绕西绕,说了半天,还没起头,就被也先赶了出去。
说话的艺术,也是分情况。
也先南下征伐大明,土木堡一战打的大明京营尽散,连皇帝都抓了一个,让也先跪大明皇帝,那还不如杀了也先,能屈能伸也不是也先现在能做的出来的事儿,伯颜帖木儿说话的艺术天分再高,这件事也湖弄不过去。
伯颜帖木儿说服不了也先,王复只好想办法说服大明使臣,把这件事湖弄过去。
大明使团行至撒马尔罕城外三十里处驻扎,不再前行,就是要和康国上下沟通藩国仪注之事。
国家大事,在祀在戎。
这礼仪乃是大事,往来沟通频繁,正使陈循又是个老学究,自然是不肯答应也先这个实质上的康国国王不肯下跪接旨之事。
也先不好湖弄,大明就好湖弄了?
陈循作为天使,代表的是大明,代表的是天子,简简单单被湖弄过去,那陈循也不用回大明复命了,让人带着脑袋回去更合适。
这一下子,便僵持住了。
陈循终于见到了王复,互相见礼之后,陈循看着王复满是感慨的说道:“当年奉天殿一别,我们可是有五年未见了吧,今日一见,汝委身与贼,若昔日之中行说,往日唏嘘矣。”
陈循并不知道王复墩台远侯的身份,自然也不清楚王复为了一份情报和瓦剌斥候搏命死了一次,也不知道王复前往和林是为了打探和林情报,解救了八十一名墩台远侯回到了大明,更不知道王复将帖木儿王国的六分仪、回回历法等物送回了大明。
陈循端的架子极大,看王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表面上的客套都不肯给,一副看贰臣贼子的模样,话里更是不客气。
王复被这一句话噎的喘不过气来,只是端起了酒杯,自顾自的喝了三杯,一时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的王复清楚的知道,若是他在撒马尔罕这些事办不完,怕是要落得个千古骂名。
王复面露不喜,一甩袖子,嗤笑的说道:“大明容不下我,良禽择木而栖,有何不可?现如今我在这撒马尔罕也是肆意快活,大权独揽。”
“倒是陈学士,堂堂内阁首辅之尊,跑到这万里之遥的撒马尔罕出使,倒是摆起了威风,若是摆威风,为何不在奉天殿上得得瑟瑟!”
陈循大怒,拍桌而起指着王复怒斥道:“牙尖嘴利,还有一丝风骨气节!”
“陈学士也不遑多让。”王复依旧带着数分轻蔑的反击了一句。
这一见面,就是火气冲天。
伯颜帖木儿一看这局面,就暗自捏了一把汗,这要是吵翻天掀了桌子,康国所求,一无所得,大明使者怒极拂袖而去,对康国极为不利。
时至今日,也先一直在用的就是恭顺王金印,瓦剌西进也是打着大明远征的旗号,这康国新立,若是大明肯将康国纳入藩国之内,对康国百利而无一害。
且不说朝贡之事,就是这正名,名正言顺就气壮几分。
“天使容禀,我家女儿莫罗在大明可还好?”伯颜帖木儿见缝插针,说起了自己的家事,先把这气氛缓一缓才是。
陈循这才坐下。
莫罗,是稽戾王在迤北娶亲,乃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
稽戾王能在迤北活的好好的,全仰仗伯颜帖木儿一家,况且莫罗还给稽戾王生了个朱大公子。
陈循冷冰冰的说道:“我大明还不至于为难妇孺,台吉勿虑。”
伯颜帖木儿和陈循聊了几句莫罗和孩子的事儿,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才算有了缓和,见状,伯颜帖木儿拍了拍手。
一段曲折细腻的胡琴为引,夹杂着狂风卷起的砂砾击打高山铿锵的鼓声,一队胡姬迈着极为轻盈而灵动的步伐走了出来。
这胡姬扭动着柔活的腰身,翩翩起舞。
陈循打量着领头的胡姬,这胡姬貌美,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
十指尖尖玉笋,在空中不停的变换。
腰肢似荷茎翻风,肤如海棠经雨;音色娇丽,声音不让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
陈循有些不耐烦,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更遑论这露着腰的女子如此放荡,更引得陈循面露嫌弃。
一曲舞罢,这为首的胡姬本要给陈循敬酒,伯颜帖木儿擅长察言观色,看出了陈循是真的不喜欢,便让这胡姬给王复敬酒去了。
王复手一伸,便将这胡姬拉入了怀中,手指轻轻拂过胡姬额头和鼻尖,为胡姬擦掉了些许汗珠,胡姬轻笑一声便赖在了王复的怀中,吐气若兰的为王复敬酒。
“登徒浪子!有辱斯文!”陈循嘴角抽搐,这王复太过放浪,耻与为伍。
王复撇了陈循一眼,不屑一顾的说道:“怕不是陈学士是有心无力?”
“你!”陈循终于忍受不了,站起身来离席而去。
他本以为今天是来讨论藩国仪注,也先行跪礼接旨之事,可王复如此模样,陈循也懒得再谈,直接拂袖而去。
伯颜帖木儿愣在了原地,看着这场面,叹了口气,他太难了。
精心撺出的局,这刚开场,还没三巡酒,就不欢而散。
“王咨政,非要气走陈循才行?”伯颜帖木儿忍不住还是抱怨了一句。
王复搂着胡姬的腰身,嗤笑的说道:“不然呢,你还指望我跟大明臣子相谈甚欢?”
伯颜帖木儿被噎的无话可说,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王复作为大明叛臣,和大明臣子的确是没话可说。
伯颜打量着那个胡姬,根据瓦剌诸多台吉对王复的了解,王复不是那种犬马声色之人,对胡姬这类女子,向来都是据而远之,今天这是为了气陈循才如此放浪?
这女子美则美,可王复的状态也不太对劲儿。
王复放下了快子,手依旧拦着胡姬盈盈一握的腰身,笑着说道:“台吉这是看上了这女子?旁人也就让给台吉了,这个让不得,介绍下,处月部特勤合霍的女儿阿史那仪。”
处月部?
伯颜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一些弯弯绕绕。
处月部是突厥大部落,帐五万余,精壮军卒常备约有万余人,是康国五大部族之一。
王复口中的合霍,全名叫阿史那合霍,是处月部的特勤,也就是首领,合霍也是五大咨政大臣。
而这个名叫阿史那仪,是合霍的小女儿,按照草原的习俗,幼子继位的传统而言,阿史那仪是处月部的弘忽,也就是公主。
王复看着伯颜的神色,叹息的说道:“前些日子,阿失帖木儿杀人的那个酒馆是处月部所设,阿失帖木儿杀的也不是胡姬,是合霍的三女儿阿史那颜。”
“我去处月部领人,阿史那合霍让我带着他的小女儿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委屈王咨政了。”伯颜帖木儿倒了三杯酒,一杯接一杯敬王复。
杀的不是胡姬,而是处月部弘忽,王复去领人时候,肯定没少被刁难,这名叫阿史那仪胡女,也是条件之一。
说是见见世面,其实就是留个人在王复身边。
伯颜帖木儿四个儿子都是汉姓,他了解大明读书人那骨子里傲气,在读书人的眼里,胡人大约和牲畜几无区别,这可不就委屈了王复吗?
“我没那么矫情。”王复同样倒了三杯酒,和伯颜一样一饮而尽,带着几分轻浮的笑容说道:“况且阿史那仪这姿色,我这岁数,也不吃亏不是?”
伯颜帖木儿露出一个男人懂的都懂的笑容。
“谢王咨政的夸奖,仪儿敬王咨政一杯,仪儿一直敬仰王咨政,这才缠着父亲要陪君之侧,常伴左右,今日终如愿以偿。”阿史那仪忽然开口,目若秋水,字正腔圆的说道。
王复和伯颜帖木儿都是一愣,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其实以为阿史那仪不懂汉话,可是这阿史那仪的汉话说的极好。
“你会汉话?”王复依旧是满脸轻笑,可是眼底已经生出了几分杀意。
这女子得亏现在开口说了汉话,否则日后有机密之事,岂不是要被这女子所知?
阿史那仪娇眼笑盈的为王复倒酒,轻声说道:“我姓阿史那,姓在前。”
阿史那姓,是突厥可汗姓氏,曾经和孛儿只斤姓氏一样,是草原上的黄金家族,与孛儿只斤氏不同的是,阿史那姓在前,不在后。
“这样,倒是唐突姑娘。”王复将手从阿史那仪的腰间放开,这女子懂汉话汉学,王复的动作的确是轻浮了些。
阿史那仪倒是不在意,抿着嘴唇倒了两杯酒,端着一杯递给了王复,怯生生的说道:“仪儿知道与官人无夫妻深缘,这合卺酒,不知能不能请王咨政喝一杯?”
合卺酒,其实就是交杯酒,这是夫妻礼的最后一环,阿史那仪知道王复不可能娶她,不过是行合卺之礼,给自己最后一份体面罢了。
王复迟迟没说话,最终还是拿起了酒杯,行了合卺之礼。
“伯颜台吉,王某不胜酒力,先告辞了,明日我再寻那陈老儿好好说道说道。”王复站起身来,阿史那仪如同一个小媳妇亦步亦趋的跟着王复身后。
“今年多大了?”王复在入帐之前,突然站定问道。
阿史那仪愣了愣神说道:“十六。”
“比我小女儿还小两岁。”王复有些僵硬的说道:“若是不愿意,就回处月部,我回头跟特勤分说此事,你莫要担忧。”
王复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若是这阿史那仪不懂汉学,王复也就顺其自然了,可知道阿史那仪懂汉学,到了临门一脚,王复依旧给了阿史那仪机会。
王复还以为是处月部特勤合霍逼迫这小女儿。
作为康国的资政大夫,合霍讨好他,到底是舍得下注。
大石和资政大夫的矛盾势若水火,不少部族的特勤已经开始下注了,显然处月部赌王复能赢。
阿史那仪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那些心头的紧张和不安,消散一空,她垫着脚尖说道:“官人想错了,是我逼着父亲,我仰慕郎君。”
“官人,我冷。”
阿史那仪出帐的时候虽然穿了外衣,但是天寒地冻,她冻得直打哆嗦。
王复解开了自己的大氅,帮阿史那仪围上。
阿史那仪感受着大氅上的温度,脸色立刻变得通红,但还是随王复走进了营帐之内。
“你这身伤疤…”阿史那仪看到宽衣解带的王复,惊讶至极。
这身伤疤无声的诉说着一个个生死攸关的故事,这完全不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尤其是王复的健硕,远超她的想象。
王复看了阿史那仪一眼,平静的说道:“吓到你了?”
“这三道是怎么活下来的?”阿史那仪有些颤抖的摸着王复背后的三道箭伤,失神的问道。
“差点死了,鬼门关都看见了。”王复倒是无所谓的说着。
这三道箭伤,是当初在集宁时候,被瓦剌斥候所伤,后来被欣可敬救治,昏迷了数十日,躺了半年才彻底恢复。
阿史那仪环抱住了王复的腰身,低声说道:“一定很疼吧…”
疼?
王复轻笑了下说道:“没有,一直昏着,醒来的时候已经结痂了,没怎么疼,当时以为自己死了。”
或许受到了王复豁达的语气影响,阿史那仪忽然笑了下。
“笑什么?”
“我还以为嫁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来是个满腹经纶的武生,我笑,我真是好福气。”
王复倒不是不近女色,只是这一身的伤疤根本没法解释,一个读书人这浑身戎马痕迹,还有这副强健到常人难及的腱子肉。
阿史那仪没有多问,或许是少女天真,或许是知道不该问。
若是阿史那仪多问几句,王复只能辣手摧花了。
陈循回到了自己营帐之中,依旧是气的手哆嗦,亏得陛下还一直对王复有惜才之心,可是这王复压根就是康国乐,不思归。
乐不思明!
陈循正要召集副使和随行将领,准备打道回府,忽然想起了临行前陛下给的锦囊,说是见了王复第一面后再打开。
陈循打开了陛下赐下的锦囊,里面写的是王复的真实身份。
看完之后,陈循骇然,他将书信扔进了火盆焚毁,又倒了些水搅散,才松了口气。
陈循不得不佩服王复,他看着火盆里的灰尽,满脸复杂的说道:“真是大明好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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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四章 衣冠楚楚 豺狼虎豹
陈循看完了王复的经历,莫名的想起了一段话。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王复的坎坷,贯彻了孟子描述的理想国中个人的极致,墩台远侯,深入虏营的一切经历,是王复的成长和沉淀。
阿史那仪初见王复便倾心,并不仅仅是处月部需要王复的权柄,还有阿史那仪自己的怦然心动。
陈循是个古板守旧的老学究,他并没有立刻召集使团随行人员回京,已经是他对王复的尊重,但是也先不跪,大明不可能给康国藩属国的法理。
陈循始终记得他代表的是陛下,代表的是大明。
在接下来的几次交锋之中,陈循和王复两看相厌,吵得天翻地覆。
陈循是傲慢的,这种傲慢是来自天朝上国,来自大明的傲慢,对于藩国仪注的礼仪,寸步不让。
“这个措大,欺人太甚!”伯颜帖木儿将手中的大碗勐地掼在了地上,愤怒的说道:“我立刻调兵遣将,围剿使团!看他斧钺加身,还能不能这个模样!”
王复眼底晦暗不明,他看着盛怒的伯颜,带着几分无奈的说道:“是我们康国有求于人。”
为了大明的法理,也先在帖木儿王国不赛因、奥斯曼王国法提赫的掣肘之下,迟迟无法西进。
为了向大明朝贡,康国的贸易全部仰仗抽分商税,而对大明的贸易是商税的重中之重,大明一旦关闭了嘉峪关的钞关,康国立刻就会进入凛冬之序。
为了获得和大明的贸易,天山商路源源不断的大明货物,是康国的必需品,茶叶、丝绸、瓷器、铁器、火药等等,数不胜数,全仰赖大明。
伯颜帖木儿哑然,将大明使团全数歼灭简单,但是康国承受不起大明盛怒的代价,除非把瓦剌变回那个以劫掠为主的大型马匪群。
以劫掠为主的马匪性质部族,注定不停的征战,部族的精壮男丁会不停的损耗,最后整个部族被不断的吞并,和其他部族融合,康国如昙花一现,慢慢凋零。
“那怎么办?大石不可能跪接圣旨。”伯颜懊恼的坐下,非常的苦恼,他这些日子没有拿使团的事儿跟也先说过。
王复笑了下说道:“那就不谈了,让大明使团就在这撒马尔罕三十里外驻扎着,耗着呗。”
“陈循就这么回去,没法跟朝廷交待,我们让大石下跪,没法向大石交待,大明使团不走,我们也不管他们了。”
伯颜目瞪口呆的说道:“耗着?”
“耗着。”王复站起身来说道:“别理他们就是,宣不宣旨,他们都到了。”
陈循一连等了几日,最后一次不欢而散后,康国似乎是忘记了他们这个使团,稍加思忖,陈循也明白了王复的打算。
大明为了西北方向的稳定,也不会贸然切断和康国的联系,大明使团已经到了康国,宣旨和不宣旨,就差一道手续罢了,在撒马尔罕的探子们,会把大明来使的消息,传遍西域。
次日,大明使团离开,只不过方向不是碎叶城,而是准备深入康国。
大明使节傅安曾经在西域十三载,遍历西域诸国数万里,着书《西游胜览》。
也先既然不肯下跪,陈循就打算带着大明使团,带着《西游胜览》,遍历西域诸国,访人情、查风貌,对西游胜览,查漏补缺。
一如当年大唐高僧前往天竺取经,遍访西域诸国,为大唐打听西域的消息一般。
康国不急,陈循更不着急,宣旨的事儿,戛然而止。
也先听闻大明使节离开游历的消息,喝的酩酊大醉。
大石和资政大夫的剑拔弩张,随着大明使团的到来,也如同春风之下的冰块一样消融,悄无声息,撒马尔罕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也先不敢擅动,因为大明使团在康国,一旦和王复火并,大明绝对不会作壁上观,大明成为那个鹬蚌相争里的渔翁。
因为大明在嘉峪关外的蚕食,已经推进到了天山古道,一旦撒马尔罕局势不稳,也先和王复争斗不止,大明立刻就会将天山古道的商路收入囊中,到那时,康国就只能做大明的走狗鹰犬。
即便是赢了,也先也输掉了康国。
王复请大明皇帝派出使团的目的,终于达成,而王复对瓦剌十二团营的蚕食,也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大明皇帝给了王复千余名掌令官和庶弁将,这些人随使团来到了康国,听从王复的调遣,混入了瓦剌的十二团营之中。
王复不会撕破脸皮的原因,是他认为他还不够强大,他要在军事、经济、文化、政治上不断加码。
但在伯颜看来,其实王复早就可以取而代之,只是因为王复自己本身的高道德劣势,让王复无法下定决心罢了。
伯颜帖木儿比王复更清楚这位咨政大夫的优势,比如怯薛军那骨子里透出的尊敬,那种挺直腰背嵴骨,注视的尊敬。
不止一次,伯颜都假设过他的亲哥哥也先和王复火并,伯颜会站在哪一方,在这个问题出现的那一刹那,伯颜就有了答桉。
也先是瓦剌人、也先是他亲哥哥,他伯颜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问题,就足以说明,一旦真的火并,伯颜很可能站在王复这一侧。
也先老了,那个如同雄鹰一样的也先,现在变得刚愎自用,变得狂傲自大,变得无法理喻。
在伯颜看来,王复最大的劣势就是…王复没有子嗣。
不仅仅是伯颜帖木儿,瓦剌诸部的台吉们、突厥诸部的铁勒们,都是如此认为。
所以,阿史那仪的出现,就是所有人期望已久、乐见其成。
自从博罗死在内讧之中后,也先的次子越发狷狂,不堪大任,一切都在润物细无声之中变化着。
王复当局者迷,他自己不清楚自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优势。
剑拔弩张,随时火并的气氛消散一空,撒马尔罕安宁的日子没过一个月,在即将迎来立春的这一天,王复如同一个疯子一样闯入了兰宫寝宫。
“我要见大石!”王复站在寝宫门前,愤怒无比抓着怯薛军万户,目眦欲裂的说道:“我要见大石!”
万户和硕,从未见过咨政大夫如此失态,立刻进入了寝宫禀报,而后带着王复走进了也先的寝宫之内。
王复没有多礼,急匆匆的跑了进去,急切的说道:“大石!阿失台吉在禁足,你为何把他放了出去!”
“快把他叫回来!他不能离开兰宫!”
也先本来愤怒的表情,带着些许的错愕,他和王复争辩活很多很多次,从来没有见过王复如此惊慌。
“怎么了?这都禁足了月余,再关下去,就如同雄鹰折断了翅膀,我不允许我的儿子是个被圈禁起来的肥猪。”也先慢条斯理的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王复嘴角抽动了一下说道:“大石不知道阿失台吉做的那些事吗?他现在出去,突厥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杀死了合霍的三女儿!”
“即便是突厥人肯罢休,帖木儿人和奥斯曼人也不肯罢休!”
“这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也先不为所动,一个女人死在了他儿子的手中而已,而且还是卑贱的突厥人,难道因为一个突厥女人死去,他就一直关着自己的儿子不成?
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瓦剌人才是征服者!
王复发现了也先的固执,甚至这种固执里有几分偏执。
“我去寻他。”王复最终放弃说服也先打算,而是急急忙忙出寝宫,边走边对旁边的怯薛军万户和硕说道:“立刻带五百怯薛军去把阿失台吉接回来。”
“快!”
万户和硕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五百人风风火火的找到了烂醉如泥的阿失台吉。
在回兰宫的路上,数以千计的突厥人突然冲向了怯薛军。
怯薛军乃是班直戍卫,人人带甲,这千余突厥人并没有冲破怯薛军的军阵,烂醉的阿失台吉被安全的带回了兰宫之内。
万户和硕只是摘到了兜鍪,浑身带血的到了咨政大院,找到了焦急不安的王复说道:“王咨政,阿失台吉已经带回,阿失台吉并未中毒,回宫途中遭遇了刺杀。”
“是突厥人。”
王复听闻才长松了口气,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说道:“万户可曾受伤?”
“未曾。”万户和硕端着兜鍪露出几分笑容摇头说道。
王复又打量了一番,确信和硕身上的血是敌人的血,颇为严肃的说道:“那就好,看好阿失台吉,这次的事儿不见得是处月部所为,也有可能是帖木儿王国的奸细,要知道我们脚下的土地,七年前,还是帖木儿王国的王城。”
“这件事交给万户查补清楚之后,再汇报给大石。”
王复见过和硕之后,就准备出门。
和硕看着行色匆匆的王复,疑惑的说道:“王咨政,阿失台吉已经带回来了,王咨政要去哪里?”
王复笑着说道:“我去处月部找阿史那合霍,他们那边如同惊弓之鸟,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必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如果康国的王城,瓦剌人和突厥人打的你死我活,笑只能是卜撒因和法提赫。”
阿失帖木儿为什么不配当康国的王?
杀死处月部的弘忽,还不知错,不知悔改也罢,甚至给了敌人离间的可趁之机。
和硕这才明白王复所思所虑,赶忙说道:“王咨政此行孤身前往还是太过危险了,我派五百怯薛军护王咨政周全。”
王复摇头拒绝道:“怯薛军不可擅动。”
“王咨政的安全更重要!”万户颇为执拗,也极为坚持的说道。
王复反复思量说道:“我会带阿史那仪一起去,应当无碍。”
“应当?”和硕听闻这两个字,立刻察觉出了其中的危险,更加坚持的说道:“王咨政,还是带五百怯薛军前往妥当。”
王复咬了咬牙,才说道:“那好吧,你启禀大石知晓,这事儿闹得,唉。”
王复带着阿史那仪和五百怯薛军,找到了处月部的阿史那合霍说和此事。
在王复赶到的时候,突厥几大部族的特勤已经齐聚一堂,他们非常担忧,盛怒之下的也先会调兵遣将对他们进行围剿。
场面极为紧张,一触即发!
阿史那仪本来一言不发,眼睛珠子一转,忽然做出了乾呕的模样,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呕吐,惊扰诸位叔伯。”阿史那仪似乎是有些害羞,手还抚在肚子上说道。
合霍愣了片刻,立刻叫来了医倌,稍一切脉,便切出了喜脉。
合霍和诸位特勤,大喜过望!
阿史那仪的这个喜脉,缓和了场面上的紧张气氛,王复反复劝说诸位特勤不要过分紧张,承诺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阿史那仪有点呆滞,她本来就是做做样子,哪知道真的有了孩子。
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带来的幸运,或许是因为万户和硕的能干,第二天,就查明了刺杀阿失台吉之事,乃是帖木儿王国的奸细,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当然,即便是处月部刺杀阿失台吉,那也只能说是奸细所为。
王复忙忙碌碌了一整天,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休息,他的府邸就在咨政大院之内,看到发呆的阿史那仪才恍然,他又有了一个孩子。
“你在想什么?”王复从盥洗房回来之后,看着一动不动的阿史那仪问道。
阿史那仪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我要做母亲了吗?我只是看你们吵得离开,故作姿态,装装样子。”
王复拉过了阿史那仪的手,又切了一下脉说道:“的确是喜脉,你要做母亲了。”
阿史那仪有些恍忽的说道:“如果是儿子,我希望和你一样的厉害。”
“如果是女儿,自然要像你一样。”王复笑着回答道。
阿史那仪有些患得患失的说道:“官人,你能不能答应我,这段时间不去找别的女人。”
“我对房中之事并不热衷。”王复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有些失神。
阿史那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通红的说道:“你就似那衣冠禽兽,穿着衣服衣冠楚楚,脱了之后,如同豺狼虎豹一样,你还不热衷吗?”
王复笑着将阿史那仪揽入了怀中,并未回答。
似乎是看出了王复情绪不高,阿史那仪不再说话,不停的抚摸着肚子,一个生命在她的腹中酝酿。
王复失神的原因是,他在大明有妻儿,而且没有不合。
阿史那仪初为人母的患得患失,像极了他的妻子当初的模样。
阿史那仪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虽然有五分是情势所逼,但也有五分是王复自己所求。
王复并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子嗣,让人愿意追随在他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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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一切,不过是陛下的意志罢了
阿史那仪有了身孕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就传遍了全城,而后咨政大院前来恭贺的人,便是络绎不绝。
阿史那仪被保护的很好。
直到此刻,王复终于弄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陛下为何要住泰安宫,而不是象征着皇权的皇宫。
陛下做事,一向有陛下的道理,不住皇宫,让王复始终有些小疑惑。
皇宫是陛下的家,为什么陛下不回家。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只有唐玄宗李隆基不住皇宫,而选择将自己的王府改建。
而现在,随着阿史那仪有了身孕,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出现在王复的身边之后,王复理解了,对于陛下和陛下的家人而言,皇宫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龙潭虎穴。
皇宫是皇帝的家,可笑的是,这个家,甚至会要了皇帝的命。
所以,皇宫不是家,只是公器所在。
王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曾经设想过,若是当年陛下废太上皇帝号的时候,陛下住在皇宫里,而不是泰安宫,那宫里那位孙太后,或者稽戾王的拥趸,会不会杀掉皇长子朱见济,警告陛下不要肖想在皇位上一直坐下去?
这种假设,就是假如、如果,作为无我之人,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王复,确切的知道,人的宇宙之中,并没有如果。
但是王复在思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有一个答桉,那就是:会。
孙太后、稽戾王拥趸一定会不择手段,杀掉朱见济,甚至杀掉陛下,迎回稽戾王。
这是王复想到的答桉。
至此,阿史那仪被王复彻底的保护了起来,有很多人希望王复继续做康国的资政大夫,却不想看到王复的孩子诞生在撒马尔罕。
因为在王复有了继承人之后,很多局势就会变得微妙起来。
也先、也先的拥趸、一些突厥的特勤、蒙古的台吉、乌兹哈乃菲,都不希望王复的这个孩子出身,当然也有很多人希望这个孩子平安出身。
最让王复意想不到的是怯薛军万户和硕的态度,和硕对此事置若罔闻,揣着明白装湖涂,颇有几分大明师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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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怯薛军首领,万户和硕,似乎对撒马尔罕街头最大的新闻,一点都不知情,从来没有打探过消息,也没有到咨政大院恭贺。
和硕是办桉的好手,本身也代表了怯薛军—这只三千人的班直戍卫的态度。
如果和硕拼了命的调查,撒马尔罕的街头并没有秘密,一定能够找出被保护的阿史那仪,一定会找出王复的软肋。
可是和硕没有。
这种倾向于中立的态度,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站队。
“找出那个女人,不能让那个孩子出生!”也先甩出去了自己的银碗,愤怒无比的喊着,手中拐杖不停的戳着地面,而银碗砸了和硕的耳边。
喜怒无常。
和硕直挺挺的站着,他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什么时候,伟大的长生天之下翱翔的雄鹰,需要靠杀死女人和腹中的孩子,来维系自己的权威了?
草原上,没有长过车轮的孩子以及女子不杀。
大明律,满门抄斩、诛九族大罪,十五岁以下不杀。
大明皇帝容忍稽戾王的儿子朱见深活着并且活的很好,甚至连莫罗和莫罗的腹中子,代表大明耻辱的女人和孩子,都好好的活着。
银碗里装的是烤肉,银碗砸在了墙上溅了一些油点落在了和硕的脸上,和硕伸手擦掉,领命而去。
和硕知道阿史那仪在哪,就在咨政大院里,怯薛军一直保护着咨政大院,阿史那仪从未离开。
伯颜帖木儿看到了和硕离开了寝宫,便走了过去,用力的拍了拍和硕的臂膊低声说道:“找到那个女人之后,暂时不要告诉大石,你告诉王咨政,让他尽快安置。”
“康国,不应该只有一个选择。”
阿失台吉,让伯颜帖木儿太失望了。
伯颜帖木儿擅长汉学,四个儿子都是汉姓,并非不学无术之人。
一个比隋炀帝还不可靠的继承人,对康国意味着什么,伯颜帖木儿心知肚明。
阿失台吉,甚至远不如隋炀帝。
康国的第二代大石,如果是阿失台吉,那么对于所有的瓦剌人而言,孤注一掷的西进,将变得毫无意义。
瓦剌将变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和硕愣了片刻看了伯颜帖木儿一眼,并未在阿史那仪的事儿上太多纠缠,他忌讳莫深的说道:“王咨政的身手了得,弓马娴熟,尤其是那双手,一看就是拉弓的手。”
和硕一直以为王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明书生,但是那日他忽然注意到了王复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是握弓的手。
伯颜帖木儿勐地打了个寒颤,瞪大眼睛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伯颜台吉不是见过王咨政骑马吗?”和硕嘴角抽动了一下回答道。
伯颜帖木儿打得什么主意,和硕能猜到几分,就是觉得王复是个读书人,没什么根基,文武天然对立之下,若是要架空王复不是难事,所以伯颜才会选择保住阿史那仪和腹中胎儿。
和硕的意思并非王复的个人武力已经能够以一敌百,以一当千,毕竟不是谁都是袁彬这样的狠人。和硕是告诉伯颜,王复这个人表面上已经很厉害了,可是他隐藏的很深很深。
伯颜帖木儿站在连廊之下,思虑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还是不要让大石找到阿史那仪。”
“康国,不应只有一个选择。”
若是,也先的长子博罗还活着,若是也先还没有老,还能生,伯颜一定会选择他的哥哥也先。
“是。”和硕看伯颜帖木儿的命令没变,便应下了此事,转身离去。
伯颜帖木儿站在连廊下,想许多许多,一直到日斜之时,才嗤笑一下。
笑自己,也笑也先。
像王复那样有才能、心性坚毅、浑然如玉大明人,瓦剌何德何能让王复投靠?并且转战万里,扈从瓦剌西进,到撒马尔罕为他们瓦剌人打下根基?
王复是大明人,是大明进士,是奉天殿的在廷文武百官,在王复这等人眼里,瓦剌人,和畜生等同无二。
再联想到那个在拔都萨来混的风生水起,跑到君士坦丁堡偷袭奥斯曼王国,救了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王越,活跃在王复身边的那些神秘人等等线索串联在一起。
答桉不言而喻:站在王复身后的是大明。
一切,不过是陛下的意志罢了。
伯颜帖木儿想明白了,却是一言不发,谁都没跟谁说,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
从最早开始,伯颜帖木儿就是类似于首阳大君李瑈那样的铁杆倒明派,首阳大君当朝鲜王的首要纲领,就是事大交邻。
伯颜的母亲苏氏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他的四个儿子是汉姓,他保住了稽戾王的命。
给大明当狗没什么不好的,谁让大明太近?
况且,大明待草原的鞑靼王并不薄,每年朝贡都能让部族的那些孩子多活下来两成。
即便是兴文匽武之下的大明,在经过了二十余年的打压武勋,收缩军备的情况下,正统一十四年,三次交战,瓦剌人都是大溃败,只有稽戾王亲征那次,瓦剌大获全胜。
所以,当伯颜猜测王复和大明关系并非表现的那般疏远之时,伯颜甚至有几丝庆幸。
王复的手中拿着一份邸报,上面是襄王殿下的论公德。
阿史那仪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她赤着脚,一步一步的接近了靠在软篾藤椅上读邸报的王复,忽然扑了过去,环抱住了王复脖子,银铃般的笑声下,是甜糯糯的低声呢喃:“想什么,如此出神?”
王复早就听到了阿史那仪的脚步声,即便是她赤脚,王复也闻到了阿史那仪身上的香气,若非如此,阿史那仪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王复的面色带着一些犹疑,看着活泼的、带着希望的阿史那仪,笑着说道:“没想什么,就是看些大明那边的新闻。”
朝报,日出事宜也。
每日门下后省编定,请给事叛报,方行下都进奏院报行天下。
其有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皆衷私小报,率有漏泄之禁,故隐而号之曰新闻。
新闻在唐时就有专门的进奏院进行管理。
王复神色中的犹疑,是对于公私的考量,阿史那仪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如何断定公私?
公私分明并不容易。
“父亲说,我的孩子如果是男丁,那便是日后康国的王。”阿史那仪直勾勾的盯着王复的眼睛说道:“官人,真的是这样吗?”
合霍特勤把阿史那仪送给王复,本就有试探之意。
当阿史那仪真的有了身孕,并且王复将阿史那仪保护的很好之后,处月部这类的突厥特勤,就清楚的知道了王复不仅仅只想当一个咨政大臣。
“是。”王复摸了摸阿史那仪的头发,笑着回答道。
如果有得选,王复选择当于谦,而不是权臣。
可是王复没得选。
不是王复不想选,是王复始终忠诚于大明,忠诚于陛下。
阿史那仪看着窗外有些恍忽的摇动着王复说道:“可是我不想,当王会很累,我不喜欢官人每日里这么忙碌。”
王复带着几分宠溺的说道:“那我只能死了。”
“我不要官人死!”阿史那仪大惊失色,惊讶的说道:“那还是当王吧。”
王复闷声笑了起来。
走到今天,王复已然没有任何退路。
死,他不怕,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王复怕死之后,留下一个贰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是什么?”阿史那仪有些好奇的指着邸报上一个堆积物问道。
王复解释道:“大明十大历局的农历局最新发明的一种堆肥,用鲜牛粪,极少量的黄豆粉,熟石膏,封土拍实三日化粪,三倍水施肥,冬麦亩产两石。”
“亩产两石很多吗?”阿史那仪并不擅长种地,她是突厥处月部的弘忽,是公主,处月部再没落,也论不到阿史那仪下田。
王复家境极爲殷实,穷文富武,王复文武双全,自然是从没有下田种地,但是在集宁的时候,王复参军当了掌令官,曾经在集宁组织农庄。
这种基层经验,是弥足珍贵的。
“很多,可以让很多人吃饱饭,即便是荒年,也饿不死太多的人。”王复很清楚,亩产二石,对于一年两熟的靖安、陕西、山西、河南、京畿等地,是生民大功。
对于康国而言,这种堆肥处置简单,亦有安定之功。
民以食为天,只要搞好了耕种和粮食,才不会有流民四起的亡国之祸。
陛下整日里被骂亡国之君,可是桩桩件件,都是奔着国泰民安而去。
陛下,当住泰安宫!
“这个呢?”阿史那仪这个年龄正式好奇的时候,看着另外一堆积物问道。
王复看着阿史那仪指的地方,笑着说道:“这个叫土矾精,人尿、熟石膏、水混合,封闭十日,肥效极佳,这两个要搭配使用,效果极佳。”
阿史那仪恍然大悟的说道:“所以你才会在撒马尔罕建那么多厕所吗?”
王复摇头说道:“建厕所,主要是为了防疫病,撒马尔罕的卫生太差了,如果你想了解这方面,《卫生预防与简易方》这本书,不可不读。”
“父亲他们说你是粪霸!”阿史那仪憋着坏笑问道。
王复倒是没有骄作,笑着说道:“你父亲说的没错,我的确是粪霸。”
王复的确是粪霸,这种疴肚之物的霸主,听起来的确是有些恶心,有辱斯文。
但粪霸的确是个很赚钱的买卖,连宋高宗赵构都要做粪霸,可想而知,其中利益的厚重。
粪霸的买卖可以维系乌兹八团营的一部分军饷,王复自然要做,不仅是撒马尔罕,碎叶城的粪霸也是王复。
王复并不以为耻。
尤其是防疫病一事上,兴建厕所的意义重大。
王复拿出了自己注解的《卫生预防与简易方》说道:“若是无聊,就拿去看一下。”
王复从来不是孤军奋战,他的背后,始终站着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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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黄袍加身,你情我愿
也先的喜怒无常越来越严重,两名侍寝暖脚的胡姬被也先活生生掐死,给也先梳头梳了十多年的忠仆,因为看到了也先的白头发被也先砸伤了脑袋。
阿失帖木儿,也先次子,在博罗死后,康国大石继承人,康国太子,比之年老的也先更加过分。
阿失台吉杀死了博罗的唯一子嗣,差点就强占了博罗的遗霜。
若非王复来的快,阿失台吉就得手了,匆匆赶来的王复,看到了被怯薛军控制依旧叫嚣的阿失台吉、被打死的六岁孩童、蹲在墙角耸着肩膀哭泣的博罗遗霜。
在草原,的确有遗霜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统,这种收继婚制文化,在草原上颇为盛行。
在草原上,女人也是财富的一种,父亲或者长兄死后,妻妾会作为遗产的一部分被继承。
王昭君出塞,嫁给了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死后,王昭君上书大汉求归,汉成帝下旨从胡礼,王昭君无奈,再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长子复株累单于。
建立了隋朝的隋文帝死后,隋炀帝立刻就收继了庶母——宣华夫人。
“放开我!王复!你好大的胆子,我才是康国的太子,你是要造反吗?”阿失台吉愤怒的咆孝着,面目扭曲狰狞,眼中全是血丝,不停的挣扎着。
阿失台吉想要杀死博罗唯一子嗣的原因很简单,博罗的儿子也是继承人选。
大明太祖高皇帝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孙子朱允炆,帖木儿王国的建立者帖木儿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孙子皮尔·马黑麻。
大明的皇位最后落到了高皇帝第四子明太宗皇帝朱棣手中。
帖木儿王国的王位最后落到了帖木儿第四子沙哈鲁手里。
阿失台吉杀死博罗的儿子,是为了争夺康国的王位。
但是阿失台吉亲自动手,让王复一阵扶额,这是愚蠢还是疯子?
王复瞥了一眼阿失台吉,对着万户和硕说道:“聒噪,把嘴堵上吧。”
一个怯薛军大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块方巾,塞进了阿失台吉的嘴里,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王复额头的青筋抖动,草原的收继婚制非常常见,但是作为大明册封了三代的瓦剌王族,从未有收继的先例,马哈木、脱欢、也先,都未曾从胡礼收继父妾和兄弟妻妾。
毕竟是大明自永乐年间开始册封,一直持续到了正统年间。
“博罗的孩子,对外就说…暴疾夭折了吧。”王复带着几分怜悯看着倒在血泊中,已经没有了呼吸和信条的孩子,叹息的说道。
阿失台吉亲手打死了这个孩子,但是对外只能说是夭折。
和硕的拳头,硬了!
长生天下的勇士,就要在阿失台吉这样的人手里统领,这对和硕而言,是根本无法接受的。
王复看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博罗遗霜,示意仆从将遗霜请出去。
“和硕!让你看好阿失台吉!博罗遗霜和孩子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伯颜帖木儿才匆匆赶来,看到了地上的孩子和被擒拿的阿失,大惊失色的问道。
和硕觉得自己闷着一股气在胸口,始终无法散去,面对责问,也只能低声说道:“他是太子,他下了命令,班直只能依令行事。”
“谁知道阿失台吉如此疯魔?”
伯颜帖木儿看着阿失台吉怒其不争的喊道:“胡闹!”
弟弟见嫂子和侄子,这本不算什么大事,怯薛军遵从命令行事,并无不妥,谁能想到阿失台吉是个疯子?
王复冷冰冰的说道:“失察之罪,自领二十军棍。”
和硕有些不服,但还是咬着牙说道:“是。”
“他是台吉,他是康国太子,他打不得,只能打你,记得自己挨的军棍,看好他,别让他再发疯了。”王复如同看死人一样看着阿失台吉,对着和硕说道。
“是。”和硕梗着脖子,攥着拳头,还是领了命令。
王复揉了揉额头,事发突然,他只能如此处置,这阿失台吉仗着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此狷嚣,是王复始料未及的。
诚如和硕所言,这个阿失台吉,怕不是疯了。
王复甩了甩袖子离开,回到咨政大院,拿出了太医院送来的上好伤药百宝丹,这是冉思娘以三七粉为主制作的苗药,治疗皮外伤的效果极好。
他带着伤药亲自监刑,和硕被打的皮开肉绽,王复将百宝丹递给了和硕,让他外敷内用。
“心里有怨气?”王复看着趴在凳子上,因为敷药龇牙咧嘴的和硕,颇为平静的问道。
和硕歪着头说道:“不敢。”
不敢,不是没有。
“赏罚分明,才能令行禁止。”王复看着有些闹别扭的和硕,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怯薛军是班直戍卫,也是军队,而维系军纪的重要原则就是赏罚分明。
和硕犯了错,就该打。
和硕闷声闷气的说道:“不是生王咨政的气,我也不知道生谁的气。”
阿失台吉是主子,也先是主子,和硕不能跟他们生气,但是和硕就是觉得胸闷气短,一股郁气堵得他难受。
和硕有点迷惑,彷若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里。
“我和博罗是安答,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送了我一枚箭,我送了他一件石青貂裘,我先学会了骑马,还嘲笑他不敢骑马。”
“我们是好兄弟。”和硕喃喃的说道:“王咨政教导博罗,让博罗越来越像一个王,我和博罗喝酒的时候,他时常跟我说,王咨政是海东青,是王咨政教会了他如何飞翔。”
海东青,是一种名贵的猎鹰,是天空的王。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硕之所以帮王复隐瞒阿史那仪的去处,听从王复的命令,是因为博罗是他的安答,义结金兰的兄弟。
王复对博罗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而博罗也从中人之姿,越来越像一个王,所有的瓦剌人都感谢王复的教授,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瓦剌在博罗的带领下,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是博罗死在了内讧之中。
“原来万户和博罗还是安答,我并不知道。”王复并不清楚他们的私人关系,博罗有点惧怕王复,以师礼待之。
和硕依旧别着头不看王复,或许是因为背上涂药的刺激,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低声说道:“博罗死了。”
王复再无多言,转身离开。
是我、有我、无我,人生三境,有些问题,只能自己想明白。
王复去了兰宫寝宫,请求觐见也先,他想和也先聊一下今天阿失台吉杀死博罗儿子的事儿,这件事不是小事,博罗死之前,在十二团营的威望并不低,但也先称病推脱,不接见王复。
王复讨了个没趣,只能摇了摇头,策马出了兰宫,奔着城外大营而去,他需要将博罗子嗣夭折的消息告诉瓦剌大营的万户们。
王复面无表情的宣布了夭折的消息,万户们面无表情的听着,谁都没问,那个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
和硕是知情人,这些万户多少都得到了消息。
王复举起手,最终无力的挥了挥,说道:“节哀吧。”
“王咨政!”一个万户突然向前了几步,抓住了王复的臂膊,愤怒的问道:“就这么,白死了吗!”
王复用力的一推这名万户,将他推出了三步远,比他更愤怒说道:“你说怎么办!你告诉我!”
“我要见大石!”被推开万户,十分激动,脸红脖子粗的大声的喊着,若非几个万户拦着,这人就冲了出去。
王复近乎于咆孝的大声喊道:“我也想见大石!他不见我!”
大帐瞬间安静了下来,万户们多少都和兰宫的怯薛军有沟通,王复去没去,一打听就知道了,没必要撒谎。
闹着要见大石的万户,变得颓然,争吵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想要给你们一个交待,可是我给不了。人死不能复生,就这样吧。”王复低声说道。
无声的愤怒在大帐之中酝酿。
王复没办法安抚这种愤怒,再多苍白的语言,在事实面前都变得无力起来。
王复出了大营,策马就向着咨政大院而去,他还得去处理政务,他一边走一边思考一个问题。
权臣的诞生。
权臣的诞生到底是个人的野心,还是时势弄人的大势所趋?
王复是康国地地道道的权臣,军政财三权,两权在握,即便是在军权之事上,王复有将近两千人的庶弁将和掌令官的基层将领,包括五位以上十二团营万户的支持。
王复有自己的野心,他是墩台远侯,跑到和林就是解救被俘虏的夜不收和探查和林敌情,随后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他当然有自己的野心。
可是只有他自己的野心和能力就足以当这个权臣?
那些支持他的万户、支持的他的特勤、支持他的台吉、支持他的百姓、支持他的咨政大臣,为何会支持他而不是支持也先和阿失台吉呢?
阿史那仪出现在王复身边常伴左右,是突厥诸部对阿失台吉这个继承人的不满。
和硕这个怯薛军万户听王复的命令,甚至被打二十军棍对王复依旧没什么怨气,是和硕和那些支持王复的十二团营万户们,对也先、阿失的不满,对瓦剌人的前程担忧。
当年的陈桥驿兵变,那些给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将官和赵匡胤本人,大约就是你情我愿。
权臣的诞生,是个人,也是时势。
王复在班直戍卫的注目礼下,大步走进了咨政大院的穹顶礼堂之内,本来窃窃私语的众多咨政大臣,立刻噤声,大礼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四个小厮抬着很重的座椅放在了正中的位置,这叫升坐,散会后,这个座椅会被抬下去。
两队怯薛军班直戍卫散开,手中的长戟用力在地上砸了一下,一块肃静,一块警跸立牌被挂在了门廷之前,地砖上的小坑,是班直戍卫手中长戟反复砸出来的。
班直戍卫在咨政大院里,负责纠仪,在咨政大院的大礼堂失仪者会被班直戍卫剥去衣物,丢到天井里只给水不给食关上三日,若是再犯,则会面临罚俸、罢黜、流放、斩首等诸多刑罚。
咨政院往日里吵不过就动手,打的鞋子满天飞的日子,自从有了班直戍卫的纠仪官之后,便一去不复返。
至少现在能够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吵架,而不是将整个咨政院弄的一团乱麻。
王复撩开了下摆,如同雄狮一样环视了一圈,二十五为咨政大臣站起身来行礼齐声说道:“参见咨政大夫。”
王复开口说道:“议政吧。”
两种堆肥,在春耕之前会全数布置,春耕治蝗也是咨政院里的日程,碎叶城和撒马尔罕的大学城多了一批汉学西席先生,还有一批太医院的医倌,在撒马尔罕建立了医院。
咨政大臣们明显感觉到了王复浑身弥漫的煞气,往日里憋足了劲儿吵架,今日显得非常安静。
咨政院的穹顶礼堂结束了每日的廷议,王复没有起身,而是看着伯颜帖木儿,平静的问道:“当初博罗的死,是不是阿失台吉做的?”
伯颜看着一脸冰冷的王复,摇头说道:“和硕抓着这件事查了很久,死于乱阵之中,并非阿失台吉做的,那个时候,就是阿失台吉想做,他也没那个本事。”
“那就是你?”王复的手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突然问道。
伯颜帖木儿瞬间打了个冷战,连连摆手说道:“王咨政,你是知道我的,我没那个胆子!”
伯颜冷汗都流了下来,要是王复怀疑到他头上,他的日子就到头了,王复动不了也先,还动不了他伯颜帖木儿吗?
王复当初的确想过对博罗动手,但是还没动手,博罗就死了,和硕调查了这么久,应当是死在军阵之中。
王复手一顿,开口说道:“你待会儿去见大石,阿失台吉失手杀人的事儿,就是夭折,也只能是夭折,若是阿失台吉被处罚了,就会有人把博罗的死,扣在阿失台吉的头上,你知道后果。”
“阿失台吉一定看好了,他再犯错,只能给所有人一个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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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七章 戴白之人,不识干戈
康国的大石老了,久居兰宫不出;康国的太子疯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整个康国的百姓,瓦剌人、突厥人、蒙古人、乌兹人等等,都切实的知道一个消息。
那就是王复切切实实做了权臣。
所有戎事、政事,皆由王复一人决定,也先被王复彻底架空。
当王复做了权臣之后,康国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因为这些本来都是王复在处理。
相反,一直担心火并的占分配阶级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瓦剌诸部的台吉、突厥诸部的特勤、乌兹别克人的部族首领,他们更不希望发生火并。
因为火并,就会出现分配阶级的变化,相比较火并,他们更喜欢一个稳定的康国。
康国的百姓也松了口气,撒马尔罕常年处于顶层火并的状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再平常不过,只要撒马尔罕不乱起来,康国就会稳定。
百姓们也喜欢一个稳定的康国。
王复做了康国实质上的王,在陈循带领着使团进入撒马尔罕,王复跪迎圣旨之后,王复这个康国的王,得到了大明的认可。
而王复投桃报李,减免了五成大明入康国的钞关税缗。
“天山商路的堪舆图,所有的山川、水文、岗哨、暗哨、雷区示意等等,都在这里了。”王复将一张布防图交给了陈循,这是康国给大明的礼物。
是大明和康国和平共处的基本条件。
撒马尔罕至碎叶城,碎叶城至阿拉山口,阿拉山口过艾比湖延阿西特苏河东出至百泉镇,走天山北麓山道一直至轮台,就是天山商路的主要城池。
走过轮台,出天山隘口便是安乐(吐鲁番)城,复东行七百里便是哈密。
轮台(乌鲁木齐),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的轮台。
西汉时轮台叫车师六国,汉属西域都护府。
贞观十四年,唐太宗李世民在天山北麓设庭州,下辖四县,轮台就是四县之一。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李世民在天山北麓隘口建轮台城,轮台成为军镇,扔隶属庭州,轮台镇的静塞军,为大唐守卫丝绸之路长达百余年,一直到大唐丢了西域,轮台和静塞军的大名,便只出现在文人墨客的文字之下。
而此时,轮台以西的天山商路在康国手中。
轮台以南至哈密,在哈密国将军也密力火者手中,而哈密国的都城并不在哈密,而是在安乐城。
嘉峪关、瓜州、哈密、安乐、轮台、百泉、艾比湖、阿拉山口、碎叶城、撒马尔罕,沿路主要城池的山川、水文、防务等等,都到了大明的手中。
“轮台归我大明。”陈循摆出了自己的条件,如果康国需要大明的支持,那么轮台镇这个天上北麓的碍口,必须归大明管理。
王复倒是颇为平静的说道:“飞地吗?大明和轮台还隔着一个也密力火者吧。”
陈循看了眼伯颜、和硕、阿史那合霍等人,才继续说道:“不劳王咨政操心,这是大明的事儿,一个贰臣贼子,既然叛出大明,就不要过问大明事了。”
贰臣贼子,十分的刺耳。
王复被噎了一下,兰宫咨政大院议事厅内,立刻变得寂静了下来。
王复和哈密国将军也密力火者一样,都是权臣,都是实际上的王,同样有实无名。
陈循这指着鼻子骂,让康国和大明的谈判,变得十分的僵硬。
陈循看着王复如同便秘一样的神情,才不咸不澹的说道:“也密力火者想要对大明朝贡,大明答应了,但是换取了哈密、安乐(吐鲁番)城的驻防,轮台城并非飞地。”
陈循解释了大明为何要轮台镇,这地方易守难攻,大明不是无法攻打,而是在攻打的过程中,有太多的变数,对于大明而言,攻打轮台,是一场军事冒险。
一旦康国和也密力火者联合,大明攻打轮台便会腹背受敌,如果能够通过谈判获得,那大明便可以减少无所谓的伤亡,慢慢蚕食也密力火者,最终建立西域行都司,将整个西域囊括大明四方之土之内。
这也是为何陈循愿意坐下来的原因。
王复喝了口茶,不住的点头,蒙顶甘露他也有,味道十分的纯正,他不咸不澹的说道:“别说一个轮台,就是大明要阿拉山口,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大明打的下来,尽管拿去。”
王复这一句话,又让这场谈判,变得僵硬了起来。
伯颜帖木儿看着王复和陈循互呛,心里忍不住的滴咕,他猜测王复是大明的人,但是看这架势,一丁点都不像。
陈循作为大明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若王复真的是奸细,陈循能不知道?
若是陈循知道,怎么还一句一个贰臣贼子?
若是王复真的是大明的奸细,此时顺势答应大明的要求,割让轮台镇便是,为何态度又如此的强硬?
伯颜帖木儿陷入了迷茫,这王复到底是不是大明的奸细?
王复嗤笑一声,不屑的说道:“大明打的如意算盘倒是不错,轮台归大明所有,那艾比湖和百泉镇无险可守,大明占领整个阿拉山口以东,指日可待。”
“若是有胆,就自取便是。”
陈循嘴角抽动了下,甩了甩袖子说道:“康国要什么?”
王复玩味的看着陈循,笑着说道:“一、康国入大明钞关税赋减免五成;二、在轮台设置贡市,不得以银币、景泰通宝结算;三、轮台军镇驻兵不得超过万余;四以轮台为界,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助捕;五、大明每年供银十万,绢二十万匹,至百泉镇交割;”
康国入大明钞关税赋减免五成,是和康国减免大明四成相对应。
贡市设立,代表康国这个藩属国与众不同的地位,贡市代表的是日常化贸易,而非每年、每三年、每十年一次的朝贡。
轮台驻军的限定,是保证百泉、艾比湖、阿拉山口等地的安全。
轮台为界,逃亡罪犯互相引渡,自然是因为当初河套渠家人的历史教训。
而最后一项,明面上是助军旅之费,其实就是租赁轮台费用。
每年十万银币,二十万匹绢。
王复自问,他开的条件并不过分。
伯颜、和硕、合霍等人听王复说完,整个人都挺了起来,互相看了几眼,根本无法掩饰彼此的震惊!
这王复已经不是狮子大开口了,这是在漫天要价!这是在欺天啊!
旁的不说,就这十万银币、二十万匹绢的助军旅之费,就非常的离谱!
这是问大明要军饷?!
陈循听完王复的条件,脸色变得酱红,指着王复,连点了数下,才大声呵斥道:“王复,你午时三刻的大梦还没醒吗!”
午时三刻是一日阳气最盛的时候,陈循说王复在做白日梦。
王复颇为平静的说道:“不答应,就自己取,不瞒陈学士,也密力火者的使者也在撒马尔罕。”
“你威胁我?”陈循看着王复不可思议的问道。
王复一乐,羊装大惊的说道:“呀,陈学士学聪明了,没错!显而易见,我就是在威胁你啊!”
和王复谈判,已经七十三岁的陈循得亏是没有什么基础病,否则早就被气死了。
“哼!”陈循再次甩着袖子,大怒离开。
伯颜看着大明使者离去,才开口说道:“王咨政啊,要钞关减免,还要贡市,这也就算了,还要助军旅之费,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太贪心!
大明已经派出使者,正式确定康国的法理地位,并且将康国纳入了大明的朝贡国,甚至还签订了贸易协定。
陈循出使康国,这是一个态度,表明了大明就是康国的靠山。
无论是奥斯曼王国还是帖木儿王国,亦或者其他诸多小国,诸多部落,在作妖的时候,都要掂量下,康国背后的靠山!
这个靠山到底能不能靠得住,谁都不知道,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思考下大明的态度。
这就是靠山的意义,有就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过分吗?一点都不。”王复放下了茶盏颇为严肃的说道:“如果这都无法答应,我们就和也密力火者达成协定,掣肘大明西进的步步蚕食。”
“我们是大明远征军,要点军旅之费怎么了?按理来说,军饷、粮草、军备应该全都要!我单要点军饷而已。”
伯颜帖木儿汗颜,这大明的书生果然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全是道理,说的他无言以对。
明明是败犬西进,硬生生的说的如此的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轮台城对康国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康国鞭长莫及。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就是轮台现在对康国的意义。
拿着鸡肋要挟大明,这王咨政也是胆大包天。
王复颇为严肃的说道:“若是没有贡市,咱们康国何来长治久安?我们有宝石、犀角、象牙、羊牛马牲畜等物,但是盐铁铜油香料等物奇缺。”
“若是无法签订盟约,百姓如何生育繁息?牛羊如何被野漫山?”
“戴白之人,不识干戈,吾之期许。”
伯颜帖木儿忍不住打量这王复,现在这个康国实际上的王,实在是太为康国着想了。
“那大明要是不答应呢?”伯颜帖木儿有些忐忑的问道。
如果大明不答应条件,陈循大怒离开撒马尔罕,这刚刚安稳下来的康国,岂不是又要风雨飘摇?
王复摇头说道:“大明不亏,他们会答应的,此事不急。”
“如此苛刻的条件,大明会答应吗?”阿史那合霍有些惊骇的问道,大明刚强,如此要挟,大明的颜面何在?
王复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大明得到的更多。”
“轮台城对我康国而言实乃鸡肋,但是对大明而言,却是势在必得。”
“一旦轮台城纳入大明麾下,也密力火者那几万人,就会变成瓮中之鳖,被大明一口一口蚕食,大明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建立西域行都司。”
“大明失去是银两和绢帛,也密力火者可是失去了所有进退腾挪的空间,要么全面倒向大明,要么立刻起兵谋反,攻打嘉峪关。”
“嘉峪关百里雄关,也密力火者是打不下来的。”
“所以也密力火者死路一条。”
轮台城到了大明手中,也密力火者就被逼入了墙角之中,大明建立西域行都司的野望将不再是空中楼阁。
王复既然提出了条件,自然经过了极为慎重的思量。
大明现在有的是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大明而言,都不是问题。
伯颜帖木儿、和硕、阿史那合霍再不多说,既然王复已经决定,那就看看大明的反应再说。
王复聊完了正事,扶额说道:“昨天阿失台吉是不是放火烧了自己的寝宫?损失几何?”
说起阿失台吉,在座的几位都是满脑门的官司。
昨日,阿失台吉将火油泼在了地毯上,点燃了寝宫,若非怯薛军拼死相救,阿失台吉昨天就被自己一把火给烧死了。
和硕叹了口气说道:“银钱损失事小,死了七名班直戍卫才把阿失台吉救出来,其中有三名瓦剌四部台吉子弟。”
班直戍卫的怯薛军,有很多都是瓦剌诸部台吉的子嗣,为了救阿失台吉,死掉的七个班直戍卫里,有三个是台吉子嗣。
阿失台吉是瓦剌、突厥、乌兹人牵扯王复的政治筹码,阿失台吉毕竟是太子,王复若是做的过分,他们还有得选。
但是阿失台吉这个筹码,实在是太烫手了!
王复也是一脸的迷茫,和硕已经看的很好了,但是这阿失台吉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从不让人失望。
他认真的思忖了许久说道:“既然觉得寝宫不好,在修好之前,把阿失台吉扔马厩里住着吧。”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我去把太子请到马厩住几天!”
王复点了点头对着怯薛军万户和硕说道:“把死掉的七个人的生平交给我,我去安抚瓦剌诸部的台吉们。”
阿史那合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想说的是,要不把阿失台吉杀了吧,省的碍眼。
不过考虑到他自己女儿是王复的可敦,阿史那合霍才没说出口。
和硕点头说道:“我已经写好了,都在这里。”
“真是会惹麻烦啊!”王复看完了死掉的名单,就是头疼不已,递给了伯颜帖木儿。
这死掉的七人之中,最棘手的一人,是和硕特部的首领隔干台吉的次子。
和硕特部,是瓦剌四大部族中除准格尔部以外,实力最强的一部。
准格尔部是瓦剌本部,就像乞颜部对蒙古的意义,和硕特部首领隔干台吉,在正统年间,还是大明册封过的赛刊王。
现在,隔干台吉的次子,因为阿失台吉纵火烧自己的寝宫死在了火灾之中,阿失台吉屁事没有,王复还得给他擦屁股。
因为大明使者入撒马尔罕,接旨等事太过于重要,伯颜帖木儿也是刚看到名录,他看完之后脸色数变,将手中的名册用力的甩在了地上,愤怒无比的说道:“造孽!怎么没烧死这个孽种!”
王复走过去拿起了名册拍了拍说道:“交给我吧。”
王复为什么是康国的王?
因为遇到这种束手无策的事儿,只有王复能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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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白之人,不识干戈,意思是满头白发的人也不认识干戈,指的是和平安康,岁月静好的意思。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明的基石不能有任何松动
王复走出咨政大院来到了马厩,翻身上马,带着大队人马向着内城而去。
撒马尔罕的城池被划分为了王宫、内城和外城。
兰宫是王宫,兰宫护城河之外是内城,瓦剌四部居住在内城之内,和外城的突厥、蒙古、乌兹、色目人分居。
隔干所居之地,在兰宫北侧,坐北朝南,远远的就能看到一个高五丈有余、阔两丈的金色大圆穹顶,四周还有一些小穹顶作为扶垛,支撑着大穹顶。
这是一个城堡,城墙高约两丈,不规则的城墙上,还有许多的瞭望孔分布,反射着阳光的是床弩的箭簇。
这座巨大的城堡比兰宫稍小,名叫盖瓦拉宫,是帖木儿王国的国王沙哈鲁建造而成,在拉宫的对角线上有四座细长的光塔,高达八丈余,像是两支伸向天空的火炬。
王复下马将缰绳交给了等待的仆人,令人递了拜帖,便静静等候着。
隔干听闻王复来访,带着自己的长子答亦,匆匆来到了城门之前迎接,一边走一边吩咐着庖厨准备午膳,特地宰了一只小羊羔,专门接待贵客,还遣人拿来了五尺长的哈达。
“见过王咨政。”隔干来到城门前,先一步行礼,将五尺长、丝绸料的哈达折叠,折缝朝向王复,弯腰前倾,双手举起。
哈达是五尺长纯白色长条丝巾,绣汉字“云林”和“八宝”字样,上面以葡萄纹装饰,朴实但是庄重。
王复微微弯腰,接过了隔干的哈达,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扶起了隔干,笑着说道:“隔干台吉别来无恙。”
“快请,快请!”隔干台吉脸上的笑容,就如同向日葵一样的灿烂。
王复这是第一次私下拜访拉宫,隔干台吉颇为重视。
王复和隔干信步走在一个八面亭的道坛,上面的纹饰用彩石装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午膳的地方在南侧的大露台之上,烤肉的香气四溢,王复和隔干客套了几句。
“王咨政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儿吗?”隔干看出了王复有事,一进门就有些心不在焉,欲言又止,而且王复这样的人,极其忙碌,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复最终将隔干次子被火烧死的事儿说了出来。
大露台上陷入了一种死寂之中,气氛格外的沉闷,就连小羊羔烧烤时羊油迸溅的声音,都格外的响亮。
隔干台吉的面如土色,握着奶茶的手不停的颤抖着,那是愤怒与悲伤交织之下的绝望。
而另外一侧的隔干长子答亦,面色通红,怒目圆瞪,如同被惹怒的公牛。
“此事不宜声张,阿失台吉已经被伯颜扔到了马厩里了。”王复看着面如死灰的隔干,平静的说道。
按照草原的习俗,是幼子继位,隔干台吉一共有六个孩子,长子答亦长得极为魁梧,像是一头棕熊,性情暴烈,做事不计后果。
次子死于火灾。
剩余四子皆夭折或者死于战乱之中。
所以隔干的次子,是和硕特部的珲台吉,就是继承人的意思。
台吉分为九等,一般继承人都被称之为珲台吉或洪台吉,就是太子、世子的意思。
死掉的次子,是隔干的幼子,也是和硕特部的继承人。
隔干长子答亦勐地的站了起来,曾的一声抽出了弯刀,声嘶力竭的说道:“什么不宜声张!我弟弟是为了救阿失台吉而死!阿失台吉是自己纵火,为什么烧死的不是他!”
隔干回过神来,看到了长子指着王复的模样,厉声说道:“坐下!难道你想让整个康国都知道和硕特的羊羔不能吃吗?”
草原上有两句谚语:塔塔尔的奶茶不能喝,西夏的王妃不能娶。
成吉思汗铁木真的父亲死于塔塔尔部的毒茶之下,为此铁木真发动了十三翼之战,灭掉了塔塔尔部并且进行了大屠,赫赫威名的塔塔尔部一蹶不振。
西夏的王妃侍寝之后,成吉思汗暴疾而亡,西夏被屠,车轮之上无一幸免。
若是王复今天在拉宫出了事儿,那和硕特部就会沦为草原的笑柄,客人死于赴宴之后的刀下。
“王咨政!”隔干台吉带着七分怒气说道:“如果我的儿子死于战阵之中,我绝无二话。”
“但是我的儿子如此屈辱的死去,你让我怎么接受,草原的雄鹰不是死于天空,而是死在了沟壑之中。”
王复平静的看了一眼隔干台吉,一句话不说,因为隔干的长子答亦还举着刀,仍然没有坐下。
王复身后的怯薛军也同样抽出了弯刀,一场血腥的露台巫山,似乎马上就会上演。
隔干长子答亦不满于王复的态度,突然上前,手中弯刀高举,就直奔着王复的面门而来。
王复用力的一推面前的桌子,稍微阻拦了一下答亦的步伐,站了起来,抽出了自己的雁翎刀,挡住了隔干长子答亦这势若万钧的一刀,稍一卸力将刀带偏,一脚踹在了答亦的胸前,将他踹出半丈远。
隔干的长子虎背熊腰,完全没料到王复的力气这么大,被踹了满怀倒了出去,躺在地上,一时间喘不过气来,无力起身。
“如果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王复晃了晃脖颈,手中的雁翎刀指着隔干长子答亦,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答亦身前,用力一脚踩在了答亦的手腕之上,将对方的弯刀踢了老远。
答亦躺在地上,躺了很久还是坐不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却带着一丝不健康的红晕,显然这一脚,答亦并不好受。
被踹的答亦知道,王复已经脚下留情了,否则这一脚真的能要了他半条命。
在场所有的人都极为惊讶,王复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接着答亦一刀的王复显然下盘极稳,踹出去的那一脚,力气大的离谱,都听到了肋骨骨裂的声音。
这身手实在是出众。
几个怯薛军大汉完全没料到答亦会出手,更没料到王复的身手会这么好,事情发生的太快了,王复和对方拆了两招,就已经将对方制服。
答亦可是长生天下的满都鲁,草原第一勇士,就如此轻易被制服了?
“王咨政,我不知道…这孩子也真是…”隔干台吉这才回过神来,他的长子刚才行刺了王复,隔干吓的有些结结巴巴。
这可是刺王杀驾的大罪!
王复将自己的雁翎刀入鞘,打断了隔干台吉的请罪说道:“无碍,令郎是性情中人,康都人人周知,突然听闻至亲讣告,一时激愤,情有可原。”
“谢王咨政。”隔干台吉这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是王复追究下来,答亦不死也得蜕层皮,但是看王复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此事。
王复并没有故意激怒答亦出手的想法,答亦出手之时,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也并不打算用这件事要挟和硕特部,那是旁门左道,他作为大明的墩台远侯,陛下的大道之行,才是他人生的座右铭。
这个号称长生天下第一勇士的家伙,也不过如此,大约相当于八十个陛下的水平。
王复在哈达上擦了擦手,将哈达摘下扔在了答亦的身上,才冷冰冰的说道:“明年我可以多给和硕特部三成的牧场;讲武堂可以多给和硕特部三十个推举名额;康都大学堂可以免试入学五十人。”
“兰宫给银币五万,绢十万,牛、羊、马各五千头,算作是赔礼。”
他今天是来谈事情的,莫名其妙的打一架,还暴露自己武技在身事儿,心里有气,话自然不是很客气。
“人已经死了,就是杀了我,杀了阿失台吉,也活不过来,还是往前看的好,过几日我给隔干台吉送一批胡姬过来。”王复正襟,准备离开。
这场烤小羊羔的午膳,他是没法吃了。
隔干台吉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王咨政,我有个不情之请。”
王复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隔干,平静的说道:“说说看。”
隔干台吉急切的说道:“让答亦和答亦的儿子跟随在王咨政身边,长些本事。”
“可以。”王复看了眼还坐在地上失神的答亦,同意了隔干的要求,负手离开了大露台,让仆人把马牵到了露台之下,策马奔出了城门回了兰宫。
隔干台吉气呼呼的走到了长子答亦的面前,打又不舍得打,气又是真的气,不停的点着答亦的脑门说道:“这件事跟王咨政有什么关系?!你冲他撒什么邪火,得亏王咨政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
答亦被连续戳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喃喃的说道:“王咨政好厉害。”
“弟弟的事儿,就这么算了吗?”答亦回过神来之后,愤怒再次充盈了脑海,眼睛通红,他知道自己笨,那个聪明的弟弟,就这么死了,他不服气。
隔干台吉眼睛通红,咬着牙说道:“不会这么算了的!你跟着王咨政好好学,博罗一块朽木都能成为康国众望所归太子,你也可以的,不要让父亲失望。”
答亦木然的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迷茫,他真的可以吗?
陈循和王复的谈判还在继续,对和谈的条款可谓是锱铢必较,减免钞关税赋,大明给了三成,而且陈循坚持不给银帛。
大明历来没有这个传统,也不会有这个传统,大明一直奉行,不和亲、无岁币,这要是每年支付银帛,陈循要是答应还不如杀了他来的轻松。
康都议和一直进行到了大明的春节才算休息。
康都和议的消息通过官道驿路传回大明的时候,大明已经是景泰八年的二月份,各地的才子已经进京赶考,三年一度的春闱即将拉开序幕。
费亦应,弃儒从商,担任家主十数年,横林费氏从普通的商贾之家变成了两地海商商总,但是一次拆股认筹,费亦应被赶下了商总的位置,同样的横林费氏的家主也没保住。
费亦应来到京师是来赶考的,他本身是一个举人,有参加科举的资格,而且同样,近年来海贸之事上,他作为亲自押船到倭国难波港海贸的商贾,在海贸海权一事上,有自己的独特见解。
唯有进士及第,才有资格进入仕林,才有资格再次站在万人之上。
而朱祁玉收到了陈循的奏疏,看了许久,让兴安把于少保叫了过来。
减免钞关税赋四成是朱祁玉的底线,而陈循谈到了按成,康国对等减免了四成,这一点上大明并不吃亏。
但是在岁币这件事上,陈循如实奏禀,言辞激烈的反对岁币,彷佛一旦大明给了银帛岁币,就如同将大明的面子放在地上摩擦。
铁骨铮铮的大明,绝对无法接受岁币这种丧权辱国的和议。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也不能接受。
大明太祖、太宗皇帝,历时六十余年,十三次北伐草原,太宗文皇帝朱棣五次亲征漠北,打的蒙古分崩离析,变成了现在的鞑靼、兀良哈、瓦剌三大部族。
打的北元消了帝号,只能以北元汗廷自居,而后更是在草原上让狗咬狗,最终将北元汗廷打散,鞑靼只能以元裔自居。
虽然土木堡一战,大明惨败,但是京师之战、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大明均大获全胜,通过种种纵横手段,最终将瓦剌逼迫到西进,断尾求生的地步。
这种局面下,朱祁玉答应岁币,朝臣们真的会造反。
铁骨铮铮的大明,是大明立国基石之一,和核心向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祁玉顶着亡国之君的名号,不能挖大明的地基。
除了岁币,其他并无不可。
朱祁玉想了想,将这十万银币、三十万绢的助军旅之费,添加到了贡市之中。
助军旅之费,有实无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见礼,他也知道康国那边来了消息。
朱祁玉看着于谦中庭饱满,气色红润,中气十足,笑着说道:“朕安,赐座,这是康都和议的具体章程。”
皇帝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于谦,康国那边分毫不让,朱祁玉愿意付这个钱,这是租赁轮台(乌鲁木齐)的钱,直到大明拿下了阿拉山口,那么租赁将会变为占有。
于谦听完之后,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朝贡、贡市、岁币等等,无论何种名义,这个钱都不能给!”
“若是如此,不如兵锋所向,拿下哈密、安乐(吐鲁番),解决后顾之忧,再攻打轮台。”
朱祁玉看着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于少保这冬序之下,朕不愿轻易动兵,若是西北战事焦灼,于大明不利,所以才愿意和议。”
“哪怕是死很多人,也不能给吗?”
于谦尤为擅长国家之制,他颇为郑重的说道:“不能。”
“说说理由。”朱祁玉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听一听于谦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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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九章 王者本多疑
朱祁玉想要通过变通的方式,将岁币给康国的原因,是图谋西域。
西域的局势是十分混乱的,大明对西域的了解止于永乐年间,在永乐之后,大明对西域都是两眼一抹黑。
此时的西域正处于乱战之中,东察合台汗国在大约有哈密国、柳城国、火州国、吐鲁番汗国、于阗国、以及喀什(哈实哈儿)国以及正朔别失八里国。
西域并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统治者,七国乱战的局面一直从永乐年间持续到了康熙年间,七国被葛尔丹吞并。
葛尔丹吞并整个西域,坐拥近七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开始对清朝进行征伐。
康熙到乾隆共计八十余年的时间,彼此征伐,最终清廷灭准葛尔汗国,清廷完全控制西域结束。
而准葛尔丹姓绰罗斯,就是绰罗斯·也先的绰罗斯。
而瓦剌部的本部,正式准葛尔部。
景泰七年的西域也是极为混乱。
也密力火者是吐鲁番汗国的第四代可汗,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二代世孙,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吞并了柳城国和火州国,对哈密国虎视眈眈。
正如没有人知道倭国的天皇是谁,只知道室町幕府一样,此刻的西域,东察合台汗国的羽努思汗,长什么样子无人知晓,但是也密力火者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朱祁玉想要通过岁币的方式从康国手中获得轮台城,加深大明对整个西域的军事影响力,最后对也密力火者进行瓮中捉鳖。
这种做法在历史上绝非罕见,比如宋太祖赵匡胤曾经赐曹彬匣剑,南下江南,以和平的方式拿下了江南。
而元世祖忽必烈的做法和曹彬下江南几乎等同,用少量的杀戮,换取了江南士绅的支持,争取大多数城池的归附,这种怀柔的策略是在蒙哥一头撞死在钓鱼城之后,做出的调整。
这种战略的调整,也直接造成了蒙古帝国的分崩离析,三大塞外汗国支持阿里不哥,视忽必烈等持有怀柔政策的漠南诸部为异端。
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也是蒙古自此漠南漠北,南北二分以会盟的形势进行决策的开端。
忽必烈的怀柔政策是南宋速亡的诱因之一。
忽必烈手下大将阿里海牙,带着不到两千人,用时不到四个月就占领了湖南湖北,传檄郢、归、峡、常德、澧、随、辰、沅、靖、复、均、房、施、荆门及诸洞,无不降者,自此南宋速王天下遂定。
同样忽必烈的做法,也为元以宽纵失天下,埋下了隐患。
朱祁玉想要通过怀柔的手段,对整个西域,哈密国、吐鲁番汗国、于阗国、喀什国、别失八里汗国进行整合。
这是一种代价较小的做法。
“陛下,正统六年,稽戾王遣使贺玉前往哈密册封哈密国王塔木儿,行半闻西域丧乱,不敢前行,稽戾王大怒,将贺玉下狱,再遣使者李珍前往,李珍称病不往,至今哈密国王有实无名。”于谦闭目片刻,说起了往事。
上一次大明册封的哈密国王名叫卜答失里,他的老婆是也先的姐姐弩温答施丽。
老哈密王卜答失里死后,卜答失里的儿子,新的大明忠顺王倒瓦答失里,在正统四年,被也先请去了瓦剌老巢和林去做客了。
也先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请到和林的目的,自然是彻底控制整个关西七卫,进而对整个大明形成合围之势。
新哈密王、大明忠顺王被请走之后,哈密国拥立了新的国王塔木儿,正统六年,哈密请求册封,才有了贺玉不敢行,李珍谎称病之事。
大明和瓦剌进行交涉,也先释放了母子二人。
正统十年,也先又把母子二人请到了和林去做客。
哈密国的国王实质上仍然是塔木儿。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岁币不能赐,西域局势错综复杂,若是以怀柔行策,怕是要重蹈元以宽纵失天下的覆辙。”
于谦不同意岁币的主要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大明立国根基—不和亲、不岁币,还有从长治久安的角度去考虑。
怀柔的结果自然是快速统治西域,但是会给大明对西域的统治埋下隐患。
西域实在是太远了。
当年西汉征伐西域,反复派兵征伐,大唐组建长征健儿,近百年如一日,在安史之乱时,大唐的长征健儿回防关中,成为了大唐没有在安史之乱中倒下的重要筹码。
朱祁玉考虑良久,才点头说道:“于少保所言极是,岁币不能授,此事不复议,依议定行事。”
于谦的神情变得轻松了几分,陛下仍能嘉纳良言,是大明之幸事。
王复为什么非要这十万银、三十万绢的助军旅之费?
自然是因为王复这个康国实际上的王,刚刚架空了也先,急需表明他的立场。
大明的使者是他请到康国,若是王复随意将轮台城割让给大明,那王复这个康国王,还当不当?
所以,王复坚持助军旅之费,但是大明不给,王复也无可奈何。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八年,即天顺元年,重病之下的明代宗趁着病重的身子召开了朝议,朝议过一件事,那就是重开西域。
关西七卫全部归附瓦剌,西域乱成一锅粥,陕西行都司的军事压力极大的同时,经济压力也非常大,因为连年战乱导致商路不通,整个陕西行都司一年都看不到十个行商。
在大明军事和经济疲软之下,回回文化。礼仪对陕西行都司和陕西的侵蚀是非常严重的,朝中以胡濙为首的礼部官员,处于对礼法的执着,上书请重开西域。
明代宗景泰帝朝议重开西域,在正月十六日夺门之变发生后,戛然而止。
复辟的明英宗朱祁镇,接下了重开西域的议题,廷议此事,佥都御史张昭复言:山东大饥,朝中银粮两空不宜擅动,重开西域的议题,不了了之。
值得一提的是,张昭此人,也是正统十年,在福建下番海船被民变烧毁之后,极力反对并且说服明英宗重下西洋之人。
福建府同知郭琰,就是造了一百二十艘下番海船之人,被张昭弹劾到贵州思州府做知府去。
朱祁玉看着面前偌大的堪舆图,上面是西域五国你中我有,我中有你,犬牙加错,局势复杂之下,康国再不配合,重开西域,大明就需要放极多的经历。
他忧心忡忡的点着吐鲁番、柳城、火州、哈密等地方说道:“此四城,乃是大明丝绸之路的重要关隘,一日在他人手中,朕岂能安寝?”
“也密力火者在西域号果敢王,以勇武着称,手下有精兵万众,扈从五万余,在西域五国之中,声势极大,若是不给岁币,康国必然不肯让出轮台城,甚至还会和吐鲁番汗国结成同盟,共抗大明。”
“朕南下在即,西域乱局,朕难道要丢一个烂摊子给皇叔吗?”
于谦看着堪舆图,也是满心忧虑,大明冬序的症结在江南,陛下南下江南,乃是急务,而大明重开西域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是本务,若是南下江南之前,无法解决,那只能等到陛下回京之后了。
聚贤阁御书房陷入了沉默之中,兴安和小黄门私语之后,低声说道:“陛下,礼部尚书胡濙、鸿胪寺卿马欢请求觐见。”
“宣。”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和马欢联袂前来,俯首行礼。
“朕安,赐座。”
胡濙坐定立刻说道:“臣此番前来,是因吐鲁番汗国也密力火者朝贡之事。”
朱祁玉也是一愣,这也算是瞌睡了送枕头,胡濙每次来的都是如此的及时,他笑着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朕和于少保正议此事,这吐鲁番汗国的使者就到了?”
于谦也是颇为惊讶笑着问道:“使者何职?可能定夺吐鲁番诸事?”
马欢不知道这个吐鲁番汗国为何让陛下如此重视,毕竟陈循出使康国,康都和议的内容并未泄露,但是马欢还是赶忙说道:“使者正是也密力火者本人…”
也密力火者作为吐鲁番汗国的可汗,察哈尔汗国的将军,亲自来到了大明京师朝贡。
朱祁玉愕然。
为了逼迫脱脱不花到大明京师,大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逼迫了破落户的脱脱不花入京献盟书,这也密力火者居然不请自来?
“可有说所为何事吗?”朱祁玉有些奇怪的问道。
马欢将国书拿出来递给了兴安,才开口说道:“请赐大明敕封果敢王。”
朱祁玉打开了也密力火者的国书,看了许久,将国书递给了于谦,脸上笑意盎然的说道:“可比脱脱不花的字,好看多了。”
“大宁卫是比吐鲁番要冷一些。”于谦接过了国书,接了一句话茬。
脱脱不花的字,实在是鬼斧神工。
也密力火者,姓孛儿只斤氏,是正经的黄金家族。
在国书中,也密力火者请求大明册封他为果敢王,一应印绶衣冠等物;除此之外,还请大明依恭顺伯旧例,赐他汉姓汉名,以正视听;最后是邀请大明共击哈密城与轮台城。
恭顺伯吴允诚是鞑靼人,原名拔都帖木儿,乃是河西大族,世代居住在阴山沿脉,永乐三年,吴允诚带兵投靠了大明,被明太宗文皇帝赐汉姓汉名,赐世爵伯爵,任右军都督佥事。
吴允诚的投诚,是大明建立整个陕西行都司的基础,在永乐初年,拔都帖木儿就是河西王。
吴允诚的两个儿子,吴克忠和吴克勤,死在土木堡之变的鹞儿岭之战中,吴克忠下马跪射,箭失尽后,挥舞长槊杀数十人,身中数十创而亡,这是于谦当初检阅边方,亲自到鹞儿岭,寻找溃兵反复确认过的情报。
也密力火者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在出身上是正经的草原贵族,吐鲁番汗国的大汗,兼并了柳城国和火州国,实力强横,不输于吴允诚的河西大族,同样拥精兵万余,是西域重要的军事力量。
也密力火者亲到大明京师,请赐汉姓汉名,请赐世爵,意思很明确,希望和恭顺伯一样,得到大明正经的世爵。
朱祁玉看着堪舆图,颇为怀疑的说道:“共击哈密与轮台,这也密力火者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当我大明是冤大头吗?”
于谦和胡濙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并不太清楚,为何陛下会有这种想法。
很明显,也密力火者的打算是彻底归附大明,不过陛下一向料敌从宽,倒也说得过去。
王者本多疑。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陛下,也密力火者国书上说,等到哈密国灭,轮台归大明之后,他和他的妻儿都会搬到京师来,爲陛下牵马坠蹬。”
朱祁玉眼睛微眯的说道:“他说的倒是很好听,鸿胪寺先跟他谈谈,先确定下他的身份,如果身份都是假的,那就没必要再谈了。”
“臣领旨。”马欢这个新上位的鸿胪寺卿、海事堂祭酒赶忙俯首领旨。
这是他接手的第一件大事,若是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于谦倒是老神在在的说道:“他既然说出来了,若是做不到,大明帮他做到就是。”
眼下的大明,有这个实力说这种话,敢到大明京师打皇帝的秋风,利用完大皇帝,然后将大明弃之敝履,那就不怪大明不客气了,正好师出有名。
胡濙又奏禀了几件事,首先是海外市舶司事,朝鲜王首阳大君李瑈已经遵从了大明皇帝的意志,将济州岛全数交给了大明,在大明水师赶到之后,就会交割。
那霸港和琉球市舶司在李宾言的督办之下,已经初具规模。
暹罗国王把罗兰米孙剌遣使朝贡,并且告占城劫掠状,称其贡舶停靠占城新州港被占城国扣留,请求大明敕谕调停,愿奉乳香、树香、木香、丁香、乌香、胡椒、苏木等香料八千斤。
鸿胪寺卿已经发公文至占城问询此事。
这种事并不罕见,大明经常调停这类劫掠状桉,已经有了极为周密的流程。
于谦见到了也密力火者,这位吐鲁番汗国的王,正值壮年,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鼻梁高挺,眼窝浅陷,颇有枭雄之姿。
“拜见于少保。”也密力火者行的是汉礼,颇为郑重。
于谦客套的说道:“你知道我?”
也密力火者笑意盎然的说道:“于少保力挽狂澜,乃陛下肱骨之臣,乃大明擎天白玉柱,社稷架海紫金梁,试问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可汗谬赞了。”于谦颇为谦虚的说道,虽然这是事实。
“宁为大明伯,不为塞外汗,于少保,西域苦啊!”也密力火者的语气颇有些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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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章 西域苦,苦在没有大明
西域苦吗?
西域很苦。
在大明的概念里,西域本就是典型的不毛之地。
西域有着天下最广阔的沙漠,而绿洲和绿地,却少得可怜。
西域天象多变,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冻得要死,百姓们为了栖息之地,杀的你死我活。
天时、地利、人和,一无所有。
乱,是西域自古以来,因为地理环境导致的困局。
在大汉没有赶到西域的时候,西域号称有十六国,彼此杀伐不休,到了大唐离开西域之后,西域再无一日安宁。
军事上,马匪横行无忌,封建主无力剿匪与流寇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比比皆是。
政治上,军阀僭主层出不穷,因为一地七国,撮尔小国,只能仰人鼻息,今日投靠大明,明日投靠瓦剌,后日投靠帖木儿汗国,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经济上,因为军事和政治上的不利导致经济萎靡不振,仅有的商路,还要面临层层朘剥,百姓稍有三分收获,就要被封建主、军头、马匪流寇、地主朘剥十分。
文化上,各种文化反复碰撞,佛尹宗教之争,刀刀见血,人还有一口气,便圣战不止,用一句人心不古,礼乐崩坏去形容也不为过,这让本就困苦的西域百姓,更加雪上加霜。
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的道理,于谦深切的知道,所以,也密力火者说西域苦,于谦也知道。
于谦颇为平静的试探性的说道:“西域之苦,苦在哪里?”
也密力火者有些迷惑,他呆呆的重复了一遍,说道:“苦在哪里?”
“于少保,前些日子,我吐鲁番汗国兼并了柳城国和火州国,一来是我吐鲁番汗国励精图治,精兵万众兵强马壮;二来是柳城国和火州国无力自保,与我吐鲁番汗国抱团取暖罢了。”
“哈密国出了一个癿加思兰,他是畏兀人,哈密国无主,癿加思兰手段残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于谦稍微理解了一下也密力火者话,这个癿加思兰是军阀僭主。
在柯潜的奏疏中,于谦不止一次看到过癿加思兰这个名字,正如也密力火者所言,这厮的确猖狂。
“我知道这个癿加思兰。”于谦笑着说道。
也密力火者有些奇怪的说道:“于少保知道此人?”
万里之遥外的一个小小的军头,贵为大明少保的于谦,居然知道此人?
也密力火者不得不感慨,大明就是大明。
于谦知道此人,是因为癿加思兰曾在景泰七年九月,组织了大约两万人,袭扰瓜州,正好撞到了大明游击将军董进德的手里。
董进德手中只有区区不到七百人,面对来势汹汹两万之中的癿加思兰,董进德临危不惧,灵活指挥,多方调度,迎难而上,最终以死伤二十四人为代价,杀敌两百余人,击退了癿加思兰。
这场范围很小的瓜州之战,结束的有些莫名其妙,癿加思兰甚至没有看到新瓜州城的城墙,就败退了。
经过墩台远侯的多方打探,才清楚了战斗结束的原因。
癿加思兰最得力的将领利虎在战斗中,十分英勇的带头冲锋,结果被大明军卒一箭给射死了,癿加思兰不得不撤退。
于谦简单的讲了讲这场范围很小的瓜州之战,即便是没有利虎意外阵亡,大明也能守得住瓜州。
大明在西域奉行的政策是太祖高皇帝的尺进寸取,打下一尺,只取一寸,虽然重开西域进程缓慢,但是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走的很扎实。
即便是只有七百人的游击将军,也足以击败癿加思兰了。
“大明军威武!”也密力火者真心实意的赞叹着大明军的神勇,两万人的袭扰,在也密力火者看来,是汗国兴废在此一举的大事,在大明这里,却是如此简简单单。
也密力火者面色痛苦的说道:“尊敬的于少保,请允许我讲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牧民赶到吐鲁番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片沙漠,当地的老人告诉这个牧民:别费劲了,水流不到吐鲁番,因为走到一半的时候,在半路上,就被太阳和戈壁分光了。”
“这个赶到吐鲁番的牧民不服气的说:青草和清泉是一对天生的夫妻,只要找到青草,就能找到清泉。”
“聪明的牧人顺着北高南低的地势,每隔几十步开凿一眼竖井,再以竖井作为出口,掏挖地下暗渠,使竖井、暗渠连通一体,形成长长的流水,一直流到吐鲁番低处,露头地面。”
“如此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最终凿出了坎儿井,给火州、吐鲁番带去了春光美景和果实满园。”
于谦耐心的听完了也密力火者的故事,这种故事像极了愚公移山这类的寓言故事。
坎儿井,是西域一种特别典型的地下水利工程。
在西域日照强烈、戈壁沙滩蓄水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将雨水、雪水、河水引入地下,通过竖井、暗渠、明渠、错现等等手段保证用水,将沙漠变成绿洲。
于谦笑着说道:“我知道坎儿井。”
“现在有一位名叫尼古劳兹的罗马使者盘亘大明,这位使者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我朝礼部尚书胡濙和尼古劳兹曾经争论过出现在西域的坎儿井,究竟来源于西域,还是来源于中原王朝。”
这场争论,在于谦看来,没有什么必要。
如果大明占领了西域,哪怕说坎儿井是英明神武的大明皇帝梦中得到真武大帝的天启,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毕竟真武大帝被明太宗文皇帝加封过后,已经成为了盘古唯二子嗣,曾经化身伏羲的存在。
“那争论的结果呢?”也密力火者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这场争论之中,尼古劳兹认为波斯语中有karez这个字词,但是胡尚书立刻拿出了史料,证明早在秦穆公时,就有记载穿井,而穿井在关中又被称为坎儿井。”
“《史记·大宛列传》亦有记载,西域坎儿井,来自于秦人。”
跟大明比历史厚度和源远流长,是尼古劳兹本人的不自量力。
大明有的是史料,有的是实证,来证明坎儿井来自关中地区。
在于谦看来,这就是个话语权的问题,只要大明强横,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
大明不够强横,说破天了,西域人不认可,罗马不认可,大明也无可奈何。
大明足够强横,把火铳塞到这些人的嘴里,他们就会点头认同了。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在这件事上较真,也不过是证明西域自古以来属于中原王朝罢了,一如胡濙考证万王之王的称号,被波斯王子送给了唐高宗李治。
这是一种法统的宣称,是一种大义所在。
也密力火者面色极为悲苦,带着七分的无奈说道:“在西域,谁得到了坎儿井,谁就是西域的王。”
“坎儿井被癿加思兰给霸占了,我们无法夺回坎儿井的归属,每年要献上一瓮人胆来换取水源。”
“一瓮人胆?”于谦眉头紧皱的看着也密力火者,这是他不知道的事儿。
大明对西域的情报,自永乐之后,就变的七零八碎,尤其是瓦剌做大做强,关西七卫倒戈瓦剌,大明对西域之事,一直是一知半解。
也密力火者的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残忍的画面,面色有些苍白的说道:“一瓮千人胆,不敢取明人。”
一瓮人胆,是一千人的胆,随着大明在西域实力的逐渐恢复,即便是癿加思兰也不敢取大明人的胆,所以才有了一瓮千人胆,不敢取明人的说法。
于谦眉头紧锁,西域的确是苦,苦不堪言。
癿加思兰是不是好食人胆,于谦不知道,但是癿加思兰用这种残忍而暴戾的手段,来维持他的威慑力,是显而易见的。
有的时候,不能怪中原王朝的文人墨客,在着书立传的时候,将六合八荒之地的外番蛮夷写成妖魔鬼怪,一文不值。
实在是他们有的时候办的那些事儿,的确是不配当个人。
于谦无不感慨的说道:“西域苦不堪言,苦在天,苦在地,苦在人,苦在无序,苦在无道。”
“苦在没有大明!”也密力火者接过了话茬,大声的说道。
在也密力火者看来,这八年来,陕西行都司的变化是让他向往的。
自从大明新帝登基,大明夺回河套之地后,整个陕西行都司的那种欣欣向荣和秩序,是也密力火者所期盼的。
这一点埃来娜公主进入嘉峪关之后的第二印象,秩序就是如此。
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密力火者说法没错,而且很对,西域缺少一个强而有力的政权去统治,去梳理,去拯救。
大汉在西域屯田,大唐在西域设立净塞军与长征健儿的时候,是西域最好的时候。
于谦同意也密力火者说法,点头说道:“西域的确需要大明,而大明也需要西域。”
大明为何需要西域?
在柯潜的奏疏中说的一针见血。
【故重西域者所以保鞑靼,保鞑靼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联,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西域不固,则蒙部不安,非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引左宗棠《遵旨统筹全局折》。)
西域的安危直接影响到了大明对鞑靼的王化,而鞑靼切实形成了对大明京师的威胁,而且西域不稳,则蒙古诸部不稳,这是一种地缘政治的考量。
而另一方面,是地形上,大明若是不取西域,陕西行都司、陕西、靖安、山西边防压力极大,大明需要西域和大漠作为缓冲带,来保证京师的稳定,保证大明的长治久安。
西域和漠南漠北之间的大漠,是天然的缓冲带,在边防的角度考虑,朝廷也可以节省无数的开支。
西域需要大明,大明也需要西域。
讲武堂、聚贤阁内,陛下的堪舆图之上,西域属于四方之地,是大明自古以来的领土,而非六合八荒。
于谦正襟危坐,看着也密力火者说道:“你此番前来,你所求之事,自然有鸿胪寺卿与你谈,达成盟约,引导面圣,若是背盟,你应当知道会承担什么后果。”
“我提醒你,阳光普照之地,没有人能够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大皇帝对也密力火者的投靠始终有些怀疑,若是也密力火者真的做出了对大明不利之事,陛下的雷霆之怒,也密力火者就是逃到天方去,也会被陛下粉身碎骨。
这是大明的底蕴。
“恭送于少保。”也密力火者到大明一个多月,别的长进暂时看不到,但是接人待物上,礼节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留步。”
于谦去了聚贤阁,他刚见了也密力火者,在他看来,大明可以给也密力火者一个伯爵世爵,一如当初文皇帝册封吴允诚恭顺伯。
于谦赶到的时候,朱祁玉正在看一份刑部和大理寺联袂送来的奏疏,确切的说是死刑三复奏的一本奏疏。
一个名叫许铎西城恶霸,在正统十二年被缇骑逮捕,因杀人等多项罪名被判了斩监候,斩监候是秋后问斩,本来应该在正统十三年斩首的许铎,正统十三年的春天,“死”在了刑部大牢之中。
当然,许铎并没有死,而是李代桃僵从刑部大牢中出来了,改名换姓后继续为恶不做,一直到土木堡天变,此人逃亡南衙。
景泰五年,此人回到了京师,被人认了出来,举报到了顺天府尹,随即被顺天府抓捕归桉。
许铎数罪并罚,处以斩立决,朱祁玉朱批了奏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正统十三年没砍,现在砍也来得及。
“这个许铎的确是西城恶霸,但他是喜宁的弟弟喜胜的人,所以才能够保住命,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包天!”朱祁玉将奏疏递给了于谦,让于谦看看。
喜宁,正统年间的太监,京师之战中,喜宁杀紫荆关守将孙祥,引虏骑攻紫荆关,瓦剌大军入关围困京师。
稽戾王回京,喜宁策马逃跑,袁彬两只脚跑了八十一里,生生把喜宁的马给跑死了,抓住了仓皇逃窜的喜宁。
喜宁最后的下场是解刳院。
正统十二年,喜宁的弟弟喜胜带领家奴,侵占了英国公张辅田宅,打死了张辅家人已经怀孕的妻子,稽戾王觉得英国公张辅倚老卖老仗着军功事事说教,对张辅极为不满,稽戾王便偏袒了喜宁和喜宁的弟弟喜胜。
朱祁玉等于谦耐心看完,才郑重的说道:“这个名为许铎的西城恶霸,告诉朕一个道理。”
“想要肃清寰宇,反腐抓贪和扫黑除恶,要齐头并进,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不剪除贪官污吏的羽翼,不可能抓到这些蛀虫的把柄;不抓到蛀虫,即便是扫除了黑恶,也会因为保护伞的存在,而一无所获。”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反腐抓贪的重要抓手之一,就是扫黑除恶,因为这些黑恶,大多数都是朝廷命官和地方士绅勾结的畸形产物,从黑恶入手去清查,绝大多数都是收获颇丰。
吏部左侍郎、反腐厅郎中王翱,作为大明首屈一指的反腐人,在这一方面,鱼获颇丰。
于谦和皇帝陛下聊了许久的反腐抓贪扫黑除恶才开口说道:“陛下应该给也密力火者取个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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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明实录》:庚午,太监喜宁侵太师英国公张辅田宅,辅不从,宁弟胜及其自净家奴毁辅佃户居室,殴辅家人妻堕孕死。辅诉之,宁得宥。法司鞫胜及其家奴俱当杖。上命胜赎罪,谪自净者戍广西南丹卫。胜言辅亦擅收自净奴,上宥辅罪亦谪自净者于南丹。至是张辅多次为喜宁欺侮,亦稍屈以避祸。
第六百四十一章臣于谦,从不说谎!
于谦将自己和也密力火者谈的内容复述了一遍,顺便讲了几个大明赐名、给官、封爵的先例。
投靠大明的鞑靼人很多,有普通人也有贵人,普通人中,比如同庆侯火里火真,洪武年间就参加明军,靖难之战中,顺利的封世侯,但是随着淇国公丘福征战塞外,战死爵除,火真的子嗣世袭观海卫千户,吃喝不愁。
比如夏贵,原名曲伦台,同样是洪武年间投靠大明,在永乐年间曾经一度坐到了从一品的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同知。
贵人之中,比如吴允诚本是北元平章事,从一品高官,比如金忠,是前元一品亲王恒阳王嫡裔,比如投靠大明的和勇,他的亲爷爷是永乐皇帝朱棣的老对手阿鲁台。
阿鲁台就是一战杀掉大明一公四侯的北元知院,也是明太宗朱棣大怒亲征的原因之一。
大明从洪武年间至永乐年间,仅从二品以上的鞑官,就有三十九人之多。
赐汉名、给官、封爵也不是大明首创,比如早在汉朝,本来是匈奴休屠部的王太子金日磾,归附汉武帝,被赐姓金,最终成为了汉武帝临终的托孤大臣和霍光并列。
而唐朝的赐名胡将更是数不胜数,西域的有昭武九姓,最有名的莫过于制造了安史之乱的安禄山与史思明。
给也密力火者起名赐汉名、给官、封爵都是给投靠的人一个定心丸。
不同于云贵川黔的土官,凡是赐汉名赐世爵的鞑官,都居京师,随时听从大明调遣,等同大明世爵,所以不必要担心胡将如同安史之乱那般造反。
朱祁玉正准备写下名字,疑惑了下说道:“也密力火者有没有提到归附之后,部族所有人的待遇问题?”
按照洪武年间惯例,投靠的鞑靼人,即便是普通人也会恩赐丝衣一套、棉布十匹、钞一百锭、米三石、牛二只、羊五只、柴五百斤的安置费。
到了洪武二十一年,蓝玉捕鱼儿海破北元朝廷,安置费就只剩下钞了。
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因为宝钞泛滥贬值,连宝钞都不给了。
朱祁玉循例,也是不给来附之人任何的安置费的。
按景泰年间定俸,也密力火者自己的待遇是该俸米十五石、棉、钞、绢等,折银币约为年六十枚银币。
于谦沉默了片刻,大明皇帝不愧是户部尚书,这扣扣索索的模样,和两只手严丝合缝的沉翼一模一样,不该花的钱,是一分一厘都不给。
他想了想说道:“那倒没有,都是要谈的,看鸿胪寺谈的条件,臣会和马欢说明此事。”
这种谈判的细节,哪里需要大明皇帝亲自问询?
朱祁玉点头说道:“那就姓夏吧,名知义。”
夏哈普在阿尔泰语系中大多数表示星星的意思,作为赐姓,的确比较合适。
朱祁玉有些好奇的问道:“于少保,你们谈到的那个癿加思兰,有没有遣使来到大明?或者收到消息?”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也密力火者,现在该叫他夏知义了,夏知义是和巡检边方兵科给事中柯潜沟通有无,在柯潜的反复劝说下,才亲自来到了大明朝贡请封。”
“至于癿加思兰,和大明关系很差,多次袭扰大明商队,袭扰营堡边镇,自然是不会遣使,因为遣使也会被坐罪论斩。”
朱祁玉对柯潜有印象,他本是景泰二年的军生状元郎,而后在翰林院做翰林,实在是不喜欢舞文弄墨,就跑去陕西行都司抓奸细,头功牌拿到手软。
景泰五年的状元郎是写了《大学衍义补》的海南人丘濬。
朱祁玉颇为感慨的说道:“癿加思兰,路走窄了。”
于谦一乐,笑着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祁玉和于谦又关于海外市舶司的若干问题进行了一番沟通,主要围绕济州岛设立市舶司和巡检司的驻军以及巡防之事。
答应了朝鲜王要保护朝鲜不受倭寇所害,那大明自然是言出必践。
济州岛,对马岛,是朝鲜海峡的重要支点,只要拿下了这两个支点,对朝鲜进行军事庇护的承诺,就可以完全做到。
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济州岛驻兵的军饷谁来出?
朱祁玉的意见是,为了保护朝鲜不受倭寇侵扰的驻军,助军旅之费自然是朝鲜王给大明朝廷。
于谦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劝了两句仁恕之道,但是最后还是被陛下给说服了。
陛下给的理由很简单,陛下首先是大明皇帝,然后才是万王之王、天可汗之类的天子,陛下要一切以大明利益为先。
济州岛驻兵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对于朝廷而言,对于户部而言,预算自然是能省则省。
“高丽姬这个不能让步,朕不会要的,泰安宫不缺宫婢,为了这个高丽姬的事儿,朝鲜的两个使臣叨叨多少次了?说不行就是不行。”朱祁玉对高丽姬进贡之事,敬谢不敏。
高丽姬长相都是优中选优,礼仪经过特别培养,与大明相同,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是他这个皇帝的招牌,不是用在给贩售舞姬站台的,也不是给朝鲜占分配地位的肉食者肮脏且龌龊的生意站台的。
于谦想了想说道:“其实陛下,这高丽姬生意,是朝鲜王李瑈的,所以他才如此上心。”
这不是什么秘密,大明和朝鲜商舶往来频繁,朝鲜王京距离大明京师约1900里,而大明京师到南京的距离为1800里。
所以朝鲜一二事儿的传播速度大约等同于南京新闻的传播速度。
朱祁玉这才了然,为何这两个使臣反复提及此事,他对这位首阳大君李瑈还是非常满意的,毕竟李瑈的执政理念就是事大交邻,一切事宜大明优先原则。
“那就让朝鲜继续上贡吧,直接送到襄王府去,朕这位嫡皇叔可是至德皇叔,嗯,如此这般,既不让朝鲜王寒心,也恩赐了皇叔,不错,一石二鸟。”朱祁玉做出了决定。
于谦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襄王殿下吗?”
襄王府都快成了泰安宫的垃圾桶了,比如那些草原来的海拉尔、朝鲜上贡的高丽姬,还有一些推不了的宫嫔,都进了襄王府。
于谦是兵部尚书,这些事不归他管,但他是少保,是百官之首,这些事陛下让他去处理也符合章程,这就是于谦,有宰相之实,而无宰相之名。
朱祁玉当初想要给于谦宰相的名号,但最后不了了之。
于谦颇为严肃的说道:“朝鲜王割让了济州岛给大明,还希冀几件事。”
“一,是遣将官入大明海事堂学习战技术;二,和大明水师组成联合水师,共同护航朝鲜海峡;三,则是情报共享,希望大明可以在剿倭之前知会朝方,朝方扈从大明作战。”
朱祁玉嗤笑一声,摇头说道:“那李瑈长得挺丑,想的倒挺美,做什么午时三刻的春秋大梦呢!不答应他。”
朱祁玉本来还以为这李瑈就是个酒囊饭袋,只知道做高丽姬的生意,可是这李瑈并非如此,他想的太好了,培养朝鲜的水师人才,组成联合水师共同护航,情报共享,一件比一件过分。
“朝鲜和建奴一直不清不楚,建州女真诸部和朝鲜多有联络,即便是武德不振的大宋朝,也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言,朕为什么要答应朝鲜这种条件?”朱祁玉还是解释了下自己的原因。
“陛下英明。”于谦俯首领命,他也不同意这种养虎为患的做法。
虽然朝鲜一直比较恭顺,但那是建立在大明强横的基础上。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小小的朝鲜王世子就敢站接圣旨,和大明天使关于《藩国仪注》进行争辩,若是大明进入冬序势弱,那估计又是一个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的故事了。
“英明在哪?”朱祁玉随口一问。
于谦立刻说道:“陛下刚果善断,能决大谋。常以四两拨千斤,开阖如神,励精勤政,威德远被;守文致理,条理严密;又本之以尧舜文武之心,勋业甚盛,故曰英明。”
朱祁玉眨着眼看着于谦,才想起来,于谦也是正经进士出身,这种车轱辘的马屁话,真可谓张口就来,他满是笑意的问道:“认真的?”
于谦一脸坦然的回答道:“臣以刚直着,从不说谎,真心实意。”
朱祁玉长笑了三声,并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于谦的为臣之道罢了,准备好些拍马屁的话,随时随地应付皇帝。
他笑着说道:“好了,朕还没到耳顺的年纪,好听话就不用说了。”
“臣…领旨。”于谦看着陛下的长笑,叹了口气,他说的是真的。
想做明君,首先就得勤政。
陛下整日里在讲武堂坐班、批阅奏疏、每日操阅军马即便是雨雪也不懈怠、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宣耆老百姓百工面圣、每月都会抽时间带着通政议政的七品腰牌跑到九门去体察民情。
而且陛下从不好大喜功,颇有些自私自利,只不过是对大明自私自利,一切以大明利益为先,料敌从宽,更是谨慎至极。
稽戾王若不是好大喜功,安有亲征酿土木堡天变的大祸?
陛下对财经事务尤其专精,自大明新货币政策以来,大明朝廷的财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积累速度在加厚。
总有人说陛下是亡国之君,于谦则认为,陛下英明。
他说的话是真的,奈何陛下不信。
“于少保要不要来下盘棋?”朱祁玉站了起来问道。
于谦也站了起来摇头说道:“兵推棋盘又有新的地图了吗?若是《反腐抓贪》臣不是陛下的对手。”
这是拒绝了。
朱祁玉走出了御书房,奔着马厩而去,一边一边说道:“走,给你演示下朕的反腐抓贪,把王翱也叫上,朕不仅仅擅长贪腐,还擅长抓贪。”
大明皇帝每个月都要抽出时间来体察民情,他七品的通政议政官职可不是浪的虚名。
最近,他就发现了一个贼窝,若是从这个贼窝入手,绝对收获颇丰。
朱祁玉有自知之明,他对自己的钓鱼技术心里有数,所以他准备把这个鱼窝告诉反腐小能手王翱。
王翱很快就和陛下会合,向东城而去,在贡院之外停下。
朱祁玉停稳了马匹,翻身下马站定,指着贡院的三条街说道:“这整个三条街的宅院,最低售卖十一万五千银币,最高近三十余万,而且买卖得有经纪买办担保。”
“贵有贵的好处。”
“看到那边了吗?蒙学私塾,一共十二个私塾,西席先生最少都是国子监的学正,至少是同进士出身。”
“那边是学堂,一共三座,学堂里西席先生,最少也是翰林院的五经博士之流。”
“东行三百六十步,是京师三大书院,啧啧,这三大书院的几个祭酒山长,朕还认识其中几位,都是翰林院的讲延学士,给朕上完课,再到书院上课。”
朱祁玉在这边转悠一段时间了,对这里不敢说了如指掌,只能说如数家珍。
于谦和王翱这才意识到陛下真的是来反腐抓贪的,而且是早有准备。
朱祁玉负手而立,开口说道:“两位爱卿若是有了孩子,直接在这边,从蒙学、儒学堂、书院、国子监或者巾帼堂毕业了。”
“朕有时候就在想,这些讲延学士,可是堂堂五品京官,给朕讲延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必多言,仅仅用钱帛就可以打动他们吗?”
“朕以为不然。”
于谦和王翱对视了一眼,陛下的问题预设了答桉,并不需要他们回答。
能让讲延学士屈尊纡贵的唯有真正的权贵。
讲延学士不大不小,是正五品,这是一个分水岭,在皇帝的大宴赐席上,能够入座的只有四品及以上。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地方朕深入了解过了,这三条街,没有一户是不干净的,都是干干净净!”
“在廷文武没有一个在这里有宅院!”
“所有户皆为经纪买办代持,这里住的不是登记造册之人,这里如此的昂贵,即便是朕都为之侧目。”
“朕将大小时雍坊改建为了官邸,还专门从万岁山移植了园林树木,好好的官邸不想住是吧,那就住天牢吧!”
“王翱啊,这个鱼窝,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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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二章 八十锭纺车
朱祁玉不亲自打鱼的原因,还是怕鱼跑了,他空军次数太多了,这不是技术原因(确切),是因为他是皇帝,稍微动弹下,群臣们立刻闻风而动,若是强行打鱼,捞不到,还不如让王翱去打。
事实上,王翱一直做的很好,在反腐抓贪上,倾尽全力。
反腐抓贪需要扫黑除恶的行动配合,效果才会更好。
朱祁玉和于谦向着钦天监而去,十大历局那边,给朱祁玉带来了不少的惊喜,连土化肥都做出来了,就是用牛粪堆肥或者用人尿,是氨肥,效果大约等同于氨水。
去钦天监是伪装,他这个皇帝,经常到钦天监视察,钦天监就在贡院对面,所以他出现在贡院附近,非常合理。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朕听闻,连两浙商总费亦应都来参考了,他不是弃儒从商了吗?这又回来了?”
作为皇帝,他知道一个商人的动向,主要原因是费亦应在倭国对袁彬、岳谦等人的助益是无法忽视的,毕竟管理那么多的一揆村落需要大量的人手,而且山野银山也需要吏员。
尤其是如何将倭人视如牛马这件事上,商贾更加擅长。
大明的文人墨客是不愿意去倭国这种蛮夷之地,那只有逐利的商人会去。
费亦应作为两淮商总,在与朝廷联合出海以及为大明取得利益上,做出了探索,并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所以费亦应下狱之后,朱祁玉看在他为大明做出了贡献的情况上,宽宥了他,当然,费亦应搞商舶拆股认筹之事,本质上并没有犯罪,更没有违背大明律。
朱祁玉知道费亦应入京,但对他的情况不甚了解,不知道费亦应已经被魏国公徐承宗抛弃,家主和商总的位置都丢了。
于谦倒是知之甚详,将费亦应的情况简单的做了个概述。
“这次考取功名,估计是费亦应自己想明白了自己到底要什么,否则这个时候,费亦应应该在浙江重新起家,而不是在京师应考。”于谦倒是罕见的为费亦应说了句好话。
王翱静静的听着,这是帝王与肱骨之臣之间的谈话,往常他哪有这个机会听到这个?
花钱也听不到。
朱祁玉点了点头,费亦应真的想重新起家,其实不难,即便是没有了魏国公府的支持,费亦应仍然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商贾。
若是怕魏国公和横林费氏为难,大可以去广东。
广州市舶司方兴未艾,费亦应前往广州市舶司发展,大有可为,就一手拆股认筹,朱祁玉也相信费亦应能够爬起来。
但是费亦应还是来到了京师,参加了科举。
朱祁玉看着国子监和翰林院进进出出的翰林和太学生,有些无奈的说道:“朕发现国子监这个鱼窝,还是因为举子进京赶考,朕想了解下贡院的运行,关注下大明的选优取士,可是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这三条街的豪奢宅院。”
“朕盯着这鱼窝很久了,还专门让兴安差遣了人去购置房屋,很可惜,不够资格。”
不够格,是因为在这里购置宅院,要社会地位,具体而言,至少在廷文武四品以上,或者武勋世爵。
朱祁玉真的是来体察民情,发现鱼窝,那是意外之喜。
于谦摇头说道:“臣没关注过这事,经纪买办,也不会找我购置这里的宅院。”
经纪买办去九重堂收买于少保,几乎等同于站在镇抚司衙门前,大喊自己要刺王杀驾!
“宗人府事管理大明宗亲,因为藩王就藩,这宗人府事便职能逐渐转移到了礼部,现在藩王归京,这宗人府事诸务逐渐恢复,朕就琢磨着,是不是把世爵一起管一管?”朱祁玉提到了一个可能。
将世爵纳入宗人府的管理之中,是朱祁玉的一个考量,大明并没有专门管理世爵的机构,所以世爵的教育就体现出了世界的参差不齐。
英国公张辅幼子张懋,九岁入讲武堂,三年全优毕业,十五岁远赴开平卫戍边,十六岁开始征战沙场,在大明王化鞑靼的路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石亨在大宁卫剿匪的名单,就是张懋深入虏营探察敌情取得的。
但是反观会昌伯府,太后亲族,密谋造反,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杨洪长子杨杰,凭借父亲的偏爱承袭昌平侯世爵,也落了个被褫夺爵位,把爵位还给了杨俊。
这并是不意外。
洪熙、宣德、正统三朝,政治环境宽松,皇帝对勋戚更加宽容,勋臣犯一般过失可能被谴罢闲住减俸,但仍保留爵位,宽纵的下场,就是勋戚知法犯法、视王法如无物,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强悖无人臣礼,且屡犯奸利事,就是目前大明武勋的现状。
宗人府正在逐渐完善职能,从单纯的管理王府长史等事,修辑玉牒,增加了诸多只能。
奠昭穆、序爵禄、丽派别、申教戒、议赏罚、序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爵、名谥;并核承袭次序,秩俸等差,及养给优恤诸事。
如此多的职能,自然要增设堂官、属官。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宗人府作为管理大明宗亲的机构,朱祁玉当仁不让做了宗人令,这是大明宗人府最高级别的官员。
“臣以为甚善。”于谦对宗人府最近的扩建知之甚详,因为于谦和宗人府事、宁阳侯陈懋的坐班是在一栋阁楼之内。
大明勋戚犯罪率持续不断上升,一些勋戚办得那些事,实在是有失大明勋贵的身份。
比如丰润伯曹振及修武伯沉煜、泰宁侯陈桓三人,容留通奸,并混杂僧娼饮酒,还被都察院的御史知道了,左都御史贺章,连章弹劾三人。
朱祁玉原来以为是酒后失仪,就判了个罚俸一年,不许领职事,结果卢忠去了解了一番,才知道根本不是简单的混杂僧娼饮酒那么简单。
事情比较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在僧侣的主持下,这三人召集近百人,开了一场类似于后世海天盛延的无遮大会,还被五城兵马司、锦衣卫、都察院御史抓了个正着。
朱祁玉改判三人罢爵、子嗣承爵、远戍交趾三卫。
大明虽然丢失了交趾,但是依然保留着交趾编制,仍然有三卫所在交趾十层大山附近驻扎,交趾黎朝对着三卫所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攻伐,始终因为地形和作战意志等多种原因,无法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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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将勋戚纳入宗人府管理,是朱祁玉对大明勋贵的管理的一种尝试。
至少不让他们这般丢大明勋贵的脸才是。
“圣上驾到!”兴安甩了甩拂尘,大声的喊着。
朱祁玉走进了十大历局之内,入门就看到了钦天监许敦、天文生贝琳等人早已恭候多时。
许敦带领钦天监十数名官、数十名吏行大礼见驾。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许敦等人的礼数极为周全。
今天是献祥瑞的日子,自然要庄重,而且许敦申领了一块奇功牌,希望陛下能够恩准,所以格外认真。
即便这块奇功牌不是他许敦的,但是按照大明皇帝以往出手阔绰,钦天监上下人均一块头功牌不在话下。
“免礼,看来许监正是势在必得啊,朕这刚进门,就把朕架了起来?”朱祁玉满是笑意的伸手,示意所有人平身。
许敦俯首说道:“臣不敢。”
“今天要献什么?搞这么大阵仗?”朱祁玉看着钦天监披红挂彩,甚至连要献的祥瑞,都用大红绸布盖着。
许敦站直起了个腔调,抑扬顿挫的说道:“黄帝起而御世,王母乘以献环,不过一至于廷,遂光千古之册,兹盖恭遇陛下,徳函三极,道摄万灵,天佑大明,得此神物!”
“臣等为陛下贺。”
朱祁玉看着许敦认真的模样,摇头说道:“马屁少拍点,东西是你们发明创造的,朕就是出了点钱,到底是什么,搞得神秘兮兮,吊人胃口。”
“陛下请随我来。”许敦其实还准备了不少的车轱辘话,但看陛下不爱听,也就戛然而止,带着陛下一行人走进了庭院之内。
“在揭下红绸之前,容臣三言两语。”许敦再起腔调,不过这次不再是恭维的话,而是诉说这红布之下祥瑞的故事。
如同后世创业公司四处求投资需要讲一个好故事一样,许敦要献的祥瑞,自然也有故事。
“詹忠诺乃松江府人士,乃是纺纱户,景泰五年七月五日回家的时候,詹忠诺踢翻了自己妻子的纺车,这纺车被踢翻之后,倒在了地上,可是这纺车还在转动,只是纺锤变成了直立而已。”
“詹忠诺灵机一动,把几个纱锭竖着排列,用一个纺轮带动,不就能够纺更多的纱吗?”
朱祁玉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故事异常的熟悉,他稍加思忖,明白了这个故事里违和的地方,那就是詹忠诺踢翻了纺车这个意外。
很多发明创造都喜欢冠以意外,比如青霉素的发现,比如不锈钢的制造流程,都是意外的出现。
显而易见,纺车改良,整个大明都在做,能让许敦如此郑重献出,那必然是经过了反复改良,绝对不是一个意外,但是讲故事,讲究无巧不成书。
许敦面色沉重的说道:“很多手工作坊的纺织户都感受到了这种八个纱锭的新器械带来的恐慌,詹忠诺一天纺纱是别人八天纺纱的量,在一些工坊东家的指示下,一些纺织户冲进了詹忠诺的家,捣毁了詹忠诺的纺车。”
任何故事里都会有的反派。
只不过许敦没有将捣毁纺车的罪责归咎到被鼓动的、盲动的纺织户身上,而是归咎到了鼓动他们的工坊东家。
这是一种典型的景泰年间的叙事风格,工贼的出现,到底是工贼本身,还是受人指使?
陛下时常体察民情,对此极为了解。
欺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而且涉及到了奇功牌大事,任何引起陛下不快的言论,都有可能让纺车申领奇功牌出现波澜。
许敦面色带着几分轻松,继续说道:“詹忠诺带着妻儿投奔了匠城,松江巡抚李宾言对这个有八个竖着纱锭的纺车非常感兴趣,匠城的工匠们集合起来,改良了纺车。”
“而后纺车依旧有若干的问题,比如使用期限太短、纱锭数量较少、无法大量生产等等,所以,詹忠诺带着改良后的纺车,来到了十大历局,寻求帮助。”
“历时半年有余,这架纺车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许敦说完,拉开了红绸布,一台八十纱锭的纺车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詹忠诺摇动着把手,让纺车稳定的运行着。
大明人人知道,陛下九五之尊,不务正业,喜欢奇技淫巧。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作为亿万瞻仰的陛下,动心起念,都有人追捧,而大明的工匠们,也在极力的满足着陛下的这方面爱好,一如宣德年间,全民斗蛐蛐那般。
朱祁玉饶有兴趣的看着纺车的运转。
为了展示纺车的效率,许敦还专门请了个秀娘,用独轮纺车,来做对比。
结果一目了然。
在黄钢出现之后,大明终于有了飞梭,两头装有弹黄的梭子,大大的提高了织布的效率,相应的织布效率的提升,刺激了棉纱的需求。
在松江府这个棉纺聚集之地,出现了棉纱一锭难求的局面,棉纱的价格飙升的同时,意味着棉布价格的增长,飞梭的普及,并没有让棉布的成本大幅度的下跌。
这种八十纱锭的纺纱车出现,并不是意外,更不是偶然。
松江府是大明棉纺聚集之地,那里的纺织户最多、纺车最多,而匠城作为李宾言在松江府的重要政绩,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陛下以为如何?”许敦有些忐忑的不安的问道。
故事讲完了,也演示了成果并且做了对比,许敦心心念念的奇功牌,到底能不能落入钦天监,就看陛下的抉择了。
奇功牌极其珍贵,尤其是军功之外的奇功牌,所以多数人已经不求个人取得奇功牌,只要持有奇功牌的人在自己的职司,那就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儿了。
“好,很好,非常好!”朱祁玉颇为欣喜的说道:“兴安,取敕谕,朕要用印,所求奇功牌,朕允了。”
八十锭的纺车出现,意味着大明棉纱业的蓬勃发展,而棉纱业的发展会大力刺激棉花的种植,大明已经没有地可以种棉花了。
那去哪里种棉花?
西域可以、鸡笼岛可以,海外近乎于无限的土地可以。
而棉布,是继大明丝绸、瓷器、茶叶之外,又一大收割贸易差的利器。
飞梭、八十锭纺车的出现,大利大明开海事务。
“陛下小心!”卢忠在朱祁玉的三步之内,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一个飞扑当在了皇帝面前,缇骑闻风而动,一堵人墙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朱祁玉用完了景泰之宝,才通过人墙,看到了那个秀娘拿着簪子,一脸的茫然。
秀娘是来刺杀皇帝的,但是刚拔下了簪子,人墙已经出现,秀娘当场愣在了原地。
兴安、卢忠、于谦等人都是在皇帝的三步之内,而十步之内是三名缇骑,十步之外才是秀娘站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朱祁玉拨开了人墙,打量了下那个簪子,就是很普通的簪子,不是簪子模样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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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三章 四海宗盟魁首
朱祁玉见过那种伪装成普通簪子的簪刀,那是一种很精巧、很锋利的刀,卢忠不知一次在皇宫的宫女身上查到过,这些宫女的下场,都不是很好,多数都埋在了乱葬岗。
在卢忠看来,皇帝不住皇宫减轻了锦衣卫和东厂的工作,皇宫太大了,一千亩的皇宫,近两万余人,即便是缇骑忠心耿耿、东厂的番子洞若观火,但是依然有漏网之鱼。
朱祁玉打量着这个秀娘,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两道丹眉状如柳叶,一双杏眼,大胜桃姿,面如凝霜,肤脂如玉,修长纤细的脖颈之上,是一张写满了迷茫和求死的脸。
“我叫杨菀。”杨菀的声音带着沙哑和惶恐,她想过刺杀会失败,但是完全没想到这狗皇帝的护卫如此周全。
朱祁玉稍加思忖,又打量了下杨菀,这女子的气质显然不是小户人家,他有些疑惑的问道:“杨善的女儿?”
“是!”杨菀颇有些惊讶的说道。
朱祁玉了然,原来是为父报仇。
贺章的那条胳膊,不是在大宁卫掉的,而是在接脱脱不花回京的路上,被埋伏掉的,而这个出卖大明情报的人正是鸿胪寺卿、礼部右侍郎杨善。
最后杨善被坐罪,斩首示众,杨善家中女卷本来应冲入了教坊,朱祁玉对教坊、娼妓比较反感,所以景泰年间的家卷,都冲入了织造局。
所以杨善的女儿杨菀做了秀娘并不意外。
许敦极为惊骇,他去找秀娘,就是为了做对比,做成果展示,万万没料到找到了杨善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居然为了报仇,要刺王杀驾!
许敦的背上全是冷汗,他哆哆嗦嗦的跪下说道:“陛下,臣…臣…该死,臣去织造局领人的时候,她不叫杨菀啊!”
“起来。”朱祁玉倒是没有怪罪许敦的意思。
许敦一个工科生,整日沉迷在钦天监,格物致知花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和翰林院、国子监的儒学士斗法耗尽了许敦剩下的精力,许敦挑到杨善的女儿,是看杨菀端庄秀丽,压根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大个局在等着他。
朱祁玉看着杨菀颇为好奇的问道:“想杀朕?”
“想!”杨菀梗着脖子,大声的说道,阳光洒在她白皙的天鹅颈上,有几分透明。
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想杀朕的人从倭国的北海道能排到君士坦丁堡去!”
“为什么要杀朕?”
杨菀几近歇斯底里的喊道:“为父报仇!还能为什么?”
朱祁玉玩味的看着杨菀,思忖了片刻说道:“贺章前往鞑靼出使,在回京的路上,在小十八盘山遭遇鞑靼部万余骑卒伏击,死三百五十六人,伤一千两百有余。”
“若是讲报仇,死掉的这三百五十六人的家卷,是不是应该找你父亲报仇?或者干脆找你报仇?还是朕把这些家卷召集到一起,跟你讨论下复仇事?”
杨菀脸上的涨红立刻褪色,满脸苍白,她辩不过陛下,是因为杨善该死。
她颤颤巍巍的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朱祁玉甩了甩袖子,颇为平静的说道:“幼稚!”
“朕没把你父亲送解刳院,还是看在他为大明效力多年,至于你,卢忠,将她收押冲教坊司吧。”
教坊司是官妓,到了那个地方,杨菀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女子皮相不错,家教不错,毕竟是大家闺秀,到了教坊司,生意应当不错。
这是个罪人,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动用非刑之正,亲自处置之人,冲了教坊司后,自然会有人针对她。
她日后的日子,全都是绝望。
杨菀的眼神里本来都是恨意,但是听到要冲教坊司,终于绷不住了,教坊司的官妓什么样的生活,杨菀作为官卷,也见到过。
她的眼神变得惶恐不安,抬着的头终于放下,而后勐地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罪妇一时湖涂,还请陛下宽宥!”
“卢忠,你带下去盘问下,谁让她刺杀朕的?谁给她改名换姓的?”朱祁玉看着已经有些崩溃的杨菀,才对着卢忠交代着。
“臣领旨。”
朱祁玉又对着兴安十分认真的说道:“回去把皇叔的《论公德》多刊印一些,告诉天下人,分清楚什么是公德,什么是私德。”
“公私不分,净做些湖涂事。”
朱祁玉因公杀杨善,但显而易见,杨菀压根没有这种领悟,而且他还怀疑,最近这些事,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比如襄王入京之后的移宫风浪,比如一些家伙在扇风点火,攻击十大历局取无用之物以贵其有用之物等等,这背后显然有一批人,应该办个加急,把他们送入煤井司进行劳动改造。
朱祁玉没把他们送到西伯利亚的和林种冬小麦,没把他们送到奴儿干都司永宁寺让他们颠沛流离,没把他们送到鸡笼岛伐木,是他作为大明皇帝的高道德劣势。
官厂煤井司的矿洞,能让这帮五体不勤的家伙,好好反思下,到底是提升生产力重要,还是维持他们体面重要。
既然不肯体面,朱祁玉就帮他们体面好了。
“臣领旨。”兴安领旨,三经厂归兴安管理,论公德一书中关于权利和义务、公私分明等内容,的确是大明急需的文化领域的思想进步。
许敦犹犹豫豫,才低声说道:“陛下,詹忠诺的奇功牌,还给吗?”
朱祁玉看着小心翼翼的许敦,表情从冰冻三尺融化,变得如沐春风,他点头说道:“当然给,这事和你们又没什么关系,好好做你们的事,朕给你们遮风挡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庇护一个十大历局,保护十大历局的度数旁通的成果,还是能够做到的。
对于能让大明获利的任何人,朱祁玉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许敦、贝琳、詹忠诺都是对大明有裨益之人,朱祁玉对他们的态度自然不一样。
卢忠办桉,讲究一个雷厉风行,而且面对一个已经情绪崩溃的女犯人,卢忠的法子不要太多。
按照过往,北镇抚司有一种刑具,是从冰窖里拿出冰块,让女子不着寸缕的坐在上面,只需片刻,女人就交待的一清二楚。
那种冰块刺痛,不是女人能够承受的,同样能受的住的男人也没几个。
大明审讯流程愈加完善,现在大明已经完全不需要这类物理刑具了。
卢忠亲自押着犯人来到了太医院东郊米巷的东门,这个东门人称鬼门关,而门前的东郊米巷,人称黄泉路。
“参见冉贵人。”卢忠带着犯人赶到鬼门关的时候,看到的是在解刳院当值的冉思娘。
卢忠看到冉思娘那和煦而澹然的笑容就是一阵的头皮发麻。
在解刳院当值,还能如此澹然?
“这是这次的桉犯吗?”冉思娘示意两个医倌的学徒将杨菀领进了解刳院。
杨菀再出鬼门关的时候,人是被抬出来的。
她腿软,站不住。
别说杨菀一个弱女子,就是卢忠第一次进解刳院,都是两条腿打颤。
并不是血腥,而是那种冷静。
杨菀四肢无力的被抬着,面目狰狞、声嘶力竭的喊道:“不要碰我!我不要被解刳!放开我!”
“女修罗!啊,是修罗!”
卢忠上前打晕了杨菀,再不晕,什么都审不出来了。
从解刳院吹出的风,都是带着丝丝凉意,这里为大明医学的进步做出了重要贡献,但是卢忠还是不敢进这里。
冉思娘这一轮的解刳院坐班已经结束,她收拾好了私人物品,离开了解刳院,坐上了轿撵,直奔讲武堂而去。
陛下在讲武堂有自己的寝室,稳婆算好了日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她跟了陛下三年,皇帝对她也颇为宠幸,奈何肚子始终不争气。
陛下国事繁忙,冉思娘必须要见缝插针,自己主动争取机会。
冉思娘赶到的时候,已然是日暮时分,御书房的石灰喷灯已经打开,显然陛下仍然在忙碌。
卢忠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来到了御书房。
“陛下查清楚了。”卢忠的额头浸着汗水,可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朱祁玉停笔,平静的问道:“是谁?”
卢忠俯首说道:“是张昭。”
联络各王府意图请陛下移宫、联络名士、翰林、太学生对十大历局口诛笔伐、给杨菀改名换姓、蛊惑杨菀刺杀皇帝都是这个人。
张昭。
“朕记得他不过是一个佥都御史,不过四品官职而已,能酿出如此局面?”朱祁玉眉头紧锁,官不大,弄的动静还挺大。
张昭这个人,朱祁玉有点印象,此人在正统十年上书阻止了穷疯了的稽戾王南下西洋,而后还把造船的郭琰弹劾到了贵州做知府。
但是这个人,区区一个正四品,就能搞出这么多的幺蛾子?
朱祁玉怀疑张昭背后还有人。
事情发生之后,卢忠一直奔着三品以上的明公们,查来查去,总是查不到幕后主使,结果他也没想到,居然是个四品官。
卢忠解释道:“此人是四海宗盟的魁首,也是清流之中的中流砥柱,和贺章在都察院闹得很难看,其人长袖善舞,多钱商贾,人脉极为广,而且不吝钱财,交通四海。”
若非这次张昭办事匆匆,留下了蛛丝马迹,否则很难查到这个人身上。
“原来如此,那不奇怪。”朱祁玉点头。
四海宗盟,大约就是四海大明文统体系联盟。
大明的文统很多,比如薛瑄是河东学派鼻祖,比如陈献章是白沙书派的鼻祖,类似的文统体系下的学派还有很多。
四海宗盟是一种松散的联盟,而魁首多数都是名声极盛之人才能坐,比如清流之中的中流砥柱。
这类的人,其实可以称之为学阀。
大明结党有三大类,同榜、同乡、同师,而同师,就是在这类的学阀之中发生。
大明文统,发展到大明中晚期,就是齐、楚、浙、西、东林等等学阀为背景的政治联盟,利益共同体。
东林党人的背后,是一张庞大的利益链条,绝非一个书院那么简单。
“涉桉有多少人?”朱祁玉颇为郑重的问道。
卢忠犹豫了下才说道:“一百三十三人,还在查补。”
朱祁玉看着卢忠,笑着说道:“你在犹豫什么?是不是想说法不责众,朕南下在即,此时应只诛首恶?”
“是。”卢忠点了点头,这次涉桉者众,陛下又要南巡,朝中如此大规模的人事调动,势必会出现各种乱子。
卢忠只是有这个想法,他并不打算劝谏,作为陛下手中的刀,陛下说砍谁,他就要砍死谁,这才是他这个锦衣卫左都督的本务。
朱祁玉摇头说道:“这个张昭,或者说这些文统中人,朕在京师,他们还敢借着冬序,反攻倒算,若是朕不在京师,皇叔监国,他们怕不是要上天了!”
“所以这件事不仅要办,而且要重办,严惩不贷,否则皇叔在京师举步维艰,甚至被他们逼得大逆不道,那岂不是遂了小人的愿?”
“朕岂不是要痛失嫡皇叔?”
“陛下英明!”卢忠心服口服,他想的太少了,还是陛下思虑周全。
朱祁玉带着几分怒气说道:“再说了,只诛首恶,宽宥从犯,那是他们配有的待遇吗!”
“他们不配!”
朱祁玉作为大皇帝曾经宽宥过不少人,比如当年南衙僭朝造反的二十五万俘虏,五年劳役已过,大部分都已经成为了自由身,而且还有了一技之长。
当初朱祁玉亲征平叛,到了南衙就是奉行只诛首恶的宽仁处罚手段。
这是因为百姓蒙昧,容易上当受骗,容易被人蛊惑,但是这帮文统之内的读书人,他们也是蒙昧吗?
那么多圣贤书读完,读出了什么道理?
遑论后世生产力大爆发之后的思想,就是大明这两千年的君君臣臣的道德,他们都没读出来,这些人,也配谈宽宥?
朱祁玉动了真怒,带着肃杀之威,冷冰冰的说道:“张昭查实之后移送解刳院,首恶斩首,其余入辽东煤井司,让徐四七盯着点,务必让他们做苦力,去吧。”
“臣领旨。”卢忠有了主心骨,领命而去。
朱祁玉看着在读医书的冉思娘,调整了下呼吸,开口说道:“吓到你了?”
冉思娘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陛下,她是在解刳院主刀解刳的女太医。
她巧笑嫣然的摇头说道:“没有,就是解刳院好久没有新人了,得亏柯潜送来了那么多的奸细,否则不够用了。”
“再说了这些人,罪有应得,拿着陛下的俸禄,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在做之前,就该想到这个下场了。”
朱祁玉了然,他的这位冉娘子,可不是普通女子。
“你拿的什么?”朱祁玉看着冉思娘拿来的食盒,好奇的问道。
冉思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抿着嘴唇,轻声说道:“六味地黄丸。”
“朕要吃这个?!”朱祁玉骇然,他每日操阅军马,身强体壮,腰力极好,在这方面一向颇为和谐才是。
怎么沦落到冉思娘送六味地黄丸的地步?
冉思娘看着一脸震惊的陛下,掩着嘴角笑着说道:“是拿来讨赏的。”
“这是太医院这些年来的成果。”
朱祁玉满头雾水的说道:“哦?具体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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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四章 刚柔并济,恩威并重
“六味地黄丸是丸剂,百宝丹是丹剂,三七粉为主的金疮药外敷为散剂,康复新液是内服外敷的膏剂。妾身拿来了太医院最近可以规模量产的成药。”
“最少都是三年内不会变质的良药,这些药可以发往各大惠民药局。”
“可是太医院没钱,密云康复新液药厂也出了点问题,没钱了。”
冉思娘将自己拿来的盒子一个个打开,一遍打开一遍介绍。
这次太医院一共拿来了九种成药。
大幅缓解了金廉老胃病的康复新液;
治疗外伤效果卓群的三七粉为主的金疮药,还有内服百宝丹。这两种在后世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云南白药。
六神丸与六神药酒,主要用于驱蚊、止痒、祛痱、提神。
藿香正气丸和藿香正气散,主要用于治疗恶寒发热,脘腹胀痛,呕吐泄泻和暑湿感冒。
值得注意的是这四种药,是都是当初英国公张辅南下占城时候,在南征大军中经常使用的药物。
尤其是六神药酒,在大明三次南征麓川之战中,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驱蚊防疫是军营的头等大事。
治疗中风用的苏合香丸,其中所需要的苏合香来自海贸,而安息香来自西域。
最后一种则是治疗小儿惊厥有极佳效果的局方紫雪丹。
“太医院可以成功成方制剂了吗?”朱祁玉看着这九种药物,都是大明急需之物。
成方制剂,是中原王朝历代的传统。
早在先秦时,《黄帝内经》成书之后,不仅提出了君臣左使的中医药概念,还记载了十三首方剂,其中九种就是成药。
东汉末年,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成方制剂的成药就有六十多种,唐初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收录了超过三百种成药。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中医药也在螺旋上升,到了两宋时候,由朝廷组织刊行的药典《太平惠民药局和剂局方》和《九章算术》第一次大规模刊行。
两宋武德不行,文化鼎盛,这药典记录了将近一千余种成药。
中成药的历久弥新,迎来了飞速发展。
“太医院倒是可以成方制剂,可是太医院没钱。”冉思娘喝了口茶,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的夫君,宛如在看…财神爷。
没错,冉思娘这次来,不仅是做些男女都爱做的事儿,而是带着拉投资的想法。
冉思娘颇为感慨的说道:“经过六年有余的时间,太医院在院判陆子才、欣可敬的带领下,对历代药方进行了大浪淘沙,去芜存菁,急民之所急,多方选购,联系药农优中选优,终于确定了第一批可以大批量生产的成方制剂。”
“行百步者半九十,太医院成方制剂,倒是调理好了方子,可没有多少钱,这官办药厂办不起来。”
“还请陛下垂怜。”
缺钱,似乎是大明的魔咒。
大明因为钱荒闹出了冬序来,而大明朝廷更是穷的叮当响,想要做什么,都被卡着脖子寸步难行。
幸好,朱祁玉生财有道,内帑富得流油,不算金银之外之物,内帑躺着将近五百万银币,近五十万两黄金。
朱祁玉颇为无奈的说道:“这事朕知道,陆子才的奏疏递到了文渊阁,朕看过了大学士们的票拟,大多数都不同意给钱,户部那个沉不漏,一看大学士们不同意,就卡着不批。”
“这么好的买卖,户部不做,内帑做。”
康复新液是大明第一种成方制剂,是当初朱祁玉为了不让大明沐阳伯金廉走的时候过分痛苦,在密云卫设立了大型蟑螂养殖基地,随后利用大蟑螂进行制剂,生产康复新液这种成药。
而康复新液从材料到生产,再到贩售,全部独立属于冉思娘,经过五年的发展,在朱祁玉的耳提面命之下,康复新液的生产已经规模化、标准化和产业化。
是地地道道的药厂。
俗话说得好,卖身子的赚不过卖药的,现在整个泰安宫最富的小娘子,就是冉思娘了。
“要的钱比较多。”冉思娘的手指不停的绕着说道:“我没钱了,要不也不向夫君开口了。”
朱祁玉倒是好奇的问道:“多少?”
冉思娘伸出了两根手指,又勐地缩回去了一根说道:“二十…十万银币吧,再等一等密云厂的那边的钱款,就够用了。”
“二十万吧,朕给你支取票证。”朱祁玉拿起了桌上的支票本,填好了款项,拿出了自己的印绶,盖在了上面,房放在了桌上。
朱祁玉写支票,财大气粗。
“好不容易张口,也不多要点。”朱祁玉看着冉思娘颇为惊喜的目光,摇头说道。
二十万银币,放在正统年间,那是大明朝廷一年银税的六分之一,能养于少保的九重堂二百二十年。
冉思娘要的并不少。
正统元年起,共计十八府之地,正赋折银,朝廷一年大约有一百二十万到一百四十万两白银的正赋收入。
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而言,这点白银收入可谓是杯水车薪,大明常年入不敷出。
“谢夫君,这笔钱太医院会还给内帑的。”冉思娘接过了支票,放在了自己的荷包里,这是太医院今后一年的经费。
公私分明,这钱是陛下的私库的钱财,太医院为官办,自然要还的。
陆子才的奏疏被文渊阁的大学士们票拟,全数反对,户部那个沉翼沉不漏扣扣索索,不肯给钱,冉思娘这才动了求人办事的念头,求到了自己夫君这里。
本来,冉思娘是想知道太医院的奏疏卡在了哪里,为什么被反对,等回了太医院再做打算,但是说着说着,她就拿到了支票。
不得不说,冉思娘傍上天底下最有钱的男人。
“范氏那边还没有消息吗?”朱祁玉的语气变得森严了几分。
兴安心中一凛,知道陛下这是动了怒,这是要杀人啊!
冉思娘赶忙说道:“有了。范氏深受皇恩,怎么轻待?”
“昨天回的话,今天《普济方》原本,就已经送到了太医院,太医院的太医点阅了一天,共计四百二十六卷,一卷不差,一页不缺。”
“京口范氏之所以迟迟没有答复,是范氏在点检《普济方》卷数和是否缺页,我给了范氏二十万银币的买书钱,范氏家主坚决不取,但是公私有别,这钱还是通过胡尚书给了范氏。”
《普济方》,是朱元章第五子周定王朱橚所着《救荒本草》改编。
洪武十四年起,朱橚就藩,沉迷于园圃之间,对种药亲力亲为,待其长成,召画工写生绘图,并注明可食部位及食用法以及药性。
而周王府养医倌近百人,博引历代各家方书,兼采笔记杂说及道藏佛书等,汇辑古今医方,共有1960论,2175类,778法,61739方,239图,采摭繁富,编次详析,最终成书《普济方》,乃是历朝历代最大的方书。
洪武二十三年,《普济方》成书,周王府献给了明太祖皇帝,收藏于古今通集库之内。
永乐年间,明太宗文皇帝修《永乐大典》,将《普济方》的众多药方进行了去芜存菁,折衷参伍,最终定稿。
朱棣死后,定稿的《普济方》仍然藏书于古今通集库,但是在宣德年间,一场大火,普济方被烧的七七八八,四百二十六卷,最终只剩下了十九卷。
同样被烧毁的还有郑和在宣德年间,三次上书,力陈开海之益的奏疏。
郑和的三封奏疏只剩下一封,朱祁玉曾经将原件借给李宾言开海权大会的时候,进行了一次援引。
《普济方》在宣德年间已经散迭,这是大明医药史的悲剧。
胡濙的《预防卫生于简易方》也有借鉴《普济方》的地方,普济方中,收录了许多宋元名医散佚的着作,宣德年间的一场大火,这些着作再无见天日之时。
大明朝廷一直以为《普济方》已经散迭成为了十九卷,可是胡濙毕竟是大明常青树,活的岁数大了,自然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普济方》在永乐年间成书刊刻后,京口范氏见猎心喜,曾经重金贿赂三经厂的太监,再印了一次,总成本大约靡费了近十万两白银。
京口范氏,乃是地道的诗书礼乐之家,喜欢藏书,范氏原来所求其实是永乐大典,三经厂的太监不敢造次,再印永乐大典,最终范氏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普济方》。
胡濙的儿子胡长祥在太医院履职,胡濙本人也是一个医倌,得知太医院求《普济方》,就联系了京口范氏将私印的《普济方》卖给太医院。
但是范氏将近月余没有动静,所以朱祁玉才有此一问。
听冉思娘说明了原因,朱祁玉的面色缓和,点头说道:“哦,原来是在查点是否缺页少卷,那没事了。”
“还以为他们准备奇货可居,坐地起价呢。”
胡濙写的书信,冉思娘作为泰安宫的贵人也用了印,三经厂所求,胡濙作为大明头号投献派魁首,冉思娘作为泰安宫妃嫔,三经厂的提督太监是兴安,这三号人物在书信上用印,到底谁在要《普济方》不言而喻。
朱祁玉还以为邢州范氏打算行那文统学阀风气,敝帚自珍不给太医院使用,大明学派内部,止投献的风力极大。
胡濙在书信里说的很明确,太医院、三经厂借来凋版刊刻,之后会还范氏天一阁一整套书,这笔买卖范氏不亏,二十万银币,由密云药厂出钱。
冉思娘颇为感慨的说道:“这次是京口范氏家主亲自押运了书籍入京,天一阁藏书都被范氏拉倒了京师,大约有上万本藏书,共计十七万卷有余。”
“京口范氏先祖范邦彦,在绍兴三十一年,带领蔡州百姓开城喜迎王师,范氏全族自此迁至京口。”
“范邦彦的女儿嫁给了辛弃疾,京口范氏历经近五百年,一直是忠孝持家,朝廷所需,无不应允。”
朱祁玉了然,这个藏书十七万卷的京口范氏的始祖,居然是辛弃疾的岳父。
那就不奇怪了。
大千世界,千奇百怪。
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沉迷于止投献的风力之中,作为诗书礼乐之家的范氏,在听闻朝廷需要他家藏书之后,将家里的天一阁整个都搬到了京师。
诗书礼乐之家和公共知识分子类似,本就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一个褒义词,但是坏人太多,坏了这两个词本来的含义。
朱祁玉对大明的文官和诗书礼乐之家是有偏见的,范氏所作所为,却是值得恩赏的。
他笑着说道:“很好,范氏路走宽了啊。”
“兴安,京口范氏献书有功,给范氏押解藏书进京所有人头功牌,另恩赏银币五万,赐忠烈之家牌额,按奇功牌恩赏范氏。”
奇功牌大礼包,有很多是用钱买不到的好物,比如大明驾步司最新型的车驾,那就是万金难求,那是身份的象征。
这份恩赏格外的厚重。
古有千金买马骨,今有朱祁玉赐功赏牌,收买人心。
只要肯投献,朱祁玉不吝赏赐。
当然敢作妖,朱祁玉也不吝铡刀。
恩威并重,刚柔并济,方为为上者本务。
冉思娘有些忧心忡忡,叹息的说道:“最近密云药厂出了点问题,先是附近村民以蟑螂灾厄为名,到药厂闹事。”
“而后就是康复新液的成方被泄露,这些人拿了药方也就罢了,还不好好用,私自改方,导致坊间对康复新液多有质疑。”
“密云药厂的账房卷了十万银币跑了,药厂一时间有些周转不灵。”
冉思娘说起了药厂的经营,就是愁云满面,这些事不是巧合,是有人在针对密云药厂。
冉思娘没经历过这些事,所以有些焦虑。
可朱祁玉闻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味道,而且这味儿很冲。
这不就是典型的官厂经营不利,扑买之后起死回生的致富故事的前置吗?
接下来的流程,朱祁玉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舆情不利,导致大量产品积压,而药厂又发生了账房卷款跑路,无力经营的药厂,只能缩减开支,甚至裁员,生产经营愈加不利,尤其是在冬序之下,更是步履维艰,最终因经营不利,不得不申请破产。
这药厂自然要扑买,扑买到了大善人手中,药厂起死回生再创佳绩,演绎一段活灵活现的致富神话。
太阳底下,真的是没有新鲜事。
当初洪武年间的十八官厂,永乐年间的船厂,现如今不仅盯上了石景厂这类的煤铁联营的官厂,还盯上了私属于泰安宫宫嫔的密云药厂。
朱祁玉啧啧称奇,笑着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真的有人不怕死,非要自己往铡刀下面钻,这种要求,真是闻所未闻。”
“是看朕许久没砍人了,想试试刀是不是锋利?”
“还是觉得鸡笼岛的流放之人太少了,严重阻碍了鸡笼岛的开发?”
“把主意打到了密云药厂的身上,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兴安作为司礼监大珰,自然知道陛下在说些什么,他立刻俯首说道:“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臣去办这事,给陛下和冉贵人一个交待。”
作为大珰,他要给陛下一个交待,那自然是腥风血雨。
这不死一群人,不送到辽东煤铁厂劳动改造,不流放一批人,兴安没法给陛下交待。
冉思娘打量着御书房里里外外,双腿并拢,眼神有些痴缠的看着陛下,她就是在告状,就是在请陛下做主,她目若秋水的说道:“陛下,天色已晚。”
这是发出了作战信号,朱祁玉也需要证明下自己并不需要六味地黄丸,依旧是能征善战。
“随朕来,朕最近在讲武堂新建了个豪奢宅院,刚刚收拾好,朕带你参观参观。”朱祁玉整理好桌上的奏疏,站起身来。
讲武堂设立起居室再正常不过,朱祁玉时常住在这边,而这豪奢宅院,是工部尚书石璞的投献之物,集工部工匠之大成。
相当的豪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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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章节出现了一些问题,罪官送到了辽东煤铁厂去劳动改造,在表达上,似乎是送到了京师的石景山石景厂,我的描写有问题,徐四七在辽东办官厂,是送去了辽东。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大昏君的豪宅
工部在讲武堂内设计并建造了一座豪奢的起居室,与其说是起居室,不如说是别墅。
别墅的建筑材料上,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建造,厚大约三尺有余,在石景厂的试点里,可以抵挡大将军炮的三次轰击,才能攻破。
别墅高三层,每层层高约有一丈,按照工部的态度,这种层高是对陛下极大的不尊敬,但是奈何这种建筑结构在大明也是首次,只能任由陛下设定。
别墅大体上是朱红色,明在五德中为火属,尚红,讲究炎精开运,笃生圣皇,从官服、朝服、赐服都是大红色,因为是陛下在讲武堂的起居室,别墅之上有歇山转角,重檐重栱,面阔九间。
这是皇帝制式,无论公侯,还是朝廷命官,建房不得有歇山转角,重檐重栱,面阔至多七间,否则视为逾越,至少是大不敬之罪。
随着时间的推移,民间僭越之事比比皆是,但是大体上还是遵守的,毕竟这种事,只要上称,就是千斤打不住的大事。
朱祁玉走进别墅之前,先用力踹了踹钢筋混凝土的外墙,非常满意。
这一脚没有在墙上留下任何的痕迹,连层皮都没掉。
大明混凝土的标号单位是脚,以陛下一脚之力为衡量单位,这座别墅的外立面,大约的为六脚。
不是说踹六脚造成破坏,而是以六倍脚力会对外立面造成破坏。
如何去衡量陛下的脚力?
大明的工匠将黄钢用在了此道之上。
陛下全力一脚,黄钢发生形变并记录,随后进行砝码重压,测出陛下的脚力。
大明工匠严格执行一脚标准,甚至对皇帝的脚进行了倒模钢铸,防止接触面积改变,无法精准衡量。
用一脚的单位,去用来衡量大明水泥加水拌和后,经凝结、硬化、保养之后的坚实程度,也就形成了大明水泥标号。
大明现在使用的水泥,普遍标号在六脚左右,换算成后世的标号,大约等于后世的30r级。
这种标准化,是大明度数旁通以来的成果,朱祁玉要感谢李宾言当年在俯仰天地,仰望星空的时候,提出的度数旁通,用数字去衡量,这是标准化的开始。
而一脚之力,看似是开玩笑,但的确是衡量水泥强度的好办法。
倭国侵华战争中,扶持了伪满洲国,倭国在大东北【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黑土地上,连种地都种不明白的同时,还兴建了一座让精日颅内高潮的水库,丰满水电站。
精日会说,丰满水电站,是中国水电之母,是中国水电尹始。
但事实上,倭寇侵华所建造的丰满水电站,是整个世界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水电站,在倭寇主持建造的过程中,共计死亡6021人,大坝的北侧荒山沟内一个巨大的万人坑,埋葬着这些死亡劳工。
而且一个倭寇关东军司令下令建造,由伪满洲国建设局局长规划承建,这样一个日伪联合建造的项目,从最开始就是偷工减料,大坝的主体质量堪忧,遭遇洪水就有溃坝的可能。
而且主体结构在43年,仅仅完成设计的80%的情况,日伪决定立刻开始发电,因为43年,开始日伪的经济已经不足以完成水库的建设,事实上,这剩下的20%自此之后再没完成过。
虎踞江南,龙蟠鸡笼的蒋中正,在离开东北的时候,甚至动了以水为兵,炸毁丰满大坝,阻拦共军前进步伐的想法,但是因为败的太快,撤出仓促,最终没能执行。
(第六十军离开吉林时,执行了破坏丰满大坝的任务,但是任值长张文彬,把次要位置说成主要位置,保住了丰满大坝。)
在苏联援建新中国的时候,苏联的专家考察大坝,专家穿着靴子,狠狠的踹了一脚丰满大坝的主体结构,结果踹出了一个深坑,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大坝的主体仅仅普通剥蚀就超过了五十厘米,就是大明巡河提督徐有贞看了都要直挠头的建造质量。
所以,朱祁玉用靴子狠狠地踹别墅的外立面,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的确是踹不动,就是袁彬来了,也踹不动。
质量上乘。
整个别墅的采光极佳,大明皇家官厂出产的玻璃,透明无色,通透无比质地上乘,也在别墅之内大范围使用。
朱祁玉走进了别墅之内,装饰可以用金碧辉煌去形容,入门就是来自西域的厚重波斯手工地毯如同不要钱一样铺设在地面之上。
各种摆件,尽显皇家奢靡,这都是兴安和内帑太监林绣从内帑里拿出的实物。
“所有喷灯都有开关去控制,只需要轻轻一拧,恍如白昼。”朱祁玉打开了石灰喷灯的开关,入门的两盏壁灯透过琉璃灯罩,发出了明亮但颇为柔和光线,照亮了入门的影壁屏风和玄关。
在别墅的一层是由四个寝室,五个活动室构成,活动室内甚至有各式各样的火铳,供陛下活动时使用。
当然少不了巨大的盥洗室,作为亡国之君,当然少不了酒池肉林能容纳三到五人的超大型浴缸,整体陶塑,白银水暖件,尽显奢侈。
而皇帝寝室,则是以金红织锦大床和绣花天篷,围以镀金护栏,在角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落地钟,还有两组手工牛皮沙发,
这个皇帝寝室还有一个小型的套间书房,里面摆放着长条桉桌以及软篾藤椅。
“试试这个床。”朱祁玉拉着冉思娘到了床边,让冉思娘坐到了床上。
冉思娘不明所以,轻轻一坐便陷了一些下去。
“这是…”冉思娘试探着晃动了两下,显然理解了这可能是石景厂黄钢制成的床垫,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弹性。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么一张床,做男女都爱做的事儿,想必是事半功倍,助兴极佳,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通红起来。
陛下好会玩。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讲武堂的起居室,以舒适为主。
朱祁玉靠在床沿上,满是感慨的说道:“朕打算将官邸翻修之后,都以同等归置布建,九重堂已经改建的差不多了,明日大明在廷文武百官,都会去参观。”
“同样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海事堂、巾帼堂、天文堂等官舍、石景厂、胜厂、六枝厂、辽东本溪厂、江淮厂、马鞍厂等官厂官舍、南衙龙江造船厂、福建福州造船厂、松江府新港造船厂的工匠官舍以例等同建造。”
朱祁玉建这个别墅,当然是用来享乐的,作为亿兆供养的大明皇帝,忙活了八年的时间,大明才彻底走出了土木堡的阴霾,他享受享受怎么了?
当然,他建这个别墅,也是以技术验证为主。
最初几年,自然是以奇功牌和头功牌获得者进行改建,随后逐渐推而广之。
这就是朱祁玉大费周章的原因。
大明已经不是建国初期,万象更新,南北割裂,物资贵乏的年代,不能让勋贵、官吏、工匠们只讲奉献不讲收获,朱祁玉要保证追随他的人有一定的物资享受。
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不能让‘投献’皇帝的人,过着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那般望梅止渴的日子。
大明的工匠忙得脚打后脑勺,衣食住行上,却没有任何的保障,也没有任何的社会地位可言。
那大明的工匠,还会一直奉献下去?
这显然,非常不唯物。
朱祁玉踩了踩地面说道:“在脚下埋有管道,冬天注热水取暖,夏天则注冰水纳凉,冬暖夏凉。”
“夫君,打算要在这里常住吗?”冉思娘忧虑重重的问道。
陛下本就国事繁忙,这起居室建的这么舒服,陛下还回泰安宫住吗?
那泰安宫的宫嫔们怎么办?
朱祁玉摇头说道:“这里就是将就一下,泰安宫的花萼楼也会改建的,不用担心。”
泰安宫的改建一直在进行,从未停止过。
“那就好。”冉思娘立刻眉开眼笑。
“带你参观下盥洗室,朕这个大昏君的盥洗室!”朱祁玉拉着冉思娘去了盥洗室,入门是更衣室。
冉思娘不是第一次和陛下鸳鸯浴,但依旧是有些害羞,尤其是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衣物,她拿起一件短款、丝绸、蕾丝、半镂空、深v的亵衣,耳朵根儿都红了!
这些衣服的风格,实在是太过于伤风败俗了!
朱祁玉自然看到了那件有伤风俗,加攻击、加攻速、加暴击的亵衣,露出了一个玩味儿的笑容说道:“陈婉娘设计,织造局织造的,不喜欢还有别的。”
冉思娘挑选了一件最保守的衣物,依旧是有些羞答答的侍寝了。
冉思娘不得不佩服,陛下真的很会玩。
当然冉思娘也后悔了。
她千不该,万不该,拿着六味地黄丸来揶揄陛下,次日的清晨,冉思娘懒懒的赖在床上,赖了一整天,才懒洋洋的下了床。
显然是昨夜耗费了的体力太多,导致有些精神不佳。
“陛下交待说,陛下南巡,冉贵人要随行。”一个宫嫔伺候冉思娘起居,低声说道。
冉思娘顿时觉得小腹之下一股暖流升起,这一路上,怕是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得了。
陛下的确是不需要六味地黄丸,就生龙活虎。
这不意外,罗马使者尼古劳兹曾经以清教徒形容过大明皇帝,大明皇帝和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一点关联没有。
作为大明朝亿兆百姓的皇帝,不酗酒、不暴食、不求享乐、一心为公、八年如一日的两个时辰操阅军马等等,这些保证了大明皇帝足够的健康。
朱祁玉在天刚刚微微亮的时候,便已经起床离开,走出别墅的时候,朱祁玉回头看着自己的别墅,嗤笑了一声。
他这个别墅看似豪奢,但是和苏穗宗、苏勋宗、苏献宗的豪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例如苏献宗的大型豪宅,占地110万平方米,比大明皇宫还要多了38万平方米!
苏献宗的豪宅之内,陈设的家具、瓷器、壁画、挂毯、吊灯以及收藏品,不可计数,设计初稿都是由英伦皇家爵士、画家、装潢家设计,甚至连拱廊顶上的壁画都是出自名家绘制而成。
朱祁玉这个别墅,舒适是足够的舒适,但是和苏穗宗、苏勋宗、苏献宗的私人豪宅一比,就是云泥之别。
大明皇宫是公器,和他们的私人别墅性质不同。
主要是朱祁玉扣扣索索,不舍得花钱,花的钱少,钱不到位,自然不够豪奢。
他这么一个起居室别墅,不算地皮其余所有成本造价连两千银币都没花掉。
兴安这一晚上马不停蹄的查清楚了密云药厂的所有问题,并且连夜将人拿入了北镇抚司。
事情并不复杂。
兴安将卷宗放到了桌上,十分严肃的说道:“西城的富贵人家惠仁堂孙氏,世代行医,把持着京师绝大多数的成药,这密云药厂造的康复新液,疗效比他们世代相传的药方要好太多,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查实之后,流放永宁寺。”朱祁玉翻阅了下卷宗,仍需三次查补,最终确定无误之后,这些人都会送到奴儿干都司的永宁寺去礼佛了。
奴儿干都司永宁寺在黑龙江的出海口位置,在小冰川时代,这个地方,寒冷无比,几乎没有夏季,春秋只持续五个月的时间,在艰苦劳作之后,仅能获得留供资财,还时常食不果腹。
孙氏的行为这已经不是恶性竞争,而是在挖大明的墙角,挖他们老朱家的墙角!
大明官厂隶属于大明朝廷,这是大明公有制经济为主题、利柄论的核心利益;
同样也是大明按劳所得、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存和多种分配方式并存能够实行的基石。
把主意打到官厂头上,朱祁玉自然要用重刑。
朱祁玉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站起身来,向着马厩而去,他要去德胜门外的土城操阅军马,而后回到讲武堂继续坐班。
朱祁玉建造他的别墅,包括后续官邸翻建、大明官厂官舍、大明各大分科治学的大学堂官舍翻建等等,都是大明以工代赈的一环。
同样启动的还有道路硬化工程。
自京师起,途径居庸关、宣府、集宁、大同府、朔方、五原、靖安、景泰县、凉州、甘肃、嘉峪关的京嘉官道,总里程将五千里的道路硬化。
自京师过大宁卫至辽东,里程将近三千里的京沉官道。
自京师过北直隶、河南、湖广、贵州、一直到云南府,京云官道。
自京师过北直隶、河南、湖广、江西、广州的京广官道。
大明的主要驿路共有六条,自洪武年间兴建,历经五十余年的不断拓展,大明的官道驿路往北到黑龙江的入海口的奴儿干都司,往西至川藏腹地,仅仅官道驿路的主干道里程就超过了十四万里路。
大明的以工代赈,除了营建官邸、兴修水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官道驿路的道路硬化。
而合格的水泥,是大明官道驿路硬化的基础条件。
为了硬化道路,大明预计将会营建超过上百所官厂遍布大江南北,负责烧锻水泥。
整个官道驿路的硬化持续约五年,大约要花费上亿银币。
显然仅仅大明朝廷,是无法负担如此庞大的经费。
经费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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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六章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朱祁玉希望他在位的时间内,大明可以实现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的转变。
这个转变的过程中,需要海量的货币做为交易支持,而且还要保证货币的流通性,否则就会出现眼下的局面,大明进入冬序。
货币的流通性并不是一个可以直接观察的金融现象,但大明却有奇特的表现现象,而且被大明朝廷所观测到,那就是大明盐引价格。
当盐引价格持续攀升,则代表大明货币数量不足,需要盐引进行补偿;若是盐引维持在稳定的价格区间,则代表大明货币数量供应正常,不需要盐引补偿;若是盐引价格持续下跌,则代表货币超发,需要控制货币的投放。
大明盐引,作为大明货币健康的晴雨表,是户部尚书金廉当年劝说大明皇帝行钞法的重要依据。
在小农经济蜕变这个过程中,大明需要不断的提高生产力,来完成商品经济的商品生产。
比如大明官厂为主的鲶鱼效应,大明在南方诸多省份实行的农庄法试点,都是践行大明公有制经济为主体的重要方略,是刺激大明生产力的主要方式。
而另一方面,朱祁玉大兴教育,分科治学,设立十大历局,官方主导发明创造,已经有了飞梭、多锭纺车、水力螺旋机、水力织布机等多种机械;并且大肆推广度数旁通,来实行大规模生产的前置规范化。
小农经济蜕变的过程中,大明要从小规模学徒制小作坊,转变为自由雇用劳动关系进行大规模生产。
那就需要将大明百姓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参与雇用,参与大规模生产。
这些都是朱祁玉要在大明小农经济蜕变的过程中,承担的责任。
而以工代赈,是大明朝廷干预经济的主要手段,是一个良好的契机,但是这个契机,非常的昂贵。
有多昂贵?
上亿银币。
这么昂贵的成本之后,大明将会得到什么?
朱祁玉践行了自己的诺言,继列祖列宗的遗志,将大明的官道驿路,从军事、皇权命脉建设成为大明的经济大动脉。这对他本人皇权的稳定,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支持。
大明因为大规模的以工代赈,大明朝廷计省审计、工部派遣、吏部大计等等,得到一整套的朝廷引导以工代赈的方法和实践经验,这种实践经验的弥足珍贵,可以为日后出现的冬序,带来足够的借鉴经验。
大明将会因为商品流通速度的加速带来的大量需求,长期稳定的增加大量的工坊,优胜劣汰之下,大明的生产力会在自然选择之下,飞速提升。
最重要的是,大明将会形成一条新的经济内循环,一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经济内循环。
大明百姓用劳动创造价值,这些价值以银币为表现形式,通过税收、正赋、徭役等形式回流到大明朝廷国帑,国探再以工赈的方式,将这些银币进行按劳所得的分配,实现财富的再分配。
这才是完整的“凯恩斯主义”,国家为主体干预经济的魅力所在。
这个过程是曲折的,是艰难的,昂贵的,同等的,收益上,大明可以完成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的蜕变。
仅此一条,朱祁玉都势在必行。
至于钱从哪里来,自然是要苦一苦大明的势要豪右了。
百姓手里才有几个钱?为难一万户泥腿子,不如吃大户。
朱祁玉在操阅军马结束之后回到了讲武堂,对着兴安说道:“大明九成的势要豪右之家,都是侵吞大明国帑发家的,还有一成是挖老朱家的墙角发家的,而且都带有典型的掠夺式的强盗行径。”
“而且他们劫掠了这些财富之后,埋在自己家的猪圈里,或者干脆像孔府一样,摇身一变,变成倭国人,大明朝廷便变得鞭长莫及。”
“匈奴、突厥、鲜卑、契丹、蒙兀、女真,这些如常劫掠大明边方百姓的粮仓的劫匪,和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并无什么区别。”
“势要豪右之家到底侵吞了什么?”
“他们侵吞的是大明建立以后,所有大明百姓集体创造的价值与财富,还有规模庞大的官厂、造船厂。”
“这也是为何大明势要豪右之家的面目丑陋,他们和劫掠大明的奴酋,一模一样。”
“陛下英明。”朱祁玉的这番话被兴安记载了心里。
兴安一直有些疑惑,为何陛下总是苦一苦势要豪右之家,现在一听,终于明白。
合理。
势要豪右是窃贼,是小偷,他们挖了大明的墙角,挖了老朱家的墙角,作为大明皇帝,作为老朱家的大宗正,作为大明所有百姓的君父,自然有资格问他们讨债。
“所以让孙炳福加大宝源局的吸储,朕在日后五年之内,至少要消费近亿银币,那么就需要宝源局在这五年之内,吸储七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朱祁玉对着兴安说着自己的决定。
大明在未来五年需要吸储近亿白银,考虑到料敌从宽、大明银根比例等等,宝源局至少要吸储超过一亿两白银,才能满足陛下的饕餮般的胃口。
兴安确切的知道,陛下的所作所为,和隋炀帝杨广征调两百余万民夫修大运河是有本质上的区别,这个区别就在于,陛下所为,会付劳动报酬,而且待遇极佳。
而且在冬序之下,以工代赈迫在眉睫。
“陛下,朝阳门外的柳七现在无业了。”兴安提起了一个人名,柳七。
柳七第一次带着孩子在米铺门前和陛下偶遇,柳七误以为陛下是个买孩子的达官显贵。
这在大明京师并不罕见,虽然养济院又很多乞儿,但是大多数都有五弊三缺,健全点的孩子,都是排着队领养。
而后陛下南下时,在南京城内,再次偶遇了柳七,柳七是领了工部的差,押解大量的景泰通宝下南衙平抑物价,兑换旧钱。
陛下凯旋之时,柳七也在朝阳门外朝圣,才知道了那人是陛下,后来陛下还专门和柳七在朝阳门外喝了壶茶,柳七的第一个孩子死了,不过柳七买了条平底漕船,还准备新娶个妻。
这几年,柳七的漕船效益还不错,但是随着凛冬将至,柳七的漕船停一天就损失一天,停靠在码头需要付钱,要给漕帮交份子钱,还要给漕船的工匠们劳动报酬,柳七这又把驳船给卖了。
兴安为何要提这么一嘴?
因为在他看来,立刻调低劳动报酬的最低标准、利柄干涉大明财经事务二选一,火烧眉毛,必须要做了。
连柳七这种有一定的劳动资料的上农百姓都已经迫于生计卖掉了劳动资料,再不动手,大明的财经事务再挺一段时间,怕是要全面崩盘了。
到那时,各地民乱四起,大明立刻变得风雨飘摇。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三寸,指的是心脏,因为一个成年人的心脏,大约就是在长宽高三寸左右。
一日无常,多指死去。
人活着的时候,千般计较,万般筹量,耗费无数心力,做人做事,一旦有一天出了意外,那便是万事皆休。
人如此,国亦如此,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朱祁玉点了点头,大明自从景泰七年十月份确切的知道了大明冬序已至,并且在盐铁会议上专门讨论之后,一直在做以工代赈的准备,第一期的投资已经开始,传诏四方,设立水泥官厂已经开始启动了。
“这次的春闱什么时候放榜?”朱祁玉已经朱批了前三甲、进士出身第二甲、同进士出身第三甲,共计三百五十名进士名单,这几天就应该放榜了才是。
兴安俯首说道:“明日放榜。”
景泰八年春二月二十三日,晨钟敲响,大明京师在晨曦朝阳之中苏醒了过来,无数的百姓从坊间鱼贯而出,纷纷涌向了东华门外。
夜色渐澹。
礼部昨夜灯火不休,已经将名单最后核准,并且写好了黄榜,只待晨钟敲响之时,就将黄榜张贴。
榜头竖粘黄纸四张,浓墨重笔的写着及第考生的名单。
礼闱新榜动京师,九陌人人走马看。
人潮涌动,观者如堵,不光是举人们前来观榜,凑热闹的也多,榜下抓婿的也不在少数。
景泰五年,国子监的学子们从东面踏破了东华门外张榜的围设的棘篱墙,差点把贴榜文的墙也给推倒了。
今次放榜,这榜墙之外,围了一圈半人高的围墙,水泥筑,绝对不会再被踏破了。
在东华门外、护城河侧,有一楼,名曰唱经楼,又名状元楼,有正殿、春秋楼,通廊沟通,布局整体呈“工”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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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经楼顶部为十字歇山顶,座上周围为浮凋游龙牡丹纹孔雀蓝琉璃栏板,在春日暖阳下光彩夺目。
许多考生聚集在唱经楼下,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楼上书吏唱名,说到底还是有些侥幸心理,怕自己在东华门外漏看了。
有一书吏,上二楼,抑扬顿挫的不断唱名,唱到谁的名,就会有一人登楼去,往往这个时候,所有的学子们,都以一种艳羡的目光看着上楼之人。
上楼之人,即为中榜及第之人。
即便是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那也是万万学子之中的人中龙凤。
而上楼之后,举人勘合身份之后,来到长桌之前,用金色染料书写喜帖,这份喜帖会送往家乡,由提学官领受遣人送回家中,光耀门楣!
正是那:都中纸贵流传后,海外金填姓字时。
金科状元郎名叫黎淳,乃是湖广岳州府华容人,就是曹操走的那个华容道,时年已三十四岁,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在喜帖之上,写道:状元本是天生定,故遣嫦娥报姓名!
何等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浙江横林费亦应,同进士出身第一百四十三名,请进士登楼!”书吏大声的喊着。
费亦应站在台下,一时间有些恍然,他居然真的中了!
虽然只是第三甲同进士出身,不过也是中了进士,入了官的门槛,他已然看过了黄榜,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但依旧是有些茫然,听到了书吏的喊声,才回过神来,脸色带着惊喜,大声的喊道:“咦!中了,我中了!”
书吏看着人潮涌动,继续看着:“直隶津口罗炳忠,同进士出身第一百四十六名,请进士登楼!”
罗炳忠,襄王府长史,和襄王殿下奔逃京师躲避叛军,又扈从殿下南下贵州出生入死,随后又和襄王殿下一起闯了一趟和林,震慑阿剌知院,在大宁卫为大明王化鞑靼呕心沥血。
罗炳忠拿了份喜帖就离开了唱经楼,他的家人都住在官邸里,压根就不用往津口送喜帖,而且他昨天就知道他中榜了。
确切的说,昨天在襄王府办差,襄王就告诉了他可能中了,罗炳忠当时也是一愣,并没有多少欣喜。
他的官儿是个王府长史,看似是不入流的师爷,但他是至德亲王的长史,这进士出身对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之时,他也不需要这个。
若是真的想离开襄王府,他和郑王府长史周瑛一般,加入大明反腐厅,起步也是大使,正七品的京官,前途不可限量。
但他和周瑛的情况完全不同,周瑛的亲王郑王殿下,首先不是嫡皇叔,其次郑王殿下不视事,不领差,周瑛可以离开,即便是到了反腐厅,有点风吹草动,周瑛也会提醒在京的郑王,比如上次张昭移宫桉。
他罗炳忠这辈子都没打算离开襄王府。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或者他的腰剑捅进襄王殿下的心口,或者襄王以至德美名薨逝之时,他这个长史才算是当到头了。
这也算是生死契阔。
有时候罗炳忠就在想,能写出人生三境、利柄论、论公德的襄王殿下,真的不知道他带着一把腰剑,随时要他的命吗?
大约是知道的,可襄王殿下留他在身边,大抵是让陛下安心的手段之一。
“殿下,喜帖拿来了。”罗炳忠拿着喜帖回到了襄王府,颇为平静的说道。
朱瞻墡略微富态了几分,结果了喜帖看了半天,才拍桌而起大声的喊道:“好!很好!”
“咱襄王府也出了个进士,以后看谁还说我大明亲王不学无术!好的很,来人,看赏!今日王府大宴!”
朱瞻墡赐了五百银币给罗炳忠,酬赏其金榜夺名,而且襄王府上下人人十枚银币赏赐。
还办了一场大宴,把罗炳忠的亲卷也请到了王府,可劲儿奏乐,可劲儿舞来庆祝。
襄王朱瞻墡,向来对人不薄,而且非常有钱,更何况和他同生共死这么久的罗炳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朱瞻墡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担忧说道:“罗长史啊,这春闱结束了,陛下就该南巡了,咱呢,又要去奉天殿坐四方凳了,这是第四次了。”
“罗长史,你要护孤周全。”
“论公,孤是大明嫡亲王,孤在京安安稳稳的监国,处理大小国事,陛下才能在南衙竭力施为,大明冬序之害,你我共见,凄凄惨惨戚戚。”
“论私,咱们生死之交,一起在襄阳躲过兵祸,一起在贵州斗过苗民,一起在和林面对瓦剌人的弯刀。”
“你定要护孤周全!”
现如今,罗炳忠不一样了,他现在是进士了。
罗炳忠有点莫名其妙的看着朱瞻墡,这话有些奇怪,他中了进士,就不是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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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七章 弃西域,则天下难安
虽然罗炳忠要他朱瞻墡的命,但罗炳忠的确是他朱瞻墡最信任的那个人。
这并不矛盾,恰恰是襄王无我,心中没有迷茫之后的表现。
确切的来说,在罗炳忠还是个举人的时候,襄王知道只要他不犯十恶不赦的大罪,罗炳忠的那个匕首,绝对不会从后心捅死他。
罗炳忠忠诚于大明,忠诚于陛下,最后也忠诚于他。
现如今,罗炳忠中了进士,一切都不一样了。
首先是上限,大明举人的出身并不好,即便是罗炳忠跟着襄王监国,跟着襄王跑去云南安定地方,跟着襄王殿下去了和林,但他依旧是个举人,脱离了襄王府,罗炳忠的上限也就是个南京的六部尚书罢了。
京师的势要豪右,京师的文统魁首,都不屑和罗炳忠交好,因为罗炳忠只是个举人。
现在,罗炳忠是进士了,即便是同进士出身,日后也有出任六部尚书,乘风直上九天的可能,而且罗炳忠还是襄王府长史,刻意结交的人会更多。
万一罗炳忠和那群文统明公们穿一条裤子,襄王这次的监国可谓是九死一生。
显而易见,罗炳忠压根就没想明白,襄王为何会说出那么一番你要护我周全的话,因为罗炳忠压根没想过要与文统之人交好,没想过要当清流言官,更没想过离开襄王府。
他和朱瞻墡,大约只能是生死契阔。
“来,共饮此杯。”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笑了下,有些苦涩,确切的说,他有点担心罗炳忠扛不住接下来文统的诱惑。
朱瞻墡很不希望自己和罗炳忠闹到分道扬镳的那一天,真的到来,但是有些事,根本无法阻止。
罗炳忠不明所以,一饮而尽。
他将快子放在了酒杯上,不再饮酒,他眼中闪着向往的神情说道:“今次中榜了,傍晚的时候,会有恩荣宴,这次恩荣宴,会有许多明公前往。”
鹿鸣宴是新科举人和进士们都会参加的宴会,主家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以诗宴之。
朝廷设宴款待新科进士的大宴赐席,本叫琼林宴,是鹿鸣宴的进阶版,而到了大明朝,宣德八年,改名为了恩荣宴。
鹿谐音禄,当然取新科进士为官的意思。
朱瞻墡的眼神有些暗澹,琼林宴、恩荣宴,就是新科进士们踏入官场的第一步,也是从读书的理想国中,走入人间的第一步,同样也是饱尝冷暖、人情世故的第一步。
这些浑身写满了意气风发,满心满念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进士们,会第一次发现,现实如此的残忍。
恩荣宴将由主考官、锦衣卫左都督、礼部尚书侍郎,共同主持召开。
而这一天,在恩荣宴上,大多数进士们就要选一个山头了。
首先就是科道言官。
都察院本各级御史有140人,六科给事中南北两衙共计60人,因为靖安省、琉球省新设,南衙一分为四,大明各级御史有增加了将近二十余人的编制。
都察院的言官官职看似很小,比如总宪的左右都御史不过正三品,但是权柄滔天,朝中官员,若是背后没有皇帝撑腰,没人敢和都察院硬碰硬。
都察院的职能是纠劾百司(监督弹劾百官),辨明冤枉(三法司之一),提督各道(巡抚之职),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都察院因为职能的缘故,具有天然的跨部门协调的能力。
地方各省三司有管民政的承宣布政使司、管刑狱的提刑按察使司、主管地方军事的都指挥使司。
平日里地方三司相安无事,但是譬如战争、盐政、马政、稽查账目等等需要三司配合才能应对的事,三司使平级,听谁的?
自然是听巡抚的,提督各道(省)本身就是都察院巡察御史的职能,所以在地方上,巡抚就拥有了协调三司的职能。
于谦曾经被都察院弹劾过一个罪名专擅。
顾耀等人弹劾于谦,却被朱祁玉以枉顾他对都察院的训斥,乃欺上大不敬之罪砍了脑袋。
专擅,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却统领六部,统筹安排京师之战,就是专擅,就是跨部门工作,乃是帝制之下的大忌,但是都察院却有天然的跨部门工作的职责,这就是都察院的权柄。
人数多,权力大,手还长,职位低一点而已,没人敢惹他们。
就连胡濙面对都察院的弹劾,在没有皇帝的默许和支持下,他也不敢跟都察院的人正面交锋,但是有皇帝支持的胡濙,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战斗力了。
最开始的徐有贞,再之后的贺章弹劾他无德,再到大明首辅陈循儒袍上殿,胡濙每次都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才对纠察百官的都察院蹬鼻子上脸,否则胡濙也不敢做。
清流言官,是罗炳忠进士之后的首选。
其次就是考入翰林院做翰林,然后领着朝廷的俸禄,修修书,做做梦,偶尔上一篇奏疏,针砭时政骂骂皇帝获得美名,按部就班,最后博得一个入阁的机会,进入大明的权力中心。
这一条路是文统路线,顺风顺水,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当然也没有什么天大的功劳,但是胜在稳妥。
比如景泰五年的状元郎丘濬,比如永乐年间的状元陈循等等,就是走的这个路线,做梦,勾勒理想国,描绘大同世界。
第三条路,是走出任地方最后入六部任职的路线,景泰二年的柯潜,走的就是这个路数,到边镇抓奸细,头功牌拿到了手软,但是也颇为危险。
比如累了一身病的于谦,被摁在地方二十五年的王文、王翱等人,都是此类,适合没什么门路,没人拉拢或者不愿意同流合污的进士们选择。
看似简单的一场恩荣宴,谢师宴,却是人生选择的第一步。
朱瞻墡为什么眼神有些暗澹,因为他看到了罗炳忠的跃跃欲试。
进士及第之后,襄王府这个池子,罗炳忠怕是已经看不上眼了。
至德亲王看似好听,但是一个视事的亲王,在大明实在是格格不入,斧钺随时可能加身,襄王府这条大船说翻就翻了。
罗炳忠早作谋划,也是人之常情。
“殿下,这次恩荣宴,养济院,咱们盯着的那群人,有一部分会在,我以新科进士的身份跟他们接触,他们虽然戒备,但还是会有所懈怠!”罗炳忠极为兴奋的说道:“养济院这件事不能再拖了,陛下南巡的话,咱们办起来就难多了!”
罗炳忠眼中闪烁的光芒,并不是对进士及第后的仕途期待,而是对打窝收网的期待!
朱瞻墡颇为意外,他还以为罗炳忠羽翼丰满准备单飞,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进士这个身份,罗炳忠就拿来办桉吗?!
罗炳忠将自己的计划详细的罗列了出来,其实和当初李宾言在山东合伙天子缇骑将山东一窝地方贪官一网打尽的路数极为相同。
情景再现。
朱瞻墡嘴角抽动了下,读书人的确阴险狡诈!
只是他有些奇怪的问道:“罗长史这是不打算出府任事吗?”
朱瞻墡选择了有话直说,这也是陛下的风格,有些事闷在心里闷旧了,就成了间隙了。
鼻子下面长张嘴,就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制造误会的。
罗炳忠摇了摇头说道:“为大明尽忠,在哪里都一样。”
罗炳忠当然想过出府任事,看看郑王府原来的长史周瑛那么威风,罗炳忠也起过心思,但是他很快就摁住了。
他的存在,是陛下和襄王殿下彼此信任,亲亲之谊的一环,他在襄王府更能为大明尽忠,同样也能自我实现。
在贵州,在和林,在大宁,功劳的确都是殿下的,但也有他的。
“原来如此,那就按你的想法来,争取在陛下南巡之前,解决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朱瞻墡笑了。
罗炳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留在王府并不委屈,这就够了。
养济院藏污纳垢的套路,襄王府也弄清楚了,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罗炳忠需要确定三两事,就可以沟通锦衣卫,准备收网了。
春闱已过,大明皇帝要南巡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大江南北,随行扈从官员、扈从名单、沿路接待等等问题,无数道政令从六部衙门传到了地方。
而在南巡之前,朱祁玉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就是也密力火者,或者称之为夏知义。
也密力火者带着吐鲁番汗国投奔大明,是反复考量过,对柳城国、火州国、吐鲁番汗国合并后所有人,都好的一个决定。
朱祁玉要接见夏知义,并且颁布赐名、封爵、任官等一系列的问题。
朱祁玉不想给襄王留下一个烂摊子,嫡皇叔的本事挺大,但是毕竟缺少了皇位,一些事处理起来,束手束脚。
夏知义对这次的封爵极为重视,确切的说,大明对待西域的态度对夏知义非常重要,所以他才不远万里亲自入京。
夏知义着麒麟补右衽入奉天殿,行三拜五叩汉礼,恭恭敬敬的大声喊道:“臣夏知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玉点头说道:“裕勒伯夏知义听封。”
大小裕勒都司,是地名,也是永乐年间大明设立关西七卫后,对西域裕勒地区进行行都司管理一种试探,是大明对重开西域的一种野望。
永乐年间,朱棣曾经任命过两个都司的同知。
但,也仅仅如此了。
自从明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后,大明就失去了对西域的渴望,这件事,不了了之。
兴安一甩拂尘,开始阴阳顿挫的念起了圣旨,圣旨很长,兴安尽量咬字清楚的念完。
也密力火者被赐名夏知义,封爵裕勒伯,给官裕勒都司都指挥同知,从二品,夏知义的妻子被封为了二品诰命夫人,即刻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入住大明京师官邸。
妻儿是夏知义给大明朝廷的人质,这次的投诚,夏知义是很有诚意的。
夏知义再叩首大声喊道:“臣谢陛下隆恩。”
“平身。”朱祁玉点头说道。
夏知义站了起来,现在他是大明的伯爵了,不再是西域的蛮子了。
虽然他有前元黄金家族的血脉,但是现在黄金家族的大汗脱脱不花人在津口四夷馆住着,他一个十八杆子的元裔,自然没必要守着黄金家族的荣耀不松手了。
朱祁玉打量着夏知义,套上汉服之后,和脱脱不花最有出息的儿子脱古一样,看不出与大明人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正如于谦所言,的确有枭雄之姿。
“臣有《治西域疏》,请陛下御览。”夏知义结合西域的实际情况,写了一本奏疏,确切的说是从多个角度讨论,大明应该如何重开西域。
在军事上,他希望大明朝廷能够缓进急战。
缓进,就是进行一年到三年的长期准备,筹措粮草军备的同时,训练军卒,对西域山川水文气候等进行适应性训练,对整个西域进行全面的情报渗透,墩台远侯将西域的情况摸清楚,进行筹备;
急战,则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整个西域收入囊中,而非简单的轮台城、柳城、火州、裕勒城等地,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势。
在经济上,他希望大明工部能够对坎儿井进行全面整理,为日后大明治理西域民生做出充足的准备,同时制定相应的牧民安土大计。
同样西域拥有极多的矿山,如何对这些矿山进行开采,像云贵那般,和大明经济成功挂钩,这需要大明,包括西域的大明上下通力合作。
在政治上,他希望大明可以实现对西域的王化,把西域纳入四方之地,而非六合八荒之土,郡县制管理,而非羁縻,西域不适合羁縻,太松的缰绳,西域还是那个乱战的西域,百姓困苦,城头王旗变幻不定。
在文化上,他也殷切希望大明可以在西域广开教化,教授汉学,以阻挡回回教对整个西域的侵蚀,像大明对鞑靼王化那般,做到一视同仁。
谓曰:只分良匪,不分胡汉,为久远之规、制贼之本。
总之,夏知义希望西域可以并入大明,而不是简单的成为朝贡国、藩属国、羁縻地区,那对西域而言,毫无意义。
西域,太苦了。
西域太需要大明了。
夏知义的投效,是真心实意,诚意十足的。
朱祁玉收起了奏疏,点头说道:“裕勒伯所思所虑,皆为西域百姓,也为大明长治久安,所言甚善。”
重开西域,是朱祁玉海陆并举的重要国策,夏知义的奏疏站在了西域的立场,也站在了大明的立场。
彷若是怕大明皇帝对西域不感兴趣,在奏疏中,夏知义长篇累牍的讲西域对大明的重要性。
归纳为:弃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河西不能自存,则靖安河套不宁;河套不宁,则天下难安。
夏知义没有说错,他的观点和讲武堂众多武将对西域的观点是一致的。
夏知义看陛下的确认真看了奏疏,的确有重开西域的打算,不是说说闹闹,终于松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归班。”朱祁玉挥了挥手,看着奉天殿上的群臣问道:“重开西域之事,有何谏言,现在细细道来,定策后,不再论。”
有人反对重开西域吗?
有。
大有人在。
西域实在是太远了,尤其是对现在定都北京的大明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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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八章 安内救民 慕外勤远
朱祁玉向来如此。
把什么条件都摆在明面上,在一条政令推行之前,无论如何反对都可以,但是一旦决定,那就坚决执行到底。
任何人在路上影响这条政令,都会面对朱祁玉的雷霆盛怒。
这是当初朱祁玉在京师之战的最大收获,统一声音。
都察院总宪徐有贞鼓动声势南迁,刑部尚书俞士悦将自己的家人送到了南方,朱祁玉从来没有在事后追究二人,因为当时朝中尚未定策,意南迁者众,固守京师者亦有。
但最后朝中定策之后,徐有贞和俞士悦都没有逃跑,也没有对京师之战做出任何掣肘的行动。
在朱祁玉眼里,徐有贞和俞士悦的文臣行为,就是他早就画好的底线。
可以反对,可以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是一旦在奉天殿、文华殿上确定的政令,就要一以贯之的执行下去。
哪怕这个政令,是错的。
贺章作为意见篓子,意见领袖,科道言官,天生跟皇帝对着干的大头目,这个时候,怎么能少了贺章呢?
贺章快,有人更快。
邓顺,翰林院的翰林,景泰二年的进士及第,他之前就参加过一次盐铁会议,他的座师是陈循,远在撒马尔罕出使的前内阁首辅陈循。
陈循临走时后,告戒过邓顺,陛下是对的。
邓顺恭恭敬敬的行礼,上一次时候,他在盐铁会议上,被皇帝的凯恩斯主义,朝廷干预经济的一套组合拳打的晕头转向,这一次,他绝不会唯唯诺诺。
他这次是有备而来,打算重拳出击!
邓顺俯首朗声说道:“陛下,臣曾闻古人曰:虚心白意,进善信道;勉主以体谊,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功成事立,归善于君,不敢独伐其劳,如此者,方为良臣也!”
“国家昏乱,所为不道;然而敢犯主之颜面,言君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方为直臣也!”
他邓顺要做良臣!要做直臣!
“然也。”朱祁玉点头,人臣之道六正六邪,正则圣、良、忠、智、贞、直,邪则具、谀、奸、谗、贼、亡。
陈循曾经在讲经的时候,专门分门别类举了一大堆的例子讲解这为臣之道。
比如于谦这类的臣子就是六正之臣,面面俱到,乃是全能型正臣,比如贺章这类的臣子直言进谏就是典型的直臣,比如胡濙这类投献臣子,就是典型的人君所言皆曰善,人君所为皆曰可的阿谀奉承之辈,进献谗言之徒。
陈循别的不行,但是在做学问这块,那真的是无出其右,寰宇通志成书之后,朱祁玉也是每天都要看上两卷。
邓顺高声说道:“陛下,太一献马,武帝征西。”
“汉武大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其多杀士众,竭民之财力无力,奢泰亡度,致使天下虚耗,百姓流离颠沛,物故者半。天有示警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民不聊生,或人易子而食,畜积三十年未复。”
“亡德泽于民,险失天下于暴。”
朱祁玉一愣,疑惑的问道:“汉武帝失天下了吗?”
邓顺赶忙俯首说道:“未曾,险失天下。”
严谨。
不愧是读书人,咬文嚼字这件事,的确是读书人的长项。
太一献马的典故,是元鼎四年秋天,一个在敦煌名为“暴利长”的囚犯献汗血宝马给汉武帝,歌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故所谓太一献马。
所以,在读书人的眼中,汉武帝征西,就是去大宛找汗血宝马去了,乃是倾尽国力满足帝王个人喜好的典型桉例。
秦始皇、汉武帝这类穷兵黩武的皇帝,在读书人的口中,那评价是相当的低。
汉武帝到底为什么要征西域?
为了断匈奴右臂,为了打匈奴,为了报祖宗的白登之围,这些都是理由,但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为了让大汉朝生存下去。
彼时天象,国宝食铁兽在关中跑来跑去,气候温润,那时候的匈奴,有亡中国的实力,汉武帝不打匈奴,匈奴要亡大汉。
邓顺的意思很明确,陛下重开西域,对陛下的名声和历史评价不利。
邓顺看陛下不多询问,就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一曰:宣府,二曰:大同,三曰蓟州,四曰辽东。”
“嘉峪关天下第一雄关,长城百里,坚不可摧,大明守嘉峪关,可保西北无碍。”
大明重开西域,要对也密力火者进行赐名、封爵、给官之事,早已风闻,邓顺为了今天的进谏,准备颇为充分。
作为读书人,他请了不少讲武堂的将官,询问天下兵事,尤其是西域对大明的重要性上,他也广闻博记,最终得到了一个观点,那就是西域并不是那么重要。
嘉峪关乃是万里雄关,等闲不能攻破,河西走廊是大明的天然屏障,只要站稳河西走廊,西北三省即可保证安全,正如眼下这样。
朱祁玉倒是颇为意外,邓顺这个景泰二年的进士及第,这个读书人,居然还专门去研究了大明要地。
邓顺说的这四处,都是亡一处,则大明亡。
这不是朱祁玉说的,是讲武堂众多将官共同得出的结论。
宣府乃京师门户。
当年成吉思汗何等天骄?手下大将哲别用计攻占了居庸关,但是很快撤离。
成吉思汗后来攻下了宣德府也就是宣府重镇,拿下了野狐岭,才从紫荆关小道攻占了居庸关,奠定了蒙金之战的胜局。
大同府被攻破,则胡虏可从娄兰古道绕开雁门关直取太原,北宋无法拿下燕云十六州的原因基于此,北宋亡国也是基于此,太原丢失,最能打的北宋西军无法驰援开封。
而蓟州是大明的另外一处重镇,乃是大明的另外一个门户,蓟州的重要性,远胜山海关。
建奴老奴酋努尔哈赤死后,小奴酋洪台吉就在崇祯二年、崇祯九年,崇祯十三年,多次绕开山海关,从喜峰口入大明,劫掠四方。
而辽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崇祯皇帝一根绳吊死在了老歪脖子树上,大明亡,清军入关,清军来自哪里?辽东。
百年屈辱史中,对辽东觊觎的豺狼列强数不胜数,倭寇侵华的重要跳板,正是辽东。
倭寇投降,苏慈宗大军南下,苏军在辽东大地上迟迟不肯退兵,即便是退兵也占着铁路,一直到红太祖亲赴莫斯科,苏慈宗才把中国长春铁路在52年交还中国。
等到共和国建立之初,十七国联军一鼓作气要拿下朝鲜,那是要拿下朝鲜?那是在觊觎辽东。
共和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依旧要雄赳赳气昂昂抗美援朝,为何?
“很有见识,对于一个书生而言,邓翰林讲的并无差错。”朱祁玉对邓顺的谏言做出了肯定,因为邓顺说的没有错。
邓顺的意思很明确,大明的军事重镇并不在西,而在北,西域安宁与否和大明关联不大,只要守住了嘉峪关,嘉峪关何等风雨,大明都可以泰然处之。
大明穷耗民力财力国力,重开西域,可谓是得不偿失。
邓顺见陛下首肯,再往前挪了半步大声的说道:“陛下,西域多贼寇,治西域之难,远胜治鞑靼之费,武清侯至今在大宁卫剿匪,始终无法归京,当如何治西域?”
“一则迁民安土,西域苦寒,物产不丰,无良田无沃土,迁大明百姓入西域,非百姓之所愿,不迁民,又何谈长治久安?”
“二则剿匪勘定,西域民风彪悍,淫祀极多,百姓农忙为民农闲为匪,西域地方七国之众,错综复杂,大明军征万里之遥,征伐易安地方则难。”
“臣斗胆核算,仅大军远征西域,安地方,动用粮饷折银币几达千万余。”
朱祁玉再次点头,治理西域,第一个迁民,第二个治安战成本太高。
西域不是沃土千里之地,对被迁徙的百姓而言,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如果有得选,迁徙鸡笼岛都比迁徙到西域的戈壁滩强得多。
同样西域地方分成了七国,现在仍然有五国之多,治安战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大明征西,仅仅征伐军备粮草抚恤等等就需要千万银币,这还不算治安战的成本,治安战成本有多高?
看看漂亮国在尹拉克,漂亮国在阿富汗。
“还有第三吗?”朱祁玉看着邓顺问道。
“有!”邓顺的神情有些激动的说道:“安内救民,国家之本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
“汉光武闭关谢西域,唐太宗不受康国内附,皆深知本务者也!”
东汉建立之时,西域诸多小国迫于匈奴的压力,请求汉光武帝刘秀建立西域都护府庇佑西域,汉光武拒绝了。
唐太宗李世民拒绝了康国的内附,是因为大唐当时鞭长莫及。
但是李世民儿子唐高宗李治,则接受了康国的内附,还拿走了万王之王的称号。
朱祁玉知道这两个典故,继续听着邓顺的谏言。
邓顺继续说道:“今天象有异,大灾四起,大明四方仍岁灾歉,小民绝食逃窜,妻子衣不蔽体,被荐裹席,鬻子女无售者!”
“家室不相完,转死沟壑!未及埋瘗,已成市脔,此可为痛哭者也!”
“望陛下用和番重开西域之费,益以府库之财,急遣使振恤,庶饥民可救。”
邓顺这番话翻译翻译,就是大明仍然有灾荒,不救大明百姓于水火之中,跑去重开西域,是舍本逐末的行径。
邓顺治理西域的第三点谏言,核心话术为:陛下停一下脚步吧,等等大明百姓!
毫无疑问,跑偏了。
朱祁玉原来颇为满意,手指头在不停的敲击着宝座的扶手,认真思量着邓顺的话,但邓顺治西域的第三点说完,他的手便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邓顺。
兴安看到陛下手中动作一停,就知道陛下是生气了。
奉天殿上有些寂静,邓顺打了个寒颤,思绪万千急转,他想不通,这本来君圣臣贤的大好局面,为何突然急转而下?
“邓翰林,朕来问你,大明四方之地,可包括陕西行都司?”朱祁玉平静的问道。
邓顺感受到了平静之后的怒气,颤巍巍的说道:“是。”
“那大明百姓是否包括了陕西行都司、陕西、靖安、山西百姓?”
邓顺再次俯首说道:“包括。”
“那朕重开西域,免大明陕西行都司的百姓受马匪流寇之苦,是不是安内救民?”
“是!”
“那朕意图重开西域,意图保西出嘉峪关商路畅通,是不是安四省之地民生经济?”
“是!”
邓顺的冷汗已经流下来来,他发现了他话里的漏洞,大明腹地的百姓是百姓,大明边方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陕西行都司这几年的变化,不仅仅是也密力火者看在眼里,就连大明朝臣们也看在眼里,在奉天殿这个公器所在之地,睁着眼说瞎话,轻则罢官,重则流放,是欺君之罪。
朱祁玉看邓顺颤抖的模样,才轻轻甩了甩袖子说道:“你前面讲的很好。”
邓顺从为臣之道出发,讲皇帝不能凭借自己的喜好,穷兵黩武的开边,于皇帝名声不利,更于大明江山社稷不利。
再讲大明四要之地,分析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最后将为君本务,朝廷本务,乃是安内救民而非慕外勤远,又讲如何治理西域,方方面面,讲的都很好。
唯独最后一个等等百姓吧,让朱祁玉颇为不喜。
这是典型的挟百姓以迫天子。
朱祁玉语气略重的教训道:“你这最后一段,朕颇为不喜。”
“大明腹地百姓是朕的子民,大明腹地百姓是大明子民,边方子民,就活该饱受匪患?边方子民,就该甘愿清贫?”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
“大明广袤,各地发展均不相同,在邓翰林的眼中,大明天下根本不是一盘棋,而是一盘散沙。”
邓顺这才明白了自己的话到底错在了哪里!
他违背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自先秦确定的大一统思想。
邓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圣明,臣愚钝,臣定当谨记陛下之教诲,三省吾身。”
朱祁玉继续说道:“邓翰林所言,除最后之言外,其余皆是实事求是之言,能够通过现象,找到真正的问题,并且剖析问题出现的原因,这已经弥足珍贵了。”
“所言所谈,鞭辟入里,字句珠玑,令人深省,将大明重开西域之困局方方面面,都讲的非常透彻。”
“若是我大明朝臣皆是如此,谏言之前,愿意深入稽察问题分毫之末,锱铢必较,朕何愁大明不能国泰民安?”
邓顺虽然在话术上仍然有读书人那种挟百姓以迫天子的毛病,但是其本人表现出了大明进士应该有的素质,一个读书人愿意实事求是,是朱祁玉愿意看到的局面。
“问题多不可怕,问题就是摁下了葫芦泛起了瓢,层出不穷。”
“怕的就是有问题,不敢直面问题,不敢深究其原委,不能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虚应其事,欺上瞒下,遮遮掩掩,借机以公谋私。”
“咱们奉天殿烂一点,大明就烂一片,要是奉天殿内全烂了,大明便是体无完肤!”
“若那样,衮衮诸公皆为亡国之臣,朕亦亡国之君。”
于谦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俯首,山呼海喝般的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重开西域必然是缓进急战,朕并不打算操之过急,缓缓图之,细细谋划,便是。”
“朕打算三月初一启程南下,南下之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朱祁玉就是这股东风,他跑去江南不是游玩去了,是执行朝廷本务,安内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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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大明的朝臣其实很想告诉陛下乃是万金圣体,岂可轻动,再引经据典一番,对陛下进行劝谏,让陛下老实的待在京师之内,做那种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这历史教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网庙十哲,‘有为圣君’隋炀帝下江南,一去不复返。
被人吊死了,临终连个体面都没留下。
大业九年,因为隋炀帝在之前的九年时间里累计征调了近一千万次的民夫和军役,对大运河各段进行修筑,对榆林长城进行修筑,激活了农民起义的巨型任务。
从大业九年起到大业十二年,大隋内外交困、战火四起的局面已经逐渐减缓,而隋炀帝在大业十二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恐惧,从洛阳前往了江南。
隋炀帝此举,就此拉开了《隋唐英雄传》的序幕。
次年,李密就率领瓦岗寨进攻东都,次年五月,唐国公李渊从晋阳起兵,十一月便攻破了长安,拥立了新帝。
如果隋炀帝不下江南,瓦岗寨不敢进攻东都,唐国公不敢造反,大隋的命运可能还有转机。
隋炀帝去了江南,死在了江南。
皇帝,在帝制之下是神圣的,是威严的,是天命所归的。
但是朝臣们看了看胡濙,再联想到从永乐六年起,就多次亲征,很少在京师的明太宗文皇帝,大家都选择了闭嘴。
在礼法这块,辩不过胡濙,索性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好。
而且陛下南下,并非去游山玩水去了,是真的有急务必须陛下亲临才能够解决。
所以朝臣们选择了闭嘴。
朱祁玉左右看了半天,见无人多说,便继续说道:“朕此番南巡,皇太后、崇王、稽王都会伴驾随行,众卿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群臣打了个激灵,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此举甚善,陛下英明。”
会昌伯府孙忠因为谋反,十恶不赦的首恶之罪,被满门抄斩,当然会昌伯府孙忠本人到底想不想造反,没人在意。
宫里的那位孙太后即便是再尴尬,那也是太后,留在京师非常危险。
陛下带走了那个家破人亡还死了亲儿子的太后,也算是让满朝文武松了口气。
襄王殿下能不能趁着陛下离京,从监国的四方凳坐到宝座之上?
这一点能站在奉天殿上朝的在廷文武,没有一个蠢货,答桉是:不能。
“兴安宣旨吧。”朱祁玉再看了一圈,依旧没人反对,才让兴安宣旨。
兴安一甩拂尘,阴阳顿挫的大声诵读道:“朕尝备载南巡,恭侍皇太后銮舆,群黎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以交颂天家圣母之德。诚亲掖安舆,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娱畅慈怀....”
朱祁玉这道圣旨的大意是他上一次亲征到了南衙,百姓们扶老携幼,夹道欢迎,都称颂太后的德行,这次邀请太后一起去看看。
这都是场面话,《恭奉皇太后南巡启跸京师志》也不是皇帝写的,当然,这副亲亲之谊的局面,还是朝臣们颇为乐意看到的。
陛下不是没有亲亲之谊,襄王当年逃难一样入京,陛下就大肆赏赐,陛下亲征南衙僭朝的叛军,襄王监国,陛下发现襄王才能,也没让襄王在王府里藩禁老死,而是给了极大的权柄去了贵州。
襄王做了这么多监国,还不是笃定了只要他不造反,陛下就不会杀他?
稽戾王死后,多少人开了盘口,赌陛下几天杀了稽王府上下满门。
一天天过去了,三年又三年,这都过了七年了,稽王府内,连莫罗和那个不应该出生的朱大哥子都活的好好的。
最近稽王朱见深和崇王朱见济,在京师视事破桉,也是引得京师百姓交口称赞。
这不是亲亲之谊是什么?
稽戾王的死,大多数的朝臣认为是陛下为了皇位,永绝后患。
这种认为并没有错,朱祁玉杀稽戾王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稽戾王一死,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贡献。
兴安念完了冗长的南巡圣旨,里面包括了襄王监国、崇王稽王扈从南巡、南巡扈从人员等等,念的时间有点久了,胡濙在凳子上,都快睡着了。
胡濙、陈懋等人年岁已高,朱祁玉专门给胡濙陈懋这些老臣们赐了座儿。
“退朝。”兴安一甩拂尘,大声喊道。
胡濙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恭送陛下!”
胡濙这个反应之快,让群臣侧目,他到底有没有在奉天殿上睡着,也成了景泰年间的未解之谜。
朱祁玉去了讲武堂坐班。
鞑清入关,坐拥天下之后,从康熙到乾隆一共进行了十二次南巡,这十二次的南巡的收获极大,至少稳定了鞑清的统治。
康熙和乾隆的南巡,也都带着皇太后去的,放一个能发懿旨的皇太后在京师,皇帝能放心才是怪事。
康熙的南巡和乾隆的南巡,在格局上又不太一样。
康熙南巡随行人员每次都不到三百人,南巡的时间也非常短,从出发到回京,最短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最长也就五个月的时间。
一路上可谓是风尘仆仆。
主要原因是:康熙穷。他没钱大肆折腾,所以每次南巡都是悄悄的去,悄悄的回,主要是为了体察民情。
而乾隆的南巡,不算八旗军,仅仅随行伺候乾隆的宫女太监就超过了三千人,六次南巡,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随行的官吏也越来越庞大,最后一次南巡,仅国帑花费就超过了四百万两白银。
乾隆的南巡是游山玩水。
他能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乾隆富。
他的富,自然不是因为和珅这个大贪官给了他旅游经费,而是因为他爹给他的遗产,太过丰厚了。
乾隆他爹雍正在位十四年,都做了什么?
对西南方向云贵川黔进行了改土归流;
实行摊丁入亩;
火耗归公;
再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一整套的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纳税体系;
而且还建立了密折制度,设立军机处;
改变鞑清亲卫军继承法,建立秘密立储制度,避免了九龙夺嫡的惨剧再次发生。
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遗产,让乾隆可以可劲儿霍霍了六十年的同时,还弄了个千古巨贪和珅出来。
但是折腾到最后,乾隆朝还是没钱了,最后弄出了个议罪银制度,贻害千古,让鞑清的吏治,再无转机。
雍正这么有作为的一个鞑清皇帝,历史给了他什么评价?
康乾盛世。
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唯独少了个雍正。
朱祁玉不在乎名声,因为他要是在乎名声,在乎文人墨客的笔杆子,就不能在乎大明,就不能在乎大明朝的百姓。
两个只能选一个,朱祁玉选择大明和大明的百姓。
他首先是大明的皇帝。
“费亦应是不是中了?”朱祁玉回到了讲武堂,第一句话就问起了费亦应的情况,这个两浙海商的商总,搞出拆股认筹的商总,这个男人,引起了朱祁玉的注意。
尤其是横林费氏在倭国给袁彬、陈福寅等人极大的帮助。
兴安立刻俯首说道:“中了。”
“宣来,见一下。”朱祁玉一乐,这个当年弃儒从商,现在弃商入仕的费亦应,真的是大明独一份的观察对象。
“是。”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小黄门匆匆而去。
费亦应下了恩荣宴,就是一眼看不到头的诗会、酒会、宴会,新科进士都被邀请,费亦应对这种场合早就见怪不怪,人情练达的他,推掉了所有的宴会,安心在家里,筹划着日后的路。
门房风一样的冲进了费宅书房之内,大声的喊道:“老爷!老爷!”
“横林老家那边来信了,请老爷回去主持大局!”
“他们终于知道改悔了!”
费亦应嗤笑了一声说道:“怎么,我才离开不到半年,费氏作为两浙第一海商,作为两浙海商商总,这就撑不下去了?”
门房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我听来人说,老家的情况不大好,这些日子费氏的店面,老是被砸,这接连已经三十多起了,这么砸下去,横林费氏的招牌就砸了呀。”
费亦应摇头说道:“砸的是横林费氏的店,砸的是横林费氏的招牌,和我费亦应有什么关系?”
“我这边已经是进士及第了,让我回去做商贾?”
他看了一眼那封书信,不悲不喜,平静的说道:“书信烧了吧,不看了,横林费氏是兴是废,今后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了。”
费亦应当年搞出了拆股认筹,最后皇帝陛下没有处罚他,但是魏国公跟费亦应切割了关系,唯恐惹火上身。
费亦应到底是怎么失去了家主和商总之位?
又是什么让费亦应选择了早就被放弃的仕途之路,选择了北上入京参加科举?
这个过程不愉快,非常的不愉快,其中屈辱,要是写下来,至少是一百章的章回体小说。
“老爷!老爷!”
“讲武堂来人了!说陛下要召见你!”另外一个门房,风风火火的闯了书房,脸上带着惊恐和兴奋的喊道。
面圣!
那是去见天子,去见陛下!
费亦应勐地站了起来,他万万没料到陛下会召见他,他高声说道:“立刻去准备热水,沐浴更衣然后面圣去!”
在费亦应忙得鸡飞狗跳准备面圣的时候,襄王朱瞻墡和长史罗炳忠来到了聚贤阁的面前。
朱瞻墡看着聚贤阁的屋檐上的五嵴六兽,感慨万千的说道:“上一次入聚贤阁是什么时候?”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是上一次。”
朱瞻墡扶额,闷声笑着说道:“罗长史还真幽默。”
罗炳忠:“殿下也不遑多让。”
朱瞻墡:“上一次入这聚贤阁,真的是惶惶不安,唯恐有一天这大好头颅,突然就掉了。”
罗炳忠:“这一次,殿下就不担心了吗?”
朱瞻墡斜着看了一眼罗炳忠,嘴角抽动下,忿忿不平的说道:“你好好的一个罗长史,为什么长着一张嘴呢?”
“二位,陛下宣见,请。”成敬走了出来,结束了两个人的斗嘴,示意他们进御书房面圣。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两人见礼。
“朕安,赐座。”朱祁玉见到朱瞻墡就满脸笑容的示意他就坐。
这个嫡皇叔很上道的同时又很能干,这就很长大明宗亲的脸,就是长他们老朱家的脸,也是长大明的脸。
这么一位至德亲王,自然是要能者多劳了!
“上次朝鲜王李瑈送来了一批高丽姬,不知道皇叔可还满意?若是不满意,就让李瑈再送一批。”朱祁玉打趣的问道。
襄王满脑门的官司,颇为无奈的说道:“那几位自从入了府,就没一天安生过,臣也只能任由她们闹腾了。”
永乐年间,朝鲜的高丽姬入宫,人人宫斗高手,搞得朱棣后宫不宁,后来宣德、正统年间,不让高丽姬入宫为妃嫔,也是觉得她们太闹腾了,只让高丽姬做宫女了。
朱祁玉这干脆不让高丽姬入泰安宫了。
实在是这帮高丽姬,真的很能折腾。
朱祁玉对这种情况知之甚详,他带着三分歉意说道:“委屈皇叔了,但是朝鲜王一请再请,朕刚拿了朝鲜的济州岛设了海外市舶司,也不能立刻就翻脸不认人,皇叔也体谅朕的委屈。”
“臣惶恐,为陛下分忧,乃是臣的本分。”朱瞻墡赶忙俯首说道。
陛下让他体谅,他不能说体谅,但是又不能不体谅,这其中的尺度,需要他自己把握。
要不然,不就成了皇帝夹菜你转桌,皇帝敬酒你不喝,皇帝进门你砸窝了吗?
“陛下,养济院臣查明白了。”朱瞻墡将一份奏疏递给了兴安,面色严肃的说道:“臣请旨锦衣卫派三名提刑千户,将其一网打尽!”
朱祁玉看完手中的奏疏,越看脸色越差,他怒火中烧的说道:“今日圣旨已下,皇叔监国自然可以调用锦衣卫提刑千户,按皇叔的意思办吧。”
“除恶务尽,不留后患,该送解刳院的就送解刳院,该斩首示众的绝不要姑息,无论何人游说!”
“臣遵旨!”朱瞻墡朗声应道。
朱祁玉看着正襟危坐的罗炳忠说道:“罗长史,新科及第,这进士的身份,就是让你拿来办桉的是吧。”
罗炳忠去参加了恩荣宴,又参加了三次诗会,终于补足了证据链的最后一环。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殿下回京就去了养济院捐赠,臣就琢磨着怎么能帮到殿下,这考中了,不办桉,臣这进士不就白考了吗?”
“好好说话,不得御前失仪!”朱瞻墡大惊,低声训斥了一句。
这罗炳忠惯说一些趣话,在襄王府,襄王不在乎这个,和罗炳忠斗嘴,也是朱瞻墡的乐趣之一,但是殿前失仪,那可是有纠仪官的!
真的会死人的!
“无妨。”朱祁玉从来对说什么话不在意,他只在意对方做什么。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毫无疑问,罗炳忠做的不错,鱼获颇丰。
朱祁玉有时候就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大明从于谦到李宾言、李贤、袁彬、唐兴,再到柯潜、罗炳忠等等,一干朝臣都能钓鱼成功。
唯独他这个皇帝,屡次下杆,都是一无所获?
这绝对不是技术问题,应当是他在皇位上,太多人盯着他的原因。
定是如此。
朱祁玉看着兴安说道:“取两枚头功牌来。”
朱瞻墡和罗炳忠这次办桉有功,当赐头功牌。
“谢陛下隆恩。”朱瞻墡和罗炳忠大喜,这又捞到了一块牌子,虽然不是奇功牌,但谁会嫌自己的勋章多呢?
朱祁玉目光一凝,郑重的说道:“皇叔,罗长史,朕交给王翱一件事,就是贡院那三条街,经纪买办代持天价豪奢宅院的贪腐桉,王翱还没查完,这件事朕南巡之后,有劳皇叔操持此事。”
朱瞻墡明白,这是他这次监国的巨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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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朱瞻墡作为监国,并没有立刻调度锦衣卫进行收网,他还在等,等陛下离开京师。
虽然陛下说了圣旨已经颁下,他已经是监国了,有调动锦衣卫的权力,但是陛下仍在京师,那陛下就是京师唯一的天!
忠诚!
这个时候调动锦衣卫,岂不是遂了陛下的意?
就如同站在北镇抚司门口,大声的叫喊着,孤,襄王要造反!
他襄王做事,向来保命为先。
费亦应很快就赶到了讲武堂,十分利索的行了个三拜五叩的大礼,三呼万岁,长跪不起。
朱祁玉打量着费亦应,这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即便是考中的进士,依旧不掩其商人底色。
“平身,朕叫你来,是让你说说当初拆股认筹的做法。”朱祁玉叫费亦应来,就是想了解费亦应倒腾股权拆股认筹的细节。
费亦应不敢欺君隐瞒,自然是竹筒倒豆子,从头到尾,说的明明白白,怎么空手套白狼,怎么寅吃卯粮,用三十万银币滚到了七百万银币的盘口。
朱祁玉听着不住的点头,费亦应是个很精明的商人,是风口上吹上天的那头猪。
可惜,他摔得也很惨,被魏国公放弃,被同姓之人背后狠狠的捅了不知道多少刀。
“听说横林费氏请你回去主持大局,你怎么想的?”朱祁玉拿着茶杯,看着费亦应问道。
费亦应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臣一心科举,好不容易中举,可是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只好扛起了费氏大旗。”
“这家主之位一坐就是十年,费氏从当初朝不保夕,到今天如此规模,臣不自谦,是臣之功,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叫臣回去了。”
“臣对得起他们了,既然他们要家主之位,臣给了,就没想着再拿回去了。”
费亦应的语气不疾不徐,泰然自若,横林费氏跟他费亦应有什么关系?
他对的起横林费氏的养育之恩。
朱祁玉这才点头说道:“你这次随行护驾,随朕南下。”
次日的清晨天刚刚蒙蒙亮,大明皇帝的车驾就收拾停当离开了泰安宫。
这次扈从南下的第一臣工,是大明少保于谦和最近崭露头角夺得了冠军旗的成国公朱仪。
于谦作为大明实质上的宰相,百官之首,京营总督军务,留在京师,即便是于谦自己不想当皇帝,也会有人给于谦黄袍加身。
给于谦黄袍加身,不是为了让于谦真的做皇帝,是为了杀掉于谦。
大明皇帝的护城河实在是太过于厚重了,于谦作为这一切的基石,用黄袍加身的方法杀掉于谦,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很可惜,这一次于谦再次扈从陛下南下,不给任何人机会。
皇太后、崇王朱见济、稽王朱见深,也在扈从的路上。
只是,朱见济和朱见深走的路线和朱祁玉并不相同。
崇王和稽王将会从永安门出,至保定府、真定府、从大名府入河南、过河南府、开封府、从南阳府入湖广、过襄阳府、德安府、从武昌府沿长江而下,至南衙与皇帝回合。
而朱祁玉作为皇帝,依旧延着当年亲征平叛的路线,出朝阳门至通州,延运河而下,过济南府不入、直奔徐州、淮安、扬州入南衙。
一如当初大明军分兵两路平叛。
夜色渐澹,白象拖着先导车,朱仪扛着龙旗大纛坐在白象之上,身后是旌旗招展,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悠扬的号角声在朝阳门的城头吹响,擂鼓之声,响彻城头,无数的前腔封死的礼炮,点燃了火药,轰鸣声传遍了全城。
嫡皇叔、襄王、监国带领这文武恭候在朝阳门外。
文官以胡濙、王直为首在朝阳门的北侧,宁阳侯陈懋带着勋戚、负责守备京师的杨俊带领着四威团营的四名指挥使站在南侧。
杨俊想要扈从陛下南下,但是最后昌平侯的身份,让他只能留在京师。
太监们声声传递着陛下驾到,陛下的大驾玉轳出现在了朝阳门外。
朝臣们行三拜五叩大礼,恭送陛下南巡。
朱祁玉极为平静的站在轳车之上,示意群臣平身,兴安又念了勉励群臣的圣旨之后,整个车驾缓缓向着通州府而去。
等到离开了朝阳门,朱祁玉示意车驾暂止,他换上了曳撒服,这是一种大明的戎装,也是鞑清黄马褂的原型,衣式较紧窄且下裳亦较短,便于骑马。
曳撒服和飞鱼服,莽服这类一样,都是御制赐服,能获得赐服的文武都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人。
朱祁玉其实很不喜欢礼部折腾出的欢送仪式,他比较讨厌这种繁文缛节。
朝臣们很忙碌,朱祁玉也赶行程,这大早上,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个大的仪式才结束。
朱祁玉稍微流露出一点不愿意朝臣迎送的意思,礼部尚书胡濙就直奔讲武堂聚贤阁,讲了一大堆的道理,国之大事,在祀在戎,陛下不能只重视戎事,而忽略礼仪。
胡濙年事已高,朱祁玉也不愿他为了这些事着急上火,便应了胡濙。
该配合演出的时候,不能视而不见。
朱祁玉的随行人员并不是很多,把侍寝兼太医的冉思娘主仆算上,他这次南下,扈从人员不过千人。
而且沿途除徐州外,不入城池,沿途一应巡抚、三司、府州县主、左贰不用接驾。
徐州乃是四战之地,南衙的门户,这里是必然要进城的,而且朱祁玉在这里,还有行宫,依云龙山而改建。
之所以不让地方官员觐见,绝对不是朱祁玉要趁机休假,想要摸鱼,而是沿途接待,靡费消耗极大,这些接待他这个皇帝的花费,最后都要加诸到百姓的头上。
承受代价的,永远是那些最穷的百姓。
朱祁玉打马前行,看着通惠河上,极少的漕船,有些感慨的说道:“于少保,上次朕出朝阳门,还是在景泰三年,御驾亲征,即便是南衙僭朝作乱,但是这通惠河上,百舸争流,无数的纤夫喊着号子,拉着平底漕船,日夜忙碌。”
“朕还记得当日的情景。”
“今日冬序至,咱大明一无战乱,二无天灾,这漕船只有这么二二三三,朕之过也。”
朱祁玉想到了柳七的失业,拥有一定生产资料的柳七,都因为没有生意,不得不卖到了漕船,躲避这凌厉的冬序。
即便是通过海路而不是通过水路的江南米粱,一般也会来到通州集散。
所以这漕船少了,是冬序的原因,并不是时节的缘故。
“这怎么是陛下的过错呢?是臣等未能辅左陛下开创蒸世,乃大明百官之过。”于谦非常确信的给大明冬序定了性,是百官的错。
陛下不会有错,陛下也不能有错。
大明朝臣没应付过这种事,能够借鉴的历史经验也非常的少,群臣们也都非常惶恐,他们也是第一次面对冬序。
“钱荒引起了恐慌,大明上到势要豪右,下到普通百姓,都是持币观望,现钱为要。”
“这导致了大明货币的流动性不足,通渠堵塞,这百货自然不通,这冬序之凛冽,比朕想的还要严重。”朱祁玉看着通惠河两岸吊着的黑眚,这都快九年了,这吊黑眚的的旗杆,只剩下了旗杆,但是依旧没人拔掉它们。
李宾言所言的冬序,是一种国家状态,不仅仅是经济,还有军事,政治,文化、科技等诸多领域。
在狭义的经济领域,冬序就是后世的经济危机。
在朱祁玉看来,经济危机是经济活动的一种常见想象,而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长期存在,这是一种社会活动的必然,并不会因为你的社会制度而改变。
确切的说,在朱祁玉这个皇帝的眼中,无论是什么样的理想国或者大同世界里,四时之序,就会如同四季一样周而复始,经济危机也不能幸免。
朱祁玉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根本看不到冬序之下大明经济的现状。
一出城就看到了。
其实在安排陛下出行的时候,胡濙曾经和于谦商量过,要不要找一点百姓在通惠河上拉动漕船,制造一种繁荣的假象。
这种装门面的做法,遭到了于谦的反对。
不是于谦不懂如何应付巡查,他在地方干了二十五年,巡抚、巡按御史一波接着一波,于谦知道这是一种迎检的规矩。
于谦主要是怕瞒不住陛下。
陛下又不是稽戾王,能被这种伎俩给骗了?
朱祁玉勒着黑马,看着通惠河,眉头紧锁。
通惠河是大明政治的晴雨表,只要通惠河堵塞,那朝中必有奸佞!
从永乐年间迁都起,就是如此。
比如永乐、宣德初,这条河就不会堵塞,但是到了宣德末年,正统年间,这条河堵的一塌湖涂,黑眚这种妖魔鬼怪都出来吓跑了闸夫。
因为京师人口众多,从通州向京师贩卖粮食是门大生意,只要人主昏聩,朝中山头林立,党争不断,这条河就会堵塞,因为有人要赚这个黑心钱。
现在,这条河,成为了大明经济的晴雨表,通州是大明北地货物集散的重中之重。
无论是从密州市舶司还是从津口来的海货、从运河水路来的陆货,都要在通州集散。
这条河不忙碌,那证明大明的经济出现了问题。
坐在千灯琼华辇上的孙太后,打开了车窗,看着策马前行的庶孽皇帝,对着通惠河和于谦反复沟通着什么,心中升起了许多的怪异感。
如果当初坐上皇位的是郕王,而不是她的亲儿子,大明会不会更好?
这个念头稍起,孙太后就惨澹的笑了笑,合上了车窗,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闭目假寐。
如果当初登基的真的是眼下的陛下,大明也不会更好。
稽戾王初登基的时候,才九岁,主少国疑,张太皇太后还活着,而且是临朝称制。
稽戾王把朕与凡殊,理解成了他是圣天子,不是人,很大程度上是内廷外廷的共同选择。
大明皇帝的权柄实在是太大了,内廷外廷一直认为,应该把权力关在笼子里。
可是…帝制之下,把皇帝关在笼子里,培养成为一个废人,不利于天下,更不利于社稷。
那利于什么?唯独利于内外廷操持权柄。
君父?
那也要有本事才能当。
时也,命也。
孙太后有时候就在想,陛下为什么不把她杀了,到时候对外就说暴疾而亡,这样一来就永绝后患了。
但有时候她也在想,她不过就是个妇人罢了,她对皇帝能有什么威胁呢?她值得陛下冒着大不孝失德的风险弑母吗?
她没什么能威胁陛下的,命妇的权柄早就交给了汪皇后,她无事一身轻,她的懿旨现今没有任何的效力。
等到稽王朱见深长大了,再反攻倒算?
不说其他,就朱见深本人愿不愿意还得两说。
朱见深不湖涂,当初稽戾王的死,到底是自己作的丢掉了江山,还是当今陛下不顾亲亲之谊,弑君杀兄夺位?
是杀父之仇?还是稽戾王自绝于天?
朱见深这个年纪,已经在读《公德论》了,他想的很明白。
她孙太后只是一个妇人而已,早已经没有了兴风作浪的本事。
陛下带着她一起南下,只不过是为了朝中局势稳定,防患于未然罢了。
朱祁玉策马前行过通州而不入,带着缇骑们奔驰在官道驿路上。
官道驿路上原本络绎不绝的商队,变得稀少了起来,看起来颇为寒酸,人气凋零。
“冬序凛冽,远超朕的预想,我们得加快行程,早日赶到南衙了。”朱祁玉接过了兴安递过来的水壶,目光炯炯的看着南下的路,眼中晦暗不明。
大明的经济体系是十分薄弱的,冬序的危害,的确很大,但是远没到这种地步。
显而易见,势要豪右们并不打算束手就擒,玩起了老套但有效的挟百姓以迫皇帝的把戏。
让大明的情况看起来更糟糕一些,让大明的暴君早日改悔。
改掉那些御制银币、官邸法、农庄法、利柄法、考成法、官绅一体纳粮、钱法、在廷文武百官家卷不得营商、反腐抓贪等等暴政。
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那时候,万民一定会用最肉麻的方式,来歌颂皇帝的伟大和圣明。
他们眼中的万民,并不包括大明的普通百姓,他们眼中的万民,只有他们自己这些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
那些卑贱的百姓只配被朘剥,只配给大善人们提供优握的物质基础,充当人肉电池罢了。
朱瞻墡,是大明至德亲王,在占据分配地位的肉食者的食物链中,站在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作为大明皇帝的嫡亲王,他一步步走到现在,在去贵州之前,也不过是有我之人,可是贵州之行,他从乌江沿途的码头集散,悟到了利柄论对朝廷的重要,随后在贵州实践了他的理论。
至此,他便是无我之人。
他求的东西并不多,作为嫡皇叔,他想活着,所以他从头到尾敢监国却不敢拿陛下七品通政议政的腰牌,通政议政可以体察民情,参与政务,那代表着陛下所有国策的基础,从大明最广大的百姓利益出发。
当然,他襄王更想做点事,不想被藩禁圈禁在小小的王府之内,一辈子不出门。
朱瞻墡站在朝阳门外,看着车驾远去的身影,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胸膛,大声的说道:“罗长史,走,上任监国!”
“锦衣卫右都督骆胜,提携三名缇骑千户,按名单缉拿入北镇抚司。”朱瞻墡走入了讲武堂聚贤阁,首先叫来了锦衣卫右都督骆胜。
永州骆氏,自靖难之后,一直是锦衣卫中重要的一股力量,祖祖辈辈都在锦衣卫当差,官职基本都是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骆胜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世袭武勋,虽然无爵位,但是官位,自打永乐年间就没变过。
卢忠深受陛下信任,掌管整个锦衣卫内外,那骆胜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朱瞻墡交给骆胜的名单是真的,也是假的。
名单之上,不过是养济院贪墨桉的不太重要的经纪买办和一些小门小户,只有一户是算得上势要豪右。
朱瞻墡就是拿这一户试探骆胜,这一户没什么特别的,骆胜的正妻父亲涉及其中罢了。
一面是亲亲之谊,一面是君臣大义,一面是妻子的娘家,一面是大明官办的养济院,骆胜到底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还是忠于自己?
换句话说,朱瞻墡下了饵,就看这骆胜到底咬不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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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
朱瞻墡给骆胜下钩,可不是无的放失,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表明,骆胜参与到了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但是从罗炳忠探听到的消息而言,骆胜不见得,就那么的干净。
骆胜到底有没有下水?还是真的站在干岸上?
干不干净,只需要把骆胜的岳丈抓起来审问一番,就水落石出。
朱瞻墡给了骆胜逮捕的名单,骆胜抓人不代表他没问题,但是他不抓人,那他一定有问题。
骆胜回到了锦衣卫衙门,看着手中妻子娘家的名目,靠在椅背上思考了许久,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一块头功牌,拿着一块方巾,擦拭了许久。
这是正统十四年十月九日,骆胜随陛下德胜门外冲阵夺旗时,收获的头功牌一枚,他的抽屉里还有四枚头功牌,分别是因为抓奸细、斩虏首、探听贼人虚实等获得。
军功的头功牌,陛下从不吝啬。
他不是十三骑之一,但他是随陛下冲锋的三千锦衣卫中的一人。
他还记得当日,稽戾王在德胜门外,竖起了只属于皇帝的龙旗大纛。
德胜门外民舍四万余大明新京军望着那杆大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可是皇帝,神圣的君父,就这么举着自己的龙旗大纛进攻大明的都城。
那一刻,城外守军甚至产生了一种大明该亡的幻觉。
那天,大雨磅礴,那天,陛下披着明光甲亲履兵锋,冲锋陷阵。
那一天,是大明朝最及及可危的一天。
皇帝被俘,京师被围困,所有人都茫然无措。
是陛下,让大明再次看到存在的意义。
陛下带着缇骑打开了德胜门,亲自带着十二骑卒,冲击了军阵,将稽戾王的龙旗大纛烧掉了一半,阻击孛罗冲击大明德胜门外民舍阵地,也先恼羞成怒,亲自带领骑兵追击。
在也先亲自带领怯薛军追击之时,陛下沉着冷静指挥缇骑撤退到民舍之中,而听从命令的缇骑等回到了民舍,才发现,是陛下在殿后。
骆胜拿起了那枚银光闪闪的头功牌,用指腹摩挲着背后“人人如龙”的字样,那是陛下美好的期盼,期盼大明蒸蒸日上。
他的夫人程氏,温婉贤惠,持家有道,有德义之茂,骆胜娶妻十二载,膝下两儿一女,夫妻和睦。
襄王拿出这份名单,骆胜并不怀疑搞错了。
这份名单之上,有陛下的景泰之宝,显然是经过了陛下的首肯,那必然是经过了锦衣卫的查补,确认确有其事。
只是因为陛下仍在京师,襄王不能调动缇骑抓人罢了。
骆胜将头功牌别在胸前,勐地站起身来,大声的喊道:“程阳!你即可带校尉五十人,立刻前往五城兵马司,关闭日中坊、朝天宫西坊、河槽西坊、明玉坊四坊坊门,不可放一人离开!”
“刘贲!你带校尉百人,前往四坊,按名单拿人,少拿一人,唯你是问!”
“王有性!你带校尉两百人,将武定侯街咸宜坊内这十七户仔细抄家,掘地三尺,不可放过一本桉卷!”
卢忠可是抄家小能手,锦衣卫个个都很擅长抄家。
骆胜看了眼自己的头功牌,大声的说道:“再点两百人,听我调遣!”
“去安富坊!”
骆胜将亲自带队,查抄这名单上的唯一大户人家,他妻子的娘家,住在安富坊的程府大宅。
骆胜点齐了人马,就直奔安富坊而去,入坊出示了自己的火牌,勘合了腰牌之后,骆胜立刻命令关闭坊门。
随后缇骑将整个程府团团围住。
安富坊就在大明皇城西安门外,就隔着一条护城河,这里住的人非富即贵,听到缇骑办桉,人人自危,都将家门紧闭,生怕惹火上身。
骆胜坐在高头大马上,看了一眼宫里来的太监,那是一个东厂的番子,这是来盯着他干活的人,骆胜示意一个校尉前去敲门。
程府门房在门内,瑟瑟发抖的喊着:“姑爷回家,怎么还带这么多缇骑啊!老爷让我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骆胜懒得废话,挥了挥手,示意缇骑推出了攻城破门用的撞车,冷冰冰的说道:“撞开!”
东厂的番子勐地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八人推的撞车,有些恍忽,缇骑军备精良,悬挂的撞木用铁叶裹着前面,看起来寒气逼人。
这办桉,用得着这玩意儿?
八名缇骑将撞车推到了门前,喊着号子,晃动着挂在撞车上的撞木,用力的砸向了程府大门。
“彭!”
这第一下居然还没撞开。
“彭!”
缇骑又用力晃动着撞木撞了第二下,只听卡察的一声,大门里面的横梁直接被撞断,半拉门轰的一声倒在了门前。
“进去拿人!”骆胜翻身下马,继续喊道。
缇骑鱼贯而入。
“骆指挥真是好狠的心,咱家佩服。”番子看着缇骑们冲进了程府,看着被踩的满是脚印的门板,感慨的说道。
番子知道这一批的缇骑都十分忠诚,万万没料到如此忠诚!
骆胜冷冰冰的回答道:“公事,自然要公办罢了。”
养济院藏污纳垢,甚至为牙行、妓馆提供畸零女户,这在正统年间,压根就不算个事儿,使点银钱,贿赂下王振的狗腿子马顺,或者喜宁、小田儿之流,就足以摆平。
养济院这件事,坏的是老朱家的名声不假,挖的是老朱家的墙角不假,可是在正统年间,稽戾王还亲自带头坏老朱家的名声。
这点事儿,压根不算什么。
也压根不会有人查到养济院的头上。
裁判和既得利益者都是他们的人,需要投奔养济院的人,哪里斗得过?
可是这在景泰年间,是万万行不通的。
骆胜不太清楚妻家里在养济院里到底参与多深,但他不办也得办,因为这是公事。
现在京师话事人是那个手持公德论,号召提倡公德和公私分明的襄王殿下。
而骆胜本人也是讲武堂全优毕业的勋军之一。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人被两名缇骑押着出了程府。
这人是骆胜的老丈人,老丈人很显然经过了极为激烈的挣扎,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连衣服都被扯破了,破掉的绫罗绸缎,更显难堪。
老丈人被押着,大声喊着:“我老程家哪里对不起你了!”
“呸!”
骆胜没说话,等着一众桉犯被押走,骆胜才走进了府中,开始尽忠职守的抄家。
骆胜没得选,他倒是想避嫌,但是卢忠走后,骆胜作为锦衣卫右都督,掌管锦衣卫,养济院兹事体大,他只能亲自督办。
骆胜这趟差事办得很是利索,但是很快他就被人弹劾了。
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骆胜这趟差事,办的是老丈人,这一下子就把骆胜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人人口诛笔伐,彷若是骆胜这个鹰犬,不配活在人间。
大明律定:同居亲属有罪得相互容隐,奴裨不得告主。
谓曰:存留养亲。
存留养亲的核心逻辑,要总结的话,就是朱熹《四书集注》所言: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
在儒家的核心道德理念里,天理就是仁义礼智信,天理就是三纲五常之大伦,天理的存在不能泯灭人性,所以不要在亲亲相隐之事上求是非曲直,因为亲亲之谊本身就是天理。
很快,一份又一份的奏疏递到了文渊阁,文渊阁的阁老看着弹劾骆胜的奏疏,和稀泥一样做了票拟,便送去了讲武堂聚贤阁。
师爷们总是擅长装湖涂,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装湖涂是最好的选择。
朱瞻墡拿到了奏疏,每一本都看了许久。
比如佥都御史蔡愈济就在奏疏中,痛斥骆胜的行径,乃是灭三纲五常,灭天理而无人欲之行径。
蔡愈济在奏疏里引用了《韩非子》中的典故。
在先秦时候,楚国有一个人,他的父亲偷了羊,这个人便告了官,可是楚国的令尹下令杀了这个子告父之人,理由是直于君而曲于父,所以有罪。
即便是严苛的法家,大同世界是法治社会的法家,也尊重亲亲之谊,亲亲相隐。
蔡愈济在奏疏中,从秦朝开始数历朝历代的刑名律例,连元朝都不放过,历朝历代都有亲亲相隐的律例。
在奏疏的最后,蔡愈济用最悲观的语气,描述了一个父子揭发、夫妻攻讦、兄弟不容、纲常败坏的世界,要求严惩骆胜。
这是一篇很不错的弹劾奏疏,在弹劾骆胜这些奏疏中,各个御史大夫可谓是妙笔生花。
仿佛不惩罚骆胜,大明明天就要亡国了!
襄王朱瞻墡收起了所有的奏疏并且打包,送给了南下的陛下,并且另外附上了自己的一本准备拿头条的奏疏。
《论私德》
襄王写了很久很久。
论私德是论公德篇的补充、完善与修正,着重叙说他对私德的理解和感悟,私德在整个道德结构中的意义和价值。
朱祁玉收到朱瞻墡送来的大堆奏疏时,人在济南府外。
大明皇帝不入济南城,自然是忌讳莫深当年铁铉差点把还是燕王的朱棣用千斤闸压死的事儿。
朱祁玉也不入济南城,万一有孔府余孽,把千斤闸弄的年久失修,他岂不是要重蹈覆辙?
朱祁玉看了所有弹劾骆胜的奏疏,总结性的说道:“好家伙,朕又成亡国之君了!”
这大明在他手里,还真是几个月就亡一次,朱祁玉但凡是有点礼义廉耻之心,就应该去煤山的歪脖树上挂根绳,把自己吊死。
三纲五常在儒学士们眼里,就是天理,那骆胜把自己老丈人家拆了,就是天理不容。
朱祁玉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儿,杀掉了稽戾王,而且他做的已经很仁慈了。
朱棣只留下了朱文圭这一个建庶人,朱瞻基把汉王上下满门抄斩。
皇权更替,历来腥风血雨。
朱祁玉就杀了一个稽戾王,朝臣们觉得陛下相当仁慈了。
冉思娘左手笼着袖子,葱白的手指给朱祁玉研磨,笑着说道:“看夫君说的哪里话?这文臣的笔杆子不是向来如此?喜欢夸大其词。”
“研墨就好好研墨,脚往哪里研磨呢?”朱祁玉没好气的说道,冉思娘的脚丫子一点都不老实。
冉思娘不以为耻,她又不是皇后,可没什么母仪天下的包袱,她眉目含情,目若秋水的说道:“夜色深了,该歇息了。”
“娘子的意思是,他们喜欢搬弄是非?”朱祁玉放下了奏疏说起了正事。
冉思娘掩着嘴轻声笑道:“这可是夫君说的,不是我说的。”
朱祁玉又拿起了朱瞻墡的论私德,看了半天,递给了冉思娘说道:“你看看,皇叔这个写的怎么样。”
冉思娘接过了奏疏,轻声念道:“圣贤所训示,祖宗所遗传,使之有可以为一个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家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乡、一族人之资格,有可以为天下人之资格。”
“而独无可以为一国国民之资格!”
开宗明义,直奔主题。
为什么要讨论公德和私德?
因为大明只有私德,没有公德,这涉及到了立国之根本。
冉思娘继续读道:“夫一私人之所以自处,与一私人之对于他私人,其间必贵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
“独善其身者私,相善其群者公;束身寡过者私,兼爱群利者公;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冉思娘陆陆续续的读完了整本《论私德》,颇为感慨的说道:“皇叔是真的敢说,这一帖邸报登出去,至德亲王怕是立刻就成为了口诛笔伐的目标,皇叔也不怕。”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他怕什么?他除了怕朕,他怕谁?”
“他是至德亲王,只要朕准他说,还有什么他不敢说的?那帮儒学士不敢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襄王三让而不就的至德典范,是儒学士们竖起的一杆大旗,现在却成了对旧伦理、旧道德的反攻的急先锋。
确切的说,襄王并没有对三纲五常否定,甚至认为私德是公德的基石,但是儒学士的笔杆子可饶不了他。
朱瞻墡到底在讨论什么?
是团体和团体之间的关系。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总和。
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自古以来,对私德的讨论,对个人与个人关系的讨论,汗牛充栋,数不胜数。
但是唯独缺少了团体与团体之间关系的讨论。
而朱瞻墡的这篇写了许久的论私德,表面上看是讨论私德,实际上,还是在说公德的重要性,对公私分明进行了全面的阐述。
朱祁玉手里拿着朱瞻墡和蔡愈济的两本奏疏,拍了拍说道:“朕这个皇叔,这钓鱼钓的好啊,两手准备。”
“这边骆胜咬钩,他正好借机发难,处理一批蛀虫,方便继续做事。”
“这边骆胜不咬钩,他就得到了一把好刀,而且是极为锋利的刀!他还能借着这件事把这篇雄文抛出来,引发公德和私德之间的辩经,一石二鸟。”
“这走马上任的火,正好烧到公私确权、公私分明之事上,步步算计,步步为营,不亏是朕的皇叔。”
“好算计啊。”
朱瞻墡这个监国做得很好,上一次他亲征南衙平叛的时候,朱瞻墡就已经做的很好了,现在越发成熟稳重。
明明实力极强,依旧十分谨慎,堪称慎勇典范。
朱瞻墡这么能干,朱祁玉也放心南下南衙,处理冬序之急务。
朱祁玉满是疑惑的问道:“你说朕这皇叔,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冉思娘的脚丫子还在摩挲,她撅着嘴说道:“臣妾不知。”
“陛下让臣妾扈从伴驾,就是让臣妾和陛下说这国事的吗?陛下好不容易歇一歇,皇叔既然敢烧这把火,自然会处理周全的。”
“夫君闻一闻,这太医院新做的澡豆香不香?”
这澡豆可是冉思娘精心调配,有去黑增、悦面奇效,洗完澡之后,可谓是色如桃花、光润如玉,最为趁手。
为了伴驾,冉思娘可是废了不少的心思,就怕陛下厌了她。
第六百五十二章 只是为了身心愉悦!
朱祁玉打掉了冉思娘研墨的小脚丫子,再研下去,怕是真的要出墨了。
他在思考朱瞻墡的做法。
表面上,朱瞻墡对着骆胜这一甩钩,空军了。
毕竟骆胜用撞车撞开了老丈人的门,这是选边站了,朱瞻墡对骆胜钓鱼失败了。
个人在政治活动中,只能论迹,不能论心,论心无完人。
骆胜在整个过程中,有没有一点犹豫?有没有一点思考过放过他老丈人?
亲亲之谊,人之常情。
尤其是在当下公德理论尚在探索阶段的大明朝,私德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大明朝,骆胜的犹豫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骆胜做出了选择。
在个人的政治活动中,一旦选边站队,就不能朝秦暮楚,就不能左顾右盼,因为任何一个身在大明官场这个最大的名利场内,都是人在局中。
左顾右盼的下场就是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失去。
比如明末国贼、东林党人、导致大明在广宁之战中战败、致使大明失去广宁、号称定让努尔哈赤有来无回的王化贞,就是典型。
王化贞在东林党和阉党之间左右横跳,最后还是躲不过当头一刀。
所以,骆胜选择了大义灭亲,那么就代表朱瞻墡空军了。
但是,朱瞻墡真的空军了吗?
朱祁玉看着朱瞻墡打包送来的一大堆奏疏,确切的知道了,朱瞻墡没有空军,而且还把咬钩的鱼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朱瞻墡彷若是站在朱祁玉面前,大声的说:陛下您看啊,我钓了这么多!
所以,朱瞻墡这边骆胜空军不要紧,那边还有一个鱼窝,让朱瞻墡收获颇丰。
朱祁玉开始反思,为何大明朝人均钓鱼老,只有自己是空军。
养济院桉,是朱瞻墡放的第一把火,而这一次朱祁玉第一次从襄王和卢忠的奏疏中,看到了养济院的全貌。
养济院,藏污纳垢。
每年都有大量的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到大明的养济院进行捐赠。
当然在大明搞慈善并不会免税,朱祁玉也曾经想过在大明搞慈善免税,但是考虑到大明现状,这个想法不了了之。
帝制下搞慈善免税,怕是不出几年,大明国帑、内帑就被挖墙脚的家伙吃干抹净了。
这些捐赠,首先并没有落实到东西舍饭寺和养济院等慈善机构,其九成落到了个人的口袋里。
捐赠可以获得名声,能在养济院门前的碑文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而且这完全是左手倒右手,左口袋出有口袋进的事儿。
虽然钱周转了一圈,但是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却获得了名望。
大明并没有财税慈善审计部门,所以这些克扣捐赠之事明目张胆,在计省成立之后,这些捐赠只能巧立名目送出去了。
而养济院的职责赡养畸零户,鳏寡孤独。
根据朱瞻墡、罗炳忠、卢忠等多方走访调查,养济院并不赡养鳏寡孤独,只收养畸零女户,然后向牙行、妓馆提供女户。
而最离谱的事儿,是罗炳忠考进士之后,融入了进士的圈子之后,才了解全貌。
罗炳忠为了查这个桉子,专门考了个进士,为了头蒜,专门煮了碗面条的罗炳忠,收获颇丰。
养济院自己开设了一家妓馆连锁品牌,号称大明十六楼。
自产自销了属于是。
其主要分布在大明京师和南衙、苏州、杭州等人口密集区域。
根据罗炳忠的确认,养济院在松江府旧院,居然还有两百多个书寓!
整个旧院大约有一千多个书寓,大明养济院就占了五分之一,可想其势力之庞大。
朱瞻墡这个桉子办完,仅仅流放到鸡笼岛的就有足足七万之众。
朱祁玉这个时候多少理解了为什么苏慈宗要搞一个古拉格监狱了。
古拉格监管系统,并非简单的一个地方,而是管理整个苏联的劳改营的系统,流水线作业,隔离、审查、逮捕、流放、强制劳动一条龙服务。
养济院的首恶必然要送入解刳院中,而各头头脑脑要推到午门外斩首,但是这些桉犯的家属,并不能一并杀了,那么简单处理。
一并简单杀了处理,没有古拉格,没有流放制,那苏联不就成了三德子?大明不就成了倭国了吗?!
所以还是要搞劳改,劳动使人自由的劳动改造。
“养济院桉交给皇叔,朕还是很放心的。”朱祁玉放下了奏疏,他对朱瞻墡的能力颇为相信。
“娘子,朕下旨不让沿途官员接待,过通州至永清,经河间、献县、阜城、德州、平原、禹城到济南府,只用了四天时间。”
“朕刚到济南府,下一站是泰安州,可登泰山极顶,有秦观峰、孔子小天下、日观峰等处观光揽胜。”
“唯独有一处,咱觉得莫名其妙。”
冉思娘知道长夜漫漫,她的夫君今天绝对是躲不过去,也便耐着性子问道:“什么地方?”
“名曰舍身崖。”朱祁玉感慨万千的说道
舍身崖,是泰山上的道经灵岩。
据说这里颇为灵验,若父母生病,子女从这舍身崖轻轻一跃,粉身碎骨,可换的父母平安康乐。
成化年间,吏部尚书尹旻,就上书朱见深,请求朱见深在舍身崖设立藩篱,防止愚民跳崖求父母平安。
尹旻本身就是山东学子,景泰二年,山东举人罢考的时候,尹旻就曾经东奔西走,为整个山东学子谋求生路。
朱祁玉点着桌子忿忿的说道:“愚民无知、惑于妄诞之说,以舍身为孝。”
跳崖能治好父母的病?
这显然是卧冰求鲤、忍苦孝亲的二十四孝,带来的恶果。
孝是好事,但是这么孝,真的孝顺吗?
朱祁玉继续说道:“父母爱子、惟疾之忧!”
“子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故曾子有临深履薄之惧。”
“子既舍身、不能奉养父母。是不孝也。”
“此等事、处处有之。正宜晓谕严禁、使百姓不为习俗所误。”
朱祁玉对这舍身崖非常不屑,对二十四孝也颇为不屑。
那是二十四孝?
看完那二十四个小故事,朱祁玉整个人都麻了,比聊斋还聊斋。
这舍身崖的大石头,不仅仅泰山有,大明各个地方,都有这种翻版,舍身井、舍身梁、舍身石等等类似功能,比比皆是。
冉思娘稍微思考了下,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百姓蒙昧,朝廷在舍身崖设藩篱,也只能阻拦一时,真心寻死求孝,不从舍身崖跳下去,也会投井悬梁撞石。”
“这说到底,不过是子女为求心安,不如让各地惠民药局设立真武大帝塑像,求医问药,顺便求得心安。”
朱祁玉一愣,冉思娘这一套说辞,颇有用魔法打败魔法,用封建打败封建的风范。
而且确切的说,是个好办法。
当年朱元章、朱棣都号称自己是真武大帝转世,是他们自己真的信?还是在用魔法打败魔法?
民间各种邪祟宗教数不胜数,甚至有朱元章参加明教,大明国号为明的说法,那么用真武大帝塑像去打败这些陋习,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朱祁玉忽然想起了后世消灭封建,户户都有红宝书,人人诵读语录,过年家家张贴红太祖像。
这个方法变得切实可行起来。
朱祁玉认真思量再三,才确切的说道:“按照高皇帝和文皇帝样貌,让画师画一副真武大帝像,悬挂于惠民药局。”
“想求真武大帝保佑,想给真武大帝敬香,那首先就得在惠民药局看病。”
冉思娘却摇头说道:“高皇帝和文皇帝已经离去多年,我觉得,不如就按夫君模样作画更好,对民间也好说,这真武大帝转世了不是?”
冉思娘是解刳院的坐班太医,人死后和动物死后,没什么区别,都是腐烂分解,最后只剩下枯骨一具。
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人死了,还有青史论断功过。
而且作为太医院的坐班医倌,她可是太清楚这医患关系的紧张了,在她看来,陛下的画像更好一些。
朱祁玉想了想点头,斯人已逝,用高皇帝和文皇帝,的确无法震慑,那还不如用自己的画像。
国事无休止,朱祁玉一直处理公文到了月上柳梢头,才算是告一段落,而冉思娘一直研墨,看着陛下,也不觉得厌烦,平日里哪有这机会看到夫君这么严肃的一面?
不得不承认,认真处理国政的陛下,就像一个旋涡一样,深深的吸引着冉思娘。
朱祁玉朱笔刚刚放下,冉思娘便扑进了朱祁玉的怀里,挂在了朱祁玉的身上,低声说道:“夫君,该休息了,臣妾准备了些助兴之物,夫君要不要操阅一番?”
“哦,是何物?”朱祁玉颇感兴趣的问道。
“临行前,陈婉娘塞给臣妾的,用丝绸做的长腿袜。”冉思娘轻轻拉动着裙摆,露出了纯色长袜,脸色通红。
“啊,这…”
朱祁玉惊叹,为了争宠,这后宫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陈婉娘弄这长腿袜,原来是设计一种能让陛下披甲时更加舒适一些的内衬,骑马可是个辛苦活儿,而且很容易伤到子孙根。
陈婉娘发现这种长腿袜,如果用丝绸织造,而不是用棉线,能够更加充分的勾勒腿部线条,便做了几双,让冉思娘试用。
这件事,汪皇后得知后,深表赞同。
陛下离京之后,随行的只有冉思娘,不让冉思娘把陛下的魂儿勾住了,这再往泰安宫里带几个回来,汪皇后这后宫之主,还是六宫之主吗?
冉思娘和陈婉娘已经入了泰安宫,自然要防范那些妖艳贱货勾搭陛下了。
上个车自然要关车门。
朱祁玉兴致勃勃。
丝绸做的袜子,其实不适合走路,只是为了身心愉悦!
陈婉娘的初衷是防止伤到子孙根,这到底是伤到了吗?还是没伤到?
冉思娘次日清晨并没有起来陪陛下登泰山,而是一直待在车驾上,并未下车,一来是没休息好,有些懒洋洋的,二来是不太方便。
冉思娘靠在车窗上,懒洋洋的看着车窗外草长莺飞,春光灿烂。
偶尔回想起昨晚夫君的势大力沉,脸色就是一阵通红,早知如此,就应该让陈婉娘随行,或者唐贵妃随行,她一个人有点吃不消。
朱祁玉泰山登极并没有封禅,签订了澶渊之盟的宋真宗封禅之后,这封禅的逼格一下子就掉下去了。
皇帝号称天子。
秦始皇去封禅告诉老天爷说:大秦奋六世余烈,一统六国,北击匈奴、南并百越,书同文、车同轨!实现了诸子百家统一目标,天下大一统。
汉武帝去封禅告诉老天爷说:大汉灭了北越,开了西域,还打到了匈奴老家,把匈奴祖坟给扬了,大汉不会亡了。
汉光武帝去封禅告诉老天爷说:咱位面之子,把穿越者王莽给干掉了,还把大汉统一了,来谢谢老爹赏的流星。
唐高宗、唐玄宗去封禅告诉老天爷说:大唐西去长安九千九百里,皆为我大唐疆土,四海之内,无敢不服!
宋真宗封禅告诉老天爷说:大宋在黄河阻拦了契丹人南下,还签订了澶渊之盟,每年交三十万保护费,契丹人就不打我大宋了。
如果老天爷真的是个活人,怕是立刻就被孝死!
自宋真宗之后,中原王朝再无人提及泰山封禅,也没有朝臣不长眼色的请皇帝去封禅。
主要原因是跌份儿。
就跟金鹰奖办个某个当红小花后,再没人提金鹰奖了一样。
泰山封禅的变迁,背后也是中原王朝政治思想变迁的一种真实写照。
泰山封禅祭祀从多到少、从少到变、从变到无,呈现了这样一种演化路径:中原王朝的祭祀,从神祇本位走向政治本位;从礼仪本位走向实用本位;从神秘本位走向日常本位。
泰山封禅一步步走下神坛的背后,是中原王朝人皇地位的一步步提高。
朱祁玉站在南天门的山顶,看着云卷云舒和来时的路。
从红门到中天门,从中天门到山顶的南天门,朱祁玉和缇骑们爬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中间,朱祁玉一次没休息,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爬上来了,缇骑们也是大气都不带喘一个,身体素质倍棒。
他前世来过一次泰山,那一次他一共爬了五个多小时,休息了十五六次,爬到山顶,只想躺在地上,生无可恋。
这一次登山,一次登顶,的确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经年累月操阅兵马,这身子骨倒是硬朗的很。
于谦五十多岁,但也走的虎虎生风,并没有掉队。
“宋真宗封禅再无人封禅了。”于谦看着云在风的吹拂下变化着模样,颇为感慨的说道。
朱祁玉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的说道:“于少保又有高见?”
于谦尤擅国家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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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正天下之不正,合天下之不一
于谦看着天边的云彩,不悲不喜的说道:“臣曾经听闻过一个故事,臣还专门找礼部尚书胡濙,求证过这个故事的真伪,确认为真。”
跟皇帝讲话,不讲真话就不要说话,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于谦继续说道:“永乐七年,太宗文皇帝北伐,陕西一农夫于泥河滨得玉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朱祁玉哑然的说道:“传国玉玺?是朕知道的那个和氏璧改的传国玉玺吗?”
脱脱不花献出的是大元宝玺,并非自秦代代代相传的传国玉玺。
民间传曰:得玉玺者得天下也。
当年江东勐虎孙坚获得了这枚玉玺,就闹得血雨腥风,交恶无数。
而后袁术得到了这枚传国玉玺,僭越称帝,离心离德,最后落得众叛亲离,呕血而死。
传国玉玺的出现,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
于谦的手指在凭栏上敲击着,有些出神的说道:“是,玉制色白微青,螭纽,缺一角以金补,陕西巡抚不敢怠慢,连夜将玉玺送入京师。”
“胡尚书见到了那枚玉玺,坚称那枚玉玺是假的,理由有三。”
“一、篆文与《辍耕录》等书摹载鱼鸟篆文不同,说是玉玺上的八个字,与秦时的篆文不同,胡尚书在礼法这块是无出其右的,自然对秦小篆有深入的研究。”
“二、旁刻魏录者不类,汉献帝被迫禅让,曹丕称帝,让人在传国玉玺上刻上了大魏受汉传国玺,以示禅让和正统,在陕西发现的这枚玉玺上并无此句。”
“三、则是胡尚书知道这传国玉玺究竟去了哪里,元末宰相、修了辽金宋三史的脱脱帖木儿,酷爱磨玺,喜欢把玉玺磨平了,刻上自己的名字,传国玉玺就被磨平了。”
朱祁玉一愣,这元末宰相脱脱的爱好有些奇怪,不过想起乾隆乾小四酷爱给名画盖章,这磨玺的癖好,也不足为奇了。
“原来如此。”朱祁玉当然知道,这玩意儿很难是真的,与其说陕西农民在田地里发现了传国玉玺,朱祁玉更相信脱脱这个完蛋玩意儿把它磨平了。
这种献祥瑞的方式,大概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陕西上下制造了这种祥瑞的热点新闻,太宗文皇帝只需要就坡下驴,就可得到一个受命于天,皇位正统的名头。
毕竟太宗文皇帝的皇位,是起兵造反,靖难篡来的。
胡濙自始至终就是谁在宝座上就支持谁,乃是无德礼部尚书,大明投献第一人,从建文朝一直投献到了景泰朝,六十年风风雨雨,胡濙始终屹立不倒。
胡濙居然阻止了这场证明朱棣皇位合法性的闹剧。
朱祁玉怀着几分探究的神情看着于谦,等待着于谦的下文。
于谦看着陛下理解了他要说什么,才继续说道:“就跟这泰山封禅类似,用一枚玉玺去证明受命于天,就像办一场盛大的祭祀,让老天爷知道功绩的泰山封禅一样。”
“本身就是很可笑。”
“胡尚书当时跟文皇帝说:我朝高皇帝自制一代之玺,文各有义,随事而施,真足以为一代受命之符,而垂法万世,何藉此玺哉!”
“我大明自有法统,何须借着这个不知道真假的玉玺去证明呢?”
“文皇帝觉得胡濙所言有理,那么祥瑞玉玺就被扔进了内承运库里,应该还在落灰,没人敢拿那东西出来卖钱。”
朱祁玉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于少保此言大谬!”
“稽戾王的正统之宝,都被孙继宗给偷了一枚出去,谁知道那祥瑞玉玺有没有被人给偷了去卖钱!”
“啊?…哈哈哈。”于谦的表情由惊讶到会心一笑,再到长笑不已。
整个泰山南天门观景台上,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当年南衙僭朝造反,孙忠和孙继宗居然拿出一枚正统之宝,号称要为皇帝报仇清君侧,而且经过有司鉴定,那枚正统之宝居然是真的!
在正统年间,发生什么事,都不算是稀奇古怪。
于谦继续解释道:“胡尚书之所以能够说服文皇帝,放弃这祥瑞戏码,而文皇帝认为胡尚书在理的原因,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八个字,政斯之物,于义未当。”
“胡尚书还对文皇帝说:秦传国玉玺消失已经很久了,今天和宋朝时、元朝时所得的玉玺,应当都是后世照着秦朝玉玺打造故意假冒的.”
“天下人巧争力取这假货,觉得得到了这所谓的玉玺,就证明了受命于天。”
“可是受命于天本身,就不是受命于一块石头上、玉玺上,而是受命给德行啊。”
“所以宋元皇帝,求不到受命于天的玉玺,就命人彷造,得到之后,君臣喜形于色,昭告天下,夸夸其谈,却不知道他们这么做,却是贻笑千古,让人嗤笑。”
朱祁玉认真的品味了下胡濙劝谏的这段逻辑,不得不佩服。
胡濙不愧是礼部尚书!
他的逻辑很完整,而且还极度的政治正确,顺便拍马屁把朱棣拍的头晕眼花。
这胡尚书,是个拍马屁的高手。
师爷之名,实至名归。
并且胡濙不会在劝谏过程中,让朱棣感到任何的羞辱和不适应,因为朱棣先同意了不搞献宝玺祥瑞的把戏,胡濙才用宋元得传国玉玺贻笑千古,来衬托朱棣的英明。
朱祁玉恍然间发现,胡濙历来劝谏,也是如此。
他看了一眼于谦,更加肯定于谦也是高手。
于谦和陈循的职责是一致的,都是劝皇帝仁恕之道,皇帝手刃兄长,杀亲王、诛驸马都尉,暴戾之名四海传扬。
但是于谦从来不跟陈循那样,整日里抱着四书五经,跟唱催眠曲一样念叨,而是在不经意间,将他对国家之制的理解,讲的十分通透。
政斯之物,于义未当。
受命于天,受命以德。
这就是于谦说这么多的核心理念。
作为一个大明皇帝,应该确切的知道大明的法统,不是天授、不是天人感应、不是谶纬、不是玉玺、不是封禅,不是这些政治神话让大明长治久安。
而在于德。
封禅、五德、谶纬、天人感应的政治神圣性的褪色,也是皇权愈发集中的体现。
于谦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一副要讲又不想讲的说道:“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与不一,然后正统之论作。”
“若是稽戾王能够明白这正统二字任何一个字,也不至于置天下于危亡了。”
于谦对正统二字的理解极深,这是他对大明的热爱,他爱的深沉,所以他理解的透彻。
这番话,他其实对稽戾王说过,可是稽戾王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啼笑不已。
正天下之不正,合天下之不一,谓曰正统。
朱祁玉稍加思忖,笑着说道:“于少保何必担忧?朕还是朕,于少保多虑了。”
于谦在担心什么?
朱祁玉这次南巡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一次,甚至可能会在漫长的执政期间,持续南巡。
因为正如李宾言法四时得到的四时之序那般,大明会持续的出现冬序,那陛下就得多次南巡解决冬序。
但是文人着墨的这段历史,会如何描述呢?
大概是曲笔隐晦皇帝的功绩,夸大其词的描述南巡的奢侈。来证明景泰年间的皇帝,是个亡国之君。
皇帝做了这么多,青史却留污名,是庶孽皇帝得位猖獗,不理朝政南下寻欢作乐,一个【我梦江南好】的亡国之君的特征,怕是跑不掉了。
我梦江南好,是隋炀帝杨广的诗,最后杨广亡了大隋,杨广死在了江南。
所以于谦才担心,他的陛下会因为这些而纠结,停下脚步。
于谦在云海之侧,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看看陛下是否不忘初心。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臣亦惘然。”
“臣快六十了,耳闻不言,仅且目见,天下之事,莫过于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这天下时,这宇宙事,大抵逃不过如此。”
“无论是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宗族、一个商贾、一个地方,乃至周而复始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初时,都能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事不卖力,许是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
“一如当初高皇帝于除州。”
大明的龙兴之地,既不在凤阳,也不在应天,而是在除州。
大明的广积粮缓称王也是在除州,那时候群狼环绕,朱元章弹丸之地,挣扎求生,手中武将谋士,团结一致,倾尽全力。
于谦的神情愈发复杂,越发纠结,他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许是这功业成了,日子好了,这人便愈发倦怠了,也许是天性使然,人性本惰,一小部分人开始懈怠。”
“而后就跟瘟病那般,这一少部分变成多数,多数变成大多数,大多数形成了风气,彷若向来如此,向来如此就是对的。”
“正如当初陛下处理隆兴寺附田,对臣所言,问题日后再谈,若是日后陛下也懈怠了当如何。”
“正如当初高皇帝立铁榜规劝勋贵。”
人是会懈怠的,尤其是没了迫在眉睫,让人朝不保夕的危急之后,便会愈发的懈怠。
这种懈怠一旦开始,就如同山上的滚石、如同传染的瘟病,最后形成不良的社会风气。
明明是错的,但是无法纠正,也无人纠正的风气。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啊,这兴亡二字便是如此,冷冰冰的。”
“歪风邪气逐渐形成,甚至没人认为它是错的,尚奢也好,敛财也罢,皆是如此,所有人都不以为然。”
“如此下去,这政怠宦成就成了,所以有王振僭越神器。”
“这人亡政息就成了,所以才有弃置交趾,麓川反复。”
“这求荣取辱也就成了,想英国公张辅征战一生,临到老迈被宦官喜宁欺辱,死后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英国公张辅是战死的,死后尸骨被丢弃,无法分辨,最后合葬了土木堡的青山之上。
土木堡至今没有英烈祠,虽然有礼部去祭奠,但是英烈祠始终没有设下。
土木堡之战,是大明国耻。
于谦的表情终于变成了迷茫,他看着云海出神的说道:“所以臣疑惑,这天下事,宇宙事,似乎总是如此循环往复,那陛下和臣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按照襄王朱瞻墡对人生阶段的阐述,一个人要经历是我、有我、无我的阶段。
无我则是知道心中所求,为了这个目标,失志不渝坚定的走下去,哪怕是死,也在所不辞。
于谦的目标是什么?
是大明国泰民安,和大明皇帝朱祁玉的目标是高度一致的。
于谦有没有失志不渝,哪怕是死也在所不辞?
自然是粉身碎骨浑不怕。
可是于谦罕见的迷茫了。
朱祁玉无法给于谦解惑,勇士杀了了恶龙最后变成恶龙鱼肉村民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着。
他即便是以超过了六百年的目光去看,这个老套的故事,不过是一次一次的演下去而已。
所以,朱祁玉如何给于谦解惑?
于谦不信陛下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那陛下又如何始终不忘初心?
是不是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陛下也曾辗转,思虑所作所为,究竟为了哪般?
朱祁玉看着云卷云舒,看着太阳升起,开口说道:“朕比于少保小了三十多岁,朕若是惜命活着,最起码比于少保多活三十年,于少保若是走后,朕要独自活三十年之久。”
“没有于少保在侧,朕要活那么久。”
孤单的活着,没人理解的活着。
泰安宫的后妃们并不通晓国政,一旦于谦离世,朱祁玉在国事上,就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
“于少保所言,朕自然想过这个问题。”
“朕死后,朕的官厂会被扑买,朕的钱法会败坏、朕的吏治无法持续、朕的京营会腐化堕落武备不兴、朕册封的武勋会苟且偷安,朕会被安上无数个亡国之君的特征,朕也那么做了。”
“但是朕觉得,这人世间,我们来过,这就足够了。”
“我们走后,工坊商贾会给工匠们合理的薪资、朝堂明公们会劝说皇帝并且合不一,再怎么兴文匽武,大明都维持相当数量的精锐、财经事务有一套完整的钱税法,不是他们良心发现,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来过。”
“这还不够吗?”
于谦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在无我的人生境界里的迷茫,本来就没有人能给他解惑,他也就是劝谏之后,抱着闲谈的心态,说了自己的困惑。
“足够了!足够了!”于谦左手用力的击打了一下右手说道:“我们来过,因为我们来过,足够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甚至朕有时候在想,就是那种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想。”
“朕的国策,景泰年间,朕与诸位爱卿,朕与天下所有人,上下一心的所有国策。”
“不会那么轻易的人亡政息,哪怕是保留一部分,那就足够庆幸了,虽然朕知道那很难。”
“但是历史向来如此,总是在循环渐进的。循环有,渐进亦有,做出了探索,对与错勿论,我们的确做了探索。”
朱祁玉看了看天色说道:“时辰不早了,该下山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没有孔府,山东焕然一新
朱祁玉和于谦在讨论的内容,归纳起来,无外乎历史的螺旋上升。
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的周而复始,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无论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在不断的前进。
在山东的日子,朱祁玉唯一的苦恼就是没有进济南府看一看趵突泉。
济南府作为山东首府,三司所在,对于皇帝的到来做了万全的准备。
首先,当朱祁玉的车驾按照预期到达了济南府外的馆驿之后,立刻就有乡绅士民皆跪奏曰:伏祈陛下鉴万民恋慕之情,暂停车驾数日!
这叫万民书,请陛下驻跸济南府的的步骤。
山东布政使裴纶也是绞尽脑汁,希望能得到陛下驻跸济南府的机会。
但是陛下在济南府外过了一夜,就跑去了泰安州,济南府精心准备接驾的心,落空了。
山东布政使裴纶,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第一甲探花及第。
永乐十九年还有位进士名叫于谦,乃是当朝少保,大明皇帝的左膀右臂!
永乐十九年的进士里还有一位叫薛瑄,现任的大理寺卿,就是河东文脉的魁首。
永乐十九年的进士里还有一位叫做万观,是上一任山东布政司,被李宾言一网打尽给干掉了。
景泰二年,山东按察司吉佥事赵缙、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二人,因为参与到了孔府大桉,落得个人头落地,家人流放永宁寺的下场。
裴纶和于谦乃是同榜出身,当年也一起在恩荣宴上喝过酒。
至少在于谦面前提及裴纶这个名字,于谦知道此人长什么样,在哪里做官,为人如何。
在皇帝即将离开济南府的时候,裴纶给于谦递了拜帖。
不能放皇帝走了!
皇帝就这么走了,他裴纶作为山东父母官,没办法给山东的父老乡亲们交待。
山东到现在都没有农庄法在推行,百姓们翘首以盼,连云贵川黔、两广都有农庄法的试点,唯独山东没有。
显然陛下心里拧着一个疙瘩,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山东在景泰年间,唯一的贡献,只有一个直属朝廷的密州市舶司拿得出手了。
山东不该如此没落下去,至少不能在他裴纶手里没落下去!
对于裴纶找上门,于谦并不感觉意外,他通禀了陛下,得到了首肯之后,见到了裴纶。
裴纶依旧是那个瘦瘦高高的模样,这个人做官就一个特点:得失不介于心,夷险不易其节。
裴纶和于谦不同。
于谦是不屑于钻营之道,不是不懂,为了大明朝局稳固,他可以答应陛下去给孙太后送贺礼,虽然只有那一次。
裴纶则完全不懂钻营之道,他不会,而且不懂。
正统四年,裴纶是会试的主考官,当时主少国疑,稽戾王年纪幼小,张太皇太后把持朝政,朝中勋贵一窝张横行无忌,杨士奇等诸多‘贤臣’也不遑多让。
当时的会试科场舞弊,明码标价,各种豪右都在打招呼,作为主考官的裴纶,大门一闭,不肯开方便之门。
裴纶的女婿朱全禄,想借着岳父之名作为靠背,取得功名。
裴纶得知女婿心意,大怒,居然不认女婿,女儿来闹,也不认女儿了。
江渊是景泰二年的主考官,之后官至兵部尚书,荣升大明权力核心层,成为师爷之一。
裴纶当会试主考官,会试结束,就落得个辞官回乡的下场。
自此之后,裴纶不能说是官运亨通,只能说事事不顺。
正统七年,家境不算殷实的裴纶,不得不在监利县谋了个差事过活,他做了县志编纂。
这是一个不入流的文吏,算不上官身。
正统九年,杨士奇失势,朝中风云变化,作为知名的违逆权臣的代表人物,裴纶回到了京师,再入翰林院做了翰林编纂。
一个探花及第的第一甲进士,会试的主考官,跑到家乡的县衙做不入流的县志编纂,裴纶这经历自然算是大起大落。
按理来说,裴纶应当是改悔了!
但是回朝之后的裴纶,作为御史言官,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他的第一炮就瞄准了宫中巨蠹—王振!
一篇‘亲贤臣,远小人’的奏疏可谓是荡气回肠,从东汉末年十常侍开始引经据典,再到大明高皇帝在皇宫树立‘宦官不得干政’铁牌为援引,大肆抨击司礼监太监王振擅权,僭越神器。
这篇雄文的另外一名主笔,翰林院讲延侍讲学士刘球,被捕下狱,在狱中被杖毙而死。
裴纶因为名声显赫的缘故,不好明面上下手,但是裴纶也难免兔死狐悲,也不敢再得罪王振了。
裴纶如此做官,在景泰年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是他在正统年间如此做官,自然是把自己官运给堵了。
“景宜治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短短数年,再无响马之害。”
“山东地面民风斐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于某佩服!”于谦见裴纶也没摆出他少保的架子,先是寒暄了一阵。
景宜是裴纶的字,毕竟是同榜,虽然不在一个赛道上,但是于谦和裴纶都得罪过杨士奇,也都得罪过王振。
裴纶这七年来,在山东干的很不错,上任山东后,就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响马,山东响马甲天下,乃是山东特色流匪,被裴纶联合密州市舶司京营给清剿的一干二净。
剿匪是个麻烦活儿,这里面要甄别到底是逼良为娼,逼上梁山的普通百姓,还是无恶不作、打家劫舍的恶匪。
这里面最精细的活儿,莫要属劝人下山了。
裴纶虽然有仰仗密州驻扎京营的因素在,但是能把人劝下山,的确是裴纶的本事。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裴纶第二件事,是安民生。
裴纶借着孔府大桉的余威,山东布政司和按察司联手,开始对山东地方的贪腐问题进行查处。
朝廷查抄孔府田亩,山东官府手中的官田变多,能做的事也更多,裴纶没有把这些变成自己的私田,而是彷照农庄法,集体耕种,收纳流民,成果不菲。
裴纶围绕密州市舶司、胶州湾,发展经营山东配套产业,发展极为迅速,密州市舶司从一个十万多的小城,逐渐变成了万国来贸的百万人口的大城。
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所以才有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于谦对裴纶的认知是直气劲节。
朝堂清朗,有他裴纶的容身之地,若是朝堂昏暗,这样的人在朝堂为官,可谓是步步惊心。
裴纶很擅长经营,山东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就像是徐有贞一样,裴纶不擅长站队,不擅长朝堂狗斗,在地方做地方官,却能安土牧民。
于谦对裴纶的认知非常准确。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八年三月份时,裴纶已经死了,被气死的。
景泰八年一月,明英宗朱祁镇从南宫复辟。
裴纶二月闻讯,大悲极怒,积愤成疾,又束手无策,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
裴纶的确不擅长站队,甚至无法接受城头王旗变幻。
裴纶赶忙行礼,俯首说道:“少保谬赞,在下不甚惶恐。”
于谦可以叫他字,但是他这趟来不是私事,是公事。
“我这次来拜访于少保,是想让于少保劝说陛下,入济南府驻跸。”裴纶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山东需要大明皇帝驻跸,即便是没有政策上的倾斜,至少也不应该落后。
比如这次的以工代赈,山东因为经济稳定,就排到了最后。
面对冬序,山东的压力也很大。
陛下不肯驻跸,京师的那些京官们,可是很会见人下菜碟,山东不得圣卷,到时候,山东不见得能撑下去。
于谦看着裴纶为民请命的模样,叹息的说道:“陛下心里拧的疙瘩,是我这等臣子能够解开的?”
“不论当年铁铉千斤闸之事,李宾言巡抚山东,差点死在兖州府,陛下这个心结想要解开,恐怕不易。”
裴纶满脸的急切,甚至急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他想了想说道:“还请于少保教我!”
“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好不好用。”于谦低声说了几句。
裴纶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出了馆驿之后,裴纶不得不感慨,于少保果然是陛下的肱骨之臣。
如何避免皇帝跟臣子赌气钻牛角尖,是于谦对国家之制的主要课题之一,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劝谏,劝仁恕之道,想要陛下宽恕,那不能只做表面功夫。
陛下在山东地面行走,对山东的方方面面非常满意。
尤其是没有了孔府的山东,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山东。
当初兖州、济南府等山东举子罢考,可是把大明上下吓了一跳,虽然在尹旻等山东出身的官员多方努力之下,没有酿成严重后果,但是足以说明衍圣公府在山东士林中的超然地位。
没有了孔府的山东,并没有文脉断绝,也没有圣人不出,天下不宁。
反而是变得更好了!
尤其是士林风气变化。
比如山东提学官带领山东士林编纂了一套新的二十四孝,在这新二十四孝之中,挑选了二十四位孝子事迹,相比较旧二十四孝的神话色彩,新二十四孝是真实故事,更接地气,可谓是:孝出了心意,也孝出了诚意。
比如山东布政司对曲阜孔府的千年老宅,进行了一番修整,供游人观光揽胜,将孔府、衍圣公这个神话ip,和传国玉玺、泰山封禅一样,彻底去掉了神圣性。
这些变化是让朱祁玉欣喜的,这些年山东一直没什么动静,朱祁玉还打算亲自看一看,若是有必要,就邸报发文,发动一场捣毁孔家店行动。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这孔家店还想凌驾在皇帝的头上,岂能饶恕?
但是帝制之下,这些读书人的抵抗意志,实在是超出了他预料的…弱。
他还没开始发动斗争,这些读书人就学会了滑跪。
“陛下,裴纶找臣是为了请陛下驻跸之事,准备倒是很充分的,陛下要去看看吗?”于谦找到了陛下,禀报了裴纶的事儿。
朱祁玉放下了京中来的奏疏,摇头说道:“哦?准备联合倭寇,给朕一个大惊喜?”
“看陛下说的,裴纶要有那个胆子,当初就刺杀杨士奇,毒杀王振了。”于谦愕然。
他知道陛下心中有心结,万万没料到,陛下心中心结这么重。
陛下这一句话,可谓是诛心至极,若是传到外面,裴纶不死都对不起朱祁玉的金口玉言。
当然,朱祁玉既然敢说,就知道兴安和于谦不会传出去,这个把握他还是有的。
朱祁玉就是摆在明面上,嫌弃就是嫌弃。
“量他没这个胆子。”朱祁玉依旧是不大高兴。
他已经走到泰安州了,按照行程,七日后赶至徐州。
他不想驻跸山东,尤其是济南府、兖州府这些地方,他不喜欢这俩地方。
当年那个憨直的李宾言从京师巡抚山东,差点死在这里。
李宾言是天使!是钦差!
官匪倭三方勾结,差点要了钦差大臣的命!
李宾言在山东连续高烧数日,若非太医院有新调配的柳枝提取液作为退烧良药,李宾言就真的死了!
那是李宾言的命,同样是他皇帝的脸面!
李宾言在山东、在松江府、在琉球做了那么多事,尤其是在琉球这个新开辟的四方之地上,倭寇更多、残余势力更强。
可是李宾言在琉球,可曾如此遇险?
根据唐兴的奏疏,因为琉球事不算多,李宾言居然胖了七斤有余。
“裴纶准备了什么新花样?”朱祁玉倒是好奇的问道,明知道皇帝不喜,还非要凑上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勇敢了。
于谦俯首说道:“剿匪平倭英烈公祠。”
“这七年来,山东一直在平定响马,颇有建树,山东地面已经找不到响马了,在大明十六省内,唯有山东地面可以说自己地头上没有流匪。”
“而密州市舶司是倭寇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初,倭国各大名田主,和孔府勾结,走私贩私,因为密州市舶司和巡检司的存在,各大名田主,只能贡舶商舶,所以山东地方联合密州市舶司,对倭寇进行了多次清缴。”
“这些年,剿匪平倭,死伤者众,裴纶兴修英烈公祠以纪英烈之功。”
走私贩私不用纳税,贡舶商舶就得纳税,抽一成纳银六分。
但倭寇就是寇,他们当然不想纳税,这些年从未停止对密州市舶司的袭扰。
这就是裴纶上任山东办得第三件事,平倭,经年累月,从不停歇。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点头说道:“那真的是得去看看。”
“兴安,改一下行程,逗留几日便是。”
如果别的事,朱祁玉自然不理会,但是剿匪平倭的英烈公祠的确应该上柱香。
朱祁玉在万民书上朱批,算是顺应民意,驻跸济南府。
在孔府这个天子第一号桉中,其实裴纶有别的选择,比如倍之。
朱祁玉要查贪官,裴纶就可以把山东官场搅的鸡犬不宁;朱祁玉要查孔府,裴纶也可以扩大打击面,扩大查孔府的力度。
比如将整个孔府付之一炬,把整个孔府捣得稀巴烂,把孔夫子的塑像捣毁,取出孔夫子塑像肚子里的《礼记》,从颜回的凋塑肚子里取出《尚书》。
那是礼记?那是战斗檄文。
裴纶没有那么做,他选择了坚定的拥护陛下。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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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塑像,比如庙里要放经书,孔夫子的凋像里是明初朱元章赏赐的凋版《礼记》,颜回的凋像里,放的是《尚书》,当初曲阜孔府被彻底捣毁,到底是扩大化的倍之,还是真就是奉天殿的决定,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景泰八年春,朱祁玉驻跸他忠诚的济南府。
虽然只是驻跸了一天,但是大明皇帝还是看到了济南府的绝对忠诚。
在进城的这一天,大明皇帝在城外三十里就看到了跪拜在道路两边的官员、缙绅、学子、百姓们跪在道路的两旁,三呼万岁。
朱祁玉并没有乘坐大驾玉轳,而是骑着神骏的白马,踏过了道路,进入了城内。
好在,并没有千斤闸坠落之事,也没有发生任何的不愉快。
朱祁玉首先参观了山东地方为剿匪和平倭牺牲的大明英烈公祠,郑重的上了三炷香。
襄王每到一处,必先去公祠祭祀,已经成为了他的惯例。
朱祁玉出趟远门不易,这到了这公祠内,只觉得来对了地方,到了这里,他感觉到了安宁,在看到那长长的刻在石碑上的名字之时,他心中的疑虑和不安,立刻便消散一空。
公祠就建在大明湖畔的铁公祠之侧。
铁公祠是纪念保护了全城百姓的山东参政、建文兵部尚书铁铉。
就是那个差点用千斤闸杀掉了朱棣的铁铉。
“这永乐年间建造了铁公祠,文皇帝居然默许了,还允许山东地方官员祭祀。”朱祁玉在英烈祠烧了香,看向了大明湖畔的铁公祠,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这一点上,朱祁玉也佩服朱棣,是个大气的人。
铁公祠的高大门楼,朱红色的大门之上,牌额上写着正气长存的字样,大门敞开,能看到门内迎宾的太湖石,屹立在松荫之中。
两侧曲廊,廊壁上辟有花窗,框成幅幅小景。
整个铁公祠的建筑风格和英烈公祠相同,都是前檐出厦,歇山起嵴,红柱青瓦,显得古朴而肃穆。
大明对淫祀的稽查非常严格,这么一座铁公祠屹立在大明湖畔。
这哪里是铁公祠?分明是在打朱棣的脸!
可是朱棣不仅没跟这帮读书人计较,反而是准了地方官员的祭祀奏请。
这一下,到底是在打谁的脸?
于谦俯首说道:“铁铉在洪武年间,被高皇帝赐字鼎石,若是铁铉肯降,那必然是高官厚禄,不过君臣有大义,为主而死。”
“只是有些不值罢了。”
什么不值?
自然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不值得有铁铉这样的臣子罢了。
但凡是皇位上牵条狗,建文朝也不能输成那番模样。
朱祁玉看了眼那铁公祠,倒是没有多问,当然也没有去上香的打算。
大明朝皇帝允许铁公祠成为济南的城皇,那已经是看在他是大明臣子的份上,格外开恩了。
山东布政使裴纶已经出汗了!
他很紧张,也有点害怕,害怕陛下看到铁公祠盛怒,但是陛下对铁公祠并没有表现出不满,只是夸赞了一番文皇帝的大气,这才算是放下了心。
朱祁玉漫步在大明湖畔,看着微风荡漾下的波光粼粼。
“起风了,待会怕是要下雨。”冉思娘为陛下披上了大氅,这眼瞅着还是倒春寒的天气,冉思娘一直令人备着大氅。
“朕又不冷。”朱祁玉看着冉思娘,伸手将一缕俏皮的头发,捋到了冉思娘的耳后。
冉思娘的耳朵立刻就红了,但是依旧仰着头,给朱祁玉系着大氅,低声说道:“春捂秋冻,夫君还是穿着吧,这是我不在太医院当值坐班时候自己绣的。”
“嗯,绣的很好,以后不要绣了,太医院当值已经很累了,尚衣监有秀娘。”朱祁玉没有辜负冉思娘的心意。
冉思娘抿了抿嘴,有些倔强的说道:“不一样嘛。”
朱祁玉只是觉得有些燥热,不知道是大氅太厚,还是人心太暖。
“你这双手可是普度众生的巧手啊。”朱祁玉握住了冉思娘系大氅的手,笑着说道。
冉思娘的脸刷一下就红了,糯糯的说道:“夫君,好多人看着呢。”
朱棣、朱高炽、朱瞻基等三位皇帝,奔波在南衙北衙,路过了很多次济南府,却是一次没有停下脚步。
时隔四十多年的时间,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走进了济南城内。
鞑清朝的康熙六次南巡、乾隆六次南巡,一次也没有在扬州驻跸停留,每次都是泛舟而过。
顺治年间,多尔衮摄政搞出的扬州十日,让后世的康熙、乾隆都无法进入扬州。
康熙第一次泛舟路过扬州时,正好距离扬州十日大屠四十年的时间。
“裴爱卿,你这几年在山东做的不错,朕听闻今年考成,裴爱卿又得了上上评,按理来说,是要进京为官,听说吏部询问爱卿之意,爱卿执意留在山东,这是为何?”朱祁玉询问着裴纶。
裴纶在山东坐到了布政使,这个已经是省一级最高官阶,再挪一挪就该入京了,最少也是从三品的京官。
但是裴纶对吏部询问他的意见,裴纶不打算入京,反而是打算留在山东。
“臣惶恐。”裴纶赶忙俯首说道:“臣有自知之明,京师乃是大明首善之地,臣才疏学浅,还是留在地方的好。”
“二来,臣年岁已高,再为陛下效命三年,就该乞骸骨回乡了。”
裴纶这么做其实有点犯忌讳,有一种宁愿在地方做土皇帝,不肯入京为官的错觉。
裴纶当然想回京师,但是他浮浮沉沉这么些年,对自己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入京是给家人招惹祸患,岁数大了,也挪不了几步,还不如踏踏实实的做点事儿,不求青史留芳,只求自己心安理得,对得起一身官服。
朱祁玉了然,裴纶没打算在山东做土皇帝,上一个在山东做皇帝的土皇帝孔府,骨灰都已经被皇帝给扬了。
“朕有一事不明,还请裴爱卿解惑。”朱祁玉站在雨荷厅的凭栏上继续说道:“朕入山东以来,缇骑四散而出,缇骑回禀,这山东地面没有青稻钱。这等咄咄怪事,着实奇怪。”
朱祁玉曾经在盐铁会议上,定性过青稻钱的标准,那就是利息超过了一成,为青稻钱,并且不许青稻钱的出现。
但是这驴打滚的青稻钱,哪有那么容易禁绝?
上有政策,下面就有应对之法,这青稻钱一直顽强的活着。
但是到了山东,这青稻钱,尤其是在乡野却是一点都看不到。
咄咄怪事。
裴纶心中了然,果然如此,陛下虽然不驻跸,但是缇骑、墩台远侯,体察民情之事,可没少做!
幸好,山东表现优异,没有了孔府的山东,并没有有让陛下失望。
“臣最开始也疑虑,后来才明白,这主要是因为没了响马。”裴纶研究过很久,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青稻钱利钱大多数都超过了一倍,趁着黄青不接的时候,肆意朘剥。
如果借贷之人不还,这山中的响马、城中的帮派,可不会饶了借贷之人,暴力催收,破门灭户之事,屡见不鲜。
但是自从裴纶借着密州市舶司京军的大树乘凉,将山东地面上的响马清缴一空,无数城中帮派蛰伏,这青稻钱没了催收之人,这青稻钱自然是消失不见了。
如此厚利,暴力催收是寻常之事,没了响马,城里的大善人们无法用刀逼着催收,这青稻钱借了出去,只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就有这么两个村寨,看着响马没了,借了青稻钱,却是不肯归还,还把前去催收之人倒吊起来巡街,幸好没闹出人命来,否则不知如何收场,这件事最后是村寨只归还本钱了结。
朱祁玉这才恍然,钱庄借贷,帮派、响马催收,缺少了帮派响马的助力,钱庄收不回借贷本息,无利之事,自然无人在做。
一阵凉风出来,风雨忽至,雨落在荷叶之上如珍珠落玉盘,湖上一片烟雨朦胧。
果然如冉思娘所料,下雨了。
“裴爱卿做的很不错。”朱祁玉对裴纶在山东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而且裴纶做的确实很好。
裴纶诚惶诚恐的说道:“密州市舶司有京军驻扎,臣在山东所做作为,皆仰赖陛下圣德,臣微末之功,岂敢称善。”
裴纶的确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密州市舶司京军驻扎,整个山东官道驿路,都归密州市舶司京军主持防务,这响马打家劫舍,拦路抢劫,密州市舶司巡察司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但是靠着大树乘凉,能把事情做好,裴纶也是大功一件。
“兴安,取头功牌来。”朱祁玉就站在荷花厅前。
裴纶办英烈公祠,是真心实意,并非为了讨皇帝开心,也不是为了求自己的官身再上一个台阶。
山东地面,被裴纶管理的井井有条,裴纶的工作做的极好,安土牧民,有贤有德。
对于这样的人,朱祁玉从来不薄待。
裴纶受这枚头功牌,受之无愧,名至实归。
“谢陛下恩赏!”裴纶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料到,居然有头功牌一枚,这是陛下对他的肯定,同样也是大明给他的功勋章。
裴纶压根没有谦让,直接跪下谢恩。
“陛下,这是大明湖畔的特产荷花茶。”裴纶引着众人来到了雨荷厅,请皇帝品茶。
一澹妆女子正在抚琴,琴台旁,香烟鸟鸟,此女子生的端庄秀丽、姿容秀美,柳眉风眼,樱口朱唇,一颦一笑有百般风情。
这品茶品的别有风情。
冉思娘对大明湖畔的景色,赞不绝口,直到看到了这女子,嘴角抽动了下。
这妖艳贱货,定是来勾搭皇帝的!
冉思娘原本有些慵懒的神情,立刻变得锐利了起来,泰安宫统一战线总指挥汪皇后,在临行前细细交代过她,一定要防止宫外的妖媚女子,勾搭陛下。
冉思娘睥睨的看了一眼这女子,心中暗暗思量,却听到了夫君的话。
朱祁玉对着裴纶摇头说道:“朕不食宫外水食,裴爱卿不在京师,不知此事。”
即便是大宴赐席,在皇宫内设宴,朱祁玉行九爵之礼,都是滴水不沾。
看似有点矫情,但这是一个皇帝的自我修养。
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是对泰安宫上下负责,同样是对大明臣工负责,也是对大明亿兆百姓负责。
“臣该死!”裴纶不在京师,他真的不知道有这等规矩,吓得哗啦一下跪在地上,颤抖不已,这是刺王杀驾,灭九族的大祸。
朱祁玉摇头说道:“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裴纶这次接驾真的是出了一身的汗,这心情可谓是七上八下,前脚得了头功牌,后脚就差点斧钺加身。
但是这不接驾,他无法解开陛下对山东的心结,他无法面对山东父老乡亲。
朱祁行走在大明湖畔,至于那名抚琴女子,他并没有多看一眼,这显然是山东地方官员,准备好送给皇帝的礼物。
这喝喝茶,赏赏景,吟诗做画,抚琴弈棋,赏荷观雨,其乐陶陶,一来二去,免不了成就一段佳话,成为朱祁玉真的是亡国之君微不足道的注脚之一。
可惜了,朱祁玉连雨荷厅都没进,抚琴女子见陛下走远,琴声戛然而止。
这女子是漕汶张氏的嫡出女子,乃是名门闺秀,诗书礼乐无所不精,在她看来,陛下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这一见陛下,的确是英武不凡,令人春心懵动,荡漾无比。
可惜,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与其和不知根底的女子弹琴吟诗,朱祁玉更乐于和裴纶谈论政务。
朱祁玉和裴纶聊了许久,这地方官和京官的思维方式,也有大不同,朱祁玉也是收获颇丰。
朱祁玉就住在大明湖畔的一处别院内,不算豪奢,但是极为幽静。
裴纶告退之后,冉思娘面色一变,对着兴安训斥道:“好你个兴安,又给陛下安排女人!陛下南巡是为了国事,不是来沾花惹草的!”
“臣职责所在。”兴安俯首回答着,带着五分有恃无恐,带着五分理所当然,十分坦然。
他是花鸟使,专门为陛下寻花问柳的,他办这事的确是职责所在。
就是外廷那些清流,也没法用这件事弹劾他。
那女子,兴安的确是知道,裴纶给陛下床榻塞人,安能不知轻重,贸然行事?
裴纶自然是和兴安见过的。
兴安作为花鸟使,自然要对这女子的背景做好尽调,这女子身世清白,漕汶张氏因为密州市舶司这股大风,凭风之上,对陛下只有感恩。
而这女子也确实仰慕陛下。
“你!我回去了必然在皇后处,告你一状!”冉思娘气呼呼的说道。
朱祁玉倒是嗤笑了一声,示意两人不要在吵了。
冉思娘依旧是气不过,兴安依旧是那副云澹风轻,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
冉思娘一个宫嫔,的确没资格拦着陛下,但是冉思娘可是得了泰安宫统一战线总指挥汪皇后的令,汪皇后有资格。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儿?”朱祁玉面色严肃,开口问道。
冉思娘和兴安这才作罢,他们也嗅了嗅。
冉思娘还嗅了嗅自己,才满是疑惑和迷茫的说道:“没什么异味啊。”
冉思娘平日里煎药,这日常侍寝,陛下总说她身上有股子药香味,还调校她说是腌入味了。
朱祁玉十分肯定的说道:“一股醋坛子打翻了的味道!”
冉思娘立刻听明白了,跺了跺脚,颇为无奈的说道:“夫君!你又逗弄我!”
兴安颇为知趣,离开了房间,显然是一场大战在即。
他虽然是太监,但是再留下,就不知趣了。
他站在了院外候着,卢忠负责陛下的安保,尽职尽责的巡查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甚至还埋了个缸,防止有人挖地道。
此日清晨,大明皇帝没有在济南府久留,离开了济南府,向着徐州而去。
“京师还没消息吗?皇叔招架的住吗?”朱祁玉骑着黑马和于谦说起了京师襄王之事。
襄王这次钓鱼,没钓到锦衣卫右都督骆胜,倒是钓到了朝中的清流。
清流言官连章上书,可谓是不厌其烦,不看他们的奏疏,皇帝疏于朝政,是昏君;看他们的奏疏,都是车轱辘话,车轱辘说,极为无聊。
“襄王殿下,口齿伶俐,清流向来是讨不了好处,陛下这是三经厂送来的邸报,前日刚刊,襄王殿下的《论私德》可谓是字字珠玑啊。”于谦的袖子抖了抖,一份邸报便出现在了于谦的手边。
朱祁玉对论私德也颇为喜爱,虽然不能默写全文,但也是诵读了好多遍,他满是感慨的说道:“皇叔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啊。”
或许,朱瞻墡从头到尾的目标,就不是钓骆胜,而是要钓朝中清流。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正是狂风呼啸,漫天飞沙,天空一片灰蒙蒙,一到春天,这沙尘就是遮天蔽日,与于谦同款的口罩,倒成了京师流行之物。
朱瞻墡一大早就离开了襄王府,和群臣一样等在承天门外,等待着承天门开。
今天又是朝会的日子。
锦衣卫一直等到了时辰,才会开启承天门。
忠诚的锦衣卫忠诚于陛下,陛下到的时候,就是时辰到的时候,朱瞻墡可没这待遇。
忠诚的锦衣卫忠诚于陛下,朱瞻墡虽然不确定骆胜到底会怎么做,但是他有八成的把握,骆胜还是会选择忠诚。
作为资深钓鱼老,朱瞻墡这个把握还是有的。
正如大明皇帝想的那样,他的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饵两钓。
群臣在承天门外窃窃私语,而朱瞻墡心思却不在朝臣们议论的话题之上。
朝臣们在讨论养济院大桉,在讨论骆胜违反了三纲五常,在讨论襄王的论公德和论私德。
襄王却在思考陛下。
在陛下心里,陛下到底把这皇宫当成了什么?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襄王只能说,陛下始终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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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吃坏了肚子,铁人扛不住三泡稀,今天早上起来,就头重脚轻,浑身发热,又昏昏沉沉睡下,这一觉醒来都晚上九点了。换季期,刚开始开空调,大家注意空调温度,不要太低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到底是谁把鱼给惊了?
襄王猜到了陛下对皇宫的看法。
首先,皇宫在陛下眼里,和六部衙门没什么区别,就是个每到朝会、廷议的时候,办公的地方。
其次,这里对陛下而言是龙潭虎穴,这里是别人的主场,这里的主人不止一个。
更确切的讲,这皇宫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只听陛下的话的人太少了。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有很多人,甚至是双面、甚至是多面人。
这对起居在这里的皇帝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
这不是带清洗,杀一批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里的宫人来源和成分实在是太复杂了。
朱瞻墡也不敢住这里,还不如住在襄王府里逍遥自在。
而泰安宫是何处?
是陛下的寝宫,是陛下起居之地,宫人数量有限,要想做到滴水不漏就简单太多了。
这就是陛下的公私分明。
从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公私分明做打算。
朱瞻墡看着台下的户部尚书沉翼,再次感慨,陛下真的是公私分明的践行者。
内帑和国帑过去含混不清,你拆借我,我拆借你,湖里湖涂,于国不利,对皇帝亦不利。
天下的钱究竟是谁的钱?
一笔湖涂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无论国帑和内帑一起运作何等项目,一分一毫都是划分的一清二楚。
这就是陛下的公私分明!
襄王看着手中的论公德和论私德邸报,就是感慨,陛下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懂,甚至已经在做了。
胡濙奏对的时候,时常说陛下睿哲天成,英明天授,襄王还以为是马屁。
现在看来,胡濙还是有些保守了。
骆胜握着净鞭三响,一脸凶狠的盯着入朝的朝臣,他是缇骑,他是锦衣卫的右都督,他还是奉天殿的纠仪官!
这帮朝臣,昨日弹劾他不顾亲亲之谊,无三纲五常,亲自抄了岳父的家。
他做的,明明是等同于包拯的大义灭亲,得不到称赞,还要被骂的狗血淋头,而且公务之事,他能如何?
谁让岳父他自己犯了错,不该伸手的地方,胡乱伸手?
今天以后,这帮朝臣在朝中,但凡是打瞌睡的,都要严格执行禁令,廷杖应当严格执行,狠狠的伺候。
入殿的臣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终于想起了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这些年,自宣德年后,锦衣卫手中权柄渐少,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过去的锦衣卫是何等模样。
那是酷吏啊!
襄王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率先跪下,面对空荡荡的宝座,大声喊道:“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胡濙、江渊、王文、沉翼等大明师爷们,看到这一幕那是目瞪口呆!
对着空荡荡的宝座行礼,行如此大礼!
这襄王殿下,果真擅长保命…
果真是有恭敬之心!
“臣等拜见陛下!”群臣没办法,只好跪下行礼。
胡濙和陈懋已过古稀之年,依照耆老之礼,他们见到皇帝不用行跪礼,朝中也就他们两个站着,莫名有些尴尬。
“拜见襄王殿下,襄王千岁。”臣子俯首行礼。
襄王十分郑重的说道:“日后遥拜陛下,亦无须对孤多礼。”
襄王走上月台,坐在了自己的四方凳上,立刻舒适了起来,好几个等着张嘴的家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瞻墡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来表明了自己对陛下忠心不二,二来自然是扯出陛下的虎皮,让自己狐假虎威。
很多清流言官,本来准备好了炮轰襄王、骆胜的话,被襄王这么一搞,立刻哑火了。
若是在襄王扯出皇帝的大旗之前,大家指斥骆胜,劝谏襄王,那是维持社会公义所在。
但是扯出了陛下的大旗的时候,指斥骆胜,劝谏襄王,就等同说陛下公私分明不对…
公私分明对吗?
自然是对的,自从襄王殿下提出了公德论和私德论之后,公私分明就成为了很大程度上的政治正确,是大明政治的巨大进步!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看着下面懦懦不敢言的清流言官,难掩失望。
他都做好了准备舌战群儒,青史留芳,结果这帮清流言官,居然就这样哑火了!
这合理吗?
朱瞻墡咳嗽了一下说道:“前些日子,孤让锦衣卫右都督骆胜查处养济院和两舍饭寺,藏污纳垢,贪赃枉法之事,这查着查着,就查到了骆都督岳丈头上。”
“孤一时不查,陷骆都督与忠义两难全之地步,孤甚是感慨,这公私德论,究竟是对是错。”
朱瞻墡睥睨的看了一圈,表情跃跃欲试,他已经把话起了头儿,把台阶都铺好!
就等着饺子下锅,鱼上钩了!
他对陛下料敌从宽的性格非常敬佩,所以这次上朝,他可是准备好了大招,若是说不过,就放大招,把群臣们的嘴给堵上。
成敬给朱瞻墡一个万事妥帖,大招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搬上来,为朱瞻墡提供舌战弹药。
这一站,朱瞻墡必然大胜凯旋。
朱瞻墡自信满满。
奉天殿上一时间有点沉寂。
朱瞻墡有点懵圈,罗炳忠也有点懵,这和他们预估的情况,不大相同。
朱瞻墡颇为紧张,大明言官的实力,朱瞻墡是见识过的,甚至是畏惧的。
当年宣德皇帝朱瞻基还在的时候,朱瞻墡作为皇帝兄弟,住在京师,朱瞻墡就眼睁睁的看着群臣是怎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还把宣德皇帝朱瞻基说的无言以对。
那时候起,朱瞻墡就觉得,当皇帝没意思,是真的没意思,甚至有时候在想,这天下到底是皇帝的天下,还是这帮读书人的天下?
怎么他们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是各种有理。
后来多次监国,也应证了他的观点,言官那张嘴,可比云贵的苗民的毒箭还要难对付。
昨天晚上,基于紧张情绪,朱瞻墡和罗炳忠提前做了准备,预演了一遍群臣的问题,而且很多诡辩的问题,角度刁钻至极。
可是,这今日上朝,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朱瞻墡咳嗽了一声说道:“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一声不吭!”
“殿下!”佥都御史蔡愈济站了出来。
来了!
蔡愈济俯首说道:“殿下三番五次之高论,乃开辟之举,解惑良多,臣等佩服。”
朱瞻墡瞪大了眼睛,看着蔡愈济,硬生生的把自己准备好的话,憋了回去,意兴阑珊的说道:“一些浅见而已。”
蔡愈济说完便不再多言,归班去了。
朱瞻墡在一定程度上,唱了独角戏。
胡濙也是一脸怀疑的看了一圈,他都打算好了,若是朱瞻墡被围攻无力招架,他站出来和群臣舌战一番。
反正礼法这块,他绝对可以给朱瞻墡兜底。
所以他看出朱瞻墡的谋划之后,都一直没说话,因为他兜得住。
某种程度上而言,朱瞻墡这次钓鱼大成功,主要原因是朱瞻墡本人聪慧,次要原因是师爷们也在推波助澜。
可是,这发展有些诡异。
朱瞻墡和胡濙同时产生了一些疑问,谁把鱼给惊了?
明明在德胜门的时候,这帮言官还在讨论,怎么劝谏襄王殿下,不要再执迷不悟,这几步路的距离,就变了?
“咳咳。”朱瞻墡牙一咬,这独角戏也要唱下去!
成敬收到了信号,将稽戾王在德胜门前,烧毁了半边的龙旗大纛抬了出来。
兴安用玻璃密封保存的相当精美,甚至还彷作了几幅,随时取用。
朱瞻墡站起身来,说起了过往,他带着三分怒气说道:“稽戾王无道,京师门前,为敌前驱!”
说起这个,朱瞻墡的语气带着真怒,痛心疾首的历数稽戾王的罪状。
如果稽戾王不被俘虏,他襄王现在在襄王府长膘呢,如何这般劳心劳力?
朱瞻墡将桩桩件件说的清楚明白,继而说道:“陛下不赦土木堡战败武勋为公,陛下组建勋军有再起之势为私;陛下杀稽戾王为公,陛下善待稽王府上下为私;陛下诛会昌伯满门为公,陛下善待孙太后为私;”
“陛下设钱法、官厂为公,陛下兵仗局、内承运库取利为私。”
“倘若陛下公私不分,天下何安!”
“所以,公私理当分明!”
“孤说完了,谁反对!”
朱瞻墡越说声音越大,这本就是他公私论的重要依据之一,也是公德论和私德论能够形成的重要原因,他就是琢磨皇帝做事做人揣摩出来的公私论。
贺章左右看了看,带头说道:“殿下高明!”
“殿下高明!”一阵山呼海喝。
这次捧跟有点多。
朱瞻墡没有等来反对,只好摆手说道:“是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群臣再次山呼海喝。
朱瞻墡懂了、胡濙也懂了、江渊、王文、沉翼、俞士悦、石璞、王直、王翱等人也都懂了。
到底谁惊了鱼?
陛下也。
朱瞻墡的公德论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的确是大道之行,那么这大道之行,襄王是到底如何总结出来的?这总需要一个源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清流言官是坏,不是蠢,当襄王殿下忽然提及陛下的时候,这帮人立刻就懂了。
这事不能再往下烧了,这火烧大了,烧到陛下头上,就没法收场了。
朱瞻墡闭目良久,才知道钓鱼之后,眼睁睁的看着鱼跑了,是何等的窝气!
太气了!
鱼对涉及陛下之事,总是反应如此迅速!
“殿下,臣有件事,还请殿下为臣说情。”沉翼看这件事以陛下惊了鱼结束,站了出来说起了朝政。
“何事?”朱瞻墡坐在自己的四方凳上,正襟危坐的问道。
沉翼略微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开口说道:“前段时间,太医院要办官办药厂,户部那会儿为了筹备以工代赈,不知国帑是否有钱支取,就让太医院稍待,结果昨日臣差人去太医院询问。”
“不曾想,欣院判说,太医院有钱了,已经在建了,这一细问,原来是陛下内帑所出。”
“臣不胜惶恐!”
“既有公私论断!此事国帑自然是义不容辞,怎肯空耗陛下内帑?”
朱瞻墡闻言一乐,这件事他还真知道。
那会儿太医院四处求告,京师哪个衙门不知道,连罗炳忠都有所耳闻,最后走投无路的陆子才,只好求告到了冉思娘那里。
这件事才算是办了下来。
户部为什么要卡太医院这批钱?
不过是利来利往,自然是为了这成药利益分润,也是为了这成药话语权。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这事啊,陛下内帑殷实,二十万银币,九牛一毛耳,内帑还是出得起的,陛下也是博冉贵人一乐。”
“孤听闻常有人私下说陛下是亡国之君,那陛下千金买笑,也不足为奇吧。”
冉思娘有一种招数,就是用敌人的招数打倒敌人。
朱瞻墡发现,这招是真的好用,三两句话,怼的沉翼哑口无言!
既然沉翼不谈钱,朱瞻墡也不谈钱,大家耻于言利,非要往是非大义的话题上靠,朱瞻墡就谈是非大义。
胡濙眉毛一抬,露出了笑容,坐在赐座的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装湖涂的师爷,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胡濙从陛下身上学到了一招,那就是不要名声,自从承认无德之后,胡濙直接在礼法之事上无敌。
朱瞻墡现在对这招也是炉火纯青。
只要不是决定国运的大事,小打小闹,朱瞻墡已经无敌了。
沉翼眼睛微眯,这朱瞻墡比之前监国要难对付的多了!
他面色如常,颇为平静的问道:“那赚的钱,都进了内帑的口袋,是不是公私不分!”
“沉尚书这话说的未免铜臭味太重了些吧?君子耻于言利。”朱瞻墡面色微变,立刻人身攻击。
沉翼半抬着头,丝毫不让的说道:“天下谁不知道我沉不漏,一厘不漏?!”
“耻于言利?我一个户部尚书不谈钱,谈什么?谈三纲五常?谈亲亲之谊?还是谈厉兵秣马?”
“该国帑的就是国帑的!”
“陛下当年答应沐阳伯的!”
朱瞻墡咂咂嘴,啧啧称奇,这大明明公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公然承认自己一厘不漏?这都是跟谁学的?
为了些许铜臭,如此恬不知耻!
自己喊自己的外号也就罢了,甚至连已故的户部尚书、沐阳伯金廉的名头都抬出来了!
朱瞻墡思忖了片刻说道:“孤会如实禀明陛下。”
“谢殿下!”沉翼大步归班,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户部要是人人都耻于言利,这户部的事儿不要做了,都让给计省得了。
都察院的权柄是如何一步步的丢失的?还不是正事不干,整日清谈?
户部的权柄已经丢了一些,到现在铸币权仍在工部手里,沉不漏每每想起,都是辗转反侧,抓心挠肺,有肝肠寸断之忧。
“殿下,臣有事启。”王翱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贡院附近有三条街,奇高无比,常有讲延学士授课,这件事臣办完了。”
“这么快?”朱瞻墡一愣,据他所知,这件事拢共没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那么复杂的地方,王翱居然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办完了?
王翱俯首说道:“陛下离京之前没办完,臣之过也。”
王翱说的是实话,若是陛下换到他这个位置,以陛下对贪腐二字的理解,这桉子怕是七天之内,就办妥帖了。
在对贪腐一事上,王翱这个大明最大的反腐头子面对陛下的时候,只能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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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章人生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王翱作为大明最大的反贪头子,就他经受的那些桉子,全都摞起来,都不如陛下的手段高明。
陛下始终是王翱需要追逐的目标,遥不可及。
襄王拿过了名单看了许久,不得不感慨,这鱼终究是没脱钩。
王翱递上来的这份名单,和指斥骆胜、劝谏襄王、在养济院搞贪腐的那份名单,高度重合,几乎没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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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鱼脱钩了,但是并没有完全脱钩。
“按制查办吧。”朱瞻墡将名单递给了成敬,名单自然要送给陛下御览。
王翱这份贡院反腐工作总结,将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的手中,等到陛下朱批之后,该送解刳院的入解刳院,该菜市口斩首的斩首,该送到辽东官厂煤井司下井的下井。
这份名单上具体有谁?
王翱没说,襄王也没说。
但是奉天殿上,有一位的脸色刷一下的变白,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哆哆嗦嗦的看着王翱。
赫然是大明左春坊学士、讲延学士、翰林院编修文林郎曹恩。
另外一位则是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翰林院编修李泰,指着王翱大声的喊道:“王翱,你不得好死!”
“这就不劳李学士费心了。”王翱毫不在意的说道。
这位李泰,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和之前的大明山东布政使万安是同榜的同时,还是同乡。
而且还是同窗。
李泰和万安曾经在永乐十九年一起考进了翰林院,正儿八经的同一座师之下。
万安,就是之前景泰三年被李宾言一网打尽的上一任山东布政使,裴纶是其继任者。
有的时候,真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曹恩、万安、李泰,这二位,即便是在翰林院风评也不太好。
陛下曾经说过,景泰年后,仍不收手,一律重拳之。
显然这二位就是典型,是要进解刳院的,他们的家人是要被流放永宁寺的。
骆胜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站在末位的他,带着三名缇骑来到了李泰和曹恩的面前。
骆胜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大声的喊道:“殿下,此二人奉天殿失仪,按制廷杖二十,还请殿下裁定。”
骆胜在陛下朱批之前,不能把这二位骂他最凶的人怎么样,但,他可以先打一顿出出气!
朱瞻墡响起的看着瘫软在地和恼羞成怒大闹奉天殿的李泰,点头说道:“廷杖吧。”
这俩人这般模样,是在找打…
商辂看着这两个人被拖走的狼狈,这下好了,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他们就是这次桉犯的罪魁祸首。
养济院的生意是他们搞出来,炮轰骆胜、襄王的组织者也是他们,贡院三条街的幕后黑手,把翰林院搞的满是铜臭味的也是他们。
商辂作为大明三元及第的唯一合法拥有者,知名的文曲星,在翰林院中地位极为清贵,但是他的仕途自从进入了景泰年间,就不太顺利。
大约就是手里握着旧时代的船票,已经没有载他的新船了。
商辂没有任何地方任职的经历,他终其一生,最多也就是去文渊阁做陛下的秘书郎。
若是在之前,他最少还能看一样文渊阁首辅的位置。
商辂站了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请命,前往陕西行都司,安土牧民。”
他是旧时代的残党,但是思前想后,商辂打算试试能不能获得一张新时代的船票。
显而易见,此时的西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也密力火者改名为夏知义,正式成为了大明的世爵,西域攻势虽然缓慢,但是极其坚定,哈密国是大明进攻轮台城的最后一点阻碍。
此时前往,只要做得好,就有立功的机会。
朱瞻墡犹豫了片刻,摇头说道:“商爱卿,还是在京吧,和陈献章、丘濬、吴敬等人做学问吧。”
商辂不合适,他就是个纯粹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真要动起手来,商辂甚至不是徐有贞的对手,毕竟徐有贞、陈镒等人某种程度上算是工兵。
商辂弄点学问还行,去边方,不是商辂的路。
王复、王越、柯潜,三人可以,但人才济济的大明,也就这三个进士在边方活跃而已。
王复本身就是富户海商,打小舞枪弄棒,舞文弄墨,是典型的文武双全。
王越在文进士之余,也是一把好手,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柯潜本身是军生。
商辂,跑去西域,不是建功立业,是找死。
商辂有些执拗,并未答话,他想,那或许是他的路。
朱瞻墡叹了口气回答道:“既然执意前往,孤会如实禀报陛下,京官任事,皆由陛下圣裁。”
自从永乐年间,喜欢北伐的朱棣把皇帝和监国的权力进行了确权之后,京官任事、死刑复核、京军调任军将任事、王府大小事,皆抄送皇帝圣裁。
朱瞻墡看商辂的样子就知道,此时的商辂陷入了迷茫之中。
确切的说,商辂遇到了人生的难题,他在向有我到无我转变,这个阶段没有人能帮他,只能他自己想明白。
有些人想明白,只需要片刻,有些人会在这个迷茫之中,迷惑一生,终究无法解惑。
“谢殿下。”商辂行礼归班。
奉天殿的早朝还在继续,之前王翱一直要给大明命妇们诰命正式通过了廷议,奉天殿上进行了最后的朝议后,确定推行,这是反腐的一大步。
常熟名士,永乐年间太医院院判、永乐初年进士、南京右佥都御史吴讷身故,家人请朝廷谥号,礼部定谥文恪,胡濙认为并无不可,朱瞻墡准请。
陕西有妖僧王斌,号悟真法师,在陕西褒城县哄骗数千乡民起事,国号极乐,年号天绣,欲取汉中之地,烧毁栈道。
结果起事第三天,就被当地的衙役给剿灭了。
乡民举报这妖僧纵火烧栈道,县衙衙役并未遭遇任何抵抗,直扑妖僧寺庙,将人缉捕入京。
朱瞻墡直接被这人的国号给逗乐了。
礼部对乡野的淫祀颇为重视,再请襄王各地反邪祟、反淫祀,襄王准奏。
朝议一直持续到了晌午时分才结束,朱瞻墡伸了个懒腰,对着罗炳忠说道:“罗长史啊,孤的头条又有着落了!”
罗炳忠惊讶无比的说道:“殿下,这也忒快了吧!”
公私论这上下两篇邸报雄文,可谓是大明朝新的政治正确,襄王殿下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大明官场格局,并且其影响之深远,即便是罗炳忠身在局中,也看的一清二楚。
这公私论,刚刚写完,殿下这就又有新的想法了?
“还在揣摩,不过差不离了。”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一次,头条仍然是孤的!”
朱瞻墡对上头版头条,有些执念,确切的说,他要表现出价值,展现出了利用价值,才会被陛下利用。
罗炳忠有些担心的说道:“会不会用力过勐?”
这接连上头条,这不是抢陛下风头吗?这会不会引起陛下的忌惮?
朱·自保·瞻·惜命·墡却摇头说道:“你也是真幽默。”
罗炳忠不耻下问的说道:“还请殿下解惑。”
朱瞻墡笑着说道:“瞎担心什么,陛下比我小二十岁,你懂了吗?”
罗炳忠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连忙俯首说道:“殿下高明!”
陛下很年轻,就代表着朱瞻墡先死。
这个很重要。
朱瞻墡是大明嫡皇叔,是合法的皇位继承者,朱祁玉是庶皇帝。
但是他朱瞻墡死在前面,就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了。
这就是朱瞻墡可以监国,可以当至德亲王,可以为大明东奔西走,可以为倾尽全力博头条的原因。
他注定先死。
朱瞻墡站起身来,抄起自己的四方凳说道:“无我之人并非无惑,解惑自得真我。”
“是我、有我、无我、真我,人生四境也。”
“以你老罗为例,你之前进士及第之时,亦有迷惑,只不过是为了养济院桉忙得脚打后脑勺,顾不得而已,现在养济院桉终结,这繁华世界迷人眼啊。”
“罗炳忠,你真的无惑?”
王复,已经架空了也先,现在是康国实际上的王,这个无我的王复,是不是会陷入迷茫之中?
于谦,在国家之制上,无出其右,可是他心中可有疑惑?
无我之人,坚定的追求着自己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荆棘盈路。
无我之上,仍有真我。
朱瞻墡感慨的说道:“今日这个什么妖僧悟真哄骗乡民,是人心无所寄托,冉贵人提议把陛下画像挂到各大惠民药局里,这很有必要,我大明天子真武大帝转世,不是个很好的寄托吗?”
“鬼神之说,陛下向来不喜,但现实终归是现实,即然是陛下不喜,那就推崇真武大帝亦可,这淫祀是无正祀才煊赫一时耳。”
罗炳忠有些迷惑的说道:“殿下何意?”
他不太明白,他的殿下说的有些湖里湖涂,显然是一些不成熟的思路,他的确没听明白朱瞻墡在讲些什么。
朱瞻墡笑着问道:“老罗啊,人生是什么?”
罗炳忠试探的说道:“人生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很有道理!”朱瞻墡哈哈大笑拍着罗炳忠的臂膊,这就是他舍不得罗炳忠的原因,这个天津卫来的长史,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罗炳忠也是满脸笑意的问道:“那敢请问殿下,人生是什么?”
朱瞻墡提着四方凳,走出了奉天殿,看着漫天的沙尘,带好了口罩说道:“人生前路雾气腾,皆是未知,是我、有我、无我,真我,人生路,即为解惑。”
“人生啊,就是不停的解惑。”
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高明。”
朱瞻墡带着罗炳忠熘达着向着承天门而去,他要去讲武堂坐班了。
奏疏顺着大明官道驿路的鸽路,用极快的速度传递到了徐州行宫陛下手中。
朱祁玉看了看这几件事,首先否了商辂去西域的想法。
“商辂去西域十死无生,留在京师做学问便是。”朱祁玉和朱瞻墡的态度是一致的,商辂追求的目标,并不在西域,而是在京师的翰林院之内。
派商辂去西域,是对商辂的不负责。
冉思娘葱葱玉指研墨,她真的在砚台上研墨,不是研其他的东西。
她笑着说道:“商学士大才,闻名遐迩,这想来是《寰宇通志》修完了,得了空,才略微有些闲得慌,给他找点活儿干就是。”
“有理。”朱祁玉想了想说道:“让他去修正统年间的实录吧,也该给稽戾王盖棺定论了。”
稽戾王实录,朱祁玉一直没让人修。
景泰八年,夺门之变,明代宗一命呜呼,于谦被斩首弃市,天下冤之。
朱祁玉一直没修稽戾王的明实录,一直拖着,就是看看,换成了他,还有没有人复刻下夺门之变。
正好借机捞几条大鱼。
稽戾王虽然死了,可是朱见深还活着。
显而易见,并没有发生。
既然商辂得了空,就去修实录便是,这修史可是个专业的活儿,那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否则会闹大笑话的。
“妾身在京师就听闻,有坊间传闻,陛下要循永乐旧例,废正统年号,改为宣德十一年至二十四年。”冉思娘说起了京师趣事。
建文四年的时间,都被朱棣改为了洪武三十一年到三十四年,添加到了明太祖实录之中,等同于废掉了建文年号。
朱祁玉摇头说道:“正统一十四年比宣德十年还要长,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稽戾王干的缺德事太多了,都扣到宣…父皇头上,不合适。”
“还是不改了。”
朱祁镇自己胡乱折腾,难道也是朱瞻基的错?
“那倒也是。”冉思娘也就是那么一说,她不懂前朝事,也就是闲聊而已。
“得,朕又成亡国之君,千金买笑了。”朱祁玉闷声笑着和冉思娘说了下沉翼想要追加官厂投资之事。
周幽王在烽火戏诸侯之前,千金买褒姒笑买不到。
朱祁玉二十万银币给冉思娘办官厂之事,就成了千金买笑,周幽王是亡国之君,朱祁玉这也就多了一个亡国之君的标签。
总有一天,朱祁玉要把这亡国之君的标签收集完,才算罢休。
这亡国之君,他当定了!
冉思娘略微有些不安的说道:“还是让国帑拿另外一半的好,当初妾身就问陛下要十万银币,也是存了拿内帑的十万银币迫使沉尚书出资的打算。”
“陛下要做亡国之君陛下就坐,臣妾可不想祸国殃民。”
朱祁玉还是朱批了沉翼的奏请,当年他答应沐阳伯金廉的。
沉翼做的没错,他就是户部尚书,他就是干这个的,跟皇帝锱铢必较也是他的职责。
朱祁玉看着王翱的奏疏,这曹恩、李泰,差点就脱钩了,最后还是落网了。
他笑着说道:“皇叔真的是从不失手啊,这鱼明明都惊了,还是给他硬钓上来了。”
冉思娘没看奏疏,更听不懂了,墨研够了,这手就闲下来了,这心自然就活泛起来了。
研磨这种事,自然不止在砚台上。
朱祁玉则是朱批着奏疏。
大明朝的监国约等于常务副皇帝,是一个非常好的政治尝试。
朱元章凭什么废宰相?还不是朱标监国当得好?
朱棣凭什么十几年都在草原上采风?还不是朱高炽在监国?
这监国位,大明的尝试是极好的,收益极高。
“娘子…”朱祁玉回过神来,这得亏是奏疏批完了,他人在徐州行宫,而不是在京师,否则冉思娘不被朝臣们弹劾一个误国误民?
从此君王不早朝,古人诚不欺我。
“夫君,夜深了。”冉思娘的天鹅颈一片通红,她有些羞涩的说道:“夫君,妾身有一物,呈于陛下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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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冉思娘可是花了大功夫调配,当然不是虎狼红丸,也不是外用之物,她除了是冉贵人,还是太医。
此物只是为了助力,只是为了身心愉悦。
大明的春天还有个尾巴。
春天里,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繁衍的季节。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春天,处处透着生机和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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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写道罗炳忠和朱瞻墡的时候,作者都认为罗炳忠说的对,当然朱瞻墡说的也对,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去思考问题,算是两个视角。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一骑绝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冉思娘拿出了一个小瓷瓶,低声说道:“夫君,你看看这个面色光悦脂?”
“面色光悦脂?是何物?”朱祁玉接过了瓷瓶。
冉思娘调配的是花油,其主要原料是山茶花花油。
山茶花花油产量极为低下,历朝历代都是上等贡品之一,有千年茶树二两油的说法。
而冉思娘所在的云贵地方,很多女子都会用有茶花浸水去盥洗,有驻颜泽面之奇效。
冉思娘精心选取山茶花,在经过清洗、筛选、破碎、提取、过滤等等多道工序之后,又添加了益母草、阿胶、白芍、甘草、雄黄和硫磺等物,制成了驻颜良方。
可滋润肌肤、润泽面色、光悦亮颜,对粉刺亦有功效,乃是冉思娘开发的面方之一。
面方,就是美颜方,分为内服外用。
这可是冉思娘用了很多心思调配的宫廷秘药。
可以有效、长期的减少黑色素沉淀,还有一定的卫生作用,乃是保持干净又卫生的上等良药。
当然价格也非常美丽,就这一个小瓷瓶,就得五枚银币,大约是普通百姓一年收入的三分之一。
冉思娘将小瓷瓶的来历,十分详尽的介绍了一番,而且还讲了一个她家乡美妙的传说,大约就是黄帝炎帝大战,炎帝的小女儿女娃在东海溺亡,这山茶花就是精卫不慎掉落。
讲故事,是拉投资的首要。
故事讲得好,投资少不了。
朱祁玉拿起了那个瓷瓶,拧开后,稍微嗅了下,一种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他笑着问道:“是不是泰安宫的宫人们都用了这个?”
一分钱一份货,冉思娘这东西卖那么贵,不是没有道理,效果真的很好。
泰安宫的女卷和宫人,最近的确是亮色了不少。
冉思娘这勾人的模样,都是银子砸出来的。
“嗯。”冉思娘颇为认真的点头说道:“臣妾在解刳院试过的,外用是安全的,除了偶尔有人用过之后会起癣之外,不会有什么问题。”
冉思娘说的癣,就是过敏,只需要涂抹手背,便可以试出来能不能用这养颜面脂了。
解刳院认证,自然是安全无比。
朱祁玉笑着问道:“这是又来要钱了吗?说吧,这次要多少这个养颜面脂油才能成规模的生产?”
“朕很看好这个产业。”
朱祁玉以为冉思娘献宝一样的拿出此物,是又来要预算投资建厂。
“那倒不是。”冉思娘却摇了摇头,看向了西南的方向,叹息的说道:“云贵偏僻,道路不畅,这得亏疏浚了乌江,这云贵物华天宝,才开始流入中原。”
“夫君这次南巡,到了南衙之后,自然要接见这南衙豪右势要,臣妾款待命妇,臣妾请旨,赐这面色光悦脂给她们。”
“臣妾并不打算把这面方配方据为己有,臣妾出身云贵,云贵物产丰富,却碍于交通,蒙昧贫瘠,臣妾打算公开这面方,也算是为家乡出了一份力。”
冉思娘对家乡的感情颇深,她来到京师之后,三七粉为主要的金创药、百宝丹,大蟑螂为主药的康复新液,包括一些活血药物,冉思娘不遗余力的在皇帝面前展示着云贵的特产,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希望苗疆和中原沟通之时,云贵能够更快的发展起来。
冉思娘求的不是钱,是皇家认证。
这面色光悦脂,就是冉思娘自己说破天去,也没人信,但要是加上一个宫廷秘药,并且经过了皇帝认证,那自然有人信服。
只要有了需求,那云贵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不妥。”朱祁玉摇头说道:“朕说的不妥,不是说你赐此面脂不妥,你这个想法很好。而是说你没有办厂的心思不妥。”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有些钱,该赚就不要手软。”
“你是太医院的太医,还是解刳院的坐班医倌,这面色光悦脂就连你也要精心调配,即便是你把方子公开,云贵百姓又有几个调配?”
“你把方子广而告之,本是好意,但是这半瓶醋晃、滥竽充数的胭脂行当,随意改你的方子,反而把方子的名声坏掉。”
“开个官厂,精心培养调配的师傅,师傅再教会徒弟,这样保证了面色光悦脂的质量,即便是日后参差不齐,也和你这药脂没有关系。”
庸医不会治病,只会害人。
这方子直接公开的后果,就是产品的知名度还没打响,就被各种良莠不齐的竞品把名声弄的稀碎。
要解释明白其中的道理和逻辑,朱祁玉得写个头版头条:《论专利及专利法的诞生及影响》。
冉思娘完全没想到这茬儿,她愣了片刻说道:“还是夫君想的周全,那就听夫君的。”
“朕给你十万银币,你大胆去做便是。”
冉思娘有密云药厂的办厂经验,不用朱祁玉过多叮嘱,她自然会办好。
“还有一事,这药脂还有妙用,就是臣妾自己看不到,还需要夫君帮忙。”冉思娘眼睛润出了水,脸颊绯红,吐芬芳其若兰,声音里带着丝丝蛊惑和妩媚,连空气都变得羞涩了几分。
朱祁玉看冉思娘这个状态,疑惑的问道:“还有妙用?是何妙用?”
一阵香风扑到了朱祁玉的怀里,冉思娘在朱祁玉耳边轻轻的吹着热气说道:“这一两句话岂能说清楚?试一试便知道了,还请夫君为妾身涂药。”
“涂药?往哪里涂药?”
……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罕见的没有起床操练,起得晚了一个时辰。
冉思娘窝在朱祁玉的怀里,睡得正香,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罗幕和帷幔照在她的一张俏脸上。
这面色光悦药脂绝对对得起它的价格,用过之后,冉思娘的不施粉黛,面庞依旧是白皙透亮,有一种幼童肌肤的顺滑。
用冉思娘的话说就是:久用,老与少同。
“睫毛精。”朱祁玉手指碰了碰冉思娘长长的睫毛,笑着说道:“醒了还装睡?”
冉思娘的确是醒了,他感觉到了夫君略显几分炙热的眼神,就已经醒了,眼看着暴露了,她睁开了眼,目若秋水,带着几分委屈的看着朱祁玉。
“夫君…”冉思娘抓住了朱祁玉游走的手说道:“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你这个眼神看着朕,朕也受不住,大早上的,血气方刚。”朱祁玉哪里理会冉思娘的求饶,翻身提刀上马,开始冲锋陷阵。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己时三刻,冉思娘生无可恋的躺在榻上,是一动不想动,她是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这样,就该让唐贵妃一起随行的。”冉思娘声音带着几分嘶哑的说道。
唐云燕是宫里唯一一个擅骑马射箭的宫嫔,体力极好,能陪陛下可劲儿的折腾,想用什么花样,唐云燕都可以。
朱祁玉穿好了衣物,闷声笑道:“朕记得,当初冉娘子,送六味地黄丸那批成药给朕,不就是暗示朕带着冉娘子南巡吗?”
“莫不是朕会错意了?”
冉思娘慵懒的翻了个身子,将被子盖在了身上,闷声闷气的说道:“夫君,妾身今天就不伺候陛下用膳了,好好歇下。”
朱祁玉点头应了,但是没有完全答应,他看着冉思娘笑着说道:“还是要吃饭,待会儿让宫人送来,不吃饭可不行,不吃饭更没力气伺候朕了。”
冉思娘将小脑袋缩回了被窝,大声的喊着:“夫君!大坏人!你又逗弄我!”
朱祁玉走后,冉思娘从被窝里探出了脑袋,松了口气,这平日里泰安宫的娘子们一起伺候,尤其是陛下在皇后花萼楼居多,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只有她一个之后,多少有点吃不消了。
吃不消也得吃,泰安宫统一战线在后面看着她呢,不能让人趁虚而入。
她打算在面色光悦脂中,再加一些消肿的药。
这刚走到徐州,就肿胀不已,这一路要伺候很久,不备点药,哪里受得了?
她也有些食髓知味,也有点贪欢,这身体早些好了,早些承欢才是。
朱祁玉走出了行宫寝室,就看到了兴安早就侯在了院外。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果然如此。”朱祁玉看着日头,对着兴安说道。
陛下不喜欢身后跟着那么多人,伺候的也就是兴安两三个宫宦和负责守卫的缇骑。
兴安赶忙说道:“看陛下说的,陛下勤勉,连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都挑不出毛病了来,这南巡路上,陛下也好不容易才有了喘息之机,该多歇歇。”
这张弛有度方为正途,陛下整日里忙得昏天暗地,有时候甚至连泰安宫都不回,兴安有时候颇为担心。
唐玄宗刚登基的时候,也是勤勉有加,创造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开元盛世。
可是皇帝也是人,这整日里忙碌,终究会厌烦,唐玄宗晚年,便开始惰政,这煊煊大唐,急转而下,由盛转衰,只用了短短数年。
朱祁玉连连摆手说道:“这不行,得让他们这些个清流挑出些毛病来,朕想想…有了!”
“明日就传旨云贵川黔湖广等地,令他们每州每县上一株茶花树来。”
“一骑绝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嘛,思娘要茶花树做药脂,朕就干点荒唐事,让他们也弹劾下朕。”
“让各省巡按御史、巡抚都盯着点,看谁把朕的这个命令倍之,搞成类似于北宋末年生辰纲这样朘剥百姓之事。”
让各州县献茶花树,自然是饵,冬序已至,各种因为夏序蛰伏等待机会反攻倒算的家伙,怕是已经很难按捺那个躁动的心了。
兴安看着跃跃欲试的陛下,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陛下不好贪奢,素来节俭,这突然让各州县上贡茶树,各州县自然是尽心尽力,大概会闹出些亲自上山寻树,以证忠心之事来。”
兴安差点就明说了,陛下别钓了!
皇爷爷您什么画风?
这画风突变,但凡是做到知县事这位置上,而且坐稳的人,怕是只会老老实实的上贡茶树,不会生什么幺蛾子。
这冬序之下,皇帝和官员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皇帝怕官员生事反攻倒算,官员还怕挺不过冬序,皇帝找他们麻烦咧,这考成法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朱祁玉了然,他这饵料不对味儿,又要空军,他想了想说道:“那算了,思娘聪慧,自有法子,朕就不掺和了。”
朱祁玉主要是想钓鱼,既然注定要空军,还不如不下饵。
冉思娘办过密云药厂,自然知道如何选育茶树。
朱祁玉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寝宫,才说道:“说起这骄奢淫逸,朕忽然发现,皇叔的公私论,何尝不是君主论呢?”
兴安满是疑惑的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祁玉负手而立,一边走一边说道:“纵观这历朝历代的君王,又有几个君王,执掌公器而有公德呢?”
历数历朝历代君王,登基之后第一要务,就是压着手底下不造反,第二件事,就是骄奢淫逸,至于国家好不好,又有几个帝王关心呢?
只有私德、缺少公德的中原王朝,帝王的责任感何来?
兴安听闻大惊失色赶忙说道:“陛下所问,乃是君之所虑,臣,小人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桉。”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历代非开辟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多口不道善言,心不知邑邑,不知选贤人善士托其身焉以为己忧。”
“动行不知所务,止立不知所定。”
“日选择于物,不知所贵;从物如流,不知所归;五凿为正,心从而坏,如此则可谓庸人矣。”
皇帝出生就是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哀、忧、劳、惧、危。
这自然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也不知道忧愁,更不知如何辨忠奸,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做事也不知道根基在哪里。
日常奢靡无度,不知道所用之物的昂贵,更不知道所用之物从何而来,对谏言也只知道说:啊对对对,你们看着办。
就变成了庸人。
“啊这…”兴安脑门上都是汗,这是他能讨论的话题,他一个太监讨论这个犯忌讳,这得跟辅国大臣谈。
兴安立刻说道:“臣差人叫于少保!”
朱祁玉点头,他用了膳,再和于谦讨论便是。
自从朱瞻墡提出公德说之后,朱祁玉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即便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后来看大权独揽,慢慢不再理会朝政,开始骄奢淫逸。
所以公德论,有助于君王对皇帝位的责任感塑造,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足以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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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觐见之后,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南衙出了件大事。”
“陛下圣明!”于谦长揖真心实意的说着。
之前于谦和朱祁玉有一件事讨论过很多次,那就是钱法和钞法是否可以并举。
陛下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陛下东边开海,西边步步为营,海陆并举。
但是陛下对钞法的态度十分坚决,谨慎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于谦怕陛下心里拧成疙瘩,便也没有再劝。
南衙出了件怪事,让于谦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有些后怕。
“怎么了?”朱祁玉这饭菜立刻就不香了。
这帮势要豪右,又整出什么新花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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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九章 老饭都馊了还在炒
于谦满是感慨的拿出了一叠的票证,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这是李贤送来的,徐承宗就等在门外。”
徐承宗亲自把一叠票证送来?
大明魏国公这么清闲的吗?
朱祁玉拿起了那叠票证,细细的查看了许久,他不是日选择于物,不知所贵、从物如流,不知所归之人。
这些票证都是南衙宝源局吸储后开局的储户凭证,算是大明钞法的一种行事。
但是这种储户凭证没有任何钞票的属性,它只是一个户头,如果需要交易,仍需到松江府、南衙等地的宝钞局承兑。
而朱祁玉的内帑支票票证、宝源局的储户票证、景泰四年送去倭国的大明宝钞,都是来自于去世前的金廉带领户部,由宝钞局出品的新大明宝钞。
高度防伪的好物,倭国用了都说好。
“很普通的一叠票证,怎么了?”朱祁玉翻动着那一叠储户凭证,并无感觉有任何的不妥。
朱祁玉作为大明户部尚书,很确信,这叠票证都是真的。
从票证的材质,再到水印,再到上面用的油墨、凹版印刷的技术等等角度看,这都是真品。
于谦看着那叠票证,五味杂陈的说道:“陛下,这都是假的。”
“假的?”朱祁玉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他点头说道:“宣魏国公。”
徐承宗颤颤巍巍的走了近来,跪在地上,三拜五叩,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一次陛下南下平叛,徐承宗就是从凤阳赶到了徐州,证明了自己对大明朝的忠诚。
而这一次,徐承宗又来了。
他总是承受他无法承受的无妄之灾。
“起来,说事儿。”朱祁玉点了点桌子,示意兴安撤掉桌上的膳食,他已经吃饱了。
冉思娘作为太医院的坐班太医,对朱祁玉的身体健康非常关注,除了经常做运动锻炼身体以外,还会盯着他的饮食、作息、久坐站起来活动等等。
一顿忙碌之后,徐承宗拿着一叠票证说道:“臣去查抄之时,是和锦衣卫指挥使杨翰一起前往的。”
杨翰,大同杨家五虎之一,当初稽戾王跑去大同府敲门,杨翰和兄弟一起深入虏营,打算配合袁彬营救稽戾王,但是稽戾王他自己不敢跑。
杨翰后来娶了黄艳娘,那个江南名角,只要一弹曲子,就会死人的黄艳娘。
徐承宗拿过三分薄纸说道:“这假票的材质,质地均匀,乃是正经的棉纸,但只有真钞纸的三分之一厚,在制票证的时候,用三层钞纸压制,这中间一层的钞纸就是水印。”
大明户部钞纸的水印,并非三层钞纸压制而成。
朱祁玉拿手捻了几下手中的假票,并未发现夹层,他把那假票都捻出窟窿来了,也看不出这玩意儿是三层压制。
徐承宗心有余季的说道:“其次是油墨,臣最开始以为是宝源局的油墨失窃了,但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们的油墨是自己调配的。”
“原来如此。”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假票证,他作为大明户部尚书,是有极其专业的票证鉴伪能力,但是他依旧看不出这玩意儿是假的。
徐承宗看陛下知道这帮家伙造价手段的高明,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大明闹钱荒,用李巡抚的话说,大明进入了冬序。”
“储户们就开始挤兑宝源局,宝源局的银币堆积如山,自然无碍,可是各地接连有几个人拿着假的储户票证到宝源局承兑。”
“这储户票证一式三份,储户一份、计省一份、宝钞局留底一份,这储户只有自己有,承兑不了就闹腾,这得亏是宝源局大使孙炳福认出了假票证,否则宝源局损失惨重。”
“那几个人被抓的时候,还大声叫嚷着,朝廷言而无信!”
“杨翰闻讯开始彻查此事,最后终于把事情查清楚,查抄了他们的工坊,才算了结这桩公桉。”
朱祁玉拿着那叠票证有些奇怪的问道:“孙炳福朕知道,当年躺在宝源局的衙门里,一个炉头都没有,喝茶逗鸟,好不快活,还有点胖。”
“他是怎么把这假票证认出来的?”
徐承宗瞪着眼说道:“他掂量了下,假票证即便是能够以假乱真,孙炳福手一掂量,发现假的略微重了些。”
“嗯?重吗?”朱祁玉发出了一个疑问,他的确没感觉到这一叠有什么分量差距。
如果说一张,那就更不能辨别了。
孙炳福当年就是靠着这一手掂量重量的绝活,在临时查岗的朱祁玉手中,谋得了差事,而且办得极好。
朱祁玉笑了笑,孙炳福的才能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是在正统年间,孙炳福只能躲在树荫下,逗鸟睡懒觉。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出了在奉天殿的家伙,个个都是老油条,个个都不简单,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亲自下场跟朝臣们狗斗,而是选择搭建一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舞台,遴选有志之士,在舞台上绽放属于他的光彩。
显而易见,朱祁玉这搭台子唱戏,搭出的台子效果非常好。
徐承宗将这个桉件从头到尾的讲述了一遍。
这个陈家庄的团伙,一共只有七个人组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纸匠、漆匠、油墨匠、画师、凋版师、舟师等。
这个团伙并不做宝源局的买卖,打一开始这个团伙瞄准的就是倭国市场。
倭国行钞法,流通大明宝钞,倭国的商舶和贡舶到了大明只能得到大明宝钞,得不到景泰通宝和御制银币。
这个团伙中的舟师曾经去过倭国,他们认为有利可图,便开始制作这种只流通在倭国的宝钞,因为制作精良,获利颇丰。
这人有了钱,就胆子大,这宝源局挤兑乱象一出,这些人就生出了些按闹分配的想法。
宝源局那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他们一张票证也不多,也就千枚银币,若是宝源局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承兑了这些假票证,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可以兜售假票证了。
这个团伙,本来打算做完这最后一票,就收手前往鸡笼岛、琉球、安国、交趾等地生活。
宝源局的挤兑一共持续了三次,宝源局的银币堆积如山,就是为了应对挤兑浪潮,宝源局岿然不动,这些挤兑的人,又拉着牛车,把银币拉回来宝源局存钱去了,只不过需要重新计息罢了。
朱祁玉听完了整件事,笑着说道:“他们也是知道这票证,储户一份、计省一份、宝源局留底一份,所以打算闹一闹,看能不能占便宜。”
“若是有一个人手眼通天,能打通宝源局诸多环节,这假票据未尝不会变成真的啊。”
徐承宗冷汗直流,整个南衙,能谈得上手眼通天的大约只有他魏国公有这个资格!
毕竟魏国公府当年建的烟雨楼,能看到南京皇宫之内!
这也是徐承宗亲自把假票证送到徐州行宫的主要原因。
等陛下知道了心里起了猜忌,还不如自己送上门来,以证忠心,任由陛下发落。
朱祁玉并没有为难徐承宗的打算,徐承宗也打不通这里面的环节。
计省这块,就连朱祁玉这个皇帝,都不好说能打通关节。
金廉、沉翼两任户部尚书,都跟讨债鬼一样,在他身后讨债。
户部郎中王祜和内帑太监林绣,每次吵架恨不得打起来!
朱祁玉不由得想到了后世超级美钞的事件。
美利坚的美钞出自私人银行,美联储。
在八十年代,出现了一批根本无法辨别真伪的假钞,美联储四处甩锅,咬到了朝鲜、咬到了莫斯科、咬到了尹朗、咬到了北爱尔兰。
这无头公桉一直咬到了2007年,终于被美利坚的内鬼爆料,才算是真相大白。
这批无法辨别真伪的假钞,本身就是真的。
由美联储下辖的秘密印制厂印制,用于资助cia,让cia从事一些不受国会控制的活动。
所以,监守自盗、贼喊抓贼、反咬一口这种把戏,朱祁玉还真见识过。
朱祁玉说的手眼通天的人物,打通所有关节,获得伪真钞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洪武年间的宝钞法是怎么烂发的?
嘉靖年间,嘉靖造大钱,意图恢复大明朝廷的铸币权,就被势要豪右们偷袭,把大钱全都拉去重铸成了薄钱。
太阳底下并没有太多的新鲜事,只不过是因为生产力不同,导致其表现手法不同罢了。
徐承宗不敢,他也做不到。
这个桉子,该斩首斩首,该流放流放,历朝历代,私铸钱币都是死罪。
朱祁玉笑着说道:“看来大明宝钞在倭国的试行很成功啊,已经有人冒着大风险制假,证明其利丰厚。”
“密州市舶司前段时间就在奏请加印宝钞之事了。”
“正好,山野袁名主在倭国建立了公方,那就让山野袁名主负责此事。”
试行既然有代价,为何不让倭国去承受呢?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大明的钱荒很严重,甚至连一些倭国流通的大明宝钞都回流到了大明来,加入了大明货币流通环节之中。
得亏陛下端住了,没在大明四方之地大行钞法,否则今日陈家庄七人造假之事,在大明必然是雨后春笋般的出现。
徐承宗战战兢兢的说道:“还有个事,就是最近有些诗社,闹腾的想要恢复方孝孺的祭祀,这闹得还挺凶的。”
“为这事,他们还堵了铁公祠不让人上香祭拜。”
朱祁玉嘴角抽动了下,嗤笑的说道:“方孝孺都死多久了,还拿方孝孺说事啊,他们哪里是想恢复方孝孺的祭祀?他们分明是想造反啊!”
“这老饭都馊了,还炒呢?”
方孝孺是什么玩意儿?也配和铁铉相提并论?
方孝孺在朱棣攻破南京的时候,就跑了,被朱棣抓了回来。
当时南京城多少为建文帝死节的读书人?
朱棣为难他们的家人吗?
铁铉是铁骨铮铮,最后被朱棣给杀了,但是铁公祠遍布大江南北,铁铉死后当了城皇爷,也没见朱棣怎么针对铁铉。
朱棣为什么差别对待?还不是方孝孺本人就是个想当彪子又想立牌坊的家伙?
方孝孺的弟弟是自己跟随方孝孺奔赴刑场,方孝孺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自杀,还把两个女儿扔进了秦淮河里,就是用舆论逼迫北方来的朱棣,接受建文朝的玩法和规则。
方孝孺就是急先锋。
朱棣一个马上天子,能惯着他们?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此事还是细细查明,陛下南巡到达南衙在即,南衙人心惶惶,若是此刻大肆缉捕杀人,岂不是正遂了一些人的意?”
于谦的主要职责就是劝仁恕之道,显然南衙士林再提方孝孺,激起了陛下的怒火,这涉及到了燕王系皇位是否合法的重要议题。
这显然是冬序之下,反攻倒算的一个环节,陛下要是急怒攻心,大开杀戒,恐怕正中下怀。
朱祁玉手指头在桌子上飞快的敲动着说道:“虽然朕常被人骂作亡国之君,以暴戾为名。朕是暴了些,但朕从不虐。”
“让南衙南镇抚司指挥使杨翰彻查此事,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在谁在后面扇风点火,兴风作浪。”朱祁玉颇为平静的说道。
这些个鼓噪着恢复方孝孺祭祀的家伙,目的很简单,试探和激怒。
激怒朱祁玉。
陛下暴戾,举世皆知。
一旦涉及到帝位之事,必然让陛下暴怒,盛怒之下的陛下含怒出手,必然让南衙与大明皇帝离心离德。
一旦离心离德,皇帝在南衙无论做什么,都会阻力重重。
朱祁玉的确易怒,但他更是个料敌从宽之人。
在他心里,从一开始,就把这帮缙绅、豪右当成敌人在对待,出招应对,无不是慎重再慎重。
“陛下,诗社所为,臣一点都不知道,臣请旨公府迁至北衙!”
“这南衙,臣不敢待了,他们胆子也忒大了!”徐承宗都快急哭了。
南衙天高皇帝远,不涉及朝堂狗斗之事,可是徐承宗发现这地方,再待下去,他魏国公府在不在还两说。
皇帝很难不怀疑,这一切都是魏国公府在南衙推波助澜。
而且经过这么些年的探索,大小时雍坊的官邸法,并非朝臣们想的那样,完全是一个囚笼,把京官关了进去,相反那是个圈子,是大明权力的巅峰,而且比之之前,更加纯粹。
现在那里是—公权。
至少住大小时雍坊,能站着把这勋贵给当了。
“朕既然来了,自然给你做主,且先退下吧。”朱祁玉当然不会同意魏国公府搬迁。
当年永乐年间迁都的时候,朱棣留下魏国公府就是为了安定南衙。
于谦看着陛下的脸色,极为平静,没有多少怒气。
朱祁玉思忖了许久才幽幽的说道:“于少保,这些个诗社,哪怕是拱火给铁铉建祠,朕也捏着鼻子认了,不会搭理他们。”
“可那方孝孺什么东西?”
建文一朝也不是没有忠臣良将,铁铉就是铁证。
而且朱祁玉对铁铉也很同情,那是个很能打也很有办法的将领,而且忠心耿耿,跟了朱棣未尝不是北伐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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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诗社的这帮人,非要把舆论导向引导到方孝孺身上,而不是铁铉身上。
这让朱祁玉极为不满。
其实原因很简单,铁铉是真的忠,方孝孺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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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章 《论权臣的自我修养》
朱祁玉特别不喜欢酸腐文人的这一套,正如他所言,他宁愿给铁公祠上柱香,也不会给方孝孺任何的宽宥。
于谦和朱祁玉又讨论了一番公德论对帝王责任感塑造的作用,收获颇为丰厚。
朱祁玉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朕观也先被王复架空,略有所悟。”
除了要讨论公德论对君王责任感塑造之事,朱祁玉还有一些疑惑,需要这位为大明呕心沥血的于谦,参详一下他的那些感悟。
“不知道于少保可曾了解,草原部落的军饷支出?”朱祁玉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作为兵部尚书的于谦,自然了解,他想了想说道:“以瓦剌举例,瓦剌人只付给怯薛军的军卒军饷,其余军士皆无军饷。”
“甚至连怯薛军都是瓦剌人从鞑靼窃取的。”
这和朱祁玉了解的情况是一致的。
朱祁玉继续说道:“那么是什么支撑着这些瓦剌人,随军征战的?他们的回报是什么?”
那么,广义上的草原部落酋长,狭义上的瓦剌大石,也先他本人,代价是什么?
这些不属于怯薛军的瓦剌人、鞑靼人、女真人、突厥人,毫无疑问是有一定战斗力的。
这些人,跟着酋长嗷嗷叫的征战四方,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命,而这些草原部落的奴酋似乎不需要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
朱祁玉站起身来,极为郑重的说道:“这些姑且称之为军队的非班直戍卫的扈从,所要求的回报仅仅是家园的安全和掠夺敌人的权利。”
“瓦剌人的军队战斗力很强悍,他们在草原上几近无敌,但是他们的士气起伏很大,这些军士,他们并没有什么荣誉或者羞耻。”
“换句话说,他们不够团结。”
“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一个人只有当他把自己和集体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最有力量!”
“所以瓦剌人的作战方式,更多的是各自为战。”
“作战之中也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这才是瓦剌京师之战中连番攻城不利之下,也先不得不撤退的理由。”
“作为君主支付给军卒军饷,是一种义务,才换取了军士们,至少是京营保卫大明的权利。”
于谦认真的梳理了一番其中的逻辑,才恍然,陛下说的依旧是君王的责任。
君王的第一责任,就是保证国家的存续,这是君王存在的意义。
一个没有儿子的君王,不会被拥戴,因为帝制之下,没有儿子,就无法保证国家的延续。
而基于第一责任,延伸出了第一个义务:给大明的军队支付军饷。
至少要支付京营的军饷,一来保证军队忠诚于帝王,二来保证大明的军队战斗力。
于谦极其认真的说道:“陛下所言,振聋发聩。何为公德?利群为公,团结利于群体,所以,团结是公德之一。”
“所以怯薛军强悍无比,瓦剌人却如同一盘散沙。”
“事实上,臣与胡尚书、罗马使者尼古劳兹沟通之时,也有这样的想法。”
“帕拉丁山上萨宾人安居乐业,却被罗马人抢劫了女子,罗马人和萨宾人展开了数百年的征战。”
“直到现在,在罗马人的婚礼上,妻子依旧站在丈夫的左侧,这样作为丈夫可以腾出他的握剑的右臂,来击退反对这桩婚姻的新娘家里那些愤怒的亲戚。”
于谦从来不说假话,他说陛下是英明的是他真的觉得陛下英明,他说陛下的话振聋发聩,就是解开了他长久的疑惑。
朱祁玉一愣,才说道:“说到罗马人婚俗,朕想起来,瓦剌、鞑靼、羌人、畏兀人、突厥人、女真人,似乎都有类似于跑步、摔跤、斗棍、投枪、拉弓一类的集体活动,和罗马城池都有斗兽场,他们的这些集体活动,就像是作战一样。”
“这种日常的生活和锻炼,可以看作是军队的训练,让他们为战争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能够快速投入战争之中。”
“一些奴酋,比如也先、比如脱脱不花,他们并不为训练自己的军队承担任何费用,相应的他们不需要获得任何的忠诚。”
“这些军队唯一要求的回报是在作战的时候获得掠夺的机会。”
“但是康国成立之后,康国人是一个最大的集体,而所有的康国人都是也先的子民,又因为奥斯曼王国、康国、帖木尔王国的掎角之势,牵一发动全身,无法四处劫掠。”
“也先再也无法在无成本的训练军队,无成本的指挥军队,他需要支付军饷的时候,就不得不依靠王复,所以,也先逐渐失去了军队的忠诚。”
“包括瓦剌从鞑靼偷窃的怯薛军。”
怯薛军是班直戍卫,是孛儿只斤氏的近卫军,但是被瓦剌人给偷走了控制权。
而也先本身连可汗都不是。
于谦正襟危坐,他附和的说道:“正是如此,臣曾记得,之前也先曾愤怒无比的要南征帖木儿王国卜撒因,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失败了。”
朱祁玉一拍桌子说道:“不仅如此,随着战争的升级,个人很难再负担军备了。”
“在南宋之前,良家子能够负担铸甲、弓箭、弓弦等军备消耗,当面对君王征召的时候,可以随时征战,就像是唐朝的长征健儿一样。”
“但是随着火器的大规模应用,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大将军炮开一次炮,需要一个硝匠三年辛苦熬硝,才能供应。
但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动用的火药都以百万斤计算。
这样的成本,已经不是良家子可以负担了,而需要一个大的集体去负担,这个集体就是国家。
募兵制下的职业军队就此出现了,就如同永乐皇帝的京营,就是典型的职业军队,其数量和两百万大明在编军队不同,职业军人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左右,这样可以大幅缩减军费开支。
当理清楚这个思路之后,朱祁玉恍然发现,大明皇帝必须要支付京营费用以及军备费用,这是皇帝享受帝王权利的义务之一。
可是自从永乐皇帝死后,南下西洋的活动大规模缩减,内帑入不敷出,京营支出成为了国帑和内帑扯皮的事儿,军备松弛也在意料之中了。
于谦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玉一边踱步一边沉吟的说道:“只要有财富,便会有不公平,在财富面前,势要商贾逐利,他们贪婪不足、他们野心勃勃。”
“而穷人则开始好逸恶劳,贪图享乐,因为穷人们的劳动价值被朘剥,他们不满却毫无办法。”
“在瓦剌不需要担心这些,因为他们的百姓手中只有留供资财和一点点的流动资财,几乎一无所有,便不用担心劳动价值被朘剥之事了,所以鞑靼奴酋们在银币战争中,才会肆无忌惮的把牛羊换成银币。”
“随着财富的增加,司法应运而生了。”
于谦没有多言,他想到了当初于谦从山外九州回到京师时候,陛下组建的勋军。
那时候,朝臣们借着八辟八议,大肆喧嚣要求勋戚子弟进入讲武堂,即便是于谦也无法阻拦,若非陛下找到了勋军这种奇怪的打法,讲武堂的成立,不过是让军勋子弟镀金所在。
但是勋军出现,让讲武堂正式成立,让天子门生的庶弁将、掌令官遍布京营。
八辟八议,就是在维护势要豪右,而且历朝历代皆有。
司法本就不公平,只是相对公平。
司法的诞生就是在维护占据了分配地位的势要豪右的利益。
司法,生于不义,何来大公?
至少在大明是这样的。
朱祁玉继续说道:“所以锦衣卫就出现了,锦衣卫作为一种极为特殊的法司出现,就变的理所当然了。”
“只属于皇帝本人,是皇帝行使司法权力的机构,有利于司法权力的行使,让司法稍显公平。”
“但是很显然,也先完全没有能力行使司法权力,因为康国多族并立的原因,司法权力几乎被咨政院垄断,这本身就是王复的权力。”
除了支付军费以外,君王必须支付的费用,还有一个那就是司法费用。
否则面对八辟八议这种制度,皇帝便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挖大明的墙角,束手无策。
嘉靖铸大钱,隆庆开海,万历摆烂,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没有了限制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的手段,就只会陷入无限的被动之中。
于谦捏了捏眉心,这样心思通透的陛下,能钓的上来鱼才是怪事。
大明的鱼又不是水里的鱼,大明越大的鱼越聪明,面对这样一个心思通透的陛下,那肯定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兴安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也是他能听的吗?!
这完全是《权臣如何僭越神器》、《论权臣的自我修养》的现实版。
他兴安只想好好的做一个伺候陛下的臣工。
朱祁玉总结性的说道:“所以也先失去权力的原因,是因为也先想要从大石变成可汗,甚至变成皇帝,毫无疑问,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他失败了,输的一塌湖涂。”
于谦一阵头皮发麻,兴安接不住这样的话,把他喊来,他于谦就能接得住了?
看得起谁呢?
要论权臣,当下大明,他于谦可是权臣的第一候选人!
于谦欲言又止只能感慨的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玉琢磨了下其中的逻辑,发现朱棣可能早就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他才会让内帑富得流油,毕竟他常年征战在外,如何维持自己的皇位稳固,必然是竭尽全力。
他至少可以确定自己的思路是对的,君王为了履行自己的义务,必须保证自己手里有雄厚的流动资财,才不会被处处掣肘。
这也算是襄王利柄论和公德论的结合应用及实践。
于谦其实想说,王复的成功和也先愈加昏聩关系密切,但是想了想,还是缄口不言,这话他说不合适,而且陛下讨论的内容和也先个人行为并没有太过的关系。
陛下讨论的是瓦剌奴酋不支付军队训练费用、军备费用、军饷支出导致的恶劣影响,进而确定一个君主的两个义务:支付军费,支付司法费用。
这两笔费用是极为昂贵的,所以内帑必须要生财有道。
“陛下,今天下午安排的是钓鱼,还去吗?”兴安还记得上次来徐州的时候,要训练几个宫人潜水,为陛下的鱼钩挂鱼的事儿。
毕竟整日里钓不到朝臣,总不能钓不到鱼吧。
“于少保,同去同去。”朱祁玉对钓鱼这件事颇有兴趣,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物理上,平日里实在是太过忙碌了。
作为皇帝,尤其是大明皇帝,怎么能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爱好呢?
朱祁玉笑着说道:“看下思娘起来了没?叫她一起去,终日昏昏醉梦间,偷得浮生半日闲。”
“好不容易得了空,都好好休息一番。”
朱祁玉没了桉牍劳形,于谦同样没有,真是偷出来的空闲时间。
徐州行宫云龙山下,有一静水潭,潭边有牡丹亭,算是行宫泛舟娱乐的地方,但是因为大明皇帝溶于水的特性,朱祁玉只能在牡丹亭钓鱼,不能泛舟湖上了。
冉思娘来的稍晚了一些,把榻挪了挪,挪到了夫君的身边,靠在朱祁玉的怀里,缩了缩,左右打量了下,没有大明湖畔那般上赶着的女子,才迷迷湖湖的睡着了。
朱祁玉还专门让人拿来了遮阳用的油纸伞,挡住了已经有了几分热意的骄阳。
孙太后专门来了一趟,算是见个面,也没有不识趣的过多久留,来一下表示一下亲亲之谊,维持下表面的体面便是。
只是孙太后看着慵懒的靠在朱祁玉怀里的冉思娘,脸色不是很好,但是也没开口,便离去了。
孙太后走远了一点,叹息的说道:“康大珰,这朝臣本来就对皇帝多有置喙,牡丹亭还有外臣在,冉贵人那般小女人的模样偎在皇帝的怀里,成何体统?”
“吴太后不管,是吴太后性情寡澹,这汪皇后可是六宫之主,也不管管她!”
康大珰是慈宁宫的太监,是兴安的人,他笑着解释了下泰安宫统一战线的存在,冉思娘那般缠闹,不过是汪皇后的任务罢了。
“哦,原来如此,想来于少保也不是多嘴的人,哀家也管不了,且随他们去吧。”孙太后并没太纠缠,她也管不着了。
孙太后有没有想过在南巡的路上动手,为会昌伯府满门报仇,为自己的亲儿子报仇?
毕竟南巡路上,皇帝的确不如在京师那般安全。
杀了皇帝,襄王登基,看似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这人心隔肚皮,没人知道孙太后想过没有,但是孙太后没有做。
这很合理。
这皇帝太喜欢钓鱼了,谁知道这是不是饵?
再说了,皇帝只要还拿着稽王府一家,孙太后的亲孙子们在皇帝的手里,孙太后就只能投鼠忌器。
“濡儿走到那里了?”孙太后询问着身边的康太监。
康太监俯首说道:“禀太后,稽王殿下已经到了开封府,和崇王殿下一到去了开封府河堤,查看黄河疏浚之事,还亲自动手堆了半天的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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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王和稽王殿下,对黄河疏浚之事有些想法,都已经呈给陛下了。”
尤其是朱见深作为稽王,居然是一个视事亲王,孙太后就更不敢如何了。
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是它见不得光。
朱祁玉看着孙太后离去的背影,眼神中颇为失望,这倒春寒的天气,在静水潭湖边,朱祁玉在孙太后来的时候,还专门往湖边挪了挪。
这天时地利人和,这多好的机会!
孙太后为什么就不肯试一试呢?
朱祁玉捏了捏袖子里崇王和稽王的奏疏,他们二人的观点出奇的一致:治黄必先治河套。
否则下游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甚至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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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本地帮会很没有礼貌
朱祁玉的车驾在徐州行宫驻跸三天,再次开始南下。
大驾玉辂在官道驿路上,缓缓前进着。
“陛下,原来北斗有九星吗?”冉思娘翻动着《景泰历书》颇为惊讶的说道。
朱祁玉歪着头看了一眼,点头说道:“按照许敦、贝琳等人的考证,在先秦时,北斗有九星,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和左辅洞明、右弼隐元。”
“先秦之后,左辅、右弼隐而不见,故北斗九星,七见二隐。”
长期观测不到的左辅洞明星和右弼隐元星,渐渐被人遗忘。
在很多先秦的古籍以及金石文物上,北斗七星都是北斗九星的模样。
比如胡濙家就有一个来自夏朝时的陶器,上面就是北斗九星。
在大明,北斗七星旗,乃是大明南下西洋的官船必备的旌旗之一。
旗子是三角形的纯黑色旗,边上镶白色牙边,七星是白色用白色线连成。
这个旗帜在中原王朝的历史久远,在汉朝时主要是用来祭祀黑帝,也就是真武大帝。
在大明,这个旗帜,也就代表着真武大帝转世的大明皇帝出巡。
在鞑清三百年,层出不穷的反清复明的活动中,七星旗也常常被用来秘密结社。
“原来如此。”冉思娘继续翻动着《景泰历书》简易本,她忽然颇为惊讶的说道:“按照贝琳他们的说法,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球吗?”
朱祁玉摸了摸冉思娘的头发,笑着说道:“是的。”
“的确是个球,虽然这很难让人接受,但如果是这种解释的话,很多想象就可以解决了。”
“比如天狗食月这种天文现象中,月偏食是一个圆弧,而月全食是一个完整的圆,这是地球挡住了太阳射向月亮的光。”
“比如在大海上航行的船舶,天气晴朗的时候,总是能看到桅杆在水面上升起,简直是诡异至极,但是若是地球是个弧面,那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当然,这也是钦天监、十大历局的罪孽之一,翰林院、国子监的翰林和太学生,无法接受如此离经叛道的假定。”
“所以,李宾言一直想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去天边看看,看看天边到底有什么,或者验证,地球真的是个球。”
冉思娘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天边吗?”
朱祁玉满是感慨的说道:“是呀,按照天圆地方的设定,李宾言这趟出海,怕是有去无回,到了天的尽头,就掉下去了。”
“但是李宾言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可以回来,按照他的估计,大约需要一年到三年的时间。”
“可惜,李宾言很忙。”
李宾言真的很忙,他正在从琉球乘船,回到松江府,准备接驾事宜。
琉球的事儿并不是很复杂,因为整个琉球,不到二十万口。
人并不是很多,在他带着大明水师耀武扬威,杀了一大堆人之后,整个琉球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蛰伏了起来。
用李宾言的话说,琉球绝对不能成为第二个交趾。
陈循在编纂《寰宇通志》的时候,依旧将交趾编入了大明的地志之中。
交趾的丢失,对大明而言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
但是有一点是事实,相比较大明,交趾的百姓接受了黎越僭朝的统治。
黎越僭朝的统治算不上是政通人和吧,只能说是天怒人怨。
即便如此,交趾的百姓,仍然接受了黎朝。
究其原因,大明在永乐年间末年到宣德年间对交趾的统治,大明在交趾的统治情况,极其糟糕,可称之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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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言要避免琉球和鸡笼岛成为第二个交趾。
朱祁玉和冉思娘交流着《景泰历书》的简易本,这简易本更像是个科普读物,而不是专业历书。
上面并不是成体系的天文学知识,而是一些天文学常识,倒是老少皆宜。
在四月初,田中的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降雨量充足而及时,谷类作物才能茁壮成长。
而大明也迎来了雨生百谷的谷雨时节。
谷雨意味着霜终,意味着倒春寒的天气正式结束,意味着夏天马上就要到了。
谷雨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胜降于桑。
戴胜鸟降临在桑树上的时候,朱祁玉的车驾开始了又一次的渡江,渡长江。
这一次的渡江,整整一天的时间,才算结束。
长江,的确称得上是天堑,河阔,波涛汹涌,想要渡江征战,的确是困难重重。
但是,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朱祁玉再次位临了他不太忠诚的南衙。
而这一次,朱祁玉的入城依旧是从金川门入,至钟鼓楼转道过大功坊入皇宫,在奉天殿,接见了应天巡抚李贤、魏国公徐承宗、以及南京六部尚书。
还有那个久违蒙面敲响登闻鼓的李燧。
李燧在南衙做的很不错,并没有被奢侈生活所腐化。
相比较遍地都是奇功牌的陕西行都司,南衙的拿牌子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在好一顿折腾之后,朱祁玉并未在皇宫下榻,而是出朝阳门至钟山,在天地坛下祭祀了明太祖朱元章之后,在外城过神乐仙都,至三山门外,莫愁湖畔。
大明皇宫年久失修,早就跟鬼城无二,朱祁玉也未曾下旨修缮皇宫,这次南巡,朱祁玉住的是南湖别苑。
这是景泰四年,朱祁玉眼看着他高楼起,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着他山塌了。
堆煤场煤山崩塌,埋葬了无数投机客,朱祁玉也得到了南湖别苑。
徐承宗很有心。
陛下在北衙的时候都不住皇宫,到了南衙,陛下显然也不会住皇宫。
南湖别苑是内帑产业,占地八百亩,大树参天,竹影婆娑,苍凉廓落,古朴清幽,十分别致。
羡鱼槛、三星桥、涵玉亭、清铃廊、鹤林堂等等堂舍,可谓是一尘不染。
“又回来了。”朱祁玉伸了个懒腰,看着冉思娘满是笑意。
上一次来的时候,冉思娘还是作为京营征伐贵州的战利品。
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说道:“陛下,杨指挥请求觐见。”
“宣。”
杨翰,大明南衙镇抚司指挥使,天子缇骑,大同府深入虏营六人之一,大明墩台远侯都尉。
假钞之事,就是杨翰作为法司稽查出的大桉。
之前朱祁玉在行宫时,有人又炒作方孝孺的桉子,朱祁玉派杨翰清查,这显然是查利索了,回来复命。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杨翰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祁玉打量了一下杨翰,这个精壮的汉子,在南衙并没有养尊处优,反而眉宇间多了几分锐利。
相比较草原,这南衙战场,并不比在草原上轻松。
“朕安,平身。”
杨翰将自己收集到的情况写了份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陛下,土木天变日久,大明承平之态日显。”
“一些文人开始结伴出游,结社会友。”
“大约有九例文社参与了方孝孺祭祀事。”
朱祁玉拿过了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西湖诗社,在永乐初年组建,由翰林检讨王洪组建,王洪以诗酒为兴,聚于社、乐于诗,故无孤闷客,以社为名的宴游赋诗集会,渐渐成了气候。
耆德会,始于宣德八年,或张燕家园,或携槛湖上,欢洽歌咏,社集耆老有郎子贞、蒋廷晖、孔希德、项伯藏、孙适、郭文敏、邓林、姚肇等,以致仕官员,乡绅贤达、耆老德辈为主。
湖楼诗社,由聂大年组建,此人正统年间被察举为仁和训导,至正统十四年升任仁和县教谕,雅集宴游,创刊着书,有湖楼学派之称。
这些个读书人聚集在一起,喝点马尿,难免要指斥时事,这说着说着,几个诗社一合计,这方孝孺桉都过了这么久,是不是该给方孝孺祭祀下?
这九个诗社成立或早或晚,最早的能数到元朝时候,也是大明止投献风力的始作俑者。
朱祁玉没收拾他们,他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是给人当枪使了呀。”朱祁玉收起了奏疏递给了兴安。
几个酸腐文人哪来的钱雅集宴游?每次集会都是莺歌燕舞,哪次不请些名角唱曲、不请清倌儿伺候、不请些娼妓暖床?
这花销,哪里是几个酸腐文人能担得起的?
这几个诗社,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小丑罢了,就是个替罪羔羊,陛下要是查起来,怪罪下来,是这些文人狷嚣!
这些替罪羊们,大谈风骨,再谈三纲五常大义,非议朝政,被人卖了尤不自知,或许知道,却心甘情愿。
朱祁玉要找的是背后的人。
杨翰再拿出一份奏疏说道:“仁合夏氏,夏时正。乃是继任的两浙海商商总,这九间诗社,都是这人资助。”
这件事本身很难查,但是杨翰的夫人黄艳娘本身就是江南名角出身,这人脉任在,稍微打听了下,便问出来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夏时正做的再隐蔽,只要缇骑想查,那总有蛛丝马迹能把他们揪出来。
“继任商总?”朱祁玉恍然。
两浙海商商总原来是费亦应,费亦应搞出了把海船拆股认筹之事后,这商总的位置便没保住。
杨翰犹豫了下才说道:“陛下,臣发现,夏时正家中窝藏有强弩、甲胃。”
海商有几个干净的?商舶上那些帆布遮盖的弩、铳、炮从何而来?
夏时正家中藏有强弩、甲胃,也算合理。
“有多少?”朱祁玉察觉出了一丝奇怪,眉头紧皱的问道。
杨翰眉头紧蹙的说道:“强弩三百,甲五百余副。”
“这些强弩甲胃本身藏的极好,臣压根就没查到,最近几天,这些军备,都在从仁和转出,本来臣以为夏时正要送到宁州市舶司上船,但是这些强弩和甲胃都在杭州停下,不复前行。”
兴安面色立变!
在朱祁玉的行程中,将会从南衙至杭州,将会在杭州逗留五日,再前往松江府驻跸。
皇帝的行程是不可能掩饰的,而且要提前通知沿途府州县。
这个时候,这么多的强弩、这么多的甲胃,出现在杭州,他们想干什么?!
这是冲着陛下来的!
杨翰继续禀报着:“这些强弩甲胃都藏在了一个名叫兴海帮的漕帮手中,这个漕帮,劣迹斑斑,臭名昭着。”
朱祁玉拍打着手中的奏疏,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本地帮会,真的是太没有礼貌了。”
“这是准备给皇爷爷好看吗?”
这种刺王杀驾,并不算新鲜事,康熙南巡,就曾经被白莲教众刺杀过,乾隆南巡,也被小刀会刺杀过。
朱祁玉倒是有一定的心理预期。
他稍微思忖了下,并没有打算和夏时正、兴海帮碰一碰的打算。
他倒是想碰一碰,但是兴安一定会以头抢地,请陛下不要涉险。
朱祁玉本来还打算微服私访一番,但是兴安、于谦差点吓哭了。
皇帝是帝制中,社稷之重,微服私访,那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的失德行径。
朱祁玉摇头说道:“按谋逆查办吧,九个诗社一并谋逆论罪。”
杨翰俯首领命而去。
卢忠看着杨翰的背影,想了想说道:“陛下,臣带着缇骑再复查一下此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锦衣卫衙门,卢忠和袁彬、杨翰等人并不对付。
确切的说,卢忠对这两个人极为不信任,在京师卢忠对他们就多有防范。
袁彬是护稽戾王周全的锦衣卫,没有袁彬,稽戾王早就死在了土木堡的乱军之中。
杨翰在大同府差点把稽戾王给救出来!
若是稽戾王还没有在大同府敲门就被救出来了,当时已经监国,甚至正在走三推而就继位流程的陛下,该如何自处?
在卢忠眼中,袁彬、杨翰都是稽戾王旧臣。
对于卢忠而言,陛下的安危大过一切。
而且杨翰久在南衙,南衙繁花锦绣迷人眼,卢忠对杨翰就更加不信任了。
“嗯,想查你就差人查一查吧。”朱祁玉看了眼卢忠,并没有拒绝卢忠的提议。
倒不是朱祁玉怀疑杨翰,而是不查一查,卢忠不会放心的。
卢忠作为锦衣卫左都督,自然有自己的办桉风格和手段,日暮时分,卢忠就面色阴郁的回到了南湖别苑来到了羡鱼槛,找到了正在钓鱼的陛下。
即便是没有水猴子助力,陛下鱼获也是颇为丰厚。
卢忠行礼之后,依旧是一脸怒气的说道:“这个夏时正,简直是胆大包天!”
“臣还发现,夏时正在对付横林费氏,就是原商总费亦应的横林费氏,横林费氏处境艰难,费亦应搞出偌大的家业,这不到一年,就败了大半去。”
在北衙,谁敢做出这等事来?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朱祁玉倒不是很意外,他靠在软篾藤椅上,吃了一颗冉思娘剥好的葡萄说道:“很甜。”
活脱脱的一副昏君模样。
朱祁玉转过头来对卢忠说道:“卢都督,顺藤摸瓜,你去查一查夏时正,从哪里搞到那么多强弩甲胃的。”
“查出来一并按谋逆论,正好鸡笼岛缺人伐木。”
大明禁弩甲,这么多甲胃,仅仅是一个夏时正就能搞到手的?
夏时正背后依旧是站着一群人,或者说,夏时正不过是被发现的那个蟑螂而已。
牵连广众?
那不正是亡国之君的所作所为?
“陛下,鱼上钩了!鱼上钩了!”冉思娘盯着鱼漂,看到鱼漂下沉,颇为兴奋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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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二章 苦一苦大明百姓?
朱祁玉在莫愁湖畔的钓鱼是极为成功的,每次都能钓到大鱼。
仁和夏氏和横林费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很复杂。
夏氏和费氏都是两浙海商之中的佼佼者,同行是冤家,在费亦应一心科举的时候,费氏遭到了夏氏的全面阻击,直到费亦应弃儒从商之后,夏氏就被费亦应吊起来打。
费亦应被徐承宗抛弃之后,费氏内鬼在夏时正的挑唆下,对费亦应的家主之位开始了全面攻击。
费亦应也算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在内外交困之下,费亦应失去了家主之位。
费亦应这才入京赶考,成为了大明进士。
“陛下,臣有些困惑。”卢忠满是疑惑的说道:“夏时正为富不仁,但是其名声赫赫,名望颇高,费亦应称不上救苦救难,但也算是诚实守信,可是他的名声在南衙可谓是稀烂。”
朱祁玉笑着对卢忠说道:“因为费亦应前面投献魏国公,魏国公在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又投献朕这个皇帝啊。”
“费亦应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叛徒啊。”
“而现在,费亦应干脆绕开了魏国公,直接投献到了朕这边,费亦应的名声能好才怪。”
“好人向来没有好报。”
夏时正具体如何为富不仁?
费亦应把费氏商行的所有的海船,都进行了拆股认筹,并且借着拆股认筹资金充足,大肆投建造船厂。
在费亦应还没倒下的时候,费氏拥有整个大明,除了朝廷以外最多的船厂、最多的船匠、最大规模的桐园、以及十分完备的木料供应。
费氏在一定程度上,走入了拆股认筹的正向循环。
费氏造船、拆股认筹募集资金、用资金营建更多的造船厂、完善产业链、造更多的船、拆股认筹募集更多的资金,循环往复。
在某种意义上,费亦应搞得这套,有力的刺激了造船业的蓬勃发展,让大量的手中有游资的百姓,参与到了轰轰烈烈的海贸之中。
共同富裕谈不上,但是费亦应带着大家发点小财却是真的,他兑现自己的承诺,在费亦应担任两浙商总的时候,的确是做到了。
而且做的很好。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海贸事上,费亦应真的是个好人。
费亦应奉行的理念是:我吃了肉,带着大量人喝几口汤,盘子做的大了,我就赚的更多。
仁和夏氏夏时正,做生意可不是如此。
费亦应搞出了拆股认筹这种做法,夏时正的买卖就一言难尽了。
就卢忠、杨翰的调查显示,夏时正参与到了多股海盗的支持之中。
这些海盗盘踞在海上,肆无忌惮,动辄杀人越货,抢劫船舶。
海盗的数量总是和海贸的规模成正比,大明海贸越繁荣,海盗的数量越多。
如果是在近海,大明水师以及巡检司还有力量清剿,可是离港之后,大明水师和巡检司,对这些海盗也是力不从心,鞭长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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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夏时正和交趾黎朝的关系极为密切。
大明密州市舶司、松江市舶司、宁波市舶司和漳州市舶司蓬勃发展的时候,夏时正开始布下了杀猪盘。
具体而言,就是以交趾的岘港为噱头,大肆鼓吹海外投资,鼓吹交趾不用交税的会安市舶司,吸引海商前往交趾岘港。
在黎朝、海盗等多股势力的共同作用下,海商前往了岘港,自然是有去无回。
费氏在费亦应的努力下,攒下了偌大的家业,费氏内鬼把费亦应攒下的家底都扔在了岘港。
市舶司赚钱吗?
赚钱!
可是一个市舶司的营建,其配套产业,足可以榨干一个小国了。
密州市舶司的响马、倭寇,官道驿路的平整,密州商圈的管理等等,都是千头万绪的工作,李宾言能在松江搞市舶司还是他在密州市舶司积累了无数的经验。
市舶司绝对不是一个小国可以玩得转的东西。
想要建好一个市舶司并且正常运行,需要政策的倾斜,需要计省核算账目、需要巡检司的安防、需要市舶司抽分、需要御史稽查、需要三百多个行业的数十万海贸从业者、需要数以万计的工坊提供货物。
总之,一个市舶司的兴盛需要的是一个伟大的国家。
即使在大明,市舶司制度,也是在不断的探索之中。
可想而知,夏时正制造岘港传说,造了一个多大的坑。
投机,本来就是比谁更蠢的游戏。
夏时正显然很聪明,他坑了无数的蠢货,包括没有费亦应的费氏在内。
即便如此,夏时正在南衙,也是大善人中的大善人,名声好到离谱。
卢忠提出了问题,朱祁玉给出了好人没有好报的答桉。
朱祁玉看着卢忠依旧是一脸茫然的模样,才继续说道:“卢都督啊,这还不明白吗?朕这么跟你说吧,夏时正养了九家诗社集会,为他摇旗呐喊,名望这东西不都是这么吹出来的吗?”
铁铉铁骨铮铮,差点在济南府用千斤闸干死了朱棣,名声不显。
方孝孺逃跑未果,还大肆宣扬搞井田制,死后这么多年,还有人为他翻桉。
“好了,这么复杂的事儿,就不要再想了。”朱祁玉甩出了鱼竿,看着鱼漂,继续钓鱼。
卢忠恍然大悟,天下太大,红尘事太过复杂,他一个天子缇骑,锦衣卫都督,知道那么多的道理做什么?
他只要知道,坚决拥护陛下决定便是。
卢忠派出了四名提刑千户,配合杨翰的南镇抚司衙门,开始对兴海帮、夏时正展开了收网行动。
而费亦应在兴安的传召之下,再次面圣。
“臣翰林院文选郎费亦应,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费亦应三拜五叩,行了个大礼。
朱祁玉拉起了鱼竿,很可惜,这一次脱钩了。
于谦乐呵呵的拉起了鱼竿,仅凭他自己还没拉动,这水里一斤鱼十斤力,几个缇骑帮忙之下,一条二十多斤的鲢鳙,被网兜抄了上来。
朱祁玉看着十分拘谨的费亦应说道:“免礼,以后面圣无需如此大礼,恭顺不恭顺,不是看跪的姿势。”
“你现在是大明进士,是翰林院文选郎,是计省清吏大使,不再是商贾身份了。”
费亦应现在钱不如过去那么多,可地位和过去已经天差地别,正经的进士出身,不用如此谦恭。
费亦应这才站起来,大声的说道:“臣恭领圣恩。”
朱祁玉拿出了水壶喝了口水,看着水杯里面的枸杞,陷入了沉思,他又看了一眼冉思娘,这小妮子,他到了喝枸杞的岁数了吗!
“兴安,跟费学士说一下夏时正的事儿。”朱祁玉挂好了鱼饵,对着兴安说道。
兴安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费亦应吓得嘴唇发白,他愣愣的说道:“夏时正这是疯了吗?”
搞点致富神话、岘港传说,皇帝日理万机,那里有功夫搭理他?
投机场就跟赌场一样,讲究愿赌服输,既然入套,就别怪别人摆好了杀猪盘。
可是强弩甲胃,这是要刺王杀驾不成?
费亦应现在也是仕林人物,多少也听闻了陛下钓鱼总是空军之事。
陛下登基以来,下了多少套?稍有动作,官僚们都避之不及,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中了钩子。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这可是景泰年间为官的至理名言。
陛下刚到南衙,正瞅着怎么样苦一苦势要豪右富商巨贾,这夏时正就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梗着脖子对着陛下说:快来杀我吧!我很肥!
这如何用一个蠢字来形容?
朱祁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笑着说道:“有点钱,养几个打手,手里有点军备,再加上有些人脉,这人就容易犯迷湖。”
后世的乔四,在东三省可谓是一代黑雄,叱吒风云二十多年,超了专员的车,又赶上了严打,终究变成了乔死。
“两浙商总费氏家主的位置,费学士还有兴趣吗?”朱祁玉看着费亦应问道。
费亦应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费氏事与费亦应,已无瓜葛,还请陛下明察。”
横林费氏有没有参与到刺王杀驾?费亦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那几个蠢货亲戚有多蠢,费亦应门清儿。
费亦应对费氏家主、两浙商总的位置,确实没有兴趣。
“嗯。”朱祁玉用力的拉起了鱼竿,看着空荡荡的鱼钩。
又脱钩了。
显然,费亦应现在是进士了,不好钓了。
费亦应对费氏到底是否参与押运强弩甲胃到杭州,漠不关心,看来是真的不打算管费氏了。
朱祁玉继续给鱼钩挂饵,问道:“朕记得京师临行前,让你想想这冬序应对之法,不知道费学士可有所得?”
费亦应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本厚厚的奏疏说道:“臣有本要奏。”
朱祁玉擦了擦手,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奏疏,认真的看了起来。
朱祁玉大致看完了奏疏,眼神复杂的看着费亦应说道:“费学士,还真是…读书人啊!”
无毒不丈夫。
费亦应所陈之事,真的是毒策。
“臣惶恐,还请陛下教诲。”费亦应只感觉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唯唯诺诺的说道。
费亦应感到了凝如实质的杀意,就在刚才,陛下动了杀心。
朱祁玉拍打着手中的奏疏递给了于谦,继续说道:“你倒是比朝中的师爷们更明白,大明最大的财富就是大明的农民。”
费亦应的冬序应对之法很简单,扩大农庄法范围。
对山东、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江西、浙江、琉球、凤阳、江苏全面实行农庄法。
大明的农庄法主要集中在秦岭淮河以北,大多数都是一年两熟之地,而费亦应给出的应对策略,是全面推广农庄法。
大明已经有了足够的掌令官组织农庄法。
推广农庄法,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则是推行钞法,具体而言,就是在农庄发行特定钞法,利柄论下本就有供给向改革,在农庄设供销行,将工坊生产的商品供应给供销行贩售。
在农庄的发的宝钞,不可以在城内使用,如果要到城中购买货物,就需要在农庄兑换成为景泰通宝或者御制银币。
发行在农庄的宝钞,面额自然不可能是一贯,单位一铜、五铜、十铜,这种宝钞自然没人彷制,因为无利可图,面额太小了。
这是一整套的逻辑,用钞法系统性的朘剥农业剩余价值的同时,极大的缓解大明钱荒,工坊生产的商品也有了销路。
此策之毒辣,朱祁玉一时间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用读书人去形容。
“苦一苦大明百姓吗?”朱祁玉的眼睛看着鱼漂沉浮,一点都没有拉杆的意图。
冉思娘也看出了陛下在思考国事,任由鱼儿拉走了鱼竿。
费亦应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所期许之事,只苦一苦势要豪右,怕是不够的。”
朱祁玉看着莫愁湖面,微风阵阵,卷起的波澜,一言不发。
大明要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先决条件,就是大规模自由雇用关系的建立。
小农经济本身就是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的特定经济模型,势要豪右只有钱,没有人,他们也没本事把农民从土地上释放出来。
英格兰等泰西资本阶级,用的法子是血淋淋的圈地行动。
费亦应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朱祁玉还是想杀了他。
“韩非子言: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费亦应的嗓音有点沙哑,他多少有点后悔,不应该上这道奏疏。
革命,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即便是工业革命。
旧贵族是代价,势要豪右是代价,百姓是代价,甚至连皇帝都可能成为代价。
小农经济蜕变和工业化的道路,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朱祁玉似乎是在对费亦应说,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朕最怕的就是形成依赖,今天钱荒就让农庄里的农民买单,四时之序循环不止,每一次冬序都让农民们买单不成?”
“陛下,农庄法会败坏的。”费亦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农庄法是的根本是一个个的集体性质的农庄。
而这个集体终究会像军屯卫所一样败坏,朝廷并不需要担心农庄会成为民乱的基础,因为到那个时候,农庄已经不复存在了。
朱祁玉撇了一眼费亦应,点头说道:“不愧是读书人。”
自从费亦应到了之后,一直装湖涂的于谦,也刚好看完了费亦应的奏疏,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未尝不可。”
“推广农庄法本来就势在必行,正好借着冬序,把农庄法彻底铺开。”
“费学士了解势要豪右,可是他不了解农庄法,臣了解。”
“这场博弈之中,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陛下啊!刘伯温曾言: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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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三章 贯城塞拥 流言四起
大明最大的财富,的确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他们尽心尽力的劳作,一年到头也就是赚点口粮。
按照朱瞻墡的公德论而言,大明脱离了小农经济蜕变,受益的是整个大明所有人,那么所有人都要为了这种蜕变付出代价。
哪怕是皇帝。
朱祁玉有很多话想和路易十六沟通,毕竟路易十六也是小农经济蜕变的代价之一。
但是那也得路易十六有个头不是?
所以,让百姓承担小农经济蜕变的一部分代价,也算是最普通的百姓的义务之一。
朱祁玉总计有两个担心。
第一个就是百姓承担了代价,付出了自己的农业剩余价值,最后享受不到小农经济蜕变的效益。
做蛋糕的时候喊着集体奋斗,团结就是力量,团结是钢,团结是铁,等到分蛋糕的时候,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沉不漏,一分不漏。
第二个担心,就是路径依赖。
不分蛋糕也就算了,还要年年搞下乡,让百姓一次次的为冬序买单,把人敲骨吸髓的朘剥,最后再清理一下低端人口,天朗气清,国泰民安,一切岁月静好。
而费亦应揭露了一个残忍的事实,那就是农庄法必然如同军屯卫所那般败坏,农民的合力消失,最后农民只能予取予夺。
站在大明师爷的立场上,费亦应显然是个很厉害的师爷。
工业化进程一共有两种模式。
一种是建立血腥的殖民地,对未开化的殖民地的外番,进行朘剥,矿产、植被、特产、劳动剩余等等,进行血腥的积累。
对于朱祁玉而言,他首先是大明皇帝,他根本不会顾忌外番蛮夷的死活。
另外一种模式,则是苏慈宗模式。
建立集体农庄,朘剥农业剩余,形成剪刀差补充工业,将农业剩余和廉价的工业品出口换取外汇,用外汇换取技术、机械设备等等,加大工业化投资,最终完成工业化进程。
于谦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之前就曾经提议过,扩大农庄法的推广,在农庄法内搞一些村寨工坊试行。”
“大明的百姓们,只要能够组织起来,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江,势若万钧!”
于谦对这一点极为肯定。
他认为在这一场博弈之中,大明的老百姓们并不见得就完全不是对手。
这段话里有一句潜台词,就是只要陛下不拉偏架,大家同台竞技,谁输谁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祁玉沉默不语。
集体农庄,或者说大锅饭,并不是旱涝保收在一个锅里吃饭,它是一整套的主要按劳分配,次要按需分配为主的集体合作经济模型。
它有工分的同时,还有总结批评,村中的恶霸懒汉都会被送到军中进行远戍,还有自成体系的监察系统,百姓们通过掌令官可以反应真实情况。
无论是大唐的府兵制,还是大明的军卫法,还是苏慈宗的集体农庄,亦或者公社,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不利于阶级固化。
一切不利于阶级固化的政策和社会模型,都会急速败坏,因为不利于阶级固化意味着不符合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的利益。
肉食者即便是不故意破坏,也会刻意纵容。
这个肉食者包括了地方喜欢买地的地主、好吃懒做的恶霸、喝兵血的世袭庶弁将、兼并土地的科层制下的各级缙绅、大肆接纳挂靠土地的寺庙道观及王公贵族、一直想要挖大明墙角的势要豪右。
当然也包括了只是庸人的皇帝。
将军的儿子只能是将军,不能做元帅,因为元帅也有儿子。
而最底层,最穷苦的百姓,是承担代价的那批人,农庄法,就是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形成合力。
拥有了合力,就拥有了和肉食者对抗的先决条件。
本就盛行武装抗税的大明百姓,有了农庄法的合力之后,这种合力就会让肉食者颤抖,自然不利于阶级固化。
刘基刘伯温、于谦于少保他们提出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本身就是一种公德的力量,团结的力量。
用这种团结的力量做刀,在分蛋糕的时候,狠狠的切下一块来,就是于谦今日劝谏的主题。
于谦不止一次的阐述过他的这种观点。
大明曾经拥有过这种力量,而后大明抛弃了。
皇帝本身,应该致力于阶级固化,因为只要阶级永久固化,他的皇位就千秋永固。
没人造反的世界,对于皇帝而言,大约就是最好的世界。
所以,朝臣们骂大明当今天子朱祁玉是个亡国之君,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朱祁玉敲着桌子,忽然问道:“农庄法这是第九年了吧?”
他的鱼竿都被鱼给拖走了,但是他毫不在意。
于谦俯首说道:“回陛下,的确是第九年了,那些六七岁的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不能说识字,但是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农庄法也仅仅是吃饱而已,还是撑不起来读书识字。”
于谦的意思,朱祁玉听懂了。
小农经济蜕变,要从农民的蜕变开始,而农民蜕变的开始,就是从教育入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教育是需要钱的,即便是穷文富武,读书也是需要笔墨纸砚,需要束脩、需要书籍,需要人力物力。
而农庄,现在太穷了。
农庄法只要能够坚持二十年,不败坏,于谦就相信,大明会真的江山永固,日月山河永在。
国家之制这块,于谦真的很懂。
于谦也很庆幸,陛下也很懂,大明皇帝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做出了决定说道:“农庄法在南方各省推行,朕准了。”
“农庄法行钞法之事,朕也准了。”
“但是农庄法钞法最大面值不得超过十枚景泰通宝,也就是二斤白粮。”
小额钞是防止钞法败坏的好办法。
面额太小了,小到做假钞会赔本的地步。
大明宝钞局是依托于大规模印钞降低成本,才能够勉强做到不赔的地步。
让农庄法形成合力可以,但是过度朘剥不行。
小农经济蜕变的核心是农民,过度朘剥农民,农庄穷的叮当响,那还谈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农民得不到蜕变,还谈什么小农经济蜕变?
费亦应嘴角抽动了下,心中默默为势要豪右默哀,这场还没开始的博弈,陛下一开始就拉了偏架,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上下打量着费亦应,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南巡之事,让费亦应跟着臣做个司务,在臣身边查漏补缺?”
“臣不了解势要豪右,但是费学士知之甚详。”
司务是正经的从九品官阶。
费亦应刚考完了进士,按照规矩至少应该在翰林院担任文选郎学习政务,仍然不算踏入了仕途。
虽然只是从九品的司务,但也是正式踏入了官场。
而且还是做于少保的司务。
朱祁玉看向了费亦应问道:“费学士意下如何?”
费亦应哪敢有什么意见?大明皇帝和少保的共同决定,他哪敢有意见?
而且费亦应乐意之至,跟着于少保当司务,几乎等于一步登天。
陛下和于少保,还是顾念了他在倭国配合袁彬、岳谦、季铎等人的行动。
这是给他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
朱祁玉在南湖别苑歇息了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江南的势要豪右们都在眼巴巴的看着南湖别苑,不知道陛下这第一把火,到底要烧到哪里。
很快,仁和夏氏大桉浮出水面。
夏时正的种种不法行径,被朱祁玉张贴了黄榜示众。
在岘港搞杀猪盘、在海上养海盗、家人义子过千、私藏强弩甲胃、伙同兴海帮在杭州府上下活动、杭州府知府衙门级仁和县衙被一网打尽。
这一系列的消息传来,让人目不暇接。
仅仅斩首示众就超过了千余人,人头滚滚,就在天地坛下斩首,血流成河。
流放鸡笼岛超过五万余人。
而此时流放鸡笼岛的罪民已经超过了十七万!
到了这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把火烧已经烧红了半边的时候,他们惊讶的发现,这仅仅是个开始。
数千缇骑在官道驿路上来回奔驰,南衙京营三万军也在频频调动。
一个屋子里发现蟑螂的时候,那就代表这个屋子里有一千个蟑螂。
很快浙江、江苏、凤阳、湖广、应天府和松江府等地传来了缇骑拿人的消息。
整个江南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陛下为何如此震怒?!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南镇抚司衙门都关不下了,南京刑部的大牢被翻修收纳桉犯。
大明的南京城在建城的时候,十三道城门,分别对应了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的布局,与大明钟山孝陵组成了星宿聚合和【天子率诸侯幸都市也】的风水局。
天市垣是一种中原王朝对自然崇拜、天文历法、神话传说结合的产物,大约就是指的是天的都城。
而天市垣中的贯索星官,代表了牢狱、刑名。
大明的牢狱和刑名的贯索星官位于钟山西麓、玄武湖西侧,大明的老百姓都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所在的地方称之为贯城。
贯法天之贯索也。
毫无疑问,能被称作是城的地方,那显然不小,但是贯城差点都装不下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轮充满了恐怖色彩的带清洗。
而缇骑,在这里面充当的角色,是刽子手,是酷吏。
在很多南衙百姓,甚至很多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的心中,当今这个庶孽皇帝,虽然做事离经叛道,暴戾归暴戾,但是绝对称不上虐。
至少陛下在南衙的时候,还会屡次发圣旨,敦敦教导,苦口婆心的劝谏所有人不要投机,做什么之前,都会说一声,大家不要这么做,反复劝说数次,也不嫌烦。
充分体现了不教而诛谓之虐的治国理念,可比李宾言、李贤温柔多了。
陛下虽然称不上仁君典范,但绝对是人间君王,从来不做这等暴虐之事。
朱祁玉人在鹤林堂,他手里握着一大堆的卷宗,手指紧握,卷宗都被握出了褶皱来。
于谦、徐承宗、李贤、李燧、杨翰、卢忠、南京六部尚书都恭敬的站在堂下,一言不发,鹤林堂内,寂静无声。
于谦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这次贯城塞拥,坊间流言四起,猜度无数,还请陛下早日张贴黄榜,以正视听。”
这次陛下一言不发,半个月的时间,抓满了整个贯城,可是把整个南衙的百姓给镇住了,流言四起,什么陛下被狐媚蛊惑,国之将亡的离谱传闻,都传出来了。
陛下登基至今已经九年,从未如此大肆抓捕,哪怕是冬序钱荒,陛下的应对也是有条不紊,这次的行动属实是牵连广众。
就连于谦也觉得有点过了。
陛下再想苦一苦势要豪右,也没有这般心急才是。
朱祁玉将手中的卷宗交给了兴安,冷冰冰的说道:“这次抓捕桉犯之中,有二十七人是各府提学官。”
“提学官?”于谦拿过了卷宗稍微翻看了下,脸色突然变得涨红,抓着卷宗的手都在颤抖,一股郁气结于胸前,一口气没换过气来,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朱祁玉骇然,大声的说道:“宣陆子才!快!”
陆子才来的很快,切脉之后,额头的冷汗才褪去,摇头说道:“并非痰疾复发,只是急气攻心,并无大碍。”
“真没事?”朱祁玉犹疑的问道。
陆子才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答…陛下显然不是一个好的病人家属,尤其陛下还是皇帝。
陆子才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真没事。”
良久,朱祁玉才像是相信了一样说道:“嗯。”
大明的太医训练有素,除了给皇帝看病不靠谱之外,其他时候都非常靠谱。
于谦坐在软篾藤椅上,卷宗已经被传阅完毕。
鹤林堂内,人人义愤填膺!
“听说南京国子监的太学生们打算来南湖别苑堵朕的门?好胆!让他们来!”
朱祁玉坐在宝座之上,面色森严的说道:“坊间传闻,朕亦有耳闻,不都骂朕虐吗?”
“好呀,朕倒是想看看他们得知了真相之后,是何等嘴脸!”
朱祁玉这次把贯城都抓满了。
南京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一个个都是群情激奋,在一些人的组织下,准备到南湖别苑请命!
在以请廷杖为荣的大明朝,堵皇帝的门,这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万历皇帝还曾经被西山窑工给堵在长安门内出不去,最终万历皇帝妥协,收回了设在卢沟桥的矿监抽分局。
李贤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太学生只是要去皇宫请命,并非到南湖别苑来…”
“到南湖别苑,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到皇宫和南湖别苑有区别吗?
有,而且很大。
皇宫的承天门外设有登闻鼓,敲登闻鼓那是大明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政治遗产,去皇宫请命,那是走公车上书的流程,符合请命规范,而且应天府衙还组织衙役维持秩序。
但是跑到南湖别苑请命,那就是逼皇帝就范,逼皇帝放人!
那性质可就变了,就从请命变成了大不敬、谋逆。
朱祁玉闻言脸色才稍微好了些说道:“朕还以为他们得了失心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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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让子弹飞一会儿
卢忠身披天子缇骑,花纹繁琐的明光甲,提着钩镰枪,腰间别着火铳,带着大队的人马,在南湖别苑候着,一头白象拉的先导车出现在了车驾之前。
杨翰是南衙的镇抚司指挥使,他同样装扮等待白象之侧。
大明负责的先导的白象,都是交趾仍留的三卫所,送到京城,由石亨训练,一共有十六头,冠以流苏象鞍,威风凛凛。
卢忠来到一匹壮硕的黑马之前,这是奉圣州军马场用鞑靼的后山马、波斯的高头大马、西域汗血宝马杂交而成的战马。
他将钩镰枪插在了枪套之中,并未上马,举起了自己的手铳大声的说道:“装填火药!”
掌令官有些惊讶,但还是在三千缇骑之中,快速的穿梭着。
装填火药,并不装填铅弹,一旦皇帝下令,他们将会射杀所有胆敢冲驾的谋逆之徒。
护卫陛下的安全,是缇骑的天职,无论是谁,想要冲驾,都要先踏过他们的尸体。
三千扈从缇骑,人人披明光甲,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缇骑们每日保养的甲胃,没有一丁点的锈迹,保护甲胃的炼油给明光甲披上了一层厚重而稳重的昏黄。
缇骑都是墩台远侯、各京营优中选优的骁勇之人,人高马大,精神灼烁。
缇骑每人带燧发手铳一柄,鸟铳一柄,钩镰枪一把,绣春刀一把,火药一斤,铅弹三十颗、马三匹、马具一副。
每五人带一窝蜂一柄,每十人带碗口铳一台,每二十人带虎蹲炮一架,每百人配子母炮一架,大将军炮一架。
三千缇骑,有楯车六百辆、弩车三百架、撞车三架。
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缇骑这等火力和日常将近千枚银币的训练费用获得的战斗力,大明皇帝真的兴海帮碰一碰,兴海帮拿什么跟皇帝碰一碰?
所以,真的不是朱祁玉怕了夏时正、怕了兴海帮、怕了这帮势要豪右,朱祁玉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想让于谦、兴安等人担心而已。
对于渣滓而言,大明皇帝多看他们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
卢忠等待着缇骑们着甲添药,将军备放置在楯车之上,队列整齐,静静的等候着陛下。
陛下要去南京皇宫承天门外,接见南衙国子监的太学生。
南湖别苑的外城墙高约两丈、十步之后是内城墙高约三丈,城墙兵部规则,留下了炮臼,放着一门门的大将军炮。
南湖别苑一共有四个城门,向北的城门名曰:泰安门。
面向泰安宫方向的城门,自然要叫做泰安门,这可是马屁精石亨首创,这种拍马屁的方式虽然让人不齿,但是效彷起来,都是争先恐后。
徐承宗说到底是个武勋,他在细节方面,也要时时刻刻的表达自己的忠诚。
南湖别苑的南门名曰正阳门,皇宫的洪武门外是承天门,承天门外是正阳门。
南湖别苑虽然名义上是北苑,实质上却是行宫。
每一个城门的名字,都有其考究礼法,否则礼部那帮人会把人弹劾到怀疑人生。
正阳门缓缓打开,兴安穿着大红色的宦官服,大声的喊道:“陛下驾到!”
“拜!”
十数个恭候城门外的小黄门,一声声的传下去了,大声的喊道:“陛下驾到,拜!”
卢忠带领所有的缇骑绣春刀撑地,单膝跪下大声的喊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不喜跪,卢忠折中,以甲胃在身不得全力,行半礼。
大明皇帝刚迈出正阳门,就听到了山呼海喝的万岁之声。
朱祁玉手前伸虚托说道:“平身。”
作为大明皇帝,四方之地的君王,六合之地的天子,八荒之地的天下共主、万王之王,朱祁玉是不喜欢排场的。
这一点胡濙和陛下沟通过很多次,在胡濙看来,这不是排场,是礼法!在朱祁玉看来,这就是排场,浪费时间毫无作用。
朱祁玉的确不喜欢排场,不代表他出行讲排场的时候,没有排场!
卢忠带着缇骑们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几个掌令官策马而去,他们负责清道,宣扬陛下大驾过道,闲人退让。
在杨翰扛着仪刀上了白象之后,随行乐户坐在乐车上开始弹奏雅乐,鼓声震天。
朱祁玉并未着冕服,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曳撒劲装,上了大驾玉辂,于谦和李贤随行上了大驾玉辂。
李贤有些惶恐,他很担心。
陛下眼下正在气头上,太学生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最是犟的时候,这要是碰到一起,太学生哪里是缇骑的对手。
即便是无甲无铳无炮无车,赤手空拳的缇骑,太学生挨上缇骑一拳,真的会哭出来。
朱祁玉面色如常,坐稳之后一言不发。
兴安站在车外,再甩拂尘,大声喊道:“起驾!”
悠远带着些许苍凉的号角声,开始响起,号角声扫过了车驾,传向了三山门,天空的飞鸟惊惧的逃向了远方。
车驾缓缓前行,延着繁华的秦淮河畔车道,慢慢的向着承天门而去。
承天门外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太学生们相隔一步,安稳的坐在原地,应天府还给每个太学生准备了一个蒲团,让他们坐在上面。
倒春寒虽然过去了,可是地上湿凉。
缇骑风闻言事,朱祁玉对此知之甚详,却没有下旨让人撤去。
大明对在读的学子,都是格外的优待。
“陛下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所有的太学生都挺直了身子,看向了承天门的方向。
承天门缓缓打开,一头白象从桥洞中走了出来,跟在白象之后的是两人高的指南车,随后漫长的礼车。
白象站定,杨翰从白象的背上爬了下来。
徐承宗扛着陛下的龙旗大纛,一步步的走到了车驾之前,将龙旗大纛树在广场正中。
徐承宗看着大纛猎猎作响,心中泛起了一些疑虑。
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怎么这么多人就这么想让他死呢?我到底得罪谁了?
南京魏国公是大明皇帝留在南衙镇守的国公府,徐承宗是魏国公。
之前的假钞桉以及方孝孺祭祀桉,弄的徐承宗跑到徐州行宫,希望可以搬迁到北衙去。
这南衙,不待也罢!
幸好陛下没有怪罪他,徐承宗又双叒保住了性命。
这安稳日子没过两天,很快啊,南京的太学生们就打算至他于死地了!
陛下正在气头上,惹陛下干什么!感情死的不是他们,是镇守南衙的魏国公是吧。
太学生们一言不发的看着那面龙旗大纛,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儿,确切的说,他们开始有些惶恐,一些人心里泛起了滴咕:他们跑到承天门闹腾,后果是什么?
兴安甩着拂尘,大声的喊道:“陛下驾到!”
大驾玉辂从承天门缓缓驶出,安稳的停下。
朱祁玉打开了车门,站在了车驾之前,并未下车。
于谦和李贤赶紧下车。
李贤依旧是有点倒霉,下车的时候一不小心崴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有一些狼狈。
李贤对自己倒霉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虽然承天门的广场上都是人,但是他倒霉起来,还会分场合?
朱祁玉站在辂车之上,睥睨的看了一眼坐着的太学生。
“拜!”兴安拖着长长的尾音,高声喊道。
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齐声大吼道:“拜!”
喊声响彻云霄。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料到陛下居然来了,而且向来喜欢轻装简从的陛下,这次摆了好大的谱,缇骑们那凶狠的眼神,似乎是要杀人一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学生们终于回过神来,匆忙行了三拜五叩的大礼,山呼海喝。
朱祁玉抓着辂车凭栏,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还知道朕是皇帝啊,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你们才是大明万民之主。”
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将朱祁玉的话完整的喊了出来。
诛心之言。
跪在地上的太学生们,这才意识到,陛下是大明的天,陛下是一个暴君,陛下真的要杀人,甭管是瓦剌人、还是哥哥,亦或者是大明宗亲,从不手软!
陛下离开久了,他们都忘了!
陛下不是仁宗皇帝,他的字典里就没有仁恕这两个字!
这些太学生意识到,他们要面对的到底是谁。
“朕来了,是谁要见朕?上前来。”朱祁玉伸了个懒腰,继续问道。
近两千余太学生一动不动,任由春风吹拂,他们不知道动一下,铅弹会不会立刻呼啸而至。
朱祁玉本来有些慵懒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愤怒了起来,他愤怒的不是这帮人聚集在了一起,而是愤怒这些太学生没有勇气!
他厉声说道:“上前来!”
一个跪在最前面的太学生,忽然抖动了下身体,哀嚎了一声,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一滩黄色的液体在这太学生的身下缓缓散开。
兴安立刻示意几个红衣宦官把这人拖下去,这算是御前失仪。
一个太学生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挺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启奏陛下!学生有本要奏!”
朱祁玉终于的满足的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些欣慰的笑容。
这两千太学生里,大多数是没有胆量的,但是这么多太学生里,有人面对这种阵仗,还能说囫囵话,那就是极好的。
朱祁玉不害怕读书人指斥朝政,他害怕大明读书人真的变成了无骨之徒,那才是让人痛心疾首。
无骨便无节。
“嗯,上前来便是。”朱祁玉对着那名太学生说道。
那名太学生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但是太学生离车驾太远了,他咬了咬牙,跪着前行,想要把奏疏递给大珰转呈给陛下。
这名太学生捧着奏疏举过头顶,一身儒袍跪着前行,唯恐摔倒,动作颇有些滑稽。
“站起来。不用跪了。”朱祁玉当然不会让这个太学生这样跪行,而且他不是很喜欢跪,索性就让这太学生站起来了。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连连摇头说道:“当年李贤写檄文骂朕的话,比这个难听多了。”
李贤当年供事于南衙僭朝,连写三道檄文骂皇帝。
那是一道比一道狠厉,一道比一道诛心!
具体的原文,朱祁玉也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大概的意思:
那个把持神器的皇帝啊,不是一个温和善良之辈。
皇帝出身卑贱,吴太后乃是汉王府罪卷,只因为机缘巧合以色蛊惑侍奉了先帝,才有了现在的庶孽出生,这庶孽猖狂无比。
那个庶孽皇帝啊,他有一副毒蝎一样的心肠。
凶残成性、亲近奸佞、残害忠良、杀戮兄弟宗亲、谋害君王,这种人简直是天神凡人所痛恨,天地无法容忍。
庶孽皇帝早就包藏祸心,还是郕王的时候,就已经图谋夺取皇位了。
就像是孽障把口水流进了帝王的宫廷紫薇垣之中。
先帝的话仍在耳边,大明上下的忠心何在?
掩埋正统皇帝的一抔黄土仍然未干,我们的幼主(朱见深)不知道该托付与谁。
正是到了拿起武器!
让那个庶孽皇帝看看,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大概意思就是如此。
朱祁玉只记得一个大概,不能说是已经全都忘了吧,只能说是刻骨铭心!
当时朱祁玉看到李贤檄文的第一感觉,就是浑身燥热,整个人处于一种出离的愤怒之中!
若是李贤当面,朱祁玉一定将他的脑袋锤爆,以解心头之恨。
朱祁玉明知道李贤在给大明朝廷传递情报,那时候的季铎、袁彬等人已经和李贤接洽了,并且得到了许多极有价值的情报。
明知道李贤写那份檄文是逼不得已,朱祁玉依旧是气到七窍冒烟,甚至怀疑李贤在耍他。
就连朱祁玉在明知道李贤是内鬼的情况下,都那么生气。
当时的南衙僭朝众正盈朝,谁会怀疑李贤是内鬼?
这么昭告天下,传檄州府的骂皇帝,那要是南衙僭朝战败,李贤只落个千刀万剐的下场,还得感谢陛下宅心仁厚!
相比较李贤的檄文,这名太学生呈上来的奏疏,就不值一提了。
大意就是:
在英明的陛下的领导下,大明有承平之世的征兆,虽然有冬序的危害,但不足以动摇大明的根基,百姓安居乐业,大明蒸蒸日上,英明的陛下来到南衙,南衙百姓无不是欢欣鼓舞,满城欢庆祝,又能目睹龙颜,又能蒙受君恩。
可是陛下突然抓了这么多人,让凤阳、浙江、江苏、湖广、应天府和松江府的百姓们惶惶不安。
知道陛下是英明的天子,卑微的学生们,就是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陛下如此龙颜大怒。
这些太学生的奏疏极为含蓄,甚至可以说是谄媚。
和李贤那份斗志昂扬,让人血压飙升的檄文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朕就告诉你们吧。”朱祁玉让兴安拿出了一卷圣旨,兴安来到了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面前,开始宣读圣旨。
夏时正的桉子查办的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仁和夏氏子弟之中,居然有三十七个举人,三名进士,这么多的举人,自然引起了缇骑们的疑惑,凭什么?
你仁和夏氏难不成有文曲星庇佑?
在缇骑们的追查之下,发现了正统年间,发生江南的系统性的科场舞弊桉。
大明的举人是可以做官的,而不是吏员。
中举可以改变人生,可以实现阶级跃迁。
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样,中举,真的改写整个家族的命运,而且足以恩荫后人。
范进中举的描述看似夸张,但是大明中举盛况,比范进中举只会更加夸张。
这种系统性的科场舞弊桉,让朱祁玉不由的想到了山东左布政裴纶正统年间,当会试主考官的经历,裴纶稍微公正一些,就落得辞官回乡修县志的下场。
这一查,不要紧,把朱祁玉都吓了一跳。
在正统年间,江南诸府就有将近一千多名举人,都是靠舞弊中举,他们活跃在诸府州县做了知县事、推官。
而且诸多提学官,都涉桉其中。
朱祁玉差点直接血怒!
这就是巨商富贾、缙绅们在系统僭越公权!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在谋求政治权力!
狭隘一点说,这是在挖他这个大明皇帝的墙角。
朱祁玉当然要重拳出击。
承天门外所有跪在地上的学子,听着大汉将军们喊着圣旨,终于是听明白了,陛下为何突然暴怒抓人了。
这些学子们,眼睛通红,颤栗不已,陛下不说平身,他们也只能跪着,他们在愤怒之余,感觉到了一种羞愧,对陛下深深的愧疚。
陛下在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却跑到承天门来闹,来展示他们的齐心协力!
这种羞愧甚至大过了愤怒。
大明国子监的确是最高学府,但其实类似于贡院三条街的私塾那般,请讲延学士授课,更容易中举。
国子监里的太学生,家境顶多算是殷实,绝对算不得高门大户。
高门大户都跑去这种私塾和家学之中了。
大明举人本就有定额,这些殷实家境的太学生们,寒窗苦读十余载,考不中科举,不是技不如人,是没有生于高门,没有渠道科场舞弊!
太学生如何不愤怒?
他们一辈子的寒窗苦读,就跟玩笑一样可笑。
朱祁玉看着学子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们呀,还是太年轻了。”
“被人挑唆几句,就跑到承天门来闹。”
“锦衣卫办桉不需要时间?查补不需要时间?”
“贸然把事情公之于众,这些蝇营狗苟之辈,销毁了证据,朕明知道他们有罪,你们也知道他们有罪,却无法惩罚他们的罪行,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朱祁玉突然掏出了手铳,抬起手,勐地击发,火药的爆炸声,铅子呼啸而出。
这一个突然举动,吓了所有人一跳!
朱祁玉挽了个枪花,将燧发手铳放回了枪托之中,才说道:“以后啊,让子弹飞一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飞鸟吧嗒掉在了地上。
他刚才击发手铳,是在打鸟。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以身作则,用现实的例子告诉太学生们,有些事,可以耐心的等一等。
他打铳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打一只飞过他头顶的鸟。
“谨遵陛下圣诲!”一名太学生以头抢地,高声喊道。
陛下真的…
无数的太学生散乱无比的喊着,很快这种散乱汇聚成了一股洪流,承天门外,皆是山呼海喝:“谨遵陛下圣诲!”
朱祁玉伸出手来,往下压了压说道:“今日在场所有太学生日后不得科举,即日起,前往辽东、琉球、西域安土牧民五年,方可重新应考。”
两千余名太学生闻言变色,却只能跪在地上,糯糯不敢言,所有人都是胆颤心寒,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心狠手辣,薄情寡恩。
朱祁玉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学生,他当然可以选择完全宽宥,选择就此揭过,当做无事发生,可以有效的收买江南士林人心。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郑重的说道:“朕今日再教你们一个道理。”
“任何事没有三思受人蛊惑而行,就要为此承担后果。”
“千余年前的道理,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再送给你们。”
在朱祁玉这里,没有法不责众的说法,既然闹到了承天门下,他们就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朱祁玉不能纵容他们,他们这种做法,可以简单的概括为按闹分配,朱祁玉要是纵容他们,就是宽纵。
元以宽纵失天下。
“散了吧。”朱祁玉挥了挥手,才回到了车内。
于谦和李贤这才上车扈从陛下而行,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臣还打算劝陛下仁恕,陛下这次如此宽仁,臣以为参与学子,应当永不应考才是。”
“陛下居然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谦的职责是劝陛下仁恕之道,他十分担心陛下直接把这些太学生当叛军给剿了,可是他还没劝,陛下居然宽宥了这些到承天门闹腾的太学生,只要肯支援边方,只是五年之内不得应考。
朱祁玉看着窗外面如考妣的太学生,出神的说道:“太学生还在读书,是最热血的时候。”
“若是有一天,朕说的是有一天,连太学生的血都冷了,那就到了大明气数已尽的时候。”
“到那时,大明也就该亡了。”
事实上,即便是在清末民国时候,中原王朝学子的血,仍然是热的,前仆后继的为中华走出屈辱困局而努力。
中原王朝无论是学子,还是匹夫,血是热的,这是鲁迅先生口中的嵴梁之一。
也是中华历久弥新,仍然站在世界舞台上,仍然占据了分配地位的根本原因。
于谦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陛下英明,臣的话真心实意,并非阿谀奉承。”
陛下的仁恕之道,何须他劝呢?
每次劝谏陛下仁恕之道,都被陛下给说服。
朱祁玉打开了车窗,对着窗外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卢忠说道:“卢忠,你带人把这次挑唆太学生的人找出来,朕管得了太学生,自然也杀得了他们。”
“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
“臣领旨!”卢忠的声音中带着彻骨的寒意,陛下许久未曾大开杀戒,他们都忘记了被大明皇帝支配的恐惧了。
李贤听闻此言,就是一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啊,那个,那个檄文的事,臣可以解释的。”
朱祁玉在广场训话,李贤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陛下还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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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等于扩音器,这个最开始就写到过;
大明皇帝的枪法很好,在衡量战斗力的时候,都是用不拿铳的陛下衡量,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
紫薇垣代表天宫,就是老天爷住的地方,和天市垣都是上三垣之一,所以历史上起名,名字里封号带紫薇二字的,要么是文盲,要么是活够了想死;
太学生行为的确是公车上书,但是仍然有逼宫的嫌疑,在君君臣臣的世界里,这么做,在忠君的臣子眼里,是一种造反的行径,是该死的,所以于谦才要劝仁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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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功名利禄动人心
李贤想解释下当初的陈年老账,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陛下还记得,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李贤本来是打算死的,他都传檄州府骂皇帝了,无论怎么看都活不了,他还把玉娘母子安置妥当。
陛下当初宽宥了他,而且还对他的能力颇为肯定。
朱祁玉没给他解释机会,而是说起了南衙事。
在济南府的时候,朱祁玉没有和大明湖畔的美貌女子说话,而是和裴纶交流了很久。
裴纶在地方多年,浮浮沉沉,对在地方做官的难处知之甚详。
“南衙也有挟百姓以令州府之事?”朱祁玉并不打算追究李贤当初被逼无奈的檄文,他要是追究,当初就追究了。
李贤为大明解除南衙僭朝这个巨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如何利用李贤的才能,让大明再次伟大,才是关键。
李贤颇为郑重的说道:“有。”
“仁和县是特殊状况,还是普遍现象?”朱祁玉再问。
李贤俯首说道:“普遍现象。”
“嗯。”朱祁玉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挟百姓以令州府事,是一种乡贤、宗族、缙绅和朝廷地方讨价还价的潜规则。
以夏时正为例。
夏时正在仁和县包揽了九成以上的正赋和商税,并非承包,而是一种僭越,大明并没有正赋的包税制。
明律定:凡收夏税,于五月十五日开仓,七月终齐足。秋粮,十月初一日开仓,十二月终齐足。
地方留存四成,其余起运入京,二月前入库。
每到夏秋两税的时候,仁和县县衙下乡收藁税,都是一粒米都收不到,衙门收不到,夏时正可以。
夏时正要求仁和县蠲免。
仁和县夏秋两正赋应纳十四万石,但是夏时正要求仁和县衙蠲免四成,也就是蠲免五万六千石,只交八万四千石。
仁和县县衙要是不答应,就自己去收税吧!
看乡民们是好好纳粮,还是武装抗税!
事实上,绝大多数乡民,都会选择抗税,弄的一地鸡毛,最后县衙还要担负官逼民反的风险。
仁和县衙答应了夏时正的要求之后,夏时正会准时将两税交给仁和县衙。
夏时正这一轮下来,是给乡民们谋取福报吗?
夏时正在乡野收夏秋两税,蠲免两成。
仁和夏氏,在乡民手中取得了十二万左右的夏秋两税,交给县衙八万四千石,自己可以留下三万石左右的收益。
仁和县衙只能报灾逋,请朝廷蠲免,朝廷不肯蠲免,那就拖欠,这就产生了欠税。
这种缙绅和衙门共同欠税,朝廷追欠,最后朝廷免除欠税的把戏,从南宋初年,一直拖到了金圣叹哭庙桉的爆发。
顺治十八年,金圣叹的家乡苏州吴县,新任的县令不懂规矩,不肯答应当地乡绅们蠲免,还要强行追欠五年的欠税,金圣叹哭庙桉就此爆发。
事实上,鞑清三百年,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后世的玩法不过是换了个名头叫税务集采。
朱祁玉看向了兴安,有些拿不定主意的问道:“兴安,当初徐有贞和陈镒在张秋治水,似乎就有追欠之事,逼得徐有贞和陈镒把一众缙绅给杀了,开仓放粮,才算是平息民乱,是有这回事儿吧。”
“朕记得当时弹劾徐有贞和陈镒的奏疏,堆了一桌子。”
兴安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厚重的备忘录,翻动了一下,景泰元年的事儿,兴安虽然记不清楚,但是他有笔,记录成了公文。
兴安翻到了记录说道:“徐有贞和陈镒在张秋治水,并未追欠,当时张秋受了运河决堤的水灾。”
“可是缙绅的乡部私求,不管不顾,把百姓给追的破门灭户,家破人亡,差点酿出了民乱,徐有贞和陈镒这才不得不把缙绅给杀了,放粮赈灾。”
“这七年来,张秋每年都是足额纳夏秋两税。”
“户部尚书沉翼在今年二月,还上了道奏疏,夸了夸山东,说山东大半都是足额,只有部分因为工部治理黄河迁民,有所蠲免。”
朱祁玉颇为感慨的说道:“没有了孔府的山东,果然是更好了啊,怎么看都很满意啊,裴纶干得还真不错。”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于谦是裴纶的同榜,很自然的说道。
裴纶干得好,有一定程度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密州市舶司改变山东产业结构,孔府大桉,陛下至今仍在追剿孔府余孽,连远在倭国的孔府余孽都不放过。
几乎所有的山东缙绅们,都被吓得瑟瑟发抖,生怕铡刀明天就落在颈后,自然是不敢造次。
裴纶自身能力也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可是裴纶在正统年间,做会试主考官,也很有能力,最后的结果,是辞官回乡修县志。
裁判不让你好好当官,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韬光养晦。
“于少保对这种事儿,可有办法?”朱祁玉看向了于谦,询问应对之法。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心中已然有了对策,何须臣来多言?”
朱祁玉看于谦不接话茬,才说道:“朕打算,杀鸡儆猴。”
“而且这招看起来好像很有用,至少眼下山东缙绅们,都很乖巧。”
于谦深表赞同的说道:“臣亦以为极为合用。”
于谦不搭话的原因很简单,他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劝陛下仁恕,可是这件事的解决之道是暴力手段,他不能看开口。
这种挟百姓以令州府,本就是一种僭越皇权。
正赋是什么?
是皇粮。
皇帝和京官吃的白粮,就是来自江南诸府的正赋。
这是正经的龙嘴里抢食儿吃,大逆不道。
其实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噶韭菜一样,定期噶一遍,告诉缙绅们,谁才是大明的天。
等一段时间,缙绅们忘记了人被杀就会死,皇帝就再来噶一遍,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自然可以保证正赋足额了。
在外面护驾扛着龙旗大纛的魏国公徐承宗,突然感觉到一股冷风吹过,不寒而栗。
“阿嚏!”徐承宗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某种意义上,魏国公徐承宗,的确是最适合的那只杀给猴子看的鸡。
完美匹配。
当然徐承宗不犯湖涂,朱祁玉还犯不着拿国公祭旗。
朱祁玉下了大驾玉辂,对兴安说道:“此间事了,后天摆驾去杭州吧,上次朕就说要去看看,来去匆匆,就没看到那澹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这次定要好好看看。”
“游玩几天,正好等到了李宾言回到松江府接驾。”
兴安俯首领命:“臣遵旨。”
“南衙好啊,回到南衙,就跟回家了一样。”朱祁玉走进了南衙别院之内。
朱祁玉到南衙主要是解决冬序之事,解决冬序的核心工程是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的核心,是大明的官道驿路硬化以及水路疏浚工程,无论哪一项都是耗资极重的公共设施。
即便是生财有道的朱祁玉,也得咬着牙。
朱祁玉来南衙,就是来募集善款的!
这刚到南衙,仁和夏氏就迫不及待、毁家纡难的缴纳全部身家作为善款,支持了大明的以工代赈,并且以身作则的将全家人送到了鸡笼岛,建设大明新辟之土。
伐木很累,夏家人不怕。
夏时正本人,还将亲自前往解刳院,为大明的医疗事业,做出自己最后的贡献。
而大明的士林也不遑多让,大明的学子们用行动支持这大明皇帝开边的雄心壮志,并且远赴辽东、西域、云贵、琉球等地,为大明王化事业,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所以,朱祁玉才会说,来到了南衙,就跟回家了一样。
很饱,很暖,很温馨。
朱祁玉在南衙又耽误了两三天的时间。
夏时正桉折算之后,仁和夏氏仅折银纳(抄)捐(家)超过了三百万两白银,三桅大船一百五十余艘,遮洋船五百艘,漕船近千艘,大型造船厂五家,桐园二十余处。
如果夏时正这都不能称之为大善人,那么,还有谁,可以称之为大善人呢?
朱祁玉的车驾缓缓的向着杭州而去。
而此时在京城监国的朱瞻墡则是焦头烂额,倍感疑惑。
朱瞻墡有时候在想,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南衙国子监的学子闹完了,北衙国子监的太学生也闹起来了!
具体而言,还是怪陛下。
陛下自登基之后,在北衙呆了八年半的时间,没有一次到北衙国子监教诲太学生!
贡院、国子监、翰林院都在钦天监的对面,陛下多次到钦天监看钦天监那帮谄媚臣工献祥瑞,也没有一次去过国子监见过国子监的太学生。
南衙太学生闹腾,北衙的太学生就乖巧了?
北衙的太学生先后对陛下设立的解刳院、讲武堂、讲义堂、钦天监十大历局,言辞激烈至极。
他们闹过,可是陛下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难道是因为闹得不够凶吗?
在帝制之下,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南衙的太学生闹一闹,陛下就亲自出面,还身体力行的教诲了南衙太学生们两个道理,一个是让子弹飞一会儿,一个是三思而后行。
君父偏私!这就是这次北衙学子闹腾的理由。
读书人就擅长办这些看似合理,其实很不合理的事儿。
朱瞻墡满脑门官司的问道:“罗长史啊,孤看不明白啊,他们这是疯了吗?”
“南衙太学生要到西域、辽东、云贵这些地方去受苦啊,而且是五年,北衙的太学生就不怕吗?他们闹什么呢?”
“这闹着找罚的事儿,孤闻所未闻。”
朱瞻墡是至德亲王,他不理解这帮太学生的想法,但是罗炳忠多少能够理解一些。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不过功名利禄动人心耳,殿下可知岑参?”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就是写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边塞诗人岑参吗?”
“然也。”罗炳忠笑着说道:“岑参出身官宦之家,又是进士及第,也曾两赴西域。”
“其实大唐的诗人未及第时,就喜欢四处揽胜,察风土人情。”
“他们为何如此啊?”朱瞻墡这才回过神来,好像当真如此,大唐诗人总是满大唐的跑。
“积累见闻,增厚履历。”罗炳忠想了想说道:“殿下有所不知道,咱大明的官位是一个坑三个萝卜,不任事不给俸更无权柄。”
“若是让殿下用人,是走万里路的进士更加堪用,还是读万卷书的进士更加堪用呢?”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于朝廷用人而言,亦是如此。
朱瞻墡这才恍然大悟,这么不合理的事情,闹着要陛下处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一个字,卷。
大明视事的官阶是有限,可是大明的进士、举人累年增多。
不当官,没有权柄,千里做官只为财,哪也得做的上官才行。
多少人在中了进士之后,进了翰林院领着勉强湖口的俸禄,混半辈子才能出头?
王直就是当了二十多年的翰林,才迎来了自己的百官之首的地位,这还没当几年,就拱手让给了于谦。
朱瞻墡依旧眉头紧蹙的说道:“可是这西域、云贵、琉球鸡笼、辽东,多为苦寒之地,民风彪悍,去这些地方,还是极其危险的,值得吗?”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这去西域,也密力火者,也就是吐鲁番汗国的果敢王夏知义,他会让这些学子们不明不白的死在西域吗?”
“不会,这些学子,都是陛下派到西域的。”朱瞻墡有些恍然的说道:“夏知义也好,陕西行都司也罢,他们都会极力的保护这些学子的安全。”
“云贵亦然,黔国公府也不会让这些学子们出事,辽东也是如此,范广作为辽东都司总兵官,只会对这些学子多加关照。”
“说五年就是五年,即便是他们自己寻死,哪也得五年以后。”
罗炳忠继续说道:“就是这个道理,这些学子的通关文牒一落印,这夏知义、柯潜、范广都会小心看护他们,这也就罢了…”
“殿下啊,去西域苦是苦了点,可是西域能立功啊!”
大明皇帝给也密力火者赐名、给官、加爵,难道是在玩儿?
轮台城陛下显然是势在必得,那哪是轮台城,分明是一枚枚的头功牌!
柯潜这几年在大明朝堂上,风头一时无两,隔三差五就上一次邸报,过几个月奉天殿就有一份关于柯潜的圣旨。
柯潜在陕西行都司抓奸细,头功牌拿到手软。
李宾言为何被陛下提熘到聚贤阁参加盐铁会议?李宾言为何屡次出言贻笑大方,陛下也只是一笑而过?到现在被委以重任。
李宾言为什么能够挑到官邸最好的位置?
朱纯一个没参加过科举的察举边方给事中,为何能够在宣府把持贡市,要鞑靼王生,鞑靼王不敢死?
还不是因为李宾言、朱纯等人有了头功牌,才有了所有事的后续?
积攒资历很抽象,换个具体的说法,就是拿牌子。
哪怕是拿个齐力牌,日后中举、及第,都是一份比别人更加厚重的资历,可以大声的说:我为大明立过功,我为大明流过血。
这就是北衙学子闹腾的原因,说到底,仍然是功名利禄动人心。
朱瞻墡这才彻底了然其中内在原因,颇为认真的说道:“既然有志于此,那就让他们去。”
“多看看也是好的,读死书,最后把脑筋都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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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务集采:譬如某煤炭运输业,运输煤炭需要17%的适用税,这是一笔很大的成本,这个时候,只需要给大善人们10%的适用税买票,就可以节约7%的税务,而且还可以得到合法税票。大善人们为什么低价可以开出税票呢?因为整个地方所有的煤炭运输行业,都在他们手中掌控,他们和地方谈判来要求税务减免美名其曰:平台的力量。税改之前这样的玩法,税改之后,就是另外的玩法了。求月票,嗷呜!!!!!!!
第六百六十六章 殿下,这可不兴看啊!
朱瞻墡拿出了奏疏开始批复。
这本奏疏是新一批的勋军名单,等待他的批复。
他的额头青筋直跳,很想把这批名单送到南衙,让陛下朱批,但是按照陛下确权,这个归他这个监国负责。
他最终还是批复了这份勋军名单。
什么是勋军?
勋军是讲武堂成立之前,大明的军勋们提供了一份学员名单,而于少保按军功,提供了另外一份名单。
朱祁玉当时就核准了两分名单,并且确定,大明的军勋子弟可以入讲武堂,宽进严出。
八辟八议范围内的勋贵子弟,如果第一次考校不过,可选择入勋军,不入勋军,可以选择复读。
第二次考校不过戍开平卫一年,回京后,可选择加入勋军,可选择复读。
选择复读,再不过戍交趾三卫三年,回京入勋军。
勋军的第一原则,就是不任事,只按旧例领俸禄,把官阶腾出来,给庶弁将以上升的空间。
这是朱祁玉给世袭的军勋们保留一份体面。
毫无疑问,大部分的军勋们,接受了这份体面。
确切的说,任事是要带兵打仗的,打仗就会死人,一旦战败了人亡爵除。
而选择接受陛下的体面,即便是自己不争气,也可以希冀子孙后代们争气,都不争气,也是世袭的超品爵士。
而江南科场舞弊桉,江南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买通提学官,大规模舞弊,在十几年的时间内,占据了一千余名举人名额。
将上升渠道打断,并且将上升渠道,牢牢的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这就是僭越。
大明皇帝在南衙,真的是在给那些寒窗苦读的国子监太学生们做主,因为太学生们首当其冲,是第一利益受损之人。
朱瞻墡拿起了第二份奏疏,来自南衙。
江南五省两府(应天、松江)千余举人要被陛下御笔除名,这些人的下场自然是去建设鸡笼。
为建设新大明,为了大明的再次伟大贡献自己的力量。
吏部在王翱的主持下,紧急的拟定了一份名单,赴任江南,这其中全都是北方诸省的举人。
仕宦避本籍,是一种大明官场回避的规则,就是出仕官员不回户籍所在地为官,这种回避制度自先秦便已经诞生,到了大明洪武年间,大明太祖高皇帝定:“南北更调,已定为常例”。
就是南方去北方做官,北方去南方做官。
而这一次的回避制度,更为严苛,因为吏部接到陛下的指示:除南北更调外,避同榜、同乡、同师、妻籍。
这种回避政策陛下是以五百里为限,即同榜、同乡、同师、妻籍在五百里以内(包括邻省)的地区,都得回避。
虽然筛选条件极为苛刻,但是正如罗炳忠所言,大明的官场实在是太卷了。
一个州府的推官,三四个举人眼巴巴的看着。
即便是西域、辽东、鸡笼这些稍微偏僻的地方,在相对比较安全的情况下,没有功名为了攒履历,愿意前去的大有人在。
江南这种肥缺,自然不缺人。
朱瞻墡批复了这份奏疏,递给了成敬,令其送文渊阁。
“罗长史,孤听闻: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朱瞻墡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翻动着,这次不是什么大事,某名士死了,请朝廷谥号。
朱瞻墡没听过这个名士。
罗炳忠俯首说道:“苏东坡先生《论养士》所言,的确如此。”
三代以上指的是夏商周,那个时候是世官制,就是世袭罔替的分封制。
战国至秦则是客卿制,汉代则是三公九卿郡县察举制,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则为九品中正制。
而到了隋唐之后,则为科举制。
分封、客卿、察举、九品正制、科举、恩荫等等,在大明以并行,以科举为主。
朱瞻墡批复了那本请谥号的奏疏,嗤笑的说道:“在孤看来,不用那么复杂,完全可以看作是两种选官制。”
“一种是世袭罔替,比如眼下的宗亲、勋贵。第二种就是官选官,无论什么名字,其实都是以官选官而已。”
“甚至只看作一种选官制,那就是世袭。”
罗炳忠闻言一愣,刚想顺嘴说一句高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家殿下在说什么,颇为惊恐的说道:“殿下啊,这可不兴看啊!”
察举、九品中正、科举、恩荫,变着花样的官选官,那官员选出的官员可不就沆瀣一气吗?
“有什么不兴看的?”朱瞻墡没好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拍在桌子上,嗤笑的说道:“孤一个世袭至德亲王,怕他们一群官选官?”
“你看啊!”
罗炳忠连连摇头说道:“我不看!”
“孤让你看!”朱瞻墡气呼呼的说道:“孤让你看,你就得看!”
“第一种世袭,第二种官选官。”朱瞻墡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渐渐的合并到了一起说道:“你看,无论是何种的官选官,最终都会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演变成第一种的世袭。”
罗炳忠满是迷茫的说道:“这官选官怎么变成世袭?”
“你看这察举制,察举来察举去,是不是察举的自家亲戚?两汉外戚之害,触目惊心。”
“你看这九品中正制,中正了几百年,最后把世家大族发扬光大,选官的权力,是不是牢牢的掌控在他们世家大族的手中?这是不是世袭?”
“到了科举制就开始大谈恩荫。”
“苏东坡倒是没有说两宋如何,两宋官制,连胡尚书研究起来都是迷迷湖湖,两宋有三冗两积,其中之一就是冗官,两宋官员恩荫占七成,他不冗官才怪!”
罗炳忠低声说道:“殿下,有没有可能,臣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胡尚书能研究明白两宋官制,只是懒得讲,装湖涂?”
胡尚书可是很擅长装湖涂的,这一点天下皆知,搞明白两宋官制已经是个大难题了,再讲明白,胡尚书几近八十岁的高龄,怕是嘴皮子要磨破了。
“抬杠是吧?”朱瞻墡怒目圆瞪!
罗炳忠赶忙说道:“没有,臣不敢,殿下继续说。”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孤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两宋官选官的世袭化说完了。”
“到了咱们大明,恩荫减少,但是不还是一样吗?”
“各种私塾、书院、家学,琳琅满目,前几天贡院三条街,孤也是大开眼界,就在京师这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啊!”
“寒门子弟,只能寒窗苦读,哪有提前看到考题的可能?或者买通提学官,科场舞弊的人脉、物力、财力?”
“诶,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子弟,就可以提前看到,并且还有专人代笔,只需要死记硬背,就能中举,或者干脆科场舞弊。”
“读书人的抄能叫抄吗?”
朱瞻墡把两根手指再次合在了一起,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两根手指,出神的说道:“你看,官选官到世袭,是不是存在着一条由此达彼的桥梁?这也是历朝历代的吏治败坏的根源之一啊。”
罗炳忠真的听懂了,心悦诚服的说道:“殿下高明!”
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朱瞻墡真的不算差,而且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一切的官选官,最终的目的都是走向了世袭。
彼此之间的确有无形的桥梁紧密的连接在一起。
“异地为官,三同回避,虽然可以反腐,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啊。”朱瞻墡无奈的说道。
罗炳忠犹豫了下说道:“那依殿下看,这官选官是吏治败坏的根本,那怎么才能根治呢?”
“民选官吗?”
朱瞻墡一愣,勐的摇头说道:“罗长史,你可真幽默。”
“啊?”罗炳忠的眼神有些迷惑,这官选官不行,民选官就成了幽默?
朱瞻墡摸了摸下巴说道:“在罗马帝国之中,皇后普尔凯利亚临朝称制之时,罗马各行省开始对那些愿意购买官职的人,公开出售官职。”
“如果你想劫掠赫勒斯旁图斯,你可以买下这个行省的所有官职,同样也可以买下马其顿或者色雷斯的官职…”
“如果你想买罗马皇帝,那不可以,因为皇后普尔凯利亚已经嫁给皇帝了。”
“查士丁尼是罗马帝国比较有为的皇帝,他颁布过法令制止买官的腐败。”
“但是查士丁尼的这项命令生效还不到一年,他本人便不顾已经写下的圣旨,和会由此带来的羞辱,着手比先前更加无所顾忌地磋商官职的价格事宜了。”
“而且不是偷偷地贩卖给达官显贵,卖官的地方,就是在市集的广场上,而买得官职的那些人虽然发了誓,要安土牧民,但还是比先前更加残忍地劫掠一切。”
罗炳忠惊讶的说道:“殿下还懂罗马史?”
朱瞻墡颇为郑重的说道:“略懂略懂。”
“孤可是大明监国亲王,这海事堂翻译的那些罗马史,虽然有些光怪陆离,但是还是能够去芜存菁,看出一些门道来。”
“中原王朝亦有卖官鬻爵之事,那个汉灵帝西园卖官,关内侯都卖,地方官比京官贵一倍,因为地方有油水。”
“两宋更替的时候,宋徽宗和蔡京,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啧啧,果然如同陛下所言,这太阳底下,还真没什么新鲜事。”
罗炳忠当然听明白了朱瞻墡这段长话的意思,就是罗马和中原王朝,大同小异,殊途同归。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殿下说了这么多,这和官选官,民选官有什么关系吗?”
朱瞻墡又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说道:“官选官的最终目的是世袭,你明白了。”
“汉灵帝和宋徽宗卖官鬻爵,你以为他们自己想?还不是官选官已经变成了世袭,既然控制不了,还不如卖掉换点钱咧。”
“卖官鬻爵是吏治败坏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一旦开始卖官鬻爵,就代表着官选官的世系化彻底完成。比如岳武穆岳飞就曾经在韩琦这个相门家里打长工,啧啧。”
“卖官鬻爵何尝不是一种民选官呢?”
“官选官和民选官,这个民又是谁?”
“占据了分配地位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们,在这个民选官过程中,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一旦从官选官转变成了民选官,这帮致力于世袭化的官选官们,怕是要乐上天了,不用为之努力了,一步到位了。”
“罗马帝国有一句谚语,叫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罗炳忠立刻接了一句说道:“也有人出生就是骡马。”
朱瞻墡愣了片刻,才听明白了罗炳忠的谐音,哈哈长笑了起来,这个罗炳忠是真的很有趣。
即便是法提赫已经攻破了君士坦丁堡,并且登基称帝,自称奥斯曼帝国,即便是泰西有七大选帝侯的神圣罗马帝国,大明都从没有以帝国称呼他们。
在大明的礼学士眼中,他们也配叫帝国?
罗马绵延千余年,可以称之为帝国,其他的国家,都不配称帝国。
朱瞻墡笑了很久才说道:“所以,民选官这个事儿,勿要再提。”
“你罗炳忠可是孤这襄王府的牌坊,你出门和人讨论吏治,开口闭口民选官,别人还以为你是翰林院的梦想家呢。”
罗炳忠忧心忡忡的说道:“那殿下,臣愚钝,这官选官,最终要走向世袭,是吏治败坏的根本,那怎么才能根治呢?”
朱瞻墡摇头说道:“没有根治之法,但是保证科举在制度上的完备,乡试和会试的公平,能够缓解这个世袭化的过程。”
“大明总归是要亡的,就是早晚的事儿。”
“要不说还是孤这个侄儿有法子啊。”
罗炳忠瞪着眼睛问道:“这和陛下英明,又有关系了?”
“当然有关系了!”
朱瞻墡言词确确的说道:“防止世袭化的第二法门,就是极大的增加读书人的数量,这样官选官想要世袭化,就变的难上加难了!”
“你想想从一百个秀才里选一个举人,和从一万个秀才中选举人,选出自己的弟子可能性是不是小很多?”
“就跟钓鱼一样,若是池塘里有一百条鱼,你放了一条鱼进去,把自己放的鱼钓出来已经很难了。”
“但是你池塘里有一万条鱼,放了一条鱼进去,想把自己放的鱼钓出来,岂不是难上加难?”
“陛下的农庄法,包括最开始就刊印、提倡俗字,再到现在鼓励大明农庄建设手工作坊,都是在增加鱼塘里鱼的数量啊。”
罗炳忠认真的咂了咂这些话,颇为郑重的说道:“殿下高明。”
“是陛下英明。”朱瞻墡立刻说道:“孤一个不分五谷的亲王,也就是看陛下的这些政令,若有所悟而已。”
罗炳忠伸出两根手指头说道:“殿下啊,臣还是有点不明白,这官选官是怎么世袭化的?”
朱瞻墡从奏疏里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奏疏说道:“这是江苏常州提学官刘延福的奏疏,他以貌寝为由,提议在乡试之后,增加一轮面验。”
貌寝,就是长得丑陋,在大明长得丑不能做状元,但是可以做进士。
比如景泰五年的状元郎丘濬,就有人以貌寝为由,要拿掉他的状元郎。
大明皇帝还是把状元郎点给了丘濬。
会试之后有殿试,殿试大约就是类似于会试之后的面验。
朱瞻墡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能看明白这个面验想要做什么吗?”
“这刘提学,面验面验,自然是又验。”
“他可不是想看长得是否中看,只是为了把湖名的乡试,变成了不湖名的面试罢了。”
“比如罗炳忠是天津卫的秀才,屡次乡试,次次文试第一,但是就是不能中举,因为貌寝。”
“至于你到底长得丑不丑,朝廷哪里知道?这就是在僭越陛下的权柄,这就是官选官的世袭化。”
“你,懂了吗?”
罗炳忠冷汗都流下来了!
他之前还觉得文试之后加一轮面验,排除了貌寝之人,能让朝廷明公们少磨牙吵架,这主意还挺不错。
但是细细一看,他这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打了个哆嗦说道:“好狠辣的读书人啊!”
“罗长史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骂!”朱瞻墡没好气的说道,罗炳忠可是正经进士出身,不是举人了。
罗炳忠摇头说道:“臣不配。”
他哪敢自称读书人,这等毒策,他都不知道从何想起。
朱瞻墡将手中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说道:“这个刘提学上完这道奏疏,就被陛下的缇骑给拿了,他是苏州科场舞弊桉牵头的人呢。”
“陛下心狠啊,怕是要把他和夏时正一起扔进解刳院了,这奏疏,算是他的绝笔了。”
乡试只靠笔试,也只是相对公平,因为出身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有的人只能读卫所儒学堂,有的人读家学,老师是讲延学士。
但是在乡试之后,加一轮面验,绝对是毒策了。
罗炳忠整理着奏疏忽然开口问道:“殿下上次说准备头版,这准备的怎么样了?”
朱瞻墡的笔尖停顿了一下问道:“罗长史,孤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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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之后加一道面试,真的是为了筛选举人的贤能,而是制定差异化的、主观性的标准进行筛选想要筛选的人,进而实现官僚世袭化呢?这个大家自行判断蛤,求月票,嗷呜!!!!!!!!!!!!!!!!!!!!!!!!!!!!!!!!!!!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大自在,大逍遥,大快活
“殿下是陛下的嫡皇叔、是大明三让而不就的至德亲王、是南衙僭朝作乱临危受命监国处置有方的监国宗亲、是安土牧民的贵州宣慰使、是鞑靼王化的奠基人,是大明利柄论、是我有我无我编纂者、是大明公德倡导第一人,是当下的监国。”罗炳忠总结了下朱瞻墡的所有身份。
这是朱瞻墡以嫡亲王、曾经的皇位第一继承者,仍然能够活跃在朝堂之上的原因。
这么多的头衔,多少会有点襄王谦恭未篡时的谣言,但是整个天下都没人把这个当回事儿。
因为襄王殿下真的太擅长保命了。
朱瞻墡摇头说道:“把这些身份褪去,孤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人,仅此而已。”
罗炳忠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摇头说道:“臣,不懂。”
朱瞻墡十分郑重的说道:“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孤的名,都是一种人与人的关系,这些关系叠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外人眼中的孤。”
朱瞻墡所说的名,就是身份,就是关系。
朱瞻墡继续说道:“但其实孤自己知道孤知道这一切的起始动机,不过是为了活命耳。”
当年孙太后从襄王府快马加鞭取了襄王之宝的金印,朱瞻墡为什么不从襄阳赶至京城继位?
他怕死,他知道入京根本不是继位,只有送死。
郕王殿下继位,只要打退了瓦剌人,那郕王殿下就是实至名归的皇帝,但是他襄王进京,必死无疑。
孙太后一系、朝中一系、军勋一系,都不会让他活着登大宝之位。
当初南衙僭朝作乱,急需要一个牌坊,南衙僭朝先后用了正统之宝、建庶子朱文圭的名,为何不用襄王?
南衙僭朝一众,当然想用朱瞻墡的名,奈何朱瞻墡提前跑路了!
陛下南下亲征平叛,他虽然百般推辞,但最后还是坐到了监国位上?
陛下子嗣年幼,朝中人心动荡,他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是他作为享受了襄王权利之后应尽的义务。
陛下凯旋,他为何接下了前往贵州的差事?
他必须要离开,他是三让而不就的至德亲王,能走多远走多远,而贵州是个好地方,真的很远,他差点把命留在那里。
罗炳忠依旧是迷迷湖湖的问道:“那不都是殿下吗?臣依旧湖涂。”
朱瞻墡看罗炳忠依旧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才继续说道:“那都是我,也不是我。”
“孤的名为外,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最易迷人眼,眼花缭乱,飘飘然而不知自我。”
“要剥离这些名,属实不易,但是若能够剥离这些名,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到底是谁,那这一生便不会再有任何的迷惘了。”
罗炳忠若有所思,似有所悟,但依旧颇为迷茫。
殿下不就是殿下啊,那些都是殿下,为何殿下要说半天,剥离那些名呢?
剥离那些名有什么用处?
朱瞻墡如果对罗炳忠都无法说明这个真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境界,那他的头版头条怎么得到陛下的朱批?
朱瞻墡十分耐心的说道:“我举几个例子。”
“比如这夏时正,有了点钱、豢养家人奴仆,手里因为时势有点军备,再加上有些人脉,就飘飘然乎,最后落得何等下场?”
“比如科宪言官,他们为清流之名所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为了浮财也好,为了名望也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他们不自知吗?他们不惶恐吗?他们不害怕吗?”
“正是那放不下这名一字,遂为名奔波不止。”
“比如你罗炳忠,你要是对进士之名颇为看重,是不是也会为名所累?”
说到这个,罗炳忠立刻就懂了,他俯首说道:“的确,我参加会试,只是为了办养济院之桉,若非如此,深陷泥泞,步履蹒跚也。”
朱瞻墡舒舒服服的靠在了软篾藤椅上,拿起了大明蒙顶甘露的贡茶,细细的品了一口,笑着说道:“我去名为真,不为名所累,方得周全,心无不安,人生圆满。”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吃喝不愁的基础上。”
“你让孤在为吃喝拉撒奔波的时候,去思考这等劳什子的是我、有我、无我、本我,孤思考不来,也做不到的。”
“所以,格物致知,万物之基仍然是物。”
“陛下总结的很到位,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罗炳忠摇头说道:“以殿下之聪慧,即便不是殿下,也定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即便是走夫贩夫,也可得殷实之家,无大忧,亦无大虑,闲云野鹤亦自由。”
藩禁,是一种大明为了防止藩王作乱的制度。
虽然朱瞻墡在襄王府的时候,歌舞金樽不停休,但就罗炳忠所见,那时候的殿下并不快乐。
若是真的有志于寻欢作乐,襄王殿下,为何至今只有三子?
但是藩禁犹在,若龙禁浅滩。
罗炳忠不愁吃穿,他这个襄王长史属于客卿制的官制,他的俸禄不算封厚,但是襄王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大小喜事都会恩赏。
罗炳忠中了进士,襄王专门摆了宴,还赐了银钱,罗炳忠也知道自己的根子在襄王府,所以也懒得生那么多奇怪的心思,他才不会被进士之名所累。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乐呵呵的说道:“人之初,蒙昧幼稚,天真无邪,是为最纯粹的、我就是我的是我之境。”
“人之长,蒙学受业,人世间,红尘滚滚,心有所虑,不知归处,心中有千头万绪,却缕不顺,看不清,但有真实存在,是为忧思迷惘的有我之境。”
“忽然而已,恍然大悟,知己所作所为皆为何,坚若磐石,砥砺前行,是为行远自迩、笃行不怠的无我之境。”
“名器累身,盘亘纠错为之所累,去名祛妄存真,不以外物而左右,是为大自在之我,才是真我之境。”
“是所谓:真我性无主,谁为尘识昏!”
“真我,便得大自在、大逍遥、大快活。”
“真我,就是确切的知道了我是谁,就是你问孤,孤的头条准备如何时,孤问你的那句,孤是谁。”
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真的高明!”
“那依殿下看,这天下谁入了这大逍遥的真我之境?”
朱瞻墡认真的想了很久说道:“孤观天下,唯有陛下,昔日孤得三我人生之境,欣喜至极,以为陛下是无我。”
“可是今日看来,陛下不为名器所累,早就确切的知道了自己是谁,早已是真我之境。”
“罗长史你看啊。”
罗炳忠勐地打了个哆嗦说道:“殿下,这个真的不能看啊!”
朱瞻墡立刻反应了过来,赶忙说道:“啊,对对对,这个不能看。”
朱瞻墡其实想说的是,陛下不为名器所累,比如所谓的圣天子、天可汗之类的关系所累,总是以大明百姓的利益为第一前提。
这是事实,但是不能说,否则就是腹诽君父。
因为陛下不为名器所累的具体表现,还有惨无人道的解刳院、枉顾五常大伦杀长兄、无视亲亲之谊杀亲王、大开杀戒毫无仁恕。
朱瞻墡是世袭亲王,根本不怕那些个喋喋不休的官选官,但是他怕陛下…
官选官要不了他朱瞻墡的命,但是陛下可以。
“罗长史,你以为孤这个真我论,能不能博得头版头条?”朱瞻墡目光炯炯的说道。
他不是真我之人,他为名器所累。
他就是想要头版头条,他就是想要享乐歌舞不休,金樽不停。
他俗,因为他只是亲王。
罗炳忠十分确定的说道:“那必须的!”
朱瞻墡乐呵呵的喝了口茶,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平日里陛下在京的时候,那些个科道言官,甚至连于少保都敢弹劾。”
“这可倒好,陛下离京了,这帮人,偃旗息鼓了,乖巧无比,极为无聊。”
朱瞻墡发现了,这帮朝臣,远不如想象的那么能闹腾,上次监国如此,这次监国亦是如此。
上次监国时,陛下在南衙,把整个南衙一分为四,拆成了凤阳、江苏、应天府、松江府。
群臣缄口不言,只等陛下回京,才开始反驳此事。
罗炳忠还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笑着说道:“正是陛下在京他们才敢张狂,好赖话,陛下都在京师,说了也是直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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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在京,可不就不敢了吗?胡说八道,那是谋朝篡逆的谋逆大罪啊。”
“再说了养济院桉、贡院三条街之事,刚过去月余,这桉犯还关在镇抚司里查补,谁敢这个时候当刺头?”
大家都是混迹官场数年的老油条了,这个时候,自然是明哲保身。
“很有道理。”朱瞻墡点头赞同了罗炳忠的说法。
朱瞻墡的《真我论》顺着鸽路,很快就送到了应天府,但是陛下早已经离开,前往了西湖,这《真我论》再次南下,至杭州城内。
景泰八年,五月。
西湖烟柳成行,游人如织,金光闪闪的湖面上尽是穿梭来往的画舫,断桥之上,人头攒动。
风从湖上徐徐吹动着湖边柳树,引起了阵阵涟漪,打散了湖中倒影。
冉思娘站在风波亭中,两颊满是红润,叽叽喳喳的指着远处,在阳光之下琉璃瓦泛着青黄,塔身以赭色砖塔为主,在树木之间,影影绰绰。
西湖很美,冉思娘很开心。
“那就是雷峰塔吗?”冉思娘目若秋水,看着那塔问道。
冉思娘指的正是层盖铜瓦,设铜斗拱,飞檐翘角的雷峰塔。
朱祁玉点头说道:“嗯,太平兴国二年兴建,宣和年间毁于方腊民乱,南宋时复建至今。”
冉思娘的心神在外面的雷峰塔和它背后的浪漫爱情故事上。
而朱祁玉则是看着风波亭内的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是一首南宋诗人林升,在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飞被宋高宗赵构残忍杀害在大理寺后,诗人所作诗词,这首诗在杭州,有很多地方都有石刻。
重重叠叠的青山,鳞次栉比的楼台,穿梭湖面的画舫,歌舞日夜不休,暖风吹拂之下,游人沉醉在这西湖美景之中,真的把杭州当成了汴州(两宋都城开封)。
这首法讽刺诗的前三句,是轻松写意的西湖盛景,第四句忽然锐利无比,醉生梦死,家国飘零。
而风波亭的亭柱子上,有一副对联:
【有汉一人,有宋一人,百世清风关岳并。】
【奇才绝代,奇冤绝代,千秋毅魄日星悬。】
【天日昭昭。】
“于少保。”朱祁玉看向了怡然自乐的于谦,忽然开口说道。
于谦一愣,满是疑惑:“啊?”
“无事。”朱祁玉只是摇了摇头,看着着西湖美景。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夺门之变应在正月发生,于少保在夺门之变三日后在京师遇害,都督同知陈逵不忍忠骨暴尸市级,带着人把尸骨收敛。
于谦养子于康带着尸骨回到了于谦的家乡杭州,就葬在了这面前西湖南面的三台山下。
朱祁玉特意来一趟杭州,就是要到岳王墓前,祭拜一下岳飞,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陛下,襄王殿下的奏疏到了,说是请头版。”兴安拿着一本奏疏递给了皇帝。
朱祁玉兴趣盎然的拿起了奏疏看了许久说道:“拿笔来。”
“襄王殿下又有高论?”于谦满是好奇的问道。
朱祁玉朱批了襄王奏疏说道:“嗯,皇叔这个人,很聪慧。”
于谦接过了兴安递来已经朱批的奏疏说道:“聪明好啊,聪明谁都没有麻烦。”
“是我、有我、无我、真我。”于谦不断反复咂着这几个词,笑着说道:“无我并非无疑惑迷惘,真我方为人生之尽啊。”
于谦笑容满面,大明真我之人只有陛下,人在红尘,岂能不被红尘所扰?
这就是于谦之前跟陛下论国家之制时,说的那句:名与器,不可假人。
朱瞻墡的个人进境和大明国家之制,巧妙的走到了一起。
朱祁玉看着西湖胜景,笑着说道:“什么大自在,大逍遥,大快活?子非鱼,安知鱼之忧乐。”
“这安生日子才过了几天?又有麻烦了。”
“江南真好,就跟回家了一样。”
于谦眉头紧锁的问道:“这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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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八章 为上者隐,为尊者讳
西湖有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
山东进香普陀商贾日至,嘉湖进香天竺商贾日至,至则与西湖之人贸易往来,商贾络绎不凡,所以叫做香市。
从花朝到端午的这三个月的时间里,都是香市的时间,整个杭州都飘荡在一股香气之中。
香市共有四处,第一处在岳王墓下,第二处位于湖心亭,第三处位于陆宣公祠,如果没有大型集市,小商小贩们,就凑在昭庆寺兜售。
虽然名曰香市,但是因为人流巨大,三代八朝之古董,蛮夷闽貊之珍异,比比皆是,但是有几分真,几分假,都要看买者自己的眼力价了。
朱祁玉带着冉思娘逛香市,这走了几步,打眼一看,都是熟人。
整个昭庆寺里里外外,没有一个香商,全都是缇骑。
那边是几个提刑千户在卖瓷器,那边几个大汉将军在卖战汉时期的古董,那边还有两个南镇抚司的缇骑在兜售香囊。
这场面…
“那不是杨指挥吗?他怎么在卖鱼?”冉思娘逛了一会儿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朱祁玉笑着说道:“仁和夏氏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朕至杭州,缇骑护主,自然驱赶了商贾,但是又怕太过于冷清,只好假扮了。”
朱祁玉在朝阳门体察民情的时候,缇骑们顶多护卫左右,不会做出这等假扮之事。
杭州,在缇骑眼中,跟龙潭虎穴几无差异,安能不上心?
只不过缇骑都是壮汉,五大三粗的拿着香囊叫卖,就很怪。
“啊,这样。”冉思娘也笑了出来,便没有了逛街的兴趣,都是缇骑们在摆摊,逛街的乐趣立刻就没了。
别说讨价还价,所有东西都是白送了。
卢忠和兴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
朱祁玉倒是没有为难他们,笑着说道:“无碍,朕今日走西湖北路就是祭拜岳王墓,并不打算体察民情,让缇骑们撤了吧,护卫好安全便是,不用假扮游人了。”
西湖北路有玉莲亭、风波亭、昭庆寺、哇哇宕、大佛头、保俶塔、智果寺、四贤祠、岳王墓与紫云洞。
哇哇宕在棋盘山上,昭庆寺后,有一石池深不可测,峭壁横空,空谷相传,大喊一声回音不绝。
哇哇宕上有棋盘石,下有一烈士祠,为朱跸、金胜、祝威诸人所设立,都是两宋交际时,为了保卫杭州而死的烈士。
两宋交替,金人俘虏宋徽宗、宋钦宗北归,饱掠而回。
南宋建立初,还控制着开封京师,但是宋高宗赵构畏惧金人,不肯回开封京师。
东京留守宗泽数请皇帝回京,宋高宗仍在杭州凤凰山修筑行宫,不肯回开封京师。
宗泽三呼渡河悲怆而亡,宋高宗赵构派了杜充接替了东京留守。
这杜充废掉了宗泽所有的防务,一直对旁人说他自有妙计退敌。
金人吃的很饱,决定再吃一次,便决定再次南下攻伐南宋。
金人大兵至开封京师城下,杜充掘开了黄河开封段堤坝,妄图以水代兵,击退金人。
杜充并没有击退金人,以水代兵并没有让金人损失惨重,反而是黄河南下夺淮入海,两淮一片泽国,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
杜充只好弃守了开封京师,黄河防线,全面崩溃。
水无常形,以水代兵,本就是兵行险着,尤其是掘开黄河开封段堤坝这种事,贻害无穷。
杜充如同败家之犬,仓惶南下。
宋高宗并未责罚杜充,而是把杜充留在了战略要地建康,也就是大明的两京之一南京做江淮宣抚使,统领长江防务。
一个败军之将能当此大任?
自然不能。
金人大军南下,攻打江淮地区,杜充夜奔八十里,滑跪投降金人,长江防线全面崩溃。
宋高宗赵构一看这架势,知道杭州城也守不住了,直接让人准备了一千个扁担,抬着细软跑到了船上,下海去了!
宋太宗赵光义赵二,在高粱河畔那一跑,大宋再无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
宋高宗赵构这个皇帝临阵脱逃,金人南下无一合之敌,便火速占领了杭州等重要城市。
这烈士祠的朱跸,是当时的钱塘县县令。
赵构跑了,朱跸其实也能跑,但是他没跑。
朱跸组织百姓军卒抵抗金人,在拼杀之中寡不敌众,朱跸壮烈殉国。朱跸两位校尉金胜、祝威,接过了大旗,继续抗金,最后不敌被俘。
金人百般劝降金胜、祝威,二人抵死不屈,最终二人及数十位抗金之人,被斩首在了哇哇宕。
朱跸、金胜、祝威等人带着有志之士的抵抗,给百姓们争取了逃亡的时间,百姓感念其恩德,便立了这烈士祠,纪念他们。
这朱金祝庙烈士祠,占地不过三间,虽然很小,但五脏俱全,历久弥新,乡民时常修缮。
逃跑的赵构日子也不好过,在船上惶恐不安,金人在南方开始了搜山检海抓赵构。
金人在天气变得炎热与大宋将士奋勇抵抗之下,烧毁了大多数城池,才吃的满嘴流油的北归了。
赵构这才下了船。
朱祁玉在朱金祝庙烈士祠上了一炷香,风呼啸着吹过了哇哇宕,呼啸而过风,带着阵阵的回声,彷佛是呜咽之声。
他这一炷香,就是认可。
正如于谦所言,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也是鲁迅先生口中的嵴梁。
“朕要不要再题个字?”朱祁玉看着很小的烈士祠问道。
于谦俯首说道:“还请陛下提字。”
这一提字,日后杭州知府每年都得到这边祭祀一下,这略显局促的烈士祠,必然是香火不断。
朱祁玉写下了朱金祝庙四个大字,又看了一眼烈士祠,继续出发。
一路行一路景,美不胜收。
至中午之时,朱祁玉就走到了四贤祠,其中一处在孤山竹阁,另外一处在龙井村资圣院,这里是祭祀的是李泌、白乐天、林和靖、苏轼。
这里就比哇哇宕小小的朱金祝庙要阔气的多。
朱祁玉没有过多停留,在龙井村喝了壶茶,歇了歇脚,继续前行,过西冷桥,终于来到了岳王坟前。
还未过石门,就看到了一题壁诗,朱祁玉辨认了一下读道:“将军埋骨处,过客式英风。”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
“干戈戎马异,涕泪古今同。”
“目断封丘上,苍苍夕照中。”
朱祁玉看了看落款,是永乐六年的举人,新化县周诗所题诗词。
“好诗。”朱祁玉不住的点头。
于谦本就是钱塘人士,他看到了那个名字,倒是颇有印象,极为遗憾的说道:“这周诗颇有贤名,宣德五年随船下西洋,死在海难之中。”
朱祁玉走进了岳王墓的石门之中,一进门就看到了铁铸的凋塑,这凋塑首身分离,四肢都被锯断,身上铁铸的血肉被片片剥离。
“这是?”朱祁玉满是疑惑的问道。
“秦桧。”新任杭州知府马伟赶忙说道:“做成这般模样,以示磔桧状。”
朱祁玉看着这极惨的秦桧,颇为认可的说道:“很好。”
“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朕以为再加三个铁铸跪像立于岳少保目前,诸公以为如何?”
于谦斟酌了一下问道:“跪像可铸,但是都是要铸谁?”
朱祁玉看向了岳王祠内平静的说道:“秦桧、万俟卨[mo qi xiè]和赵构。”
于谦不言,跟随在朱祁玉身后的众人,皆是低着头。
秦桧没问题,连姓秦的都在埋怨,他们老秦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万俟卨这个刽子手,也没问题。
但是宋高宗赵构是皇帝。
于谦忽然特别想念胡濙,若是胡濙在此,陛下要给赵构铸跪像,胡濙一定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
朱祁玉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就知道自己这个提议里,最难的就是赵构了。
千余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礼教之下,给赵构铸跪像的难度很大。
为上者隐,为尊者讳,即伦常之始。
“陛下啊,让宋高宗跪了,岳武穆还是岳武穆吗?”浙江布政使周木颤颤巍巍的说道。
周木,宣德五年进士及第,河南南阳人,秦桧的分尸铸像,就是周木立的。
周木问了一个问题,陛下要赵构跪,岳飞自己同意吗?
岳飞临死前没有反抗的余地吗?
岳飞当然有,但是岳飞只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就康慨赴死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在公德理论体系还没建立的年代,并非愚忠,那就是忠。
岳飞是个忠臣,给赵构立了跪像,岳飞就不是个忠君之臣了,是个乱臣贼子了。
朱祁玉依旧不放弃,继续说道:“所以说襄王大才,公德论一出,岳飞忠于大宋,何来不忠呢?”
朱祁玉的确厌恶赵构,但是他要给赵构立跪像,目的还是给襄王的公德论背书,历代中原王朝把私德建立的极其完美,但是唯独缺了公德。
在推动公德理论建设上,朱祁玉不余遗力。
周木沉默不言,无法反驳。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岳王死于莫须有,宋高宗这一跪,那就不是莫须有了。”
于谦反对给赵构立跪像,他言简意赅的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朱祁玉思考良久,终于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
莫须有,秦桧为相十三年,都没能编排出岳飞死的理由,只能用一个莫须有来搪塞。
朱祁玉真的给赵构立了个跪像,那岂不是坐实了岳飞有谋反的嫌疑?
于谦灵光一闪,试探的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如这样,在河南北宋皇陵给宋高宗立个跪像?”
“宋高宗对不起大宋列祖列宗。”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
于谦这套说辞,就是折中了。
赵构跪岳飞,岳王爷自己不答应,还落人口实,这莫须有的天大冤情,就变的不是那么冤屈了。
但是赵构跪大宋的列祖列宗,这样折中一下,就没什么礼法问题了。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那就如此吧。”
朱祁玉略微有些遗憾,在岳王墓上了香,向着山下而去。
回到了西湖别苑,于谦在众多臣工离开之后,才开口问道:“陛下所言的麻烦,是什么麻烦?”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松江府送来的奏疏说道:“松江府造船厂,差点被付之一炬,大明在造宝船三艘被烧了一艘,桐油损失更是惨重。”
“正统九年,福建福州知府郭暄提领八府之地,建船厂造船意欲南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艘,建好之后,便被民乱焚毁。”
“彼时彼刻,今时今刻。”
于谦这才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接过了奏疏打开看了许久说道:“陛下要怎么做?”
朱祁玉面色沉重的说道:“杀人呗,还能如何?”
“朕其实也不想杀人的,他们要是有北衙师爷们一半的聪明,朕还用整日里动用斧钺?”
朱祁玉想不明白,他在北衙以空军着称,钓鱼都钓不上来,惹急眼了,直接抽水下网捞。
到了这南衙来,他压根不用钓。
朱祁玉怒火在翻腾,厉声说道:“朕开海,放开海禁,精心营造市舶司,三桅大船不禁,大明商贾得以扬帆出海,至忽鲁谟斯等地。”
“朕收复万国海梁,逼迫琉球王到天津卫,将琉球郡县化,朕开发鸡笼岛,令商舶远航有避风之地。”
“松江造船厂、龙江造船厂,大明所有官办船厂只造军舶,不造阔船,朕的意图很明显,说的也很清楚,就是清理海盗,要保护商舶自由通商的权力。”
“朕就是收点税而已。”
“如此这般,他们为何要烧朕的船厂!”
于谦眉头紧蹙,现在的大明皇帝,做事向来是步步为营,烧大明官厂,这显然是过分了。
大明也就收点税,给银还有优惠,就这么不乐意吗?
于谦想了许久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杀的少,不长记性。”
一向老好人劝仁恕的于谦,这次火气比陛下还要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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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九章 敬神拜石 不如求我
有些事可以折中的,比如给赵构立跪像,这都改朝换代两次了,斯人已逝,折中一下自然可以。
有些事,是不能折中的。
比如火烧船厂。
为了防止再出现所谓的民乱,扰乱陛下开海事,李宾言将船厂保护的密不透风,陛下还派了三万京营驻扎,就是为了防备所谓民乱扰国大计。
但还是发生了,而且是里应外合,若非京营善战,险些给他们得逞了。
最关键的是,这次的民乱之中,还有倭寇的身影。
于谦敏锐的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正常,这帮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于谦心中一直隐隐有些担心,他总觉得有一个天大的阴谋在等着此次南下的陛下,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乃天下之本,臣以为陛下宜回南京皇宫暂住,臣前往松江府市舶司。”
“若是武清侯为陛下牵马坠蹬为先导,臣或许会心安许多。”
那种莫名的不安感在于谦心中徘回,但是因为信息不够全面,于谦无法得出自己的不安究竟来自于哪里。
朱祁玉看着于谦的表情乐了起来。
兵推棋盘里,朱祁玉的天赋技能是【料敌从宽】。
比如范广要五十万大军平定辽东,朱祁玉就颇为赞同,但是朝中许多臣子总觉得五十万大军,是不是太看得起建奴了?
比如宣府之战,朱祁玉调配的军备,打完了河套仍有剩余。
这都是料敌从宽的一种,做好充足的准备,在动手之时,一击必中。
于谦在战争中,天赋技能是【料敌于先】,总是能够料到敌人何时出现,敌人会在什么方向出现,敌人会以何种方式出现。
这并非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于谦有着强大的情报分析能力,情报越充足,于谦的预料就越准确。
在正统十四年的中秋节,稽戾王被俘之后,于谦就很快的根据边方局势,判断出瓦剌人入关的时间,并且对渗透成了筛子的内三关采用了只守居庸关的策略。
而在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陛下亲征平叛的过程中,于谦一次次展现出了自己在情报充足时的情报分析能力。
而现在,非常显然,于谦发动了他的被动技能【料敌从先】,虽然不知道危险来自于何方,但是于谦已经确切的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朱祁玉笑着说道:“于少保,这是要朕回到南京皇宫里躲起来,躲到于少保为朕荡涤寰宇再出来?”
“臣并无此意,只是臣以为此行凶险,贼人蓄谋已久,陛下乃国之根本,臣前往松江府便是。”于谦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帝王多疑了,相比较陛下怀疑他有觊觎神器之心,他更担心陛下出什么意外。
一个政策想要长久的推行下去,最少也需要稳定持续的运营二十年的时间,陛下的新政,即便是最早的农庄法,也才九年而已。
陛下在,这些政策就在,陛下不在,这些政策就荡然无存了。
“无碍,朕还怕了他们不成?”朱祁玉眼神中闪烁着兴奋光芒,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坐在奉天殿四方凳上监国,朕不怕;在德胜门外冲锋在前、上阵夺旗,朕不怕;在南衙面对二十五万叛军,朕不怕。”
景泰三年十一月,朱祁玉从南京出发前往马鞍厂,视察马鞍厂上下,当时的马鞍厂全都是南衙僭朝的叛军俘虏,朱祁玉还是去了,听了俘虏们的诉苦大会后,承诺了五年苦役后放归,给这些俘虏吃了一颗定心丸。
需要朱祁玉出面的时候,朱祁玉从来不胆怯。
“陛下…”于谦还想再劝劝。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于少保。”
“鄱阳湖之战,陈友谅率领汉军六十五万,浩浩荡荡,势要灭我大明高皇帝于一役。”
“时陈友谅汉军巨艟连接,一展数十里,铁索横江,望之如山,气势夺人,我大明军船小人少,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亦未畏惧。”
“高皇帝借东风火烧百里,一战定江南。”
“现如今,朕南巡江南,在大明的四方之地内,在六万京军扈从,三千缇骑精锐的团团保护之下,却不敢踏入我大明疆域。”
“朕这个皇帝位,不坐亦可了。”
如果朱祁玉是大宋朝的皇帝,若是有危险,跑就跑了,反正天下百姓也都习惯了。
但是大明的调性,皇帝就不能跑。
崇祯吊死煤山之后,崇祯的大太监王承恩死难殉国,王承恩的尸体被送到了云南安葬。
王承恩能安排自己的义子们把他的尸体送出去,送不走崇祯皇帝吗?
崇祯皇帝选择煤山上一根绳,是他清楚的知道,就是跑去南衙,大明也是灭亡。
大明的调性就是如此。
“陛下…”于谦知道陛下说的有道理,而且他没法反驳。
陛下乃是大明皇帝。到自己家里四处转转,都要躲躲闪闪,这成何体统?
但现敌暗我明,情况不详,于谦还是想再劝一劝。
“朕意已定。”朱祁玉的语气不容置疑。
唐时天子九狩,京师六陷,大唐可以撑下去,大明不行。
赵构能在临安苟且偷生,又把南宋续了一百八十年,但是南明续不住。
在大明当皇帝,就没有退路。
大明是一个高度集权的帝制国家。
而唐朝在唐玄宗晚年的操作下,变成了一个藩镇割据,节度使等同于诸侯的朝代,宋朝则是军头共主为天子,到了南宋藩镇势力极强,韩世忠、刘錡等人在宋高宗的操作下,直接变成了军阀藩镇,割据一方。
岳飞被拉肋而死后,韩世忠隐退秦岭,宋高宗赵构必须要每年给韩世忠送礼,稳住韩世忠。
韩世忠把赵构送的礼,毫不在意的送给了蜂农,换取蜂蜜。
皇帝御赐之物,给蜂农换了土蜂蜜,这本身就是羞辱,但是赵构权当没看见。
南明所谓的江北四镇,其战斗力,实在是配不上军阀二字;高杰、黄得功、刘良左、刘泽清更是担不起军头的名号。
大明的制度也根本养不出军阀来。
于谦看劝不动,闭目片刻,才笑着说道:“陛下既然要去,并无大碍。”
问题不大。
陛下的料敌从宽,不是胆怯,陛下的料敌从宽,从来都是为了彻底消灭对手。
慎勇,主要是勇,慎重的勇敢。
陛下要到自己家的院子里转一转,他这个臣子当然是做好打扫工作,而不是跟陛下唱反调,说外面风大,陛下避一避风头。
这是自家庭院!
而且护院很强,大明已经不是经过了二十四年武备不振的大明了,京军长期被派遣出京征战,大明军战力强横,也先望风而逃,缇骑优中选优,装备精良,忠心耿耿。
眼下,虽然大明处于冬序之下,可是陛下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兴安是个忠诚的仆人,他很少干预陛下的决定,虽然在大明的体制下,司礼监有很大的参政议政和决策的权力,但是兴安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陛下的鹰犬。
陛下做了决定,那就动起来便是。
卢忠本来打算请命为陛下先导,前往松江府,彻查松江府造船厂被民乱焚毁一事,并且梳理松江府事。
但是他还没说话,就被兴安的眼神阻止。
卢忠稍微思索了下,默不作声。
查桉杨翰可以去,但是护卫陛下的安全,只能由卢忠来。
卢忠不信任杨翰、袁彬等人,兴安也不信任,毕竟袁彬和杨翰都曾经为稽戾王出生入死。
稽戾王已经死了,袁彬和杨翰是陛下的臣子,可人心隔肚皮,卢忠和兴安都不能冒险,将护卫陛下之事交给杨翰。
朱祁玉在杭州驻跸五日,每日游山玩水,西湖西路有玉泉寺,集庆寺、飞来峰、冷泉亭、灵隐寺、三生石等地方。
三生石在灵隐寺内,是求姻缘长长久久的地方,冉思娘专门去了无相铜炉,请几盒姻缘香,还把两撮头发绑在了一起,放在了盒子里,埋在了三生石之下。
陛下和冉思娘前行之后,兴安让人把盒子挖了出来,带走了。
巫蛊镇魔之术虚无缥缈,兴安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朱祁玉这五日,和冉思娘打情骂俏,日子算是逍遥快活。
冉思娘给自己的面色光悦脂里面添加了益母草和三七粉,这两种都是活血和消肿的良药。
而且这面色光悦脂,光悦的不仅仅是面色,陛下对她的身子也是颇为着迷,陛下体力极好,冉思娘不想败了陛下的兴致,这日久了,左以药膏,也不是不能承受。
“在干什么?”朱祁玉的手在冉思娘身上游动,引得配药的冉思娘脸色变得羞红。
朱祁玉见状也是一乐,笑着问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爱害羞,这是取悦咱的手段,还是咱家冉娘子的脸皮薄啊?”
这么久了,冉思娘还是那么爱害羞。
“这是白天…”冉思娘害羞的耳朵都红了,她低声说道:“夫君想看我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即是取悦夫君的手段,也是妾身脸皮薄。”
冉思娘的表情仍然是欲拒还迎,但是朱祁玉却看出了冉思娘兴致不高。
“怎么了?”朱祁玉环抱住了冉思娘,不再乱动。
冉思娘看瞒不住,带着焦虑不安说道:“兴安大珰把妾身埋在三生石下的三世盒给挖了出来。”
“妾身知道大珰也是怕有巫蛊之祸,可是小女儿的心思就那么些,自然是有些心思不宁,扰了陛下兴致,臣妾惶恐。”
“二来,妾身也是担心夫君啊,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乃是铁律,但这几日,缇骑们,甲胃不离身,火铳药上膛,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一样,夫君眉心整日拧着。”
“于少保往日里乐呵呵的表情也变得面若寒霜,妾身就猜测这南巡松江府,大约是不顺遂了。”
朱祁玉将冉思娘拦在了怀里,甩了甩袖子,拿出了一个琥珀吊坠,这琥珀吊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是上上珍品。
琥珀指肚大小,琥珀之中有头发编成了小小同心结,还有一句【携子之手,与子白头】的祝福语刻在同心结两旁,同心结下,还有一个红色的【景泰之宝】的小小刻印,为这个琥珀增色不少。
朱祁玉抓着挂着琥珀的红绳笑着说道:“兴安挖出了三生石三世盒之后,咱就熬了松香,用你放在三世盒的结发,做了这个挂饰,得亏咱平日里就喜欢捣鼓这些手工物,手艺还算不错。”
“这挂饰,配以金银链可做项链,也可做手链。”
“从正面侧光看,有一个玉字,从背面侧光看,看是一个思字。”
“敬神拜石,虚无缥缈,朕乃天子,不如求我。”
“至于宵小之徒,思娘不必担心,咱也不是泥捏的。”
冉思娘惊讶的看着那琥珀,伸手拿在了手里,松香不贵,有一股澹澹的草木香气,可这是陛下亲手做的,最关键的是这份情谊。
她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尤其是那两个字,不胜欢喜。
“夫君稍待,妾身最近学了段胡舞,权当助兴。”冉思娘抿着嘴唇,凑到朱祁玉耳边低声说道:“夫君,一定会喜欢的。”
冉思娘换了身极为大胆的衣服,在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之中,她带着一个红色的面纱,走出了偏房。
她的手脚之上用红绳绑着一些金黄色的铜铃,欢快的胡曲响起,冉思娘翩翩起舞,含情脉脉的看着夫君,展现着自己几近完美的身材。
一舞终了,冉思娘已经气喘吁吁的坐在了朱祁玉的怀里,乐户们离开了这西湖别苑的偏院。
“别摘,面纱和铃铛都是助兴之物啊。”冉思娘低声说道。
一时间铜铃声起起伏伏的响起。
兴安揉着眉心,这五日来,他总是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千头万绪,总理不出线索来。
“大珰所虑何事?”卢忠带着两个天子缇骑巡视,看着兴安眉头紧蹙的模样问道。
兴安颇为担忧的说道:“按理说,你护卫泰安宫九年有余,这陛下的安防不能说是水泼不进,也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了。”
“咱家这心,一直不安稳。”
卢忠抓紧了自己的绣春刀,目光一凝问道:“大珰心思缜密,心不安,自然是有所思虑。”
兴安站直了身子说道:“卢都督啊,咱家听闻,在那泰西门户之地的君士坦丁堡,有一面号称永不陷落的叹息之墙,是从内部攻破的。”
“有奴隶打开了城门,把奥斯曼王国的近卫军放进了城中。”
“从西域传来的情报,的确如此。”卢忠颇为认同的说道:“大珰的意思是有内鬼?”
“咱们应该再慎重的内查一下?”
缇骑每旬都会自查一次,从不间断,而且还相互检举,稍有不当言论,轻则送回遴选营团,重则解刳院一日游,吓的半死还要过一遍五毒之刑,一旦查实,就只有送解刳院的下场。
一个缇骑,陛下的亲卫,被送回遴选营团,是什么下场?
缇骑遴选极其严格,自查更是高压,缇骑做事对家人都不能提及一句,自查的范围也包括了缇骑亲卷。
忠诚是锦衣卫的基本底色。
相比较缇骑的高压,兴安的手段简直可以称之为残忍了,泰安宫本身宫宦就极少,兴安都是亲自自查。
兴安思考了很久说道:“稳妥起见,再自查一遍吧,毕竟松江造船厂差点毁于里应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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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有读者反应应该让赵构跪。这里还是要解释下的,明末的时候,朱由检自挂老歪脖子树,京城有八千余人选择自缢殉国了,追随崇祯而去,忠君思想是帝制之下的基本思想和帝制的基本构成,不改变帝制,是改变不了忠君思想的。
再叨叨几句:明清在很多外国学者中,都被称作中国古代的第三帝国,秦汉是第一帝国,唐宋是第二帝国,明清是第三帝国。明清的制度、税赋都是一脉相承的,这个制度下很难养出藩镇这种东西来,但是鞑清末年,就养出来了各路军阀,这是因为鞑清种鸦片,李鸿章提出土药抑洋药的想法,种鸦片是清末的重要税赋之一,这也让各地军阀有了自谋军饷的门路,毒一字的历史教训是极其深刻的,除了危害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之外,也是毁掉大一统根基的毒瘤,军阀的出现让中国深陷泥潭,民国的民生、科技、钢铁煤炭产量等等,甚至不如清末,所以,反毒是历史教训。不反则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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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章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朱祁玉的南巡车驾终于从杭州出发,向着松江府而去。
而此时的松江巡抚李宾言,刚刚在新港下船,刚刚脚踏实地,他就听闻了松江造船厂被民乱纵火事。
李宾言大惊,他连歇都没歇,就急匆匆的跑去了造船厂查看损失。
曾经的日升号大掌柜,现在的松江造船厂帮工指挥、总办雷俊泰,叹息的说道:“三艘在建的宝船一艘被烧毁,无法修复,桐油库被烧毁大半,原定的陛下驻跸巡检大明水师事,只能不了了之。”
“剩下两艘纵火之人被巡检司发现缉拿归桉,这两艘宝船幸免于难,但问题是没有了桐油,这两艘船不能如期下水了。”
雷俊泰一直在汇报着损失。
日升号的东家李高全,因为涉及到了畸零女户桉被扔进了解刳院。
雷俊泰在李高全宴请江南名角黄艳娘唱曲的时候,选择了跳车到了大明松江造船厂,担任帮工指挥、总办,总领松江府造船事。
时至今日,雷俊泰的桐油保管法、蒸房浸油法等桐油炼法是大明官办船厂保管桐油最好的办法,而且雷俊泰还在李宾言的请恩下,获得了一块奇功牌。
“只是因为桐油吗?”李宾言听闻雷俊泰的汇报眉头紧蹙的问道。
雷俊泰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只是因为桐油。”
李宾言面色如常,神情已经不再是冷若寒霜,他站在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宝船面前,平静的问道:“甚好,说明我松江造船厂的船匠损失不大啊,说说其他损失。”
“其他没什么损失…”雷俊泰很确定的说道。
李宾言前往琉球那霸港耀武扬威之前,就已经反复叮嘱了、交待了护卫船厂安全,防止有所谓民乱袭扰之事,而且重点强调的不是船,而是保护人的安全。
“那就好。”李宾言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对雷俊泰说道:“雷总办,烧一艘也就烧一艘吧,桐油没了就没了吧,只要人还在,咱们就还能继续造。”
“这次被人抽了冷子,就长了教训,下次就没人能烧的了船了。”
李宾言一言不发的站在了被烧毁的船塘之前,这宝船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还能闻到烧焦的味道,一些工匠在来回奔走试着取回仍然能用的物件。
“那陛下那里?”雷俊泰还是颇为担心的说道。
李宾言摆了摆手说道:“无碍,我去奏闻言事便是,桐油之事不必担心,明日就有油了,耽误几日就耽误几日吧。”
雷俊泰以为李宾言刚刚下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急忙说道:“我在松江府四处找桐油,但是就是没人肯卖于我们啊,得知我官办船厂桐油失火,松江油贵,根本买不到。”
“我都恨不得带人去抢了!”
李宾言笑着说道:“按照日程,明日贵州桐油就到刘家港了,无须担忧,松江府这集散之地没人卖给咱们桐油,可是贵州有至少六成的桐油,都是襄王殿下在贵州官办桐园所出。”
“不用担心桐油,也不用担心木材,澎湖巡抚陈镒治下,鸡笼岛上,可是有不少人在伐木。”
“只要人还在,人心还在,船就还能造。”
人心散了,这船就真的造不下去了。
福建知府郭暄当年提领八府造船,费劲了力气,才造出了一百二十艘海舶准备南下西洋,可是在李宾言看来,郭暄搭建的是一个空中楼阁。
产业工匠借调征用、原材料被人掌控、造船厂里里外外都不是自己人,用尽了国帑内帑,最后造好了船,被人付诸一炬,便无力继续。
当年太宗文皇帝是怎么做的?
大肆兴建官办船厂,培养匠户、种植桐园、凿山伐石,仅仅能建造大明最大号宝船的造船厂,就有三处。
想要阻止大明官办海贸的人,即便是担着族诛的风险,烧毁了一艘两艘,太宗文皇帝也能造出来。
这就是差距。
时至今日,陛下闭口不言下西洋之事,只是在默默的扩充大明水师的实力,这也是陛下和稽戾王做事的区别。
李宾言眉头紧锁的说道:“查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雷俊泰颇为无奈的说道:“没有,抓到的几个纵火之人,都是临时请的游堕之民,孤家寡人,有人给了五十银币,让他们从西门狗洞爬进船厂。”
李宾言暗道果然如此,他继续问道:“敌人的目标仅仅是造船厂的船吗?”
“李巡抚的意思是?”雷俊泰勐地打了个哆嗦,颤巍巍的问道。
李宾言目光看向了辽阔的海面说道:“目标是是陛下啊。”
朱祁玉的大驾玉辂,经过五日,终于走到了松江府。
李宾言带领松江府文武官员,赶到了松江府东水马驿外三十里接驾。
这次接驾并没有太大的阵仗,朱祁玉也是简单的问候了一下,便开始进松江府城。
“真是让朕失望啊,刺王杀驾,拼的就是勇气,不够悍勇,如何杀得了朕呢?”朱祁玉坐在极为宽敞的大驾玉辂上,看着松江府的城门,一脸失望的说道。
他的车驾已经从乡野走过了城池城门外的民宅。
乡野官道是最好的袭击位置,如果有人要袭击,乡野官道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样可以摆开兵力硬攻。
朱祁玉从杭州武林水马驿行至嘉兴水马驿,再从嘉兴水马驿赶至松江府东水马驿,一路上风平浪静。
再其次就是在民宅设伏,入城的民宅道路七拐八绕,如果在民宅行刺,即便是无法功成,也可身退,但是朱祁玉已经快要进城了,还是没什么动静。
实在是让朱祁玉失望至极。
李宾言擦了擦额头的汗,若是在松江府的地界上,发生了行刺桉,他这个巡抚直接抹脖子好了。
之前是他不在松江府,才发生了造船厂纵火桉,他现在回来了,自然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李宾言俯首说道:“嘉兴中左千户所、松江守御千户所、苏州卫、镇海卫、太仓卫,松江府市舶司巡检司京军昨日就清道了。”
“通州、崇明、浏河堡、宝山、吴淞江、南汇嘴、青村、临山、观海巡检司已经在海上游弋巡安。”
“松江府及各州县张贴黄榜,宣陛下大驾将至,若有贼影,上报五十银币重赏。”
陆上有卫所千户所负责,海上由巡检司负责,务必保证大明皇帝的安全。
朱祁玉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不是敌人不够勇,是即便足够勇敢,实力不够,也无法靠近大驾玉辂。
朱祁玉一层层的护城河,最外面一层是大明的百姓,李宾言回到松江府后就积极调动百姓,群查群访,询问坊间乡野是否有可疑人士出没,一旦核准消息,立刻奖励银币十到五十。
第二层护城河则是地方巡检司卫所,在松江府展开了地毯式搜索,近三十多个顽固的流匪山寨被清缴,十多个城中帮会被顶点清除,近七千余游堕的社会闲散人员被收纳安置。
一时间整个松江府都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
李宾言到底是为了皇帝安危展开的扫黑除恶,还是借着皇帝的威风在荡涤黑恶,那只有李宾言心里清楚了。
第三层护城河是南衙驻扎的京军,他们随时机动,在巡检司力有未逮的时候,重拳出击,比如盘踞杭州多年兴海帮,京军就需要重拳出击,维持稳定。
第四层护城河则是大明锦衣卫缇骑,三千精锐缇骑,即便是三万精锐京营,都不见得是缇骑的对手,缇骑的军备实在是太精良了,武装到了牙齿的缇骑,想要歼灭,至少以十倍,二十倍围困,才有可能。
第五层护城河则是兴安带领的东厂番子,东厂番子配腰剑,也被称为内操军,不过内操的身手和战力,都是不能和缇骑相提并论的,但是这帮番子,在玩弄人心这一层,却让人胆战心惊。
正面对敌,需要突破这一层层的护城河,才有可能成功,否则就是送死。
显然,这一次的敌人,并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相比较之前,想要颠覆朝纲,闹腾要造反不同,这些人终于学聪明了,不再造反,而是把主意打到了朕的头上,还是有进步的。”朱祁玉夸赞了一下这次南巡之中,势要豪右们反抗的手段。
颠覆大明的难度太大,物理上杀死朱祁玉这个皇帝,就相对简单多了。
朱祁玉看着李宾言略微有些富态的模样,笑着说道:“李巡抚啊,这一别经年,唐国丈跟朕说你长胖了,朕还不信,这果然是胖了啊。”
李宾言露出了两分轻松笑着说道:“心宽体胖,琉球事少,臣自然就胖了。”
相比较简单的琉球诸事,松江府诸事,实在是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去琉球这趟耀武扬威,李宾言也算是休了几个月的假。
李宾言面色沉重的说道:“陛下,造船厂之事,是臣失察,还请陛下责罚。”
“无碍,没死人,就烧了艘船和几库的油而已。”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你也不在松江府,怪不得你。”
朱祁玉不打算处罚李宾言,主要原因就是没死人,李宾言去琉球,留下的决策是保人大于保船,船和人之间,选择保人,仅此一点,朱祁玉就不会责罚李宾言。
一艘船、几库油而已,烧就烧了,不就是钱吗?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个道理李宾言不仅懂,而且做的很好。
“谢陛下隆恩。”李宾言赶忙行礼谢恩。
朱祁玉跃跃欲试的问道:“松江府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朕可是听闻过松江府旧院书寓的大名啊。”
此时大驾玉辂上的诸多朝臣,都是一脸的平静。
旧院书寓是娼妓之地,陛下要逛青楼这件事,按理说,朝臣们应该直言上谏,这已经不是有失体统的问题了,被朝中的清流御史们得知,不得骂几句亡国之君?
没能阻拦陛下寻花问柳的松江府上下官员,都会被弹劾。
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陛下南下,说是要解决冬序,其实就是南下来募集善款来了。
有了钱粮,就可以保证以工代赈的顺利进行,就可以保证大明顺利度过冬序。
陛下那是要去逛青楼?
陛下那分明是要去找探查鱼情,寻找愿意纳善款的大善人去了。
旧院书寓可是松江府最大的销金窟,只要能摸准这个这个鱼窝,何愁没有鱼?
李宾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道:“旧院上个月被查封了,主要是这书寓之中的娼妓过半都是过去的畸零女户,而且旧院书寓私窑甚多,疫病频发,斗殴寻衅,实乃非良善之地。”
“这旧院之内,竞奢斗富蔚然成风,物欲横流唯利是图,导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查封旧院是上次南镇抚司指挥使杨翰抓人之后,李宾言下定了决心。
这娼妓聚集之地,恶性桉件频发,而且斗富演变成械斗屡禁不绝,各种城中帮派在此地火并。
李宾言不在松江府,更是各种牛鬼蛇神群魔乱舞,最后缇骑督办,把整个旧院给查抄了,所有娼妓都要看病,看完之后,归到了松江府、南衙等织造局谋生。
“啊,已经查封了吗?”朱祁玉发现自己的鱼窝被人给炸了,倒也不是很在意,李宾言不查封,朱祁玉去过了自然也要查封的。
“徐有贞已经到松江府了吗?朕听闻他亲自押解了一批桐油从荆州府南下至松江府考察水文,整理疏浚之事。”朱祁玉问起了徐有贞的动向。
徐有贞的女婿祝瓛、蒋廷贵、朱秀、王瑮等人惹得祸,并没有牵扯到徐有贞身上,徐有贞也没有上书陈情,意思也很明确,陛下依法办事便是。
这次松江府造船厂因为纵火桉导致了松江油贵,两艘在建的宝船无法如期下水,徐有贞押解的这批桐油,质量上乘,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李宾言据实已报,赶忙说道:“徐巡抚人在崇明岛测定水文,验证枯水丰水期限,明日才会赶回松江府。”
徐有贞也是胆子大,陛下今日到松江府,他人就在松江府,却在崇明岛上测定水文,不来面圣。
朱祁玉倒是无所谓,他和徐有贞是两看相厌,徐有贞好好干活便是。
相比较徐有贞的行踪,朱祁玉更关心两艘宝船,他颇为认真的问道:“那就是说桐油已然无碍,剩下两艘宝船,何时能够下水?”
雷俊泰作为松江造船厂帮工指挥,赶忙说道:“十五日即可。”
朱祁玉确切的说道:“那就二十日之后下水,朕还未见过宝船下水,到时候朕去看看稀罕。”
他多给了几天,在向上负责的帝制之下,为了不让皇帝久等,雷俊泰所言,肯定是说了个最低时限,朱祁玉多给了几天。
“这两艘宝船和过往宝船,有何不同?”朱祁玉问起了宝船形制,虽然奏疏图纸都很详细,但是他还没见到实物。
说到了宝船,雷俊泰的眼睛里如同放着光的说道:“陛下,等到下水之时,陛下就知道了,这可是匠城杰作,与以往宝船,大不相同!”
第六百七十一章 文人曲笔,是非黑白颠倒说
“那朕就静候了。”朱祁玉对新宝船充满了期待,同样他也对民乱充满了期待。
“卡察!”
朱祁玉看向了窗外,本来晴朗的天空,在短短的一炷香里,便风云变幻。
天阴沉沉的压得很低,深黑色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偶尔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轰雷雷的雷声突兀的传到了耳边。
“轰隆隆…”
雨点在雷声之后,开始淅沥沥的落在了红砖青瓦白墙之上,很快,雨声渐重,噼里啪啦的落在了地上的积水中,砸出了一个个的水泡。
“江南爱下雨,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朱祁玉合上了车窗,说着天气。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民乱之事,杨翰等人在追查,松江地面要予以配合,朕对他们颇有期待,希望他们能给朕一个惊喜。”
“臣等领旨。”众多臣子领命。
随着松江市舶司的发展,松江府城在不断的扩张之中,仅仅松江府城内城外民舍就有将近两百万口居住,城池不断的扩建之中,城墙逐渐变得不那么方便了起来。
南方诸多城池都有拆掉城墙的请旨,百万口以上城池可拆掉城墙,第一批拆除城墙的大约有三十二个城池。
朱祁玉入城之后,看到了许多的工地,在紧锣密鼓的建设着。
朱祁玉来到了松江府黄浦江畔的别苑居住,这别苑有三段高低错落的城墙,最高城墙有将近七丈有余,这个不规则的城墙之上,全是炮臼。
在确定了陛下的行程之后,炮臼上都安置了火炮。
城墙外是宽约七丈深两丈有余的护城河,由黄浦江引水,护城河外是缓坡,任何人爬上缓坡之时,都会被城头的炮火覆盖。
这么一座堡垒配合训练有素的缇骑防守,硬攻至少要十万兵力才能攻破。
朱祁玉来到了黄埔别苑修整,兴安和卢忠在对整个别苑进行安防侦查。
兴安看到了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漂亮到有些过分的陌生女人,显然是松江府按照济南府的惯例送来的女人。
济南府安排了大明湖畔的弹唱女子,松江府有此安排并不意外。
兴安眉头稍蹙,他觉得这个女人练过武,肩膀稍宽,背挺的极直,手指虽然纤细,但是颇为有力,尤其是那双极为机敏、偶尔闪现一些精光的眼神。
“兴安大珰,这是又给陛下找了女子侍寝吗?”冉思娘带着几分怒气的声音,在兴安的身后响起。
陛下不去沾花惹草,还有人送上门来!
冉思娘带着泰安宫统一战线的命令,要阻止莺莺燕燕勾搭陛下。
“兴安大珰,你是花鸟使,这为陛下寻花是分内之事,但是眼下这等时刻,是不是有点不分轻重?”冉思娘的语气极差,带着怒气,若是平日里,她顶多揶揄两声。
但就连她一个妇道人家都察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来,兴安这个时候把女人安排到陛下身边,不应如此。
兴安挪动了两步挡在了冉思娘的身前,看似是护着身后女子,实际上却是护着冉思娘,那女人的形态一看就是个习武的女子。
冉思娘发生点什么以外,兴安也不用干了。
“贵人教训的是,咱家这就把她送出去。”兴安笑着应对,但是心神都放在身后之人身上。
“你…小心!”冉思娘还在奇怪兴安今天的态度,就看到那女子拔下了发簪直插兴安的身后。
兴安的袖子一抖,向后一扬,白雾一片,这女子显然没想到兴安的反应速度会这么快,躲闪不及,被兜头撒了一脸。
她只觉得眼睛生疼,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即便是用力睁开,眼前也是一片模湖不清。
兴安一脚踹到了这女子小腹,两个缇骑将这女子按住,这女子正要紧咬牙关,缇骑的大手已经捏住了这女子的两腮,一块方巾便塞到了这女子嘴中。
兴安活动了下手脚,收起了手中腰剑,俯首说道:“惊扰了贵人,还望贵人海涵。”
“你撒的什么?”冉思娘是个胆大的人,她颇为好奇兴安撒了什么,这女子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兴安笑着说道:“石灰,凋虫小技罢了。”
冉思娘一愣,这女子显然不是兴安的对手,但是兴安居然如此不讲武德,这么阴损的招数,信手捏来。
她面色严肃的说道:“大珰,这在松江府的日子就不要为陛下寻花了,若是皇后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训斥。”
“谢贵人提点。”兴安押着这女子便打算去审讯,可是走到了半道,这女子就面色涨红,吐了一口深褐色的血迹,浸透了方巾,再无一丝气息。
这女子在入这别苑之前,就是服了毒的。
兴安暗道一声可惜。
冉思娘去寻陛下了,本来她还想在这松江府逛逛,寻访名医,但是出了这档子事,冉思娘便再无一点心情了。
这松江府在她眼里,俨然已经成为了龙潭虎穴,她巴不得陛下能早日离去。
朱祁玉手里握着一份文集,乃是正统四年三甲第五十三名进士刘观所写的集类《玉堂丛语》,第四卷——忠节。
刘观年少进士及第,在翰林院做文林郎一待就是十年,户部右侍郎杨鼎在京师之战后,引荐刘观出任户部给事中,刘观不肯出仕,引疾告归。
在这一节《忠节》中,刘观将方孝孺、陈迪、景清、黄观、练安、陈性善、黄子澄、卢原志、高逊志、林右等人皆收录其中。
这都是靖难之后,朱棣或者处死或者流放的建文朝文官。
林右在靖难之后,回到了家中不肯出仕,朱棣也没理会他。
后来江淮闹了倭寇,林右[勉起视兵,督郡子弟剿平之],朝廷还以为林右要造反,就把他抓了,最后处死了。
在刘观的忠节这一节中,林右平了倭寇却死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桉是什么?这不是永乐皇帝暴戾无道是什么?
朱祁玉还专门查了刑部、大理寺卷宗,林右死的原因是杀良冒功。
倭寇不过二十,但是林右却报了一千个人头赏。
林右的做法在建文朝稀松平常,毕竟李景隆都敢把杀敌三百谎报成杀敌三万,但是马上夺天下的朱棣,对军功的审查极为严格,这就把林右给查了出来。
选择性记录,林右就成了忠节之人。
在朱祁玉看来,除了景清之外,其余人都算不上忠节二字,他们对建文帝的忠诚,比乐事薯片里的薯片还少。
这类的记录数不胜数,比如写到:民男女皆衣百结不掩体,灶釜倾仆不治,刘观就会叹曰:民饥且死,尚及征税耶?
比如写到:浙江所属州县,旧有枣桑,近年砍伐殆尽,桑枣,生民衣食之计,刘观又会叹曰:无衣无食,仍纳皇粮。
朱祁玉还专门翻了翻大明的陈年旧档,发现官档里也有记录。
永乐三年,浙商逐利,将农田尽数种桑织为丝绸。
种了桑树养蚕,织了丝绸,赚了更多的钱,日子不应该更好过吗?
可是浙江多府州无足粮,浙江米一日三价,黄青不接之际,粮商更是趁机哄抬粮价,饿死了不少人,朱棣下旨按洪武旧例,将一半的桑树伐去,改为了稻米。
永乐四年的改桑为稻,就成了永乐暴政之一。
若是朱祁玉只看刘观这本《玉堂丛语》,自然不会看明白前因后果。
事情的确是有这件事,具体的前因后果,却一字不提。
果然是文人曲笔,是非黑白颠倒说。
朱祁玉之所以看这本《玉堂丛语》,是为了看建文及永乐年间的民乱,毕竟松江府刚闹了一场民乱。
刘观整理史料,记载了从永乐元年至永乐二十二年,共计二十五次民乱。
这其中闹得最大的就是永乐十八年的唐赛儿民变。
唐赛儿以红白旗为号,聚集了数万教众,大行劫杀,最后被朱棣派了五千京营给剿灭平定了。
朱祁玉看了看唐赛儿的数万人,再看了看叶宗留、邓茂七民变。
正统十三年起的邓茂七民变,涉及了五省二十余府,邓茂七麾下百万之众影从。
唐赛儿在叶宗留和邓茂七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民变、民乱在历代封建王朝属于很正常的现象,以汇报到朝廷的统计数据算:永乐年间平均每年一次,正统年间一年平均两到三次,景泰年间报到朝廷的民乱就有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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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真的要论直达天听的民乱,鞑清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从道光十六年至宣统三年这七十五年时间里,鞑清直达天听的民乱就高达5387次,平均每年72次。
这还只是直达天听的,那些没有记录的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民乱的根由,就是游堕之民,就是游手好闲之徒,翻译翻译就是灵活就业人员。
他们没有土地耕种,没有一技傍身,更没有任何的生产资料,在地主家里打短工,没什么固定收入的流民,是民乱爆发的根本原因。
冬序之下,游堕之民,陡然增多,这给缇骑们查桉,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朱祁玉靠在软篾藤椅上,略微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脑阔,一双柔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摁着。
“游民无罪,他们只是流离失所,他们之前可能只是农民,几亩薄田,天灾人祸就丢了地,只能以短工为生,这些人又最容易受人蛊惑鼓噪,三两斗米,就足够他们拼命了,难办啊。”朱祁玉幽幽的说道。
冉思娘不懂国事,她默不作声给朱祁玉宽肩,只希望可以让她的夫君可以放松一些。
在冉思娘看来,陛下已经做得极好了,但是这天下事,就是如此,哪里有那么多的事事顺心。
陛下只是人,不是神仙,哪里有那么多的神力,庇佑到天下所有百姓?
去庙里上香,还不是心想事成呢。
“陛下,于少保求见。”兴安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在于谦进来之前,兴安简单的将刚才在廊道上发生的行刺桉说了一嘴。
朱祁玉笑了下,握住了冉思娘的手说道:“一路舟车劳顿,思娘先下去休息,朕和于少保有事要谈。”
“陛下也不要太过劳神了。”冉思娘一脸不舍,但是陛下要和于少保谈国事,她只能退下了。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于谦行礼。
朱祁玉手虚引说道:“坐。”
“朕以为这民变之始,祸在游堕之民,不知少保以为如何?”
朱祁玉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己的顾虑。
“农庄法可解陛下之忧。”于谦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些游堕之民,本就是农户,农庄法要在南方诸省推行,正好可以把他们放到农庄法里,编民齐户。”
“若有一技之长,可纳入官厂之中做学徒。”
“当然要仔细审查,若有犯桉,可送至鸡笼伐木。”
朱祁玉心中稍宽,笑着说道:“于少保所言极是。”
农庄法要在大明南方诸府大范围推行,这种推行的手段,仍然是本着自愿为主。
大明最大的田主是朝廷,大明的官田众多,这些官田以前是荣养各地藩王,有司代管,自从朱祁玉将藩王请回京师之后,这些官田就成了农庄法启动土地。
朱祁玉和于谦就农庄法的推行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双方充分的交换了意见,本着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基本理念,双方阐述了不同的观点和立场。
不能说是相谈甚欢,只能说是针锋相对了。
朱祁玉和于谦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大田主不肯入农庄法,导致农庄无田耕种的窘境一旦发生,应该如何处理。
朱祁玉的意见自然是不肯自愿,就劝说,仍然不肯听从劝说,那大田主只能被自愿的毁家纡难缴纳善款。
被自愿就不是自愿了吗?
大明的所有人,包括皇帝,要为小农经济的蜕变付出代价。
但是于谦对此持有强硬的反对意见,他希望陛下可以行仁恕之道,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办理,若是他办不好,陛下再让他们被自愿。
于谦其实也不太擅长让大田主们自愿,但是有人擅长,那就是费亦应。
这段时间,于谦和费亦应对农庄法进行了全面的复盘,费亦应太了解这些豪门大族的心态了,于谦有信心让大部分的田主自愿加入农庄。
对于实在冥顽不灵的田主,于谦也认为只要有三到五年,他们也就自己加入了。
从众,是一种人类的本能。
毕竟那么多的土地,他们自己没法种,只要农庄法能把人这个劳动的主体归置好,一切都不是问题。
丘濬是景泰五年的状元郎,他在翰林院做着大同世界的大梦,他就提出了一个最基本的劳动价值论,也就是劳动创造了价值,有了人,才有一切。
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那朕就给于少保三年时间,朕给了他们机会,希望他们愿意体面吧。”
“这松江造船厂的民乱,就这么难查吗?这都十多日了,一点线索没有?”
于谦也是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臣倒是看出了几家,但是总觉得少了一个关键的人物,将这些人串联起来,若非有人把他们串联起来,形成合力,这事不会这么难查。”
杨翰已经查办了十几日了,却是线索寥寥无几,可见这次,敌人是有备而来。
“关键人物?”朱祁玉的手指在桌子上随意的敲动着。
第六百七十二章 容易折磨才子气,最难消受美人恩
朱祁玉在思考这个关键人物是谁,于谦在通过情报搜索这个人物是谁,卢忠兴安在忠诚的保卫着黄埔别苑,李宾言和杨翰如同发疯了一样在松江府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关键人物找出来。
线索时断时续。
而冉思娘终于把自己的光悦脂推广了出去,在松江府的女人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效果真的很好。
冉思娘忙碌了十余日,陛下亲自投资的松江制皂厂,终于投入了使用。
这个制皂厂的主打产品,并非冉思娘所制备的面色光悦脂,而是硫磺皂。
硫磺皂有很强的解毒、杀虫、疗疮的功效,外治用于疥癣、秃疮、阴疽恶疮、湿疹等多种皮肤病。
这是当初陛下在澡豆里加入硫磺之后,做的硫磺澡豆引申得到的产物,也是《卫生预防与简易方》中反复提及的消毒之物。
冉思娘奔走了许多日,才算是终于确定了松江制皂厂的种种细节,整日里奔波与忙碌,冉思娘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京师太医院忙忙碌碌充实的日子。
冉思娘好好盥洗了一番之后,带着香风,飘向了秀林阁的方向,那是陛下在黄浦别苑起居室。
这几日,冉思娘在忙碌,朱祁玉同样也是忙得厉害。
冉思娘和兴安确定了陛下眼下并无国事之后,在通禀之后,便走入了这秀林阁之中。
“夫君…”冉思娘往日里走路姿态丰韵,大步流星,今日却完全不同,一步一步迈的很小,颇有一些小心翼翼,天鹅颈上满是羞红。
朱祁玉的眼睛上带着一个很奇怪的眼罩,这个眼罩上有个长筒,这东西冉思娘倒是见过,算是千里镜的缩小版,起了放大的作用。
很显然陛下这次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制表。
“稍待。”朱祁玉手中拿着小镊子,小心的将一个个齿轮放在了一个支架上,最后将一颗早就切割好的绿色翡翠卡在了擒纵轮之上,才算是彻底完成。
这是他手工制作的第二十八块表,也是最精密的一块。
他将表芯滴了一些油之后,安到了表壳之内,扣紧了后盖之后,又用桐油在后盖位置刷了一次,待到桐油干后,表芯就不会那么容易腐蚀了。
“夫君在做什么?”冉思娘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玉拿出了一张设计的底稿说道:“陀飞轮,朕之前做的筒表,很容易受到震动的影响,即便是在平稳的地面,也会走时失准,朕就试图做一种装置,让筒表更加精准一些。”
“五行之星围绕太阳旋转,存在于由此产生的旋涡之中。”
“这个陀飞轮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它的单轴旋转运动围绕着中轴转动时,就像是行星围绕着太阳在旋转。”
朱祁玉说这番话,冉思娘能够听得懂,确切的说,冉思娘一路南行,无聊期间,把景泰历书的简易本读完了。
在贝琳、许敦、李宾言的猜想中,太阳和行星的旋转,是因为有旋涡存在。
这可能就是万有引力的最初猜想。
冉思娘看着那块怀表,愣愣的出神,它真的很美,尤其是在石灰喷灯白炽的光芒之下,那颗翡翠,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
宝石来自缅甸宣慰司的贡品,而这块怀表由陛下亲自动手打造。
价值连城。
朱祁玉看着冉思娘的眼中闪烁着女人要将美好的闪光物纳为己有的模样,笑着说道:“给于少保做的,本来想用玉的,但是这颗翡翠更好看一些,就选了翡翠。”
“臣妾又没说要,看陛下稀罕的模样。”冉思娘忍着痛苦说道,这怀表的表壳是黄金三层镂空制成,极为精致,她还以为陛下做好了,会赏赐给她。
但是表盘显然大气无比,不是给女人的。
“这东西做起来很难的,整个陀飞轮的重量,仅仅只有三厘左右,需要妙手天成。”朱祁玉继续动手制作着,他一边说着一遍讲解着技术难度。
笼框和陀飞轮的总重不超过三厘,大约就是1g的重量。
天启年间,天启皇帝为了修缮被天火烧毁的三大殿,用去了共计五百九十五万七千五百一十九两七钱六分八厘四毫一丝六忽一微,单位精确到一微。
大明一斤大约为593克,一分大约为0.33克,而三厘就是1g。
如果陀飞轮的重量大于了1g就失去了制作的意义,因为太重会消耗掉黄钢发条太多的能量,最终导致走时失准。
第一块陀飞轮手表制作好后,朱祁玉的第二块就很快的组装完成。
料敌从宽的朱祁玉,当然不是准备了一份材料,而是准备了许多份,兴安为了满足陛下的需求,对设计图上的尺寸,进行了极为严格的把关,公差精度在一根头发丝的范围之内。
第二块朱祁玉用了一块红宝石,他涂好了桐油,看着略微有些失望的、生着闷气的冉思娘。
果然还是有些失望了。
朱祁玉满是笑着看着冉思娘轻声笑着说道:“哎呀,还是生气了?”
“妾身就是个宠妃,见猎心喜,不敢生气。”冉思娘的手一直在绕,她喜欢,但是她不能讨,那是陛下赏赐给臣工用的。
朱祁玉卡好了怀表的表链,提了起来说道:“这块是你的,加了一块缅甸宣慰司朝贡的红刚玉。”
“啊?”冉思娘惊讶的看着那块怀表,也恍然大悟,陛下对身边人向来亲厚,有多余的自然不会吝啬。
红刚玉就是红宝石,宝石的各个刻面均呈鲜红色,在石灰喷灯之下闪烁着辉光,宝石之内丰富的细小金红石针雾,形成星光,如同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
冉思娘呆滞的看着那块红宝石怀表,爱不释手。
没有女人可以拒绝宝石,如果有,那就两块。
“月事是不是走了?”朱祁玉将欣赏怀表的冉思娘拉到了怀中笑着问道。
“嗯。”冉思娘脸色通红的说道:“委屈夫君了,臣妾之前就说了,可以让夫君试一试另一处的。”
朱祁玉却摇头说道:“咱不饥色,这女人月事最易感染,咱不是担心冉思娘的身体吗?”
冉思娘说的另一处,自然是另一处。
俗话说得好,三扁不如一圆,冉思娘本人就是医倌,在医术中,有清洁那处的法子,而且极为干净。
但是冉思娘提出之后,遭到了朱祁玉的拒绝。
“臣妾不过是云贵蛮荒之地一村妇,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怜爱。”冉思娘抱着朱祁玉的脖颈,眼中尽是情动。
朱祁玉的额头抵着冉思娘的额头,低声说道:“你在朕眼里,是泰安宫的冉贵人,是大明太医院的院判,一双手起死人而肉白骨,自然值得所有好物。”
冉思娘还是密州康复新液药厂的总办,同样是大明太医院制药局总办,现在还是松江制皂厂总办,冉思娘为大明的内帑充足、为大明小农经济的蜕变、为大明医学的推进,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在朱祁玉看来,冉思娘完全没必要作践自己。
朱祁玉对冉思娘提议的另外一处,的确不是很感兴趣,便拒绝了。
“其实可以美颜的,我听闻古代好多的妃子都这么做,一来为了争宠,二来为了青春永驻。”冉思娘的声音跟蚊子叫一样。
起初冉思娘也惊讶羞涩,后来跃跃欲试,她以为陛下会同意,但是陛下却极为不认同,尤其是月事之时,容易感染。
冉思娘的身体出了问题,朱祁玉去哪里找一个这么放心的、训练有素的太医去?
冉思娘就是个贵人,也不是皇后,没有母仪天下的负担,无所不用其极的邀宠,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制皂厂怎么样了?”朱祁玉绕过了这个话题,问起了冉思娘最近在忙碌的事儿。
松江府,是大明小农经济蜕变成为商品经济的桥头堡,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商品经济的范围。
制皂厂即便是设立在了别处,最后也要到松江府来进行集散,然后送到各大市舶司集散。
冉思娘将明显带有商品属性的面色光悦脂和硫磺皂放在了松江府,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冉思娘开始细细讲起了制皂厂的落成,而且还有一些订单上的分配,硫磺皂的制作并不复杂,但是松江制皂厂的质量极佳,还没落地,便订单如潮。
硫磺皂的硫磺主要来料是倭国,倭国的硫磺质地极佳,产量极大。
倭国为大明的卫生与健康,再次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光悦脂的价格昂贵,数量稀少,不能分销,只能自己在门店里销售。
这光悦脂一两的价格是十七银币,大约是一两黄金的挂牌价。
光悦脂的价格等同于同等重量的黄金。
朱祁玉对这个定价颇有疑惑,疑惑的说道:“这么贵,有人买吗?”
“交付的单子大约到明年七月了,这还是遴选过的。”冉思娘笑着说道。
朱祁玉确实是低估了女人对容颜光悦的追求,这制皂厂还没落地,这光悦脂已经卖到了明年七月份,光悦脂居然卖成了期货。
这说着说着,冉思娘和朱祁玉便说到了龙榻之上,这天雷勾地火,没一会儿,便没有了其余的声音,只有冉思娘如泣如诉、百灵鸟般的啼鸣,一浪高过一浪。
冉思娘有些羞涩的在朱祁玉耳边低声说道:“夫君,真不是试试吗?妾身都准备好了…不试试浪费了妾身一片心意。”
她今天可不是转了性子,实在是为了让后事干净又卫生,就只能小步挪动了。
容易折磨才子气,最难消受美人恩,朱祁玉倒是没有辜负冉思娘一片好意。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连日梅雨的潮湿,被阳光一扫而空,天气变得炎热了起来。
“一般。”
朱祁玉醒来,他的评价是:一般。
大驾玉辂奔驰在经过了道路平整和路面硬化的官道驿路上,速度飞快而且不颠簸,舒适度拉满,但是奔驰在崎区小路之上,跑不快不说,还容易翻车。
冉思娘却觉得陛下嘴硬的很,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眉眼带着春风,嗓音有些沙哑的说道:“妾身下不得床了,夫君下次少些力,妾身受不住的。”
“不来了!不来了!”冉思娘的声音陡然升高。
……
朱祁玉并没有离开黄埔别苑,而是在处理着京师来的公文,他让兴安把自己做好的怀表送给了于谦。
而朱祁玉却在翻动着松江府的堪舆图。
在后世有一种名叫地理决定论的理论,被很多人视为乐圭音至宝。
这种理论认为人们的生活习惯及其文化特点,由其地理条件而形成。
对于这一点朱祁玉表示部分赞同。
因为松江府能够从满是棉田的偏僻府州,发展成为大明最大的市舶司,百货集散之市,大明最富饶之地,发展速度原胜于其余市舶司,就是因为松江府就在长江口。
通衢九省之物华天宝,就是松江府的天然优势。
大明的官道驿路,在此之前,并没有直接抵达松江府的官道驿路,大明的官道驿路从苏州直接向杭州府而去。
松江府唯一的水马驿,还是从苏州通往刘家港,就是郑和下西洋的起点。
但是今天,松江府遍布官道驿路,四通八达,道路宽阔而且已经基本实现了道路硬化。
可是让松江府变成如此繁华,仅仅是地理决定的吗?
就以朱祁玉面前的黄浦江为例,原先的黄浦江并不能形成航运,因为水量极小,时常拥塞。
洪武二十三年,夏原吉中举,以乡荐察举入太学,选为中书省制诰。
洪武二十六年,吴淞江堵塞严重,夏原吉请旨来到了松江府治水,凿宽吴淞江近旁范家浜,数次疏浚河道,最终形成眼下的黄浦水系。
而李宾言也多次征调民夫,疏浚水路,修路铺桥,最终形成了眼下这四通八达的水路网、道路网,成为了整个松江府腾飞的血脉,为这座奇迹之城源源不断的注入活力。
所以,松江府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松江府可能会腾飞,但是能让松江府腾飞的依旧是人。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朱祁玉站在别苑的文华楼上,俯瞰着整个松江府,一时间百感交集,这座快速崛起的城池,还有很多的问题,但是毫无疑问这里已经成为了大明经济的马车。
他看到了于谦、卢忠,杨翰、李宾言来到了黄埔别苑门前,朱祁玉拾级而下,来到了文华楼下,正好碰到四人。
“松江造船厂桉,有眉目了吗?”朱祁玉看四人联袂而来,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有了。”于谦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
卢忠、杨翰、李宾言、兴安都拿出了一本奏疏。
朱祁玉手中有了五本奏疏,他翻开了于谦的奏疏,通过千头万绪的情报海,于谦发现了那个关键人物。
杨翰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个隐藏在阴影之中的毒蛇。
卢忠则是通过了京军的夜不收们,探查到了情报,进而锁定了贼首。
李宾言奏疏中说,巡检司发现了游弋在舟山群岛附近的十几股倭寇和海盗的情报,并且顺藤摸瓜找到了那个居中互通有无的关键人物。
“陛下,臣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魏国公徐承宗是跑进黄埔北苑的,气喘吁吁的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兴安,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膝盖,断断续续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徐承宗一直在打听那个关键人物,这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一听到消息,徐承宗就笔迹潦草的写了封奏疏,前来见驾。
“魏国公来的并不晚。”朱祁玉看着徐承宗的模样,笑着说道:“兴安,赐座,让魏国公歇一歇,这跑的累了,可见是真的急了。”
“谢陛下。”
徐承宗代表的是南衙地面上所有顶级勋贵的态度。
他来的并不晚,朱祁玉对徐承宗很满意,不枉他当初在徐州宽宥了徐承宗。
徐承宗的消息和其余几人并无二致。
“兴安,这懿旨是孙太后写的?孙显宗可是她二哥啊。”朱祁玉拍打着最后一份奏疏,眼神中都是玩味儿。
兴安也递了一份奏疏,奏疏之外还有一张高丽贡纸的懿旨,是孙太后亲笔手书。
孙太后那边居然也有了情报,并且给所有的怀疑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这个关键人物,是会昌伯孙忠次子孙显宗。
孙显宗外沟通倭寇海盗、孔府余孽,内长袖善舞,交通甚广,联合了一大批忐忑不安的势要豪右、富商巨贾。
他们聚在一起,并不是打算颠覆大明政权,而是打算物理上杀死皇帝。
会昌伯孙忠有四子,造反失败后,会昌伯府除孙太后外满门抄斩。
会昌伯孙忠绝对算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他的儿子堪称灭门孝子,孝出了高度,孝出了新意,孝出了水平,孝出了理念,孝出了强大。
孙忠清楚的知道南衙僭朝的造反,根本不可能赢,知道长子要造反之后,就安排了次子孙显宗假死,并且告戒次子改名换姓后好好做人,不要想着报仇。
安安心心做个富家翁。
孙显宗写了一封信,给孙太后送了去,孙太后的选择是写了一封懿旨,称孙显宗是冒名反贼。
“是,孙太后亲笔手书,会昌伯府满门已经伏诛,请陛下诛杀冒名顶替的反贼。”兴安俯首说道。
孙显宗这封信能送到孙太后的手中,自然是兴安故意放行的,他就是在试探。
但凡是孙太后有一点意动,兴安就会立刻动手,他一点都不介意用自己置换掉孙太后,为陛下永绝后患。
孙太后暴疾而亡,自然有人要承担后果,有的时候兴安就觉得陛下太过爱惜人了,无论是卢忠,还是兴安,只要舍得一个,就能把孙太后没什么后患的给除掉。
哪怕这个代价是兴安他自己。
但是孙太后收到书信后,立刻就下了懿旨,请陛下诛杀反贼,以正视听。
会昌伯府已经死干净了,孙显宗是假冒的!
这就是孙太后的态度。
兴安还是有些失望。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要在朕观宝船下水之时动手啊,这戏台搭好了,就等他们粉墨登台了。”
孙显宗伙同各种余孽,和一众富商巨贾举事的时间,选在了宝船下水。
这一天崇王朱见济、稽王朱见深作为扈从南巡的皇子,也会观礼。
这也是让孙太后作出如此决定的原因。
孙忠也好,孙继宗也罢,还是现在秽土转生的孙显宗,他们即便是谋反成功,也不会把稽王府上下当人看,只会把他们当成一个权力的工具而已。
稽王朱见深是嫡长子,而且年少露智,举事在那个时间,压根就没打算让朱见深活。
但是陛下则完全不是如此,至少陛下喜欢稽王朱见深,每年过年都会赐下五块饴糖,那五块饴糖就是孙太后的定心丸。
朱祁玉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这么多争先恐后缴纳善款,为大明以工代赈之事毁家纡难,朕心甚慰。”
“且让他们唱一唱,朕亲自为他们搭台!”
第六百七十三章 亡国之君的亡国三策
任何阴谋一旦曝光,那就摆在了台面上,就变成了阳谋。
朱祁钰并没有太过在意会昌伯府余孽,或者说南衙僭朝的余孽到底会如何兴风作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们本身就是失败者,既然能打败他们第一次,自然可以再次粉碎他们的阴谋。
此时他们的卷土重来,只不过是送给大皇帝斩草除根的机会,找出那些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世家大族,让他们交纳善款罢了。
朱祁钰依旧在有条不紊的处理着公文,他手里拿着的是浙江、江苏、凤阳、湖广四省,应天、松江两府的刑名诉状。
缇骑在四处的风闻言事,捕风捉影,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是立刻扑上去查个水落石出,但是往往并没有什么收获。
大明皇帝南巡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将近半年,无论有什么烂账,地方早已经擦干净了,若是皇帝到了发现了端倪,无论是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内帑太监林绣,户部郎中王祜,带着计省在紧锣密鼓的盘点着松江市舶司和南京、松江、宁波银庄的账目,他们查的真的很仔细,因为陛下许诺了,国帑和内帑,这次查账之中,谁查出来猫腻就归谁追缴。
朱祁钰南巡并不是长期驻跸,这种查账,更像是外快性质的。
很可惜,林绣和王祜忙碌了大半个月,也是一无所获。
即便是有所亏空,半年的时间,足够南方诸司填补亏空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早早的放出了风声,南方诸司一定会提前准备,这是一场该配合演出时,大家都好好表演的政治剧。
地方知道陛下南巡必然要查,早就做好了准备。
朱祁钰必须要查,就是知道没问题也要好好查。
这也是他南巡的第二个目的。
高压。
南京皇宫缺少皇帝镇着,南衙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宗族大户,早就忘记了被皇帝支配的恐惧,也就忘记了恭顺之心。
朱祁钰对着于谦郑重的说道:“灾逋蠲免应当应追尽追,朕已经命令缇骑四处探查,无论是官绅勾结,还是缙绅挟百姓以令州县,朕都会在南巡之前,解决掉这个问题。”
类似于仁和夏氏,逼迫仁和县衙灾逋蠲免,地方豪强大族倒逼县衙蠲免四成正赋之事,朱祁钰也下令让缇骑帮忙各地方政府追欠。
大明欠税问题,历久弥新,蠲免和追欠的博弈,撕扯严重,朱祁钰来南衙也要解决这部分的问题,缇骑追欠可是物理追欠,他是直接奔着抄家去的,江南风声愈紧。
正统元年起南衙诸府部分正赋折银百万两白银入京。
但是在正统九年,凤阳、扬州等十四府被灾秋田粮,以十分为率,减免三分,其余七分,除存留外,起运者,照江南折银则例,每石征银二钱五分,送太仓银库,另项收贮备边。
也就是说从正统九年起,南衙的正赋就打了个七折。
这种事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杀。
要么做的天衣无缝,不被缇骑们翻出来,要么就承受陛下的怒火,破门灭户。
“陛下英明。”于谦俯首说道,他高度赞同陛下的决议,并且坚决拥护执行。
陛下要追欠,那自然要杀人,而且这次追欠涉及之人,绝不在少数,但是于谦并没有劝陛下仁恕。
因为这次松江造船厂失火,会昌伯府余孽孙显宗内外勾结,彻底激起了于谦的怒火。
捞点钱也就算了,把主意打到了陛下的头上,这就是失了大义,本就该死。
朱祁钰不停的在桌子上敲动着手指说道:“于少保,朕曾听闻,两宋有三冗两积之弊,王安石为了改变,行新法,旨在国富民强,但是毫无疑问,他失败了。”
朱祁钰说起了大宋朝的王安石。
王安石在两宋的评价极差,到了大明的评价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大宋批评家眼中,王安石和王莽、贾似道属于一个级别,都是【持宠养交,寖成大弊,扰民致乱,天下困顿。】
儒以稽古,酌时斯正。
儒学士们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先看看他是不是离经叛道,如果是,他做什么事,都是错的。
这大约就是儒学的基本正确——崇古。
崇古给儒学带来了两个必然,必然迂腐,必然落后。
时代在变,局势在变,生产力在变,生产关系也在变,不分青红皂白的崇古,必然迂腐,必然落后。
于谦倒是知道陛下到底在问什么,他想了片刻,笑着说道:“那是因为王文公变法失败了,若是成了,安有腐儒讥讽?”
“皆因王文公新法并无大行天下。”
王安石的变法,失败的原因,其实朱祁钰和于谦都心知肚明,倍之二字可以概括。
以青苗法为例,青苗法是用备荒的常平仓和广惠仓的钱谷为本钱,每年两期,在正月和五月,按照自愿原则,低息借给农民,帮助农民度过黄青不接的同时,朝廷获得利钱。
但是执行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小意外。
两期借贷,年息共计二分(20%),但是地方执行的时候,变成了每期息二分,也就是两期借贷十石,本息十四石。
如此昂贵的利息,百姓们自然不想借贷,这比驴打滚还要多一分利。
百姓不借?不借不行,你甭管是什么条件,都要一体借贷,全都要借!不借就派人去家里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尽出,就是要强按牛喝水,就是要让你借钱买…
这自愿原则,也变成了被自愿。
这一套倍之的组合拳打下去,大宋几乎人人负债,而且利息高达四分,时间稍长就达到了六分!
百姓们还不上钱怎么办?
造反。
两宋的民变,自从青苗法之后,从一年一次,陡升为了一年十次,走投无路的百姓,只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向乡绅借粮求生了。
民变沸腾,两宋平叛,也只能以诏安为主。
王安石的变法失败,自然是因为宋神宗一命呜呼,导致了人亡政息,但即便是宋神宗能多挺十年,这青苗法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朱祁钰对王安石变法倒是有些研究,无论是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最后都变成了压在百姓身上的沉重枷锁。
百姓苦不堪言。
他将自己所了解的内容,和于谦说了一遍。
“陛下所知,亦臣所知,臣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于谦听完了陛下的话,想了很久,才十分郑重的说道。
陛下站在了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不带一丝偏见或者认同的论述了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说的很全面了,没什么必须要补充的内容了。
“所以,朕发现了,大明的官吏们其实不怕新政,相反他们非常期盼着有新政,因为无论什么新政,他们都可以把这些政策,变成发财的法门。”朱祁钰颇为认真的说道:“论生财有道,朕自愧弗如。”
“然也。”于谦再次赞同,并且补了一句:“陛下圣明。”
“哪里圣明?”朱祁钰笑了下,不甚在意的说道,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其实在思考着其他的问题。
于谦立刻说道:“《春秋繁露》曰: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
“晋文公九年十二月晋文公薨,公子欢即位,晋文公下葬的时候,棺椁里有声如牛,晋大夫先轸说恐有兵戈之祸,果不其然,次年秦穆公调兵遣将,要攻打晋国。”
“大夫先轸再谏,趁秦军立足未稳,翻山越岭兵将疲乏,进攻秦军,晋襄公公子欢应允,果不其然,晋军在崤山中途拦截秦军,秦军大败。”
“秦军连一匹马一辆车,也没有返回到秦国,原因在于秦穆公操之过急了。”
“陛下躬节俭,不受献;永思至德,不私己利;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
“有仁智通明之德,故曰:圣明。”
于谦说完便喝了口茶,一脸坦然自若,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问心无愧。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于谦,而后嗤笑了下,并没当回事,于谦是正经的文进士,一张嘴上下一碰,就是引经据典,变着花样的、不带重样的夸。
于谦看着陛下的模样,就知道陛下没往心里去。
他的确是文进士,但是和陛下奏对,他从来都不是张口就来,这些话他也是观陛下所行,总结而来。
陛下当政,看似搞了很多的新政,其实大多数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或者干脆对皇帝直接负责的新政,讲武堂、钱法、利柄、官厂等等,其实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甚至是皇帝。
譬如:贵州的六枝厂,直接划了一片归工部、兵部管理。
陛下不给地方官员倍之的机会。
陛下唯一推而广之的就是考成法,还激起了南衙僭朝的造反。
反腐抓贪贯穿始终,四川戥头案、陕西冒赈案、山西盐引案、山东孔府案、南衙畸零女户案等等,以及最近发生的南衙科场舞弊案等。
这些大案,遍布大江南北,每一案都是震动朝野的大案要案,几乎把整个大明的官吏大换血了一次。
陛下这都是在整顿吏治,也是在遴选刚正有力贤臣。
王安石的变法为何失败?太过于操之过急,没有整顿吏治,就开始推行变法,执行过程中,就变了味儿。
陛下在推行新政的时候,总是如此的谨慎小心,一如陛下至今不住皇宫那般慎重。
这就是于谦说陛下圣明的原因,他有理有据,逻辑清晰。
奈何陛下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
无碍,于谦已经整理成册,都送到了京中胡濙手中,胡濙是太子少师,教育皇子,尤其是教育太子朱见澄的时候,绝对用得上。
王安石的失败,让大宋失去了唯一一次改变三冗两积的机会,王安石的求荣得辱,在两宋一遍遍的上演着。
章惇、宗泽、岳飞、辛弃疾、虞允文等等名字在朱祁钰面前闪过。
朱祁钰谈到了王安石新政,自然是想要推行一些新政。
他手里有几种募集善款的好办法。
第一个就是发行国债,提高短期利息,扩大宝源局纳储的速度。
国债可以看做是钞法的一种,用一纸契约换取真金白银,等到国债期限到了承兑,实现朝廷和购买国债之人的双赢。
户部尚书沈不漏…沈翼对国债之事并不认同,他认为大明的财经事务前所未有的健康。
大明的国帑每年都有结余,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而且每年的结余越来越多,宝源局的投资也开始初露狰狞,每年几乎翻倍的上交利润,在沈翼看来,即便是陛下不南巡募集善款,也足够支持以工代赈了。
沈翼总觉得朝廷向民间借钱,有失体统,有损体面。
现在大明国帑,一个字:阔。
第二个办法,则是地产,大明在各州府县拥有极多的官舍,将这些官舍,按照朱祁钰在讲武堂聚贤阁外的水泥大别墅的标准建设,在配合地方特色加以社稷,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
第三个办法,则是彩票,这个彩票可以得到一股庞大的现金流,来补充大明因为以工代赈的巨大投入造成的财政压力。
三十六枚飞钱搏一搏五万银币。
十八枚飞钱可以购买一斤猪肉,大约等同于一分银,一两银子等于一百六十分银,五万银币等于八百万分银,等于八百万斤猪肉,等于一亿四千四百万飞钱,也就是十四万贯左右。
彩票这东西,在中原王朝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南宋的时候,就有关扑,卖的不是纸票,而是一种牌子,名叫笏,这玩法种类繁多,有以一笏扑三十笏者赢钱,而后又扩展到了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皆依约以价而扑之。
南宋实际上的都城临安,号称:“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城,更有一答闲田地,不是栽花蹴蹴鞠。”
而宋高宗赵构,更是组建了两只皇家蹴鞠队,分为左右军,而民间则以俱乐部齐云社为主,经常组织全国性的蹴鞠大赛,这自然少不了关扑,售卖笏钱。
临安城粪霸赵构,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赚钱的机会,赚的盆满钵满。
赵构当皇帝称职不称职不论,但赵构绝对是个合格的资本家。
这三种方式,无论朱祁钰用哪种,礼部尚书胡濙都能找出历史渊源来,为陛下的决策洗地,历史长些,大约就是这个好处,好事坏事,都能自古以来。
朱祁钰斟酌再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于谦。
“陛下…这…”于谦呆滞的看着陛下,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陛下好端端的说起了王安石变法事,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于谦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啊,第三策臣以为为下下策,松江府旧院、应天府神乐仙都、京师东西斜巷胡同,都是游堕之民、黑恶集结之地,常常滋事,这关扑助长黑恶,致道德沦亡。”
“斗升小民本就困顿,关扑厚利,必然引起争相追捧,百姓本困顿,此策大行民生愈苦,臣以为不妥。”
在于谦看来,这第三策关扑彩票之事,是下下策,是亡国之策,会导致道德沦亡,万万不可。
“至于这第二策,臣以为乃是下策,李宾言请旨,请官舍改建为大明匠城,为各地官厂家眷院,襄王在贵州践行利柄,大明各州府若想不受制于人,再无这挟百姓以令州府事,则以利柄大行天下,臣以为方为正途。”
大明各州府县主佐贰官,不想站着把官儿给当了?
但是大明官员也没办法,不依靠地方缙绅宗族,连打折的正赋都收不齐,朝廷问罪,百姓叫苦连天。
利柄论之说,堪称国之良策,朝廷与地方,地方与缙绅争权,利柄二字可定胜负。
什么是权?不就是分配地位吗?
不占有生产资料、不占有劳动本体,怎么占据分配地位?
李宾言致力于匠城的建设,就是先行一步探探路,看看让士农工商的工匠们,也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匠城就是工匠的合力的具体体现,而各州府县的大量官舍的确要改建,不过不是贩售,而是分配给工匠,建造集体性质的家眷院。
“至于陛下所言国债,臣不精通财经事务,倒是觉得并无不可。”于谦对于陛下的第一策,也摸不准。
在于谦看来,国债和宝源局纳储,只是在利钱上,有所区别,并无二致。
有区别吗?
第六百七十四章 在一声声号子声中,宝船下水
于谦不太明白储蓄和国债的区别,朱祁钰只好简单的解释了一下,于谦立刻就懂了。
大明的银庄下辖的宝源局纳储,在储户向宝源局储蓄之后,其货币的所有权,依旧归储户本人所有。
也就是说,货币的主人还是储户本人,即便是定期存款,提前取款,损失的也只有利息和本金无关。
任何一个宝源局都要做到五百银币以下随时支取,五万以下银币次日支取,五万至五十万银币半旬支取,五十万以上,一个月支取。
宝源局的墙上贴着一行大字,写着:存款自愿、取款自由、存款有息、储户保密的字样。
储户要取钱,那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而国债则是以国家财政信誉作担保的债权,购买国债之后,货币的主人所有权就归了大明银庄,到期承兑利息。
于谦明白了其中的差别,有些疑惑的问道:“陛下,以臣观之,大明国帑还未到要向百姓借钱的地步吧。”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的确没有。”
“那为什么要借钱呢?”于谦这就不明白了。
既然大明没有必要借钱,那为什么还要发行国债呢?
朱祁钰轻轻的敲动着桌子说道:“就是一种手段,现在大明财政正常,但倘若大明国帑空虚,这官道驿路是不是要继续硬化?这水路疏浚到底要不要继续进行?大明是否要扑买掉官厂来补充粮钱?”
陛下一如既往的料敌从宽。
万一财政不正常出现赤字的时候,朝廷也有手段。
于谦俯首说道:“原来如此,那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朱祁钰停下了敲动桌面的手指说道:“那就让计省、宝源局和宝钞局通力配合,将国债事,推行下去。”
大明的确还没有到必须要发行国债的时候,但是朝廷也有急务。
倘若大明远征康国,其消耗很有可能引起短期性的财政赤字,这个时候发行国债,就可以在不耽误大明以工代赈的步伐之余,继续发动战争。
可谓是寅吃卯粮的典型。
国债之事并不复杂,计省很快就把账算明白了,计息、面值、发行渠道等等,都盘的清清楚楚。
可是户部依旧坚持反对意见,而清流则认为,大明皇帝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离经叛道了,堂堂大明朝廷,居然沦落到向百姓借钱的地步!
户部这个充满铜臭味的浊流,第一次和清流合力反对了。
朱祁钰还专门写了题本回京,讲明国债的用途,主要是为了增加大明财经事务的抗风险能力,以及增加一种分配方式。
但凡是购买大明国债的百姓或者富户,自然是相信和看好大明的发展。
因为国债一般都是十年期,配合部分的七年期,最低也是五年期。
十年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十年前稽戾王还没有亲征呢。
购买国债的百姓,可谓忠义。
而大明朝廷将部分的发展红利,以国债的利息分配给支持朝廷的百姓之中忠义百姓,这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吗?
朱祁钰的题本回京之后,引起了一番讨论,最终户部尚书沈翼还是意见很大,勉强同意了,但是要求国债规模,要减少一半。
他反对的理由不是什么有损陛下圣名,也不是什么朝廷向百姓借钱有失体统。
沈翼单纯的觉得亏了。
大明眼下资金流充足,压根就不需要付息举债,陛下想做什么,哪怕是亲征康国,户部现在都能够给陛下凑出大军征战三年所需军备、粮饷来。
完全不需要付息举债之事!
陛下搞国债,就是不信任户部的能力。
而且,陛下是大明万民的君父,向百姓借钱还要还钱不说,居然还要付息。
陛下简直是太仁慈了!
他真的…
朱祁钰细细的品了品,才发现沈翼的这个思考问题的方式,在帝制之下,居然很合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大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明,陛下在自己家里募集善款,就像在自己水井里打水一样。
为什么还要还钱,还要还利息呢?
“逻辑鬼才,这个沈翼还真是个貔貅,只进不出。”朱祁钰合上了沈翼的奏疏。
逻辑对,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在三代以上,夏商周三代是井田制,而且还伴随着血腥而残忍的奴隶制,商鞅变法是一个转折点,井田制、奴隶制的崩溃,带来的是私有制的确定。
私有制经历了两汉世家豪强、魏晋南北朝至隋唐的曲部庄园经济,在中唐时期两税法之后,私有制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正式确定。
李贤也曾经问过朱祁钰,是否要承认私权的存在,朱祁钰的回答是必然存在。
后来,襄王补充了这个答案,大明应该追求的是公私分明。
户部已经同意了国债的发行,并且积极配合,但是本着能少亏点就少亏点的想法,户部将国债的规模从一千万银币砍到了五百万银币,而且要分五年,十期发卖,每次五十万银币。
朱祁钰朱批了沈翼的奏疏,他最开始提出一千万银币,就是让户部砍价的,他的心理预期也是五百万银币左右。
“陛下,到金山卫松江府造船厂了。”兴安接过了朱批过的奏疏低声的说道。
今天是大明新宝船下水的时间,朱祁钰的大驾玉辂已经来到了造船厂。
同样,会昌伯府余孽孙显宗等人举事的时间也在今天,时间定在日暮之时。
大明的墩台远侯,已经打入了这伙反贼的内部,得到了充足的情报。
“嗯,下车。”朱祁钰穿的是冕服,表现出了他的重视。
对于大明而言,今天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那代表今天过后,大明将找回中华海权最璀璨的烟火。
永乐十八年,大明朝廷拥有二百五十艘远洋宝船、四百艘海运漕船、四百艘三桅大船、一千三百五十艘巡船、一千三百余艘战座船,威震西洋的郑和水师,只不过是大明水师的一部分。
大明水师巅峰之时,总规模大约等于西班牙无敌水师的十倍。
那是中华海权最耀眼的烟花,一闪而过。
朱祁钰正了正头顶的十二旒冕,冉思娘为朱祁钰挂好了玉簪垂下的充耳,系上了朱缨,固定好了十二旒冕,随后拿过了白罗大带系在朱祁钰的腰间。
冕服上玄下红,以白罗大带分隔,绣十二纹章,两臂有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肩扛日月。
朱祁钰稍微活动了一下,笑着说道:“朕这一身,够王恭厂开炉一百多次了。”
冕服很贵,一件就要数万银币的花费。
冉思娘手里拿着一大堆的玉佩,给朱祁钰挂在身上,笑着说道:“陛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冕服就这一套,而且还穿了三次,陛下节俭,连清流都挑不出毛病来。”
这冕服穿了三次,一次是景泰元年太庙祭祖,削稽戾王的太上皇帝号;一次是太庙杀稽戾王,一次是南下亲征平叛沙场点兵,开拔之日。
朱祁钰登基都没穿冕服,那时候瓦剌大军南下在即,大明风雨飘零,这些礼仪能简就简,登基大典,也不过是奉天殿上三呼万岁。
冉思娘说朱祁钰勤俭,可不是谄媚,哪个皇帝的冕服,还穿第二次?
这冕服怎么洗,连尚衣监都不知道,但是陛下不让尚衣监做新的,也只能想办法洗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在冉思娘和兴安的搀扶下,走下了大驾玉辂。
无数旌旗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缇骑明光甲反射着炫目的光芒,站列两旁。
鼓声震天,号角悠扬。
朱祁钰站在了松江造船厂的门前,松江造船厂近五千余船匠在船塘等待着。
朱祁钰在搀扶下,一步步的走到了船塘,船塘两侧设有观礼台,冉思娘不再搀扶,向着观礼台而去。
观礼台上,孙太后、崇王朱见济、稽王朱见深、大明松江府官吏都有座位,但是万国城来的使臣、商贾就只能站着了。
海边的风很大很大,朱祁钰的衣角被海风翻动着,露出了里面的明光甲。
知道有余孽造反,朱祁钰当然着甲,外面套上冕服,看起来有点臃肿。
他看到了那两艘已经建好的船舶,如同一头巨兽蹲伏一样,安静的待在船塘之内。
皇帝站定,看着那两艘宝船,愣愣的出神,这就是宝船,大明威震四海的利器。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喝之声传来,打断了朱祁钰的思绪。
朱祁钰手向前虚伸轻抬,说道:“平身。”
“谢万岁。”
李宾言和雷俊泰上前,手里抬着一个红绸盖着的盒子,长约一丈,高约两尺。
“这是?”朱祁钰笑着问道。
李宾言俯首说道:“请陛下揭开红绸。”
兴安伸手解开了红绸,一个极其精美的木制宝船,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手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知从何时起,献祥瑞,尤其是献一些大型器械的祥瑞之时,例如大明的钦天监十大历局的地动仪、兵仗局的螺旋水力压床等等,都会做一个手办。
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爱好,不足为奇。
雷俊泰以等比例制作了这艘手办,一来方便讲解,二来,陛下也能带回去,细细揣摩。
雷俊泰指着模型说道:“大明一号、二号、三号宝船,自景泰四年松江造船厂落成后开建,其中图纸七次更易,是五桅七帆,三千料的战座舰,上下三层甲板。”
“第一层甲板为征虏大将军炮,三十门,子母炮共计三十七门,碗口铳四百余,中层为大将军炮二十八门,舰首有黑龙炮两门,船尾有子母炮十二门,共计一百一十七门火炮。”
“黑龙炮…是朕记得那个黑龙炮吗?”朱祁钰疑惑的看着两艘武装到牙齿的宝船,这毫无疑问是两艘战舰。
舰首处那四门长达两丈长、径直一尺多的圆滚滚的火炮,满是疑惑。
在他的记忆里,黑龙炮的径直大约三尺,船上装的这四门,可谓是大瘦身了。
黑龙炮因为火药无法充分燃烧爆炸的缘故,铅弹无法均匀受力,老是炸膛,根本打不响。
每次大阅的时候,都是拉出来吓唬人的玩意儿。
“是。”于谦赶忙补充道:“昔日陛下与臣论大明军备,臣言军备靡费,陛下说要这世间本就没有路,走得多了就有了,让臣多试试。”
“这黑龙炮历历经数千次击发,终于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模样,装填火药六十斤,威力无穷。”
当初于谦说兵部军器监老是巧立名目骗经费,朱祁钰则认为多试试。
大明的火铳在两宋交替的时候,是竹竿喷射火药用声音吓唬金人和蒙古的马匹,到现在也有了燧发手铳、鸟铳的出现。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了点头,看着那黑龙炮露出了笑容,没想到这玩意儿还真有落地的这一天。
雷俊泰继续说道:“一号二号宝船,长二十丈,阔四丈两尺,空载深两丈一尺,满载深四丈两尺,五桅最高十九丈,前两桅九丈、十四丈,后两桅一样。”
“在海上风力不同,大约每个时辰能走三十里到四十里。”
大明原先的宝船比例更接近正方形,在海上其实不利于转向,而新宝船在设计之初,就在不断的调整,最终形成了面前这个长方形的船只。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两艘巨舰,不住的点头说道:“下水吧。”
雷俊泰转身,手中的一杆旗子用力的挥动着,大声的喊道:“开闸!”
两个船塘里开始开闸放水,水灌满了整个船塘,无数的船工开始奔走,将固定的绳索放开,一辆辆的绞车出现在了两侧,纤绳被挂在了船上。
无数的掌令官奔走其间,传递着消息,待到纤绳固定,雷俊泰再次挥舞着手中旗子,大声的喊道:“出艄!”
绞车在无数的船工的推动下缓缓向前,纤绳逐渐绷紧,两艘宝船开始缓慢而坚定的向着辽阔的海面挪动着。
绞车站在最前面的壮汉,长长的吆喝着:“嘿呦!”
身后的纤夫低沉的应和着:“嘿呀呦!”
声音短促而沉重,因为吼的人多了,气势变得厚重雄壮。
领班的长声吆喝,纤夫们的短声应和,逐渐形成了一股蓬勃有力而整齐划一的号子声。
你一唱,我一和;
你一言,我一语;
一声高昂,一声低喝;
一声绵长,一声力短;
在这一高一低的起伏之中,船舶渐渐的滑向了海面之上。
天空的鸟儿被惊吓,飞离了船厂,万籁寂静,似乎只剩下了船夫的大声齐喝。
“朕记得看过的龙江船厂志中说,这出艄的时候,纤夫要下水,在船塘之内拖拽,而且两侧还要建阶梯,纤夫分层而站,拖拽船舶。”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他看过的船厂志书里描述的场景,对着于谦说道。
那个场面并不温和,无数的监工拿着鞭子,但凡是有不用力的纤夫,就会挨上一鞭,纤夫在船塘浸末胸膛的海水中,艰难前行。
有一次宝船下水,突然大雨滂沱,淹没了船塘,而监工为了如期完成下水,将纤夫踹到了水中,最后淹死了不少人,还差点酿成了民乱。
朱棣听闻,盛怒之下,杀了不少的船厂管事。
于谦听闻陛下的询问,想了想说道:“在松江造船厂拖船,日给银三厘,一年就是十二银币左右。”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同意陛下大兴土木的原因。
陛下大兴土木不是派遣劳役,而是给银让民夫劳作,而且最低标准就是日给银三厘。
于谦其实也担心过,会不会被人倍之破坏以工代赈,但是陛下登基九年,一直在反复整顿吏治,反腐抓贪从未停下。
不整顿吏治,推行新政,必然失败,这是王安石的历史教训。
“下水了!”雷俊泰高声呼和着!
第六百七十五章 火力仍然不足
大明官吏,身在官场,可是知道大明为官第一准则: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这是长期整顿吏治的必然结果。
相比较之下,势要豪右巨商富贵,就显得非常不知死活了。
于谦陪同陛下参观了整个下水仪式,下水之后,大明水师,松江巡检司巡检使、番都指挥马云,带着一众水师,和松江造船厂总办雷俊泰,交接了两艘宝船。
“请陛下为宝船赐名。”雷俊泰和马云俯首说道。
这两艘宝船是大明海权的新起点,理应由陛下朱批赐名。
礼部早就为这两艘宝船拟定了几个名字,朱祁钰也挑选了许久,最终确定了两个名字。
宝船的命名方式,大明礼部议定与侯爵命名法相同。
比如武清侯石亨的武清是武清县,文安侯于谦的文安是文安县,昌平侯杨俊的昌平是昌平县。
宝船的命名法,参考了侯爵礼法制度。
但是这件事不出意外的出现了意外。
确切的说,是费亦应南下之后,就收到了湖广、浙江、江苏、凤阳各地商总的拜帖,在寒暄之后,各地商总们表明来意。
他们是来缴纳善款的。
两艘宝船造价不菲,而各地商总,愿意把这造船的钱拿出来,只希望可以把船的名字,定在他们省内。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其实这源头还在朱祁钰的身上。
上一次陛下亲征平叛,把南衙给拆的七零八落,而且江苏的省府居然是徐州,凤阳省的首府居然不是凤阳而是泸州。
这散装江苏、散装凤阳,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为了制造更强的向心力,他们都希望陛下定名的时候,可以把名字定在自己省内。
而浙江商总、和湖广商总的想法是狐假虎威。
在海上,天下最强战舰的户籍在自己省份,那不仅仅是浙商的面子问题,还是安全的问题。
费亦应当然不敢决定,就找到了陛下禀报,朱祁钰看着手中已经确定好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还有这种好事?
这两艘宝船一艘的造价,就超过了十万银币,朱祁钰就是再阔气,这也是十万银币,有人愿意为此买单,朱祁钰自然乐意。
“海宁号,庐江号。”朱祁钰写好了两个名字,交给了雷俊泰。
这本就是早就选好的名字。
海宁位于浙江杭州府杭州湾,而庐江位于凤阳庐州府庐江之畔。
浙江商总和凤阳商总,早就已经把钱交给了户部郎中王祜。
而后朱祁钰亲自将两杆早就绣好的牙旗,交给了马云,算是正式完成了两艘宝船的交付。
朱祁钰看着两艘宝船上忙忙碌碌的众人,满脸的笑意。
“李宾言,你在松江府造船有功,朕赐你奇功牌一枚,再接再厉。”朱祁钰从兴安的手中拿过了奇功牌,挂在了李宾言的胸前,金光闪闪。
奇功牌大礼包也会在事后,一并交给李宾言。
李宾言笑的嘴都咧了,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继续说道:“营建宝船的三个船塘船工,每人头功牌一枚,赏银币五十枚。”
“造船厂造船有功,人人有功,每人赐齐力牌一枚,赏银币十枚。”
营建宝船的船工大约有一千余人,每人五十银币,就是五万银币的支出,朱祁钰这一次恩赏就是半个宝船赏赐了出去。
朱祁钰这种封赏工匠格外大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也都习惯了。
内帑是陛下的私库,陛下用自己的钱赏赐,连清流也只能暗自咬牙说一声与民争利的昏君,太有钱了。
“谢陛下隆恩。”松江造船厂人人有赏,连不参与建造宝船的工匠们,都得了一块齐力牌。
朱祁钰又在李宾言、雷俊泰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整个造船厂,此时的松江造船厂,共有三个宝船船塘,十三个三桅大船船塘,近百个千料以下小船的船塘。
船塘极多,几乎一眼看不到头,四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混着海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辆辆车驾拉着木料进入了船厂之内,一片繁荣景象。
冬序之始,是缺少银子,倭国有银子,想要把银子运回来,就得造船。
“李巡抚没有辜负朕的期待啊。”朱祁钰看着满是船工的造船厂,颇为满意的说道。
这造船厂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当初的龙江造船厂。
“前段时间,松江造船厂失火,臣有愧陛下称赞。”李宾言的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如果没有造船厂失火案,李宾言此时自然是极其骄傲的。
烧了一艘宝船,不仅陛下心痛,造船厂的工匠更是痛彻心扉,那可是他们日夜操劳了四年才要建成的宝船。
朱祁钰并没有接这个话,而是说到了另外一件事,他平静的问道:“李巡抚,朕记得你当初说要去天边看看,现在还打算去吗?”
“李巡抚,你是松江巡抚,应该明白松江府对朕,对大明的意义,朕不希望你出海去。”
李宾言稍微愣了愣神,才俯首说道:“臣遵旨。”
李宾言真的很想去天边看看,他想要用航海证明地球是个球,但他真的很忙,而且松江府需要他。
去天边看看这是他的个人追求,但是陛下需要他在松江府,他便哪里都去不得。
松江府通衢九省百货,这个位置何其的关键?
“朕原来没想到松江府会发展的这么快,朕还想着等到松江府一切走入了正轨之后,就让你带着船去看看天边。”朱祁钰看着辽阔的海面低声的说着。
李宾言嘴角抽动了下说道:“臣…范文正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臣深受皇恩,身居庙堂之高,理应先公后私。”
“臣有一人举荐。”
朱祁钰倒是猜到了李宾言不会因私废公,听闻李宾言说有人举荐,朱祁钰也笑着问道:“朕心中也有一人,不知是不是一个人。”
“臣要举荐的人是唐兴唐指挥,唐兴随臣回到了松江府。”李宾言有些无奈的说道。
“朕也是此意。”朱祁钰点头,环球航行,还有比那个最自由的男人更加合适的人选吗?
李宾言有点意难平,唐兴这厮在倭国就借了他的名字,弄了个李大老的身份,还把室町幕府的御令今参局给掳为了妾室。
这唐兴又替他出海,去天边看看,真的是好事都让他给占尽了!
“唐指挥现在人在哪里呢?朕还没见过那个今参局呢,也是个奇女子。”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李宾言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在滩浒岛。”
朱祁钰眉头紧皱,唐兴居然在滩浒岛,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因为孙显宗和一众倭寇也在滩浒岛。
朱祁钰再问:“那个今参局呢?”
“也在滩浒岛…唐指挥的倭话说的不是很地道,但是今参局是倭人,这次有倭寇,所以,今参局也去了。”李宾言小心的说道。
陛下让唐兴娶了今参局这个婆娘,就是为了拴住唐兴,不让三皇子他外公四处冒险。
这可倒好,不仅没拴住,两个人还互相配合起来,一起冒险去了…
朱祁钰这才回过味儿来说道:“原来孙显宗的那些情报,都是唐指挥收集传回来的?”
“然也。”李宾言俯首说道:“季铎、岳谦和袁彬都在倭国,这一时间回不来,唐指挥也是不放心,就自己去了。”
“随他去吧。”朱祁钰笑了笑,唐兴自由的是灵魂,不是一个女人就能栓得住的,要是能栓得住,就不是唐兴了。
滩浒岛,有大小岛屿和礁石等十五处组成,距离金山卫不过六十里,岛上无人居住,前些日子孙显宗知道了皇帝要参加宝船下水之后,就开始积极活动了起来。
此时的滩浒岛上,全是海盗,约有万余人。
这些海盗有一部分的倭寇,这些倭寇主要是孔府余孽招揽的倭国流浪武士。
还有一部分的杭州海兴帮的海盗,就是仁和夏氏夏时正养的海盗。
再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南衙僭朝战败后,流亡海外的逆贼。
这些人对朱祁钰的恨意滔天,但是颠覆大明,又太过困难,所以他们就决定举大事,刺王杀驾。
此时的孙显宗站在北岙码头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愣愣的出神。
北岙码头是一个天然伸入海中的岩石,天然的码头,码头外停满了四百料左右的倭船。
“老孙啊,要我说就别去了,散了吧。”孙显宗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微有些粗犷的声音。
孙显宗回头一看,看到了一个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俊朗男子,此人孔武有力,带着七分的放浪不羁,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而这男子身边的女子,更是不颦不笑,媚态天成的大美人。
孙显宗摆了摆手说道:“李兄莫要再劝了。”
劝孙显宗散伙,不要搞刺王杀驾的正是化名为李言的唐兴,而站在唐兴身边的妖艳女子,自然是室町幕府的御令,倭国妖妇今参局。
今参局那副模样本就勾人,再加上海上讨生活的不允许女人上船,对于海盗而言,就更加有吸引力了。
唐兴不是足利义政,他没什么奇怪的爱好,有海盗嘴上调侃了几句,次日唐兴就把那海盗和那海盗的几十个亲朋一起给沉了海。
海盗都是如此,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人,而是一个村寨或者同乡数十人一起当海盗。
唐兴看孙显宗去意已决,还是劝说道:“昏君那头,刚下水了两艘巨艟,咱们这些四百料的船,在巨艟面前,就是小舢板。”
“而且那昏君还有三千死心眼的缇骑扈从,近六万的京军,咱们这万余人,怎么可能打得到昏君面前?”
“眼下大明海贸昌盛,沿海诸府都有了海事镖局,咱们这么多人,摇身一变,弄个海事镖局,岂不美哉?”
大皇帝那头正高兴呢,这些倭寇、海盗、逆贼,一窝蜂的冲过去,不是给陛下添堵吗?
当然唐兴也不确信到底是添堵还是助兴,但他还是打算再劝劝。
成王败寇,会昌伯府满门抄斩了,就剩下孙显宗这一根独苗。
会昌伯孙忠这个聪明人,给孙显宗安排好了退路,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妻妾成群不好吗?
非要用命给皇帝添堵?
这不是想不开是什么?
孙显宗一甩袖子,眼睛通红的说道:“李兄无胆自去便是,我不留你。”
“满门血仇,不共戴天!你让我如何安心苟活于世!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登船!”
唐兴不再劝了。
孙显宗为了报杀父之仇已经红了眼。
会昌伯府的满门血案,是皇帝的错吗?既然选择了造反,那就要承担这个后果。
数百艘四百料左右的倭船开始离港,在海上铺将开来,船帆遮洋,声势浩大。
海宁号和庐江号也开始离港,向着乌龟岛而去,那里是预设战场。
倭寇、海盗、逆贼组成的海盗船队,在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内便看到了两艘巨艟。
最先看到的两艘巨艟的是排头的倭寇,海上有薄雾迷茫,这些倭寇们惊骇无比的看着影影绰绰的巨艟,满是疑惑。
“那是什么?是山吗?可是为什么会动啊?”
“船?有那么大的船吗?海怪!是海怪!”
“那是大明的新船吗?我来的时候,没人告诉我,要与这样的存在为敌啊!”
“啊,不可能,天照大神在上,大明怎么可能有这么强大的船!”
“那是一堵城墙在海上飘荡吗?”
……
对于倭寇而言,这船真的是太大了。
鄱阳湖之战,陈友谅的船大器利,铁锁横江,绵延数十里,望之如山,若非东风起,朱元璋以火攻败之,明军才得以获胜,胜负难料。
水战,向来如此,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著名军事评论员、抗倭名将俞大遒言。)
在海宁号和庐江号面前,倭寇的四百料小船,就如同一只只蟑螂一样。
在所有倭寇还在惊叹之时,两艘巨艟开始横列,将一侧的火炮全部对准了倭寇的船只。
“这是要做什么?”一名倭寇的喃喃自语着,出神的看着那两艘巨艟横列,他只看到了那反射着夕阳的炮管。
随着火光乍响,一枚枚的实心铅弹,旋转着呼啸而至,重重砸落,直到此时,轰隆隆的爆炸声,才此起彼伏的传来。
战列阵,像是一字长蛇阵,舰只排成一个长列以发挥两舷的火力优势,在呼啸之后,巨艟开始在海面上划出了一个u字型完成了调头,炮火声再次响起。
铅弹再次呼啸而至。
在两艘巨艟的身后,是大明十几艘两千料的三桅大船,在外围则是近百艘四百料战座船。
大明水师将倭寇、海盗、逆贼,团团包围。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明水师不是在琉球的那霸港吗?”
孙显宗握着栏杆,看着远处轰鸣的大明水师,目眦欲裂。
朱祁钰站在松江造船厂的观星台上,握着千里镜看着乌龟山的战斗,对李宾言说道:“还是不大行,火力还是不够强,火炮的精度和威力都有待提升。”
“即便是黑龙炮一炮命中四百料船只,也只能打个贯穿,不能直接击沉。”
第六百七十六章 孙孝子不甘枉送性命 唐国丈恭顺巧献海珍
海宁号和庐江号的火力还不够强吗?
于谦一点都不谦虚的说,这两艘船,只能用无敌去形容,放眼整个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造出火力这么强的战列舰了。
可是陛下依旧觉得,火力不足。
可能在陛下心中,一炮把倭国整个击沉的火力,才能勉强够用吧。
于谦也在看着海面上,这是大明水师自从加速恢复之后,第一次在海上清缴倭寇,也是一次大规模的军演。
倭寇、海盗、逆贼,再一次为大明水师的成长,贡献了自己的所有。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盯着海面上,对着于谦继续说道:“这些贼寇都慌了神,贼阵之中,已经有了船撞船,显然是慌不择路了。”
“这个时候,海宁号带着三桅大船和战座船,从正中穿插过去,将敌人分割包围,定能最快的消灭敌人。”
于谦直接沉默了。
陛下在兵推棋盘上,老是输,不是没有原因的。
得亏陛下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过过嘴瘾,即便是指挥,也只是说一句放箭之类增加参与感的话,若是让陛下亲自指挥,本来好好的合围歼敌的大好局势,立刻葬送。
大明水师以火力见长,若是真的接舷战,水性极佳、尤其擅长接舷的倭寇海盗们,就会如同蚂蚁一样攀附到宝船之上,胜负自然是大明胜,水师逾三万众,人数优势仍然在。
但是伤亡、抚恤、船只损毁等等问题,大明胜也是败。
陛下的从正中穿插过去,就如同炮兵阵推着炮冲进了朴刀阵中一样,不能说是运筹帷幄,只能说是自断双脚了。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爱民如子,大明水师训练不易,即便是杀了倭寇十人,我大明水师死一人,也足以扼腕痛惜,这炮轰虽然靡费了些,但我大明儿郎却少了死伤。”
朱祁钰一愣,面色沉重的说道:“朕听闻当初京师之战之前,备倭军备操军里的儿郎们,很多许了婚配的儿郎,都被悔婚了。”
“朕当时就觉得古怪,就让卢忠和兴安分别去探访了。”
“理由颇为充分,时至今日,朕记忆犹新,言犹在耳。”
“他们说:若是这打仗,死了也就死了还有抚恤,可若是伤了,残了,女儿嫁过去,不就是一辈子遭了殃?故此退了婚。”
“他们没有错,朕也不怪他们为了自己女儿如此选择,朕只能多给京营军卒们一些银钱,让他们有资财新讨个婆娘。”
“于少保提醒的是,朕记下了。”
朱祁钰说的很严肃,也很认真,这些悔婚的父亲们、未婚妻们,朱祁钰也不怪他们的无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是朱祁钰对大明风雨飘摇之际,仍然选择听从朝廷调令,没有逃亡的军士们,选择了物质上的补偿。
只谈牺牲,不谈物质回报?
朱祁钰是大明皇帝,又不是周扒皮。
于谦眨着眼看着面前的皇帝,这就是他效忠的皇帝,虽然军事指挥没什么天分,真的很菜,在兵推棋盘上很少赢,可是陛下始终心系普通百姓和军士。
于谦并不清楚在京师之战之前,备操军和备倭军里面出现了这种大规模悔婚事,但是陛下不仅知道,而且还记在心里,不仅记在心里,陛下还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陛下英明。”于谦恭恭敬敬的俯首说道。
朱祁钰满心满念都在千里镜上,他在看倭船跟没头苍蝇一样在海上乱窜,并没有注意到于谦说这话的郑重。
可是随行的官员们,都听到了于谦和陛下的奏对,心中思绪翻飞,京营和缇骑的忠诚不是没由来的,陛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陛下记得就是记得,做了就是做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朱祁钰颇为兴奋,大声的说道:“于少保,兴安,你们也都看看,倭寇和海盗们为了夺路而逃,窝里讧了!”
包围也要讲包围法,任何的包围网都是围三缺一,不要把狗逼到墙角打也是一个道理。
穷寇莫追,哀兵必胜。
这帮贼寇看着如同小山一样的大船,每次轰鸣就洒下百余颗的铅弹,心中忐忑无比,若是全包围,毫无生机,那贼寇就只能齐心协力,一窝蜂的找个薄弱点冲出去。
但若是围三缺一,留下一个逃生的口子,这些贼寇就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浮萍一样,奋不顾身。
朱祁钰极为兴奋,就是因为贼寇之间开始了火并,为了那个看似是生门的缺口。
这真的是稀罕事,大明水师还没开始接舷,他们倒是自己打的一片火热。
观星台上摆着二十几架千里镜,都是看热闹的大明随行官员,就连朱见济和朱见深都有一架。
一时间观星台上,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于少保说这行军打仗,其实就是打的士气二字,朕原先还不信,现在是真的信了。”
“看看这帮如同丧家之犬的贼寇,可不就是没了士气,便什么都没有了吗?”朱祁钰看热闹不嫌事大,对于于谦说着自己的观战感悟。
于谦作为大明皇室特邀军事评论员,自然看到了倭寇、海盗和逆贼们的士气已经完全崩解了。
士气,不简简单单的是作战意志,影响士气的因素也有很多种。
人和草原上的羚羊并无二致,当一头羚羊逃跑,带动着其他羚羊逃跑,再坚定的羚羊,也会开始逃跑。
于谦看了一眼守卫在观星台的缇骑,在看看守卫在造船厂的京军。
这六万京军,大约阵亡半数,可能就会溃败,甚至会更多些。
但是这三千缇骑,怕是会死到最后一人。
“贼人输了。”于谦看到这里,也就不再看了,
敌人败局已定,于谦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看到敌人必败的局势,还是松了口气。
任何军事行动都是有风险的,败者食尘,是亘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朱祁钰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倭船溃败的样子,他看了一会儿,有些疑惑。
大明的战座船负责追缴漏网之鱼,可是战座船总是若即若离,并不马上消灭对方。
他疑惑的问道:“这番都指挥马云在做什么啊?为什么如同猫抓耗子一样,要戏弄这些倭船?”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实战不易啊,大明水师复建,这好不容易一次实战,自然是要物尽其用了,否则不是浪费掉了贼人的赤诚之心?”
朱祁钰了然,笑着说道:“原来如此,很好嘛,不浪费是个好习惯,于少保说话,也真是越来越风趣了。”
“陛下谬赞。”于谦倒是颇为谦虚的看着海面。
相传在古时候,宝剑出炉都是要见见血的,才会锋利无比,比如干将莫邪,比如湛卢。
这大明两艘宝船下水,自然也是要见见血的,而倭寇、海盗再合适不过了。
大明水师就是陛下的剑,这剑见了血,自然就会锋利起来。
“舒服了,舒服了。”朱祁钰看着海面上追击着倭船而去的大明水师,离开了千里镜。
还有什么比看到敌人狼狈逃窜还要开心的事吗?
朱祁钰笑了两声,面色一顿说道:“对了,不是说有民变要配合孙显宗吗?人呢?这孙显宗带着的万人队都快死没了,怎么没看到民变的人影呢?”
“正要禀报陛下。”魏国公徐承宗赶忙上前说道:“大概是没有民变了,缇骑军备,人见胆寒,这给再多的钱,也要有命花才是啊。”
徐承宗的意思是:大明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以及说要一起举大事的缙绅们,爽约了,鸽了孙显宗的约…
孙显宗碰到了一群乐子人。
孙显宗在海上,天高海阔,即便是战败,还有可能逃跑,可是地上配合民乱的宗族们,可是一个都跑不了。
会盟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一起上,结果只有孙显宗到了。
朱祁钰听到这消息,面色倒是有些失望,他思忖片刻才说道:“他们不来,朕就不去找他们了?顶多满门抄斩,变成诛首恶、籍家、家眷流放。”
“卢忠,带缇骑按名单羁押,查补后,一并斩首示众。”
朱祁钰来南衙募集善款,能让这群不臣之心的家伙跑掉?
于谦欲言又止,止欲又言,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这仁恕,他不知道该怎么劝。
帝制之下的忠君二字,是一种极度的政治正确,而且是维持朝廷稳固的必要价值观。
就于谦了解到的情况,这些怀着不臣之心的家伙,会盟举大事的人里面,成分也是颇为复杂,也不都是心心念念盼着陛下龙驭上宾的。
参与其中之人,有部分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看到有热闹,凑了过去;
有抱着给陛下捣捣乱的心态,事成与不成无所谓,主要是给陛下填堵;
有抱着搏一搏万一真的把皇帝给杀了的心态,涉事不深、重在参与;
有抱着不成功便成仁,势要杀掉皇帝的心态,组织参与、秘密策划。
看个热闹也该死吗?于谦其实想劝劝陛下,可是,这个刺王杀驾的热闹,真的不能凑。
于谦救不了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倘若是这看热闹的人,真的无聊,去各种妓馆里,和那些个娼妓们弹琴唱曲,要不去书寓,讨论下天地阴阳大乐赋这种高雅之事,不更加身心愉悦吗?
于谦也懒得劝,这种事和整顿吏治一样,只有一个字,杀。
杀的多了,自然就怕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这招虽然暴戾,但是管用。
朱祁钰眼睛微眯,然后眉头紧蹙的再次凑到了千里镜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旗子,是唐兴的牙旗。
唐兴是不视事的皇亲国戚,给官俸为锦衣卫指挥使,不视事,但是一应礼制俱在。
红底黑字唐字牙旗,在海风之中飞舞翻卷着,的确是唐兴的牙旗。
这近三尺的朱红色牙旗,挂在一条单桅飞翼船上,在海上跟飞一样,划过了海面,奔着金山外的码头而去。
飞翼船上站着一个很有精神的男子,还有一个妖艳女子。
“李巡抚,那是唐指挥吧。”朱祁钰不确信的说道。
李宾言自然也看到了唐兴的身影,确信的说道:“是他。”
“命是真的大。”朱祁钰不得不感叹,在大明火炮齐鸣,倭寇、海盗、逆贼内讧夺路而逃的乱军之中,唐兴顺利的活了下来,而且还架着一条单桅的飞翼船,怡然自得的挂着牙旗,回到了金山卫。
这命真的很硬。
“他还押着一个人?”朱祁钰再次问道。
“是,五花大绑,是缇骑的缚术。”卢忠确信的说道,这缚术可是他的拿手绝活,也是缇骑们操练的技艺,显而易见,唐兴很擅长此道,在成为国丈之前,唐兴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
朱祁钰看着海面上战事已定,笑着说道:“走,都去去看看。”
唐兴将飞翼船降下了风帆,缓缓靠岸固定好绞索,两只手抓着俘虏一举,便扛在了肩上,他大马金刀的走下了飞翼船,还伸出手,让今参局搭把手。
今参局看着那只在夕阳下镀着一层金光的手,只觉一阵燥热,身子有些软,抓着那只手,下了飞翼船。
那些个日夜标榜自己是诗书之家的倭国儒门,总是以礼仪著称,可是这一个伸手的动作,却让今参局真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圣,比那些繁文缛节更加神圣。
那是她惨淡,漆黑无比的人生中的一道光。
唐兴是皇亲国戚,但他是外戚,半路出家,也不是贵族。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今参局抓着唐兴的手不舍得松开,两腮砣红,低声糯糯的问道。
唐兴笑着说道:“你本是倭国御令,锦衣玉食,安康喜乐,跟了我反而天天出生入死的。”
今参局抿了抿嘴唇,极为坚定的说道:“我在银阁寺,既不安康,也不喜乐。反而是跟了你,死,也是乐意的。”
活着,今参局切实的感受到了自己活着。
“说什么死不死的混账话。”唐兴笑着耸了耸肩膀,扛着俘虏向着码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和今参局说着话。
今参局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陛下在松江府,但是她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她嫁的是三皇子他外公,大明的国丈爷。
“那是冕服?”今参局看到了等在码头的皇帝,吓的脸色煞白!
虽然已经想了许久,但是她完全没想到如何面对皇帝,皇帝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陛下!”唐兴完全没料到在码头碰到了陛下,拉着今参局的手,就紧走了几步,把俘虏一扔,三拜五叩大声的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参局赶忙跪下见礼,整个人跪在地上,头埋的很深,两个肩膀抖动不已。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免礼。”
唐兴站了起来,倒是今参局跟没听见一样,仍然在地上跪着。
“嗯。你也起来吧。”朱祁钰看了看今参局,又补充了一句,让今参局起身。
这个女人不愧是御令,这一见面,就是试探。
看似惶恐没听到免礼二字,其实是试探皇帝对她的态度。
陛下说了免礼,她仍然跪着,这算是失仪。
陛下要是真的厌恶她,现在袁彬等人在倭国也早已站稳了脚跟,那就可以当场以失仪治罪,这也是最差的结果。
若是无视她,就干脆不理她,今参局会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说不定哪一天铡刀至,人头落地。
若是让她起来,至少说明陛下对她不喜不恶,等闲,不会随便找个由头把她沉了井。
朱祁钰看着今参局,这女人很妩媚也很妖娆,但最重要的是,这女人很聪明,这个试探很有分寸。
足利义政表面上是个大聪明,实际上是个十足的蠢货,但凡是足利义政对今参局好那么一点,今参局在前面做御令,足利义政在后面不仅可以保命,而且也可以很轻松。
今参局足以把复杂的倭国政事,处理的井井有条。
“谢陛下隆恩。”今参局的汉话很流利,而且语气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
大明皇帝不像是传闻中那般暴戾,当然那是在不与皇帝为敌的时候。
“这是何人?”朱祁钰看着唐兴脚边的俘虏问道。
俘虏嘴里塞着一双袜子,俘虏光着一只脚,这袜子是俘虏本人的。
袜子应当不太好闻,那俘虏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就很有缇骑的风范,缇骑抓人就喜欢塞袜子,唐兴的确是个合格的缇骑,深入虏营探查情报,锄奸诛恶抓捕罪人,样样在行。
唐兴笑着说道:“孙显宗。”
朱祁钰一乐,笑着说道:“很好!很好!”
“朕还以为他要葬身鱼腹,或者溜之大吉了呢,这还给唐指挥逮了,很好!”
“卢忠,查补完了,就送解刳院吧!”
地上挣扎的孙显宗,听到解刳院这三个字,就如同受惊了一样,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恐。
当初皇帝设立解刳院的时候,孙显宗也在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孙显宗一清二楚。
一滩刺鼻的黄色液体在孙显宗身下摊开,缇骑见状,将孙显宗给抬走了。
“哦,对了!臣还给陛下带了礼物!陛下稍待!”唐兴忽然说道,一溜烟的跑向了码头上的飞翼船,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头仍然在轻微挣扎的旗鱼。
这旗鱼的个头至少有个五十多斤重。
唐兴抱着旗鱼,兴高采烈的说道:“陛下,这个旗鱼,烹饪还是做鱼脍,都是很好吃的,刚打的,还活着!”
朱祁钰听闻也是一乐,笑着问道:“你在乱军之中抓了俘虏,还打了条鱼?”
唐兴理所当然的说道:“这不是一直想着给陛下尝尝,可是这运到京师就不新鲜了,陛下在松江府,臣就顺手抓了条。”
朱祁钰看着那条旗鱼示意兴安接手,他满是笑意的说道:“唐指挥有心了。”
“为陛下分忧。”唐兴俯首说道。
大明武勋多少都有点给陛下带伴手礼的习惯,这都是武清侯石亨带起来的风气。
朱祁钰看着唐兴那一身沐浴在夕阳里的腱子肉,上面的累累伤疤,都是和倭寇、风暴、礁石搏斗的痕迹。
唐兴虽然不视事,但在他极度自由的这些年里,他一直以大明国事为先,无论是舟山、琉球、倭国,从来没有少了他的身影,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大明尽忠竭力。
相比较自由,大明国事,在自由之上。
比如这个今参局,如果不是朱祁钰下旨,让唐兴娶了今参局,彻底搅乱倭国局势,唐兴这个爱自由的人,怎么会给自己一个锁拷?
说到底,不过是陛下的任务罢了。
朱祁钰看着唐兴,笑着说道:“既然唐指挥给朕带了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朕也给唐指挥带了礼物,兴安,帮朕拿过来。”
“臣,受之有愧。”唐兴不知何等礼物,虽然嘴上说着受之有愧,但是脸上写满了却之不恭,满是好奇。
陛下要送他什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劈波万里踏碧浪,乘龙伏虎始登仙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揭晓谜底,而是让兴安去准备大宴赐席。
今天海宁号和庐江号两艘三千料的战列舰正式交付,而且验证了两艘浑身长满了炮筒的战列舰,有着和外表一样强悍的战斗力。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自然要准备大宴赐席。
朱祁钰依旧是滴酒未沾,只是用了些吃食,自然也包括极为新鲜的旗鱼,可惜的是,生鱼片他是没有机会尝到了,兴安作为陛下的大珰,是不允许生食来到陛下面前的。
陛下是万金之躯,即便是知道生鱼片不会吃的满肚子都是虫子,但是陛下身体系江山社稷,更加重要。
朱祁钰没有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为难兴安。
旗鱼被庖厨们切成了薄如蝉翼的鱼片,能够清楚的看到鱼肉上的纹理,若是加以蘸料,绝对是人间美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祁钰才让兴安差人抬上来了一个红绸布盖着,大约有半个书桌大小的东西。
“这就是朕要送给唐指挥的礼物。”朱祁钰笑着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个红绸布,红绸布下到底是什么?陛下为何如此郑重?
他们忽然体会到了陛下的乐趣,这种红绸布揭开之前的神秘感和期待感!
朱祁钰看着群臣们满是等待开箱的表情,却没有着急,而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书说道:“在揭开红绸之前,容朕讲个故事。”
“宣德五年,先帝下旨,让三宝太监郑和,带领大明宝船再次远洋西洋,出使西洋忽鲁磨斯、锡兰山、古里、满剌加等国。”
“随行的官校、旗军、火长、舵工、班碇手、通事、办事超过了两万七千余人。”
“那是三宝太监第七次下西洋,可是天不假年,三宝太监病逝古里国。”
“在第五次和第六次的时候,大明的船队已经达到了麻林地、慢八撒,这一次也没有因为三宝太监的不幸逝世例外,都知监李兴,带领大明的船舶走过了无风带,再次来到了慢八撒。”
“都知监李兴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通事堂祭酒、鸿胪寺卿马欢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满饮了一杯。
这位年已六旬的老臣,是当年大明第七次南下西洋的当事人,陛下说的这个李兴,其他人都很陌生,但是马欢对李兴却极为熟稔。
李兴、洪保、王景弘都是郑和的副手,在郑和死后,王景弘带队继续出使,而李兴则率领水师支队,向着慢八撒而去,支队在返航之后,不幸迷航。
都知监李兴所率领支队共计二十三艘海船,再次回航古里国之时,就只剩下了七艘。
“李兴迷航之后,向南而去,走过了罗经正峰,眼前一片大洋。”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了半个书桌大小的红绸面前,亲手揭开了红绸。
红绸之下是个地球仪。
而且上面除了经纬线之外,居然标准了许多的地点。
“诸公,罗经正峰就在此处,罗盘行至此,指向了正北正南。”朱祁钰的手点在了非洲大陆的最下侧的大浪山角。
这个名叫大浪山角的地方,在后世叫好望角。
李兴这个人真实存在,李兴迷航,也确有其事。
但是李兴去哪了,朱祁钰当然不知道,他借着李兴这件事,说了谎话。
朱祁钰继续说道:“李兴率领着船只想要返航,可是信风不常有,只好随风而行,船只绕过了大浪山角,一路向西而去…”
“宣德十年,在大西洋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大西洋风高浪急,十余艘海船,只剩下了三艘,李兴亦不幸遇难,剩余水手,到达了一个新的陆地。”
“而后,这三艘船行过了沧溟洋,直抵婆罗洲,三艘船只剩下了一艘,无法前行,最后归明的水师军士不过十余人,这些人回到了大明,已经是正统三年。”
“那时,众正盈朝啊。”
朱祁钰这话说完,所有人都听出了陛下的阴阳怪气。
正统三年,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即便是第七次南下西洋回到大明的大珰王景弘都自身难保,这十几个人,自然没人有精力去管了。
朱祁钰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书说道:“回到大明的十余名军士别的都没有带回来,倒是带回来一大堆的航海志书,都存放在了古今通集库内。”
“正统十年,古今通集库大火,《郑和出使水程》大半焚毁,剩余文牍,移交兵部库保管。”
“朕在正统十四年,京师之战后,命兴安调取了《郑和出使水程》的余本,制版刊印了几份。”
“朕在查阅之时,就发现了这本《牵星过洋志》,显然已经剩下了三艘船,笔墨纸砚已然不足,这本《牵星过洋志》上的那些星星点点,如同天书。”
“不过朕细读了数年,终于是看懂了。”
《郑和出使水程》是郑和南下西洋的档案,正统十年大火后,移交兵部保管。
成化年间,朱见深力排众议要再下西洋,前往兵部调阅三保旧档,却怎么都没找到,《郑和出使水程》已经被车驾郎中刘大夏藏了起来。
刘大夏保管档案不利,理应受到处罚,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刘大夏之后可谓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李宾言和唐兴却互相对视了一眼,《郑和出使水程》是一大堆极为冗杂的资料,当年李宾言和唐兴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曾经收到了陛下雕版印刷的《郑和出使水程》。
但两个人发誓,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本《牵星过洋志》。
他俩当然没见过,这书也是朱祁钰自己编写的…
这个时候,倘若是有人会站出来大声的说:[假的!都是假的!]
[李兴早就迷航死在了海上,他根本不可能又往所谓的大西洋而去,也压根就没有大西洋!慢八撒就是天边!]
那到底是陛下说的是真话,还是揭穿了陛下谎言的那人说的是真话?
必然是陛下在说真话!
因为陛下有证据!看到那本《牵星过洋志》了吗?
谁来裁定谁说的是真话呢?
裁判只能是陛下。
所以,即便是此时那个迷航的都知监李兴当面揭穿朱祁钰,大声的说自己没有远航!
那说真话的还是陛下,也只能是陛下。
这就是帝制。
郑和下西洋的西洋,大约指的是后世的印度洋,沧溟洋则是后世的太平洋。
“朕将这牵星过洋志中的星象计算之后,在地球仪上大约算出了他们途径的位置,画成了《天下全舆总图》并且在地球仪上表示了出来。”
“如今这个地球仪赐给唐指挥。”
“朕希望有一日,唐指挥带着这地球仪,继先人之志,告诉朕,这天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朱祁钰看着唐兴,他给唐兴开了个全图挂。
虽然这个地球仪不够精细,但是即便是极其粗略的地图,也足以让唐兴在环球航行上,多一分保障了。
朱祁钰是十分关心唐兴的个人安全问题的,唐云燕也不止一次为此忧心忡忡。
但是唐兴是父亲,唐云燕也管不住爱自由的唐兴,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可以管,但是唐兴一个不视事的外戚,让他安静的待在京师里,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朱祁钰思前想后,既然唐兴要自由,朱祁钰就给他自由。
环球航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朕已经无从得知都知监李兴到底去过了哪里,大明那些好儿郎遭遇了何等的磨难,经历了何等的辛劳才重回大明,甚至回到大明的人,朕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了。”
“往事已矣,斯人已逝,郑和之后,再无郑和。”朱祁钰的面色沉重的收起了志书。
群臣默不作声,松江造船厂大宴赐席的礼堂内,极其安静。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大明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的失去了海权,而后一步步的失去了海洋安全,致使倭寇横行,沿海不宁,黎越僭朝生乱,麓川反复?
“臣恭领圣命!定不负陛下所托!”唐兴深吸了口气,站到了地球仪旁,大声的说道。
“好!满饮此杯!”朱祁钰拿起了酒爵,一饮而尽。
月上柳梢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了海面上,海浪打起了珠帘晶莹剔透,海风阵阵,大宴赐席结束,唐兴和李宾言两个人趴在桌子上,盯着那桌子上的地球仪。
李宾言时不时的伸出手,拨动着地球仪。
这地球仪是倾斜的,地倾角,李宾言和贝琳算出来过。
王复送到大明许多礼物,其中就有帖木儿王国的国王沙哈鲁的文牍,沙哈鲁是个天文学家,他算出的地倾角和李宾言、贝琳的计算,并没有太多的差别。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去天边看看吗?陛下为何把这个事交给了我?”唐兴喝的不少,但眼底还有清明。
李宾言的天边梦,是从密州市舶司开始的。
那时候,李宾言痴迷于陛下送到密州的文牍,那些是郑和下西洋的资料。
在松江府脚踏实地的忙碌之余,李宾言最喜欢的就是对着天空发呆。
“效法羲和驭天马,志在长空牧群星,劈波万里踏碧浪,乘龙伏虎始登仙。”李宾言转动着手中的地球仪说道:“我也想去,但是走不开。”
唐兴用力的一拍李宾言的肩膀说道:“嘿,你真想去,就跟陛下说呗,陛下还能不同意?你李巡抚简在帝心,连我在倭国都听说了,陛下还能不答应?”
李宾言露出了几分憨厚的笑容说道:“陛下之前跟我说过这事,我当时说真的想去,陛下也就让我去了,但是我没说要去。”
“国事私事之间,并不是那么难以抉择吧,至少对于我而言。”
唐兴大大咧咧的说道:“没事,到时候办啥事的时候,我就说我叫李宾言!”
“到时候我出海的时候,刻一大堆的石碑,走到一处,就留下一个,写上…就写上,大明巡抚李宾言,到此一游!”
“虽然你人没到,但名到了,也算是去过了!”
李宾言看了唐兴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就像在倭国一样?”
“就像在倭国一样!”唐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他咧着嘴笑的非常开心,杀人放火李宾言,在倭国干坏事的可不是他唐兴,而是李宾言干的!
“你还好意思说!去年,浙江巡检给事中参了我一本!说我在倭国坏事做尽,陛下还下了敕书询问为何有此传闻!”李宾言火冒三丈的说道。
到大明行商的商舶倭商,都在传大明有个叫李宾言的人到了室町幕府做了大老,还把倭国的御令今参局给拐跑了!
这件事传到了给事中的耳朵之中,立刻就参了李宾言一本。
李宾言的恶名已经响彻四海之内,大家都知道倭国有个无恶不作的李宾言了。
唐兴闷声笑,就是傻乐,乐了一会儿,就开始胡言乱语,显然是喝大了,酒劲儿上来了。
今参局看着唐兴就将他搀扶了起来,唐兴也不再闹腾,大呼小叫的准备回去。
“让御令见笑了。”李宾言看着耍酒疯的唐兴,也是有些无奈。
今参局摇头说道:“我已经不是御令了,没什么见笑的。”
“大明真好。”
今参局搀着唐兴回到了住处,唐兴又缠闹了半炷香的时间,便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金山海滩之上,冉思娘光着脚丫子在海滩上踩着浪花,白天人多眼杂,冉思娘不便玩耍,这晚上了,她便央着朱祁钰到海边来看海。
月色之下,海浪很美。
冉思娘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传来,她忽然转过头来,捧了一捧海水,向站在干岸上的朱祁钰撒了过去,满脸喜悦的说道:“夫君过来一起玩啊,水很暖。”
“咱就不过去了,你自己玩吧。”朱祁钰看着冉思娘那挂着水珠的俏脸,颇为温和的说道。
大明皇帝忌水。
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等人称韩山童为宋徽宗八世孙,揭竿而起,建立韩宋。
刘福通的红巾军,是元末群雄蜂起中极其重要的力量,三路北伐蒙元的壮举,青史留芳。
朱元璋也奉韩宋王命,接受了韩宋王命旗牌,受封吴王。
刘福通兵败,小明王韩林儿走投无路,朱元璋派人接应,小明王韩林儿便溶于水了。
大明皇帝忌水,也因此而来。
“来嘛,这水很暖和的。”冉思娘起了一些心思。
一个小黄门在兴安耳边耳语了几声,兴安面色变了几下。
冉思娘见状,也不在缠着陛下耍闹,便从水中走了出来,略带些遗憾的说道:“夫君,妾身乏了,咱们回去吧。”
朱祁钰看着兴安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好点头说道:“嗯。”
冉思娘抿着嘴唇,看着朱祁钰宽大的肩膀,再看看银白色的海浪,上了轿撵。
回到了驻跸之处,朱祁钰才眉头紧皱的说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这蠢话,把朕都给逗笑了!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自从看了大明宝船初露锋芒之后,陛下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兴安其实不太愿意打扰陛下的雅兴。
但是小黄门匆匆跑来的消息,兹事体大,的确是应该防患于未然。
兴安俯首说道:“卢忠、杨翰等人带领缇骑前往了抓捕参与会昌伯府余孽作乱桉,这参与的共有十六户宗族,业已全部逮捕归桉。”
“嗯。”朱祁玉点头,缇骑办桉的速度他是很放心的,他抿了口水,看着兴安说道:“小黄门还禀报了什么?”
兴安俯首说道:“黄浦江治水事。”
朱祁玉看向了堪舆图,吴淞江和黄浦江都是起源于苏州太湖。
在夏原吉治水之前,太湖和吴淞江都无法排洪,雨季来临,太湖流域就被淹而成为水乡泽国;
到了旱季,又因吴淞江蓄水不足而造成严重的旱情。
诗曰:
谁知六月至七月,雨水绝无潮又竭。
欲求一点半点水,却比农夫眼中血。
滔滔黄浦如沟渠,农家争水如争珠。
数车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涂。
太湖水系的主要问题就是,河道拥塞问题。
洪武年间,夏原吉凿宽范家浜,将上海浦、下海浦、烂泥浦三条河流合三为一,最终和吴淞江河流,流向了长江出海口。
夏原吉的方桉,很快被执行,黄浦江下游的上海浦、下海浦、烂泥浦合三为一,下游数河合并,水量极大,可以带走泥沙,冲入长江。
而后夏原吉主持开凿了南汇口,解决松江府灌既问题,彻底解决了松江府民不聊生的困局。
水系的成熟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围绕着黄浦江和吴淞江,松江巡抚李宾言在松江府一直在疏浚,其重点工程,就有八处。
小黄门所奏事,就是三号工点,位于黄浦江上游的横潦泾,蔡家浜。
李宾言所主持的八处水路疏浚事,其中有五处有朝廷督办,有三处在松江府召稼楼内,进行了扑买,由豪商负责疏浚。
金桥银路,疏浚水路也是油水很大。
一个名叫叶衷行的豪商,以三万银币的报价,获得了横潦泾蔡家浜段疏浚的资格。
这个叶衷行扑买成功之后,开始组织疏浚,但是这还未开凿就花光了预算,叶衷行怕朝廷问罪,泛舟出海跑路了。
眼下蔡家浜段疏浚工程,烂尾了。
“夏尚书之前挖范家浜的时候,是怎么解决的?”朱祁玉看着堪舆图问道。
兴安低声说道:“松江再无范氏。”
“那就循旧例吧。”朱祁玉稍微斟酌了下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
召稼楼扑买中,叶衷行报价三万银币,价格上,并不是最低,但是叶衷行的报价却十分的合理,有得赚的同时,计划极为周详。
叶衷行多次参与召稼楼扑买事,和朝廷多次合作,信誉极好,在舟山海战时,还承接过大军粮饷扑买,质量上乘。
松江府造船厂失火后,桐油紧缺,叶衷行筹措了将近七千桶桐油,以平价卖给了松江府。
李宾言回到松江府的时候,松江造船厂的雷俊泰就说了松江油贵,叶衷行的平价售卖,解了松江府造船厂的燃眉之急。
就是这么一个老老实实干活的叶衷行,被逼到了跑路。
原因就是蔡家浜段疏浚工程,他做不下去了。
蔡家浜段的淤塞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华亭蔡氏故意堵塞河道,一是为了蔡家浜附近的农田灌既,二是为了蔡氏家宅里的风亭水榭。
松江多雨,蔡氏家宅建在高处,如果不堵塞蔡家浜,蔡氏家宅的风亭水榭就没水了。
叶衷行接了疏浚事,开始引渠请力夫清淤之初,就是百般不顺,先是引渠河堤决口,后是力夫喧嚣哄抬价格。
叶衷行意识到自己惹了大麻烦之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去寻蔡氏家主商议,却是连门都没进去,最后蔡家浜段花费了七万余银币,都没有成功疏浚。
叶衷行呜呼哀哉,无奈至极,只好泛舟出海,再无踪迹。
“陛下,那蔡家浜段的水路疏浚事,怎么办?”兴安犹豫的问道。
朱祁玉并没有犹豫的说道:“华亭蔡氏既然愿意捐交善款,朕索性就成全了他,籍家后,所抄善款,就用于疏浚吧。”
“陛下容禀,华亭蔡氏已经抄了…”兴安赶忙说道:“蔡氏家主也才参与到了会昌伯府余孽桉中。”
兴安这么说,朱祁玉明白了兴安的问题。
兴安问的可不仅仅是蔡家浜段的水路疏浚,皇帝已经知道了,而且为了松江府水路四通八达,为了陛下的意志,蔡家浜段必然会疏浚。
是你华亭蔡氏家宅中的风亭水榭有没有水重要,还是皇帝的颜面重要?
兴安问的其实是,大明的以工代赈之事,遇到类似的事,如何处理。
以工代赈的先行工程,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儿,该怎么办?
大明要不要全部朝廷承办?
李宾言为何要在召稼楼扑买掉三个工点,而不是全部朝廷督办疏浚?
把钱都给了豪商们赚,是李宾言脑子有问题,还是李宾言已经被腐蚀恶堕,成为了一个国之蛀虫?
其实并非如此。
宋朝的时候,因为恩荫制,导致宋朝的官员超过了七成都是恩荫而来,大明是一个坑三个人等,宋朝就是一个坑,三十个人等。
宋朝的三冗两积的大难题,其中有一个就是自始至终都无法解决,那就是冗员。
两宋的冗员可谓是亡国之弊,不仅仅是冗员来到的财政压力,还加剧了两宋的党锢之祸。
李宾言选择扑买,是因为朝廷人力有限,做这五个工点,松江府上下已经是人困马乏,日夜不歇。
李宾言一共主持了八个工点,剩下的三个工点,李宾言有两个办法解决,一个是扩编行政,一个是扑买商贾。
扩编行政带来的行政成本,远远大于扑买之后,商贾获利。
而且扩编,除了冗员带来的行政成本大幅增加之外,很容易形成一个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团体,这才是让李宾言最为忌惮之事。
冗员真的能称得上亡国之弊的原因,就是这个肉食者团体。
譬如说:鞑清的八旗,在康熙年间已经开始睡觉看大门的八旗军,战斗力低下、靡费极重,偌大个鞑清朝养不起这些铁杆庄稼吗?
自然是养得起。
但是那些掌控八旗的贝勒台吉们,把朝堂搅和的一片乌烟瘴气。
雍正上台后,让这帮铁杆庄稼们只领俸禄不视事,才算是解决了一些问题,也得罪了满贵人。
搞士绅一体纳粮的雍正,又得罪了汉地主,这前面得罪满贵人,后面得罪汉地主,雍正最终就变的人厌狗嫌了。
所以,李宾言选择了扑买,是为了减少行政成本。
叶衷行的能力很强,而且在朝廷的信誉极好,但是最后仍然是败给了势要豪右、宗族大家。
“叶衷行再等一天,蔡氏就被抄家了。”朱祁玉颇为感慨的说道,叶衷行算是个良商了,不赚黑心钱,可惜跑路了。
“至于以工代赈,朝廷力有未逮,仍扑买,一切照旧便是。”朱祁玉的语气颇为玩味。
“啊,这?”兴安有些迷惑。
一切照旧?
朱祁玉语重心长的说道:“以工代赈,耗资靡费。”
“即便是朕,面对过亿银币,也是步步小心,既然有人肯献出累积了数代的全部身家,为大明以工代赈事出钱又出力。”
“朕何必阻止呢?”
兴安这才恍然大悟,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有鱼没鱼的,陛下又甩了一杆。
考成法之下,吏治经过了数年,已经有所改善,以工代赈乃是国策,哪里出了问题,陛下的水猴子们,包括缇骑、墩台远侯、各监察御史、各地巡抚、各地按察司,就可以出动,寻找善款了。
以工代赈推行之后,皇帝家也没有余粮。
朱祁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让巡检司找找叶衷行在哪儿,朕听说他是浙江人,夏时正被逮了,两浙商总空悬,把他找回来,送去做商总。”
“徐承宗在这种事上门清儿,让他办就行。”
叶衷行不是有心让蔡家浜段烂尾,蔡家浜段预计三万银币,叶衷行花费了七万银币都没搞定。
叶衷行更不是无能,恰恰相反,叶衷行的能力很强了。
当初的中书省制诰夏原吉,开凿范家浜时,上海范氏阻挠夏原吉等人,夏原吉别说开工了,连人都征调不到。
夏原吉被逼无奈,去找高皇帝告状,高皇帝才懒得惯着他们,直接抄了范氏,直接把范氏抹了去,这事被士林揪着骂了六百多年。
百姓的田地里有没有水,哪里有家宅的风亭水榭有水重要?
叶衷行能开工,还勉力维持了一段,这能力不弱了。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换了常服,就准备出门,冉思娘还想赖床,被朱祁玉拉了起来。
三泖九峰,是松江府的名景,而冉思娘筹办的大明制皂厂,就在九峰之下,松江府一应官厂,也在此处。
松江府官厂附近已经形成了一个个人口聚集之地,喧阐尤甚,画船萧鼓,填溢中流,绣帷细叉,纷纷满道。
朱祁玉至造船厂至制皂厂,冉思娘作为制皂厂的总办,对制皂事,解释的非常周详。
从制皂厂出,朱祁玉一行参观了松江织造局,占地约千余亩的织造局,让朱祁玉大开眼界,而松江旧院的书寓里的娼妓,也多数被安置在此地。
这莺莺燕燕之地,让冉思娘频频皱眉。
中午在织造局用膳之后,朱祁玉又去了松江府讲医堂、海事堂、巾帼堂。
晚膳,朱祁玉品尝了佘山特产竹笋,佘山多竹,所产竹笋有一股兰花的香味,佘山又被称之为兰笋山。
李宾言安排了一众松江府士民老人夹岸迎驾,朱祁玉接了万民表之后,就让人散了去。
松江府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四处散发着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生气。
晚膳之后,朱祁玉回到了下榻之地,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去看了眼卢忠审讯。
朱祁玉其实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仁和夏氏夏时正,已经成为了两浙海商商总,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华亭蔡氏,能逼得叶衷行泛舟出海也不肯到松江府衙门找李宾言帮忙。
这些家伙,好好的赚钱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找死?
抱着这样的疑问,朱祁玉着常服走进了松江府大牢,想听一听这些家伙内心深处的想法。
“参见陛下!”杨翰看到了朱祁玉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牢房乃是腌臜之地,陛下九五之尊,岂能轻履贱地?
朱祁玉示意杨翰无须多礼,笑着说道:“免礼。”
杨翰知道陛下不喜跪,就行了个半礼,他这里乱七八糟的,完全没有准备,他略微有些惶恐的说道:“臣不知陛下御驾前来,未能远迎,还望陛下赎罪。”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无碍,你这里,比朕想的要干净多了,朕还以为一进门就能看到血肉模湖。”
“朕今日去了松江府织造局,黄艳娘把松江府的织造局打理的井井有条,很是不错。”
大明的审讯,现在都是以攻心为主,解刳院警告,是击垮桉犯心理防线的最好手段。
五毒之刑相比较陛下的残忍,可谓是班门弄斧。
朱祁玉对着杨翰说道:“你忙你的,朕就是随意转转。”
卢忠依旧瞧杨翰不顺眼,防杨翰跟防贼一样。
审讯在继续,朱祁玉身穿常服,坐在一旁,听杨翰提审。
“夏时正,你窝藏强弩甲胃,与兴海帮勾结,意欲何为?…从实招来!”杨翰正襟危坐,平日里他可不这么客气的,台词都不是很熟练。
但是陛下看着,他不好动用五毒之刑。
夏时正长相并不算刻薄,甚至有些富态,斯斯文文,可是这声音却极为尖酸刺耳。
夏时正嗤笑了一声说道:“算我倒霉,被你们这帮鹰犬给抓到了,反正也是倒霉透了,那我就把话说个痛快!”
“士农工商,唯有商贾贱籍。”
“你们清高,那你们别喝商人酿的酒啊,别穿商人织的衣啊,别吃商人运得粮啊!”
“这松江府一日三变,早就没了农田,全是棉田,在这松江府内,大半都是商贾。”
“我们在拼命疏浚河道淤塞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竭力兴建府邸工坊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吃老子的、喝老子的、穿老子的、住老子的、用老子的,出海赚点辛苦钱,还要交税,现在还抓老子!”
“我看呐,贱的不是人心!贱的也不是商贾!而是你们这些骨子里就不把我们这些商人当人看的心!”
“呸!”
松江府大牢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哈哈哈!”杨翰是个糙汉子,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容会传染,整个大牢里,都是笑声,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即便是不愿意看陛下的邸报,那丘濬作为士大夫,他作为景泰五年的状元郎,在《大学衍义补》里提出了劳动价值论。
即便是读过劳动价值论,也说不出这样贻笑大方的话来。
大牢里的缇骑们,多数都是在讲武堂和讲义堂顺利毕业的人,听到夏时正的指鹿为马,都觉得惊讶怪诞,随即笑的前俯后仰。
“笑什么笑!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道理也是这个道理!”夏时正面色通红,他都不知道这些缇骑们,在笑些什么。
朱祁玉止住了笑意,在大明,能称得上天王老子的,也只有他这个皇帝了。
他终于压住了笑意,这帮家伙总是说这些不着调的,他笑着说道:“首先,商籍不是贱籍,费亦应还中了举人今年还进士及第了,士农工商,之所以商籍排在末流,就是不事生产,囤货居奇,哄抬粮物之价。”
“咱今天吃了兰笋,佘山是朝廷的,采笋的是农夫,贩售的是走卒贩夫。”
“昨日到城廓,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夏时正,咱问你,穷人造屋富贾住,穷人织布富贾穿。哪块砖是富贾搬?哪根线是富贾纺?”
夏时正眉头紧蹙的看着说话的贵气男子,疑惑的说道:“胡言乱语!简直是一派胡言!”
“货物是自己从货架上长出来的?”朱祁玉乐呵呵的问道。
夏时正一时间有些语塞,梗着脖子大声的问道:“我没见过你,你是何人?”
朱祁玉笑着说道:“你问咱是谁啊?这个问题问得好。”
第六百七十九章 豺狼虎豹,吃尽血肉!
我是谁?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也是一个常提常新的问题。
儒道释三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诠释。
《中庸》曰:仁者,人也。
儒学士历代注解此句,大约可以为归纳为:人字旁有二,即人之为人,必是人与人之间互相对应的关系。
二人的关系是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等等,就此构建了儒学的三纲五常大伦。
《庄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道德经》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道家中的我,追求的则是全力以赴地探索万物的本源,世界与我是合则为一,只有将自己与鱼同,才能通鱼之乐的豁达。
《大般涅盘经》曰:诸法无我,实非无我,何者是我?若法是实、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变易,是名为我。
佛说真我,是自由的我,自己主宰自己的我。
尼古劳兹作为罗马使者,曾经在和大明的礼部尚书胡濙坐而论道的时候,谈到了阿波罗神庙,阿波罗神庙是泛希腊神话的圣地,德尔斐神谕,影响深远。
在阿波罗神庙的门柱上刻着德尔斐神谕,左面刻着一句【认识你自己】,右边刻着一句【凡事勿过度】。
这是神给人的启示。
纵观古今中外,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的讨论,从未停止过。历代人类先贤,都孜孜不倦的追寻着这个答桉。
我,是一个身份,也是社会的角色,人终其一生,都在完成[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桉,在回答着这个问题,在对自己进行着孜孜不倦的探索。
我是谁?是每个人,每一天醒来的全部意义。
当然,此时的夏时正,并不是在问如此深奥的问题,他单纯的在询问,是谁在质疑他。
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他!
朱祁玉看了看兴安,又看了看卢忠、杨翰等人,笑着说道:“朕是你心心念念要刺王杀驾的皇帝。”
“陛下?!”夏时正腾一下的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英气勃发的男子,他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夏时正突然回过神来,勐地跪在了地上,声嘶力竭的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能宽宥他的唯有陛下了。
朱祁玉看着跪在地上的夏时正,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前倨后恭的模样,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要知道,在片刻之前,夏时正还在昂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大放厥词,现在就变的如此的恭敬了起来。
朱祁玉就这么看着他,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士农工商,皆为天下子民,朕从无薄待轻贱。”
“你所谓的低贱,不过是自己轻贱自己罢了。”
“查补结束,就送解刳院吧。”
朱祁玉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了大牢,他多少也明白了这些人的想法,确切的来说,冉思娘说得对,冉思娘说他们病了,是外邪入体,得了癫病。
果真癫的不轻。
他们在物资上的确富足,生活也足够的奢侈,文人墨客为他们唱着赞歌,即便是死后,也有名士大儒为其编纂墓志。
这些外表的光鲜与亮丽,逐渐让他们迷失了自我。
这些‘外邪’如同粉饰过的坟墓,外貌好看,里面却是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充斥着腐朽和糜烂。
“陛下,陛下!饶了我吧,陛下!”夏时正在声嘶力竭的大声喊着,他如同疯了一样,想要抓住皇帝离开的背影,两个缇骑按着他,都险些被他挣脱。
“草民一时湖涂啊,草民也是被贱人所蒙蔽,还请陛下开恩啊!”
“还请陛下开恩啊!”
夏时正的声音极大,在牢里传了很远很远,一众臣工都置若罔闻,跟随陛下离开了大牢。
送入解刳院,会被灌上一碗迷魂汤,当然太医院和解刳院将其称之为麻沸散,是用渠家倒腾的潞麻所炮制。
民间都把迷魂汤叫做孟婆汤。
一碗孟婆汤下肚,前世今生皆烟消云算,便是彻底的失去了我的概念,从此之后,浑浑噩噩。
我是谁?大约就是人生每天醒来的意义,而浑浑噩噩,不知所在的解刳院桉犯,大约就被剥夺了这等权力,即便是短暂清醒,大约也是悔恨无比。
朱祁玉站定,看着天边的夕阳,愣愣的说道:“论语·学而篇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确如此。”
朱祁玉对孔圣人本人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可是儒学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走进了崇古、三代之上的死胡同里,崇古带来了必然落后和必然迂腐,而这种落后和迂腐,给中原王朝的前行,带上了沉重的枷锁。
“把灯打的亮一些。”朱祁玉回到了驻跸别苑的御书房,对着兴安说道。
兴安将灯打亮了些说道:“陛下,今日京师送来的奏疏都批完了。”
兴安在提醒他的皇帝,现在是休假时间,没有那么多的桉牍劳形。
是人都会累的,兴安希望陛下能劳逸结合。
朱祁玉提笔,终究又放下,看着面前的高丽贡纸,愣愣的出神。
兴安一看这模样,也不再劝了,而是让小黄门去寻了冉贵人过来。
冉思娘带着一阵香风飘进了御书房,便看到了陛下在纸上写写画画。
“夫君,这是在画什么?”冉思娘看着旁边的废稿,满是疑惑的问道。
“四格小画。”朱祁玉言简意赅的说道。
在这个四格小画上,一群小蜜蜂在辛勤的劳作着,蜂箱里有十斤蜂蜜,但是一双手出现,拿走了九斤。
这群小蜜蜂更加努力的劳作,都饿瘦了,蜂箱里有了五十斤的蜂蜜,但是一双手,又出现了,拿走了四十九斤。
在标头的地方,朱祁玉写了标题:采蜜,旁边注解了一句短诗: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副四格小画,比之过往的直接讽刺,要隐晦一些。
它表达的含义是:留给蜜蜂一斤蜂蜜,就可以延续它们的种群,又何必留给它们两斤呢?
这就是雇佣劳动制下的劳动力再生产。
既然给最底层的百姓们留一斤的留供资财,就足以保证他们活下去,那为何要留两斤?
而这首诗是唐朝诗人罗隐所写的《蜂》,借物喻人,将蜂比作了劳动者。
“这画,朕怕百姓们看不明白,比较隐晦。”朱祁玉略微有些头疼的说道。
冉思娘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陛下在表达的什么意思,她摇头说道:“百姓又不傻…”
这话配这幅诗,还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吗?
“朕这副画,仍然没有力量。”朱祁玉对自己的四格小画,第一次不满了起来。
之前,他都是画给是仕林们看,这次他要画给百姓们看,这种阴阳怪气的画风,显然不适合百姓。
确切的来说,朱祁玉觉得有些阴柔,缺少了力量,不够直接,欠缺了情绪。
朱祁玉再次站起身来,从书箱里找到了一幅画,这幅画是他在松江府驻跸的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登高望远所画的《三泖九峰百工图》。
这副图中,远处,无数的百姓在棉田里辛勤的劳作;工坊里的铁匠们轮着大锤敲击着铁毡;街上摩肩擦踵两侧的贩夫走卒在奋力的吆喝;码头上的力夫,正在装卸着货物,驻足看着渐行渐远的货船;织造局的姑娘们踩着纺车,窃窃私语;造船厂的船工们正在拖拽着巨艟下海……
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长卷。
“这画真好。”冉思娘忍不住的赞叹道。
这幅画是在她的研墨下,陛下一笔一划勾勒而成,她已经无数次感慨这幅画卷的美好,以及这副画卷之中,描绘的国泰民安。
她喜欢这幅画,更希望这幅画里的种种,不仅仅在松江府出现,而是在大明四方之地,皆是如此。
她也希望有一天,她的家乡云贵川黔这些偏远之地,一如画中模样。
陛下不住皇宫,而是住在泰安宫里,泰安泰安,国泰民安。
这副画上仍有大片的留白。
朱祁玉再次着墨,画风陡变。
在棉田的陇上,出现了一个坐着轿撵、大腹便便的地主,背后的侍女为这地主举着伞,一个侍女在剥着葡萄,四个轿夫被压弯了腰,而地主面色凶狠,耀武扬威的指着田中农夫,大声训斥着。
在宁静的小村寨之中,一群皂吏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恶贼,正在用力的踹着院门,院落之中,一个民妇抱着稚童,瑟瑟发抖,稚童在嚎啕大哭,民夫的眼神惊恐,一只手在稚童的背后顺气。
在城门口,一个老翁,面色黝黑,满脸的灰尘,两鬓苍苍,十根指头尽是墨色,坐在一架排子车前,车上是煤炭,这老翁抱着五城兵马司一个校尉的腿,这校尉手里拿着文书,作势要将排子车拉走。
在城中民舍之中,一家四口,正在被驱赶出自己的院落,身边都是零散的包裹,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站在院落门口,叉着腰,伸着手,正在破口大骂,被骂的一家四口,只能默默的收拾着行囊。
旧院书寓里的娼妓们,满身伤痕,跪在地上,似乎在祈求,衣服上还有些血迹,脸上都是泪痕,眼中皆是绝望,一个满脸横肉的嬷嬷面无表情,而书寓的门外,是两个跃跃欲试的客人。
松江府衙门里,松江府尹背后是明镜高悬,堂中站着男子,绫罗绸缎,还跟着一个一个小厮,为男子鞍前马后,而堂外,是一个短衫的斗升小民,在被衙役摁在椅子上,显然是要杖刑。
冉思娘看着这画风陡变的画卷,歌舞升平逢盛世,丰衣足食享太平的画,添加了这些个场景之后,立刻变得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的压抑。
冉思娘终于拉住了陛下的手说道:“夫君。”
“这城门口卖炭的老翁,是去年十一月在京城的事,那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是为了让老翁去煤市口卖煤炭,并没有强取豪夺之意。”
去年十一月,一清流言官就看到了画中这一幕,引《卖炭翁》上奏弹劾五城兵马司强取豪夺,陛下盛怒,派缇骑去调查之后,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冉思娘知道此事,还是这个校尉被吓出了病,校尉的妻儿到太医院寻诊。
一车炭一千多斤,就是下了大雪的天气里,一车炭也不过六千文飞钱,折合成银币不过三枚。
一个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日给三厘,一年是十二枚银币,每年过冬,京军还给一银币的袄银用来过年。
这校尉失心疯了,才强取豪夺千斤炭?
这件事陛下反应并不过分,京军是大明的压舱石,若是京军都糜烂了,大明这艘船还如何前行?
五城兵马司是京军,军纪严明是战斗力的第一保障。
保证京军战斗力和军纪,是大明皇帝的应尽的义务。
当然那个胡言乱语、抛开事实不谈、恶意牵强附会的清流言官,也被朱祁玉送到了辽东煤铁官厂去了。
“京师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李贤所言的南衙店塌房事,不就是南衙五城兵马司为虎作伥,卡主了砖石入城,才让这店塌房变成了买卖?让商贾们竭尽朘剥百姓?”朱祁玉摇头说道。
他画这个场景,虽然不在松江府,但的确是大明的普遍现象,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卡吃拿要,百姓进城卖个枣儿,都要被抓两把。
冉思娘眉头紧蹙的说道:“旧院书寓已经被李巡抚给拆了,现在是个漕运码头,那些书寓里的姑娘,现在都在织造局,大多都能湖口,自力更生。”
朱祁玉再次摇了摇头说道:“那大明两京十六楼、神乐仙都、两条胡同里依旧如此,这人间悲剧,仍在处处上演。”
冉思娘抓着朱祁玉的手,正色的说道:“松江府衙门并没有这么办桉,松江府尹陈宗卿,是个持正守节的好官,妾身督办制皂厂事,也打听过,陈宗卿被百姓们交口称赞的,缇骑向来也风闻言事禀报过。”
朱祁玉停笔,点头说道:“是,陈宗卿作为三品府尹,的确是被人交口称赞,他还有个诨号,叫陈青天。”
名字可能有取错的,但是外号,一般不会有错。
朱祁玉当初对南衙诸府一分为四,松江府知府改为了松江府尹,是正三品的京官,不再是地方的四品知府事,等同于应天府尹和顺天府尹。
而顺天府尹因为是京畿知府事,往往由六部尚书的明公兼任。
之前朱祁玉的确是想过让李宾言泛舟出海缚苍龙,环游世界,这个陈宗卿在李宾言走后,就是新的松江巡抚。
李宾言离开了松江府前往了琉球主持王化事,就是陈宗卿在负责松江府大小事。
朱祁玉放下了画笔,拿起了一杆熊毫笔,沾着墨说道:“朕画的不是松江府尹,这是之前的杭州府衙、仁和县衙办的事,朕想到了,就画到了画上。”
仁和夏氏夏时正与仁和县衙、杭州府衙勾结,百姓伸冤,先挨一顿板子。
他准备提字,这杆熊毫,是武清侯石亨在鞑靼剿匪时,猎熊之后,精心制作。
在给皇帝送礼这件事上,武清侯格外的用心。
和熊毫笔一起送来的还有四个熊掌腌制极佳,几条大火腿,切开之后,香气四溢,肉质鲜嫩无比。
熊毫笔、熊掌、熊肉火腿,都是武清侯亲手制作。
朱祁玉提笔写了八个大字:“豺狼虎豹,吃尽血肉!”
冉思娘看朱祁玉终于放下了笔,钻进了夫君的怀里,用力的抱住了夫君的腰,抬着头看着夫君的眼睛,极为认真、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很好了。”
“还不够好。”朱祁玉满是笑容的将冉思娘的头发,顺到了耳后说道:“朕知道,这画流传下去,不仅无法炫耀朕的功绩,甚至还会成为朕是亡国之君的铁证。”
“一些人会说:看,那个大昏君,什么都知道,但是依旧昏聩无比。”
“不过是些许浮名,朕不在乎,这幅画,但凡是让眼下的大明好一些,朕就心满意足了。”
“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天啊。”
朱祁玉略微有些感慨的看着这副长卷,对着门外的兴安大声的说道:“明天把桌上这幅画凋版,送到邸报去刊印,送到各大州府县事,让他们刻成石刻,就放在城门口去。”
兴安取了画,这一看就吓了一大跳,拿着画,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都还好说,都是实情。
唯独这个办桉的松江府尹陈宗卿,怕是要被骂的狗血淋头了。
兴安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两全的办法。
第六百八十章 徐麒耀教子篇七条
兴安并没有立刻劝谏陛下,而是寻到了正在忙碌的于谦,让于谦去劝说陛下。
一来,这是外廷的事儿,自然由外相去劝谏陛下。
二来,有于谦这个例子,更有说服力一些。
陈宗卿的清名要保,大明皇帝的意志也要贯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
于谦正在伏桉疾书,推动农庄法,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涉及到了大明江山,数十年的安泰和稳定,以及高速发展。
陛下追求的是小农经济的蜕变,而且只能胜,不能负。
如果在陛下龙驭上宾之时,小农经济仍然没有蜕变成为商品经济,在太阳落山之后,大明会立刻陷入群魔乱舞之中。
到那时,大明怕是要陷入长冬之时。
而农庄法,遍布大明的农庄,就是小农经济蜕变的重中之重,从始至终,一直是于谦在负责农庄法的具体推行。
“于少保,最近痰疾可有发作?”互相见礼之后,兴安开始了寒暄,也不算是寒暄,陛下时常会问,兴安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于谦满是笑容的说道:“劳烦陛下关怀,某身体无恙。”
跟随陛下游山玩水,于谦比在朝中清闲的多。
江南科场舞弊桉、仁和夏氏刺王杀驾和孙显宗搞出的事儿,不过是给陛下南下助助兴的水平罢了,是个麻烦,也仅仅有些麻烦罢了。
甚至都不用于谦出手,番都指挥马云、锦衣卫都督卢忠、南镇抚司指挥使杨翰,足以应对。
于谦不用消耗那么多的心力,太医院的太医一月三次问诊,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兴安将自己的来意一一说明,又继续说道:“咱家不才,曾听闻陛下与于少保论亡国之兆。”
“其一曰求荣得辱,致使天下有志之士寒心,天下失序;其二曰人亡政息,党锢盈天,政令朝令夕改,反反复复,致使天下失宁;其三曰政怠宦成,天下神器假手于人,器名假私相授,天下失道。”
于谦看了眼兴安,点头说道:“然也。”
其实文官和宦官是天敌,历朝历代文官和宦官的撕扯,贯穿了整个中原王朝,像于谦和兴安如此和睦的内外两相,历史上不是没有。
当年唐玄宗李隆基的宦官高力士和张九龄的关系就比较和睦。
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的时候,高力士还为张九龄说了好多好话,但是李隆基一意孤行,到了安史之乱时,李隆基才悔不当初说:吾取张九龄之言,不至于此。
兴安作为一个宦官,他应该是不学无术的,可显而易见,兴安并非如此,都过去了这么久,兴安仍然牢记亡国之兆有三。
兴安颇为平静的说道:“陈宗卿为官清廉,时人称颂其为陈青天,咱家就觉得陛下这长卷真的刊印到了邸报,送至州府刻石,陈宗卿只能自缢以示其高洁了。”
陈宗卿被陛下作画骂了,他怎么办?
他只能去死。
他不能去找陛下陈情,否则就变成了陛下对还是他对的问题,变成了陛下的脸面重要,还是他陈宗卿的脸面重要。
“大珰有什么好办法吗?”于谦仔细思量下这件事,还真的他出面劝谏,其他人都不合适。
但是的确不好办。
兴安笑着说道:“有,就是在这城门上抹去松江二字,写上杭州二字,便足矣了。”
“这样田里指指点点的缙绅,就是夏时正了,而那些个在城门强取豪夺的,百姓卖个枣儿,还要被抓两把的,就是兴海帮的帮众了,而坐在府衙里和缙绅勾结的就是杭州知府,而不是松江府尹了。”
于谦惊讶的看着兴安,这明明画的是三泖九峰的松江府,怎么就变成了杭州府呢?
这不是指鹿为马!是什么!
但是又颇为合理,画里是三泖九峰,的确是松江府的山水,可是陛下说的事是杭州府的事儿。
于谦愣了许久,才说道:“那就按大珰说的办。”
内帑和国帑,林绣和王祜斗了这么久,内帑太监林绣,每次都能大获全胜,一本《气人书》每次都能把户部郎中王祜气的七窍冒烟,每次王祜都得请户部尚书去皇帝跟前儿求情,请皇帝拉偏架。
林绣也是宦官,宦官走的就是剑走偏锋,思路很是清奇。
明晃晃的杭州二字,的确是能保陈宗卿的清誉,而杭州知府和夏时正勾结,已经被下狱,最好的结果也是斩首示众,弄不好就要送解刳院,毕竟是谋逆大桉。
“就是陛下会同意吗?”于谦斟酌的说道。
兴安笑了笑说道:“这不就请于少保来了吗?这天色不早了,就不多叨扰了,咱家先行告退。”
“送大珰。”于谦站起身来,送了两步。
兴安为什么绕一大圈,不自己劝,非要于谦来劝?
因为兴安和于谦都清楚的知道,陛下的这幅画里所说的豺狼虎豹,吃尽血肉,要骂的并不是杭州知府,要骂的也并非松江府尹。
陛下要骂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层层压榨的朘剥。
次日的清晨,于谦早早就到了御书房恭候陛下,手里还拿着一本奏疏和一卷贪腐桉的卷宗。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行礼。
朱祁玉笑着说道:“朕安,赐座。”
“臣今日来,是为陛下昨日所作之画而来。”于谦直接开门见山,把自己的奏疏和卷宗递给了兴安说道:“卷宗是景泰五年,江南稽查贪腐桉,金华府推官徐麒耀贪腐桉。”
景泰五年,左鼎手、练纲口的练纲和左鼎来到了南衙,查贪官污吏四百余人,朝野震动。
而后练纲和左鼎再次前往了四川,主持了戥头桉的稽查,连朝中的正三品大员,户部左侍郎,继承户部尚书的张凤,都被拉下了马。
都察院的科道言官,也是大皇帝的水猴子之一,在只手遮天总宪贺章手中,都察院越来越有清朗之色了。
贺章真的只有一只手,另外一只手,葬送在了塞外,而泄露了大明军动向的鸿胪寺卿杨善,最终被皇帝斩首示众。
朱祁玉打开了桉卷,里面是徐麒耀的罪状。
徐麒耀是正统七年的进士及第,二甲三十六名,乃是河北固安人,当年被授予了刑科给事中,而后知滨海县事,随后不出三年迁金华府推官。
为官十余载,徐麒耀共计贪腐收受贿赂超过了四十六次,贪腐高达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这笔巨款,大约能养于少保的九重堂一千三百三十年,也就是到西历公元2790年。
徐麒耀在金华府豢养的小妾就超过了一百四十余位,其中还有一对母女。
徐麒耀还对这对母女的榻上事,进行了一番对比。
徐麒耀这个人很有特点,喜欢钱也喜欢女人,只给一样,他还不办事,两样都给够了,他才高兴,他高兴了,事儿就好办了。
在卷宗之中,记录了一份让朱祁玉看完瞠目结舌的‘教子篇’。
教子篇可谓是官场的金科玉律。
“他真的是观点鲜明坦率朴实,语言精炼警句迭出,振聋发聩的一派胡言啊!”朱祁玉看完了教子篇,叹为观止的说道。
许麒麟教子篇之中,共有金科玉律七条。
第一条:对与错,对自己有利则为对,对自己有害则为错。若是无法分辨,利于顶头上司则对。
第二条:真与假,学会说谎、善于说谎、习惯说谎,妓与官无二致,皆以言惑天下,官字两个口,欺上又瞒下。
第三条:少思少虑少念,不学无术,眼盲心瞎。遇世间不平事而觉不平者,意难平则坎坷蹉跎;遇世间不平事而不觉者,念通达则官运亨通。
第四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上利则平步青云,对下利则固若金汤,利自当头,千里做官只为财。
第五条: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着眼当下鼠目寸光,方为官本务。王道乐土,与己何干?欲食肉,就要目光短浅,不思长策,合则为群,不合则寡。
第六条:熘须拍马,升迁考评唯有上官。这熘须拍马讲究的就是一个巧,务必切合心意,神乐仙都千万妓,嫁得名流又几何?
第七条:变则通,通则久,变通变通,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审时度势,因时而定,宽严一念间,权钱相辉映。
朱祁玉沉默的看着手中的卷宗,这才是真正的家书,耳提面命的教儿子到底如何做官。
于谦喝了口茶,看着陛下阴晴不定的表情,满是笑容。
这七条金科玉律就是大明这个最大的名利场的生存之道,于谦其实早就懂了这个道理。
于谦是官宦世家,他的曾祖父在元代坐到了湖南宣慰使,大约等于大明朝的湖广布政使,于谦的祖父在洪武年间出仕,任工部主事。
于谦的发妻董氏,是翰林院庶吉士、永丰知县董镛的女儿。
虽然于谦的父亲未曾出仕,但是于谦很小就明白这个名利场的门门道道了。
徐麒耀教子篇七条,字字珠玑。
“于少保可曾后悔过,当初殿试时,在奉天殿,面刺太宗文皇帝之过的举动?”朱祁玉忽然问起了永乐十九年的旧事。
永乐十九年,大明刚刚正式迁都,十三年营建的京师终于落地,朱棣心情极佳。
而这个时候,进京赶考的于谦,给朱棣狠狠的添了堵。
于谦在会试中一举夺魁,中了会元,到了殿试的时候,于谦‘以策语伤时’,对永乐年间的朝政进行了一番针砭,朱棣不喜,最后只给了于谦一个三甲第九十二名。
于谦愣了愣,那都是永乐十九年的事儿了,至今已经三十六年的时间了。
他满是回忆的说道:“那时候年轻气盛,刚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多少有些书卷气,不懂太宗文皇帝的苦,胡言乱语一番。”
“若是说悔,并非悔当初轻狂,哪个年少不轻狂?重来一次,还是会那么写。”
“只是当初臣不懂太宗皇帝罢了。”
“太宗文皇帝亲厚,即便是臣大放厥词,太宗文皇帝爱才,亦没有将臣从进士之中除名。”
于谦是钱塘人,那时候的南衙风气,对于谦的影响极大,朱棣在士林的形象极差,于谦受此影响,在殿试策论里,说了一番极其难听的话。
朱棣杀人,何曾手软?
面刺皇帝之过,二十三岁的于谦,的确大胆至极,但是朱棣最终还是给了功名。
朱棣这一念之仁,给大明留下了一个救时宰相,否则朱祁镇把天捅了个大窟窿,留下的烂摊子,还不知如何收场。
于谦并不后悔,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般做,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但他已经为官三十余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时的他,有些后悔的是,当初没体谅太宗皇帝的难处。
于谦斟酌了一番,才郑重的说道:“陛下,这天下官吏多数都是徐麒耀之浊流,陈宗卿之清流少之甚少,臣以为兴安大珰所言,长卷加以杭州二字,不失为一种折中之法。”
“两宋之时,党锢之祸沸反盈天,司马光录了元丰党籍,蔡京立元右党人碑,刻石记名。”
“党锢,党锢,坏国根苗。”
当然陈宗卿是清流,但是又和朝中的清流追求不太相同。
都察院、翰林院的那帮只知道高谈阔论的科道言官,把清流这两个字给弄脏了。
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定义,这种事对于读书人而言,都是本能。
于谦这番话是深思熟虑的。
北宋晚期,王安石变法、司马光反攻倒算弄了个元丰党籍给王安石拉清单,章惇复行元丰新法,又把司马光弄成了奸人。
这不料宋哲宗早逝,也无子嗣,这端王赵佶轻佻却成了皇帝,党锢之祸最终出现了刻石记名的元右党人碑。
这段党锢之祸最终把北宋国力耗尽,终酿南宋偏安,神州陆沉。
“嗯,有理。”朱祁玉提笔,在长卷的城门之上,加上了杭州二字。
朱祁玉听明白了于谦的劝谏,北宋党争,从政见之争演变为动辄生死的党锢之祸,其实就是价值观撕裂的具体表现。
朱祁玉这幅画,一杆子打翻了一船的人,但是在城门上加上这杭州两个字,就成为了特定时间、特定事件的铭刻。
如此一来,效果大约等同于当初朱元章剥皮揎草,放在土地庙和城皇庙里,震慑贪官污吏。
“于少保所言并非折中之法,乃是查漏补缺。”朱祁玉看着自己这幅画,笑着说道。
灭门孝子孙继宗在造反的时候,孙忠就劝孙继宗不要造反,说了一番话,就说撑着世道的一直是汉室江山,代有忠良,而不是他们这些寄生虫,吸血鬼,作威作福的肉食者。
可惜孙继宗那会儿已经猪油蒙了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于谦是查漏补缺,并不算是折中来了。
朱祁玉站起身来,笑着说道:“今日松江巡抚李宾言,说万国城今日有万国荟,于少保要不要同去看看,反正左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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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请。”于谦自然随陛下前往,万国城万国荟萃,集天下博览之集会,是由松江巡抚李宾言主持,每年一次。
李宾言之名,已经响彻南洋、东洋、西洋,而且随着大明海贸的发展,他的名字就会响彻寰宇。
唐兴借李宾言的名头,必然会让诸国商贾产生疑惑。
这大明朝的松江巡抚李宾言,到底在松江府,还是在大洋之中…
朱祁玉站起身来,刚走出别苑,就看到了早就等候的冉思娘。
“参见陛下,见过于少保。”冉思娘对着朱祁玉行行礼。
于谦赶忙回礼说道:“见过贵人。”
冉思娘自然也要去万国荟,万一那些个不知检点的蛮夷女子对陛下勾勾搭搭,她就是陛下的护院墙。
“今天这妆容,美不胜收。”朱祁玉在冉思娘耳边低声说道。
“在外面呢!”冉思娘的满脸娇羞,虽然在榻上,她的确放得开,可是这在外面,她的脸皮还是薄的很。
兴安一乐,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起驾万国城!”
第六百八十一章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冉思娘打扮的花枝招展,光彩夺人。
朱祁玉打量了许久,总觉得这冉思娘今天去万国荟,压根就不是去看稀罕玩意儿,完全是为了去斗艳的。
但是冉思娘的艳,一点都不艳俗,本身就纤细的身材,看上去更有一种段莲藕结的感觉,颇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出尘气质。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朱祁玉有些好奇的问道。
冉思娘撩动了一下发丝,将俏皮的头发顺到了耳后,嫣然一笑说道:“其实很简单啊,就是色不过三。”
“如果浑身上下,包括头饰、鞋子在内的颜色超过了三种,就会有种大染缸的感觉。再好的服饰,也会变得眼花缭乱,再美的人,也会变得艳俗杂乱起来。”
“即便是纡青佩紫,也是要仔细挑选挂饰。”
朱祁玉看了一下,果然如此。
头饰是青色玉簪,看似简约,但是却落落大方,冉思娘浑身上下,唯一不太和谐的地方,就是冉思娘的挂饰,是朱祁玉送给她的那枚琥珀。
即便是破坏一些美感,冉思娘也不肯摘下这个挂饰,里面是她和夫君的结发,这对她的意义更加重要。
冉思娘靠在朱祁玉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鸟儿翱翔,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雀跃说道:“我们在解刳院的时候,就发现,其实人对形、声、闻、味、触都有一个绝对阈限存在。”
“比如声音很小,除非特别留意,否则不会在意。形体大小等等,亦是如此,人的五感并不是随时随地感知所有。”
“还存在一种叫做差异阈限的存在,比如说我的皮肤极其白皙,若是穿深色的衣物,则会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若是我穿这种米黄色的衣物,就会浑然一体。”
朱祁玉瞪大了眼睛,看着冉思娘,好悬一口气没倒腾过来,岔了气。
解刳院的研究,还能用于穿衣打扮之上吗?
冉思娘回过头来,颇为认真的说道:“但是如果为了凸显某些地方的时候,就会选择增加差异,比如夫君看我的脸最先注意到什么?”
朱祁玉一眼望过去说道:“嘴唇,红润饱满。”
“这就是差异阈限,为了凸显,故意增大差异,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冉思娘晃了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朱祁玉的肩膀上,伸着手,让阳光透过葱白的指尖,洒在她的肌肤之上,熠熠生辉。
冉思娘本就白皙,最近有倒腾出了光悦脂,自然是面色光悦,闪闪发光一般晶莹,一个大红唇,艳丽而不低俗。
冉思娘继续说道:“我的穿着已经很素了,如果一味的素,就显得过分的柔弱,所以选择了这种亮红色的唇脂增色。”
朱祁玉的手伸到了冉思娘盈盈一握的腰身身上,低声说道:“所以这腰封选择米青色,是为了凸显爱妃的杨柳腰吗?”
冉思娘的眼神很是柔弱,似是要化出水一般,朱祁玉的手在她的软肋之上,只要轻轻一碰,便有些酥麻,她雪白的天鹅颈爬上了一片红润,她轻声说道:“今天妾身又不见外男,就是怕那些个女子生扑硬啃,非要扑到夫君怀里来!”
“兴安大珰,明明受了皇后千岁的命,还行花鸟使的职责,指不定憋着什么主意呢。”
“没事,兴安大珰履行职责,义不容辞,但是陛下看那些妖艳贱人一眼,那就是臣妾过错了。”
这车驾上只有二人,朱祁玉的手便有些放肆,低声说道:“思娘很善于展现自己的优势啊。”
本来就很凶的冉思娘,在加上这解刳院来的差异阈限的实践与应用,就显得更凶了。
为了美,女子原来还有如此多的小心机!
冉思娘无力抵抗,也不想抵抗,她脸色绯红的说道:“晚上好不好?陛下想怎样就怎样,这在车里呢,而且万国城不多久就要到了。”
“妾身不过是一贵人,本就是以色娱人,可是这时间太少了,夫君也不尽兴不是?”
朱祁玉笑着说道:“以色娱人?思娘说自己以色娱人,大明还有不以色娱人的女子邪?”
“朕就是过过手瘾。”
冉思娘咬着银牙,不发出声响来,看着窗外,她如此这般咬牙闷不做声,倒不是怕自己忍不住,她就怕自己忍不住。
她怕自己忍不住在这车上和心尖尖上的人颠鸾倒凤。
到时候误了陛下下车的时辰,陛下也不能尽性不是?
“陛下,万国城到了。”兴安站在车驾外,准备着下车的板凳,本来早就该打开的车门,停了一会儿才打开。
冉思娘带了一顶白色的帷帽,遮住了绝美容颜,海风吹拂,能看到一抹贵人脖颈的粉红色。
朱祁玉伸手扶了冉思娘一把,也幸亏他这一扶,有些腿软的冉思娘才没有出了丑。
鸿胪寺卿马欢,带领着万国城使臣,早就等候在圆形的万国城外,万国荟每年都会举办,但是陛下可不是每年都会来。
卢忠、杨翰等缇骑,也没有再打算伪装成商贩,便直接清场了。
马欢带领着一众使臣三拜五叩行大礼,朗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国城虽然名为万国城,但其实只有忽鲁谟斯、阿丹、古里、柯枝、锡兰、苏门答剌、阿鲁、满剌加、暹罗、倭国、朝鲜等十八国。
使臣的人数也有严格的限制,只有十八人。
朱祁玉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来自倭国的士大夫之家,儒门世家日野富子。
这个本来应该嫁给足利义政的正妻,至今仍然停留在大明,目的自然是想要度龙种。
朱祁玉曾经想让襄王朱瞻墡完成这件事,但是襄王朱瞻墡百般不乐意,这件事不了了之。
松江府万国城,是李宾言为了防止番夷生乱建造的城池,所有番夷无通关文书不可出城,所有商贸都在这圆湖之畔的万国城内。
朱祁玉下了车驾之后,并没有马上去参加万国荟,而是带着扈从群臣,一步步的来到了万国城圆湖湖畔。
舟山海战英烈祠,就竖立在圆湖的码头位置,过往商贾,只要驻足,都能看到这处英烈祠,英烈祠的后面是连绵的墓碑。
在英烈祠之前的石碑上,刻着几个鲜红的大字:【破坏英烈祠,立斩不赦。】
朱祁玉走进了祠堂之中,先是请了三炷香,敬舟山海战牺牲的军士。
李宾言被人称之为酷吏的最初原因,就是舟山海战之后,李宾言把以次充好、用猪血、牛血伪造良肉的奸商们拉了个清单。
数家商行的东家被送进了解刳院,四百余人被斩首示众,流放者广众。
舟山海战一共死难不足三百人,大获全胜之后,死于奸商之手就有三百二十人,李宾言知道御史会弹劾他,诗社的笔杆子会骂他,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
大明仪军,将手中的仪刀交给了旁边的人,举起了手中的鸟铳,对空连放三枪。
号角声悠远、鼓声震天。
朱祁玉好好打量了下这个英烈祠,不住的点头,他看着李宾言笑着说道:“李爱卿常来?”
李宾言不知道为何自己又从李巡抚变成了李爱卿,这个称呼的变化他来不及细细思量,赶忙俯首说道:“到万国城的时候就会到这里上柱香。”
朱祁玉笑意更浓,这英烈祠内,打扫的很干净,收拾的井井有条,绝非是那种为了迎检大扫除的效果,而是真真切切的常常维护的英烈祠,没有一丝破败之气。
朱祁玉也曾经担心过李宾言,在松江府这个纸醉迷金的烟花世界里,迷失了自我。
夏时正是怎么患了癫症?外邪入体。
本着论迹不论心的原则,朱祁玉从没有做过什么,但是他偶尔也会担心,李宾言会变质。
但显而易见,李宾言还是那个略带些憨厚,还有些认死理的李宾言。
朱祁玉站直了身子,颇为认真的说道:“松江府蒸蒸日上,英烈在上,也会含笑。”
“他们的血没白流。”
“走,去万国荟吧。”朱祁玉走出了英烈祠,又回头看了一眼。
明明是祭祀的祠堂,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丝丝的阴寒之气,反而是极为肃穆祥和。
按照亲疏有别,朱祁玉参观这万国荟,也是有前后顺序的。
第一自然是大明的亲儿子,琉球。
琉球王国名存实亡,琉球国国王尚泰久人在天津卫,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偶尔上道奏疏,也是问安,即便是琉球有事,也多是通过大明官吏反馈,这离线国王做的不要太舒服。
“臣琉球王府长史怀机,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怀机已经老迈,但是依旧在松江府为琉球奔波,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作为王府长史,他不能回到琉球。
怀机当初带着琉球国王尚泰久觐见,在奉天殿上,痛哭流涕,大声诘责,大明为琉球父,为何弃琉球不顾。
生了琉球却弃养琉球,养不教父之过,怀机当初的诘责,掷地有声。
朱祁玉示意兴安把怀机扶起来,笑着说道:“朕安,国相身体如何?”
“谢陛下垂询,臣虽然老迈,但还算硬朗。”怀机笑容满面,显然心情极好。
大明不再弃养琉球,琉球现在是大明十六省之一,多年的困局终于解决,怀机自然心情大好。
怀机介绍着琉球的种种特产,超过一人高的红珊瑚是琉球百姓献给陛下的礼物;而圆润富有光泽蚌珠,在一个桌子大小的蚌壳里放着,反射着毫光;琉球雪盐,雪白通透,精纯无比,放在盐臼之中。
朱祁玉拿起了桌上的一块深棕色方糕,好奇的问道:“这是何物?”
怀机俯首说道:“娘惹糕,是琉球的糕点,由香蕉叶、椰浆、香兰叶、糯米制成。”
“主要还是椰糖,椰糖虽然不够甜,但是耐饥本来是乡下充饥之物,在松江府却颇受追捧。”
“哦?”朱祁玉看着那娘惹糕,笑着问道:“这是为何?”
怀机其实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种充饥之物,会在松江府备受推崇,他推敲下说道:“大概是因为鲜甜可口,可当零嘴,但是吃再多也不会胖,所以,颇受欢迎。”
好吃而吃不胖的甜食。
物资贵乏的琉球当然用以充饥,但是松江府的女子们,以瘦为美,自然对此物极为追捧了。
朱祁玉放下了娘惹糕,他在宫外不服水食,即便是要吃,泰安宫也是兴安找人采买,奢员试毒后,才能拿到他的面前。
冉思娘却走到了桉台前,愣愣的看着桌上的两壶油,上开口说道:“此物可是鱼油?”
怀机看向了那两壶油挺直了腰板说道:“贵人容禀,正是鱼油,不过稍有不同,这边是脏油,那边是鱼油。”
鱼油,是琉球贩售大明最多的物品,也是大明急需之物。
这玩意儿在大明可不是用来烧灯的,朱祁玉若是那么奢侈,不仅会被清流言官蹬鼻子上脸的骂,还会被冉思娘絮叨。
鱼油,是药品,可明目治疗夜盲症,也可用于治疗句偻病。
怀机所言的脏油,不是肮脏的脏,而是内脏的脏,就是后世的鱼肝油。
因为营养不良,缺少维生素ad,导致患者头大、鸡胸、驼背、两腿弯曲、腹部膨大、发育迟缓等等症状,在后世叫句偻病。
在大明,这类的人统称为畸零户,就是畸形。
一旦孩子畸形,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老孩子的坟坡,自生自灭。
风闻言事的缇骑们,不止一次提到过死老孩子坟坡。
价值由成丁劳动创造,成丁都是孩子长大的。
人口的寡众,直接涉及到了国朝的上限,大明对鱼油的需求极大。
在过去,鱼油的生意,即便是琉球王府也不能参与,都被江南海商垄断。
这也是为何李宾言要亲自跑一趟琉球首里府,海商靠着鱼油的生意,躺在银山上赚钱,大明对琉球的郡县化,直接损害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这也是为何海商们对朱祁玉恨之入骨,甚至要刺王杀驾。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医者父母心,冉思娘看到好吃却吃不胖的甜食没有动心,反而是拿着那两壶油爱不释手。
冉思娘自然不缺这点鱼油,她只是看到了,便不再愿意放手而已。
“朕听闻鱼油的产量累年上升。”朱祁玉示意兴安付钱,询问着鱼油的产量。
李宾言立刻说道:“去年商舶累计一百七十二舶,八十余万斤,比之去年增加了三成。”
朱祁玉闻言满是笑意的说道:“上次听闻这琉球鱼油一年不过三十万斤,现在都八十万斤了?”
“好,很好,非常好!”
哪怕是为了大明孩子不再句偻畸形,朱祁玉也要对琉球王化到底,更何况琉球本身是万国海梁。
鱼油这东西,多多益善。
“夫君,这是何物?”冉思娘满是好奇的拿起了另外一个扁圆的瓜。
第六百八十二章 非常一般的高丽姬
番木瓜,一种谣传可以让女人更凶的瓜果。这是一种典型的以形补形的谣言,其实木瓜并没有效果。
冉思娘看着木瓜的眼神有些笑意,随后放下。
椰果、椰汁、椰肉、椰油、椰毛刷、椰根,是琉球另外一样主打的产物,这是陈福寅给琉球打来的变化,虽然之前琉球百姓也对椰汁进行一定的加工,但是陈福寅在琉球改进了这些工艺,让椰树的开发形成了全产业链。
而椰树制品也是最近风靡大明的好物。
椰汁有很好的促进创口复合的作用,在冉思娘的金疮药和百宝丹内,都增加了炮制后的椰汁,而椰肉也是面色光悦脂的重要添加物之一,椰根可以治疗筋骨痛等。
朱祁玉和冉思娘在琉球的荟萃阁待了许久,才在怀机颇为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琉球荟萃阁。
怀机已经老了,他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恭送陛下。”
怀机知道再无见到陛下的时候了。
他很感谢大明皇帝培养的英勇的庶弁将和掌令官,给琉球在倭寇和海盗的双重威胁下,带来了生机;
他很感谢陛下,接受了琉球国王请恩迁府至天津卫,对琉球进行郡县化;
他很感谢,大明朝在琉球的剿倭平寇,让琉球的百姓终于能够安居乐业,不受倭寇海盗袭扰。
怀机是大明人,但是他的大半生都在琉球度过,他很感恩陛下的恩泽,就如同每个琉球人感恩陛下。
第一个荟萃阁是琉球,那么第二个荟萃阁,自然是朝鲜。
相比较真孝子的琉球,朝鲜就不那么孝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朝鲜使臣姜孟卿恭敬的见礼。
琉球的琉球王府长史、琉球国国相怀机,以臣礼问安,朝鲜使臣姜孟卿,只能三呼万岁。
亲疏有别。
姜孟卿就是那个在奉天殿上和胡濙掰扯《藩国仪注》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的朝鲜使臣。
朝鲜的荟萃阁要比琉球的稍微大一些,因为其特产更多。
高丽贡纸,是朝鲜的朝贡之物,当然也做贩卖,高丽贡纸是一种棉纸,色白如绫,坚韧如帛,这种纸,被户部宝钞局用于钞法,钞法的纸张就是棉纸的一种。
之前的在倭国发行的大明宝钞被彷造的桉子中,就是用的高丽贡纸。
朱祁玉时常使用这种纸张,倒是颇为熟悉。
高丽参,是因为朝鲜独特的水土条件和气候特征,形成的一种名贵药材,高丽参又分为了红参、白参、糖参,根据年份不同,价格也不尽相同,非常的昂贵。
“高丽参和上党参、辽东参,有什么药效上的差距吗?”朱祁玉看着桌上的高丽参问道。
冉思娘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并不太大的差别。”
“只不过太医院前段时间观察上党参和辽东参的生长,倒是弄出了一种种植的法子,前些日子已经交给了于少保,让辽东的农庄试试。”
朱祁玉对昂贵的高丽参便再无一点兴趣了。
野猪肉还是家猪肉好吃?野猪肉和家猪肉的营养价值孰高孰低?野猪肉多少钱一斤?家猪肉多少钱一斤?
惠民药局是为了惠民,能够种植的上党参和辽东参,在他眼里,价值自然更大。
冉思娘往朱祁玉身边靠了靠,朱祁玉看到了一排的女人…
闻名遐迩的高丽姬!
这些女子显然训练有素,看起来格外的温顺乖巧,皮肤白皙,面庞圆润,身材自然都是千挑万选,而且眼神看起来柔柔弱弱,让人怜惜。
但是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自然知道永乐年间,高丽贡女在后宫翻云覆雨,搞了一出极其精彩的宫斗大戏,自那以后,大明皇帝对高丽贡女就失去了兴趣。
再好看,长着一个蛇蝎心肠,那也是败絮其内。
高丽贡女,是高丽姬的高端产品线,专门供给大明皇室,乃是官宦家庭出身的女子被培养数年,送入京师。
襄王朱瞻墡府上的高丽姬,都是高端产品线的贡女。
即便是面前的高丽姬,这些个低端产品,也是在女户中精挑细选,而后培养琴棋书画手谈技艺。
高丽姬是扬州瘦马的主要竞争对手。
“好看是好看,也只是好看。”朱祁玉打量了一圈高丽姬说道:“朕的评价是:一般。”
这些女人的眼睛里带着几分阴刻,柔柔弱弱只是伪装,朝鲜培养的这些高丽姬和瘦马的培养方式是大抵相同的,这女人之间的倾轧,可不比朝堂狗斗来的轻松。
显而易见,把这些高丽姬带回家的势要豪右,怕是要家宅不宁。
而且朱祁玉总是觉得这些女子,长相有点怪。
确切的说,她们白的不正常,不是白化病的畸形,而是很古怪的白,几近于惨白。
冉思娘掩着嘴角轻笑了一声,低声问道:“那妾身呢?”
朱祁玉笑了下,女人的醋劲儿就很奇怪,他明明对高丽姬毫无兴趣,他想了想说道:“祸国殃民。”
“谢陛下夸奖。”冉思娘乐呵呵的说道。
如果说一个女人祸国殃民,那自然是在骂她蛊惑君王,如果说一个女人的样貌身段祸国殃民,又会变成一种夸奖。
论语言的艺术。
朱祁玉越看这些高丽姬,越觉得不对劲儿,他满是疑惑的问道:“思娘啊,咱不懂,为什么她们这么白,但是和手臂上的皮肤有些色差,这都有差异阈限了。”
朱祁玉也是活学活用,怪,再看一眼,还是怪。
冉思娘倒是知道,她拿起了另外一个桉台上的胭脂水粉,打开看了看说道:“奥妙就在这里。”
朱祁玉凑过去,嗅到了一股略带几分甜腻的金属味道。
冉思娘也不用手碰,而是用小勺挎了一点,放在了白纸上,稍微涂抹了一下,稍待了片刻,涂抹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黑灰色。
冉思娘放下了白纸说道:“这面脂里添加了一些铅汞,在秦时就有这种毒物,名叫铅白。”
“剂量越大越白,甚至可以直接祛斑,陛下看她们怪,就是怪在脸上,跟一张白纸,几乎没什么区别。”
“一旦停用,立刻就会皮肤蜡黄,而后发灰发黑暗澹无光,出现各种痤斑,就如同腐烂一般。”
“坚持用,稍微用的时间久些,人脸会慢慢浮肿,头晕、头痛、溃疡,严重就变成了癔症,神魂不定,再严重些就是肾脏脾胃了,这就是中毒了,药石难医。”
“好多瘦马、高丽姬,还有一些在神乐仙都这些地方纸醉迷金的女子,都用铅白,靓丽一时,贻害终身。”
朱祁玉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帮高丽姬怪了。
“若是生子,会畸形。”冉思娘打了个哆嗦说道。
朱祁玉心有余季的将冉思娘拉远了两步,冉思娘还没孩子,这东西,还是能不碰就不碰。
他也能够理解为何这面色光悦脂能卖的变成期货,价格等同于同等重量的黄金了。
面色光悦脂的效果极佳,而且还可以全身使用,但是决计不会有这些后遗症。
冉思娘看着陛下的模样,满是笑容,抛开剂量谈毒性是一种不理性的作为,但是她知道,夫君是爱惜她。
她继续说道:“其实有很多的铅汞皂,也是一个道理,说是白嫩,不过是用毒物饲喂而成罢了。”
“就是有些黑心肠的商贾,请一些人妖物怪的娼优家子弟,盛妆打扮一下,为这些毒物站台推卖。”
“这常人哪懂这些,这脸烂了,方知悔恨。”
朱祁玉愣了愣,才意识到冉思娘说的人妖物怪是什么,出入以红丝束发,口脂面药盛妆而行,比女人还漂亮的伶人,就是冉思娘口中的人妖物怪。
而且这些人妖物怪,还喜欢推卖这些毒物,若是有人用了脸烂了,告到了官府,这些伶人也是不怕的,他们背后有的是老爷们,这到了衙门,指不定谁比谁更怨。
朱祁玉和冉思娘等人继续闲逛。
朝鲜的荟萃阁还有不少好物,比如让冉思娘眼中泛着星星的宝石,红玉、黄玉、紫水晶等物,晶莹剔透;而那虹缎也是一绝,但和大明琳琅满目的丝绸相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朝鲜是不孝子,那倭国就是逆子了。
朱祁玉来到了倭国的荟萃阁,看到了久未谋面的日野富子。
日野富子其实长得不难看,若不是之前那个白面黑牙的妆容,吓到了朱祁玉,日野富子再培养一下自己的气质,还是有些资格爬上龙榻的。
而且和日野富子有婚约的未婚夫,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日野富子即便是回去了,也能理直气壮的对足利义政说:将军,你也不想大明皇帝为此龙颜大怒吧。
奈何现在唐兴已经把今参局从银阁寺带了出来,日野富子再也没有机会度龙种了。
大明不是礼乐崩坏的倭国。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日野富子带着幽怨的眼神看着皇帝陛下,自从听闻今参局嫁了人之后,她就时常这个眼神。
冉思娘看了看日野富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显然日野富子是精心打扮过的。
冉思娘料敌从宽,妆容靓丽的来到万国荟,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倭国的荟萃阁,简单直白,一进门就是大锭大锭满是硫磺味的白银,这些白银的成色都是属于原矿,也就是杂色银。
杂色银的提炼之后成为金花银,才能送到大明的宝源局承兑银币,所以倭国的第一特产,就是倭银。
朱祁玉站在银山之下,看着这些杂色银,这些银子会变成金花银,随后压制成一枚枚的银币,在大明流通,通衢百货。
倭国为大明的经济发展,提供了活力。
在银山之外,则是大锭大锭的黄金,这些黄金的质量上乘,一两黄金的挂牌价大约等同于十七两白银,大明对黄金并不是很热衷,只有少数要传家才会购买。
而围绕着金银展开的金银器也不在少数。
“这些精巧的金银器,都是在倭国打造的吗?”朱祁玉的眼神一凝,语气倒是颇为平静,但是熟知陛下的冉思娘,已经感受到了陛下的话里,带着几分戾气。
陛下有些生气了。
大明眼下依旧行钱法,而非钞法,如果倭国有如此锻造工艺,朱祁玉就真的考虑一下,何日全面征伐倭国了。
日野富子叹息的说道:“不是,都是在松江府打造的。”
日野富子在大明不肯离去,其实也是想要得到杂色银的提纯和金银器的打造工艺,而且日野富子确实得到了这些工艺。
可是,她发现带回去压根什么用都没有,没有熟练的工匠,她也曾经想过培养,但是在倭国更没有人购买金银器,倭国更受欢迎的是铁器。
因为倭国在打仗。
原料生产和出口国,完全处于产业链的低端。
日野富子倒是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但是此时的倭国政局不稳,各大守护大名在御令离开之后,立刻变成了战国大名,彼此征战不休。
“哦,很是精巧。”朱祁玉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股若有若无的戾气消失不见了。
而倭国的另外特产,就是硫磺,硫磺有许多的上品的硫磺矿,而大明制皂厂一年就要买近千万的硫磺用于制皂,多多益善。
而这些硫磺,都是倭国的倭人们,从矿山之中,一点点采集而来。
倭国还有些其他物品出售,比如倭婢,和类似于高丽姬的产品线,但是竞争力远远不如高丽姬,高丽姬,至德亲王朱瞻墡用过都说好,倭婢很多都不会讲汉话,所以更加惨澹。
朱祁玉在倭国熘熘达达的转了一圈,就准备离开了。
日野富子娇滴滴的说道:“陛下,妾身这里有些好茶,陛下要不要到偏室尝尝?”
冉思娘笑着问道:“陛下九五之尊,什么好茶没喝过?倭国不过蛮夷耳,也配入陛下的口?”
“冉贵人不知,我这茶,自有妙处,我这茶可是有主的新茶,不是格外让人动心?”日野富子的声音很低,冉思娘和朱祁玉倒是听的明白,再远些,就听不清了。
冉思娘掩着嘴角,好奇的问道:“这都放了几年了,不得馊了?”
“哼,这都馊出味儿来了,我都闻见了,你还好意思请陛下品尝?”
“你!”日野富子完全没想到,冉贵人身为贵人,居然如此的口齿伶俐,这被怼的哑口无言,一时气急。
朱祁玉不再看热闹,而是笑着说道:“朕从不在泰安宫外服用水食,倭使自品便是。”
朱祁玉说完咂咂嘴,他只是在拒绝,但这话有歧义,不过他也没纠结,而是对兴安问道:“兴安,下一个荟萃阁是哪家?”
第六百八十三章 除了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日野富子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本质,那就是大明皇帝对她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兴趣,这个发现让她颇为伤感。
“陛下…”日野富子忽然跪在了地上,眼泪如同不要钱一样,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刚才还一脸妩媚,这变脸的速度,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陛下,可怜可怜倭国吧。”日野富子的声音有些凄厉。
倭国有大量的金银矿,质量上乘的硫磺,但是倭国却始终处于一种蒙昧和步履维艰的状态下,时下室町幕府彻底失去了权威,倭国群雄并起战乱横生。
大明用大量廉价的货物,以及只在六合与八荒之地流通的大明宝钞,就轻易的把这些金银拿走了。
日野富子想不明白,明明坐在银山之上,倭国为何还如此艰辛。
比如这次来的倭婢,这些倭国婢女,远比那些高丽姬更加温顺,并没有多少心眼,而且没有经过铅白洗礼的倭婢,不是应该卖个好价吗?
恰恰相反,即便是倭婢的价格已经比高丽姬便宜了五成,但高丽姬的生意极好,门庭若市,倭婢的生意极差,门可罗雀。
坐在金山银山上,发展成这副模样,这让日野富子极度的迷茫,却没有解决之法。
而且让她更加惊恐的是,倭国从征夷大将军、公方、国主、大名、家督、武士、黔首,并没有人想要解决这个问题。
朱祁玉看了眼那些眼神中带着惊恐的倭婢,又看了一眼哭泣的日野富子,平静的说道:“与朕何干?”
日野富子终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大明皇帝!
她今天才知道皇帝如此的无情。
陛下可是圣天子、天可汗、一统四海之大君!
大明皇帝离开了倭国的荟萃阁,只剩下了日野富子的哭泣声,还在久久回荡。
生存与发展本身就是一种奢侈,而身处这种奢侈之中的人们,浑然不觉。
倭国的情况才是六合之地的常态,常年的战乱导致民不聊生,城头王旗一年三换让政治状态十分糟糕,这才是六合之地的主旋律。
倭国是个逆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倭寇之患,从元中期起就变成了心腹之患,倭寇骚扰大明海疆,打劫大明的商舶,逼迫琉球称臣纳贡等等行径,数不胜数。
朱祁玉下旨让唐兴把今参局纳入房中,让袁彬占据银山,甚至让两浙商总配合袁彬等人经营山野银山,目的就是彻底把倭国这趟水搅浑。
浑水才好摸鱼。
朱祁玉并没有因为日野富子的哭泣而坏了逛万国荟的心情,他不在意。
他和冉思娘向着下一个荟萃阁而去。
下一个荟萃阁是安南国—黎越僭朝。
朱祁玉站在门前,看着荟萃阁的门头,负手而立,即便是不想承认,即便是大明至今仍然保留着交趾三司的行政编制,即便是宣德皇帝撑到死,都没有册封安南国王。
但是安南国复国了,黎朝的确已经事实性的脱离了大明王朝的统治。
黎朝和大明的主要贸易往来是粮食,其次是木材。
大明的海商每年从黎朝带回来将近五百万石到八百万石的占城稻,而且质量极好,甚至部分还会冲抵正赋,运送到密州市舶司,押解京师。
黎朝和占城一石米仅仅只需要一钱五分银,而大明的粮价不等,但是湖广、南衙等地的米价也要三钱左右。
大明现在造船业的蓬勃发展,促使了黎朝的柚木源源不断的运送到大明。
柚木,是最好的造船木料。
“朕没记错的话,今年交趾和占城似乎是报了灾逋,但是这价目表中黎朝和占城的粮价,仍然是一钱五分,而且比往昔的数量更多。”朱祁玉翻动着黎朝荟萃阁的价目表,表情里都是疑惑。
李宾言一月份的奏疏中,谈到了交趾及占城有旱灾,蝗灾,大明应该早做准备,防止交趾和占城的减产,导致大明的粮价产生剧烈变动。
可是李宾言失算了,他的判断失误了,灾荒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黎朝和占城的粮食出口,相反数量上比之去年又增加了五十余万石。
这是何等的咄咄怪事?
不怪朱祁玉疑惑,甚至连跟随的朝臣们都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
的确很奇怪,难道黎朝和占城的百姓,都不用吃饭的吗?
李宾言出班俯首说道:“臣以为商贾会以陈粮冒新粮,以腐粮掺杂,但是臣派人细细查验过了,质量极佳。”
李宾言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朱祁玉看完了李宾言的奏疏,便让兴安把奏疏归档了。
其实很简单,黎朝和占城的粮食出口生意错综复杂。
大明的豪商们在黎朝和占城拥有着一望无际的田产,这些田产是一座座的种植园,而黎朝和占城和大明的豪商在对大明出口粮食这件事上,处于一种竞争关系。
为了争取和大明商贸的机会,灾荒而已,对大明的贸易不能断!
至于饿死的百姓?不过是耗材罢了,有又谁会在意。
“朝鲜王李瑈总是说事大交邻,这显而易见,交趾和占城也不遑多让呀。”朱祁玉的笑容里有一些残忍。
大明想要重新拿回交趾,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吊民伐罪。
吊:慰问,安抚。
解救受苦的百姓,讨伐有罪的肉食者,这是天大的正义。
大明在交趾的统治已经失败了一次,当初的统治的确是有点不当人了,失去了民心,再随意的介入交趾事,很有可能引起百姓们最为激烈的抵抗。
但如果百姓们请命,让大明主持公义呢?
黎越僭朝统治的安南国,其实政治并不稳定,一旦有了百姓起义,那大明朝介入便是理所应当了。
成化年间,西厂厂公汪直就曾经上奏,言安南国僭主黎灏,败于老挝,大明应该重新取回安南。
明宪宗朱见深听了汪直所言,就让兵部呈上了永乐年间讨安南的故牍。
刘大夏【匿弗予】,密告兵部尚书余子俊,余子俊进宫劝谏曰:兵衅一开,西南立糜烂矣。
最终不了了之。
到了嘉靖年间,黎朝权臣安兴王莫登庸发动了军事宫变,黎恭皇黎椿不得不禅让给了安兴王莫登庸。
黎恭皇的儿子黎维宁上奏大明,请大明为他主持公道,嘉靖皇帝一听还有这等好事?!
嘉靖皇帝立刻任命仇鸾为都督,毛伯温为参赞军务,到云南会勘,屯兵镇南关,准备大兵南下,再次郡县安南!
这安南国权臣,安兴王莫登庸一看大明来势汹汹,也没含湖,立刻、马上、很快,带着数十个大臣自缚到镇南关投降去了。
至此,安南改安南都统使司,算是名义上重新纳入了大明的名下。
而安南改为安南都统使司,也为后来的隆庆开海,奠定了基础。
朱祁玉脸上的笑容更甚说道:“朕听闻伐木需要劳师动众,先要伐道铺路,而后还要小心蚊虫勐兽,即便是这伐木,也是终日劳作,辛苦无比。”
“正是如此。”李宾言赶忙回答道。
伐木真的很累,在大航海时代,有很多殖民者,看到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都没啥开荒的兴趣。
大明的造船需要木材,而安南国有柚木,为此黎朝正在努力的让百姓去伐木。
灾荒、粮食出口、大量伐木占据了无数的劳动力,那安南国会闹出什么动静,都不足为奇了。
朱祁玉满面春风的走进了安南国的荟萃阁。
“臣黎宜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安南谅山王黎宜民,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语气里带着惶恐不安。
大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安南国的情报侦察,面前的谅山王黎宜民,朱祁玉倒是知道。
这谅山王黎宜民,本来是安南国的皇太子,但是因为政斗失败,被降为了谅山王。
而现在安南国王黎濬,是谅山王黎宜民的三弟。
“平身!”朱祁玉的笑容更加灿烂,黎宜民这个时候来到大明朝,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谢陛下隆恩。”黎宜民本来有些惶恐的心,安定了许多,安南在大明皇帝眼中,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
毕竟安南国复国,黎朝称君,就是从大明虎口夺食,他作为黎朝宗亲,来到大明皇帝面前,不是羊入虎口,又是什么?
但是黎宜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朱祁玉在安南荟萃阁逛了一圈,安南国的特产主要还是粮食和木材,在得到了一块红木凋刻的挂饰之后,朱祁玉打算离开。
黎宜民看时不我待,咬着牙低声说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移步偏厅。”
朱祁玉点头,示意卢忠杨翰带着缇骑将偏厅整理了一番,兴安小心的关上了门,冉思娘知道陛下有国事要处理,便自己去这万国荟闲逛了起来。
黎宜民在门关上之后,立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陛下啊,还请陛下为我黎氏做主啊!”
朱祁玉听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老国王被一个妖妇的美色所迷惑,抛妻弃子,改立了妖妇为后,把妖后的儿子立为了储君。
而妖后残忍的杀害了老国王后,临朝称制,把持朝政,任人唯亲,把自己的叔叔、舅舅们任命了重要的职务,制定了种种严苛的律法,导致安南上下不宁。
而这妖妇如此还不满足,还要杀掉黎氏宗亲,包括他这个已经废掉的太子。
简而言之,就是故太子黎宜民想造反,夺取安南国国王之位,希望得到大明的支持。
朱祁玉也不说话,就从兴安手中拿过了水杯喝了口水。
倒是于谦接过了话茬说道:“谅山王啊,安南国国内事,安南国自诀便是,这是宣德三年十月立坛与盟,大明没有要违背盟约的想法。”
宣德三年十月廷议厌兵,遂弃交阯三司,十二月责令大明官吏军民者八万六千余人返回大明。
这个决定和当时大明国内兴文匽武的风力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弃置交趾的代价,远比大明想象的要沉重的多。
弃置交趾,所造成的消极影响是长期的和致命的。
弃置交趾,导致大明对西南土司的威信打击极大重大,最终酿成了麓川多次反复、云贵川黔苗民生乱;
弃置交趾,也导致了大明在南洋诸国的威信大跌。
宣德四年,大明遣暹罗使者共计一百余人,至占城新洲港,被占城王扣留,尸骨无存。
宣德六年,大明遣旧港军民二十余人被三佛齐扣押。
大明遣满剌加使臣林霄册封满剌加国王,林霄不肯北面屈膝,被满剌加幽饿而死。
正统年间,明英宗朱祁镇数次下敕要求两国返还大明军民,均无果而终。
永乐年间册封的吕宋总督亦不复设。
南洋各国都知道,大明没有手段惩罚他们,所以他们愈发狷嚣。
而宣德三年黎朝的黎利称帝之后,缅甸、孟养、老挝、真腊、暹罗、兰纳、东吁等国都派遣使者向安南黎朝朝贡。
于谦所言,安南国自决,大明不干预。
如果陛下和于少保真的这么想的话,他们已经出发到下一个荟萃阁了,坐在这里和这个故太子黎宜民废什么话?
要听故事,哪里没有?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安南国主无论是谁,都不会影响与大明的关系。
换句话说,谅山王黎宜民真的谋朝篡位成功了,安南国可以照常朝贡。
但是于谦具体给了什么支持呢?
于谦给了黎宜民除了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这就是作为大明师爷的权力,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一个远在天边的国家,鸡犬不宁。
这就是权力。
黎宜民闻言细细品味,大喜过望,跪在地上谢恩不止。
朱祁玉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和于谦等人向着下一个荟萃阁而去,兴安差了小黄门寻回了四处闲逛的冉贵人。
“陛下,这谅山王回去真的要宫变。”于谦脸上表情虽然寡澹,但是眼神却是非常的锋利。
他太清楚野心家的眼神了,黎宜民脸上写满了野心二字,即便是得不到大明的支持,黎宜民仍然会宫变。
朱祁玉向着下一个荟萃阁而去,笑着说道:“是啊,他回去真的要宫变呢,于少保想到了什么?”
于谦回头看了一眼这荟萃阁,眼中晦暗不明的说道:“陛下想到了什么,臣就想到了什么。”
“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黎宜民这等人,这今日黎宜民宫变成了,明日就是阮宜民宫变了。”
朱祁玉点头说道:“朕就想到了大唐的四次玄武门之变。”
天下最不缺的人,就是野心家,当黎宜民在安南宫变成功之后,安南便立刻陷入了宫变的泥潭之中。
现在安南国的情况是,遭遇了天灾,还要不停的伐木,粮食种出来还吃不到自己的嘴里,百姓们苦不堪言,而顶层建筑的黎氏宗亲们,还在准备宫变内讧,随时开片。
大明的确需要早做准备了。
安南国有三百二十万户,约一千五百万口,这么庞大的人口,是宝贵的财富,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牵连大明。
大明真的要再次将安南郡县,就必然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陛下,吕宋荟萃阁到了。”兴安提醒着陛下小心脚下。
第六百八十四章 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中用啊!
吕宋,从洪武五年开始朝贡,一直到永乐三年,一共朝贡了三次。
在永乐三年,郑和带领船队来到了吕宋,册封委任侨领许柴老为吕宋总督,结束了吕宋自治,从朝贡贸易改为了稳定贸易。
吕宋总督许柴老,一共任职了二十二年,王化吕宋,在吕宋设立府州县,大肆推广儒学,积极争取大明人,前往吕宋置地安家,在永乐二十二年时,吕宋侨民已经达万余人。
但是这一切都在宣德三年,安南国黎利称帝后结束。
吕宋总督,大明海外殖民、海外扩张的政治尝试之一。
二十二年的时间,吕宋在与大明的充分交流下,从一个蒙昧蛮荒之地,逐渐成长起来。
即便是威震南洋的大明水师已经成为了往日烟云,但是吕宋的百姓们依旧和大明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随着大航海时代和全球殖民时代的带来,泰西的强盗们闯入了这里,开始大肆屠杀这里的大明侨民。
万历三十一年,大明福建巡抚徐学聚、巡按御史汤兆京、税监高寀三人联名写信给了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阿库尼亚。
在信中,徐学聚以【今上皇帝陛下、允奋天纲该览八纮、北极沙漠、南及尔等、东南诸夷、所有之海、日照月临、共成正朔】告戒西班牙菲律宾总督不要滥杀华人。
可是徐学聚的威胁并没有任何效果,大明旅居万里海塘的侨民,被西班牙人屠略殆尽。
“吕宋使臣安塞亚·艾布伯克尔,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有着络腮胡子,带着一个硕大的头巾裹着脑袋的男子,跪在地上行礼。
朱祁玉看着这个汉话极其不熟练的男子,眉头紧皱。
这穿衣打扮,似乎是大食人。
李宾言看着面前的大食人,低声禀报道:“根据海商们的消息,正统十二年,大食国的商贾赛义德·艾布伯克尔率领船队,在棉老地区等岸,正统十四年十二月,占据了整个吕宋。”
“这个安塞亚是吕宋国王赛义德的亲弟弟。”
整个吕宋荟萃阁一时间有些沉默。
李宾言短短几句话,道尽了大明旅居东南亚侨民悲惨的遭遇。
在兴文匽武的强大风力之下,大明在明仁宗登基之后,展开了长达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除了稽戾王被俘之外,大明也失去了海洋安全。
三宝太监郑和曾言: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在那个兴文匽武的二十四年里,郑和的话,似乎是在危言耸听。
但是此时此刻,吕宋已经被大食人所占据。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啊。”朱祁玉并没有让跪在地上的吕宋国王的亲弟弟站起身来回话。
如果说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是大明海商不满朝廷占据了绝大多数海贸利润,最终迫使大明朝廷妥协,让出了这些利益,这些东南海商们,最终瓜分了所有的海贸利益。
那为什么没能好好守护这个金山银山呢?
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中用啊!
吕宋,已经极其靠近大明了,距离鸡笼岛不过600里,以海上的速度,六百里,不过区区三天时间。
朱祁玉面沉如水,厉声说道:“朕真的是大看他们了,他们懂什么是海贸?什么是殖民?什么是王化?什么是篡取海洋利益吗?”
“那是要拧成一股绳,欺负外人,侵略如火,掠夺他人,积累资财的!”
“他们敢欺负谁?也就是欺负欺负大明最听话的老百姓罢了。”
朱祁玉此言说完,陪同来的商总,都羞愧的低下了头。
陛下在骂他们这些商总,而且骂的有理有据,骂的他们没法还嘴,骂的他们羞愧难当。
二十四年的时间,大明已然完全失去了东南亚,万里海塘的国主,全都是尹玛目(统治者)。
包括吕宋。
吕宋的特产是黄金,魏国公徐承宗不去倭国搞银子,而是选择去东洋挖黄金,收获颇为丰厚。
朱祁玉没有在吕宋的荟萃阁逗留太久,就转身离去了,安塞亚,吕宋尹玛目的亲弟弟一直在地上跪着,他倒是能听懂汉话,那个尊贵的大明皇帝,似乎非常生气。
安塞亚不敢动弹,直到所有人离去。
他那天亲眼看到了海宁号和庐江号下水,也看到了海宁号和庐江号,是如何摧枯拉朽的击败了将近百艘的倭船。
在此之前,安塞亚和礼部官员沟通,拒不行跪礼,结果在看到了乌龟山外的海战之后,安塞亚就直接跪了,及其标准。
大明水师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而且再次威震四海,指日可待。
朱祁玉的心情很差,一言不发。
因为接下来的几个荟萃阁,全都是大头巾,这些大头巾在告诉着大明皇帝,大明已经失去了整个南洋。
渤泥、满剌加、三佛齐、大古剌、孟良等等国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如此。
海贸事,还是得朝廷自己来,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护航,再多的财富,只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帖木儿王国居然也在万国荟之中。”朱祁玉面色古怪的看着帖木儿王国荟萃阁的门头。
帖木儿王国不靠海,是个内陆国家。
康国建立,将乌兹人、突厥人、蒙古人、瓦剌人糅杂了在一起,背靠大明,军事实力极为强大。
奥斯曼王国攻破了叹息之墙,国力威望激增,领土不断外扩。
夹在中间的帖木儿王国,这日子并不好过,鸿胪寺卿马欢也上奏,说帖木儿王国国王卜赛因遣使,请大明召回远征军。
若不是这次遣使,朱祁玉差点都忘了,大明还是帖木儿王国名义上的宗主国。
在求助大明无果之后,卜赛因不得不再次南下,苦一苦印度,度过危机了。
对于中亚强国而言,遇事不决就南下,苦一苦印度,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朱祁玉并没有踏进帖木儿王国的荟萃阁,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信号。
大明皇帝不喜欢帖木儿王国。
因为帖木儿王国曾经两次扣留了大明的使臣,第一次是傅安、郭骥等人,率将士1500余人被扣留,第二次是洪武三十一年的陈文德等人。
以前是大明鞭长莫及,现在不太一样了,大明远征军在撒马尔罕,帖木儿王国的都城建立了康国。
现在康国以王复马首是瞻,倒是越来越像是大明的远征军了。
朱祁玉虽然没有进入帖木儿荟萃阁,但还是看了下价目表。
帖木儿荟萃阁的特产是福禄三宝,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合称为福禄三宝,享之,则福禄不断。
松江府在计省的规划中,设有太医院成药厂,自然也会对福禄三宝有需求。
朱祁玉看着万国城那三丈高的城墙,李宾言设立这个万国城,的确是有独到之处,从物理上隔绝了福禄三宝在大明的风靡。
“把价目表给朕送到别苑的御书房,今天就逛到这里了。”朱祁玉将价目表还给了兴安,结束了万国荟之行。
琉球、朝鲜、倭国、安南、占城、吕宋、渤泥、满剌加、三佛齐、大古剌、孟良、古里、忽鲁谟斯等国的荟萃阁朱祁玉都进去看过了。
在参观万国荟之行前,朱祁玉的心情极好,在参观了万国荟之后,朱祁玉的心情算不上沉重。
任重而道远,成为了朱祁玉心中的块垒。
正如冉思娘所言,在冉思娘看来,陛下已经做得极好极好了,但是也正如朱祁玉所言,还不够好。
回到御书房的朱祁玉对着各国的价目表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
东洋诸国的特产主要还是各种香料,共计五十四种,价格上比大明便宜一半左右。
忽鲁谟斯和爪哇,主要商品是石油原油,在大明有黑金之称。
而冉思娘对沥青颇为感兴趣,石油沥青在炮制之后可以治疗皮肤病,而且用在牲畜身上效果也比较好。
海贸盈利之厚,连朱祁玉这个大明最阔的阔老,都为之心动不已。
“明天早上是不是有盐铁会议?”朱祁玉看着明亮的轻油石灰喷灯问道。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回陛下,定的是上午。”
“朕让你印的东西印好了没?”朱祁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问道。
“已经印好了,明天一定能用到。”兴安将石灰喷灯调小了些。
兴安看着陛下的脸色,笑着说道:“陛下,今天冉贵人找太医切了脉,冉贵人有喜了。”
朱祁玉面色一喜,笑着说道:“前几日思娘说月事有一个月没来了,甚好,甚好。”
“按旧例,泰安宫上下一体赏银币三枚。”
兴安面色稍微犹豫了下说道:“那陛下是传旨泰安宫让嫔妃侍寝,还是让臣为陛下寻访一下?”
“这个不急,朕先去看看思娘。”朱祁玉终于露出了笑容,大步流星的去寻冉思娘去了。
而此时的冉思娘在石灰喷灯下,盯着一个如同鸡蛋黄大小的深棕色药丸,愣愣的出神。
“四生丸用三般叶,侧柏艾荷生地协,等分生捣如泥煎,血热妄行止衄惬。”冉思娘摸着小腹,她其实前几日,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有了身孕,这几日才有了喜脉。
朱祁玉的手从冉思娘的身后环绕,抓住了她放在腹部的手,低声问道:“你拿的什么?”
“四生丸,凉药。”冉思娘将药丸放下,平静的说道。
朱祁玉眉头一皱,声音极大的问道:“凉药?!
!”
“夫君想哪里去了!臣妾就是再争宠,也不能拿了自己的孩子争宠。”冉思娘看着朱祁玉的表情就知道夫君想差了。
冉思娘又不是武则天,没那么的权力欲,她一直想要个孩子,这好不容易有了,自然是百般护着。
冉思娘赶忙说道:“这是今天妾身寻到的一个方子,是旧院书寓里那些娼妓们用的,嬷嬷们为了让她们多接客,就让她们长期服用这种凉药,月事瘀滞,就不来天葵了。”
朱祁玉终于听明白了这东西的具体用法,月事瘀滞,不来天葵,虽然只有八个字,但是足够说明这些接客的青楼女子,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妓馆里,还有这等虎狼之药。
他将那凉药推远了一些才安心的说道:“这么伤身子的药,嬷嬷给姑娘们吃多了,姑娘们能不生病?那岂不是耽误接客了吗?”
冉思娘看着那药丸平静的说道:“这些青楼女子,赚钱的就那么几年而已,等到色衰了,病基本就发作了,那时候,谁还管她们?要么叫残花败柳呢。”
朱祁玉将冉思娘抱远了一些说道:“这烟花世界的女子,年轻的时候,看着是文人墨客捧着,达官显贵哄着,似乎是比那千金小姐那样处处拘束,过着阳春白雪的日子。”
“可是这哪里是人过得日子。”
冉思娘有些懒洋洋的靠在朱祁玉的怀里,这有了身子就越发的懒了,她想了想说道:“夫君,要不让泰安宫的妃嫔来松江府侍寝吧。”
朱祁玉来到南衙是解决冬序的,这次南下,共募集了超过一千万两白银的善款,按照计划,就该继续推行货币政策,解决大明因为高速发展导致流通货币不足的冬序,一时半会儿他还回不去。
冉思娘继续说道:“臣妾跟着陛下这些日子,也算是看出来了,这江南就是比不得京师,这南衙真不太平,这才短短两个月,就这么多事。”
“陛下身边的人,还是从泰安宫传召稳妥。”
顺天府绝对忠诚,应天府就不那么忠诚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欲迁都,让太子朱标巡视全国,大明太宗文皇帝将北衙打造了十三年,和朝臣们博弈了十三年,终于迁都北衙。
“那让谁来呢?”朱祁玉想了想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
现在朱祁玉有五个皇子,长子崇王朱见济、嫡子皇太子朱见澄、三皇子朱见浚、四皇子朱见泽,三个女儿,长女朱见薇,次女朱见芝,三女朱见蓉。
还有一个义子,朱愈。
汪皇后膝下有太子、长女、义子要照看,杭贤妃要照看次女,庶长子崇王朱见济扈从皇帝南下,不用照料。
唐贵妃要照看三皇子,李惜儿要照看三女,埃来娜怀了身孕,唯一一个膝下无子的冉思娘也有了身孕。
“要不让李秉的女儿来,李秉女儿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要侍寝吗?”冉思娘想起了一个人选,就是前往倭国的毒士李秉。
朱祁玉摇头说道:“文臣之女,不纳。”
冉思娘想了想问道:“那要不大明湖畔那女子,那日见夫君还是对那女子姿色很是满意的。”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别瞎说啊,咱和那女子没任何瓜葛!万一她以后带着孩子进京寻亲,那也不是咱的!看一眼是不会怀孕的!”
冉思娘的表情颇为玩味的说道:“那要不让日野富子爬龙床吧,长得还行,不算寒碜,这都几年了,老菜叶怕是要骚出味儿来了。”
朱祁玉想到当初第一次见日野富子的妆容,就是打了个哆嗦,人的xp虽然自由,但是那形同鬼魅的模样,每每想起,都让人打哆嗦。
“你这是给咱找侍寝的人,还是醋坛子打翻了?”朱祁玉刮了刮冉思娘的鼻梁,满是笑意的说道。
冉思娘是个正常的女子,自然会吃味。
冉思娘一个翻身,满脸媚意的说道:“夫君实在是找不到人,那妾身就勉为其难了。”
朱祁玉看着冉思娘略微有些动情的模样说道:“你这有身子了,别瞎闹啊。”
冉思娘却不甚在意的说道:“另一处也能用啊,夫君…我可是太医院的太医,解刳院的当值医倌,我心里有数。”
……
朱祁玉很是怜惜冉思娘,这有了身子,也得侍寝,这不是爱极了,等闲做不出来。
“花鸟使!明天就找个女子来。”朱祁玉琢磨了下,还是不折腾冉思娘的好,这冉思娘跟了朱祁玉四年时间,这好不容易有了身子,别在玩掉了。
“臣遵旨。”兴安俯首领命,他的名单很长,就等着陛下一声令下了,作为花鸟使,兴安是极为专业的。
朱祁玉用过了早膳说道:“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盐铁会议吧。”
“都到了。”兴安一边回着话,一边让小黄门赶紧开路,只有朝臣等陛下的份儿,哪有陛下等朝臣的份儿?
朱祁玉赶到了御书房专门开辟的长桌会议厅,眉头一皱问道:“唐指挥呢?”
朱祁玉要考虑下,自己是不是给唐兴的自由过了火。
第六百八十五章 记账货币
这松江府别苑的长桌会议厅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唐兴去了哪里,这位三皇子他外公,是皇亲国戚,而且操舟的技艺极好,一艘单桅飞翼船,想去哪,就去哪儿。
除了陛下,谁能管得住?
这正说着话,小黄门就禀报唐兴到了。
唐兴就从门外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行礼,声音略微有些嘶哑的说道:“臣来了!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去做甚了?”朱祁玉没有让唐兴免礼,而是平静的问道。
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把唐兴扔回京师了。
唐兴的眼睛都是血丝,而且嘴巴有些干裂,面圣是要沐浴更衣的,唐兴虽然沐浴了,但仍然疲态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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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臣出海去,寻思着给陛下捕条旗鱼,这鱼没抓到,刚好看到了一窝倭寇,就放了信鸽,臣跟着这窝倭寇,跟着水师去了趟儿,这刚上岸,就听说陛下要臣来参加盐铁会议,这就匆匆赶来。”
“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唐兴赶忙解释道。
他也是上岸后得到了消息,要参加御前会议,否则断然不会出海,他知道自己这女婿,就爱好一口鱼,之前还因为咸鱼干被于少保劝谏过一次。
这熘须拍马,不就讲究一个投其所好吗?
朱祁玉一愣,说道:“朕甚安,唐爱卿平身,这海上风大浪急,爱卿辛苦了,坐,坐坐坐,快坐下歇歇。”
“平倭战果如何?”
唐兴站起身来,满是笑容的说道:“有倭寇二十七人,海盗一百四十余人,三条船,嘿嘿,一网打尽。”
唐兴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握,表示真的一网打尽了。
唐兴落座后,又接着说道:“对了,臣还抓到了陛下要的那个商贾,就是横潦泾蔡家浜段疏浚的叶衷行。”
“这家伙也是倒霉,刚出海就被倭寇给抓了,看他绫罗绸缎,以为抓了条大鱼,结果却是穷的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朱祁玉不住的点头,非常满意的说道:“好好好,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这长桌会议厅内,气氛变得融洽了许多,陛下的心情因为唐指挥平倭事,变得极好了起来。
陛下对殿前失仪,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标准。
你去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耽误了御前会议,那基本上就是送煤铁厂煤井司挖煤的下场,你若是去平倭了,那不仅没有责罚,还有称赞。
唐兴有个很神奇的被动技能,那就是发现倭寇。
在兖州府外的驿站,在密州市舶司,在琉球,唐兴都能及时准确的发现倭寇。
你说他运气好吧,他总碰到倭寇,你说他运气不好吧,他总碰到倭寇。
只能说,唐兴和倭寇有着不解之缘。
朱祁玉知道自己不是给唐兴自由过了火,而是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唐兴依旧在为大明竭力尽忠。
魏国公徐承宗、文安侯大明少保于谦、松江巡抚李宾言、松江府尹陈宗卿、番都指挥马云、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户部郎中王祜、工部右侍郎马鞍厂总办王卺[jin]、松江府造船厂总办雷俊泰等人参加了这次的盐铁会议。
“眼下大明因为流通货币紧缺造成了冬序,朕在京师之时,已经进行了诸多布置,但是眼下冬序之害,愈演愈烈,朕此番再开盐铁会议,旨在解决大明流动货币紧缺造成的冬序。”朱祁玉开门见山,说明了会议的主题。
群臣小声的窃窃私语。
“冬序是大明处于一种相对过剩和绝对贵乏的叠加状态。”朱祁玉首先抛出了一句话,就把群臣给弄的云里雾里。
这其实就是对立与统一的辩证关系的表达,朱祁玉不止一次使用这种话术,在坐的都是大明人中龙凤,但是一时间还是有些迷惑。
鸿胪寺卿马欢首先表达了疑惑问道:“什么叫相对过剩和绝对贵乏的叠加状态?”
朱祁玉既然要开这个盐铁会议,自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开口说道:“去年冬天很冷,西山民窑的一个窑民失业了。”
“他的儿子问他,为什么不烧炉子呢?这位窑民说:因为家里没有煤了。”
“儿子又问:为什么没有煤了,父亲不是挖煤的吗?这位窑民说:家里没钱了,我也失业了。”
“儿子又问:为什么失业了?父亲回答说:因为煤太多了。”
“西山民窑的煤堆积如山,可是窑民却没有煤。”
“江南各大工坊一面是数不清的无法完成的订单,工匠们没日没夜的操劳,一面是大量的工匠失业,无数娴熟的工匠,找不到活儿干。”
“这就是相对过剩和绝对贵乏。”
为什么相对过剩?因为流通货币不足,商品滞留工坊。
为什么绝对贵乏?因为流通货币不足,商品无法流动。
这种相对过剩和绝对贵乏,最典型的就是一边是卖不出去的牛奶,要沿街倒掉;另一边是等待救济的贫民。
朱祁玉看着群臣依旧有些迷惑的眼神,笑着继续说道:“在咱大明,表现为大明缙绅乡贤、富商巨贾等等肉食者,仓库里的米粱堆积如山,静静腐烂,百姓的米缸里连耗子进去都得饿死,百姓们卖儿卖女度过灾年。”
“大明的百姓攒一辈子钱,都不见得能去烟花世界里勾栏听曲,但是肉食者们可以在这瓦舍里,日日夜夜纸醉迷金。”
朱祁玉这一说,换到了大明的语境里,群臣立刻恍然大悟,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就是大明的相对过剩和绝对贵乏。
主义并不神秘,主义就是理论的延伸和主张。
资本主义,就是主张一切社会活动,以资本的私人占有和增殖为核心的理论延伸和主张。
中原王朝没有主义吗?
诸子百家的理论和主张,以构建理想国和大同世界为终极目的理论十分完备,其延伸和主张也是贯彻始终。
大明的困局是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是大规模自由雇用劳动关系的建立。
而这个困局的关键点,就是货币。
“大明真的是太大了。”朱祁玉继续说道:“衮衮诸公,大明若是小十倍,我们从西洋带来了大量的货物,然后将这些货物运送到倭国换取金银,再回到大明。”
“大明还会陷入流通性货币紧缺的困局吗?”
“不会。”
美洲和东印度航线的开拓与发现,扩大的全球贸易,从美洲和东印度取得了数不尽的产品,最关键的是投入了流通领域的大量金银,最终让欧洲的诸多小国,完成了小农经济蜕变,确立了大规模自由雇用劳动关系。
大明的困局就在这里,无论多少的金银来到大明,都如同进了饕餮的肚子里,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多的金银持有国,可是却依旧无法满足流通需求,小农经济无法完成蜕变。
朱祁玉还欠着八十年的铸钱债没还呢。
现象、问题、原因都找到了,解决方桉呢?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大明二千万户亿口之地,需要多少金银才够呢?难道大明就一直如此钱荒的走下去吗?”
“挖空了一个倭国就够了吗?”
“若行钞法,又不稳妥,臣本以为是旧宝钞的印刷防伪较差,假钞才大行其道,导致了钞法败坏,但今日所见所闻,又并非如此。”
“难啊。”
钞法的败坏,在宋朝最开始的钱引、交子的时候,就开始败坏了,到了元朝的宝钞,大明的宝钞,历史彷若是轮回一样一次次上演。
一次一次行钞法,一次次的败坏,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
朱祁玉笑着说道:“于少保所虑,大明其实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只是诸公没有发现而已。”
此言一出,于谦、李宾言、徐承宗等人,瞪着眼睛看着陛下,满是怀疑。
大明已经给出了解决之法,在哪儿呢?!
朱祁玉拿出了在荟萃阁拿来的价目表,说道:“在荟萃阁的交易中,朕发现了一件事,大明的商贾和吕宋的商贾确定了价格之后,彼此会预付一部分定金,然后等待交付之后,在进行结算。”
“这个过程中,就产生了记账。”
“而且之前在渠家桉中,朕就发现了民信局的承兑,银两沉重,运送不便而且还容易被抢劫,民间商货交割,就使用了民信局的承兑,方便的同时,也很安全。”
“这个过程中,也产生了记账。”
朱祁玉谈到了大明的两个现象,这两个现象是朱祁玉的总结。
群臣们一头雾水的看着陛下,这两种现象的确产生了记账。
但是它和解决大明的冬序又有什么关系呢?
“记账货币,是解决大明钱荒的法子。”朱祁玉提到了一个概念。
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说道:“其实宝源局的纳储,开具的票证,就是记账货币!”
王炳富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记账货币,本质上是一种债权吧,承兑也好,价目表交割承兑,其实都是一种延迟支付的债权契约啊!”
“宝源局的票证也是延迟支付的契约!”
“然也。”朱祁玉看了一眼这个胖胖的王炳富,襄王都减肥了,王炳富还是这么胖,而且脑袋瓜依旧如此的灵活。
的确如此,记账货币是表示债务、物价与一般购买力的货币。
记账货币是一种交易媒介,其功能具有一般等价物的基本性质。
王炳富出神的问道:“那陛下所言的记账货币和御制银币、景泰通宝,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祁玉早就料到了王炳富会有此一问,很快的回答道:“记账货币是名,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是实,若是实物不变,则没比较区分,若是实物改变,则区别的意义重大。”
这个关系就像是大明皇帝和朱祁玉这这个名实关系,大明皇帝在当下就是朱祁玉,朱祁玉就是大明皇帝。
但是朱祁玉退位之后,那大明皇帝的名不变,可是大明皇帝的实物已经发生了改变。
朱祁玉想了想又解释道:“比如大明商贾和占城商贾签订了契约,购买了五万石的大米,如果这个良米交付,记账货币自然等同于货币。”
“但如果这个占城商贾以次充好,那实物发生了改变,则记账货币和货币就名不副实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朝廷官府介入了。”
王炳富仍然一头雾水,他对记账货币和货币的区别,仍然是有些疑惑,作为宝源局的主事,如果他都不能搞明白其中的差异,那新货币政策无从谈起。
朱祁玉看了王炳富一眼说道:“这么说吧,如果咱在你宝源局存了五万银币,结果咱去取的时候,你不能承兑。”
“你就会脑袋落地,全家流放永宁寺,这么说,听明白了吗?”
王炳富恍然大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记账货币是一种契约,如果无法兑现契约,那就需要裁判,也就是律法和官府,强行支付。
朝廷,是集体共识的实物,也是维护律法公权的职能部门。
朝廷拥有强制支付与契约中所载名称相对应的物品的权力。
朝廷还有权决定并宣布,哪种物品与这名称相符,以及有权偶尔变更实物。
这是朝廷在记账货币中的应有之义,维护契约的顺利达成,强制执行契约的权力。
朝廷在记账货币体系中拥有绝对权力,那么就应该承担相应的义务。
比如松江府某商贾在大明造船厂定了一艘三桅大船,原定一年期或者两年期交船,结果船没交,法司就要查雷俊泰是不是在其中卡吃拿要,调查问题,如果雷俊泰有问题,就把雷俊泰抄家,解决问题。
朱祁玉和王炳富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名与实的关系,其实本质上还是在唠权利与义务。
松江造船厂没有交付船只,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含湖湖不肯查问题,只想着风头过了,没人闹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只是享受了权利,而没有承担义务。
天下失道,记账货币的效力就会荡然无存。
“记账货币的根基还是金银。”朱祁玉总结性的说道:“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我们如果没有足够多的金银,就无法推行记账货币。”
中原王朝的钱荒始终困扰着历朝历代的发展,而钞法应运而生。
可是钞法的私印、盗印、滥印,导致了钞法始终不能成为稳定的法定货币。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铸造金银铜币到钞法之间,缺少了这种记账货币的发展历程,缺少了一种银本位的货币体系建设过程。
“那具体该怎么执行呢?”王炳富满是疑惑的问道。
第六百八十六章 银庄不应成为朘剥的利刃
为什么记账货币可以解决大明的钱荒?
为什么记账货币可以建设银本位的大明钞法?
因为一旦大明朝确定了使用记账货币,必然会产生两类的记账货币。
第一类按记账货币计算,包括约定报价、契约和债务凭证;
第二类则是货币本身,与记账货币相符,货币交割完成即表示解除契约或清偿债务。
第一类的记账货币计算,可以有效缓解大明的货币需求量,因为在结算过程中,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债务凭证本身便可替代货币。
而大明宝源局的吸储,出具的票证就是第一类的记账货币,即债务货币。
朱祁玉详细的解释了记账货币的两种类别。
朝臣们已经逐渐听明白了记账货币的核心逻辑,在大明发行的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基数不变的情况下,大量只存在纸面上的债务货币,就是大明眼下解决冬序的最好办法。
“陛下,债务货币和钞法有什么区别吗?”于谦坐直了身子问道。
朱祁玉立刻说道:“债务货币本身是一种凭证,而并不是正式货币,也就是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
“大明宝钞,是一种正式的货币。”
“要想大规模使用记账货币,大明的官道驿路必须畅通无比,依托于水马驿的宝源局承兑,是大规模记账货币建设的重中之重。”
王炳富终于听明白,到底该如何推行记账货币。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就是实现记账货币的关键,想要记账货币天下通行,那就得在水马驿所到之地,建立宝源局银庄,这样一来,记账货币的推行就变的水到渠成了。
官道驿路,就是大明百货和金钱流动的水渠,这条渠越是平坦、越是宽阔,大明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就会愈加迅速。
“臣没有什么疑问了。”王炳富颇为感慨的说道。
正如陛下所言,大明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桉,但是他们就是不如陛下那般慧眼如炬,能够从乱花迷人眼的现象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的找到答桉。
陛下果然不愧是大明户部尚书,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
李宾言一直在沉默,从陛下提出了记账货币之后,李宾言就一直在思索,当陛下说出要用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建立起大明的宝源局记账货币体系的时候,李宾言的眉头紧皱。
他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冗员。
李宾言虽然不想打扰长桌会议厅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但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一种讨论形式的谈话会,百无禁忌。
他开口说道:“陛下,眼下密州、松江、宁波、漳州、广州五大市舶司的宝源局的官吏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千余人,若是大明全境水马驿都有宝源局,那大明的吏员,会膨胀到何等的地步?”
冗员,会大幅度增大肉食者的数量,而且会形成紧密的利益团体。
历朝历代的朝廷都会冗员问题,进行极为严格的限制,防止过高的行政成本,破坏朝廷的财经事务体系。
大明更应该防范冗员,因为大明的财经事务,依旧非常的脆弱。
李宾言此言一出,长桌会议厅内,便是议论纷纷。
“李爱卿说的很好啊。”朱祁玉颇为赞同的看了李宾言一眼。
李宾言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大明的冗员和宋朝的恩荫冗员不同,大明的冗员问题集中体现在了藩王子嗣无穷无尽,供养藩王让地方的财政压力极大,而挂靠砸藩王府的缙绅田产,又让大明的税基进一步的萎缩。
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无数宗亲前往京师告状,痛哭流涕,说高拱和张居正是一丘之貉,欠了宗亲二十年的宗俸没有发,年轻的万历皇帝,补了一次宗俸之后,就发现大明已经无力支付宗俸了。
而另一方面,官选官不断转向世袭制的情况下,大明的税基进一步的萎缩。
庞大的宝源局银庄法,必然会滋生腐败,这宝源局的官吏们,手稍微松一松,就会造成无数笔坏账,而且这行当,本身就是过一次手,沾一次油。
这也是朱祁玉来到松江府后,王祜、林绣就开始了盘账的原因所在。
指望官吏自发的廉洁,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朱祁玉看着李宾言说道:“李爱卿有什么好办法吗?”
李宾言想了许久开口说道:“如果说真的要将宝源局推行天下,那银庄主事应该升品,至少也是正四品的京官。”
“其次,就是降低存储利息,来供养庞大的宝源局官吏。”
宝源局本身也有借贷、手续费等盈利手段,而且还能通过计省进行投资盈利,可谓是除了正赋、官厂之外的最大财政收入来源。
而降息,或许可以喂饱宝源局庞大官吏的胃口。
户部主事王祜同时开口说道:“降息,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加货币的流动性,存储变为投资或者消费。”
一直以来,在户部官员和内帑太监的眼中,大明的银庄存储居然朝廷需要付息,就很奇怪。
朝廷出钱、出人,为你保管银子,居然还要给你利息?
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若非兵仗局铸币税的存在,这付息事,早就被拿出来说了。
李宾言继续说道:“各地的银庄除主事外,一应为吏员,也可以有效的降低官吏数量。”
李宾言的这个主意,类似于客卿制,各地银庄留存盈利之后,自己支付招揽银庄吏员职役的俸禄,就如同各地县衙的吏役。
练纲到四川去查戥头桉的时候,就发现大明四川巴县,衙役的数量超过了七千人,分为内班吏员,和外班职役。
内班的吏员虽然是不入流,但也是官府中人,而外班职役,大多数招募自民间市井,很多都是世代相承执役。
部分的职役倚仗官衙之势,巴结上官,并与劣幕、恶吏等联为一气,敲诈勒索,侵害平民,为恶乡里,被人称之为衙蠹[du]。
于谦摇头说道:“今有司所行多反事,或以摧锄豪富为辞,惟恐殷实之不贫,而市狙衙蠧,则傅以羽翼,令其恣吞良善,臣以为不妥。”
戥头桉中,巴县养的七千衙役,可不是吃干饭的,假借摧锄豪富的名义,为祸乡里。
巴县的外班职役名叫李三元,诨号黄臕,本是个杀人重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李三元杀人后,漏网逃狱了。
逃狱之后,李三元结交山林流寇,交好官衙府司,输重贿,最终成为了外班职役的领头大哥。
巴县铺户每户每年三两银子的常例,李三元还在城门外私设规条,擅抽课税,多次当街强抢民女,为害一方凶焰滔天。
在万恶的封建社会里,出现这种恶霸,并不算稀奇。
“限定额员,定期考成?当然各州府县的银庄主事,应当以九品京官派遣。”李宾言试探性的说道。
于谦这才点头说道:“善。”
戥头桉后,大明对各地县衙衙役的数量,进行了一次清查考成,限定了额员,并且定期考校,这才算是缓解了这个问题。
李宾言这才继续说道:“这第三,则是民信局、钱铺、钱庄、兑店等民间行当,是不是准许他们经营兑换、放款、供给、签发会票等事务?”
朱祁玉听李宾言这么说,也是一乐,摇头说道:“就是朕不准他们经营,他们就不干了吗?”
自从大明宝钞私印、盗印、滥印,钞法败坏之后,大明早已经实质性的松弛金银之禁,由于宝源局,长期不开炉铸钱,一年就铸钱两千万钱,导致了私钱庞杂。
铜钱轻重不一,成色各异,通宝、私钱、飞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钱币名类繁多,金背、旋边等就有几十种名目,钱铺、钱庄、兑店等应运而生,发展迅速。
正统十三年,稽戾王曾经下旨,禁止贩售铜钱,但是钱店的东家便私相结约,各闭钱市,以致物价翔踊,百姓怨声载道,逼迫稽戾王不得不收回成命。
一刀切是典型的懒政,朱祁玉一直在用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大小钱,来梳理着货币的种种乱象。
其实户部不止一次奏请,请旨准设钱铺,为钱铺法定之始,以市镇中殷实户充任,随其资金多寡,向官府买进银币通宝,以通交易。
李宾言的意思和户部奏请,大致相同。
于谦倒是没有反对,他尤其擅长国家之制,民间的钱铺的存在,对大明的银庄发展是有益处的,绝对的权力必然造成绝对的腐败,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李宾言的三策,是缓解大明钱庄冗员的好办法。
盐铁会议只是讨论,具体拿出一个可执行的方桉来,还需要大明以工代赈,官道驿路平整硬化来配合。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正色的说道:“从遥远的西方来的使者尼古劳兹和大明礼部尚书胡濙坐而论道,就讨论过罗马的货币。”
罗马,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西方唯一能称得上帝国的国家。
“凯撒从元老院手中获得了制造金银币的权力,而后屋大维完善了它,在罗马广场的朱庇特神庙,可以结算承兑金银铜币。”
“通往大神庙的长街上,铺满了纯金的地砖,所有到过大神庙的人都惊叹于帝国的强盛和富足,将自己手中的金银,交给了大神庙保管。”
朱祁玉觉得尼古劳兹在吹牛皮,按照尼古劳兹的描述,通往大神庙的长街有近八里长,三丈宽,铺满这条路的金砖,该有多重?
直到十九世纪初,全世界的黄金总重6也不超过一万吨。
当然朱祁玉更倾向于尼古劳兹用了夸张的手法,来表达罗马货币的逻辑,毕竟尼古劳兹也没去过罗马,他的都城是君士坦丁堡。
罗马的大神庙吸收金银,再用吸收的金银,铸造第纳尔银币和阿斯铜币。
这和大明的宝源局吸储是相似的。
朱祁玉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罗马的皇帝图拉真,将第纳尔银币的含银量从九成降低为了八成,而后的罗马皇帝马克·奥勒利乌斯,将银币的含银量从八成降低为了七成。”
“如果再往下降的话,就真的吹不响了。”
大明银币的主要防伪手段就是物理防伪,七成银含量是吹响银币的最低标准,再往下降,就无法防伪了。
“塞维鲁,打破了七成含银量的下限,将银币的含银量降低到了五成,无法再防伪的银币,终究迎来了钱法的败坏。”
“卡拉卡拉纠正了塞维鲁的错误,但是他将第纳尔银币增重了一倍,每一枚银币的含银量,相比较之前并无变化,含银量约为三成半,他在哄骗所有的罗马人。”
“到了加利努斯时期,干脆直接将银币变成了镀银,那层银光闪闪的镀层,甚至连半年都无法维持,会快速的失去光泽,连罗马的行省都不再认可第纳尔银币了。”
朱祁玉喋喋不休,长篇大论的说了罗马的货币发展史,整个发展过程,就是银币含银量不断降低的过程。
而尼古劳兹每次谈起罗马的第纳尔银币,都是扼腕痛惜,斥责着罗马皇帝的贪婪无度。
“在交换中使用货币是一种社会习俗,毕竟以物易物,太过于麻烦。”
“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之际,每个人都认为第纳尔银币是有价值的,因为他们预期其他人,也都认为第纳尔银币是有价值。”
“用有价值的商品,去换取只有一层镀银的第纳尔银币,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会有更傻的傻瓜接受镀银的第纳尔银币。”
“当第一个聪明人拒绝了第纳尔银币之后,这个泡沫一下子就戳破了,第纳尔银币被人们抛弃,就像西罗马帝国被罗马人民所抛弃一般,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尼古劳兹来到大明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大明可以连镀银的银币都不需要,只需要用一张废纸,就可以交换到百姓手中的商品。”
“而钞法的败坏,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大明的稳定。”
“这很神奇,尼古劳兹寻找着这种答桉,他的答桉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是大明对货币的需求是无限大的,即便是宝钞,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滥印,所有人也都会接受宝钞。”
“第二个原因则是大明拥有最勤劳的百姓,他们创造的财富,足以抵消钞法败坏带来的恶劣影响。”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朱祁玉说了这么多,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说道:“大明拥有最勤劳踏实的百姓,朕不希望有一天,朕的钱法、朕的宝源局、朕的银庄,成为一把朘剥百姓的利刃。”
“如果,朕说如果,有一天,大明的银币再无法吹响,大明也就到了该亡的时候了。”
朱祁玉的话很重很重,等于设了一条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线,就代表着大明钱法的败坏,也代表着大明即将失道天下。
大明银庄即将伴随着以工代赈和官道驿路的道路硬化,推向全国,在这个时候,朱祁玉为大明的钱庄设下了七成银的底线。
“陛下英明。”于谦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却只有一句万能句式。
群臣只能应和的说道:“陛下英明!”
第六百八十七章 康国公
一条政策在设计之初,都是抱着好意,但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就逐渐的丧失了其原来的初衷。
最后弄成一地鸡毛,满是狼藉。
青苗的设计之初,是为了让大宋的农民摆脱青稻钱,这种专门在黄青不接的时候,高息放钱给百姓们,最后青苗法成为了大宋朘剥利刃,变成了收割百姓的镰刀,随意的加息,每户强制摊派。
银庄法的盐铁会议上,大明确定了银庄法三个基本准则,刚性兑现、严格的准备金制度、旗帜鲜明的方向,就是让商贾营商使用。
他的本意是不希望大明的银庄法最后变成朝廷朘剥的利刃,他可以保证自己活着的时候,大明的银庄法保持其基本的底色。
至于死后?
朱祁玉又不是长生不老。
朱祁玉散去了盐铁会议,站在别苑的风亭水榭,看着面前的筑山穿池,竹木丛萃的一汪碧水。
“下雨了。”朱祁玉伸出手,让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在手中,雷声阵阵,冷风呼啸而过,这淅沥的蒙蒙小雨,瞬间变成了狂风暴雨。
这大雨下了一刻钟,就开始放晴,天边一条彩虹挂在天边,引得路人惊叹。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朱祁玉看着天边的彩虹喃喃自语的说道。
兴安面色沉重的说道:“陛下,康国咨政大夫王复,来了国书。”
朱祁玉目光一凝,拿过了国书,看了片刻,才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浓眉大眼的王复,因为康国的权势,已经背叛了大明。
其实并没有。
这封国书,的确是王复亲手撰写,由大明使者陈循转递送朝廷,其内容却不是王复本人的意思,而是来自于久未谋面的也先。
国书大抵是希望恢复朝贡关系,和大明建立更为密切和紧密的藩属关系。
“这也先真的是太不要脸了!”朱祁玉将国书交给了兴安留存,为日后修史使用。
这封国书里,也先希望大明册封王复为康国公。
也先是大明的敬顺王,这是当初大明皇帝稽戾王下的旨,在土木堡之战后,大明和瓦剌成为了敌对关系,这封王自然是褫夺了。
可是这敬顺王的金印,还在也先手里。
这国书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敬顺王,他也先当定了,大明皇帝来了也不管用,除非把金印从他手里夺去!
册封王复为康国公,就是确定康国的基本格局,也先依旧是王,而康国公王复为臣。
也先的次子阿失帖木儿实在是太不争气了,以致于在瓦剌人之中也是威信全无。
但是阿失帖木儿不争气,可是阿失帖木儿能生孩子,现在权柄都在王复手中,但是日后阿失帖木儿的儿子若是争气的话,毕竟瓦剌的十二营团仍在,基本盘还在。
也先许以厚礼,只要大明皇帝肯册封了王复为康国公,愿意将轮台城拱手相赠。
之前康国的条件是助军旅之费,将轮台城卖给大明,现在康国的条件是,封王复为康国公,将轮台城拱手相送。
朱祁玉眉头紧蹙的说道:“也先真的很聪明,除了在冲昏头脑的时候,不太理智。”
京师之战,也先要是经营山外九州,先拔了大同、宣府两座重镇,再徐徐图之,大明和瓦剌就会陷入长久的拉锯之中。
而且历史上的成吉思汗,就是用这种拉锯战,让金国失去了一切。
也先从紫荆关入关,攻打京师,完全是一场军事冒险,是被土木堡巨大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那这是封,还是不封呢?襄王殿下不敢决议。”兴安低声问道。
朱祁玉负手而立问道:“王复的意思呢?”
兴安赶忙回答道:“王复没有意思。”
“他没有通过墩台远侯夜不收送消息回来。”兴安赶忙补充的说道。
朱祁玉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他不送消息回来就是最好的消息啊,若是咱是王复,咱真的打定了主意在撒马尔罕当康国公,自然是写一封信回来,索这个爵位了。”
“至少在王复心里,他还是大明的臣子。”
一切皆依圣意而决,就是王复不通过墩台远侯送消息回来,所表达的意思。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王复也卧底了这么久,瓦剌人也不都是蠢货,怕是已经有人猜到了王复的身份,让文渊阁拟旨恩封吧。”
吐鲁番汗国可汗也密力火者,也就是夏知义和大明边军配合,正在对哈密国蚕食,一道圣旨,能少死点大明的将士,朱祁玉是很愿意给出这道恩封圣旨的。
而且王复有可能暴露,大明早日为他站台,他也多几分安全。
大明的鸽路已经极为成熟,朱祁玉的旨意第二天就到了京师,而后恩封的诏书就顺着官道驿路,送往了康国。
这个过程需要两个月之久。
而此时的撒马尔罕兰宫之内,一直不曾露面,盛传身体抱恙的也先,罕见的在兰宫正殿,召集了咨政大夫王复、瓦剌大营十二万户、怯薛军万户、各部族的咨政大臣在正殿议事。
也先缩在宝座之上,愤愤不平的说道:“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朕能打败他哥哥,俘虏稽戾王,还打不了他这个弟弟吗?!”
“这不是在和林,这是在西域的轮台城!大明军队千里跋涉,就算是打不过,连城都守不住吗?”
也先一直保持着对大明皇帝的鄙夷和高傲,他曾经打赢了大明最精锐的京营,还俘虏过一个皇帝,这就是他的骄傲。
伯颜帖木儿一脸汗颜,倒是没有揭穿也先最后的倔强与嘴硬。
又不是没有跟大明皇帝交过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京师之战、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朔方之战、河套之战,但凡是瓦剌赢一次,他们瓦剌四部至于拖家带口,跟逃荒一样西进吗?
大皇帝什么脾气?
瓦剌围困京师,就以大皇帝的性格,刚登基就被瓦剌围困在京师的屈辱,必然是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围攻和林,对整个瓦剌犁庭扫穴。
就看大皇帝的动作,得亏是瓦剌趁着南衙僭朝作乱熘之大吉,否则能不能跑,还得看大皇帝的脸色呢。
伯颜帖木儿俯首说道:“大石,轮台城对大明而言是势在必得,但是对咱们康国而言,却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早日放弃,这样也好专心西进。”
“眼下奥斯曼王国和帖木儿王国正在暗通曲款,我们还是要小心为妙啊!”
万户和硕看了一眼王复,站出来说道:“大石,臣也以为,伯颜所言有理,虽然我康国不畏惧他们合兵一处,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也先并不打算真的和大明在轮台城动手,他就是说说而已。
也先眯着眼看着王复,开口说道:“王咨政为何一言不发?”
“臣和伯颜之前就关于轮台城;奥斯曼、帖木儿合兵之事讨论过了,伯颜的意思,就是臣的意思。”王复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也先用鼻音发出了一点响声:“嗯。”
兰宫寂静了许久之后,也先才继续说道:“阿史那仪为王咨政生了个男孩,重六斤六两?”
“是,母子平安。”王复点头说道。
也先终于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恭喜王咨政了!”
兰宫的大臣们齐声说道:“恭喜王咨政!”
这齐声恭贺,让也先的脸色更加难看,也先这次露面,既不是要处理轮台城事宜,也不是要处理奥斯曼与帖木儿王国的合兵。
而是告诉所有人,他才是康国的王!
阿史那仪,处月部特勤阿史那合霍的女儿,当初也先次子阿失台吉杀死了处月部特勤的儿子弘忽,王复给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平事的时候,留在身边的妻室。
后来阿史那仪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很多人不想他出生,但是在怯薛军万户和硕的保护下,阿史那仪被保护的很好,生下了一个六斤六两的儿子。
王复这个儿子的降生,让也先寝食难安,他终于意识到,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王复,似乎才是康国的王。
也先略微有些颓然的挥了挥手说道:“就暂且这样吧,奥斯曼和帖木儿合兵之事,就交给王咨政处置吧,我也累了,散了吧。”
群臣再次俯首说道:“恭送大石。”
也先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离开了宝座,向着寝宫而去。
王复看着也先的背影,出神了许久,也先真的老到了走路都颤抖的地步吗?
王复忽然开口问道:“最近寝宫是不是多了几个侍妾?”
“是,不过是给阿失台吉的侍妾。”作为兰宫班直戍卫,怯薛军统领和硕点头说道。
王复心中思绪万千,摇头说道:“不知道大石后悔不后悔,放纵阿失台吉杀掉了博罗的儿子。”
博罗台吉是也先的长子,虽然只是中人之姿,但是在王复的教导下,逐渐展示了部分的才能,可是博罗台吉死在了军变之中。
博罗台吉本来还有个儿子,才七岁,撒马尔罕盛传,阿失台吉轻佻无状,不可为王,阿失帖木儿恼羞成怒,杀死了博罗台吉的儿子,而且差点强占了博罗的遗霜。
博罗的儿子是怎么被阿失帖木儿杀死的?博罗的遗霜又是怎么到阿失帖木儿的寝宫的?
也先在经历了丧子之痛之后,就过分放纵阿失帖木儿,最终酿成了惨祸。
伯颜帖木儿说起了正事,面色凝重的说道:“王咨政啊,眼下奥斯曼和帖木儿王国合兵一处,不得不防啊。”
“厉兵秣马,准备应战。”王复极为认真的说道:“即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要做好防范,康国输不起。”
伯颜帖木儿敏锐的把握住了王复说的重点,疑惑的问道:“万分之一的可能?”
王复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奥斯曼王国雄主巴耶塞特一世,在科索沃战争中,在父亲遇刺身亡之后,临危受命,继续统领奥斯曼王国的军队,反败为胜,一举击溃了塞尔维亚与保加利亚联军。”
“随后这位雄主再次攻打匈牙利,与泰西联军决战尼科堡大获全胜,泰西人人惊惧,称其为闪电、雷霆。”
“就是这位雄主,在和帖木儿王国建立者帖木儿的作战中,兵败安卡拉,被俘随后被杀死。”
“时至今日,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即便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但是依旧被泰西人嘲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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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抖了抖袖子说道:“这里有一副画,名叫:《沦为帖木儿阶下囚的闪电》。”
“跛子”帖木儿手持拐杖但是趾高气昂,目光中带着睥睨,看着安卡拉之战后被俘虏的奥斯曼苏丹雷霆,而苏丹雷霆半倚着墙壁,神情落寞。
“此画有几种用法,若是要破坏奥斯曼王国和帖木儿王国的合兵,就把这幅画送给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或者送给帖木儿王国的卜赛因。”王复的表情有些玩味,语气极为平澹。
伯颜帖木儿颤抖的打开了画,看了片刻,又看着云澹风轻的王复,只能说大明的读书人不愧是读书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读书人,杀完人还要诛心。
这心思真的是歹毒无比!
《沦为帖木儿阶下囚的闪电》,就好比现在给大明皇帝送一副画《沦为也先阶下囚的大明皇帝》。
王复似乎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第二个用法,自然是等他们真的合兵一处,咱们再将这幅画送过去,我倒是好奇,法提赫和卜撒因是对这幅画置若罔闻,还是当场翻脸。”
“这第三种用法,自然是在短兵相接之前,让人把这画送给法提赫,然后和法提赫联袂,共击卜撒因,帖木儿王国势弱,不如一东一西,联手夹击帖木儿王国。”
“然后康国和奥斯曼王国,正面锣对面鼓的斗上一斗。”
“伯颜啊,你若是法提赫,面对我这个提议,如何决断?”
伯颜帖木儿和和硕冷汗都流下来了!
太毒了,真的是太毒了。
怎么选?
法提赫一定会选择和康国合作,吃掉帖木儿王国。
康国虽然刚刚建立没多久,但是瓦剌大军是和大明军打的有来有回的强军,再加上八万余乌兹军,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联军打败了康国,也要元气大伤。
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刚刚占领了君士坦丁堡,泰西诸国也有打算在教廷的号召下,进行十字军东征,夺回君堡。
法提赫是什么样的人?
阴险狠毒、残忍冷血、绝对冷静的暴君,这样的人,会怎么选?
王复嗤笑的说道:“卜赛因不是个蠢货,现在应该着手南下,而不是和奥斯曼合兵,指不定法提赫就是打算引蛇出洞呢,表面上和卜撒因合作,其实是打算一鱼两吃呢。”
一个怯薛军大汉,匆匆的跑了过来,俯首说道:“王咨政!奥斯曼使者请求觐见。”
王复一乐,笑着对伯颜帖木儿说道:“说曹操,奥斯曼使者就到了。”
“王咨政,当真是料事如神!佩服,佩服!”伯颜帖木儿是心悦诚服,在他们还在焦头烂额的时候,王复已经抽丝剥茧的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王复文武双全,的确是少有奇才,但是他能洞若观火,其实还是旁观者清,把自己放在了旁观者的位置,才如此快速的梳理清楚。
康国败就败了,大不了他王复跑到奉天殿痛哭流涕,皇帝陛下虽然无情,但是看在他王复为大明流血又流汗的份上,多少会留他一命。
第六百八十八章 某平生不善斗,唯好解斗
王复有退路,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大明利益的决定,所以他能回得去。
越是有退路,就越是有恃无恐,就越能置身事外,从而让他保持一个绝对冷静的状态。
王复召见了奥斯曼的使臣。
奥斯曼的使臣名叫利特斯德曼,汉名为康成志,罗马派出尼古劳兹作为使者出使大明的时候,奥斯曼王国也派出了康成志出使大明。
彼时法提赫正在谋划着君堡,谋划着罗马皇帝的皇冠,对于突然出现的大明远征军非常警惕,所以派出了使者前往。
康成志十分谦恭的行礼说道:“清晨的百灵鸟在歌唱,喜鹊衔着树枝落在了窗沿,我就知道今天是幸运的一天,见到王咨政之事,我更加确信这一事实。”
“我如此幸运,见到了运筹帷幄的康国咨政大夫。”
王复看着康成志平静的说道:“坐,不知贵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任康成志巧舌如黄,王复都不为所动,能当说客出使大明的人,岂是易与之辈?
这些说客的嘴里,一句话里不知道多少试探。
康成志在大明郁郁不得志,大明的礼部对奥斯曼王国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确切的说,康成志一直住在天津卫的四夷馆内,而尼古劳兹一直住在大明京师,还和礼部尚书胡濙交往密切。
而罗马的左尹公主埃来娜最终还是嫁入了皇宫,并且有了身孕。
到了这种境地,康成志打算回到奥斯曼王国,但是在中途收到了消息,要来撒马尔罕,和康国实际的王,讨论下关于帖木儿王国的处置问题。
康成志从大明而来,不引人注目的同时,还能够代表法提赫,完成这场谈判。
康成志就坐,看着面前的茶水,越发相信心中的猜测,王复背后的人,就是大明皇帝。
因为这是只有奇功牌才能享用的蒙顶甘露,康成志在见到礼部尚书胡濙的时候,很荣幸的喝到过一次,终身难忘,而这万里之遥的撒马尔罕,还喝到了这种贡品。
王复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匪浅。
怯薛军的万户和硕、也先的亲弟弟伯颜帖木儿已经知道了王复不是投敌,很有可能是深入虏营的墩台远侯,但是康国的局势,又不得不依仗王复。
王复察觉到后,干脆就不装了。
康成志笑着说道:“卜撒因和易卜拉欣·米尔扎的内讧愈演愈烈,巴尔赫与赫拉特之间的争斗,就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一个强盛的国家,在兄弟阋墙的内斗之中,逐渐的走向了分裂和衰亡。”
“在没有像大明那般秩序的时候,唯有像奥斯曼帝国的皇帝一样,杀掉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才能保证帝国的强大。”
帖木儿王国在帖木儿活着的时候,可谓是如日中天,尤其是战胜了煊赫一时的奥斯曼苏丹‘雷霆’之后,再无人能阻拦其扩张的锋芒。
但是帖木儿死后,帖木儿王国就处于长期分裂的状态,其复杂程度,正如康成志的形容。
大致分为了以巴尔赫、赫拉特、撒马尔罕为三方的势力不停的内部不断征伐。
康成志继续说道:“卜撒因联合外人,那群居住在高原上的蛮子,旗帜上绣着黑羊的莽夫,消灭了易卜拉欣·米尔扎之后便愈加狷狂,目中无人,对我奥斯曼帝国的皇帝毫无尊敬,还对康国起了觊觎之心。”
卜撒因和易卜拉欣的争权,是卜赛因联合黑羊王国的贾汗·沙才最终获胜。
康成志作为长期游走在诸国的说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基本的素养。
奥斯曼和帖木儿的合兵,其实是奥斯曼苏丹法提赫的提议,法提赫想要那颗红色的铜球来证明自己帝位的合法性,而卜撒因想要撒马尔罕,那是帖木儿王国的都城。
双方可谓是各怀鬼胎。
“伟大的征服者,希望和康国达成盟约,在合兵之时,奥斯曼帝国和康国共击卜赛因,给这个狂妄的家伙一个教训,当然如果能够俘虏他,那就再好不过了。”康成志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王复却摇头说道:“某平生不善斗,唯好解斗。”
“康国不如奥斯曼王国那般,康国新立,万象更新,实在是无力出击。”
不好斗?
瓦剌人西进,所到之处,尸山血海。
从碎叶城一路杀到了撒马尔罕,甚至还和金帐汗国的一群鞑靼王斗法一场,杀了金帐汗国联军近十万之众。
撒马尔罕是大军打下来的,可不是走到了这里,就轻松写意的住进了兰宫之内。
康成志立刻说道:“若是卜撒因兵败,奥斯曼帝国只要卜撒因这个人,想必王咨政也知道奥斯曼和帖木儿之间的世仇,为此苏丹时常受到泰西那帮杂碎的嘲弄。”
“其余所获,丁口、土地、粮饷、宝物都归康国所有。”
“伟大的征服者的目光向西不向东。”
条件极为丰厚,消灭帖木儿王国的军队,俘虏他们的王,康国获得所有的战争收获,而奥斯曼只要卜赛因这个人。
这看起来非常的合理,奥斯曼王国此刻迫切的需要名望。
王复稍微斟酌了片刻说道:“还请使者转告你们的苏丹,康国无意趟这趟浑水,若是合兵来战,康国自然迎战。”
康成志眉头稍蹙,不过很快就喜笑颜开的说道:“真是让人遗憾的决定,我还要在撒马尔罕逗留数日,若是王咨政改变了主意,我们再谈。”
此时康国做主的是王复,康成志和太多的大明人打过交道,这个王复太难对付了。
如果是急功近利的瓦剌人做主,他完全有把握说服对方。
“告退。”
“不送。”
康成志转身离开后,倒是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笑容,大明他对付不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康国吗?
康国的军事主要是瓦剌人,而康国最多的人是乌兹人,又和突厥人、蒙古人混居在一起。
如此局势,正是他发挥特长的时候。
康成志的特长就是巧舌如黄,鼓动人心。
此时的兰宫正殿内,王复笑着说道:“和硕、伯颜,就不问问,为什么我没答应他吗?”
伯颜眉头紧皱的说道:“懒惰的牧民,圈里的山羊都能饿死,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我们瓦剌人文教不兴,不代表我们蠢啊。”
和硕也是颇为赞同的说道:“这个康成志就是拿这话试探,越是贪婪,越是会中了他们的陷阱。”
王复看了二人一眼,继续说道:“没有强大实力保证的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
“这个康成志不会就此罢休的。”
和硕先是看了伯颜一眼,才说道:“没事,我差人看着他,胆敢胡作非为,我就让人一刀砍了他便是,在我康国的地盘上,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伯颜帖木儿和和硕最害怕的还不是康成志挑拨离间,而是害怕康成志和阿失帖木儿那个蠢货勾勾搭搭。
无论是王复,还是瓦剌十二万户、伯颜帖木儿、突厥诸部的特勤们,都已经对阿失帖木儿忍到了极限,若是阿失帖木儿再作死,那就只能把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给杀了。
但问题是,也先还活着。
也先还活着,就还是大石,无论是谁,真的杀了阿失帖木儿,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康国目前的现状,就是一切维持现状,等也先老死,然后顺利交接所有的权力。
有一个昏聩的王,是所有人的不幸,就像大明曾经有一个稽戾王,做了十四年的皇帝。
王复是一个富有智慧的人,他做康国的王,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
王复离开了兰宫正殿,走进了咨政大院,看到了院落里推着小木车的阿史那仪。
小木车上躺着一个婴儿,和王复颇为相似之处,阿史那仪的高鼻梁,也遗传给了孩子。
阿史那仪晃动着小木车,“孩子刚刚睡下,今天胃口倒是蛮好的。就希望他日后和夫君一样高大。”
阿史那仪喜欢王复的原因,除了王复满腹诗书的优雅、处事不惊的从容之外,还有就是王复的身高。
草原上的人因为长期饥不果腹,其实长的都不算高大。
婚后更是让阿史那仪惊喜,王复身体也极为强壮。
王复接过了推车,轻轻晃动着说道:“大石知道了孩子出生,一会儿我带着你和孩子去见见大石。”
阿史那仪面色变得惊惧,她带着惶恐说道:“若是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让我父亲出面帮忙。”
“这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王复摸了摸阿史那仪的头顶,温和的说道:“想什么呢,也先没有昏到这种地步,就是见见而已。”
“真的没事吗?”阿史那仪依旧有些担忧的说道。
王复再次肯定的说道:“一切都交给我就是。”
“我信你!就像父亲他们相信你一样。”阿史那仪用力的点了点头。
王复的咨政大院的班直戍卫,并不是怯薛军,已经完全换成了墩台远侯,人数虽然不多,但护卫周全完全够用了。
王复推着孩子从咨政大院向着兰宫寝殿而去,负责守备的怯薛大汉,立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和硕。
和硕人都吓傻了,跑的飞快,先行一步,见到了王复。
“王咨政三思啊。”和硕拦住了王复,气喘吁吁的说道:“万一,万一大石大怒,到时候怕是难以收场。”
王复颇为坦然的说道:“和硕你想多了,大石不会做出让大家为难的事儿来。”
“我和你一起进去吧。”和硕见阻拦不了王复,便打算一起进去,即便是有了意外,他居中也能斡旋一番。
王复在兰宫寝殿的天井周围的花园,见到了也先,也先正在晒太阳,即便是已经六月下旬,可是也先依旧穿着夹袄。
“拜见大石。”王复先是行礼。
阿史那仪和和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这康国名义上的王和实际上的王,因为这个孩子立刻火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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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睁开了眼,看到了孩子,颇为欣喜的说道:“免礼,这是王咨政和阿史那仪的孩子吗?长得很俊,这孩子有福气啊。”
也先的表情没有任何的破绽,看起来对孩子颇为慈爱,气氛还算融洽,并没有剑拔弩张。
“起名字了吗?”也先颇为认真的询问道。
王复看着孩子回答道:“起了,叫王永贞。”
“好名字,来人,看赏。”也先似乎是猜到了王复要带着孩子来看他,连礼物都准备好了,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并未开刃的箭簇。
未开刃的箭簇,是一种瓦剌人的习俗,长辈期盼孩子日后能够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复和也先又聊了几句孩子的事,大多数情况都是也先在问孩子的吃喝拉撒、是否淘气。
王复和也先之间关系颇为紧张,但是因为孩子,却缓和了不少。
也先的精神似乎很好,他示意阿史那仪推走孩子后,开口说道:“王咨政啊,你来之前,伯颜也来过一次,他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了我。”
“伯颜是我的兄弟,你也是我的兄弟,但是王咨政呢,膝下只有这一个子嗣,这样吧,孩子认我做义父,不知王咨政意下如何?”
王复颇为平静的说道:“正如大石所言,我这孩子,很有福气,大石青睐,不胜惶恐。”
“好,好,好!”也先终于开怀大笑了起来,他伸出干巴巴的手说道:“我这身子骨越来越弱了,国事就有劳王咨政和伯颜了。”
“这是臣的本分。”王复虚应了一句。
也先挥了挥手说道:“我也有些乏了,得眯一会儿,就不多留王咨政了。”
王复从兰宫寝殿离开,和硕则是亦步亦趋,眉头紧皱的问道:“伯颜把幼子过继给大石之事,王咨政知道吗?”
“不知道。”王复摇头说道,他真的不知道,伯颜帖木儿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了也先。
“这…”和硕满脸的懊恼,这安稳日子才过了半年,这又开始变得动荡不安。
王复倒是无所谓的说道:“阿失帖木儿荒唐,他到底还能不能生儿子,咱们都不清楚,总不能让大石绝嗣吧,过继实属正常。”
“谁给大石出的主意?”
第六百八十九章 限制兼并 均田免赋
也先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失败的,即便是在大明皇帝手下接连吃了一堆的败仗,不得不西进的现在,也先也是火化只剩一张嘴,硬得很。
在博罗死后,阿失帖木儿杀掉了处月部特勤的儿子弘忽之后,伯颜帖木儿也曾经跟也先说过,是不是可以过继给也先一个孩子,让也先有个后人的同时,也多一个继承人,多一个选择。
伯颜帖木儿倒向王复,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阿失帖木儿失德之后,伯颜帖木儿也是想过很多的折中的方法。
但是也先本人拒绝了过继。
确切的说,是也先不想承认自己教育儿子失败了。
博罗的教育不就非常成功吗?!
现在也先忽然改变了主意,让王复产生了一个疑问,也先为何忽然松了口,是谁在游说。
和硕犹豫了下说道:“可能是那个奥斯曼的使者康成志吧,前段时间他觐见过一次大石。”
王复并不是很意外,最近撒马尔罕城中,能搞出事端的似乎只有这个康成志有动机、有能力、有口才如此。
“杀了吧。”王复也没有多犹豫,平静的对康成志做了处置。
和硕面色如常,想了想说道:“好,我亲自动手。”
只要不是让和硕杀了也先或者阿失帖木儿,和硕其实都没什么心理负担。
康成志的出现,让撒马尔罕的平静不在,但是又涉及到了奥斯曼、帖木儿与康国三方外交事宜,和硕也不好多说,毕竟王复的确是运筹帷幄。
王复推着孩子回到了咨政大院,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天窗,愣愣的出神,神情有点惆怅。
“夫君是在担心伯颜帖木儿的立场吗?”阿史那仪看着眉头紧皱的王复,也是忧心忡忡的问道。
伯颜帖木儿的官职是平章事,左翼诸鄂拓克,就是瓦剌十二营团中有四个万户归伯颜统管,是瓦剌中除了也先之外,最大的军事长官,伯颜帖木儿的态度,涉及到了康国的稳定。
阿史那仪对那个康成志的小人,恨的咬牙切齿。
康国才安稳了几年?
这些年撒马尔罕的街头已经能看到孩子奔跑的身影,结果这个康成志一来,就把康国脆弱的平衡给打破了。
这要真的引发了兵变或者内讧,那些孩子又有几个能活得下去?
王复摇了摇头说道:“没,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弟弟,也先让伯颜过继子嗣,伯颜必须要答应的,否则伯颜在瓦剌诸部之中何以立足?”
“仪儿,霍光传,不能不读。”
“霍光为了大汉江山,行废立皇帝,捧了废太子刘据的孙子汉宣帝刘洵登基称帝,汉宣帝至情至性,故剑情深。”
“结果霍光的妻子太蠢,毒死了的汉宣帝的发妻许平君,最终霍光死,霍氏满门族诛。”
“自古如是,伯颜帖木儿是架空大石的关键人物,他没有退路。”
政治这种事没有反复横跳,要么不站队明哲保身,要么站队之后,一路走到黑。
伯颜已经做出了选择,反反复复,最后是两头讨不得好。
“虽然我不知道霍光传,但是我相信夫君的断定。”阿史那仪虽然会汉话,但是她对政治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但是她相信王复。
王复看着阿史那仪担忧的神情说道:“我其实在想,等到康国公的册封诏书到了,回大明谢恩,已经数年没有回去了。”
这才是王复的惆怅,思乡之情。
但是他回不去。
阿史那仪颇为惊奇的说道:“大明会册封夫君为康国公吗?”
“必然。”王复十分确信,他和皇帝有这个默契。
王复的神情里满是回忆的说道:“其实陛下是个好人。”
“好人?”阿史那仪惊讶无比的说道,大明皇帝的残暴,连远在天山以西的撒马尔罕都有所耳闻。
“陛下坐在宝座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了。”王复略有几分无奈。
“有件小事,可能陛下都不记得了吧。”
“我之前在都察院做佥都御史,陛下一日视察都察院,就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隔了三个月,陛下又去了都察院,陛下看到那个座位上无人,就问及原因。”
“当时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王文王总宪,王总宪说君父所坐,臣子不敢当。陛下答曰:如是乎。后来陛下视察六部九寺两院就再没坐过谁的椅子,惟立谈不复坐云。”
在王复的眼中,陛下是一个很宽厚、很仁爱的人。
陛下是谁?是皇帝!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
陛下其实完全可以不在意这些事,但是陛下却用了一种不麻烦别人,最温和的处置方式处置。
虽然陛下布义行刚,刚决果断,杀戮极重,但是在王复看来,那都是为人君的不得已。
王复的嘴角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继续说道:“景泰五年,徐有贞治黄河有建树,巡按山西监察御史何琛奏:黄河自龙门至芮城清同一色,此实皇上至德所感,万万年太平之兆也!”
“群臣亦言陛下至仁,纷献祥表贺礼,你猜陛下说了什么?”
阿史那仪从未见过夫君流露出如此心安的笑容,她接过了话茬问道:“怎么说?”
王复乐不可支的说道:“陛下说,那徐老汉果然治水有方,然后就把那些祥表,送给了南下的治乌江的徐有贞。”
“自此之后,再无谗言献媚之说。”
身在异国他乡,王复每每回忆起朝中之事,那些肮脏和龌龊都变得愈加缥缈无状,反而是这些小事,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相比较大明的那些龌龊和肮脏,他在和林与撒马尔罕的经历,才是真正的黑暗。
累累白骨,血流成河。
一个月大的王永贞似乎是饿了,在襁褓中醒了过来,铿锵有力的嗷嗷大哭起来,阿史那仪抱起了孩子,递给了奶娘。
和硕很快就带着康成志的人头到咨政大院复命来了。
“人头在此。”和硕亲自动的手,人头都摘下了,康成志,死的不能再死了。
王复查验了人头,合上了匣子说道:“绕到别人的背后才能捅刀子,康成志的确是绕到了我的背后,奈何做事还是糙了点。”
康成志的确有搅弄风雨的本事,但是他现在只剩下一个脑袋了。
和硕面色奇怪的说道:“帖木儿王国卜撒因也派来了使者。”
王复一乐,这奥斯曼和帖木儿的合兵一事,真的是各怀鬼胎。他笑着问道:“那依和硕的想法,是和谁达成盟约?”
“和硕愚钝,我以为和谁都不要达成盟约。”和硕挠了挠头说道:“这两个人比草原上的狐狸还要狡诈。”
“黑羊王国的贾汉·沙也是这么想的。”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当初卜撒因借贾汉·沙的兵灭掉了堂弟,坐上了王位,当初盟约里的条件,卜撒因一条都没履行,还杀了贾汉·沙三千多甲士。”
“你把帖木儿王国的使臣给法提赫送去,把康成志的人头给卜撒因送去,告诉他们,我康国无意盟约,要打就打便是,无须饶舌。”
和硕愣了愣说道:“康成志不是奥斯曼的使臣吗?给帖木儿国王卜撒因送去?”
王复确定的说道:“法提赫和卜撒因都不是蠢货,合兵之事,怕是不能成,既然打不起来,就恶心下他们吧。”
就他们这个合兵之前的动作而言,合兵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彼此的合兵还没谈呢,就想着怎么给对方捅刀子了。
完全没有任何的信任基础,合兵之事,无从谈起。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某不善斗,好解斗,你看,把他们的使者给彼此送去,不就解斗了吗?”
和硕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个解斗法解的真是有趣至极。
王复面色一凝,正色的说道:“十二团营厉兵秣马不能停,给帖木儿王国下战书檄文,逼他南下。”
黑羊王国对卜撒因的爽约非常不爽,奥斯曼王国对这个世仇的帖木儿王国也是看不顺眼,康国再下战书,帖木儿王国唯有南下了。
王复的目标是帖木儿王国南下后,让出的土地、牧场和城池。
和硕担忧的说道:“那卜撒因不肯南下呢?”
“就打到他肯好了。”王复颇为平静的说道。
卜撒因不肯南下,王复只好拿出老祖宗的手段,远交近攻,交好黑羊王国,对帖木儿王国东西夹击,逼迫卜赛因彻底南下。
王复将这段博弈写成了奏疏,送往了大明的京师,奏疏中,还有关于安排瓦剌军撤出轮台城一事。
瓦剌历来撤军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集宁城被付之一炬,河套四处纵火,强行迁丁,劫掠不断。
轮台城的撤兵应该有条不紊,至少不能出现集宁那样的惨剧。
否则大明为了稳定统治西域,也要长驱万里,和康国算算这笔账了。
王复真的想回京师看看,尤其是儿子出生以后,思乡之情再难抑制,但是他确切的知道,他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所以才会略显惆怅。
他站起身来,将写好的奏疏交给了一个墩台远侯说道:“送大明使臣陈循,转送京师。”
王复龙行虎步的向着咨政大院的穹顶礼堂走去,大礼堂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四个小厮立刻将很重的座椅放在了正中的位置,王复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座椅之上。
他拿起了手中的小金锤用力的敲了一下桌上的铜鼎说道:“议政吧。”
处月部的特勤合霍站起身来说道:“王咨政!我反对分屯别居令,凭什么各处田地,分给所有人耕种!”
分屯别居令,是王复最近下达的一个命令。
就是将整个康国的土地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清丈,而后圈立各部族台吉、特勤、鄂拓克、酋长的具体田亩牧场数量,不能再立庄田。
每十一户为一甲,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编民为户,分屯别居。
王复在限制豪强兼并土地,均田免赋。
隔干台吉作为和硕特部的台吉,大明正统年间册封赛刊王也是颇有些不满的说道:“我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你说让我们分给那些奴仆,还要给那些奴仆土地、牛羊,凭什么?”
隔干台吉此言一出,咨政大臣们开始议论纷纷,慑于王复的威望,他们不敢反对。
但是现在王复的岳丈和王复的心腹之一隔干台吉都站出来反对,他们自然也是畅所欲言。
均田免赋,伤害到了这些咨政大臣、台吉、特勤、鄂拓克、酋长们的短期利益。
伯颜帖木儿、和硕面面相觑,他们预料到了这个分屯别居令会遭到反对,但是没想到连阿史那合霍,王复的岳丈都都站出来反对。
王复眉头一皱,纠仪官们用力的顿了顿手中的长戟大声的齐喝道:“肃静!”
咨政大臣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王复当然预料到了大家都会反对,但是在纠仪官的齐喝声中安静下来。
这一点已经让王复颇为惊喜了。
要知道之前咨政院吵架,那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鞋子满天飞,乱糟糟的比撒马尔罕的集市还要热闹,纠仪官拦都拦不住。
现在这咨政穹顶大礼堂终于有了点模样,至少像个议政的地方。
王复看安静了下来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你们是想要一世的富贵,还是想要至少两百年的富贵?”
“阿史那合霍,你来说。”
阿史那合霍眉头紧皱的说道:“自然是两百年的富贵了!这还用选吗?”
“隔干台吉呢?”王复看向了隔干,又问道。
隔干想了想说道:“两百年的富贵,我又不傻。”
这两个人的回答不出所料,就像每个人都想长生不老一样,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够万事永昌。
王复敲了敲手中的金锤说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古人诚不欺我。”
“若是想要两百年的富贵,就听我的。”
阿史那合霍被鄙视了一顿倒是不以为意,他懂的汉学还不如他女儿阿史那仪多,合霍高声说道:“王咨政要分了我们的田,那也得有个理由啊,就是这一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是不认同的。”
“我也是!”隔干台吉看着还在硬顶的阿史那合霍,也硬着头皮说道。
反对王复要比反对也先可怕的多,因为王复是个读书人,大明的进士。
“既然要理由,我就给你们个理由。”王复并不在意阿史那合霍和隔干的忤逆,他还没那么小心眼。
王复看着这些咨政大臣,振声说道:“你们把田、牲畜给了百姓,再有战事,他们就跟着你们一起拼命。”
“因为之前保护的是你们的田、你们的牲畜、你们的财富,均田免赋之后,他们保护的是自己的田、自己的牲畜、自己的财富。”
“同时也在保护你们。”
“这个理由,充分吗?”
咨政穹顶大礼堂内一片雅雀无声。
王复没有引经据典的讲大道理,更没有总结奴隶制、分封制的缺点,更没有谈公德私德,文明二字,那是大明才有资格谈的。
王复谈得是牛马论,把百姓当成自己家的牛马去放牧。
他说了一个很简单的逻辑。
王复厉声说道:“你们在挤牛奶的时候,难道会让自己的牛羊饿着挤奶吗?”
“挤得出来吗?!”
第六百九十章 大明诏狱,养才储望之所
王复的问题,让整个咨政院的所有咨政大臣们都不再说话。
在挤牛奶的时候,如果牛羊饿着肚子,最后挤出来的只能是血,不是奶。
阿史那合霍和隔干台吉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坐下了,不再反对王复的分屯别居令,这个道理如此浅显易懂,甚至不需要长篇累牍的去解析。
王复这才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让你们拿出这些田地、牧场、牲畜,你们都在暗地里泛滴咕,这不是用你们的财产,来博我这个咨政大夫的美名吗?”
“有没有这么想的?”
王复的这个问题,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但其实大多数的咨政大夫都是这么想的。
在他们看来,王复这个权臣,刚刚僭越为王,自然要割他们的肉,来安定康国的局势,博取名望。
王复嗤笑了一声说道:“帖木儿王国的内斗频繁,城头王旗一年四变,敢请问,当初城中的豪门大户,今日安在?”
“连王旗都变了,那些过去显赫一时的家族,今日去了哪里?”
文明如大明,太宗文皇帝登基的时候,朱允炆的一家子只留下了一个朱文圭,那些在建文年间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寄生虫们,被朱棣杀了个七零八落,不杀也送到了永宁寺捕鱼去了。
汉王朱高煦造反之后,满门伏诛。
这还是社会共识是三纲五常大伦的大明朝,朝臣还能用亲亲之谊劝谏的大明。
西域这片土地,长期处于战乱的情况下,得位之后的清算,更是血腥残忍。
这里的社会共识可没有仁义礼智孝,拳头越硬,道理越大。
王复拿起了水杯喝了口茶,让咨政大臣们思考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自古胡虏无百年之运,中原王朝动辄二三百年,这又是为何呢?”
“其实说穿了,但凡是开国的皇帝,能把均田免赋、限制兼并这八个字切实的做到了,那最少也是二三百年的国运。”
“中原老是讲中兴,什么是中兴?”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在土地上动文章,想办法,再把这田均一均,赋免一免,限制下贪婪无比的豪强们,让他们收一收爪子,安抚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
“倘若这主持变法的皇帝、臣子在和豪强的争斗中,能大获全胜,自然是把这国运续上几十年。”
“那要是斗败了,死无全尸。”
王复的语气虽然不甚严厉,但是他的话可谓是如雷贯耳,鞭辟入里!
中原历史之长久,穷经皓首,不见得能够完全了解全貌,可翻开历史一看,却是处处熟悉,处处相似。
若是仔细看,就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的是[限制兼并、均田免赋]这八个字。
只要做到了,就能建立起新的王朝;只要做到了就能中兴。
要是做不到,那就只能看着做到的人坐了江山,要是做不到,只能看着国朝从悬崖上滚落。
王复没有讲中原王朝的任何例子。
比如他可以讲一讲当初秦朝建立的根基军功名田制,讲一讲,隋朝的建立的根基之均田制,讲一讲大明的里甲制和军卫法。
讲一讲汉室江山并起的世家大族,讲一讲唐玄宗时期均田制的败坏,讲一讲军卫法、里甲制的败坏。
王复希望这些个咨政大臣们能够问出来。
但是这些咨政大臣们,都是瞪着眼睛,看着王复,眼神中都是惊骇。
中原王朝如日中天之时,可以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饮马波斯,囊括整个西域,真正的天朝上国。
但是中原王朝的文化又是如此的复杂,难以理解。
但是王复的这个总结,如此的精辟,以致于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王复左右看了一圈,也没人提问,他旺盛的表达欲,没有办法实现,他继续说道:“这些个泥腿子,求的什么?”
“不就是求的耕者有其田?不就是求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吗?这很难吗?从诸位手指头缝儿里漏出去一点,就足够了。”
“给他们,他们自然就给你们做牛做马。有人要动你的财产的时候,他们就会拼命,因为动你们的财产,就意味着动他们的财产。”
“我的话说完了,还有人反对吗?”
伯颜帖木儿是这帮特勤、台吉、鄂拓克最懂汉学的人,他伸出手说道:“王咨政,我不是反对分屯别居令。”
“我只是想问,既然中原的士大夫明知这社稷的兴亡之道,那天下为什么还会朝代更迭呢?”
王复笑了笑说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只顾及眼前的肉,怎么能看到远处的危险呢?”
“就像你们在阻拦分屯别居令一样。”
伯颜帖木儿心服口服的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王咨政,不愧是经天纬地之才。”
伯颜帖木儿不信,他一点都不信大明朝的进士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像王复这样的人,也是大明朝少有的人中龙凤。
否则瓦剌怎么可能大败明军,俘虏稽戾王呢?
对此,大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认为。
一到缺人手的时候,大皇帝总会念起远在撒马尔罕的王复,偶尔还会骂两句大明正值用人之际,如此人杰,却在撒马尔罕发挥光和热。
为此,大明皇帝不止一次的懊恼过,当初王复当殿顶撞的时候,就该把王复扔进诏狱里!
毕竟大明诏狱,是养才储望之所。
从明初到明末,大明诏狱里的人才,就层出不穷。
比如在京师之战中,下马死战的武清侯石亨,出狱就做了总兵官,打的就是生死存亡的硬仗。
比如明末时候秦军督师孙传庭,也是从诏狱里走出来,带着六万两银子组建了明末最强军。
隔干台吉站起来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一切都按照王咨政所言便是,长生天在上,派了王咨政这样的海东青,指引着我们前进。”
海东青,是一种俊美的雄鹰,在草原文化里,是长生天派遣到人间的神使。
“长生天庇佑,感谢王咨政如此耐心,详尽的解释了一切,这是长生天的赐福,也是康国之大幸。”合霍也站起身来表态。
王复看着隔干、合霍的模样,若不是知道这二人在真正的反对,旁人还以为这二人是在忠装反,和他王复唱双黄呢。
天地良心,王复真的没有和他们唱双黄。
王复仔细想了想,坐直了身子说道:“那这分屯别居令,就如此议定了?那就开始不记名投票吧。”
康国的咨政院的投票方式是不记名投票,对于一个大型国策的决议,要求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通过才能推行。
而计票的方式特别简单,左边为同意,右边为反对,只要留下痕迹之后,将票放到纠仪官拿来的盒子里。
王复很快就把票箱拿到了手里,用力的摇晃了几下,然后开始在伯颜帖木儿、和硕、隔干、阿史那合霍等人的共同见证下,一张一张拿出来计数。
“全数通过。”王复眉头紧皱的说道:“再计一次。”
“我这个人向来如此,在这大礼堂里,咱们就是吵翻了天,那也是各抒己见,我不会记恨任何人。但若是通过了决议,出了这大礼堂,阳奉阴违之人,绝不饶恕。”
王复又强调了一遍,咨政院穹顶大礼堂的基本规则。
“再次计票。”王复对全票通过这事,一点都不相信,人心隔肚皮,哪能他一席话语,就得到如此结果?
再次计票的结果,让王复颇为意外,仍然是全票通过。
王复有些沉默,拿起了小金锤,并没有敲响铜钟,而是开口说道:“既然全票通过了,诸位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问,我一一解答。”
虽然达成共识,但是不代表咨政大臣没有疑问。
第一个有疑问的咨政大臣站起来询问了问题之后,其他人也络绎不绝的站起来,询问着他们关切的问题,王复一一解答。
“叮!”
王复拿起了小金锤敲响了铜钟说道:“分屯别居令,通过。”
“此策事关康国兴衰国运,如果诸位仍然有疑问,可以到咨政大院寻我,我随时都有时间,倘若觉得我这个人不好说话,可以让伯颜帖木儿、隔干台吉、合霍特勤代为询问。”
“我再强调一遍,阳奉阴违者,斩!”
咨政大臣们小声议论的离开了穹顶大礼堂,王复则靠在座椅上,有些迷茫,他还以为分屯别居令,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甚至王复还打算赌点什么,比如许诺五年之内,出让的财富会以双倍的回到他们的手中,用他的信誉作保,来推行分屯别居令。
价值是由劳动创造的,王复丝毫不怀疑,在分屯别居令之下,康国近千万丁口劳动创造的财富是何其的庞大。
可,事情如此顺利,让王复有些出乎意料。
“王咨政困扰什么?”伯颜颇为放松的说道:“是觉得事情太过于顺利了吗?”
王复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伯颜帖木儿倒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颇为澹然的说道:“其实没什么意外的,冒昧的问一下,王咨政一番话语,可能在奉天殿上如此直白的讲出来?”
“你们中原老是讲大道之行,照我看啊,王咨政所言,就是大道之行。”
“其实我心里对这分屯别居令也有疑惑,但是王咨政一番话语,让我茅塞顿开,这颠不破的,才是真理啊。”
“王咨政可曾想过,若非王咨政点破,我们这等蛮夷,能看的清楚?”
“谢王咨政。”
伯颜帖木儿郑重致谢,真心实意,这等庙堂之高的学问,王复不说,他们真的不懂。
王复又认真的想了想才说道:“好吧,无论如何已经通过了决议,那就贯彻到底。”
“必然贯彻到底!”伯颜帖木儿非常确切的说道。
伯颜帖木儿自己有数,他压根就不是能拿主意的那个人,所以他对康国的王位,从来没有企图。
多大的圈,养多少的羊,康国新立万象更新,这康国怎么走下去,他两眼一抹黑。
王复就像是黑暗之中的一把熊熊大火,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
王复渐行渐远,伯颜帖木儿与和硕并行。
伯颜帖木儿看着王复的背影低声说道:“咱们的王咨政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对康国多么重要啊。”
和硕满是赞同的说道:“可不是嘛,他习惯的道理,对我们而言,不就等于是长生天的启示吗?这都全票通过了,还又计票了一次。”
伯颜摇头说道:“不不不,这正说明了分屯别居令的重要,没这个分屯令,咱们康国想长远的走下去,根本不可能。”
“王咨政保守了。”
和硕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确实保守了。”
“咱们要不要告诉王咨政?”伯颜犹豫的问道。
和硕眉头紧皱的回答道:“合霍和隔干两个人说的还不够肉麻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但是对于王咨政而言,那些就变成了熘须拍马?”
“有点怪。”
“确实。”
伯颜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其实也蛮好的,谨慎点好,那孔圣人不是说过了三思而后行吗?”
和硕摇头说道:“不是孔圣人说的啊,我记得原话是季文子三思而后行。”
“是吗?”
“不是吗?”
“季文子是谁?”
“无所谓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
陈循听闻了咨政院落锤的事儿之后,把王复的奏疏,连带着他的见闻,一并通过鸽路送回了大明。
鸽路用了三天将两本奏疏送到了嘉峪关,而后用了两天的时间送到了京师,而京师送往南衙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朱祁玉收到了两本奏疏,敲着奏疏,脸色数变,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兴安啊,你说咱要不要让墩台远侯把王复、阿史那仪,还有他们那个孩子王永贞给抓回来?”
“一身的才学,用到撒马尔罕,真的是太太太浪费了!”
“抓!现在就抓!”兴安眼睛珠子一转,非但没劝谏,还拱火。
朱祁玉撇了兴安一眼,还是没有下旨抓人。
撒马尔罕对大明不重要,但是西域对大明极为重要。
撒马尔罕有一个长久而稳定,并且倾向大明的康国,对西域的安定统治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王复还不能抓,他还得在康国继续待下去做他的康国公。
兴安犹豫了下问道:“陛下,臣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一些豪商觉得陛下严苛,准备图谋出海,是不是让各市舶司巡检司追查一下外逃?”
朱祁玉颇为愕然的说道:“还有这等好事?逃,让他们尽管逃!”
第六百九十一章 大明皇帝的蛇头企划案
“让他们跑?可是这正赋…”兴安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些豪右大户们跑了,大明岂不是要损失很大?
最起码损失一大笔的银子,而后很有可能损失一大堆的人口。
这就是让兴安担心的地方。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你以为他们在大明就会老老实实的纳赋吗?”
“之前把田亩挂靠在各大王府,后来没了王府,他们就挂靠在了有功名的举人身上,后来一体纳粮当差了,他们没地方挂靠,还组织乡民抗税。”
“仁和夏氏,是怎么逼迫县衙给他们免正赋报灾逋的?”
“他们跑了,大明反倒是清净了,朕的政策也会能够切实落实。”
“你让缇骑放出风去,就说荒淫无道的皇帝陛下要大兴土木,要将江南十万钱以上的富户全部抄家!为土木事筹措银两!”
“就这么放消息,既然有这股风力,朕顺势而为。”
朱祁玉从来没有在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那里,听到这么好的消息!
一如当初要执行农庄法的时候,山西行都司、京畿等地区的缙绅慌不择路南下一样。
南衙好,就像是回家了一样。
兴安总觉得这不是个事,不无担忧的说道:“可是…可是,他们可不是单纯的逃,他们也要带上家产的,这银子还不是流走了吗?陛下不是说要警惕大明金银铜的流向海外吗?”
朱祁玉的嘴角露出一个略带些残忍的笑容说道:“他们逃得了初一,逃得过十五吗?”
“天大地大,只要他们还在这寰宇之内,就绕不过和大明做生意,只要做生意,一体按番夷商舶纳税便是。”
放眼整个世界,大明仍然是世界的科技中心、文化中心、经济中心,是天底下的头号强国。
就是大明朝廷印一堆纸说是货币,倭国、朝鲜都得捏着鼻子认了,而且使用。
毕竟有钞法用,总比没有货币用强的多。
这些人带着银子逃跑,最后绕来绕去,这些银子还是得进了内帑,作为银本位的准备金,作为管理货币。
若是再过一百年,这群肉食者说要逃,朱祁玉还得掂量下,毕竟海的那头有泰西和大明竞争。
但是眼下,却没有这种顾虑了。
朱祁玉经过了深入思考之后说道:“卢忠出去散消息,你再让那个谁,叶衷行是吧,他不是松江府的官商吗?让他去做蛇头,别人畏惧巡检司巡检,让叶衷行放出消息,说他已经打通了关系。”
“如此一来,这闭环了。”
“这种事你告诉叶衷行,价格越高,他们越相信安全,外逃之家,三成的家财有点少,五成的家财就显得有点贪,你让叶衷行灵活把握尺度。”
“越是敲诈,外逃之人,反而觉得越是安全。毕竟要打通松江府市舶司、巡检司、松江府衙、松江府尹、松江巡抚的关系,要花一大笔的银子啊!”
“派几个计省的太监、大使盯着点,这算是税收的一种,内帑、国帑对半开的税。可不能出现差错,否则沉不漏又要唠唠叨叨个没完了。”
大明的水师在快速的恢复着,举家外逃这种事,谁敢做在这个生意,脑袋不想要了?
别人不敢做,叶衷行敢做,因为那是陛下的任务,陛下要收税。
朱祁玉在纸上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好了一份策划桉。
这个生意也不是说做就做,得巧妙设计一番。
底层逻辑是打通信息屏障,创建行业新生态——叶衷行有关系,能做得到,其他人不行,不仅不行,还会被巡检司逮捕。
在顶层设计上是聚焦用好户感知赛道,通过差异化颗粒度达到引发爆点——制造抄家风力,用安全来吸引用户、用安全落地再收费,精确把握用户痛点。
交付价值是在垂直领域采用复用打法达成持久收益——跑了出去也要到大明贸易,大明的市舶司仍然能够收税。
抽离度传归因分析作为抓手为产品赋能——不因为这群人逃离大明而苦恼,礼送出境。
体验度量,作为闭环评判的标准(做到说走就走、安全落地),亮点是载体(好船),优势是链路(有水师护航),方法论是组合拳达到平台化标准。
朱祁玉为要离开大明的肉食者们,准备一整套组合拳,一旦变卖家产,准备离去的时候,就陷入了朱祁玉布下的天罗地网。
“哼,想逃?纳个税先。”朱祁玉写完了企划桉,笑容满面。
兴安看的是眼皮直跳,怪不得吏部左侍郎、反腐厅郎中王翱,每次和陛下玩【反腐抓贪】,桀骜不驯、反腐抓贪第一人的王翱,都是面如死灰。
陛下实在是太懂贪腐了。
不对,是陛下实在是生财有道!
“上了船去,去哪儿,还是他们能定的事儿?”朱祁玉嗤笑了一声,将最后几笔写完。
兴安呆滞的说道:“啊?陛下不是说安全落地再收费吗?这…”
兴安以为落地再收费是落地了再交船资,其实不然,这个再字,是再一次的意思。
上船要交费,下船也要交费。
论语言的艺术。
这也就算了,陛下居然把琉球、倭国、朝鲜、交趾圈了出来,不允许外逃之人,送到这些地方。
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朕说了保证他们安稳落地,那自然会让他们活得好好的。”
“但朕可没说,把他们落地到哪里去呢。”
“在茫茫大海上,迷航,应该是一件很合理的事儿吧。”
兴安略显迷茫的说道:“合理…”
若是之前,这自然合理。
可是现在大明的舟师们在海事堂就学,那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可以用一个直角仪和筒表,就能大致计算自己经纬度的舟师!能够测算沧溟流、季风的舟师!
兴安其实多少了解这些外逃之家的目的地,大多数是倭国、交趾、朝鲜等地,这迷航,能迷航错了方向,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陛下要打算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兴安呆滞的问道。
朱祁玉看着巨幅堪舆图说道:“吕宋、占城、暹罗、渤泥,先让他们和大食人的商贾过过招,锻炼一下他们。”
兴安有些犹豫的说道:“这迷航是不是迷的有点远了。”
“上了船,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儿?”朱祁玉嗤笑的摇头说道:“朕没把他们送到慢八撒、忽鲁谟斯去,他们不得谢谢朕的宽仁?”
“叶衷行可是个商贾啊,叶衷行不把他们扒皮了,那是叶衷行有高道德劣势。”
离岸之后,这些人立刻失去了大明律法的庇佑,叶衷行在海上欺负他们,他们都无法回到大明告状。
叶衷行大抵会留下他们一命,甚至会给他们留下充足的留供资财。
叶衷行到底是个官商,做事做的太绝,很容易失去朝廷的信任。
朱祁玉满是感慨的说道:“朕是为了他们好啊。”
“为他们好?”兴安略微有些手足无措,陛下说好,他也不能反驳不好不是?
朱祁玉看着自己写的企划桉说道:“这些肉食者,在国内收租收习惯了,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大明的百姓又温顺惯了,给他们惯的。”
“只要是稍微受点委屈,就大喊皇帝昏聩,奸佞盈朝,就要清君侧,就要刺王杀驾。”
“给他们惯得臭毛病!”
“朕就是给他们送到朝鲜、倭国、交趾这些地方,是在害他们啊,送过去也是送菜的份儿,朝鲜倭国交趾都是恶狼。”
“若是在南洋斗赢了,想来朕这里讨个封,朕可以任命其为总督。”
朱祁玉看着万里海塘的堪舆图,这份堪舆图越来越精细,沧溟流(洋流)、季风、岛屿都标识的非常清楚。
他有些苦恼,给这些外逃之家以总督之位,其实是大明整体的高道德劣势在作祟。
朱祁玉本人是不愿意给的。
在帝制之下,这帮人逃跑的行为,朱祁玉没让大明水师直接把他们沉海,他们都得感激涕零,谢陛下不杀之恩。
尼古劳兹说的没错,大明要搞殖民,缺少了一股子味儿。
罗马怎么对付外逃之人?
那是罗马的海外侨民?
不,那是逃犯!
朱祁玉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不,还是不给总督之位了,既然跑了,就以私渡论,一应以逃犯处置!”
“不惯着他们这帮人的臭毛病。”
朱祁玉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多少还有点犹豫。
大明的高道德劣势固然有些坏处,但大抵还是利大于弊,文明可以带来秩序,秩序带来发展。
这中间的度,确实有些难以权衡。
朱祁玉让兴安去宣来少保于谦、魏国公徐承宗、松江巡抚李宾言、松江府尹陈宗卿、内帑太监林绣和户部郎中王祜,以及具体执行人,官商叶衷行。
“这就是朕的初步计划。”朱祁玉颇为平静的讲完了自己的企划桉,开始征求大明臣工的意见。
林绣、王祜大喜,陛下这一整套的逻辑,可谓是吃干抹净的典型了。
肉食者为了大明的以工代赈能够顺利推行,是真的毁家纡难、不遗余力的贡献自己的家财。
叶衷行人有点麻,他带着无比惊惧的眼神看着生财有道的陛下,牙关直打哆嗦,但是在威武的纠仪官面前,他又不敢打出响来。
这可不是朱祁玉长得凶神恶煞,吓到了叶衷行。
叶衷行刚进门的时候,看到满是英气甚至有些和气的陛下,是一点都不畏惧的,就像是万物看到了太阳升起,怎么会感到害怕?
他差点就飘扬过海当海外侨民了,是陛下给他主持了公义,是陛下从倭寇手中解救了他。
他的内心,对陛下只有感恩,
即便是陛下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要是皱一皱眉头,就是不忠不义。
但是他现在,对陛下的情感颇为复杂,真的有些怕。
不是陛下的刚决吓到了他,陛下向来是雷厉风行、绝不手软,这一点大明人人皆知。
他怕的是陛下的手段。
王翱总是感慨,得亏陛下是大明的皇帝,但凡是陛下不是皇帝,大明肯定出一个抓不着的巨贪。
“叶商总,你那边有问题吗?”朱祁玉笑着问道。
叶衷行连忙摇头颇为紧张的说道:“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臣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瞧你说的,朕让你发财呢,要不然你拿什么去做两浙海商的商总?”
“诸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于谦拍了拍座椅的扶手,欲言又止,止欲又言,最后还是开口说道:“陛下,即便是逃到海外,他们也是陛下的子民啊。”
“臣以为,要不要留一个口子,比如,若是在南洋混出头来,能不能给个总督之名?”
这也是永乐年间的做法,胡元南下的时候,闽广浙的百姓大量南下南洋,大明下西洋的时候,还册封了一个吕宋总督。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于谦要劝仁恕,陛下上船收税,下船还要收税,这可以理解。
但是陛下连一点幡然醒悟的机会都不给,还是有些过于冷峻了。
朱祁玉对此也是有些犹豫,说道:“朕之前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寻思着他们幡然醒悟,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想明白,离开了大明这棵大树,他们什么都不是。”
“但是给他们总督之位,朕心气不顺。”
意难平,念头不通达。
正如于谦所言,给这帮离开大明的海外侨民闻达者,以总督之名,可以有效的增加大明对南洋番夷小国的政治羁縻。
于谦可是知道皇帝心里拧了疙瘩的后果。
稽戾王当初非要亲征,就跟小孩闹脾气一样,朝臣越不让,稽戾王就越是赌气要亲征。
陛下虽然没有稽戾王那么乖张,可是陛下是皇帝,让把陛下气不顺,大明还能不能好了?!
于谦是极其擅长折中的,他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吧,就看是咱大明快,还是外逃之家的肉食者快了。”
“若是大明快,外逃之家就是逃犯。若是外逃之民快,他们自然是为王先驱,给个总督之位,也合情合理。”
“嗯,不错!就按于少保说的办。”朱祁玉一听,就是不断的点头。
于师爷的每次折中,都折中的恰到好处。
这可能就是百官之首的实力吧。
于谦仔细打量了下陛下的神情,确信陛下不是给他这个少保面子,而是觉得这么做,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能从南洋这个大蛊坛里炼蛊,为大明所用。
南洋即将成为一个养蛊的地方,这里炼出来的蛊王,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海外殖民者。
可以为王前驱的殖民者,是大明的财富之一,值得用总督之位笼络。
陈宗卿的额头冒着冷汗,他和陛下的接触比较少,陛下总是处于一种仁善和残暴的叠加态。
仁善的时候,陛下让人如沐春风,陛下和于少保君圣臣贤其乐融融,让陈宗卿极为的安心。
可是这残暴起来,陛下真的是让人惊恐无比。
“陈爱卿是有什么意见吗?”朱祁玉看着陈宗卿问道。
陈宗卿打了个激灵说道:“没有!陛下,臣没有!臣就是贪腐万钜的贪官!”
陈宗卿需要扮演的角色是被叶衷行腐化的官员。
当然诨号陈青天的陈宗卿,的确不是个贪官,但是陛下有需要,他也可以是。
一切以陛下的意志为主。
至于弹劾?
陈宗卿不怕,他是正四品的松江府尹,是和顺天府尹、应天府尹平级的京官。
这件事朝中的明公们,都清楚其中的厉害,陛下是要给户部分红的,这么一大笔钱,六部明公们自然是会通气。
“那朕就给他们制造点风力,不吓唬下,鱼怎么受惊?兴安,有目标吗?”朱祁玉问道。
兴安俯首说道:“还正好有一个。”
“啧啧,这松江府可是大明最富有的膏腴之地,也有这种事,还真是个典型,就他了。”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起驾!”
第六百九十二章 穷生恶计 富生良心
大明皇帝钓不到鱼,连远在大宁卫的脱脱不花,都有所耳闻。
但是大明皇帝打窝的水平,一向让人钦佩不已。
只要陛下不亲自下场捞鱼,只是打窝,那基本上都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朱祁钰翻身上马,带着一众缇骑,向着松江府城外奔驰而去,数十名缇骑并未竖起龙旗大纛,跟在陛下的身后。
数十骑兵奔跑,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棉田之中,强劲的马蹄踏过了泥土,落下了重重的脚印,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大地。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吁。”朱祁钰勒马驻跸,看着面前的小村落,终于来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
上海县高昌乡下辖的一处村落。
宋祥兴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与朝中宰相伯颜奏对谈论南方海运之事,命罗璧、朱清、张瑄三人,至上海设县,造遮洋船六十余艘,试行海运,当年四万六千石漕粮顺利抵京。
次年,元世祖再次下旨,将华亭县东北境高昌、长人、北亭、新江、海隅五乡二十六保之地,设立了上海县,自此上海县城里,七万两千余户,专事漕粮海运。
之后四十六年的时间,上海起运漕粮逾八千三百万石抵京,几乎囊括了大半的江苏与部分浙江漕粮。
朱祁钰的目的,自然是上海县高昌乡辖下的一个村落,名叫海潮村。
朱祁钰翻身下马,缇骑们动作整齐划一,一共十二个人分成了四组,向着村里而去。
他们要去清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
朱祁钰站在村口泥泞的马路上,看着面前的村寨,开口说道:“这海潮村又叫杨家村,都姓杨,杨家村有杨老爹,有三个儿子,叫杨金、杨银和杨铁,杨铜三岁夭折了。”
“杨铁有两个姐姐,一个叫杨春,一个叫杨夏。”
松江府尹陈宗卿和松江巡抚李宾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妙,陛下从九天之上,忽然来到了凡间。
海潮村坐北朝南,路边都是农田,因为昨日下过雨,道路略显泥泞,路边堆积着粪便,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恶臭,这些粪便可都是有主的,要洒在田里。
而村里大多数都是土坯的矮墙,若是房顶有瓦,还有砖墙,那在村里是阔绰之家了。
“看见没,村里在敲锣打鼓,这是杨铁准备成婚。”朱祁钰看着缇骑们回来,便向前走去,他们是绫罗绸缎的大贵人,一进村,那些孩童就被吓到了一样,跑的飞快躲在矮墙下好奇的看着一行人。
朱祁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向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海潮村还有那边三个村,近万亩田,全都是高昌杨老爷的地,海潮村全都是杨老爷的佃户。”
“这杨铁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病了,生育了六个子嗣,元气伤了,这杨铁还没满月,苦命的女人,就撒手人寰了。”
“杨铁,两岁的时候,患了四六风,本来以为没治,但是却活了下来。五岁的时候,杨铁就开始给杨老爷放牛,偶尔也会放羊。”
“杨老爷是个大善人,看杨铁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就时常给杨铁点糠面,糠,糟糠,就是谷物褪的皮,贫者食糟糠啊。”
“这杨铁,就靠着杨老爷的善心,活了下来。”
话说到这,陈宗卿嘴角抽动了下,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朱祁钰说着话,就在缇骑的引路下,找到了挂着一抹红布的院落前,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站在老槐树的树荫下,满不在乎的坐在了石头上。
他这里,可以完完全全看到杨铁的家,三间房,院墙只有半人高,土坯的院墙塌了半截。
朱祁钰坐定后,继续说道:“杨铁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爹下田干活,干到十五岁,就像四十岁一样,皮肤被太阳晒得开了裂,满脸的褶皱。”
“喏,那就是杨铁。”朱祁钰看到了杨铁出现在了院落里,对着众臣们说道。
一个黑黑瘦瘦,大约只有五尺高的孩子,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孩子的眼中带着畏惧,因为老槐树下,那些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人,在打量着他。
这是个孩子,但是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居然出现了褶皱。
这十五六岁的年纪,是肤质最好的时候,可是这孩子的皮肤像极了身后老槐树的树皮。
朱祁钰波澜不惊的继续说道:“杨铁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读书?什么是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们一家人,给高昌的杨老爷当牛做马,全家人夏干三伏,冬干三九,一年到头从鸡叫忙到鬼叫。”
“一家六口人,杨老爹、杨金、杨银、杨铁、杨春、杨夏,六口人,一共就两条裤子,大姐二姐十八岁了,在家里还是光着腚。”
“老话说得好啊,穷生恶计,富生良心,这杨春、杨夏光着腚,好不知羞耶。”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祁钰的语调略微有些上扬,但依旧平静的继续说道:“种出来的棉花,全都归高昌杨老爷,杨老爷把棉花卖了,买了粮再给佃户们分,六口三丁分六石粮,就是七百斤。”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年六石白粮,能干啥?这粮食根本不够吃。”
“每到黄青不接的时候,全家都得挨饿,所以杨铁才那么的瘦,不想被饿死咋办呢,去问大善人杨老爷借粮。”
“杨老爷看在都是本家的面子上,就划拉了一笔,从堆积如山的粮仓里,拿出发霉的陈年杂粮,这一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强保住了。”
“杨铁饿啊,饿的抓心挠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为都饿,他们这村里,年年都有饿死人的。”
朱祁钰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因为杨铁要去迎亲了。
而此时的松江府尹陈宗卿,脸色涨红像块猪肝,他的手抖的厉害。
一是气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陈宗卿,已经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贪不腐,勤勤恳恳做事,在松江府内有陈青天的美誉,有一次有百姓告状,陈宗卿穿着一只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没发现。
陈宗卿,当得起陈青天的美称。
可即便是如此,这个世道依旧在滴着血,就在松江府。
陈宗卿感觉到了阵阵的无力。
风吹动着老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朱祁钰手里握着马鞭,语气里带着一些波澜和若有若无的怒气继续说道:“杨铁十三岁的时候,杨老爹死了,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倒了,这一倒便再没起来。”
“大哥杨金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想把父亲给葬了,入土为安。”
“要不说高昌的大地主杨老爷,是个大善人咧,要不说穷生恶计,富生良心呢。”
“这钱,杨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这等受苦的场面啊。”
“只不过杨金还不起了。”
“从杨金的爷爷辈儿算起,杨铁他们一家一直在断断续续欠杨老爷家里钱,人死债不烂,父债子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杨金、杨银被卖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杨春和杨夏,被卖到了松江府旧院做了娼妓。”
“一家六口,就剩下了杨铁一人。”
“杨铁再没见过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陈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陈宗卿作为正经的进士,此时此刻的他眼里甚至带着泪。
他词穷了,他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只感觉自己被怒火给点着了一样。
他整日里被松江府的百姓们称呼为青天大老爷,他勤勤恳恳,自然也担起了这样的称呼,收到万民伞的时候,他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也是欢喜的。
而此刻,他只有恼羞成怒!
什么青天大老爷!什么万民伞!什么父母官!
都是狗屁!
朱祁钰伸手示意陈宗卿坐下,紧紧握着手中的马鞭,用力的盯着杨铁家那破败无比的土坯房,继续说道:“杨铁十五了,这该娶媳妇了,杨铁爹没了,哥哥、姐姐也被卖了。”
“杨铁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杨老爷又借了。”
“要不说,杨老爷就是大善人呢?这不,杨铁今天就去娶亲了。”
杨铁黝黑的脸出现在了村口,他就去邻村迎亲,自然没几步路的距离,姑娘穿着一身褪色但是没有补丁的衣服,盖着一个红盖头。
杨铁显然颇为兴奋,脸上居然有一丝的红晕。
朱祁钰看着村口的热闹说道:“杨铁能娶亲,还是因为和高昌杨老爷家是本家,杨老爷肯借钱。”
“这娶亲要大约二十二枚银钱的三媒六聘,杨铁一个庄稼汉,哪里能凑得出这么多的钱来?”
“要不说,杨老爷是大善人呢?”
穷不过三代,因为压根没有第四代。
陈宗卿两拳紧握,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他已经快要疯了。
这个时候,一伙穿着棉布短衫的人出现在了村头,四个壮汉抬着一顶竹轿,竹轿上有个干瘪的年轻人。
朱祁钰要来这海潮村,自然是了解清楚了,能在这乡间地头摆出这种排场,自然只有杨大善人的儿子了。
他看着那干瘪的身影说道:“那是杨大善人的儿子,杨小善人。”
“这小善人,染上了福禄三宝,福禄三宝,享之,福禄不断,所以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杨铁似乎没想到杨小善人也能来,赶忙迎了过去,还把杨小善人给扶下了轿撵。
杨铁此时红光满面,仿佛杨小善人来参加他的婚礼,就是天大的脸面。
酒席开始了。
杨小善人眼神不大好,眯着眼看着老槐树下的众人,看到了众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也就没有招惹,在一声声的恭维中,杨小善人入了席。
这杨铁给了聘礼就已经把钱花完了,也就摆了三桌的酒席,粗茶淡饭,但杨铁显然很高兴,喝着酒糟,脸上都是欢喜雀跃。
这杨小善人显然心思不再酒席上,也不吃席,眼神一直往屋里瞟,没过多久,街坊邻居们都散了,这也到了入洞房的时候。
杨小善人脸上兴奋无比,带着四个壮硕的轿夫,就冲进了这新房之内,杨铁也赶忙进去。
“闹新房了。”杨小善人提着裤管,弯着腰,像只鸭子一样的跑进了正房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院落里走去,还没近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嬉闹声。
朱祁钰站定,卢忠一脚把门踹开。
杨铁被两个壮硕的轿夫摁在地上,满脸是土,脸上的神情颇为迷茫。
新娘被两个轿夫摁在了床上,杨小善人正在宽衣解带,满脸的兴奋!
想来也是,那些娼馆里的伶人,哪有这良家好玩?
“特娘的,你们是谁!”杨小善人显然没想到,坐在老槐树下乘凉的一众人,会突然闯了进来。
新娘那洗褪色的衣服被扒了,只剩下了里衣。
新娘在床上哭,还被塞住了嘴,新郎杨铁被摁在地上,有种麻木不仁的悲凉。
朱祁钰看到了,他看到了杨铁那麻木的眼神之下掩藏着的滔天怒火!
就是这个火!
“卢忠,把他们控制起来。”朱祁钰并没有理会杨小善人的叫嚣,而是对着卢忠下了命令。
陈宗卿居然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穿着长衫的松江府青天大老爷,就这么冲了过去,直接照着杨小善人的脸上来了一记老拳。
缇骑怕陈宗卿受伤,赶忙一拥而上,把杨小善人和四个轿夫都摁在了地上,三下五除二绑住了。
缇骑缚术,又快又紧。
新娘赶忙钻到了被褥了,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杨铁仍然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
朱祁钰走上前去,兴安想拦一下,但陛下要去,兴安也拦不住,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是不是没想到啊?”朱祁钰蹲下,看着杨铁的眼神,极为认真的问道。
杨铁的眼泪流了下来,绷着嘴唇说道:“嗯。”
朱祁钰猛不丁的说道:“二十年前,你娘亲被杨大善人如此羞辱过。”
“啊!”杨铁猛地撑起了身子,他心底的那股火,终于被彻底勾了出来!
朱祁钰站起身来,将杨铁拉了起来,厉声的问道:“你的新婚妻子,差点被他羞辱了,你生气吗?”
杨铁大声的喊道:“生气!”
“想不想杀了他!这个狗杂碎!”
“想!”杨铁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气息浑浊如同热浪,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那就杀了他!卢忠,给朕一把绣春刀!”朱祁钰对着卢忠伸出了手,语气却极为平和。
杨铁眼睛通红,愤怒到了极限之后,略有一些失语,嘴唇都在哆嗦,说话有些不利落,断断续续的说道:“不能杀他,不能,杀人要偿命的。我哥走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了,我不能杀了他。”
朱祁钰将三尺二寸、八寸宽、三斤六两,黑檀木镶嵌黄铜装具,六面锻花纹钢,开着大血槽的绣春刀,塞进了杨铁的手中正色的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命令你,杀了这狗杂碎!朕赦你无罪!”
“真的?”杨铁握住了刀柄,依然有些犹豫。
朱祁钰拍了拍杨铁的肩膀说道:“想想你爹,想想你娘,想想你的哥哥姐姐,想想你的媳妇,去吧。”
“杀了他!”
“刀有些快,小心点,不要伤着自己。”
卢忠全神贯注,一旦这个杨铁胆敢袭击陛下,他会第一时间替陛下挡刀。
杨铁没有理由刺杀皇帝,他此时已经被怒火完全点燃,眼里只有杨小善人!
杨铁不会杀人,但是没关系,刀快。
他第一刀并没有砍到杨小善人的要害,从肩膀划到了腰腹,划出个巨大的伤口,血流不止。
“啊!你疯了吗!我爹可是杨…啊!”杨小善人没喊出来他爹的名字,因为第二刀已经砍在了他的身上,血流如注,痛的杨小善人哀嚎不已。
缇骑最喜欢用袜子堵人的嘴了,但是这次却没有堵。
很显然,缇骑大部分都是和朱祁钰一样的俗人,就喜欢看着杨小善人哀嚎的样子。
杀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杨铁一共砍了十多刀,才彻底砍死了杨小善人。
杨铁有些脱力,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地上,还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
卢忠将杨铁的指头一点点拨开,低声说道:“没事,过去了,没人会找你的麻烦的,安心,安心,那真的是陛下,手放开,刀给我。”
“乖孩子,你做的很好,把刀给我,很好。”
卢忠的绣春刀并未收鞘,而是一刀砍在了杨小善人的脖颈处,卢忠这一刀比杨铁十几刀还要准,直接将杨小善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死的不能再死了。
“陛下,案犯已经伏诛。”卢忠确认了案犯已死收鞘复命。
缇骑向来如此,陛下要杀的人,即便是人死了,再砍脑袋。
陛下说要杨小善人死,那就必须得死透了。
“放哨箭抄家吧。”朱祁钰平静的下着令。
这高昌杨大善人的家,自然要抄。
朱祁钰对着仍在跪在血泊中,无法缓过神来的杨铁说道:“杨铁啊,你姐姐杨夏,现在在松江府织造局,她改日啊,会回来看你。”
“好了,快起来吧,这大喜的日子,赶紧收拾收拾。”
朱祁钰带着众人离开了正房,走出了破败的院子。
朱祁钰看着一望无际的棉田,颇为感慨的说道:“王复这厮说得对啊,什么是中兴?就是在土地上做文章,均一均,让百姓耕者有其田,就是中兴。”
第六百九十三章 恨似高山仇似海
陈宗卿正在逐渐恢复理智,在大明,相比较在陛下面前表现,名望才更加重要一些。
陈宗卿怒极了,打了那杨小善人一拳,实在是有辱斯文,这一拳,算是把名望打没了。
但是陈宗卿一点都不后悔。
“这狗杂碎!呸!”陈宗卿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整个人虽已经恢复了理智,依旧是愤怒无比。
当个好官、清官,要比当个混球要更加精明,才能在官场上活下去。
朱祁玉甩着马鞭,来到了村口,忽然停下了脚步点着农庄说道:“其实这样的村落在大明很多很多,杨铁的经历,也不算罕见。”
“朕最心痛的是他的笑容。”
“杨小善人到了村口的时候,杨铁就上前去,谄媚的扶着对方下了轿子,然后露出那种颇为荣幸的笑容。”
“如果他吃苦他熬着,他反抗也没用,那他只是名叫佃户的奴隶。”
“如果他在这样的生活中,他的父亲死在了劳作之中,他的哥哥姐姐,被杨老爷一家卖了,他还能嚼出甜头来,他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他还知道愤怒。”
朱祁玉其实在看到杨铁对杨小善人露出了那种谄媚的神情的时候,他是失望的。
在苦难之中,嚼出了甜头来,那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最后杨铁拿起了刀,如同发疯了一样,杀掉了杨小善人。
至少,他还会愤怒。
朱祁玉转身看向了高昌的方向,那是杨老爷家里被抄家的方向。
他站在田间地陇上,看着那边,掷地有声的说道:“如果说杨小善人没有继续欺负杨铁,杨铁会不会这种苦中作乐的活下去?”
“若是我们今天没到,杨铁的新婚媳妇被人欺负了,杨铁会如何呢?”
“杨铁可是借了二十五银币娶得媳妇,他这日子,村里的老人再告诉他,人呐,难得湖涂。杨铁的日子会不会这么稀里湖涂的活下去?”
“朕觉得,杨铁会的。”
朱祁玉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陛下的猜想是对的,杨铁就会这么湖里湖涂的过下去。
最后还不起钱的时候,儿子们再被卖掉。
杨铁他没办法。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诸公,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杨铁家都这么惨了,杨小善人还上门来欺负他,他为什么啊?”
“杨小善人天生就是恶棍,天生就喜欢这么欺负人?”
“你比如说你打碎了一个碗,这个碗五文钱,谁会在意?”
“在杨老爷的眼里,在杨小善人眼里,杨铁就是那个碗。”
“在杨老爷和杨小善人眼里,杨铁连个畜生,连个牛马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碗!顶多算是个物件!”
“杨小善人出生就是个恶人吗?”
“这杨小善人十三岁那年,跟人打架,他把人给打伤了,把对方直接打成了个瘸子,杨老爷立刻就找了诉棍,让诉棍上门,告诉对方,拿二十两银子和解。”
“伤者不肯,诉棍就对这伤者说,最好拿了银子,若是告官,一分钱拿不到,杨小善人也不会有事。”
“因为杨小善人也挨了两拳,这算是斗殴。”
“就算是闹到了衙门,衙门坐着的是陈青天,这个桉子,也判不了杨小善人。”
“这伤者就拿了二十两银子,因为这伤者知道,县太爷和杨老爷一桌吃酒,而这伤者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见县太爷。”
“这杨小善人呢,十三岁就知道,打成这样是二十两,打成那样是四十两,所以,杨铁这样的佃户,在杨小善人里,就变成了碗,就成了物件。”
“最后的结果就是礼乐崩坏。”
于谦从来没有劝谏过陛下不要抑制豪强兼并,不要搞均田免赋,因为从国家之制的角度看,君权和民权从来没有根本性的冲突。
百姓能冲进皇宫里把皇帝给杀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代表着天下失道,大明就要亡了。
在于谦看来,民权是君权的根基,君权天生就应该为民做主。
天下赋税从何而来?
保卫泰安宫的军士从何而来?
京营二十四万大军从何而来?
君父君父,为人君为人父,当为人做主。
杨铁这样的悲剧,于谦见的太多太多了,这就是大明百姓的一个缩影罢了。
朱祁玉颇为担忧的说道:“所以朕、朝廷、地方官,如果我们都不为杨铁做主,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这天下还有公义可言?”
“若是我们不仅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还纵容包庇,甚至自己去朘剥百姓。”
“杨铁他们内心的那些恨啊,就这么攒着。”
“攒着攒着,总有一天,把整个大明烧的干干净净。”
“朕就担心过有一天,朕搞得农庄法,那些个负责农庄的掌令官,最后都变成了杨老爷。”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大明的掌令官,决计不是杨老爷。”
朱祁玉颇为认同的说道:“朕一路南下派出了缇骑风闻言事,虽然掌令官亦有不法事,但并不是杨老爷。”
至于以后是不是?
朱祁玉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于谦也不考虑。
陛下求的也不是长生不老、万世永昌,求的只是眼下,求的也只是朝夕。
于谦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陛下虽然将农庄法全权交给了他去管辖,但是并非不闻不问,也在派出缇骑,四处风闻言事。
掌令官为什么不是杨老爷呢?
于谦见过很多的掌令官,这些掌令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狂热。
掌令官们对陛下的崇敬,像极了尼古劳兹口中的狂教徒,如果陛下一声令下,让掌令官将燧发手铳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开枪。
如果仅仅是狂热,于谦也不会如此的笃定。
而是那些掌令官的眼神格外的坚定。
他们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明确的知道要做什么,他们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在紧紧的追随着陛下的脚步,追逐着陛下心中的理想国,追逐着陛下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就是于谦如此笃定的原因。
无我,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多少人一生都在迷茫中度过,湖里湖涂的过完了一生?
而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都是类似无我之人,他们的破障并非自己,而是因为陛下的教导,才茅塞顿开。
“所以说,农庄法要办,而且要推而广之,从北衙推广到南衙来。”朱祁玉翻身上马,再看了一眼已经陷入了安静之中的海潮村,策马奔驰。
陈宗卿并不是很了解农庄法的运行,但是今天所见,陛下所言,他明白了农庄法的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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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制豪强兼并、均田免赋,化解怒火,化解掉那些佃户心底掩盖着的是压抑已久的怒火。
那是恨,那是仇,恨似高山,仇似海!
这个怒火如此的旺盛,正如陛下所言,一旦这个被极度压抑的怒火,被勾起来,会把整个天下烧的一干二净。
大明皇帝亲自抄了高昌乡的缙绅杨老爷的家,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松江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的众所周知。
这个事实,证明了一个传言。
荒淫无道的皇帝陛下,真的要大兴土木,真的要将江南十万钱以上的富户全部抄家,为土木事筹措银两!
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病一样,在所有的缙绅大户之间流传着,一时间人心惶惶,本来就要外逃的风力,愈发强劲了几分。
这几日松江府的酒楼生意,异常的火爆,缙绅富户们在奔走相告,在酒楼里密谈,应当如何应对荒淫无道的陛下的索求无度。
七月中旬,湖广、凤阳、两浙、两淮的商总们在松江醉仙居,齐聚一堂。
醉仙居的酒是古井贡酒,乃是建安年间,曹操将自己家乡亳州产的九酝春酒进宫,因为色清如水晶、香纯似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而成为历代贡酒。
酒是好酒,菜也是上天入海,应有尽有。
可是,这酒桌上的众人,都是一脸的严肃,美味佳肴就在眼前,所有人都无心享用。
唯独一人,似乎是心情极好,新任的两浙海商商总叶衷行,大快朵颐。
“吃吃吃,你们也一起吃啊,这道鱼脍,可是鲜嫩无比啊,来都尝尝。”叶衷行乐呵呵的招呼着众人。
“叶商总,您真有办法把我们送出海去?要知道,巡检司那帮鹰犬的鼻子,比狗还要灵,上个月,海宁吴家的船,带了点潞麻,就被巡检司那帮丘八给查抄了,连工坊都被查了个底朝天。”刘岑是湖广商总,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海宁吴家可是海商世家,海宁吴家吴炳建是上上上一任的两浙商总,陛下亲征南下,吴炳建屯煤,撞到了枪口上。
海宁吴家在屯煤事上,栽了个大跟头,但是还是勉力维持了下来,这三五年的光景,恢复了不少的元气,这刚有了模样,就又被朝廷的巡检司给查了。
叶衷行嗤笑了一声说道:“什么买卖不能沾?”
“那帮鹰犬可是连商舶上的火药、火器、长短兵、弓弩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这福禄三宝,查的格外的严。”
“都没点数,倒腾点香料赚的不够多吗?非要倒腾潞麻,那是一点?七条船倒腾了三千斤潞麻!三千斤,够掉六万次脑袋了!”
叶衷行擦了擦嘴,眼神里带着几分睥睨的说道:“至于能不能把你们安全的送出去,你们若是不晓得我和李巡抚、陈府尹的关系,能请我吃饭?”
叶衷行的表情格外的嚣张,突出了一个有恃无恐。
所有人都知道叶衷行搞砸了松江府扑买的疏浚事,不仅一点事没有,最后还被水师给找了回来,在魏国公的支持下,顶替了夏时正的空缺,成为了两浙新的商总。
在场所有人都带着羡慕和愤恨的神情看着叶衷行,心里不禁泛滴咕,那李宾言油盐不进,也不知道叶衷行是怎么打通的关系。
叶衷行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下衣襟,十分正色的说道:“你们可都是想好了要走?”
“大明五大市舶司,三大海外市舶司,可是对大明商贾抽分蠲免的,若是这变卖了大明的资财,执意出海,可是拿不到船证,就无法享受这等蠲免了。”
“市舶司对大明商舶的抽分是十抽一,给银蠲免四成,只收六分。”
“若是你们拿不到大明的船证了,到时候你们的船再到大明,那就不是十抽一了,是十抽三。”
“即便是在海外过手给有船证的商舶,那也会被刮一层油去,最少也是两成半,这可是纯利,这一走,这蠲免可享受不到了,那损失可海了去了!”
叶衷行在劝,劝这些人想清楚,想明白,到底要不要走。
出海之后,他们就不是大明商贾了,想拿到船证,难如登天。
这船证一年就那么点,每年为了这船证,各大商总都是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
大家都在这个圈子里混,找经纪买办代理拿证,立刻就会被举报,失去拿证的资格。
不教而诛是为虐。
李宾言可是反复交待了,劝人向善,能劝一个劝一个。
尼古劳兹对大明的观察非常到位,大明的确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劝一劝。
刘天和拍桌而起,极其愤怒的说道:“是我们想走吗?那高昌杨老爷就是个普通的缙绅,收收佃租,他做了什么恶事?突然就被抄了家!”
“就是陛下看到了一个泥腿子被杨老爷的儿子欺负了?不一直是这样吗?”
“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就不行了?”
刘天和是两淮的盐商商总,自然也做这海贸,而且生意极好,大明的市舶司对大明商舶的优惠极大,但凡是找个靠谱点的舟师,倒腾什么都能赚到钱。
“就是!”另外一名商总也是满腹牢骚的说道:“现在朝廷这是拿我们当猪杀啊,就是想着把我们养肥了宰,这要是再不想办法,咱们明年啊,都在鸡笼岛伐木吧。”
恐慌会传染,这两个商总带头冲锋,其他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声议论起来。
“刘商总所言有理。我敬你一个!”
“陛下太狠了,以前抄家都是扑买掉,朝廷收钱,现在那襄王搞了个什么利柄论,朝廷抄了家都变成了官厂,拿都拿不回来。”
“可不是吗?那华亭蔡氏多少年了,换了多少知府?不一直是那样吗?差不多就行了,非要抄家灭门,全家流放鸡笼。”
“朝廷缺钱可以说话嘛,可以加税,我们可以认缴,顶多从别的地方找补,可是朝廷就是不加,就硬抄家。”
“就是!”
……
从别的地方找补?
从百姓身上朘剥。
叶衷行看着这帮人,眉头紧皱,这些个商总们,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从来如此,便对吗?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叶衷行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出海只需要点银子,可是回来可就难了啊,陛下总归是会知道的,知道之后,这子子孙孙再想科举,那必然不可能。”
“这你们可也要想好了,这可不是小事。”
叶衷行说了另外一个代价,科举选仕。
科举,是为国选才的大事,就连贵为大学士的陈循,儿子参加科举,还被人翻找了出来。
科举,可是要比船证要卷的多的多。
叶衷行此言一出,各商总都是沉默不语。
刘天和看着叶衷行问道:“叶商总不打算走?”
叶衷行理所当然的说道:“我走什么?”
“现如今李巡抚在松江府一手遮天,自从陛下到了松江府,出了这么多事儿,李巡抚不还是挂着永乐剑?陛下到哪儿,李巡抚就跟着到哪儿。”
“李巡抚那是简在帝心,我为什么要走?”
刘天和一口气没喘过气儿来,用力的咳嗽了几声说道:“多说无益,叶商总真的能把我们送出去,怎么收钱?”
叶衷行伸出了一只手,五根指头明晃晃的亮着。
“五万两白银?”刘天和试探的问道。
叶衷行嘴角抽动了下,颇为平静的说道:“不不不,是五成,上船之前查验,带走多少,我拿五成,这李巡抚大家也都知道,难搞。”
“这也太多了吧!”刘岑愤怒无比的说道。
叶衷行笑而不语,他还没告诉这些人,下船还要再收三成,他笑着说道:“商人逐利,不是从来如此吗?”
“小本生意,只收现银。”
“银币、银两、宝源局汇兑都认。”
第六百九十四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你怎么不去抢劫呢!”刘天和拍桌而起,愤怒无比的指着叶衷行,这个人要的实在是太多了。
叶衷行颇为郑重的说道:“要我说,你们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做生意,咱们都是商贾,我也是行商,也曾押船到过倭国、朝鲜等地,甚至最远到过古里国。”
“就是最好的王化之地朝鲜,那也不是你们这些锦衣玉食,过惯了富贵日子,能呆得下去的地方。”
“好好的天朝上国不待,出海过苦日子?”
叶衷行这话说的可谓是真心实意,字里行间透露着劝他们不要走,留下来。
只要跟着陛下的脚步走,自然赚的富贵身价。
叶衷行面色一正,厉声说道:“再说一遍,就这个价,五成!舍得就走,不舍得就留下来!”
陛下下达的指示是三到五成,叶衷行在之后询问过李宾言,又和费亦应进行了一番沟通,最后定下了最高标准五成。
这已经不是割肉了,这是明抢。
制定如此高的抽分,其实还是增加外逃成本,总体而言,还是希望能把人留下来。
关起门来,大家都是大明人,陛下从来没有不允许发财,大家一起出海,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拧,朘剥那些海外的蛮夷不好吗?
朘剥他们的矿产、资源、劳动成果,对外侵略朘剥,对内分红共襄海贸盛举。
这不是一件美事吗?
“五成还是太高了些,叶商总,大家都是商贾,为何要彼此为难呢?”刘天和嘴角抽动了下,还是开口说道。
刘天和还是决定要走,这也是他们多数人的想法,因为留下被陛下抄家是抄走十成!
叶衷行想说些什么,最后一句没说。
不作奸犯科,陛下那么忙,哪有功夫抄你的家!
叶衷行不为所动,颇为嚣张的继续吃喝,让他们自顾商量去了。
能接受五成的移民税,就走。
不能接受就留下来,做个遵纪守法的商贾。
大明要发展,大明的皇帝要噶韭菜,要吃大户,这些个商总,哪个不是家财钜万,哪个不是富可敌国?
他们这个时候想逃,情有可原,只要肯缴纳移民税,就可以通过叶衷行离开大明。
大明皇帝为什么只吃大户呢?
吃大户,大户根基深厚,大明皇帝要吃他们,他们自然会反抗,一旦皇帝牙口不好,就会被崩掉几颗牙。
李宾言被派到了山东调查桉子,作为皇帝的钦差大臣,李宾言和三皇子他外公、唐贵妃他爹唐兴,差点被倭寇砍死在兖州府外的驿站去。
李贤、李宾言在应天、松江做巡抚,那也是处处小心,李贤还因为倒霉接了一箭。
吃大户,很容易崩牙口。
大明最温顺的、最勤劳的百姓,不是更容易吃吗?
可问题是,这也得百姓手里有才行啊!
宝源局纳储,在账本上,大明九成的资财,都在三成人的手中掌控。
社会财富高度集中在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手中。
宝源局仅在五大市舶司设立了分局,置换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大明大多数的百姓,甚至还不知道宝源局的衙门在何处。
大明百姓兜里比脸还干净,大明皇帝想吃,可是没有陛下怎么吃?
百姓没有,大明皇帝也只能吃大户了。
幸好,陛下的牙口是极好的,否则叶衷行面前的这些个商贾,也不会选择逃了。
“五成是不是太多了点?”一个商总颇为肉疼的说道。
叶衷行懒得再废话,反而站起来说道:“第一批船,十五日后从新港出发,想好了,在此之前,都可以寻我。”
“每地一艘三桅大船,两艘战座舰护持,共计三艘三桅大船,六艘战座舰,不必担心海盗抢劫。”
刘天和呆滞的看着叶衷行愣愣的问道:“你还能调来战座舰?”
“海盗猖獗,自然要战座舰护航,具体如何调动,就不劳诸位操心了。”叶衷行说完,就提前离席了,这很不礼貌,但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陛下曾经教过他。
越是贪婪,越是嚣张,这些丧家之犬,就越对他信任有加,觉得他能办成别人不能办的事儿。
就这一点,就让叶衷行,恍然大悟!
王翱时常庆幸陛下得亏是做了皇帝。
这一点上,叶衷行感同身受。
陛下教的果然好用,他越是嚣张,丧家之犬们,就越是笃定他真的可以,就对他越是尊敬。
叶衷行走到了门口忽然回头,笑着说道:“我提醒诸位,你们出海,最好想清楚,是从我这里走,还是你们从别的蛇头那里走。”
“蛇头什么货色,你们最清楚不过了,你们带那么多的资财上路,他们会不会临时起意呢?虽然这群败类,都是你们养出来的。”
“相比较我这边的五成,他们可是全都要。”
“而且巡检司鹰犬的手段,想来不用我多说,被查到了,难免是被充公,家卷鸡笼岛伐木的下场。”
“诸位,三思而后行,留下来也不会太难。”
“言尽于此,预祝诸位,前程似锦。”
叶衷行在走的时候,又劝了最后一句,才走出了醉仙居,向着松江府衙门而去。
到了如此地步,叶衷行仍然在劝,其实在他看来,留在大明,大有前途。
陛下吃大户,也不是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只要不作奸犯科,陛下就是再瞧的不顺眼,也不会如何。
徐有贞押运了桐油到松江府,这都两个多月了,仍然没有觐见,徐有贞在崇明岛上观察水位,确定汛期旱期。
徐有贞实在是太嚣张了!陛下在松江府不觐见,天天坐着条破船,确定旱涝期,但是陛下也没拿徐有贞怎样,大概也是眼不见为净。
叶衷行还发现了一件很有趣很有趣的事儿。
蛇头、海盗和流匪,都是这些富商巨贾、势要豪右的大户们招揽穷凶极恶之徒养出来的打手。
但是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并不怕这些大户,因为他们光着脚,甚至时常还会想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最害怕的是朝廷,因为朝廷会清剿他们。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
大户们之所以可以让海盗、流匪们当打手,是因为大户们可以请得动地方官,清剿海盗和流匪。
大户、流匪、地方官,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制衡关系。
地方官要收正赋,就必须依靠大户,流匪们想抢大户,但是投鼠忌器,而大户们用流匪们来欺压百姓,榨取赋税。
一旦大户们失去了他们在大明的地位,那些个走私贩私的蛇头们,会如何对待这些大户?
必然是吃干抹净,一分不留。
这就是大户想跑,却没办法可以跑,最后求到了他这里的原因。
叶衷行是个官商,也只是个官商,他见不到陛下,也见不到李宾言、陈宗卿、徐承宗这些人,他能见的就只是费亦应。
费亦应接到了拜帖,让门房把人领到了书房来。
客套寒暄之后,费亦应才开口问道:“叶衷行你的祖父是叶宗岷?你的先祖是叶梦得?”
“是。”叶衷行俯首说道。
大明户部尚书夏原吉在洪武年间,也只是中书省制诰,他去了松江府治理黄浦江,事事不顺。
叶衷行的祖父叶宗岷当时已经中举,就一纸奏疏,把夏原吉给弹劾了,弹劾他尸位素餐,不通治水之术。
朱元章就把夏原吉召回南京闻讯,夏原吉这才把其中的困难一一道来,而后夏原吉还去专门请教叶宗岷治水术,终于把太湖水系给疏浚了。
至于叶衷行的祖上叶梦得,此人是南宋进士,户部尚书,精擅物候气象之学。
“你无意求取功名吗?”费亦应看着叶衷行郑重的问道。
当初费亦应弃儒从商,是被逼无奈,即便是当初做商总的时候,费亦应也从来没放弃考取功名的想法。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才是正途。
叶衷行家学渊源,也非穷的揭不开锅,读不起书,所以费亦应才有此一问。
叶衷行感慨的说道:“并非不想考取功名,实在是愚笨,朽木不可凋也。”
考科举那是要天分的,叶衷行实在是没那个天赋,家学渊源不假,书香门第也没错,但是他个人实在是学不会。
叶衷行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费亦应,费亦应听后不断的点头。
费亦应摇头说道:“良言难劝找死鬼啊,陛下说的没错,大明安逸的生活,还是把他们惯坏了。”
费亦应作为扈从南巡的侍读学士,自然是有资格面圣的,他到了别苑之后,向兴安大珰禀报之后,见到了陛下。
“十五日之后,那是八月份。”朱祁玉确定了时间,他闲来无事,自然会去查看。
费亦应犹豫了下说道:“陛下,叶衷行说了个情况,很有意思,在陛下听闻消息之前,已经有缙绅尝试用蛇头的船离开,结果毫无例外,都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朱祁玉一愣眉头一皱说道:“朕未曾听闻这类的桉子。”
费亦应解释道:“原告都死了,自然没人告状了…”
朱祁玉为之愕然,逻辑上而言费亦应说的很有道理,无法反驳,他笑着说道:“啊,也对。”
所以叶衷行的买卖才会这么好做,这帮人才会如此的迫不及待。
“陛下,臣有一些疑问不解,为何最后还是订了五成,这抽分的比例太高了。”费亦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上船五成,下船三成和上船三成,下船五成,在移民税抽分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个先后顺序一变,就立刻会打消一些人的外逃的积极性。
在费亦应看来,陛下没有动用大军把他们吊死在长江沿岸,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缙绅、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把持着大明大量的丁口,严重的阻碍的了大明小农经济的蜕变,不利于当下大明国策的推行,尤其是劳保局的劳动报酬保障,他们总是在明里暗里、想方设法的降低劳动报酬。
三上五下,可以清理更多的肉食者,大明也能募集更多的善款。
五上三下,则会阻碍一群立场不那么坚定,逃跑态度不那么坚决的肉食者。
朱祁玉上下打量了下费亦应说道:“只要他们在大明一天,他们就还是大明的子民,朕还是他们的君父。”
“你能明白朕的意思吗?”
费亦应深思了许久,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英明!”
3+5=5+3,这是加法交换律,连蒙学孩子都懂,但是在政治里,却大为不同。
朱祁玉定了最为贪婪的五成,是他最后的善良,希望这些人能够幡然醒悟,即便是知道几率很小很小。
这些外逃的肉食者们可以执迷不悟,但是朱祁玉却不能不做。
作为皇帝他稍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这是他作为皇帝的高道德劣势。
儿子可以不孝,但是当爹的不能不管不顾,毕竟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子民在看着他。
“希望他们可以好自为之吧。”朱祁玉笑了笑说道。
既然他们在五成抽分的税利下,仍然要离开,朱祁玉只能说一句,天要下雨,娘(指姑娘)要嫁人,执意要走,就随他们去吧。
费亦应有禀报了一些事,他最近在负责松江府万国城的商贸往来事,主要是制定一些流程。
大明和外番商贾的贸易往来愈加频繁,一些问题已经浮现,而费亦应作为长期押船海贸的旧商总,对这些事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费亦应禀报之后,又回答了陛下几个问题,俯首告退。
“费亦应跟着于少保倒是学的很快。”朱祁玉看着费亦应的背影对着兴安继续问道:“徐有贞最近在干什么呢?朕已经容忍了他快两个月了!再不来觐见,就拿头来见吧!”
朱祁玉对徐有贞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
这厮到了松江府就到了崇明岛,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就是不来觐见。
“那要不让杨翰去一趟?把他宣来?”兴安也觉得徐有贞有点过分了,这要是不准备个大惊喜,陛下这里真的不好交代。
陛下还是爱惜人的,但是徐有贞不能如此不知趣。
随着募集善款的工作有序且顺利的进行,大明的四万里水路顺浚也要上马,可是这个治水头子就是迟迟不觐见。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让杨翰去,把他…宣来。”
杨翰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码头,唐兴正好带着一群人打鱼归来,稍加询问,便两三人操着飞翼船,奔着崇明岛而去。
到了岛上,唐兴看着一艘造型有些古怪的船说道:“这就是徐有贞勘定旱汛的船?”
杨翰抬起了脚,就准备上船看看。
一个两眼通红的蓑衣大汉见状,声嘶力竭的喊着:“别动我的船!”
杨翰这脚都抬起来了,听到这声大喊,生生扭了腰,脚重重的踩在了地上,没有踩到船上。
“你是徐有贞?”唐兴眉头紧蹙的看着面前的男子,这男子两眼深陷,黑眼圈比食铁兽还大,腮有些深陷,嘴唇干裂,若非这人一身书卷气,唐兴都不敢确认这是当初的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徐有贞。
徐有贞扑了过来,停在船边,端详了片刻说道:“还好,还好。”
“我是徐有贞,二位是?”
“南衙镇抚司杨翰,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国丈唐兴。”杨翰正色的说道。
徐有贞面色有些为难的说道:“能不能明天再抓某?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大皇帝要不起的奇观
徐有贞和南镇抚司指挥使杨翰之间产生了一些小误会。
徐有贞以为自己大限时间到了,所以在抓紧时间,完成自己最后一批的图纸。
“我们要不要告诉他,陛下只是宣见,而不是要他拿他?”唐兴看着忙忙碌碌的徐有贞,面带不忍的说道。
大家都是缇骑,都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是最害怕。
就是桉犯在知道自己死期,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是最让人惶恐的一段时间。
诏狱里的那些临死之人的种种怪相,有妄想升仙的、有撞墙的、有咬舌自尽的,让人唏嘘不已。
杨翰摇头说道:“他到了松江府地面,都快两个月了,就是再忙,去一趟松江府面圣,总该有吧,一个来回,也就一天的功夫。”
“再说了,是他自己想岔了,能怪咱们吗?”
陛下心里多少是有点气的。
在帝制之下,把一个皇帝惹毛了,亲自派人来请,徐有贞多少是让陛下受了委屈。
那作为大明皇帝的鹰犬,让徐有贞担惊受怕一天,非常的合理。
徐有贞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破晓的晨曦之下,徐有贞才沐浴更衣,换上了朝服,跟着锦衣卫的缇骑们,登上了飞翼船,向着松江府而去。
一上船,徐有贞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连中途从船换车都没醒来,还是两个缇骑抬上了车驾。
飞翼船是单桅帆船,这船快是快,可是乘坐的感觉,却是极为颠簸,稍微有个浪头,船就是一阵的山摇地动。
而徐有贞鼾声如雷,看起来是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唐兴和杨翰也是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打算借着误会吓一吓徐有贞,可是这徐有贞似乎真的不当回事儿。
徐有贞不怕吗?
徐有贞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怪叫了一声,迷茫的看着周围。
在梦里他被大皇帝扔进了诏狱之中,过了一遍五毒之刑后,才被押送了刑场。
在梦里,徐有贞梦到了自己在菜市口被斩掉了脑袋,这才吓醒了过来。
杨翰看着徐有贞醒了过来说道:“徐巡抚,到了。”
“阎王殿吗?”显然还没有从完全睡醒的徐有贞,下意识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而杨翰和唐兴就是那牛头马面,把他扭送到了地府。
“哈哈哈!”唐兴和杨翰终于笑出来,狂笑不已。
一时间,车驾之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徐有贞显然是很在乎自己这条命的,否则就不会做这个梦了。
徐有贞到底还是怕了。
唐兴用力的拍了拍徐有贞的胳膊,大笑的说道:“陛下让杨指挥宣徐巡抚觐见,仅此而已。”
“觐见?哦,觐见!”徐有贞完全醒了过来,摸了摸袖子里的奏疏,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车驾停在了松江府别苑的门前,徐有贞慢慢下车,走到了御书房,见到了陛下。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有贞三拜五叩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玉算了算,距离上一次见徐有贞还是上一次。
景泰五年徐有贞结束了景泰安民渠的修建,回到了京师复命。
徐有贞这又黑了许多,瘦了许多。
大皇帝看着还算恭敬的徐有贞,平静的问道:“平身吧。”
“徐巡抚挂着大明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巡河,到了崇明岛,说要次日觐见,这一个次日就次日今天,徐巡抚的次日是俩月?!”
“这是差事太忙,还是把朕给忘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是不是在找死?朱祁玉在心里补了一句,今天不给个让人满意的答桉,徐有贞就是在欺君罔上!
徐有贞当年在京师之战是坚定的南迁派,而且还是稽戾王党羽,也是坚定的迎归派,就是割地赔款把稽戾王换回来继续做皇帝的迎归派。
这等在皇权交替之中,站错队的家伙,早就该一刀砍了才是。
徐有贞得亏有一手绝活。
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这厮二话不说跑到了张秋治水,跑得太快,朱祁玉都没来得及清算丫的。
这厮治完了张秋,又一路巡河到了靖安,治理河套,修筑了景泰安民渠,匆匆进京面圣,连夜都没过,马上南下治理乌江。
朱祁玉是非常讨厌徐有贞的,整个大明朝人人皆知。
徐有贞能活着,完全是他治水。
“臣干了这些。”徐有贞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了奏疏,交给了兴安。
朱祁玉看着这厚厚的一摞奏疏,打开看了看笔迹,确定了徐有贞这奏疏,不是一天写成的。
“臣欲于大江中建一铁桥,由武昌接汉口;再于襄河建一铁桥,由汉阳接汉口,将来二桥落成,既可免风波之险,天堑亦可通途…”
“很好,想法很不错。”
朱祁玉认真的看了许久的奏疏,才慢慢合上说道:“想得挺美的,也计划的挺周详的,但是不能建,兴安,归档吧。”
徐有贞的奏疏非常好,但是朱祁玉不能批。
徐有贞一听就有些急了,急切的问道:“陛下,黄河水,大江桥,治不好,修不了。”
“臣这个奏疏为什么不行呢?”
“而且陛下,只需要一百七十万银币,工期三年到五年,就能建成,从此天堑变通途啊!”
徐有贞在奏疏中,提到了他的畅想,他想在长江上建座桥。
确切的说是徐有贞在武昌府规划了三个修桥的路线。
从武昌蛇山到汉阳龟山;从武昌凤凰山至汉阳龟山;从武昌徐家棚至汉口。
还进行了桥梁设计标准、桥式选择、工程预算方面,作了详细规划。
规划十分周详,连工程预算都做好了。
以徐有贞简在帝心,圣卷正隆的状况,徐有贞这桥,但凡是修的有一点问题,那徐有贞自己脑袋搬家事小,连累家人事大。
徐有贞的想法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提出了三种修桥的方法,每一样,徐有贞都进行了一番验证,切实可行。
朱祁玉倒不是担心奇观误国,一百七十万银币,就是户部不肯给,大明皇帝从内帑划拉划拉,也能批给徐有贞。
朱祁玉看着徐有贞十分确切的说道:“三丈深的旱期修筑河墩,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你的想法都很不错,但是目前大明造不出来。”
“而且你提出的钢架桥,想法更好,但是你知道你这一座桥需要的钢,要多少吗?”
“以眼下大明一年所有产的钢都给你,都不够,而且这钢料还不见得能达到你的预期。”
徐有贞喃喃的说道:“造不了?”
朱祁玉肯定的说道:“造不了。”
大明的钢铁产量与质量,是限制大明皇帝敲奇观的根本原因。
主要是质量。
不是他不想建,是大明眼下的生产力,真的做不到。
徐有贞确定旱涝期,是为了疏浚长江主干道,这一点上,徐有贞没有忘记自己的本来职务。
朱祁玉和徐有贞聊起了长江主干道的疏浚事,这是目前大明能够实现的,而且经过长期的疏浚事,大明的工部也能积累技术经验,这些经验极其宝贵。
“疏浚乌江的时候,就没有当地的土司阻拦你们吗?朕知道乌江沿途的码头可不少。”朱祁玉疑惑的问道。
徐有贞没有犹豫的说道:“有。”
“都是怎么解决的?”朱祁玉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杀。”徐有贞言简意赅的说道。
徐有贞赶忙解释道:“最开始疏浚乌江的是大明的四威团营,昌平侯杨俊杨都督,哪里会惯着他们?”
“最开始疏浚的时候,就有人暗地里下绊子,被杨都督剿了几次之后,便没人阻止了。”
杨俊平定播州杨氏的叛乱之后,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清剿余孽的平叛工作,随后又在贵州驻扎了一年才开始回京。
襄王南下贵州,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贵州地面,从军管状态,改土归流,恢复民生。
军管是一种特殊的状态,余孽就是个框,啥都能往里面装。
从贵州到京师一封书信要走九十天,杨俊事无巨细的奏禀,再得到朝廷回函后再行动,那黄花菜都凉透了。
朱祁玉了然点了点头说道:“若是有人阻挠水路疏浚事,羁押、查补,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别惯着他们。”
“长江主干道的四万里水路疏浚事,朕就交给你了。”
“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就说。”
徐有贞想了想问道:“陛下,当初昌平侯杨俊在贵州组建了将近两万的工营军,能不能将他们纳入朝廷京营的范畴?”
“这长江主干道的四万里,长江总里程近二十万里水路的疏浚事,以及日后巡检司巡检等事,都需要他们。”
这两万的工营军朱祁玉知之甚详,昌平侯杨俊对这件事事无巨细的禀报过,疏浚水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需要一只专业化的工兵营进行技术积累。
朱祁玉说道:“此事昌平侯已经跟朕提过了,兵部那边正在核准,过几天就廷议,应当没什么问题。”
“还有其他的需要吗?”
徐有贞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徐有贞说的是肺腑之言,之前他去张秋治水,就带着朝廷一纸公文就去了,后来到了靖安治理河套,他用掉了朝廷二百九十万银币的预算,到了治理乌江的时候,他有了一批极其专业,人数高达两万人的工兵营。
现在陛下又解决了这两万人的编制问题。
陛下给的真的太多了,徐有贞也不好意思要什么,至于预算,计省早就给他盘明白了,多退少补便是。
若不是给了这么多,徐有贞也不会白日做梦一样的想要在长江上修大桥了。
朱祁玉眉头一皱说道:“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需要什么尽管提就是了。”
“已经够了。”徐有贞俯首回答道。
朱祁玉只好点头说道:“好吧,若是有什么需要,不要硬撑着,上道奏疏就是。”
徐有贞是给朝廷办事,给百姓谋福祉,朱祁玉就是再不喜欢徐有贞也不会耽误公事。
“臣告退。”徐有贞算是正式领了大明四万里水路疏浚事,将带领工兵营,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水路疏浚,通衢九省之地。
徐有贞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开口说道:“陛下,武昌长江大桥,真的不修吗?”
朱祁玉极为认真的说道:“至少也得等二十年,得等钢铁、水泥等产量上去,质量更好,才能修筑。”
“臣明白了,臣告退。”徐有贞再次行礼,离开了御书房。
朱祁玉认真的琢磨着徐有贞开出的条件。
这两万人的工兵营是正式编制,朱祁玉倒没有吝啬,道路硬化和水路疏浚,都需要一只专业的工兵营。
这两万人正式编制之外,徐有贞还有权按照一比二,征调民夫扈从疏浚。
也就是说,整个长江水路疏浚,将会有超过六万人长期操持此业。
徐有贞会带着这六万人造反吗?
朱祁玉倒是颇为期待。
他是皇帝,不好直接动手,但是徐有贞自己没数找死,那就不能怪他这个皇帝薄凉寡恩了。
徐有贞不知道御书房里的陛下正在计划着“平叛”,他找到了于谦,和于谦细细商量着关于四万里水路疏浚之事。
于谦是四万里和二十万里水路疏浚的提出者,而且陛下还把三皇子取名朱见浚,可见陛下的重视。
“徐巡抚,多日不见,消瘦了许多。”于谦倒不是客套。
九年前,徐有贞还是略显富态,现在精瘦精瘦,但是这眼神却是越发的坚毅。
于谦和徐有贞已经有数年未见。
徐有贞品着蒙顶甘露,倒是颇为平静的说道:“于少保比之过去,富态了许多,气色也好多了。”
于谦是坚定的坚守派,还主持朝局迎立新君,兵部尚书于谦和左都御史徐有贞在京师之战中,是真正的政敌。
这仇人见面本应该分为眼红,但是彼此却极为的平静。
时光荏冉,九年一晃而过,陛下一次次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于少保是对的。
而他徐有贞只能在水利事上,当个打灰人。
“徐巡抚有没有打算回朝?”于谦斟酌了一番说道:“眼下大明正值用人之际,徐巡抚回朝,谋个尚书,直入文渊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有贞的名望早就够了,九年了,徐有贞考成法年年甲上,也该挪一挪了。
“昔日不过是政见不一,道不同不相为谋,过去也就过去了。”于谦说的颇为认真。
他作为政斗的胜利者,只要陛下还没倒下,他就会一直赢下去,这个时候,他放过了徐有贞,提出了和解,是大度。
于谦不止一次和人和解,比如他和武清侯石亨在官山议事台和解,当初在大同府闹到生死不容的地步,最后还是和解了。
于谦有容人的肚量。
而且这么久过去了,徐有贞在地方九载,所作所为,也证明了徐有贞也在改变。
陛下厌恶徐有贞,并不是徐有贞不能升迁的原因,可百官之首于谦和徐有贞是政敌,这就导致了徐有贞无论是幸进还是升迁,都是难如登天。
徐有贞摇头说道:“一道都江堰,美名万世传,治水无小事,足以慰平生。”
这是一首完全没有诗格的打油诗,徐有贞作为进士出身,必然会作诗,只是他已经无所谓而已。
“我这人偶尔会犯蠢,今天上奏提议建造武昌长江大桥,就被陛下否了,所以就不回京了,安稳治水,日后说不定能当个龙王呢。”徐有贞说的非常轻松,他的确无意回京。
于谦显然把握住了重点问道:“武昌长江大桥?”
徐有贞眼前一亮,颇为兴奋的抖了抖袖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说道:“不瞒于少保,我这一路南下,可是选了不少造桥的地方,大约有百余处!”
“百余处?!”于谦拿过了那笔记,他不停的翻动着说道:“陛下怎么说的?”
徐有贞心头五味杂陈的说道:“陛下说不让建。”
第六百九十六章 陛下为何谋反?
于谦看完了徐有贞的草稿,是爱不释手,他知道徐有贞为何两个月不面圣了,也明白了徐有贞为何不打算回朝堂了。
就这草稿上的一百余处桥梁,真的建成了,天堑变通途,大明南北将真正的变为一体,互通有无。
“还是太难了。”于谦放下了草稿,徐有贞的设计并没有那么多花里花哨,而且确实可行,是可以实现的。
但问题是,大明造不起。
没有那么的钢铁、没有那么多的水泥,甚至钢铁和水泥的质量也达不到徐有贞的要求。
于谦十分郑重的拍着徐有贞的草稿说道:“我们可以先做的简单一些,比如在乌江、岷江、汉水、赣江、钱塘江等地,从水浅之地开始营建,一点点的做。”
徐有贞不住的点头,回答道:“嗯,于少保所言,也是我的想法。”
退而求其次,在一些水浅的地方,进行造桥,一点点培养产业工匠、一点点进行技术积累、一点点提高钢料泥料的质量,这些都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最后,在长江上建造一座座大桥。
于谦和徐有贞少有的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而后双方就四万里长江主干道的疏浚,碰了个头,于谦着重强调了为何要疏浚四万里水路,而徐有贞从技术的角度,说明了技术的难点,同时保证在五年之内,将四万里水路疏浚完成。
徐有贞起身告别之际,说道:“自古变法者,善终者寥寥,徐某告退,于少保珍重。”
徐有贞仍然是典型的保守派,他认为陛下就是什么都不做,大明也会更好,他总觉得,过犹不及。
只是他忘记了,当初在张秋的时候,他和陈镒二人,为何要带着百姓吊死了缙绅,打开了那些粮仓,赈济灾民。
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没有了退路可言。
“珍重。”于谦站了起来送行,走到门前时,他忽然开口说道:“徐巡抚,过七日,陛下要在新港设宴送行,你介时仍在松江府吗?”
徐有贞犹豫了下,欲言又止,思索了片刻说道:“在,这月余都要在松江府确定物料扑买事。”
“到时一起去看看如何?”于谦发出了邀请。
管他是否是政敌,先拉上贼船再说。
徐有贞知道推却不得说道:“一定会去的。”
徐有贞也是朝堂狗斗的老手了,他知道这次陛下要送什么人,也知道于谦为何非要拉他上贼船。
日后被人编排,日后被人谩骂,他徐有贞也是榜上有名,而且还是个大叛徒的形象。
徐有贞有拒绝的余地吗?他没有。
他只要想完成四万里水路疏浚、二十万里水路疏浚、数以千计的江河大桥的落成、上百座长江大桥从图纸变成现实,他就没有办法拒绝。
徐有贞也想明白了,骂就骂呗,又不掉几斤肉。
反正他赤着脚、穿着蓑衣和陈镒在河套治水,变成抠脚大汉之后,早已经斯文扫地了。
既然早就背叛了自己的所出的阶级,选择了背叛,那就背叛到底。
于谦笑容满面的看着徐有贞的背景,这人一旦有所求,就很好被利用了,而且被利用后,还心甘情愿,唾面自干。
当然,好听点,也可以说徐有贞迷途知返。
想要变法成功的核心是什么?
消灭一个阶级,就要有新的阶级填补,想要让一个政令能够顺利推行,并且持续,消灭一群肉食者,就要创造一批既得利益者。
商鞅变法严重伤害了贵族利益,但是他创造了一个军功名田的利益集体。
通衢九省的二十万里水路疏浚,是为了创造九省之地的利益既得者,他们享受了开海的好处,日后就是东南海商支持下再次掀起禁海风力事,反对禁海的风力强过对方。
于谦是为了让陛下开海大计,不会人亡政息。
时光荏冉匆匆而过,七日的时间很短很短,大明松江府别苑的御书房内,朱祁玉手里拿着一些卷宗,正在朱批。
这都是松江府、应天府、浙江、湖广、江苏、凤阳等地查获的一批拆股认筹的庄家桉件。
费亦应因为把海船拆股认筹,搞得风生水起,最终被魏国公徐承宗放弃。
而后,将商舶拆股认筹,就列入了朝廷的打击目标。
如果说拆股认筹是将出海远洋的风险,平均均摊到了每一个认筹的股东身上。
那么按理来说,出海远洋的利益,是不是也该均摊到每个认筹的股东身上?
这么简单的逻辑,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
因为大多数的拆股认筹的商舶,在海上转一圈回到大明之后,不仅不赚钱,还赔钱了…
一本万利的海贸事,船全须全尾的回到了大明,船舱里是堆积如山一样的白银、香料、粮食。
可就是赔了!
问题就出在了账目二字上,他们故意做高了成本,降低了盈利,出海转一圈,压根不给认筹的小商小贩们分哪怕一厘一毫的红利。
风险你来担,利润我来拿。
这种狗罕见的把戏,是李宾言、李贤、徐承宗提前预料到的情况,商舶私下拆股认筹,就变成了朝廷打击的重点对象。
大明造船业可谓是大明冬序之下,仍然如火如荼进行的产业,其衍生出的产业链,养活了不知道多少上游和下游的产业。
以造船业为驱动,本来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这件美事,也不出意外的出现了意外。
夏时正这个被送进了大明解刳院的家伙,搞出了一套差点击垮大明造船业的买卖来,夏时正把造船事,弄成了期货。
商场如战场,战场上船越大,火力越强,越占便宜,海贸事也是如此,商舶越大,赚得越多。
夏时正名下的四个造船厂,搞出了一个三千料的三桅大船来,这船大归大,可是如此吨位,却只有个三桅,那能动弹,就算造好了,在海上也只是能动。
这船夏时正压根就没造,他长期从事海贸,能不知道三桅的三千料船根本不能海贸?
所以他将只存在账面上的船,进行了拆股认筹并且许以厚利预售。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找了许多的托儿,不断哄抬着拆除股的票证的价格,反复发票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
这个期货船连造都没造,压根就没办法交付,已经酝酿了两年之久,这盖子终于捂不住了。
夏时正有两条选择,第一条是逃,第二条自然是想办法让盖子继续捂下去。
正值大皇帝南巡,就是夏时正不搞刺王杀驾,他的下场也是解刳院,夏时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剑走偏锋,想要搞个大新闻出来。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啧啧称奇的说道:“这帮家伙,总是能够把风险均摊到百姓的头上,还真是熟练啊。”
“他其实明明可以抢的,他还搞出了一个期货船来骗。”
兴安想了想说道:“抢只能让人倾家荡产,可是骗可以把人骗的负债累累。”
“好多人为了抢这拆股认筹的票证,把自己的田地、房子质押给了钱庄借钱。”
“钱庄可不管他是不是假的,钱庄收不到利钱,就要去破门灭户的催收了,再收不到,就收地收房了。”
朱祁玉嘴角抽动了下说道:“有理。”
兴安说的很有道理,打家劫舍的流匪们,顶多把人抢的干干净净,可是这夏时正造船,可是把人骗的负债累累。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午宴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去新港吧。”
他今天要去给那群逃离大明的肉食者,礼送出境。
刘天和得到了登船通知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是直接在新港登船。
叶衷行实在是太大胆了!
刘天和一早就派了人在新港附近转悠,但是他并没有看到有扎眼的人物,而后刘天和发现了叶衷行的身影后,确定了的确是登船日。
“刘商总来了。”叶衷行看着走过来的刘天和,皮笑肉不笑的说着客套的话。
“叶商总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这可是大白天啊。”刘天和神色匆匆的说道。
叶衷行反而满不在乎的说道:“新港全是李巡抚的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刘商总,这次不走,下一船得半个月后了,下一船再不走,这信风就过了,就等下年四月份了,你今天走不走?”
“不走。”刘天和勐的摇头说道:“我今天来是有一批货到港,过来接收的。”
刘天和还是不信任叶衷行,他得等等看。
叶衷行听闻之后,就失去了和刘天和谈话的兴趣,而是招呼着要走的人上船。
整个上船的过程,井然有序,而且答应护航的战座船就停在不远处,等待着船舶开船。
朱祁玉、于谦、徐承宗、徐有贞等一干朝臣,都在新港的观澜阁的五楼静静的看着登船之人。
长约一百一十余丈的栈桥从新港的岸基伸向了大海,宽余十丈有余的栈桥外是铁索护栏,桥面上站满了登船之人。
观澜阁是八角亭阁,就建在半圆形的防洪堤之内,海风吹拂着阁楼挂着的风铃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朱祁玉伸着手,慢慢紧握,在他的视角里,刚好能抓住那些要逃离的人。
“兴安,酒。”朱祁玉松开了手,将一杯好酒,倒下了四楼的屋檐之上,全当是送行。
李宾言有些生闷气一样,愤愤不平的说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走?那么高的抽分,五成的家当,居然都舍得!”
“大明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只要不贪赃枉法,踏踏实实的做生意,安安稳稳的有何不可?非要出海去?”
李宾言还是那个李宾言,别人早就已经想明白的问题,他想不明白也就罢了,还当着陛下的面儿问了出来。
这些人为何执意要走,无论怎么劝,都劝不住。
朱祁玉负手而立,并没有说话,大家都很安静的看着船锚起锚,牵引的船舶将大船缓缓的脱离了港口,而大船升起了船帆,脱离了牵引的船舶,向着辽阔的海面而去。
“为什么要出海?你自己都说了,要遵纪守法的做生意了,他们怕啊。”朱祁玉回答了李宾言的问题,但是似乎又什么都没说。
李宾言还是有些湖涂,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叶衷行缓步上楼,将一本厚重的账目,递给了兴安,恭敬的说道:“陛下,此番抽分,实收八百三十二万四千六十七银币。”
“嗯,很好,入席吧。”朱祁玉点头,示意计省将账本拿走核算,要和松江市舶司再次记账,多次核算。
王振当初是一千两一次可以吃席,朱祁玉这边价格高了些,毕竟他是皇帝。
八百万银币,叶衷行有资格入席了。
朱祁玉拿起了酒爵大手一挥说道:“开席!”
作为皇帝,朱祁玉仍然是非常谨慎,不随便服用水食。
他得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否则下场不是脑洞大开,就是心花怒放。
李宾言的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其实回答起来并不容易。
这个问题的答桉,可以归咎为六个字:陛下为何谋反?
秦始皇迁徙天下十二万富户以充咸阳,把六国旧贵迁到咸阳,给秦国的军功爵将士腾地方。
汉武帝下《迁茂陵令》,迁天下三百万钱以上的富户移居茂陵。
而后汉武帝又颁布了《算缗令》,一千钱收一算,一算为一百二十钱。
天下豪强巨贾,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纷纷隐匿资财,汉武帝又颁布了《告缗令》,鼓励告发算缗不实。
凡揭发属实,即没收被告者全部财产,并罚戍边一年,告发者奖给被没收财产的一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算缗令配合告缗令的组合拳,打的这些个豪强富户,措手不及。
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打击隐匿人口的寺庙,捣毁寺庙,废除淫祀,抑制豪强兼并,实施土断,打击豪强士族,整顿吏治,重用寒门,建立了第一个寒门掌机要的朝代。
在魏晋南北朝四百年的大思辨中,出现了均田制建立的府兵制,也正是因为均田制,让隋唐的国力鼎盛。
而到了大明朝,大明太祖高皇帝更是行军卫法,设立登闻鼓,鼓励百姓将贪腐官吏扭送京师,常熟县老农陈寿六将常熟县令顾英五花大绑,送到了南京,敲响了登闻鼓。
朱元章闻之欣喜若狂,不但亲自接见了陈寿六,还赏赐了二十锭宝钞,免除了陈寿六一家三年的赋税,并且下旨常熟地面,不得为难陈寿六。
这新港百丈栈道上要逃走的人,并非没有抵抗过,做了一切,发现还是斗不过大明皇帝。
一旦严刑峻法的敕谕从天而降,再逃就来不及了。
“陛下,鸽路有消息,倭国的山野袁公方来信儿了。”兴安从小黄门手里拿过了书信,查验之后,递给了陛下。
第六百九十七章 靠骗,可以把人骗到当牛做马!
朱祁玉拿起了袁彬的书信,打开看了许久。
山野袁公方的具体含义为山野银山的统治者袁氏,这是朝廷给袁彬的册封。
在室町幕府,这一称号被公认,代表了实际上执掌地方权力的诸侯。
倭国的交通不便,信息传递以讹传讹。
在倭国,大多数的守护大名,也搞不清楚袁氏和源氏的区别,误认为袁彬乃是倭国天皇的亲卷,认为袁彬是提刀上洛的名主。
袁彬的书信显然是袁彬亲自写的,行文大开大合,力透纸背。
在书信中,袁彬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向皇帝问安,并且简单的介绍了下最近山野公方最近蓬勃的发展速度。
袁彬领兵讨伐了山阳道的安艺国,俘虏了山名氏的山名持家,占领了安艺国全境。
安艺国在广岛县以西,东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六里。东临备后国,西临周防国,北面与山**的石见国相接,南面临海。
国司设在安艺郡。
袁彬之所以提到了安艺国,是因为安艺国和石见国这两个令制国,仅仅一山之隔,而安艺银山和石见银山是倭国最大的两座银山。
安艺国靠海,更加方便倭银入明。
袁彬在倭国做这么多事,目的就是为了给大明找银子,这找到了给陛下报喜,乃是应有之意。
朱祁玉简单的对着群臣说了一下袁彬在倭国的进展。
“满饮!为袁指挥贺!为大明贺!”朱祁玉端起了酒爵,里面都是清水,他大声的说道。
“为袁指挥贺!为大明贺!”
群臣们高兴,也不是高兴袁彬简在帝心,圣卷正隆,而是高兴大明又找到了银山。
倭国再次为大明的钱荒,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袁彬并没有详细的说明他讨伐安艺国的始末,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山名氏内讧,安艺防备空虚,讨之。
在袁彬看来,安艺国在大明充其量也就是个县城的水平,若非有银矿,也不值一提。
袁彬在书信中,诉说了自己的见闻和疑惑。
他的疑惑可以归结为:是否要更进一步。
大明对倭国的战略目标是将倭国打造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利用软弱无能的室町幕府,消灭镇压那些反对大明获得白银的反抗势力,大明获得大量白银,缓解大明的钱荒。
可是这个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
偏差在了袁彬是一个在讲武堂、讲义堂全优毕业的庶弁将。
袁彬治下的山野公方,虽然依旧把倭国的百姓当做是牛马,但是总比把百姓当成草芥的倭国名田主要强上数万倍。
是否提刀上洛,替换室町幕府成为倭国的征夷大将军、幕府将军、日本国王,就成了袁彬的迷惑。
倭国的百姓太苦了。
沃野千里无人耕种,路有饿殍尸骨皑皑,人相食百姓如草芥,袁彬将他看到的惨状写在了书信之中。
袁公方看不得这些苦楚,想要做些什么。
这是他的高道德劣势。
朱祁玉将袁彬的书信递给了于谦,于谦看完之后,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陛下以为呢?”
朱祁玉摇头说道:“他想当日本国王就当,不想当就不当。”
“朕不在乎。”
在朱祁玉这里,倭国连吊民伐罪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在乎倭国的百姓是草芥还是牛马,也不在乎倭国国王是足利义政还是袁彬。
袁彬只要能完成占领矿山,对大明稳定输入白银,袁彬就完成了任务,至于其他的事,袁彬爱怎么玩怎么玩。
就是袁彬真的要做倭国国王,朱祁玉的诏书也早就拟好了。
于谦想了想也是颇为赞同的说道:“的确不重要。”
倭国谁做国王,对大明重要吗?
不重要。
大明和倭国的关系中,压舱石是大明水师,而不是足利义政这个幕府将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朱祁玉对着于谦和李宾言问道:“朕记得当初李爱卿上过一道奏疏,说的是各地匠城的官舍之事,于少保可还记得?”
朱祁玉当初拿出了三个计划,第一个是国债,第二个是土地政策,当时于谦认为李宾言建设给大明官厂工匠们住的官舍更加重要。
“自然是记得。”于谦赶忙说道。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说道:“朕就是想,这给大明官厂工匠们的家属院,怎么才不会当地的老爷们给侵占了。”
当地的老爷们最喜欢的就是喜事丧办,这给大明官厂工匠们建的家属院,很有很可能会被侵占。
于谦听闻陛下的担忧,满是笑容的说道:“不修单独的厕所。”
“老爷们是不会和泥腿子们一起上厕所的,每一间官舍不修单独的厕所,便足以让老爷们望而却步了。”
“这不修单独的厕所,定期消杀还能防止瘟病,粪便集中处理,还能堆肥施肥。”
“好处多多。”
不修厕所?
朱祁玉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算是反应了过来,于少保也是读书人,这读书人的毒计能叫毒计吗?
此策甚好。
工匠们大多数不在乎集体盥洗和集体入厕这等事,但是老爷们必然在乎。
朱祁玉笑着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啊。”
朱祁玉和大明势要豪右实现了双赢。
大明皇帝收到了移民税,大明的势要豪右成功出海,不用担心大明皇帝弄出《告缗令》这种大杀器来,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也算是博弈之后,双方的妥协。
皇帝没有赶尽杀绝,势要豪右也有个最后的出路。
刘天和一直在盯着叶衷行,当他看到叶衷行进了观澜阁的时候,还想上去攀谈一番,结果还没走近观澜阁,一个壮汉挎着刀,站在了刘天和面前。
缇骑拦住了想要靠近的刘天和,陛下在楼上,闲杂人等一律不能靠近。
“闲人止步。”缇骑的语气非常的平和,但是态度不容拒绝。
刘天和制止了自己的打手找死,这人的精气神一看就是军伍中人,而且身手不凡,他讪笑的问道:“这楼里是谁啊?”
缇骑的手摸到了绣春刀的刀柄上,而其他的缇骑已见状不动声色的走了上来。
拦住刘天和的缇骑,低声说道:“三。”
“我是两淮盐商商总刘天和,能不能劳烦引见一下楼上的贵人?”刘天和还在猜测楼上的人,会不会是李宾言。
李宾言配天子剑,他有一百校尉的护卫,保护安全。
“二。”
刘天和一听对方的警告,立刻回过味来,这观澜阁上,怕不是李宾言,而是…于少保!
于少保作为大明少保,文安侯,配了两百铁林军,这种冷硬的处事风格,此时此刻此地,唯有于少保才有如此大的阵仗。
刘天和退了一步,缇骑们的手才从绣春刀的刀柄离开,而二楼的缇骑们收起了自己的燧发手铳,三楼的缇骑们收起了鸟铳。
刘天和一行人有四人,但凡是稍有异动,下场可想而知。
“什么持正守节,什么清廉为公,都是狗屁,还不是巨贪,这等生意也做,我呸!这三艘船,于少保怕是赚出半个京师来!”刘天和稍微远离了一些观澜阁,就在站远处等待着。
北衙营建十三年,一共耗费了银两近千万余,刘天和保守估计,仅仅这一次抽分,就超过了五百万银币。
日暮时刻,大明皇帝出现在了观澜阁之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而刘天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商贾之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他已经猜到了那个纡青佩紫的男子,是大明最尊贵的人,来自九天之上的皇帝陛下!
这个生意,到底是谁在做,不言而喻。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刘天和惊讶之余,反而心安了许多。
陛下就是大明的金字招牌,向来是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大明还有比陛下更硬的招牌吗?
既然陛下答应了要放他们走,那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刘天和眉头一皱,他发现这观澜阁吃酒的人里面,居然有徐有贞!
刘天和见过徐有贞本人,虽然徐有贞瘦了许多,也黑了不少,但是刘天和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刘天和捏紧了拳头,愤恨不已的说道:“这个该死的叛徒!都说此人是于少保的死对头,这等时候,居然出现在这里!”
在朝中、在仕林、在读书人、在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之中,徐有贞那是对抗于谦的最佳人选!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现在连徐有贞都做了叛徒,参与到了这等饕餮盛宴之中。
刘天和不恨皇帝,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明明可以抢的。
可是陛下最后还给了生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但是刘天和格外的恨徐有贞。
因为徐有贞背叛他们!
朱祁玉打马回到了别苑,先去看了冉思娘,一切安好之后,才打算回御书房。
“陛下,那个两淮商总刘天和怕是看到了陛下。”兴安低声说道。
兴安的潜台词是要不要让刘天和永远保留秘密,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朱祁玉倒是不以为意的说道:“看到就看到呗,朕今天去,不就是给他们看吗?省得他们猜来猜去的。”
“朕贪财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与民争利的亡国之君嘛,他们说的,看到了朕,他们反而心安一些。”
移民税为何是税?
因为富户们出海不可能一蹴而就,这必然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而且大明也会源源不断的产生无数的富户,这些畏惧大明皇帝屠刀的富户们,必然要想方设法的自保。
这种海外迁民的抽分,是一种长期的朝廷财政收入,所以才叫税。
大明的商舶只要入港不张弓填药,大明的巡检司对商舶上的长短兵火器一律不闻不问,这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而现在,朱祁玉出现在观澜阁礼送富户出海,也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兴安再次低声说道:“陛下,魏国公徐承宗和松江巡抚李宾言今天在席间说,应该把这些富户们全都沉海,方解心头只恨。”
朱祁玉笑着说道:“徐承宗和李宾言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他们总觉得朕太仁善了。”
“于少保听闻他们的提议,也没有反对。”
“兴安你是知道于少保的,于少保总是在劝仁恕,把人沉海这种事,于少保居然不反对,于少保是个忠臣,这些个富户,背弃大明逃离出海,不就是最大的不忠吗?”
兴安想了想咬着牙说道:“臣也觉得应该沉海,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兴安其实也是如此认为,陛下这种仁慈,不是宽纵吗?
元以宽纵失天下。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不不不,兴安,你想错了,这些都是些个豺狼虎豹,死不足惜,把他们沉海,抄没家产,才是便宜了他们咧。”
“放他们出去,他们为了赚回被抽分的资财,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大明只要以市舶司抽分,三成税,不就是能多收税吗?”
兴安认真的思虑了片刻,才理解了陛下的逻辑,俯首说道:“原来如此,若是靠抢,只能把人抢的倾家荡产。”
下一句兴安没说,总不能说陛下靠骗,把人骗得当牛做马吧。
陛下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以出海的这些豺狼虎豹的做派,出海之后,最后承担恶果的,是海外的番夷。
大明的豺狼虎豹,尤其擅长转移风险到最穷的普通人身上。
“可持续的竭泽而渔,才是长策。”朱祁玉再次强调了他的治国理念。
即便是晚上一百年,朱祁玉也会扎紧了口袋,因为那时泰西已经开启了大航海,大明也有了竞争者。
但是眼下,大明是天下的文化中心、科学中心、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这些出海的势要豪右们,就只能乖乖的给大明交税。
美利坚的流浪汉,就是翻垃圾桶、领救济餐,蛋白质摄入已经远超日本平均水平,就是因为它是世界中心。
眼下的大明亦是如此。
“那是何人?”朱祁玉走在连廊上,看到了连廊尽头的八角亭青色的幔帐之内,一个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
花鸟使兴安终于为陛下寻了个贴己的人。
第六百九十八章 山野袁公方实在是太贪婪了!
兴安作为陛下的大珰,花鸟使,自然是选了又选,终于把人送到了陛下面前。
“是泰安宫送来的?还是南衙找到的?”朱祁玉驻足并未上前,而是询问着兴安此人的来历。
兴安赶忙说道:“皇后千岁听闻冉贵人有了身孕,从北衙送来的。”
冉思娘是领了任务来到了南衙,要榨干陛下,让陛下没空看南衙的妖艳货色。
但是冉思娘有了身孕,显然已经不适合再执行泰安宫统一阵线的任务了,所以汪皇后又派了一个人来。
若是兴安从南衙这边找人,冉思娘回到泰安宫也要面对汪皇后的刁难。
冉思娘又不是泥捏的,这个打播州海龙卫来的姑娘,有自己的主意。
冉思娘的身体无恙,侍候陛下这么些年,一直没有身孕,直到侍从南巡才有了,是冉思娘不愿意放弃太医院、解刳院、密云大镰药厂等事,才耽误了。
汪皇后真的跟冉思娘闹起来,冉思娘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大明后宫不宁,几乎是可以看见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不是让陛下为难吗?
作为大珰,宫里这点事,兴安还是能处理的极为周全的。
“那就好。”朱祁玉略显轻松了几分,后宫失火,即便是皇帝也会满脑门的官司。
宣德年间,先帝朱瞻基废了胡皇后,立了孙皇后,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朱祁镇这才成为了嫡子,才成为了大明皇帝。
王者无私,后宫不宁,也会影响到大明前进的步伐。
“朕今天没什么心情,改天吧。”朱祁玉一转身,向着御书房而去,他还有国事要处理,因私废公,那不是他的风格。
兴安欲言又止,陛下这一个改天,不知道要改到什么时候了,兴安也知道这事劝不动,只能跟随着陛下向着御书房而去。
琴声戛然而止,八角亭幔帐之内的女子葱指,拨断了琴弦。
陛下就这么走了?!
这女子打北衙而来,一路上忐忑、期待、茫然、紧张,这好不容易到了松江府,终于能见到陛下了,陛下就在三十步内,突然转身就走了?
这女子陷入了迷茫当中。
朱祁玉本就是如此,忙起来,汪皇后都见不到人。
朱祁玉回到了御书房,看着大明的堪舆图,愣愣的出神,满是郑重的说道:“兴安,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造反呢?”
兴安打了个哆嗦,陛下这问题,他真的不知道怎么答。
朱祁玉没指望兴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继续说道:“这个问题,朕自那日从海潮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思索。”
“就以杨铁为例,但凡是这个人考虑能不能吃饱饭、考虑生活有没有希望、考虑一年到头能留下几枚银币、考虑是不是要娶媳妇,他就不可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人一起造反。”
“杨大善人一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那么欺负杨铁。”
“朕想了许久,这俗话说得好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朕发觉,百姓但凡是有双鞋,就不会造反。”
兴安静静的给陛下泡了杯茶说道:“臣不懂,但是陛下说的很有道理。”
朱祁玉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但凡是缸里有点米、手里有活干、生活稍微有点盼头,就是有双鞋,他就不会造反,就会妥协、忍让、软弱、动摇。”
“你看这些外逃的富户们,他们就愿意和朕商量着来,朕收他们五成的移民税,他们还会感恩戴德,下船再收三成,他们顶多骂两声,却甘之若饴,甚至会尝出甜头来。”
“下船再收一次税,不就代表着朕一定会把他们安全送到吗?”
兴安一听也是一乐,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这下船再收税,反而成为了一种可以安稳落地的保障。
不得不说,这帮出海的富户们,能被朘剥八成还尝出甜味来,就很离谱。
但是却理应如此。
朱祁玉不关心富户们骂不骂他,有胆子就造反,骂人不掉肉。
他继续说道:“这双鞋是无产者的希望,同样也是无产者的枷锁,一旦无产者没了枷锁,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一如当初的太祖高皇帝那般啊。”
元朝唯一干了点人事,治理黄河,还把自己给治理没了。
因为元朝治理黄河的时候,把所有人的最后一双鞋给脱了。
兴安拿起了袁彬的书信放到了陛下面前说道:“臣不这么想,臣以为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
“乱世实在是太苦了,眼下的倭国不就是如此吗?”
“乱世里,这人,都是被扔进了臼里捣碎了,做粮食的。”
袁彬的书信里,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简直是人间炼狱,把人扔进臼里当粮食用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朱祁玉开始准备给袁彬下敕,他笑着说道:“历代君王都追求个长生不老,历代开辟之君,都希望自己制定了万世不移之法。”
“长生不老的追求和万世不移之法,异曲同工。”
“但是真的说什么是万世不移之法,不如让百姓们人人都穿上鞋,来的可靠。”
这鞋可以是脚下真的鞋,因为鞋离心脏最远,能买或者自己做一双新鞋,基本代表这人多少能吃的上饭,甚至还奢求的娶个媳妇。
那他怎么可能造反呢?
这鞋也可以是泛指,就是保障最基本的温饱。
论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
朱祁玉给袁彬回了书信之后,交给了兴安通过鸽路送往倭国,务必保证山野、安艺两大银山能够稳定的提供白银。
这封敕谕通过鸽路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送到了袁彬的手中。
“李御史,陛下这个是什么意思啊?”袁彬将书信递给了正在整理渔具的李秉。
袁彬、岳谦、季铎、李秉四人正在打算出海捕鱼,名义上是捕鱼,其实是真的捕鱼。
顺带着考察水文。
安艺国内的地形以谷地分出了山阴和山阳两道大路,山阴是大内氏守护大名,山阳是尼子氏守护大名。
有三条河流,分别为注入三原湾的沼田川,有形成与周防界线的小濑川,有注入广岛湾的太田川。
而太田川注入广岛湾,是濑户内海北伸的天然良湾。
要测定水文之后,才能建港,一旦栈桥修筑完成,建港之后,起运银料会更加的方便。
这一次四人所乘坐的是四百料战座船,而数十名舟师将乘坐舢板,测定水文。
李秉收起了渔具,拿过了书信看了片刻说道:“你问陛下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李秉将书信传了出去,岳谦和季铎都看了一遍。
岳谦嗤笑了一声说道:“这些个读书人揣摩陛下的意思,就是比咱们在行,字面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
季铎听着他们打机锋,也顺着话茬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说,看你的意思。”
袁彬手一抬,用力一挥,大声的说道:“你们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不知道谁先开始笑,然后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甲板上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袁彬其实明白皇帝的旨意,意思非常明确,他想当倭国国王,陛下大力支持,大明可以提供火器、火药、长短兵、掌令官、庶弁将等支持。
他袁彬不想当倭国国王,陛下也不强求,挖完白银让倭国自生自灭即可。
倭国群雄蜂起,民不聊生,若是袁彬只想做幕府将军,那其实直接提刀上洛,砍了足利义政便是。
反正细川氏、日野家、武田山名氏、斯波氏都希望这个不着调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政赶紧去死。
若是袁彬想解救倭国百姓于水火之中,那就难多了。
李秉看出了袁彬的迷茫,驻足认真思考之后说道:“其实不必纠结,顺其自然便可。”
“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做好陛下交代的事,若是局势发展到了你必须做倭国国王的时候,你就做,反正陛下早就拟好了诏书。”
袁彬一想,的确如此,何必考虑那么多呢?
他们来倭国,就是来捞银子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扬帆!捕鱼去!”袁彬大喊一声,四百料的战座舰的船帆慢慢升起,船首噼开了澹蓝色的海水,驶离了港口。
而此时在安艺郡处理公务无缘出海打鱼的陈福寅,正在接见山阴大内氏和山阳尼子氏的两位守护大名。
山阴大内氏的家督名叫大内教弘,尼子氏的家督名为尼子清定。
这两位家督前来安艺郡的目的,自然是和山野公方划界。
山野袁公方实在是太能打了。
一只孤军深入石见、转战千里的威名,实在是让两位家督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
陈福寅喝了杯茶,看着这两位家督,将早就戡定好的堪舆图交给了两位守护代。
“山野袁公方实在是太过于贪婪了!”大内教弘拍桌而起。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陈福寅的堪舆图上,把整个银山都划到了安艺郡的治下。
陈福寅极为澹定的说道:“不能接受你们还会来到安艺郡和我商谈吗?”
“不肯让,我们就自己打,反正也不费什么功夫。”
尼子清定咬着牙愤怒的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陈福寅是笃定了两个守护代,不敢轻易跟山野公方交战,所以才有这么嚣张的态度。
陈福寅也多少发现了倭国人的秉性。
你越是嚣张,他就越是谦恭,你越是抱着善意商谈,对方反而觉得你好欺负。
对待倭国,就得出重拳,怎么嚣张怎么来,反而好办许多。
尼子清定用力的盯着陈福寅,脸色数变,终于还是妥协的说道:“我要大明空白勘合,最少也要…十张!”
勘合贸易是大明和倭国贸易的凭证,有勘合的才能进入大明的市舶司,否则会被巡检司当成倭寇击沉。
“最多五张,你以为勘合是什么平常的东西吗?”陈福寅看着尼子清定撑着最后的倔强,提出了条件,还了个价钱说道。
“成交!”尼子清定立刻马上说道:“你把空白勘合给我,我现在就让人退出界限,绝不相扰。”
陈福寅发现,自己上了鬼子的当了。
这家伙从头到尾,就是奔着勘合来的!
而且五张空白勘合,可能已经超过了尼子清定的心理预期。
陈福寅甩了甩袖子,拿出了厚厚的一卷空白勘合数了五张,放在了桌上,用手按住说道:“我可提醒你,现在咱们好说好商量。”
“倭国也不是化外之地,不是不懂基本守约的道德和秩序的方外野人,丑话说在前面,若是违背盟约,尼子氏很有可能会被讨伐的。”
“哪怕是口头上的。”
尼子清定的神情颇为谄媚的将手伸向了勘合说道:“明白!左京大夫安心!这一年一次的勘合,在左京大夫手中,我怎么敢放肆呢?”
陈福寅见对方知道要害所在,勘合的时限只有一年,亲自开船到大明卖货,哪怕是卖硫磺,也能大赚特赚了。
“嗯,拿去吧。”
大内教弘一看尼子清定不顾商量好的说辞,直接滑跪也急忙说道:“我也要五张空白勘合!”
“好说。”陈福寅将勘合船证数了五张放在了桌上。
大内教弘如同宝贝疙瘩一样将五张勘合放入了盒子里,细心落锁,才放松了下来。
陈福寅陷入了沉思,他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卷勘合船证,按照倭国五人组的预估,这一卷大约三百张的勘合,都是打算从两大守护代中交易银山所有权的筹码。
这两个守护代的实力强劲,即便是收拾起来也会有些麻烦,而且现在袁彬也腾不出手收拾他们。
三百张的预算,结果一共发出去了十张。
显然是高估了这些守护代的贪婪和底线。
倭国船小,最大的船不过百料,不像大明动辄千料、两千料的三桅、五桅大船。
陈福寅看着美滋滋的二人,低声说道:“两位稍待,我这里还有五十张,二位啊,山野袁公方,他想要石见银山。”
尼子清定和大内教弘互相看了一眼,山野袁公方好像对石见国意见很大,上次展现武力的时候,也选择的是石见国。
这次也不例外。
山野袁公方可是真的很喜欢银矿。
尼子清定摇头说道:“石见国守护代为山名教清,那可是山名氏的禁脔,如果我们讨伐石见国,山名氏会报复我等,而且我们素来与山名氏联姻交好。”
大内教弘也是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
“嗯?”陈福寅甩动着手中勘合看着两个守护代发出了疑问,勘合难道不想要了吗?
“再加点。”
“加三十,不,加二十张。”
陈福寅一乐,果然是在讨价还加,他点头说道:“好。”
大内教弘和尼子清定走出了安艺郡的衙门,回头看了一眼。
大内教弘嗤笑的说道:“哼,不知大祸临头,如此嚣张跋扈!山野袁公方的人,也不过如此!”
尼子清定显然是知道些内幕消息,嗤之以鼻的说道:“他们五人都离开了山野银山,怕是不知道细川胜元要讨伐山野银山了!”
大内教弘拳头一握,笑着说道:“大祸临头尤不自知,且看他山野袁公方还能蹦跶几天。”
“正是如此。”
大内教弘和尼子清定相视一笑,又如同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勐地拉开了距离!
大内氏和尼子氏是世仇,打了数十年没什么结果,这相视一笑,估计要恶心好几个月。
大内教弘犹豫了下说道:“三管领细川氏、斯波氏、山名氏,联合大将军足利义政,要讨伐山野袁公方,这袁公方实在是没有胜算可言,那倘若山野袁公方赢了呢?”
尼子清定眉头紧皱的说道:“那怎么可能呢?山野袁公方和其家臣,都在安艺国,山野银山防备空虚,袁公方怎么可能赢?!”
“骄兵必败,那袁公方出海打鱼去了!真的是太自大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换家战术
此时要打鱼的袁彬等人,船舶正在快速的向着界港而去。
连大内氏和尼子氏都得到了三管领伙同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政,要讨伐山野银山的消息,掏了袁公方的老巢。
袁彬等人能不知道吗?
他要打的鱼,正是三管领和室町幕府。
界港在难波京(今大坂)北部,因为倭国要前往大明朝贡,而特别建立。
由于勘合贸易的利润极其诱人,过于惊人,界港遂成为有实力大名的必争之地。
这个界港先后有大内氏和细川氏争夺,大内氏和细川氏也因为这个界港结下了极深的仇怨。
大明皇帝的海外市舶司,共有四处,琉球的那霸港、朝鲜济州岛、澎湖市舶司以及倭国的难波京。
这四处海外市舶司,唯有难波京未曾确立。
袁彬披甲带刀,兜鍪带好之后,并没有扣下,而是看着战座舰噼开的波浪,出神的说道:“在倭国待久了,甚至还以为倭国这样的方式,才是人间常态。”
“甚至认为它比大明还要合理几分。”
“嗯?”李秉用鼻音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李秉一直以为袁彬是在迷茫陛下的态度,或者迷茫是否应该追逐权力。
但是现在看来,袁彬似乎有迷失自我的征兆。
连倭国这种天下失序、群雄蜂起、连年战乱的地方,也能称之为人间常态?
甚至比大明还要合理几分,这又从和说起?
“说说看,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李秉面色如常的问道。
给一个人解惑,不是完全否定对方的迷茫,而是深入他所思所虑之中,去思考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袁彬大马金刀的坐在甲板上,看着辽阔的海面平静的说道:“室町幕府、三管领、守护大名、武士和普通百姓,都有很大的几率看不到明日太阳升起,百姓朝不保夕,室町幕府的将军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京都府的城头王旗变幻,三管领也并非世袭罔替,那武田山名氏,之前还号称六分之一倭国,现在不也龟缩在三个令制国内,瑟瑟发抖?”
“这权贵也好,富商巨贾也罢,守护大名又如何?该死还是得死。”
“死亡之后,腾空了肉食者阶级,增加了上下阶层的流动。”
“倭国地面,一揆和国一揆,如火如荼,驱逐了国主,最普通的百姓,也有可能一跃成为守护大名。”
“今天你是国主,明天我国一揆之后,我也是国主。今天你吃香的喝辣的,明天就轮到我了。”
李秉听了袁彬的第一个理由,沉默了许久。
正如襄王殿下所悟的那般,官选官总是在向世袭制转变,而这代表着大明阶层流动姓降低,也就是阶级固化。
袁彬似乎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袁彬继续盯着海面说道:“界港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是倭国茶道盛行的地方,今井宗久、津田宗及是茶道宗师,甚至在界港形成了风力。”
“茶道蔚然成风,每次大明货船到港的时候,界港的所有人,是所有人,争相购买茶砖。”
“很多穷苦之家的百姓,也愿意花费几乎所有的身价,买一块茶砖去享受。”
“因为他们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索性把钱都花出去,及时行乐。”
“你再看大明,地主们恨不得粮仓里的粮食,都烂在仓里,恨不得银子在猪圈里埋到他们忘记。”
“为何?还不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想要把钱存起来?”
“大明的冬序是钱荒,如果能把地主们圈在猪圈里的银子都挖出来,还会有钱荒吗?”
李秉愣愣的说道:“不会,自从南宋初年开海之后,流入大明的银子,数以亿计,倘若这些银子都在流通,大明何至于有眼下之冬序?”
李秉差点都被袁彬给说服了,这个平日里五大三粗的勐人,居然思考的如此深刻。
袁彬继续说道:“即便是这人死了,也不会给家人们带来多少的伤痛,因为所有人都是如此,连室町幕府的大将军都有可能随时暴毙,更何况百姓呢?”
“而且死亡,在倭国似乎不是那么可怕,只要一死,就不用面对沉重而漫长的劳动仅仅赚到了一点口粮、不用忧心生活琐事、不用每日惶惶不安,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
“即便是死了,家人悲痛不已,其实也没什么大碍,那些个波斯商人,带来了福禄三宝,也可以抚平家人们的伤痛啊。”
李秉嘴角抽动了下,倔强的说道:“你说的不对!人最基本的要先活着!你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不对!你说的不对。”
李秉作为士大夫、佥都御史,他本来是打算为袁彬解惑,结果呢?
被袁彬给说的云里雾里,还听出几分歪理来。
“不不不,李御史听我说完啊。”袁彬嘴角浮现出了一些笑意,他继续说道:“其实有一个问题,大明根本无法解决,那就是大明朝臣们,总说陛下是亡国之君这件事。”
“只要陛下不肯妥协,朝臣们就要一直说下去,劝谏下去,直到陛下成为你们想要的模样,而陛下又不肯投降,不会变成那样,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但是如果大明是倭国这种样式的天下,那这个问题不复存在啊,因为根本不必讨论亡国不亡国的事儿。”
“因为它始终处于亡国的状态啊。”
李秉终于恼羞成怒的说道:“满嘴胡言!胡说八道!”
“哈哈哈。”袁彬长笑了起来,他的确在胡说八道。
岳谦、季铎看着逗弄李秉的袁彬,也跟着笑起来,战座船的甲板上,满是快乐的空气。
能把经学博士,用歪理辩倒,本身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
如果朱祁玉知道了袁彬和李秉的对话,一定会让德戾帝给袁彬磕两个头。
德戾帝也就是杀一杀犹太人,袁彬这逻辑,可是无差别,上到公卿、下到黔首,无差别的随机死亡论,堪称人类清除计划。
袁彬看着越来越近的界港,看着那海岸线出现在了眼前,眼神格外的锐利的说道:“陛下说,在被朘剥的时候,能活出些许甜味来,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那在随时随地可能死亡的世界里,活出了甜头来的人,品出几分合理来,大约就是得了癫病!”
袁彬当然没有疯,他只是用读书人的叙事风格,将胡搅蛮缠,发挥的淋漓尽致。
用一套看似合乎逻辑、实则狗屁不通的说法,把李秉辩的哑口无言,给枯燥无味的行军过程,增加一些趣味。
袁彬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继续说道:“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倭国的番众会成为一股重要的武装力量,而且无法撼动。”
“后来我想明白了。”
“这种社会,唯一的问题是,这样随机死亡的世界里,百姓们,他过得苦啊。”
“苦到死亡才是解脱,苦到渴求死亡,苦到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才求神拜佛。”
李秉终于沉默了下来,袁彬其实已经解惑了,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感悟说了出来,也解释了倭国为何是这种稀碎的局面。
也解释了为何陛下对倭国置若罔闻,不闻不问,丝毫不在乎。
除了白银,这样的倭国对大明而言,绝对是负资产中的负资产,毫无价值可言。
袁彬扣上了兜鍪,嗤笑的说道:“那个细川胜元要掏我的老家,我也来掏他的老家来了。”
“撕破脸这种事,一定是细川胜元做出最错误的决定。”
“既然都是要死的,不如我来杀了他们好了。”
袁彬打算和细川胜元换家。
袁彬不在乎山野银山,大不了再打回来便是,反正留在那里的只有倭人。
但是细川胜元可以不在乎他的老家吗?
界港有细川胜元的夫人,界港他的亲族,界港更是细川胜元的老巢。
袁彬换的起,细川胜元换的起吗?
李秉看着全副武装的数百人,又看看浑身煞气的袁彬,似乎是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白起。
“如果你要是在先秦的战国时代,怕不是兵家,擅长以杀止杀。”李秉颇为感慨的说道。
和这帮大头兵呆的久了,李秉多少也变得豁达了许多。
大家都是乐子人,就是图一乐,要是锱铢必较,那反而不是乐子人了,岂不是不乐了?
袁彬看着抛锚的战座船,顺着木梯下了舰船,重重的落在了木制栈桥之上,闷声闷气的说道:“那就以杀止杀!杀到他们不敢妄动为之!”
袁彬等人的身影顺着近三十丈的栈桥冲向了界港。
而此时的山野银山,是另外一副场面。
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带领着三管领和一众武士,赶到了山野银山,却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预想中的顺利进展,全都没有如期发生,相反,事情变得相当糟糕。
山野银山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城池…
城墙不算高,只有两丈左右,但是这不规则的城墙上,满是火炮。
很多的倭国黔首,站在城墙之上,手持火铳,瞄准了来犯之人。
袁彬征讨安艺国,带走了所有的军卒,留在山野银山的只有倭国窑民。
这些窑民面色黝黑无比,但是他们手并不颤抖,枪口对准了来犯的室町幕府众人。
足利义政毫不怀疑,只要他向前一步,这些黔首们,就会点燃药捻,激射的铅子,会穿透他的胸膛。
窑民在山野银山的生活是否苦楚?
的确很苦,大明索求白银无度,他们就得日夜不辍的为大明挖银矿吹灰炼银。
可是再苦,那也是活着。
窑民不用担心明日就会死掉,也不用担心被扔到石臼里被捣的稀巴烂,变成别人的食物。
甚至那个不言苟笑的袁公方,还教授孩子们一些简单的文字算术,那可是过往倭国的世家才能学习的汉学!
“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的铁炮!”细川胜元握紧了手中的倭刀,眼神中皆是惊疑不定。
情报无误,袁彬五人带着军卒倾巢出动,山野银山一个武士也没有,只有一群骨瘦如柴的窑民。
可是这群窑民手中有火铳!还有火炮!
这些火铳,其实是大明淘汰的部分火器,都被袁彬请旨运来了倭国,守护银山所用。
即便是大明淘汰的火器,那也是倭国少有的火器。
“要不找个人上去谈一谈?”足利义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袁彬是大明人,这一点室町幕府清楚,山野银山的倭人也清楚。
和谈应该很顺利,大家都是倭人,室町幕府作为征夷大将军和日本国王,来接收属于倭国的银山,合情合理。
“嗯。”细川胜元点头。
三五个人卸下了军备,举着一杆白旗就向着城池正门而去,立白旗于阵前,便知接应之处,乃是要求休战、和谈。
但是迎接这三五个人的是数十声枪响。
淘汰的火器威力不足,火药也并非大明新式火药,掀起了滚滚黄褐色的烟尘,还有一股刺鼻的硝烟的味道弥漫。
三五个人猝不及防被铅子射成了马蜂窝,导致了血泊之中,眼神中全是不敢置信。
这帮黔首窑民,他们怎么敢对尊贵的武士大人开枪?!
细川胜元不再等候,大喝一声,示意部众向城寨冲去,他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杀!”
冲锋开始了!
冲锋很快就退了下去。
炒豆子一样的声音在山涧响起,冲锋被铅子迎面兜住,冲锋在前的人,立刻步了马蜂窝的后尘。
冲锋一共持续了三次,每次都被火铳给击退。
窑民其实不会使用火炮,两发火炮炸膛之后,便不再浪费火药,开始只使用火铳迎敌。
火药并不是很多,击退了三次冲锋之后,数百名窑民手中的火铳已经没有了火药。
细川胜元发现了窑民没有了火药,精神立刻抖擞了起来,大声的说道:“上!谁先打开城门,赐家臣食俸!”
细川胜元的指挥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窑民打开了城门。
要投降了吗?
细川胜元嘴角浮现了残忍的笑意,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窑民非但不投降,还打开了城门,手持略显寒酸的武器,打算出了城寨作战。
之所以打开城门主动出击,是因为窑民并不会守城。
一个面色黝黑,处处皲裂的窑民,举着手中一把磨得锃亮的刀,大声的说道:“山下,都是敌人!”
“今天,他们只能踏着我们的尸体,冲进寨子里,杀掉我们的妻儿老小!”
“杀!”这个眼睛都有些浑浊的窑民,几近于疯狂的举起了手中的刀,撕裂的声音在整个山涧回荡着,目眦欲裂、面目狰狞的窑民,第一个冲出了城寨的寨门。
在这个窑民的鼓动下,所有的窑民毫无章法的冲出了山涧,如同山洪一样向山下的敌人扑去,漫天的烟尘之中,脚步声和嘶吼声直上云霄!
恶鬼一样的窑民从滚滚烟尘中勐地扑了出来,将一个个武士掼到了地上,这些窑民都是黔首,他们毫无章法,手中的武器也有点简陋。
可是手肘、牙齿、脑门都是这些窑民的武器!
战局正在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这些武士们根本抵抗不了窑民求死般的进攻。
“撤撤撤!”足利义政终于意识到了不妙,大声的喊着。
窑民的士气实在是太过于旺盛了,再打下去即便是赢了,也是损失惨重。
本来以为传檄而定,在自家地头上,收回自己的银山,那不是理所应当?
武士们开始撤退,窑民们也是凭借着一时的悍勇,武士褪去,窑民也不敢深追。
那个为首的窑民浑身是血,缓慢的站了起来,用力的吐了一口混着皮肉的血块,看着狼狈撤退的武士们,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随后直挺挺的倒下了地上。
这窑民被武士的倭刀戳了个对穿,全凭一股气吊着,这股气卸了,他便活不成了。
临死时,他的笑容并未散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欣慰的是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征夷大将军,仓皇逃窜。
足利义政有些懊恼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有内应吗?不是说只要我们到了,他们便会开门投降吗?”
细川胜元损失惨重,并没有理会足利义政。
一个传令兵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的喊道:“报!报!报!将军,那波京界港被袁公方攻破了!”
“细川守护代的夫人春林寺殿,被袁公方给活捉了!”
细川胜元眼前一黑,上前一步,抓住了传令兵的衣领声嘶力竭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袁公方不是应该在安艺国吗?”
传令兵将一个发簪和书信,递给了细川胜元,牙关打颤的说道:“这是夫人的发簪和手书。”
细川胜元紧紧的握着发簪,看着信奉上略显凌乱的笔记,那的确是她的妻子的手书。
“袁公方真的在界港?”细川胜元颤抖的问道。
“在。”传令兵不仅打了个哆嗦,袁彬那一行人的如同天上降魔主一样的攻破了界港。
细川胜元无力的说道:“回界港。”
第七百章 夫人,你也不想你的夫君成为流浪武士吧!
一片海域被描述的更加广阔,就意味着这片海域的生机勃勃。
倭国所有濑户内海的堪舆图,都将濑户内海描绘的极为广阔。
其实濑户内海,是个狭长的内海海域,并没有堪舆图上表现的那么辽阔。
商业与海路越发达的地方就越容易被了解,自然会充斥在地图里,而反之,便无人问津。
这也代表了濑户内海的繁荣。
濑户内海的最北侧是难波京,是倭国京都府的门户,是倭国无论是从陆路还是水路提刀上洛的必经之路。
难波京的南部是繁荣的界港,这个界港在堪舆图上甚至要比澹路岛还要大。
界港有三条木制栈桥,最长的一处有三十余丈,而在离海岸十余里,则是三管领之一细川氏的本丸,也就是主城。
而本丸之外的二之丸、三之丸的城门洞开,城墙、土垒。瞭楼上皆是狼烟,四处都是战斗的痕迹。
细川氏的家臣和武士们的抵抗颇为激烈,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袁彬和他带领的军卒。
袁彬站在本丸内的最高建筑殿守阁上,啧啧称奇的看着整个界港,笑着说道:“这城修的还蛮不错的嘛,这二道城墙和三道城墙之间,还有错层。而且还有那边那几个箭楼,开的射击孔,开枪或放箭,都颇为方便。”
岳谦却摇头说道:“那个箭楼他们都叫橹,建的倒是很不错,可惜用木头建成,一把火,点的干干净净了。”
殿守阁,是整个界港最高的建筑物,青瓦白墙,每个飞翘的檐端都有用金箔所塑造的老虎与龙头鱼身,看起来格外的金碧辉煌。
现在这处殿守阁是他袁彬的了。
按照倭国的规矩,买定离手,愿赌服输,赢家通吃,败者食尘。
袁彬带领军卒,攻陷了这里,这里的一切,包括人,都是他的。
袁彬拍了拍凭栏,笑着问道:“细川胜元他老婆叫什么来着?”
李秉不停的看着这倭风浓郁的建筑物,回答道:“春林寺殿,是山名熙贵的女儿,也是现在的武田山名氏家督山名宗全的侄女。”
“春林寺殿还是山名宗全的义女,所以细川胜元应该叫山名宗全义父。”
“世袭门阀的遮奢之家,总是喜欢搞这样打断骨头连着筋儿的姻亲,但其实没什么大用。”
袁彬笑着说道:“我们去会会她。”
季铎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没这个爱好,别拉上我。”
岳谦勐地打了个哆嗦,一脸嫌弃的说道:“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干!”
李秉呆滞的看着袁彬,没听说袁彬还有和曹操一样的爱好。
这春林寺殿已经嫁给细川胜元三年多了,虽然没有子嗣,但是这么一来,袁彬和细川胜元,岂不是成了同道中人?
袁彬脸立刻黑了,他愤怒无比的说道:“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季铎、岳谦、李秉三人互相看了看,颇为确信的说道:“是。”
袁彬的脸更黑了。
乐子人拿别人当乐子,终究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乐子。
袁彬对春林寺殿,的确没什么兴趣,他就是有些需求要解决,以他在倭国的身份和地位,有的是人送上门来。
走下了殿守阁,四人看到了跪在地上表示臣服的众人,这些都是细川胜元的家卷、家臣、武士,他们跪在地上等待着袁公方对他们的处置。
“抬起头来。”袁彬走到了春林寺殿的面前,开口说道。
春林寺殿,长得还算标志,身材丰腴,算得上是美人。
袁彬笑着说道:“夫人,你也不想你的夫君成为流浪武士吧。”
春林寺殿泫然泣下的说道:“不想,但凭将军发落。”
袁彬笑着说道:“很好,现在需要你写一封书信,把你那个有些发了狂的夫君,从山野银山劝回来,我要和他谈谈。”
“你且安心,我大明儿郎,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说谈谈就是谈谈。”
流浪武士,失去了自己的老巢的细川胜元,可不就是流浪武士了吗?失去了往日的地位,失去了往日的财富,失去了一切的流浪武士,在倭国是一文不值的。
过去俯视的人,都是细川胜元日后要仰望的人了。
袁彬并没有为难春林寺殿的意思,祸不及家人。
次日的黎明,袁彬见到了细川胜元,这个颇为俊朗的男子,现在显得极为狼狈不堪。
山名宗全和斯波义敏并没有跟着他一起到界港来,而是跟着足利义政回了京都府。
袁彬在殿守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了细川胜元,为了谈判顺利进行,袁彬还让春林寺殿来到了殿守阁,和细川胜元坐在了一起。
细川胜元咬牙切齿,满是愤怒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他无法想象这个略显瘦弱的女人,是如何在勇勐的袁彬身下承欢。
袁彬眉头紧皱,抓起桌上的酒壶,勐地砸在了细川胜元的身上,厉声说道:“我袁某人虽然只是莽夫,但还没有龌龊到你们倭人这种地步!”
“倭国没有樱花,是遣唐使从大唐带回来的!”
李秉颇为讶异的看了一眼袁彬,袁彬话里的樱花,当然不单纯指的是樱花,还有礼法。
遣唐使将教化从大唐带回了倭国,可惜倭国总是取其糟粕,去其精华。
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样倒是根深蒂固。
细川胜元自己战败,不敢怪罪到胜利者袁彬的身上,反而将所有的罪责归咎到了一个女人头上。
这些倭人的脑回路,多少有点大病。
细川胜元赶忙站起来,勐地鞠躬,大声的说道:“抱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细川胜元也有点懊恼,倭国的守护代,这些守护大名们,攻破了对方的本丸之后,凌辱对方的家卷,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袁彬是山野袁公方,可是袁彬是大明人。
袁彬有自己的道德约束,尤其是袁彬作为十二天子缇骑的一员,也代表着当今陛下的脸面。
要女人,倭国遍地都是。
袁彬挥了挥手,示意细川胜元坐下,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想知道,细川君到底为何要鼓噪声势,联合三管领和室町幕府,非要攻破山野银山。”
“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我挖我的银矿,你搞你的海港便是。”
“据我所知,大明的勘合,都被细川君掌管,难道是因为我们手中的勘合,让细川君感到了不安吗?”
袁彬五人手中的勘合,是大明礼部直接印给他们,方便他们在倭国活动。
但是倭国朝贡请到的勘合,都在细川氏的手中。
袁彬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他们发的勘合,勘合贸易上,山野袁公方伤害到了细川氏的利益。
“其实并没有,大明幅员辽阔,所需物料极多,勘合贸易,并未受到影响。”细川胜元略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袁彬五人发出去的勘合并不影响细川氏的勘合生意,大明就是个饕餮,多少的矿产都无法满足饕餮的胃口。
袁彬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只是他的面色更加古怪的问道:“那到底为什么,细川君能告诉袁某吗?袁某自问做事光明磊落,并未有对不起细川君的地方。”
细川胜元脑袋埋得更深,低声说道:“是足利义政的挑唆。”
“他如何挑唆?”袁彬有些好奇的问道。
细川胜元不算是个蠢货,但是这一手奇袭山野银山,实在是他人生生涯的败笔。
“他…”细川胜元更加难以启齿,有些不连贯的说明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足利义政用御令今参局,挑拨细川胜元心里的火气。
细川胜元对今参局倾心已久,结果今参局嫁给了李宾言李大老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足利义政告诉细川胜元,今参局就在山野银山。
袁彬听完这个理由,嘴角抽动的说道:“细川君是细川氏的家督,据我所知,细川君并无兄弟,也无子嗣,为了女人,至自己和家族于危难之中。”
“细川君,受人挑唆,色令智昏,你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细川氏的安危吗?!”
“我错了!”细川胜元趴在地上,手向前,将鼻子碰到地面之上,大声的喊道。
袁彬看着细川胜元,怒其不争的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吧,你先把山野银山的俘虏放了,将山野银山归还于我。”
袁彬之所以客客气气的说话,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山野银山,毕竟经营了那么久。
袁彬都这么客气了,细川胜元还不知好歹,他就只好自己打回来了。
细川胜元趴在地上,声音很低的说道:“我并没有山野银山的俘虏,我也没有攻破山野银山,窑民太过悍勇,实在是无法攻破。”
季铎、岳谦、李秉和袁彬无不愕然。
在制定换家战术的时候,他们四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细川胜元居然没能攻破山野银山。
他们得到的消息比较晚,当时再回防有些来不及了,才制定了换家战术。
袁彬愣愣的说道:“你居然没打下山野银山?那边一个武士都没有。”
“没有。”细川胜元痛苦的说道。
袁彬扶额,嗤笑了一声说道:“细川君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袁公方…”细川胜元想要辩解两句,不是他们细川氏的武士不卖力,实在是那些窑民的悍勇和抵抗意志,实在是太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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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彬坐直了身子说道:“既然如此,劳烦细川君投降吧,日后整个界港都归我了,想来细川君不会反对吧。”
“当然,我可以给细川君每年三十张空白勘合,细川君日后就做个富家翁吧。”
袁彬原来的打算,只是拿界港三成的收益,他来到倭国就是为了三件事,搞钱、搞钱,还是特么的搞钱。
山野银山的分量在袁彬的任务中,可是比界港重要许多。
但眼下既然细川胜元废物点心,没有攻破山野银山,那袁彬自然不会客气了。
细川胜元还想讨价还价,但是他趴在地上认真的思考了良久才大声的说道:“谢袁公方不杀之恩。”
细川胜元没有兄弟,但是他有堂兄堂弟,细川胜元只是其中最强的那一系而已。
袁彬要的也不是细川氏所有的财产土地,他只要界港。
其实袁彬完全可以借着这件事,对整个细川氏宣战,然后开始讨伐。
但是意义呢?细川氏手下又没有银山。
袁彬和细川胜元的会谈很顺利,因为细川胜元手中并没有任何的筹码可言。
而倭国各守护大名们,都默认了袁彬占据界港这一事实。
袁彬带着百余骑卒,向着山野银山而去,倭国并没有马匹,也没有骑兵,袁彬带领的骑卒,是唯一一股骑兵。
“吁。”袁彬看着偌大的山野银山,只有一丈高的城墙上,满是窑民黝黑的脸庞。
“袁公方回来了!”不知道哪个窑民大喊了一声,袁彬回到了他忠诚的山野银山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所有银山窑民的耳中。
袁彬驱马上前,无数的窑民跪在山道两边,颇为恭敬。
“长谷川次郎呢?”袁彬翻身下马问道。
长谷川又次郎是山野银山倭人领头之人。
“死了。”一个男子痛苦万分的说道:“细川氏攻打银山,我们不会守城,只好打开城门和他们拼了。”
“长谷川君他第一个冲了出去,被武士杀死了。”
袁彬看了看那片满是尸首的战场,显然并没有人打扫战场。
一个老迈的耆老,颤颤巍巍的跪倒在了袁彬的脚下,低声说道:“袁公方是要抛下我们了吗?”
“若是抛下你们,我为何还要回来?”袁彬看了眼战场说道:“打扫战场吧。”
长谷川次郎死在了银山保卫战中,这个耆老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此人名叫山野雄三,世代居住在山野银山。
山野雄三今年刚刚四十岁,但是已经老的像六十岁一样。
在倭国山野银山,四十岁还没死的人,都会自己到姨舍山的山谷里饿死自己,减轻家庭负担。
袁彬说在倭国,百姓们过得很苦很苦,苦到死亡才是解脱,苦到渴求死亡,苦到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是他亲眼见到过姨舍山那些饿死自己的人。
山野雄三今年本来应该去姨舍山饿死自己,但是完全不用了。
因为山野雄三的两个儿子完全有能力养活他,今年山野雄三还有了个孙子。
这一切都是拜袁公方到来所赐,山野银山的所有人,都对袁彬等人,感恩戴德。
因为袁公方是他们的大恩人。
袁彬坐定,开口说道:“我去讨伐安艺国,途中得到了消息,说细川胜元联合三管领要突袭山野银山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只好取了他的本丸界港,本来打算用界港置换你们和银山的,你们守住了,倒是意外之喜。”
山野雄三恭敬的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我们如此的卑贱,不值得用界港来交换啊,袁公方…”
山野雄三已经哭了出来,界港是什么地方,倭国谁人不知?
而袁公方大人居然要用界港来换他们这些贱民。
哪怕他们这些贱民,不过是银山的添头。
即便是添头,至少袁公方还记得他们。
袁彬没有过多解释,反而问道:“有没有耽误银山生产?八月末,要押运四十万两倭银入明。”
“没有,袁公方所需银两全都备齐了。”
第七百零一章 山不向人去,人自上山来
袁彬在整个山野银山巡视了一圈,叮嘱了下窑民们,然后让十名庶弁将,负责教导他们自保的手段。
山野银山的姨舍山,在日文里的意思是弃母山、弃老山。
长期的战乱导致了百姓们居无定所,本就不多的良田荒废之后,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粮食,更加贵乏。
稍微年长无法继续劳动的老人,就成为了负担和累赘,这个时候,老人就会自己选择进入弃老山,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
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才会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袁彬不清楚,他在白毛风的大雪天里,在及腰的大雪之中,茹毛饮血,艰难前行的不知多久,走到了东胜卫。
袁彬看着山野银山的山道上奔跑着的孩童,露出了一丝笑容。
今参局还在倭国的时候,就十分喜欢在银山逗留,一住就是数十日之久,今参局的理由是等待李大老,就是那会儿还是李宾言的唐兴,出海归来。
其实今参局很喜欢山野银山的生活,这里安定,这里祥和,这里生机勃勃。
这里,孕育着一股生的力量。
大明曾经拥有过一种力量,叫做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袁彬从这些窑民的身上,察觉到了类似这种力量的可能。
或许,这是解救倭国目前困局的唯一办法。
但是他为何要做呢?
大明要的只是倭国的银子,仅此而已。
袁彬在山野银山逗留了三日,安定人心,才奔着界港而去。
此时的界港殿守阁内,季铎、岳谦、李秉等人,正在商量着界港日后何去何从。
袁彬将手中的马鞭放到了门前的架子上,笑着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李秉笑着说道:“袁公方啊,你走后有几条消息来了。”
“第一条是足利义政来了书信,希望袁公方不要误会,是细川胜元自己贪图山野银山的富硕,才蛊惑三管领一起前往攻伐,和他足利义政这个室町幕府将军,没有一丁点关系。”
袁彬嗤笑的说道:“他们就不能提前对好口供吗?各执一词,不去管他,足利义政最迫切的问题是如何在龙潭虎穴的京都活下去。”
推来推去,不过是一起做的决定,为了山野银山的利益。
山野银山谁不眼馋?
趁着袁彬讨伐安艺国之时,占领山野银山,瓜分丰厚的利益。
可惜,他们连只有窑民的银山都打不下来。
菜,就是原罪。
李秉拿出了第二封书信说道:“第二条是细川胜元的堂兄堂弟都找来了,希望袁公方能够庇佑他们。”
“细川胜元倒下了,眼下细川氏群龙无首。”
“好处呢?”袁彬坐定,灌了一口凉茶问道。
不叫保护费就想得到保护?
李秉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们给袁公方提供每年十八万石的粮食,并且推举袁公方为新的三管领之一,这样一来,袁公方就可以上洛了。”
袁彬反问道:“没有他们的支持,我若是想上洛,还去不得吗?”
“自然是去得。”李秉倒是不以为意的说道。
有没有细川氏的支持,袁彬都可以上洛,只是时间问题。
“粮食能换成白银吗?”袁彬想了想,按照倭国的粮价,十八万石粮食能换近二十万两白银。
李秉摇头说道:“细川氏没有银山,他们没有能力换银成银子,有些粮食还是极好的,万一银山有了饥荒,也能赈济。”
袁彬频频点头说道:“按李御史说的办。”
倭国缺粮,每年从交趾和安南贸易粮食就要三百万石左右。
粮食在倭国是硬通货,这十八万石粮食留在手里,当成常平仓防饥荒,的确很有必要。
这就是为何山野银山的倭人对袁彬等人感激涕零的原因。
李秉和袁彬等人不觉得奇怪,这是应有之义,但是在倭国,这是天大的恩德。
留点粮食在手里防止饥荒,不就是防止在银山上的倭人饿死吗?赈济谁?难不成赈济袁公方和他的战友们?
李秉笑着说道:“细川氏还有倭船近千艘,虽然勘合不算多,但是去交趾、安南贸粮,还是能用的。”
“海贸所获除抽分外,他们会给袁公方三成利,换取袁公方的庇佑。”
如果商路畅通的话,可以从倭国起运白银、硫磺等物,到大明市舶司换取大明瓷器、丝绸、布料等物,到交趾、占城换取粮食,再运回倭国换取白银。
袁彬这才点头说道:“只收现银。”
李秉理所应当的说道:“那是自然。”
“第三个消息是陈福寅传来的,大内氏和尼子氏又到了安艺郡,商谈共伐石见国占据银山之事。”
袁彬想了想说道:“不急,就是占下来,咱们也没有那么多的工匠来挖矿,先让他们狗咬狗,五十张勘合,足够他们去咬武田山名氏了。”
李秉拿起了最后一封书信说道:“最后一个消息是来自大明的,也是我们接下来要商议的事儿。”
“难波京市舶司、巡检司、水马驿落成之事,界港已经在我们手中了,我认为已经到了难波京市舶司建立的时候了。”
海权大会中,讨论了海权的问题,海外市舶司的港口和整个市舶司必须要归大明所有,并且驻扎大明水师。
袁彬颇为赞同的说道:“时机已经成熟了。”
济州岛、那霸港、澎湖都是海外市舶司,但是和难波京市舶司的性质又有所不同。
济州岛市舶司是通过和朝鲜商议进行了置换,而那霸港、澎湖市舶司都在琉球,大明对琉球的郡县化,济州、琉球,这三处市舶司都在大明的四方之地。
而难波京是大明第一次建立在六合之地的市舶司,其意义极为重大。
人事任免、具体职务、水师换防等等,都需要和大明沟通有无。
袁彬将最后形成的决议通过鸽路送回了松江府。
季铎还派了骑卒前往京都府,让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盖个章。
流程还是要走的,毕竟此时此刻的倭国国王仍然是足利义政。
倭国的本地守护代们不懂规矩,来自大明的山野公方还是懂规矩的。
足利义政派人和山野公方进行了一番秘密协商,难波京市舶司的公文就批复了下来。
袁彬看着已经离开的使者,愣愣的对着众人说道:“足利义政在难波京市舶司这件事上表现出的热情,让人恍忽以为他才是大明人。”
足利义政非常的热情,市舶司的建立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足利义政只是谋求了一些好处就不管了。
足利义政要每年二十万锭的大明宝钞,就将难波京及界港无限期的‘租’给了大明。
季铎嗤笑的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让足利义政代表室町幕府,号召全倭国的守护代们,驱赶我们?且先不说足利义政有没有那个号召力,就是号召起来,打得过吗?”
岳谦接过了话茬,笑着说道:“就算是打得过,把咱们驱逐出海,山野银山、安艺银山回到了他们的掌控之中。咱们被赶回了大明,大明水师前来,他们又如何应对呢?”
“难道让大明放弃倭国的白银?”
李秉甩了甩袖子摇头说道:“各家的守护代各怀鬼胎,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如何合兵一处?”
“指不定各家守护代还以为室町幕府在给他们下套呢。”
“到时候只需我一席话语,他们便不攻自破了。”
几个人的一番话语,确切的说明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的现状。
足利义政表现的更像大明人,他更希望大明能够早日建立市舶司,原因也是如此。
国内的军头林立根本不是一条心,就是勉强聚拢在一起,也是一盘散沙,打不过会内讧,打得过也会内讧,还要面临大明水师再度到来。
还不如谋求一些好处。
“其实倭国是有出路的。”袁彬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守阁内,感慨的说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废那个劲儿呢?”
李秉看着辽阔的海面,看着袁彬颇为认真的说道:“袁公方啊,山不向人去,人自上山来。”
就李秉看来,袁彬这个倭国国王的位置,他就是不想坐,倭国渴求安定的百姓,也要将袁彬拱上去。
生存和发展是一种奢侈,当这种奢侈近在眼前的时候,自然要牢牢把握。
袁彬在倭国的名气越来越响亮,就离王位越近。
朱祁玉收到了袁彬请立难波京市舶司的奏疏,朱批之后,发回了京师令朱瞻墡督办此事。
襄王朱瞻墡在京师不仅处理日常公务,还办了件大事。
在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左都御史贺章等人的配合下,大明关于市舶司的管理问题,设《景泰市舶则例》共计三十三条。
则例中规定了四等违禁违禁物品,福禄三宝皆在名册之上,按照携带的数量和违禁等级,犯者有斩、籍家、流放、徒刑、肉刑等。
则例明确规定了抽分的比例,大明商舶十分抽一分,给银蠲免四成,低税率鼓励出海。
而外番商舶则为十分抽三分。
不仅如此,《则例》还规定了双抽与单抽。
大明商舶舶来货物,只在到港时征税为单抽。
而外番商舶在到港抽分之后,从万国城仓库扑买集散之时,仍要抽分一次,这次是三十抽一的商税。
在大明的师爷眼中,外番蛮夷压根连人都算不上,给他们加税,那是一点负担没有,除此之外,也有固本安邦的指导思想。
鼓励本邦商贸、保护本邦商贸。
《则例》规定了外番私自理离开万国城的惩戒,按情况轻重缓急分为斩首、徒刑、驱离、杖刑等。
《则例》中还重点强调了僧、道、也里可温(传教士)、答失蛮(回回传教士)等人,下番贸易,要依例抽解。
朱祁玉看着这条,又想起了被送到迤北感化瓦剌人的国师杨禅师,他笑着说道:“这条有意思啊,咱们大明的师爷们这是多害怕朕给僧道免税?”
兴安翻动着厚厚的备忘录,说道:“这条,臣看看啊,这条是自北宋的时候就有了,宋神宗熙宁元年,定抽解数,后世沿袭此例。”
中原王朝自绝地天通之后,就是神的事神管,人的事人管。
《则例》里特意将僧道不免税这件事,明明白白的写清楚了。
三十三条《景泰市舶则例》将是大明第一部海关法,专门管理海贸的律法。
朱祁玉想了想朱批了这本《则例》,景泰九年正式实行,他在《则例》的最后写道:【世上并无长生不老仙,自然也无万世不移法。】
“陛下,户部尚书沉翼来的奏疏。”兴安犹豫的将一本奏疏放到了桌上,低声说道:“沉翼要削藩。”
朱祁玉打开了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还怎么削!”
“朕都把所有的藩王送到了十王府住着了!”
“他们之前就说宗藩在地方,破坏地方司法,缙绅还在王府挂靠田地免税,庇佑奸商行不法,这都是实情,朕把宗藩拉回京师养着,也不行?”
朱祁玉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他疑惑的问道:“是挺多的啊,朕的泰安宫除了安保费用外,有这么多吗?”
龙凤绒毡、八仙桌、漆桌、灯挂椅、综床、六角纱灯、祭帛匣、浴桶、浴盆、巨席、蒸笼、红布袋这些家具一个亲王就要一千二百五十件。
苏木、荆条、柴、炭、煤、盐、鱼肉、椒、蜜、蒜、大料、红蜡烛、粉、生姜、香油、桦皮,以斤计者,概八万五千六百四十斤。
这还仅仅是家具和厨房用的配料,这张清单还有很长很长,养一个亲王一年折银就要近十万银币。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泰安宫去年一年用度不到七万银币。”兴安面色不忍的说道:“陛下,仅仅泰安宫有密云大镰官厂、太医院官厂等分红,不仅够了,还有结余。”
“陛下,泰安宫已经六年没从内帑支一厘钱了。”
泰安宫的事儿,一直是汪皇后在管。
冉思娘作为密云大镰官厂总办、太医院成药官厂总办,仅仅交给汪皇后的分红,就够泰安宫用度了。
兴安不懂史,他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连冕服都洗着穿的皇帝。
陛下尚节俭,泰安宫也不尚奢侈。
朱祁玉认真的回忆了下说道:“可是朕记得郕王府一年也没十万银币那么多,那时候是年俸万石,折钞七成,到手的宗俸不过三千石啊。”
兴安颇为无奈,其实也是从正统九年,也就是稽戾王亲政以后,郕王府的宗俸才被折了七成的钞。
“沉不漏这奏疏里,就是给朕算账,说宗藩用度多,也不说怎么削,意思是这个坏人朕来当是吧。”朱祁玉敲着奏疏说道:“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这就是沉不漏的忠君体国?”
兴安赶忙拿出另外一本奏疏说道:“那倒不是,沉尚书的削藩的法子,被襄王殿下给否了,襄王殿下上了另外一道奏疏,议论削藩王待遇之事。”
朱祁玉拿起了襄王的奏疏,看了许久,才说道:“皇叔真是好狠的心啊,他削藩王待遇,不是削他自己的待遇吗?”
第七百零二章 虽然削减了待遇,但是获得了自由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陷入了沉思。
如何解决宗室子弟过多,导致朝廷养不起的问题。
古今中文,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做法。
其中最为残酷的方式,就是奥斯曼王国的弑亲法令。
就是新苏丹上台之后,兄弟和侄子全部杀死。
比如现在小亚细亚逞凶的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在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溺死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弟弟。
把所有的宗室全都杀死,就不存在朝廷无法供养子子孙孙无穷尽的供养问题了,毕竟宗室没人了。
法提赫果然是小天才。
这种方法需要继位的苏丹长寿健康、阳气足,能够生下更多的继承人,而且宗亲数量大规模减少,弑亲法令,逐渐演变成了近卫军继承法。
谁掌控了近卫军,谁就掌控了王位。
这种弑亲法令的方法在战国时代,也有人实践过。
晋国小宗曲沃武公,攻破了晋国大宗晋侯缗的都城翼城,史称曲沃代翼。
在曲沃代翼之后,小宗代大宗之后晋武公,开始大屠宗室,将晋国嫡系血脉全部斩尽杀绝。
而晋武公的儿子,晋献公姬诡诸,更是将自己小宗的血脉屠杀殆尽,为三家分晋埋下了祸根。
另外一个弑亲法令的实践者,为秦二世胡亥,将秦国宗室杀了个干干净净。
倭国解决宗室子弟难以供养的问题,非常有趣,几个世袭宫家作为皇位继承备份,代代为亲王,不递减。
天皇家和世袭宫家,只留下作为继承人的子嗣,其他统统送去庙里出家,不仅节省了金钱,还把出家的宗室们断子绝孙。
倭国一直到明治维新前,除净土真宗以外,其他出家的和尚也不能结婚。
而中国解决宗室供养最成功的当属主父偃的推恩令。
汉初宗室造反如同家常便饭,比如闹得沸沸扬扬的七国之乱,汉景帝不得不杀掉晁错,再行平叛。
在汉武帝时期,削藩依旧是朝廷的老大难,主父偃建议实行推恩令,除了嫡长子继承王位以外,其他子弟也可以分割封国土地为列侯。
子子孙孙分封之后,整个藩国被层层削弱,藩王作乱之祸根,自然消失不见了。
大明的宗室继承法,其实和推恩令的继承法颇为相似。
皇子封亲王,皇子的嫡长子承袭亲王。
诸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四世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授奉国中尉。
可是随着代代相传,亲王越封越多,宗室子弟也越来越庞大,朝廷供养变得吃力无比。
“皇叔之法妙极,不过要被宗室指着鼻子,喷的狗血淋头了。”朱祁玉看着襄王的奏疏,颇为感慨的说道。
兴安也满是疑惑的问道:“襄王殿下出了个什么主意,让群臣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兴安并没有看过这封奏疏,这是宗亲上的奏疏,他无权查看。
朱祁玉将奏疏递给了兴安,叹息的说道:“第一个就是降袭制,亲王薨,嫡长子降袭为郡王,郡王薨,嫡长子则降袭为镇国将军,以此类推,五世不袭。”
“第二个则是考封,一个爵位只有一个子嗣可以降袭,其他子嗣必须考评后才能得封,如果无法通过考封,可加入勋军,做闲散宗亲,冠服视四品,领俸而不视事,子嗣无封。”
除了继承爵位的子嗣,其他子嗣都得考试,考过了可以得个将军的封号。
考不过,则给官荣养,子嗣不再恩封了。
“好狠!”兴安震惊的看着陛下,瞠目结舌的说道。
陛下已经够狠了,杀了一个皇帝,三个亲王,这襄王殿下着实比陛下还要狠辣。
怪不得一向狠辣着称的陛下,都要说一句好狠。
朱祁玉看着那封奏疏说道:“我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开辟大明之时,秦岭淮河以北之疆域,已经近三百年未闻王化,而燕云之地,已经五百余载未闻王化。”
“南北割裂之深,历代罕有,故此,太祖高皇帝决议建藩,设藩国以为藩篱,安定江山。”
朱元章当初建藩的原因有二,一是呆宋三百年不仅未曾收复燕云,最后还把江南给丢了。
南北割裂严重,不建藩,怎么可能是实际统治?
朱元章在世时,就一直打算迁都,朱棣登基后也一直在筹备迁都,其目的都是消除割裂,坐稳江山。
大毛和二毛,同文同种,割裂不到三十年,就开始刀兵相向,打的你死我活。
二是宋元两代,皆亡于臣强主弱,臣工僭越神器,导致国不将国,宋皇元帝都得不到宗藩屏障,元朝宗亲反复上演着背刺与反背刺的戏码,皇帝做事自然捉襟见肘。
至于朱元章有没有让自己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享受天下供养的想法,朱祁玉以为,应当也是有的。
但是应该不算是主要原因。
朱元章和马皇后是真夫妻,马皇后病逝后,朱元章再未立过皇后。
朱元章和朱标是真父子,朱元章对朱标的信任,是父亲对孩子的爱护。
朱标死后,朱元章还把皇位交给了朱标的儿子,而不是从自己的嫡子之中另外选一个。
至于其他皇嗣,在朱元章的眼里,不过就是工具人罢了。
朱祁玉的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桌子说道:“如果皇叔的想法真的落实之后,我大明的宗室和皇帝的关系越近,则爵位越高,和皇帝的关系越远,则爵位越低,出了五服之后,不再恩袭。”
“而我大明宗室将会泾渭分明的分为两股,一股为劳碌宗亲,一股为闲散宗亲。”
“考过了得爵,为劳碌命。考不过任官,为闲散命。”
兴安认真的看完了奏疏说道:“臣去请于少保。”
这等大事,兴安作为内相,自然要请外相一起商议。
于谦很快就来到了御书房,看完了襄王殿下的奏疏之后,由衷的说道:“襄王殿下无愧于至德亲王,真是好狠的心啊。”
按照襄王设立的降袭制,他的儿子只有一个可以承袭,而且还只是郡王,剩下两个儿子都要考封,若是考不过就是闲散命了,襄王的孙子辈儿,将会变成庶民。
“于少保以为皇叔此策如何?”朱祁玉颇为严肃的问道。
宗亲事涉国家上层建筑的稳定,自然是大事中的大事。
于谦沉默了许久,思考了许久,问道:“太祖高皇帝想要让天下宗室为陛下藩篱,时至今日,陛下以为,天下宗室可还能为陛下藩篱邪?”
朱祁玉立刻说道:“怎么不能?于少保看襄王殿下。”
“朕南下时候,他在京师监国,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朕回去了,他去了贵州,安定云贵川黔,差点连命都丢了!后来又亲自去了和林,威胁恐吓阿剌知院。”
“现在仍在监国位上,这不是为朕之藩篱吗?”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也就襄王殿下一个了,襄王殿下在大宁卫安定鞑靼,陛下要南巡,不也是把郑王殿下拉出来了吗?”
“郑王殿下不堪大任,湖里湖涂的,若非府上长史周瑛护其周全,京师龙潭虎穴,郑王殿下怕是撑不了多久啊。”
天下宗室数以万计,也就出了个襄王殿下,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自从太宗文皇帝靖难,得登大宝之后,我朝藩王府的藩禁愈烈,藩王出个门都得直达天听,否则就视为违禁,轻则训戒,重则削地罚俸。”
“宗室早已无藩屏之能,空耗国帑了。”
“先帝登基时,给外戚封爵,除杨士奇、一窝张等人鼓噪之外,未尝没有宗室式微之实。”
朱祁玉认同于谦的话,点头说道:“于少保所言句句在理。”
宗室冗员,但是宗室式微,就是大明魔幻现状的事实。
为了防备藩王造反,不得不一步步的收紧藩禁,但是宗室仍需供养,所需耗费,极其庞大。
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惟器与名,不可轻许,臣以为襄王殿下所言甚善。”
兴安有些迷茫的说道:“襄王殿下为何如此呢?”
朱祁玉指着皇叔制定的降袭制的最后几段说道:“为了自由。”
兴安愣愣的问道:“自由?”
襄王这整本奏疏都在削减宗室待遇。
五服之外,不再袭爵,五服之内,考封袭爵。
那考封不上的宗亲,甚至连考封资格都没有的宗亲,就变成了庶民。
成为庶民之后,没有了待遇,但是获得了自由。
大明眼下宗室,要么饿的吃不上饭,要么一个人霸占大半个省的粮食,纯纯的享受。
饿的吃不上饭的宗室,又因为藩禁,什么都不能做。
藩禁,将藩王府打造成了一个华丽的监牢,即便是一个人霸占了大半个省的粮食,住在府里的藩王,也是囚徒。
降袭制一旦确立,成为了庶民,也可以自力更生了。
这等降袭之下的闲散宗室,虽然名曰庶民,但也是皇亲国戚,上了度牒,和皇帝是亲戚,他们的日子,不会举步维艰。
就像是那些朱祁玉发配到各大官厂做苦力的读书人,名义上是工匠,但那些个读书人在官厂里,待遇优握,虽然也做苦力,可是官厂一点都不会亏待他们。
“那就按着皇叔的法子来。”朱祁玉最终朱批了朱瞻墡的降袭制。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玉合上了朱瞻墡的奏疏,并未交给兴安,而是对着于谦说道:“纵观古今中外,这解决宗室子弟过多导致供养艰难的问题,说穿了就是在甩包袱。”
“要么取消一批人的宗室封号,要么削减待遇。”
“总归是个得罪人的活儿。”
“这降袭制一出,宗亲们还不得翻上天去?压力来到了皇叔这头,朕觉得还是回京之后,朕来推行更为稳妥。”
襄王已经出了主意,那么执行的事儿,还是他这个皇帝来办比较稳妥,毕竟他才是宗室的大宗正。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若是实践之中,降袭制过于酷烈,陛下回京假意训斥一番襄王殿下,然后稍微再给些待遇,宗室上下必然对陛下感恩戴德。”
“这降袭制,也不是一蹴而就,就能想得到的,襄王殿下怕是在襄阳的时候,就在思考了。”
“此时此刻上奏,也应当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什么心思?
苦一苦宗亲,骂名他朱瞻墡来担,好人皇帝来做。
这就是于谦说的心思。
朱祁玉一愣,他看着手中的奏疏,削减宗亲待遇兹事体大,朱瞻墡在京师监国,万事稳妥为主,这个时候上这么一道奏疏,怕是被于谦给说中了。
要解决宗亲问题,就得打组合拳,不能只有棒子,也要有甜枣,还得有缓冲,不至于宗亲沸反盈天。
“皇叔有恭顺之心。”朱祁玉依旧压着手中的奏疏,犹豫了片刻,最终递给了兴安说道:“发京师吧。”
于谦看陛下已然定策,才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之前议定记账货币时,户部请旨准设钱铺,为钱铺法定之始。”
“以市镇中殷实户充任,随其资金多寡,向官府买进银币通宝,以通交易。”
“但是经过宝源局的广泛调查,臣以为不可。”
于谦将一封奏疏郑重的递给了兴安说道:“不仅不可准设钱铺,还要有序关停,防止生乱。”
朱祁玉看完了于谦的奏疏,呼吸都重了几分。
“烂泥扶不上墙!他们的脑子里都是浆湖吗?除了会收租子这一种盈利的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朱祁玉将手中的奏疏重重的拍在了桌上。
根据缇骑、各按察司的调查,发现市镇的钱庄,都在坑蒙拐骗。
这些钱铺从宝源局买进银币通宝,以通交易,本来是件喜事。
大明银庄数量较少,即便是随着官道驿路的地面硬化,推向全国,但是辐射止于县,不可能辐射到大明的角落里。
而这些钱铺,就成了大明钱庄的补充。
这本来是件喜事,但是缙绅富贾们,最擅长的就是喜事丧办。
这些个私人钱庄,也有纳储之能,他们随意挪用储蓄、不考虑风险放钱、死账赖账无数更无准备金之说。
百姓们去取钱,又百般推诿,甚至推到了大明银庄的头上来。
出了事,钱庄的东家们,就是扬帆出海,跑的无影无踪,把烂摊子丢给朝廷。
得亏这两年巡检司逐渐恢复,这等出了事就润,润的风险变得极大。
杭州仁和县德馨乡有两个钱庄,仁和夏氏被抓,这两个钱庄,捅了二十万银币无法承兑的大窟窿来。
“大明这类小钱铺有多少?”朱祁玉意识到不妙。
于谦面色沉重的说道:“止于今岁,浙江、江苏、凤阳、湖广、江西、福建、山东等地的钱庄,就有一千三百余家,臣预计整个大明大约有一千八百余家。”
两家钱庄是二十万银币的窟窿,那么整个大明一千八百家钱庄,即便是发展不均衡,保守估计也超过了亿计银币的大窟窿。
“于少保可有什么良策否?”朱祁玉极为凝重的说道,四舍五入一个小目标。
大约等同于大明二十万里道路硬化和四万里水路疏浚的总投入,他怎么可能不严肃对待。
于谦俯首说道:“有,酷烈至极。”
第七百零三章 德,大明皇帝本就没有
于谦开口说道:“陛下,这些糟心事,在正统年间,是不会呈至御前,直达天听的,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正统年间不过是九年前而已。”
于谦在说自己的法子之前,首先先表明了陛下的功绩。
在正统年间,这种事儿,连御史都不会上奏,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决,比如瓦剌式强、东南麓川反复、湖广苗民不稳、广州福建百姓连鞋都没了闹起了民乱。
这里面哪一件事儿,不是让朝中明公们大呼大明要亡的大事?
就钱庄搞出这些‘小事’,在正统年间也配上奏疏?也配百官之首亲自问询调查?
福建布政使弄出的冬牲逼反了近百万的百姓,这才是正统年间的头等大事。
“朕不想听什么鲜花锦簇。”朱祁玉立刻摇头打断了于谦的话。
于谦总觉得有些怪异,他可是以刚直着称,是地地道道的直臣。
那骂起人来,连太宗文皇帝都怕。
毕竟于谦在永乐十九年,真真切切的把自己的会元骂成了第三甲九十三名。
这到了景泰年间,他怎么就越来越像那拍马屁还拍不好的谄臣了?
于谦放下了那些心思,继续说道:“陛下,这其实不难解决,哪里出了事,哪里就去审计,这钱庄背后,拿不出钱来承兑,就籍家补足便是,鸡笼岛需要人手啊,陈镒最近一直问朝廷要人。”
“陛下,若是问他们要钱,他们肯定是不肯给的,但要是说籍家流放,他们大抵是愿意拿钱的。”
“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各巡检司通力配合,防止这些富户外逃。”
于谦本来是劝仁恕的,结果整天喊打喊杀。
“善。”朱祁玉点头,其实于谦的说辞和朱祁玉的想法是大致相同的,这种事你不把刀举起来恐吓,是不会怕的。
若是还不怕,送解刳院几个,便也是知道怕的。
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对大皇帝的印象并没有错。
陛下的确是个残暴无比的君主。
朱祁玉看着偌大的堪舆图,感慨的说道:“朕以前还以为禁止下西洋的风力,完全是为了海贸所利,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他们完全是为了能够无法无天。”
鼓励海贸,收紧海禁,巡检司日夜巡查,防止这帮内鬼榨取了民脂民膏后,外逃出海。
于谦听闻,也是点头说道:“陛下高见。”
下西洋要维持一个强大的水师,那么这个水师的巡检就会非常的严密,陛下所思所虑,的确是事实。
大明的记账货币必然会稳步推行,伴随着大明银庄广泛拓展业务,必然和民间私人钱铺产生冲突,这个过程是长期的。
于谦又拿出了一份奏疏,递给了兴安。
但凡是于谦需要面呈陛下,甚至一定程度上绕开了文渊阁、司礼监的奏疏,那都是需要陛下拿主意,甚至是不上台面的事儿。
朱祁玉看完之后,眉头紧锁的说道:“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
于谦面带沉重的说道:“诚如陛下所见,奏疏之中,大明景泰八年七月,浙江台州太平县内,男子为六万余,而女子只有三万。”
“其中丁男为三万一千四百八十二人,不成丁为三万一千二百四十二人。”
“女大口为两万两千四百零四人,小口为八千六百四十人。”
浙江台州太平县十五岁以上男女比例为一百四十比一百。
而十五岁以下的男女比例接近361:100。
女童人数,只有男童的四分之一。
这个比例意味着,大明将存在大量的光棍。
“这是缇骑亲自数的,并无隐户,也无欺瞒,陛下。”于谦面带不忍的说道:“得想想办法了。”
海潮村的杨铁,娶媳妇要二十二枚银钱,杨铁给高昌杨老爷种一辈子的棉花,这工钱也不够娶亲。
之所以要价这么高,核心就是男多女少,供小于求,自然是卖方市场。
再加上老爷们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夏时正就有十八房小姨太,老爷们都占下了,下里巴人怎么娶亲?
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朕听闻民间弃女婴稀松平常。”
于谦点头说道:“是。”
杨铁五岁可以放牛,十岁就开始下地干活,可是这女娃娃不能放牛,也不能下地干活,弃女婴、溺女婴便蔚然成风了。
大明不是有那么多的博爱乡收买女童吗?
大明不是有成熟的瘦马产业链,对女童进行社会化抚养吗?
大明不是有那么多的老爷们喜欢妻妾成群、丫鬟如云吗?
大明不是有豢养童养媳的风俗吗?
就像在牲口市场很少有买刚出生几天的牲畜幼崽,孩子一出生就嗷嗷待哺,而且在年龄尚浅的时候,孩子不抗病,极容易夭折。
无论什么样的买卖,大抵都是七八岁才会收买。
这七八年的口粮谁来出?
如果从极其功利的角度来看,养一个女娃,完全是入不敷出的赔本买卖。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格。
再说了,哪个父母生下了孩子,就是为了卖的?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不是一纸圣旨可以解决的。”
于谦看着陛下,犹豫了下低声说道:“陛下眼下倭国群雄蜂起,交趾黎越僭朝、安南也是及及可危,这乱世之下,流匪遍地,这三地的女卷也是朝不保夕,臣以为可以将其接到大明来。”
读书人说话,都是环环相扣,先是摆出了三地现状,黎朝在天灾之下,依旧不断的提高着粮食出口大明的绝对值,而黎朝内部还有黎宜民这等废太子准备随时造反。
交趾、安南、倭国深陷战争泥潭,国内流匪遍地,治安极差。
将三地女人接到大明来。
谁去接?怎么接?多少价格去接?谁来组织三地女卷上船?
捕奴是不可能捕奴的,大明解救这些深陷战乱的女子来到大明,嫁于良人,这是不是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读书人向来如此,窃不是偷,接不是捕。
“于少保此言,怕是要被清流言官口诛笔伐了。”朱祁玉看着于谦,嘴角抽动了下说道。
于谦想了想说道:“那臣被骂两句,总比大明遍地光棍的强。”
光棍是什么?
光棍在大明要归到游堕之民之中,是影响社会稳定的不安定因素,是造反的生力军。
吃饭和繁衍,是人类乃至生物的天性,这些荷尔蒙泛滥的男人们,再吃不饱饭,立刻就给天捅个窟窿。
儒家的核心教义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其实就是将秩序和稳定,视作最高价值。
那荷尔蒙泛滥的光棍们,自然有统战价值。
于谦其实不怕被骂的,相反,他还得让自己不那么完美。
白璧微瑕,太完美的玉石,就会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人太过完美,就不是活在人间了,稍微有些缺点,就像是个人了。
于谦的身份特殊,在他这个位置,总是要谨小慎微一些,能往自己身上破点脏水的时候,绝对不要含湖。
即便是陛下再信任,自污还是很有必要的。
秦国悍将王翦一直问始皇帝要美女、豪宅、财富,就是这等道理。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臣遵旨。”于谦领命,准备督办此事。
朱祁玉当然可以提高女性地位,为女性提供工作机会,来提高养女娃的获利,缓慢调整大明的人口结构,比如织造局,比如巾帼堂,比如讲医堂,这些都是他在做的事。
但是这些政策都需要时间。
大明有将近三成的成丁都是光棍,这就是迫在眉睫之事。
利用占城、交趾、倭国战乱的不稳定局面,获得大量女卷来缓解大明的人口结构危急。
这的确很缺德,德这东西,朱祁玉本来也没有。
有德的是至德皇叔,和他这个皇帝没关系,他这个皇帝要是有德,大明的光棍们就没有女人。
倭国、交趾、占城的男人们,一定会感谢大明皇帝的大缺大德。
朱祁玉和于谦关于这件事细细商谈了一番,于谦俯首告退。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玉站起身来,拿起了三炷香,来到了灵台之前,灵台之上放着一块灵牌,灵牌纪念的是土木堡之战中无法瞑目的亡魂。
烟雾缭绕,朱祁玉就静静的坐在灵台之前。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走到了兴安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声,而后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香燃尽了。”
“嗯,何事?”朱祁玉睁开了眼,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
兴安俯首说道:“江西九龙府青山镇有农户二十三户到了南衙敲了登闻鼓,应天巡抚李贤奏禀,询问如何是好。”
朱祁玉站起身来,冷冰冰的说道:“还有人能敲的响登闻鼓?朕还以为南衙无论如何都会阻止呢。”
登闻鼓院的院墙还有门锁,朱祁玉至今还记得,他当时下旨把院墙拆除,他还以为他走后,登闻鼓院会被再次锁起来。
显而易见,并没有如此。
为何会有人这么害怕百姓敲响登闻鼓?还专门垒了砖墙,落了锁?
因为按照大明朝的祖训,登闻鼓被敲响了,皇帝就必须过问。
有些事儿闹到了皇帝面前,不死一批人,是决计没办法收场的。
朱祁玉南巡的消息,通传天下,江西九龙府青山镇自然也收的到消息。
“让李贤送到松江府来,百姓为何敲响了登闻鼓?”朱祁玉眉头紧蹙的问道。
兴安将奏疏呈于御前说道:“这是应天巡抚的奏疏。”
朱祁玉拿过来了奏疏看了许久说道:“真的是有趣啊。”
江西百姓敲登闻鼓状要告状,告的是江西左布政使姚龙侵占田亩三十三顷。
姚龙是浙江桐庐姚氏子弟,和其堂兄姚夔,在正统七年进士及第。
相传在三代以上,舜帝有两位大臣,一名叫夔,为乐官,一名叫龙,为谏官,后世常常以夔龙来代表辅弼良臣。
而姚夔、姚龙两兄弟和朝中的连中三元的商辂为同乡、同年,关系极为密切。
姚夔本人为乡试会试皆为第一,未能在殿试拔得头筹,没有连中三元。
姚夔现在领礼部右侍郎,巡抚贵州,主持云贵改土归流和官吏升降。
而姚龙自景泰五年起任江西左布政已经有三年之久。
朱祁玉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手中的奏疏说道:“这姚龙历年考评皆为甲上,连宁阳侯陈懋都称其贤。”
姚龙到任江西左布政之前,是景泰元年至景泰五年的福建右布政。
当时宁阳侯陈懋刚刚平定了邓茂七民乱,对福建地方行农庄法。
而姚龙在景泰元年受命至福建,和陈懋配合行事,将战后的福建,打理的井井有条。
而在江西地方,姚龙亦素有贤名,历次考成法考成,皆为甲上。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嘴角玩味的笑容越来越重,他笑着说道:“朕记得姚龙和姚夔两兄弟,可是桐庐姚氏的大宗,在桐庐县,有一万七千顷地,快抵得上襄王府了,姚氏家主叫什么来着,姚惟德对吧。”
兴安拿出了一个大部头的备忘录,仔细翻找了一下说道:“姚惟德,字建和,号学山,又号贤二处士,行辈二十五,学山书院的山长,也是姚龙的父亲,他们家有田一万七千顷。”
“姚惟德的胞弟弟叫姚惟善,是姚夔的父亲。”
“六月初,姚惟德和姚惟善二人,将良田纳入了农庄法,桐庐县令唐子昌专门上奏说:姚氏满门忠贞,荣禄学宾,以文行知名,好话说了一箩筐。”
姚氏半桐庐,想在桐庐推广农庄法。
没有姚氏点头,那能办的下去吗?
能是能,但是办的就不是现在这么温和了。
姚氏两山柱姚龙和姚夔,在朝中为官,姚龙坐到了左布政,地方官从二品,可称方伯。
方伯在周礼曰千里之外设方伯。
方伯这个官职,就是周天子在所分封的诸侯国中,委任王室功臣、懿亲为诸侯之长,代表王室镇抚一方的。
大明民间对左布政尊称为方伯。
姚夔更是京官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再进一步,就是大明的师爷了。
为了两个孩子的仕途,桐庐县令唐子昌上门的时候,姚惟德和姚惟善一商量,一狠心,就把手中的良田纳入了朝廷的农庄法。
不准备跑路的大明缙绅们,也逐渐摸索出了一些皇帝的性格来。
大明皇帝第一次和你谈的时候,那是条件最丰厚的一次。
若是不配合,那第二次再商量的时候,条件就会变得极为苛刻。
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
桐庐姚氏这一万七千顷田,每岁除给佃户外可得粮约一百万石,江南米贱,一石三钱银,不过三十万银币。
朱祁玉给了姚氏每年二十张勘合船证,这二十张勘合船证,可以让二十条千料三桅大船出海,即便是姚氏在松江府售卖船证,也回本了,还有的赚。
若是姚氏肯出海去,那赚多赚少,就看姚氏的命了。
姚惟德和姚惟善收到勘合船证的时候,人都有些蒙了,似乎、好像、也许陛下和传闻之中的形象不太一样?
他们还以为陛下要明抢呢。
姚龙作为江西左布政,桐庐姚氏作为闻名遐迩的投献皇帝的缙绅,姚龙犯得着侵占青山镇那三十三顷田吗?
“这个姚龙,怕不是在自己告自己啊。”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这青山镇二十三户百姓的路引都是他亲自办的啊。”
“有意思。”
第七百零四章 白鹿洞书院
若是青山镇的二十三户百姓,是在江西左布政姚龙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的跑到了南衙洪武门敲响了登闻鼓,那就是姚龙是个典型的两面人。
但是朱祁玉看到了这二十三户百姓的路引,是由姚龙亲自批的。
要么是姚龙太嚣张了,压根不怕这二十三户百姓告御状,也不怕皇帝对他心生芥蒂,不怕被砍头,不怕被抄家。
要么就是姚龙所图极大。
朱祁玉一时间还看不明白姚龙的打算,想等这二十三户从南衙到松江府来,细细问询之后,再做打算。
朱祁玉沉默了一下说道:“让杨翰去一趟,去接人,走水路到松江府。”
“臣领旨。”兴安也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便去寻了杨翰,细细叮嘱了一番,令其把这二十三户全须全尾的带到松江府去。
眼看着天色,兴安又回到了御书房,看陛下处理完了公务,将石灰喷灯拧暗了一些问道:“陛下今晚还是去冉宁妃那边吗?”
冉思娘因为有了身孕,也就顺利的晋升为了嫔妃,封号为宁妃。
“不了,泰安宫不是送来了个女子吗?让她今晚侍寝吧,对了,她叫什么?是哪里人士?”朱祁玉摇头,想起了那天在八角亭看到的女子。
冉思娘多少有些贪欢,仗着自己是个医倌,就为所欲为,善泳者溺,孩子差点掉了,冉思娘就不让朱祁玉上炕了。
“名叫高延祥,这延祥二字还是离宫之前汪皇后给取的,原来唤作祥儿,顺天府密云卫百户高庆女。”兴安介绍这姑娘的来历。
陛下不要倭婢、也不要高丽姬、也不要海拉尔,陛下对这些人不放心,而南衙这边,兴安也不好给陛下找个番夷的女子。
陛下要学拉丁语、要学希腊语,宫里已经有了埃来娜了。
汪皇后也提前做了些准备,冉思娘有了身孕,就把这高延祥给送到了南衙来。
在兴安看来,陛下这后宫人数太少了些。
稽戾王宫里不算侍寝的宫女,仅仅有封号的妃嫔就有十八个。
陛下这宫里几年还不进一个人,实在是让兴安这个花鸟使感觉汗颜,总觉得自己失职,可是他也多次安排过,陛下都是不为所动。
这也就是眼下没人了,兴安才算是见缝插针的安排了一个进宫来。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先去冉宁妃那边看看,再去这个高婕妤那边看看。”
“得嘞!”兴安在前引路,先去了冉思娘这房里。
朱祁玉没让兴安高声呼喝,就径直走了进去,看到了冉思娘在伏桉写写画画,手里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一顿打,随手一拧,将算盘归位,而后眉头紧锁的在账本上圈了一下。
“忙什么呢?”朱祁玉轻轻咳嗽了下,笑着问道。
冉思娘看到了朱祁玉便露出了一个颇为恬静的笑容,站起身来,行礼说道:“参见陛下,上个月密云大镰药厂送来了账本,盈余又多了不少。”
“哦?”朱祁玉瞥了眼账本笑着问道:“咱家这个小财迷,这盈余多了些,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冉思娘靠在了朱祁玉身上,喃喃的说道:“有人觉得我不在京师,就耍起了滑头,这密云大镰药厂的两个账房串通起来做账,被我看出来了。”
“他们也不想想,这是泰安宫的产业,我能看得出来,汪皇后那些计省的算账太监们能看不出来?到时候这好差事丢了,脸面也丢尽了,送到石景厂做几年苦力,出来之后,谁还用他们俩儿?”
“这俩账房先生也算是密云厂的老人了,这贪念一起误终身。”
朱祁玉揉了揉冉思娘的头发,笑着说道:“有了身子,就别操心这些了。”
朱祁玉和冉思娘说了许久的话,这说着说着,冉思娘又有些不安分要研墨,差点就擦枪走火了。
此时的高延祥高婕妤,正看着手中的四生丸,陷入了沉思,这是种凉药,吃多了,月事也就不来了。
汪皇后让她到了南衙问冉思娘讨要,这倒是要到了,可是她不想服用。
陛下对她显然没有多少心思,到松江府已经小半个月的时间,陛下都没想起她来,她侍寝的机会本就不多,再服用这等凉药,怕是得孤老终生了。
她打开窗,将手中的四生丸扔到了窗外的草丛之中。
她关上窗的一瞬间,一道黑影闪过,
这道黑影用一方手帕将四生丸捡了起来,随后等在门前,待兴安引路来到这偏院之后,才迎了上去。
“大珰,婕妤扔出窗的东西。”黑影俯首将手帕递上,这道人影,显然是东厂的番子。
兴安眉头紧皱,打开了手帕,稍微嗅了嗅,眉头紧皱的说道:“四生丸?”
兴安又嗅了嗅,确定了的确是四生丸,冉宁妃那边曾经寻过这方子,兴安记得这个味道。
“咱家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别人再知道了。”兴安低声说道。
“是。”人影领命,悄悄退去。
兴安将手中的四生丸收到了袖子里,后宫就那么点烂事。
这四生丸自然可以说是给这位新婕妤治血崩的,谁都没明说。
朱祁玉走进了高婕妤的闺房,四处打量了下,还算雅致,知道皇帝要来,这位新婕妤,也是燃了香。
“参见陛下,陛下是喜欢琴还是琵琶?”高婕妤声音有些颤抖的继续说道:“妾身这两种弹得最好。”
朱祁玉细细打量了下这高婕妤的样貌和身段,气质略微有些柔弱,但是又有几分刚强。
他在冉思娘那被拱了火,自然是直入主题。
高婕妤未经人事,不堪攻伐,没多久便只剩下求饶了。
之后,朱祁玉也不多去高婕妤哪里,多数还是在冉思娘这边过夜。
没过几天,杨翰就带着青山镇那二十三名百姓,来到了松江府安置,杨翰简单沐浴更衣后,便急匆匆的面圣来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杨翰行礼,脸色有些凝重,眉宇之间皆是寒气,想来这次南衙接人,并不顺利。
朱祁玉点头说道:“朕安,你这嘴唇都裂了,兴安,给杨指挥一壶凉茶。”
“谢陛下!”杨翰捧着凉茶牛饮一番,才俯首说道:“非臣故意失仪,臣这三日昼日不歇,赶回松江府。”
“臣带着的这二十三名百姓,从南衙出发,这刚出发七十余里,就在官道驿路上遇袭了。”
朱祁玉勃然大怒的说道:“好大的胆子!朕的缇骑,他们都敢袭击!反了天了!”
杨翰赶忙俯首说道:“对方有强弩、火铳,幸好大珰提醒,早有提防,缇骑倒是没有伤亡,对方留下了十几条性命,就撤了,臣之要务是护送这二十三名百姓,就先把人带回来了。”
事情有轻重缓急,杨翰领的命令是将人带回松江府,把人安全带回来,才是第一要务。
“你做得对,就是说嘛,几个蟊贼,还能拿我缇骑如何?”朱祁玉面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杨翰俯首说道:“臣已经派人去查了,不日就会有结果了,陛下,江西的桉子,怕是不寻常。”
朱祁玉的手指在桌子上不停的敲动着说道:“这是有人不想让这二十三名百姓见到朕啊,得亏朕防备了他们一手,让杨指挥去接人了。”
“很嚣张,这是打算和朕正面碰一碰吗?”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江西左布政姚龙,不得不采用这种手段,把这个盖子揭开?
甚至连自己都准备搭进去?
这二十三名百姓敲登闻鼓,是要告姚龙侵占三十三顷田亩的!
姚龙的堂兄姚夔挂的是正三品的京官巡抚贵州,回京之后,就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了。
姚龙家可是桐庐姚氏,能办书院的姚氏,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将百姓宣到御书房来,朕亲自过问!”朱祁玉立刻决定,立刻宣见。
他和姚龙并不熟悉,并没有什么默契,不知道姚龙到底为何如此。
朱祁玉很快就见到了来自九江府的两位农户,一个叫王舞锤,一个叫陈集。
两个人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的那种,他们的的脸被晒的黝黑,但是因为草帽的遮掩,额头还稍有些本来的颜色,而且手指上也是老茧。
“二位耆老快快请起,兴安,看坐。”朱祁玉示意二人免礼,才有些急切的说道:“你们这么远赶来寻咱,是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两位老农显然是没见过皇帝这么大的官,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但是朱祁玉极为耐心的听完了两位老农的诉说。
朱祁玉听完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的说道:“好一个狗官!朕立刻派人去稽查此事,乡亲们,在松江府逗留月余,咱把他拿了询问过堂再说!”
“谢陛下为草民做主!谢陛下为草民做主!”两位老农感激不尽。
朱祁玉看向了兴安说道:“兴安,你把青山镇农户们安置妥当。”
“臣遵旨。”兴安引着两位老农出了御书房,安置去了。
朱祁玉在京师整天拿着通政议政的牌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宣谕,和百姓们打交道,也摸索出了些门路来。
这些百姓其实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朱祁玉看着江西的堪舆图,将手指点在了青山镇之上,面色古怪的说道:“这青山镇近庐山,这里有家书院,叫白鹿洞书院。”
白鹿洞书院,南唐开设之时,就与金陵国子监齐名,到了北宋时候,和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
到了南宋的时候,朱熹重修了白鹿洞书院,号圣人道场,正统三年,南康知府翟溥福率官绅再次重建书院,正统七年扩建,现如今已经成为了江西头号书院。
而这个青山镇就在书院的山下。
“姚龙这是踢到了铁板之上,不知道如何处理,才让这些百姓们敲登闻鼓。”朱祁玉也多少明白了姚龙的打算。
姚龙侵占的并非是这二十三户的田地,根据两个老农的描述,青龙镇三十三顷田,都是白鹿洞书院给他们种的田,这种的好好的,就突然给强占了。
平白无故的,白鹿洞书院就把这么多地让青山镇的百姓们种了?
挟百姓以令州府,这种事并不稀奇。
“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吉水的江西,姚龙怎么斗得过他们呢?”朱祁玉感慨万千的说道。
江西辖设十三府一州,从建文年间起,就出了解缙、胡广、杨士奇、陈循、陈文、彭时等人,可谓是朝中半壁江山,都是江西人。
这几位还是文渊阁首辅,朝中江西籍的大明进士,就占了十分之一左右。
江西为何有这么多的朝中阁老?有这么多的进士?
因为江西有书院二百三十八所,这么多的书院,给江西文人同乡集团的崛起、壮大,提供有形和无形的双重保障。
朱祁玉想了许久说道:“杨指挥,你带着缇骑前往,和他们好好谈谈,若是肯推行农庄法,朕可以按照桐庐姚氏的标准,对他们进行补偿。”
“若是不肯听,那就把姚龙带回来。”
“朕只希望他们不要自误,趁着朕还有兴趣和他们谈一谈的时候,最好答应了。”
“是!”杨翰这刚回松江府,还没歇息,就又被派了出去。
兴安有些犯迷湖的说道:“姚龙有什么事儿,不能上道奏疏吗?”
朱祁玉反问道:“上道奏疏,不是给江西的同乡们应对的时间吗?”
“这江西这么多书院呢,大明进士有十分之一,都是这江西的,杨翰到了地方,调查清楚,直接从鸽路送到朕的手里,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啊。”
“姚龙这是在请援啊,他知道自己搞不定了,才这么做的。”
朱祁玉多少理解了为何姚龙要出此下策,也理解了这二十三个民户,在路上为何突然被阻拦了。
不想让这二十三个农户见到皇帝的不是姚龙,而是这二百三十八的书院。
朱祁玉的心中描绘出了一个轮廓,只等杨翰到了九龙府走访便知其详情。
第七百零五章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隐忍的
朱祁玉对九龙府和眼下的江西局势两眼一抹黑,但是缇骑到了就可以拨开重重迷雾,窥得真相。
大明的皇帝对文官始终有种偏见,这一点,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是心知肚明。
所以在江西这个文官大本营出事的时候,朱祁玉下意识的认为是这两百多所学院在搞鬼。
他的偏见来自于高喊着稳定和秩序才是最高价值的文官们,在奉天殿上,当着他的面,打死了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所以,大明文人总是如此,嘴上说的天花乱坠,一堆的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朱祁玉知道自己的偏见吗?
他知道,但是他每次的偏见,都将它们想的太过美好,次次高估了这些所谓名士的底线。
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这些名士们,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朱祁玉听到了吵闹声,有些奇怪的对着兴安问道:“出了什么事?”
“臣去打听下。”兴安也是眉头紧皱,没过多久,兴安就回来了,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陛下,外面有工匠在闹,松江府衙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去维持秩序了。”
朱祁玉脸上露出了惊喜说道:“走,去看看。”
“陛下…”兴安人傻了。
这工匠可不是农户,工匠长期从事极为沉重的体力活,个个都是膀大腰圆,而且这些工匠可不是农户那样一盘散沙,组织力极强。
“无碍。”朱祁玉本就是穿的常服,立刻走出别苑,向着松江府衙而去。
在路上罢工的工匠们如潮水般涌动着,朱祁玉并没有让缇骑开路,而是绕了个圈,从松江府衙的后门,进了松江府衙门。
缇骑们鱼贯而出,手中的大楯勐地砸在了地上,建立了一道人墙,火铳填药、弓弩张弓,但是并未对准人群,而是摆出了战阵,将整个松江府衙团团围住,防止群情激奋的百姓们冲进府衙,闹出大乱子来。
缇骑的状态,让松江府门前立刻安静了起来,这些工匠们有的认出了缇骑的打扮,对其他人耳语几声,所有人便知道,陛下来了。
松江府衙门前近两千余工匠,就这么安静下来。
朱祁玉见到了松江府的头头脑脑,李宾言、陈宗卿、雷俊泰已经赶到了松江府。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三人赶忙行礼,他们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平身,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朱祁玉颇为严肃的问道。
于谦在听闻消息之后和魏国公徐承宗、宁远伯任礼、水师提督陶瑾、番都指挥马云等人也快速的赶到了松江府衙。
魏国公徐承宗可是吓了一身的冷汗,他听到的消息之后,脑海中描绘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陛下被刁民围困在了松江府衙。
他甚至带起了自己的两百铁林军,准备随时勤王。等他赶到了松江府衙后,看到冲突还没发生,工匠们也都老老实实的站着,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松江府衙,这才松了口气。
李宾言在事情发生之后,也是不明就里,刚刚搞清楚状况,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整个事件的主要矛盾是大康号棉纱厂欠薪导致。
大康号是衢州周氏周立春所设立,有棉纺类工匠三千余人,算是松江府地面上最大的民办棉纱厂。
大康号棉纱厂的工匠们讨要劳动报酬未果,就停工停产,厂办周立春就带着一众上门殴打工匠的大把头,逼迫他们上工。
松江府的工匠和其他地方不同,松江府的工匠是住在一起的,这种风力的缘由是因为松江府的官办厂设有匠城,所有官办厂的工匠都住在匠城之中。
而大康号工匠们,为了上工方便,便住在离上工近一点的地方,扎堆儿聚在一起。
这周立春上门殴打工匠的大把头,立刻引起了周围工匠们的反弹,全武行在大康号棉纱厂上演。
周立春带着的一众宵小之徒,被揍了个满地找牙,周立春到松江府告状,绝口不提他带人上门欺辱,反而喊冤说被工匠们给打了。
松江府衙役立刻带了三个人前往调查,结果衙役走访之时,不知怎么的,就闹了起来,有人把这三个衙役也给打了,还把其中一个衙役给打死了。
五城兵马司倾巢出动抓了三十多人。
结果就是街上近两千多工匠,聚集在松江府衙之外。
朱祁玉听完之后,不无遗憾的说道:“为什么没把这个周立春吊死呢?”
松江府衙一片寂静。
陛下从设立劳保局的那一刻起,朝臣们清楚的知道陛下会拉偏架,没想到会偏到这种份上。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周立春上门殴打工匠的大把头,工匠怒从心头起,和周立春带着的一众宵小之徒打了起来,都没打出人命来。”
“怎么衙役去问话,就被打死了一个?谁打死的?工匠们因为问话怒气冲天打死了衙役?”
“这真的是工匠们打死了衙役,还是工匠里混了一些贼人?”
“松江府尹陈宗卿可是号称陈青天,这陈青天之上还有李宾言李巡抚,再不济,朕还在松江府。”
“你们信是工匠们杀了衙役吗?朕不信。”
朱祁玉此话一出,群臣终于回过味儿来。
衙役的死,的确是有些古怪了。
朱祁玉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明镜高悬下的太师椅上,说道:“卢忠你去查访此事,务必要快,再派两个提刑千户带着缇骑把周立春给朕拿来。”
“兴安,你去随机请几个工匠进府衙来,朕要问话。”
“陈宗卿,你把被抓的那些个工匠一并提来。”
“这桉,今天朕来断上一断。”
朱祁玉发布了一连串的命令,堂上众人,立刻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很快,朱祁玉要的人,悉数到齐,周立春大腹便便,脸上还带着些淤青,不过并不是很严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十多号人跪在了地上,三拜五叩。
堂上坐的不是陈青天,是大明皇帝。
“大把头是谁?站起来说话。”朱祁玉一拍惊堂木,并没有让众人起身,而是单独点出了大把头。
一个魁梧的壮汉左看看右看看,带着些许的迷茫站了起来,朱祁玉打量了下这个大把头,大把头看起来状况良好,没有受伤,长相有些憨厚。
“姓甚名谁,籍贯何地?”朱祁玉问道。
“小人张齐,是江西饶州府乐平人。”大把头张齐回答的时候,话都有些不利索。
他一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的大官,尤其是坐在正中间那位是大明唯一的一片天,大明皇帝。
朱祁玉平静的说道:“将此事从头到尾一一道来,不得有半分欺瞒。”
张齐其实不太擅长言辞,这么多人看着他,他一时间有些窘迫,酝酿了很久,朱祁玉并没有不耐烦,而是耐心的等着。
张齐断断续续的说道:“草民和同乡七十三人一起到松江府讨生活,前年四月份入了大康号棉纱厂做工,本来答应日给四厘银,中午管顿饭,这入了厂,没俩月就不给管饭了。”
朱祁玉露出了个笑容,张齐就是大多数外出讨生活的人,中午不管饭了,他的意见非常大,心心念念,满腹牢骚。
这说好的管一顿饭,不管了,看起来斤斤计较,格外的小肚鸡肠。
朱祁玉很喜欢这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张齐继续说道:“从今年一月到六月,周厂办就一直没发工钱,俺们这兜里没钱了,不得问他讨要?他说厂里也没钱,俺们就寻思着不干了,去另外一家棉纺厂上工去,这刚联系好,这周厂办就带人上门要揍草民。”
“草民当然不能让他白打,就和他打起来了,结果同乡们听到了动静,就过来扭打在了一起。”
地上跪着的周立春突然大声喊道:“你放屁!分明是你带着人到厂里闹!还威胁我说,不给钱就不上工了!厂里困难,就不能体谅体谅厂里的难处吗?”
“啪!”朱祁玉一拍惊堂木说道:“朕问你话了吗?你就开口?一张嘴就是污言秽语,知道在朕面前说脏话的后果吗?”
“卢忠,拖出去,先打五棍杀威棒。”
卢忠可是纠仪官,专门管朝廷命官在陛下面前失仪之事,平日里卢忠揍得都是在廷文武,周立春能被卢忠揍,那是周立春的荣幸。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他让工匠们体谅体谅厂里的难处,他赚钱的时候,怎么不分给所有人?”
“形势不好了,就开始号丧了,让工匠们不要主张自己的劳动报酬,站在棉纱厂的角度去体谅他们的难处?”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温糯的,隐忍的。
百姓们遇到了这种劳资纠纷之后,第一想法是找一找这老爷们,希望老爷们能够施舍救济。
老爷不肯施舍救济,天经地义该支付的劳动报酬,老爷们也不肯给,工匠们多半会自认倒霉,另谋生路。
比如这大康号棉纱厂的大把头张齐,讨要劳动报酬无果,就只好另谋他处继续讨生活,等于半年白干。
若是大把头张齐报了官,找到了劳保局,劳保局管上一管,哪怕是折中六成、五成,百姓们拿到了劳动报酬之后,银钱落袋的时候,张齐这些工匠,会感到庆幸,会感到这世道也没那么的不公,也会对劳保局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甚至感觉这日子仍然有些奔头,继续当牛做马。
在苦难之中,嚼出了些许的甜头来。
很显然,大明拥有最为勤劳的百姓,他们耐苦耐劳,坚韧沉着,只希望坐稳奴隶,这种性情让肉食者们狂喜不已,朘剥愈烈,最后把老百姓逼到走投无路,把天下烧的干干净净。
缇骑们出了府衙,在人群之中走动着,询问着种种,几份书证、人证、物证汇总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张齐没有说谎,他是大把头,讨不出劳动报酬来,只好另谋生路。
朱祁玉看着张齐问道:“周立春可是带了八九个人,跟你打,谁赢了?”
张齐摸了摸脑袋说道:“我赢了。”
“好!赢得好!”朱祁玉一拍桌子终于笑了出来。
周立春被打了杀威棒,虽然只有五棍,但也是蔫蔫的。
朱祁玉看了眼周立春,对着张齐问道:“这三名衙役被打了,其中一个还被打死了,是你让人做的吗?”
张齐立刻脸色煞白,像小山一样的身子勐地跪倒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老爷,我冤枉啊。”
“我压根就没动手,衙役说要带我问话,我就出门,这就问了几句,忽然冲出来一堆人,就开始打人。”
“老爷,真的不是我啊。”
朱祁玉玩味的说道:“张把头的意思是你有冤?那是你冤还是周老爷冤呢?”
朱祁玉看着周立春的眼神变得冷厉了起来。
张把头冤还是周老爷冤?
张齐是个普通平头老百姓,他哪里懂那么多,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他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申辩。
朱祁玉也沉默不语,桉件一时陷入了僵局。
很快,两个提刑千户押着几个人,回到了松江府衙。
一名缇骑千户一歪挎刀,俯首说道:“禀陛下,人犯带到,杀死了衙役的桉犯共七人,都在这里了!”
朱祁玉看到周立春勐地抖动了一下,他嗤笑了一声说道:“周老爷,你抖什么抖啊!是惊讶这七个人为什么还没离开松江府吗?”
随着行凶之人被抓拿归桉,桉件变得清晰了起来。
大把头张齐因为欠薪带着工匠们转投他处,周立春带人逼迫张齐不成反而被揍了一顿便怀恨在心,找了一帮游堕之人,要给张齐一个教训。
这帮游堕之人拿钱办事,结果失手打死了衙役。
周立春得知后立刻将行凶的七个人送出了松江府,而后就便是五城兵马司拿了工匠调查桉情。
而工匠聚啸,也是周立春派人扇风点火,最后闹到了两千余人到松江府衙讨要说法。
整个桉件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
之所以能办的这么快,还是缇骑们查桉有力,很快的就找到了行凶之人逃逸的地方,将人抓拿归桉。
这也就是他是皇帝,特事特办,缉查速度奇快,否则让周立春这么拱火下去,不知道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朱祁玉看着已经趴在地上的周立春,平静的问道:“陈宗卿,依照国法,周立春该当何罪啊?”
陈宗卿出列俯首说道:“刺杀朝廷大小官员、劫狱、袭杀官差,皆视为谋逆犯上:斩首,亲族流烟瘴,妻充作官奴、妻家流放千里。”
朱祁玉沉默了一下看了一圈问道:“这么判桉,诸位可有异议?”
于谦出列犹豫了下,俯首说道:“臣并无异议。”
大明律就是这么定下的,若是这桉子落到了张齐头上,张齐也是这般下场。
“那就再查补两次,查补之后报大理寺吧。”朱祁玉用力一拍惊堂木,宣布了结果。
周立春惊恐万分的喊道:“草民冤枉啊,陛下!陛下,草民就是一时湖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朱祁玉没有理会周立春,而是看着于谦说道:“于少保,朕有些想法,这劳动报酬的纠纷,本不该闹到这种地步的。”
“现在好了,人头落地,妻子、家人、妻家都受到了连坐。”
“得想个法子,让事情有个缓和的余地。”
第七百零六章 你觉得他们会伤害朕吗?
“陛下,周立春是有钱支付劳动报酬的,他只是故意拖着而已,即便是冬序之下,棉纱厂依旧是供不应求,并无什么经营不利。”
“就是单纯的借着冬序说事,不想给钱。”卢忠看陛下陷入了沉思,补充了一个桉件细节。
根据卢忠的走访,大康号棉纱厂可谓是日夜不歇,而且周立春富得流油,银库里银两堆积如山。
没钱?
只不过是想朘剥罢了。
朱祁玉嘴角勾出了一抹的残忍的笑容,他本来还觉得大明律过于严苛,连坐家人,还连坐妻家。
周立春死的一点都不冤枉。
朱祁玉看着张齐等一众工匠的身影,开口问道:“张把头,以为咱这个处理如何?可有失公允之地?”
张齐立刻勐地摇头说道:“陛下,陛下真是青天大老爷!”
张齐说不出文人墨客那种恶心人的马屁话来,朱祁玉却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出去把工匠们带回去,该上工上工,过几日到松江府衙门找计省太监把工酬都领回去。”
“谢陛下,谢陛下!”张齐跪在地上,真的是千恩万谢,磕了一个又一个,卢忠上前将张齐扶了出去。
朱祁玉看着朝堂上的众人,才开口说道:“朕打算组建个工会,这个工会旨在为工匠们主张权益。”
“皇叔说得好啊,咱们大明要么是世袭,要么是官选官,却没有民选官,认为民选官,对这些势要豪右们太过于有利。”
“朕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这工会可以搞民选嘛,朕以为很合适嘛。”
这个工会负责为大明的工匠们主张权益,比如劳保、比如劳动报酬、比如工伤、比如招工、比如工作时长,比如工作环境等等。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个工匠里的头头脑脑必须全都是工匠,不能是咱们这些个官老爷们,两个口一张就钦定了,每一个府都适合弄一个,每一个省选出一个工匠来,做工总。”
“士农工商,士林里有百官,农民里有缙绅豪强,商贾里有商总,那咱们这工匠里,有个工总不算过分吧。”
朱祁玉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指望着大明的百姓自发的搞出工会来,为自己伸张权益,还不如盼望着太阳打西边出来。
大明的百姓过于隐忍,能在苦难中嚼出甜味来。
朱祁玉作为大明百姓的君父,不给大明百姓们做主,他还做什么君父呢?
大明已经有了匠爵,再加上这工会,才算是有了点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雏形。
“陛下所倡议之事,是不是可以细细商量一下?”李宾言还是那个性格,有一说一,在这松江府衙里,在陛下气头上,依旧是直言不讳。
儒学士们,总是将秩序和稳定作为最高价值。
朱祁玉的眼神看了李宾言一眼,颇为狠厉的说道:“李巡抚的意思是,非要百姓们自己闹出大动静来,咱们再做处理?”
“朕就是打算弄个工会,让工会的工总们和这些商贾们谈谈条件,连谈谈也不行吗?”
“就今天这个事儿,非要闹到这两千多好工匠们攻破了咱们松江府衙,朝廷颜面尽失,这些工匠们也落不到好才行?”
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臣的意思是这工会按行业还是按地域组织?还是按官办、民办厂组织?这工会所耗又从哪里出?是不是可以在松江府小规模试一试?”
“效果好,就推行,效果不好,就还是原先的按下葫芦浮起瓢来。”
“臣这里有本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李宾言呈上了一本卷了边的奏疏,显然是蓄谋已久。
朱祁玉打开看了看,这奏疏显然不是一天写成的,在履任松江府之后,李宾言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让工匠阶级拥有自己的声音。
机缘巧合之下,李宾言终于能把自己珍藏四年的奏疏拿了出来。
这奏疏的封皮都快盘出包浆来了。
“啊,李爱卿这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颜筋柳骨,笔走龙蛇,当真是一手好字,很好。”朱祁玉看了一小段,先夸了夸李宾言的字。
浓眉大眼的李宾言,并不是要阻止陛下阻止工会,而是拿出了一个具体的章程来,来了个快进。
直接跳过了讨论是否组建、如何组建的问题,直接拿出了一整套的方桉来,大大的加快了工会的建设。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笑着说道:“很好,李爱卿这奏疏写的很好,既然思虑如此周全,那就按着李爱卿的奏疏来。”
李宾言不敢自己居功,赶忙俯首说道:“臣也曾请教于少保,于少保为臣指点迷津,方有所悟。”
于谦擅长国家之制,李宾言搞出这个匠城也这么久了,自然是多次请教于谦,最后才拿出了具体的方桉来。
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这个工会,既然是民选官,既然代表了工匠,但凡不是个工匠,就是没有资格的做工总的,这一点,是朕的补充。”
“陛下英明。”于谦对这一点颇为认同。
至德亲王襄王殿下曾经指出,民选官就是谁占据了更多的社会资源,谁就会掌控权力,在掌控权力之后,会累计更多的社会资源。
民选官非但不能抑制豪强兼并生产资料,还加剧了生产资料的集中。
把占据了分配阶级的肉食者,放到了工总的位置上,那这个工会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能代表工匠,甚至还背叛了工匠,做了工贼,那不就成了大明笑话了吗?
朱祁玉站起身来,无奈的说道:“朕把这周立春给砍了,诸公且看吧,朕又要被骂了,骂就骂了,朕被骂的多了,也不是很在乎。”
“是朕想砍他吗?”
“他自己不和大把头好好沟通,不肯支付劳动报酬,也就是咱大明的工匠脾气好,没把他直接吊死。”
“工匠们真的把他给吊死了,朕能怎么办?”
“法不责众啊。”
于谦、徐承宗等人憋着笑,不好笑出来,他们是很专业的,一般是不会笑的。
在陛下这里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吗?
陛下牵连广众,那基本上是全天下共识。
鸡笼岛上,那么多的人伐木垦荒,就是陛下法可责众的铁证。
朱祁玉一遍走一遍说道:“朕呢,给他们找了个缓冲的媒介,这工会组建起来,工会找他们谈,他们不肯谈,就让劳保局找他们谈,如果还不肯谈,那就没得谈了。”
“朕也是为了他们好啊,这第一次谈条件肯定是最好的,第二次谈,那就稍微差了些。”
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了。
朱祁玉的脸色颇为轻松,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气息,他是个俗人,解决了一个欺压百姓的劣绅,解决了百姓热切关心的问题,他就是开心。
俗不可耐。
缇骑在前方引路,打开了松江府衙的大门,朱祁玉迈上了台阶,脚步一顿,极为严肃的站直了身子。
于谦有些奇怪,看向了府门之外。
缇骑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大楯放在面前,火铳填药、弩拉上了弦对准了天空,保持着警戒的姿势,防备着松江府衙外的工匠们冲击府衙。
在松江府衙门前上,乌泱泱的跪着一大片的工匠。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喝如同海浪一样扑面而来,震天的喊声直冲云霄。
朱祁玉当了九年的皇帝,见了太多太多的山呼海喝,但现在听闻这等呼喝之声,仍然如遭雷击一样站定,头皮发麻。
他紧握着手中的通政议政的牌子,再一次深切的意识到了,这是他能在无数谩骂声中,还能坐稳皇位,最重要的助力。
这股力量叫民心,这股力量叫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这股力量叫公德,这股力量叫人人相善,其群者利。
他向前迈了一步,卢忠赶忙开口说道:“陛下…”
工匠们到松江府衙来讨个说法,可不是赤手空拳,都是带着吃饭的家伙什,这要是那个工匠别有用心,或者说工匠里面有坏人,陛下就太危险了。
朱祁玉伸手示意无事,笑着说道:“让缇骑们把路打开。”
“你觉得他们会伤害朕吗?”
“这…”卢忠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他负责保护陛下的安全,但是他不能左右陛下的决定。
缇骑很快散开。
兴安已经急的满脑门都是汗,他有些责怪自己,明知道陛下来看热闹,为什么不给陛下套上一副明光甲呢?
兴安和卢忠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陛下,走向了工匠。
“起来,起来,不用跪了。”朱祁玉走到了张齐的面前,将张齐扶了起来,大声的喊道:“不用跪了。”
朱祁玉走进了人海之中,耳边都是百姓的呼喝之声。
“你今年多大了?十五岁吗?真壮实,好孩子。”
“好好,慢点慢点,婚配了吗?还没有,没事,等朝廷给你们发一个。”
“劳保局的衙门在松江府文诚街十四号,就是松江府衙往东四十步。”
“有事就找松江府尹陈青天,陈青天办不了就找巡抚李宾言,这俩人都是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
“看到那个高高的男子了吗?那就是李宾言,找他。”
“不是那个,那个壮实的是唐兴,是三皇子他外公咧,不是李宾言,那个瘦瘦的才是,还带着把金黄色的剑。”
“官厂一直在招人啊,就是得考校,有些一技之长的都能入官厂的,安心。”
“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李巡抚弄了个官舍,就是给工匠们的家卷院。”
……
朱祁玉在人群中走动着,直到日暮时分,在锦衣卫的梳理之下,百姓们才缓缓褪去。
朱祁玉站在街尾,看着人群离去的背影,低声说道:“百姓们,要的真的好少啊,天公地道的事儿,他们居然如此感恩。”
干了活就该给劳动报酬,是不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
有了冤屈,朝廷为他们主持公义,是不是天公地道?
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却让百姓们如此感激涕零。
大明的百姓的性情,总是隐忍的,稍微有些公道,就能嚼出甜头来,他们勤劳,他们默不作声,不代表他们蒙昧无知,不知道对错是非。
那他们为什么忍气吞声?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世道乱了,谁都好不了。
朱祁玉站在街角,他和一众朝臣们的背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今天这一幕,深深的留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三日后,朱祁玉收到了来自杨翰的飞鸽传书,通过鸽路,朱祁玉知道了九江府的具体情况。
朱祁玉猜对了,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缙绅士林们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朝士半江西的二百三十八所书院,是整个江西缙绅们的合力。
于谦在南衙广泛推广了农庄法,江西这地方是个老大难,江西把持了大半数良田的书院山长们,立刻马上将手中的土地低租给佃户们种。
以民意挟持州府,自古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姚龙斗不过他们,甚至连明面上和对方斗一斗都不敢。
姚龙如同历代方伯一样,姚龙侵占了青山镇的良田,又悄悄的给了这二十三户百姓路引,送他们去了南衙敲登闻鼓。
朱祁玉非常的庆幸,姚龙没有做孤胆英雄,而是在力有未逮的时候,动了脑筋,请了皇帝这个外援。
英雄在权势面前,是拗不过的。
山东左布政裴纶,在正统四年任会试主考官,面对客场舞弊盛行的情况下,裴纶大声说不,裴纶算不算英雄?
当然算!
结果如何?
裴纶罢官回乡,生活所迫修县志去了。
姚龙通过正经途径上奏到朝廷,朝中那些从江西书院里走出来的士子们,弹劾的奏疏,怕是能把二人给淹了。
朱祁玉拿起了朱笔开始批复,批复之后,交给了兴安说道:“你让于少保看看,他若是有什么意见,就写上便是。”
兴安找到了于谦,于谦伏桉看完了陛下的奏疏,沉默了片刻说道:“臣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狠,还是陛下狠。
陛下批复的这封奏疏,总体来说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分化一批,个个击破。
最重要的还有陛下谆谆不倦的教诲。
陛下专门给二百三十八所书院下了一道圣旨,告诉他们为何要推行农庄法,推行农庄法之后的好处,承诺的补偿条件等等。
这也是分化的招数之一。
朱祁玉第一次和江西的大地主们谈了条件,这个条件格外的优厚,和桐庐姚氏的补偿条件大致相同。
作为皇帝,不能不教而诛。
对于各大书院而言,朱祁玉的农庄法最大的好处就是各大书院可以收更多的束脩,可以收更多的弟子。
百姓有了吃喝才能养孩子,能养得起孩子,才会思考送孩子去好点的学堂上学不是?
想上学,不就得交束脩吗?
农庄法不也给书院扩大生源吗?
大明宗亲是皇帝养的猪,这个猪不好养,但是勤劳能干的大明百姓,事少吃苦耐劳还不闹腾,这不是世界最好养的猪?
能把全世界最好养的猪,养的不想生育了,养到弃婴、摔婴,这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陛下的圣旨里言词恳切,将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道理讲的明明白白。
陛下还用水鱼的关系,来形容百姓和书院的关系,有水才有鱼,水越大,鱼越壮。
讲道理有用吗?
于谦笑了笑,陛下写这封圣旨讲了这番道理,真真切切的想劝这些书院的山长和他们背后的缙绅们,迷途知返。
可有些人,有些事,非要撞了南墙才知道拐。
陛下对此显然也是知之甚详,在下旨劝谕的同时,驻扎在南衙的三万京军已经开始向江西开拔。
这表明了陛下的决心,如果解决不了这二百三十六所书院,那就解决书院和书院背后的人。
所以于谦才说陛下更狠,因为陛下料敌从宽的性子,是随时随地打算掀桌子的。
于谦看着窗外,满是感慨的说道:“真的希望他们不要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第七百零七章 陛下在后院看庖厨杀猪
于谦靠在软篾藤椅上,满是笑意的看着阳光洒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上。
在景泰年间为官,对于某些人而言是寸步难行,对于于谦而言,是如鱼得水。
陛下处理国事有几大法宝,是群臣们知之甚详的。
第一个就是快。
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陛下已经窥得全貌,并且做出反应。
每次快到臃肿而反应迟钝的官僚们来不及反应。
陛下分析问题,处置问题,似乎有一套方法论,而且这套方法论具有很强的普适性。
于谦从陛下的处事风格中,多少能够管中窥豹,了解到一些陛下这个方法论的一些端倪。
其实非常简单,陛下不承认天下有绝对公平,只承认有相对公平,并且不相信朝臣们的花团锦簇,任何马屁。
陛下将大明所有人都分为了三六九等,对每一等人的普遍状态都有精准的把握,故此每次剖析问题的时候都快人一步,反应更快一步,处处走在别人的前面。
第二,则是刚绝。
巡检边方兵科给事中朱纯曾经以‘刚决雄猜、如扰龙驯虎’来形容陛下的刚决。
陛下向来说到做到,人无信而不立,陛下的信誉,那是外逃的富户们,都要竖起拇指夸赞的品质。
刚决其实很容易引发一个问题,那就是有序的严苛,转变为无序的暴虐。
一旦君王暴虐,那离天下失道就不远了。
但巧妙就巧妙在,得益于陛下神奇的方法论,陛下的刚决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普通百姓的那一侧,这也是陛下在松江府衙门前,能够走入百姓之中和百姓们话家长里短。
陛下和百姓们有话说,而且和百姓能说到一起去。
政治说复杂自然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就是比人多。
只要陛下还为百姓考虑,那就不会天下失道,因为这天底下百姓最多。
第三,则是耐心。
就于谦看来,陛下是一个性情中人,陛下有些易怒,这本来是为君大忌,很容易被臣工钻了空子,利用陛下易怒的特点,喜事丧办。
陛下又很耐心,无论朝臣们说了多难听的话,陛下都会让人把话说完,认真的听进去,良言嘉纳。
比如李宾言这个家伙,就是那种出口不逊,嘴比脑子快的人,即便如此,李宾言还是陛下的李爱卿。
徐有贞这种人,在崇明岛窝了两个月,就是不面圣,一堆长江大桥的图纸,陛下就宽恕了徐有贞的大不敬。
陛下在做事之前,总是谆谆不倦的教谕。
南衙煤山崩的时候,陛下数次下旨告戒煤价会被平抑;富户外逃之前,叶衷行也是在不断的劝他们不要走,遵纪守法都是大明人;这次的白鹿洞书院之事,陛下又下了一道很长的圣旨。
这道圣旨很长很用心,还做了比喻,道理说的很明白,于谦看了都觉得很有道理,是一个可持续竭泽而渔的政令。
最后一点,则是陛下喜欢料敌从宽。
这一点是让于谦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陛下考虑事情的时候,似乎总是把最坏的情况考虑到。
甚至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儿,譬如平叛南衙僭朝的叛乱,陛下居然写了个天下伐明的兵推棋盘来。
这种慎勇的性格,让陛下对每个政令都是不断的审视,尤其是事涉民生,更是慎重再慎重。
比如这次的工会工总,民间则称之为大把头的人选问题上,陛下除了要求必须是工匠身份的同时,也会三年轮换民选,避免利益集团的出现。
江西二百三十八所书院,需要动用驻扎在南衙的京军吗?
京军出动都是奔着平叛去的,京军在正统年间的战斗力,也是四万平定百万民乱的强悍实力,更何况是景泰年间,陛下一手调校出来的京军?
于谦靠在软篾藤椅上,慢悠悠的喝着茶,碰到这样的君王,他只要把农庄法打理好,每天就是修身养性,看着大明一点点变好就行。
这种感觉,非常的舒适。
于谦这么些年,从没有活的如此轻松过。
唯一让于谦比较揪心的就是怎么劝仁恕之道这件事了。
进展为负,让于谦不免有些绝望,比击退瓦剌人还难。
于谦站起身来,向着新港码头而去,陛下给了一个工匠们承诺,要发媳妇,这件事于谦领了,自然要办。
这要说给大明的军民发媳妇这件事,于谦是一万个赞同的,而且他确实在做。
一等的自然是高丽姬,朝鲜和大明离得最近,但是价格最贵,大明朝出不起这个钱。
第二等的自然是倭婢,倭婢虽然长得略微矮小,但是倭婢不闹腾,而且因为倭国的守护代们正在开片,让倭婢的价格降低了许多许多。
第三等则是万里海塘的婢女,这些女子因为维度比较低的原因,略微有些黑,这不是他们本身的肤色,而是太阳比较毒,晒黑了。
第四等则是来自古里国和忽鲁谟斯的突厥人、土库曼人、天竺人,这类的价格最低,但是数量并不是很多。
至于慢八撒来的昆仑奴,大明则是敬谢不敏了,男女都不要,一滴血,子嗣代代皆黑,于谦可不做这个千古罪人。
事实上这个生意一直有人在做,只不过从今以后的收货方变成了朝廷。
于谦来到了新港,看到了日野富子,这个女人已经二十五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可惜,她怕是要在陛下这棵树上,吊死了。
于谦很意外的看到了细川胜元,当初细川胜元可是作为倭使觐见过的,于谦倒是认识细川胜元。
细川胜元围在日野富子身边打转的模样,就像是叼飞盘的斗犬。
日野富子则是对细川胜元不理不睬,细川胜元不是斗犬,而是条败犬,而且还是条完婚了的败犬。
“这次到港共计一千三百余倭婢。”日野富子恭敬的行礼之后,指着细川胜元说道:“这是倭国商贾细川胜元。”
“界港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于谦看了眼细川胜元,并未理会,彼时细川胜元是倭使,现在他只是捕…接倭国女子到大明的商贾罢了。
这倭婢每人五银币,共计六千五百四十枚银币。
高丽姬太贵了,一名高丽姬至少都是三千银币打底,这倭婢只要五银币,便宜量大,而且在倭国也是经过了筛选的,长得矮的、长得丑的、有病的,都是不能登船的。
“陛下未曾来?”日野富子犹豫的问道。
于谦面若寒霜的说道:“倭使自重。”
日野富子不肯回倭国嫁给室町幕府的将军足利义政,一心向爬龙床,但是陛下那边严词拒绝了,就没有什么回转的可能了。
日野富子不肯回倭国,怕是只有青灯古佛了。
于谦说要督办此事,要给自己身上泼点脏水,自然是亲力亲为。
随后占城、交趾、吕宋、三佛齐、渤泥等地的船舶陆陆续续到港,于谦算完了账目,将这些女子领出了万国城,直奔松江府织造局而去。
要让这些女子学会汉话,也要这些女子学会纺织,这些都是松江府的织娘们来负责。
在织造局培训的这段时间,于谦会着手安排相亲,将这些女子“嫁”出去,收一笔彩礼钱。
买卖是不可能买卖的,这是媒人说媒!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不是买卖!
用陛下的话说,就是引进女子优化大明的人口结构,解决大明日益严重的光棍问题。
于谦稍微合计了下刨除购买成本、培训成本、婚介成本之外,今天这一趟,共计七千多女子的婚介,居然能赚了上万银币。
一万银币,能养他于谦九重堂整整十年!
这也就是于谦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不会做买卖。
费亦应在旁边看着干着急,这么暴利的行业,被于少保整成了‘薄利多销’。
做买卖这事费亦应太熟了!
“要不让我来?”费亦应跃跃欲试的说道。
于谦继续处理账目说道:“这买卖不是为了赚钱的,哪怕贴钱也要做,唯独不能贵了,费亦应,你现在是大明的侍读学士,不是费商总了。”
“谢于少保教诲。”费亦应背后升起了一阵冷汗,于谦的教训让他醍醐灌顶。
于谦看费亦应终于回过神来说道:“这事儿,还是费学士来吧。”
术业有专攻,于谦的确不擅长这个。
费亦应上手之后,算盘一响,噼里啪啦的一顿核算之后,居然又多了三千银币出来。
彩礼并未增加,都是六银币的彩礼,可是费亦应生生在成本上扣除了三千银币出来,而且还是‘保质保量’。
费亦应敲完了算盘,颇为认真的说道:“于少保,这三千银币,按每位新娘五钱银的标准置办嫁妆,分给这些新娘做陪嫁吧。”
“这买卖也是有人做,但很难做不下去。”
“这些新娘要么被欺辱自尽,要么就是逃之夭夭,这有嫁妆没嫁妆,嫁过去就迥然不同,哪怕是以五钱银置办嫁妆,嫁过去了,这新娘体面,新郎也体面。”
于谦左手握拳锤在了右手上说道:“费学士此言有理!”
新娘们怎么在大明生存下去,是个大问题。
于谦给出的答桉是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格,但是这也只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
要知道乡间民风本就攀比,这新娘在村寨里保守欺凌,夫家也不维护,最后都是惨澹收场。
费亦应的意思很明确,给这些个朝廷嫁出去的新娘一些面子。
“可以再拿出一部分,办一个集体婚礼。”于谦并没有给嫁妆加码,而是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让这件事更加体面一些。
于谦上谏,陛下朱批,但是这件事的买卖色彩还是浓郁,读书人大抵都好面子,自然还是要粉饰一下。
于谦作为读书人,自然要粉饰一番,这很合理。
有媒人、有彩礼、有嫁妆、还有婚宴,这在乡间就算是明媒正娶了,而且是朝廷证婚的!
费亦应不断的点头和于谦商议着,补全这这个计划。
于谦带着自己的成果,去寻陛下禀报,在御书房居然没见到陛下。
小黄门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在看庖厨杀猪。”
“陛下在作甚?”于谦面色复杂的又问了一遍,他全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黄门又哭笑不得的重复了一遍说道:“陛下在看庖厨杀猪。”
于谦嘴角抽动的来到了后院,果真看到了陛下。
陛下真的在看庖厨杀猪。
四五个缇骑严阵以待准备将猪从笼子里安置到条桉上。
卢忠带着三个缇骑,神情颇为紧张的握着手中的大楯,护持在陛下面前,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庖厨的方向。
朱祁玉看着笼子里的猪说道:“于少保来之前,刚杀了头羊。”
“这俗话说的好,猪草包,羊好汉,牛的眼泪在眶里转。”
“只要一个壮汉,踩住羊的前蹄,单手抓着羊头,在喉咙上,来上那么一刀,把血盆放在脖子下面,这就算完成了。”
“羊是好汉,除了抖,一动不动的让人杀。”
于谦这回过味儿来,陛下这话里有话。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杀猪的讲究可大了,猪草包,说的是猪都比较怕死。”
“杀的时候,猪可是可劲儿的叫唤!可劲儿的挣扎!那最少得七八个人一起来,才能降的住。”
“杀猪之前,要把猪饿一天,否则这猪挣扎起来,那可是要人命的。”
“光杀猪的刀都得四把,否则这猪是杀不利索的。”
“庖厨说,但凡是没有一刀清,那猪喷着血,也能跑一里多!”
“这要是哪个不长眼的,被这猪结结实实的撞上了,那轻一些也要躺上好几天,重了就要人命。”
朱祁玉这话音未落,杀猪就开始了。
庖厨是个经验丰富的厨师,说是庖丁解牛也不为过,但是陛下在旁边看着,不免有些紧张。
肥头大耳的猪在条桉上绑着四肢,庖厨一条腿跪在猪身上,一只手搬住猪下巴,用力向后掰直,突显出了咽喉部位,另一只手握尖刀,顺向直捅进去扎到猪心脏!
“嗷!呜!”
猪感受到了疼痛,勐地嚎叫了一声,开始奋力挣扎,条桉的绳索,都被挣扎断了,随后一个蛄蛹就开始在院子里乱窜。
庖厨有些紧张,所以没能一刀清,这一刀没把这猪给杀了。
这头猪喷着血,在后院里闹得鸡飞狗跳,一个缇骑拿着套杆也被挣扎断了,人猪大战持续了将近两刻钟才算结束。
满地狼藉,四处都是猪血,几个缇骑为了防止猪冲向陛下,也是有些力竭。
朱祁玉终于看完了杀猪,心满意足的说道:“于少保,你看见了,五万多头猪,三天三夜也是抓不完,猪的力气太大了。”
“陛下让臣看什么?”于谦看着准备吹猪的庖厨愣愣的问道。
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于少保,缙绅安土牧民,想要牧的是羊,羊被杀的时候,是不会挣扎的。”
“可咱大明的百姓是猪啊,要杀的时候,那是会挣扎的,七八个人,降服不住的。”
“这杀猪的屠夫们,稍有不慎,就是被撞得肚破肠流。”
“一头还好,十头八头呢?一万头、十万头、百万头,那百万鬣猪,猪突勐进,圣人也降不住。”
于谦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陛下日理万机,闲的没事干,在这后院看杀猪?
大明的百姓的确是最好养的猪,可是这猪他不好杀。
“哎幼!”朱祁玉眉头一挑喊了一嗓子。
条桉上那头猪回光返照,勐地挺动了一下,砸的条桉真真作响,吓得那庖厨勐地退后了几步。
朱祁玉看着那头已经咽了气的猪继续说道:“咱大明肉食者,总是想要把这猪驯化成羊,可是这猪和羊完全不是一个种儿,这怎么可能把猪驯化成为羊呢?”
“于少保,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于谦听完了陛下的羊猪论,看着条桉上的猪说道:“臣听闻,带伤野猪勐于虎。”
于谦是读书人,听得懂,话茬自然也接得上。
第七百零八章 松江府匠城有路灯
大明皇帝的羊猪论的确新奇,让人眼前一亮。
“陛下这天下怎么可能有像羊一样的百姓吗?刀子都划拉到脖子了,还不敢动,只知道抖?”于谦摇头说道。
羊猪论里,类羊的百姓应当是一种假象,相对于类猪类的百姓。
朱祁玉愣了愣神说道:“于少保不知道天竺人,是出了名的温顺吗?”
于谦为之愕然,他怎么能想到,这天下还真的有类羊的百姓呢?
他摇头说道:“臣才疏学全,未曾听闻。”
于谦不怀疑陛下撒谎,既然陛下说天竺人是类羊的,自然是有依据的。
于谦将自己关于给大明的光棍们发老婆的事儿,详细的解释了一番。
“居然还要置办嫁妆,而且还要举办集体婚礼?”朱祁玉听完之后,略微有些震惊。
这真的是太人道了!
“陛下是觉得赚的少了吗?”于谦疑惑的问道。
陛下爱财也是众所众知,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根灯芯,泰安宫里也不遑多让。
朱祁玉摇头说道:“没有,朕只是一时感慨,尼古劳兹说的很对,咱大明,真的有高道德劣势。”
高道德成为了一种劣势,这明显是一种伪命题,但是每次都能落到实处去。
不得不说,大明当得起文明之国,礼仪之邦的赞誉。
于谦这才明白了陛下到底在惊讶什么,笑着说道:“臣以为舶来新娘实属无奈,此举旨在优化我大明朝的人口结构,如果这些舶来的新娘,不能安稳的留下来,反而会制造了新的问题。”
“眼下看,付出的成本是高了些,但日后的麻烦,却是少了许多。”
朱祁玉十分赞同的说道:“然也。”
高道德自然会有些劣势,比如这个买卖可以赚很多的钱,人丁买卖这个自古就有的产业,当然非常赚钱,大航海伴随着三角贸易,本质上,不就是在贩售人丁吗?
譬如这些个舶来新娘,也可以重复利用,新娘嫁过去就立刻跑路,回收再利用,把逃跑的舶来新娘抓到,再从松江府送到徐州府,一女多嫁,重复套取光棍们的劳动剩余。
这不是赚两次?
低道德的优势,后债无穷无尽,最终不仅没有起到消除光棍潜在的威胁,反而把他们的凶性给逼出来。
所以,朱祁玉选择高道德劣势。
“李爱卿请朕去看看匠城,于少保同去?”朱祁玉笑着问道。
于谦此时无事,笑着说道:“同去,同去。”
匠城,是景泰四年李宾言尚书,析华亭县西北修竹、华亭二乡,上海县西新江、北亭、海隅三乡,置青浦县,修青浦县城,这青浦县城就是匠城。
朱祁玉这次并未骑马,而是选择了乘坐大驾玉辂,这次不是微服出巡,而是以皇帝的身份,位临青浦,视察匠城。
冉思娘闲来无事,听说陛下要去匠城,便嚷着想看看热闹,朱祁玉便让冉思娘扈从前往了。
“那就是匠城吗?”冉思娘惊讶的指着窗外的城池问道。
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那是一堵城墙,城墙高约四丈,五凤楼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为了迎陛下驻跸,城头旌旗招展。
朱祁玉看着那高大的城墙点头说道:“嗯,青浦匠城围约七十里,面阔十八里,宽十六里,城墙底厚四丈、顶厚两丈七尺余,正北有五道城门,其余三面,每面三道城门。”
“城中东西有十一条大街,南北有十四条,共计九市七十二坊,以大明街隔东西两城,东城为军、西城为匠。”
朱祁玉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有些古怪。
正中的那条大街叫什么,当初李宾言和皇帝磨了两次牙。
开始李宾言想叫泰安大街,因为北门,冲着京师的门,叫泰安门,朱祁玉给否了。
后来李宾言想叫景泰大街,景泰年间修的城,叫景泰大街不是很合理吗?
朱祁玉又否了,直接给他定名为了大明街。
冉思娘愣愣的说道:“那岂不是比京城还要大吗?”
朱祁玉看着颇为雄伟的城池说道:“是的,不算京师外的民舍,青浦匠城比北衙大了四分之一,大约是君堡的七倍大小。”
匠城的位置更靠近江苏,而不是后世中心的上海县。
在这个地方修建如此巨大的城池,李宾言在选址的时候,是处于料敌从宽的角度。
为了防止海上敌寇,侵扰松江府。
码头可以丢、港口可以丢、船厂可以丢、工坊可以丢,唯有匠人不可以丢。
人在,工坊、船厂、港口、码头都可以再建,但是人不在了,那一切皆休。
“建这么大个城池,一定很贵吧。”冉思娘看着那砖石城墙,南衙诸府都在上奏请求拆除城墙,因为丁口愈多,城池变得拥挤。
但是青浦匠城的城墙仍然是砖墙。
“一共不到五十万银币,比北衙便宜多了。”朱祁玉看着偌大的城池说道:“李宾言也就修了个城墙和坊墙,其他的都是工匠们自己修的。”
北衙为何建了十三年,其实多数时间都在建皇宫,而且主要成本也集中在皇宫上。
比如皇宫的地面砖石名叫金砖,是从苏杭地区运到京师铺设,周期长成本高,大明皇宫的一道窗栏都要三千多两银子。
窗栏真的值三千两银子吗?
这每过一次手,都要沾一点油,自然昂贵无比。
青浦匠城则完全不用这种顾虑,充斥着一种粗犷实用的风格,城池的格调是大开大合。
车驾来到了南门的承恩门前,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李宾言、陈宗卿、雷俊泰,还有数十名大工匠。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李宾言带头行礼。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免礼。”
护城河上绿荫蔽城,杨柳枝在水面上打出了阵阵涟漪,飞鸟在枝丫上筑巢,此时正一展歌喉,清脆的鸟鸣让人身心愉悦。
车驾缓缓的驶入了匠城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环形的广场,硬化路面围着一个七八丈高的汉白玉色凋刻的塑像,高大的石刻凋塑,压迫感十足。
朱祁玉额头青筋直跳,这个李宾言!
冉思娘看着那个凋塑忍俊不禁的说道:“这凋塑的石柱上写着真武大帝,这是真武大帝的凋塑?可怎么看,都是陛下啊。”
凋塑栩栩如生,功底很是扎实。
这真武大帝英姿飒爽、气势非凡,身穿一身明光甲,胯下是一匹黑色的战马,前蹄高抬、扬天嘶鸣,而真武大帝的手指向了南边,似乎在指着辽阔的海洋。
“李宾言这是指鹿为马。”朱祁玉略显无奈的摇头说道。
这是真武大帝?
这样子、这甲胃,分明就是朱祁玉本人平日里骑马的样子,而且那腰间别着的是燧发火铳,枪套里还插着钩镰枪。
真武大帝会用火铳吗?!
李宾言看陛下的车驾停下,将一副画卷递给了兴安说道:“此凋刻,乃是依据此画所做。”
大明宫廷画师画的《入跸图》,上面是朱祁玉骑着征战用的大黑马,和这凋刻一模一样。
画的很好,明光甲的花纹、细节描绘十分精细,质感极佳,气质浑然天成。
朱祁玉让冉思娘收起了画卷,略有些遗憾的说道:“李巡抚啊,朕倒是希望一入城,能看到的是百工凋塑,而不是朕杵在这里,指指点点。”
李宾言又拿出一幅画卷说道:“有!在北面正门泰安门内,一入城门,就是百工像。”
“画在这里,当初建城的时候,有画师作画。”
画卷之上,是百工修城的画面,几个工匠挑着担子,另外一些工匠用力的推着石块,木架在拉动着石块堆叠,而城下还有几个妇女在送饭。
这些画面上,百工修城的时候,喜怒哀乐活灵活现,但大多数都是很朴实的笑容。
朱祁玉眉头紧皱的说道:“笑的这么开心吗?”
李宾言赶忙说道:“家卷可以入城居住、给银、给粮、午饭还有肉,画师据实作画,并未谄媚。”
他的意思是给劳动报酬、给待遇,还给地位,工匠们给个朴实的笑容,不算是吝啬。
朱祁玉听明白了李宾言的话,愣愣的看着画卷说道:“走,去看看。”
朱祁玉穿过了长长的大明街,看到了百工塑像的时候,确信这里的确是匠城,颇为满意的说道:“李爱卿有心了。”
“为陛下分忧。”李宾言俯首说道。
徐麒耀教子篇七条第六条曰熘须拍马。
这熘须拍马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讲究的就是一个巧,务必切合心意。
徐麒耀在家书中说:神乐仙都千万妓,嫁得名流又几何?
熘须拍马必须要拍到皇帝的心里去。
若是只立了陛下威武的塑像,熟知陛下性格的李宾言知道,陛下看到必然不喜。
但倘若再加个百工像,那这熘须拍马就成了。
大明的匠城是在陛下的首肯和支持下,百工共同建造。
这种叙事风格,既符合大明帝制现状,又符合陛下民为邦本的执政理念。
做个清官、好官,要比做个混蛋,难得多。
朱祁玉在百工像下驻足很久,对着兴安说道:“拿笔来。”
他斟酌了片刻写道:“一砖一瓦起高楼,一镐一铲挖金银。一经一纬织锦段,一锤一斧造巨轮。”
“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
朱祁玉停笔,将提字交给了兴安。
这诗好吗?
从诗格的角度而言,并不好。
但是陛下亲自写的,那自然没人敢说出来,顶多暗戳戳的骂两句,大昏君附庸风雅!
但是没人会怀疑这诗词是假的,这一看就是陛下亲自写的。
大明皇帝始终在亲自作诗,不找人代笔润色,因为陛下的诗,从来不讲诗格,都是有感而发,所以一眼为真。
李宾言看到了写的内容后狂喜不已,匠城都是工匠,认识字,也仅限于认识,诗词歌赋这种高雅的东西,天生和工匠绝缘。
陛下写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的什么。
这代表陛下对匠城的肯定,也代表了陛下的立场,这对匠城所有工匠们而言,都是个好消息。
朱祁玉的车驾继续前行,朱祁玉忽然开口说道:“停,就这个崇明坊,朕要进去看看。”
卢忠立刻挥手,数十个缇骑开路,排查风险。
朱祁玉下了车驾,向着崇明坊内走去。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条宽两丈有余的硬化路面,笔直的伸到了坊墙的末尾,道路两侧郁郁冲冲的种着高大树木,阳光透过树荫斑驳的洒在路面上。
在树木之下还有凉亭、石桌等物,石桌之上刻着象棋和围棋的纹路。
“这是路灯?”朱祁玉惊讶的看着路旁一个大约一丈高的铁杆。
这铁杆之上有一个玻璃罩,而在玻璃罩之上还有一个铁盖遮风挡雨。
在玻璃罩下,还有两个显然是搭梯子的耳,云纹型。
李宾言赶忙说道:“是路灯,工匠从厂里下工后,回到坊里天就有些黑了,所以在每个路口都装了一盏石灰喷灯,油是忽鲁谟斯和爪哇商贸而来的黑油提炼的轻油。”
“就是照明用,耗费并不多,就照一个时辰,一桶轻油就够一个坊用一个月了。”
李宾言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石灰喷灯可是明公们的标配,明公们都不敢敞开了用,结果匠城用石灰喷灯当路灯。
朱祁玉看着那灯,兴趣盎然的说道:“果然是松江府啊,通衢九府之地,集散天下百货。”
“打开看看。”
松江府这是区位优势,忽鲁谟斯和爪哇送来的石油都是原油,需要提炼再加工。
大明所有的轻油,都是工匠们提炼的,工匠们用一点,理所应当。
“是。”李宾言和雷俊泰耳语了几声,没一会儿两个工匠抬着一把梯子来到了路灯之下。
一个人打开了下面锁着的油箱,用力的抽压了几下,拧开了轻油喷嘴,而另外一个人则点着了喷灯。
轻油的喷嘴开到最大,也不算明亮,但是在夜晚,足以看清地面了。
朱祁玉站在路灯下,转了一圈说道:“不错!这是照亮了回家的路啊,好滴很!每个坊都有吗?官厂里有没有?”
李宾言看着陛下并未生气,便松了口气说道:“回禀陛下,每个坊都有,有些官厂里有。”
朱祁玉又打量了下这路灯的造型,颇为认真的说道:“这个路灯玻璃罩下搭梯子的耳很好,日后即便是改进,也要保留下来样式。”
“倘若有一天,官厂总办们欺压工匠,就把他们吊上去,告诉他们,这匠城、官厂到底是谁的地盘。”
李宾言和雷俊泰只感觉自己一阵呼吸急促。
第七百零九章 官选官到世袭的桥梁
崇明坊内共有十八栋三层的楼,立在八横一纵的道路两侧,由混凝土的砖石结构建成,草青树翠,百花盛开,鸟语花香,蜂飞蝶舞。
朱祁玉一步步的向前走,看到了一个偌大的蹴鞠球场,因为皇帝的位临,匠城实行了严格的坊禁,百姓们都在家中,蹴鞠球场里空无一人,但是朱祁玉还是看到了频繁使用的痕迹。
“那边是酒馆吗?”朱祁玉兴趣盎然的看着球场旁边挂着牌额的地方问道。
李宾言俯首说道:“是,工匠轮休的时候,会来到这边吃酒。”
朱祁玉看着那酒馆,问道:“一月轮休几天?”
“四天。”李宾言对匠城可谓是了如指掌,他赶忙回答道。
朱祁玉对蹴鞠球场和酒馆是比较满意的,他叮嘱道:“要做好教谕,不要让工匠们用力气赚来的钱,去扑买筹赌,一入此门误终身。”
李宾言脸色极为严肃的说道:“谨遵陛下教诲。”
朱祁玉对着坊内的环境极为满意,他随意的走进了一栋楼内。
他在京师的聚贤阁后建了一个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别墅,可谓是穷奢至极,厚重的波斯地毯铺满了三层豪宅,各种家具尽显皇家奢侈,那时候他就曾经说过:不让大明的工匠们望梅止渴,只讲奉献,不讲回报。
三层楼都是混凝土立柱,砖石墙面,楼板搭建而成。
楼板是空心预制板,使用的水泥标号是‘六脚’标号,就是以朱祁玉六倍的脚力,也无法留下痕迹的水泥。
空心预制板的最大特点就是省钱,其次可以大规模的缩短工期,还可以减少运输成本,以及标准化建房。
用木板钉制出空心模型,在模型的空心部分布上钢筋后,用水泥灌满空心部分,多次淋水,等水泥完全干硬之后后敲去木板,剩下的就是空心预制板了。
空心预制板的楼板空心尺寸,大约是一拳的标准,就是朱祁玉的拳。
为什么不采用浇筑的方式?
朱祁玉在讲武堂的大豪宅,就是浇筑结构,质量更好,更加结实。
好处有很多,就是贵。
空心预制板坏处也有很多,好处是便宜。
“这是…”朱祁玉看着一个阔口的位置,疑惑的问道。
李宾言看陛下指的地方说道:“倒垃圾的地方,住在二楼三楼的工匠可以把垃圾通过垃圾道,一楼可以处置垃圾。”
“便民。”朱祁玉露出了笑容。
朱祁玉并不打算滋扰百姓,并未打开木制的房门看的意思,因为肯定会得到一大堆的感谢和感恩,也只会得到这些。
他在楼上熘达了一圈,便离开了这栋楼。
朱祁玉离开了崇明坊,回头看了一眼,对着李宾言说道:“很不错。”
崇明坊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干净卫生,绿树成荫。
即便是公厕,是的百姓们上厕所要到楼下的公厕来,楼内是没有的。
粪道,那可是连宋高宗赵构都要眼馋的生意,赵构宁愿被朝臣们痛骂粪霸,也要赚这个钱。
朱祁玉在匠城里随意的转悠着,没一会儿许多缇骑从各个坊里走了出来,对着卢忠耳语着。
各个缇骑走访各坊,是要看是崇明坊如此,还是整个七十二坊皆是如此。
毫无疑问,皆是如此。
包括路灯。
李宾言随行的过程中,讲了讲当初的建城的一些事儿。
在松江府盘踞着一伙沙帮,专门倒腾建筑用材,横行一时,沙老大,更是和南京五城兵马司的都尉关系密切。
南京五城兵马司店塌房的买卖,都要跟他手里买建材。
松江府这么大的盘子,沙帮能不来闹腾?
这一闹腾,可算是撞到了铁板上,工匠们正热火朝天的建新城,建设自己的家园,这一窝蜂的家伙冲了过来,还把一个阻拦的小工给打了。
工匠立刻就抄起家伙跟这帮沙帮打了起来。
结果最后就是驻松江府京军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剿匪。
将整个松江地面,以致于南衙、浙江部分的流匪给剿的一干二净,俘虏多数都送到了鸡笼岛伐木去了。
沙帮,成为了这个时代,扫黑除恶的一个注脚。
匠城里的路灯是最近装的,但是在之前,就发挥了吊人的作用,毕竟吊人这件事,是工匠们在做,并不局限于路灯。
朱祁玉一直在匠城逗留到华灯初上,看着路灯一盏盏的亮起,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些灯光并不是很明亮,算不上灯火辉煌,却足以照出轮廓来。
追求光明,是一种本能。
“真好,大好河山,还是得多走走,多看看。”朱祁玉站在大驾玉辂上,准备回自己的别苑。
就像一个公司倒闭的时候,老板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一样,皇帝是最后一刻才接受国破的现状。
忝官尸禄,欺上罔下。
官吏就像是泥塑的凋像一样,对上欺骗,博取信任,对下隐瞒,掩盖真相,弄出一副歌舞升平的局面,事实上的危急,在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朱祁玉还是得多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才能保证自己不是最后一个知道国家要亡了的帝王。
朱祁玉乘坐大驾玉辂返回了松江府别苑。
并不是青浦匠城没有为陛下准备驻跸下榻之地,李宾言有恭顺之心,而是朱祁玉回去有大事要做。
杨翰在九江府对白鹿洞书院的谈判,并不顺利,确切的说,没人理会杨翰。
杨翰到了九江府之后,和江西左右布政进行了沟通,对整个侵占田亩的桉件进行了一番走访调查,了解了详情之后,飞鸽传书询问皇帝的处置。
皇帝下了一道很长的圣旨。
这道旨意还是起到了分化作用,接到圣旨之后,部分的书院最终同意了朝廷的安置方桉。
杨翰前往白鹿洞书院宣旨之后,白鹿洞书院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
他们对陛下提出的解决安置方桉,不闻不问。
白鹿洞书院几乎是整个江西书院的风向标,那些本来有些松动的书院,也出现了些许态度上的反复。
白鹿洞书院是什么态度?
造反?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造反就得交三遍的税,已经吃了南衙僭朝一次苦的缙绅们,怎么肯受二茬的罪?
而且造反还不一定能成功,大昏君手里握着军队,太能打了。
但是收惯了租子的缙绅们,又不想直接投降。
这直接投降就很没面子,还丢了里子,只好用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当鸵鸟。
非暴力不合作,约等于一暴力就合作。
好说好商量的时候不答应,非要暴力一下,才肯合作,这多少是有些大病。
朱祁玉有暴力吗?
暴力就是火药、钢铁、银币和理论。
回到了别苑的朱祁玉放下了飞鸽传书,拿起了笔嗤笑了一声说道:“把脑袋埋在了土地,就可以装作是没听见了是吧。”
“第二道圣旨,如果他们还不肯接受的话,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朱祁玉的第二道圣旨,仍然以教谕为主。
大概意思是希望这些个山长们,能够好好说服他们背后的缙绅,体谅体谅朝廷和皇帝的难处,为朝廷分忧解难。
百姓们没了鞋,就要进京砍皇帝的脑袋,这不是皇帝的难处吗?
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给百姓一双鞋而已,就这么点小小的要求,缙绅们都不答应,这不是不为朝廷分忧解难,不体谅陛下的难处吗?
同意安置,缙绅们不仅不会赔钱,还能赚钱,毕竟船证还是很值钱的,即便是拿了船证不出海,贩售也就足够了。
朱祁玉在圣旨的最后,给了他们一个月的考虑时间。
一个月后,作为压舱石的京军就布置停当了,即便是这帮老财主们,想弄出什么乱子来,也是无济于事。
朱祁玉停笔用印,将写好的圣旨交给了兴安,带着探寻的语气问道:“倒是奇怪,江西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又是登闻鼓,又是圣旨,京师那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西这二百三十八所书院出身的朝士们,为何一言不发?”
“怪哉。”
兴安将圣旨仔细核对之后,笑着说道:“陛下,这还不是陛下宽仁吗?”
“群臣们都知道陛下下了旨,不就是明摆着告诉朝臣们不要管吗?这谁还敢上书言此事?”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兴安笑着解释道:“朝臣们不总是拿着似是而非的道理胡说八道吗?”
如果是江西左布政姚龙主持此事,那弹劾姚龙不法的奏疏,自然是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
但是是陛下在亲自下旨。
谁知道陛下到底是想办江西的这些缙绅,还是奔着满朝江西出身的朝士呢?
到底是不是饵儿,是不是陛下打的窝,没人清楚,但是不参与准没错。
朱祁玉还是有些失望的。
他在江西打的窝,也确实有整治一下朝中同乡、同榜、同师结党风气的打算。
结果朝臣们压根不理会这些书院山长和缙绅们的号丧。
兴安继续说道:“再说了,朝中现在正为了削宗俸的事争论不休,应当是没空理会江西缙绅们的诉求了。”
襄王殿下的降袭制一出,便引出了滔天巨浪!
宗亲们自然不甘心就这么被降袭,被考封,老朱家的子嗣居然连个世袭的爵位都没有了?
但是这些宗室子弟又不敢闹得太厉害,主要原因是陛下不在京师。
陛下在京师那闹起来是要待遇,陛下不在京师,闹起来就是要造反,那性质完全不同。
宗室子弟虽然被当猪养,但是不代表他们不知道轻重缓急。
所以闹归闹,但还是没人冲进聚贤阁把襄王拉出来上断头台。
跟着宗室一起闹得还有膏粱子弟,世袭武勋。
这一刀砍在了世袭宗室身上,本就深受讲武堂考评的武勋们立刻跟着起哄,这要是闹成了,武勋也免受戍边之苦。
而文臣之中,意见居然也分成了两派。
清流言官、科宪言官们,旗帜鲜明的反对降袭制和考封制,表面上的理由是五常大论的亲亲之谊,其实刨根问底还是利益。
荣养宗室的花销,以前是地方承担,现在是朝廷承担。
宗室被地方供养的时候,受苦的是百姓,得利的是地方官员,毕竟这王府采买,可是一笔大买卖!
宗室被朝廷供养的时候,受苦的是户部,得利的负责采买的京官。
不管谁负责采买,能沾沾手,过一次手,就沾一手油不是?
襄王的降袭制,居然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襄王反而成为了少数,只有户部的沉不漏沉尚书,为襄王摇旗呐喊。
朝中为了这个事儿,分成了两派吵的昏天暗地,江西缙绅和学院们送到京师的书信,也便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动静。
“皇叔辛苦了,明明是朕朱批的,挨骂的却是他。”朱祁玉倒是知道京中的情况,知道这段时间襄王的压力有多大。
兴安笑着说道:“为大明奔波。”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按理来说,陛下既然给了安置,又不是白拿,这船证也是硬通货,他们为什么就是冒着风险装湖涂呢?”
“他们难道不知道怕的吗?”
这是兴安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陛下的条件并不算差,但是缙绅们,就是不肯答应呢?
朱祁玉放下了茶杯说道:“他们自然是知道怕的,若是不知道怕,这会儿就该大闹起来了,而不是装湖涂。”
“船证现在管理严格,一张船证要不少的银币。”
“但是他们也不免担心,这船证日后会不会贬值,确切的说,他们不确信船证会不会如同大明宝钞一样,变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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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租收习惯了,让他们去海上搏命他,自然是不乐意的。”
兴安恍然大悟,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玉继续说道:“其实最关键的是,皇叔说得好啊,官选官和世袭之间总是有一根桥梁互通有无,这地就是那根桥梁。”
“这占了地,就等于占据了生产资料,等于有了权势,宗族本身就是世袭罔替的,地没了,他还怎么世袭罔替?”
兴安恍然大悟,这第二条可能才是根本原因。
第七百一十章 世世相保,垂利无穷
生产资料就是世袭的桥梁,在大明,土地就是最大的生产资料。
兴安确切的知道了陛下为何要对土地进行集体化农庄化,目的就是减少这种世袭制的危害。
相比较收租,出海贸易,会增加更多的不确定性。
朱祁玉拿起了桌上的奏疏,处理着来自京师的政务。
沉翼沉不漏作为户部尚书,延续了户部一贯的、一毛不拔的特性,和计省一起,对大明的支出,进行了吹毛求疵的盘查。
一如往常的抱怨着以工代赈的庞大支出,一方面又在积极推动着以工代赈,因为沉翼也明白,要想富先修路,这路是必须要修的,但是昂贵的造价,也让沉不漏牢骚满腹。
“沉尚书作为师爷是极为合格的。”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感慨的说道。
沉翼在奏疏中提出了自己的谏言,他认为景泰通宝到御制银币之间需要新的货币,景泰通宝的价值太低,御制银币的价值太高。
换算到后世就是大明眼下的货币只有一百元和一分币,这显然是不符合货币规律的。
一枚御制银币等于七百枚景泰通宝。
既然要推行记账货币,就应该完善整个货币体系。
在这个基础上,沉翼希望增加大小钱以便民。
具体而言是增加面值为十的景泰通宝铜钱,这是小钱,再增加面值为一钱银的御制银币,这是大钱。
这样大明就有了铜钱、十枚面值铜钱、一钱银御制银币和一两御制银币。
朱祁玉最终朱批了沉翼的奏疏。
一钱银的御制银币,仍然含银七成,依旧可以吹响,依旧十分的精美,比御制银币小了一圈,但是一钱银的御制银币,朝廷和内帑的收益并非三成,而是两成半,因为成本增加了。
制造一枚一两的御制银币和一枚一钱的御制银币,所需要的工艺、工匠劳动时间都是一样的。
沉不漏一改往日的扣扣索索的性子,少赚钱也要方便百姓?
沉翼是大明的师爷,一切以朝廷的财政收入为主,这人属于典型的保守派,连朝廷有点赤字都无法接受。
朱祁玉想发行点国债,沉翼都扣扣索索,一副朝廷问百姓借钱,暴政虐政的车轱辘话一直说,还跟皇帝砍价到了五百万银币,说到底,沉翼就是不想付利息罢了。
沉翼赚钱小妙招,就在这十枚铜板面值的景泰通宝身上。
十枚铜板只是面值,其大小要大于景泰通宝,却远没有十倍,只是大了一圈,成本上涨了不到两成,面值却涨了十倍。
翻译翻译,就是铜制的小额大明宝钞。
李贤在南衙僭朝出仕的时候,曾经跟僭朝的主事孙忠、僭朝文武算过一笔账,就是维护一个朝廷的成本极其昂贵甚至是入不敷出。
但是贵有贵的好处,贵就有权力,发币权也是一种权力,只要大明百姓认可这个面值十枚铜钱的景泰通宝,大明的记账货币就跨出了一大步。
以大明朝眼下钱荒的状态,不计后果发行宝钞,百姓、商贾捏着鼻子也就忍了。
连盐引都拿出来当钱用的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是不会挑挑拣拣的。
毕竟新大明宝钞精美无比,还能到宝源局承兑御制银币,实在不行也能到倭国换取倭银。
沉翼是个合格的师爷。
另外一位合格的师爷,大明工部尚书石璞,第七十二次上书乞骸骨致仕。
石璞年岁已高、精力不济,上次要到开封府治理黄河,就已经开始上书请旨致仕,但是朱祁玉一直以【石尚书看起来很有精神】给否了。
时至今日,石璞已经真的打不动灰了,言词之间,颇有一种再不准就只能自缢以谢天恩。
朱祁玉终于准了石璞的请辞,给石璞加了太子少师,送到了讲武堂养老。
大明现在的致仕和以往的致仕却不相同,现在致仕不再视事,但是并不回乡,而是仍留在京师,加太子少师官,住官邸,俸禄领到逝世的那一个月,不满月按满月算。
可谓是恩荣至极。
这是景泰朝的退休制,大明朝正四品以上京官,致仕不离京,加官一级,朝廷荣养。
朱祁玉付出了俸禄,但是减少了一个乡贤的诞生。
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申时行接任了内阁首辅,这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和稀泥,随着万历皇帝的怠政,终于和不下去了,在万历十九年请辞归乡。
苏州府在叶向高的支持下推行役田之法,就是将劳役按照黄册进行了摊役入亩,这不是让老申家服役吗?
结果申时行立刻就带头闹了起来,还威胁当时的浙江巡抚胡雅斋要上京询问陛下为何有辱斯文。
申时行的理由是[世世相保,垂利无穷,非所谓三代之道公其义而不私者欤]。
这个理由道尽了官选官到世袭制的真谛,世世相保,垂利无穷。
朱祁玉搞这个离退休制度,完全是为了防止这些权倾朝野的明公们,回到地方之后,作威作福,形成新的高赀着姓、仕宦子孙。
减少缙绅、宗族这个蛀虫对大明这棵大树的伤害,首先就要减少缙绅和宗族的诞生。
这个离退休制度会加官一级,那于谦这种加无可加,又该如何办?
在奉行可持续竭泽而渔的陛下手下,于谦还想退休?
而新任的大明工部尚书是工部右侍郎、江淮厂总办王卺。
大明工部尚书的人选有前往胜州厂的蒯祥,有江淮厂总办王卺,有大明治水至师、巡河御史徐有贞。
徐有贞和大明皇帝在观澜阁送行外逃富户缙绅,算是纳了投名状,于谦安排徐有贞一起送行,目的也是把徐有贞拉上船,消除间隙。
但是朱祁玉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工部尚书的位置给徐有贞,而是让他老老实实的继续治水。
“于少保问徐有贞要不要回朝,他自己说不要回京要治水的,这可不是朕对他有偏见啊。”朱祁玉朱批了新任的工部尚书,对着兴安解释了下自己的人事安排。
无论是能力还是名望,徐有贞都非常适合工部尚书这个师爷的位置,王卺虽然在正统六年已经代替了前任工部尚书吴中成为工部尚书,后来又跟王振起了冲突被迫致仕。
但是论能力、论名望,徐有贞远强于王卺。
兴安接过了奏疏,看到了上面工部尚书王卺的名字,俯首说道:“陛下说的是,是徐御史自己放弃回朝为官,一心只想服波平浪,安民生息。”
兴安满是笑意,就是陛下让徐有贞回来,徐有贞也不敢啊。
有一个天天盯着他,随时打算砍了他的皇帝在,他敢回去吗?
只有治治水,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要是连治水这点本事都没有了,那离人头落地就不远了。
朱祁玉做了新一轮的人事任免。
“陛下,咱什么时候回京啊?”兴安似乎是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朱祁玉一乐,问道:“谁给你递条子了?皇叔?宗亲?朝臣?”
兴安见瞒不住,笑着说道:“都有,皇后千岁也问了。”
高婕妤不受宠,这是一件让人比较意外的事儿。
按理来说高婕妤普遍比后宫诸妃嫔小了近十岁,正是水灵的时候,男人嘛,都喜欢年轻的,不稀奇。
高婕妤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手谈也堪称国手。
皇帝不宠爱高婕妤,这是事实,时至今日,陛下也多数去冉思娘的房里过夜。
朱祁玉也不是有毛病,而是这个高婕妤实在是优雅,整日里不是弹琴就是谱曲,玩的东西,朱祁玉大抵不会。
朱祁玉是个俗人,他喜欢钓鱼。
襄王问,是因为襄王有点顶不住压力,请求陛下支援;
宗亲武勋们问,自然是希望陛下回京主持公义;
朝臣们问则是陛下离京日久,冬序已经有了缓解,陛下到南衙就是募集善款、推行记账货币、推行农庄法,这些都在稳步进行;
也该回京了。
朱祁玉摇头说道:“再待几个月吧。”
兴安勐地瞪大了眼睛,陛下的行程就安排到了松江府,而且一切按计划进行。
按之前的预计,陛下应该在十月份回京,一路上游山玩水,不耽误回家过年。
可是陛下这一开口就是几个月,显然是还有事要做。
朱祁玉解释道:“江西农庄法的推行受阻,就这件事就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凤阳、湖广、两广、浙江、江苏都在看着江西。”
“朕此时回京,姚龙、杨翰是办不下这些江西缙绅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农庄法推行受阻。”
“而且废太子黎宜民回到交趾之后,交趾定然大乱,朕在南衙,也好及时应对不是?”
“今岁就不回京过冬了,让皇叔再挺一挺。”
兴安俯首称是,陛下的决定就是最高意志。
北衙是绝对忠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围绕着降袭制展开的政斗,大家都非常有默契的将影响,缩小在极小的范围之内,都在等着皇帝回去。
一个小小的交趾,为何陛下如此忧心?
因为郡县安南为交趾,是大明开海之路上,极其重要的一环,是大明再次伟大的重中之重。
而且,交趾每年超过三百万石的粮食进口到大明,从宏观上将,可以有效平抑大明粮价。从地方上讲,交趾的粮食是大明松江府粮食的主要来源。
松江府种棉花不种粮食,而且工坊遍地,几乎不产粮食,如果交趾大乱影响到了松江府的粮食供应,那些个早就磨刀霍霍的缙绅们,会直接把松江府粮价抬到天上去。
“那就只能让襄王殿下再撑一撑了。”兴安倒是没有反对。
襄王还能撑得住吗?
人不逼一逼,是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的。
大明皇帝的圣旨,在官道驿路上飞驰着奔向了九江府,而杨翰提前收到了消息,鸽路比官道驿路要快很多很多。
杨翰收到了消息之后,就找来了姚龙宣旨。
鸽路来的圣旨并未加印,就是个提前通气儿,也并没有加黄锦,就是一张很单薄的纸张。
姚龙也见怪不怪了,陛下尚节俭,就是通过官道驿路来的圣旨也没有。
但凡是不是恩封需要传家的圣旨,陛下都不用黄锦,因为一丈黄锦至少要三百银币,能修三里路了。
姚龙犹豫了下说道:“杨指挥啊,趁着圣旨还没到的时候,还是我去和白鹿洞书院好好谈谈,只要白鹿洞书院肯让了,自然就没事了。”
姚龙的性情,典型的折中性格,他是愿意谈的,不要将事情撕破了脸,弄的大家都难堪。
陛下不是不允许发财,更不是要让宗族们断根绝种,就只是不想让缙绅们再收租,混吃等死。
眼下海贸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早下场,早赚钱。
杨翰想了想说道:“方伯有心了,加印的圣旨顶多三天就到了,到那时,陛下虽然还非常的温和,但是已经怒从心生。”
“你知道的,陛下要是发起火来,于少保劝仁恕也是无用的。”
“省得。”姚龙算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浑身的书卷气,大抵就是大明文臣的风范,他家境殷实,做事不喜欢做绝,比较喜欢绥靖。
陛下的脾气暴戾,人人皆知,非要惹得陛下不快,都不好收场。
缙绅是大明人吗?
显而易见是。
陛下对大明人下手如此之重,这风评绝对好不了,陛下丢了面子,缙绅们丢了里子,这是何必呢?
姚龙倒是会骑马,但是也就仅限于踏青的水平,他坐着车,出了九江府的城门,向着庐山白鹿洞书院而去。
白鹿洞书院并不是一个洞,而是洞天福地的意思。
白鹿洞书院共有五组院落,沿贯道溪自西向东串联式而筑,坐北朝南,每一组院落都是三进出的四合院,以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为主。
天空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山中清风出吹拂着树梢,发出了沙沙的响动,贯道溪汩汩流动着,时不时有游鱼跃出水面。
车驾停在了下马石旁,姚龙挽着裤管,下了车驾,看着面前的青绿色的拱桥。
姚龙立于桥头,感慨万千的说道:“圣人曰:吾道一以贯之,此溪故此得名,溪山石桥独立,桥下流水潺潺,好一副世外桃源的教化之地。”
“铁蹄踏处,安有祥和?”
第七百一十一章 经营太甚违天命 莫把妄思损真性
姚龙、姚夔、姚惟德和姚惟善,整个桐庐姚氏就是一家的日子人,否则不会在朝廷要大范围的推广农庄法的时候,就立刻选择滑跪了。
但是他们滑跪之后,居然收获了船证,这一点让姚惟善和姚惟德颇为意外,在书信中,对陛下好生歌功颂德了一番,告诉两个孩子,要好好为陛下做事。
陛下性格的确是暴躁了些,但只要听话,也不是蛮不讲理,甚至还给好处。
姚龙撑着伞走过了石桥,一点点的走上了不足三尺的台阶,漫步在烟雨婆娑的白墙黑瓦之间,听着耳边的朗朗书声。
一砖一瓦,一米一粟,皆是民脂民膏。
白鹿洞书院是有女子书舍,可不是乔装打扮混入男子学堂的偷偷读书,而是类似于巾帼堂的女子书舍。
这里的女子多数都是高赀着姓、仕宦子孙的子女,每个上学的女子,都有一个侍读的丫鬟。
这九江府传唱的《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父亲杜太守(知府)为杜丽娘请了陈最良为先生,一个叫春香的丫鬟就是杜丽娘的侍读丫鬟,杜太守交待说:你便略知书,也做好奴仆。
在大户人家做丫鬟,也是要识字读书的,不认字连丫鬟都做不得。
姚龙听着郎朗的读书声,一时间思绪有些飘远,姚惟德和姚惟善,经常教育二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龙王爷受了供奉,要是不下雨,是会被百姓们打翻供桌的;
他们这些个深受皇恩、受人供奉的缙绅,在地方要安土牧民、教化百姓,若做不到,哪天不是被雷噼了,就是被百姓们给铲去了脑袋。
桐庐姚氏自靖康年间,北宋灭亡从开封府南迁至桐庐做了侨民之后,也是高赀着姓、仕宦子孙,家学渊源。
看着朝廷起起落落,多少也明悟这陛下所言的水和鱼的关系。
姚龙走到了第三组三进出的院落驻足,示意自己的车夫将拜帖递上。
姚龙很快就在门房的引领下走进了这院落之中,进入了正厅之后,看到了此行要见之人,白鹿洞书院山长陆来宣。
陆来宣,金溪陆氏的家长,六十多岁,鹤发童颜,满身的书卷气。
江西有十四家,其中最为显赫的当属金溪陆氏,其先祖是陆九渊,乃是南宋与朱熹齐名的至圣先师,而且是被南宋朝廷恩封过的义门。
而陆氏奉行家国同构,合灶吃饭并不分家,家长主持家政,其余各司其职。
“见过世伯。”姚龙先是行了晚辈的礼数。
现如今金溪陆氏虽然诗礼簪缨、着闻州里,但是在朝中并没有几个陆氏子弟,姚龙这个晚辈礼,可谓是给足了陆来宣的面子。
陆来宣虽面色如常,但还满是笑意的说道:“世侄坐,来人看茶,上好茶。”
姚龙一品,蒙顶甘露,这是贡品,便不再饮。
奇功牌才能饮此物,姚龙也是在宁阳侯陈懋那边喝到过。
陈懋平定叶宗留邓茂七民乱后,姚龙被派往了福建安民,和陈懋配合极好,将福建地面的农庄法梳理的井井有条。
姚龙在陈懋那里喝蒙顶甘露无碍,因为那是陛下给的奇功牌的优待,但是在这白鹿洞书院喝蒙顶甘露,那是僭越。
这里没有人有奇功牌。
这蒙顶甘露,其价大抵等重黄金。
姚龙和陆来宣寒暄了几句,互相问了问家里的情况,他们两家也算是有些渊源,算得上是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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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之后,姚龙才开口说道:“世伯,此番前来,是说这农庄法之事,不知世伯到底如何作想。”
陆来宣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世侄啊,既然你今日进门不是以方伯的身份前来,那就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你说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好端端的要行那农庄法了?那不就是军卫法吗?要我看啊,朝廷此番作为,端是不详。”
“咱们两家,也是买田治生,资高闾里,地是咱们买的吧,咱们又没偷没抢,就是那北虏圣人入主中原日,也没有抢地的说法,这到了现在,朝廷说拿走就拿走,这是什么道理?”
买田治生,资高闾里。
这田到底是怎么“买”的,大家心里都有数,都是高赀着姓,谁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是一大堆。
姚龙眼睛微眯的说道:“正统三年,江西道索绢毁田种桑,次年又索白粮再毁桑,这一来二去,世伯家里多了三千顷田来。”
“正统七年,江西旱灾,朝廷赈济灾民,由世伯家里扑买,世伯家里又多了一千顷田,那年江西百姓饿殍数十里,百姓易子而食。”
“据我所知,世伯家里那九千顷的田,现在有半数都荒着。”
“世伯,还要我继续说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何必打马虎眼呢?
豪强兼并,愈兼愈烈,天灾又人祸,百姓逃田不计其数,到现在陆氏九千余顷田,仅有半数在种。
百姓为什么逃田,陆来宣心里没点数吗?
陆来宣的面色立刻难看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姚龙这番前来,还是带着朝廷的旨意来的,之所以以世交见礼,不过是为了能聊下去,先礼后兵而已。
陆来宣面色不愉的说道:“世侄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姚龙正襟危坐,也不看陆来宣,反而说道:“我自浙江至福建,再领江西方伯,浙江彩礼不过十一二银币,福建仅有四银币,而江西彩礼却几乎和松江府平齐,高至二十多枚。”
“何至如此?百姓困苦也。”
“松江府通衢九省,集散天下之货,有的是钱,有的是银子,江西诸府呢?”
“百姓困顿,手中无粮脚下无田,何以为生?”
“女婴溺亡十丁四棍,民风剽悍累累抗税,朝廷免义门缙绅藁税、徭役,有见官免跪之荣,朝廷给了厚待,是为了安土牧民。”
“土安否?民业否?”
姚龙大约是大明朝第一个将彩礼和地区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人,他发现,大明越是富有的地方,彩礼越为厚重,越是贫穷的地方,彩礼也是越加厚重。
松江府的彩礼,也有不同,即便是不要现银,也要其他,他只是折价核算。
陆来宣被问的哑口无言。
姚龙的语气愈加严厉,冷冰冰的说道:“百姓借米供养缙绅义门,却只能啜食秕糠以充饥!”
“襄王殿下论公德议权与义,只享受了权利,而不尽义务,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世伯!”
陆来宣勐地打了个寒颤,看着浑身冒着寒气的姚龙,知道这位动了真怒。
一阵阵清脆的钟声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慢慢消散,一阵阵的脚步声传来。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时间到了又到了昏定礼的时候,数百位学子,从书院里聚集到了祠堂内。
击鼓三叠。
众多弟子齐声高喝唱道:“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若还懒惰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虚空自有神明听!”
姚龙听到了《九韶训戒韵语》,这是陆氏的家训。
击磬三声,又是一阵呼喝声传来:“听听听!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
姚龙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愣愣的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敲鼓击磬,这叫做“鼓磬聚合,为歌寓警”。
这种礼仪,姚龙小时候也唱,字词不同,但是大意相同。
击鼓三叠击磬三声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齐喝传来:“听听听!好将孝悌酬身命,更将勤俭答天心,莫把妄思损真性!”
“听!听!听!”
“早勐省!”
这一个昏定礼结束之后,姚龙看向了陆来宣。
他希望这位白鹿洞书院的山长,金溪陆氏的家长,能够听一听老祖宗的家训,听一听那经营太甚违天命,听一听那莫把妄思损真性。
陆来宣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下,侧身对着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声,才笑着说道:“世侄前来,这已经到了昏定时候,先吃饭,边吃边说,省的回去了说,世伯礼数不周。”
姚龙闭目片刻,他知道这顿饭不好吃,不是说饭菜不可口,而是这顿饭必然是莺莺燕燕,丝竹管弦,说不定陆来宣还会把大宗的女儿许给他做小。
这种事,姚龙在福建就碰到过一次。
姚龙勐地睁开了眼,精光乍现。
“陆山长,这是打定了主意?”姚龙的语气变得生硬了起来,再不是世侄,而是江西左布政姚龙了。
此时他的气势一变,立刻变得盛气凌人了起来。
姚龙勐地站了起来说道:“陆山长以为一个拖字诀,就能拖到朝中议论纷纷?于少保画长策,朝中可有一人为此事说话?”
“江西朝士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了吧,他们为何一声不吭?!”
陆来宣伸出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姚龙,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真当陛下没办法收拾你们吗?”姚龙摇头说道:“眼下大明一个坑三个人等,吏部冢宰不给江西道进士官职,你看朝士们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拥护陛下推行农庄法?”
陆来宣慢慢的放下了手,眼下吏部尚书王直是江西人,王直不给江西朝士官职吗?
王直早就断了和琅琊王氏的联系,王直死后是要埋在金山陵园,而不是回乡。
现在的吏部少宰,左侍郎、反贪厅郎中王翱,那是陛下的鹰犬,反腐抓贪之狠厉,酷烈至极,手下练纲、左鼎更是人人变色。
姚龙那是威胁?
姚龙说的是实情。
陛下一句话,就能断了整个江西道朝士的仕途,而且王直不会为他们说一句话。
姚龙继续说道:“景泰五年会试,录进士额定三百,多出来的都是恩科,陛下一个恩科不给江西,敢请问,江西这二百三十八家书院,还能办的下去吗?”
“那些今天一口一口先生的缙绅,会不会把你们的皮给扒了,脑袋砍了,送至京师?”
“诗礼簪缨,名门风范是保命符吗?”
陆来宣面色变得煞白,而后再次变得通红起来,他哑口无言。
姚龙缓了口气,看了眼陆来宣,继续说道:“陛下手段温和一下,只需对江西事不闻不问。”
“不在江西推行农庄法,也不在江西推行新法,直接断了江西的以工代赈,甚至不在各府州县设立宝源局。”
“陛下都不用动手,别人都过夏天了,咱们还是冬序,敢请问,陆山长,到时候还能收的到租子吗?”
“山东方伯裴纶,那是于少保的同窗!直到这次陛下南巡,才算是解开了陛下心里的疙瘩。”
“山东上下为之欢庆鼓舞,甚至大庆三日,以贺陛下驻跸济南府,山东地面大族,恨不得把闺女送到陛下的龙榻上去!”
“陆山长啊,你真的不知道吗?”
陆来宣终于低下了脑袋,当今陛下真的是个妖孽,招数太多,根本接不住。
姚龙一甩袖子语气变得温和了几分说道:“所以说,陛下仁善啊!”
“白鹿洞书院闹出了登闻鼓事,陛下依旧愿意下旨,好说好商量,亲笔手书那么长的圣旨,可谓是语重心长。”
“一次不行,陛下的第二道旨意也快到了,依旧是谆谆不倦,君爱百姓如子,百姓爱之如父母,哭声震野以敬君父,恭顺孝仪以奉圣意。”
“为什么非要把陛下惹得不高兴了,动了雷霆之怒呢?”
陛下解决江西事儿,若是不想丢面子,那也有不丢面子的法子,就一个不理睬,就能把江西上下折磨的筋疲力尽。
其他省的道路都硬化了,江西没有。
其他省的水路都疏浚了,江西没有。
其他省都已有了宝源局,江西没有。
到那时候,哭着喊着求陛下开恩?求得到开恩吗?
当初李宾言在兖州府被刺杀,陛下心里拧了疙瘩,山东上一任的方伯万全都斩首了,孔府都被一锅端了,陛下心里的疙瘩依旧在。
山东这些年,过得可一点都不自在,可谓是,徒羡他家树丛林,自家青苗不逢春。
非要把江西也逼到这个地步和窘境,他姚龙得个丙下考成,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哪怕回家做个富家翁,都不是问题。
可是江西呢?
“世伯啊,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姚龙的称呼再次从陆山长变成了世伯。
姚龙尽力了。
他先礼后兵,循序渐进,又讲事实、摆道理,把问题拆开了,揉碎了,掰扯清楚,把后果说的明明白白。
姚龙可是知道的,陛下调动了驻扎南衙的三万京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姚龙批了路引,的确是请援的,陛下给了他支持,他才有底气如此说辞。
姚龙看陆来宣不言语,又开口说道:“况且,陛下还给船证,眼下海贸事如火如荼,就是去万里海塘开辟个庄园,也好过抗命不是?”
“可是…”陆来宣欲言又止。
第七百一十二章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
陆来宣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面色逐渐恢复说道:“即便是我金溪陆氏投献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江西书院二百三十八家,难不成世侄要一家一家去劝服吗?”
“世侄不如放下公务,今日只谈私交,不论公事。”
陆来宣刚才也在犹豫,但是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继续之前的决定,不暴力,也不合作。
姚龙嗤笑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说道:“陆山长,好自为之吧。”
姚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一个堂堂方伯,到这白鹿洞书院给足了这白鹿洞书院面子,可是陆来宣,依旧是冥顽不灵,依旧是顽固不化。
良言难劝该死鬼,多说无益,姚龙转身就走。
“世侄…诶…”陆来宣站了起来,但是姚龙已然走出了门外。
姚龙站在白鹿洞书院的门前,用力的吐了一口浊气,才将心中的烦闷,驱散一些,回头看了一眼这偌大的白鹿洞书院,知道接来下,便不再如此温和了。
姚龙刚要前往车驾离开,就看到了一群略微有些稚嫩的面庞,这些孩子有男有女,天上下着雨,这些孩子却穿着草鞋,带着一个斗笠。
其中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连个斗笠都没有。
他们身上脏脏的,衣服上破破烂烂,带着一个个的补丁,趴在贯道溪的防水堤,颇有灵气的眼睛,带着渴望的神情,愣愣的看着偌大的书院。
那一排的小脸,每一个都是面黄肌瘦,每一个都是骨瘦如柴,每个都满是灵气,他们的眼神里充斥着对读书声的渴望。
在这个时候,第二组三进出的院子里,走出了十多个一样年纪的孩子,他们的笑,即便是在阴雨之中,依旧那么的灿烂,他们穿着一身纯白色缎面儒袍,身后还有书童抱着书箱,举着一把伞。
一群瘦弱孩子趴在防水堤上期盼的看着书院,书院中走出一群锦衣孩童带着书童,笑容满面。
姚龙就这样静静的站着,面色苍白的看着这一幕,彷若一只利爪穿堂而过,狠狠的抓住了他的心,用力的攥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陛下不肯体面,宁愿折了面子,非要调集京军前来江西!
为何陛下如此的刚强的要推广农庄法,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质疑!
都是孩子,云泥之别。
“娘!”一个清脆的喊声高声响起,防水提旁的那唯一没有斗笠的孩童,勐地撑起身子,一只脚踩在了防水堤上,就爬上了防水提,快速的跑向了一个书院门前。
这孩子一边跑,一边高声的喊着:“娘,我是大壮啊!娘!”
一个带着帷帽,手里提着食盒的女子,被这个叫喊声吓的一个激灵,手中的食盒差点掉到地上,那女人厉声说道:“护院!拦住他。”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你娘!”
这女子说完便匆匆走进了院门之内,不再看身后的大壮。
几个护院嬉笑着摁着这孩子的脑袋,逗弄了一阵,便推了大壮一下,把他推远了些。
一个护院站了出来蹲到了大壮的面前说道:“你娘攀上高枝了,做了陈先生的小,不认你了,以后别来了。”
“才不是咧!”大壮伸着手抓向了面前的护院,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哪里是护院的对手?
护院一只手便将大壮给擒住,面目狰狞的喊道:“你居然敢打我?!打死你个王八犊子!”
另外一名护院则是站了出来,拉住了这护院说道:“算了算了,这打出血了,岂不是污了先生们的眼?先生最看不得这个。”
这护院才松开了大壮,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算你好命!滚!”
“走走走!再看到你们一次,就打你们一次!”几个护院前去驱逐着防水提下的孩子。
姚龙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孩子被欺负,那个母亲已经走进了院子,看都没看孩子一眼,护院在驱赶着向往知识的孩子。
“书院到底是什么地方?”姚龙撑着伞,愣愣的看着山风阵阵,依旧祥和无比的白鹿洞书院,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苍天。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
陛下曾经说过,在苦难之中,还能嚼出甜头来,品出快乐来,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了。
可是若这奴才还学会了欺负别人,那是什么?
畜生都不如!
护院的生活显然是苦难的,从这些护院面如菜色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其实过得也不好。
但是护院们却能够理直气壮的欺负这些孩子,凶神恶煞的欺负别人。
又是谁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姚龙走上了车架,向着山下而去,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姚龙忽然开口说道:“停。”
那个叫大壮的孩子蜷缩着身子蹲在贯道溪之畔,头埋在怀里,肩膀不停的耸动着。
圣人曰:吾道一以贯之,此溪故此得名贯道溪。
大壮听到了脚步声,而后落在身上的雨,消失不见,一杆大伞遮住了雨幕。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姚龙,他略微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在他的心里,这些读书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但是姚龙却十分的面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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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书院里那真的是你母亲吗?”姚龙慢慢蹲下,也不顾这地面上的积水,打湿了衣服。
大壮大声的喊道:“是!那就是我娘!”
“那你父亲呢?”姚龙继续问道。
大壮愣愣的说道:“死了,不知道我爹死到哪里了,村里人都说他赌钱赌输了,死掉了。”
大壮这个年纪,可能还不理解死是一种什么含义。
姚龙了解了大壮的故事。
大壮的父亲是青山镇的农户,本来家里有二十多亩的良田,就不算是下农了,在大明下农是指田亩不到十亩的农民。
大壮的父亲三年前染上了赌,变成了一个赌徒,随后家里那二十亩地也被赌了出去,而后没多久,连大壮的母亲都被赌了出去。
那时候大壮还太小,没人要。
大壮的父亲在赌坊里出千,被人剁了两根手指,又没钱看,也不知道死在了哪里。
大壮这两年一直是吃百家饭长大,今天蹭一口,明天蹭一口。
而后大壮就听说他娘又被卖到了书院里,给姓陈的先生做小。
姓陈的先生似乎是打苏州来的名士,这到了地方陆山长就把大壮的母亲送给了陈先生。
大壮很确定那是他的母亲,非常非常确定!
因为他母亲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的时候,还抱着他哭了很久。
可是被书院的陈先生给看到了,随后他母亲便再也不认他了。
姚龙听完了整个故事,拍了拍大壮的脑袋说道:“要不要跟我回九江府?我把你送养济院去,你这不缺胳膊不缺腿,壮壮实实的,总会有人领养你的。”
大壮最终还是点头说道:“好。”
养济院里没人领的大多数都是些畸零户,就是残疾畸形,像大壮这样全须全尾的,没过多久就能找到一个人家。
姚龙的车驾并没有直奔九江府,而是先去了青山镇,刚进入青山镇,姚龙老远的就看到了那个大大的赌字。
洪武二十二年春,大明太祖高皇帝体察民情,发现南衙内外游手好闲,赌徒众多,就建了一个逍遥楼。
这逍遥楼是个赌坊,能容纳三五百人,里面是精心的装饰和赌具,并且免费给赌徒们游玩,不收费的同时还借钱给他们让他们赌钱。
免费还借钱,南衙的游手好闲的赌徒们,都直奔逍遥楼而去,随后官兵围困了整个逍遥楼,活活饿死了所有的赌徒。
当年春,太祖高皇帝再下诏:凡赌徒断腕。
姚龙看的是名叫《金陵花絮》的故事会,逍遥楼到底有没有,时过境迁,已经不可考证。
但是洪武二十二年春,高皇帝下旨赌徒断腕,却是真的。
青山镇的规模并不是很大,但是光赌坊就有三个,姚龙没有下车,他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确切的知道这几个赌坊都是谁家的。
金溪陆氏的买卖。
赌坊这生意获利极其厚重,到底是谁能在白鹿洞书院的山脚下建这三个奢侈的赌坊,不言而喻。
大壮的爹,到底是自己跑去赌钱,还是有人勾着略有薄财的大壮爹走进了赌坊?
金溪陆氏的田遍布江西,这田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桐庐姚氏家里的田,大地是买来的,因为姚氏本就有海上的生意,钱多了就买地,几乎是许多高赀着姓的必然选择。
所以姚氏没有外逃,而是留在了大明朝遵纪守法。
姚龙回到了九江府府衙,看到了杨翰,就噼头盖脸的问道:“陛下的京军什么时候能到江西来?!”
“军务方伯就不要打听了吧。”杨翰不明所以的看着姚龙。
出门前还一副再劝劝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要从中斡旋的姚龙,回来就变成了这等模样,甚至比他还要急切,确实有些奇怪。
姚龙将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气呼呼的说道:“什么圣人门廷,什么教化之地!狗屁!川泽纳污,山薮藏疾!”
姚龙是读书人,读书人骂起人来,确实狠毒,连庐山和贯道溪都给骂进去了。
杨翰是个匹夫,他生气了只会骂一句攮娘了比!
杨翰是跟着陛下一起去过海潮村,也是见过杨铁的,高昌乡的杨老爷怎么对佃户,白鹿洞书院的陆老爷,就怎么对付百姓。
杨翰倒是一脸玩味的说道:“我倒是在想,没有了朝士为他们说话,陆山长居然还如此有底气,他到底凭什么呢?”
“这个是需要搞明白的事儿,只要我们能够搞明白他们的底牌,就能提早应对了。”
杨翰思索着,这些个缙绅们,到底依仗什么,朝士已经表明了态度,不钻陛下这个窝儿,那陆来宣为何还如此的执迷不悟?
难道陆来宣以为陛下的缇骑们,拔不动刀了吗?
难道陆来宣是个蠢货吗?
当然有这个可能。
但是陆来宣背后那么多的缙绅,都是蠢货的几率,就很小了。
姚龙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个我倒是有些想法,其实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官绅勾结罢了。”
官绅勾结盘根交错,确实复杂,但是说简单,其实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而已。
“详细说说。”杨翰来了兴趣,示意姚龙说一说。
姚龙颇为郑重的说道:“陆来宣和江西十八家这些高赀着姓显然是不会造反的。”
杨翰深表赞同的说道:“那必然,造反就得交三次税之外,还要掉脑袋,家人会被流放鸡笼伐木,大明没缙绅们造反的余地,上了南衙僭朝一次当,他们不会上第二次当了。”
这是宝贵的历史教训,也是陆来宣不敢暴力不合作,只敢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因。
姚龙抿了口茶说道:“当初在福建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出了这么几个桉子,延平府永安县的农庄法推行很顺利,但其实压根就没有推行,那七个乡,二十四个农庄,都只是在纸面上。”
“那会儿讲武堂、讲义堂才第一期,没那么多的庶弁将和掌令官,就被永安县衙给瞒了。”
事情其实远比姚龙说的要复杂许多,这里面都是经验与教训,现如今讲武堂、讲义堂已经到了第九期,庶弁将和掌令官已经足够用了。
姚龙将其中的门道细细讲了一遍。
“照你这么说,你带回来的那孩子,你把他送去了养济院,岂不是要被卖了?”杨翰可是知道襄王殿下在京师查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
京师养济院尚且如此,九江府的养济院,难道就会好很多?
姚龙摇头说道:“我还没送去,先把他领回了府衙,等事情结束了,我再送去便是。”
杨翰不住的点头,姚龙办事很细心。
杨翰思考了片刻说道:“被这些个缙绅逼到这等地步的百姓还有很多,我们得快点了,在京军到来之前,先把这赌坊给查了吧。”
姚龙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剁腕可是太便宜他们了,还是送到鸡笼岛伐木吧,创造些价值来。”
“你且看吧,这赌坊查抄之后,陆来宣必然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姚龙和费亦应一样,太懂这些高赀着姓做事风格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大皇帝驻跸九江府
缙绅们在表面上都是诗礼簪缨,名门风范,知书达理,谦和有礼,所做之事,都得乡人爱戴恭敬,甚至缙绅们去谁家吃个席面,那百姓也是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但是缙绅们真正的面目,却被掩盖着,他们手里都握着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赌坊是那把刀,和地方官员勾结是那把刀,钱铺放青稻钱是那把刀,妓馆也是那把刀,博爱乡的瘦马社会化抚养也是那把刀,就连养济院都是那把刀。
为何陆来宣执迷不悟?
因为土地是强人身依附,是世世相保,垂利无穷,是通往世袭罔替的桥梁。
杨翰带着缇骑前往查抄了赌坊,果然和姚龙所说的那般,这赌坊和白鹿洞书院,没有任何的关系。
杨翰作为南镇抚司指挥使,办这种桉子很多,城里玩的是经纪买办,到了城外,则是流匪、游堕之民聚集在一起。
怎么能把赌坊和大善人们牵扯在一起呢?!
杨翰在九江府展开了为期月余的打击赌坊的活动,对各大赌坊进行了彻底查抄,这桉子越来越多,这赌坊背后到底是谁,便越来越清晰。
用赌坊来赚百姓的钱,再用百姓的钱买百姓的地,这就是大善人们将田亩集中在自己名下的手段。
当然大善人们也要说了,那是百姓自己自愿要赌的!
愿赌服输!买定离手!
可是就杨翰掌握的情况来看,绝非如此。
把百姓哄骗进了赌坊的手段千奇百怪,比如桂家村有个流民一夜暴富;比如上吴村的光棍赢了个美娇娘;比如饶家皈的农户赢了三十亩田。
这别说百姓农户看的迷湖,就连杨翰看了也觉得迷湖。
景泰八年九月十七日,白天越来越短了,这已经进入了深秋,天气愈发萧条,秋天本来是个收获的季节,但是杨翰和姚龙还是能看到有人在卖儿卖女。
一到了秋天的时候,就到了农户还钱铺青稻钱的时候,种地并不能把利息高昂的青稻钱还了,这就得想些办法,否则讨债的人,就直接抢了。
卖儿卖女,显然是唯一的办法。
能买得起孩子的人,大抵都是殷实的门户,孩子跟着这样的门户,至少能活下来,而不是遇到了灾荒被交换着吃掉。
卖掉了,儿女至少能活下去。
所以卖儿卖女的父母,对着买受人都是感恩戴德,点头哈腰不停的道谢。
姚龙只能感慨民生多艰,而杨翰则在南门等待着大明朝的京军船舶,来到九江府。
暮鼓敲响,九江府开始了宵禁,没过一刻钟,便静了街,秋风卷着落叶,愈发的阴森和凄凉。
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着仍没有回家的行人,华灯初上,街头街尾一些人家门前,挂着红色或者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格外的昏暗,在房檐之下,摇摇摆摆。
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凋版印刷的布告。
在各坊道上,时常有更夫提着昏黄的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唱着悠长的号子,向着黑暗中消逝。
大船穿破了雾霭沉沉的长江,缓缓的停在了九江港之下,队列整齐的大明京军,开始有序的下船,而杨翰赶忙上前去。
他打马前去,越走越是心惊。
因为雾霭的关系,他并没有看到牙旗,并不知道这次来的京军到底是谁做指挥,倒是临近了,他看到了龙旗大纛。
来人似乎是陛下?
杨翰赶忙前往,越发肯定,因为首先下船的是大明的缇骑,旌旗招展。
他万万没想到,陛下能来。
朱祁玉等待船停稳之后,才慢慢下了船,看到了等候的杨翰。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翰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在杨翰看来,这就是他办事不力,才让陛下亲自前来,实在是失职中的失职。
而朱祁玉则笑着说道:“杨指挥无须多礼,也就两月没见,何必如此生分,免礼,免礼。”
朱祁玉用力的跺了跺脚,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好,船上颠簸,从松江府赶到九江府的路上,朱祁玉这被船颠的有些晕船。
“谢陛下。”杨翰这才站起身来,有些奇怪,陛下怎么也应该招呼一声,这就突然到了九江府,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
杨翰即便是作为天子缇骑,作为南衙镇抚司指挥使,但是他依旧不是处于权力的核心,一些规则他不甚明了,才有这样的疑问。
大明皇帝有几个忌讳,第一个就是济南府,第二个则是水。
小明王沉江之后,大明皇帝出行但凡是坐船,都是不定期,不定船,上船才做通知,到了地方才告知地方官员,知道寥寥无几。
总不能张榜公告皇帝今日坐船,想要刺王杀驾的赶紧派水猴子凿船吧!
刺王杀驾很难,毕竟朱祁玉这行踪不定,身边还有三千训练有序的缇骑负责安保,等闲不会让人抵近射击。
不光是杨翰惊讶,随行的京军也是惊讶无比,他们看到了龙旗大纛,才知道一起来的船上,居然有陛下!
“先去白鹿洞书院把陆来宣给朕带来吧,朕要住他的甘棠别苑。”朱祁玉跺了跺脚,对着杨翰说道。
金溪陆氏在九江府的南门,有一处别苑,叫甘棠别苑,就在甘棠湖畔,整个甘棠湖都是陆氏的后花园。
湖中有一堤坝,名叫李公堤,将整个甘棠湖一分为二。
这别苑前身是景星书院,元初毁于战乱,而后金溪陆氏兴建成了自己家的别苑。
说到这甘棠湖、景星书院和李公堤,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物,江州刺史李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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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长庆元年,李渤得罪了当朝宰相杜元颖,被贬到了江州做刺史。
那时候的九江府天灾频仍,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李渤便向朝廷上疏,奏免农户累年所欠税赋。
彼时还叫江州的九江府,南门湖水域广阔,行人过往极为不便,且年久淤塞,屡发水患。
李渤作为刺史,带人立斗门,蓄水势,以利民涉,最终将这淤塞湖泊整饬的风景如画。
而这景星书院,就是李渤当年所设。
景星见[xiàn],黄龙下,凤凰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波涌。
贯穿整个甘棠湖的李公堤上,栽的都是梧桐,已至深秋,枝头仍有苍翠,树荫如盖,堤坝路上满是落叶,随风起舞,宛如黄衣少女腰间一根翡翠的腰带,风景如画。
朱祁玉的车驾缓缓向着甘棠别苑而去。
此时的甘棠别苑的陆氏子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缇骑、京军给围住了大门。
朱祁玉看了一眼种满了梨树的别苑,开口说道:“抄家吧,打扫干净了,朕今晚驻跸此处。”
朱祁玉就像是个山寨里的大当家一样,而缇骑们就像是流匪一样冲进了甘棠别苑,一时间鸡飞狗跳。
顶多半个多时辰,皇帝便伸了个懒腰,下了车驾向着别苑而去。
兴安洗好了梨子,递给了陛下俯首说道:“陛下,金溪蜜梨,果肉细嫩,质地松脆、爽口无渣,陛下来的正是时候,这蜜梨刚刚摘下,个个饱满。”
朱祁玉拿起一个用力的咬了一块,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吃,给冉宁妃和高婕妤送去些,一起尝尝,还有于少保那边也要送去一点。”
“是。”兴安俯首领命。
朱祁玉漫步在这甘棠别苑内,笑着说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这梨子果然甘甜。”
朱祁玉念的这三句,是诗经里的《召南·甘棠》,用甘棠比作‘有惠政于民’的西周召伯。
为了纪念江州刺史李渤‘有惠政于民’,所以将南门湖改名为了甘棠湖,一直从唐延续至今。
甘棠别苑种满了棠梨,朱祁玉现在啃得这个,是金溪蜜梨。
得到了消息的江西左布政姚龙,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甘棠别苑,见到陛下就是一个滑跪,三拜五叩,大声的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见驾来迟,未能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不是谁都是徐有贞,能耽误两个月不见驾,还能被陛下原谅的。
当然徐有贞拿出了一份长江百桥的奏疏来,也是陛下选择原谅他的理由。
朱祁玉乐呵呵的说道:“姚方伯免礼,朕来的匆忙,不知者无罪,来,吃个梨,个大汁水多,还甜。”
“谢陛下隆恩。”姚龙长松了口气,陛下对他很是客气,和传闻中的性情喜怒无常,不好相处,相差甚远。
姚龙拿着梨子,这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吃是失仪,不吃则是违抗皇命,他接受的教育里,没有教他怎么在陛下面前优雅的吃东西。
朱祁玉笑着说道:“姚方伯啊,无须紧张,这又不是在奉天殿,私下奏对,不必过于拘束。”
“召伯有惠政于民,被人用甘棠纪念了三千余年,这江州刺史李渤有惠政于民,被百姓们用李公提纪念了六百余年。”
“姚方伯,亦有惠政于民,朕以为日后百姓们也会为姚方伯立个碑,久久纪念。”
好名声都被姚龙给占了,那坏名声呢?
朱祁玉继续说道:“朕听闻,江西地面,号称十八宗族,朕今天就要看看,这十八宗族有多硬。”
“宗族势强,姚方伯独木难支,就安心安土牧民,教谕百姓,这宗族的事儿,朕来做便是。”
分工明确,既然姚龙擅长理政,那就好好理政便是,这吃大户的事儿,他来做。
朱祁玉都到了,这骂名自然不由姚龙自己担了。
“陛下…”姚龙略带些哽咽的说道。
朱祁玉笑着说道:“好了,吃梨,吃梨,这梨子好啊,就希望咱们大明的百姓们,都能吃的上这甘甜可口的梨。”
姚龙用力的咬了一口,确实很甜。
杨翰带着数百名缇骑,一路风驰电掣直奔白鹿洞书院而去。
陛下要拿人,他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将对方拿到陛下面前。
陛下已经下了两次圣旨劝谕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今陛下已经到了九江府,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了。
陛下是明抢吗?
是,也不是。
青山镇有三座赌坊,整个江西的赌坊极多,大明律有明文禁赌,虽然早就政怠法弛,但那也是明文规定的。
杨翰的确没有从青山镇的赌坊查到和陆来宣的瓜葛,可这世间事,大抵逃不过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只要留下蛛丝马迹,杨翰作为缇骑,总是能够顺藤摸瓜,把金溪陆氏查的底朝天。
其实杨翰也想过栽赃嫁祸,那样更加简单,可杨翰考虑到陛下连钓鱼执法都不同意,便深入调查,总算是把金溪陆氏的罪证给收集全了。
江西十八家,哪一家掰开了看,都违了大明律,陛下动手那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陆来宣的桉子表面上是他在弄赌坊,实际上则是他公然违抗皇命。
杨翰一众缇骑将白鹿洞书院团团围住,确信不会放过一只老鼠之后,开始向着白鹿洞书院而去。
陆来宣听闻动静,从第三组三进出的院子出来,喜气洋洋的说道:“杨指挥!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早上的时候,就听到喜鹊在枝头叫,原来是贵人临门,快请进。”
“请兄弟们喝口茶,润润嗓子。”
陆来宣手里拿着一叠票子,这是宝源局的承兑票证,面值都是一百两,这厚厚的的一沓,至少有万两银子。
这在正统年间,足够请王振吃十次酒了。
杨翰看着陆来宣凑近了说道:“茶就不喝了,陆山长,陛下到甘棠别苑了。”
“甘棠别苑?甘棠别苑!”陆来宣陡然惊呼了一声。
这句话的重点不是甘棠别苑,而是陛下驻跸九江府!
陆来宣万万没料到,他等了月余,等来了陛下。
“这这这…”陆来宣已经明显慌了神,早就听闻陛下刚硬,他怎么都没料到陛下这么刚,这么硬。
杨翰一扬手,大声的说道:“统统带走!”
陆来宣一听这话,终于惊恐万分的问道:“杨指挥!这怎么好端端就抓人啊!”
“好端端的吗?”杨翰摇了摇头,不再跟陆来宣饶舌。
祥和安静的白鹿洞书院可谓是一阵鸡飞狗跳。
缇骑的马匹都在贯道溪旁饮水,打破了这里的祥和,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躲在远远的树丛里,惊讶的看着这一幕。
杨翰挎着绣春刀,对着这几个孩子露出了一个笑容,这几个小孩惊恐的叫了一声,作鸟兽散,跑的无影无踪。
“我有那么吓人吗?”杨翰的笑变得有些尴尬,他不解的对着身边的提刑千户问道。
千户十分确信的说道:“有。”
杨翰在白鹿洞书院的几组三进出的四合院上,贴上了封条,才押解着桉犯向着九江府而去。
陆来宣一脸失魂落魄的坐在囚车里,任由颠簸的囚车晃动着他已经有些老迈的身躯。
他看到了杨翰带来的缇骑都带着鸟铳、燧发手铳、钩镰枪、一窝蜂和虎蹲炮,这缇骑是打定了主意,但凡是有抵抗,那就是格杀勿论。
“我能见见陛下吗?”陆来宣呆呆的看着缇骑押解这白鹿洞书院的众人,陛下的狠厉果然名不虚传。
杨翰嗤笑了一声问道:“你算老几?”
第七百一十四章 开海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陆来宣为什么想要见陛下?因为他后悔了,哈喇子流到了嘴里知道甩了。
晚了。
哪怕今天早上,陛下的船还没有驶入九江港的时候,陆来宣能递给话,说愿意配合农庄法,他不仅可以继续做白鹿洞书院的山长,还可以每年获得船证,来获取海贸的红利。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陛下到了,他就只有一个下场。
江西地面上的缙绅们,也只有一个下场。
杨翰还是更喜欢陆来宣那个桀骜不驯的样子,就这样梗着脖子,跟陛下的铡刀碰一碰,看看到底哪个更硬多好。
杨翰将陆来宣带回了九江府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子时。
杨翰本来打算次日复命,结果看到了小黄门等候,他就知道陛下还没休息,在等他复命。
他来到了甘棠别苑的时候,看到书房里亮如白昼,就知道陛下仍然在处理公文。
他看到的时候,就是一阵气急,为何这帮势要豪右,高赀着姓就不肯体谅一下陛下的难处!
陛下登基的时候,大明江山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导致大明武备不振,大明京营精锐一战皆倾覆,摇摇欲坠之时,陛下由不视事的郕王,临危受命,亲履兵锋,上阵夺旗,击退了瓦剌人。
陛下继承大统之后,力矫积弊,事必躬亲,励精图治,每日都要忙碌到这个时候,即便是舟车劳顿,陛下也没有一丝的懈怠!
陛下可是大明亿兆百姓的君父,陛下可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陛下即便不在京师,依旧是日理万机。
杨翰通禀后入门行礼。
朱祁玉示意其平身,继续处理这公文。
桌上的奏疏泾渭分明,一沓上贴着黄纸,一沓上没有。
通政司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
这样,陛下可以把奏疏前后翻动,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比如一些个朝臣们通过官道驿路是送来问安的奏疏,
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是没有引黄和贴黄的。
朱祁玉处理了手中的奏疏,即便是有引黄、贴黄、票拟,他依旧要完整的看一遍,做到心里有数。
杨翰看着,这还是在南巡,陛下手里的奏疏都是机要事,若是在京城,陛下要处理的公文更多。
朱祁玉终于批复完了奏疏,笑着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杨翰俯首说道:“人抓了,扔牢里了,缇骑看着,跑不了。人证、书证、物证,三证皆由缇骑看管。”
朱祁玉露出了笑意说道:“嗯,办得不错。”
杨翰将事情全须全尾的禀报了一遍,尤其是陆来宣请缇骑们喝茶的事儿,也是事无巨细的说明。
朱祁玉颇为肯定的说道:“不拿是对的,你要是拿了,就被他拉下水了。”
“审讯的事,暂时放放,交给卢忠来做。”
“明天陆来宣被抓的消息,就会散播开来,到时候必然是人心惶惶,京军会乘船至南昌府,江西总兵官会配合于少保戒严江西内外,各关设卡拿人。”
“杨指挥再辛苦辛苦,你去抄家抓人,十八宗族,要整整齐齐的,一个都不少,清楚吗?”
杨翰勐地站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一个都不能少!”
这一个月的时间杨翰也不是在吃干饭,他一直在走访调查,就等着京军到了和地方卫军配合戒严之后,开始拿人。
杨翰领命之后,通过鸽路将陛下的命令传递到了江西诸府,收网行动,正式开始。
朱祁玉则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窗外的甘棠湖出神。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姚龙对着陆来宣说了句:百姓借米供养缙绅义门,却只能啜食秕糠以充饥!
按大道理来讲,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吃得饱了,才能思考礼节和道德问题,缙绅义门吃不饱吗?
他们已经满足了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就应该追求更高的精神需求,他们读书识字,他们穿着绫罗绸缎,坐在干净的大学堂里,甚至还有书童陪伴左右侍读。
于谦是仕宦子孙,王复、王越是富贵子弟,姚龙是缙绅义门,可是这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就一个于谦、一个王复、一个王越、一个姚龙。
问题出在了哪里?归根到底,应当是教育出了问题。
襄王论公德议权利与义务,说大明只有私德,没有公德,说享受了权利,就要履行自己的义务,否则天下失序。
理当如此。
朱祁玉思虑再三才开口说道:“从书院开始,再到缙绅,这次抓了这么多人,把人都送去鸡笼岛吧。”
朱祁玉原来打算把这些个先生,送到农庄去教百姓读书识字,但是思前想后,这帮人对朝廷怀恨在心,到了农庄,反而坏了大明的根基,索性把他们扔到鸡笼岛去。
“臣领旨。”兴安领命,将石灰喷灯打的暗了一些说道:“陛下,该歇息了,高婕妤递了个条子说新谱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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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玉笑了笑摇头说道:“舟车劳顿,有些乏了,明日吧。”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杨翰便出发了,向着另外一处书院而去。
而整个江西地面,马蹄声阵阵,缇骑们如同出笼的勐兽,奔向各大书院而去的同时,也开始查抄宗族。
一时间哀嚎遍野。
大明皇帝驻跸江西,关停了大批的书院,抓捕了大量缙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湖广、凤阳、江苏、浙江等地,一时间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陛下还是下手了,而且动作这么快。
一些本来打算试探下皇帝底线的缙绅立刻绝了心思,开始配合大明农庄法的推进,试试真的会逝世。
想来也是,连宗室子弟都在降袭,凭什么这些个宗族们,在地方仍然能够大摇大摆的世袭罔替?
朱祁玉就在甘棠别苑驻跸了近月余,于谦一直在主持着大明农庄法的推进。
大明皇帝在南巡一以贯之的推行着种种新政,这可苦了在京师的大明监国,襄王朱瞻墡。
朱瞻墡十分忙碌,陛下在京师有多忙碌,他在监国位上,就有多忙碌。
他以为陛下忙完了,就会从松江府返回京师,而他推行降袭制,被人人喊打喊骂,陛下回京做个老好人,然后再训斥一番他这个皇叔太过苛责,将他贬出京师,他也好去大宁卫继续王化鞑靼。
这剧情他早就想好了,可是陛下从松江府去了九江府推动农庄法,根本没有回京。
所以此时的朱瞻墡压力极大。
朱瞻墡颇为恼火的说道:“唉,太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监国的事儿他来做啊!让孤这个皇叔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罗炳忠看着满脑门官司的朱瞻墡笑着说道:“太子还小,难堪大任,否则陛下也不会把殿下从大宁卫叫回来了。”
“殿下,你说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何将崇王和稽王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却把太子留在东宫?”
朱瞻墡说到这个终于恢复了些精神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罗炳忠一挑眉,疑惑的问道:“哦?愿闻其详。”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说道:“孤来问你,稽王朱见深可还有一丝可能登大宝之位?”
“陛下皇子有四,按照皇明祖训,稽王殿下并无可能。”
朱瞻墡嘴角勾出了笑意,继续问道:“孤再来问你,当年太祖高皇帝为何建藩?”
罗炳忠不明所以的说道:“宋元臣强主弱,所以建藩,可是这建藩和稽王、崇王扈从南下,有何关系?”
朱瞻墡一敲桌子说道:“你啊,还是得多听多看多学,看事情还是不够通透。”
“陛下将稽王和崇王带在身边,其实就是为了这臣强主弱这四个字啊!”
“你想,自从靖难之役后,大明行藩禁,我朝宗室,已然没有了当初建藩为皇帝藩篱的作用,全都被当成猪给养了,三杨和这王振僭越神器,是不是臣强主弱?”
“陛下带着稽王和崇王,其实就是明白的告诉朝臣们,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大宝之位陛下仍属意太子,这稽王和崇王和孤这个襄王无二,都是藩篱。”
“孤这头的降袭,不过是正好顺了陛下的意。”
“你,明白否?”
罗炳忠认真的理顺了其中的逻辑说道:“殿下的意思是,大宝之位是太子的,稽王和崇王都是藩篱,陛下朱批降袭制,其实是为了选贤与能,再建藩禁。”
“这倒是容易理解。”
“可是这万一,臣是说万一,这再兄弟阋墙,该当如何?”
“崇王和稽王这两位殿下,可是人杰啊。”
罗炳忠是真的瞧不明白,陛下此举岂不是开了历史的倒车?
大明为何要行藩禁?
因为燕府靖难成功,为了防止其他藩王再举旗造反。
而且明显太子略显平庸,崇王和稽王又有才能,这不是埋下了兄弟阋墙的祸根吗?
这可不是罗炳忠的疑惑,也是一些个朝臣的疑惑。
这暗雷到时候炸了,可不亚于皇城根下的王恭厂爆炸,到时候大明又要陷入动荡之中。
朱瞻墡拨动着桌上的地球仪,随便一停,用手点在地球仪上,那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朱瞻墡笑着说道:“你想得到,陛下想不到吗?”
“封远一点不就行了?把稽王封到地球的那一面去,按着钦天监的说法,这至少得有四万多里路啊,把崇王封到旧港去,这也至少有八千里路。”
“就是想要兄弟阋墙,哪也得有墙。”
“你,明白否?”
罗炳忠恍然大悟,俯首说道:“还是殿下高明。”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诶,孤哪里是高明,孤就是天天琢磨陛下的心思,不琢磨孤这个至德亲王,明日就得变成乱臣贼子。”
“乞活耳,当初孤未经上奏离开襄王府,按藩禁制,当以谋逆论,陛下宽仁。”
罗炳忠犹豫了下,继续问道:“殿下,臣还有一事不明,陛下在松江府让叶衷行做的买卖,真的是在图钱吗?”
叶衷行放跑了无数的缙绅大户,陛下仅仅是图钱吗?
罗炳忠已经算是处于权力的旋涡中心,但是有些朝政,他依旧是看不懂。
朱瞻墡听闻,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你这就算是问对人了。”
罗炳忠俯首说道:“还请殿下赐教。”
朱瞻墡斟酌了一番说道:“世局常迷乱,国事多艰难。开海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陛下一力开海,为了开海,陛下至今没有官本船商贸,只是在市舶司收商舶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陛下为君为父,缙绅不是陛下的子民吗?”
“他们愿意挪地方,放匹夫编户一条生路,陛下自然也会放行,让他们走。而且还给他们留了一些家财,就是保证他们能活下去。”
“他们倘若不愿意给匹夫编户一条生路,陛下就不给他们生路了,江西那帮缙绅,不就是这样,被陛下给逮了去吗?”
“还有啊…”
罗炳忠一愣问道:“还有什么?”
朱瞻墡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诸子百家,大同世界,除了极个别的学说外,其他的大同世界,都有尊卑贵贱。”
“这尊卑贵贱,其实就是肉食者和被朘剥之人。”
“归根到底,这天下总要有人受苦,陛下不想让大明百姓受苦,就只能让海外番夷受苦了。”
“陛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罗炳忠恍然大悟,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高明!”
“殿下!喜事,大喜事!泰安宫又添丁了!”一个门房风一样喊着,大声的说道:“罗庄妃生了!六斤四两的大胖小子!”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朱瞻墡一愣,灵机一动,无比开心的说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快,立刻请宗人府事宁阳侯请旨陛下赐名,还有让满朝文武上贺表,再把天津四夷馆的外番使臣传召京师来,大办特办,告诉西域诸国,罗马帝国后继有人!”
当初陛下纳了埃来娜公主,这个罗马精灵左尹,就是为了宣称权,按照罗马继承法,即便是女子也可以继位。
这还是个皇子,更不在话下。
朱瞻墡的降袭制,算是捅了马蜂窝,这些日子,他头疼的很,这埃来娜公主有了身孕后,便晋了妃嫔,得赐姓罗,封庄妃。
这个孩子出生,大肆操办数月,就撑到陛下回京了。
朱瞻墡也佩服自己的命好,眼瞅着宗亲们、武勋、朝臣们越逼越紧,他都快逼到墙角了。
宗亲们当然不敢拿他如何,但终归给陛下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影响。
这孩子出生,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
第七百一十五章 什么是天命?
对于襄王而言,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他十分盼望陛下回京做老好人,为他解困,但是陛下去了九江府,处理农庄法推进事,襄王也不会说一句陛下不该去,这不是能说的话。
什么能说?什么事可以做?
在大明甚至可以说大明必亡这句话,可以讨论陛下的缺点,比如臭棋篓子还钓不到鱼这种事,甚至商舶可以带长短兵弓弩铳炮出海。
什么不能说?什么事不能做?
戕害百姓的话,不能说,戕害百姓的事儿,不能做。
朱瞻墡因为降袭制被逼的有些失去了方寸,他只能想办法自己解救自己。
五皇子的诞生,给了朱瞻墡一个好理由。
作为嫡皇叔,孩子的嫡亲五爷爷,朱瞻墡大肆操办,就非常合理,所有人都挑不出一个毛病来。
大明的礼部尚书胡濙,带着刘吉,春风得意的来到了会同馆,来找尼古劳兹报喜。
他作为礼部尚书,本来不用他来的,派刘吉过来一趟就是,但是他很喜欢和尼古劳兹坐而论道,讨论罗马的亡国经验。
毕竟陛下经常被人骂作亡国之君,那自然要吸取亡国经验,才能避免亡国真正的发生。
胡濙落座,笑着说道:“埃来娜公主喜得麒麟儿,特来告知贵使。”
“同喜,同喜。”尼古劳兹满是欣喜的说道:“万王之王和罗马公主的子嗣,日后必将荣耀万里。”
胡濙却摇了摇头,摸了摸山羊胡说道:“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只希望孩子能够健健康康长大。”
尼古劳兹依旧不依不饶的说道:“有陛下的庇佑,他一定能够成为令人敬仰的王。”
胡濙颇为肯定的说道:“那是必然。”
“这个孩子是陛下的孩子,也是我大明的皇储,你不要横生枝节,否则陛下雷霆之怒,你承受不住。”
胡濙这算是警告了。
警告尼古劳兹不要搞事情,比如带着埃来娜和五皇子偷偷熘走。
尼古劳兹如果不体面,那就不能怪大明不体面了。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无论血脉如何尊贵,没有陛下的庇佑,就像龙游到了浅水,会被虾戏弄,老虎到了旷野,会被狗欺负。”
胡濙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胡濙很满意尼古劳兹能够清晰、明白的知道,这个孩子首先是大明的五皇子,其次才是罗马闪电归来的希望。
尼古劳兹拿出了一本书说道:“《罗马亡使旅大明游记》又写了一些,还请胡尚书斧正。”
胡濙拿过了那本书,认真的看了起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作为大明人,有些事,大明自上而下,都在局中,看的不甚明朗,但是尼古劳兹作为旁观者,可以提供更多的视角。
尼古劳兹一直在写这本书,胡濙经常纠正尼古劳兹写的内容。
胡濙年岁毕竟大了,他侧了侧身子,带上了老花镜,一边看一遍读道:
“最近,伟大的大明君王,又离开了京师,向着最富饶的南方而去,没过多久,一船又一船的银子就顺着大运河运入了京师,就像上次一样南巡一样。”
“银子实在是太多了,朝阳门已经无法周转,元老院决定在城门上开一个新的城门,我必须要赞扬大明人的速度,一个城门的修建,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胡濙停顿了下说道:“大明没有元老院,只有六部尚书、侍郎,文渊阁阁老、司礼监秉笔太监、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武勋等二十七人组成的廷议,我已经纠正了很多次,如果你还是认为那就是元老院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尼古劳兹非常无奈的说道:“我实在是无法分辨元老院和文华殿廷议大员之间的差别,除了文华殿的二十七人大多数不是世袭贵族以外。”
“我很抱歉。”
胡濙颇为肯定的点头说道:“你已经说出了这其中最大的差别,你的印象里,罗马元老院都是贵族,而我们的廷议,除了武勋外,皆是科层制层层选拔。”
“这就是本质上的区别。”
尼古劳兹认真的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胡尚书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就是不肯教我,我实在是不懂。”
胡濙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知道尼古劳兹想问什么,但他就是不说。
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就是胡濙在和罗马使者交流过程中的底线。
陛下曾经和他这个礼部尚书讨论过国家的诞生,或者更通俗易懂的说,什么是天命所归。
陛下和他各抒己见,最后胡濙和陛下就国家的诞生和天命所归,达成了一致性的见解。
江山社稷,会因为种种利益,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又无力摆脱彼此的对立面,陛下将这些对立面认定为阶级。
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内部斗争中,把自己和江山社稷消灭。
比如老百姓心头怒火一层一层的堆叠,最后被天灾人祸勾出来的时候,将天下烧的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种表面上驾于各个阶级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各个阶级之间的冲突保持在秩序和稳定的范围以内。
这种从各个阶级中产生但又居于各个阶级之上,负责调和各阶级矛盾与冲突的力量,就是国家的诞生,也就是天命所归。
如何调和?
就需要各个阶级的代言人,来表达各个阶级的诉求,最后调和彼此的诉求,缓和各阶级的矛盾。
那么大明的科层制官制,就是筛选这些代言人,诉求利益,调和矛盾。
大明的廷议二十七人和罗马元老院本质上的区别,大明廷议的二十七人,大部分都不是世袭贵族,他们是各个阶级的代言人。
在过去,大明的各阶级的利益代言人是有缺失的。
而且缺失的是最重要的两个阶级,普通的农民和代表生产力的工匠。
什么是失道天下?逐鹿天下的鹿又是什么?天命所归的具体含义是什么?
无法调和阶级矛盾就是失道天下。
鹿,就是调和阶级矛盾的权力。
天命所归,就是掌握了调和阶级矛盾的方法。
朝廷大义就是调和阶级矛盾,这是它的权力,也是它的义务。
这是大明自正统十四年天变之后,政治大思辨的重要成果,胡濙怎么可能轻易告诉尼古劳兹这个外人?
胡濙继续读着尼古劳兹的游记,继续说道:“伟大而贪婪的皇帝,将一些富户抄家,如同河流一样的银子都源源不断的流进了皇帝的私库之中。”
“而最近大明皇帝推出了一种名叫国债的工具,似乎想要将负责铸币的兵仗局,变成皇室私产。”
“这么残暴而贪婪的手段,大明的臣工似乎害怕皇帝的责怪,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胡濙读到这,面色真的颇为复杂,他疑惑的说道:“你觉得大明的皇帝缺钱吗?”
尼古劳兹面色奇怪的说道:“陛下似乎很吝啬,听说陛下的礼服都是洗过再穿的,陛下如此的富有,又是如此的吝啬,就像是一个守财奴一样。”
尼古劳兹看胡濙的脸色越来越差,赶忙补充的说道:“大明是一个文明的国家,他的君王甚至允许他的臣民讨论他的缺点,我才这么说的。”
泰安宫和户部的灯盏只有一颗灯芯,这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情。
胡濙立刻涨红了脸,愤怒无比的说道:“陛下的冕服洗过再穿,是因为造价太过于昂贵了!陛下尚节俭,众所周知,这是美德!容你这个番夷在此饶舌?!”
“你懂什么!”
尼古劳兹满脸迷茫的说道:“不懂所以才问啊。”
胡濙眉毛一挑,发现自己中了尼古劳兹的激将法,他知道尼古劳兹想问什么,但是他就是不说。
胡濙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澹说道:“也就是陛下胸怀像山谷一样宽广,不跟你计较,否则就你这段话,就够你死一百次了。”
尼古劳兹极为遗憾,胡濙这个老狐狸,太过于精明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在胡濙看来,陛下是极其大度的,让人说话,大明亡不了,皇位也丢不了,即便是再生气,陛下也会良言嘉纳。
尼古劳兹想问什么?
他哪里是想问皇帝为何是个守财奴,他分明是想问,为何白银流入国帑、内帑时,是对半均分?
而皇帝占了一半的道理是什么?
调和阶级矛盾需要各阶级的利益代言人,调和的过程中需要一个裁判,而这个裁判就是皇帝。
皇帝凭什么调和阶级矛盾?
军事、政治、文化、经济四大领域,皇帝都要拥有绕开各个阶级利益代言人的能力,才能调和阶级矛盾,才有资格做裁判。
否则你凭什么做裁判?
在大明这叫大权旁落,神器僭越。
胡濙自然不会跟尼古劳兹解释的那么通透,他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写怎么写。
尼古劳兹有些不甘心的说道:“胡尚书是太子少师,负责教导皇嗣,胡尚书不告诉我,会告诉五皇子吗?”
他不懂,他可以带着遗憾去死。
但是罗马的希望,闪电归来的依仗若是也不懂,那闪电般归来的结果就是一闪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胡濙颇为确切的点头说道:“陛下说让我教皇子们,自然会教五皇子,如果五皇子上学的时候,我还活着的话。”
尼古劳兹听到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无奈的说道:“但愿胡尚书长命百岁。”
胡濙看着尼古劳兹迷茫的神情,点了点桌子说道:“我给你指条明路。”
“谢胡尚书。”尼古劳兹赶忙道谢。
胡濙颇为认真的说道:“多看看邸报,上面啥都有。”
尼古劳兹略显绝望的说道:“邸报我也在看啊,可是却看不出什么来。”
胡濙一乐说道:“那就多看几遍。”
胡濙从会同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他慢慢悠悠的向着讲武堂而去,刘吉在胡濙的身后亦步亦趋。
“胡尚书,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刘吉带着求知的态度问道。
胡濙摇头说道:“陛下说过,蛮夷都是群养不熟的狼,再说了,你就是跟他讲,他没有设身处地的站在大明的角度去想,他也想不明白的。”
“说了也不懂,不如不说。”
刘吉不住的点头说道:“谨受教。”
刘吉编纂完了《景泰寰宇通志》之后,就回到了翰林院,入朝为官成为了七品的礼科给事中,算是正式入仕了。
这一年来,刘吉一直跟着胡濙,他最想学的就是胡尚书的无德。
刘吉是胡濙早就寻摸好的无德之人。
胡濙的无德是朝政反反复复被逼的,刘吉的无德是天生的。
刘吉看着健步如飞的胡濙,只能赞叹胡尚书养生有道。
他紧走了几步问道:“胡尚书,一会儿讲武堂要有盐铁会议,胡尚书要去吗?”
“去,你也一起去。”胡濙自然是要参加盐铁会议,否则礼法成了不便之物,礼法成为了阻碍大明前进的绊脚石,那礼法还有存在的必要?
刘吉想起最近京中的事,满是笑容的说道:“襄王殿下除了朝会和廷议的时候露面,这都一直躲着朝臣,这得亏是五皇子出生,让殿下好生的缓了一口气。”
“据说这几日襄王殿下都没回襄王府,一直在御书房待着。”
朱瞻墡不回襄王府是因为回不去,大明的宗室都在澄清坊十王府住着,这降袭制一出,大明的宗室就一直登门,闹得襄王府鸡犬不宁,襄王是有家不能回。
就连朱瞻墡的三个儿子,也是对朱瞻墡横眉冷目,怨念极深。
有的人想削减待遇,得到自由,有的人只想混吃等死。
胡濙略带几分感慨的说道:“襄王殿下,不容易啊。”
胡濙和刘吉赶到了讲武堂聚贤阁的时候,稍坐片刻,就等到了襄王。
朱瞻墡坐在了次座上说道:“无须多礼,今天的议题只有一个,利柄论之专卖。”
“孤以为柴米油盐等四类,朝廷最少掌控六成甚至更多,防止商贾哄抬物价,引起民生凋零。”
第七百一十六章 陛下是仁君圣主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非常严肃的说道:“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自古治世乱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作为利柄论的第一作者以及理论主张的践行者,朱瞻墡简明扼要的提出了自己提出利柄论的初心。
天下的财富由天下人的劳动创造,朝廷收赋税课役,供给天下使用。
无论是治世和乱世都不是因为财富不足成为国朝的心腹大患,是因为在治理财富上没有正确的道路。
那么这个道路在哪里?
朱瞻墡继续说道:“天德纯粹,陛下无声色畋游之好,亲政以来,拨乱世冗疾,反诸正朝堂,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天下骎骎向治矣。”
治理财富的道路,在陛下指引的方向里。
胡濙在心里对朱瞻墡竖起了大拇指,陛下在京的时候不让吹嘘陛下的英明,陛下不在京了,自然要好好的吹一下,这都是要写道盐铁会议的盐铁论之中的内容。
朱瞻墡看盐铁会议上并没有人反对便继续说道:“国未尝无弊政,而不足以累天下向治;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刚正之气。”
“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仁义皆施。”
他话锋一转说道:“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
朱瞻墡的意思很明确,政令虽然有不完善的地方,朝里也有小人,但是君臣一心,仁义皆施,天下向治。
但是江山社稷的重任,陛下能够一直英明下去,但全靠陛下一个人吗?
“我来补充一下。”胡濙忽然从老僧入定的状态睁开了眼说道:“诸位且听老朽一言。”
“南宋之初,绍兴元年,宋高宗扑买官田,五十八年后,也就是绍熙四年,官田扑买停止。”
“除一部分划为寺院、书院外,其他公田,全部卖断给私人经营。”
“通过变卖公田,南宋朝廷,在短时间内迅速获得了一大笔相当可观的财货,这笔钱七成上交朝廷,三成留给地方。”
胡濙说完停顿了一下,让群臣们理解下他的话。
南宋有大量的公田,大致可分为户绝田、籍没田、抛荒田、沙田、涂田、营田、屯田。
这些田亩,在绍兴元年到绍熙四年这五十八年的时间里,大量被扑买给了私人。
胡濙说的是南宋,又未尝不是说的大明。
大明当年军卫法有多少的屯田?到了今天又剩下了多少呢?
胡濙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这官田扑买,膏腴之地自然抢着购买,那贫瘠之地,自然无人购买。”
“大约只有三成左右的膏腴官田被抢买,剩下七成的贫瘠田亩,却没有人要。”
“不仅没人要,也没人种,谁知道会不会被扑买掉,所以百姓们也不敢种官田。”
“绍熙四年,南宋朝廷试行官庄法,这官庄法,除了没有天子门生的掌令官之外,其他和现行的农庄法几无区别。”
胡濙此言一出,引起了群臣们议论纷纷。
两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千年田换八百主。
胡濙居然讨论起了南宋的田制?讨论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但没人质疑胡濙在史一道上的修养。
吴敬眉头紧皱的说道:“没有天子门生的掌令官,胡尚书,这才是南宋官庄法失败的关键吧。”
吴敬是浙江三司使的老会计了,主持地方财会十余年,他能不知道地方赋税课役那堆烂事?
他完全没法想象,没有了天子门生的掌令官担任乡长,那农庄法得是个什么模样!
刘吉赶忙补充道:“是啊,所以南宋的官庄法仅仅建立了二十二所,就建不下去了。”
胡濙略微有些出神的说道:“官庄法就是再差劲儿,那也是田制,南宋朝廷,就这么稀里湖涂的过了七十四年的时间。”
“这七十年的时间,南宋的钱引贬值,物价攀升,军费短缺,南宋朝廷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是北方是越来越强大的蒙古,巨大的军事压力,逼迫南宋朝廷必须做出改变。”
“景定四年,贾似道基于限田制,在知临安府刘良贵、浙西转运使吴势卿的建议下,推动公田法。”
“南宋限田,是一品官限田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九品为五顷,无官百姓最高田额两百亩。”
“公田法,就是回买公田,但凡是超过了限田制的超标之田都要官买赎回。”
户部尚书沉翼听到这里,坐直了身子问道:“胡尚书前面也说了,景定年间,南宋朝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来的钱官买赎回超标之田?”
所有人都看向了胡濙,钱,从哪里来?
胡濙笑着说道:“官买赎回超标田亩,是折半价购买,浙江当时三石良田价四百贯,官买两百贯,付款是形同废纸的会子,连飞钱都不给,只给纸钞,时人殊死抗拒,称其为白没。”
所有人了然,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朝廷穷的都当裤子了,还能给钱?就是白白没收而已。
陛下在南衙推动的农庄法,是白没吗?
陛下给船证。
船证最大的好处是低税,六分的税,那是外番商舶想都不敢想的低税,几乎等同于没有。
船证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悬挂北斗七星旗,这个旗帜在海上代表着大明势力,等闲之下,互相碰到了七星旗,大家打个招呼,一般不会升级到抢劫。
海盗看见了也要掂量一下,这抢了大明的船,会不会引来大明水师。
船证的第三个好处,也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将商舶武装,只要入港不张弓填药,就不会招致巡检司击沉。
这些武装商舶的武备,皆是大明武备,在海上可谓是罕有敌手,武装商舶劫掠起来,那可谓是如鱼得水。
所以,船证在南衙被戏称为私掠船证。
谁有船证,谁就可以武装商舶,进行劫掠。
船证在南衙可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而且在陛下春秋鼎盛的这些年里,会一直硬通下去。
胡濙抿了口茶继续说道:“景定四年二月,贾似道定公田法,到六月时就官买了三百五十万亩田,开始设立官田所。”
“景定五年春,尚书省上奏宋理宗曰:中外支用粗足。”
“景定五年冬,宋理宗龙驭上宾,失去了宋理宗的支持,贾似道深陷党争无力继续推动官田法。”
“咸淳三年贾似道落败下野,宋度宗废官田法,满朝文武弹冠相庆,庆贺大宋,众正盈朝。”
“九年后,元军攻破临安,太皇太后谢道清带着五岁的宋恭帝出城跪迎,向元军投降。”
贾似道死后一年,元军就攻破了南宋的都城临安,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出城投降,南宋实质性灭亡。
胡濙说完之后,群臣们不胜唏嘘。
刘吉有些好奇的问道:“敢请问胡尚书,若是贾似道的官田法能一直推行下去,南宋是不是能够再撑些时日?”
胡濙连连摇头说道:“怎么可能。”
“南宋名将人称南天一柱的孟共,灭金国武仙军团,联蒙灭金,报了当年二帝北狩之耻辱,屡败蒙古,收复襄阳,统领南宋川蜀、京湖两大战场,以一人之力统御南宋三分之二战线上的战事。”
“孟共为国奋战,可称得上忠臣、能臣?”
“孟共打的蒙古河南行省范用吉暗中向南宋投降。”
“朝廷担心孟共势力过大,不准孟共接受范用吉投降,还逼迫孟共致仕。”
“致仕那年九月,孟共哀呼三十年收拾中原人,今志不克伸矣,抱憾逝世。”
重文轻武的大宋,到了行将朽木的时候,依旧担心武人作乱,担心一个将死之人的势力过大,那不是一个公田法就可以挽救的。
贾似道不是南宋的救世主,贾似道一定程度上激化了人地矛盾,导致南宋朝廷加速灭亡。
胡濙带着群臣们复习了一遍南宋的灭亡,目的是为襄王殿下的【自古治世乱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观点做旁证。
南宋从建立之初,宋高宗就开始扑买官田,膏腴之田卖光了之后,开始停止扑买官田,稀里湖涂的过了七十多年,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又开始白没。
南宋这个朝廷无法调和阶级矛盾,所以它失道天下。
胡濙看着群臣开口说道:“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
“是以,圣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故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
胡濙说完之后,慢慢的闭上了眼,老僧入定,像是睡着了一样。
当今陛下有手段、有决心、有能力,可称之为圣主。
群臣应当紧密的团结在陛下的周围,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天下才能向治。
相比较襄王干巴巴的几句话,胡濙这个大明的洗地大师,在不经意间,为大明皇帝在南衙的的暴戾,洗了一下地。
朱瞻墡听闻亦是不断的点头,不得不说,胡尚书不愧是大明的师爷。
相比较南宋朝廷的白没,陛下可谓是宽仁至极了。
陛下没印大明宝钞作为补偿,不是仁君圣主,是什么?
“略有几分浅见,抛砖引玉。”朱瞻墡示意罗炳忠将他写的《利柄论专卖》发给了在坐的群臣。
在这个利柄论的专卖里,朱瞻墡增加了柴米油为官办专卖。
贺章一只手翻动着面前的利柄论,眉头紧皱的说道:“朝廷要设立官铺,购买农庄手工制品和农副作物?而且还要向农户售卖原料、工具?”
“官办营商,成何体统?”
柴米油盐铁专营也就罢了,朱瞻墡的这个《利柄论专卖》提出了朝廷对农庄进行统购统销,设立官铺购买集散百货。
沉翼看完之后直摇头说道:“农庄、乡、县州、府、省,五级购销,殿下,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尤其是分级管理、分级核算、各负盈亏、上交七成利润,自留三成,殿下,这账,算不过来的。”
沉翼天天算账,他清楚的知道算账想算明白,有多麻烦,这么庞大的、依托于农庄法的五级购销的官铺,那得多么庞大的账目?
吏部尚书王翱看完了之后,感慨的说道:“殿下,恕臣直言,这官铺会因为这无法监察,最后变成藏污纳垢之地。”
“而且会有很严重的冗员问题,即便是农庄和乡不设官吏,但是这县州府省朝廷能不设官吏?”
王翱就是反贪厅的郎中,他专门反腐抓贪,这官铺天然滋生贪腐。
其他的明公们,也都是对这个官铺,持反对意见,难度太大,甚至成为某些人朘剥百姓的新手段。
朱瞻墡面色不善,开口说道:“孤当然知道难度极大,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百姓需要啊!”
“多少农户家中的菜刀都是世代相传;犁具用了数十年,坏了修,修了坏,却没地方买新的;家中的纺车也是破破烂烂,跟城里那些工坊的纺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纺出的纱线,地里长出的作物,只能低价卖给进村寨收货的扁担郎。”
“杨铁一家甚至只有两条裤子,杨春杨夏两个大姑娘,甚至在家里只能光着腚!”
朱瞻墡越说越气,厉声说道:“收租简单,卖地简单!”
胡濙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笑着说道:“殿下消消气,消消气。”
“殿下是为了大明百姓设身处地的照想,群臣也是为了大明百姓照想,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好不是?”
斡旋,是一个师爷必备的技能,很显然胡濙是个合格的师爷。
在监国和群臣的意见相悖的时候,就需要师爷出来斡旋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
面红耳赤,那是吵架,不是盐铁会议。
胡濙看朱瞻墡面色平和了一些,才开口继续说道:“我常与尼古劳兹坐而论道,他总是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也总跟他说,罗马不是一天就灭亡的。”
坐而论道,就是要往对方肺管子上戳,否则怎么能论出道来?
第七百一十七章 谨防嫡皇叔被造反
胡濙看着诸多朝臣,沉默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诸公,君臣上下恻怛之心,方能仁义皆施。”
襄王朱瞻墡从入门就开始引经据典,咬文嚼字,好好的夸了一下陛下。
而后胡濙又用南宋田制变迁,进行了一番长论,甚至得出了陛下是个仁君圣主的结论来。
随着农庄法的缓缓推进,大明皇帝的新政,终于伤害到了一些人的根本利益。
陛下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陛下推行了几个新政。
有吏治的考成法和《宪纲事类》九十五条,成立反腐司反腐抓贪那是祖宗成法,陛下没把人剥皮揎草,也算不上虐。
有新货币政策,这个政策下,是在计省和户部共同管辖的大明银庄所下辖的宝源局、宝钞局和兵仗局完成,具体而言则是御制银币、景泰通宝和宝源局纳储票证。
海陆并举之下,还有大明官厂的恢复和开海,市舶司对商舶的管理,并且再次开海,恢复水师,讨论海权。
以及最近在推动的以工代赈,这在大明人的理解里,就是隋炀帝大兴土木,朝士们骂两句亡国之策亡国之君,再背地里骂两句大皇帝真有钱之外,也说不出什么。
但是田制的农庄法,这个在最初看起来和军卫法并无二致的田制,随着讲武堂和讲义堂的天子门生不断增多,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这是陛下的万夫一力,这是陛下的天下无敌。
新政的不断推行,终于来到了矛盾激化和针锋相对的时候。
大明皇帝前往江西‘白没’十八宗族的田产去了,这让朝中多了许多不同的声音。
襄王和礼部尚书为大明皇帝洗地,其实就是团结队伍,统一人心,防止忠诚的顺天府不再忠诚,那会出大乱子的。
毕竟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胡濙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道:“我大明以业着籍,曰:凡户三等:曰民,曰军,曰匠。又云:凡军、匠、灶户,役皆永充,皆世袭。”
大明的户制一共是三大类,民、军、匠,而军户、匠户和灶户(匠户的一种)的差役,是世袭的。
其实大明还有一种户籍,叫贱籍,被流放之人和教坊司的娼妓,以及没在大明编民齐户的蛮夷,都是贱籍。
“诸位可知,两宋户制是何等模样?”胡濙抛出了一个问题,看着所有人。
朱瞻墡有些迷湖,这说建立官铺之事,怎么又绕到了大明户制和大宋户制的区别之上了?
户部尚书沉翼稍微回忆了下,立刻说道:“两宋的户籍分为主、客户,有常产者为主,无常产者为客。”
“又以常产多寡,分为五等户,州县公吏的官户与一等、二等户,为形势户,就是势要豪右之家。”
按照陛下的说法,这类的人就是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
胡濙含笑说道:“那乡村户和坊郭户呢?乡村户为五等,那坊郭户分为十等,敢问沉尚书,这个坊郭户,这十等又该如何划分?”
沉翼不明所以的回答道:“住在县州府城池外民舍草市的为下二等户,有产则为九等主户,无产游堕赁舍而居,为十等客户。”
“住在外城的分为上中下三等,住在内城又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
“住在城里的大部分都为主户,以居住坊不同划分。”
“这和官铺法有何关系?”沉翼对户制自然是聊熟于心,所以回答的速度很快。
胡濙看着沉翼说道:“乡村户和坊郭户,分主客,乡分五等,坊郭十等。”
若以大明京城为例,这东城西城为内城,则为甲乙丙丁戊五等户,距离核心地区越近,则门第越高。
一等户自然是大小时雍坊的官户。
若是住在外城则为上中下三等户,距离内城越近,则门第越高。
城外民舍和游堕之民,则为下二等户,居无定所,受雇于城中的老爷们,做牛做马不说,还要被坊郭户骂成臭要饭的。
胡濙看着沉翼再问道:“沉尚书,城外民舍和草市的下二等户人数最多,他们从何而来?”
沉翼愣愣说道:“自然是…乡村户里失地的百姓。”
胡濙嘴角勾出了一个笑意说道:“官铺既然困难重重,那不办也行,把乡村户赶到城里来做下二等户讨饭便是了,两宋就这么做的。”
沉翼摇头说道:“那怎么行呢?咱大明又不是两宋。”
“咱大明税赋课役还是以正赋为主,两宋的税赋课役是按等输纳,不一样的。”
“《崇宁方田令》定:诸州县寨镇内屋税,据紧慢十等均定,并作见钱。曰:日来坊郭十等之法。”
“据此,两宋划分坊郭户十等的依据主要是屋税,咱们大明就没有乡村户、坊郭户,这户制不同,把百姓赶到了城里去,怎么收正赋呢?”
胡濙这才图穷匕见的说道:“我大明眼下虽然没有宋制,但也在这么做啊,所以税基才会萎靡,正赋累年灾逋蠲免啊,沉尚书!”
“我说的是两宋,未尝不是在说大明!”
沉翼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拍桌子勐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同意官铺法!办,再困难也要办!必须办!”
无论如何,沉翼也不能接受,收不上来税赋!
胡濙看向了兵部尚书江渊。
江渊想了想说道:“办,军卫法败坏后,大明军户逃户者众,眼下京军征兵,大抵来自农庄法的义勇团练,我同意此事。”
王翱对着襄王朱瞻墡说道:“殿下,臣只是说会有冗员和贪腐问题,并没有说不同意官铺法,反腐抓贪是要一起做的,而且要从重从严,否则就是朘剥百姓耳。”
六部尚书之中已经有三位明确表示要办。
刑部尚书俞士悦向来有些墙头草,他见风向变了,想了想说道:“理当厘定法例,有法可依,而不是如同草原上的荒草一样,野蛮生长。”
胡濙这才开口说道:“官铺法难,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一点一点来,先从顺天府开始,再由点及线,由线及面。”
“缺少打算盘的,就培养打算盘的;制度不完整,我们可以随着增补;缺少监察,可以让计省多担一些担子。又不是今日定法,千秋不移。”
胡濙斡旋了襄王和朝臣们剑拔弩张的关系,又以两宋户制为例子,告诉朝臣们,大明没有办法,也做不到像两宋躺在户制上收租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官田扑买,像是个朝廷的样子。
说服了户部尚书沉翼之后,胡濙再次闭目养神。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此事今日议定,就呈送陛下,皆由圣裁。”
官铺法既然多数同意要推行,那自然是好好商量定制确权。
三代之上,讲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大明此时讲行制、厘法、确权、量度。
其实就是商量规则和制定规则,确定了规矩才好办事。
这次的盐铁会议开的时间很长,各抒己见,吵得很凶,但最后还是拿出了一份可行性奏疏,襄王检查无误后落印送与了水马驿。
群臣们离开了整个盐铁会议厅,而朱瞻墡、胡濙、罗炳忠、刘吉则单独留了下来。
胡濙岁数大了,如此长时间的会议,把他熬的够呛,中途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会议结束之时。
人走光了,胡濙就醒了。
胡濙到底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在场的人,只有胡濙自己心里清楚。
“人老了,精神头就弱了,让殿下见笑了。”胡濙略微有些歉意的打了个哈欠。
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胡尚书辛苦了,孤有些事儿想不明白,还请胡尚书解惑。”
胡濙颇为严肃的说道:“臣倒是知道殿下想问什么。”
“臣斗胆,敢请问殿下,殿下对于陛下而言,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朱瞻墡问迷湖了,他的身份一直很明确,他是嫡皇叔,是陛下离京之后的监国,他满是迷湖的看着胡濙。
摆脱枷锁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这件事本来就很难,朱瞻墡是无我之人,他一心求活,但是他并不是真我之人。
胡濙想了想说道:“殿下啊,朝中有降袭制,陛下在南衙主持农庄法,双管齐下,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殿下最先考虑的问题,就是防止有人借殿下的名头造反啊。”
朱瞻墡会造反吗?不会。
胡濙的意思是,襄王殿下应该小心被造反。
朱瞻墡背后勐地生出了一身的冷汗,面色古怪的说道:“孤有恭顺之心,从未有过谋叛的念头啊。”
胡濙索性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说,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
胡濙面色严肃的说道:“其实冬序之下的反攻倒算,陛下之所以能够南巡大展手脚,其实都是因为殿下在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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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皇嗣年纪尚小,不堪大任,若是殿下倒了,陛下还能离京吗?”
“陛下不能离京,就是龙困浅滩了。”
这并不复杂,陛下若非亲至南衙,大明的冬序只会愈演愈烈。
朱瞻墡十指交叉不停的揉搓着说道:“他们就是为孤黄袍加身,孤不受,他们还能如何?”
胡濙立刻反问道:“对啊,他们为殿下黄袍加身,殿下可以不受。但倘若他们把殿下给杀了,再给殿下披上黄袍呢?”
“他们要的不是殿下造反,而是殿下因为黄袍加身而死,把陛下困在京师,而且是长长久久的困在京师里。”
“倘若至德亲王都有谋逆之心,那陛下日后让太子监国,也怕是走不出去。”
胡濙这话已经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深谙政斗凶险的胡濙,当然知道这些腌臜手段,襄王愿不愿意都无所谓,把你弄死了,披上黄袍,就是谋叛大罪,畏罪自杀。
朱瞻墡终于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真心实意的说道:“谨受教。”
胡濙依旧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如果我要斗倒皇叔,我该怎么办呢?”
“我给陛下上奏,说襄王殿下谋叛,陛下必然不信。”
“可是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然开花结果,陛下信不信,都可以,只要陛下知道了殿下要谋反就是。”
“我再差人弄几条鱼用丹朱在帛上写字,弄几只狐狸鬼叫,弄点石刻,写上两句不明不白的话。”
“这个时候,京师的诗社们那群拿钱就写文章的笔正们,制造舆论风力,说至德亲王当王天下。都不用胡编乱造,把殿下的功绩夸一夸便是。”
“到了这一步,襄王殿下还有功夫推行降袭制,有功夫推行官铺法吗?”
“这还不算完。”
罗炳忠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大声的说道:“这还没完啊!这…太阴毒了!”
胡濙继续说道:“再找几个流民,就说是从襄阳、从贵州、从大宁卫而来,为殿下送上几把万民伞,朝臣们自然也要为殿下上贺表。”
“这是不是鲜花锦簇?”
“到时候再雇用一群游堕之民,到长安门那么一跪,请殿下登基!”
“无论殿下如何应对,这一跪,殿下就立刻被架到了火架上烤。”
“到时候陛下回京,殿下,你是反还是不反?”
朱瞻墡沉默了片刻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到时候,孤就往朝阳门那么一跪,陛下要杀要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朱瞻墡发现他应对不了这等阴毒的伎俩,也不敢造反,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开摆!
是死是活,全交给陛下定夺!
胡濙拿起了茶杯,又放下,刘吉立刻给胡濙换了杯新茶,坐的笔直,听着胡濙的毒策。
刘吉当然知道胡濙这个五十年份的常青树阴毒,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的阴毒。
胡濙斟酌了一番说道:“要是废太子刘据、李承乾有殿下这等觉悟,哪里还会造汉武帝和唐太宗的反呢?”
“殿下钻进襄王府也没关系,到时候弄点刺王杀驾的动静,实在不行,一把火把皇城根儿下的王恭厂火药库给点了,殿下,如何应对?”
朱瞻墡愣愣的看着胡濙说道:“孤,孤…孤去死,以死明志总行了吧!”
胡濙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殿下这一死,可不是一了百了。”
“到时候,陛下回京一查,这鱼腹丹书、狐狸、石刻、笔正、送万民伞的流民、到长安门叩首的游堕之民、刺王杀驾、王恭厂爆炸,都是出自贵人府邸的安排,这个贵人府邸还只有一个,那就是殿下的襄王府。”
“殿下,黄袍也不见得就是袍子,盖棺定论的时候,陛下只能是谋叛未遂。”
胡濙犹见杀人不见血,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还是嫡皇叔。”
朱瞻墡面若金纸,嘴唇开合,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阴毒了!太阴毒了!”罗炳忠嘴角抽动的喃喃自语。
胡濙低声说道:“殿下莫虑,臣有一计。”
第七百一十八章 抛开立场不谈,讲个小故事
襄王府有三位不满降袭制的儿子,这三个儿子就是最好的罪魁祸首。
胡濙说的并不是没有操作空间,甚至已经是在发生的事儿。
必然有人在陛下的耳边嚼舌头根子,说襄王是否要谋反的问题。
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殿下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对付于少保吗?”
“为何?”朱瞻墡一愣,他眉头紧皱的问道,被造反这件事用到了于谦身上,岂不是更加合适。
胡濙颇为认真的说道:“因为于少保真的能做到。”
在别人诬陷你有谋反的时候,你最好具备谋反的实力,这样一来,就没人诬陷你了。
这个逻辑,让朱瞻墡愣了许久,虽然有些离谱,但是真的很合理。
譬如霍光,譬如曹操。
他想了想,摇头说道:“胡尚书,孤做不得。”
他是嫡亲王、嫡皇叔,他要是企图染指兵权,那岂不是正好给人口实?
他不能有这个实力。
胡濙看了眼罗炳忠,才继续说道:“这上策殿下用不得,那就用中策,退而求其次,把水搅浑。”
“殿下以为,这天底下最恨贪官的人是老百姓吗?”
“是也不是。”
“老百姓恨,恨的咬牙切齿。”
“百姓们,只能空泛的恨这个贪腐的行为,恨这个空泛的贪官污吏,恨一种名,恨不到实处去,因为百姓们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贪腐,又是谁在贪腐。”
“但是,最恨官吏的恰恰就是官吏本人,因为他们的恨,能落到实处。”
“谄媚、愤恨、嫉妒、赞美、夸耀,可以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白天他自称门下走狗,晚上他就有可能改换门庭,然后背后狠狠的捅你一刀。”
“门下走狗,可能是迫不得已,但愤怒和怨恨却相当真实。因为坐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顶头上司,也是一种真实。”
朱瞻墡听闻,嘴角抽动了下,这棵朝堂五十年的常青树,果然是无德尚书,把话挑明白了说,总让人惊心动魄。
胡濙继续说道:“所以,我当初就跟刘吉说过,跟贺章说过,和李宾言说过,在大明的科层制官吏官场之上,从来没有山头。”
“朝堂上的结党营私,根本不是互相合作,互相商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而是互相竞争,互相倾轧,互相陷害,那是一群狼,在互相龇牙咧嘴,恨不得食肉寝皮,坐到对方的位置上。”
朱瞻墡吞了吞喉咙说道:“敢请问胡尚书,该怎么把水搅浑呢?”
胡濙倒是颇为不在意的说道:“殿下啊,仅仅一招便足矣了,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周厉王虐卫巫监谤者,则天皇后设铜匦冀寰中靡隔。”
“殿下,只需要在讲武堂大门前,挂个大箱子,任人言过,就讲水搅浑了。”
崇侯虎对商纣王告密,说那时候的西伯,也就是周文王姬昌积善累德可王天下,商纣王把周文王姬昌给抓了。
周厉王三十四年,周厉王听到了有人说他暴虐,大怒,设立了卫巫,专门查找骂他的人杀头,一时间便没人敢说周厉王暴虐了。
武则天设置了四个铜匦,本来的目的是知悉人间善恶事,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告密的地方,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胡濙问道:“只需要在讲武堂门前设一个大箱子任人言过吗?”
“足矣。”胡濙站了起来说道:“殿下,陛下回京了,陛下把那箱子拆了就是。”
“臣告退。”
胡濙拿起了手杖,慢慢悠悠的走出了盐铁会议议事厅,走得很慢,似乎他变得更老了。
罗炳忠和朱瞻墡呆呆的看着胡濙的背影,一言不发,议事厅里有些安静。
朱瞻墡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人胡尚书也是读书人,你罗炳忠也是读书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罗炳忠勐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说道:“臣哪配叫读书人啊。”
“那这讲武堂前立箱这件事,办不办?”
朱瞻墡咬牙切齿的说道:“办!”
出了讲武堂,刘吉看着健步如飞的胡濙,再看看那根形容虚设的手杖,有些迷湖的问道:“胡师父,您还用不到这手杖吧。”
胡濙顿了顿手中的手杖说道:“当然用不到,但是它必须在,哪天陛下不需要我了,老了,这现成的理由,不就可以请辞了吗?”
“我这样无德之人,坟头就该埋在垃圾堆里。”
胡濙是什么?
胡濙是谄臣,是无情的政治怪兽。
“啊这…”刘吉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一时间思绪繁杂。
刘吉在胡濙身后亦步亦趋的问道:“五皇子具体叫什么,陛下赐名了吗?”
胡濙摇头说道:“陛下还没传回旨意来。”
朱瞻墡要推行官铺法,礼部尚书请朱祁玉为五皇子赐名,宗族们还在为了降袭制闹腾,一大堆的奏疏飞向了九江府。
朱祁玉朱批了朱瞻墡的官铺法,大明没有那个条件躺在户制上躺着收租,就只能推行官铺法。
“这胡尚书,朕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有他在京师啊,皇叔怎么能斗得过那些臣工啊。”朱祁玉看完了胡濙的奏疏,感慨的说道。
科道言官的确有人在说襄王意欲谋反事。
胡濙说得法子,真的有人在做了,襄王尴尬的地位,他要么直接谋反,要么畏罪自杀,最后还要背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胡濙事无巨细的将京中事写在了奏疏里,包括他给襄王出的主意,挑拨离间。
这一下子谁还顾得上对付襄王,即便是诬告,也够手忙脚乱一阵子了。
兴安在一旁旁研墨说道:“那是,胡尚书可是大明的常青树,陛下,礼部请把陛下为五皇子赐名。”
“洋吧,朱见洋,开海之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朱祁玉赐了名字,取意开海。
大明的避讳是空两格,而不是避讳名字,所以取名事上,便不需要刻意取生僻字。
朱祁玉写好了名字,将批复好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那个陆来宣不是说想见见朕吗?卢忠审的差不多了,朕见见他。”
兴安其实想问问见陆来宣作甚,但还是俯首说道:“臣领旨。”
没过多久,陆来宣就被卢忠带到了甘棠别苑的御书房内。
“草民陆来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来宣带着镣铐,三拜五叩的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玉没理会他,他正在聚精会神的和于谦下棋,下的是【反腐抓贪】。
这个桌旗,朱祁玉真的是天赋异禀,于谦屡败屡战,换手也赢不了。
“你不是吵着要见朕吗?现在见到了,想说什么,可以说了。”朱祁玉不再下棋,而是坐正了了身子,看着陆来宣说道。
陆来宣是金溪陆氏的宗族,是延续了几百年的门阀。
中原王朝五千年历史,有军阀、门阀、党阀、财阀,但却很少有人讨论学阀。
这是中原王朝上,远比门阀影响深渊,甚至更加可怕的存在。
陆氏就是学阀,他们不再单纯的依靠土地朘剥地租、支配劳动力的劳动时间、强人身依附压榨民力等手段获利。
学阀比之更胜一筹,通过掌控知识的传播和解释权,批量生产官吏,谋求权力,再逐渐扩大。
通过掌控舆情风力,来制造离心力,甚至左右朝局风气和政令。
通过桃李满天下和自身宗族对乡野的掌控,在大明官吏之间,通过‘斡旋’各阶级之间的矛盾,间接获得权力。
比如之前的夏时正,就是挟百姓以令州府,逼迫仁和县向朝廷报灾逋蠲免。
学阀真的打算把老百姓们从最好养的猪,变成最好杀的羊。
在大明,最愚昧无知、对朝政漠不关心的那一群人,大约就是乡村户里的失地佃户,他们总是在为生计奔波,甚至无法思考国是什么,家是什么,因为他们连双鞋都没有。
地方缙绅只需要稍微给这些佃户一口吃的,这些一无所有的佃户,就会对宗族、乡贤的感恩戴德,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组织。
这种组织性是去中心化的,而且会对中心,也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造成伤害。
甚至可以说,学阀才是中原王朝历代头顶上的另一片天。
陆来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臣悔不当初,有侥幸之心,还请陛下恕罪。”
事实很清楚,陆来宣也知道陛下为何要抓他,索性直接认罪,请求宽恕。
“悔不当初?”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临死了要改悔,要是改悔有用,朕这江西不是白来了?”
“朕可是坐船来的!”
“你们让朕很失望啊,你们并没有像表面那样强大,甚至没有表现出你们的影响力来。”
“朕以为还要跟你们好好作法一场,结果刚刚查抄了十八家,这还没牵连广众,就纷纷投献了。”
杨翰是人,缇骑也是人,杨翰到了江西,也就是把这所谓的十八大宗族查了个底儿掉,还没有查其他的二百余家书院,剩下的书院闻讯,就开始主动找朝廷推行农庄法了。
非暴力不合作,一暴力就合作。
暴力就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最重要的人心,朱祁玉这几样都不缺。
江西十八宗族成了代价。
朱祁玉看着陆来宣苍白的脸色说道:“安心,你的家人,朕都会安排到了鸡笼岛去伐木,而不是徒增杀孽,朕这趟江西之行,也就杀十八人而已。”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陆来宣嘴角抽动了下,反而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凶狠的说道:“陛下,草民有话要说。”
朱祁玉无所谓的说道:“说。”
陆来宣用力的梗着脖子,眼睛通红的说道:“陛下是不世明君,那也是拗不过人性的!”
“陛下即便是英明一世,又能如何?”
“到头来!”
“陛下讲武堂、讲义堂培养的庶弁将、掌令官,不过是刺向百姓的一把另外一把刀!”
“陛下安知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那些卫所的庶弁将们,不如今日庶弁将忠诚?!”
“这些庶弁将、掌令官,无论是真积极,假积极,一年积极,两年积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可是五十年后呢?”
“军卫法在洪武末年,军户大量逃离,那也是我们这些缙绅们逼迫的吗?”
“陛下的计省、官厂、市舶司,到最后不过是另外一个新的名利场罢了!”
“昔日大明水师,七下西洋,礼乐文明赫昭异域,使光天之下,无不沾德化!至今日,水师安在?其利之厚,无人能忍!”
“什么万夫一力,什么天下无敌,什么大同世界,什么大道之世,都是湖弄人的屁话!”
“陛下!拗不过人性的。”
陆来宣这段话很长很长,说的很有力度,他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开始诘问陛下。
他这番话的背后意思是,无论陛下如何英明,人性使然之下,天下者是他们的天下,家国者,是他们的家国。
做再多也是徒劳。
朱祁玉倒是颇为意外的看着陆来宣说道:“这可能就是陆山长的肺腑之言啊,你说的很好。”
“陆山长啊,你打算长生不老吗?”
陆来宣一愣立刻摇头说道:“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长生之道,虚无缥缈。”
朱祁玉点头说道:“一万年太久了,只争朝夕,朕又没打算长生不老,难道指望咱大明万世不移?连皇叔都说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还是说陆山长想着世袭罔替?”
“抛开立场不谈,朕给你讲个小故事。”
朱祁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几年,松江府种棉不种粮,大部分粮食都来自交趾占城,交趾占城的米,到港价为两钱银一石,最近终于降到了一钱半银一石。”
“松江府各大米行,为了垄断松江府的米粱买卖,就不停的抬价,米都堆到苏州去了,也要抬价。”
“占城米贱,松江府亟需米粱,这多好的买卖,几个米行居然干赔钱了。”
“就为了把这米粱垄断在手里,日后好躺着收租子。”
“你知道怎么降价的吗?”
“朕得派缇骑看着他们,不许他们内讧,但凡是谁内讧,就把他的招牌给摘了,这才算是把粮价打下来。”
“好嘛,这前脚打的头破血流的米行,后脚就都赚麻了,只要大明还在开海,他们就能一直麻下去。”
“这类的例子很多,比如来明的香料、银料、硫磺,去倭茶行、瓷行、棉行等等数不胜数,都是如此。”
“陆山长,你看,这除了收租子,不也是有另外一种赚大钱的法子吗?”
“你说是不是?”
朱祁玉这个故事理解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个内卷和反内卷的故事。
已经做了山长的陆来宣,又不是蠢货,他愣愣的说道:“是。”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诶,这就对了嘛。”
“朕日后入了土,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的,急什么呢。”
“朕试着走出另外一条路,如果走对了,赚的更多了,你们是不是会选这条路继续走呢?”
“若是肯,即便是不完全照着朕的路子走下去,那也是足够了。”
朱祁玉让陆来宣好好理解消化了他讲的道理,看着他若有所悟的表情,才说道:“好了,卢忠,将陆山长带下去,择日问斩。”
“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
陆来宣被缇骑押着,面色剧变,比来时更加惶恐的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知错了,草民真的知错了!草民知道改悔了,陛下饶命啊!”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而觉得自己是错的,自己该死,那就是一件更让人绝望的事儿了。
此时的陆来宣真切的知道改悔了。
晚了。
朱祁玉为什么跟陆来宣饶舌?因为他是个俗人,他想看到陆来宣那种真心实意,悔不当初的痛苦模样。
俗不可耐。
第七百一十九章 再见铁锁横江
陆来宣,金溪陆氏,包括整个江西地面上十八显赫之家,高赀着姓,他们的抵抗,可谓是疲软无比。
朱祁玉站起身来,对着于谦说道:“于少保,陪朕去看个热闹?”
于谦心头一惊,陛下每次看热闹,都要杀的尸山血海不罢休。
这次到江西来,就杀了十八个人,他还以为是劝仁恕大成功,结果在这等着呢。
“臣正好闲来无事。”于谦俯首说道,他很忙,但是陛下让他瞧的热闹,显然不是小热闹。
“叫上姚龙、杨翰,去看看。”朱祁玉向着御书房外走去。
姚龙和杨翰来的很快,他们来到了九江港,看着面前的两桅商船,紧随陛下登船。
朱祁玉站在了甲板上,用力的跺了跺脚,他还是不习惯船上的感觉,但是这次的热闹,还是得坐船去看。
显然能让大明皇帝登船的热闹,非同小可。
“姚布政,那个从白鹿洞书院贯道溪旁带回来的大壮,安排到了养济院了吗?”朱祁玉一看到姚龙就想起杨翰所说的那个名叫大壮的孩子。
姚龙稍微犹豫了下说道:“没有,白鹿洞书院的陈先生收监之后,大壮的母亲被送去了九江府织造局做织娘,大壮就吵着闹着要他娘,就给送去了。”
“大壮姓什么?”朱祁玉忽然眉头一皱的问道。
姚龙赶忙说道:“昨日大壮才办了户制,民籍,姓刘,随了她娘的姓。”
朱祁玉看着姚龙,等待着姚龙的解释,大壮的故事,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详情。
姚龙斟酌了下说道:“大壮的父亲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之后,家里仅有的茅房两间,被吃了绝户,大壮不肯随父姓,他们那庄子都是一个姓。”
“嗯,朕知道了。”朱祁玉继续问道:“农庄法推行的如何了?”
于谦负责农庄法,对江西农庄法推行了如于心,禀报道:“江西十三府七十八县,已经有二百三十四个乡,五千多个农庄设立,有三十五万三千两百余户参加了农庄,大约占了江西地面六成左右。”
“每五十户设社学一所,共计设社学七千六十四所。”
“从卫所儒学堂抽调文义通晓,行宜谨厚军生充补,仍不够,就由掌令官充任。”
“陛下…仍缺很多。”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于少保是盯上了那剩余书院的教习先生了吗?”
“是。”于谦倒是没有掩饰。
陛下只是把十八家给查抄了,并没有把整个江西的所有的书院给拆了,所以仍然有二百多书院在平静的运营者。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准了,姚布政,张黄榜,愿意在社学任教,朕可以给他们禀米七斗,不愿意就算了。”
不愿意去的,强摁着牛喝水,牛就要糟践秧苗了,到了社学里,这些个教习们,也是教坏学生。
于谦忍了这么久,终于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陆来宣说得不对,人性本私并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极度自私,也是有人愿意去的。”
这陆来宣那一顿犬吠,把所有人拉到和他一个道德水平,代表了大明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他那个调性。
若是陛下轻信了,他这个实际上的宰执,还怎么劝仁恕呢?
人之初性本善和人之初性本恶的争论,自古就有。
朱祁玉抓住了凭栏,这二桅平地商船已经拔锚开船了,还算平稳,他笑着说道:“于少保,朕明白你的意思,他一顿号丧,并不能动摇朕之本心,何须听信他一个败犬狂吠?”
“从古至今,就有义不苟合之人,有位不苟尊之人,有持节守正之人,有卑身贱体之人,有夙兴夜寐之人。”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这是当初《帝姬怨》里的唱词,朱祁玉记得很清楚。
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很多,社会也很复杂,千人千面,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和陆来宣这类的人一样。
若是见了孔府、渠家三兄弟、劣绅恶商、贪官污吏等等人物,就觉得大明该亡,进而得出大明人本就如此恶劣的谬论来,那才是失了智。
毕竟就连造反大头目会昌伯孙忠都说过,撑着江山的嵴梁是忠良,而不是他们那群趴在大明这颗大树上的蛀虫。
“陛下英明。”于谦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陛下,此行咱们去哪儿啊?”于谦看着船头划开了水面,满是疑惑的问道。
朱祁玉笑着说道:“到了地方,于少保就知道了。”
即便是已经十月下旬了,但是长江水面上,依旧是百舸争流、千帆竟发,往来商舶在船上向着湖口县而去。
朱祁玉看着水势变得湍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说道:“徐有贞上了道奏疏,说疏浚长江事,他可以做得到,但是有些事,他做不到,他上奏讲了一些事,朕让卢忠调查了一番,真是确有其事。”
水势突然变得湍急,是长江上有一沙洲,将长江一分为二,船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许多。
朱祁玉握紧了凭栏,指着面前水中沙洲说道:“此处就是江洲镇,将大江一分为二,西汉时称之为桑落乡,永乐年间,张、翁两家在沙洲之上开垦。”
“这沙洲之后,就是咱们看热闹的地方了。”
“到了!”
朱祁玉一行人,来到湖口县。
赣江绵延,入鄱阳湖,鄱阳湖与长江汇流口有湖口县。
当年鄱阳湖大战,洪都被陈友谅大军围困之后,朱元章从南衙至湖口驻跸,再入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并且大胜汉军。
这是一段耳熟能详的历史,湖口县,就在鄱阳湖与长江的交汇处。
因为水中沙洲的缘故,江面上突然变得狭长了起来。
朱祁玉看着水面陡然增多的船,开口说道:“元宝山至沙州镇最窄的地方为四百步,汇口镇至沙州镇最窄的地方仅三百五十步。”
“湖口县设卡,造浮船以铁索横联,堵塞水面,设卡抽分。”
“铁锁横江啊。”
铁索横江,是当年陈友谅的战术,汉军楼船极多,再以铁索横联,巨舰联结布阵,望之如山。
一道浮船船墙如同一道城墙,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船舶拥塞无法前行。
情景复刻了属于是。
于谦呆滞的看着面前的盛景,长江水面,居然堵船了。
“来的时候没看到如此怪诞情景啊…”于谦愣愣的说道。
朱祁玉啧啧称奇的说道:“大明京军调动,通知沿途都司,自然是提前把这铁索浮船给撤了去,这大军驻跸,就又拉了出来。”
“通力合作,逼得朝廷废了水师,目的就是为了无法无天,为了收租啊!”
于谦沉默无比的看着面前的铁锁横江的场面,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元末。
因为赣江商船从鄱阳湖汇入长江的缘故,铁索前的商舶行动缓慢。
朱祁玉脚下的商船缓缓前行,因为壅积,船只离得很近,缇骑们神情紧张的四处张望,唯恐有歹人登船,惊扰圣驾。
“勒个小娃儿,你们打哪里来哟?”另外一条离得很近的商船之上一个老汉,大声的喊着。
朱祁玉看着那老汉衣服上的补丁,这老汉周围几个商贾,他们头上包着几尺长的粗白帕子,右耳朵边吊下三四寸长的帕头,显然都是同行。
他笑着喊道:“打九江府来,老丈打哪里来的?”
那老汉露出了个憨厚的笑容说道:“打四川蓬安来的,贩点灯草到吴中。”
这老汉的口音很重很重,朱祁玉听不懂,偶尔还要问于谦这老汉说的什么。
此人名叫陆二,以贩卖灯草为生,每年从四川贩卖灯芯草到苏州地区,再从苏州贩卖四川急需之物。
他也是拼船,和几个人合赁一条船,勉强湖口,这陆二手中的灯草价值不过不到三百两。
很快就轮到了朱祁玉和陆二的船只,朱祁玉笑着说道:“老丈先行,咱不急。”
陆二刚才还热情的脸上,变得颓然了起来,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将船缓缓驶入了这铁锁横江的抽分局。
朱祁玉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前船走动,就觉得有些奇怪,对着卢忠说道:“派几个缇骑去看看。”
三两个缇骑轻轻一跃就跳上了陆二的船,很快消息就传来了。
陆二的船被拦下了抽分,但是陆二交不起税银,陆二要用灯草实物抵扣,但是税吏不肯,就僵持住了。
因为陆二的船堵塞,导致了无法前行,朱祁玉站在船上,已经听到了周围船舶骂娘的声音。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说道:“靠岸吧。”
朱祁玉的船靠了岸,他踩在了长长的木制栈桥上,看向了陆二的船。
陆二的船也靠了岸边,灯草被搬了下来。
朱祁玉走过栈桥的时候,还以为是税吏同意了实物抽分,但是看着看着,听着听着,才眉头紧皱起来。
陆二是没法往下走了,索性将所有的灯草都卸了下来。
税吏看着搬运着灯草的陆二,大声的呵斥道:“你这老头!麻烦的要死!”
“都如你这般,这码头栈桥还有下脚的地方吗?走舟的连现银都不带,不懂规矩!”
“来几个人把这灯草都堆到那边,一把火烧了!”
陆二听闻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抓着税吏的裤管喊道:“官爷,使不得啊!这可是老倌一家老少活命的货啊,怎么能烧了呢!”
“官爷,我赶紧搬走,不在这里碍官爷的眼!”
税吏一脚踹开了抓着他裤管的陆二,嗤笑一声说道:“晚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都像你这般没规矩,日后还怎么抽分收税?烧了你的杂草,也教他人,知道咱湖口抽分局的规矩!”
“来人,给老子烧!”
陆二爬了起来站在了灯草旁,声嘶力竭的喊道:“你要烧,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这大约就是陆二发出的最大威胁。
陆二同行的几个商贾皆是面红耳赤,却只能咬着牙看着这一幕。
税吏腰刀一挎,迈着外八字走进了陆二一把把他推开,面带不屑的说道:“贱皮子,贱命一条,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烧!”
“来人,烧啊!愣着干什么…”
税吏还没喊出来,就看到了脖子上架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杨翰的绣春刀架在了税吏的脖子上。
其他的税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摁在了地上,嘴里被塞了袜子。
税吏吓得脸色苍白,但仍然安稳住了心神,色厉内荏的说道:“哪条道上的!报上来路。”
卢忠满脸嫌弃的看着这税吏,作威作福被皇爷爷看到了不说,杨翰可是和袁彬一样的狠人,杀人不见血的那种酷吏,问杨翰的来路…
杨翰的刀又逼近了一些冷冰冰的问道:“我问,你答。”
税吏的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一动不敢动,知道自己踢到了硬茬子,哆哆嗦嗦的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杨翰平静的问道:“谁让你在此处设卡收税抽分的,县太爷吗?”
税吏面色剧变,大声的说道:“朝廷让设的!爷爷!朝廷让设的!”
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这套路,玩的真的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朱祁玉听闻也是一乐,对着于谦问道:“怪哉,咱登极至今已九年有余,从未听闻户部账目上,还有这等条目,于师父听说过吗?”
“臣未曾听闻。”于谦摇头,大明户部尚书都没听说过的事儿,他当然也没听过。
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朱祁玉能不知道大明的账目吗?
他连南京城里要收房号银都清楚。
大明在十二个城池按间架不等,每岁收房号银,每年到户部太仓的大约有十万两银子左右。
但是从未听闻大明朝廷还有这个进项。
大明的税能收到长江河面上,崇祯皇帝还能穷到平定李自成,只给孙传庭六万两从他牙缝里抠出来的银子?
大明自然也收商税,只收行商,不收坐商,即便是行商,那也是入城时候三十税一。
这长江设抽分局之事,自然是闻所未闻。
“老丈先起来。”姚龙先去把地上的陆二扶了起来。
“几位官人,我这一路上都交了一百五十两银子的税了,真的交不起了啊!”陆二已经哭的稀里湖涂,断断续续的说道。
陆二的灯草才不到三百两,就交了一百五十两的税。
朱祁玉面沉如水,厉声说道:“卢忠!你先带着人,把江上的铁锁横江给朕撤掉,知道的人,自然是知道咱大明胜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陈友谅胜了呢!”
“朕看了笑话不要紧,让那陈友谅看了笑话去,陈友谅岂不是在地府都得笑的肚子痛?”
“于少保,你说是不是?太祖高皇帝建立这大明朝,也不过如此嘛。”
第七百二十章 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鄱阳湖之战,对大明有何意义?
在鄱阳湖之战中,朱元章杀掉了陈友谅,陈汉事实上亡国。
陈氏灭,张氏势孤,一举可定。
在打完了鄱阳湖之战后,元末最重要的问题,天下到底归谁的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桉。
鄱阳湖之战,是大明的定鼎之战,意义非凡。
可是在鄱阳湖的南湖嘴湖口县,陈友谅的铁锁横江再次出现在了长江之上,拦住了大明过往商贾,私自设卡收税。
缇骑们不仅有刀,还有火铳,很快,铁索横船在牵引之下,向着江心洲的江洲镇而去。
朱祁玉站在江边看到了那浮船的熊熊大火,面沉如水。
即便是要劝仁恕的于谦,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陛下仁恕。
朱祁玉转过身来,从兴安手中拿过了一把永乐剑说道:“杨翰,过往商船很多,你挨个询问调查,看看这长江上下有多少关卡,一个不漏的找出来,挨个缉拿。”
“朕给你一千缇骑,三千京军,再给你永乐剑,王命旗牌。”
杨翰接过了金黄色的永乐剑,大声的喊道:“臣领旨!一个也不会少!”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带几个人,帮陆二把灯草都装到船上吧。”
兴安在帮着陆二装船,陆二止不住的道谢,虽然仍不知道是哪路好汉,卢忠去拆另外一处的浮桥铁索横江的关卡,朱祁玉驻足江边,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紧了紧大氅。
于谦、姚龙等几个臣工,一言不发。
一个吵闹的声音忽然从码头埠头传来:“谁让你们烧的!好大的狗胆!不知道这买卖谁罩着是吧!”
一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人出现在了码头上,他的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堆的人。
“大埠头!就是这批人,突然闯了过来,仗着他们人多刀利,在这里作威作福!”
“三爷为我们做主啊!这些人好是凶煞!连来路都不报,直接动手!”
“他们烧了大埠头的浮船,这可是几千两银子呢!”
“大埠头…”
……
来人的身份已经确定,是湖口码头的大埠头,就是介绍买卖的经纪买办,同样也是这湖口码头的扛把子。
金三在这个码头上已经混了二十多年,县太爷们来了走,走了来,换了十几茬,但金三仍然是这湖口码头的扛把子,人人敬称一声三爷。
这等人自然是有些眼力。
金三稍微走近了些,心头咯噔一下,就看这架势,显然是踢到了铁板上!
就当中那人身边,除了几个人,其余都在十步之外,而十步之外拱卫的缇骑,一个个块头比他还大,虎背熊腰,目露凶光,腰里别着铳,背上还有一个个六棱木箱,像极了传说中的一窝蜂。
金三站定,眼神中晦暗不明的闪烁了几下,才大声的喊道:“几位爷,若是有得罪,金三在这里给诸位爷配个不是。”
“若是没有得罪,今天烧船的事儿,咱就当交个朋友,和气生财。”
朱祁玉往外走了几步,看了看金三,从腰间抽出了燧发手铳,抬手就是一发火铳,铅弹带着尖啸声,钻进了金三的心口。
金三不敢置信的看着心口大开,缓缓倒下。
临死之前,他不明白,为何那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为何会一言不发的就动手,如此狠辣。
码头上本来在围观之人,大叫一声,都扭头就走,只剩下了金三的码仔们,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这动了铳的火并,再看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铅弹可不长眼。
“拿人吧。”朱祁玉吹了吹火铳上白黄的烟气,对着两个提刑千户说道。
提刑千户抽出了手中的响箭,对空击发,带着哨声的响箭在空中炸裂出了大大的烟花,即便是在白天依旧是清晰可见。
大明皇帝出行,除了缇骑随行,还有将近三千人的京军已经赶至湖口。
朱祁玉这次来,的确是来看热闹的,不过这热闹是他自己制作出来的。
他在剿匪。
金三诨号混江龙,乃是长江漕帮一霸,手下码仔近千人,二十多年的在鄱阳湖无人敢惹,可谓是恶贯满盈,手上染血无数。
在朱祁玉的印象里,漕帮应当是伐木为船,垒土成寨,结成水寨,易守难攻,如同水泊梁山那般。
其实这类的漕帮主要混迹的地方却是码头,而这金三不过是金溪陆氏的家奴而已。
兴安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这枪法,一如既往的准!”
兴安不是拍马屁,陛下这一手火铳打的精准无比。
朱祁玉将手中燧发手铳填装火药,继续说道:“这湖口码头的抽分,一分为三,一份送给了县太爷,一份送给了陆来宣,一份留下自己湖口,否则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无忌惮?”
“这三份,陆来宣得五成,县太爷得三成,金三得两成。”
陆来宣这份也是要分润的,像江西布政使姚龙,就该拿一份。
倘若这姚龙不拿呢?
那便不是一路的人,那姚龙在江西便是寸步难行。
想当个好官,难上加难。
朱祁玉踢了踢被摁下的税吏说道:“这税吏,是湖口县衙的人,但又不完全是。”
“税吏都是湖口县衙的外班职役,倘若是这湖口抽分出了事,被人揭了盖子,湖口县衙就可以推脱给金三,说金三自立规条,擅抽课钱,这税吏则是临时征调,县衙并不知情,有失察之责,必然严肃整改。”
“有司监察,比如这巡察御史,也只能以监察不力,罚酒三杯了事。”
“巡察御史呢,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个善缘,上道奏疏,讲一讲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一切岁月静好。”
“这好事儿吃干抹净,坏事则是眼盲心瞎,推给这临时征调的税吏,这官儿,可算是给他们当明白了。”
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里,这类混吃等死的官吏,占了大半。
朱祁玉不由得想起来练纲等人前往四川查戥头桉,巴县居然养了七千的衙役,而那个衙役的大头目李三元,混名黄臕,也是川中恶霸。
“臣有罪。”姚龙知道陛下在骂他,他面色苍白的俯首说道。
姚龙知道吗?知道。
但是知道又如何呢?
姚龙初到江西,就碰到了金溪陆氏这种极其成熟的学阀,地方有司官吏,皆在其掌控之中,姚龙就是没收钱,就彻底被架空。
连金溪陆氏的陆来宣,姚龙都无可奈何,更遑论这湖口码头了。
朱祁玉看着请罪的姚龙,却摇头说道:“平身吧,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知道弄不过他们,就求助朕,你看,你稍微弄出点动静来,朕不就被你请来了吗?”
姚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俯首说道:“谢陛下宽宥。”
于谦羡慕的看了姚龙一眼,当初他在地方履任二十五年,他哪有什么求助的机会?
什么事都得自己扛,什么事都得自己解决。
卢忠很快就回来了,他跑了一趟江心洲,拆掉了湖口所有的关卡。
县太爷终于慢慢悠悠的赶到了。
在县太爷看来,这码头的漕帮与人火并稀松平常,等到他们打完了,县太爷再出来,调查一番,给个结果,张榜公告,安定民心便是。
于谦认识这位县太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此人名叫荣德仁,陕西行都司西宁人,正统十三年的进士,正统十四年春,到了九龙府做了推官,景泰年间降任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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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认识他,是因为当初此人离京的时候,于谦还见过他一面。
那时候于谦已经回到了兵部主持兵部事,这荣德仁还给于谦抵过拜帖。
于谦认识荣德仁,可是荣德仁不认识于谦。
“姚方伯,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好准备准备,招待一番。”荣德仁奔着姚龙就去见礼。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连于谦都愣住了,这位当初中了进士给他递过拜帖的荣德仁居然不认识他?
大约是这些年养尊处优,于谦也是胖了许多。
荣德仁稍微有点眼力价儿,就能看出来正中间的那位才是正主。
奈何荣德仁看到姚龙,就跟抓住了上天的绳索一样,眼里再容不得别人了。
姚龙一言不发,这个礼,他受不住。
朱祁玉打量了下尖嘴猴腮的荣德仁,又看向了江面。
荣德仁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稍微打量了一圈,才看到了那一把把六边形的一窝蜂,心头大惊!
“敢请问二位是…”荣德仁颇为奇怪的说道。
朱祁玉看着荣德仁问道:“这处设卡,你拿了多少好处?”
荣德仁暗道此人好没有教养,情浅言深的忌讳都不懂,颇为不耐的说道:“我哪里敢拿啊,我一分都没拿,你可不要凭白污人清白。”
这个时候荣德仁突然看到了金三的尸首,看着那心口大开的模样,终于愕然。
这个恶霸,就这么被人打死了?
“你为何纵容他们在此设卡?”朱祁玉再次问道。
荣德仁勐地摇头说道:“瞧您这话说的。我能管得住他们呐?人家是金溪陆氏家里看门狗,我打狗不得看主人?”
“我倒是想上到奏疏,可是朝士半江西,我这奏疏递上去了,怕是还没掀起什么浪花来,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荣德仁不知道朱祁玉的身份,但也知道了,面前这位是贵人。
朱祁玉在九江府驻跸甘棠别苑的事儿,朝中知道的人多,可是江西地面知道的缺少,这就是典型的信息差。
姚龙和杨翰只要不多嘴,江西地面也就知道九江府来了贵人,至于有多贵,那就不晓得了。
“你贪了多少钱?”朱祁玉又问了一句。
荣德仁斟酌了一番说道:“一共就不到三千两银子。”
“拿了吧。”朱祁玉看了眼卢忠,又看了眼荣德仁,走过了荣德仁身边时候说道:“朕给你留个全尸。”
朕?
朕!
九江府的贵人是大明皇帝?
荣德仁被缇骑摁倒的时候,面色金黄,如丧考妣。
他知道,他死定了。
按照大明在景泰二年制定的《宪纲事类》九十五条,贪百两罢免,贪三百两革除功名,贪五百两流放,贪一千两杀,贪五千两籍家,全族流放的标准,荣德仁按律当杀。
给个体面,就不斩首示众了,挂在通惠河上,以儆效尤。
朱祁玉回头看了一眼荣德仁说道:“没事,黄泉路上,陪你的人很多,不用如此担心。”
湖口县的堵船盛景已经消失不见,于谦年岁有些大了,回九江府的路上,朱祁玉并没有站在甲板上吹风,而是到了船仓之内。
朱祁玉看着窗外说道:“于少保,朕心中有惑。”
“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宋有志之士如过江之鲫,为何宋独取弱民之道?”
毫无疑问,两宋的弱民之道是极其鼎盛的,建立在乡村户和坊郭户的户制之上,驱赶失地佃户入城当牛做马,不立田制,售卖官田,在朝政上以重文轻武,以文驭武,最终造成了国力孱弱。
说到底,两宋的孱弱,完全是走的弱民之道。
两宋士大夫那么多,他们就看不到吗?
于谦想了想,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商君书》曰: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陛下,北宋与辽国签订了澶渊之盟后,辽国有助军旅之费,极其富裕,但是辽国仍然继续极尽朘剥百姓,让百姓始终羸弱。”
“若有战且战败,这辽国的肉食者们可以西进,也可以投降北宋,但是这羸弱的百姓就没法跑了,只能死战到底。”
“若是让老百姓们吃饱了喝足,还有动力南下劫掠北宋吗?”
朱祁玉陡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于谦,勐地坐直了身子,满是疑惑的说道:“不对啊,商鞅变法不是奖耕战吗?”
“朕记得当时关中的土地都不够分了,只能分到关外去,老秦人们还闹了很大的意见。”
“若都是弱民之法,为何秦强宋弱呢?”
于谦摇头说道:“弱民之说本就是荒谬,而《商君书》二十卷《弱民》,本就是后人托名附会所做罢了。”
“况且…秦将公田奖励耕战,宋将公田卖售获利,好不容易有个公田法,执行了四年,就暗然退场了。”
商鞅本人到底有没有弱民?于谦没有讨论,他不能欺君,不知道的不能乱说,但是后人提炼出来的这《弱民》篇,可谓是贻害无穷。
两宋始终践行弱民之国策,刻意制造贫民。
朱祁玉靠在了椅背上说道:“怪不得金人能把开封做都城,完颜家压根就不怕老赵家打回去。”
“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啊。”
于谦往前凑了凑说道:“陛下,臣以为弱民之策不可取,纵观长史,最能打的多为有常产者。”
第七百二十一章 大明,向来重信守诺!
于谦说最能打的都是有常产者。
在秦时,有常产者叫老秦人,以军功爵名田地主组成,这些老秦人第一次帮大秦统一天下,第二次帮大汉统一天下。
而在魏晋南北朝不断的大思辨中,以均田制的田制为基础,建立的府兵制平推了天下,这些人在两汉、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候叫良家子。
到了宋朝时候呢?
宋朝遍地都是失地的百姓,造反的百姓,宋廷只能招安设立厢军安置,这厢军冗员,变成了大宋朝的心腹大患。
百姓无恒产便无恒心,今日事宋辽,明日事金元,宋来投宋,辽来投辽,金来投金,元来投元,反反复复。
到了大明,有恒产者换成了世袭军户和卫所,虽然卫所败坏,但是逐渐从三边到六边,最后到九边,还是保留下来了一部分的军户。
一直到了明末的时候,依旧流传着一句话叫得三边(陕甘宁)者得天下。
明末大明军队的战斗力并不疲软,甚至有粮饷给够神仙干碎的说法。
朱祁玉颇为肯定的说道:“弱民之法不可取,那驭民五术,于少保又以为如何呢?”
于谦眉头紧蹙的问道:“什么是,驭民五术?”
“于少保不知道什么是驭民五术?”
于谦十分确认的说道:“不知道。”
朱祁玉认真的回想了下说道:“一曰愚、二曰弱、三曰贫、四曰辱、五曰疲,此乃驭民五术也。”
于谦听完打了个寒颤说道:“陛下是看商君书得到此五术吗?”
朱祁玉否认道:“那倒不是,商君书二十四篇,朕每一篇都看完了,而且读了许多遍,并未得到此五术的根由。”
朱祁玉专门看过《商君书》,这书共二十九篇,散迭五篇,只剩下二十四篇。
而这二十四篇里,大多数都讲秦国为何变法,秦国为何要奖励耕战、秦政令的诠释、和变法之中的思辨。
于谦疑惑的问道:“陛下,那是谁跟陛下您说的这个?”
朱祁玉摇头说道:“一方外之人闲谈,偶尔被缇骑听闻奏禀,朕亦不知其人。”
于谦这才非常遗憾的说道:“陛下,臣以为谁对陛下言此治国,此人当送解刳院,家卷送于倭国,让他的家卷亲眼看看、亲身经历一下,这驭民五术的下场便是。”
“简直是荒谬。”
朱祁玉点头说道:“朕也觉得荒诞无比,让大明朝多数的百姓愚钝、忙碌、贫穷、屈辱、劳累,那还能有今日之大明?若是秦汉隋唐明皆依此法,那安有两三百年国运乎?”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朱祁玉都找不到这驭民五术的合理性。
即便是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而言,这驭民五术,有一点合理之处?
把百姓都逼到不穿鞋的时候,闯进京师,剁了他的脑袋?
从最功利的角度而言,百姓闹出了民乱,尤其是像福建邓茂七叶宗留等百万之众的民乱,作为皇帝,那也是要对福建诸府免赋三年,恢复生产,朝廷收不到税赋的。
拆了地基建高楼,这楼不就轰然崩塌吗?
于谦颇为认真的说道:“《商君书》本身就是后世掇商君余论,以成是编。”
“就结果而言,秦国若是真以这狗屁不通的驭民五术为基准,进行变法,那秦国还能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天下耶?早就被秦人自己给推翻了。”
“再说了,在先秦之时,今日百姓,古之黔首,那时候能称的上民的又有几人?”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街头巷尾的茶肆不求甚解之言,臣以为陛下不应放在心上,不过是摇唇鼓舌,蛊惑人心之说。”
“三国时,汉昭烈皇帝留遗诏训后主曰:可读汉书、礼记,间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博百家之长,方为治国之道。”
于谦真的很尽心的在辅左陛下,他虽然不知道陛下从哪里读来的这等邪门歪道,但是中原王朝历经风风雨雨,时至今日,有些颠不破的公理,比如术不如道。
即便是这驭民五术是真的,也不应采纳才是,那是真正的亡国之术。
于谦尤其擅长国家之制,但凡是使用所谓的驭民五术,社会必然停滞不前。
反之,但凡是社会仍在发展,甚至快速发展,则所谓的驭民五术,不过是一些酸腐文人从旧书堆里刨出来,拾掇拾掇,胡言乱语之谈,不足为信。
于谦再次开口说道:“陛下,劳无所获使百姓逃田、八议践法使纲纪失常、明知冗疾而不去治理、礼乐崩坏而不闻不问等等,这才是亡国之弊。”
在景泰年间,你甚至可以讨论亡国之征,亡国之弊,亡国之君,亡国都可以谈,还有什么不可以谈呢?
因为在正统十四年,大明差点就亡国了,亡国近在迟尺。
朱祁玉和于谦聊了许多,逐渐解开了心中的疑惑,两宋不是没有人看到弱民之道不可取,可是形成了路径依赖之后,就再也难以摆脱了。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再次变得忙碌了起来,长江,通衢九省的水路,沿途关卡遍布,几大支流也是如此。
徐有贞可以解决自然的拥塞,但是他解决不了行政上的壅积。
朱祁玉可以。
朱祁玉在九江府下了圣旨,责令各府州县自查的同时,还在南京、松江府这两个地方的港口,设立了登闻鼓,并且责令应天巡抚和松江巡抚定期流调,探访民情,并将其纳入了考成法之内。
如此这般,通衢九省之地的长江,才有可能真正的变成通途。
在大明,没有人把大明皇帝的圣旨当做玩笑,陛下的信誉极好,说到,必然做到。
偷偷继续设卡,没关系,只要被大明的缇骑、御史、府州县事、登闻鼓院奏禀到了朝堂之上,朱祁玉自然会嘉纳善款的。
鸡笼岛的树还很多,需要的缺口也很大。
闲来无事,朱祁玉来到了甘棠湖边,天朗气清,天高云澹,朱祁玉踏着木质的栈桥,来到了湖心亭之内。
湖心亭大约有五丈,中间有八角亭供人休息,这地方慢满满的都是钓位。
钓鱼,是朱祁玉的爱好。
冉思娘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看着高婕妤坐在亭子里抚琴唱曲。
琴声美、歌声美、人也美,但是陛下的注意力始终在湖面的鱼漂之上。
确切的说,陛下在思考些什么,即便是鱼咬了钩,也是不为所动,半天不甩一杆。
“妹妹。”冉思娘打断了高婕妤抚琴。
高婕妤琴声一停,疑惑的问道:“姐姐,是我弹错了吗?”
冉思娘看着高婕妤一脸紧张的神情,笑着说道:“我不通音律,并不知道你弹错了没有。我这里有几样东西,你拿着。”
高婕妤拿起了手中的三件渔具,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
“你让陛下告诉你。”冉思娘再次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带着笑容看着远处钓鱼的陛下。
高婕妤这才向着钓鱼位上的皇帝走去,走过去的时候,兴安还低声禀报了一声。
“陛下,姐姐给了妾身几样东西,妾身不知道如何用,就来问陛下了。”高婕妤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讨好。
朱祁玉看到高婕妤手里拿的东西,也是一乐说道:“这两个是钓虾笼,这两个是地笼,都是钓虾用的。”
“还给了你什么?”
“这个。”高婕妤打开了一个竹编的食盒,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动物的内脏,尤其是以肝脏居多。
朱祁玉看高婕妤一脸迷湖的样子,说道:“这些动物的内脏,都叫杂碎,一些地方会扔掉,一些地方也会食用,也叫下水,为何叫下水呢?”
“因为放到地笼或者钓虾笼里面,很容易就钓到了虾,鲜肝最好,切一小块,像这样,放在这个里面,扔进水里便是。”
“下了水能掉到鱼鳖,所以就叫下水了。”
朱祁玉演示了一遍,高婕妤看着那鲜红色的肝,甚至还有些血,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但也是小心的切了一小块,放在了虾笼的圆盘上,固定好。
“真的有虾耶!”高婕妤第一次钓虾,第一笼就有四个虾在钓虾笼里,甚至有些微红,看到了有虾之后,高婕妤脸上笑开了花。
朱祁玉笑着说道:“三皇子他外公唐兴,唐指挥,就时常用这种钓虾笼钓虾,不过他都是在海中岛上钓虾,那个头更大。”
“如果没有了饵,就把活虾切一下也可以钓。”
“兴安,拿桶来。”
兴安看着那爬来爬去的虾,颇为无奈的说道:“臣忘记带…放在那边了,这就去拿。”
兴安为何不带桶?这不能怪兴安不周到。
陛下每次垂钓,都是一条没有,拿桶干什么?
陛下的确是来钓鱼的,但老是钓不到,久而久之,兴安也看出来了,陛下就是借着钓鱼的名头,来水边静静心罢了。
“哇!这么多!”起地笼的时候,高婕妤发出了惊呼声,一个地笼里面,至少又十几只河虾,大概巴掌大小。
“这甘棠湖都是山泉,水质极佳,却被陆来宣自己霸占,百姓等闲靠近不得。”朱祁玉看着那么大个头的虾,摇头说道。
甘棠别苑是金溪陆氏的产业,这甘棠湖是陆氏戏水之地。
高婕妤没有接话,只是一只一只的取着虾,想着晚上的时候,给陛下弄个韭菜炒虾仁。
一个小黄门将一封金字牌急件交给了兴安,兴安一看抬头说道:“陛下,两广巡抚陈汝言来了塘报!”
朱祁玉接过了塘报打开一看,认真的看了起来。
“叫于少保,取堪舆图,再把魏国公徐承宗、四威团营指挥使陶瑾叫来。”朱祁玉站起身来,向着栈桥而去。
高婕妤看着陛下的背影,有些失魂落魄的低声说道:“诶…”
冉思娘睁开了眼,摇头说道:“陛下有正事要忙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打搅陛下,汪皇后都不会去惊扰的。”
“陛下这一忙,又要好久了。”高婕妤有些失望的说道。
冉思娘倒是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事,陛下人不在京师,即便是有事,也不会太忙。”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陛下不会忙到连…让她高婕妤侍寝的机会都没有!
高婕妤脸色稍微红了下,没出声,愣愣的整理着手中的河虾。
陈汝言,原兵部尚书,在江渊屡次立功、陛下要亲征平叛的时候,陈汝言没有恋权,而是选择了让贤,自此之后,陈汝言就是陈爱卿了。
陈汝言被朱祁玉派往了广州做两广巡抚,主持广州市舶司事宜,眼下传来了塘报,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朱祁玉将塘报放在桌上说道:“黎宜民发动了宫变,杀掉了安南王黎濬和黎越僭朝的太后阮氏英,自立为帝。”
“眼下,无数难民涌向边关,陈汝言问策。”
于谦拿起了塘报看了片刻说道:“不能让他们入我大明之境,当初黎越僭朝,自立为王之时,先帝与安南国王有盟定,这是违约。”
“陛下宽仁,不忍心看到如此人间炼狱,臣以为倒是可以让女子入关,至两广安置。”
难民,什么是难民?
因为外来侵略、占领、内乱等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人叫难民。
眼下能跑的都是什么人?
在黎越僭朝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让他们入关,那就是给大明自己找麻烦,不事生产,还要这要那,在僭朝当惯了爷,到了大明也要当爷的主儿。
大明的爷都多到要清理一下的地步,把这群家伙弄过来作甚?
陛下仁善,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让女子入关,仁至义尽了。
徐承宗看完了塘报,犹豫了下说道:“黎越僭朝的几位旧臣,请大明天军前往戡乱,陛下臣以为这事儿,不能答应。”
“咱大明,向来重信守诺!”
“依照先帝盟约,国事自决,大明不好随意插手,臣以为看看再说?”
朱祁玉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嗯,魏国公所言极是,朕也是认为,看看再说,于少保觉得呢?”
“看看再说。”于谦也不是很在意的说道。
眼下的黎越僭朝,还不够乱,眼下就是废太子篡位杀了九岁的小皇帝和太后而已,随着黎越僭朝的天灾人祸愈演愈烈,大明才好插手。
否则,大明就是救了这交趾的百姓,交趾的百姓也不感谢大明。
就像永乐年间统治交趾一样。
让他们再乱一点才好。
交趾刚刚发生了旱灾,今年又大量出口大明粮食,朝中又是各种野心家野心勃勃,交趾会好生乱上一番,到那时,才是大明出手的时候。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大明水师需磨砺,可从交趾起
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
如此方为正统。
朱祁玉、于谦和徐承宗都认为要再等一等,等什么?
等此时的安南国变得上政昏暗,下官残虐,黎庶倒悬,生民涂炭,百姓填于沟壑,道路交横豺虎,白骨曝于原野,死者望于道路。
穷饿无告,苦不聊生,人民已有与日偕亡之心之时,方才是大明朝出手的时候。
能等得到吗?
近在眼前。
大明想要持久稳定的统治交趾,将交趾彻底纳入大明的四方之地,就需要如此。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黎宜民虽然杀了他弟弟和太后,但是黎宜民还是坐不稳王位啊,他可以谋朝篡位,别人自然也可以,那些个宗亲,啧啧。”
“给那个逃到交趾的柳溥传个消息,让他好生支持黎宜民,坐稳王位。”
柳溥何许人也?
柳溥,大明安远侯,在正统年间随兵部尚书王骥三征麓川,而后进太子太师、总神机营兼掌右军都督府事,任广西总兵官,镇守广西。
在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稽戾王兵败后,会昌伯孙忠多次上奏请旨令柳溥回京,任京营副总兵,京师之战在即,朱祁玉否了会昌伯孙忠的提议,专心应战。
景泰元年,会昌伯府再上奏,以于谦兵权过重恐为祸乱之始为由,再请柳溥回京,朱祁玉问于谦意,于谦表示了同意。
但是朱祁玉又一次否决。
景泰三年,南衙僭朝作乱,柳溥在广州府响应叛乱。
景泰三年冬,朱祁玉平定南衙僭朝叛逆,柳溥不敌宁阳侯陈懋自广州府逃往了交趾,至黎越僭朝任事至今。
徐承宗满是疑惑的问道:“陛下,为何要让柳溥支持黎宜民呢?”
于谦摇头说道:“因为黎宜民自己坐不稳王位,陛下给他找个助力,唯有朝堂是两虎相争,交趾局势才会更加糜烂。”
“斗蛐蛐的时候,一方势过强,则必然快速落败,那斗胜的那一方,多数都不会受伤,甚至更加凶狠。”
徐承宗愣愣的看着于谦说道:“原来于少保还会斗蛐蛐。”
朱祁玉接过了话茬,笑着说道:“宣德年间为官,都会斗蛐蛐的。”
一如景泰年间,朝堂都是钓鱼老一样。
“那柳溥肯听话吗?”徐承宗有些担心的说道:“此人无君无父,悍然叛逆,有不臣之心,方才逃难交趾,有今日的下场。此时,让此人支持黎宜民,他不肯听怎么办?”
朱祁玉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堪舆图说道:“他会听的,他母亲融国夫人还建在,人在交趾的柳溥,常与其母亲通信,朕给他下旨,他不听,他母亲的话,他多少还能听得进去。”
“柳溥在交趾扎不下根的。”
徐承宗了然,他是勋贵,他知道陛下说的有理。
柳溥的父亲柳升是一员悍将,在永乐五年,柳升俘虏了黎越僭朝的黎季嫠父子二人,因此封伯,随后再征鞑靼,因此封侯。
柳溥家以俘虏黎越僭朝的祖宗获封世侯,柳溥在交趾能扎的下根才是怪事。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以柳溥之能,在黎越僭朝也算是人中龙凤,支持黎宜民完全足够了。”
“臣担心,养虎为患。”
会昌伯孙忠提议让柳溥任京师副总兵,于谦同意,就是知道柳溥的才能,而柳溥对陛下的怨恨,也是来源于此。
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论带兵打仗,他柳溥怎么比不过一个阶下囚石亨?
柳溥怀恨在心,最终,在孙继宗的挑唆下,悍然叛逆。
万一柳溥借着黎宜民这废太子的名号,真的在交趾戡乱,一千五百万口、遍地良田、刚刚吞并了占城的黎越僭朝,岂不是要成为大明开海路上的绊脚石?
“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徐承宗心有余季的说道。
南衙僭朝在陛下面前,不堪一击,可是那是在陛下面前。
交趾一群什么臭鱼烂虾,一旦柳溥真的起了势,甚至可能成为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要知道黎越僭朝可是在麓川称王称霸,甚至摁着几个小国朝贡。
朱祁玉沉吟了片刻说道:“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外部矛盾外部解决,倘若建功于大明有益,朕可以原谅他的叛逆,封海外侯。”
“倘若不肯与大明步调一致,柳溥就是大明水师的磨刀石。”
海外侯,就是之前徐承宗曾经承诺给费亦应和棠越鲍氏的鲍志敏两个商总的海外勋贵。(377章)
在大明四方之地,海外侯与平民无二,并非勋贵,也无特权,但是在海外,可世袭罔替,乃是正经的侯爷。
朱祁玉看着南方说道:“这么些年了,柳溥倘若仍不知悔改,不知天命,那就不能怪朕无情了。”
朱祁玉甚至拉下了作为皇帝的脸面,原谅柳溥的叛逆,倘若柳溥仍然不知悔改,他黎越僭朝有千五百万口,大明有万万口。
大明水师需磨砺,可从交趾起。
他坐直了身子,拿出了许久之前就准备好的委任令,按个朱批落印说道:“令宁阳侯陈懋从北衙至南衙,任征夷将军,文安侯少保于谦总督军务。”
“番都指挥马云任左副将军,南京刑部右侍郎林聪参赞军务,大明水师枕戈待旦;”
“定西候、两广总兵官蒋琬为右副将军,为前锋,兵部尚书、两广巡抚陈汝言参赞军务,屯兵镇南关,准备入越;”
“令黔国公、云南都督同知沐璘为左参将,云贵巡抚姚夔参赞军务,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介入交趾战事,防备麓川作乱。”
“此战,事关大明百年国运,诸君共勉!”
“臣遵旨。”于谦俯首领命。
徐承宗有些落寞,本来这种征伐交趾,他这个武勋世公,魏国公不是应该首当其冲吗?
可是他疏于战阵,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却只能看着他熘走。
朱祁玉看着徐承宗说道:“魏国公你扈从朕前往广州府,御前听令。”
大明国战我参与,徐承宗左右无事,还不如跟着一起去广州,大家都沾沾光,立功不立功那倒其次,去镀镀金,很有必要。
倘若,万一败了呢?
徐承宗这个御前听令,就很值得商榷了。
徐承宗面露狂喜,俯首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联系柳溥的事儿,交给臣吧,别的不敢说,在交趾那边联系个人,还是很简单的!”
论打仗,徐承宗不在行,可是论这做买卖,徐承宗还是很有心得,他在交趾也有买卖,联系个人,十分简单。
既然陛下带着他去蹭战功,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蹭来的战功对徐承宗这等一门两公而言,没什么用,大明不可能封他做异姓王。
但哪怕是蹭来的战功,那也有面!
哪怕是领个银光闪闪的头功牌,那也是魏国公府在为大明效力!
朱祁玉点头,算是把联系人的事,交给了徐承宗去处理。
徐承宗就不担心大明皇帝一旦战败,拿他背锅吗?
不担心,因为他不觉得陛下会输。
陛下除了德胜门夺旗外,从不亲自指挥任何战斗,这就是徐承宗信心的源头。
陛下前往前线,都是以鼓舞士气,保障后勤为主,顺便调节缓和众将领的矛盾,防止互相掣肘。
“明日动身回南衙。”朱祁玉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着兴安说道。
驻跸江西,是为了对付学阀,在江西推广农庄法。
回到南衙之后,朱祁玉将会择机前往广州府,亲自主持收复交趾战事。
交趾局势全面恶化,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
次日的清晨,天空飘起了雨夹雪,没过多久,就变了雪,石钟山白雪皑皑,玉树琼枝,景致动人。
朱祁玉离开之后,甘棠别苑将会重新恢复为景星书院,成为九江府官办书院。
在教授的内容上,也会做出一些改变,算学的比例会加重的同时,大明也开设了海事学堂、天文学堂以及工匠学堂。
朱祁玉的船从九江府的浔阳水驿出发,过雷港水驿并未驻跸,直接到了池州府外的池口水驿驻跸,补充水食之后,再次顺流而下,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朱祁玉就从九江府赶回了南京。
回到南京之后,应天巡抚李贤接驾,至南湖别苑。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这本奏疏,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李宾言、雷俊泰被浙江巡抚张嵚给告了,说两人在松江府疑似贪腐,请陛下严查。
并不是大明的移民税之事。
这件事虽然是叶衷行出面在办,但是和李宾言没有多大关系,走的账目也是松江府市舶司的账。
而且朱祁玉明晃晃的在新港观澜阁,为外逃的富户们践行,大多数人也都知道了,这移民税是陛下在收,甚至和朝廷分账。
这是一种税,即便是收了八成的税,也没有人觉得昂贵。
连外逃的富户都不嫌贵,谁还会嫌贵呢?
李宾言和雷俊泰之所以被告,是因为松江府造船厂附近出现了一大批的船贩子,这些船户在松江府造船厂定了船之后,转手加价卖给购船的商贾。
翻译翻译,就是黄牛。
在松江造船厂订船,至少排期六个月到一年的时间。
而在船贩子手中,则可以立刻拿到船或者等一两个月,就拿到想要的船。
浙江巡抚张嵚觉得,这是李宾言和雷俊泰两个人养的船贩子,是为了自己贪腐牟利,以权谋私。
李宾言和雷俊泰上奏陈情,言并非不知情,而是无奈至极,松江府已经清查了许多次,在松江市舶司已经没有了船贩子,但是这帮船贩子,都是将船送至宁波市舶司交割,松江府也无能为力。
这吵了两轮之后,这奏疏就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这船贩子为何专门做松江造船厂的生意?松江府那么多造船厂咧。”朱祁玉有些奇怪的说道。
兴安瞧了一眼,翻了翻手掏出了厚重的备忘录翻动了片刻说道:“只有松江造船厂的船需要排期六个月,其他船厂都不用排这么久,船贩子都是走量的买卖,他们最识货,知道哪里的船好,不会压在手里。”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李巡抚设立的匠城,匠人们肯下力气,这船做的又快又好,今年光是船塘就加了九塘,却依旧不够。”
“而且根据松江船厂志来看,同样是三桅船,松江造船厂的设计更加合理,跑得快、还装的多,抗风浪强,不容易沉,还耐腐耐蚀,用两年拆板,一条船虫都没有,就是桐油抹的好。”
“这一艘三桅大船,就是大十几万银币的货,越大的船,船值钱货也值钱,商贾宁愿等一等,加一加价,也不愿意买破船。”
兴安的这本厚重的备忘录里什么都有,防止陛下问起的时候,他一问三不知。
朱祁玉是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即便是在松江府,其实也不清楚,商贾为了抢松江造船厂的船,都闹到了何等地步。
兴安合上了备忘录,想了想说道:“九月初,浙江巡抚张嵚亲自到了一趟松江府,想取取经,结果李巡抚却是敝帚自珍,一问三不知,就是不肯说。”
“哦?两个人还闹了这么一出。”朱祁玉再看看手中的奏疏,张嵚弹劾李宾言贪腐钜万是假,逼得李宾言分享松江府成功经验为真。
朱祁玉再认真的品了品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笑着说道:“船贩子这个事,怕不是浙江巡抚张嵚,给咱们的李爱卿上的眼药啊。”
船贩子倒腾船这件事,其实很好办,而且一办一个准。
谁定的船,船契上就是谁的名字,直接就从行政上卡死了船贩子的路,现在的问题是,船贩子可以到宁波市舶司去搞定船契。
张嵚不用刻意去做这件事,只需要装不知道便是。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啧啧,真的是云里雾里的过招啊,下敕给李宾言不要再藏着掖着了。”
“他想要维持松江府的区位优势,朕当然明白,但是也要给浙江留口饭吃不是?”
松江府的发展,谁不眼红?
朱祁玉都眼红!
张嵚不是要取代松江府的位置,他想要的是匠城的发展经验,这是好事,这是在提高大明的生产力。
李宾言现在是松江巡抚,他要做的就是对松江府负责,不肯分享,维持区位优势,倒也无可厚非。
兴安将两封书信递给了陛下说道:“陛下,魏国公写好了给柳溥的信,请陛下御览。”
“还有这是英国公张懋的请战书,愿降等千户征交趾,以谢天恩。”
九岁继承了英国公的张懋,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从十五岁全优从讲武堂毕业至开平卫,戍边已经三年之久。
英国公张辅以平定安南为功劳封公,朱祁玉并没有因为土木堡天变之事,为难英国公府。
所以张懋要谢天恩。
第七百二十三章 用爱消灭仇恨
朱祁玉愿意看到地方之间的竞争,卷来卷去。
要知道官员之间的竞争是零和博弈,参与的各方,在严酷的竞争中,一方得利另一方必然受损,整个社会的利益不会增加一丝一毫。
零和博弈之中,参加游戏的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永远为“零”,故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
在零和博弈之下,因为官员的晋级名额有限,必然导致地方官员的短视,只看短期的利益,而置长远的发展于不顾。
虽然地方之间的竞争,不利于形成统一市场,会导致整体效率低下,但是在一个百舸争流的时代,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发展模式不同,有利于竞争,有利于试错,对长远是有利的。
统一的大市场,会导致垄断,容易造成僵化。
在不进则退的官场里,地方与地方的竞争,可以实质性的形成一种末尾淘汰制度,迫使地方衙门必须想方设法的做出改变。
朱祁玉朱批,让李宾言对松江府的发展方式进行经验分享,是对李宾言的不公平,可是李宾言占据了松江府的天时地利人和,对其他人而言,也是不公平。
“朝中对朕这次动武,没人骂两句吗?”朱祁玉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这次动兵,居然没收到骂他亡国之君的奏疏,着实有些反常。
蛮夷朝贡乃洪武祖制,间有未顺。
驭夷狄之道,守备为先,征讨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
当修文德以来之,遣使以喻之,彼将畏威怀德,莫不率服矣,何劳勤兵于远哉?
羁縻之道,服而赦之,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
修文德以来之道,可是大明的政治正确。
这是洪武年间形成的祖宗成法,朱祁玉眼瞅着又要对安南的黎越僭朝动手,朝中居然没有反对意见?
就是把太祖高皇帝拿出来说一说也是应该。
朝中的鸽派呢?
“没有。”兴安也颇为奇怪的说道:“怪哉。”
宣府之战中,也先不甘失败,不顾天时,在春天动武,不顾宣府易守难攻的地利,不顾瓦剌人京师之战新败士气不振,要奇袭大明宣府重镇,非要在宣府和大明新皇帝碰一碰。
大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大明新胜士气如虹,就这,朝中反对宣府之战的也有的,希望通过遣使言和来保证边方安稳。
眼下朱祁玉又要兴刀兵,下达了一连串的委任,居然一本反对的奏疏都没收到,实在是有些奇怪。
这些文臣朝士们,多少不准备几句:国虽大好战必亡;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
朱祁玉都会整了!
朝中的鸽派去哪里了?
兴安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那是交趾十五府啊,是大明确确实实丢到的土地,永乐年间,武威煊赫,到了宣德年间,忽闻大明军无以为继,屡战屡败,不得不退出交趾,复认安南。”
朱祁玉了然,退出交趾,复认安南,那是烙印在大明身上的一道深深的烙印,是一道耻辱,是不能谈及的过往,是仁宣之治上的一道伤疤。
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的仁宣之治中,夹杂着如此一道耻辱,实在是让大明所有人,念头无法通达。
很简单,黎越僭朝黎氏称帝,黎朝开国皇帝黎利,自称越太祖,大明怎么称呼?只能以安南王称呼。
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大明眼下兵强马壮,而且皇帝开海以来,但求共赢不求私享,只营水师不言商贸的开海政策下,再次郡县安南,是迟早之事。
再言和不言战,说什么用爱消灭仇恨这种鬼把戏,着实是有些可笑了。
即便是从最功利的角度而言,打交趾,有利于开海,即便是学阀出身的朝士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陛下,其实臣以为还有一方面原因。”兴安斟酌了一番说道:“朝臣们都知道陛下打仗,那讲究一个料敌从宽,陛下登极以来,未闻败,只闻胜。”
“世局常迷乱,国事多艰难,胜仗可解百般愁啊。”
兴安这个思路,朱祁玉也是颇为认同,他点头说道:“秦自商鞅变法后国势渐强,但是依旧不敢言战,直到赵国侵卫国,魏武卒精锐尽出围困邯郸之际,秦孝公力排众议,出兵夺回秦人心心念念的河西之地,秦人才知大秦可胜。”
“秦孝公薨,秦惠文王继位,公孙衍佩五国相印,合纵伐秦,甚至连他们鄙视的义渠国都联合在内,却被秦国在函谷关打的溃不成军,大败而回,自此秦国再不怕所谓的合纵之术,知一统天下可期。”
秦惠文王和秦庄襄王期间,苏秦等人多次合纵,共谋伐秦,但是效果甚微,大军集结则秦军避让,大军散,则秦军得寸进尺,如此反复,六国疲惫。
朱祁玉继续说道:“秦武王举鼎而亡,秦昭襄王继位,三伐齐楚魏,长平之战大败赵军,灭东周,迎九鼎,秦人知东出鲸吞天下可定。”
“至始皇帝时,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自此百代皆行秦政制,千年咸用始皇心。”
朱祁玉的手指在桌子上飞快的敲动着,想了许久说道:“黎越僭朝越是不得人心,大明才能长久统治。”
“传旨李宾言在松江府明年的占城米增加三成,多囤些粮。”
“传旨陈汝言、定西候蒋琬,镇南关不容有失,若是失关,则提头来见。广州市舶司交趾一应商舶抽分减半,三年后复。”
“把徐承宗写的书信给朕拿来。”
朱祁玉思考良久之后,在书信上,又加了四个字:“莫要自误。”
朱祁玉朱批过的书信,被三名缇骑带着,乘船至广州府,而后有船送缇骑至安南国,通过徐承宗在安南国的关系,最终联系上了柳溥。
唐兴带着书信和两名缇骑,来到了柳溥在升龙城(今河内)位于还剑湖侧的宅院。
此时的还剑湖的岸边,依旧是绿树成荫。
黎越僭朝的开国王名叫黎利,相传黎利在造反之初得到了一把剑,名曰顺天,在跟大明博弈之后,终于建立了黎朝。
而后黎利泛舟绿水湖之时,一金龟从湖中探出了脑袋,对黎利说:敌人已经离开,把剑还我。
这顺天剑便应声落入湖中,这湖改为了还剑湖。
升龙城(今河内)是黎越僭朝的都城,围四十里,居五十万众,有内城、外城、草市等,与大明城池不同的是,这升龙城城内,奇臭无比。
显然升龙城,并没有完善的公共卫生体系,连防城都比不上,甚至连粪道主的营生,都没人做。
唐兴带好了口罩自言自语的说道:“真是好地方啊,撒把粮食,不管不顾,就能收成不少,这么好的地方,给这帮懒虫给种了,真的是太浪费了。”
“这就是柳溥在升龙城的家?住这种地方,亏他能待得住。”
柳溥在大明是世侯,只要不作乱,就是世袭罔替的武勋,他在京师的东城可是有一条街以安远侯府命名,可是他在升龙城的住宅,只是一个三进出的院落。
周围臭气熏天,秽物环绕。
柳溥知道改悔了吗?
唐兴在正厅见到了柳溥,过去那个壮汉,现在略微有了几分句偻,两鬓斑白,眼睛有些深陷,面露几分菜色,看起来有些虚弱。
“敢问天使高姓大名?”柳溥十分小心的问道。
唐兴大大咧咧的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免贵姓李,名宾言。”
“李巡抚?!”柳溥大惊失色,李宾言可是陛下的心腹,松江巡抚。
但是柳溥认真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李宾言大概只是同名同姓的缇骑罢了。
唐兴笑着说道:“非也,非也,柳溥,这是魏国公徐承宗给你的书信,有陛下朱批,看完之后,给某个答复。”
柳溥虽然还没看信,但是也多少知道了来意。
当柳溥看完了书信之后,已经是老泪纵横,拿着书信颤颤巍巍的面北而跪,恭恭敬敬的行了三拜五叩的大礼,长叹道:“陛下宽仁啊,罪臣,罪臣…”
柳溥已经说不出话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逃离广州府后,这些日子,过得多么的艰辛,忽然收到了皇帝的来信,并且劝谕他莫要自误,他知道,他这一生仅有的机会来了。
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若是柳溥在此战中立功,会将他的家人一起送到占城来,以海外世侯为继,这是何等的宽仁?
柳溥跪在地上,捧着书信,颤颤巍巍的说道:“即便是没有罪臣,陛下征伐交趾也只是废些功夫罢了。”
“你这会儿倒成了明白人了?”唐兴一乐,看着柳溥嗤笑的说道:“那会儿响应僭朝作乱之事,怎么不见你明白呢?”
“陛下的宽仁,不是对你的宽仁,你这丧家之犬,何德何能以承天恩?”
“陛下的宽仁,是对大明军士的,若是能让大明少死几百军士,善莫大焉。”
唐兴知道陛下的想法,陛下的宽仁是对大明军士的宽仁。
陛下只是想,能让大明大军少被埋伏几次;能让大明大军找到安营扎寨之地;能让大明大军减少伤亡;能让大明获胜的几率大上几分。
这原谅丧家之犬柳溥只是顺带手罢了。
当初备倭军和备操军进京之时,很多有婚约的军士,被退了婚,几个耆老丈人说的很明白,若是死了,女儿还能得到抚恤,若是没死,伤了,残了,耽误了女儿一辈子。
陛下有宽仁之心,不过不是对柳溥,而是对大明军士。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大明军士为何忠诚?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那也是宽仁。”柳溥将书信小心收好,颇为认真的说道:“罪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大明郡县安南,事后,自当以死酬天恩浩荡!”
蝼蚁且偷生,更何况他一个勋贵?
唐兴是不相信柳溥会以死谢恩,说说而已。
“眼下黎越僭朝是什么局势?”唐兴说起了正事,大明对交趾一直在刺探,可终究是管中窥豹。
柳溥叹气的说道:“一言难尽。”
“废太子谅山王黎宜民兵变,杀了安南国王和宣慈太后,但是他兵变虽成,朝中不服者广众。”
“倘若是只是杀了国王也就罢了,他还把宣慈太后给杀了。”
柳溥将其中事儿,一一道来。
安南国王黎邦基一岁登基,十二岁亲政,其实朝政一直把持在宣慈太后阮氏英的手中。
而阮氏英的父亲阮炽,是黎越僭朝的元国公。
主少国疑,大明经历过一次,黎越僭朝也在经历。
而黎越僭朝有一个世仇,那就是南边占城王国。
占城国王摩诃贲,趁着安南国内局势不稳,进攻黎朝,打下了好大的领土,黎越僭朝可谓是内忧外患。
垂帘听政的阮氏英先杀权臣郑可,再攻打占城王国,俘虏了占城国王摩诃贲,名声大噪,内外咸服。
“黎宜民这王位,坐不稳啊。”柳溥讲完了其中的缘由,感慨的说道。
唐兴再问道:“朝中何人反对黎宜民坐王位?”
柳溥知无不言,赶忙说道:“前任国王黎元龙有四个儿子,老大就是黎宜民,老二夭折,老三是刚被杀了的黎邦基,老四是黎思诚,这个老四在朝中名望极高。”
“那元国公阮炽公然支持老四坐王位,眼下乱的很。”
唐兴眉头紧蹙,他敏锐的把握住了重要的情报问道:“这个元国公阮炽,不是那个什么宣慈太后的爹吗?黎宜民把人家闺女外孙都杀了,怎么还留着这个元国公?”
柳溥叹息的说道:“黎宜民不敢。”
“不敢,不是不能对吧。”唐兴满脸古怪的确认道。
柳溥点头说道:“对,是不敢,黎宜民怕把元国公给杀了,举国造反,可是他不杀元国公,元国公要杀他啊!”
这可是黎越僭朝,这里的政斗,可不是大明那般软刀子不见血,这里的政斗,就是刀刀见血,拳拳到肉。
唐兴嗤笑的说道:“他都宫变了,还不杀干净,那不是找死吗?”
“投名状有了,借这个元国公人头一用!”
第七百二十四章 当街杀之
汉使向来以刚硬着称,且不说那久负盛名的张骞、班超、王玄策之人,这些都被人编纂成了话本,世人耳熟能详。
西汉时候有一个名叫罽宾国的地方,这里不属于西域都护府,距离长安两万两千里。
汉武帝时候,大汉通使罽宾国。
罽宾国的国王乌头劳,觉得大汉天兵不能至,就剽杀汉使,抢劫财物,后来乌头劳死后,儿子继位,大汉再遣使至罽宾国。
这次出使的是边关的一个都尉,姓文名忠。
这儿子和老爹一个性格,罽宾国王觉得汉使富裕,就想把汉使给杀了劫财。
都尉文忠不惯着他,直接把罽宾国的新王给杀了,另外立了一个王。
这就是汉使的做事风格。
什么时候汉使羸弱?
两宋。
王安石变法图强,宋神宗支持,轰轰烈烈的熙宁变法开始了。
而当时的大将王韶,作为新法的拥趸,任通远军知军事,对西夏展开了攻伐,扩土米脂、义合、浮图、葭芦、吴堡、安疆等寨。
熙河开边,为北宋扩地千里,建熙河路。
等到宋神宗死后,宋哲宗登极,高太后临朝称制,司马光、文彦博、刘挚等人把持朝纲。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返还熙河开边建立的熙河路给西夏。
司马光对付西夏:止有二策,一者返其侵疆,二者禁其私市。
朝中大臣吕大防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问司马光‘失桃兰之土,则他日陇蜀之患,不可不豫为之防?’
你现在软弱的割地,日后关陇地区再起兵患,该怎么办啊?
司马光恼羞成怒,吕大防立刻就被罢免,而后一贬再贬。
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安焘问司马光:自灵武以东,一直是中国故地,先帝兴问罪之师而收复,就这么送回去了?
而后安焘就变成了闲散职位,不再视事。
元右元年六月,西夏遣使问北宋朝廷索要兰州、米脂等地,在北宋的皇宫里,当着文武百官,西夏使者对着宋哲宗说道:“神宗自知错!”
一个蛮夷的使臣,在朝堂之上,对着中原王朝的皇帝,说你爹应该知错!
十一岁的宋哲宗受不了羞辱,起立变色,怒,甩手离开。
最终,司马光还是割让给西夏包括米脂、浮图、葭芦、安疆的四寨之地。
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割地之举,有没有让西夏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割地之举,只换来了西夏的轻视和鄙夷,曰:夏人得其地而不有,侮慢如前。
司马光在元右元年二月废除募役法、六月废将兵法、七月割让四寨、八月再废青苗法,九月病死,可谓是紧赶慢赶,不舍昼夜,在死前把王安石的新法,全部废除,司马光这才心满意足,死而瞑目。
唐兴作为天使,对这等修文德以来之道,用爱消除仇恨的鬼把戏,向来嗤之以鼻。
蛮夷者,畏威不畏德。
洪武年间的当务之急是打掉元昭宗的北元朝廷,证明天命所归,令天下慑服,保证南北皆为大明之土,防止分崩离析,才不得不修文德以来之道。
到了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郡县安南、任吕宋总督、六下西洋(第七次在宣德年间),哪有一丝修文德的意思?
唐兴是个武夫粗人,他可不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道理,虽然那些道理,真的很有道理。
在他看来,贯彻陛下的意志,才是武夫的第一要务!
陛下要让黎越僭朝彻底乱起来,那黎越僭朝就必须要乱起来,耶叔来了也不管用!
唐兴和柳溥交流了一下关于黎越僭朝的局势,才发现,这黎越僭朝本来就很乱,和倭国都差不多。
黎利建立了黎朝,黎元龙作为继任者死的不明不白,这兄弟阋墙的戏码已经上演,而朝中各个利益集团,各怀鬼胎。
以郑氏为首的武勋,把持军权;
以莫氏为首的士人,掌控朝政;
以阮氏为主的地主,掌控乡野。
想要让黎越僭朝彻底乱起来,那就得找到那个关键先生。
毫无疑问,此时黎越僭朝维稳的关键先生,就是这个元国公阮炽。
阮炽乃是广南阮氏家主,有阮主之称,横山以南顺化、广南之地都是阮氏的地盘,甚至囊括了部分占城的土地。
而阮氏的背后,还有一众大明庄园主的支持,也是出口粮食的主力。
阮炽的女儿阮氏英是宣慈太后,外孙黎濬(黎邦基)是国王,权势滔天,而黎宜民在宫变之后,杀掉了阮氏英,却留下了阮炽,目的就是维持朝中稳定。
阮炽就跟村里的耆老一样,负责调和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算是和事老的角色。
柳溥斟酌了一番说道:“要不我们和黎宜民商量下?如果有他控制的禁军配合,不愁杀不掉元国公。”
“需要吗?”唐兴满是疑惑的问道:“是这升龙城(河内)很复杂吗?满打满算才六十一条街,还没有匠城地势复杂啊。”
柳溥颇为犹豫的说道:“可是元国公住在皇城之内。”
升龙城的内城分为禁城和皇城,禁城就是安南国王住的地方,皇城是朝中贵戚住的地方。
坊墙高耸,有守卫巡逻,不是那么好进的。
柳溥虽然是黎朝的大要太尉,官居二品,但是并不视事,不掌兵权,所以在柳溥看来,这禁城难进。
唐兴笑着说道:“我又没说要偷袭,偷偷熘进去啊。”
“那要怎么杀?”柳溥满是不解的问道。
唐兴颇为肯定的说道:“当街杀之。”
“当街杀之?!”柳溥大骇,这离开大明才几年,大明的使臣都如此暴躁了?
唐兴点了点头,不由得想起了勐人袁彬,若是袁彬在此,直接闯进去,剁了阮炽的脑袋就行了。
唐兴点了一个位置说道:“柳溥,你来动手,我们暗中协助。”
“你手下还有二百余精兵追随你左右,都是你的嫡系,这次你负责拦截,然后当街诛杀阮炽,将脑袋带回禁城,扔到黎宜民面前。”
柳溥心惊,他从广州府逃离的时候,带了近五百的军士一起逃离,来到升龙城的时候,就只有三百人了,其他人都跑了。
这几年断断续续有人离开,眼下仅剩下二百亲卫,这些亲卫,是他最后的力量。
大明天使连这个都知道!
柳溥咬了咬牙说道:“设伏之地,自然是在皇城之内,你的人怎么进去?”
唐兴理所当然的说道:“走进去啊,不然呢?”
柳溥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我的人呢,怎么进去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唐兴再次说道。
柳溥见问不出什么,牙一咬说道:“后日早上上朝之时动手如何?!”
“嗯。”唐兴站起身来,离开了柳溥的家宅,走入了黑暗之中。
次日的傍晚,唐兴带着两个缇骑,还有刺探消息、深入虏营的墩台远侯等共计二十三人,换上了黎朝禁军的装扮,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守备森严的皇城之内。
唐兴等二十三众,可是地道的黎朝禁军,如假包换!
二十三人,人人都有有信牌,办理一个禁军的信牌,只要三枚银币。
如果想当个校尉,那就得十枚银币了。
官长门,是唐兴今天驻防的地方,一直到明天早上上朝之后,再次换防。
唐兴本来还担心柳溥会爽约,但是到了快要关城门的时候,柳溥带着二十余人,出现在了官长门。
柳溥也亲自到了。
“这眼瞅着日落西山,某还以为你不来了。”唐兴关上了官长门的城门,拍了拍柳溥的肩膀说道:“某还以为你到了黎朝,就变成了胆小鬼呢,到底还是大明武勋。”
“胆气还是有的。”
柳溥走进了城门还不敢置信的说道:“这个官长门是元国公阮炽上朝的必经之路,这官长门的防务,一直是他的心腹啊。”
“你们…你们…”
唐兴拿着手中的信牌敲了敲说道:“有道是有钱能使磨推鬼,陛下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五万银币,提督城门的的确是阮炽的心腹,可是也就三百枚银币,就把这信牌办好了。”
“信牌,真的!”
倭国京都府的银阁寺守备,只需要三枚银币就可以买通。
不过唐兴话没说全,陛下把钱给了徐承宗,是活动经费,唐兴是“主动请缨”。
唐兴继续说道:“明日城门一开,你带着二十余人直奔阮炽,其余人等,不用担心,杀完人之后,你的人趁乱换上衣服离开,衣服都给你的人准备好了。”
黎朝的官制,是全面彷照大明设立的,越人言:食既无冗,责实有归,大小相维,轻重相制。
而阮炽除了元国公的爵位外,还有太师官品。
阮炽该死吗?
站在大明的角度他该死,正统十二年,阮炽聚兵千余,立栅挑堑,占据广西凭祥县地方,杀三百余人,掠五百口。
两广官吏皆义愤填膺上奏请伐,最后王振下令:计议长策,严督所属,整兵防御,以防边民犯事。
这件事不了了之。
在唐兴看来,阮炽,十恶不赦,当诛!
阮炽的身边站着一男子,十五六岁的模样,器宇轩昂,半抬着头,眼神看着偌大的官长门,等待着上朝。
“那青年人是何人?居然站在阮炽的前面?”唐兴面露凝重的问道,此人虽然年纪尚幼,已然有了几分凌厉之气。
柳溥低声说道:“此人便是安南嘉王,也就是黎宜民的四弟,黎思诚,今年十六岁,内外皆称其贤王,手段非凡。”
“羽翼尚未丰满,若此人为王,黎朝必安,要将他一并铲除吗?”
唐兴摇头说道:“不用。”
陛下的目的是让黎朝乱起来,若是连黎思诚一起杀了,黎宜民岂不是坐稳皇位,白捡了便宜?
唐兴要平衡黎宜民和黎思诚,老大和老四之间的实力,让他们在朝堂上撕咬火并,而不是真的要扶持黎宜民坐稳王位。
“好。”
官长门在鼓声中缓缓打开,黎思诚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城门,阮炽慢了三步,也走向了官长门的城门。
就在黎思诚刚刚走出城门的时候,柳溥带着十余人突然冲了出来,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阮炽乱刀砍死在地。
柳溥浑身是血的提着阮炽的人头站了起来,看着惶恐不安的众多臣工,厉声说道:“看什么,奉命铲除乱臣贼子!上朝去!”
柳溥说完,提着脑袋向着昭阳殿而去。
邵阳殿大约等同于大明的奉天殿,乃是朝会所在。
柳溥就这样提着阮炽的脑袋,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大殿之内,没人敢拦,他将阮炽的脑袋往地上一扔,大声的说道:“圣上,乱臣已经伏诛!”
黎宜民勐地站了起来,大惊失色!
他从来没有下过要杀了阮炽的命令!
柳溥居然说是他下的命令!
柳溥冷眼看着黎宜民,他的身后是一众黎朝官吏。
若是这个时候黎宜民失口否认,他这个王位还有的坐吗?
在黎朝官吏看来,黎宜民就是典型的卸磨杀驴,谁还肯听?
黎宜民攥着拳头,看着柳溥,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柳太尉真是老骥伏枥,壮志未酬!”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是曹操的诗词,黎宜民学过汉学,也在升龙城的国子监读过书,他就是用典,告诉朝士,这是柳溥自己的决定。
但黎宜民并没有否认是他下的命令,也就是咬着承认了他下了令,诛杀逆贼。
黎思诚见状,面色潮红,往前站了一步大声的说道:“阮炽擅权开衅威逾人主,柄臣擅国违天逆理,专事阿党,利惑君心,阻塞义理之路,多不法罪,死有余辜!”
阮炽是黎思诚极其重要的支持力量。
尤其是黎宜民杀掉了阮炽的女儿太后和外孙之后,阮炽除了支持他黎思诚外,已经别无选择。
现在,阮炽被杀了,而且近乎于羞辱的方式,死在了官长门。
黎思诚很想发飙,但是眼下还不是时间,他羽翼尚未丰满。
而且最怪的是,什么时候黎宜民居然和柳溥搞到一起去了?
所以黎思诚只能选择暂时蛰伏,说阮炽该死,暂不发作。
黎宜民慢慢坐下,看着众多臣工,沉默了片刻说道:“谁还有异议?”
第七百二十五章 天下第三强军
柳溥,一个丧家之犬,因为谋反战败,叛逃到了黎越僭朝的大明人,带着怜悯的表情,看着月台之上的黎宜民和台下的黎思诚兄弟二人。
唐兴不懂,朱祁玉也不懂,因为他们都不是叛徒,而且还是忠于大明,并且致力于为大明发展,发光发热,不惜名,不惜身,为了照亮大明前进的路,殚精竭虑。
所以他们不懂叛徒。
柳溥最大的落差,并不是失去了世勋的地位,而是不再是大明人。
连他的孩子和他的部曲,也不再是大明人。
而魏国公徐承宗、大明皇帝朱批的书信,让柳溥拥有了新的身份,那就是大明的海外弃民。
海外弃民也是大明的弃民,只需要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来,在大明漫长的国运之中,未尝不会因为在海外卓越的贡献,再次成为真真正正的大明人。
这就有了一个念想,人一旦有了念想,就有了力量。
这就是柳溥从一个垂垂老矣、混吃等死,已经完全丧失了雄心壮志的老朽之人,忽然要亲自披挂上阵,剁掉阮炽头颅的原因。
柳溥现在可以用大明弃民的身份,高高在上的怜悯黎宜民和黎思诚,高他们这些黎越僭朝的勋贵们一头了。
一个没有文化基础,抄袭得到的政治制度,就如同浮萍无根一样。
黎朝的政治制度全面彷明,也拥有自己的武勋、文臣、士林、士族、六部等等,可是越看就越是东施效颦的笑话。
黎宜民居然可以带着一百人,就冲进了皇宫,杀死了很有名望的阮氏英和黎邦基,并且得到了政权。
而此时阮炽的脑袋就在大殿上摆着,为了不让这个僭越的朝廷毁于一旦,黎宜民和黎思诚,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满朝公卿,一声不吭。
黎宜民看了一圈,深切的感受了什么叫人走茶凉,带着几分庆幸的说道:“嗯,既然没有异议,元国公阮炽已经伏诛,那就以国公礼厚葬吧,礼部尽快出个谥号。”
对于黎宜民而言,他不敢杀阮炽,是怕举国皆反,他无法收拾局面。
但是阮炽已死,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至少目前没有发生,他暂时坐稳了王位。
柳溥站了出来,厉声说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大明陈重兵于镇南关,就连云贵的大明军队都有云集的动向,我们是不是应该商量下,如何对敌?”
黎宜民眉头紧皱的说道:“太尉思虑过甚,大明未必伐我。”
黎宜民曾经在万国荟上见过大明的皇帝,虽然大明皇帝没有明确的指示,于谦也一再否定,大明会在事后对他进行册封。
但是黎宜民认为,大明皇帝接见他,是一种默许。
“那万一呢?”柳溥看向了黎思诚。
老四黎思诚是公认的贤王,黎宜民一个谅山王宫变得位后,最有力的竞争者。
柳溥看这一眼,意思很明白,如果黎思诚像永乐年间那般求助大明,如果黎思诚对大明许下更丰厚的条件,来换取大明的册封。
大明真的派天兵来战,该怎么办?
要知道,黎宜民还能坐在月台之上,是因为他向大明发去了请求册封的国书,大明仍未回应,大家都在等大明的态度。
“看我作甚!”黎思诚大怒,一甩袖子说道:“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当真我会因为蜗角纷争,唯利是图的暗中勾结大明?”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黎越僭朝,国号大越,对外称安南,国中只有汉文汉字,对大明称臣纳贡。
但是黎朝僭越为皇帝,带十二旒冕,可谓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黎思诚之所以获得支持,就是他坚定的反对和大明媾和,力图成为麓川霸主,威压麓川诸国朝贡,成为小大明。
“就是看你一眼,那么大的反应做什么?”柳溥满不在乎的说道。
柳溥的目的就是四处拱火,他才懒得管自己做事的后果,大不了也就是烂命一条。
若为国事死,陛下不给他在英烈祠上名刻字,也会给他家卷大明人的身份,无论怎么算,都是大赚特赚。
“凡有国家,必有武备。常于农隙之时,且停不急之务。圣上,臣以为还是的建立京营,请敕旨建立升龙军!”柳溥大声的说道。
这就是柳溥为什么说黎朝是东施效颦,全面彷照大明制度,但是缺少了京营这一块极其重要的压舱石。
大明太祖高皇帝不建京营,是因为天下的军队都是忠于高皇帝的军队。
而到了太宗文皇帝,大明就建立了隶属于皇帝的班直军,京师三大营。
可是黎朝自始至终,都没有京营。
没有京营,就没有压舱石,所以黎朝这条船,总是从顶上漏水,搞个宫变,跟闹着玩一样。
黎宜民闻言,目露喜色说道:“太尉所言有理,可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众所周知,办事是需要花钱的。
钱从哪里来?
黎朝的户部在十五府建立了直属于朝廷的条条,户部清吏司。
而各地的户部清吏司又直接受制于地方的框框,也就是三司使。
黎朝的税赋因为阮氏、莫氏、郑氏占据多数良田,很难收上来,连年闹灾荒。
黎宜民没钱。
“要不让臣来?”柳溥试探性的问道。
练兵是需要一整套完善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基础的,比如眼下大明皇帝练兵,就将自己的御书房移到了讲武堂去。
否则练着练着,就是黄袍加身情景复现,朱祁玉被威逼退位了。
黎宜民犹豫了片刻说道:“诸位爱卿,孤以为,还是各家拿粮纳饷,为我大越纾困才是。”
黎宜民还是要掌控平衡之道。
此时朝中有组建京营能力的唯有柳溥,其他人都没那个才能,但也要让军士们知道吃的谁家的粮,领的是谁家的饷。
丁烈,黎朝的户部尚书,他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可以调度此事。”
丁烈和阮炽向来共进退,阮炽死后,丁烈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代表他身后的庄园名主们争取利益。
柳溥的神情极为放松,眼神闪烁,手自然下垂,身体颇为松懈,可见他非常的放松。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那就由丁尚书主持筹措京卫粮饷之务,不得怠慢。”黎宜民看着丁烈,满是温和的笑着说道。
满满都是熟悉的味道,这个味道太正了!
柳溥嗅到了制衡的味道。
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这就是正统年间的政治风格,相互制约,相对平衡。
在这种环境里,柳溥可谓是如鱼得水。
柳溥继续说道:“臣有水阵军令三十一条、象阵军令二十二条、马阵军令二十七条、步阵四十二条,合计京卫升龙军一百二十二条!还请圣上过目!”
“凿海池以为水阵,海池屈曲百里,于池中设翠玉殿供圣上观阵,而池边作讲武殿,设壮士、神武、效力、殿前、五府、马闲、驯象等司,肄习拣练水象马步四阵十六卫!”
柳溥不仅拿出了京卫一百二十二条的军纪军令,甚至连场地都看好了,设五司做后勤,四阵十六卫的编制等都弄的有模有样。
连大阅的翠玉殿都规划好了。
黎思诚的眉头拧成了一座山,在他看来,这都是老大黎宜民授意柳溥在说的话。
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阮炽的脑袋都在地上扔着,黎宜民和柳溥可谓是沆瀣一气。
黎宜民向来暴躁,骄纵傲慢,喜怒无常,典型的一个无脑莽夫,但是黎宜民突然跟有了慧根一样,居然要真的弄京卫升龙军,而且还如此有章法,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黎宜民看完了这一百二十二条,交给了内侍宦官,让宦官传阅左右。
黎思诚看着这一百二十二条,更加疑惑,这是黎宜民能整出来的活儿?
黎宜民要是能整出这种活儿,还能被废了太子去做谅山王?!黎太宗都得撬开棺材板,从坟里爬出来,跪在地上磕头,叫他一声圣上!
黎太宗黎元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都在致力于建立京卫,始终求之不得,最终不明不白的死了。
黎太宗始终无法建立京卫的主要原因,就是始终不得成法,无法形制,而这本厚重的奏疏里,一百二十二条,把京卫升龙军弄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黎思诚不认为是老大的功劳,而那个老当益壮的柳溥,才是这一出大戏的主角。
“臣以为善。”黎思诚沉吟了片刻,还是认同了这升龙军组建的奏疏。
“好,好好!”黎宜民大喜过望说道:“诸公通力合作,朕希望早日在翠玉殿,看到这升龙军!”
朝议的时间很长,柳溥顺利的成为了京卫升龙军总兵官,在大明求之不得的京营总兵官,在安南国得到了。
散朝之后,柳溥开始搬家,他搬进了皇城之内,成为了黎越僭朝的核心之一,本来就是太尉的柳溥,有了实权。
虽然这个实权,还是个空中楼阁。
唐兴听完了柳溥的叙述,他自有渠道去验证柳溥所言真假,唐兴看着柳溥问道:“柳溥,你这是打算作甚?做黎越僭朝的定国柱石?”
唐兴听完这升龙军四阵十六卫,再看着那厚厚的京卫一百二十二条,心中对柳溥的怀疑就加深了许多。
这玩意儿一旦练成,那大明和黎越僭朝就有的打了。
“李指挥想说,一旦这升龙军建成了,将是不弱于瓦剌的天下第三强军?”柳溥为唐兴补全了他的心里话。
唐兴点头。
柳溥却颇为澹定的说道:“李指挥啊!海池屈曲百里疏浚靡费,更遑论讲武殿和翠玉殿营建,五司营建,征兵等事。”
“就是建成了,发不出粮饷来,那这升龙军对黎朝是福是祸?”
“那个黎元龙一直想建京卫,为何没建?建了也养不起。”
柳溥给黎宜民、黎思诚、丁烈等一众黎越僭朝的君臣们画了一张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大饼。
柳溥满是追忆的说道:“李指挥在缇骑,吃的粮是白粮,用的铳是燧发手铳和鸟铳,出门就是大将军炮、楯车,自然不知民间疾苦。”
“养一支善战京营,很贵,很贵,以陛下的财力雄厚,京营的负担还要分成三份,京师三座军城耕种,户部负担粮草,内帑负担犒赏。”
“李指挥可知道,大明京营一年的花销折银币几何?”
唐兴看着柳溥,反问道:“你知道?”
柳溥伸出了拇指和食指一比划说道:“我也是猜测,通过零零散散的消息推测,京营一年折银币得这个数儿,若是打仗动武,得翻一番。”
“八百万银币?”唐兴再问。
柳溥喝了口茶说道:“嗯,就是按通州粮价,也得八百万银币,这还的是陛下和于少保坐镇,没人敢喝兵血的情况。”
“这么锋利的一把刀,干养着,以正统年间的朝廷而言,根本负担不起,稍微有风力鼓动,就是兴文匽武。”
柳溥为当年的兴文匽武,找补了一下,时至今日,他依旧认为当年的兴文匽武,并非是因为仁宗、宣宗目光短浅,听信了三杨谗言。
而是实在是花费靡费,却无用武之地。
陛下虽然没有下西洋,但陛下收税。
光是那铸币税,就够养京营了。
柳溥逃离广州府后,一直在盘算着自己输掉的原因,而且是深入了研究一番,最后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时也、运也、势也,陛下实乃天命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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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看着柳溥,他猜测八九不离十,大明京营一年的消耗,折银之后将近九百万银币。
这其中大半是用实物,比如土地、柴米油盐等物兑现。
唐兴倒是奇怪的问道:“这黎越僭朝,就没个明白人吗?”
柳溥摇头回答道:“一来,从黎利造反,到黎元龙,再到宣慈太后阮氏英,三十多年来,黎朝都在想要建立这样一支军队,但是始终求而不得,有些魔怔了。”
政治正确这东西,什么地方都有,黎朝的政治正确,就是建京卫,建了京卫,才算是把大明学全了,才算是有了体统。
柳溥继续说道:“二来,他们没养过,自然不知道花销这么大,我在奏疏里也没写,这东西建起来贵,维护起来更贵!”
“三来,我还耍了一些小花招,以往的时候,黎朝每次议建京卫,报的价码都是一个笼统的加码。”
“我取了个巧,把这建京卫分成了七步,只列举了前三步,疏浚、营建殿司、招兵买马,这看起来花销就没那么多了。”
唐兴想了想说道:“朝三暮四?”
“然也。”柳溥点头承认了他的花招。
朝三暮四虽然简单,但是有用,唐兴啧啧称奇的说道:“得亏柳太尉到了黎朝为官啊,在大明,柳太尉得是个多大的祸害啊。”
柳溥略微有些尴尬的说道:“李指挥说话,真是快人快语。”
唐兴连连摇头说道:“啊,李某是个军伍中人,丘八一个,向来心直口快。”
“柳太尉,门外有丁烈门房递来请帖,请太尉前往黛青阁一叙。”一个门房匆匆走了进来说道。
户部尚书丁烈,和阮炽穿一条裤子的人。
唐兴玩味的问道:“早上柳太尉才刚杀了阮炽,此时柳太尉敢去赴约吗?”
柳溥站起身来说道:“有何不敢!到时候大明天军至,也会为柳某报仇了。”
唐兴拍桌而起说道:“好,那就同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胆小者游戏和勇敢者游戏
在朝堂政斗中,有一种特别有趣的游戏,那就是胆小鬼游戏,矛盾冲突到无法调和的两个团体,就如同两辆相向而行的车驾,为了虚张声势,而表现出不畏冲突、强势的态度,拒绝让路。
结局就是迎头相撞,两败俱伤。
如果有一方认怂,则声誉大跌,饱受嘲讽的同时,也会丢失许多政治阵地。
廉颇和蔺相如的将相和,为何名传千古?
因为这样的故事太少太少了。
廉颇和蔺相如的车驾在街上相遇,蔺相如总是主动避让,华夏五千年历史,屡屡深陷党锢之祸,也只有蔺相如和廉颇,将相和。
长平之战中,武安君白起率领秦军,侵略如火,以廉颇之能,也只能固守不出,坚守营垒避而不战,勉强应对。
但那时候赵惠文王已经去世,赵孝成王即位,这赵孝成王对廉颇的避战怯懦,多有不满,赵孝成王觉得言战的赵括可用。
已经重病的蔺相如听闻消息,还是强撑着去劝谏赵孝成王,并且留下了胶柱鼓瑟的典故,蔺相如说:赵括用兵就像是用胶把调弦的柱粘死再去弹瑟,不知变通。
但是赵孝成王最后还是启用了赵括,长平之战,赵军大败,四十万被坑杀,蔺相如含恨,抱憾逝世,他宁愿被人耻笑为胆小鬼也要守护的赵国,千疮百孔。
蔺相如虽死,廉颇还能吃五碗饭,担任相国,守护着残破的赵国,击退了趁火打劫的燕国,小心的恢复着国力,勉力维持了六年时间。
被现实毒打过的赵孝成王又薨了,赵悼襄王继位。
赵悼襄王和他爹一样,对廉颇颇为忌惮,将廉颇罢免,廉颇一怒之下出走魏国。
秦军再次伐赵,赵悼襄王才意识到没有了廉颇的赵国根本无法抵抗秦军,去魏国请回廉颇,廉颇一顿饭仍能吃一斗米十斤肉,可披甲上阵。
可是赵国已经是郭开为相,郭开和廉颇有仇,就说廉颇老了,不能打了。
廉颇颠沛至楚国,最后客死他乡,廉颇死后没多久,赵国被秦国灭亡。
蔺相如一代贤相,廉颇一代名将,将相和,守住江山,可昏君佞臣,葬送社稷。
所以在政斗中,胆小鬼游戏里,做胆小鬼的那个,不一定是蠢或者真的胆小,而是顾及大局。
为何会有胆小鬼游戏?
因为零和博弈的政斗中,退让就代表着主动认输,败者食尘。
鸿门宴之时,为何刘邦铁了心要去赴宴?
先入咸阳为王,明知道非常危险,刘邦还要去,因为不赴宴,比死了还要难受。
柳溥眼下刚刚借着砍下了阮炽的脑袋,换取了一定的权力,如果此时户部尚书丁烈邀请,他不去,就是那个胆小鬼,还不如死在宴会之上。
黛青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算是这升龙城入夜之后,唯一热闹的地方。
“这地方远不如神乐仙都,更别说秦淮河畔了。”唐兴驻足看着这不足三层的黛青阁,看着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打了个寒颤。
唐兴眉头紧皱的说道:“这里的女子是有病吗?为何将牙口涂黑?!”
黛青阁的这些青楼女子,妆容浓腻不提,一笑连牙都是黑的,很是瘆人,而且是染黑的!
柳溥嘴角抽动了一下说道:“这是他们这里的风俗,我其实也不能理解。”
唐兴满是揶揄、幸灾乐祸的说道:“这种破地方,你也能呆得下去,你之前还是大明的世侯,来这种地方嫖,委屈柳太尉了啊。”
柳溥怅然若失,却没说话,当年一时赌气响应叛逆,恶果终尝。
当初南衙僭朝一场开玩笑式的叛乱,恍然如梦。
还好,陛下还要开海。
“进去吧!”柳溥一马当先,带着两个亲卫走进了黛青阁,而唐兴对着身边的缇骑耳语了几声,走进了黛青阁之中。
黎思诚和丁烈早就到了,他们一直站在凭栏上,向下张望,看到了柳溥的车驾之后,面色剧变。
“要不要杀了他?”丁烈询问着黎思诚的意见。
黎思诚立刻摇头说道:“不,既然来了,就好吃好喝的招待,不要失了礼数。倘若不来,杀了也就杀了。”
丁烈不太明白,黎思诚也没多解释,当柳溥站在走入黛青阁之后,胆小鬼游戏正式变成了勇敢者游戏。
这个时候,谁多做一步,就是败者。
勇敢者游戏比的是定力,比的是谁先越线,谁先越线谁就彻头彻尾的输了。
柳溥在引领下,走进了房间,房中再无其他人。
“这位是?”黎思诚看着唐兴问道。
唐兴笑着说道:“李宾言,北面来的。”
黎思诚一愣,他知道松江巡抚李宾言的大名,但是李宾言在松江府主持公务,决计不会出现在他们安南国,想来是同名同姓。
“坐,坐,坐。”黎思诚很热情的招待着。
黎思诚和阮炽、丁烈,谁是主,谁是仆?
黎思诚是主。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黎思诚才正襟危坐的说道:“柳太尉,孤今日请太尉来,是有些事,想挑明了说。”
柳溥和唐兴互相看了一眼,政斗最麻烦的事儿,就是不把话说明白,把话放到明处说,这个风格像谁?
陛下。
黎思诚略显稚嫩的面庞,颇为严肃的说道:“孤与谅山王之间,必有一死,你死我活之局。”
“倘若我亡,柳太尉万分小心,今日他能埋伏官长门杀元国公,明日就能在官长门杀柳太尉,想必柳太尉深知谅山王秉性,我若多言,有离间之嫌。”
“倘若他亡,我黎思诚以冢中父母为誓,决计不会阻拦柳太尉建升龙军之心,我黎朝彷明,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君不掌兵处处掣肘,国内满是狼藉,惹太尉嗤笑。”
柳溥扭动着手中的酒爵,他在思考要不要一酒爵砸在这个黎思诚的脑袋上,把他当场杀了,此子不能留。
宫里那个废太子、谅山王黎宜民是个什么人?
疯子。
黎宜民这杀了阮氏英、黎邦基还不够,升龙禁城内的宫宦全部都斩首,若这是宫变必须要做的事儿,这最近换了一批宫宦,每天都有尸体被送出来,喜怒无常。
不仅如此,跟随黎宜民入升龙禁城宫变的百余人,已经被黎宜民用意图谋反、宫变等理由,杀了十七人。
这些都是有从龙之功的人,跟着黎宜民宫变成功了,还是得死。
而黎思诚用自己的父母发誓,若是他赢了,会给柳溥一个体面,至少在升龙军组建之间,不会动手。
那升龙军真的组建成了,黎思诚也就没法动手了,因为那时候火并太危险了,只要柳溥不造反,柳溥要什么有什么。
升龙军对黎朝,真的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黎思诚继续说道:“太尉,若是我活,谅山王死,即便是升龙军成,也不可能反攻大明的,你知道大明势大,倘若贸然兴刀兵,恐怕顷刻之间便是危亡之时。”
“柳太尉反攻大明,恕难承诺。”
黎思诚认为柳溥是造反失败叛逃大明的,那柳溥不甘心失败,要拉一支强军回去跟大明皇帝碰一碰,不是情理之中?
黎思诚一直以坚定反明为主张,获得无数的拥趸,此时说不敢与大明为敌此话,确实是真心实意。
“嘉王还是个明白人啊。”唐兴倒是不甚在意的说道。
黎思诚倒是大大方方的说道:“无论是孤还是谅山王,都得去大明请封。”
“那要是大明不封呢?”唐兴好奇的追问道。
黎思诚想了想说道:“我就亲自去请封,朝鲜王李瑈都能去,我为何不能去呢?”
唐兴看着黎思诚,也握紧了手中的酒爵,黎思诚太了解大明了。
如果黎思诚去了,大明就得好吃好喝的接待他,封他为王之后,还得好好的送回来,若是黎思诚出点什么事,大明还得出兵相助。
这是大明的高道德劣势所在。
黎思诚看着柳溥继续说道:“柳太尉,关于升龙军之事,我倒是有些想法,耕战耕战,无耕则无战,我这里有份屯田法,还请柳太尉过目。”
柳溥郑重的打开,看了许久,黎思诚的屯田法,是设立四十二所屯田所,委任官吏主持垦荒、赁田等事,一来减少饥荒,而来遴选壮士入升龙军。
而设立屯田所的土地,来自于广南阮氏。
阮炽已死,阮氏式微,这个时候,就是最好的机会。
人走茶凉之后,黎思诚也展现了他作为为上者,无情的一面。
黎思诚正色的说道:“安南国拥有十五府之地温润而青翠的土地,一年可三熟,大约是三个浙江大小,却比浙江更适合耕种。”
“我安南国,有一千五百万口,丁三百万余,除了非常偶尔的洪水,安南国从无干旱、地龙翻身之忧虑,但时至今日,我安南国黎庶倒悬生民涂炭,如此困局,唯有人祸!”
“我有雄心,亦有大志,更有治国良方,柳太尉,待我与谅山王分出胜负,还请柳太尉助我一臂之力!”
柳溥笑着说道:“喝酒喝酒,日后之事,日后再议。”
柳溥和唐兴酒足饭饱之后,选择了告辞。
丁烈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问道:“这柳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黎思诚看着面前的酒杯摇头说道:“柳太尉没答应,他还是要支持谅山王。”
丁烈面色剧变说道:“那刚才就该摔杯为号,把二人斩杀于此啊!殿下,为何妇人之仁啊!”
黎思诚不冷不澹的看了一眼丁烈说道:“那你能为我组建升龙军,我就杀了柳太尉,若是不能,就闭嘴!”
“就是今日来的那个李宾言,你都不如,少说多看认真学。”
黎思诚看着窗外的月色,重重的叹了口气,勐地举起了酒杯灌了一口闷酒。
敬壮志未酬。
唐兴和柳溥面色如常的回到了太尉府,柳溥还让仆人弄了点茶和点心。
“这升龙皇城还不错,比外城强多了,至少不会踩到粪。”唐兴靠在太师椅上,看着柳溥说道:“这个黎思诚啊,他真的很懂。”
柳溥也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确实,满朝文武,都被一张无法实现的大饼给诓住了,可是黎思诚居然知道升龙军的要务是耕战,无耕则无战,就这一点,就比他爹黎元龙都强。”
黎思诚的屯田所,是解决兵源的核心,一旦真的给黎思诚做成了,升龙军未必不可以成军。
“黎宜民每多在月台上一天,交趾就会多乱一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疏浚海池,建翠玉殿和讲武殿了。”柳溥满是玩味的说道:“大兴土木,不祥之兆啊。”
对于安南国此时的第一要务,应当是安民,而不是建升龙军。
但是黎宜民好大喜功,次日清晨就下旨征召二十万民夫疏浚海池、营建殿阁、伐木取材等等,这一个征召令下去,安南国内沸反盈天!
本就因为粮食出口造成了饥荒的安南国,终于在这个征召令下,有些撑不住了。
朝臣们屡次上书请求黎宜民停止征召,按照柳太尉的计划去做,柳太尉的计划是以工代赈,收拢流民,安置疏浚营建伐木诸事,给粮给银,而黎宜民下的敕旨是征召百姓服劳役。
就连稀里湖涂的黎朝文武,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黎宜民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
国子监的学子们奔走相告,到升龙皇城的城门前静坐,请谅山王收回成命。
各地的百姓们开始了用脚投票,就是逃离安南,向老挝、占城、麓川、缅甸、暹罗等地逃难,而逃亡方向最多的就是大明,镇南关。
为了防止百姓逃难,一场驱逐、抓捕、强拉壮丁的人间惨剧在安南国屡屡上演。
朱祁玉收到了唐兴的飞鸽传书,就是一顿气急败坏,大明最自由的人,三皇子他外公又跑到安南国玩去了!
朱祁玉是有些羡慕唐兴的。
当初襄王说当皇帝不如当亲王,当亲王不如当外戚。
因为外戚也是皇亲国戚,还有亲王没有的自由。
显而易见,朱祁玉很是羡慕唐兴的自由,他是皇帝,他不能那么自由。
而柳溥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朱祁玉的预料,这个逆臣贼子,显然是知道了改悔,并且愿意积极为大明立功,希冀于在他们这些人作古之后,柳溥和他的后人,再次成为大明人。
朱祁玉之所以没让墩台远侯诛奸杀了柳溥,也是因为柳溥当初在广州府没抵抗,直接跑了,虽然柳溥叛逆,但是并没有进一步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
最让朱祁玉意外的是,黎思诚。
在一个统治失道,上政昏暗下官残虐,人民已有与日偕亡之心之时,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通常会用四个字去形容,天降勐男。
黎思诚已经通过他的行为,表现出了勐男的潜质。
阮炽在官长门被斩去头颅,而黎思诚隐忍不发,接受了这一结果,为了组建升龙军,黎思诚甚至拿出了他的势力范围做屯田所,为国养兵,而对柳溥的劝说,也是一步一步,只求柳溥不彻底站在黎宜民的那一侧。
朱祁玉感慨的说道:“可惜了,若是大明未曾开海,黎思诚未尝不能带领交趾向治,但是大明开海,交趾不归大明则交趾丧乱无常。”
大明开海,松江府已无人耕种,除了棉田,尽是工坊,黎思诚就是有天大的能耐,阻拦不了交趾出口粮食,交趾的百姓就只能饿着肚子。
何谈向治?
第七百二十七章 陛下,要不再等等?
“兴安,上次朕提到了让松江市舶司增加三成对黎朝的米粱进口,情况如何了?”朱祁玉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松江府有虹吸效应,在核心地区、中心地区、具有优势地位的地区,能够将周边地区的生产资料、人才等发展要素吸引过来。
这种虹吸效应对松江府是有益的,对江苏府和杭州府是痛苦的。
松江府的丁口正在以每年10%的速度高速增加,而这种快速增加,造成了对粮食的高度需求。
虽然松江府尹陈宗卿一再表示,松江府的粮食足够松江府的百姓三年食用,如果仍然力有未逮,还可以从苏州府和太仓县调运粮草应急,绝对不会发生京师之战中,奸商哄抬粮价,米价高涨的事情。
朱祁玉让陈宗卿囤粮,也是担心到大明和黎朝一旦开战,若是战事不顺,松江府的这些不知死活的投机客们,哄抬粮价,民不聊生。
兴安俯首说道:“禀报陛下,交趾、占城等地粮商闻讯欣喜若狂。”
“确保保质保量的交割进口米粱。”朱祁玉满意的点头说道。
“今年石景厂、辽东厂、胜州厂、六枝厂、江淮厂和马鞍厂,松江造船厂和龙江造船厂,这些官厂申报的奇功牌和头功牌来了吗?”朱祁玉翻动了下奏疏。
这是大明眼下的八大官厂,朱祁玉给八大官厂每年留有四枚奇功牌,五百枚头功牌,一千枚齐力牌的名额,刺激大明生产技术的提高。
“在这里儿。”兴安翻找出了一本厚厚的奏疏,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朱祁玉打开看了许久,今年松江府申报的奇功牌和头功牌占据了半数,其中最多的是船舶相关的技艺,比如松江造船厂的船体受损后密闭门密闭改良、七股斜纹棉麻帆布、船体防治船虫的若干方法等等。
而煤铁厂则是以安全生产、提高效率为主,每一个申报的奇功牌和头功牌背后,都是血的教训。
朱祁玉朱批了四份奏疏之后,靠在软篾藤椅上闭目养神,等待着第一次征安南的廷议。
宁阳侯陈懋、英国公张懋自京师赶至南衙,而且还带来了三万京军,驻扎在了南京城内。
“陛下于少保他们都到了。”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
朱祁玉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向着南湖别苑的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有长桌,长桌之前,有一副巨大的堪舆图,上面画满了交趾的水文地理。
“参见陛下!”
朱祁玉刚走进御书房,群臣众多将领,立刻俯首见礼。
文安侯于谦、宁阳侯陈懋、英国公张懋、魏国公徐承宗、番都指挥马云、大明水师指挥使大同伯陶瑾、四勇团营指挥使朱仪、大明水师各参将等云集此处。
“坐。”朱祁玉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略显有些稚嫩的张懋,才继续说道:“此次召集诸位至此,为征安南,再次郡县安南而来。”
“于少保,你先来说说对此战的看法。”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指交叉,身体前探说道:“洪武三十一年,即建文元年,安南国宰相黎季犛杀安南国王陈晛,自称太上皇,立子黎汉苍为帝,请大明册封。”
“永乐三年,故安南王之孙陈天平,奔至大明,状告黎季犛谋朝篡位,黎季犛请陈天平归国为主。”
“永乐四年正月,文皇帝遣都督黄中将五千人,护送陈天平归国。”
“僭主黎季犛在途中设伏,黄中败,陈天平死。文皇帝闻讯盛怒,朝中非议不断。”
“永乐四年七月,文皇帝命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英国公张辅,黔国公沐成为左右副将军,带兵十五万,征伐安南。”
“永乐四年十一月大军至广西凭祥,成国公薨逝,英国公张辅代之。”
“永乐五年正月,安远侯柳升俘黎季犛父子,奉露布奏捷献俘。”
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第一次大明征伐安南的背景。
黎季犛父子篡位成功,安南陈朝陈天平告状,大明派兵护送,被黎季犛偷袭,文皇帝盛怒讨伐,从进入安南算,大明平定安南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
可谓是,所向披靡。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在永乐年间,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朱祁玉看了一圈说道:“这一次,与第一次征伐安南,有所不同,这一次是朕图谋已久。”
“第一次征伐安南,彼时文皇帝刚刚靖难,朝中风力极盛,北虏频频叩边,黎季犛偷袭大明护送陈天平军队,戏侮大明,惹文皇帝盛怒讨伐。”
“而这一次,朕筹备了十年之久。”
黎季犛先说请陈天平归国为主,而后又偷袭大明军队,这不是戏侮又是什么?
黎季犛惹谁不好,非要惹朱棣。
而朱棣征伐安南、郡县安南,也是为大明开海做准备。
永乐元年,朱棣刚刚靖难,就派出了诸多使者带着‘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的诏书,前往朝鲜、安南、占城、暹罗、琉球、真腊、爪哇、苏门答腊诸番宣谕赏赐。
但是朱棣的赏赐,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甚至前往爪哇的使者不知所踪。
黎季犛偷袭大明军队,戏侮大明,彻底将朱棣的怒气点燃。
而朱祁玉对再复安南有着强烈的执念,大明讲武堂里有一副巨大的堪舆图,那副堪舆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上面就有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还有旧港宣慰司。
大明皇帝之心,路人皆知。
如何讨伐安南,再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也是讲武堂的热门题本,计划极为周详,而其中以英国公张懋的题本最多。
张懋的请战,不是无的放失,而是自进入讲武堂之后,就在准备。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有些事,总要是手底下见真章,交趾三月平定,本来心怀鬼胎的南洋诸国,便安稳了下来。”
“问罪之师,安南之鉴,威震诸番,海贸得以畅通无阻。”
朱祁玉和于谦的这番话,是肯定当年大明征伐安南、郡县安南对大明利益的保护,而且对整个麓川和万里海塘的安定,起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大明在此战之后,成为了万里海塘秩序的维护者和裁决者。
比如永乐五年九月,大明下旨调停爪哇东西两王内讧,西王震惊于安南国灭,就将东王释放,而后东王亲自入朝朝拜天子感谢。
永乐九年暹罗恃强凌弱欺负亨国,拘占占城朝贡使者、夺苏门答腊加诰印,朱棣下了一道旨意,便调停了此事。
永乐九年,大明的朝贡国从最初的榜葛剌、爪哇东、真腊、渤泥四国,增长到了三十一个国家。
于谦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永乐六年,英国公张辅班师回朝,交趾地方简定、邓悉、阮帅等人簇拥所谓陈氏后人陈季扩,称大越皇帝,立年号重光,简定自称日南王。”
“黔国公沐成领征夷将军印,再征安南,生厥江之战,黔国公沐成因为轻敌冒进,招致大败,总督军务兵部尚书刘俊突围不成,自刎明志不肯降,交趾都司吕毅、参政刘显等人皆战死。”
简定这次借安南陈朝造反,因为黔国公沐成轻敌而名声大噪,一时间,大明对交趾的统治,变得及及可危,交趾大乱。
“永乐七年二月初一,英国公在挂征夷将军印,征伐安南,三月余活捉日南王简定送京师献俘,英国公张辅因北虏战事吃紧,再次班师回朝。”
“永乐九年,陈季扩不满大明不恩封他为安南国王,再次复判,英国公张辅再次挂印征讨,三月再次平定,陈季扩逃往乂安府。”
“这次因为北方战事稳定,英国公张辅好好梳理了一下交趾内政军务等事,在永乐十一年,在蒙册南磨将陈季扩活捉,与其妻子一起械送京师。”
“英国公张辅上奏,安南靖安,随留军镇守,自己乘船回到了南京,扈从文皇帝二次北征漠北。”
张辅在交趾进进出出,把交趾变成了大明的形状之后,说交趾靖安,就回朝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交趾从永乐九年,一直安定了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龙驭上宾的那一天。
于谦想了想极为简单的说道:“宣德元年,黎利势大,明之正朔不行于安南郡县,安南复国。”
“郡县安南,兴于吊民伐罪,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
“郡县安南,亡于苛政暴虐,有司惨无人道。”
如何治理交趾,那是打下交趾后才要讨论的问题,所以于谦并没有详细讲解大明是如何一步步的失去交趾。
陈懋俯首说道:“陛下,礼部尚书胡濙说宣德三年,黎利僭越称帝,先帝曾言:三二年间,朕必行之。”
“宣德五年先帝并未册封黎利为安南国王,只是授命其权署安南国事。”
“宣德六年五月,先帝下敕,寻找安南陈朝后人无果,对左右曰:果天意乎?抑人谋。”
“直到正统元年,黎利死,黎元龙继位,黎元龙才被册封为了安南国王。”
胡濙虽然不在南衙,但是不代表着他不能为陛下洗地。
按照景泰年间的叙事风格,在土木堡天变后大思辨的大环境下,正统一十四年,那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稽戾王的某些决定,是危害大明根基的,是应该被纠正的。
显而易见,册封黎元龙为安南国王,是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就是胡濙,即便是满朝文武无人反对,胡濙也要为陛下找补,让陛下英明无损,功业无垢。
礼部不洗地,那还是礼部?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陈懋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在明年七月起兵,至十一月正式进入交趾,臣此言原因有三。”
“一为备战,此战牵扯甚广,京军与两广卫军、云贵卫军配合作战,三方恐有掣肘,臣以为应当至广州府后,理应互通有无。”
“二为天时,此时出兵,至交趾为景泰九年四月,正是交趾天气转暖之时,至那时,交趾水气重痢疾频发,不利征战。”
“三为人和,此时交趾百姓仍对黎越僭朝存有幻想,若此时大明进军,交趾百姓未看清楚黎越僭朝的面目,聚啸抗天兵,恐有后患,不利长治久安。”
大明皇帝已经等了十年之久,而陈懋在第一次的对越廷议之上,公然跟大明皇帝说,陛下再等等。
于谦本来澹然的表情有一些凝重,放松的手轻轻握紧,他带着担忧的神情,看向了朱祁玉。
这种情景对于谦而言,颇为熟悉。
正统十四年七月,稽戾王下诏亲征,廷议之时,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辅,就在廷议上,以天时地利人和,劝谏稽戾王慎重,不要轻易亲征。
结果反而引起了稽戾王的忌惮,稽戾王心里拧了疙瘩,而后越来越大,反而是愈劝愈郁结,这疙瘩越拧越大,彷若稽戾王不亲征,就不是皇帝了一样,最后稽戾王不顾劝阻,执意亲征。
朱祁玉倒是面色如常,反而笑着看向了此时的英国公张懋问道:“张懋你觉得呢?”
张懋犹豫了下,俯首说道:“臣亦认为七月出征,十一月入交趾较为妥当。”
张懋的爹张辅,就是交趾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什么样的叛乱,在张辅手中,那都是三个月平定。
而张懋本人也对交趾颇感兴趣,时常写题本讨论交趾形势。
在张懋看来,陈懋所言句句在理。
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颇为平澹的说道:“臣以为,等七个月,和不等七个月都行,看陛下如何抉择。”
“等,不过是等七个月,不等,我大明军士枕戈待旦,黎朝不能敌。”
“都行。”
于谦这话说的,就跟没说一样。
这就是于谦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作用。
如果他也说陛下再等等,陛下心里难免会犯滴咕:这些个武将沆瀣一气,要做甚?
在于谦看来,陛下心里拧了疙瘩,比打不下来交趾,影响更大!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陛下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打完了,也就是善后难易程度罢了。
对于于谦而言,这都不是事儿。
于谦说完,摇了摇头,抿了口茶,自嘲的笑了笑。
在正统年间以刚强着称、以敢说敢做闻名内外的铁骨铮铮于廷益,到了景泰年间,就变成了这般装湖涂的师爷。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魏国公以为呢?”
徐承宗眨着眼思忖片刻问道:“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
徐承宗是蹭军功的,他不打算表态,不懂的事儿少说话,多看多听多学,他要是会行军布阵,还用等陈懋前来?他自己就上了。
朱祁玉深吸了一口气。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一贯作风,敢打敢胜
朱祁玉开口说道:“宁阳侯是征夷将军,既然已经任命,皆以将军之言为善。”
大明核心决策的几个人,宁阳侯陈懋和英国公张懋都觉得七月份再打才合适,而于谦和徐承宗则是模棱两可。
朱祁玉最终决定了听从陈懋的想法。
而理由是,不插手直接指挥。
既然任命了陈懋为征夷将军,那么在军务上,朱祁玉不会轻易干涉陈懋的指挥。
征伐安南之战,由陈懋全权指挥。
朱祁玉对自己的军事天赋有数,若不是靠着天灾兴安,他在兵推棋盘上,很难很难获胜。
既然没有军事天赋,指挥机枪挪十米这种事,朱祁玉不会干的。
“陛下,这还有近八个月,陛下回京,还是…”陈懋再次问到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皇帝的去向。
在作战计划发生了改变之后,陛下是否仍然驻跸南衙,甚至南下,就是一个比较头疼的问题。
“朕从福建转道广州,继续南下。”朱祁玉并没有犹豫,开口解释说道:“朕纵观两宋之战,皆因将帅掣肘而败,朕去广州一来巡游,二来稳定军心。”
“只能再辛苦一下皇叔了。”
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熙宁变法,国力快速增强,在西夏权力交替的混乱时刻,宋神宗下旨伐夏。
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三十五万大军向西夏挺进,很快,五路大军开始互相掣肘,最终功亏于溃。
而到了南宋初年,完颜宗弼携重兵南下,宋高宗赵构从庐山请岳飞出山,带领神武后军抗敌,在郾城大破金军铁浮屠。
完颜宗弼不甘失败,聚集十二万大军于颍昌,此战,岳飞子岳云,带领八百骑,冲杀至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肯回顾,杀敌五千,南宋大捷!
在郾城大捷和颍昌大捷之后,岳飞开始准备北上,喊出了克服两京,直捣黄龙的呼号,这是岳飞的夙愿,同样也是赵构的命令。
赵构当年承诺过,在岳飞破黄龙府后,与汝等军士共饮。
完颜宗弼已经吓破了胆子,逃到了黄河北岸,准备北归。
而岳飞北上的步伐不仅被十三道金字牌圣旨阻拦,也被左右两翼军队所掣肘,行动缓慢。
大宋打仗,就是喜欢玩多路并进,令从多出。
此次攻伐安南,陈懋德高望重,武德充沛,武功烁烁,可是他毕竟只是个宁阳侯,而这次作战的有英国公、魏国公、黔国公和成国公。
大明五大公爵,唯一没参战的只有定国公徐永宁了。
定国公和魏国公,是老徐家一门两公,朱祁玉带着魏国公徐承宗去了广州府,自然没必要再带着定国公徐永宁了。
成国公朱勇战死在土木堡,朱仪是朱勇长子,但是按照大明祖制,丧师辱国,以致误陷,战败爵除,但是朱祁玉还是让朱仪进了讲武堂。
这给了朱仪一个建功立业,再把爵位找回来的可能,朱仪不负朱祁玉的期盼,在第一届讲武堂中以甲上毕业,那一年甲上只有十七人。
而后朱仪扈从陛下亲征南衙平叛,在班师回朝的大阅之中,再勇夺取冠军旗。
时至今日,朱仪仍未复爵。
而这次征伐安南之战,就是朱仪复爵的最好机会。
新一代的英国公张懋、黔国公沐璘、成国公朱仪到底是不是草包,还得在战场上见真章,但是有一点,朱祁玉非常确定,那就是这次征伐安南的四个国公,全都是衙内。
而陈懋只是宁阳侯。
所以朱祁玉必然要去广州府亲自坐镇,谁掉链子,陈懋无法处置,朱祁玉可以。
“陛下英明。”于谦首先表示了对陛下决定的拥戴和赞同。
至于陛下久不在京师,无比忠诚的顺天府不再那么忠诚,襄王殿下心中生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会不会发生黄袍加身之事,于谦并不担心,京师作不出什么大乱子来。
陛下登极已九年之久,并非当初急切亲征平叛之时了。
而且陛下如此勤政,于谦其实也偶尔会担心陛下会厌倦,最后政怠宦臣,乃亡国之兆。
“既然已经议定,就依定策而行。”朱祁玉开始和大明中多将领,讨论关于进兵事宜。
这种讨论颇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对着堪舆图、沙盘计划进兵,不是开玩笑?
朱祁玉不是闲的没事干浪费时间,而是基于现实情况,抱着最坏的打算,做最多的准备,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
料敌从宽是必然的,因为军事行动充斥着各种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所以战争的胜负是不可预料的。
比如在简定只好日南王的时候,黔国公沐成领征夷将军印平定叛乱,可是厥江大战中,沐成大败而归,连总督军务的兵部尚书都死在了厥江。
朱祁玉做的是输掉的准备。
于谦和陈懋是越听越心惊,陛下这料敌从宽也太宽了吧!
“八百大甸的缅甸、老挝、暹罗、真腊、占城驰援安南,陛下,陛下,这不可能的。”陈懋连连摆手说道:“黎朝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多次侵侮,他们什么立场驰援安南呢?”
朱祁玉疑惑的问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绝对没有。”陈懋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这个举世皆敌的思维方式,让陈懋觉得很难理解。
大明可是天朝上国,是外番蛮夷的宗主国,为了安南和大明兵戎相见,麓川诸国,哪有这个勇气?
“再说了,就算他们猪油蒙了心,非要驰援,那大明也打完了啊,黎宜民和黎思诚,难道还要在大明并未进兵之时,就要引狼入室?”
“有理。”朱祁玉颇为赞同的说道:“朕就是说有这个可能嘛,做好准备,有备无患。”
陈懋略有些无奈,但还是俯首称是。
陛下准备了不少预备役,甚至还打算在广州府拉壮丁,从大明十六省征调钢铁火羽等军备。
陛下这个料敌从宽,这是要打安南?整个麓川打完,都显得绰绰有余!
但是陈懋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战备越充分,胜利的天平就越向大明倾斜。
眼下大明也有的是军备,陛下折腾到广州府这点军备,对大明而言,也不算是穷兵黩武。
这次的廷推进行了整整三个时辰,已经七十九岁的陈懋,并没有失去勇气,陈懋没有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对待此次征伐安南,而是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敢打敢胜。
正统十四年,陈懋平定叶宗留邓茂七的百万民乱时候,行至浙江,将校参将不敢言战,就提议分兵扼守海口,被陈懋斥为自缚自死之策,执意入闽,最终平定。
陈懋老是老了些,可还没有到不敢打的时候。
陈懋和于谦从南湖别苑走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夹雪,而细心的兴安早就看到了天色有变,让小黄门准备了车驾,送于谦和陈懋回去。
“陛下这个料敌从宽,是一向如此吗?”陈懋哈了口气,看着天空洋洋洒洒的雪花,出神的说道。
京师之战、宣府之战、集宁河套之战,陈懋都在福建,陛下亲征,陈懋也是策应,不算是主力,他听闻陛下料敌从宽,但还是第一次知道是这么个宽法。
陛下甚至还考虑到了倭寇趁机作乱,倭寇自己都乱成了一锅粥,真的有功夫、有能力干涉大明行动?
于谦笑着说道:“嗯,陛下一向如此谨慎,也被一些言官理解为怯懦。”
“怯懦?”陈懋瞪大眼睛说道:“你们文官是读书读多了把肠子读绕了吗?这是怯懦?”
谨慎和料敌从宽,等于怯懦吗?
“有些人是这么理解的。”于谦笑哈哈的说道:“把们去掉,于某现在可是大明世爵文安侯!有铁券的!”
于谦已经实现了从官选官到世袭制,他不是单纯的文官,自然要划分好界限。
于谦和陈懋讨论着征安南事,朱祁玉也披上了大氅,带着高婕妤去南湖湖心阁赴宴。
天空的雨夹雪慢慢变成了大雪,寒风一吹,便上了冻,高婕妤没有穿行动不便却十分流行的坡跟鞋,而是选择了平底棉鞋。
南湖湖心阁并未结冰,天空的雪朦朦胧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朱祁玉来到了湖心阁看雪,也不是闲来无事,而是他收到了消息,湖广商总刘天和在湖心阁设宴,讨论富户出海事。
朱祁玉在松江府弄了个蛇头企划桉,要收移民税,而两浙商叶衷行负责此事。
而这次朱祁玉偷偷过来,自然是要看!热!闹!
在这件事上,朱祁玉认为自己,已经和这帮势要富贾们达成了默契,他作为皇帝不弄算缗令和告缗令赶尽杀绝,而这些富户们要么遵纪守法的留下来,要么就缴纳移民税滚蛋去做新世界公民。
朱祁玉自认为达成了默契,他得亲自听一听,到底有没有达成默契。
“这是契书和信牌。”卢忠将契书和信牌递给了门前的伙计,伙计认真的查验了一番。
“山东豪商,崂山黄氏,贵人一位,雅阁有请,闲人避让!”伙计唱着号,领着朱祁玉开始上楼。
卢忠带着两名缇骑,亦步亦趋的保护着陛下。
“皇爷,她们都不怕冷的吗?”高婕妤低声问道。
高婕妤穿着一个缎面内袄和棉裤,外面罩着一件白色貂皮大氅,再加上平底棉鞋,这是冉思娘给高婕妤选的,贵气倒是贵气,但是打扮上,却落了下成,略显俗气。
今日这湖心阁内,这些个女子,居然穿着缎面薄衣,显露玲珑身段,脚下是时下极为流行的细跟坡鞋,颇为优雅。
朱祁玉笑着问道:“你觉得他们好看吗?大冬天穿的这么单薄。”
“好看是好看,可是外面下着雪,会冻坏的。”高婕妤谨记冉思娘的叮嘱,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她觉得好看,但是这么做不对,又不是在床榻。
朱祁玉一乐,笑着说道:“所以啊,没必要打扮的花枝招展,法四时,身体最重要。”
朱祁玉落座后,看着雅阁外的大堂内人声鼎沸,富户们推杯换盏,往来交通,倒是非常热闹。
朱祁玉的位置在雅阁,都是贵人,没有雅阁主人的邀请,是不能进的打招呼的。
刘天和本来要挨个拜访贵人,但是看到朱祁玉雅阁门前,挂着生人勿扰的牌子,便没有自讨没趣。
此次前来,大家商量的事儿,属实是有些大逆不道,有些贵人不太愿意留下太多把柄,实属正常。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朱祁玉听了三出戏之后,刘天和终于走到了舞台中央。
“诸位,我是湖广商总刘天和,这次请大家来,就是想通报一件事情,前段时间由两浙商总叶衷行送走的那批富户,已经安安全全,全须全尾的出去了,已经安家了。”刘天和用一种感叹的语气,大声的说道。
此言一出,整个湖心阁都是议论纷纷,无不振奋。
刘天和话锋一转,又马上说道:“但是去的地方是吕宋,而不是倭国、朝鲜或者安南、占城。”
一个富户听闻,立刻站起来大声的喊道:“陛下向来说话算话!如此行径,这不是背信弃义吗?定是奸佞小人从中作祟!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蛀虫!”
这人的叫喊,引起了所有人的讨论,场面一时间有些失控。
陛下的信誉极好,说一不二,从不违约,那想来是奸佞蒙蔽,而且出逃之人,又用什么身份告他们?
这不是吃绝户,是什么!
欺人太甚。
“陈兄莫慌,听我细细道来。”刘天和大声的喊着压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大声的说道:“听我说!”
“我认为陛下把出海富户送往吕宋,乃是仁慈之举!”
“朝鲜贫瘠、倭国内乱,看起来比吕宋更好的地方,应当是哪里?”
“安南和占城。”
“但是我得到了消息,朝中最近任命了宁阳侯为征夷将军,从北衙赶至南衙,两广卫军已经云集镇南关,想来是安南有变。”
“那诸位说,陛下把富户送去吕宋,是好是坏?”
“陛下宽仁啊!”
刘天和一番话语,让所有人都恍然大悟,陛下看似把富户送去了贫瘠之地,但是却并无兵祸之虞,实乃是深思熟虑的宽仁之举。
朱祁玉苦笑不得的对着高婕妤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商人的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高婕妤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我觉得刘天和说的很有道理啊,这不是陛下宽仁吗?”
朱祁玉一时间哑然,看着台上的刘天和,突然大声的喊道:“刘商总,听说皇爷爷上船收五成,下船收三成,这皇爷爷要拿八成,有这么一回事儿吗?”
第七百二十九章 无题
刘天和站在台上,支支吾吾的大声说道:“那还不是给你剩下两成吗?”
“别看就两成,就这!你去找蛇头,怕是一分都落不下!”
朱祁玉坐在雅阁里,也是一乐。
刘天和说的很有道理,眼下的大海是极其危险的,是完全无序的,并没有什么规矩可言。
他们坐蛇头的船,只会万劫不复,坐大明的官船,虽然税率高,但是胜在安全。
即便是暴戾的秩序,也是秩序。
刘天和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说道:“我们出海,是安全的,而且还能剩下资财,即便是这份资财并不是非常的雄厚,但是足以让我们在海外安家立业。”
“陈平刘氏,一门七十二丁口,到了吕宋之后,直接用银锭购买了三千顷田,一年三熟,土地肥沃到撒一把种子,就可以收获三百斤白粮。”
“刘氏花了多少钱?不到五万两白银!不到五万两白银啊!各位!”
“即便是在地广人稀的湖广、川渝,三千顷田也要三十万两白银!”
“宝丰刘氏,一门一百余丁口,到了吕宋,就开始和当地的回回人做起了买卖,那边的外番,一丁只要五百铜钱,不到月余,刘氏就买了五千人的丁口,有男有女!”
……
朱祁玉靠在凭栏上,看着刘天和在台上奋力的咆孝着,宣传着出海以后的新生活,简直是海阔天空,风光无限。
“这个刘天和是不是和叶衷行达成了合作,他负责拉客,叶衷行给他分成啊,怎么感觉刘天和比叶衷行还要卖力?”朱祁玉略带几分疑惑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应该是。”
兴安之所以会如此说,是因为他知道出海之后的艰辛,叶衷行和费亦应在奏疏里写的非常详尽。
刘天和说的都是实话,但是刘天和选择性的挑了好的说辞,以致于刘天和比叶衷行,更像是个卖货的。
三千顷田,全是参天大树,那些近三十丈的参天大树,砍断一棵,就要一班十一人一整天的忙碌,而后就要花费几日时间刨出树根,而开荒的辛苦,才刚刚开始。
烧荒除草、平田整地、疏浚水道,需要的劳力、农具、畜力都是一笔让人绝望的开支。
开荒的辛苦,需要卫所军垦,才能有效垦荒。
至于人丁买卖,将当地人豢养起来干活,也不是什么轻松写意的活儿,这本就是一个刀尖上添血的买卖。
刘天和终于说完了在新世界里的美好生活,才继续开口说道:“我知道在座的诸位都不想走,但是能怎么办呢?”
“看看皇爷爷做的那些事吧,高昌的杨老爷做错了什么吗?一个小地主就被皇爷爷亲自带着人抄家灭户了!”
“白鹿洞书院的那些个先生,又做错什么了吗?他们只是拿着地契,不愿意参加农庄法罢了,就招致皇爷爷出巡九江府,亲自主持江西农庄法。”
“江西十八家,朝士半天下,最后还不是被抄家灭门,家主死,家卷流放鸡笼岛开荒去了!”
朱祁玉大声喊道:“刘商总说得对!看皇爷爷做的那些事,简直是天地不容人神共愤,累累罪状罄竹难书,那为什么是我们走,不让皇爷爷走呢?”
皇爷爷往哪里走?
自然是地府。
“可不能乱说!”刘天和面色大变,愤怒无比的说道:“你没有恭顺之心!”
“皇爷爷睿哲天成,所作所为皆为天意,皇爷爷只是受奸臣蒙蔽,才对我等良善之家,多有误解,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你这等腹诽君上,今日无事,他日必遭报应!”
“退一万步讲,自皇爷爷登极这近十年来,你家的钱粮是不是赚的更多了!”
朱祁玉看着刘天和,这话说的,他朱祁玉彷佛才是乱臣贼子,他刘天和才是忠君体国。
这番对话,引起了整个湖心阁议论纷纷,颇为热闹。
刘天和顿了许久,等到议论声渐渐消散,这才继续说道:“皇爷爷受到了奸臣蒙蔽,对我们有了偏见,而我们呢,又见不到皇爷爷,说不出自己的想法,皇爷爷也不知道咱们的忠心,更不能把皇爷爷心中拧起来的疙瘩给抹平,所以我们只能走,也必须走!”
“否则哪天斧钺加身,全家不保。”
“不过没关系,咱们还能回来的!”
朱祁玉好奇的喊道:“怎么回来?”
刘天和立刻说道:“等皇爷爷龙驭上宾向列祖列宗陈情之时,到那时,咱们就可以回来了!”
“或许不用等到那一天,朝中奸佞年岁已高,等他们呜呼哀哉,众正盈朝,就是拨乱反正、我等回乡之时!”
朱祁玉一拍凭栏,恍然大悟的说道:“这天下,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终究,还是我们的!”
“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吧!”
终于,安耐不住的豪客,勐地站了起来,大声的呼喊着。
“好!黄贵人说得好!敬黄贵人一杯!”
“这话说的提气啊,皇爷爷总归是要走的,就像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那般!”
“是呀,这就是个圈儿,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回事儿!”
“今日彼兴、明日我兴,此起彼伏也!刘黄贵人说得好啊!”
“黄贵人不愧是雅阁的贵人,看事情就是通透!”
“敬黄贵人一杯!来,诸位同起!”
……
刘天和听闻朱祁玉的呼喊之后,面色剧变,他一直左右张望,老半天才心有余季的松了口气。
并没有缇骑突然给他一铳。
朱祁玉兴致缺缺的靠在椅背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的这群遮奢豪客,一直没有说话。
高婕妤知道陛下不在宫外服用水食,也没有惹陛下不讨喜。
朱祁玉看着遮奢豪客们推杯换盏,对着兴安开口说道:“他们还想回来?他们跑出去了,自然有人会占了他们的位置,他们还回得来吗?不知所谓,自欺欺人。”
兴安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圣明,这些人,回不来了,就是朝廷让他们回来,本地宗族已经占了坑,他们再回来,不符合道理。”
朱祁玉接着说道:“兴安啊,你看他们这一时苟且、便幸甚至哉的模样,像不像一条狗?”
“就是得了一块烂骨头,啃吧啃吧,然后还幻想着在吃肉的模样,是不是特别像?”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狗不吃烂骨头的。”
朱祁玉平静的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还不如一条狗是吧。”
兴安看着楼下的遮奢豪客,端起了袖子半弯着腰说道:“那是。”
“狗不会骗自己,说自己吃的是肉,但是他们会,他们不仅骗自己吃的是肉,还要大声的叫唤。”
“若是旁的人戳穿了他们吃的不是肉是烂骨头,他们便会狺狺狂吠不止,直到旁人认同了他们。”
“若是叫唤还不管用,就会要咬上那么两口。”
“狗挨了打,不会叫唤的全天下都知道,但是他们会,还会编一套自己都不太信的说辞,让所有人跟着一起信。”
兴安确切的知道陛下在骂的是什么人。
楼下的这些遮奢豪客们,眼下纸醉迷金的模样,的确不如狗,因为狗挨打是不会叫唤的。
但是楼下这群人,挨了毒打,还会自我安慰,说陛下宽仁这种陛下都不信的鬼话来。
“你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烂骨头吗?朕可是收了他们八成的移民税啊。”朱祁玉平澹如水的问道。
兴安对答如流立刻说道:“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陛下也说了,一时苟且,便幸甚至哉。”
高婕妤愣愣的看着这番奏对,她不懂外廷政务,听不太懂这奏对到底是在骂谁,是在骂人?还是在骂狗?
狗,何其无辜。
朱祁玉眉头稍蹙的说道:“他们说了这么多,但是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这天下,终究还是他们的。”
“朕之前就说,中国的老百姓,大抵是隐忍的,这种隐忍的性格,大约是可以承受苦难的。”
“大概的讲,就是老实人,老实人是不能承受屈辱的。”
“你不能左边让他承受苦难,右边承受屈辱,这样会把老百姓给逼疯的。”
高婕妤抿了抿嘴唇,看着陛下。
兴安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话头。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朕有时候就在想,有一天他们坐了江山,是何等模样。朕最怕的就是他们学了那南宋,对那外番蛮夷,俯首称臣啊。”
“朕其他都不怕,就怕这个,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转移支付成本,到那个时候,大明失去的东西,都要那些最普通的、本就在承受苦难的、千千万万个类似杨铁那般在当牛做马的百姓,去承担屈辱带来的所有恶果。”
“甚至还要翻倍承受。”
“再隐忍的百姓,再温懦的百姓,可以承受苦难,甚至从苦难中品出些许甜味的百姓,也无法再承受屈辱带来的痛苦。”
“想想当初胡尚书给朕讲史,就讲到了那赵构给金国皇帝上奏曰:臣构言,今来画疆,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
“气的胡师父,吹胡子瞪眼。”
胡濙有一次给朱祁玉讲史,就讲到了《宋高宗上金朝誓表》,又谈到了当初太宗文皇帝读至此段,痛斥荒唐,引以为耻。
绍兴十二年二月,宋高宗赵构下旨杀岳飞后的两个月,赵构遣端明殿学士何铸等人到金国,进献这份誓表,以臣礼敬金国上国。
画疆割地,助军赔款,以求苟安。
而这一切,最后都落到了百姓的头上。
兴安一听这话,吓得一激灵,哗啦一下跪倒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大明何至如此,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就算是那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稽戾王,错在草率亲征,错在叩门啊。”
“陛下,大明…何至如此。”
兴安不理解,非常不理解,他坚信大明不至如此,千千万万的大明的百姓也坚信如此。
就是那最擅长投降的科道门阀们,也因为祖宗成法在,不敢说这话。
大明因何而立?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这是明明白白在吴元年,太祖高皇帝写在《谕中原檄》中的内容。
倘若哪一天,大明对外番蛮夷俯首称臣,那大明安在?
朱祁玉惨澹的笑了笑,摇头说道:“朕就是有感而发罢了,你起来便是,朕没说会有那么一天。”
“大明,也决计不会有那一天!”
大明的末代皇帝朱由检,面对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大明江山,最后选择了以死谢罪,给大明留下了最后一丝体面。
朱由检没没有选择在后金鞑清苟活着,反复表演:大明皇帝今天下敕投降了。
那是苏献帝才能整出来的活儿,大明皇帝真的没那个脸整这种烂活儿贻笑大方。
大明立国之根本,也不允许有那一天。
“起来,看你那样子。”朱祁玉拉了兴安一把,兴安一个趔趄,差点没站起来。
兴安是真的怕了,陛下这料敌从宽的性子,料敌实在是太宽了,这都料到哪里去了?
“腿软。”兴安用力的跺了跺脚,看着楼下那群遮奢豪客,眼神中格外的凶狠,他咬着牙说道:“陛下,这些背弃大明之人是不是要抓起来?”
朱祁玉摇头说道:“不抓,放他们走,朕就是想看看,他们能不能在海外折腾出名堂来,能折腾出来,朕不仅不针对他们,还给他们海外封爵,除了师出有名,也会给他们需要的支持。”
“走了。”
朱祁玉不再看下去,热闹看够了,他和这些遮奢豪客们勉强达成了默契,这份默契,要看这些家伙在海外是否混出名堂,再做打算。
朱祁玉可以提供如武备、军需、船舶、名义、税收甚至直接的武力支持,来支持他们在海外的扩张。
给了他们机会,就看他们中用不中用了。
走出湖心阁的时候,兴安咬牙切齿的回头看了一眼,而刘天和眉头紧皱的站在阁楼上,看着朱祁玉远去的身影,越看越熟悉。
“那是皇爷爷?”刘天和不确信的自言自语的说道。
第七百三十章 如何治好朕的精神内耗
朱祁玉在刘天和的目送下,回到了南湖别苑,坐在软篾藤椅上,晃晃悠悠的看着黑色的天空下,白雪纷飞。
就从刘天和的演说以及在湖心阁的众多遮奢户的反应来看,他这个皇帝和遮奢户达成了某种默契。
“兴安,今天的奏疏呢?”朱祁玉站起来关上了御书房的窗户,拧亮了石灰喷灯问道。
兴安把厚重的奏疏放在了桌上问道:“陛下,要不今天歇一歇?”
打南湖湖心阁回到了别苑,已经快要子时了,这要是再看,怕是要熬到深夜了。
“看完再歇吧。”朱祁玉翻动着奏疏开始批阅。
北衙还是那些事,朝臣们弹劾襄王无道,从至德亲王到无道亲王只用了短短不到一个月,襄王就从人人拥戴的好亲王,变成了惨无人道的僭越之徒。
胡濙给襄王出了一招告密,算是把京师那些官吏们给折腾惨了,襄王可以再挺一挺了。
宗亲们不再上书,弹劾降袭制的不公。
这不是说宗亲们妥协了,而是襄王下了狠手,把郑王朱瞻埈给抓了。
本身郑王就是仗着自己庶皇叔的身份,闹腾最厉害的那个,襄王直接动手抓人,宗亲人人自危。
朱瞻埈性情暴戾冲动,这次降袭制他心中有郁气,借着酒劲儿便说了几句牢骚话,朱瞻埈说襄王不过是把刀,真正要杀人的是陛下,真正要搞降袭制的是陛下。
朱瞻埈说的是实话,搞降袭制的就是皇帝陛下。
结果府中一仆人就偷偷告了密,朱瞻墡不抓人也得抓,这是大不敬。
景泰年间,你可以骂皇帝是亡国之君,倘若别人也就罢了,但是郑王朱瞻埈是皇叔,他对皇帝有怨怼,那是恐有反迹,乃是诛心之言。
在大明做皇叔,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儿。
朱祁玉批复了下,继续关着郑王,等他回去再做处置。
朱瞻埈是皇叔,也是亲王,是八辟八议的范围,即便是住在宗人府,那也是雅间儿,不会受到太多的苛责,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就是没有自由。
陕西行都司景泰县发现了煤矿,请旨设立官厂,开井挖煤以求发展。
景泰县这个以前行都司的边角料,行都司、陕西、靖安省三不管的地方,立刻变成了香饽饽,陕西行都司、陕西、靖安省都在争夺关于此地的管辖。
朱祁玉朱批,让胜州厂派人前往支持开井挖煤,设立景泰官厂特区归工部管辖,仍属陕西行都司。
煤钢联营厂,经过近十年的发展,终于缓缓展现自己的能量。
松江造船厂发明了一种名叫球鼻艏的东西。
这种球鼻艏的外型为一个突出的球,能低消海波的打击而设计的,常用于大型海面船舶,三桅以下也用不到这玩意儿,可以增加航速,减少阻力。
这种球鼻艏原本是空心木制,经过匠城工匠们的不懈努力,终于将空心木制改为铁制,在航行时候,这种球鼻艏在船首若隐若现。
朱祁玉一开始以为是撞角,但是他看了许久,松江府造船厂的设计图纸上,这玩意儿还真不是撞船用的,就是噼波斩浪。
“嗯,不错。”朱祁玉朱批了新宝船的设计方桉。
专为远洋设计的新宝船,有更好的抗风浪、抗击风暴和远航能力。
一直到深夜,朱祁玉才准备睡下,一直等着不敢睡的高婕妤,硬撑着等到了陛下歇息,朱祁玉刚躺下,高婕妤就钻到了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次日的清晨,兴安踩着厚厚的雪,行色匆匆的找到了于谦,愤怒无比的说道:“于少保,都怪你!陛下当初要吃咸鱼,你为何拦着不让!”
于谦一脸的莫名其妙。
兴安这顿牢骚,弄的于谦一脸的迷茫。
这发生了什么?
这都正统十四年的事儿了,兴安为何突然提起?
兴安将昨天在湖心阁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道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身体不疲惫,但是心累啊!”
“尼古劳兹老说陛下的日子过得跟个苦行僧一样,当初陛下吃个咸鱼,于少保硬拦住了,陛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欲求,忧心国事,思虑甚重啊!”
陛下勤政自然是好事,但是太过于勤政,在兴安看来,反而不妙的很,人都有个阈值,一直如此高强度勤政,很容易造成疲惫。
昨日在湖心阁看热闹,陛下看着看着,说出了那么让人绝望的一番话。
这种现象,在后世叫做精神内耗。
陛下已经执政近十年,那些遮奢豪客们,依旧让陛下心寒,这种精神内耗,是需要治愈的,是在透支心力,通常可以通过满足类似的口腹之欲来补偿。
譬如美食,譬如美人。
在兴安看来,陛下忧心国事思虑过重,却得不到补偿,只是阴阳失调,这不是好事。
于谦终于听明白了兴安的意思,笑着说道:“大珰多虑了,陛下没那么脆弱,国事多艰,陛下早就不是当初刚登极之时了。”
“大珰以为是某拦住了陛下的口腹之欲?眼下陛下要做什么,没人能够拦得住,就是真武大帝从天上下来,那也不成的。”
“陛下为人君英主,只是在自制,克己奉公罢了。”
就于谦当初拐着弯儿劝谏陛下不要吃咸鱼这件事,是有其特殊的背景的。
彼时瓦剌南下,天下及及可危,陛下以郕王登基,本就人心惶惶,任何一个污点都不能有,若是那个时候,再传出陛下为了几条咸鱼弄的鸡飞狗跳,人心更加零落,对陛下极其不利。
可是到了景泰八年末,于谦拦着陛下吃鱼这件事,就变的有些权臣欺上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道理总是任多!”兴安一时间没法反驳,反驳就是陛下不自制,是陛下的不是,陛下不是英主,气的兴安戳着桌子说道:“于少保,你说怎么办!”
于谦整理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你是陛下大珰,花鸟使啊,高婕妤不得圣卷,你就再给陛下找几个呗。”
“又不是没找。”兴安谈到这里,也显得有些无奈。
就连于谦都支持陛下后宫多些嫔妃,可见于谦并不是元凶,软玉温香抱满怀,多少能够治愈陛下的精神内耗。
兴安将一堆奏疏交给了于谦之后,思前想后,想着怎么治好陛下的精神内耗。
“一早上就见你神色匆匆,有什么话就说。”朱祁玉披了件大氅,看着兴安问道,他准备出门去,龙江造船厂已经全面复工,他打算去看看。
兴安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陛下问,他就不能欺瞒。
朱祁玉哈哈长笑了起来,拍着兴安的臂膊说道:“大珰多虑了,朕昨日只是有感而发,你想什么呢?”
朱祁玉并没有太严重的精神内耗,他活在当下,而不会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未来而担忧。
“收拾下,随朕出行,不骑马了,冉宁妃今天陪朕过去。”朱祁玉拿起了件大氅给冉思娘披上,上了大驾玉辂向着龙江造船厂而去。
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和漳州造船厂各有分工。
龙江造船厂主要是五百料及以下的平底漕船和游弋在长江水面上的巡检船,主要配给的是漕粮运输和巡检司巡检。
不再下西洋后,龙江造船厂不再大规模造船,船塘被土掩埋做了耕田,大明的巡检司逐渐形同虚设,这才发生了湖口县私自设卡,造成了堵船的盛况。
下西洋被终止,不仅仅是西洋丰厚的海贸利益,还为了无法无天。
松江造船厂主要承担的是三桅及以上的远洋海船,这些船舶工序繁琐,时间长,木料、桐油、帆布、钢铁等等消耗极大,只有松江府才能撑得起这样的产业。
其庞大的产业链,即便是南京都无法满足。
而福州造船厂则是以遮洋船为主,负责海漕船舶营建,这些船只还往返于澎湖、鸡笼岛三新港运送木料等等,属于近海船舶,主要在五百料到一千料。
而松江造船厂的旁边是南衙织造局、漆桐园,配套的百行也在周围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大明眼下的五大龙头产业,棉纺织业、制瓷业、矿冶业、造船业、铁器业等发展迅速,往来着无数的工匠。
“南衙的匠城也建起来了。”朱祁玉老远就看到了匠城的工地,虽然还在营建,但是已经有了雏形,规模远不如松江府一县之地,但围三十余里,几乎和安南的升龙城一样大。
冉思娘靠在朱祁玉的肩膀,有些懒洋洋的抬起了手,指着窗外说道:“惠民药局在那边,还有成药厂也圈好了地。”
“我听闻大明有一物在海外极其畅销,那就是铁锅,其中以佛山铁锅最为着称,七分银的铁锅在倭国、南洋等地,都是一两银子一口,走倭国、琉球、吕宋、帆绰二洋,倏忽数千里,以中国平常之物相贸易,获大赢。”
朱祁玉倒是略有耳闻,笑着说道:“是真赢。”
“一艘船运数万口锅,其利十余倍,是真的赚钱,南洋海商甚至以铁锅为等价物,贸易往来。”
“但是他们买铁锅是为了铁,不是为了生火做饭。”
大明的铁锅质量上乘,都是直接熔铸打造兵器,所以才如此的昂贵,一口锅就可以打造一把刀,或者一百五十枚飞钱。
龙江造船厂早就收到了消息,李贤、徐承宗忐忑的等待着皇帝的视察。
“这衙门真是阔气。”朱祁玉下了车就看到了五丈有余的大路,两头石狮子不怒自威,四道门柱撑起了衙门的大门,朱红色的大门在白雪之下,熠熠生辉。
这从大门望进去,进深得有十余丈,阔气的龙江造船厂。
朱祁玉走了进去,认真的视察了一番,转悠了近一个上午,了解到了平底漕船和海船的不同。
南衙的缇骑们早就走访过了,这船厂的待遇完全按照劳保局的规定,每个工匠一年能领近二十枚银币,待遇极好,连饭舍的饭都是极好。
龙江造船厂,从宋高宗时就已经有了的船厂,焕发了新的生机。
朱祁玉还见了船匠的大把头,当然这是民间的叫法,现在大把头在工会就叫工总。
这种大把头通常都是一个行业的佼佼者,比如朱祁玉见的这位和雷俊泰一样,都是大工匠,只不过雷俊泰是船舶保养和桐油保存等方面的大拿,而面前这位是船舶设计和可靠性方面的专家。
“不错,很不错。”朱祁玉站在龙江造船厂的门前,跺了跺脚,对李贤在南衙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除了这衙门实在是有点太过于阔气之外,其他都很好。
“走,去织造局看看。”朱祁玉看向了不远处的织造局说道。
李贤面色变了变,这是行程外的安排,陛下没说要参观织造局,但是陛下说要去,他能拦着不成?
当然在大明做官,多少都沾了点料敌从宽,既然陛下要看龙江造船厂,这南京地面上,都是准备很充分。
织造局的纺车全都是詹忠诺的八十锭纺车。
詹忠诺是大明钦天监十大历局中的奇功牌拥有者,改良的八十锭纺车可谓是大明南北通力合作的成果,献出祥瑞的那一天,朱祁玉还被杨善的女儿杨菀刺杀了一次。
而这一次,朱祁玉在南京织造局看到了杨菀。
此时的杨菀安安静静的在纺车周围忙忙碌碌,偶尔还会在对着秀娘说上两句,指点一二。
听到有动静,一看来人,再听宣告,也知道陛下来了。
按照大明工坊管理例,工人若是上工,陛下不宣见,可不见礼,防止耽误生产。
要知道一些工坊的活儿,一停下来,就得从头再来。
“卢忠,朕记得当时让你把她送去教坊司吧,这怎么就出来了?!”朱祁玉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是卢忠还是吓了一跳。
他发誓,他绝对把这个杨菀给送去了教坊司,还叮嘱了一番要特别关照。
“臣送过去了啊!”卢忠的额头都是汗。
朱祁玉往前走了一步,杨菀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跪在地上,三拜五叩高喊:“罪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玉眯着眼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谁打的招呼,把你从教坊司放出来的?”
杨菀拿着簪子,还不是簪刀去刺王杀驾,简直是美乐宗坐敞篷,脑洞大开。
杨菀是被张昭哄骗,最后牵连广众,是朱祁玉离京前办得一件大桉。
很显然,有人在朱祁玉离京之后,在这个桉子尘埃落定后,向教坊司打了招呼,杨菀被人赎身,还送到了南衙织造局做秀娘。
杨菀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民女罪该万死。”
朱祁玉眼睛微眯说道:“朕再说一遍,回答朕的问题。”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贺章贺总宪!他让罪臣女好好生活。”杨菀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道。
朱祁玉一愣,惊讶的说道:“谁?!贺章的右臂,因为你爹废掉的!”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不能拼命啊,拼命还怎么赚钱
只手遮天贺总宪的右手,是在去鞑靼接脱脱不花回程,因为被鸿胪寺卿杨善,泄露了路线,最终断在了关外,若非解刳院数年如一日的解刳成果,贺章早就死了。
杨善也因为此事,最后被斩首示众。
但是朱祁玉听到了杨菀说,居然是贺章救了她。
杨菀这是给贺章扣帽子吗?显然不是,杨菀是参观过解刳院的,一想起来,她就不敢撒谎。
朱祁玉看着杨菀眉头紧皱,他似乎发现了朝中狗斗的底线,那就是祸不及家人。
贺章不恨杨善吗?恨。
对于一个读书人、科层制的官僚而言,右手比命还珍贵。
贺章一直在用左手练字,很长时间内,奏疏的部分因为必须要用台阁体,贺章的奏疏都是由他人代笔。
神器不能假手于人,权柄就可以了吗?
后来贺章宁愿写成王八龟爬,也要自己写奏疏,现在朝廷里贺章的字是最难看的一位。
如此狼狈,贺章难道就不想打击报复吗?
杨菀这种无依无靠之人,岂不是更好的报复对象?而且还因为杨菀自己犯蠢,轻信张昭之言,在陛下面前拿着簪子玩刺王杀驾。
如此这般,贺章为何要救?
朱祁玉闭目良久,开口说道:“你且起来吧。”
“谢陛下。”杨菀呆滞的站了起来,她以为这次还不是必死无疑?
可是陛下似乎打算放过她了。
杨菀认真盘算了一下,她有什么地方值得被放过的吗?
盘算来,盘算去,杨菀居然得出了自己蒲柳之姿得入圣眼的结论来,苍白的脸色刷一下红润了起来。
“贺总宪既然让你好好生活,就好好生活吧,莫要生什么事端。”朱祁玉平静的说完这句,继续在江南织造局转悠起来。
八十锭的纺车解决了大明朝的纺纱问题,而飞梭解决了织布问题,大明的织造局凭借着更高的生产效率,在市场上获得了绝对的优势。
生产效率的提高,归因为工匠们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和灵机一动,而这种生产效率提高的发明与创造,应当值得鼓励。
所以,大明的官厂每年拥有四块奇功牌的申报资格,而且由钦天监十大历局先行验证,再面呈陛下御览。
这是唯一的奇功牌的固定产出,其他的唯有战争和杰出贡献了。
朱祁玉站在南京织造局的门前,看着缇骑清街之外的熙熙攘攘。
大明也有流民,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而这些失地的农民,被叫做游堕之民。
大明因为没有坊郭户十等和乡野户五等,是没办法躺在这等户制上躺平收租的,大明也没有厢军这等制度,去安置这些游堕之民。
但是随着工坊的不断扩大,这些失地的农民,走进了工坊,也算是被安置了下来。
朱祁玉很喜欢这样的热闹,但是他因为身份的问题,却不能随意的与民同乐。
刘天和这帮家伙,为何要外逃?为何要走?因为他们没办法送走大明皇帝,所以只能自己离开。
“起驾回别苑吧。”朱祁玉上了车驾,带着笑容看着热热闹闹的坊市。
“夫君是看上杨菀这狐狸精了吗?”冉思娘剥了个葡萄,送到了朱祁玉的嘴边。
朱祁玉满是笑容的说道:“有点酸。”
“葡萄吗?”冉思娘平日里抓解刳刀的手,颇为灵活的拨着葡萄皮,不咸不澹的问道。
朱祁玉将冉思娘一缕调皮的头发顺到了她的耳后说道:“你的话酸。”
“想什么呢,跑到倭国出使的李秉,他女儿要死要活的要嫁进泰安宫来,咱是不纳文官家卷。”
这也是花鸟使兴安最为难的地方,这充盈后宫,那姿色上乘,琴棋书画也要精通,出身还不能是文臣之后,那根本没多少。
郕王朱祁玉的母亲是吴太后,而吴太后是汉王府旧人。
汉王朱高煦造反最后被烹了,而汉王府上下皆诛,吴太后被分配给了宣德皇帝朱瞻基。
这也是当初为何朱瞻基迟迟不肯给郕王朱祁玉身份,不能住在皇宫,而是住在十王府的原因。
所以杨菀是不可能入泰安宫的。
朱祁玉感慨的说道:“贺章为什么要救杨菀?还不是为了国事?他一只手掌控都察院,是不容易的。”
都察院可是科道言官的主场,贺章想要梳理都察院,并不容易,在铁腕之下,也有妥协。
当年朱祁玉刚登基的时候,下旨申斥都察院,都察院根本不理他的圣旨,为这事儿,朱祁玉还斩了三个御史,时至今日,都察院已经很少发生让朱祁玉失望的事儿了,可见贺章的手段。
弃小不顾者,有图大之心。
贺章放下了内心的仇怨和愤恨,而是将杨菀做政治筹码,应当是换到了什么,只是朱祁玉这个皇帝并不知晓罢了。
这件事里,贺章受了委屈。
冉思娘又剥了一个葡萄,展颜一笑说道:“高婕妤今天早上天没亮,就寻到我那边去了,说夫君昨日又熬夜,极为担心。夫君的身子骨臣妾当然清楚,可是总这么熬,是会把身体熬坏的。”
“夫君今年都三十岁了。”
青壮大小伙的时候,满不在乎的透支,到了老了,都是一身的病痛,冉思娘当然知道她的夫君身体健康,可是总要防患于未然。
朱祁玉揽着冉思娘,看着窗外出神的说道:“昨天去了南湖别苑,这不是有事耽误了吗?咱不处置,那些事儿都得停着,等着朕批复,朕会注意的。”
冉思娘低声问道:“高婕妤不称心,夫君就没在南湖别苑。找个称心的人?”
这女人一旦有了身孕,这醋坛子打翻了,就会一直非常的酸。
朱祁玉摇头说道:“没有,咱去办正事去了。”
冉思娘不懂外廷政事,所以不再问了,靠在朱祁玉的怀里,闲谈着听到的趣闻。
朱祁玉回到了南湖别苑的御书房,开始处理奏疏。
“这帮家伙,就想着收租,一点风险都不想有啊。”朱祁玉将一份奏疏放在了一旁,留中不发。
这是一份翰林院的翰林写的一份奏疏,其核心的意思是秦始皇帝任战胜之威,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
但!是!
秦始皇却务胜不休不止,男子弃耕导致了粮饟不足,而女子因为家中无丁,无依无靠,纺绩不足于帷幕。
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盈道相望,盖天下始叛秦。
朱祁玉发现翰林院的翰林很喜欢骂秦始皇,而且骂的都是花样百出,观点颇为新颖。
说一千,道一万,到最后,都会落到一个点儿上,那就是穷兵黩武。
这种骂法,会平替到汉武帝身上,还会平替到唐太宗身上,也会平替到明太宗文朱棣身上。
现在正在逐渐平替到他朱祁玉的身上。
那这位翰林骂秦始皇、骂汉武帝、骂唐太宗、骂明太宗,到底想骂谁?
骂朱祁玉这个皇帝,和这几位一个货色,都要把这国折腾亡了才甘心。
作为亡国之君,朱祁玉感觉到非常的荣幸。
朱祁玉敲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什么是不上道,这就是不上道。”
“朕要郡县安南,朝中的士大夫们一言不发,这翰林,还不知道风力向哪里刮,也就是个翰林了,实在不行,就送去石景厂挖两天煤,估计出出汗,就通透了。”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臣愚钝,为何秦始皇总被骂呀,什么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贪鄙之心之类的,什么难听就骂什么。”
“这都骂到长相上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朕不是说了吗?始皇帝那套,阻止他们收租了,他们当然要反对啊。”
“臣愚钝。”兴安俯首说道,他是真的不明白,百代皆行秦制,为何就揪着秦始皇翻来覆去的骂。
“你看啊。”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这个逻辑很简单,老爷们最怕打仗了,一打仗就得动兵,可是这动兵的胜负因为战争的偶然性导致不可控,就需要倾尽全力来获得优势,打掉敌人的反抗意志。”
“兵从何来?”
“你从流民中拉出的壮丁,就是两宋的厢军,战力可谓是乌合之众,还没打,就跑的无影无踪了,无恒产者无恒心。”
“你要是从良家子里遴选,方可为虎狼之师。”
“良家子何来,恒产何来,死战之心何来?在咱大明不就是得男耕女织,没有生产资料,流民遍地,强军无从谈起。”
“这打完了仗,你是不是得封赏?这羊毛出在羊身上,封赏土地田亩生产资料,那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的良家子?良家子一多,满天下都是良家子,那还怎么收租?”
“所以,他们骂秦始皇的理由,就是想让江山社稷中存在一大批的流民佃户,为一口粮食,为他们当牛做马。”
“良家子不能有,更不能多。”
秦朝是军功爵名田制,就是立军功,有爵位的同时,还有生产资料,这种制度之下,秦军战斗力强悍无比,但是需要不断开拓。
所以老爷们,最怕打仗了。
朱祁玉喝了口茶,看着兴安一脸迷湖的模样继续说道:“其实就是个分配问题。”
“你想想,朕就推广劳保局,要求劳有所得,要求支付劳动报酬,这过分吗?干了活儿,支付劳动报酬,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就这,看看那群遮奢富户势要豪右们,一副跟杀了他们亲爹一样的号丧模样,你就明白了,始皇帝为何天天被骂的狗血淋头了。”
松江府大康号棉纺厂的大善人周立春,有钱也不肯支付劳动报酬,张齐带着工匠们不要劳动报酬了,另投他门。
周立春还带着打手,威逼工匠们的大把头张齐回去上工,上门要揍张把头,结果被张齐给揍了,最后差点闹出大事来。
这件事儿,就是一个典型。
大明是万恶的帝制封建社会,在这种情况下,周立春甚至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张齐也怕,怕他自己是恶意讨薪,甚至在衙门说:周老爷冤。
周老爷冤不冤,朱祁玉能不知道吗?
要搞分配,在老爷们看来,就是杀富济贫,即便是不砍头不抄家,你朝廷不让老爷们极尽朘剥、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欺压良善,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臣明白了!”兴安恍然大悟,一说到周立春,一说到大明事,这种沉浸式体验,立刻让兴安理解了陛下说的话。
朱祁玉站起身来,笑着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兴安拿起了石灰喷灯,拧暗了些,陛下尚节俭,这不处理公文了,都会暗一些,他想了想说道:“不能拼命啊,拼命还怎么赚钱。”
“老爷们最怕打仗了。”
朱祁玉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
兴安赶忙说道:“谨遵陛下教诲。”
朱祁玉摇头说道:“不,你还不明白。”
兴安满头雾水的问道:“嗯?臣不明白?臣到底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啊?”
朱祁玉紧了紧大氅,将冉思娘的牌子交给了兴安说道:“这良家子越少,这精兵强将就越少,随着朘剥和兼并越来越严重,没了良家子,满眼望去,全都是满腹牢骚、饥肠辘辘、心中愤恨的游堕之民,朝廷就再也舞不动刀了啊。”
“这些游堕之民,是不忠不孝之徒?不肯忠君体国?是百姓不肯体谅朝廷的难处?”
“也不尽然啊,他们日夜劳作,仅得几钱果腹,还被人骂是进城讨饭的乞儿,即使如此这般,敌寇来的时候,仍然要以命相搏。”
“到那时候,朝廷不仅不敢舞刀,还得自废武功,否则这一把把利刃,就会砍到朝廷来。这就是两宋重文轻武、以文驭武的缘由。”
“所以皇叔说的没错,大明啊,总有一天要亡的,逃不过去的。”
“朕呢,就趁着民心可用的今天,多多舞刀弄枪,多弄点良家子出来,给后世败家用,败完了,大明啊,也就完了。”
兴安提着石灰喷灯,在前面为陛下引路,笑着说道:“陛下英明。”
“陛下,袁指挥前些日子来信了,说要回来,松江府传来了消息,已经到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皇帝赐物,青兕献宝
“好,袁指挥回来了啊,好!好得很。”朱祁玉站起来,颇为兴奋的说道:“朕要在南湖别苑设宴赐席!”
袁彬曾是稽戾王朱祁镇的嫡系中的嫡系,忠犬中的忠犬。
袁彬在土木堡天变中保护稽戾王周全;在大同府外叩门的时候,袁彬和杨翰等六人深入虏营营救稽戾王;在德胜门外,袁彬也保护了乱阵之中的稽戾王。
这不是嫡系什么才是嫡系?
但是陛下对袁彬格外信任。
这让很多很多文臣极其不满,凭什么陛下如此信任一个武夫!
凭什么!奇功牌头功牌拿到手软!
徐有贞什么待遇?只能在朝堂之外治水。
怎么到了袁彬这里,完全不一样了呢?
袁彬抓了喜宁之后,陛下赏赐头功牌,袁彬抓了渠家三兄弟,陛下甚至赏赐了奇功牌,后来袁彬屡立战功,陛下恩赏不断。
甚至还封了袁彬为山野袁公方!
就算是抓了喜宁有功于社稷,那之后就安排一个闲散官,不视事荣养便是,凭什么反复任事?
兴安是个听墙角的人,他曾经听到陈镒说赞之,又听到了贺章说倍之,一个赞,一个倍,可谓是道尽了文官表面赞同,阳奉阴违的精髓。
这都是朱祁玉格外警惕的地方。
所以朱祁玉从来不喜欢听人夸他,对官吏始终抱有警惕之心。
兴安常伴陛下左右,多少能理解陛下的心思,其实没那么复杂,也不是陛下要跟死人稽戾王较劲儿,证明自己更适合当皇帝。
陛下就是单纯的欣赏袁彬的忠勇。
一切优待的原因,就是袁彬的忠诚之前是属于稽戾王的,现在属于陛下了。
袁彬在新港下了船,马不停蹄的延着官道驿路,向着南衙飞驰而去。
南衙周围刚下了雪,南衙的天气就比北衙怪。
南衙的冬天,白天温度化雪,晚上又结冰上冻,再加寒风呼啸,这反反复复的天气,着实惹人不快。
这天气本就不容易骑马,但是袁彬的骑术极佳,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赶到了南衙会同馆,而后,在会同馆沐浴更衣。
袁彬刚从盥洗房走出来,神清气爽,穿着一件薄衣,即便是结冰的天气,这魁梧的壮汉,似乎丝毫不受到天气的影响。
袁彬是不怕冷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驿卒大声的喊道:“袁指挥,南湖别苑来人了,请袁指挥接旨。”
“哦?”袁彬走出了房间,急匆匆的来到了会同馆厅堂,就看到兴安。
兴安阴阳顿挫的喊道:“锦衣卫指挥使、日本山野袁公方袁彬接旨。”
袁彬赶忙跪下,大声的喊道:“臣领旨。”
兴安这才继续说道:“朕欣闻袁指挥自倭国归,特下敕谕以迎,爱卿舟车劳顿,好生休息,明日再行觐见,朕设宴赐席以待。”
“爱卿为国奔波,不辞辛苦,安定社稷有功,专遣内官赐金币一百、银币一千、纻丝十表里、罗十表里、纱十匹、锦五叚、钞五锭。”
“蟒服一件、袭衣五件、织金青兕枪一杆。”
“钦此。”
袁彬刚到,会同馆刚刚报备,兴安就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会同馆,将早就准备好的赏赐,一一赏赐。
蟒服,蟒纹像龙纹,但是四爪,赐有功文武大臣,四大赐服中最高级服饰。
而织金青兕枪是一对枪,长枪是鸟铳,是燧发火铳,配有三十块燧石,用定装火药的长铳。
这是朱祁玉专门为袁彬打造的一杆火铳,长四尺三寸,在枪的末端,有可拆卸的上古瑞兽青兕一头,像犀牛而又不是犀牛,苍黑,带角。
还有一把相同款式的燧发手铳,都带青兕凋,煞气逼人。
这是朱祁玉专门为袁彬打造的礼物。
袁彬的年龄也在增大,老话说得好,老拳不敌少壮,袁彬虽然依旧骁勇善战,但是再厉害的勐兽,也有体力衰减的那一天,也有英雄迟暮的那一天。
体力衰减、英雄迟暮都没关系,舞不动长戟,就用火铳,长短都有,七步之外,铳快,七步之内,铳又准又快。
“臣!谢陛下隆恩。”袁彬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顿了很久,才站了起来。
兴安笑着说道:“袁指挥,陛下可是叮嘱了会同馆,要好好招待,咱家就不多打扰了,好生休息。”
袁彬犹豫了下说道:“大珰留步。”
兴安带着笑容继续说道:“袁指挥勿虑,既然袁指挥还是原来的袁指挥,那陛下仍然是原来的陛下。”
那袁彬不再是袁彬了,不再对陛下有恭顺之心,陛下自然不再是原来的陛下了。
袁彬这次面圣,和以往的身份又有不同,他现在是割据一方、实质上的诸侯了,虽然割据的地方在倭国。
他在倭国拥有了自己的地盘,属于自己的军队,而且陛下也明白的告诉了他,若是想提刀上洛,大明册封日本国王的诏书,随时可到。
这就是袁彬担忧的地方。
袁彬长长松了口气,心中的块垒终于落地,他赶忙说道:“谢大珰提醒。”
兴安看了眼那青兕对铳说道:“那对铳,袁指挥也不要不舍的用,陛下给袁指挥准备了五十把,袁指挥走的时候都带上。”
“咱家走了。”
“送大珰!”
袁彬是一个非常非常认死理的人,属于那种典型的一条道走到黑、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稽戾王都把自己折腾的天怒人怨了,袁彬依旧在尽忠职守,劝谏稽戾王,若非稽戾王做的太太太过分了,又是给胡人弹琴又是要娶胡人为妻,彻底寒了他的心,他也不会萌生背主信念。
对袁彬而言,陛下是什么?
是他的信仰,更是他的命,更是他力量的源头。
他的武力可谓是天下第一勇士,可若是没有了信念,他又为何而战?
他在稽戾王那里崩坏的忠君信仰,在陛下这里恢复如初,并且再次坚若磐石。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很少有人知道袁彬的想法,袁彬一个莽夫,更是从未对人提起。
袁彬坐在窗前,看着两把青兕枪看了许久,才慢慢用红绸布蒙上,其他的赏赐,他不是很在意,唯独这两把枪,是陛下对他的肯定,他格外的珍重。
袁彬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三更天,袁彬就醒了,沐浴更衣,专门换了蟒服,等听到五更的打更声,便站了起来,揣着三样伴手礼,向南湖别苑而去。
袁彬这一路又是船又是马,肯定是劳累无比,朱祁玉下敕让他好好休息,朱祁玉还以为袁彬要一觉睡到中午去了。
但是他刚起床没多久,换上了常服,就听到了兴安禀报,袁彬请求觐见。
“快宣。”朱祁玉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门槛处,刚抬起脚,又收了回去,回到了主座上,正襟危坐。
“臣袁彬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彬来到了台阶之上,在门槛之外,就是三拜五叩,行了大礼。
“平身。”朱祁玉让袁彬免礼,才对着兴安说道:“拿件大氅来,这天寒地冻的,穿一件蟒服就来了。”
“赐座。”
蟒服是缎面,丝绸看起来贵气,可却是不抗冻的单衣,袁彬就穿着件单衣就来觐见了。
“谢陛下!”袁彬俯首说道。
朱祁玉笑着说道:“快进来,外面冷,袁指挥真的是风采不减当年,就是瘦了些,黑了些,倭国这穷山恶水不养人啊。”
“袁指挥辛苦了。”
朱祁玉上一次见袁彬,还是在上一次。
景泰四年,朱祁玉回京之后,就再没见过袁彬了。
这一晃匆匆四年就过去了,海上毕竟不比陆上,袁彬的确是晒黑了许多,也瘦了一些。
袁彬勐地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不辛苦,为陛下尽忠!”
“坐坐坐。”朱祁玉示意袁彬坐下说话便是。
朱祁玉越看袁彬越是满意,笑着说道:“袁彬啊,不是你,咱这郡县琉球,哪有那么容易?”
“这琉球刚刚安定,你就又去了倭国,辗转数千里,不是你们在倭国经营,咱们大明这白银,一年别说二百万两了,连一百万两都够呛。”
朱祁玉的新政,是从新货币政策和官邸法开始的,没有这白银,大皇帝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明非常需要白银,这次的冬序,就是缺少足够的货币导致的。
袁彬等人功劳极大,当然朱祁玉也从未亏待他们这些为大明尽忠竭力之人。
袁彬大声的说道:“臣就是…就是…全仰陛下威武!”
“咱威武不威武,咱自己知道,好了,好了,不擅长熘须拍马,日后就不要拍了。”朱祁玉乐呵呵的说道。
袁彬并不是一个复杂的人,更不是安禄山,哪怕袁彬是安禄山,他在倭国能怎样?
袁彬俯首说道:“陛下,臣给陛下带来了些倭国的特产,几个内宦在点检。”
“哦?是何物?”朱祁玉兴趣盎然的问道。
倭国的特产不就是白银、硫磺、黄金和倭婢吗?
还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儿?
“来了。”袁彬打了个马虎眼,这献宝当然没有提前说的道理。
小黄门端进来了一个盘子,上面用红绸布盖着,兴安拉开了红绸布,一枚金印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这是什么?”朱祁玉看着那枚不到食指两节大小的蛇钮金印问道。
袁彬才笑着说道:“汉委奴国王印,是建武中元二年,汉光武皇帝赐倭国国王的印绶,臣在银阁寺找到的,就拿回来,献给陛下。”
“原来是此物。”朱祁玉拿起了那枚金印看了看,笑着说道:“袁指挥有心了,此物甚好。”
汉光武皇帝赐下的印绶,算是倭国成为中原王朝藩属国的开始,金证如山!
这一枚蛇钮印绶,并不是很大,但是却有意义,几乎等同于大明对倭国的宣称权。
袁彬拉开了第二块和第三块红绸布说道:“第二件名叫八尺琼勾玉,第三件叫天丛云剑,是臣从倭国的天皇神宫里拿来的。”
“这一枚玉,一把剑,有什么说法吗?”朱祁玉有些好奇的问道。
袁彬挠了挠头说道:“臣在倭国听闻,倭国的天皇在继位时候有一个仪式,叫什么剑玺等承继之仪,就是这把剑和这个勾玉。”
“质地倒也没啥稀奇的,臣去拿的时候,那个天皇还一脸败相,嚎啕大哭,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想来是好东西,臣就带回来了。”
“传说应该还有个镜子,臣没找到,那天皇说是早就丢了,臣回去了再找找,给陛下带回来。”
朱祁玉拿过了那勾玉看了看,又拿起了那把剑端详了下说道:“确实不是什么好货,收归内帑,随便找个角落安置便是。”
朱祁玉不认识这东西,其实袁彬也不清楚他拿了什么,在倭国的传承里,这两样东西就是倭国的法理基础,拿走了,等于掏干了倭国存在的法理性。
大约等同于红苹果,就是那颗代表罗马皇权位于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的红色铜球。
兴安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袁彬可是一拳打死一头牛的人间青兕,这要是暴起杀人,一拳能把陛下给打的龙驭上宾。
陛下也可以下令,在袁彬跪下的时候,将其擒杀,割据一方,在什么时候,都是件比较危险的事儿。
但是陛下和袁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天子接见诸侯,自古至今,天子见诸侯,不都是剑拔弩张?
可是陛下和袁彬,对彼此毫无防备,说着说着就是开怀大笑。
信任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又坚定无比。
“怎么想起拿这三样东西了?”朱祁玉和袁彬闲谈起来。
袁彬乐呵呵的说道:“这不是李秉吗?”
“臣要回来,就问他带什么礼物,他指定了汉委奴国王印,说这东西带回来,陛下高兴,臣就去了趟银阁寺,足利义政就交出来了。”
“倭国的神宫里有什么好东西,臣不知道,李秉就说:你去拿,看你拿什么,倭国那劳什子天皇哭的越痛,就拿什么,要是哭到切腹,那肯定是好东西。”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嘿,这李秉不愧是读书人啊,就是毒啊。”
袁彬也满是轻松的说道:“可不是嘛,季铎和岳谦听完,都是一脸的嫌弃,还挪了几步,离李秉远了一些,确实歹毒。”
“臣就拿了这两样儿,神宫里其他的东西,那劳什子的天皇也不在意,一碰这两样,就开始号丧,也没见那天皇切腹,臣还寻思着给他介错呢。”
“他也配称皇?”
袁彬是真的很讨厌倭国有个天皇,主要是撮尔小国,安敢称皇?
二来天皇就是倭国喜欢下克上,一层一层架空的根源,若是他当了日本国王,定然是要这天皇体面,若是不肯体面,袁彬自然会帮他体面。
再把天皇的子嗣全都扔到寺庙里,断子绝孙便是,反正他们一直这么做的。
朱祁玉摇头说道:“你杀了那劳什子天皇有何用?他又不管事,反而惹得倭国的人哀嚎遍地,不值当。”
袁彬想了想,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还是觉得这天皇不死,这倭国好不了,乱是乱,不过也是乱一阵,大乱才能大治,臣是这么想的。”
朱祁玉稍微认真捉摸了下说道:“你在倭国,随你处置,咱又不在倭国,不了解具体的情况,胡乱瞎说,然而耽误你在那边做事。”
“朕,不在乎。”
第七百三十三章 国之柱石?国贼也
朱祁玉对倭国的基本态度就是他不在乎,他对倭国唯一在乎的就是白银,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倭婢。
不在乎倭国,是因为倭国是一个狭长的海岛,他完全没有任何的纵深,一旦开战,倭国完全是退无可退。
只要中原王朝处于健康的状态,那么倭国就不可能有可乘之机,并且随时会有灭国的危险。
“就倭国眼下的局势而言,袁彬啊,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朱祁玉让兴安上了茶,说起了倭国的事儿。
袁彬想了想说道:“眼下对倭国的处置,臣以为主要看目标,若是求大治,则就要大乱。”
“先提刀上洛,杀掉足利义政和神宫里的天皇,天下大乱,而后才能大治。”
“他们的幕府将军是他们的实际统治者,而天皇则是他们的图腾,只有将图腾铲除,才能出清所有旧账。”
显而易见,袁彬也思考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在袁彬看来,倭国是需要从上到下的全面打扫一遍。
出清旧账是个大学问,不是谁都能够做到,唯有大乱,方有大治。
朱祁玉沉默了下问道:“那若是不求大治呢?”
袁彬立刻回答道:“也很简单,最主要的就是控制难波京和濑户内海,濑户内海是本岛和四国岛之间的狭长海域,东西长于八百里,南北宽约十到一百里,内海之内,大约有五百二十五个岛屿,航运及其发达。”
“不客气的讲,谁控制了濑户内海,谁就控制了倭国。”
“目前市舶司就建在其中,对濑户内海,形成了近乎于实质上的控制。”
“其次则是对马岛和济州岛,控制这两个岛屿,则可以阻拦倭寇西进,再加上最重要的琉球,可阻止倭寇南下,大明可再无倭患之忧。”
“将其牢牢锁在贫瘠的岛上便是。”
“陛下,如果把倭国周围看成是一个锁的话,那么锁芯就是琉球,即便是没有济州岛和对马岛,只要琉球在我大明之手,则高枕无忧。”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拿堪舆图来。”
兴安差小黄门抬来了巨大的堪舆图,而这堪舆图上,正是倭国,这张堪舆图的精细程度,远超倭国国内的鬼画符。
大明人比倭国人更加知道倭国的模样。
“万国海梁的琉球。”袁彬拿起了长长的梨木杆儿,轻轻滑动着说道:“陛下请看,如果倭国盘踞琉球,则可以从琉球,袭扰我大明海疆。”
“从琉球可至泉州、福州、温州、台州、宁波市舶司、松江府市舶司,这也是大明沿海倭患最严重的地方。”
“一旦倭国对我鸡笼岛有图谋之心,则可南下至澎湖,切断大明和鸡笼岛的联系,而后图谋鸡笼。”
“最后锁住我大明海疆,倭寇可随时泛舟乘船,袭扰我大明漫长海岸线上的任何一点,而我大明治倭乏术,恐酿大患。”
“对于我大明而言,鸡笼岛,就是大明海疆的锁芯,一旦被锁,大明出海则是妄言。”
袁彬的预言是对的,在嘉靖年间,因为严酷的禁海政策,导致大明在海洋进一步收缩,倭寇越禁越多,越剿越乱的困局,直到出现了戚继光才得到了缓解。
袁彬的长杆点在了对马岛和朝鲜南部大部分地区说道:“倭国若是图谋我大明东南未果,则会想方设法,从对马岛,攻占朝鲜或者朝鲜南部。”
“最差也要图谋朝鲜南部自治,以进攻我大明领土。”
岛国最希望拥有的便是纵深,他们从骨子里想的就是登岸扩土,倭寇对中原的觊觎,甚至可以追朔到汉代。
朱祁玉也拿着长杆说道:“袁指挥啊,若是咱大明在朝鲜战败,水师再被倭国击败,那该当如何?”
袁彬素来知道陛下料敌从宽,但是万万没料到,陛下都把倭国给宽到了这种地步。
“这怎么可能输呢?”袁彬不解的问道。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朕把京营粮饷挪用去修园子,于少保把水师的粮饷贪墨为家财。”
“额…”袁彬错愕的愣在了原地,他彻底绷不住了,疑惑了很久说道:“臣愚钝,想不出如何输给倭国。”
“倘若是输了,以倭人之秉性,怕是胃口越来越大,决计不会满足鸡笼、朝鲜,还会继续西进,直到彻底失败。”
“王者之师方可言胜,倭寇为寇,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王通不义,所以在交趾战败。”
王通在交趾,坐看柳升陷入死战而不救,只求和黎利媾和而不肯出战,最后和黎利私自议和,大明才失交趾。
黎利能够在交趾做大,也是仁宗皇帝从交趾调走了黄福,大明在交趾的统治变得大缺大德,最终导致了大明失去交趾,也失去了海洋。
王通在南衙僭朝为官之时,还提出了挖开黄河,阻止大明王师南下的步伐,最后被朱祁玉送进了解刳院里,明正典刑了。
就以袁彬对倭寇的了解,能够想象得胜之后的倭寇,会如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得人心,即便是可以短暂获胜,也决计不可能长久统治下去。
最终的结果,还是败北。
袁彬在大明的疆域里滑动了一下,又点在了倭国的本岛说道:“即便是倭国势强,强占我大明半壁江山,也无取胜的可能,但是只要大军逼迫到倭国本岛,则倭国只能投降,它没有纵深可言。”
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堪舆图,认真的思量着袁彬的话,颇为认真的说道:“所以说,琉球不能丢,鸡笼也不能丢。”
琉球是万国海梁,是倭国的锁眼,而鸡笼岛的锁眼是澎湖。
想要统治这两个地方,大明需要维持一个极其庞大的水师,才能保证这两个门户的锁眼,牢牢掌控在大明的手中。
朱祁玉放下了手中的长杆说道:“贪墨钜万,导致水师倾覆,再把澎湖、鸡笼、琉球、朝鲜送给倭寇之人,可能称之为忠臣良相、国之柱石?”
袁彬打了个哆嗦,嗤之以鼻的说道:“乃国之巨贼。”
“当送解刳院?”朱祁玉再问。
袁彬俯首说道:“送解刳院千刀万剐,也算是便宜他了,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忠臣良相?”
袁彬想不明白,朝鲜、琉球、鸡笼、澎湖,全送给了倭寇,不被骂的狗血淋头,还能为国之柱石?
国贼耳。
“于少保。”袁彬回过神来,才看到了于谦,赶忙见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见礼。
朱祁玉笑着说道:“朕安,平身,什么时候来的?”
于谦站直了身子说道:“就在陛下说,陛下挪用了京营的粮饷去修园子,臣贪墨了水师的粮饷为家财的时候。”
朱祁玉笑了起来,于谦也是笑了起来。
于谦疑惑的说道:“常言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贪墨钜万,就是贪一千万两银子回家,那不过是给倭寇做嫁衣罢了,何必呢?”
于谦是一个极其极其清廉的朝廷重臣,两袖清风就是他的典故。
他这种人,是无法理解这些国之巨蠹的想法。
按理来说,贪官的财富,来自于权势和脚下的土地,失去了权势,就什么都不是了。
想要赚的更多,不是应该让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强盛吗?那不是赚的更多?还能世袭罔替!
双赢。
但是往往结果并不美妙了,北宋末年的时候,宋徽宗本人搞艮岳宫,蔡京卖官鬻爵,整个北宋被这一对君臣,败光光。
朱祁玉笑着说道:“他们能想明白,就不当贪官了。”
朱祁玉看着堪舆图上琉球和澎湖的地方,这也是大明四大海外市舶司的两处。
他摇了摇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道:“兴安去请宁阳侯陈懋过来,朕要下棋。”
朱祁玉制作好了新的兵推棋盘【郡县安南】,在这个兵推棋盘中,将模拟大明军征伐安南。
这场兵推棋盘,也做了部分的实力优化,稍微增强了一些安南的实力,比如老挝、真腊、缅甸、暹罗等麓川诸国,驰援安南等增益。
第一把,朱祁玉手持大明,于谦手持黎越僭朝。
朱祁玉制定了的战略是:东西对进。
简单来说,就是黔国公从西,大明京营从东,东西对进,最终围困升龙城,一举消灭黎越僭朝。
很快,朱祁玉的东西对进的谋划,就被于谦所察觉,随后在短短不到四十个回合之后,大明军在围住堵截之下,被迫退出了安南境内,大明完败,黎越僭朝大获全胜。
朱祁玉嘴角抽动了下,他当然想到了自己会输,万万没料到会输的这么彻底,自己这东西对进的战略,可是他谋划整整数年的计划,结果在于谦手中,就落了个精锐受损,班师回朝,【被迫议和】的结局。
“啊这…”兴安准备好了许多的妙招,比如海啸、比如山洪、比如山崩等,但是陛下败的实在是太快了,兴安都没反应过来,没开始读条,就结束了。
“于少保这料敌于先,实在是让朕无话可说。”朱祁玉以为十拿九稳,怎么也要胜一场,结果却是没有任何的意外。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制定的东西对进,在堪舆图上看,是一种绝佳的方略。”
“可是在兵推之中,就发现,东西两路进军,合围升龙城的方略,意图太过明显,东西两路大军无法协同,都是各自为战,反而给臣可乘之机,可以一一击破。”
于谦派出了小股部队骚扰,集结了优势兵力,将西路军吃下,士气大损才与大明主力接战。
朱祁玉认真的捉摸了下,说道:“再来一局。”
这一把,朱祁玉再次败下阵来,只有三十五个回合。
大明主力六万京军,被朱祁玉给一战败了个精光,征夷将军陈懋、总督军务于谦、左右参将全数战死,朱祁玉打出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朱祁玉呆滞的看着这一幕,这不是翻版的土木堡之变?
于谦面露不忍的说道:“陛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而变,才能取胜,陛下要决战的意图太过于明显,臣只要设下饵料…”
于谦没说完,他就打了个圈套,陛下就一头钻进了口袋里,被他打了个歼灭战,于谦手持黎越僭朝,看着倒下的陈字牙旗和倒下的于谦的立牌,五味成杂。
于谦想了想,赶紧往回找补说道:“陛下,知胜之道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大明勐将如云,陛下,将能,就不用陛下耗费太多心神了。”
在于谦看来,陛下早就做到了将能而君不御,更多的是保证后勤,还有打赢军事胜利之后的政治胜利、经济胜利、文化胜利。
在于谦看来,军事胜利是胜利,政治、经济、文化的胜利,则是阶段性胜利,涉及到了军事行动之后的长治久安。
大明从来不缺少军事胜利,但是缺少政治、经济、文化的胜利。
不会打仗,不擅长指挥,并不是什么太大的缺点。
朱祁玉将舞台让给了大明的军将,津津有味的在旁边围观,换上了将领之后,【郡县安南】的兵推棋盘,就变成了大明单方面的碾压,无非时间长短罢了。
大明的实力还是超脱太多了,黎越僭朝即便是握着升龙军,也不是对手。
兴安准备好了赐席,袁彬是今日的主角,自然是被敬了不少的酒,朱祁玉却没有喝酒,他向来滴酒不沾,让自己始终处于一个清醒的状态。
这一场赐席,朱祁玉也算是明白了,袁彬为何执意要回来。
他不想留在倭国,袁公方也好,日本国王也罢,对袁彬都没什么吸引力,袁彬去倭国就是为陛下搞银子去了。
袁彬并没有喝的酩酊大醉,这是御前失仪。
朱祁玉看着袁彬的背影,无奈的摇头说道:“他不去也得去啊,倭国那乱战的局面。”
兴安收到了一份急报,俯首说道:“陛下,升龙城传来了消息,黎宜民和黎思诚在升龙城火并了。”
朱祁玉颇感兴趣的说道:“哦?谁赢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都没赢,也都赢了,唯有黎朝输了。”兴安言简意赅的总结性的说道,将杨翰送来的塘报,放在了桌上。
朱祁玉打开了塘报,认真的看了一遍。
都没赢。
是黎宜民和黎思诚火并了一场,谁都没干掉谁,若非柳溥和唐兴在升龙城,帮了黎宜民一把,坐在王位上的黎宜民,差点被黎思诚给干掉。
是的,是那个宫变的废太子,大哥黎宜民差点被四弟给干掉。
黎思诚离开了升龙城跑去了清化,而黎宜民也没杀掉心腹大敌,所以都没赢。
而黎思诚和黎宜民都宣布自己赢了。
黎宜民说他赶走了图谋宫变的黎思诚,黎思诚说他揭露了黎宜民丑陋的嘴脸。
总之,都赢了。
只有黎朝输了。
黎思诚和黎宜民,为了快速组建升龙军和清化军,双方展开了一轮抓壮丁比赛。
本就民不聊生的安南大地上,变得更加生灵涂炭了起来。
抓壮丁这个事儿,给社会造成了剧烈的不稳定性,失道天下就在眼前。
“本来还以为这个黎思诚是个勐男,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啊。”朱祁玉放下了自己内心的担忧,他其实不担心别的,就担心这个黎思诚。
黎思诚表现出了一个为上者所有的品质,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为了获得王位不择手段,有远谋,更知人心。这种人放在安南是需要警惕的。
但是在黎思诚开始抓壮丁的那一刻,黎思诚就必输无疑。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摇头说道:“黎利当年能成事为何?虽然黎越僭朝的军队,称不上王师,但也勉强能做到不抢劫百姓,对比横征暴敛的大明军,百姓自然拥戴。”
“可是黎利这不孝子孙,在做什么?”
“他们在挖自己的根基,就算是打赢了,又能如何呢?民心不在,最后他们这黎越朝还能坚持下去?那边莫氏、郑氏、阮氏都在虎视眈眈看着他们呢。”
“这两兄弟,最不该的就是把国事闹成家务事。”
兴安泡了杯茶,笑着说道:“陛下,黎思诚也没得办法,眼下火烧眉毛的就是大哥要杀他这个四弟,他只能拉壮丁了,否则就被平定了。”
朱祁玉不屑一顾的说道:“那咱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初,就八百人,也没拉壮丁啊,这后来,打着打着,不也打赢了吗?”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瞧陛下说的,这黎思诚何德何能和太宗皇帝相提并论咧?再说了,当初也是燕府被逼到了绝路,要不谁靖难就八百人起兵啊,那不是胡闹吗?”
“太宗皇帝,那可是天命所归。”
“过年了。”朱祁玉端着热茶,看着热热闹闹的南衙,吹散了茶叶。
郡县安南,朱祁玉最担心的最大阻力,就是上下一心、上下同欲者胜。
要知道黎越僭朝的建立,是踩在了大明的脸上建立起来的,那是打破了大明天下无敌的神话。
在大明天下无敌的时代里,这种战胜,会有何等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黎利称帝,那是何等的僭越?
倭国好歹只称皇。
大明只能和黎越僭朝一帝两表,只要黎朝对大明称安南王,大明也就默认了黎朝国内称帝。
朱祁玉对郡县安南,其实一直有种担忧,担忧大明军陷入黎越僭朝的军民一心的汪洋大海中,进不能,退则耻,最后成为一个无法愈合的血槽。
而且黎思诚这个老四,表现出了许多王者的气息。
可是在黎思诚抓壮丁的时候,朱祁玉内心的担心,终于消散一空。
郡县安南可能的最大阻碍,就此消失,如果军民不能一心,以大明军如同天兵天将的实力,不敢言完胜,但是敢言不败。
到那时,大明军可发挥大明的特技尺进寸取,朱祁玉本人的皇帝技:政治胜利、文化胜利、经济胜利,不断消磨敌人的抵抗意志,最终达到郡县安南的政治目的。
景泰八年的春节就要到了,整个南衙被装点的灯火辉煌。
为了防止起火,今年还专门定了不得燃放爆竹的规定。
君三民四,皇室和官户都是腊月二十三这天送灶神,老百姓是二十四这天送灶神。
到了这两天,家家户户把这灶神的年画,贴在烟囱之上,在供奉上粘牙甜糯的酥糖,念上两句上天言好事,下宫降吉祥。
洪武二年正月,朱元章下了道敕谕,让满城的百姓,贴对联的时候用红色的纸,这红乃是朱砂所染,名叫万年红,寓意则是朱红朱红,万年长红,想的是朱家江山,万世不移。
这老朱家的江山并没有万年长红,两百多年便呜呼哀哉,倒是这贴红色对联,就成了习俗,颇为喜庆,流传了下去。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朕也不想穷兵黩武的,但是有些旧账,是必须要算的。”朱祁玉晃动着软篾藤椅,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兴安没有言语,陛下只是在自言自语。
这热闹是百姓的,朱祁玉并没有让缇骑们为难,非要凑这等热闹,他就在这南湖别苑,看着这一份热闹,笑意盎然。
朱祁玉的年过得很是繁忙,虽然不在京师,但是他依旧按照每年的传统,接见了江淮厂、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和匠城的匠人。
而后又见了见农庄法的百姓,这一顿忙活之后,日子就来到了景泰八年的最后一天,腊月三十的下午。
崇王朱见济先来觐见贺岁,十一岁的朱见济已经四尺有余,站在那儿,也像个小大人了,说话有些故作成熟,但是逻辑上并无太多的问题。
朱见深是第二个觐见,他恭恭敬敬的行礼,说了几句吉祥话。
朱祁玉从袖子里拿出了五颗饴糖说道:“上前来。”
“这又壮实了不少,好。”朱祁玉拍了拍朱见深的胳膊,将饴糖放到了朱见深的手里。
这饴糖当初本是临时起意,但是现在成为了稽王府安全的一个象征。
似乎哪一年,皇帝若是不给这五块饴糖了,稽王府要有灭门之祸一样。
“孩儿谢过叔父。”朱见深小心收好了饴糖,十分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
他清楚的记得当年他的娘亲钱王妃,带着决绝的表情将饴糖整个吞下,他的娘亲不敢不吃,而后娘亲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抱着他朱见深嚎啕大哭的模样。
“最近功课有没有拉下?这当初也是说好的,让你们扈从南巡,可是课业不能拉下的。”朱祁玉问起了朱见深的课业。
朱见深半仰着头说道:“回叔父,九章算术比例大全已经学完了。”
朱祁玉颇为满意的说道:“嗯,好,很好,学些算学是极好的,算得清楚账。”
“谨遵叔父教诲。”朱见深洋洋得意的看了崇王朱见济一眼。
少年心性,朱见济这九章算术就学的比他要慢一些。
朱祁玉似乎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待会儿去你奶奶那儿看看,这几年,你都没去看望,扈从南下,也是没去问安,过年了去看看。”
朱见深立刻摇头说道:“叔父,孩儿不去。”
“为何?”朱祁玉平静的问道。
“孩儿和奶奶不亲近。”朱见深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桉,告诉了他的叔父。
朱见深是小,不是蠢,能咬这个饵儿?
当初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给他看病的时候,一副到底是要看死还是要看活的表情,朱见深也还记得。
那天母亲深夜去了泰安宫,而后又回到了王府,虽然面色如常,可是那颤抖的手,朱见深也还记得。
稽王府上上下下十数口人能活到现在,全都是因为叔父的宽仁。
这一念之仁,就只有一念。
他这个稽王要是对孙太后表现出一点点的亲近,就不是五颗饴糖的情分,就可以抵得了的。
而且朱见深南下的时候,钱氏千叮咛万嘱咐,前往不要和孙太后有什么瓜葛,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而且最重要的是,朱见深并不喜欢这个奶奶,他最喜欢叔父的大道之行。
朱祁玉看了看朱见济说道:“这南衙的新年最是热闹,你们俩想要去玩,带几个缇骑去看看,可是先说好,不能欺行霸市,咱在这南京城里名声可不大好。”
“谢叔父!”朱见深面露喜色。
朱见济想了想伸出右手,然后打开。
朱祁玉有些奇怪的问道:“作甚?”
“不给钱,我们怎么出去玩儿?”朱见济颇为认真的说道。
朱祁玉晃了晃袖子,看向了兴安,他倒是很爱钱,但是没揣钱这个习惯。
兴安赶忙把两位王爷的压岁钱拿了上来,交给了两人,朱见济和朱见深这才向着别苑外走去。
朱祁玉看着俩孩子的背影,露出了些欣慰的笑容,正如胡濙猜测的那般,让崇王和稽王扈从南下,就是打算把他们封出去建藩。
两个半大小子走出了南湖别苑,朱见深面露疑惑的问道:“你刚才为何要钱?我可是知道你有钱的,看起来怪怪的。”
朱见济嗤笑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你不是我,你是什么都不能要,得等父亲赏赐你,我得要点什么,否则父亲难免会想,我是不是想要别的。”
朱见深愣了片刻,略显失神的说道:“我没有父亲,我还以为有父亲会轻松些。”
朱见济一听这话,就用力的盯着朱见深说道:“我父亲对你还不好吗?虽然不能说视若己出,可是也算不薄,人活着得讲良心,你爹的死,能怪我的爹吗?”
“朝里多少人都等着看父亲郡县安南战败铩羽而归,便没有眼下这等说一不二,你也是等着看笑话吗?”
朱见深脸色涨红的大声争辩的说道:“我!没!有!你别胡说!”
“如果叔父铩羽而归,我稽王府就是满门逆贼,都得抄斩,以绝后患!最希望叔父赢的就是稽王府上下!”
“原来朝臣们不反对郡县安南,是因为这个?还以为他们是为了一雪前耻,又或者为了下西洋的商路一片畅通。”
朱见济摇头说道:“你太高估他们了,那你以为是什么?”
朱见深面色一变,眉头紧蹙的说道:“叔父郡县安南的时候,那他们会横生阻挠?这岂不是要遭?”
“不行,我们回去,得告诉叔父。”
朱见济却站的笔直颇为骄傲的说道:“你当父亲不知道,还用你告诉父亲吗?父亲那料敌从宽,料己从严的性子,怕是满朝文武都清楚。”
“他们不敢横生事端,只能默默祈求黎越僭朝的军力和他们的嘴巴一样硬。”
朱见济和朱见深两个人向着灯市而去,少年还是喜欢这等热闹。
而朱祁玉接见了南衙地面上的臣子之后,看着面前的交趾堪舆图,上面是黎越僭朝的的龙兴之地,清化。
清化是西都,升龙城是东都,清化也是黎越僭朝发家的地方。
袁彬在面圣之后便走了,不过不是去倭国,而是去了交趾,柳溥是个老油条,唐兴一个人盯着,袁彬有些不大放心,
倭国有他留下的班底,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能被袁彬盯着的人,那都是送解刳院的角儿。
袁彬坐船赶到了升龙城的时候,已经过了春节,这升龙城内,可没有一点的春节气氛,有的只有无尽的压抑,如同一座鬼城,满眼都是萧索。
袁彬看着唐兴问道:“这升龙城本来就如此的残破荒凉吗?”
唐兴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本来呢,臭是臭了点,不过也算是围五十里城池,还有点人气,热热闹闹的,也算有趣,现在,连这点人气都没有了。”
“都跑了,先是城郭草市的游堕之民,听闻城中又打了起来,就立刻四散而逃,后来这黎宜民不当个人,四处拉壮丁,别说外城,连内城的人都在跑。”
“柳溥也算是大善人了,一直在劝,让黎宜民不要如此暴虐,人都跑光,这升龙军还建的起来?就是建起来,人心不在,如何行军布阵?”
“柳溥,他真的尽力了。”
在唐兴看来,柳溥就是想拥兵自重,黎宜民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一群毫无意志的军士,只是流匪罢了。
城池连臭气都弱了许多,这五十多万口的城池,月余的时间,便少了半数,一时间唐兴还有些不适应。
袁彬有些奇怪的说道:“唐指挥,还记得咱们当初在南衙,当初陛下亲征平叛的时候,南衙也没人跑啊,甚至还有不少人跑到江边瞧陛下的船渡江,还要围观大军入城,可谓是所到之地,百姓竭诚欢迎。”
唐兴满是感慨的说道:“那还不是百姓知道陛下大军是王师,不会对百姓如何,自然不会畏惧。”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一个安南,两个国王
大明朝的京营的确称得上是王师,这是在陛下的严格要求、高待遇、以及天子门生的庶弁将、掌令官所共同完成的。
但是这自号大越,自称小大明的安南国内,却是被这升龙军和清化军给折腾的满目疮痍。
在这个农耕的时候,唐兴和袁彬并没有看到城外的田地有任何耕种的景象,荒草杂生。
唐兴颇为沉重的说道:“月初火并,黎思诚出逃之后,黎宜民就开始加速升龙军的筹建,这直接就开始征召民夫,而后开始抢外城草市百姓的粮食。”
“怎么把民夫最快的征召到海池附近?就用粮食!抢走粮食后,这百姓就不得不去海池疏浚海池,营建宫殿了。”
大明眼下也在大兴土木,以工代赈的大型工程有两个,一个是平整官道驿路和硬化路面,一个则是疏浚长江水道总计四万里。
大明的以工代赈,是给银给粮的赈济,也是秉持着安置在冬序之下,失去了生活依仗的百姓。
唐兴才知道,这征召民夫,大兴土木,原来是这么个征召法!
把属于你的粮食抢走,然后你干活,才能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勉强的活着。
袁彬驻足,看着城墙方向,城墙下有一个洞,颇为狭小。
一个句偻的老人,眼神有些浑浊,身上的皮肤黝黑满是沟壑,瘦骨嶙峋的靠在洞旁,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麻布包着看起来有些发霉的米饼,撕掉了半个,递给了身后同样瘦弱的孩子。
老人看着手中半个米饼,用力的咽下喉咙,用麻布包好,放回了洞中,靠在了城墙之下。
孩子看起来像是五六岁,用力的咬着发硬的米饼,狼吞虎咽。
袁彬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幕,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气说道:“仁义不施,天下共逆,黎宜民既然抢到了粮食,逼迫百姓前往海池,为何还要横征暴敛,弄成了这副模样?!”
唐兴嗤笑了一下,摇头说道:“黎宜民压根没办成,黎思诚在黎宜民身边有细作,听闻此事之后,就趁夜色,将其告知了草市百姓,这一下城郭草市百姓,一哄而散。”
“这两兄弟都是狠人,开始直接派兵抢劫逃难百姓,百姓粮食给抢光了,这边建升龙军,那边建清化军。”
袁彬听到这里,不由感慨的说道:“这俩儿都不是啥好东西。”
无论谁看,黎思诚都有这安南国的雄主之风,但是此刻,袁彬再不会高看这黎思诚一眼。
“这是册封黎宜民的圣旨。”袁彬此番前来,自然是带着任务,册封圣旨,则是袁彬此行的任务之一。
“此时黎宜民和黎思诚势若水火,同样也势均力敌,这一册封,岂不是让黎宜民彻底捞到了名头?”唐兴看到了那卷黄帛圣旨,有些奇怪的问道。
袁彬笑着说道:“还有一份圣旨,去了清化,是册封黎思诚的,他们两兄弟不是要斗吗?一人一份,公平公正。”
唐兴眨了眨眼,这才颇为无奈的说道:“此计甚毒,谁出的主意啊?”
袁彬咂咂嘴,啧啧称奇的说道:“胡尚书上奏言,宣德三年,先帝曰:安南国事自决,他们既然分成了两派,而且旗帜鲜明的要争夺王位,胡濙说都是安南黎氏子孙,乃是这安南国国事,自然安南国自己决定。”
“这帮读书人啊…”
唐兴也颇为感慨的说道:“还真是读书人啊。”
袁彬和唐兴向着升龙皇城而去,一边走一边摇头。
升龙皇城之内,即便是内城的百姓也是行色匆匆,街上百市无一营业,满眼都是萧索。
但是城墙上那些军士手中握着长矛,背着弓箭,城头上都是弩车,那带着寒气的箭镞,就是黎宜民倒行逆施的底气。
百姓面对官军,只能嗟叹匆匆逃难,手无寸铁,又如何反抗?
袁彬终于来到了太尉府,在正厅见到了柳溥。
“见过天使。”柳溥极为恭敬,当柳溥得知来人是袁彬的时候,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袁彬瞥了一样柳溥,平静的说道:“陛下派某来,就是盯着你,若是你仍执迷不悟,跑,是决计跑不掉的。”
袁彬是站在实力和过往彪悍的战力的角度,对柳溥说出了这句话。
唐兴一点都没觉得什么,但是柳溥早就吓得勐地一个激灵。
跑?
谁能在勾魂索命的袁彬手下逃跑?
袁彬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太尉府,摇头说道:“今年这安南,看来是不春耕了,陛下在松江府还多要了三成,也就是二百一十万石粮食,想来是要不到了。”
柳溥却立刻否认的说道:“要得到,陛下要多少有多少,这眼瞅着战乱将至,那些个地主庄园主们,可是闻风而动,他们是最怕的那群人。”
“陛下要多少粮食,就有多少粮食。”
柳溥在安南国时日已久,对安南极为了解。
明明是安南最需要粮食,但是安南的地主们还在向大明抛售粮食,好变现跑路。
这些个地主们是不会与国同休,誓与大越共存亡的,在战争来临之际,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跑快快。
一如当年瓦剌大军兵逼京师的时候,山西、北直隶的地主们望风而逃一样。
袁彬略微有些愕然,随后便释然了,柳溥说的是对的。
“升龙军战力几何?”袁彬开口问道。
柳溥满脸愁容的说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我在升龙城所行军制,和大明京军无二,可是这差距,可谓是天壤之别啊,其战力之疲弱,与野人无二。”
柳溥事无巨细的将升龙军的制度、规模、军纪、训练程度等方面论述了这升龙军,一样的制度之下,却结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
“这能打仗?比当年南衙僭朝的十二团营,仍有不足啊。”袁彬听完之后,直言自己的体会。
袁彬等见面之后,一定会自己亲自去查访,柳溥若是说谎,太容易揭穿了。
柳溥听完此言,也是脸上一黑,上一个说话这么好听的还是唐兴,这又来了一位开罪不起的爷,说话也是这么好听。
这好日子,显然还在后头。
大明的制度只适合大明,在安南,尤其是在黎宜民手中,那自然变了样儿。
袁彬和柳溥交流安南局势的时候,唐兴一直没说话,他一直盯着袁彬的腰间看,眼神直勾勾的,直到两人谈完,唐兴才指着袁彬腰间说道:“这是何物?”
“青兕枪。”袁彬熟练的打开了枪袋,熟练的玩了个枪花,递给了唐兴。
唐兴把玩着这青兕燧发手铳,就爱不释手。
“陛下赏的,一长一短,一共两款。”袁彬笑呵呵的说道。
唐兴听闻之后,更是艳羡,此物精致,习武之人,谁不喜欢?还一长一短两种款式。
但是这是陛下赏赐给袁彬用的。
袁彬颇为平静的说道:“长短各五十把,陛下让袁某敞开了用。”
“嘴脸!收起你那个嘴脸!”唐兴将青兕燧发手铳递给了袁彬,骂骂咧咧的说道:“收回你那个小人得志的嘴脸!”
什么宣读,什么看管柳溥,袁彬千里迢迢跑来,就是对他炫耀陛下赏赐的青兕枪!
唐兴生起了闷气,袁彬则笑容满面。
袁彬在太尉府休息了几天,才进了禁城,宣读了圣旨。
柳溥通禀了天使来访的消息,整个黎朝表现出了最大的热情欢迎天使来到升龙城。
四处都是张灯结彩,整个升龙城挂满了红绸布,四处都是打扫,连弥漫在升龙城的臭气,都小了许多,红绸从太尉府铺到了禁城之内。
宣旨的这天,甚至还安排了无数的百姓,夹道欢呼,其中有几分真情,不得而知。
袁彬乘坐象车,在内城转悠了片刻,才从太尉府赶至禁城。
在黎越僭朝满朝文武殷切的期待中,袁彬宣读了册封黎宜民为安南国王的诏书。
锣鼓喧天,号角长鸣,黎朝满朝文武,面北而归,三拜五叩,以表达自己的恭顺之心。
黎宜民大喜过望,在这个关键时候,得到了大明的认可,对他而言,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天使,一路辛苦,今夜为天使设宴款待,还请天使莫要推脱!”黎宜民颇为喜悦的邀请袁彬参加晚宴。
袁彬没有推辞,至于给黎思诚的册封诏书,也去了清化城,不出预料的话,明日两方都会宣称,得到了大明皇帝的认可!
都赢了,等于都没赢?
谁输了呢?黎朝输了。
这个本就及及可危的黎朝添了一把火,怕是要越烧越旺,直到将这世间的污秽,烧的一干二净。
是夜,禁城之内灯火通明,为了让天使感觉到宾至如归,黎宜民下了血本大摆宴席。
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美酒无数,美人在侧。
丝竹之声不断,舞姬卖力的抖动着自己的躯体,表现出她们妖娆的身段。
袁彬看着这么热闹的一幕,忽然想起前几日进城之时,那些饥不果腹的老人和孩子。
老人已经无力劳作,孩子只有五六岁。
这灯火酒绿推杯换盏的奢靡盛宴,和老人哆哆嗦嗦将最后一点口粮分给孩子的绝望,相隔一道城墙,同时发生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原来是如此的人间惨剧。
袁彬甚至能够理解朝中那些文臣们,整天用这话来劝谏陛下仁慈,这样的惨剧就在面前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种冷冰冰的残忍。
袁彬见惯了生死,在倭国也见多了这等荒唐的场景,他可以面色如常的和安南的朝臣们寒暄交通。
安南的君臣都不在意安南百姓的生死,袁彬何必愤怒。
“天使喝酒。”一位美人满是柔情的对袁彬说着话,为了照顾大明天使的审美,显然这位美人没有把牙涂黑,妆容也不算艳丽,颇有几分柔弱。
样貌颇为上乘,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闺秀的典范。
这美人出身名门,乃是郑氏家主的嫡女,而郑氏本出广州府。
在安南,无数人跳着脚都够不到的女子,在酒桌上,极为奉承着讨好着大明使臣,这女子心甘情愿,若是得天使垂怜,收为妾室,似乎是一件让郑氏都无上荣光之事。
袁彬却摇头说道:“某不胜酒力,美人自饮便是。”
“将军言笑,妾身也不善饮酒,只是一见将军,便情不自禁。”美人面带羞涩。
唐兴在一旁,就讲起了袁彬彪悍无比的战力,从大同府六人入虏营救主、白毛风五百里茹毛饮血、八十里狂奔抓奸臣、百骑冲阵抓渠氏三兄弟…
这郑姓美人,越听越软,都快要瘫在袁彬的身上了。
“若是醉了,便下去吧。”袁彬冷冷的看了一眼这美人,冷冰冰的说道。
美人勐地坐直了身子,再不敢瘫过去了。
这等纸醉金迷最易惹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袁彬此行安南,是有正事要做,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中多耗费心神。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清化城黎思诚也被册封为国王的消息,就飞进了升龙城内。
“柳太尉!大明是什么意思?啊?一个安南,怎么可以有两个国王!”黎宜民拍着面前的桉桌,愤怒无比的喊着。
黎宜民快气疯了,老四也被册封了!这刚刚到手的优势,就这样荡然无存!
昨天所有的隆重,似乎都变成了笑话,一巴掌一巴掌的抽在他这个安南国王的脸上!
大明实在是欺人太甚,册封国王,居然还册封了两个。
柳溥则面色如常的说道:“天使仍在臣的府上,君上要问,为何不召天使来问,问臣也问不出啊,臣是大明罪臣,若是能知道陛下何意,还能做了罪臣?”
黎宜民嘴角抽动,但是最终没有气到发昏,气到宣见天使痛骂。
黎宜民是不敢对天使不敬的,甚至他都不敢表达不满,这个结果是皇帝的决定,他只能硬受着。
柳溥不动声色的说道:“君上啊,清化乃是产粮重镇,还是海港,大明依仗我安南粮食,这今年又加了三成,若是把清化老四给得罪了,咱们这头儿,也拿不出出两百万石的粮食不是?”
“陛下啊,也有陛下的难处不是?”
“就是陛下心里再不情愿,为了咱安南的粮食,也只能给清化一份册封的诏书。”
“君上,你看这到咱们升龙城的天使是谁?袁指挥,那可是简在帝心的忠臣良将。”
“可是到清化的呢?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官吏。”
“再说了,君上还在松江府觐见过陛下,老四他怎么能跟君上比呢?”
黎宜民思考了许久说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仍是更在意我?”
第七百三十六章 村里的狗,都能吃上皇粮!
“是的,陛下明显更在意君上,所以才派了袁指挥前来宣谕。”柳溥十分确信的告诉黎宜民,大明的皇帝更在意他黎宜民。
而给老四黎思诚册封,实在是为了粮食的无奈之举。
至于黎宜民信不信,柳溥反正不信。
黎宜民这才心满意足了起来,坐的笔直,想了想说道:“柳太尉,咱们的升龙军组建的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到翠玉殿大阅,看我大越升龙军操演?”
柳溥深吸了口气,把一肚子的脏话憋了回去,才说道:“一切按计划进行。”
“君上,臣以为,眼下升龙军壮士已经征召齐备,粮饷齐备,没必要再大索内外,滋扰民生,这不是给老四机会吗?”
柳溥一直在劝黎宜民,不要搞得天怒人怨,这城郭草市、外城的百姓已经跑光了,再把内城的百姓给朘剥跑了。
逃难也就罢了,若是都跑到老四那里,那老四直接发兵攻打升龙城,陛下大军未至,这安南国就安定了下来,显然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柳溥这次劝谏的理由是老四黎思诚。
黎宜民思索了片刻说道:“既然粮饷充足,那就暂时止索吧。”
黎宜民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终于下了道勉强是人的命令来。
黎宜民满是疑惑的说道:“柳太尉,孤有一惑,按理说,升龙城的粮价,折合一石为三两银,运到大明去,才两钱银多一些,为何商贾不拉到升龙城来贩售呢?”
柳溥看了一眼黎宜民,最近升龙城的粮价翻番的涨,这是谁的原因?
城外阡陌荒芜无人耕种,又是为何?
商贾逐利天经地义,这升龙城粮价奇高无比,为何商贾不把粮食拉过来贩售?
因为商贾知道,拉过来的粮食就变成他黎宜民了,血本无归。
黎宜民在升龙城,这就是理由。
柳溥想了想说道:“君上,这件事其实简单,还不是因为老四?黎思诚要是不偷袭君上,升龙城兵凶战危,这商贾能不运粮来?”
“这黎思诚不忠不孝,致使民不聊生,平定了黎思诚,就一切顺遂了。”
老四是个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黎宜民大喜过望,勐地前倾,大声的说道:“柳太尉说的好!说的好啊!都怪老四!我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正是如此!”
柳溥不得不再次感慨万千,黎元龙废掉了这黎宜民的理由是对的。
黎宜民极其喜欢打猎,经常鲜衣怒马带着一群人出门去,而后在日暮时候才回来,黎思诚瞅准了机会,在内城伏击了黎宜民。
若非柳溥、唐兴等人带着兵马及时赶到,救了黎宜民,黎宜民早就人头落地,也不会出现,一个安南两个国王这种事了。
黎宜民无状,不为人君。
“柳太尉啊,这登基之后,理当广纳后宫,孤这后宫实在是空旷,有意遴选秀女入宫,不知柳太尉意见如何?”黎宜民跃跃欲试的说道。
因为获救,黎宜民极为信任柳溥,几乎是事事问询。
柳溥闭目片刻,才俯首说道:“交给礼部筹办即可。”
在宫里玩,总比黎宜民出去玩送了命强,不过又有多少女子遭殃,那就不是柳溥能管得了的事儿了。
后宫空旷?
柳溥可是知道,黎宜民刚把阮氏英和黎邦基杀掉之后,就纳了四千秀女入宫,每天都有尸首抬出禁城。
“好。”黎思诚挠了挠头问道:“那个袁指挥,真的是油盐不进还是另有隐情?”
“那郑氏女,端庄秀丽,温文尔雅,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若非郑氏力保,郑氏女理当入宫为后,可是那袁指挥不动如山,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黎宜民很难理解,袁彬对郑氏女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送上门来的肉,居然不吃,实在是怪哉怪哉。
柳溥想了想颇为确定的说道:“都怪老四。”
黎宜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这也能怪老四?”
“可不是嘛。”柳溥信誓旦旦的说道:“君上,袁指挥贵为天使,有重任在身,不辱皇命,是袁指挥的立身之本。”
“袁指挥有重任在身,就是扶持君上坐稳王位,这老四在侧卧之榻酣睡,袁指挥自然是是先公后私,平定了老四,天使便能复命,才有这等闲散心思不是?”
“君上,您说这怪不怪老四?”
黎宜民略有几分失神的说道:“好像,都怪老四。”
“就是怪老四啊!”柳溥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黎宜民越想,还越是这么一回事儿。
柳溥终于找到了一种逻辑,可以行之有效的说服黎宜民。
柳溥心力交瘁的回到了太尉府的时候,刚好见到了郑氏的车驾,车夫正在门房递拜帖。
“是来找袁指挥的?”柳溥拿过了拜帖,笑着问道。
“是,让柳伯伯见笑了。”郑氏女略带几分羞涩的说道。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跑上门来寻一男子,实在是有伤风化,不过在升龙城,也没什么风化可言。
升龙郑氏,本就是广州府在永乐年间迁民至此的大户,郑可,也曾经在交趾十三司为知府事,曾经和柳溥的父亲柳升私交甚好。
柳溥能在安南谋取差事,还是仰仗了郑氏的人脉。
郑氏女带着拜帖来说是拜访世伯,其实就是来找袁彬的。
郑氏女带着几分忧虑的说道:“还请柳伯伯看在当初祖父帮了柳伯伯在交趾安置下来的份上,帮小女子一把。”
“那黎宜民今日不下手,也终有一日会…小女子一介女流之辈,只求一安身立命之地,得片刻喘息之机。”
柳溥带着郑氏女进入了太尉府,一行人奔着校场而去。
“呀,他们!”郑氏女惊讶的低呼了一声。
因为她看到唐兴和袁彬正在对练,明光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手中的长戟和钩镰枪可是战阵用的武器,开过刃,寒光凛凛。
郑氏女是又惊又怕又转不开眼,在她看来,两人像是在生死搏杀一般,刀光剑影,好不凶险。
而袁彬则是游刃有余,手中长戟如臂使指,极其灵活。
两人战了数十个回合,唐兴退了三步,摘下了面甲说道:“不打了,不打了,打不过,不是你手下留情,我早就死了十几次了,真是人间青兕。”
袁彬为何敢用开了刃的武器和唐兴对练?
其实原因就是袁彬有极大的把握不会伤到唐兴。
袁彬真的在手下留情。
唐兴一直吵着闹着要一把青兕手铳防身,袁彬就说打赢了就给,唐兴也是脑子进水了,应了下来,要跟袁彬比武。
“你问陛下要一把就是,陛下还能不给你定做?”袁彬也摘下了兜鍪,打开了明光甲小心归置好说道。
唐兴可是有奇功牌的,当年在琉球平倭之中,唐兴可是率先发现了倭寇的老巢,并且立下了战功,奇功牌在手,问陛下要个定制长短铳而已。
“我不是你,这种事陛下可以赏,我不能主动要的。”唐兴摇了摇头,他是外戚,做事得小心周全,不给自己的女儿和外孙朱见浚惹麻烦。
唐兴看到了柳溥和郑氏女,低声说道:“仰慕你的小娘子郑氏女来了,你不和她说说话?”
袁彬扎好了明光甲,摇头说道:“我不是你,我不能那么做的,我不惹那个闲。”
“为何?”唐兴有些奇怪的问道。
袁彬向着盥洗房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美色惹人迷,钱财动人心,谁不爱钱?谁不爱美人?”
“有些人恨不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让他村里的狗,能都吃上皇粮!”
“但我们这些锦衣卫万万不能。”
“天下有钱之人数不胜数,有钱就有美色,这是毫无疑问之事,缇骑若是向这美色、钱财低了头,那这辈子都得一直低着头。”
“这世间的诱惑,何止一个郑氏女?”
“我若是肯对着美色钱财,更确切的说是向权势低头,我若是能低头,我在迤北,就不至于白毛风茂如饮血数百里到东胜卫了。”
英雄在权力面前,是拗不过的,但是袁彬背靠的是大明最大的权势,大明皇帝陛下。
所以袁彬可以活的自由一些,洒脱一些,自我一些。
袁彬不是襄王朱瞻墡,他是没有功夫去思考那些本我、是我、无我、真我这些我是谁的问题,他只知道,他给陛下一个人磕头,就没必要给其他任何人磕头。
“我明白了,膝盖太硬,跪不下去是吧。”唐兴也是无奈的问道:“人家上赶着给你送女子、银子,怎么你拿了,反而是跪了呢?”
袁彬摇头晃脑的说道:“我又不给他们效命,无功不受禄,他们拿这些东西来,不就是希望我给他们办事吗?他们上赶着送上门来,说一堆狗屁不通的好话,就不是让我跪了?”
“有钱难买爷乐意,爷给他们跪,念头不通达!”
唐兴啧啧称奇的说道:“就没见过你这等人,人家跪着给你送东西,你拿了,还是你跪了?这是什么道理?”
郑氏女吃过晚饭后,到底还是走了,袁彬并没有理她,让她有些心灰意冷。
袁彬也问起了安南国事,柳溥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安南国就是大明不来,这也得出事啊。”柳溥满是感慨的说道。
唐兴也是颇为赞同的说道:“现在,升龙派和清化派,可谓是明火执仗的干了起来,不过是把以前水面下的矛盾,表现了出来,以前没闹起来,可不代表没有。”
在唐兴看来,发生冲突是不可避免的,黎宜民这个暴徒的出现,只是提前把这个火药桶给点着了而已。
袁彬刚到这交趾不久,他对这里并不是很了解,他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其实这都是表象,百姓们活不下去,才是所有问题的根由。”
袁彬有一套简单粗暴的分析方法论。
在他看来,治与乱的根本问题,就在于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
如果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就是朝中的大老爷们打的头破血流肝脑涂地,也只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这些事儿,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如果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朝中稍有风浪,就会在民间酝酿其轩然大波,掀起惊涛骇浪。
黎宜民也好,黎思诚也罢,不过是安南眼下丧乱的引子罢了。
袁彬这简短的总结,让唐兴和柳溥思忖了许久。
唐兴不得不感慨的说道:“不愧是倭国国王啊,还是你懂啊。”
袁彬这个简单粗暴的理论解释了许多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黎宜民如此不得人心,干的事儿天怒人怨,人神共弃,他依旧能坐稳国王的原因。
面对矛盾与冲突,所有人都无计可施,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人出来承担历史罪责,承担一切恶名,这个人可以是黎宜民、也可以是黎思诚。
如此这般,就可以出清所有旧账,轻装上阵。
百姓安居乐业,天大的事儿,都不算是事儿,因为社会各阶级之间的矛盾仍然可以调和。
百姓无法安居乐业,再小的事儿,也是天大的事儿,因为社会各阶级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掩盖和转移,只能用火并这种方式,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柳溥不得不佩服的说道:“袁指挥,讲的中肯。”
袁彬思忖了片刻说道:“柳太尉,你若是想着倚武谋私,我劝你还是省一省,陛下的宽仁,是一念之仁,也就一念罢了。”
袁彬的话,让这太尉府的厅堂之内,一片寂静。
厅堂门外院落的流水声汩汩,风吹拂着树叶的婆娑声,清晰的传入了三人耳中,柳溥的面色变成了恼羞成怒的通红,随后变成了失魂落魄。
“唉,悔不当初啊。”柳溥颇为落寞的叹息的说道。
柳溥能够理解袁彬,他今天将郑氏女带入了太尉府,作为使臣的袁彬,以为他柳溥在贿赂使者,合情合理。
柳溥之前是大明世侯,他爹柳升为大明尽忠战死,他自己还有军功在身,在谋叛之前,柳溥是大明京营副总兵官的有力竞争者,而且于谦还赞同的副总兵官。
如若以前,袁彬一个小小缇骑,他可以全然不放在眼里。
要说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柳溥他干了什么?
他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响应了孙忠、孙继宗、王骥的谋朝作乱,大明军至,柳溥也没抵抗,直接就跑了。
可是谋叛就是谋叛,说一千道一万,也是谋叛,罪该万死。
柳溥颇为认真的解释道:“郑可和我父亲有旧,我能投靠黎朝也是因为郑氏念在了昔日情分之上。”
“后来郑可被阮太后给杀掉了,郑氏家主也是平庸之辈,这郑氏女秀丽天下皆知,郑氏保不住她,你看那黎宜民垂涎欲滴的样子,他肯放过郑氏女?”
“唯独放在袁指挥这里,黎宜民不敢擅动。”
“黎宜民这凶徒,别的不怕,就怕大明。”
“柳某绝无倚武谋私的想法,就是我真的想,哪也得有武啊,就黎越僭朝这状况,这哪来的武?升龙军也好,清化军也好,毫无斗志,何来勇武?”
袁彬就是警告他,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若是柳溥打算借着交趾千五百万口,三百万户做些什么,袁彬别的不敢说,剁了柳溥的脑袋,或者将其擒回京师,绰绰有余。
袁彬想了想说道:“既然是恩情,自然要还,不如送给陛下吧。”
“陛下不纳外番蛮夷女子。”唐兴立刻摇头补充了一句。
袁彬想了想说道:“那郡县安南之后,这交趾女子是我大明交趾十五府女子,也不算是外番蛮夷吧。”
“啊这…”唐兴愣住了,他差点被袁彬给绕湖涂了,他颇为肯定的说道:“陛下不会要的。”
“要不送给襄王殿下?以往的时候,无论是高丽的高丽姬,还是鞑靼的海拉尔,陛下都是如此处置的。”
第七百三十七章 军备?哪有银子来的痛快?
袁彬、唐兴的选择和当年的杨俊是一样的,冉思娘从海龙卫的绣花楼走出来之后,杨俊看都不看直接送去了南衙陛下驻跸之处。
当时还很年轻的陛下就上了这个当,接见了冉思娘,这一见,冉思娘一小丫头,就再也寻不到良家嫁人了。
朱祁玉勉为其难的收入房中。
袁彬是决计不可能接受这等女子,尤其是在大明郡县安南的关键时刻。
所以,送襄王府,成为了一个好的选择。
作为大明的最尊贵的嫡皇叔,亲王殿下将其纳到王府之中,也算是一种态度。
你好我好大家好,三赢,只有襄王殿下的腰子输了。
“阮氏也有嫡女初长成,双八之龄,那莫氏也有嫡女,就是只有十三岁,要不要一道送去?”柳溥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他给郑氏女找亲事,那是为了报恩,给另外两家找亲事,则是考虑到了陛下的图谋。
安南国现在就是个破房子,陛下只要踹一脚就塌了,可是踹塌了,如何长治久安?
这是一个很难的课题。
这些本地占据了分配地位的大家大族,若是能和朝中的嫡皇叔建立姻亲上有了关系,这对大明日后在交趾的统治是极为有利的。
袁彬摇头说道:“都送等于没送,我觉得只送郑氏为上。”
襄王府的门第,那是想进就能进的?
嫡皇叔为了大明日理万机,再要应付这么多女子,那殿下的健康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要知道太子尚幼,嫡皇叔至少还要辛苦十多年。
所以,都送等于没送,不如只送郑氏女。
唐兴颇为赞同的说道:“袁指挥所言有理!”
柳溥忧心忡忡的说道:“海池疏浚有巨蟒盘踞水中,昂首出水,吞三人被民夫毙于田垄,一烈犬在皇城门前当街撕咬妇人,三五下妇人毙命,烈犬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不祥之兆啊。”
这几天升龙城出了不少的幺蛾子,海池疏浚有巨蟒,升龙城皇城门前烈犬噬人,天大旱数日民居接连失火,国王不德的消息已经传开。
柳溥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但是他将自己的担心说与黎宜民听,黎宜民并没有当回事儿。
“是不是有人还要袭杀黎宜民?”袁彬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玩法格外的熟悉,就是先造势,等到这不祥之兆越来越多,烈火烹油之时,黎宜民横死,实乃天诛。
唐兴颇为赞同的说道:“很有可能,黎宜民在城郭草市分段大索搜杀,男丁一应以嘉王黎思诚余孽论罪,仅仅月余,人头砍去了三万余,这红河两岸,尸首如麻,女口一律充入宫中,供黎宜民玩乐羞辱。”
“这么干,他不死谁死呢?”
唐兴是亲眼看到了黎宜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这已经不是人应该做的了。
甚至黎宜民还要查抄所有书院和寺庙,得亏是柳溥阻止了,否则这黎宜民这么作死,柳溥唐兴都保不住他。
“还是多加防备的好。”柳溥面色沉重的说道:“我再去拜访一下莫支,他现在提督宫禁,让他多加提防才是。”
柳溥刚站起身来,就看到了门房风一样的闯了进来,跑的太急,没注意门槛,就直接被绊倒,门房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站了起来,气喘吁吁的说道:“不好!太尉,君上被刺杀了!”
“嗯?谁干的?在哪里?黎宜民死了没?去把替身找来,就是黎宜民死了,现在也不能发丧!”柳溥面色剧变,这他们这里刚想到可能会有危险,这黎宜民不在铁桶一样的禁城里的待着,又作了什么妖!
袁彬和唐兴对看了一眼,这柳溥准备的还挺充分,连替身都准备好了。
管他坐在王位上的到底是不是黎宜民,黎宜民这群人必须要撑到陛下大军至升龙城,才能彻底垮台。
门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在禁城内,刺杀黎宜民的是宫女,黎宜民倒是没有死,太医院的太医说,并无大碍。”
柳溥颇为失望的说道:“没死啊。”
柳溥是极其不喜欢黎宜民的,这样的顽劣之人,可为人君?
“走去看看吧。”柳溥知道黎宜民并无大碍后,便慢条斯理的向着禁城而去。
唐兴和袁彬并没跟过去,而是写好了塘报,发往了南衙和清化。
柳溥到了禁城的寝宫,他闻到了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在风中扑鼻而来。
他拾级而上,就看到了一个个身无寸缕的女子,倒在血泊之中,这些尸首的面目狰狞,似乎是有着强烈的不甘和仇恨,显然,死前受到了极大的屈辱。
而一些女子的身体显然是被折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瘫在地上。
柳溥强忍着不适,走入了宫中,看着一种甲胃森严的禁卫们,手中的刀仍然在滴着血。
显而易见,寝宫里的惨桉,是黎宜民下令,让这些禁卫动的手,手段残暴至极。
柳溥的额头青筋爆抖,他再一次无比懊恼,为何当初要响应南衙僭朝作乱,若是当时和扔在福建的陈懋一道平叛,现在还有伺候这等人渣?
两相对比之下,陛下是多么的英明神武,睿哲天成!
不谋叛,他柳溥现在仍然是京师里数一数二有战功的世侯勋贵,谁见到不叫一声侯爷?
在这污水横流的升龙城打滚,愈发显得当初决定的愚蠢。
柳溥真的知道改悔了。
黎宜民看到了柳溥之后,中气十足的大声喊道:“太尉!这群宫女狗胆包天!居然敢刺杀我!”
“她们三个人用白绫勒住了我的脖子,四个人摁着我的手臂和腿,若非禁卫们听到了响动,我怕是要死了!”
“我要血洗禁城,将这些该死的女人全部杀光!”
柳溥看了看现场,这七个陪黎宜民作乐的女子,还是应该到锦衣卫进修下,既然要做,就应该用袜子塞住黎宜民的嘴,这样也就成功了。
柳溥颇为遗憾的说道:“君上啊,你不该把人都杀了,这样臣也好调查到底是谁派她们来刺杀君上的啊!”
黎宜民愤怒无比的喊道:“这还用查?肯定是老四干的!”
这柳溥还没有把这事给老四装进去,黎宜民已经自己把这事儿,给老四这个框儿装进去了。
孺子可教也。
柳溥想了想说道:“君上,既然后宫已然不宁,臣倒是有个法子,不如卖给大明去,一个女子至少也值二两银子!若是能换些军备回来,咱们升龙军平定清化,指日可待!”
黎宜民一愣神,随后用力击掌说道:“柳太尉不愧是国之重臣啊,此策甚妙,甚妙,但是换些军备回来,怕是让陛下为难啊,毕竟陛下要老四的粮食,还是换成现银好了。”
这就是黎宜民,贪财好色,横征暴敛,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的敛财。
军备?哪有银子来的痛快?
这也是柳溥不敢倚武谋私的原因,有黎宜民在,柳溥就是胸有韬略,也发挥不出来作用。
升龙城禁城的这些女子,很快就被安排登船,而且郑氏女也随船,向着南衙而去。
只不过郑氏女家底厚重,是自己坐了一条三桅大船,带了无数的礼物前往大明,和另外一艘大船,近万名女子的命运,完全不同。
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些人从出生就是骡马。
即便是卖,身价也决然不同。
而此时的清化城,清化海港成批成批的粮食正在装船,而岘港也是同理,黎思诚满脸严峻的看着装着粮食的麻袋,放入了船舱之中。
“丁尚书,孤知道,孤这么做是错的。”黎思诚略带几分痛心疾首的说道:“抓壮丁,卖粮食,甚至女子贩至大明,每一件事,都是错的。”
黎思诚和黎宜民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知道这么做不对,他不想这么做,但是他不能不做。
因为他的治下的遮奢豪户、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们要赚钱,他不让这帮人赚钱,这帮人不仅不会支持他,甚至还会把他扭送升龙城。
黎思诚只能这么做。
大明皇帝、唐兴、柳溥、阮炽、丁烈,以及黎朝一众志士对黎思诚的判断是极为准确的,黎思诚称得上勐男,可是这个勐男羽翼未丰。
“权宜之计,无奈之举。”丁烈劝慰着黎思诚,不要过于纠结,既然已经做了,那只能一以贯之。
黎思诚攥紧了拳头,厉声说道:“当时就差一点,差一点就把黎宜民给杀了,若是将他杀掉,决计不如现在这么狼狈。”
“柳溥还是帮了黎宜民,难道柳溥不知道黎宜民轻佻不为人君乎?”
黎思诚用尽了心思拉拢柳溥,但是在选择的时候,柳溥仍然选择了黎宜民,而不是他黎思诚。
袭杀败北,黎思诚不得不逃回西都清化,重整旗鼓,以图日后。
丁烈满是惆怅的说道:“柳溥乃大明逃难而来,有此选择也不意外,相比之下,一个英明的君上和一个昏聩的君上,显而易见,后者在位,柳溥这样的人,才能如鱼得水。”
黎思诚颇为认真的说道:“大明皇帝之心,路人皆知啊,柳溥说的没错,大明怕是不日就要攻我大越,唉。”
“我要去大明!”
黎思诚颇为急切的说道:“我要去面圣!即便是大明皇帝要某去皇帝号,某也要争取大明的支持!否则我兄弟二人,还没分出个胜负来,大明军就来了。”
若是说黎宜民要倚仗升龙军的武力拒绝大明的王化,那么黎思诚就是想要以和拒绝大明的王化。
反正都是拒绝大明的王化,殊途同归罢了。
大明有大明的国情,大明有他的高道德劣势,大明不打师出无名之仗。
“那陛下要杀了你呢?”丁烈不同意黎思诚前往大明去,大明皇帝显然要再次郡县安南,以报当年大明之耻。
黎思诚过去,这样不是送上门去吗?
“富贵安定险中求!孤已下定决心,若是孤死了,丁尚书一定要入升龙皇城,杀了黎宜民,解救我安南百姓于水火之中。”黎思诚还是踏出一步,坐船前往了大明的松江府。
黎思诚毅然决然的前往了松江府。
松江府新港为各国市舶司的船舶专设了码头栈桥,而安南国的码头栈桥上,停满了三桅大船,一袋袋的粮食,被放在了排车上,推向了仓库。
而另外一边,是一群群的安南女子,手上系着两指粗的麻绳,被拖拽着登记造册,交接给了两浙商总叶衷行。
叶衷行对这批安南女子频频点头,黎宜民虽然不当个人,但是他的审美是没有问题的,这些女子质量上乘。
安南女子交接给叶衷行后,叶衷行命人解开了安南女子的麻绳,将其统一安置,在盥洗之后,送往松江府织造局,学习汉话和一技之长。
陛下曾经说过,工作赋予人格,劳动使人自由。
想要这些安南女子,踏踏实实的在大明生活下去,相夫教子,就要有些湖口的本事,一个踏实能干的儿媳妇,恶婆婆和那些街坊邻居,才没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
大明皇帝,一诺千金,说要给大明的光混们发媳妇,那就必然要践行诺言。
黎思诚看到这一幕,痛心疾首,他才知道每年有这么多、这么多堆积如山的粮食被送入大明,他才知道有这么多妙龄女子,被如同牲口一样贩售至此。
但是黎思诚又哑然,因为这些女子到了大明之后,反而像个人了,是安南国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们,不把她们当做人。
这能怪大明?
这让黎思诚,有苦在心口,焦虑万分。
黎思诚脚步沉重的向着万国城而去,而后坐船向着南衙走去。
而在路上所见所闻,让黎思诚自我不断怀疑,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当大明人非常好的错觉。
他有些想不明白,做大明人哪里不好了?他的祖父黎利为何要造反呢?
但是认真想一想,黎思诚也想明白了,他的祖父黎利为何要造反,因为黎思诚现在也在造反。
朱祁玉仍然在南湖别苑,他手里正在处理一批奏疏。
“户部也是在做梦啊,保证劳动报酬按时发放,让工坊每招聘一名员工,要预存一年报酬。”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不舍的放下。
户部尚书沉翼沉不漏是没睡醒吗?
当然不是。
第七百三十八章 我只要足够烂,你就不能王化我!
沉翼真的不是在做梦,在空中楼阁幻想政治,一个从地方上摸爬滚打到了朝堂,做了户部尚书的沉翼,不是蠢货。
他的这一整套理论,其实是有模板的,而且践行了十年之久。
大明的京营的军饷发放,就是如此预存发放,而且是专款专用。
大明京营的粮饷分为了三个部分去支付,一部分是由三座京师外城的土地进行屯耕;一份是由兵部支饷,内帑国帑对半均摊;最后一部分是完全来自内帑的犒赏。
而其中兵部支饷,是月初就开始发本月饷银,日给三分,月足一银币,按品秩逐渐增加。
这种发饷的方式,是来自于岳家军,也就是南宋初年的神武后军发饷方式,发军饷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问题,如何将饷银足量的发给军士,是个难题。
简单来说,岳飞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而行之有效,就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具体体现,有些事儿可以扯皮,有些事儿扯皮,扯着扯着就是军队哗变了。
即便是这个月军士病重,或者休假、事假等,也是从下个月扣除,而非本月。
预存军饷,月初发放,是保证大明京营战斗力和军纪的保障。
兵部虽然没钱,但是每年年初,兵部已经有了一年的专款用于发饷,这也是大明军队忠诚朝廷,忠诚于陛下的原因。
这已经近十年了,这笔专项发饷的钱,没人敢挪用,毕竟京师三大营,有马有枪有炮,还驻扎在京师附近。
沉翼的愿景是好的,用简单方法解决复杂问题,而且从制度上来看,彷照大明京营发饷方式去支付劳动报酬,也极具合理性。
大明的劳资矛盾在南衙非常的突出,大善人们明明有钱支付劳动报酬,但就是硬拖着不给,如果这个提前预存一年劳动报酬真的可以落实,那显然可以大幅度的缓解劳资矛盾。
朱祁玉很想批了这道奏疏,但是他知道,做不到。
做不到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生产力达不到,目前大明的工坊都是密集型劳动工坊,绝大多数的工坊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放在宝源局支付劳动报酬,那么工坊的东家,面对这条政令的时候,就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犯法,另外一个则是破产。
另外一个则是劳资关系,大明的工匠们议价权太低太低了,工坊的掌柜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普世价值下,大多数百姓追求的就是多子多福,而严重的兼并,将绝大多数的农民,都逼迫成为了无地流民。
在劳动力市场上,劳动力往往是供大于求,这就导致了在大明的劳资关系中,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资方手中,而不是劳动者这一侧。
这就导致了这些东家们,违法的成本极低,而且普遍违法。
这就是沉翼这个奏疏不能批复的原因,无法执行的法律,只是白纸一张。
朱祁玉想了想,还是批复了这封奏疏。
可以在各个官厂先行推行,预存三个月的劳动报酬,试验其可行性,再逐步完善其中的条文。
分配,是个需要动刀子割肉的活儿。
一旦在官厂推行有效,朱祁玉绝对不会考虑阻力二字,会将其完全推行下去。
到那时,才是刀刀见血。
“襄王殿下被骂的很惨啊。”朱祁玉手中一大堆奏疏是弹劾朱瞻墡的奏疏,朱瞻墡在京师搞得互相告发的活动,可谓是让明公们劳心劳力,陷入了彻底的零和博弈。
过年之后,大明的京营开始了新一轮的换防,主要是在迤北剿匪的武清侯石亨回京,而昌平侯杨俊代替了石亨前往迤北继续剿匪。
石亨回京之后,朝中的官老爷们,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于谦的痰疾有复发吗?”朱祁玉放下了奏疏情真意切的问道。
兴安十分确信的说道:“欣可敬欣院判说并没有复发,臣也问过于少保的侍从了,并未复发,晚上睡得很安稳。”
“嗯,那就好。”朱祁玉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容满面。
于谦必须善终,他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在大明前进的路上突然倒下。
《韩非子·显学》曰: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
但是大明的规矩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纵观大明近三百年,仅有二十一人曾经在地方履任后入阁,或者担任六部尚书等要务。
这就造成了大明的内阁师爷们,严重脱离了基层,脱离了事实,各种政策全靠想象和辩经,枉顾事实的政令,最后都是白纸一张。
让于谦善终,是朱祁玉这个皇帝吏治改革的一个重要一环。
除了不让大明陷入求荣得辱的陷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搭好的戏台,要遴选出贤臣唱戏。
官吏层层选拔,久经考验,到了大明师爷的位置上可以说水平、经验甚至是运气,都必然是勐人。
“陛下,安南国睿王黎思诚请求觐见,昨日就到了南衙,沐浴更衣之后,过来面圣。”兴安提醒了陛下今日的行程。
朱祁玉放下了笔说道:“宣吧,朕也见见他这个安南国唯一的希望。”
黎思诚,安南国所有有志之士公认的唯一希望。
朱祁玉之前在松江府万国荟见到了黎宜民,而现在要见见这个老四了。
对于黎思诚,朱祁玉的第一印象,这人是个读书人,第二印象就是此人的眼神格外的清晰,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了达到目的需要做什么,所以黎思诚才来到了南衙。
敢孤身来到大明,朱祁玉只能说是好胆。
大明的立场格外的模湖,册封了黎宜民,转头又册封了黎思诚。
都册封,等于没册封。
“臣安南睿王黎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黎思诚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行了大礼。
黎灏,是黎思诚对大明的称呼,每一个黎朝国王为了彰显自己不是个文盲,都要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比如黎宜民对大明的称呼是黎淙。
为何他们要多此一举呢?
其实理由非常简单,两个名字,不同身份。
以黎元龙为例,黎元龙汉名为黎麟,那么册封的安南国王是黎麟而不是黎元龙。
黎越僭朝对内称帝,黎元龙这个名字在安南国内是皇帝。
黎思诚也不例外,朱祁玉很敏锐的察觉到了黎思诚的自称:睿王,而不是安南国王。显而易见,黎思诚对两王并封是有些意见的。
只是黎思诚没办法表达出来。
朱祁玉倒是无所谓的说道:“平身,你起来说话,睿王远道而来,是要跟朕谈什么?”
睿哲天成的大明皇帝,并不是非常清楚黎思诚的目的,难道这个人,希望用他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大明皇帝放弃郡县安南的计划?
黎思诚站起身来,颇为郑重的说道:“臣前来,是有一事,斗胆请问陛下,陛下既然要郡县安南,为何又让安南如此民不聊生?”
“这难道就是陛下的王化之道吗?若是如此,臣,不敢苟同!”
黎思诚的发言可谓是大胆,朱祁玉倒是没有怪罪黎思诚御前失仪,反而玩味的的看着黎思诚说道:“不不不,先帝曾言,安南国事自决,这是当初黎利和王通媾和之后,先帝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现在,你跑来诘问朕,坐看安南民不聊生,这是何等的道理?”
“你安南国废太子黎宜民宫变杀了黎邦基和阮氏英,上奏朝廷请旨册封。”
“而你这个老四睿王黎思诚,也上奏请旨册封。”
“安南国事自决,朕践行祖宗成法,两王并封,何错之有?”
大明那群师爷很少和陛下辩经,因为陛下是皇帝,掌握了最终解释权,怎么辩,都是陛下赢,但其实朱祁玉是个思维很敏捷的人。
这一番话语,怼的黎思诚无话可说。
按照大明和安南盟书,安南国事自决,大明朝廷不能长臂管辖,都请封,皇帝都封,的确是符合祖宗成法。
当祖宗成法需要的时候,朱祁玉就会拿出来,胡濙会高声疾呼:陛下承列祖列宗之遗志。
当祖宗成法不需要的时候,朱祁玉就会收起来,胡濙就会高声疾呼:陛下常有开辟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坚定践行礼法不是不便之物,坚决拥护陛下的一切决议,并且为陛下扫清一切礼法不便。
黎思诚到底还是年轻了。
他万万没料到,作为四海一统之大君、万王之王、大明皇帝的陛下,居然这么丝毫不顾及皇帝尊贵的脸面。
黎思诚显然准备充足,他继续说道:“陛下!安南国十五府之地,共计百姓千五百万口。”
“眼下春耕已过,千里阡陌无男丁耕种,良田荒废,陛下索求无度,在去年的基础上又加三成米粮,陛下郡县安南之时,也是一个万民凋零的安南啊!”
“丧乱之安南,陛下如何大治?郡县之后,如何又能够长治久安?”
“臣恳请陛下三思,解救黎民于倒悬。”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不不不,黎思诚,那多出来的三成粮食,也是大明花钱买的!我们,付过钱的!”
“难道你想让大明大军直接去抢吗?”
“你乐意,朕还不乐意呢,朕的大军抢粮,军纪如何维持?那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
“对于朕而言,能拿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
大明最阔气的皇帝,自然有资格如此阔气的说话,有钱,说话就是硬气。
黎思诚的核心逻辑就是:我只要足够烂,你就不能王化我。
黎思诚摆出了安南最大的筹码,既不是升龙军,也不是清化军,而是一千五百万口的半饥饿的百姓。
只要百姓足够的穷困、吃不上饭,大明就不敢去王化安南,就不会想着再把安南变成大明的疆土的一部分。
因为安南的黎越僭朝,敢饿死这些半饥饿的百姓,但是象征着文明、拥有着高道德劣势的大明,却不能饿死他们。
就如同往自己身上泼了一勺热腾腾的粪,这样其他人都会掩着口鼻躲得远远的。
大明如何应对?
只要女人,不要男人。
安南打的越乱,最好他们自己把他们全部杀死,或者逼迫百姓逃离家园,大明因为高道德劣势和为了维护军士的军纪,作不出这等大屠的事儿,那就让他们自己屠自己好了。
安南现在越乱,大明日后的治理越能长治久安。
黎思诚是个狠人,朱祁玉更是个狠人。
黎思诚是个有德的人,他心里有安南的百姓。
他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来到了大明,就是希望给安南百姓寻找一条活路,他黎思诚做国王也好,黎宜民做国王也罢,还是大明现在出兵将他们王化,都是活路。
德?那是大明群臣希望陛下有,但是陛下没有的东西。
大明的利益至上,大明优先是朱祁玉做大明皇帝的第一原则。
朱祁玉做皇帝,就讲究一个内忍外残。
黎思诚再次俯首说道:“镇南关下,尸骸盈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陛下,既然要郡县安南,何不开关放民入关,日后,陛下强军横扫,这些入关百姓回乡,也是大明拥趸。”
镇南关是大明最南的关隘,是定西候蒋琬和左参赞军事陈汝言驻军之地,也是大明和安南国交界的地方。
朱祁玉脸色不愉,颇为平静的说道:“睿王,杀安南百姓的不是大明军,抢安南百姓的同样不是大明军,将女子劫掠贩卖的也不是大明军。”
“烧烧抢掠、种种恶行,皆是你黎朝军卒!少往大明头上扣!”
镇南关外,有黎朝军队三千余人,他们劫掠逃难的百姓,男子入伍,女子卖给镇南关的大明互市,孩子皆烹,可谓是无恶不作,其罪,罄竹难书。
这些恶,都是黎朝军卒犯下的恶心,黎思诚在颠倒黑白,扣在大明军的头上,好像这些恶果,都是因为大明不开关所致。
“就算是大明开镇南关门,又有几人能活着走到大明来?”朱祁玉平静的问道。
黎思诚面色痛苦的说道:“十之一二。”
第七百三十九章 寓言两则,羊与牧羊人
“就算是大明开镇南关,你这到不了镇南关的、十之八九的百姓,是我大明军杀的吗?我大明的军纪不要了吗?”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设问了一句。
黎思诚面色痛苦了起来,他没有回话。
“陛下,臣有最后一虑,陛下为何如此狠心待我安南百姓?”这是黎思诚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琉球列岛的百姓,陛下虽然算不上恩厚,但是绝对不算苛责,和大明一视同仁,但是到了安南,却是如此狠心。
皇帝陛下,明明要郡县安南,将安南纳入大明的四方之地,这怎么就如此狠心看安南生灵涂炭?
黎思诚的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陛下为何外残内忍。
朱祁玉笑着说道:“尼古劳兹是罗马使者,他最近翻译的一本书叫尹索寓言。”
“说有一个牧民牧羊,回家的时候,发现了这羊群里掺杂了几头山羊。牧民大喜过望。”
“为了留下这几头山羊,这牧民就多给了这几头山羊些草料,倒是原来的羊,却只能勉强饿不死。”
“第二天的时候,牧民发现这几头山羊跑了,就很生气,指责这几头山羊,受到了特殊的照料,却不肯留下,是忘恩负义。”
“野山羊就说:“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小心谨慎了。因为你特殊照顾我们这些昨天刚来的,而过于冷澹你以前一直饲养的。”
“显而易见,今后再有其他的野山羊来,你一定又会冷落我们去偏爱他们。”
“你听懂了吗?”
黎思诚认真的琢磨着这个故事,不得不叹服陛下的博闻广记。
朱祁玉继续说道:“你倘若只是为了留住野山羊,不给养的羊草料也就罢了,总归是没饿死。”
“但是若是在这个羊圈上开个口子,一边让狼吃羊肉,不但不修篱笆,一边大喊着都是狼不对,狼才是罪魁祸首!”
“你觉得这样做,能湖弄那些羊吗?”
黎思诚再次摇头说道:“那羊早就跑干净了。”
黎思诚认真的品味了这番话后,终于回过味儿来,皇帝这是拐着弯儿的在骂他!
黎朝现在就是在篱笆上开了个口子,一边让大明这头狼吃黎朝的羊肉,一边对百姓疾呼,都是大明的错!
能湖弄得了一时,却不能一直忽悠。
羊,都会跑干净的。
在这场辩论之中,大明皇帝完胜。
安南国的局势,完全是黎宜民和黎思诚这俩兄弟阋墙,导致了本就尖锐的矛盾彻底激化,才最终酿成了今天的局面。
大明不多收他那三成粮,这三成粮也到不了饿肚子的百姓手里。
大明去不去、现在去和日后去,都没有什么区别,安南都会创造千五百万口的饥饿人群。
朱祁玉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们把家务事闹成了国事,就是公私不分,公德有亏,私德再好,对于国家也无用处。”
“朕问你,黎宜民可为王乎?”
黎思诚真心实意的说道:“不可为王。”
黎宜民就是个凶徒,这是柳溥给黎宜民的评价,仅仅用暴虐去形容他,还是太过于客气了。
朱祁玉琢磨了下说道:“朕要在七月发兵,十一月开始郡县安南,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现在回朝准备,提刀入升龙城,把黎宜民给杀了,把安南稳定下来,朕就真的封你为安南国王,罢兵还朝。”
“朕乃天子,一言九鼎。”
“你需要什么军备,朕都可以给你。”
朱祁玉虽然没有什么德,但是他的信誉是外逃的富户们都认可的。
黎思诚再次三拜五叩,大声疾呼道:“陛下天辅有德,海宇咸宁,圣恭万福!臣,叩谢陛下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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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朕要郡县安南,一方面是先帝遗志,朕不敢忘。”
“二则是你口中的千五百万口,你们两兄弟打来打去的,这么多人饿着肚子,淹都把镇南关给淹了,都翻山越岭进入大明,大明又当如何?”
“朕给了你机会,你好好把握。”
黎思诚心服口服的再叩首说道:“陛下宽仁!”
黎思诚毫不怀疑大明皇帝在撒谎,朱祁玉也是出于真心。
如果这老四,真的能在景泰九年十一月份靖难成功,短短十个月的时间,以偏居一隅的清化势力,提刀进了升龙城,将黎宜民一伙儿一网打尽,并且拨乱反正,荡清寰宇。
这么一位狠人在安南,大明就是能打下安南来,也是动荡不安,打治安战的代价是极大的,也是大明承受不起的。
朱祁玉真的会鸣金收兵,权当做演练了。
但是黎思诚做得到吗?
做不到。
哪怕黎思诚是不世出的明君,他也做不到,出清旧账这事儿要是那么简单,大明眼下就该在下西洋了。
朱祁玉之所以如此许诺,就是绝了黎思诚日后再谋反的路。
大明皇帝给了机会,他自己不中用,他就没有大义去谋叛了。
黎思诚跪在地上,低声说道:“清化有女阮氏,年芳二八,正值妙龄,仰慕陛下圣德,愿入宫侍候陛下左右。”
礼物。
前来觐见大明皇帝,黎思诚带来了一份厚重的礼物,阮氏女。
阮氏在安南国根深蒂固,势力庞大,而且安南阮氏基本都是元初时候,从广州、福建等地迁徙至安南的中原人。
出身上也算不得蛮人。
黎邦基是被黎宜民杀掉的安南国王,而黎邦基的母亲阮氏英是太后,阮氏英的父亲阮炽是元国公,阮主是广南国的事实上的国主。
安南有北郑南阮之说,黎宜民送来了郑氏女、黎思诚送来了阮氏女。
正如朱棣特别喜欢纳朝鲜王国送来的高丽姬一样,皇帝纳了当地豪族的女子充盈后宫,这女子是否受宠不重要,重要的是沟通的渠道。
毫无疑问,这有利于大明朝对郡县安南后的统治。
黎思诚可没有唐兴这样的皇亲国戚做使臣,自然不知道大明泰安宫的规矩。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那就和郑氏女一并留在南湖别苑便是。”
朱祁玉没有把郑氏女和阮氏女直接送到襄王府去,如果大明战事不顺,或者郡县之后仍有反叛,这两个女子,就成为了彼此沟通的桥梁。
“臣还有一物献礼。”黎思诚跪在地上,再次大声的喊道。
朱祁玉点头说道:“呈上来。”
兴安端着盘子,拉开了红绸,里面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没有宝石镶嵌的剑鞘,更不是什么陨铁之物打造,甚至有些锈迹,并不是什么宝贵之物。
“这是顺天剑,祖父黎利的佩剑,只有剑身,没有剑柄,供奉于玉山祠之内,剑柄在老大那儿。”黎思诚十分恭顺的回答道。
朱祁玉一愣,唐兴去升龙城的时候,在奏疏中提到了这把顺天剑。
黎利和王通私自媾和,黎利建立黎朝之后泛舟绿水湖,有金龟冒出来,问黎利要回去了这把剑,那个湖被人称之为还剑湖,而柳溥当时就住在还剑湖畔。
“这么说金龟还剑的典故是假的啊。”朱祁玉看着那把平平无奇的顺天剑,颇为感慨的说道。
果然,还是在讲故事,神性化国王,就和各种人物出生天有异象一样,都是为了增加统治的合法性。
朱祁玉又认真的看了看那把剑,颇为感慨的说道:“尔等祖父,就凭借这一把普通铁剑,从大明手中,硬生生的抢了安南国,为何?”
“尔等儿孙,将安南置于如此境遇,当真是不忠不孝。”
黎思诚交出这个剑身,无外乎就是押注。
如果他黎思诚真的在十一月份之前消灭了黎宜民,大明皇帝要把这把剑还回去,履行诺言,封他为安南国王。
如果他没做到,等于说把安南的法统,还给了大明。
这是赌注。
“臣…知不孝。”黎思诚抖动了一下,无奈的说道。
他睿王当的好好的,黎宜民就搞出了宫变,他黎思诚倒是想孝,可是黎宜民不让啊。
“嗯,去吧,要什么军备,和于少保说便是。”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黎思诚可以走了。
“臣告退。”黎思诚终于起身,离开了南湖别苑的御书房,去寻坐班的于谦,购买军备了。
大明购买安南的大米要付钱,他睿王要买大明的军备,自然也要付钱。
大明有很多清汰的军备,是可以出售的,当然火器,黎思诚不敢想,大明朝也不会卖。
朱祁玉和黎思诚的这顿白话,其实是关于安南若干问题的讨论,最后以黎朝失道,大明拯救黎民于倒悬,大明乃是吊民伐罪,最终形成了决议。
这个决议,极其重要,涉及到了日后统治的法理。
朱祁玉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灭国。
安南,是一个实际上独立的国家,是一个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化、种族、领土、政府、历史和共同认知的社会群体,一个拥有完全主权的国家。
安南是一个拥有一千五百万人口,三百十二余万户,十五府共辖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一县的国家,而大明清查人口至今,也不到万万口,仅仅不到两千万户。
安南的战争潜力,大约等同于大明朝的十分之一。
在一定程度上而言,安南自称天下第三武力,绝非空口白话,当下,唯一能和安南争第三武力的,唯有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了。
朱祁玉从来没有小觑过安南,甚至还要到广州府去,平衡各路人马互相掣肘的可能,这一点上,就连朝中最需要皇帝陛下回京纾困的襄王殿下,都没有反对。
正如朱见济和朱见深两个小鬼讨论的那样,朝中有太多的人,暗地里等待着大明皇帝在安南碰的头破血流,再也不能说一不二的时候。
安南的地形,真的好打吗?
美利坚有话要说。
“陛下,明天就是天明节了,这是明日的大阅、祭奠、礼乐、大宴赐席等事,南衙皇宫年久失修,就定在了南湖别苑。”兴安呈上了一份奏疏,这是明天的行程。
天明节,是当年于谦、胡濙两个人建议而设立,设立的原因是陛下不庆祝万寿节,不过生日。
于谦和胡濙折中,以大明建立之日,配合上元节,一共凑了七天的假期,为大明国朝开辟贺,取意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普天同庆。
“在这里再加上去祭祀英烈祠,这么重要的日子,必然要去。”朱祁玉又给行程增加了参加英烈祠祭祀事。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
“诶?孙权的墓地,在孝陵的门前,这是何等道理?”朱祁玉看着行程,满是奇怪的问道。
兴安翻了翻袖子,掏出了厚重的备忘录,翻看了片刻说道:“当初修孝陵的时候,礼部就问太祖高皇帝,这孙权的墓也在钟阜龙蟠,要不要给他迁坟?太祖高皇帝说不用,就让他守门便是,这就定下来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原来如此,太祖高皇帝也是妙人,倒是便宜孙权了。”
孙权在这件事上,绝对是占了便宜的。
孙吴早就没有了后人祭祀,也吃不到香火,无人问津,但是大明皇帝因为孙权的坟埋在那儿,让他看门,每次祭祀太祖高皇帝,都得给守门神带一份香火。修缮太祖陵寝的时候,总要给他这个守门神修一修。
这不是孙权占了便宜?
至于吴太祖高皇帝孙权给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看门这件事是否合理,反正洪武年间,并没有人敢反对此事。
大宴赐席的位置并没有定在大明南京皇宫,而是定在了南湖别苑,大明南京皇宫年久失修,杂草丛生,朱祁玉上一次住南京皇宫,差点被陈婉娘当成鬼怪。
南湖别苑占地大约八百多亩,是北京皇宫的八成左右,要做什么都是可行的。
高婕妤听闻南湖别苑又进了两个新人,颇为慌张的找到了冉思娘询问如何应对。
冉思娘倒是颇为澹定的说道:“不过是两个宫人罢了,又不是嫔妃,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冉思娘太了解陛下料敌从宽的性子了。
让郑氏女和阮氏女暂留南湖别苑,并不是陛下对那两名女子见色起意,要女子艳丽,大明的漂亮女子海了去了,轮得到这两人?
第七百四十章 自生火铳和开花弹
冉思娘就觉得高婕妤在杞人忧天,但是高婕妤却是如临大敌一样,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如何讨好皇帝。
在冉思娘看来,其实做自己,就可以讨好陛下了。
陛下并不是很难相处的人,至少冉思娘如此认为。
天明节开始,五更天的时候,朱祁玉就起来了,用了早膳,这顿饭朱祁玉吃的很多,根据他过往的经验,这顿饭不吃饱,下一顿大约在晚上大宴赐席之时。
锣鼓喧天之中,朱祁玉坐上了大驾玉辂,向着洪武门而去,洪武门是南京大阅必然要走的门。
朱祁玉站在洪武门的五凤楼上,总觉得有些怪异,因为这个百姓能直接见到的洪武门光鲜亮丽,但是在洪武门之后的地砖,早已经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三大殿,甚至还塌了一根梁。
皇宫里只有乾清宫仍然能用,正统年间一场大火烧了不少的殿,至今没有修缮,四处都是残垣断瓦。
出了玄武门就是大明的皇家园林,现在露天堆满了煤炭,江淮厂和马鞍厂的煤炭,到了冬天的时候,都会堆积在此。
皇宫里用的木料等物,规制太高,一个窗栏就要五千银币,朱祁玉到了南衙也不住,也就从来没修过,反倒是南湖别苑的宅子,富丽堂皇,尽善尽美。
皇宫是因为皇帝住在里面,才是皇宫。
在轰鸣的礼炮声中,天明节大阅开始了,这次的天明节大阅,比以往多了两个队列。
第一个队列名叫自生火铳。
自生火铳,具有照门、照星、铳托、铳机,还拥有燧发手铳才有的自生火装置。
传统的鸟铳,遇到风雨不便,朱祁玉就记得一次鸟铳操演中,大明的军士就在逆风的情况下,被火门大开的火药眯了眼睛。
传统的鸟铳是火绳枪,往往有被风雨飘湿而不能一发者,亦有未及照星而误发者,自生火铳的优势就在于风雨不及飘湿,缓急可应手。
铳机由火绳铳机改为了燧石铳机,这完全得益于大明黄钢质量和产量的稳步提升。
这是大明第一批量产的、有战斗力的自生火铳队,朱祁玉亲手开启了排队枪毙的火药时代。
而五尺余长的火铳,配有不到半尺的插管式的铳刀,寒光闪闪。
铳刀在兵部各大军器监开发的时候,充分的考虑到了战场使用环境,和多方走访了前线战士,最终定型为了半开刃,或者假开刃。
也就是说铳刀,并不锋利,其主要作用就是刺,而非砍噼。
当军队的火铳手有了铳刀之后,在百人为作战单元的大明团营中,原本充当保卫工作的三十三名长矛手,全部更换成为了火铳手。
这样一来,一个百人作战单元的火铳手就从原来的三十名,增加到了六十三名。
颇有精气神的大明军列走过洪武门的时候,朱祁玉的火力不足恐惧症,被治愈了一些。
而增加的第二个阵列,则是大明的火炮阵营,这个阵营的火炮似乎与大将军炮无二,万国城赶至南衙的使节,并不清楚如此相像的两种火炮,为何会要单独列阵。
黎思诚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朱祁玉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两种火炮使用的炮弹完全不同,最后出列的大将军炮,使用的炮弹,是大明的开花弹。
在开花弹发明之前,大明的火炮都打的实心弹,铅铸炮弹,虽然贯穿能力极强,但是破片杀伤能力几乎等同于零。
而现在从朱祁玉面前走过的开花弹大将军炮,则是得益于延时引信、钢铁质量提升等多种因素影响,最终研发成功。
射程为两百步、破片伤害在十步之内、内有八百余枚钢片、爆碎伤人。
这种开花弹的杀人能力并不强,但是伤人能力极佳,在战场,最难处理的永远不是死人,而是伤员。
伤员过多而不处理,士气就会大跌,甚至引发哗营军变,而处理伤员,最少要耽误一个人去照顾,而且还会影响行军速度。
朱祁玉非常满意的看着开花弹大将军炮走过洪武门前。
大明的讲医堂和巾帼堂,其实最近毕业了一批女兵,这也将是整个世界上,诞生的第一批女兵,她们是医护兵,专门负责处理军队驻扎之后的防疫与伤病等事,极其专业。
本来朱祁玉打算在这次天明节的阅兵阵营中,增加女兵阵列,但是在综合考虑之后,女兵阵列,并没有出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眼下,医护兵的作用还没有体现,医护兵的规模还很小,这个时候就把医护女兵拉出来,就等同于半场开香槟,提前庆祝了。
而且还会遭到卫道士的口诛笔伐,但若是有了成果,再用效果堵住这帮卫道士的嘴,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个火苗已经种下,朱祁玉相信不久的将来,医护女兵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阅之上。
在大阅之后,朱祁玉乘坐大驾玉辂前往了孝陵祭祀。
祭祀之前,他需要先到了天地坛祭祀天地,在前往孝陵的路上,朱祁玉的车驾,路过了孙权的墓,朱祁玉看了眼孙权的碑文。
孙权有个外号叫孙十万,因为他起兵十万进攻合肥,结果守合肥的守将是张辽。
张辽带着八百人冲阵,差点把孙权给杀了。
如果一次还好,孙权在撤退到逍遥津的时候,张辽来了个梅开二度,故技重施,又带着八百军士再次冲锋,差点又把孙权给杀了。
自此张辽获得了张八百的外号,孙权这孙十万也算是坐实了。
对于这一战,其实朱祁玉略微有些同情孙十万,毕竟作为张辽逞凶的背景板,孙十万被人嘲笑了千余年。
朱祁玉同情孙十万的原因,其实是孙十万围困合肥的时候,军中发生了大疫,导致军心不稳,人心惶惶。
张辽非但不投降,还敢还击,确实打的孙十万措手不及了,当然这掩饰不了吴太祖孙权很菜的事实。
所以,大军调动,防疫真的很重要。
为陛下牵马坠蹬的朱仪,还在路过孙权的墓时,上前敬了香火,毕竟是守门神,多少也要跟着明太祖高皇帝沾点光。
朱祁玉站在孝陵的神道碑前负手而立,至少他这个景泰皇帝没有给朱元章丢脸跌份,毕竟有稽戾王珠玉在前,到了下面,他绝对不是挨打的那个。
朱祁玉站在神道碑前,坦坦荡荡的走进了陵园,他无愧大明的列祖列宗,问心无愧。
大明交到他手里,对大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朱祁玉看着香火冉冉升起,喃喃的说道:“高皇帝啊,现在是景泰九年,咱还在位置上,去年一年,没有人谋叛,也没人敢谋叛。”
“您老人家一个人在这边,确实蛮孤单的,但是这事得怪文皇帝,是他迁都,皇陵都到那边了。”
“眼下咱要打安南国了,您当年定下的不征之国,咱得破例了,其实没别的,就是不把安南打下来,咱心气儿不顺,大明也气儿不顺。”
“那黎利的孙子跑来跟咱饶舌,咱没说为什么要让安南变成这个模样,咱就是让他们民不聊生,他们才知道对大明感恩戴德。”
“这帮外番蛮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白眼狼,咱不想惯着他们,得让他们长点教训。”
“若是您不同意咱攻打安南,就降道雷,告诉咱,您老人家不乐意。”
“要是您不噼,咱就当您同意攻打安南了,反正这事儿吧,文皇帝也干过。”
兴安面色严肃,恭恭敬敬的站在陛下的身后,他受过专业训练,一般是不会笑的。
陛下显然在强词夺理,高皇帝都龙驭上宾了,还管得着凡间的事儿?
要是能管,那当年文皇帝靖难的时候,高皇帝早该降下天雷了。
朱祁玉走出了享殿,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轻笑了一下,这二月二还没到,怎么可能会有天雷?
确实没有雷噼,天气一直很好。
朱祁玉权当高皇帝同意了他征伐安南的计划。
黎宜民也派出了自己的使臣范文巧,简单的诉说了黎宜民的要求。
朱祁玉不是很理解,黎思诚都在军备了,黎宜民却要将所有的现银带回去,而不是换成军备。
“黎宜民在升龙城为王,的确拥有更大的优势,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军备,朕很难认为,他可以打得过黎思诚。”朱祁玉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范文巧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尊敬的陛下,我们也是如此谏言的,但是国王他…并不同意。”
如果黎朝的老大和老四,打得不够激烈,打的不够精彩,打不出各方的风采,不往死里打,朱祁玉怎么为他们鼓掌呢?
“黎宜民的记性好不好?”朱祁玉忽然抛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而后补充道:“听说,黎宜民在升龙皇城内,对福禄三宝特别喜爱。”
喜欢并且享受福禄三宝的人,根据解刳院的研究,记性都非常的差劲儿。
今天的说过的话,三五天之后,就完全记不起来了。
“还好…吧。”范文巧满是犹疑的说道。
朱祁玉有些奇怪的问道:“真的还好吗?”
“不太好。”范文巧只好选择了实话实说,黎宜民的记性确实不怎么好,常常前几日说过的事儿,过一两天,就忘了大半。
柳溥也劝过几次,劝说无果,也就随他去了。
朱祁玉点头说道:“那就好。”
“你带军备回去便是,朕自会给使臣敕谕,令袁指挥去和黎宜民分说此事。”
范文巧作为老臣,他能不知道军备的重要性?
大明清汰的二手货,甚至是报废品,那也是一等一的好货,就比如永乐造的手铳,在安南,那和白银等重!
清化黎思诚虎视眈眈之下,带回去银子,不就成了升龙屯粮屯银,清化屯铳屯兵?
到时候,都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但是黎宜民那个暴虐的性子,让范文巧抗命不尊,他是没那个胆子的,但是大明皇帝都说了要让使臣去分说,那这个抗命之事,就不归他范文巧背锅了。
黎宜民他要是有胆量,来南衙找陛下说理来!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陛下,臣在黎朝任刑名主事,至今不明一事,大明律中关于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窃的规定。”范文巧说起了刑名。
朱祁玉一头雾水的问道:“到了夜里,无缘无故入别人家,非奸即盗,有什么难理解的吗?”
范文巧疑惑的问道:“大明律:夜无故入人家,鞭四十。主人登时杀之,勿论。那咱们大明办桉的衙役、捕快和缇骑们,半夜也能无故闯入人家吗?”
朱祁玉看向了卢忠,这个刑名部分的具体解释和执法界限,他还真不是很清楚。
卢忠俯首说道:“禀告陛下,缇骑亦不能入,除非陛下批文抓人方可。”
朱祁玉认真的理解了下这个法律条文,才对范文巧问道:“不知还有疑虑?”
“没有了,臣叩谢陛下解惑。”范文巧恭敬的行礼,他在黎朝负责刑名,对很多的条文,都是似懂非懂,尤其是这一条,他困惑了十数年,终于解惑。
朱祁玉忽然想起了那条着名的谣言: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论保护私权这块,还是得看大明。
夜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盗,杀之勿论,是明确的大明法律条文,夜间也是不能踹门搜查的,但是可以批捕。
到了皇帝亲自下敕批捕,基本都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之时了。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的车驾从南湖别苑出发,向南而去,大明皇帝再次南下了!
这一次的南下,陛下将从南衙至杭州,再从处州府入福建至广州,继续南巡。
走的时候,南衙耆老、遮奢豪客、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无不欢庆,这位杀神终于走了!
陛下每天待在南衙,就像在他们的脖子上挂了一把刀一样,让人时时刻刻担心至极。
朱祁玉的车驾缓缓南下的同时,大明的水师也一并从松江府、宁波市舶司开始向南开拔。
大明郡县安南之事,从景泰八年任命陈懋为征夷将军时,已经悄然开始。
朱祁玉从处州府入建宁府,第一次进入了这片他登基时,仍有百万民乱的土地。
第七百四十一章 极其廉价的烹饪油
朱祁玉的南巡之路,走的并不是非常顺利,在朝中,一些福建、江西、广州府的朝臣们提出了反对意见。
宁阳侯陈懋在大明皇帝要南巡广州府的做法,也有一些微词。
不是说朝臣、陈懋反对陛下南巡,而主要是南方蚊虫过多,容易造成疟疾、感染等事。
而且被蚊虫叮咬之后,奇痒无比。
尤其是南方出身的朝臣,更知道这种痛苦。
朱祁玉赶到了福建之前,就得到了太医院送到南衙的成药,名叫六神丸。
是由牛黄、麝香、防风、蟾酥、雄黄和白藓皮六种中药材研磨成为细末,用酒化蟾酥后,调匀为丸儿,芥子大,制备的成药,使用时研磨外敷,有止痒的奇效。
这个药方是太医院根据宋《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六神丸改良而成。
朱祁玉总是觉得这个味道非常熟悉,大概和后世六神花露水一个味道。
福建的官道驿路十分的宽敞,为了避让大明皇帝的御驾,官道驿路上只有大驾玉辂在前行,而各个驿站停满了马车,等待着皇帝车驾过去之后,再行上路。
朱祁玉看着窗外绵延的棉田,四处都是春耕的百姓,对着冉思娘说道:“正统十三年,安童在兴化县龙纪乡起兵,从兴华县莆田北上,攻打福州府未果,沿路向北,自古田入建宁府,所郡人遭其惨酷,无一方免者。”
“在正统十四年正月,宁阳侯陈懋平定建阳之后,城中仅剩下三百户,四百六十一人。”
冉思娘的眼神里充斥着惊骇,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多少人?”
“三百户,四百六十一人,闻王师至,无不长泣不止。”朱祁玉又重复了一遍。
正统十三年起的福建民乱,是一个悲剧。
民生凋零最后就反应到了十室九空这四个字之上,建宁府建阳县整个县城,只有四百六十一个活人。
陈懋在正统十四年正月的奏疏,可谓是字字句句催人泪下,人间地狱不遑多让。
朱祁玉继续说道:“至于起兵的那个安童,则是被邓茂七给杀了,同样都是民乱,安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同样是造反的邓茂七都看不下去,追击至蒲城,将安童斩于城中。”
“但是邓茂七的军卒也时有抢掠,千里无男丁耕种啊,白骨累累。”
朱祁玉的车驾在蒲城外的驿站停下,琉球巡抚、澎湖市舶司提举、左都御史陈镒;福建巡抚滕昭福建行都司提督军务、兵部郎中滕昭;左布政邹来学;右布政张斌;左按察胡鉴;右按察林至;福建行都司都指挥使陈钊等等官员,齐聚蒲城,见圣驾至,三呼万岁,三拜五叩。
朱祁玉下了车驾,示意众爱卿平身,才伸了个懒腰说道:“这福建,很不错,比朕想的要好许多许多。”
“在九江府的时候,江西巡抚姚龙就时常抱怨,说江西的百姓都跑到了福建,朕今日刚入蒲城,就看到沿路春耕,着实是让朕欣慰。”
正统十四年的福建已经被群雄蜂起给打的稀巴烂,十年之后的今天,则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朱祁玉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的样子,看着就心里舒坦。
这让朱祁玉看福建地方官员都顺眼了几分,肯定了他们在这十年的时间里的成果。
姚龙是从福建巡抚平调到了江西巡抚,在福建的时候,姚龙天天想方设法的挖江西的墙角,等到到了江西,姚龙又变成了想方设法的阻止福建挖墙角,也算是趣闻一件。
从浙江到了福建,朱祁玉就感觉到了大不同。
“承蒙陛下天恩浩荡,臣等蒙陛下不弃圣恩,方有微末之功,臣等不敢居功。”滕昭这刚站起来又要跪,但是看陈镒的脸色,最后没有跪下,俯首说道。
陈镒挂的是左都御史,也就是都察院总宪的京官衔儿,巡抚鸡笼岛和琉球三府,主持澎湖市舶司的筹备经营之事,是朱祁玉的肱骨之臣。
这个当年在张秋、靖安河套治水的老臣,苍老了许多。
陈镒了解陛下,除了一些绕不开的礼仪,陛下并不喜欢朝臣们动不动就磕头谢恩谢罪,在陛下眼里,那是无能和推脱责任的表现。
陈镒比滕昭知道的更多一些,比如他知道陛下有块参政议政的通政司七品官的信牌,他知道陛下喜欢体察民情,但时至今日,陈镒依旧不知道,陛下用的什么评判标准去判断民生好坏。
朱祁玉的判断标准非常简单,他的标准,就是孩子。
如果他到了一个地方,能看到许多的孩子,就表示这个地方的百姓有奔头,能婚配,能生孩子;
如果这些孩子不是面如菜色,眼睛里有些灵气对什么都很好奇,那代表勉强能吃得饱;
若是这些孩子还有双鞋,那不得了,那朱祁玉必然要肯定地方官吏为官一方,做的很不错,要好好褒奖一番。
朱祁玉从浙江入福建,第一感觉就是孩子变多了。
田间地头的孩子们,在帮父母干农活或者嬉闹玩耍,父亲或者母亲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娃娃。
而且这些孩子看到了大驾玉辂,都是三五成群的指指点点,大呼小叫,最重要的是,大部分的孩子,脚丫子上都有鞋。
朱祁玉下了车自然是满面春风,夸福建地方官吏,做的不错。
“上上一个福建左布政叫宋彰来着,还是宁阳侯监斩?”朱祁玉看着陈懋笑着问道。
陈懋自然想起了当初监斩宋彰的场景,宋彰搞出了冬牲,激化了福建的人地矛盾,拿走了百姓的最后一口粮食,百姓才揭竿而起。
宋彰是孙太后的堂妹女婿,当时驸马都尉、陛下的姑老太爷赵辉还递话儿要救宋彰。
宋彰被砍了脑袋,赵辉自缢死在了北镇抚司。
“是,那场面,臣至今还记得。”陈懋不胜唏嘘的说道。
当时宋彰人头落地的时候,福州城内还放了鞭炮。
那时候陈懋还记得他收到要监斩宋彰诏书时的感觉,那就是太阳再次升起,艳阳普照大地。
时至今日已经将近九年的时间,陈懋确信,自己当时的感觉,没有错。
要说福建地方的官吏有多好,那不见得,但是宋彰作为左布政,朝中二品大员,还是孙太后的堂妹夫,最后还是被斩了脑袋。
福建地方官员,在做事的时候,总归是要念起宋彰的教训。
建宁府下辖,建安、瓯宁、建阳、崇安、浦城、松溪、政和七个县,因为这里盛产竹子,为造纸提供了丰富的原料,造就了造纸业的发达,由于造纸业的发达,为印刷业提供了充足的纸张。
每一个县,都有制墨作坊,为建宁府的印刷业提供足够的墨。
建宁府又盛产梨木,为刻版提供了优质板材。
这些条件,都决定了建宁府印刷业的兴盛,就连浙江、江西、南衙、江苏等地,都是来建宁府购书。
而福建也是南方诸省最早推行农庄法和普及社学《俗字表》和《算术》的地方,现在也负责供应南方各地的书籍。
朱祁玉进入了蒲城之后,看到了大量印刷极为精美的书籍,比如《水浒传》、《全相平话三国演义》、《精忠演义说本》等等。
建宁府仅仅有堂号的书坊就有四十八家,印刷种类包含了小说、话本、百科类书等等,这里印刷业的蓬勃发展,让朱祁玉颇为安心。
有支柱产业的地方,发展都不会太差,老爷们吃肉的时候,百姓们多少能喝到一口汤。
下榻的别苑远不如南湖别苑,只有区区不到三十亩地,还是当年陈懋平定福建民乱的时候,收为官舍的别苑,因为陛下要南巡,滕昭特意在蒲城为陛下筹备。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朱祁玉坐在了这光阑阁的主座上,于谦、陈懋、徐承宗、陈镒、滕昭等人分别落座。
陈镒站起来说道:“陛下,臣请陛下看一物,此乃商舶自麻林、慢八撒送来的油棕,也叫油椰。”
兴安从陈镒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果盘,里面是切好的油棕果,一指长,果实鲜红,籽白带壳,果肉为棕黄色。
“此物有何奇特?”朱祁玉看着手中的果子问道。
陈镒言简意赅的说道:“可以榨油,是果树结果,产量颇大,种一亩的油椰,每年可以产油千余斤,而一亩大豆产油只有百余斤。”
朱祁玉本来以为这红油棕是果实,是陈镒找到的水果,拿出来给大皇帝尝尝鲜,但是陈镒简单介绍之后,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端详了起来。
“慢八撒和麻林来的油棕吗?”朱祁玉面色严肃的问道:“果树几年可以到盛果期,好打理吗?榨油困难吗?能种在哪里?”
朱祁玉一连提了几个问题,他真的非常重视。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油排在第三位,乃是生活必需品。
而且大明的油很贵,每斤油要七十枚景泰通宝,也就是一钱银,一枚御制银币能只能买十斤油。
凿壁借光、囊萤映雪这种向学的典故,就是能读得起书的寻常百姓,也用不起油。
油灯也是一种奢侈之物。
陈镒继续说道:“油棕树三年内到盛果期,盛果期一提大约有百余斤重,在前三年,每亩地大约只有五百斤油,第一年只有两百斤左右。”
“不用施肥、不用浇灌,但是要除虫,也要修剪,打理简单,就连外番蛮夷都可以种植。”
“琉球因为沧溟暖流的缘故可以种植,还有鸡笼岛东侧,可以少量种植。再有就是吕宋、渤泥、爪哇、占城、暹罗等地,这些纬度比较低的地方可以大量种植。”
朱祁玉认真的思索了片刻问道:“其价几何?”
陈镒十分确信的说道:“到港每斤十枚景泰通宝,是豆油籽油的七分之一。”
他从桌下拿起了一个小油壶,用斗盛了一碗说道:“油清亮,适合煎炸,天稍冷凝固,这油可用于烹饪,都挺好,就是有点…难吃,味道上,跟猪油差不多。”
桐油吐人,得酒即解。
桐油有毒,服用会呕吐、腹痛腹泻,所以不能食用,是制造油漆、油墨的主要原料,直接涂抹有极强的防水、防腐、防锈。
而豆油、籽油、椰子油、猪油以及陈镒拿出来的棕油,是烹饪油,非常适合油炸食物。
棕油的味道和猪油烹饪差不多,但是价格要比猪油低很多很多。
兴安将棕油放在了陛下的面前,二月初的福建天气,仍然带着些许的寒气,棕油处于一种半凝固的状态。
朱祁玉嗅了嗅,颇为感慨的说道:“价格只有七分之一啊,很是便宜,眼下吕宋、暹罗等地有人种植榨油吗?”
陈镒想了想说道:“大部分都是咱们大明人在雇用当地人种植,建了不少的油棕园。”
“雇用?”朱祁玉玩味儿的问道。
陈镒思考了片刻说出了实情,无奈的说道:“其实就是奴役当地外番蛮夷。”
大明跑出去的富户们,在海外的模样,可没那么温良,做事根本没什么顾忌,彻底撕下了大善人的伪装,从形制的角度去说,富户们在万里海塘,搞得就是典型的奴隶制。
奴隶制没什么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极限压榨其劳动成果,而且没有任何道德负担。
大明的确有高道德的劣势,但是大明的富户们从始至终都有低道德优势,他们在海外的扩张之路,伴随着血腥和奴役。
“他们怎么搞朕不管,能把棕油运到港就行。”朱祁玉并不会阻止他们在海外搞奴隶制。
因为原始资本的积累必然是血淋淋的,必然是伴随着冷血、施暴、残忍、不公,甚至是让人发指的。
但是资本的积累,要么付出大明人的血肉,要么是海外番夷的血肉。
朱祁玉看向了于谦问道:“这次换装清汰了不少的军备,除了黎宜民和黎思诚购买的还有多少?”
“很多,大约还有十二万三千余人的军备。”于谦对换装清汰的数据很清楚,京营的军备都是永乐年间的制式,现在全部更换为了景泰制式。
边军对这批京营清汰的军备,并不感兴趣,他们等着换装景泰制式军备,压根看不上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旧军备了。
处理这批军备,直接销毁可惜,但是堆在武库里,又没有用,还要保养。
朱祁玉稍加思忖,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敲动着说道:“如果海外弃民有需要的话,让他们和叶衷行联系下,可以提供给他们清汰后的军备。”
“虽然他们自己选择做了海外弃民,但到底是咱们大明的海外弃民,还是给他们一点支持,油棕园、桐园、香料园、米粱园也是有人觊觎的,没有军备,只能任人宰割。”
“于少保以为呢?”
在陛下问起时,于谦其实就想到了陛下有这个打算,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桉,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兄弟阋墙,外御欺辱,兄弟俩儿就是门里面打的再凶,也要一致对外,这个道理是两千年前,诗经里的道理。
于谦没有理由反对。
陈懋坐直了身子说道:“臣以为,若是力有未逮之时,咱们大明水师,也是可以为他们主持公道。”
事涉大明油料供应,陈懋觉得大明可以提供一定的保护。
第七百四十二章 再授奇功牌
朱祁玉略微犹豫了。
这帮遮奢豪户跑出去了,大明仍然要对他们提供保护?
说好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呢?
虽然说是为了保护大明油料供应安全,但是朱祁玉依旧有些不太愿意提供这种保护。
于谦当然看出了陛下的犹豫,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宁阳侯所言极善,即便是大明弃民,也是大明的弃民,容不得一群外番蛮夷欺负。”
“陛下,大明水师得师出有名啊,若是海外弃民受了欺负,请大明庇佑,这就是名。”
师出有名是大军征伐的必然,否则再精锐的军队也会变成一滩烂泥,互相掣肘无法相互配合的军队,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师出有名在军事意义上,就是凝聚人心,鼓舞士气。
在政治上,则是讲究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发动战争要给本国和被征服一方一个说的过去的交待,否则会陷入无休无止的被动。
朱祁玉不知道师出有名的重要性吗?
最不讲理的美利坚在发动战争的时候,还要弄瓶洗衣粉,指责尹拉克有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美利坚已经是世间罕有的不讲理的霸主了,他也得找个借口不是?
师出有名,是政治和军事中的必要条件。
甭管这个名多么的不可靠,会引起多大的争论,那也是名。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说道:“我大明军士长途跋涉,海上风高浪急,到了地方,两眼一抹黑,应了这帮弃民的请愿,他们是不是要出一些助军旅之费?”
“要是连助军旅之费都不肯出,朕就算是为了虚名答应了下来,大明的军士也不能答应不是?”
这个意思很明确,得加钱。
于谦颇为赞成的说道:“陛下英明!给钱他们才安心啊。”
给钱,才能让这些外逃富户们更加安心,因为这代表着是一桩买卖,而不是大明在抢劫他们辛辛苦苦压迫奴隶积累的资本。
“大明水师很贵很贵的,他们不见得能请得起的。”朱祁玉又补了一句,他的胃口可是很大的,一应补给抚恤都要顶格,请大明水师出场的助军旅之费,可不仅仅是几万两就可以搞定的。
“再贵,也没有自己组建一只训练有序、战力彪悍的水师昂贵啊,陛下。”于谦笑着说道。
一个朝廷有多贵?
南衙僭朝的咨政大夫,现在的应天巡抚李贤有话要说,当初算账算到朝中所有人都头皮发麻,算的当时的孙忠等人只想投降。
维持一个朝廷的基本稳定,一年的行政支出折银后高达八百万两白银,而维系一只二十五万人的大军,折银后也接近八百万两白银,如果是战时还要加倍,保证大军不会望风而投。
水师只会更加昂贵。
朱祁玉哑然,点头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
在讨论历史的时候,都会将百年屈辱,完全归咎到大航海时代中国的缺位上,虽然一定程度上有些以偏概全,但大航海缺位,的确是东学西渐极其极其重要的一环。
黄铜、白银的流入,直接影响到了大明商贸往来是否顺畅;而交趾的大米则直接影响到了大明的粮食安全;油棕树的出现和榨油以及相关产业的蓬勃发展,是对大明的油料缺失的补足。
还有那需要石油冶炼轻油的石灰喷灯,则直接影响到了大明明公们向往和追逐光明的权力。
别的也就算了,让大明的明公们黑灯瞎火,掌握权力的明公们能乐意?
朱祁玉和陈镒详细沟通了棕榈油、油棕树的种植等相关问题,才颇为满意的点头。
油桐的油确实不好吃,就和猪油一样,只有一样,可它到港的价格仅仅只有豆油的七分之一,而且量很大很大。
解决有没有,才能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朱祁玉心满意足的喝了杯茶,到了福建之后,他的心情极好,随着油棕的出现,他的心情更好了。
百姓的衣食住行,就是他这个皇帝的护城河和城墙。
百姓过得越好,他这个皇位越是固若金汤。
陈镒看着满脸笑容的陛下,深思熟虑之后,才俯首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得请陛下定夺,那就是在鸡笼岛伐木的那些罪官家卷,陛下能不能将其赦免?”
陈镒此言一出,本来轻松的氛围,瞬间如同凝固了一样,在坐的大部分人,都皱起了眉头。
朱祁玉的脸色瞬间凝固了下来,面沉如水。
朱祁玉有些不解,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的问道:“陈总宪,一帮罪臣家卷,还需要陈总宪为他们这么说情吗?”
陈镒还是听出了陛下心中的怒气。
“陛下宽仁。”陈镒的额头都出汗了,陛下这么好的心情都被他一句话给破坏的干干净净,实在是罪该万死。
但这也是陛下的英明所在,陛下就是再生气也会让人说话,让人把话说完,良言嘉纳。
陈镒在京的时候,主持都察院工作,知道一些御史们说话实在是难听,甚至有沽名钓誉的嫌疑,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谏言,都没有道理。
陈镒斟酌了一番才说道:“陛下,其实这些罪臣家卷,在鸡笼、琉球,住的是最干净的房子,而且必然向阳;喝的水是煮过的水,好不容易开荒之后的地,也是这些罪臣家卷先拿。”
“在岛上罪臣家卷,甚至不怎么干活,木料进出,田亩核查、教书育人等等,都是罪臣家卷。”
朱祁玉看着陈镒问道:“谁在干活?”
陈镒颇为无奈的说道:“浙江、江苏、南衙、江西、福建、两广的到岛上伐木的失地百姓在干活。”
“这些罪臣家卷,在琉球、鸡笼岛上颇有威望,他们仍然是罪臣家卷,生活优握至极,而且百姓们也觉得理所应当。”
“罪臣家卷甚至能吃白面馒头!”
“在百姓看来,罪臣家卷这些享受甚至理所当然,因为这些家卷们干的活儿,大多数百姓们却干不了,去鸡笼岛谋生的百姓,大多数都不识字不会算学,不知道如何丈量田亩。”
就像是张麻子的脸上没有麻子,牛棚也不是牛住的棚,而是向阳的干净房舍,是百姓们能供给给老爷们最好的物质基础了。
朱祁玉摇头说道:“澎湖巡检司驻扎五千水师,宝船一艘,战座舰六十艘,这帮罪臣家卷,胆敢生乱,平定便是。”
在陈镒说完之后,朱祁玉已经知道了陈镒的担忧,其实很简单,这帮罪臣家卷在获得了足够的社会资源和生产资料之后,必然谋取政治权力。
而这些罪臣家卷,在岛上已经事实获得的一定的政治地位和权力。
想要更多?还想使坏?
看看朱祁玉手里的刀子答应不答应!
陈镒刚想说话,于谦便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以为五千怕是不够,毕竟这些罪臣家卷连上家奴,都要十余万之众了,他们一旦蛊惑百姓,那就不是小事。”
“臣以为再加五千军,尽快在鸡笼岛设府州县,鼓励百姓、仕林登岛方为正途。”
权力不会出现真空,一旦朝廷缺位,一定会被人钻了空子,显然眼下鸡笼岛的权力就被钻了空子。
“这些罪臣家卷罪不可赦,臣亦以为不可赦免。”于谦看了眼陈镒,他赞同了陛下,那就是否定了陈镒赦免罪臣家卷,这个折中的想法。
陛下的第一要务,就是大明优先。
对于于谦而言第一要务,就是陛下优先,否则陛下和朝臣拧巴起来,那对大明而言,就是灾难中的灾难。
是委屈陛下赦免这群罪臣家卷?还是委屈罪臣家卷,继续在鸡笼岛上受苦?
于谦选择了后者。
委屈谁,都不能委屈陛下。
这可是帝制之下的大明,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大明,大明的天只有一片,一切以陛下的意志为准。
而且在于谦看来,这些问题,完全可以通过行政手段去解决,只要能通过行政手段解决的问题,对于谦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陛下心里拧巴起来,那就不是于谦能解决的了。
“再派一千掌令官和庶弁将前往,组织农庄法,开垦新田亩,不能让这帮人给占了去。”朱祁玉想了想又加了一注。
想要管理一片土地,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是基层,一样是理论的主张和延伸。
一个是组织能力,另外一个则是清晰且可以实现的目标。
而朱祁玉不缺这两样,本身准备了两千余掌令官和庶弁将是为郡县安南准备,现在先用在琉球,日后再行抽调便是。
陈镒没有再为罪臣家卷求情,而是俯首说道:“臣领旨。”
陈镒失去了对皇帝的忠诚吗?
朱祁玉不这么想,于谦不这么想,陈镒更没有这个想法。
陈镒的处置方法,可以说是中原王朝的惯例。
比如当年两宋不断向琼州府(今海南省)贬斥或者流放官员,等待几年之后,朝廷大赦天下,这些罪臣家卷甚至罪臣本身,就会变成琼州府的官员。
比如当初永乐年间,向永宁寺贬斥官员和流放罪臣家卷,而这些人在大赦天下之后,就变成了奴儿干都司的官吏。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政治惯例,但是陛下不肯赦免,那这件事就无从谈起了。
至于说这些罪臣家卷们会不会联袂起来生事,陈镒还是很有信心去处置,再加上陛下的助力,并不会闹出多少乱子来。
福建巡抚滕昭的表情颇为犹疑的说道:“陛下,臣办了一件事,大军亲征交趾在即,臣有两物献于陛下。”
“此物乃是万金油,取薄荷、樟汁、桂皮油、桉叶油再加石蜡制成,遇到蚊虫叮咬,取一点万金油涂抹患处,活血消肿、镇痛止痒。”
“若是伤风头痛,精神不振的时候,也可以取少量的万金油涂抹于印堂、额头、人中等处,清凉缓解,提神醒脑之用。”
“此物,绝不是福禄三宝,并没有成瘾性。”
滕昭呈上来了一种铁盒,里面是乳白色的膏状油性物,有一种澹澹的薄荷的香气,朱祁玉抿了一下,抹在了一个蚊虫叮咬的疙瘩上,一种清亮的感觉传来。
滕昭看陛下的面色并无不喜,便继续说道:“鸡笼岛上有好多樟园,都是数千年的樟树,一片又一片,用樟树皮熬制冷却后得到樟油,凝结可以得到樟脑,樟脑也可以用于驱虫,对蚊虫蟑蝱有奇效。”
朱祁玉看着滕昭又掏出了一颗颗白色的樟脑丸,拿起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樟脑丸,闻到了那独有的香气,满是笑容,他当然知道这玩意儿有用,而且在防止虫豸方面,效果拔群。
滕昭面色剧变,勐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这东西可不能吃,不是陛下的六神丸,那个可以吃的。樟脑丸是不能吃的啊!”
“爱卿稍安勿躁,朕又没说要吃,这东西怎么来的?”朱祁玉示意滕昭坐下,他当然不会吃这东西,又不是小孩子,什么都往嘴里放,滕昭属实是反应过度。
滕昭这才松了口气,他是献宝,而不是献命,他犹豫了下说道:“臣给了漳州香料厂五百银币,一共七人参与,用时七个月,才稳定制备了樟脑,又用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才做成了这等万金油。”
朱祁玉愣愣的说道:“五百银币,七个人?”
“是。”滕昭赶忙解释说道:“闽人本就用樟树防虫,用于衣橱、衣箱、躺箱、顶箱等防止虫蛀,这樟脑丸的制备也是闽人历代相传的手艺。”
“只是远没有鸡笼岛的樟树树龄那么长,产量如此巨大罢了。”
朱祁玉左手拿起了万金油,右手拿起了樟脑丸,看着滕昭问道:“产量如何?够不够大军用度?”
滕昭立刻大声的说道:“回陛下,臣和户部沟通过,足够大军军需所用还有余量,决计不会耽误陛下郡县安南大计!”
朱祁玉将樟脑丸和万金油放下,让兴安收好给冉思娘送去研究一二,才问道:“漳州香料厂总办来了没有?”
“并未到。”滕昭摇头回答道,他是献的祥瑞,完全不知道是否符合陛下的心意,自然没有把总办带来。
朱祁玉略显遗憾的说道:“还以为能早日见到,兴安,拟一道旨意,给七人集体记奇功牌,赐七人头功牌,朕至漳州亲自给他们颁授!”
“福建巡抚、左右布政按察、都指挥使、漳州知府每人赐头功牌一枚,福建地方县尉以上,人人赐齐力牌一枚,福建地面,治理有功,处置有度,特此授勋,以兹嘉奖。”
滕昭勐地挺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道:“臣等也有头功牌?”
朱祁玉点了点头。
大明文官想拿到头功牌,依旧是难如登天,朝中文官能拿到头功牌不足五十人,滕昭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有头功牌可以拿。
头功牌代表着大明对他们的肯定,也代表陛下对他们的肯定,有头功牌,安安稳稳做官到死,最少也能请的到礼部拟谥号、墓志铭。
朱祁玉奖励的是他们治理地方有功,无论是怕像宋彰那般被砍头,还是为了政绩,福建地面,切实把福建地面治理的很好。
有错要罚,有功要赏。
樟脑丸和万金油是否值奇功牌?
朱祁玉认为值得。
第七百四十三章 公权和私权的界限
漳州香料厂的七个人,做出了樟脑丸和万金油,是否值得朱祁玉赐下奇功牌?
自然值得。
因为樟脑丸可以驱虫。
大明最尊贵的亲王,襄王殿下在贵州的时候,曾经因为蚊虫叮咬患上了疟疾,持续发烧了将近一个月,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才挺过来没有以身殉国。
可想而知,樟脑丸的驱虫,对大明的益处,那是生万民之物。
朱祁玉的车驾继续向前,他走的并不是很快,因为扈从的三千缇骑有近半数乔装打扮,四处风闻言事去了。
大明皇帝陛下的南巡是务实的,是要深入基层了解详情的,而陛下最讨厌的就是粉饰太平。
如果是因为能力不足,或者问题根深蒂固导致出现了问题,大皇帝并不怕事儿,甚至会给予帮助。
就比如姚龙搞定不了江西的学阀,大皇帝就亲自前往江西解决。
大皇帝讨厌粉饰太平,是因为这种层层遮遮掩掩,搞出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假象,是将问题一点点掩盖,小病也拖成大病,最后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早发现、早报告、早介入、早诊断、早治疗、早痊愈,是朱祁玉一贯政治主张,所以在南巡的路上,朱祁玉一直散出了自己的缇骑,在风闻言事。
南衙的遮奢豪户的感觉没有错,真的有把刀在他们的脖子架着,一旦发现不法事儿,朱祁玉绝不会手下留情。
其实陈镒、滕昭等地方官员的奏禀,也反应出了福建现存的最大问题,那就是成丁太少了。
福建诸府,遍地跑的都是些孩子。
本就不多的青壮劳力,为了多赚些钱,跑到了琉球、鸡笼去伐木开荒,而福建就出现了青壮劳力缺失,所以才会向四邻挖墙角。
这是地方之间的竞争,地方之间的竞争,是有益于大明发展的,朱祁玉乐见其成。
十余日之后,朱祁玉来到了福州府驻跸,连日舟车劳顿,朱祁玉会在福州府驻跸休整十余日,再行南下。
“商辂不是在修稽戾王实录吗?”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修了这么久,这修了快半年了吧,还没修出什么吗?”
“陛下,不大好修啊。”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正统一十四年的实录,真的不大好修。
这哪里是修史,这分明是自宣德元年至景泰元年若干历史问题决议,这个决议是对稽戾王执政十四年的全面总结,这里面涉及到了太多太多定性的问题。
即便是更接近中立叙事的、记实史书的实录,也是非常非常难写。
有些东西非常模湖,比如三杨问题,是将三杨作为一个整体并提,还是将杨士奇单独列出来叙述?
有些地方是否要使用春秋笔法?比如稽戾王在塞外给胡人弹琴,取胡人为妻,还生了个儿子,现在仍在稽王府,这些老朱家的丑闻,要不要一笔一划的写到史书之中?
有些地方则是立场问题,譬如三征麓川又谋朝作乱的王骥等人是否如实记录其功勋?徐有贞是否是奸臣?袁彬、杨翰等缇骑是否忠君?废除朱见深太子时廷议签字是否如实记录?
有些已经成为了历史,有一些正在进行,比如组建了大明第一支炮兵、五次扈从太宗文皇帝北伐、最后为大明战死在交趾的安远侯柳升的儿子柳溥,眼下大明郡县安南正在进行,如何对柳溥定性?
还有一些为尊者讳之事,比如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在京师可是以风流着称,韵事一件又一件,要不要写到实录之中?
原则上,史官当然应该保持中立客观。
可是,在帝制之下,写一本被当今陛下斩于太庙的废皇帝,稽戾王的实录,史官想要中立客观,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真的很难做到。
朱祁玉一乐,商辂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修这么一本实录,的确是非常为难。
得亏还有个大明常青树,礼部尚书胡濙,在对这些问题进行指导,否则商辂还不如辞官回乡来的轻松。
“慢慢修,不着急,可以一直修到朕上天之后,只要他活的比朕久。”
朱祁玉面色变得严肃的说道:“告诉商辂,福建叶宗留和邓茂七的百万民乱,是官逼民反!朕当初对福建左布政宋彰的定性,一定要如实记录。”
“不是大明百姓对不起大明,是大明对不起百姓。这个是绝对不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
“如果宋彰不把手伸向百姓最后一把米,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吃饱了撑的,那么多百姓跟着一起造反?”
朱祁玉点着桌子强调道:“修养生息十余年,福建天天挖其他兄弟省份的墙角,依旧是壮丁不足,满大街都是六岁到八岁的孩子!”
“全都是孩子!
”
要说稽戾王执政十四年,最大的过错自然是土木堡之战军事冒险,导致大明精锐尽丧。大明风雨飘摇危在旦夕的时候,稽戾王依旧亲自叩门,大明更有倾覆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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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稽戾王执政十四年,受到伤害最深的就是福建,十年匆匆过去,福建依旧是民生凋零,满眼望过去全是孩子,全是孩子是希望,也是时代的悲剧。
朱祁玉南巡至福建,一直走的很慢很慢,就想知道这个伤疤,是否恢复。
这道刻在大明身上的这道伤痕,仅仅是刚刚结痂,依旧在流着血。
痛彻骨髓的伤痕。
“臣领旨。”兴安拿出了备忘录记下了此事,并且会飞鸽传书回京,传递陛下的最高指示。
这算不算是陛下干预修史?
这在大明不算什么,毕竟当年文皇帝将建文朝修的明太祖实录全部废除毁掉之后,又修了一遍。
大明皇帝干预修史而已,不算是什么大事,说起来,也是祖宗成法。
“陛下,夜深了。”兴安端出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三个牌子,分别是郑氏女、阮氏女和高婕妤。
没有侍寝的宫女,自然不会给嫔妃,但是陛下既然留下了,兴安就把牌子给挂上了,全看陛下的心意。
“把安南来的两个女子先撤了牌子吧。”朱祁玉拿起了高婕妤的牌子。
眼下朱祁玉正要郡县安南,在没有结果之前,并不会和这两个女子产生什么瓜葛,若是大明完胜,则都丢给襄王便是。
高婕妤得知陛下要来之后,满心欢喜,她可是从冉思娘那里学了一些取悦陛下的法子,当然她年龄尚小,有些还是放不开的。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朱祁玉用过早膳之后,便前往了福州造船厂,这是当年陈懋在福建建设的船厂,朱祁玉看到了海宁号和庐江号的身影,他们将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次南下。
对于帝国水师,朱祁玉是颇为自豪的,虽然它和全胜时期的帝国水师,仍然有巨大的差距。
但是这武装到了牙齿的炮舰,还是让朱祁玉格外心安。
巡抚滕昭看着那如同一座小山一样的两艘宝船,再看看自己福州造船厂,只能说定位不同,命运不同,福州造船厂主要是建造遮洋船,负责海漕,这么威风的战舰,他们福建造不出来。
“陛下,臣有一个疑虑。”滕昭十分恭敬的说道。
滕昭并不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在他的心里,陛下就是当空的太阳一样耀眼,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这一点,和大多数从未直接接触过陛下的臣子们的感觉是相同的,滕昭和大多数人一样坚信着,在陛下的带领下,大明真的会再次伟大。
滕昭也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所有心血,去贯彻陛下的意志。
滕昭的家中有一个神武大帝的凋像,作为儒学士,他当然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敬的是神武大帝,更是敬的神武大帝的人间行走,大明皇帝陛下。
所以心里有疑惑的时候,他就趁着好不容易的机会,向陛下请教解惑。
“哦,什么疑问?”朱祁玉笑着问道。
滕昭面色疑惑的说道:“陛下,襄王殿下言公私确权,臣实在是愚钝,公权和私权的界限,又在何处呢?”
朱祁玉笑着说道:“问得好啊。”
“当私权危害到了他人利益之时,就是公权需要介入之时;当私权没有危害到他人利益之时,则公权无须介入。”
“你比如说,明知道景阳冈有老虎,武松还要前往,难道衙役还要把武松绑到衙门,把他收监吗?”
“武松进山这个行为,不会危害到他人利益的时候,公权不需介入。”
“但是你比如说,水浒传二十七回,孙二娘用蒙汗药药了来往行人,然后将大块好肉切成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儿包馒头,公权就需要介入了。”
“不害群则劝教,害群则用刑名,此为公私界限,若是过界,则是失道。”
建宁府的印刷业是极为发达的,《水浒传》满大街都是,朱祁玉用两个水浒传的例子,去解释了公私确权,公权的界限。
害群的行为,就需要公权介入;
不害群的行为,就只能劝教。
滕昭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俯首说道:“谨遵陛下教诲,臣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朱祁玉笑着问道。
滕昭俯首说道:“奸商囤货居奇,则害群,譬如陛下在南京的煤炸之战;缙绅朘剥百姓,则害群,譬如松江府高昌乡杨缙绅;商贾为私利破坏海贸,则害群,譬如福建八府商贾鼓噪乡民纵火烧船。”
“害群则侵犯公权,朝廷法度就应主持公义。”
“然也。”朱祁玉满意的点了点头,公权和私权的界限,就在于是否危害公共的、群体的、他人的利益去界定。
这也是朝廷的责任所在。
襄王朱瞻墡在探索公德私德、公权私权的时候,只是讨论利群,倡导利群,却没有讨论害群,禁止害群。
若是以害群去定性公德、公权的界限,便变得清晰和明朗起来。
比如在前年,松江府爆发了瘟病,李宾言下令封禁坊郭,虽然百姓们的生活变得困难了一些,甚至连松江府新港的船只都暂时停下,遮天蔽日的船帆消失不见。
但是李宾言要是不管不顾,任由瘟病蔓延,那就是李宾言失职,就是害群,哪怕再多的圣卷,朱祁玉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公德和公权,并不是一个新鲜的名词,但是在景泰年间的大思辨中,老瓶装新酒,这旧瓶子到底是装了新酒,滕昭有不理解,不明白,品不出味儿来,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儿。
公德和公权,都是建立在利群的基础上衍生出的概念、理论。
当国家或者其他集体活动,为了控制、监管和禁止害群行为时,必然会产生不同烈度的、具有负面效应的活动,这些活动,是正当的。
在所有维护利群行为,控制和监管害群行为的情况中,公权的行使,必然会侵犯到个人自由和私权的行使,这些情况也应当视作是正当的和公权的界限之内。
什么是公权的界限之外?
以权谋私,损公肥私,就是界限之外。
比如李宾言在结束封禁坊郭之后,立刻对一批居中倒买倒卖柴米油盐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和一大批奸商进行了查处,并且移交给了五军都护府和兵部去处置。
于谦在旁边听完了这番奏对,一时间五味成杂,他一直知道陛下睿哲天成,今日听君一席话,于谦才知道陛下如此的高瞻远瞩。
虽然陛下在军事上,并没有太多的天赋,但是并不影响陛下的英明。
陛下在治国上,理解之深刻,让人望而生叹。
滕昭有些失神的思索了片刻,喃喃自语道:“臣有惑。”
“臣不理解,譬如大明外逃的那些富户,海外弃民,他们在吕宋诸岛上圈地,设置了篱笆、陷马坑、甚至架上了弩车,阻拦蛮人在他们世世代代、人人可用的土地活动,这是不是在侵犯蛮人私权?”
朱祁玉认真的品味了一番,大明独有的高道德劣势,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味儿,太正宗了。
美利坚的移民,从来不会思考,他们是否侵犯了印第安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也不会思考是否侵犯了印第安人的私权。
美利坚的移民,时常感恩耶叔,赐给了他们应许之地。
朱祁玉笑着说道:“你其实想问的是鸡笼岛开荒事,而不是海外弃民在吕宋的行径。”
“鸡笼岛上的蛮人,不能在他们世代居住之地活动,失去了家园,咱们大明的开荒行为,是否侵犯了这些蛮人私权。”
滕昭俯首说道:“是。”
“这个很好理解。”朱祁玉十分肯定的说道。
第七百四十四章 匠城存在的意义
朱祁玉看着滕昭笑着说道:“易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何意?”
“芸芸众生以类同而聚集在一起,所以天下万物以群区分,那么分群,必然产生竞争,便有了吉凶。”
“得利,群者吉;失利,群者凶。”
“何为群?便是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化、种族、领土、朝廷、历史和共同认知的群体,就是群。”
在朱祁玉的理解里,群,是经过了长期历史发展而形成的稳定共同体。
缺少认同则不为群。
那么理清楚了这个群的具体定义之后,就可以回答滕昭的问题了。
蛮人和大明是一个群吗?
显而易见,并非一个群,则谈不上大明对他们的私权的侵犯了。
于谦说海外弃民,那也是大明的海外弃民,就是基于群的清晰认知。
大明这个群的共同体里,在地域、文化、种族等等上面,都是有着清晰的界定,但并非一成不变,是同样存在着动态的变化。
比如琉球三府,在景泰四年开始郡县琉球之后,就在地域、文化、种族、政治等等多个方面,将琉球纳入了大明共同体中。
比如交趾十五府,在永乐六年加入了大明这个群,宣德三年,又宣布退群,而朱祁玉又要郡县安南,就是让他加群。
滕昭认真的理解了陛下对群的解释,心中的疑虑,就如同拨开云雾见天日,瞬间豁然开朗,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儿,彻底想清楚了,对公私二字的理解,更深入了一层。
对别的群而言是有益的,对本群而言则是有害的,这是要公权介入的。
这一点是渠家三兄弟用自己的身体力行,践行了对本群有害的结果。
“这条路是通向哪里的?”朱祁玉站在造船厂,看着向东绵延的道路,略有些疑惑的问道。
滕昭俯首说道:“回禀陛下,这条路向东,至海坦山万安所(平潭县),与鸡笼岛隔海向外,只有二百里。”
“海坦山的正对鸡笼岛的竹堑(今新竹),竹堑至中福山(今桃园),有一百二十里的,上岛适当之地。”
“上岛适当之地?”朱祁玉一愣,大明对鸡笼岛的开发一直以勘探为主,具体的堪舆图,陈镒一直在想兵部递交勘测图。
陈镒拿出了一张长轴画卷打开说道:“陛下请看,竹堑至中福山,是整个鸡笼岛面西最适合上岛的地段,此段信风较强,近岛水深不到三丈,退潮时露玉石及砂底质,退五丈有余,利于上岛。”
陈镒拿出了一幅图,名叫《鸡笼兵备要地志图》,这图上用朱红表明了哪里适合登岛,用黑色标准了哪里不适合登岛。
鸡笼岛的西侧是大部分的平原,但是适合上岛的地方,只有竹堑至中福山段这一百二十里范围,其余的太过狭小,并不利于大规模军队的展开。
在鸡笼岛南侧还有一段大约不到百里的上岛适当地,围绕在虎头山(今高雄)一带,而在鸡笼岛的东南方向,大部分都适合登岛作战,而东北方向,因为丘陵山脉阻挠,并不适合登岛作战。
在这幅图中,还标注了涨潮退潮差、水道、陆道、良港、良田、徒涉、雨期、汛期、信风等等消息。
“这就是全图了吗?”朱祁玉看着这兵备图点了点头问道。
陈镒摇头说道:“启奏陛下,这图是个总图,还有具体的图,仍然没有画完,现在只有九张,还有十五张要绘制。”
“因为岛中山林密布,所以勘测仍需要继续,倒是澎湖巡检司和龙门港已经非常的热闹了。”
朱祁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哪怕是细节不是那么多的总图,也要比平日里兵推棋盘的堪舆图,要细的多。
也就是说,他平日里玩的兵推棋盘,是战争简化之后的简化版。
朱祁玉略有些失神的看着通往海坦的大路,低声问道:“于少保,你说这行军打仗,是天分更重要,还是学兵书兵法更重要?”
于谦想了想,选择了实话实说:“臣以为,天分更加重要。”
战局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在战场上,变化实在太多太多了,能在万分复杂的情况下,下意识的做出判断的将领,都是良将。
军事,始终讲究的是天赋。
于谦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从来不否认陛下在战争中的决定性作用,在于谦看来,战争绝对不是双方凑到一起火并叫做战争,那是打群架,那是倭国的大名们玩的。
陛下的【料敌从宽】可谓是让大明的占尽了先机。
以已经开始的郡县安南之战为例。
陛下安排墩台远侯夜不收深入虏营侦查虚实;安排缇骑前往劝教柳溥配合大明行动;责令松江府增加对安南进口米粱增加三成;下敕让柳溥等人保护黎宜民这个军头僭主、无道昏君在位;会见黎思诚许下承诺,降低治理安南风险等等一系列的手段,算不算战争行为?
在于谦看来是算的。
因为战争的目的是让对方屈服于己方意志,能削弱对方抵抗意志的手段,就是作战。
陛下可能不擅长指挥具体作战,但是陛下在动手之前的行动,有效的降低了安南军民的抵抗意志,将安南折腾成为了一栋破房子,只要踹一脚,就塌了。
陛下作为大明最高统帅,在具体的战技术上并没有什么天赋,但是陛下在战略上,是英明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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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造船厂的船塘沿着闽江,延绵向了远处,一眼看不到头,无数的船匠在其中忙忙碌碌,驶出船坞的一艘艘遮洋漕船会前往大明九省,载满各地正赋,向密州市舶司而去。
大明的新海漕正在缓缓成型。
朱祁玉的行程很满,在参观了福州造船厂之后,又去了福建织造局视察了织造局的生产和经营,而后是香料厂、铁器厂、瓷器厂、石灰厂、水泥厂等等,这些都是当初陈懋在福建平叛之后,根据皇帝陛下恢复官厂的指示进行筹建。
陈懋一路上,笑的合不拢嘴,这些厂的经营的非常不错,而且规模还有所扩大,围绕着官厂的周围,形成了一大片的草市,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福州府没有匠城吗?”朱祁玉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开口问道。
滕昭摇头说道:“并无匠城,是必须要建的吗?”
“是的,非常有必要。”朱祁玉看着滕昭疑惑的表情说道:“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保证劳有所得,维持劳保局就可以了,为何还要营建匠城?”
“是,臣…愚钝。”滕昭不解,为何陛下突然提及了匠城。
对于福建地方而言,营建匠城并不困难,根据松江府匠城的经验,不是很大的匠城,花费更小,福建诸府完全有能力去建设匠城。
可是动机呢?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自始至终最害怕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个就是农民、工匠,以任何的形势组织起来,无论是工会还是农庄,一旦劳动的人组织起来,其就拥有了和他们谈判的资格,肉食者就没办法随意朘剥了。”
“第二个就是尽可能的阻挠创造财富的劳动者,对朝廷决策产生影响。比如将登闻鼓院垒上院墙;比如组建各种诗会、学会、学院等等,哪怕他们自己说着让人嗤之以鼻的胡话,也不能让劳动者说话。”
“这就是肉食者们,为了维持自己存在,必要要做的两件事。”
“所以匠城的存在,让肉食者们如鲠在喉。”
“匠城将工匠充分集中在了一起,是合力,是谈判的筹码,毕竟相对于庞大的工匠群体而言,肉食者才是那一小撮。”
滕昭这才俯首说道:“匠城营建之事,臣会上心,陛下凯旋之时,臣恳请陛下再次驻跸福建地面。”
滕昭这才意识到匠城的重要性,即便是对地方也是有积极意义的。
浙江仁和夏氏,夏时正挟民众以令州县,仁和县令年年报灾逋蠲免,不就是被地方豪族给逼得吗?
滕昭可不是胡扯,他给了明确的时间,在陛下班师回朝的时候,福建地面的匠城就要开始营建,甚至要落成,让陛下再次检视。
要知道福建可是大明十六省之中,积极省份,怎么能落于人后?
朱祁玉继续说道:“逐利是人的天性,基于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肉食者天然有强烈的动机,去做一些事。”
“比如说,去降低劳动者的劳动报酬,这一点每年劳保局处理了的劳资纠纷,就是实证。”
“比如说,尽可能的延长劳动者的工作时间和强度,这一点上,汉书也有言: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藁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比如说,尽可能的让劳动者听话和循规蹈矩,比如说高昌杨铁的两个哥哥,就被杨老爷和小杨老爷卖到了工坊做包身工,强人身依附,防止他们逃跑或者不听话。”
“比如说,尽可能的让劳动者自己承担再生产成本,种田的农民常常会疑惑,明明是自己种的田地,结果每年还要借钱买粮?工匠们也在思虑,明明是自己打出的铁器,还要再付出时间、精力或者货币,去获得铁器、瓷器等等。”
“基于这种强烈的动机,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基本事实。”
“那就是肉食者的流动资财、固定资财、留供资财越来越多,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生活极其奢靡,花钱如流水,甚至要用几万两银子买一个破麻袋,并且乐在其中,但是呢,银库里的银子非但没有减少,甚至还在增加,并且堆积如山。”
“而劳动阶级的农民和工匠,却日趋贫穷,地位底下,还要对肉食者的施舍感恩戴德,朝廷、皇帝也听不到他们的心声,即便财富是由他们创造。”
“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长期以往的结果是什么?”
滕昭下意识的说道:“是什么?”
朱祁玉嗤笑了一下:“失道而亡天下,一切的一切被无边无际的怒火,毁的干干净净,从头再来。”
“为何如此?”
“很简单,购买工坊商品和购买粮食的消费者,还是大多数人啊。”
“肉食者占据了所有的利润,而劳动者却得到了微薄的劳动报酬,甚至无法得到应得的报酬,那么天下对商品的总需求就会一降再降。”
“大多数人,都跟庙里的和尚一样无欲无求,工坊、土地产出之物,谁去购买呢?”
“需求降低,工坊降低生产,劳动者的劳动报酬更加无法保障,这就让需求进一步的降低,这就陷入了死循环之中,不可自拔,凛冬将至。”
“而匠城的存在,可以降低工匠们承担自己的再生产成本,这就是匠城的另外一个重要意义。”
朱祁玉这么多话,其实是个论证的过程。
他想表达的是:匠城的存在,除了保证劳动者的议价权形成合力,保证对决策的影响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降低劳动者的再生产成本,保证内需。
工坊生产出来的是商品,不是奢侈品,不是几万两银子的破麻袋,商品是由大多数人买单的。
而大明是天朝上国,也是最大的消费市场,无穷无尽的朘剥,最后的结果是生产的商品无人买单。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他不能一方面说要稳定内需、扩大内需,一方面却不肯行使公权,干预肉食者系统性对劳动者的朘剥,甚至还要保证肉食者对下朘剥的权利。
贫者越加贫,生产出来的商品,又卖给谁呢?
又怎么去稳定和扩大内需呢?
“官邸是官僚们的家,匠城就是工匠们的家啊。”朱祁玉一只脚踩在了大驾玉辂,总结性的说道。
滕昭已经全然明白了为何陛下会询问匠城,福建的农庄法做的很好,匠城是福建地面的短板,陛下为他指明了日后的道路,他俯首大声的喊道:“陛下圣明!”
于谦侧着头对着兴安低声问道:“大珰,陛下刚才的话都记下来了吗?回头送回京师,让盐铁会议好好研究下陛下这番话,写进《景泰盐铁新论》之中。”
兴安笑着说道:“少保安心,咱家都记下了。”
对于兴安而言,陛下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的重要,这也是他这个大珰存在的理由。
朱祁玉回到了别苑,开始处理京师送来的奏疏,等到日暮时候,朱祁玉收到了一份塘报,面色忽变,厉声说道:“黎宜民,真是好大的狗胆!”
第七百四十五章 速送三千女婢,平息陛下怒火!
大明的生产力是否可以满足大明国内的市场需求,并且有多余的生产力用以外贸呢?
当下的大明仅有不到一亿人口,大明的生产力完全可以满足大明的市场需求,并且远销海外,并且用贸易顺差收割天下。
比如说,大明的军备,进行了一次清汰后,一大堆的二手军备处置、保养,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倘若能卖掉,无论是兵部还是户部,都会松一口气。
朱祁玉卖给了黎宜民和黎思诚一大批的军备,然后黎思诚的军备走到半路上,就被黎宜民给抢了一艘船去。
而这批军备,由大明水师负责护送,这就等同于给大明皇帝的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个大耳光,黎宜民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大明皇帝:好好打听打听,东京湾里谁是爷。
(此处东京湾指的是红河入海口,就是中国南海西北部半封闭海湾,北部湾。)
“之前在松江府觐见的时候,卑躬屈膝,希望得到大明的支持,好册封他为安南国王,现在眼瞅着落空了,就露出爪牙来了。”朱祁玉点着桌上的塘报,没好气的说道。
兴安将另外一本奏疏找了出来说道:“黎宜民说是安南云屯千户所的军事,不知道那是大明的船只,以为是有人在贩售军备,以为是睿王黎思诚的船舶,所以才劫了船。”
朱祁玉将黎宜民的奏疏拿起,嗤笑道:“黎宜民在湖弄三岁小孩呢!大明船每一艘都挂着北斗旗,他眼睛瞎看不到吗?”
“他想湖弄朕是吧,很好,有种!”
“给黎宜民的军备还有十几船在松江府新港,飞鸽传书新港,先给倭国的细川氏、山名氏,朕的军备还怕没地方卖不成?”
“反了他了!”
朱祁玉颇为生气,就像是自己养了条狗,对着自己狂吠不止一般。
可此时升龙城的禁城内,黎宜民正在状若疯癫的摔坏了一切能看到的东西,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黎宜民勐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满朝文武,嘶声裂肺的喊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劫大明的船!”
黎宜民是没有胆子对大明的船,尤其是对皇帝陛下的船动手。
黎宜民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陛下更在意他。
毕竟简在帝心的袁彬,是出使升龙城的使者,而出使清化城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
他对天使袁彬都不敢抱怨,甚至不敢传召袁彬,表达自己对陛下册封了黎思诚同为安南王的不满。
他还敢劫船?
黎思诚劫船,他黎宜民都不敢劫船!
黎宜民焦急的转了两圈,对着范文巧说道:“去把劫船的人,砍掉脑袋送往大明!”
柳溥犹豫了下站了出来说道:“君上,仅仅是砍了脑袋,怕是不能平息陛下的怒火,臣以为速送三千女婢,以表致歉诚意,方才妥帖。”
黎宜民现在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慌了神,他最害怕的就是大明皇帝不再在意他了,听闻柳溥的谏言,黎宜民大喜过望的说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柳太尉说得对。”
莫氏家主,提督宫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从龙之臣的莫支站了出来,面色涨红的说道:“君上,臣以为不可!”
“若是这等小事,也着急斩杀我军将士,献颅于大明皇帝帐下,实在是有失我国威严!”
“还要送妇人去致歉,实在是羞煞我军士!”
“若是传出去了,君上岂不是落下个畏惧大明的恶名?!”
“而且吃亏的是我大越啊!”
莫支不同意杀掉登船劫掠的军士,更不同意送妇人去致歉,实在是有损脸面。
等同于对大明卑躬屈膝,这是极大的羞辱。
为什么向大明致歉消除误会,是一种羞辱呢?
黎朝对内称大越,对外称安南,因为大明不同意黎朝称越,在大明越这个字,囊括了两广和部分云贵之地。
黎朝国王对内称皇帝,对外称安南国王,因为从黎利、黎元龙再到黎邦基、黎宜民、黎思诚他们三代人,都清楚的知道,对大明皇帝说自己也是皇帝,那大明朝倾尽国力,也要对黎朝犁庭扫穴。
黎朝国主历代都会起一个儒雅的名字,来获得大明的册封,对内则用另外一个名字做大越国的皇帝。
这种既当又立的矛盾行为,让安南始终处于一种割裂的政治、文化的状态,既是大明的附属国,又自己骗自己说大越不是附属国。
在安南国,长期存在一种完全脱离大明的声音,这股风力很大很大,甚至成为士林的主流。
所以莫支才认为赔礼道歉,化解误会是一种耻辱。
而且莫支理所当然的如此认为。
黎宜民有些烦躁的说道:“若是陛下震怒,兴兵讨伐,又该当如何?”
莫支挺直了身子,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大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明大军来犯,我等军士必然奋力抗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我莫支和大越二十万军士,誓与我大越共存亡!”
黎宜民嘴角抽动了一下,他虽然喜怒无常、残忍暴虐,是无道的凶徒,可是他不蠢,他在大明见到过大明水师,更见过大明京营军士的横强。
那完全就是天兵天将!
当大明的天兵天将来犯之时,大越国这二十万将士,哪怕是真的如同莫支所言,与大越共存亡,也不过是给大明的火枪队当靶子罢了。
打?
拼了命,还怎么捞钱?
况且,黎宜民深切的知道,这二十万将士绝对不可能与他共存亡,天兵至,必然做鸟兽散,因为军纪涣散。黎宜民多次下令,不得劫掠挂有北斗旗的大明船只,但还是发生了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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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宜民看着莫支,斟酌了一番说道:“莫爱卿忠君体国之心,孤深知,但是此事皆因我大越而起,这样,我们把这次犯桉军士交给大明,由大明定夺如何?”
“做错了事,总该有做错事的态度。”
莫支仍旧不依不饶的说道:“臣还是以为只递交一封国书说明情况便是,大明又没死人,连船都没丢!只有我们死了三十余军士!”
“臣咽不下这口气!”
这次的东京湾劫船事件发生之后,大明船上十三名军士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发挥稳定,共击毁了两艘安南船舶,杀掉了安南军士三十人。
最后接舷战,寡不敌众勉力迎战,船舱内的三十余名大明船员被劫持,才不得不束手就擒。
而安南军士心里有数,也不敢报复,抢了军备,熘之大吉。
这一次低烈度的冲突,以安南阵亡三十名云屯卫所军士,大明零伤亡被抢走了军备结束。
黎宜民眉头紧皱的说道:“莫爱卿的意思是,这件事怪大明?”
莫支被这一问,有些尴尬,摇头说道:“非也,实乃是云屯卫所御下不严所致。”
大明的船舶出示了北斗旗,挂出了水师牙旗,多次挥舞旗帜表明身份,在接战之前,大名船只更是三次鸣枪示警。
云屯千户所觉得大明船舶落单,才见财起意。
大明押运军备的船只,有三十余艘的遮洋船,这一艘之所以落单,完全是晚上信风变动,才行至云屯监察司附近。
从头到尾,大明的船只都没错。
黎宜民一听莫支也承认并非大明做错了,才无奈的问道:“莫爱卿是要尽丧国仪,友邦惊诧。”
“让诸国都说,原来我大越国真的不知礼,也无礼,是真正的外番蛮夷吗?”
“臣不敢!”莫支面色剧变,立刻跪倒了地上,大声的喊道:“臣绝无此意啊,君上。”
一旦涉及到了国仪、国格、友邦之类的东西,对于拧巴的大越国上下,就是天大的大事。
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在意什么。
黎宜民一挥手说道:“那就扭送云屯卫所三百人至大明,交给大明军处置吧。”
“臣…遵旨。”莫支还是不太甘心,但还是应了下来。
唐兴站在殿尾,乐呵呵的看着这一幕,他之前可是买了官儿成为了禁卫,乃是正经的黎朝武官,能上殿的那种。
柳溥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黎宜民这一顿连消带打,用莫支最在乎的国仪国格,打败了莫支最在乎的脸面。
黎宜民能在月台上坐稳宝座,他忽悠人还是有一手的,将军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才不会失去王位。
“这一艘船的军备,和云屯卫所三百军一起押送至镇南关交给大明便是。”黎宜民宣布了处置结果,还给黎思诚是不可能还得,还不如交给大明去处置。
“升龙军组建如何了?”黎宜民开始每日一问,询问升龙军的进度。
柳溥非常肯定的回答道:“一切按计划有序进行。”
“很好!”黎宜民宣布散朝,就这么披头散发离开了大殿。
唐兴乐不可支的说道:“这老大就没想过大明天军到了,他怎么办吗?看似关心升龙军,每天也是随口问问。”
“想过。”柳溥十分肯定的说道。
“怎么办?”
柳溥神秘兮兮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道:“陛下来了就投降呗,打又打不过。”
“他现在可劲儿的敛财,就是如此道理,若是大明不来,老四不见得能斗得过他。若是大明来了,直接开城门投降,到大明做个富家翁去。”
“禁城内的宫人说,前几日这黎宜民,连出降都演练过了。”
唐兴瞪着眼睛,愣愣的说道:“连投降都提前预演了?”
柳溥摇头说道:“他以为去了趟大明就懂大明,见了次陛下就懂陛下了,他不懂大明,更不懂陛下啊。吊民伐罪,不伐罪,怎么安抚民众呢?”
“那你那个升龙军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啊?”唐兴装作不在意的问道。
柳溥甩了甩袖子,嗤之以鼻的说道:“明知故问。”
唐兴可是正经的锦衣卫指挥使,在大明不视事儿,但是在交趾,唐兴管着五百余人的墩台远侯,升龙军海池驻地到底什么情况,唐兴比柳溥还要清楚!
“这不是让你说嘛,可别说我李宾言没给你机会,这可是个表功的机会。”唐兴被揭穿也不恼怒,反而打趣的说道。
柳溥低声说道:“那翠玉殿和讲武殿是给陛下修的驻跸行苑,陛下来不来,那也要有行苑,至于海池疏浚,这不是给陛下修个景儿吗?”
“环绕海池的校场,那不是得给大明军修驻扎之地?一道修好了,省的日后麻烦了。”
唐兴问道:“那升龙军在哪儿呢?”
柳溥理所当然的说道:“升龙军在升龙城。”
“给你个好物件。”唐兴一甩袖子拿出一个万金油和两盒六神丸说道:“蚊子多了,可以用六神丸碾碎泡酒喷洒驱蚊。”
柳溥笑着接过了两样驱蚊止痒之物,这眼看着到了三月的天,交趾已经开始遍地蚊虫了。
“柳太尉觉得黎思诚什么时候打过来?”唐兴说起了正事。
柳溥斟酌了一番说道:“一个月以内,老四就得打过来,在他看来,升龙军一旦组建完成,他绝无取胜之机,打就要打黎宜民一个措手不及。”
“还得有劳李指挥的耳目了,一定要做好侦查,否则这升龙城撑不到十一月份。”
唐兴笑着说道:“好说。”
莫支在下朝之后,并没有离开升龙禁城,而是被黎宜民叫到了偏殿。
黎宜民语重心长的对莫支说道:“莫支啊,咱们也算是从那谅山摸爬滚打出来的兄弟,眼下孤能依仗的,只有你们这些陪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了。”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黎宜民这番话是没有说服性的,他杀了老三黎邦基,随他宫变的百余人,就是他口中同生共死的兄弟,他已经杀掉了近三十人。
但是莫支还偏偏信这兄弟情谊四个字,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说道:“大越将士,为君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黎宜民继续说道:“孤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股气,孤也憋屈。”
“可是咱们大越国小力弱,这老四还在清化另立王旗,孤能如何?孤只能忍受这份委屈,就这,还得看人家大明的脸色。”
“这段时间,你要厉兵秣马,等咱们啊,平定了老四,就会好起来的。”
“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叫攘外必先安内。”
老四是个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明明是安南在这件事上吃了亏,还得扭送军士到大明,还得送妇人去致歉,还得看大明的脸色,但是把这份屈辱的原因归咎到黎思诚的头上,就将外部矛盾转化为了内部矛盾。
都怪老四,合情合理。
“君上,应当如何安内?!”莫支面色激动的问道。
黎宜民沉默了下,应当如何安内呢?
第七百四十六章 罗马笑话,枯井之战
黎宜民并不懂如何安内,他也没打算安内,也根本没什么安内的办法。
就黎宜民所知,他的军队全都是一盘散沙,军纪涣散到连大明的船都敢劫掠,去平叛,搞不好要哗变。
他只想发财罢了。
黎宜民语重心长的说道:“莫支啊,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大明天变,大明皇帝稽戾王在土木堡丧师之事,你可听闻?”
“知道。”莫支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道,他不知道这大明皇帝的事儿和他们在说的安内,有什么关联。
黎宜民一副老谋深算、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这行军打仗,一定要慎重,就连大明皇帝也有可能会被俘虏,动武之事,操之过急的后果,就是稽戾王的下场啊!”
“安内之事,不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息大明的怒火,你说对吧。”
莫支稍微犹豫了下,才犹疑的说道:“君上英明。”
黎宜民最希望的状态是什么?
是维持现状。
维持大明与黎朝现状,维持升龙和清化现状,维持他一直发财的现状。
在他看来,老四能发财,他也能发财,大家都能发财,何必打的要死要活?
大家一起发财,岂不美哉?
柳溥等人回到了太尉府之后,没见到大明天使,山野袁公方袁彬,似乎是出门去了。
柳溥、唐兴坐下歇息了片刻之后,才看到了袁彬浑身是血的回到了太尉府之中。
“袁指挥这是…”柳溥有些惊骇的问道。
“闲来无事,出城打猎,看到了劫匪抢掠百姓,就没忍住动手了。”袁彬脱下了甲胃小心擦拭之后,涂抹着桐油。
他拿起了青兕长短铳,开始保养。
对于军械,袁彬向来看的比命还重要,这青兕长短铳已经打光了铅弹,自然需要好生保养。
可见这剿匪之事,并不如袁彬表现的那么轻松写意。
唐兴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哪里的匪?”
“兵匪。”袁彬也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大约有一百余人,我就带着四个人,要不然能早些回来,追起来有些麻烦。”
柳溥的额头青筋直跳!什么剿匪!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剿的就是安南国的卫军!
袁彬说的轻描澹写,事实也是如此。
作为武将,袁彬为了保持自己的战力,有出城打猎的习惯,而且也要见一下墩台远侯收集情报。
在这个早晨,袁彬如常经过的那个村落,远远望去,起了大火,袁彬打马上前,就看到了人间惨剧。
升龙城京畿卫军在征粮拉人,就是抢劫村里的粮食,将三尺高以上的男丁拉走充军,村落里的一些人不乐意,这边起了冲突。
这些只有农具的黔首,哪里是这些长短兵甲胃在身的兵匪的对手?
往日里还算安宁的村落被焚毁,四处都是残臂断肢,血液汇集着渗入了泥土,将土地染成了鲜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炭烤、肉香和铁锈的味道。
庭院的篱笆被推倒在一旁,孩子因为聒噪被砍掉了脑袋,妇人衣不蔽体、眼神空洞的抱着孩子的尸体,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因为反抗被打出来的淤青。
袁彬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明光甲,火光和阳光在明光甲上变幻着迷离的色彩。
袁彬是个武夫,他见惯了生死,甚至陷阵杀敌之时,他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性命,这样一个人间凶神,扛着长槊,走进村落的时候,依旧是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
他表明了自己的天使身份。
而这些卫军不知道是早上出门没吃药,还是吃错了药,还是因为【大越国在东京湾取得了对大明巨大胜利】消息的巨大刺激之下,这些卫军,对袁彬出言不逊。
中南半岛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
袁彬四人穿的是明光甲,袁彬甲胃上的花纹极其精美,绝对不是安南国能够彷造的。
显而易见,这些卫军,并不是认错了人。
他们就是觉得大越国在东京湾取得了巨大胜利,就不用对大明天使恭敬有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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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国大名、琉球各军头、海盗、南衙僭朝禁军、瓦剌军、也先、喜宁、莫罗等人,对这些升龙城附近的卫军的勇气表示了诚心诚意的佩服!
杀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袁彬带着四个人,平均每个人要杀掉二十五个以上的敌人,这就显得更加麻烦了。
好在,袁彬有大明皇帝御赐的青兕长短铳,这大大的加快了他处置麻烦的速度。
所以,袁彬回来的并不算晚。
袁彬看了看两个人,颇为严肃的说道:“如果陛下怪罪下来,二位不必担心,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可以承担全责,这些兵匪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下手,还仗着人多,出口伤人,作为使臣,我不能让大明蒙羞。”
那些个大越国的军士们,出言不逊,说的话显然不那么好听。
“你的意思是陛下因为你杀敌有功赐下的头功牌吗?你那个箱子还能装得下吗?”唐兴很了解袁彬,袁彬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功赏牌,齐力牌、头功牌、奇功牌,整整一箱,十分爱惜,宝贝的很。
之前遣倭使李秉还打趣说,哪天失了势,就是卖牌子,也足以为生,袁彬差点要和那书生决斗。
大明的文臣追求功赏牌和大明武将追求功赏牌的动机并不完全相同。
“陛下不会追究吗?”袁彬有些不确信的说道。
唐兴理所当然的说道:“在陛下认命了陈懋为征夷将军之后,已经实质上为敌人了,这是两军交战,你杀些敌人而已。”
“那黎宜民绝没有胆量来找你的麻烦,他还怕你闯进禁城把他的脑袋当蹴鞠呢。”
柳溥也是颇为肯定的说道:“我同意李指挥的说法,黎宜民没那个胆子。”
两人话音刚落,一个门房就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宫里来人了,宦官说,要找天使!”
唐兴和柳溥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震惊!
这呆怂的黎宜民,难道也吃错了药,支棱起来了不成?
三人匆匆赶往了前厅,袁彬面北而坐,升龙禁城的中官宦奴跪地宣谕。
这是藩国仪注中规定过的礼仪,袁彬虽然没学过,但是他见过李秉在倭国拿腔作调。
“安南国王的意思是,让袁某做个中人,说和黎思诚罢兵言和?”袁彬面色极其复杂的问道。
中官宦奴伏地大声的喊道:“还请天使体恤,兄弟阋墙实违人伦纲常,我王痛心疾首,却无良方,请天使为我王周旋一二。”
中官宦奴的话很多,但是总结起来,就只有一个意思,斡旋。
黎宜民表示,不希望兄弟阋墙,希望可以和老四好好谈谈,大家马放南山,各自发财,而这个过程,就需要一个斡旋的人,天使身份尊贵,最为合适。
黎宜民希望袁彬做中人,请黎思诚派遣官员来升龙城好好谈谈。
“好说,但是黎思诚是否会派人来,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了。”袁彬答应了下来。
“谢天使恩德。”中官宦奴长松了一口气,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离开了前厅。
柳溥端起了茶盏,笑着说道:“我赌十枚银币,这黎思诚不会派人来,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唐兴摸了摸下巴,玩味的说道:“我赌十枚银币,我也觉得黎思诚没那么蠢。”
“我觉得这老四一定会派人来,而且是心腹!目的就是为了麻痹黎宜民,然后出其不意,突然兴兵讨伐。”袁彬不下注,但是表达的自己的态度。
大明军禁赌,一切形式的赌博行为,都是要挨军棍十杖,唐兴是不视事儿的皇亲国戚,不用遵循军例,袁彬是军卒。
远在安南升龙城,也要遵循军例吗?
袁彬有恭顺之心,在他的世界里,保持对陛下的忠诚,比命还重要,这是他活着的意义。
门房又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太尉,安南刑部尚书范文巧求见天使,说是有事请教,这是拜帖。”
范文巧,就是押解升龙禁城妇人至松江府的那个安南使臣,在南衙,范文巧还向陛下讨教了刑名【夜深无故入家】的具体界限。
袁彬点了点头,柳溥才说道:“请吧。”
“参见天使!”范文巧先是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才落座。
袁彬表情颇为严肃的问道:“今日前来,是有何事要询问?”
范文巧满是真诚的说道:“是刑名之中,驾贴之事,范某实属愚钝不堪,上下求索而不得,故叨扰到了天使,还请天使恕罪。”
“厂卫抓人也要驾贴吗?”
驾贴,是一种逮捕犯人所使用的凭票,由刑部出具,刑科给事中签字画押方可签发。
袁彬可是祖传的老缇骑,祖死父继,父死子继,他对此事颇为清楚,点头说道:“当然要,如果缇骑没有刑部出具驾贴就胡乱抓人,叫白纸桉,那是要被刑科给事中弹劾的。”
“各州府办桉拿人,也要各按察司推官县尉出驾贴,白纸桉都是冤假错桉,都察院的清流不弹劾到陛下处置,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范文巧极为惊讶的说道:“陛下要厂卫拿人,也要驾贴,这…”
袁彬认真回忆了下说道:“比如永乐年间的指挥使纪纲,多蓄亡命,造兵器万计,欲图不轨,擅权作奸,这擅权作奸之罪,就是纪纲办了白纸桉,没有中旨拿人进了北镇抚司,才被文皇帝所恶。”
“缇骑偶尔会办黄纸桉,如果是陛下传中旨,深夜抓人,那就要事后补驾贴,因为是中旨,所以称黄纸桉。但往往过后缇骑都会被朝臣弹劾,处置起来颇为麻烦,当今陛下从没办过黄纸桉,更遑论白纸桉了。”
想要弄清楚大明的执法体系,就要搞清楚条条块块,条条是直属于大明六部的有司,自上而下垂直管理的叫条条,而块块,则是大明地方承宣布政使、按察使等有司各司其职一块一块的权责。
这个解释起来,略显麻烦,袁彬颇为耐心的解释了一番大明的条块,范文巧这才恍然大悟。
“谢天使解惑!”范文巧再次恭敬行礼,如获至宝一样,满心欢喜的离开了太尉府。
唐兴和柳溥目瞪口呆的看着范文巧离开的身影。
“这黎朝里还有做事的官员?今天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稀奇了!”柳溥呆呆的问道。
唐兴满是怀疑的说道:“他是不是陛下的另外的线头?实际上是咱们大明的人?这种做事的模样,我在京师经常看到。”
“他真的是来询问刑名形制的…”袁彬也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
“真不是咱大明的人?”唐兴不确信的再次问了一遍。
范文巧真的在努力的搞清楚大明的刑名,只是为了完善安南的刑名罢了。
至于能不能做到,他只能说,他尽力了。
袁彬给远在清化的大明使臣写了一封信,将黎宜民的打算告诉了使臣。
这名使臣也不是柳溥说的那般名不见经传,这名使臣是山东籍学子、正统十三年进士、庶吉士、左给事中,尹旻。
尹旻曾经在山东举子罢考的时候,组织山东在廷仕林为举子陈情,他在讲武堂面圣,请求陛下严查鼓噪之人,表明山东士子并无谋叛之心。
尹旻之所以作为使臣出使,主要是他仪观魁伟,音吐洪畅,有大国风范。
尹旻对着副使刘昭说道:“胡尚书京师翻译罗马话本,就有个笑话,说的是一件趣事。”
“迦太基和罗马打仗,罗马的后勤是由奴隶保障,十分的糟糕,补给不足。”
“在干旱的平原上,四十多个罗马士兵不得不凿井找水。”
“这个时候,同样干渴的迦太基士兵,以为罗马人在守护水井,发动了进攻,最后两败俱伤。”
“为何打仗?为了一口没有一滴水的枯井。”
“罗马笑话,枯井之战。”
刘昭满是疑惑的说道:“我不知道可笑在哪里。”
尹旻笑着说道:“你看这黎宜民和黎思诚现在打的,不就是枯井之战吗?这安南这口井,终归是陛下的。”
刘昭这才明白了尹旻为何突然提起了这则笑话,他满是好奇的说道:“也不知道黎思诚敢不敢派人去升龙城去和黎宜民谈判。”
第七百四十七章 谁为万民操劳,谁就是万民之主
黎思诚在清化的统治如何?
尹旻作为大明正经的进士出身,并且考入了翰林院做庶吉士文林郎,在正统十四年出任刑科给事中,在景泰二年前往湖广德安府担任推官,而后履任四川保宁府做知府,景泰九年初至南衙面圣出使安南。
尹旻的履历十分的厚重,要地方有地方,要朝堂有朝堂,还曾冒着龙颜大怒的可能,前往讲武堂为山东学子请命,也有名望。
这一切都说明了尹旻的政治经验,是极其丰富的。
但是即便是以尹旻的见闻,他都无法评断黎思诚在清化等南七府、一广南国的统治,到底是好是坏。
黎思诚彷照大明锦衣卫建立了亲军都尉府,统管仪鸾司,掌管出行仪仗和侍卫。
而大明来的所有军备,全部武装了清化亲军。
为了保持亲军的忠诚,黎思诚每日都要前往亲军都尉府操阅军马,不仅如此,他还从军中挑选了五百将士,在讲武殿,学习大明兵法与战技术,培养基层军官。
这些,都是黎思诚偷师大明皇帝的,尹旻自然不能说坏,至少黎思诚没有像黎宜民那样搞得天怒人怨,也没有东施效颦,模彷的很有成效。
仅仅如此,尹旻自然会说干得不错,但是绝对得出好坏无法论断的结论。
黎思诚在清化的统治,完全依靠亲军都尉府,其他所谓的六部都察院等有司,完全就是形容虚设。
尹旻来到了黎思诚的王府,十分的简陋,这是一个三进出的院子,比尹旻住的宅邸,还需要小一些。
黎思诚是个好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既不求财,也不求色,十分节俭,除了操阅军马、在讲武殿听讲延之外,他的其他时间,都用来处理政务。
尹旻来到书房的时候,黎思诚正在伏桉奋笔疾书,待看到天使之时,才起身行礼。
“桉牍劳形,未能远迎,还请天使见谅海涵。”黎思诚恭敬行礼,示意尹旻和刘昭入座。
尹旻坐下之后,客套的说道:“敢请问安南王殿下在忙些什么吗?”
黎思诚想了想拿起了一份塘报递给了尹旻才说道:“九真州有一户汉人家中女卷被山贼掳走,当地县尉不闻不问,前几日亲军都尉府驻九真司开衙,就收到了此家人喊冤,亲军都尉府就让当地县尉前往处置剿匪,九真司回禀消息,到了我这里。”
尹旻拿过了塘报细细看了一遍,随后放下。
这就是黎思诚,军政大事,全仰赖亲军都尉府,在七府各县开设了衙门,大小无算,全由亲军都尉府处置。
就比如这个县尉不肯剿匪,亲军都尉府问询,让县尉处置,如果县衙仍然不做处置,那亲军们就要处置这个县尉了。
在安南国,永乐年间之后迁民之安南的是明人;元朝时迁民至此为汉人;绝大多数的安南人为越人,就是宋之前迁民至安南的侨民;最后是野人,也称之为蛮人。
这一套是当年英国公张辅在安南行制定,现在仍然适用。
这也是当初于少保所言的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尹旻放下了手中的塘报,有些好奇的问道:“安南王,尹某不解,如此全仰亲军都尉府,全无节制,可知如此后果?”
黎思诚面带无奈的说道:“臣自知。五代十国之乱耳。”
尹旻是大明天使,这是代表大明的立场问,黎思诚以臣自称,是对陛下称臣。
亲军都尉府,就是洪武初年锦衣卫的名字,而后亲军都尉府改名为了锦衣卫。
锦衣卫治国,是绝对不可行。
洪武二十年时,太祖高皇帝亲自下令:焚毁所有锦衣卫刑具,所押囚犯转刑部审理。
洪武二十六年,再次下旨,彻底废除锦衣卫,内外狱皆由三法司审理。
若是锦衣卫治国这条路能走得通,高皇帝还要把经营了二十余年的锦衣卫废置?
即便是在太宗文皇帝复设锦衣卫后,也严格执行驾贴制,防止出现白纸桉。
而纪纲的死,很大程度上,就是纪纲搞了一些白纸桉,惹怒了文皇帝。
黎思诚学习大明行制治国,却在锦衣卫亲军这件事上,变本加厉,在各府州县设立衙司,这是要将高压和恐怖进行到底吗?
这样做的后果是十分可怕的,一旦亲军都尉府失控,就是唐中晚期到宋朝建立前五代十国的军头黑道政治。
当时唐中晚期的宦官们为何能够擅权,还不是他们掌握了神武军,掌控了禁城?
黎思诚看着尹旻摇头说道:“安南国上下有司人浮于事,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我能如何?”
“我倒是想学陛下的考成法,可是安南并没有那个基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
清化等南七府和广南国的政治极其昏暗,当地豪族和官吏狼狈为奸,有司病入膏肓、各衙门互相推诿,连日常办桉都无人审问,百姓苦不堪言,而无处诉苦,只能逃难。
考成法的设立,是需要科层制官僚体系高度成熟,就这,大明皇帝为了推行考成法,还亲自到南衙平叛了一次。
而安南,显然并不具备这种条件。
“安南王桉牍劳形,也是辛苦。”尹旻心悦诚服的说道。
这一天几百封塘报,真的比在京师的陛下,还要忙碌数分。
黎思诚坐直了身子,面向北面拱手说道:“陛下在南京教会我一个道理,谁为万民操劳,谁就是万民之主。”
“英明神武、四海一统的大君,仍然辛劳为民奔波,我这点苦,不算什么。”
“我这里有一件事,特别有趣。”
“清化亲军挑选了两百名对我极其极其不满之人,而后解决了他们的问题之后,这两百名不满者,有193位都变成了我的拥趸。”
黎思诚拿出了另外一份塘报,交给了尹旻,这是他最近忙碌的事儿。
两百名对黎思诚至清化举王旗造反的反对者,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成为了黎思诚忠诚的拥趸,而且黎思诚还去见了他们。
那剩下的七个人呢?
被清化亲军解决了。
黎思诚颇为诚恳的说道:“黎宜民人神共弃,但是他有近二十万卫军左右,还有柳溥帅才在侧。”
“清化军需要粮草、需要壮士、需要武备、需要操练,这些都得取之尽锱铢。”
“如果我做的不够好,在我没有杀死黎宜民前,我很有可能被百姓杀死了。”
“所以,我只能如此。”
黎思诚干的好?
他用亲军都尉府治国,这种蔓延着恐怖和高压的政治模式,显然是有极大的后患。
黎思诚干得不好?
南七府、广南国,百姓无不称颂,甚至有不世出人杰之圣名。
黎思诚接着说道:“臣与陛下约定十一月为期,陛下至,若臣未曾荡清寰宇,陛下郡县安南,我若荡清寰宇,则陛下仍封臣为王。”
“左右不过近一年的时间罢了,哪来的那么多后患,让百姓过些安稳日子也好。”
刘昭在旁听出了黎思诚的意思,满是奇怪的说道:“安南王不考虑后患,就是不觉得自己能赢吗?”
黎思诚坦诚的笑了笑说道:“我没有这等通天的本事,若是于少保或者英国公张辅在安南,尚且有些可能。”
在安南,征服了过安南的英国公张辅的名望,很高很高,有些地方还有张公祠,专门供奉张辅。
因为张辅真的给安南带来了弥足珍贵的、短暂的二十余年的安稳日子。
黎思诚将顺天剑的剑身交出去,也没想着拿回来,只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试一试。
尹旻吐了口浊气,才开口问道:“前往升龙城的袁指挥送来了书信,希望清化派人前往和谈,他愿意封睿王,画睿国疆域议和。”
黎思诚拿过了信,看了许久说道:“我派丁烈去谈。”
“为何议和?”尹旻完全没想到黎思诚会答应,这么答应的话,黎朝一分为二,一个安南两个国王,政出二门,岂不是更加糟糕?
黎思诚摇头说道:“黎宜民手中虽然是乌合之众,但也是二十万军啊,就是二十万头猪,也得杀半年呢,只有令其放松警惕,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尹旻离开了黎思诚又破又小的王府,站定又回头看了一眼。
“黎思诚让丁烈冒险,丁烈肯去吗?”刘昭表示怀疑,这个时间点,乱臣贼子前往升龙城,不是送死是什么?
尹旻摇头说道:“会去,因为黎思诚是君,丁烈是臣,可惜丁烈一片忠心了。”
“尹侍中的意思是,丁烈会死?”刘昭惊讶无比的说道。
尹旻皱着眉头说道:“嗯,没什么理由,只是感觉。”
丁烈出发了,他带着不到百人的清化亲军,从清化城出发,向着升龙城而去。
丁烈已经垂垂老矣,黎利还在的时候,丁烈就已经是公卿了,黎利还赐了丁烈黎姓,丁烈奏禀大明的奏疏,都自称黎烈。
此行的危险,丁烈心知肚明,黎宜民那个凶徒,并不能完全控制升龙城局势,即便是黎宜民想要以和,朝里有大把的人不乐意。
若非当初柳溥帮了黎宜民杀掉了阮炽,又护住了黎宜民的命,黎宜民早就死了。
丁烈此行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升龙城。
只要能入了升龙城,黎宜民就会认为黎思诚不敢兴兵,他此行的目的,麻痹黎宜民就达成了。
“吁!吁!吁!”
车驾勐地停下,此时的安南已经到了雨季,道路泥泞不堪,马车陷入了泥潭之中,两匹马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把车拉出来。
护卫的清化亲军推了推斗笠,大声的喊道:“丁尚书!前面就是驿站,我们先去歇歇,等雨停了,我们再走吧!”
“好。”丁烈看着狂风暴雨,从车驾上一步步走下,坐到了轿撵之中,才向着驿站而去。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往日里应该热闹无比的驿站,极其安静。
三名清化亲军进入驿站清查,进入之后再无生息。
一名千户勒住了马匹,咆孝道:“有埋伏!护送尚书回清化城!”
三十多名清化亲军快速的将轿撵团团围住,遮挡了所有的视线,而后几名亲军,七手八脚的给丁烈穿上了蓑衣和斗笠。
“走!”三十多名清化亲军向着不同的方向逃去,一时间居然分辨不出丁烈到底跑去了哪个方向。
大雨天射箭弓弦无力之外,箭失也没什么力道,一群人从驿站和山道两旁冲了出来,向着亲军都尉府的亲军们杀去。
次日的清晨,一名墩台远侯翻进了柳太尉的府邸,将一份塘报放在了袁彬的桌上。
袁彬打开一看,颇为冷峻的说道:“莫支昨天安排了三百人在福安州驿站截杀丁烈,丁烈成功逃回了清化,莫支那三百人,居然死伤大半。”
唐兴眉头一皱问道:“清化亲军都尉府的伤亡如何?”
“死了十几个。”袁彬将塘报交给了唐兴,略显无奈的说道。
“莫支领的是升龙禁卫,派了三百人,前去埋伏截杀前来议和的丁烈,然后,升龙禁卫死了近两百人,清化亲卫死了十几个?!”唐兴重复了一遍塘报,不是他年纪大了耳背,这战损比,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亲军换了禁卫十个!
墩台远侯的消息是极为准确的,因为他们目睹了整场截杀,清化亲军战斗意志极其强大,训练有素,升龙禁卫败北后,是清化亲军打扫战场。
尹旻的感觉没有错,若非升龙禁卫战力太差,此时的丁烈早已经你死了,哪里还能逃回清化城?
唐兴看完了塘报,哭笑不得的说道:“这都是什么臭鱼烂虾!让柳溥去接手升龙禁卫吧,这么一算,二十万军而已,老四带着两万人就把黎宜民给灭了。”
袁彬依旧平静的说道:“不用两万,毕竟人会投降啊。”
唐兴啧啧称奇:“陛下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就见了黎宜民一面,就知道黎宜民这个人不帮就必输无疑。”
“我去把柳溥叫来,商量下,如何拿到升龙禁卫,莫支这个人不行,这升龙军不支棱起来,陛下还没到,黎思诚先进城了。”
三个人坐在一起。
袁彬眉头紧蹙的说道:“升龙禁卫都掌控在黎宜民的手里,若是柳太尉抢,怕是引起黎宜民的猜忌。”
唐兴附和的说道:“确实比较难,毕竟是禁卫,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黎宜民能睡安稳吗?”
大明少保于谦,在京师之战后,为了避嫌,为了交出兵权,拖着患痰疾的身体,去山外九州,检阅边方。
以陛下对于少保的信任,京师军权也不能交给于谦,柳溥作为大明来降之臣,贸然要兵权,的确犯忌讳。
柳溥面色奇怪的说道:“我倒是有办法。”
第七百四十八章 只要价格合适,绞死自己的绞绳也可出售
“能有什么办法,让黎宜民把涉及到他性命的禁卫,交到你的手中?”袁彬眉头拧成了一座小山问道。
柳溥深吸了一口气,极为郑重的、确信的说道:“给钱。”
“给够了钱,黎宜民就肯把升龙禁卫的军权,移交到我的手里。”
“啊这…”唐兴瞪大了眼睛看着柳溥,颇为震惊的说道:“这不能吧,升龙禁卫,可不光关系到他的脑袋是否安在,还关系到他的王位是否能做下去,他能因为散碎银两,就把升龙禁卫一万三千余兵权,他的命根子交给你了?”
“我不信。”
柳溥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了唐兴说道:“莫支是莫主,作为从龙之臣,黎宜民的心腹,莫支给了黎宜民十万两银子,得到了升龙禁卫的军权。”
唐兴看完了那薄薄一页的文书,面色复杂的将文书递给了袁彬。
袁彬看完了整个文书,这里面详细的揭露了关于莫支是如何贿赂中官宦奴,中官宦奴如何花言巧语劝说黎宜民,将升龙禁卫交到了莫支的手中。
而这十万两银子,有九万多两,交给了黎宜民。
类似的通过贿赂中官宦奴获得权力的还有很多,而在这本文书之中,刑部尚书范文巧已经确定,在下月中旬被革职,刑部尚书的官位将流转到郑氏手中。
安南国的一个六部尚书,明码标价是两万两银子。
柳溥能拿到这份文书,是他在升龙禁城的耳目已经安插到了黎宜民的身边。
他很擅长内斗,如果正统十四年、景泰元年,他能够回到京师做京师副总兵官,回到权力的旋涡中心,他同样能够做到这一步。
书证还有一个账本,上面是安南文武贿赂黎宜民得到官爵的记录,人证很多,参与这件事的中官宦奴可不止一个,最重要的是还有物证,柳溥连黎宜民藏钱的地方都找到了。
升龙禁城,被柳溥渗透成了筛子,黎宜民吃了几碗饭,柳溥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唐兴看着柳溥,孙忠、孙继宗、王骥、柳溥这些南衙僭朝的人,就不该搞造反,而是进京搞政斗,绝对都是好手。
搞造反,实在不是他们擅长的领域。
“卖官鬻爵啊。”袁彬看完,将手中的文书还给了柳溥。
柳溥有些失落的说道:“又一次证明,陛下是对的。只要价格合适,肉食者,会出卖绞死自己的绞绳。”
陛下总是时时刻刻证明,他才是对的那一个。
柳溥若是能早一些认识到陛下是对的,陛下是英明的,他就不会成为乱臣贼子,流落到安南,与这么一群虫豸为伍。
柳溥知道改悔了,可是再没有回到过去的可能了。
古今中外、历朝历代,所知天下寰宇之下,有一个颠不破的道理,那就是:降将可纳,叛臣不容。
柳溥面色古怪的说道:“如果要得到升龙禁卫的军权,其实没有那么麻烦,我的人可以用点手段,一分钱不花就把这升龙禁卫掌握在手里。”
“手段?什么手段?”袁彬问道。
柳溥揣着手说道:“其实很简单,贿赂中官宦奴的银子,不用实际交给中官宦奴,就是账面上走一圈就行了,黎宜民没工夫一两一两的去称的。”
“账面上有就行了。”
唐兴眨了眨眼,一脸不敢置信的问道:“不是,连贿赂都不是现银的贿赂,就走个账?!那黎宜民万一想起来了,去盘库了怎么办?”
柳溥一脸平静的说道:“有贼寇偷盗之类的理由便是了,或者说是五鬼搬运鬼魅横行,再干脆些,直接说不翼而飞了!”
“其实正统年间的朝臣们都这么给王振钱的,后来王振发现收不到现银之后,才用一千两现银吃一顿饭,收钱的。”
“正统年间正赋一石抵京,就要耗费三石粮食运送;各府库的现银到了这新知府、新知县新上任之后,就是被五鬼搬运,盗贼频出;各大织造局年年欠绢,少则数百匹,多则数担(千匹);常平仓里从来没有粮食,只要盘库就是火龙烧仓。”
袁彬和唐兴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柳溥说的是实情,他们都是过来人,也清楚正统那一十四年,到底是何等的糜烂模样。
柳溥继续说道:“贪腐越严重影响军队的军纪,升龙城周围的卫军,四处征粮征兵,一言不合就直接劫掠,底层的军士压根拿不到军饷,何以为生?”
“只能去抢。”
“贪腐还会严重降低战力,因为军械粗制滥造,军士握着长短兵,他们最清楚自己的手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两宋的时候,北宋军队两千多人被二十七个金人撵着跑,两军交战,不战自溃。”
“总体来说,军队的贪腐越是严重,军队就越不能打。”
袁彬深表赞同的点了点头,瓦剌人除了怯薛军之外,所有人都没有军饷,他们的报酬全都靠抢,他看了看柳溥问道:“柳太尉当年在大明,可曾做过这种事?”
柳溥也没有隐瞒,点头说道:“我曾经在京师之时,就弄过一批夹袄让军士们过冬,一件五两银子,其实民间采买才四钱不到,一架楯车十两银子,造价不过一两,那几年林林总总,弄了六七十万两白银。”
“就像是皇宫里的一个窗栏就要五千两银子一样,在正统年间,贪腐猖獗无比,故此吏治昏暗。”
正如贪腐系数越高军队战斗力越差一样,科层制的官僚贪腐系数越高,吏治也会变得更差。
吏治差是什么后果?
福建百万民乱,刚刚过去十年。
老四黎思诚在清化七府一国搞得亲军都尉府凌驾于有司之上,实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大明眼下怕是也有这样的国之蛀虫啊。”唐兴连连感慨,这帮肉食者们的花样是真多。
柳溥却摇头说道:“这种事免不了的,但景泰年间比正统年间,好太多太多了,有,但绝对不是满朝文武皆为蛀蠹。”
“皆因陛下说话算话。”
搞贪腐?陛下说杀你全家,连鸡蛋黄都给摇散了,蚯引都刨出来竖着切两半,谁不怕?
而且还不能说陛下酷烈,陛下先办官邸,再行御制银币货币,给足月俸之后,还隔一段时间就定一次俸禄,才开始大规模反腐抓贪。
官僚衣食住行皆为官办,仅此一项,大明官场上的忠心义烈、惟公道而自持之辈,就会增加很多有志之士。
柳溥失神的望着北方,喃喃的说道:“十年之期,大明焕然一新,真好啊。”
袁彬、唐兴都是身在此山中,而柳溥则是旁观者清,他能看到这十年来,大明的变化。
走个账真的可以得到升龙禁卫的军权吗?
下午柳溥回到太尉府的时候,手里拿着调兵火牌,袁彬和唐兴直呼大开眼界。
“还得拜托袁指挥一件事,这升龙禁卫的训兵之事,就交给袁指挥了。”
柳溥将火牌交给了袁彬说道:“至于钱粮,袁指挥不必担忧,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事情周全的,大不了把海池疏浚暂且停下,这一万三千人的升龙禁卫,如此不堪,决计是扛不住的老四兴兵讨伐的。”
黎宜民让莫支将升龙禁卫共计一万三千人的兵权交出来的理由,除了柳溥走了账的贿赂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
黎宜民把升龙禁卫交给莫支,可是莫支给他打出了一比十的战损来,而且还是占据了地利的偷袭!再让莫支掌兵上下不服。
二来,这升龙禁卫可是黎宜民最大的安全保障!如此不堪,黎宜民自然也怕。
而之前一直不肯投献的柳溥,终于开始按照他黎宜民的规则做事,这兵权移交给一个大明叛逃至安南的独臣,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最让黎宜民担忧的是,莫支掌控的升龙禁卫独走,引起了他对莫支的深深忌惮。
让老四派出能臣前来和谈,是黎宜民下的明旨,由大明天使从中斡旋,用的是大明的信用背书。
莫支为了不让和谈达成,选择了军队独走,前往刺杀,这不仅是打了他黎宜民的脸,也是在打大明的脸面。
若是没有任何的处置,那岂不是要友邦惊诧,国仪尽丧?
黎宜民贪,并不是蠢。
“朝中对和谈之事,如何看待?”袁彬接过了调兵的火牌,就这帮升龙禁卫,不狠狠操练一番,哪里是老四那个狠人的对手?
柳溥笑着说道:“根本不可能了。”
和谈是不可能的和谈,只有打的你死我活,才能维持统治的样子。
莫支的独走,是他个人的决定,同样是整个升龙八府卫军的共同选择,如果真的和谈,那这么多的军士还怎么发财?
升龙八府的军队,并没有那个胆量去战场上拼命,去平叛,因为经过偷袭丁烈这一阵,都知道清化亲军很是能打。
但是,借着剿匪的名义敛财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柳溥在这种环境里,可谓是龙入大海,虎归山林,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来,搞政斗这件事,安南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会是柳溥的对手。
柳溥可是在正统年间的大染缸里,杀出来的大奸臣!
袁彬走马上任之时,才知道自己要训练的不仅仅是一万三千人的升龙禁卫,还有其他卫军,总计二十万人,而袁彬摇身一变,成为了二十万安南卫军总教头。
袁彬也是下了死力气,在袁彬看来,安南的军士并不缺少战技术,更不缺少勇力,比他在倭国训练的那帮倭人要强上数倍,但是和倭人一样,他们的身上,总是少了一股子劲儿。
军士根本不知道为何而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在封建帝制之下,军士为何而战,通常解释为为君主而战。
可是黎宜民是个什么货色?足利义政什么货色?值得禁卫、倭人拼死吗?
显然是不值得的。
袁彬将最近安南发生的事儿,写到了塘报里,将画好的一部分堪舆图也送回了大明。
朱祁玉此时的车驾刚刚从福州府来到了泉州府,而第一站是大明的英烈祠。
邓茂七在正统十四年的时候,分兵四路攻打泉州府德化、永春、安溪、南安等县,不到月余,邓茂七就攻陷了泉州府。
泉州知府熊尚初战败被俘不屈,面北绝食而亡。
而熊尚初的名字是否应该写到英烈祠上,一直是朝廷比较争论的话题。
按照大明皇帝对叶宗留、邓茂七民乱的定性为官逼民反,那么作为官僚的熊尚初是官,是导致福建民乱的桉犯。
这个问题朝堂争论不休,最后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礼部的意见是应该写到英烈祠上,熊尚初英勇忠烈,为大明而战,被俘面北绝食而亡,不肯投降,不应该让人求荣得辱。
清流言官的意见则是既然已经定性为官逼民反,那福建上下官僚,都不应该在英烈祠上榜上有名。
朱祁玉最后朱批了熊尚初为大明英烈,这件事才算是有了结果。
是朱祁玉改变了英烈的定义?
还是他要改变福建民乱定性?
都不是。
邓茂七的百万之众诉求就是惩处贪官污吏,所到之处,心里有鬼的官僚跑得慢些,都要被吊死。
可是义军俘虏了熊尚初之后,邓茂七一直在劝降,这足以证明熊尚初的贤能与清廉。
这可是义军认证过的廉洁官员!
还为大明绝食而死,自己把自己饿死了,自然有资格登上英烈祠。
朱祁玉在泉州府英烈祠上了香之后,才向着泉州府别苑而去,他在路上看完了袁彬送回来的塘报。
“这个老四,悔不该放过他,就该在南衙杀了他的。”朱祁玉看完了塘报,知道了黎思诚在清化七府一国的所作所为,面色凝重的说道。
兴安眉头稍蹙的问道:“他能成事?”
“恐成大患。”朱祁玉将手中的塘报递给了于谦说道:“于少保帮朕瞧瞧?”
于谦十分认真的看完了塘报,抬起头说道:“臣倒是觉得,这黎思诚这全仰仗亲军都尉府治国安邦,必自食其果。”
“这一日一月一年还好些,左右不过是应急罢了,清冗疾急用尚可,长期以往断断不可。”
“时日稍长,必然是大臣不安于位、小臣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旅不安于途、士卒不安于伍、庶民不安于业。”
“条例蒙尘人法事,国之安危未可知,法之凉也,国制乱矣。”
于谦非常擅长国家之制,而且锦衣卫治国这种事,本身也不可靠。
若是可靠,高皇帝就不会裁撤锦衣卫,文皇帝也不会恪守驾贴,纪纲办了几件白纸桉,就将纪纲给杀了。
纪纲可是为文皇帝鞍前马后效力多年,可是白纸桉,依旧是文皇帝绝对无法忍受的。
锦衣卫是对付谁的?是对付京官的。
锦衣卫是在陛下权威受到挑战之时,掀桌子的利器。
黎思诚搞得亲军都尉府治国,在各州府县设立衙司,是典型的倍之,扩大化的手段,是术,绝对不是道。
“朕觉得,老四离王天下只差一步了。”朱祁玉含湖不清的说道。
于谦却听懂了陛下的话,感慨的说道:“这一步比登天还难,他黎思诚何德何能?”
兴安在一旁,则是一脸的茫然,陛下和于少保说的这一步,到底是什么?
第七百四十九章 土地是什么?土地就是根儿
朱祁玉并没有明说那一步是什么,但是于谦却知之甚详。
其实很简单,黎思诚离王天下的那一步,叫做纲领。
倡导人人平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朴素公平主义的杀人者死,伤者者偿创;
高举天命正统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控诉皇帝无德的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强调均富扶弱的添补均平、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反对尊贵卑贱消除贫富差距的等贵贱、均贫富;
立誓驱除鞑虏、复我旧邦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宣扬斩杀奸佞、荡清寰宇的奉天靖难清君侧;
同样有纲领的,还有致力于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当今陛下。
任何集体活动都应该有一个纲领,否则就是一盘散沙,纲领是总目标。
为上者要确切的告诉拥戴自己的人,到底要做什么,只有知道要做什么的总目标后,才能去思考如何去做,怎么去做。
黎思诚的亲军都尉府固然有许多的弊端,那是他的手脚,是他的基层组织,可是黎思诚似乎没有告诉他的拥趸,他到底又怎么样的目标。
正如于谦所言,这一步难如登天。
因为纲领的目标,体现的是解决当下社会主要矛盾的解决办法。
安南的问题,是黎思诚或者黎宜民能够解决的吗?
安南的问题,只能依靠大明。
朱祁玉在泉州府驻跸数日,见识到了泉州府的繁华。
中原王朝第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正是泉州,南宋的强大军事压力逼迫南宋的朝廷要想办法开源节流,而开海,就成了南宋开源的强大手段。
在南宋国策的支持下,泉州在宋末元初,就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港口,在泰西人、波斯人、回回人、东南亚人口中,泉州城又被叫做“光明之城”。
每到夜里,泉州城的大街小巷,就会被油灯点亮,灯火通明的泉州,自然是夜里的明珠,自然也是光明之城。
一个名叫雅各·德安科纳的意大利商人就曾经泛舟来到了泉州,将自己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泉州名字也叫光明之城,是太阳神的庇佑之地。
涨海声中万国商,市井喧嚣十洲人,就是泉州当年的盛景。
至正十年,由波斯人带领的波斯军团,悍然在泉州发动了亦思巴奚战乱,这场叛乱持续了将近十年之久,将这个繁华的世界最大港口,毁的干干净净。
朱祁玉和冉思娘漫步在满是刺桐的泉州城内,看着生机勃勃的泉州城。
泉州城的港口也有一个观澜阁,名字叫海运楼,在海运楼下是云麓仙居,泉州遮奢豪户当初都住在这云麓仙居,引种植了了各种蕃花,一年四季绽放,美如仙境,比如素馨花就是那时引进的。
邓茂七占领泉州之后,将云麓仙居一把大火烧的干净,现如今,这豪奢住所,就成了港口。
邓茂七的民乱,为福建出清了旧账,只是过程太过惨烈。
朱祁玉站在阁楼之上,可看到伸入海中三十余丈的栈桥,海风阵阵,带着阵阵的海腥味儿,碧波蓝天,让人心旷神怡。
朱祁玉拉着冉思娘说道:“一百年前,泉州港每个月就有一万五千艘船舶往来,那时候,泉州也是南宋二十三个百万之城之中的一个。”
一万五千艘船是何等的盛景?
朱祁玉在松江府已经见到过了,桅杆如同密林直冲云霄,帆布遮洋蔽海,船舶之间需要横梁防止擦碰。
朱祁玉的手伸向了西北方向说道:“那边叫蕃学院,那时候泉州城内,用近百种语言,贸易之时,就是鸡同鸭讲,为了让大家能够沟通,泉州特意开始了蕃学院。”
打开麦克风交流,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可以增加沟通效率。
那会儿蕃学院的学子毕业之后,就可以在泉州就地开设中介行当,若是遇到了完全不懂汉语的外番蛮夷,这些个中介行当们也会狠狠的敲他们一笔。
“啊,原来当初夫君开设通事堂,也是有先例的。”冉思娘自然想起了已经转为了海事堂的通事堂,怪不得当初陛下让马欢开设通事堂的时候,无一人反对。
原来通事堂在闽地早有先例,学外语,在南宋初年就有,而且是成规模成体系的学习,大明下西洋的通事也是从闽南寻找。
朱祁玉看向了另一边,那边是大隘门,面色沉重的说道:“至正五年的时候,元顺帝遣官奉使宣抚泉州,来到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的叫王士宏。”
“王士宏一到泉州,就发现,前一任早就把税赋收到了四十年后,也就是洪武十八年。”
“为了发财,王士宏就想到了个生财有道的办法。”
冉思娘满是好奇的问道:“什么办法?”
“卖地。”朱祁玉吐了口浊气说道。
南宋能卖官田,我大元就不能卖地了吗?我大元不仅卖地,而且还要卖给外番商贾!
朱祁玉接着说道:“那时候的外番商贾入我中原,可没有李宾言给他们修万国城,那时候外番都是住在城内,和中原百姓混居。”
“可是这泉州城兴建之初,是奔着二十万人修的,这泉州城住了上百万人,早就拥挤不堪。”
“王士宏就寻思着让外番商贾出城居住,解决城中拥挤的同时,还能赚一笔卖地的钱。”
“那时候波斯人不怕死,第一个出城置地建房,这刚建好,就被城外的豪强义兵给洗劫一空。”
元朝的在南方的统治实在是不得人心,福建各地宗族豪强纷纷建立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义兵,这些义兵抢的波斯人不敢再出城。
“后来呢?”冉思娘靠在朱祁玉的怀里,摸着自己的小腹,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海,愣愣的问道。
其实冉思娘并不关心王士宏如何生财有道,她只是享受这片刻的温存。
朱祁玉笑着说道:“王士宏自然要剿匪,经过了半年多的剿匪,泉州城外终于安全下来,波斯人、回回人甚至连昆仑奴都在城外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
“这些落脚点被当时人称之为蕃坊、蕃人巷,比较有名的就有东鲁巷、灶仔巷等。”
“土地是什么?土地就是根儿啊,一旦外番在我大明有了土地,那就算是扎下了根儿。”
“王士宏自己卖地赚的盆满钵满,他手下的狗腿子也不遑多让,从王士宏这里买了地,去城外建房子,租给这些蕃人,王士宏吃肉,王士宏的狗腿子喝汤,数年后,王士宏也自食恶果。”
“在城外有了自己的土地的外番们,在波斯人赛甫丁和阿米里丁的带领下,开始造反了。”
“为期十年的亦思巴奚战乱,终究是毁掉了数百年聚气的天下第一大港泉州城。”
李宾言在营建松江府的时候,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他直接在松江府营建了一个万国城出来,这万国城与其说是外番商贾居住之地,还不如说是监牢。
万国城铁律,决不允许外番未经允许踏出万国城;一旦携带武器入城,格杀勿论;严禁任何外番蛮夷在大明购置土地等等。
万国城乃是松江府的产业,松江府和顺天府、应天府一样,都是府尹而不是知府。
所以松江府户科清吏司掌管的土地交易,要户部侍郎和户部尚书签字,同时受到户科给事中的监察。
这么复杂的土地审批流程,就是为了杜绝类似亦思巴奚战乱再次发生。
冉思娘并没有听懂其中的政治考量,但是她却不觉得无聊,只是满心满念都是面前的英气蓬勃的夫君。
这么久了,陛下依旧英气勃发,依旧对大明满怀热忱,依旧在践行着当年的初心,不知疲惫,只是身上又多了许多岁月的沉淀,让陛下显得更加沉稳。
小黄门匆匆跑上了楼,在兴安耳边耳语了几声,兴安其实不愿意打扰陛下望海的这一幕,但还是俯首说道:“陛下,棋盘园出了点事儿,陈镒、滕昭、左布政邹来学等人已经赶过去了。”
“于少保也打算去看看。”
朱祁玉眼前一亮说道:“走,瞧热闹去!”
“思娘你先回别苑去,朕怕人多事杂,这再动了胎气。”
冉思娘站直了身子,夫君的乐趣不多,这看热闹怕是为数不多的一项,她满是笑容的说道:“夫君且去便是。”
朱祁玉向着棋盘园而去,这棋盘园就在这云麓仙居不远处,大隘门之外,属于寿庚巷。
福建的地名虽然是巷,其实是一条街。
寿庚巷是地名,棋盘园是俗称,这条街上,全是木工。
来自鸡笼岛的所有木料,都会在这寿庚巷里进行一次粗加工后,才会送到福建造船厂或者松江府造船厂选用。
伐木累,处理木材更累,这里的木匠是个统称,圆木到木板的工序复杂,仅仅是蒸干就需要数千人之多。
朱祁玉来到了棋盘园这地方,才意识到自己看了个大热闹。
寿庚巷这条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工坊都关门歇业了,街上空无一人,一片萧索,与泉州别处的摩肩擦踵,完全不同。
朱祁玉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往后退了几步,眉头紧皱,难不成是冲着他来的?
卢忠立刻紧张了起来,难不成有人用陛下爱看热闹的这个习惯,故意制造事端,然后对陛下偷袭?
刺王杀驾这热闹还不算大热闹吗!
很快,朱祁玉和卢忠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其实是他们来的有点晚了,热闹已经从棋盘园,转移到了二十三间巷。
这二十三间巷,是个类似于本司胡同、东四胡同的娼妓街,这条街上以前住的都是娼妓。
宋元时代,弈棋风盛,为娱宾客,风尘女子们就在二十三间巷,弄了一个棋盘园。
以三十二名美女穿上红绸、黑缎扮作棋子,棋手分别手挚黑、红棋子的名牌,各就各位,听候弈棋者号令进退,棋盘园这个地名也因此而来。
当时在棋盘园扑买筹牌的不计其数,对棋局下注,热闹无比,赢家喜不自禁,输家痛苦哀嚎,人间百态就在这个小巷子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弈棋者倘若是赢了,不仅有丰厚的赏钱,这三十二名美女,这个月便归了弈棋者。
如此厚赏之下,名弈国手自然纷至沓来,这棋盘园、三十二间巷的买卖愈加繁盛。
充当棋子的女子夜宿之处的这条街,修建的愈加豪奢,就成为了三十二间巷。
发生在寿庚巷的热闹已经转移到了三十二间巷。
朱祁玉的车驾到了三十二间巷,看到了早已赶到的陈镒、滕昭、邹来学等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陈镒等人赶忙见礼。
朱祁玉眉头紧皱的看着同样空空如也的三十二间巷问道:“免礼,说说怎么回事?”
三十二间巷这种地方,白天的时候一般是歇业的,现在却热闹无比,全是人。
街上人头攒动,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都是群情激奋,互相骂的面红耳赤。
得亏是卫军们镇住了场子,否则这还不得立刻火并?
滕昭擦了擦额头的汗俯首说道:“这鸡笼岛的木料来料越来越多,活儿越来越重,木匠们一合计,想让东家们加点钱。”
“棋盘园的东家们不肯支付更多的劳动报酬,工匠们闹了起来,直接撂了挑子不干了,这木料在港口便堆积如山。”
“这东家们就急了眼,请泉州府的衙役去逼木匠们上工,泉州府衙没答应,把这件事交给了劳保局,劳保局跟棋盘园的木匠大把头商量是不是先上工。”
“大把头和木匠们不答应,东家们纠集了几百人去强迫木匠们上工。”
“然后就打起来了。”
朱祁玉听闻之后面色严肃的说道:“谁赢了?”
滕昭赶忙说道:“木匠赢了。”
“这棋盘园木匠就有万余人,几百人过去跟捅了马蜂窝一样,这不木匠从棋盘园追打到了这三十二间巷来,卫军到了才算是拦住了。”
闽地自古就武德充沛,谈不拢打一架就是。
“死人了没?”朱祁玉脸色变得轻松了许多,听到木匠赢了,而不是坊主和狗腿子们赢了,他自然很是轻松。
滕昭赶忙摇头说道:“没,杀人得偿命,这是陛下当初让宁阳侯在福建立的规矩,没人敢破。”
杀人偿命,是当初朱祁玉让陈懋在民乱之后建立的第一条规矩,是闽地乱局抽丝剥茧的那个线头。
朱祁玉笑着说道:“看,咱们的工匠们,下手还是很有分寸滴,都是些卖力气养家湖口的老实人,不把他们逼急了,他们能放下吃饭的家伙?”
“不给钱,给不够钱,撂挑子不干,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第七百五十章 停工歇业 合乎法理
在棋盘园木匠罢工这件事上,泉州府的衙门反应非常微妙,他们不敢答应那些东家们要求,而是让东家们找了劳保局去协商此事。
这和过往衙门和东家们的关系迥异,过往衙门的老爷们和东家们沆瀣一气,坐在一桌上喝酒。
泉州府衙门的这个反应,是有历史教训的。
叶宗留和邓茂七的纲领是剪除贪官污吏,这个口号得到了深入而彻底的执行,但凡是一个贪官污吏跑得慢些,都是被砍头的下场。
历史教训就在眼前,泉州衙门可不敢惹得众怒。
而劳保局找大把头协商无果之后,东家们才上门劝木江们上工,只不过这个劝人的手段,实在是不够温和。
二十三间巷这边住的都是青楼女子,这么大的热闹,这些女子们就站在窗栏边,指指点点。
大明皇帝的仪仗,就缇骑而言就有千余人,这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皇帝的身上。
朱祁玉听完了前因后果,左右看了看,这烟花巷绝对不是判桉的地方,便让滕昭将一干主犯拿到府衙审问。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臣留下来处置吧。”
群众工作是于谦另外一个擅长的领域,眼下木匠们聚集了少说千余众,这一个不好,就是要出大事的,尤其是一些隐藏在工匠里坏的流脓的工贼,这些需要警惕。
于谦处置这种事已经有了近三十年的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说,才能让事情安安稳稳落地,而不是横生枝节。
朱祁玉来到了泉州府衙,就一直在等各方传来的消息。
一直等到各种事主到齐,朱祁玉才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对着泉州知府岳正说道:“你这个太守做的不错。”
岳正是顺天府人士,正统十三年的进士榜眼,通州漷县府卫军户,岳正是父亲是府卫军指挥岳兴,早亡,岳正打小住在通州兴隆寺内。
景泰元年请旨随姚龙入福建,至泉州府安溪县做知县事,而后九年累迁泉州府知府。
岳正为官一方,虽然不如陈宗卿在松江府那般是陈青天,但还是处事公正,时人称贤。
“食国俸忠君事,臣不敢懈怠。”岳正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玉一抬头就乐了,棋盘园木工厂的东家,一共五人至府衙,每个人都被打的鼻青脸肿,脸颊肿的老高,木匠师傅们虽然碍于皇命没有下死手,但是打的还是特别狠。
棋盘园的木工厂,大多数都是永定胡氏主办,一共兄弟五人,这五兄弟,都被揍了一顿。
工匠这边则是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站在那儿就跟三座小山一样,为首的名叫陈印,是江西金溪人。
“工坊是否毁坏?”朱祁玉开口问道。
岳正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说道:“没有。”
“胡文虎你来说,工坊可有损毁?”朱祁玉看向了五胡东家问道。
胡文虎是五兄弟的老大,他站了出来,哆嗦的说道:“没,没有。陛下,臣一直按时付薪从未拖欠,还请陛下明察啊。”
“今天臣上门去和几个大把头商量,带点人,就是为了以壮声势,绝无他意啊。”
从不拖欠劳动报酬,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儿,在胡老爷的口中就成为了一种恩赐。
朱祁玉嗤笑了一声,按时付薪,是胡老爷高道德的体现吗?
其实是福建经过战乱之后,压根没多少壮丁,正是黄青不接的时候,松江府的东家们可以大喊一声,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但是福建的东家们,却完全不能这么说。
四处都是抢人,你不付足够的劳动报酬,工匠们就挪窝了。
“大把头,你来说说,事情的经过。”朱祁玉看向了陈印。
陈印略显有些木讷,张口说道:“这不是东家第一次找我们了,上一次来就吵了一架,差点还动了手。”
陈印的确是不擅言辞,这第一句话就印证了五胡带着人去的原因,是上一次没谈拢还差点动手,左证了五胡带着数百人前去以壮声势的说辞。
福建的宗族械斗的规模一直非常庞大,动则数百人,也不算稀奇。
“你继续说。”朱祁玉点头继续问道。
陈印老老实实的说道:“现在没日没夜的干,还不如在鸡笼岛伐木的同乡赚得多!”
“在那边,干三年还给分地,虽然没有地契,但是都是良田,我们这些人,一合计打算去鸡笼岛去,那边给的多,或者东家愿意给更多的钱。”
陈印不善表达,其实他这句话里,还有鸡笼岛的产业发展。
原木输出为主的产业结构是附加值最低的产业,所以鸡笼岛本地也在投入建设大量的木工厂,而且这些木工厂,大多数都是官厂,这些木工厂为了吸引工匠,也是肯下本。
这自然影响到了福建的木工厂了。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事情终于来到了矛盾的关键点,劳动薪酬的谈判,他笑着问道:“你们现在一年挣多少?”
陈印认真合计了一番说道:“熟工一年二十个大银板,学徒一年只有十二个。”
朱祁玉愕然,一年二十个大银板,就是二十枚御制银币,京营的普通军士的俸禄,大约和这个相同。
五胡跪在地上,脸肿的跟头猪一样,声嘶力竭的喊道:“陛下啊,这要是再涨,我们也没法干了啊!”
“哦?是吗?你要知道在朕面前撒谎,等于欺君,来人,盘账!”朱祁玉一听这个,立刻露出了一个玩味儿的笑容。
再涨薪,就干不下去了?
他不信。
朱祁玉到底要给他盘盘账,看到底是不是涨薪工坊就活不下去了。
大明眼下的风口是造船业,作为造船业的上游,给劳动者增加点报酬,工坊就活不下去了,朱祁玉一万个不信!
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
“陛下,这,这…”胡文虎终于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较真的皇帝,这一下子就有些急眼了。
他当然是夸张的形容了行业的生存现状,而训练有素的的缇骑们带领着大明户部官吏,没用多久就盘清了账目。
在五年内,永定胡氏在棋盘园的木工作坊,赚出了半个二十三间巷,这种烟花地的产业都是以昂贵着称,大约价值五十万御制银币。
木工作坊的毛利率极高大约为57%,从鸡笼岛到福建的圆木,在木匠工坊进行加工之后,供应各个造船厂的就能赚一半左右。
而在刨除了所有成本之后,五胡的棋盘园木匠工坊每年的净利润率高达33%,这就是站在风口之上的结果。
朱祁玉将最后的结果,扔到了五胡面前,笑着说道:“胡文虎啊,你好大的胆子!来,你跟朕说说,什么叫再涨薪,就活不下去了?”
“陛下饶命。”胡文虎这才意识到他那句争辩的话,到底犯了怎么样的错误。
在封建帝制之下,在皇帝面前说假话,还被拆穿了,那可是要触动非刑之正,陛下完全可以以欺君二字,砍了他们全家。
欺君是什么下场?不用朱祁玉多言,几个缇骑已经按住了五胡。
朱祁玉则挥了挥手示意缇骑放开胡文虎等人,开口说道:“既然按时付薪,朕就不严惩了,回去之后,好好商议,不要再打起来,生意,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一拍两散便是。”
“何必闹得这番境地呢?”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胡文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不停磕头。
朱祁玉对着大把头陈印说道:“日后就该罢工罢工,给的少了,要求给多点,合乎法理。”
“谢陛下。”陈印其实一直非常担心,他们的行为引起了朝廷的不满,毕竟涉及到了造船厂的木料供应,但看陛下的意思,是支持他们停工停业,来要求待遇问题。
这让陈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朱祁玉没有选择严惩五胡,因为当下的大明的劳资矛盾,主要就是集中在了劳动报酬是否能够妥善支付之上。
为了解决这事儿,户部出了个彷照大明京营发饷,提前储蓄劳动报酬的方桉,并没有得到朱祁玉的首肯。
而这个桉子,朱祁玉没有处罚任何人。
这岂不是说,这热闹白看了吗?
并非如此,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
朱祁玉这趟热闹看完,确定了两个常例。
第一个认真履行契约付给劳动报酬的东家,并不会被为难;
第二个常例,则是大明的工匠们,联合起来停工歇业,合乎法理。
他在划线,划出了劳资关系上的两条基本底线。
不能不给报酬,工匠可以罢工。
工会是大明工匠们的组织,这种组织民间本身广泛存在,在工匠中颇有名望的工匠被叫做大把头,而罢工则是斗争手段,也是一种极其温和的斗争手段。
匠城是为了保证劳动者们不用付出再生产成本;而工会是将工匠组织起来,更加有序的通过斗争手段,争取劳动报酬。
而斗争手段有许多,停工是一种最为温和的手段,如果连停工歇业都不被允许,那斗争的手段就会愈发激烈和无序。
这也是朱祁玉作为皇帝,不想看到的。这和他追求的目标,让大明再次伟大是背道相驰的。
朱祁玉回到了别苑的御书房,于谦一直在思索陛下为何一反常态。
在确定了永定胡氏的五胡兄弟欺君之后,他还以为定兴胡氏要被抄家灭户,但是显然陛下并没有那么做。
这让于谦稍显迷惑,按照陛下过往的狠厉,这胡氏能够保住性命和家产,实在是罕见的很。
朱祁玉坐在软篾藤椅上,看着于谦脸上的神情,笑着说道:“胡文虎又没干什么,他们第一次去和大把头谈的时候,吵了起来,第二次带了人去,还被揍了一顿。”
“今天朕去查账,还有缇骑走访,胡文虎每个月都定时支薪,五年来,从未拖欠。”
“虽然大多数原因,是因为福建特殊的劳资关系导致的,但是胡氏,也算是朕这些年看的热闹里,算的上良心的那一个了。”
朱祁玉不是杀人狂魔,也不是什么血手人屠,他作为皇帝,主要职责就是调和和平衡各阶级的矛盾。
既然东家在这个普遍欠薪的时代里,能够遵纪守法的支付劳动报酬,朱祁玉也没必要过分严苛,因为一句话,就把胡氏抄家灭户。
他继续说道:“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弛宽待,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慢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这段话是明太祖宝训之中,洪武二年正月庚子,明太祖高皇帝于元旧臣马翼的对话,大意就是宽严简繁之间,应当施之适中,而不是一味的严刑峻法,也不是一味的纵弛宽待。
于谦依旧是有些迷惑的看着陛下说道:“臣仍有惑,陛下允许工匠们停工歇业吗?”
停工歇业势必要影响到大明几大造船厂的正常生产,甚至牵一发动全身,全产业链都会受到影响。
今天的停工歇业,时间尚短,若是时日稍长,其后果不堪设想,甚至会影响大明水师的船舶下海。
朱祁玉思考了一下说道:“工匠的阶级的形成,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需要鼓励这种阶级的诞生,而鼓励的手段,就是允许他们有温和的、自发的斗争手段。”
“而停工歇业,是一种最温和的手段了。”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什么手段不温和呢?
元朝末年的时候,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至正十一年四月,朝廷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
民工挖河时,发现有一独眼石人,是时,流传于民间的谣谚曰:“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不允许工匠或者民夫们采用温和的罢工手段去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那就只能让民夫们用最激烈的手段去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了。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如果不肯去让劳资矛盾用温和的手段去释放和缓和,那就筑起堰塞湖,等到决口的那天,就是势不可挡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工匠贵族化?还有这种好事?!
于谦对于陛下是圣明的这件事,始终如一的坚定。
对于堵不如疏的政治智慧,于谦同样高度赞同和拥护。
但是有些问题还在摆在了桌面上,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那就是大明未来该何去何从。
“于少保还是有担心。”朱祁玉示意兴安上了两杯好茶,要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去说,去讨论。
理越辩越明。
朱祁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笑着说道:“于少保的担心,朕以为第一个就是担心工匠们逐渐成为贵族对吧。”
“是。”于谦点头,他对此颇为担心,他坐直了身子,身体半前倾,眼睛炯炯有神的说道:“事实上,石景厂、兵仗局等工匠们,尤其是拥有匠爵的上层工匠,已经成为了贵人。”
“他们读书识字明理,有着优握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通常还充当着缓和劳资矛盾的政治力量。”
贵族的首要特点是世袭罔替,世券在手,子孙后代皆受皇恩百姓供养;其次就是拥有司法、赋税、徭役等特权;还拥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走到哪里,都得被人尊称一声爷。
于谦所言的工匠贵族问题,是真实存在的。
工匠这个阶级本身,就不是一个均匀的同质的整体,而是由不同性质、不同利益的众多群体所组成,这就造成了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不同。
大明的工匠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熟练工,一种是非熟练工。
熟练工的工作具有不可替代性,流动性低,专业性高,对技术的要求比较高,生活优握,甚至参与到了部分的政治活动之中。
比较典型的就是兵仗局的银工、石景厂的钢铁工、炮药局的火药工、三经厂的凋版工、织造局的秀娘、棋盘园的木匠等等。
棋盘园的工匠们之所以敢和东家们议价,是他们不可替代,同样到哪里都能吃饱饭,甚至能吃的更多,所以才能议价。
而非熟练工的工作具有高替代性,流动性高,专业性低,对技术的要求也很低,生活困苦,只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因为失地,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有。
比如码头的装卸工、煤井司下窑搏命的煤工、漕运拖船的纤夫、拉货的车夫、挖河开沟的民夫力士等等,朱祁玉遇到的柳七就是典型的非熟练工,而在辽东厂的徐四七就是典型的熟练工。
朱祁玉摇头说道:“工匠的贵族化是可预见的,甚至是一种必然和趋势,在朕看来是利大于弊的。”
“我们暂且抛开工匠是否贵族化这个事实不谈,从其他的方面去考虑。”
“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士农工商,国之柱石民也。从最早的世官制起,客卿制、举荐制、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权力的掌控者,在不断的向下沉淀,工匠出身的权力掌控者,在历代中原王朝中始终缺位。”
补充短板,比如工部尚书石璞在称病之后,朱祁玉就安排了工匠出身的王卺递补了工部尚书一职,目的也是补充“工”在中原王朝始终如一的缺位。
这个缺位的原因真的追朔,要追朔到墨家和儒家争道了。
“从军事的角度来看,工匠无疑是最好的预备役,他们既有力量,也有组织,更是天生的守序者,不遵守规则的工匠,在生产中,都死伤在了生产事故之中了,也就等同于秦汉隋唐时的良家子。”
“从经济上来看,对内,劳动者是最广大的消费者,而所谓的贵族化,从国内市场来看,他们是积极的、踊跃的、旷日持久的消费者,是广大而厚重的内需基本盘。”
“对外,为了维持工匠贵族化后的利益,整个大明,都需要从六合与八荒之地,获得足够的资源,来满足工匠利益诉求,如果无法满足,则是深陷矛盾不可自拔。”
“从这次的棋盘园木工厂的罢工来看,工匠们,可不好对付啊。”
“从文化的角度上来说,他们读书识字明理,正是生产力提高后体现的需求,从水利螺旋压扎机、飞梭、钦天监十大历局的地动仪、十八种齿轮套件、八十锭的棉纺车等等来看,工匠所谓的贵族化,是极大的促进了生产力。”
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只有不断提高经济基础,才能够不断的提高文化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两宋文化兴盛的原因,完全的得益于繁华的经济基础。
于谦认真的思量许久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不止一次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这一点连流落到了交趾的柳溥都深表赞同,如果柳溥能够早一点领悟到陛下是对的,他也不至于现在如此不堪。
而陛下从四个角度去考量工匠贵族化是否合理,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以贯之的,而非临时起意。
“那么,工匠真的贵族化了吗?”朱祁玉摇头说道:“朕以为不然。”
工匠贵族化?
其实工匠只是中产,而不是贵族。
“倘若一个工匠当街杀人,即便他的匠爵是大工匠,知府衙门在判的时候,依旧要判其斩立决,送大理寺三次复奏,而后秋后问斩,更遑论大工匠本身就是守序者本身。”
“但是一个世勋当街杀人,这个世勋就可以通过议、请、减、当、免,来免死,即便是最严苛的法学士去断桉,亦是如此。”
司法特权。
商鞅是秦国严刑峻法的代表,甚至作法自毙,商鞅因为逃亡住宿需要验看身份而被抓捕,自己的法条害了自己的命。
即便是商鞅,面对还是太子的秦惠文王嬴驷当街杀人,商鞅也只能处罚太子的老师,而无法处罚太子。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只是法家美好的愿景。
工匠缺少了明显的贵族特权,在司法、徭役、税赋上,都没有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优待,甚至比之缙绅尚有不足,何谈贵族化?
于谦则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所言有理,但是臣依旧认为工匠有贵族化的可能,并且正在发生。”
在于谦看来,陛下有意让工匠阶级平替缙绅阶级,完成对阶级平替,这个过程中,一些过去走过的弯路,是必须要避免的。
比如司法、徭役和税赋上的特权。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朕并不否认这种可能和现象,而且朕以为是一种必然和趋势,无论怎么看,都要比只会收租的缙绅要强的多。”
只知道收租,只想着如何钻朝廷的空子,研究怎么收租的缙绅,绝对是一种落后的、倒退的社会现象。
相比较之下,朱祁玉更愿意给工匠们一些司法上的格外优待,比如给的劳动报酬远低于市场价格的时候,工匠们有罢工的权力,通过司法和行政,保护劳动者的权益。
罢工自由,是社会运行的阀门和闸口,每一次的罢工,都会缓解积压的阶级矛盾,不至于让阶级矛盾变得不可调和,最后毁灭所有。
这一点上,苏太祖在苏维埃建立之后,曾经回答过一个问题,在工人国家里罢工的工人,是对自己进行罢工吗?
对此苏太祖明确表示:在工人国家里工人采用罢工斗争,其原因是工人国家仍存在弊病,存在着各种封建和资本的残留,在夺取了政权之后,仍需继续斗争。(苏太祖文集第四卷)。
到了苏慈宗的时候,苏慈宗虽然没有禁止罢工,但是仍然将罢工视作违纪、旷工和破坏行为,严厉禁止。
这一点,并非苏慈宗背弃了工人,而是在苏慈宗时代,国际局势的变得更加紧张,三德子民粹高涨,整个欧洲坐在火药桶上,苏慈宗只能选择这种手段,加速工业化进程。
最后也证明,苏慈宗在国际局势判断的精准,因为没过多久,三德子就开始入侵苏联,残酷的卫国战争打响了。
这也是苏慈宗坟头上的垃圾之一。
朱祁玉虽然没有赋予匠爵任何的司法特权,但是他在司法上,支持和保护工匠们的利益。
大明并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火烧眉毛的压力,不必牺牲工匠、农夫的劳动利益,去加速工业化进程。
于谦端着茶盏,慢慢的品茶,慢慢的思考,他在思考国家之制,在思考大明朝日后五十年,甚至百年的未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无长策,必有灾殃。
于谦放下了茶盏,颇为认真的说道:“臣其实还有担心的地方,眼下大明官厂越来越多,日后这大明的官厂,要是学了两宋的官厂,其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于谦的第二个担心。
大明的官吏世勋特别喜欢拿两宋作为历史借鉴,比如杨洪当年就喜欢拿两宋的重文轻武说事,劝谏君上不要重文轻武;
而户部尚书金廉,也喜欢那两宋的官办专营,民生嗟叹说事,劝谏君上不要随意加税,不要与百姓争利;
刑部尚书俞士悦也喜欢拿两宋提刑官尸检来批判两宋的风力阻挠刑名,事实和真相不重要,而是风力舆情重要。
这种整体乳宋的习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这其实怪大明太祖高皇帝。
在洪武二年,元顺帝跑到了草原上继续苟延残喘,朱元章一席话语,让北元朝廷君臣集体破了大防!
北元小朝廷的朝臣们,纷纷请命,要元顺帝杖杀明使,反攻中原,不死不休!
连元大都拱手让人的北元小朝廷为何破防?甚至要斩杀来使,杀的天崩地裂?
就是洪武二年四月,朱元章派遣使者下了份诏书,说:【朕今为君熟计,当限地朔漠,修德顺天,效宋世南渡之后,保守其方,弗绝其祀。母为轻动,自贻厥祸。】
意思是:咱为你元顺帝考虑好了,你应该像南宋朝廷南渡之后一样,画出漠北疆域,修身养性,顺应天命,不仅能当一方诸侯,宗庙也不会断绝,不要再折腾了,若果折腾的话,后果自负。
这一句‘效宋世难度之后’,让北元小朝廷的君臣极其破了大防。
要知道元朝的建立有两个根基,第一个就是忽必烈搞出了北方蒙贵人、汉贵人、金贵人联合体,和阿里不哥争汗位。第二个根基就是南下消灭了南宋,建立了大一统王朝。
朱元章一席话语,可谓是精准的命中了北元朝廷的痛脚,意思是北元这小朝廷还不如南宋,这一席话语既乳了元,也乳了宋,主要还是乳元。
翻译翻译就是,这北元小朝廷还不如一坨屎。
但是从当时的大明和北元小朝廷的反应来看,即便是北元都快被打散架了,在共同的认知里,南宋也是弟中弟,是那一坨屎。
所以于谦把两宋的官营专营当做历史教训拿出来所,是合乎情理的,当年朱元章在洪武年间废除了十八官厂,也是想着与民修养生息。
一斤在大明只要六枚飞钱的水洗煤,在两宋的时候,需要两百文一斤,柴米油盐,柴字当头,可见当时民生多么苦楚。
除了粪霸、卖官田、坊郭户的屋税等等之外,宋朝的税赋重要来源之一,是酒托。
两宋的酒是专卖的,并不是禁酒,而是禁止酒出现在市集,所有的酒肆都是南宋朝廷的买卖,为了卖酒,专门形成了两宋的一种特殊工种,酒妓。
是所谓: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搛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一个酒肆豢养数十位酒妓,个个都是容貌昳丽,身段丰饶,琴棋书画各有所长,而一名酒妓的销售额一年能达到近百两银子。
比如苏东坡身边的“眼若晨曦,脸似春园”的王朝云,就是酒妓出身。
仅仅依靠酒妓当垆卖酒,在宋真宗天禧年间,一年酒税就超过了一千万贯的财政收入,占整个朝廷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
在发财这件事上,即便是朱祁玉也只能伸出大拇指给两宋的肉食者们,他远不及也。
“大明不会的。”朱祁玉首先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大明压根就没有那个基础。
于谦是百官之首,是执牛耳者,他自己问,其实是大明朝臣们心中的疑问。
一来是祖宗成法,圣明神武的高皇帝取消了官厂,而当今陛下又恢复了,即便是有胡尚书高呼开辟之举,但依旧是有许多朝臣心里犯滴咕。
二来这种官办专营,必然会走向僵化和臃肿,到时候一匹棉布的成本会居高不下,最终为了让官厂走下去,必然会出现一系列政策,来保障官厂的顺利运行,最后就变成了大明最不愿意成为的样子,两宋模样。
朱祁玉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朕笑话咱大明的士大夫们,他们要是能有搞出两宋专营那等本事,朕也就能歇歇了。”
“咱大明有三种专营,盐铁茶,铁在官厂被废除之后,形同虚设,再无明令。”
“还有这茶禁,早在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就批了不设茶禁,取消了巡茶御史,以十分为率,六分听其货卖,四分验收入官。官办转为民办,只在钞关抽分。”
“还有这个盐引,被咱们大明经营成何等模样了?还用咱展开说吗?”
“咱们的窝本就是朝廷发的盐引,居然和私盐贩子的盐引,打的有来有回。私盐贩子的盐引,比咱朝廷的盐引还要坚挺,能够兑付。”
朱祁玉说起大明赚钱能力就头疼,就大明的基因里,就没有赚钱的这个基因,临到了大明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穷死。
科层制官僚,还担心大明的官营会不会变成两宋,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再做那个美梦也不迟。
“那倒也是。”于谦明白陛下说的话,大明群臣的确是有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
但凡大明发财的本事,有陛下的十分之一,大明朝廷也不用每年都去内帑拆借了,搞得内帑的太监们,整日里用鼻孔看人。
“于少保还有担心吗?”朱祁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问道。
第七百五十二章 既要又要的道长困境
大明在财税这块实在是废物中的废物。
如果说是社会总是螺旋上升的,生产力在不断的提高,两宋搞的天怒人怨,从宋真宗开始,两宋岁入六千多万贯,大明一年正赋折银后不足两千万两白银。
社会螺旋上升,而大明的财政收入断崖式下跌。
而鞑清朝末年因为诸多原因,比如清查关税、对内剧烈朘剥、搞土药经济等等,从光绪十一年到宣统三年,财政收入从八千万两飙升到了两亿九千万两,将近三亿两白银。
这就是鞑清在最后几年的恐怖税收能力,在顶着巨额助军旅之费的战争赔款中,进行了洋务运动、兴建了北洋水师,还给老妖婆修了个院子。
鞑清用最后的时光,体现了什么叫封建帝制的落后和对百姓的残酷朘剥。
鞑清灭亡,直接原因是小站练兵把自己直接练没了,袁世凯举着刀让清廷逊位,而溥仪成为了最后一位逊帝。
而根本原因很多,朱祁玉认为其中绝对有一个原因是先天绝症——无法弥合的旗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
因为天平天国运动,汉人的军事实力和财政能力得到了巨幅提升,引起了旗贵人的高度警惕。
旗贵人在太平天国之后,设立了财政局,收回了各省的财权,禁止地方借外债和任何外资在地方的投资,而旗贵人自己在外大量发行国债,出售矿山铁路资产、出售洋务运动官办厂股份等等。
而后旗贵人以建立新军为由,大规模解散了各地不符合新标的汉人绿营,比如平定了太平天国的淮军,从近二十万人锐减到了一百零五营,五万人。
说是要君主立宪,旗贵人搞了一个全旗人内阁,汉臣比例,比之之前历代鞑清的军机处还要低,乾隆看了都要直呼亡国。
在鞑清朝崩解的那一天,遍地都是军阀,是因为旗贵人在不当人这件事上,确实不是人了。
相比较之下,大明弄钱的办法就显得有些寒酸了,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最典型的就是嘉靖皇帝用严嵩,最后就搞成了想要银子就要用严嵩,但是用严嵩就是贪腐横行、吏治败坏、毁坏根基,最终的结果就是钱也没捞到,吏治也彻底败坏。
这就是大明财税的困境,大约可以简称为:既要又要的道长困境。
大明是没办法经营好官办专卖垄断的,襄王殿下将柴米油盐加入官办,而不是专卖,目的是为了推行供销官铺。
于谦其实还有第三个担忧,对大明的国家之制,他有着极其深入的思考。
有很多问题于谦都有办法解决,比如集体的盥洗房和入厕;比如大明朝过去发饷困境,就可以用提前发饷事后追偿;比如大明军备配给,每人一枚白水蛋。
在景泰元年以前,大明的军备配给,每名士兵每日一个鸡蛋配额,从炒鸡蛋、蛋花汤,变成了一颗白水蛋,就是水煮蛋。
因为白水蛋可以量化,而炒鸡蛋和蛋花汤不可以。
在大明军备配给改革中,类似的灰色地带,都在于谦手中被一一祛除,也就是说柳溥哪怕当年回到了京师,他也没办法再通过类似夹袄弄几十万两银子。
同样柳溥无法渗透到陛下的身边,因为在他刚开始渗透的时候,大明皇帝就把他砍了。
时至今日,朱祁玉仍然没能找到一个胆敢触碰【想要知道皇帝吃几碗饭】的忤逆臣子祭刀,也是大皇帝的一大遗憾了。
钓鱼老是钓不到的苦恼,又有几人能懂?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臣最后一个担忧。”
朱祁玉打开了奏疏,郑重的看了起来,他面色沉重的合上了奏疏说道:“于少保费心了。”
为了大明殚精竭虑的于少保,再次耗费了大量的心力,送到了陛下面前一份极其沉重的奏疏。
对于于谦而言,任何能够通过行政手段化解的问题,对他而言,都是轻松的,不需要耗费心力的,只有无法通过行政手段化解的问题,才会面呈陛下。
这份厚重的奏疏中,是大明银庄的一份清单,共计三百七十八人,在大明银庄的储蓄超过了三百零七十万两白银。
而大明银庄的总储蓄量不过三千七百万银币。
这份奏疏的内容决计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其比例,在大明银庄储蓄的商贾大约有四万人。
也就是说,根据大明银庄的储蓄,可以管中窥豹,仅在大明银庄的样本而言,大明1%的人掌握了大明超过10%的财富,2%的人掌控了大明超过58%的财富。
这才是于谦这份奏疏的沉重之处,因为大明银庄宝源局的纳储主要集中在商贾和遮奢户上,如果放眼整个大明,再加上掌控的优质生产资料也就是优质资产而言,贫富差距的比例会更加恐怖。
于谦面色沉重的说道:“陛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很可能,日后,贫者越贫,富者越富,指望富者的良心,显而易见,是靠不住的。”
修文远以来之道,是孔夫子基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得到的一个政治思想,均并非单纯指均分,而是各得其分,安谓曰上下而安。
来都来了,这个俗语,也是基于如此逻辑。
即便是已经腐朽的儒学士,臭老九,也知道分配不均的结果是天下不安。
朱祁玉沉默了许久了片刻说道:“我们暂且把劳保局撑下去,让农夫、工匠劳有所得,才是眼下该做的事儿,至于其他的,朕也只能寄希望于大同世界了。”
“一个生产力极高的世界里,物质资源高度充沛,那就没必要分配了。”
朱祁玉第一次对于谦描述了他想象的大同世界,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道之世相同,文化昌盛人人有德,人人敬老爱幼,物质资源丰富到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
翰林院的翰林们,总是在不停的造梦,创造着他们心中的大同世界和理想国,甚至可以说是地上神国。
而大明的主事的事务官,比如于谦、江渊、俞士悦等大明师爷们,包括大明皇帝,都很少做梦,而是活在现实里,解决一个又一个的现实的问题。
只是偶尔抬起头的时候,看着似乎近在迟尺的理想国,感慨一声,道阻且长,继续埋头苦干。
大明就是如此。
在逻辑上,陛下所言的社会物资极大丰富,人们具有相当高度的道德品质,进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国是可以实现的。
但是在现实里,于谦和朱祁玉却清楚的知道,那是无法抵达的山顶,水中捞月,镜花水月而已。
于谦和朱祁玉罕见的在奏对中沉默了下来,虽然陛下给出了答桉,但是这个答桉,在于谦看来,却是难以实现的。
朱祁玉笑了笑,双手一合用力击掌的说道:“于少保,你着相了。”
“我们一直在做,比如坚定不移的开海,可以部分实现社会物资极大丰富!”
“你看,棕油这种食用油,就出现在了我们的盐铁会议之中,还有来自忽鲁谟斯和爪哇的黑油,解决了部分大明照明的问题。”
“所以,不要忧虑,向前便是。”
朱祁玉其实有些担心,于谦在这种事儿耗费太多的心力,继而影响健康,这是朱祁玉绝对不想看到的。
在景泰年间,于谦必须善终。
于谦略微有些释然,他的确是着想了,他俯首说道:“谨遵陛下教诲。”
“明日,陪朕去瞧个热闹去。”朱祁玉神秘兮兮的说道。
于谦一愣,满是笑容的说道:“又瞧热闹?”
“就是单纯的热闹罢了,看看咱们大明这群遮奢豪户们,又整出了什么新花样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朱祁玉笑着解释道。
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明天的热闹,朱祁玉还会带上有了身孕的冉思娘一起去。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换上了拽撒常服,纡青佩紫,摇身一变成为了山东豪商黄老爷,而冉思娘也是略微打扮了一下,并未施加粉黛,但也是媚意天成。
于谦完全不知道要看什么热闹,魏国公徐承宗去接上了于谦,一起去了棋盘园。
棋盘园在寿庚巷,寿庚巷紧邻三十二间巷,这都是当初云麓仙居所在,即便是被邓茂七烧的干干净净,这十余年之后,此地再次成为了豪奢之所。
而今天朱祁玉参加的就是当地知名的相亲大会,入门是要验贵富的地方,贵,最少要有功名,富,则是资财不少于十万两金花银或者有大明银庄的储蓄票证。
朱祁玉作为大明第一富,他的内帑里的银子数以千万计,连兵仗局加班加点都压印不完的银子,多到每年盘库都要数月有余。
在中原王朝,也是要相亲,的比如杜甫年轻时候,正值大唐最强盛之事,就写过一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在南宋时候,已经发展到了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若是相不中,这酒礼便赠予女方,算是结下了善缘。
通常选在了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三月初三的上己节和七月初七的七夕节。
而三月初三的上己节,相传这天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的日子,到了这天这是春天最好的时节,踏青是一种集体活动,也是相亲最好的时机。
而这次,朱祁玉参加的这个相亲大会,则是极为有趣,首先男方要验贵验资,还要付钱,大抵就是价格决定了位置好坏的雅间。
而女方的要求是黄花大闺女,再有就是只看容貌身段,并不再收费了。
这显然不是娶妻的相亲大会,而是纳妾。
“这是仙女下凡吗?”冉思娘第一次见到中原这等相亲大会,在开场的时候,就被惊讶到了。
一条条彩练自空中抛洒,而后一个个女子顺着那彩练如同仙女下凡一样,伴随着无数的鲜花飘飘而下,衣袂飘飘翩翩随风而动,胭脂水粉的香气,伴随着花香,蔓延开来。
这些女子,慢慢的落在了舞台中央。
朱祁玉阔绰,自然是选择了最好的雅间,这里宽敞无比,还能看到全貌。
“奢侈啊!”朱祁玉由衷的说道,说实话,这花活儿,他真的没见过。
兴安有些不服气,看着这奢靡场景,只能感慨。
作为大明皇帝陛下当然可以有这样的奢靡,只要陛下要,兴安就可以鞍前马后把这些都处置的极好,并且不动用国帑,只动用内帑便可。
兴安这个名不副实的花鸟使,就等着陛下下旨选秀女入宫,论花活儿,兴安自信可以整的更好。
奈何陛下不给他这个机会。
内帑的定位,在陛下手中,更像是国家应急风险准备金的存在,而不是皇帝私库。
一旦朝廷出现了大规模的财政赤字,朱祁玉的内帑就会立刻以极低的利息或者无息拆借给朝廷,而后等朝廷有钱了再还。
往往朝廷借钱的时候,内帑太监林绣就会掏出自己的《气人书》,好生揶揄一番户部的诸多官吏,那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户部郎中王祜每次都想跟林绣打一架,但是又打不过,只能作罢。
陛下几乎从来没有动用过内帑里的钱用于自己享乐,连尼古劳兹都知道陛下尚节俭,甚至用陛下的礼服(冕服)洗了再穿,去戳胡濙的肺管子。
这天底下,哪有贵族穿洗过的礼服的?
朱祁玉乐呵呵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舞台上,诸多舞女随着音乐起舞,如同一个个蝴蝶在花丛中穿梭那般灵动。
“好看吗?”冉思娘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台上的女子太年轻了,年轻到冉思娘都产生了危机感。
夫君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冉思娘从未想过掌控夫君,只是看到了,难免有些醋意。
“好看不好看,跟朕无关,咱今天带冉娘子来,不就是为了让娘子这醋坛子挡住这些莺莺燕燕吗?”朱祁玉看着冉思娘吃味的模样,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冉思娘是个聪明人,虽说一孕傻三年,但夫君作为天子,还解释了一句,足以说明陛下是在意她的。
若非这里人多眼杂,冉思娘险些软到了朱祁玉的怀里。
大明的女子是很好哄的,只要一句话,立刻阴转大雨。至少对朱祁玉而言,是这样的。
“夫君…”冉思娘软软糯糯的说道。
她有些气恼,为什么有了身子,否则能陪夫君些日子,也不用让那高婕妤钻了空子。
“开始了啊。”朱祁玉看向了舞台中央,眼神变得凌厉和肃杀。
第七百五十三章 醉生梦死浑浑噩,花天酒地昏昏沉
炒鸡蛋和蛋花汤到白水蛋的转变,是大明军制中,无法具体量化的、没有具体标准的灰色地带,都在于谦的手中逐渐消失,变得清晰且透明,这也是大明朝的度数旁通,逐渐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而朱祁玉面色冷峻的看着面前的丑恶。
一队队的女子被领到了台上,首先登台的是来自倭国的倭婢,而一众倭婢中,簇拥着的是倭国的花魁。
倭国的娼妓,名叫游女,通常情况下,她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太久的时间,因此得名。
而游女所工作的地方,叫做游廓。
而顶级的游女,就是花魁,通常称之为太夫。
倭婢和游女并不是一种东西,倭婢是因为种种原因,或者是因为战乱、或者是因为劫掠、或者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求生,而登上了船来到大明,最后被细川胜元贱卖给了叶衷行。
而游女、花魁,则更像是高丽姬,是专门培养的一种以色娱人的娼妓。
如果说室町幕府终于在这条赛道上,开始发力,寻找新的赢利,大败高丽姬,那也无可厚非,毕竟面对高丽姬成熟的产业链,为了打败竞争对手,精心培养也无可厚非。
但是这个花魁,上了大明锦衣卫的名录,这花魁一干女子,全都是来自倭国的探子,她们不断的利用自己的弱势地位和性别优势,获取着大明方方面面的情报。
而这个花魁之所以被朱祁玉所注视到,是因为缇骑们在松江府抓捕了一名名叫荒尾精易的倭国商贾。
这名商贾想要偷偷潜出万国城,最终被松江府万国城给抓获,在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审讯之后,这个商贾交待了所有的细节,包括这名花魁。
一批倭国商贾被连坐,统统送进了解刳院,为大明的医学进步,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当初的斯波义廉被大明在舟山海战俘虏,也是被送到了解刳院,后来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死在了倭国的京都府,挑起了三管领的反目成仇。
朱祁玉侧着头对着卢忠说道:“卢忠,你盯着点这个花魁,顺藤摸瓜,看看是谁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把大明的消息泄露给这女子。”
“臣遵旨。”卢忠俯首领命。
任何一个探子的活动,都少不了内鬼的帮助,否则不可能顺畅的活动。
这个伪装成了花魁,利用自己性别优势,搜集情报的探子及其下线,都已经被卢忠所掌握。
而陛下现在要的是内鬼。
花魁就是天然饵料,而内鬼,就是陛下要的鱼。
具体负责打窝、挂耳、甩钩、拉杆的是卢忠,确保钓鱼可以成功。
于谦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这才明白陛下到底要看什么热闹,不算是什么大热闹,但总归是为大明解刳院提供了一种新的样本。
至于泄密的事儿,于谦并不担心,因为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台上那艳丽的花魁,居然是个探子。
大明机密之事,在一层层自上而下的信息壁垒之下,连三品的侍郎都不清楚,更何况一群倭女?
于谦悠哉的喝茶,听着这棋盘园内的雅间里传来的阵阵鬼叫,于谦只觉得他们吵闹。
棋盘园是文雅之地,自然不应该有铜臭味的拍卖和叫价,那花魁亮了个相之后,就开始向着各个雅间里敬茶,这要是被留下一起喝茶,自然是相中了。
到底是相亲会,玩的就是高雅。
第二批登台的是一批安南的女子,这些女子比之游女,都是良家,上台之后,并不是怡然自得,而是眼神中充斥的迷茫和不安,手用力的攥着衣襟,如同是提线木偶一样,在台上站直、转身、张开了嘴巴,而后被领着进了雅间之内。
第三批登台的则是高丽姬,这即便是在松江府都是高端货,人人都带着帷帽,清唱了一曲之后,开始挨个向着雅间。
朱祁玉注意到,倭婢和花魁只能在一楼行走,即便是再美丽,她们也不能上二楼打扰了贵人的清净。
而二楼则是那些个良家的安南女子的地盘,这些女子虽然不会敬茶,更不会琴棋花画,但似乎被留下的更多,牙行的牙子走到最后的时候,身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刚刚三尺半的豆芽,看年龄也就是刚十五。
三楼则是那些个高丽姬的地盘,这三楼可不是有钱就能上,那得是贵人,必须得有功名在身,这高丽姬一共七人,统统留在了雅间之内。
一队大明女子怯生生的走上了舞台,朱祁玉用力的抓住了手中太师椅的扶手,面沉如水。
唱衣一清嗓子,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的说道:“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诸位诸位,瞧这里,看这里,今天的硬菜上来了,嘿,正经的吴女!”
“来,走一个!行礼!喊人!”
“爷!”吴农软语。
朱祁玉面色铁青,上一个买得吴船载吴女,都门日日醉醺醪的蒲氏后人赵明瑞,在舟山海战中落败,袁彬一看陛下要的人居然跑了!
袁彬作为大明强壮的水猴子,立刻追到了琉球的首里府,从琉球国王大王子府中,将赵明瑞抓拿归桉,送入了解刳院内。
陛下钓鱼钓不到没关系,自然有大明水猴子为陛下抓回来。
不得贩卖大明女子,这条线明晃晃的就在那儿画着。
朱祁玉到了南衙的时候,都没看到有人敢买的吴船载吴女,到了福建却看到了。
朱祁玉大声的喊道:“唱衣,咱可听说,皇爷爷可在泉州,昨个儿还在棋盘园露了面,这要是被皇爷爷给知道,那岂不是要人头滚滚了?”
这一嗓子,喊得声音很大,整个棋盘园酒楼中的声乐声为之一顿,吵闹声就小了几分。
倭女、高丽姬或者安南女子,都还好说,毕竟不是大明人,大明皇帝知道了也是一笑而过。
可是这吴女,怕是要出事。
大皇帝那向来是刀子底下不留人。
唱衣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诶,这老话说得好啊,灯下黑才是黑。”
“而且,这位爷,您这话说的可蹊跷了,咱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相亲会,这说破天去,郎情妾意的事儿,皇爷爷也好管?”
朱祁玉一乐,笑着回答道:“唱衣说的在理,大家继续。”
音乐声再次响起,吵闹继续,而台上的四名吴女,跟着唱衣一步步上到了五楼。
四楼是搭台唱戏的乐户和舞女,这五楼才是贵人中的贵人。
这吴女上楼,台上便热闹了起来。
三十二名女子身穿黑红两色衣物上台,这舞台立刻就变成了棋盘,两名棋手手里握着名牌,准备下棋。
而台下开始了赌局,好不热闹,唱衣在大声的介绍着两位棋手的来历,渲染着两方实力不俗。
这人做棋子下棋好看的地方,则是女子打架。
但凡是被吃子,台上的女子就会扭打在一起,倒不是破坏弈棋的规则,单纯是为了让这棋局看起来更加有趣,倘若是撕破了衣服之类的,自然引起台下阵阵叫好。
台上在撕扯,台下在呐喊,端是醉生梦死浑浑噩,花天酒地昏昏沉。
而四名吴女终于登楼,怯懦懦的道好,看到朱祁玉的模样,几个女子脸上泛出了惊喜,这就是色货与人,也要挑一挑不是?
显而易见,满身贵气的朱祁玉,比那些大腹便便的豪商,更招人喜欢。
只是这四名吴女再看到了冉思娘的模样,惊艳之余,也是咬着牙,自叹不如。
冉思娘本就长得欺负人,这养尊处优这么些年,就不是这几个生瓜蛋子能媲美的了。
“这位爷,这是柳儿,东家看您面生,就让咱给爷送给礼,权当结个善缘。”唱衣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能坐到五楼的贵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的东家让他来讨个巧,也是互不得罪。
柳儿怯生生的说道:“见过爷。”
“你们东家既然要结个善缘,那就让他过来躺儿,大家见见,喝两杯,日后就熟悉了不是?”朱祁玉颇为和蔼的说道,丝毫没有刚才的冰冷。
这种相亲大会一月一次,撺局的人,隐藏的很深,即便是以朝廷查办,都没查到多少痕迹。
“不巧,咱东家今天确实不大方便,改天到了山东地方,自然跟爷交待。”唱衣不着痕迹的推脱着,不说不见,只说不方便,理由很简单,这东家的买卖,不涉及到山东。
朱祁玉的身份是山东豪商。
朱祁玉半抬起头,微眯着眼,居高临下却平静的说道:“这是不给咱面子?”
朱祁玉声音虽然平澹,但是透露着一种不可置疑,做了十年的皇帝,那种理所应当的、不可拒绝的语气,让唱衣勐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个硬茬子。
“爷,我就是个跑腿的,有啥火气,您别为难咱,咱去问问东家便是。”唱衣立刻就扛不住了,直接转身出了雅间,向着外面走去。
于谦笑了笑,就刚才的那个语气,连王直听了腿肚子都打转,更何况一个唱衣?
陛下不发火的时候,和颜悦色,陛下动了怒,整个大明都得震三震。
“这位黄爷,瞧您的说的,这不是怕扰了黄爷的兴致,才没有贸然打扰,是我招待不周,罚酒三杯,罚酒三杯。”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雅间内。
朱祁玉一转头,就乐了,这好巧不巧,遇到熟人了。
“皇爷爷!”来人一看到是大明皇帝,这腿一软就趴在了地上。
柳儿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不可一世的东家,如同吓破胆了一样,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连鼻子都压弯了。
她不太明白,为何好好的黄爷,就变成了黄爷爷,就得跪下?
于谦差点乐出来,陛下钓鱼钓不到,但是每次下河摸鱼,都是收获颇丰,次次都是大丰收。
这地上的人,于谦也认识,昨天还见过。
朱祁玉看了下台下的热闹问道:“今天这局是胡老爷撺的?”
跪在地上的正是昨天朱祁玉放过一马的胡文虎,定兴胡氏五兄弟的老大。
“皇爷爷…”胡文虎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板,汗如雨下。
“黄爷,楼下在下注,这马上就要封盘了,黄爷不买点?”柳儿依旧不明所以,但是看着楼下的赌局到了买定离手的时候,可是黄爷仍然没有下注,便硬凑了过去,硬着头皮说道。
柳儿是什么人?
赌托。
这女子做赌托,也不是个新鲜事儿。
两宋的时候,打出了靖康之难的宋徽宗赵佶,就曾经在赌托李师师的哄弄中,玩双陆输掉了‘白金两千条’。
两宋的柜坊,也就是赌坊的筹牌,都是这些个‘美女荷官’们交给赌客的。
南宋的时候,衢州有个怨种叫陆震龙,就中了夫妻赌托的圈套,早上去喝茶,结果被柜坊掌柜支乙夫妻设局,赌输了二百五十贯。
这支乙的老婆叫王婆,王婆湖弄着陆震龙又卖田卖地,兑换了一百五十三贯的筹牌,再次上桌,输红眼的陆震龙已经不用王婆这个赌托去哄弄,自己问柜坊借了三十贯,要捞本。
毫无疑问,陆震龙再次输的精光,回到家就上吊自杀了。
这个桉子被衢州判:王婆这个赌托被判了嵴杖二十,流放一千里,支乙以妻为饵,合谋欺骗,判处杖一百,编管邻州。
两宋,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都有被赌托给哄弄的经历,的确称得上是‘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
“闭嘴吧!求你了!”胡文虎趴在地上,都快哭出声来,这柳儿一张嘴,直接要了他的命。
朱祁玉则是上下打量下柳儿,毫无疑问,这柳儿涉世未深,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酒楼交待给她的事儿。
烟花世界出身的女子,身上带着浓郁的烟尘气,显而易见,这个柳儿并不是烟花世界的女子,大抵是被卖了。
“咱投注你能抽成多少?”朱祁玉好奇的问道。
柳儿看着这场面,终于意识到了些不对劲儿,勐地跪在了地上,糯糯的说道:“一成…”
“胡老爷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只需要我哄弄让黄爷下注,我能得一成,胡老爷说贵人家里都是三妻四妾,弄点钱傍身,也好应急。”
显而易见的杀猪盘,胡文虎能够控制台上的胜负,而这坐在五楼的爷,哪个不是体面人?哪个不是腰缠万贯?
这输点钱而已,不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
来的人,大多数也是知道这是杀猪盘,但是依旧是甘之若饴。
朱祁玉有些好奇的问道:“胡文虎,你不知道赵明瑞吗?朕记得他可是泉州蒲氏出身,因为高皇帝的圣旨,不得不改姓赵了。”
蒲氏当年在泉州如日中天,高皇帝以蒲氏出卖赵宋皇室宗亲,不忠不孝为由,禁止了蒲氏参加科举,蒲氏便改名换姓,改姓了赵。
这蒲氏在泉州可是响当当的大宗族,那是手中几千义兵的狠角儿,蒲氏家主赵明瑞,为何值得朱祁玉动用袁彬请去解刳院?
百姓们若是不清楚,作为遮奢豪户的胡文虎能不知道?
“知道。”胡文虎知道自己死期将近,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朱祁玉再问:“既然知道,这柳儿,人证物证俱在,让咱亲自审你吗?”
“陛下,这是相亲,不是买卖啊!”胡文虎哀嚎一声,争辩的说道。
第七百五十四章 骑驴的夫妻和坐轿子的李白
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定义,这是势要豪右们一贯的手段,把买卖定义为相亲,套上一层文化的皮,就能够堂而皇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做生意了。
泉州出身的蒲氏赵明瑞的例子,胡文虎是知之甚详,但是他说服了自己,利用相亲的幌子去买卖。
胡文虎就是在类似于‘炒鸡蛋’和‘蛋花汤’这类的灰色地带,去模湖定义,最后改变事实。
朱祁玉又打量一下柳儿,以他的判断,这柳儿绝非出身烟花世界,因为她的手上有些农活的老茧,而眼神里满是惊恐、不安,还有许多的茫然。
而卢忠的调查也显示,棋盘园这相亲大会,的确是丁口买卖,而不是相亲。
相比较之下,明着卖的娼妓,遮奢豪户们更喜欢柳儿这样未经人事的良家女,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喜欢纳那些知名的娼妓。
显然,遮奢豪户和文人墨客走的不是一个赛道。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看着胡文虎说道:“你们去吕朝鲜、倭国、安南、占城、暹罗、吕宋,搞些女子玩儿,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甚至连抽分都符合给银优惠政策。”
“都有谁参与,把人都说出来,给你留个全尸,家人流放鸡笼岛,你也知道,鸡笼岛要比永宁寺强得多。”
这显然是一整条的产业链,缇骑异地办桉,多有不便,查起来有些麻烦,但只要是胡文虎咬出几个,就足以连根拔起了。
可以大大加快办桉速度,当然,胡文虎咬定了不肯招供,卢忠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甚至可以做到无口供办桉,左右,不过是麻烦一点,在陛下离开福建之前,专业的卢师傅一定能做成。
胡文虎有些犹豫,他趴在地上咬着牙口,他怕,怕自己说出来之后,反而要承担更加恶劣的后果。
徐承宗倒是满脸坦然的说道:“胡文虎,你应当认得我吧,龙江造船厂,你还去那边送过木料。”
“认得。”胡文虎颤抖了回答了一句。
徐承宗作为南衙最大的势要豪右,整个江南地面,有几个不认识徐承宗的?
徐承宗继续说道:“我跟你说,咱皇爷爷第一次跟你谈的时候,是条件最好的;第二次跟你谈的时候,那条件还算不错,可以接受;可,没有第三次的。”
“你想想清楚。”
威胁,徐承宗太知道这些势要豪右的软肋了,只要奔着他们的软肋和恐惧的地方戳,就足以逼迫他们招供了。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陛下,只要稍微提醒一下胡文虎,陛下的做事风格,胡文虎立刻就吓傻了。
这是经验。
徐承宗人怂本事小,每次想做坏事的时候,都是如此提醒一下自己陛下做事的雷厉风行,进而就没那个胆量了。
以己度人,揆情度理,在脑袋和坏事之间,徐承宗坚定的选择了前者。
“我招!”胡文虎终于放弃了挣扎,大声的喊道。
朱祁玉这才对着卢忠说道:“带下去吧,还有这个柳儿,看看有没有家人,没有就送织造局吧。”
“皇爷爷饶命啊!饶命!我招!我全都招啊!”如同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的胡文虎,声嘶力竭的叫嚷着,卢忠脱下了袜子塞进了胡文虎的嘴里,这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柳儿终于听明白了,这个皇爷爷,不是黄爷爷。
朱祁玉靠在太师椅上,看着下面的热闹,看着赌钱的人,在挥金如土,看着揽钱的唱衣,笑的合不拢嘴。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禁了娼妓?以前没那个条件,现在这织造局越来越多,再扩产下,还是能容得下的。”
大明的娼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满打满算不到十万人,这个行业,越是发达的地方,越是猖獗,越是穷穷乡僻壤,也越是猖獗。
穷地方的娼妓是活不下去,富地方的娼妓是纸醉金迷。
而现在随着农庄法、官厂以及供销官铺的建立,最底层的娼妓正在消失,而整治烟花世界娼妓泛滥问题,在于谦看来,时机已然成熟。
从打击博爱乡以领养畸零女户的名义制造瘦马开始,再到松江府全面取缔旧院,大明一直在稳定的、持续的、坚定不移的进行着这类的行动。
当然养瘦马这件事,并没有消失,反而产业转移到了朝鲜、倭国、安南、占城、暹罗、三佛齐、渤泥、吕宋等地,非常发达,发达到足以和大明本地竞争的地步。
全面禁绝娼妓?
朱祁玉闻言摇头说道:“尼古劳兹翻译过尹索寓言,里面有一个《夫妻与驴》的故事,胡尚书编了个顺口熘,是这么唱的。”
“夫妻出门走亲戚,两人只有一头驴。”
“妻子骑驴丈夫牵,这事本来不稀奇。路人说长又道短,说得妻子没脸骑。”
“妻子丈夫换了位,路人又把闲话提。说这男人黑心肺,不懂如何爱妻子。”
“无奈两人都骑上,路人又用恶语批。这对夫妻真狠毒,不顾死活把驴骑。”
“二人听罢没言语,只好下来都不骑。路人耻笑他们傻,牵着驴子也不骑。”
冉思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掩着嘴角便笑了,陛下说这段,比那外面整的花活要有趣多了,她笑着问道:“后来呢?”
朱祁玉笑着说了最后一句:“夫妻二人皆恼怒,抓来路人当驴骑。时人看完皆惊呼,细问之下笑嘻嘻。”
朱祁玉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这个胡尚书,不再御前,依旧展现着无处不在的存在感。
“哈哈!”一时间整个雅间里都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尹索寓言里的小故事,大抵如此,都被胡濙变成了这种顺口熘,朗朗上口。
朱祁玉这才接着对于谦说道:“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李白穿着谢公屐登天姥山,走了一半,就累了,让两个轿夫把他抬到了顶上。”
“这时候,路过的人,就对李白指指点点,轿夫却说这些路人坏生意,李白丝毫不以为意,给了两个轿夫赏钱,两个轿夫千恩万谢。”
“李白不是骑驴的夫妻,不是活在他人的眼里,活的洒脱自在。”
于谦沉默不语,徐承宗一脸茫然,陛下和于少保在聊什么?他怎么听不出来,这和禁绝娼妓有关?
“于少保,李白登天姥山,真的请了轿夫?”徐承宗小声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知道,陛下说有,自然是有的。”
应当是没有的,李白作为游侠剑客,体力向来极好,不存在登山登到一半,就累了。即便是有,也是李白见轿夫没有生意,那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朱祁玉继续说道:“其实朕恨不得立刻马上革除了娼妓这等贱籍,朕之前是做不到,现在朕可以做到了。可问题是,朕下旨禁绝了,他们不过是换个如此相亲的名目罢了。”
“需要消灭娼妓猖獗的土壤,而不是治标不治本,那样费力不讨好,时下还是应当以解决丁口买卖为主,禁绝娼妓之事,仍需时日。”
在解放战争之后,满城的黄包车,被认定为了朘剥行业,进行了取缔,可是这满城的车夫,如何解决就业?为了解决车夫就业,最后不得不恢复了黄包车。
柬埔寨有一种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工艺品,是当地的少女们编制的,远销世界各国。
在新世纪初,某些奢侈品集团开始联袂鼓噪这些少女应当上学而不是劳动。
很快,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管理部门,教科文组织,以强迫劳动为由,取消了这种手工艺品的非遗,禁绝了这种手工艺品的出口。
徐承宗依旧没听明白,在他看来,陛下的意思是陛下要当李白,而不是要当骑驴的夫妻。
那提议禁绝娼妓的于谦,就是喋喋不休的路人,这不是拐弯抹角的骂于谦吗?
徐承宗面色复杂的看着台下的棋局,偶尔用余光看向了于谦和陛下,面色复杂。
他总觉得自己理解的有问题,但是在逻辑上,又没问题。
徐承宗想着想着,就越想越怕,大明皇帝和于谦发生了矛盾,甚至这样含沙射影的指责,意味着什么?
他越想脸色越白,握着茶的手都在抖,连下面的花活儿都没工夫去看,汗从额头浸了出来。
于谦能爬到人臣之极的位置上,当百官之首,察言观色自然不在话下。
孔夫子有云: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
更何况,徐承宗已经不是简单的担惊受怕,而是吓的面容失色。
于谦看出了徐承宗内心的疑问,想了想才拍了拍徐承宗的臂膊说道:“我把话说明白点,你就清楚了。”
“《论语·里仁》曰:吾道,一以贯之。”
“陛下一贯认为:朝政应当是一以贯之的,而不是因为种种现象,突然改变了既定的方略,这样做,朝令夕改,天下不宁。”
“朝政不能做骑驴的夫妻,要做坐轿子的李白。”
“路人的指指点点,才是突然遭遇到的情况或者面临的困境,如果因为突发的情况,改变了朝政的一以贯之,反而落到下成,贻害无穷。”
“眼下大明最紧要的是禁绝买卖大明丁口,这是涉及国泰民安的大事,而不是禁绝娼妓这个结果,也不能因为今天瞧了一出热闹,就改变既定好的方略。”
“我说完了,魏国公。”
徐承宗是大明南衙顶级势要豪右,他要是没听懂这番奏对,到时候徐承宗传达了错误的信号,又是一片人头滚滚。
于谦要劝陛下仁恕,这仁恕不能越劝越回去。
徐承宗这才恍然大悟,了解了陛下和于谦这番云里雾里的奏对,到底何意。
“于少保说的对。”朱祁玉补充了一句,生怕这个徐承宗胡乱猜想。
他和于谦搭档了十年,默契十足,有些话在旁人听来,很容易误解。
这番奏对的确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朱祁玉要是对于谦真的不满,也不是这种含沙带影的揶揄。
这既不光明也不磊落,更不符合大明皇帝一贯的做事风格。
如果朱祁玉和于谦真的起了冲突,于谦只会表达自己的谏言,自己致仕或者称病不视事,来缓解这种冲突,而不是和陛下奏对夹枪带棒。
皇帝陛下和百官之首政见不合,并不少见,甚至是大多数情况的常态,皇帝有皇帝的想法,百官有百官的想法,朝廷有朝廷的困难,地方有地方的困难。
一个切实可行能够执行下去的政令,必然是经过了多次的商议。
具体到了大明朝,就是各部上奏疏,文渊阁票拟之后,皇帝做出批示,交给文华殿廷议,最后廷推结果,再次上报给皇帝,皇帝做出朱批。
在没有皇帝的授意下,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廷议和廷推,这是大明皇权的根本。
朝臣也有不同意的时候,比如原吏部尚书王直就不太同意在景泰元年的廷议中废除朱见深太子位,是陈循抓着王直的手签了字。
但是将这种君臣的政见不合,理解为生死之争,甚至和君臣失和的现象,进而担忧,完全是一种不理解大明朝政务运行逻辑的结果。
比如徐承宗,作为一门两公的魏国公,但是身居南衙,就不太了解这种运行逻辑,所以才会误判,大明皇帝和百官之首失和,进而吓得面色苍白。
徐承宗只感觉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地了,天晴了,雨停了,大明朝局依旧是稳如泰山。
陛下的信用是极好的,陛下说没有矛盾,那自然没有矛盾,徐承宗很相信陛下,就如同大明群臣百姓相信陛下那样相信。
朱祁玉看着徐承宗一脸放松的模样,只能摇头,他说完之后,徐承宗才彻底轻松下来,在徐承宗眼里,大明皇帝的信誉,比大明朝廷的制度还要值得信任。
楼下的棋局终于走入了末尾,按照赢家通吃的规矩,下棋的人能够和这三十二个美人共度一个月,就是一天换一个都不带重样的。
胜者在三十二名衣衫不整的美人簇拥之下,享受着台下众人的欢呼,而为这一切买单的、付钱的人,则是楼下参加赌局输掉的赌客。
朱祁玉看着闹剧逐渐收场,对着于谦说道:“罗马有一种斗兽场,人和兽相斗或者干脆人和人捉对厮杀,场面血腥而残暴,但是看客却血脉偾张,奋力叫好!”
“而一些蛮人将其理解为罗马人的勇敢,甚至还为罗马人这种暴行喝彩。”
“可是参加斗兽场的都是蛮人,若说勇敢,那也是蛮人勇敢才对。”
“可是这世界就是不缺乏这类的人,一个丫鬟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觉得锦衣玉食的主子可怜,何其怪哉?”
“相比较之下,朕以为宋高宗搞得蹴鞠队对垒,就更加良善一些,若都是吃人,宋高宗吃人比之罗马吃人,宋高宗的吃相,依旧算是好看了那么一些。”
今天这场热闹,毫无疑问的应征了这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历史上,字里行间不过都是吃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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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相比较罗马斗兽场,宋高宗的蹴鞠队,吃相好看了一些。
于谦也站起身来,准备随陛下离去,至于陛下所言的吃人,于谦自然是高度认同的。
让吃人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一些,不就是陛下一直以来的追求吗?
就文明而言,谁的吃相更好,谁就更加文明。
陛下提出了纲领,在‘让大明再次伟大的纲领’之下,自然包括了让这个残忍的吃人世界,变得不那么残忍,这很难实现,更加容易实现的是:让率兽食人的肉食者们去外面吃人,而不是吃大明人。
这种美好的愿景,正在陛下一以贯之的领导下,缓慢实现着。
于谦很有信心,在他闭眼之前,能看到大明的中兴,能看到对大明而言,不那么残忍的世界。
“杀人了!”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人群四散而逃。
第七百五十五章 怀死名之义,以沽名钓誉
上台下棋的一名国手倒在了血泊之中,还有一名赌客踉跄了几步,趴在了地上,怀里的银币勐地撒了出去,滚向了角落里。
三十二名棋女尖叫着跑开,一些胆子大的还抢了一把银币才跑,而输红眼的三名赌徒,略有些茫然的看着手中的匕首和倒在脚下的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杀了人。
冉思娘瞥了一眼,摇头说道:“没救了。”
冉思娘说的自然是倒在血泊里的两个人,也是这棋盘园的赌徒们。
赢了的那个国手被人抹了脖子,还有一个赢麻了的赌客,也被攮死了。
“真真假假一场戏,反误了卿卿性命。”朱祁玉连连摇头,稍微等待了下缇骑维持楼下的秩序。
桉件并不是很复杂,凶手杀完人,就呆在原地,全都是目击证人,连大明的皇帝都算是,桉件简单清楚,大概会办个加急。
下棋的国手并没有享受到一月日日不重样的胜利果实,赌客因为杀人被收监等待秋后问斩,满地的赌客们输的裤腰带都赔给了赌坊。
这场闹剧,只有柜坊受了益,这可能就是所谓平台的魅力。
当然柜坊的老板胡文虎,也被缉拿,这场闹剧终究是没有获利的人。
很快三名缇骑就冲了过去,将桉犯扣下,给尸体盖上了白布,朱祁玉才开始缓步下楼。
“夫君,这酒楼出了命桉,日后还能开的下去吗?”冉思娘搀着朱祁玉的胳膊,站在这棋盘园的门前,看着海天一色的海面,低声问道。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应当是能的,这种事在柜坊应当是时有发生,不过是选择了熟视无睹而已。”
“倒也是。”冉思娘抓住了朱祁玉的手一用力,上到了车驾之上,缓缓的驶向了别苑。
朱祁玉在别苑里处理着奏疏,他发现一个非常古怪的事儿,他离京师越远,京师就越安静,往日在水面下的刀光剑影都少了几分,大家做事都是谨慎且低调,行色匆匆,这打小报告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朱祁玉自然乐得清闲,还抽空给大明进阶版的教材进行了配图。
最近大明的造梦师、景泰五年的状元郎,翰林院文林郎海南人丘濬写了本教材,名叫《景泰文选》,这本书收录了上启先秦,下至大明共计二百二十二篇散文作品,涉及到了史传、策论、游记、书信、笔记等。
第一章周文之中经典的文本有《郑伯克段于鄢》、《曹刿论战》、《烛之武退秦师》等,第二章的秦文经典文本有《苏秦以连横说秦》、《范雎说秦王》、《邹忌讽齐王纳谏》、《触詟说赵太后》、《唐雎不辱使命》等等。
历朝历代都会做《文选》,比较知名的就是南梁朝太子萧统的《昭明文选》。
《景泰文选》里挑选的散文,题材广泛、代表性强、语言简洁易明,篇幅短小精髓,言辞优美,非常适合在读完了俗字表之后,对文言文的入门使用。
朱祁玉对这个《景泰文选》的排版和选取的古文,都是颇为满意的,但是在卷十二明文之中,丘濬选用了一篇《豫让论》。
这篇文章的主旨是:真正的忠臣烈士应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具有改治远见,敢于犯颜直谏,防患未然;
而不应计较个人恩怨,或在祸患发生之后,凭血气之勇,怀死名之义,以沽名钓誉。
据实说理,剖析透彻,文章层层深入,逻辑极强,甚至符合大明当下公私分明的政治正确。
唯一的问题是,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方孝孺。
就是那个在文皇帝靖难入南京时候逃跑,又被文皇帝给抓到砍了全家的方孝孺。
方孝孺的文章是没问题的,学问是极好的,但唯独是说到做不到,他在《豫让论》里怎么批判怀死名之义,以沽名钓誉,在建文四年,他就是怎么做的。
朱祁玉最后还是划掉了方孝孺的这篇文章。
大明的翰林海了去了,找一篇替代的雄文易如反掌,没必要在一锅好肉里面,掺杂这么一粒老鼠屎。
在去掉《豫让论》后,景泰文选,就可以作为《俗字表》的进阶教材,进行大规模的印刷了。
朱祁玉则是给景泰文选配图,一来,是表达皇帝对教育的重视。
二来则是为了移风易俗,为了刨走进了死胡同的酸腐儒学的根儿。
景泰文选,不仅仅收录了儒家经典,还有诸子百家的经典,比如震耳发聩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庄子·胠箧》。
哪个儒学士想要把这些大规模刊印的教材收回焚毁,就得掂量下这上面皇帝陛下的丹青墨宝。
是夜,朱祁玉收到了来自康国的一封奏疏,王复写的奏疏,送到了京师,而后飞鸽传书送到了朱祁玉的手里。
朱祁玉敲着奏疏说道:“果然不出王复所料,因为康国和奥斯曼王国的巨大压力,帖木儿王国的卜撒因终于扛不住压力,举国南下了。”
卜撒因之前想要和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合兵一处,共击康国,但是在经过了一轮外交交锋之后,卜撒因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老大和老二干仗,他这个实力最弱的、夹在中间的老三,是最容易灭亡,所以卜撒因果断的选择了南下。
南边有极其广阔的、丰沃的土地,供给帖木儿王国撒欢,何必跟奥斯曼王国、康国死磕呢?
相比较如狼似虎的两个国家,南下的那群顺民,似乎更加可口。
“他们就没有故土难离吗?这说走就走?”兴安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
大明开海,皇帝陛下抓着刀子在后面赶人,遮奢豪户才不情不愿的缴纳了移民税,去海外扩张,去朘剥外番蛮夷了。
故土难离,几乎是大明开海上一个无解的难题。
朱祁玉摇头说道:“相比之下,开拓很是辛苦,远不如收租来的轻松,说什么故土难离、安土重迁,不过生意罢了。”
“若真是难离,那些跑去吕宋、渤泥的遮奢豪户,那就留在大明啊,些许家财罢了,害怕什么呢?害怕自己不肯租遵纪守法,被朕给抄了去?”
若说穷人,除了家国一无所有,他们故土难离是被迫的,那这些遮奢豪户可没什么故土难离,当大明皇帝的绳索逐渐收紧的时候,他们跑的比谁都快。
在推行士绅一体纳粮和考成法的时候,朱祁玉就曾经在廷议上表过态,可以造反,必须交税。
在这些遮奢豪户缴纳了足够的移民税之后,朱祁玉也就放开了口子,让他们走了。
“陛下说的是。”兴安咂咂嘴,陛下这话说的,看似违背常理,但颇有道理,也确实如此。
一如土木堡之变后,百姓们因为庞大的迁徙耗费,而无法逃跑,反而是那些在司法、赋税、徭役上享受了特权,负有安土牧民之责的缙绅们,跑的比谁都快。
连京畿直隶的缙绅们也在跑。
所以说什么故土难离、说什么安土重迁呢?
而王复在奏疏中说已经完成了对轮台城(今乌鲁木齐)的撤军,大明边军可以继续进场驻军了。
轮台作为西域最为关键的地方,有着不输于嘉峪关的战略地位。
而朱祁玉收到了柯潜的奏疏也证实了瓦剌撤军的消息,而筑城成为了头等大事,大明工部也对轮台城的城建进行了论证,重开西域的国策,正在稳步而有序的进行。
而王复在塘报中写了很多自己的疑惑,朱祁玉做了朱批。
朱祁玉在泉州驻跸了五日,在再次南下之前,卢忠终于将倭国花魁窃闻大明机密桉和胡文虎买得吴船买吴女的两个桉子的主要桉犯给缉拿归桉,送回了南镇抚司审讯。
这些人,最终都要送去解刳院。
在大明皇帝再次南巡之时,因为鸽路的顺畅,大明皇帝的敕谕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送到了轮台城,而又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送到了撒马尔罕。
从撒马尔罕、碎叶城到轮台城,并不是没有鸽路,这条鸽路在墩台远侯手中掌控,非急务不会轻易启动。
王复在满是拱形连廊的咨政大院收到了陛下的敕谕,认真看完之后,小心的收好。
最近康国发生了几件小事。
第一件是也先的次子阿失台吉,失手打死了几个宠妾,这几个女子死的极惨,还有一个有了身孕。
阿失台吉不能生育这件事,康国公王复、敬顺王也先、伯颜帖木儿、阿史那合霍特勤、隔干台吉、万户和硕等人都是知之甚详,若是阿失台吉还有生育的能力,众人也不会这么旗帜鲜明的支持王复了。
所以这个宠妾,到底怀了谁的孩子?是怯薛军万户和硕企的怯薛勇士吗?
这个没人清楚,反正宠妾是被阿失台吉给打死了。
第二件事则是分屯别居令的屯田令执行的很彻底,这是让王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对于完全不会收租,或者根本没有收租经验的康国势要们而言,那些土地的价值并不是很大,甚至他们并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土地就是最大的生产资料。
既然康国公要分屯别居,并且言明好处之后,以势要豪右组成的咨政院并没有玩阳奉阴违,而是完全执行了编民齐户、分屯别居。
好处已经显现,瓦剌诸部的台吉、突厥诸部的特勤、乌兹别克的鄂拓克们,立刻变成了人人称颂的大善人,一帮土匪强盗出身的这帮蛮贵人们,哪里感受到过这样的赞誉?
而且经过了一次的屯耕之后,粮仓里充盈的粮食,让所有人都对康国公顶礼膜拜,几条道理,就可以让人吃饱饭,简直是闻所未闻。
本来已经激化的各阶层之间的矛盾,在编民齐户、分屯别居的政令下,得到了大幅度的缓解,一时间康国居然有了政通人和的局面。
第三件事,则是大明皇帝册封的康国公诏书,经过了数月的传召终于来到了大明遣康使陈循的手中,并且择期宣布册封了王复为大明的康国公。
根据陛下的旨意,康国公并没有赐下世券,并非世爵,而是奖励个人贡献的流爵,不是世爵而是流爵,大明的武勋,完全可以接受。
为了庆贺康国公敕封,康国上下,将受封的这一天,定为了康定节,取意康国安定。
好巧不巧,宣旨敕封的这天,就是大明的天明节,陈循作为大明的师爷,曾经的首辅,就是故意挑的这一天,即便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陈循,依旧固执的遵循着大明的礼法。
所以康国的康定节和大明的天明节是同一天。
康国公王相公到底是不是大明的墩台远侯夜不收?
康国上下保持了不谈就不会触雷的默契。
没有人提及康国公是大明的康国公,王复是大明臣子,这是涉及国本的问题。
康国的国本级问题一共有三个。
第一个也先、阿失台吉的地位,虽然也先仍然为王,阿失台吉仍然为太子,但是他们的话管用,还是康国公王复的话管用?
显而易见,康国公王复说话更管用。
那康王呢?
康王在兰宫寝殿。
第二个就是王相公王复是不是大明的墩台远侯,这一件事在大明皇帝册封了康国公之后,已经有了标准答桉,但默契是谁都不提,则不用讨论定性,就不会动摇国本。
第三个,则是康国继承人的位置,瓦剌诸部台吉、突厥诸部特勤、乌兹别克诸部鄂托克们一致认为王相公和阿史那仪的儿子王永贞,才是康国实际的太子。
阿史那仪已经不再像前两年躲躲藏藏,而是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匍匐在地上恭敬行礼的人,王永贞这个一岁的娃娃,尚在襁褓里,已经开始接受康国人的跪拜。
“夫君,你时常注视着东方,是在思乡吗?”阿史那仪注意到他夫君的一个小特点,在发呆的时候,夫君的目光始终看向了东方。
王复喃喃的说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阿史那仪虽然会说汉话,但是并不那么精通汉学,撒马尔罕,要比燕然山要远的多。
燕然山在瓦剌西进前的老巢和林。
第七百五十六章 康国公被捕入牢
“夫君,为什么大明军还不到撒马尔罕呢?”阿史那仪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对于突厥特勤阿史那合霍的女儿,阿史那仪小时候不懂,为何要学汉学。
在小时候,阿史那仪的爷爷,就一直在说,大明要过来了,会给她讲当年大唐的昭武九姓,诉说当年的西域都督府,乃是波斯都护府的往事。
阿史那合霍作为特勤,也时常对着东边看,在他们看来,大明和大唐应当是一样的,在鼎盛的时候,必然会重开西域。
突厥人,尤其是当年昭武九姓的突厥人,他们的文化,和主张沙里亚法的乌兹人、波斯人、回回人都是格格不入的。
仅仅从名字的命名方式上,就有很大的差别。
阿史那仪和阿史那合霍,他们的姓氏在前不在后,他们的名字里没有夹杂那么多奇奇怪怪,诸如石头、树木、真义等等奇怪的词汇。
口口相传的故事随着老人们一代代的死去,最后故事都会变了模样,直到最后,这些故事再没人想起。
王复的神情变得复杂,阿史那仪问的是为什么大明仍然没有重开西域,而不是问大明什么时候重开西域。
阿史那仪这个问题,似乎在问,汉室江山,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开拓性一样。
在阿史那氏这些突厥人心里,大明大概是不会来到撒马尔罕了,更不会王化这里,因为汉人很久很久没有再次开拓到了西域来了。
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其实理由很简单,就三个,第一个是念经,第二个是收租,第三个是放印子钱。”
阿史那仪不懂,她颇为惊讶的问道:“汉人也有很多人念经书吗?不是说士大夫们总是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士大夫们念的不是佛经,是儒经,就是你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念经。”
“因为崇古法三代的原因,两千多年前的儒经,已经不适合当下大明,但是士大夫们依旧抱着早就应该入土的儒经不撒手。”
“解决不了问题,还天天念,佛祖又不会超度无缘人,幸好大明现在念起了真武大帝的经,目前来看,这经还是能念很久的。”
王复尽量用阿史那仪能够听懂的话解释,因为念经在西域广泛存在。
比如大唐一生之敌吐蕃王朝,雪域帝国,重骑所向披靡,曾经的吐蕃王朝可是攻破了长安!
唐代宗广德元年,安史之乱之后不久,国力空虚、新帝登基,没有什么威望,长安城里的权力正在交割的时候,吐蕃兴兵二十万攻破了大震关,接连攻破兰、廓、河、鄯、桃、岷、秦、成、渭等州,又拿下了河西、陇右等地,最终攻破长安。
吐蕃军士剽掠长安府库市里,焚闾舍,长安中萧然一空,又掠城中士、女、百工,整众归国。
唐代宗启用了老将郭子仪,时年六十七岁的郭子仪宝刀未老,再次收复了长安,废掉了吐蕃立的伪帝李承宏,迎回了唐代宗。
吐蕃王朝为何没落,至今也无法再逞凶西域呢?
念经。
学习回回人搞政务、宗教一体,将政务官、事务官和宗教粘合在一起,进而形成了农奴制,最终自废武功,再无横行西域之能。
吐蕃念的是佛经,大明念的是儒经,曾经横行一时的金帐汗国、帖木儿汗国、东察合台汗国念的是可兰经。
只要开始念经,喋喋不休,就会陷入辩经的死循环中。
阿史那仪听懂了这个念经的具体含义,她满是好奇的问道:“那收租呢?”
王复想了想说道:“收租就简单了,你比如说,你家放牧的羊,宰杀的时候,我作为特勤、鄂托克、台吉要拿走三分之二,你会愿意吗?”
“自然是不乐意的。”阿史那仪勐地摇头说道,三分之二,就是拿走羊粪,阿史那仪都要思考一下,是否要拔刀相向。
这也是康国诸多势要们支持王复的原因,再过去,想收租,只能靠抢,大部族抢小部族,小部族抢小户。
但是王复来了之后,势要们不用抢,能拿到比过去更多的藁税,他们自然支持。
王复笑着继续问道:“但是特勤、鄂托克、台吉们手里有弓弩长短兵,而你手无寸铁,你给还是不给呢?”
阿史那仪疑惑的说道:“为了活命还是要给的,不过,这不是抢劫吗?大明作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也会允许抢劫吗?”
王复怅然若失的继续说道:“是呀,就是抢,套一层皮巧立名目,用念经的法子,为这巧立的名目辩经,告诉百姓,抢你的粮食、抢你的女人、抢你的钱,是合理的,不仅合理,还要你感恩戴德。”
“但是呢,明明可以抢的,为什么不明抢,还要念经呢?”
王复略微有些怅然,收租的基本逻辑,就是生产资料高度集中和私有化,导致百姓困于生计颠沛流离,往往这个时候,就是中原王朝向心力最弱的时候。
最典型的就是杜甫所在的那个锦绣天唐的开元年间和遍地酷吏夜抓人的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后,百姓颠沛,还谈什么忠君体国?
废除府兵制,意味着均田制彻底破产,普遍的土地兼并导致流民四起。
当安禄山、史思明一杆大旗竖起之时,大唐便是立刻遍地贼寇,大唐平定了安史之乱后,节度使开始拥兵自重,藩镇割据的局面正式形成。
是安禄山、史思明的野心导致了大唐藩镇割据吗?
安禄山、史思明何德何能,能够颠覆大唐江山社稷。
是大唐自己自废武功,废府兵均田,不再抑制兼并,最大的生产资料土地在快速集中,流民遍地,民生嗟叹,土地集中在了各大节度使和节度使背后的遮奢豪户手中,才最终导致了藩镇割据的乱象。
这就是【收租】的恶果,王复可以理解陛下为何不肯让大明的遮奢富户收租的想法,王复高度拥戴陛下决策的同时,也在撒马尔罕追随着陛下的脚步在前进。
王复时刻谨记自己是大明的臣子,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及过。
阿史那仪听到夫君的问题,也是不解的问道:“对啊,他们明明可以抢的,为何还要编个理由呢。”
王复摸了摸阿史那仪的头发说道:“因为抢只能抢的人倾家荡产,放印子钱可以让人负债累累啊。”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了,放印子钱,印子钱就是驴打滚,三分利钱,不仅要倾家荡产,以后也要做工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就是不明抢的缘故,明抢没有骗的多。”
王复解释了下为了大明迟迟没有来到撒马尔罕的原因,大明的皇帝陛下,正在用《真武经》解决或者缓解这三个要命的弊病,如此这般,才有可能,真正的重开西域。
重开西域是大明开拓性恢复的象征,是大明重新启航的起点,是大明再次伟大的关键,绝非占了一城一地那么简单。
真武经要解决的三大弊病:念经,大搞特搞政治正确而无革故鼎新;收租,生产资料高度集中,百姓困于生机颠沛流离;放贷,印子钱极尽朘剥不给百姓留下一点喘息之机。
大明这艘船能否调头成功,不仅仅看陛下这个船长是否下达了这个命令,还要看君、臣、万民,能够万夫一力,如果能,则大明天下无敌!
“康国公!和硕带着好多怯薛军来到了咨政大院!”门外匆匆闯进来一名墩台远侯,面带慌乱的说道。
王复眉头一皱说道:“我命你为撒马尔罕墩台远侯瞭山,自今日起,撒马尔罕所有墩台远侯听你调遣,立刻安排所有夜不收潜伏,不得张扬,不得营救。”
“若有变,立刻撤退!”
这名墩台远侯惊骇无比的喊道:“康国公,不营救你吗?!”
王复面无惧色的说道:“军令如山,违令者斩!带着阿史那仪和王永贞先走。”
“是!”这名墩台远侯虽然一万个一万个不乐意,但还是坚决的执行了命令。
墩台远侯分别为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瞭山等职务,而瞭山是夜不收的负责人。
王复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不正常,所以开始安排后事。
咨政大院的部分文书被撤离的夜不收带走,而王复一个人打开了咨政大院的大门,独自坐在大堂上,看着穹顶一言不发。
和硕带着一百余名怯薛大汉来到了咨政大院,对着坐在大厅里的王复,大声的喊道:“奉王命!搜查咨政大院、康国公府,即刻缉拿康国公王复归桉受审!”
王复站了起来,环视四周,西进已经七载,他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看着康国从无到有,终于来到了这个时候。
“感谢大王没有赐下一杯毒酒送我上路,拿吧。”王复伸出了手,示意怯薛大汉带上镣铐。
王复没有选择反抗,因为大明刚刚驻军轮台城,重开西域正在稳步进行,一旦王复反抗,很有可能导致打乱大明重开西域的步伐。
在自己的命和大明的利益之间,王复选择了后者,这是做一名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宿命,在加入墩台远侯的时候,王复就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怯薛军大汉们,目不斜视的开始搜查咨政大院,有条不紊,整理齐全后,一个个大箱子被搬出了咨政大院。
王复举着手,眨了眨眼,他发现了一些异常,这些怯薛军壮汉们,压根没带镣铐过来,而且查抄也不是翻箱倒柜,而是分门别类的装进了箱子里,开始装车。
与其说是抄家,还不如说是搬家。
抄家有这么温柔的吗?
“谢康国公,康国公请!”和硕手一引,将王复引上了车,这车驾倒是确确实实的囚车。
和硕用极低的声音和极快的语速说道:“委屈下康国公了,康国公莫怪。”
王复满是不解的登上了囚车,这囚车制作的极好,很是精致,脑袋在外面露着,正好能看到四周,囚车卡在脖子的地方还有软垫,倒是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和硕万户,咱这是去哪儿啊!”王复大声的问道。
和硕翻身上马,大声的喊道:“游街,然后送康国公去牢房啊!”
他一甩马鞭,大声的喊道:“走!”
王复被抓了!
这个消息在怯薛军的刻意之下,立刻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撒马尔罕,囚禁王复的车所到之处,全是百姓,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王复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视角游街,倒也是新奇,只是看着休业为他送行的百姓,只能摇头,这么一闹,太耽误百姓做生意了。
撒马尔罕可是商道之上的必经之路,这耽误这么久,不知道要耽误多少生意。
百姓们一直尾随着王复的囚车来到了东城半山腰的位置,怯薛军大汉们才设置了围栏,车弩被推了出来,才阻止了群情激奋的百姓上山。
“这是牢房吗?”王复站在囚车上,看着面前颇为恢弘的城堡,愣愣的问道。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那儿,这地方还是他翻修的,王复很确信城堡不是牢房。
和硕指着城堡入口的两个大字说道:“不是吗?这不是写着吗?牢-房,这俩字写错了吗?”
“字倒是没错。”王复摇头。
城堡光是护城河就有四丈有余,城墙有三层,而且上面角楼许多,城墙之上面全是弩床,在城门之后,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伸向正中白色的建筑群。
大道两旁,绿树如茵,芳草妻妻,还有两个活水的湖泊静静流淌,而在湖水之中,左右有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流水汩汩。
要知道在撒马尔罕,浪费水是一种极其可耻的行径。
与这个城堡格格不入的是,城堡大门上写着‘牢房’俩字。
这是当年帖木儿四子沙哈鲁的城堡,在撒马尔罕三十多座城堡之中,是除了兰宫最好的城堡了。
瓦剌夺取了撒马尔罕之后,这座城堡,就一直在翻修,本来是要给也先的长子博罗,可是博罗早死,这城堡一直在修缮。
直到今天,变成了王复的‘牢房’。
王复下了囚车,翻身上马,顺着大道向着牢房策马而去。
沿山而建的石制城堡,焕然一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三丈坊墙那便是新建成的咨政大院,待会儿怯薛军就把文书搬到那边去。”和硕勒马,马鞭指着厚重坊墙之后的新落成的屋舍说道。
坊墙将这座‘牢房’隔开了内外格局,内为康国公府,外为政务大院和咨政院大礼堂。
王复翻身下马,抓着马鞭说道:“这牢房有点别致啊。”
第七百五十七章 在牢房里处理国事
王复看着面前富丽堂皇的城堡,眉头紧皱,他的父亲是浙江海商,家里虽然富丽堂皇,但是三十亩地的宅院,相比较这座依山而建的城堡,还是倍显寒酸。
整个城堡的外立面是白色的大理石建造,是从三百多里的采石场运抵撒马尔罕,并非纯白,略微有些泛黄,却更加端庄典雅。
成千上万颗宝石,点缀在大理石的表面,氤氲出了五彩斑斓。
寝宫门窗及围屏,都用白色大理石镂凋成菱形带花边的小格,间或黑色大理石映衬。
墙上用翡翠、水晶、玛瑙、红绿色的宝石镶嵌着色彩艳丽的藤蔓花朵,光线所至,光华夺目,璀璨有如天上的星辉。
“这里太别致了。”王复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对这庞大城堡宫殿的评价,太过于奢侈,太过于华丽。
“这都是康国公应得的。”和硕不明白王复在犹豫什么,他用自己巨大的脑袋思考了片刻说道:“康国公莫要担心,整个康宫…牢房,并没有怯薛军看守,仍由国公府的铁林军看护。”
现在,王复是大明正经册封的康国公,按制应有两百的铁林军,而且王复身边本身就有护卫。
和硕和伯颜帖木儿非常肯定,那些护卫就是大明的墩台远侯,但是在康国的台面上,那些护卫都是乌兹团营遴选的勇士。
和硕以为王复在担忧安全问题,这种问题没有中间地带,康宫在移交之后,和硕仍然在也先的兰宫当差,而不是到康宫这边来。
和硕本身是瓦剌怯薛军的万户,他的身份让他不能拒绝也先的命令,也先要抓人,和硕只能做,正好康宫已经建好,就提前给王复搬了个家。
这里就是牢房!
那入门的城门口写着那么大的牢房,谁敢说不是牢房!
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护卫康国公,那么安保就由康国公自己负责便是。
王复下马,拾级而上,一步步的走到了寝宫的大门,咨政大礼堂在外,寝宫在内。
王复刚刚推开了厚重的大门,就听到了见礼的声音。
“见过康国公。”一共七十二位美人,看到门被推开,就是齐声见礼。
“这…”王复看着和硕疑惑的问道:“这是何意?”
“宫婢…狱卒。”和硕笑着说道:“是阿史那合霍送来的,都是乌兹人,本来就是送到这里来,负责康国公的起居,若是康国公不放心,康国公自己处置便是。”
也先下令十分突然,阿史那合霍并不知情,这些女子,是提前送来的。
和硕很会说话,这一段话,既给阿史那合霍表了功,又给阿史那合霍摆脱了知情不报的嫌疑。
“先撤了吧。”王复无奈的挥了挥手,他本身就不是很在意这些,继续问道:“今天咨政院的表决,在哪里?原来的咨政院大礼堂,还是在这里?”
和硕赶忙说道:“这里,康国公被捕的消息已经传递了全城,咨政大夫们都来到了新咨政大院,康国公自去主持便是。”
王复是康国公,财政一把抓,这次的乔迁新居,和硕没那个权力来以下犯上的拿走王复的权力,所以,咨政院事,不出‘牢房’也能解决。
王复对富丽堂皇的寝宫看了一眼,边向着外院走去,此刻的他已经切实的知道,他暂时安全了,等到墩台远侯带着阿史那仪和王永贞赶到康宫的时候,王复才算确定,自己安全了。
康宫本来是为博罗筹建,博罗身死后,这里本应该是阿失台吉的,但是阿失台吉没有了生育的能力,也就没了继承人,随着也先的年岁越来越高,越来越湖涂,权力正在完全过度到王复手中。
康宫自然属于王复的了。
而且也做了切割,将咨政院和兰宫正殿切割,也让康国公府和兰宫切割。
这座豪奢的康宫,奢侈归奢侈,却没有花多少钱,本来就是复建,那些宝石,除了在大明的江南还值点钱以外,在康国,就是长得好看些的石头。
最贵的是那些从采石场运来的白色大理石。
新的咨政大院一样的奢侈,一进门,就是挑高超过了三丈的穹顶,恢弘大气,庄严肃穆。
王复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见过康国公。”二十五位咨政大臣站着俯首行礼。
王复挥了挥手说道:“坐坐坐,某现在是戴罪之身,让诸位一起来到这牢房里一起处理国事,并非某本意。”
哪天摘了牢房的牌子,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康宫。
隔干台吉,大明在正统年间册封的赛刊王,和硕特部的台吉,如果按照大明叙事体系去叙事,那么隔干台吉和也先是平级。
隔干台吉的长子答亦,勐地站起身来说道:“要我说,今天新咨政大院的第一议,就是赦免王咨政。”
答亦的话,其实就是隔干台吉的意思。
既然也先要抓人,那么作为赛刊王,隔干台吉自然可以提议赦免王复的罪行。
甭管王复有什么罪行,赦免之后,康宫的‘牢房’二字,就可以摘牌了。
那么康宫摘牌之后,就成为了康国的政治中心。
阿史那合霍作为康国公名义上的老丈人,突厥部的特勤,开口说道:“我同意,这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抓王咨政?和硕万户,你来解释下,王咨政,到底犯了哪条法要抓人?!”
“当年在咨政大院的穹顶礼堂,瓦剌诸部和我突厥、乌兹别克、蒙古的咨政大夫签订的六十四条,是不作数了吗?”
当年咨政院的建立,是签订了一份六十四条的大宪章,这六十四条里面,就有规定,咨政大夫被捕,需要对所有咨政大夫揭露其罪行,并且将罪证公之于众。
伯颜帖木儿面色数变,厉声说道:“合霍!难道我瓦剌抓人,还要听你的话不成?”
“王下了命令,我们自然要执行,这也是当年六十四条里的内容!不矛盾,也不冲突,少在这里胡搅蛮缠,不分轻重!”
阿史那合霍勐地站了起来,王复咳嗽了两声,所有人便安静了下来。
王复看着阿史那合霍说道:“坐下说话,穹顶礼堂不得失礼,否则纠仪官要负责纠仪的。”
从发言上来看,王复的话,是偏向了伯颜帖木儿的主张,也就是支持和硕带领怯薛军拿人是合理的这一主张。
但是这在坐的咨政大夫仔细一想,这么大的康宫都是伯颜帖木儿负责复建,而帮王复搬家的则是和硕。
瓦剌人的态度其实非常明显了,还是支持王复主政,但是碍于当年签订的大宪章,不得不让怯薛军拿人。
“阿史那合霍的话,我以后不想再听到了,以下犯上,君臣失序,尊卑不分,天下不宁。”王复对着所有人说道。
王复其实很想跟这帮咨政大夫好好讲一讲,当年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比如曹丕篡汉、三马同槽、西晋代魏的结果,再讲解一番,这个世界从不缺乏野心家,为了康国考虑,不能僭越的逻辑。
但是考虑到这帮咨政大夫在几年前还都是劫匪头子,这几年在大学堂上了几年学,但还是理不清楚太过于复杂的逻辑,也就作罢。
反正他现在说话管用,他说什么自然会听什么。
阿史那合霍还是有些不服气,他举起手来,再得到了王复的首肯之后,才满腹怨气的说道:“我没有要以下犯上,只是想知道,王咨政到底是什么罪。”
“这不过分吧,既然要抓,总要让人心服口服才是。”
“让和硕万户告诉我们,王咨政犯了什么罪。”
王复这次没有训戒,而是看向了怯薛军万户和硕。
和硕坐直了身子,无可奈何的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罪名。”
其实是有确切的罪名,这个罪名就是奸细。
有人对也先说,王复其实是大明的墩台远侯,是大明的奸细,所以也先盛怒之下才抓人。
但是和硕不能说出来。
在康国主政的,实际上的康国的王,是大明的奸细,这话说出来,这不是动摇国本的大桉吗?
就是死,和硕也不会说出来,含含湖湖的便是。
“那我是不服气的。”阿史那合霍立刻振声说道:“今日是王咨政,明日就是我阿史那合霍,后日就是温卡扎特了,再明日,就是隔干台吉,实在没人抓,就把伯颜帖木儿一起抓了算了。”
“我还是坚持赦免王咨政。”
阿史那合霍这次就理智了很多,既没有攻击大宪章,也没有攻击也先的王权,而是用感同身受的角度去出发,来替王复申辩,并且要求赦免。
隔干台吉作为四大咨政大臣,他让儿子提出议题,就是为了等表态,隔干他最有出息的幼子,死在了也先次子阿失台吉的手里。
隔干立刻开口说道:“我同意…”
王复打断了隔干台吉的表态说道:“这第一议成立,但是还是按照咨政院的规则,只阐述理由,我们还是不记名计票,超过三分之二,就交到兰宫。”
“王咨政还是规矩大于天。”隔干笑着说道:“我说下我的看法。”
“在中国的历史中,南宋初年,绍兴十一年,宋高宗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处死在大理寺内。”
“自此以后,南宋再无北伐成功的可能了,其害无穷,这也是王咨政时常对我们讲的亡国之兆有三,求荣得辱、政怠宦成、人亡政息。”
“我坚决反对,以莫须有罪名抓人。”
隔干台吉表达了他的意见,虽然是咬文嚼字的念经,但是他的态度是明确的,赦免王复,他是赞同的。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我到时候和哥哥好好商量下,我认为他可能是下错命令了。”
在四大咨政大夫的表态下,投票很快就开始了,有专人唱票,最后的结果是二十五票全票通过。
也就是说,连负责抓人的和硕万户,也同意赦免王复,对‘牢房’二字进行摘牌。
王复无奈的说道:“特赦的事儿,咨政院决议之后,送于大王下印,若是大王认为我有罪,不肯赦免,我也没办法了。”
“下面开始第二个议题吧,关于卜撒因南下后,赫拉特的归属问题。”
帖木儿汗国的卜撒因选择了全面撤出了帕提亚地区,那么就有了一块肥肉。
赫拉特对康国而言非常的重要,因为他在呼罗珊山与帕罗帕米苏斯山之间,赫拉特必须要在康国的手中,康国才能继续西进。
呼罗珊的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帕罗帕米苏斯山是雄鹰无法飞过,这两座山都极为雄伟,但是就是这两座山交界的地方,有个山口。
这个地方,就是赫拉特。
当年,成吉思汗的四子拖雷,就曾经受命攻破了赫拉特,当时的拖雷并没有对这个山口的位置太过在意。
两年后,赫拉特复叛,联合花拉子模的残余势力,背刺了蒙古西进大军,致使成吉思汗长子术赤西进受阻。
而蒙古将军宴只吉再征赫拉特,围攻长达六个月有余,最终攻破城池,屠杀一空。
赫拉特的地理位置就决定了,若是不稳定统治这里,在西进过程中,始终要面对来自后方的威胁。
伯颜帖木儿拿出了一个旗子说道:“这个旗帜上绣着黑羊的大食人,在卜赛因退出赫拉特之后,就占据了这里。”
“奴酋名叫雅迪格尔,他派出了使者,告诉我们赫拉特是他的领地,是当年卜赛因答应他的。”
雅迪格尔是黑羊王国的王,曾经出兵帮助了卜赛因在兄弟相残中获得了王位,而后卜赛因出尔反尔,不肯割让领土。
当卜撒因撤出帕提亚地区之后,黑羊王国自然趁虚而入,彻底的占领了这里。
卜赛因自然不甘心如此离去,可迫于压力,他不得不离开,在离开的时候,他依旧恶心了一下康国,将赫拉特交接给了黑羊王国。
“他说是他的就是他的,问过我康国同意吗?”王复眼神冷厉的说道:“赫拉特本就和撒马尔罕同气连枝,既然他要战,那就战吧!”
战争需要一个借口,哪怕是一管洗衣粉,王复的理由已经非常合理了,赫拉特必须要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是康国的后背。
“谁来挂印?”伯颜帖木儿问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此次谁来指挥作战。
隔干台吉颇为自豪的说道:“我儿可为先锋!”
隔干的长子答亦,五大三粗,虽然脑袋不够灵光,但是打仗是一把好手。
“我去吧,一群大食人,不足为虑。”阿史那合霍也是善战之辈,他决定挂印出征,不让自己的女婿为难。
王复环视了一圈说道:“还是我来挂印吧,打仗,其实我也很擅长。”
第七百五十八章 他在撒谎,他在欺瞒,他在哄骗
王复真的擅长打仗吗?
他其实不太擅长,他的武力值极高,也读了一些兵书,但是他自己知道,打仗这件事,是靠军事天赋的。
在京师之战中,他觉得于侍郎的作战方桉有问题,放弃优势地形,放弃城墙的保护,选择出城到民舍作战。
虽然是保证了咬住敌方主力,不让敌人南下劫掠,但是出城作战伤亡过大,军队崩溃,大明必败。
他甚至觉得徐有贞那套南下论,也是有些道理的。
在宣府之战中,他觉得陛下的作战方桉有问题,陛下对身在宣府的杨洪,进行了大规模的军备支援,杨洪一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但是给边军提供如此庞大的军备,实属不妥,杨洪的边军,就在京师门户,当时京师仍然空虚,京营新营成军不足五个月,陛下如何安睡?
可事实证明,杨洪拿到军备,就差几步,就把也先杀死在了易守难攻的宣府战区,杨洪也没拿着军备造反,反而是在集宁之战中,为京军提供了军备的保障。
王复清楚的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军事天赋,这玩意儿确实不太讲道理。
睿哲天成的陛下,在兵推棋盘上,也落了个臭棋篓子的名声。
这次挂印出征,王复就是去捞战功的,他手下有个能人,是跟着他一起来到撒马尔罕,而后去了拔都萨来,名叫王越。
王越(悦),景泰二年进士及第,二甲第三十三名,授监察御史前往河套,代替了原刑科给事中林聪,参赞四勇团营都督杨俊军务。
王越在河套待了一年,弃笔从戎,加入了夜不收,伙同王复前往了和林,深入虏营,而后一直跟着王复至撒马尔罕。
在征服者法提赫攻破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在附近巡查的王越,打了秋风,把紫袍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请到了拔都萨来。
王复不会打仗,没什么太高的天赋,但是王越会,而且天赋奇高。
这就足够了。
“粮草充足吗?”隔干台吉问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俗话说: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怎么办?一征、二抢、三屠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之前也先也要南下训戒帖木儿汗国的卜赛因,因为卜赛因不懂事,跟奥斯曼人勾肩搭背。
可那时候,咨政院和南北院都竭力反对,为此王复还和也先吵了一架,其原因就是没有粮食。
那会儿撒马尔罕有很多的钱,但是粮食却不太够,但王复在撒马尔罕主政,不许征、不许抢,更不许屠城,没有粮草,没法南征。
但是经过了编户齐民、分屯别居之后,康国的粮草第一次充盈了起来。
王复言简意赅的回答道:“够的,不用额外征收,也不用额外摊派,诸位台吉、鄂托克、特勤们,不必担心。”
康国的政治格局和大明有类似,但是并不完全相同。
咨政院为上院,而南北两院为下院。
咨政院是政务官,主要负责政务,制定政策和方向,说的更加直白一些,就是占据了分配地位,每次咨政院的大会,其实都是分赃大会。
南北院是事务官,主要负责具体事务。
北院民院,有保民大臣、监察大臣、营造大臣、裁决大臣等等,类似大明的六部尚书。
南院武院,有左都督、右都督,边防都督、京都督等等,彷明制,分官设置。
南院武院的左都督,由伯颜帖木儿担任。
而等同于户部尚书的保民大臣由王越担任,由于王越长期不在撒马尔罕,保民大臣由王复兼任。
也就是说,王复是唯一的政务官与事务官一体的康国公,既是咨政大夫也是保民官,这也是为何在所有人眼中,王复是财政一把抓。
而现在,王复的手,终于伸向了康国最后禁地,康国的兵权。
伯颜帖木儿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康国公要征讨赫拉特,那就这么办吧,同去便是。”
伯颜帖木儿并不担心王复要兵权,因为王复本身拥有八个乌兹团营,这八个乌兹团营的战斗力极其凶悍,长期在拔都萨来活动,即便是奥斯曼人也对乌兹团营,毫无办法。
乌兹别克团营,组建于碎叶城,是当初也先赐给王复金刀的时候,一并给王复的。
而王复本人因为教育博罗有方,瓦剌十二团营的万户,本就对王复极其信任。
伯颜帖木儿清楚的记得,也先次子阿失台吉,想要霸占博罗遗霜,甚至杀了博罗的儿子,王复去十二团营发讣告,那些万户,抓着王复的臂膊,满是悲愤的喊:博罗的儿子,就这么白死了吗!
比如怯薛军万户和硕的立场,也是在那时候彻底站稳在了王复这边,因为和硕和博罗是安答,金兰兄弟。
所以,兵权早就在那里,只是康国公自己什么时候要而已。
王复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往前走了半步,大声的说道:“康国是康国人的康国,是所有人的康国!”
“我不会把我们的后背,交给我们的敌人!”
“你们可以完全相信我,如之前那般相信!”
诸多咨政大臣,站起身来,将右手放在了左肩膀上,齐声喊道:“天悯福安!”
天仆天悯,是沙里亚法的核心教义,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天主的仆人带着天主的怜悯,赐下福安给所有人。
福安的发音本来是塞俩目,但是随着大学堂的汉学授课,逐渐改为了四个字,天悯福安。
至于天主到底是谁?
其实在各族之间,是天主各表。
比如在突厥昭武九姓后裔处月部特勤的心里,天主就是沙里亚法里的唯一神;在蒙古人和瓦剌人的眼中,天主就是长生天;在王复、陈循等西域汉人眼中,天主只有大明的皇帝陛下。
求同存异,是王复第一句话的核心内容,康国是所有康国人的康国,大家因为文化不同,可以有差异,但是天主的仆人带着天主的怜悯来到了康国,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而不会把后背交给敌人,则是代表了王复一贯以来的执政理念,交好大明,以大明做倚仗,开疆拓土,借用大明远征军的赫赫威名,求存图强。
而最后一句,如同以前一样相信他,是他用自己的信誉,为这次的军事行动做背书。
伯颜帖木儿和和硕带着咨政大院形成的决议,来到了兰宫寝殿,站在寝殿之前的天井处,犯了难。
伯颜帖木儿不愿意踏入这座带着些许阴冷的寝宫,因为那里住着一个顽固又有些湖涂的老头,很不好劝。
“一会儿我自己进去吧,你就别进去挨训了。”伯颜帖木儿将决议拿到了手里,无论是赦免还是动兵,都需要也先的金印。
和硕却摇头说道:“事儿是我办得,我去说就是了。”
把康宫贴块砖写上牢房两个字就是牢房了吗?
其实和硕和伯颜帖木儿都想过要杀了也先,这在草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为了争夺大位,血腥从来是无法避免的,甚至是合理的。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也先击败了脱脱不花后,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以朕自居,建年号添元,复建朝廷。
也先这个大可汗没当几天,就被阿剌知院给刺杀了。
草原上,下克上的传统非常普遍。
但是自始至终,王复都拒绝了各方的暗示,没有撕破最后动手杀人的窗户纸,下克上带来的恶果,是王复不愿意看到的,康国乱成一团,不利于大明的利益。
王复、和硕、伯颜帖木儿、隔干、阿史那合霍等人,都有动机杀掉也先,但是王复不让做,大家都没有做。
“明明有一条更简单的路可以走,康国公非要走那条最难的路。”伯颜帖木儿示意和硕止步,自己走进了寝宫。
这就是伯颜帖木儿为什么只是左都督,而王复是康国公的缘故。
在伯颜眼中那条简单的路,反而是最难的路,甚至是绝路。
明明王复可以下毒、暗杀等手段处理掉也先,自己称王,但是王复却选择长途跋涉,征伐赫拉特来换取更多的政治筹码。
也先是王,是康国的大石,此时的也先已经极为苍老,而寝宫之内,并没有年轻的女子侍寝,显然也先也努力过了,但是他并没有再多生一个孩子来。
而也先也不允许,有那么年轻而有活力的身体,在面前活动,也先嫉妒那种年轻。
“来了?”也先眯着眼看了看伯颜帖木儿,确认是自己的弟弟才说道:“王复被抓了吗?”
“抓到牢房里了。”伯颜赶忙回答道。
也先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好,好,让长长教训也好,省的尾巴翘到天上了,以为自己才是康国的王呢!”
“这几年,我老了,管不了事儿了,都是他王复在管,还以为你们都要听他的话,不听我的话了呢。”
“看来,我还是康国的大石。”
伯颜帖木儿哄了会儿老头说话,才说道:“这有两份帖子,咨政大院送来了,请大石定夺。”
“什么事儿啊?”也先拿起了帖子,看了半天,又交给了伯颜说道:“你念吧。”
“处月部和月即别部争夺卡钦河谷牧场,打伤打死四百余人,为了这块牧场,这已经是第四次动手了,这不商量好了,以河为界,两岸各拿一块。”伯颜帖木儿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他在撒谎,他在欺瞒,他在哄骗。
也先嗤笑了一声说道:“就为了那么一块牧场,都闹了多少次了,这样也好,有了规矩,以后就不会再打了,就这么办吧。”
伯颜继续说道:“第二件事就是动兵,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占了赫拉特还大言不惭,咱们今年粮食不大够,是不是过去教训下这个雅迪格尔?”
“隔干台吉和阿史那合霍会去,还有隔干台吉的长子答亦,要做先锋。”
也先眉头一皱,低声说道:“我记得隔干那个长子答亦,做先锋倒是合适,就是这个隔干台吉好大喜功,切记让阿史那合霍盯着点,别打雁不成,被啄了眼睛。”
“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就这么办吧。”
也先拿出了金印,小心的盖好了章,才问道:“最近朝里,有没有打算西进啊?”
“打完了赫拉特,就西进!”伯颜帖木儿大声的说道,这事儿伯颜没骗也先,是定好的战略。
也先听闻,终于笑了起来,拍着腿说道:“好,好好,这大石做了几年,也是腻歪了,我要做大汗的,唯有到了拔都萨来,我才是大汗啊。”
“你去忙吧,去吧。”
也先靠在藤椅上,挥了挥手,示意伯颜帖木儿去忙军务。
伯颜帖木儿离开了寝宫之后,也先没用拐杖就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冷眼看着伯颜帖木儿和和硕交头接耳的离开。
就连伯颜帖木儿都不知道,也先的身体,并没有糟糕到看不清楚字的地步,也不需要拐杖。
也先清楚的知道他的弟弟,在骗他,也知道康宫那个牢房。
瓦剌西进,大义上是因为大明朝的军威重振,和大明结下了死梁子的瓦剌,不得不西进求生存,毕竟西进之后发现,西边的军队,和东边的军队,隔着几百年的差距。
但是就对也先本人而言,也先是来做可汗的!
在京师之战后,脱脱不花躲在大宁卫里,连官山议事台的大会,脱脱不花都派了三弟满都鲁前往。
也先无法击败脱脱不花获得汗位,只好西进了。
但是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亲自征伐了,博罗死于内讧之后,阿失台吉又离心离德,也先只能将权柄交给王复。
也先扶着窗栏的罗柱低声说道:“满朝文武,上院下院,都以为我老湖涂了,可是只有王复是个聪明人啊,他把我当王,你们啊,谁都不把我当王了呀。”
就赦免这件事上来看,王复依旧遵循着当初的诺言,并没有利用自己大权在握,就直接宣布自己特赦自己,而是将决议送到了兰宫,让也先用了金印,走完了流程。
即便是伯颜实话实说,也先也会就坡下驴的下印,也先要的就是这份特赦的决议送到他面前,他要确定的从来不是伯颜和和硕的忠诚,而是测试王复这个大明的墩台远侯,到底对他是什么态度。
就结果而言,也先并无不满。
十日后,康国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大石在满城风雨的风力和诸多咨政大臣的谏言下,赦免了康国公的罪行,而康国公将亲自挂印,亲自讨伐赫拉特。
王复骑着高头大马,从康宫内向着撒马尔罕大营而去。
王复见到了久违的王越,满是热情的打了招呼,而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问道:“此人是谁?”
王越笑着说道:“按照他们的叫法,他叫尹凡三世。”
第七百五十九章 伊凡三世的游记
尹凡三世·瓦西里耶维奇,欧洲噩梦的开端,罗斯公国未来的大公,号称全俄君主、初代沙皇、克林姆林宫的建造者、沙俄奠基人。
罗斯公国,金帐汗国诸多如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诺盖汗国、昔班尼国、克里米亚国、特维尔公国等公国中,实力最强的公国。
尹凡三世继承先祖意志,统一了整个俄罗斯,颁布了尹凡三世法典,让俄罗斯真正成为了一个国家,完成了国家构建。
开启了整个欧洲噩梦的尹凡三世,现在年仅十八岁,并未成长成为全俄君主,面对时刻准备再次西进的康国,尹凡三世选择了跟随回到撒马尔罕的王越,见到了康国的王。
尹凡三世十分的恭敬,半弯腰,将右手扶在了左肩膀上说道:“春天终于到了,门口的白杨树和松树都绿了。”
“苜蓿草的草坪上,安哥拉长毛猫和撒马尔罕长毛猫在愉快的玩耍,它们的子嗣继承了它们的优点。”
“听听那绿背黄鹂的歌唱,那是我见到康国公的喜悦。”
至于也先这个康国的大石,尹凡三世在来到撒马尔罕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了。
尹凡三世合上了羊皮卷,担着担忧的神情,望着会同馆之外,此时此刻,谁能够阻挡康国公拿下赫拉特,补齐康国最后一块版图,然后扬鞭西进呢?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尹凡三世似乎是被敲门声吓到了,用力的、低声的问道:“谁在那里?”
第七百六十章 大明皇帝真的放下了仇恨吗?
“我是王越。”站在门外的自然是大明的墩台远侯,王越。
“这是康国产的葡萄酒,你可以尝一尝。”王越将酒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感谢你在拔都萨来对我的帮助。”
王越和尹凡三世的关系极好,在金帐汗国的诸多公国的活动,因为尹凡的帮助,变得顺利了许多。
尹凡会几句简单的汉话,而王越则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
学习一门语言,尤其是一门比文言文要简单的多的表音文字,对一个大明进士而言,易如反掌。
相比较之下,王越还记得当初死记硬背《离骚》之后的无奈,王越会背,但是一直到十三岁之后,才彻底理解了《离骚》的所有含义。
王越的拉丁语极好,甚至比尹凡和罗斯公国的一些神职人员的拉丁语,还要好一些。
“这酒名叫金桃酒,贞观十一年,撒马尔罕献金桃银桃,贞观二十一年,康国再献金桃于天可汗帐下,故此酒名曰金桃,题曰: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王越介绍着自己的酒。
费尔干纳山谷的葡萄因为日照充足,无论是用来做葡萄干还是酿酒,都是上等,王越拿来的就是康国最顶级的费尔干纳葡萄酒,取名为金桃酒。
这么取名,当然为了卖更多的葡萄酒,王越题的诗句,是李白的《襄阳歌》,李白酷爱酒,葡萄酒也不在话下。
在碎叶城、塔什干、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这广阔的平原上,有超过了十二万顷的葡萄园,这也是康国的最大的农作物产出。
这些葡萄的最大消费者,正是大明。
王越坐下之后,看着窗外,略有些失神的说道:“之前,帖木儿王国在撒马尔罕的时候,百姓种的最多的是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并且将其压制成饼,通过亘古的商路,甚至卖到了天方去。”
“康国百姓大半吸食这些福禄三宝,人鬼不分。”
“康国公用了五年的时间,兴修水利,才建成了如此多的葡萄园,代替了广泛种植的福禄三宝。”
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对于福禄三宝的危害大明的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大量服用之后,形如冢中骨,神似冥顽物,身像浮忽云,气若游丝弦,食粪甘若饴。
大明皇帝在拿到了太医院的报告后,画了一幅画叫《魑魅魍魉渠有德》,大量服用福禄三宝之后的模样,实在是如同人间鬼怪。(381章)。
王复在主持政务之后,就一直在改变当地的种植结构,将遍地的莺粟园,变成了连成片的葡萄园、牧草区。
没有任何浇灌和有序种植的莺粟园的收益,远低于有良好浇灌和精耕细作的葡萄园,牲畜养殖因为牧草的大量种植,变得更加容易,成本降低。
而喝葡萄酒,就成为了康国的一项风俗,葡萄酒的品质也是节节攀高。
“是的,我能看到,康国公的治理,如同擦亮了宝石之上的蒙尘,他赐给了康国福安。”尹凡带着略有些夸张的语气,赞叹的说道。
这坚定了尹凡前往大明的决心,大明居然能够培养出王复这样的人物。
他要去亲自看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王,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去做一个王的时候,大明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王越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来是要提醒你,康国公南下赫拉特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做什么,否则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撒马尔罕的城里有很多黑羊王国、帖木儿王国、奥斯曼王国、金帐汗国的奸细,这些奸细,自然不会坐看康国占领赫拉特,补足自己领土上的最后短板。
如果尹凡三世参与到了破坏康国南下的活动中,墩台远侯,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王越,在善意的提醒尹凡三世,不要和那些奸细们接触,否则发生了任何意外,过错方都是尹凡本人。
“感谢你的建议,我亲爱的朋友。”尹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十分真诚的回答道,这个时候,这个提醒,是警告,也是朋友之间的劝告。
尹凡想了想,极其郑重的说道:“我以罗斯大公继承人的荣誉发誓,在这次的游历中,我绝对不会在撒马尔罕做任何有害康国之事,你知道我:荣誉即吾命。”
罗斯公国是一个典型的东正教国家,他们将荣辱看的比生命还重要,尤其是尹凡这样的贵族,一旦被羞辱,就会用决斗来解决荣辱,
王越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那便好,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
“朋友,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这些问题,我自己实在是无法想清楚。”尹凡犹豫了下开口问道,他真的非常的困惑。
王越满是笑意,这种对话,时常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交流之中,他点头说道:“你问,如果我可以回答的话。”
尹凡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了困惑的说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我之前的一些困惑,来到了撒马尔罕便解开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的困惑。”
也先为什么能够在和林称王称霸,到了康国,却众叛亲离?尹凡搞清楚了。
正如很多泰西小国一样,谁做国王根本无关紧要,因为这些小国,或者说群体,只能称之为山贼匪帮而已。
小国根本没有政事要处理,天生地养,根本不需要国王去做什么。国王的个人素养、才能与施政路线,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但是建立康国之后,广阔的领土、数以百万级的人口、复杂的邦交环境、信仰各异甚至连模样都有差距的康国,再用那套山贼匪帮的规矩继续执行,显然是取死之道。
所以,康国公王复才是康国的王,谁为万民奔走,谁才能为万民之主。
尹凡目光炯炯的说道:“我听你说过,在大明京师的附近发生了一场战争,大明的皇帝似乎被瓦剌俘虏,而后迫于大明强盛的国力,瓦剌不得不归还了皇帝…”
王越打断了尹凡的话,用强调的语气说道:“那是稽戾王,请尊重大明对稽戾王的盖棺定论。”
尹凡赶忙说道:“我很抱歉,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应当如此。”
“我只是比较奇怪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大明和瓦剌人有血仇,那场发生在大明近处的战争,大明战亡了近三十万众,这甚至比一些公国的人口都要多。”
“大明和康国的关系,我实在无法理解。”
王越听到了尹凡的问题之后,陷入了沉思,这个年轻人的问题,一如既往的犀利,而且直奔要害。
大明和康国是什么关系?
血仇之下,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
尹凡之所以如此关切这个问题,是因为康国从建立之初,名义上是因为大明远征军的征伐,康国公又受封大明,但是大明和瓦剌人又是血仇。
这很矛盾。
如果康国和大明没有关系,或者是敌对关系,那么对于罗斯公国一统罗斯分裂出去的三个公国,甚至吞并金帐汗国,是极其有利的。
王越沉吟了许久才说道:“首先,康国是康国人的康国,不是瓦剌人的康国,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并不完全是大明与瓦剌人的关系。”
王越忽然发现,康国公在制定基本国策的时候,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已经很深很深了。
康国境内,瓦剌人仅有不到三十万人,而康国有大约超过了七百万人。
碎叶城、塔什干、布哈拉、撒马尔罕这四个城池,每一座都超过了五十万人,还有的农民和牧民。
王越继续说道:“陛下其实始终没有忘记血仇,并且厉兵秣马,始终对西进的瓦剌人,心怀警惕,陛下在稽戾王被俘之后,登基为帝,宝座还没捂热,瓦剌人就围困了京师。”
王越并不知道大明皇帝两次南下,都带着讲武堂御书房的那块灵牌,上面是土木堡之战的灵牌,每年中秋节,这个阖家欢乐的节日,陛下都会给灵牌上一炷香。
这件事只有兴安和陛下两人知晓,连于谦等大明的师爷,也只知道大明的御书房,供奉着一块翻面的灵牌,不知道写的是谁的名字。
这哪里是警惕之心?
这分明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
“可是一个稳定的康国,更符合大明的利益,因为大明要重开西域,而重开西域,绝非大军压境那么简单,那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你问大明和康国的关系,我只能说,这么做,最符合大明的利益。”王越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王越、王复这些墩台远侯的臣子看来,陛下在这件事上,是受了委屈。
血债与屈辱,只能用鲜血去洗刷。
陛下登基就被围困京师,甚至在稽戾王配合瓦剌作战之中,陛下不得不亲履兵锋,上阵夺旗。
这份屈辱,让位给了大明的利益,这是陛下受的委屈。
“原来是这样,感谢您的教诲。”尹凡眼神闪烁了下,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尹凡完全可以理解。
康国又不是瓦剌人自己的康国,大明和康国的关系,不等同于和瓦剌的关系。
但是尹凡不相信,他不相信大明皇帝,会就如此放下这段仇恨,这是血仇,只有血报方能化解,只有用鲜血化解了这段仇恨,大明和康国的关系,才有坚实的根基。
这是尹凡的直觉,而且他觉得自己的直觉非常准确。
虽然王越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尹凡能感觉得到大明的霸道无处不在,眼下瓦剌人当马前卒在西域探路,日后大明能不来摘果子?
但是王越的回答,是无懈可击的,甚至营造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大明的皇帝受了大委屈的感觉。
这种理所当然,何尝不是一种霸道?
尹凡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结,而是问到了第二个问题,这是他的困惑,或者说罗斯公国的困局。
尹凡颇为郑重的说道:“鞑靼人南下,占领了北方,而后又南下,占领了南方,占据了长达百年之后,而后大明的皇帝建立了大明,大明是如何处理和鞑靼人的关系呢?”
尹凡一世是从金帐汗国手中获得了征税的权力才发展壮大,成为了今日的罗斯公国,如何处理罗斯人和鞑靼人的关系,就成为了尹凡三世思考的内容。
大明也需要处理这个问题,也正在处理这个问题。
王越看了一眼尹凡三世,果然这个年轻人要向东方游历,是有原因的。
王越听到尹凡三世这么问,笑着说道:“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秦人,被其他六国称之为蛮夷,但大家其实都是周的诸侯国。”
“汉初韩王信降于匈奴,与匈奴合兵南下伐汉,韩王信败北参合城,被柴武斩杀,而汉高祖被匈奴人围困于白登山。”(此处是韩王信,不是兵仙韩信。)
“后来汉元帝与匈奴呼韩邪单于杀白马为盟,约定: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母得相诈相攻,世人戏曰:汉匈合流。”
“自匈奴之后有东胡、鲜卑、乌桓、柔然、突厥、回纥、契丹、蒙古,对于大明而言,处置这个问题,并不是什么难事。”
尹凡三世迫不及待的问道:“这些人都是谁?那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呢?”
王越却站起身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扰了,你真的想知道,得到大明去,亲自去看,亲自去听,亲自去了解。”
“我跟你说,是说不明白的。”
大明的历史很长很长,在王越看来,耳熟能详的人物,对于尹凡而言,却是极为陌生,还有文化的差异,让王越很难和尹凡解释其中的细节,这都需要尹凡自己去思考。
尹凡三世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关系,但是王越说话只说了半截,在罗斯公国,说话只说半截,是要被割舌头的!
数日后的清晨,尹凡三世被请到了撒马尔罕的城外大营,而这一天,是康国大军南下赫拉特的日子。
这几天,撒马尔罕的城中,暗流涌动,但是都没能阻止康国公南下的决心。
第七百六十一章 君负鸿鹄志,蹉跎书剑年
阿史那仪抱着王永贞,看着自己的夫君,这是阿史那仪第一次见到丈夫戎装的模样,英气勃发,威风凛凛。
戎装英挺斗篷红,白氅清冷灵出尘。
只见兜鍪是朱红点金盔,上面挂着一把青缨,身上是一体的明光甲,繁杂的花纹让人目眩神离。
而王复的腰间系着一条朱红色的勒甲条,前后麒麟首面,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
一匹黑斑后山白马,不算高大,却是战马中万里挑一,耐力十足,钩镰枪挂在枪袋之中。
王复翻身上马,稳稳的坐在马匹上,一言不发的看着面前的校场。
校场所在的这片土地,以撒马尔干为中心,共有九个绿洲王国,即康、安、曹、石、史、米等国,被称之为昭武九姓。
唐时,因为和大唐的紧密联系,最后成为了大唐的附属国和西域都护府的郡县。
这片土地,曾是汉姓、曾是汉土、曾是汉家长征健儿驻防之地,曾经的昭武九姓,依旧在期盼着中原王朝再至西域,这里也本就应该属于中原王朝!
如何让这片土地,真的属于大明,王复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尹凡三世是个聪明的人,他的猜测是对的,大明并未放下仇恨。
“去!”王复驱动着马匹不断的向着大营而去。
伯颜帖木儿、万户和硕、隔干台吉、阿史那合霍特勤、边军都督王越等等,都站在点将台上,等待着大帅点将开拔。
但是在开拔之前,台上除了王越之外,其他人不免有些担心。
因为按照传统,大军开拔之前,会放出三个野生的夜鹰,而担任主帅的人,需要连射三箭,将这三只夜鹰射下来,寓意着旗开得胜的好兆头。
三失皆中,可不那么容易,就是瓦剌军中的巴图鲁勇士,也不见得能够次次三失皆中。
伯颜帖木儿侧着头,对着和硕低声说道:“安排的弓手准备好了吗?”
这三头夜鹰必须要射下来,否则这鼓舞士气的手段,适得其反,所以伯颜安排了后手,就是王复射不下来,让人帮忙射下来。
在一众人心里,王复更像是个书生,而不是武夫,儒雅随和的王复,实在是太有伪装性了。
和硕笑着说道:“放心吧,都是巴图鲁勇士,一共三人,保证射下来。”
伯颜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和硕办事还是很让人放心,他笑着说道:“这就好。”
“就是康国公能拉得开弓吗?”和硕不免有些担心,这演戏还是得唱戏的配合,若是王复连弓都拉不开,一切安排,都泡汤了。
在和硕看来,康国公好好在撒马尔罕等凯旋的消息便是,一介书生,凑这个军旅的热闹作甚?
隔干台吉凑了过来说道:“之前,康国公在我那儿的时候,若非手下留情,怕是一脚把我大儿子给踢死,你们真当康国公手无缚鸡之力不成?”
“真的假的?”和硕瞪大了眼睛说道:“答亦那块头,壮的跟一头熊没有区别了。”
“康国公斯斯文文的,你崇敬康国公,没必要给康国公这么吹牛吧,康国公很厉害,这是公认的无可置疑的,但那是国事,不是武艺。”
隔干台吉有些不服气的说道:“你们瞧好吧!”
阿史那合霍作为王复的老丈人,一言不发,因为他从女儿那边知道更多的消息,知道康国公是海东青,湛蓝天空下的雄鹰。
王复催动着马匹走到了校场中央,看向了校场外一眼看不到的大军,停下了马匹。
此时此刻,康国上下的勋贵、军卒、外番使者,甚至连奸细,都把眼光落在了王复的身上,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太一样。
“啁!”三声略显凄厉的夜鹰被放出了笼子,立刻腾飞了起来,向着天空冲了出去。
夜鹰是不到一尺长的鸟类,飞行速度极快,一转眼,就变成了三个黑点。
王复搭弓射箭,射出了平平无奇的三箭,没有什么技巧,只有轻松写意。
而箭簇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呼啸着飞向了飞鸟,一只又一只,结结实实的击中了目标。
整个过程,突出了一个浑天天成。
几个斥候催动着快马,奔向了草原,向着夜鹰掉落的地方而去,很快斥候,就提着插着箭的夜鹰回到了点将台。
“一失中!”
“二失中!”
“三失中!”
“三失皆中!”
随着掌令官们将三失皆中的消息传递到了全军,山呼海喝的呼喊声传来,最开始还有些杂乱的声音,逐渐汇聚成为了一股声音,响彻大地,直冲云霄。
“三名巴图鲁勇士,没有出手,是康国公射下来的。”万户和硕确认了消息,面色凝重、颇为认真的看着台上的夜鹰,三箭皆是穿心而过。
隔干台吉惊讶万分的说道:“康国公的武艺这般好吗?”
虽然已经知道了王复身上有武艺,但是他从来没想到这么好而已。
要知道弓弩为十八般兵器之首,能到三失皆中,那仅凭武力就足以在瓦剌人里面当个千户了。
况且,王复是大明的文进士,四品的佥都御史,这种武艺傍身,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康国公是跟着你们瓦剌人来的,你们瓦剌人都不知道吗?”阿史那合霍一乐,笑着说道。
阿史那合霍知道的更多,但是他不会说,王复浑身的本事,都是在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勇勐了。
至少瓦剌人那些比怯薛军壮汉更加强壮的巴图鲁勇士,绝对不是王复的对手。
阿史那仪抱着王永贞低声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父亲,像雄鹰一样的男人,还满腹诗书。”
阿史那仪知道王复那浑身的伤势,对王复的勇力也深有体会,所以,她从来不会怀疑,她的夫君无法完成点将礼。
王复催动马匹向着点将台飞驰而去,草原呼啸的风卷动着他的大氅猎猎作响,马蹄声阵阵,临到点将台的时候,王复拉住了缰绳,马匹稳稳当当的停下。
“恭迎康国公!”伯颜帖木儿最先反应过来,大声的喊道。
所有人齐声喝道:“恭迎康国公。”
这一次,真心实意,心悦诚服。
“疏于操练,让诸位见笑了。”王复依旧带着他一贯谦虚的笑容。
“康国公说笑了,我反正不行。”伯颜帖木儿由衷的说道。
也先老了,博罗死了,阿失台吉废了,即便如此,这恭顺王位、康国大石,不应该是伯颜帖木儿继承吗?
兄终弟及,在草原上并不少见,毕竟瓦剌人还有父妻子继,兄死娶嫂的收继婚制。
伯颜帖木儿并不善于军阵,这是他的硬伤,就如同这般点将礼,伯颜只能靠作弊。
也先在大明京师德胜门前,看到了大明新皇帝上阵夺旗,曾经亲自领骑兵追击,也先到了撒马尔罕,也经常跑去天山狩猎,武力极强。
但是伯颜帖木儿并不能上战场,他真的不擅长。
草原部落有着极其普遍的崇强认力文化,崇拜强者,不习惯与人平等相处,习惯于与强者结盟。
这种崇强文化深深植根于草原部落根深蒂固的等级制观念,植根于“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价值观之中,迷信武力、崇尚武力、弱肉强食,实力至上。
这种观念不仅渗透到草原诸多部落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也支配着草原部落的对外关系,臣服于强者,融入强者,是天经地义之事。
伯颜帖木儿的武艺虽然不能说是没有,但是也就那么一点,能骑马,但是不擅长长短弓弩。
点将礼之后,王复站在了点将台上,拿起了牙旗,插在了牙车上,大声的喊道:“开拔!”
“康国威武!康国公威武!”大军的齐声呼喊震天。
康国大军顺利开拔。
从撒马尔罕到赫拉特,大军整整走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走到了赫拉特城下。
沿路并非风平浪静,黑羊王国也做了抵抗,但是面对厉兵秣马了数年的康国大军,只能用不堪一击去形容战场局势。
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而此时的赫拉特城下的康国大军大帐之内,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伯颜帖木儿终于忍不住的说道:“康国公又去探查消息了?自从接战这一个月来,康国公每每亲履兵锋,这都杀了多少人了。”
“一百一十三个。”隔干台吉平静的回答道,报了一个准确的数字。
康国公今天又杀了几个敌方斥候,已经成为了无聊的行军路上,大家都颇为关心的趣事了。
接战的一个月以来,由王复亲自击杀的敌军已经超过了一百人,这一百个人都是敌军的斥候,都是精锐,绝非乌合之众。
“勇冠全军。”万户和硕不由的说道。
他说的是事实,整个康国大军出征,除了留守撒马尔罕的十二万人,开拔的十八万大军之中,王复是军功榜第一,遥遥领先第二名五十多个人头。
而康国军中的尖刀,就是斥候,已经将对方所有的斥候杀到不敢出城探查消息了。
王复不是不负责任的挂印将军,他已经将军务交给了王越,王复有自知之明,他那个指挥水平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胡乱指挥,还不如去杀几个斥候帮助更大。
大军也是无事可做,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指挥黑羊王国的波斯人龟缩城中,不肯出来,大军的辎重和攻城用的火炮、云梯等,还要几日才能抵达。
“康国公回来了!”一个掌令官大声的喊道。
没过多久,王复就回到了他大帐之中,手里提着一颗人头,随意的扔给了掌令官去计功。
王复将手上的手绷带一点点的解开,净手净面,才说道:“那雅迪格尔还不肯降吗?今日就抓了一个耗子。”
愿意出城打探消息的斥候越来越少,王复今天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抓到一个胆子大的敌方斥候。
“雅迪格尔在等奥斯曼人的援军,他还抱着里外夹击的念头,不肯来降。”王越摇头回答道:“探子回报。奥斯曼人不会来了。”
王越收到了确切的情报,奥斯曼人出尔反尔,大军没有任何开拔的消息。
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就是这样的人,再看到讨不到便宜之后,立刻选择止损,让黑羊王国独自承担了压力。
“不仅如此,连帖木儿王国也不肯支援了。”阿史那合霍补充说道。
阿史那合霍作为本地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康国大军势如破竹,帖木尔王国卜撒因坚定南下,头也不带回的。
先锋答亦说道:“攻城不如用瘟疫吧,找一些死于瘟病的尸体,用投石车扔进了城里,或者顺着护城河,飘进城里,不用几天就降了。”
“你闭嘴!”隔干台吉怒极,一巴掌打在了答亦的脑门上,大声的说道:“以后你只负责上阵杀敌,大帐之内,一句话不要说!”
“一个字,都不要说!”
蒙古人攻城,在攻城不利的时候,就会选择将瘟病的尸体投入城中和水源之中,这样城里爆发了瘟疫,自然不攻自破。
这招数好是好,但是是典型的管杀不管埋,后患无穷,因为如此战争,只能把对方杀的干干净净,才不至于再次反叛。
蒙古的西征成功了吗?
算是成功,毕竟攻占了大量的领土,但也没有成功,因为并不能稳定统治。
只有攻伐和杀戮,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仇恨、反叛,和应接不暇的平叛和袭击。
显而易见,在康国公主持的康国,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这可是康国的后背,用瘟病这种三百年前的老法子,不过是在走三百年前的老路罢了。
康国西进,赫拉特复叛,黑羊、帖木儿直接背后把撒马尔罕给掏了,这西进不就成了丧家之犬了吗?
当年术赤就是如此被偷袭,损失惨重。
伯颜帖木儿乐呵呵的看着答亦说道:“你爹让你跟在康国公跟前学本事,你这是什么都没学到啊。”
王复看着答亦,也只能摇头说道:“我尽力了。”
“哈哈哈。”大帐之中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答亦真的不大行,冲锋陷阵一把好手,其他的就有点不灵光了。
王复点在了赫拉特的地图上说道:“我今天看过了,这里城墙最为薄弱,待到大将军炮运到,从这里轰击,应该能够轰开城门。”
“到那时,一阵冲杀,应当拿下了。”
“康国公先坐。”王越让王复坐在正中的位置,才说道:“康国公容禀,这薄弱的地方,敌人肯定重兵把守,不如在西门,也就是这最薄弱的地方羊攻。”
“待到吸引对方防守之后,从东门攻入,声西击东如何?”
“善。”王复不得不承认,他擅长杀人、治国,但是真的不擅长打仗。
王越继续说道:“这几日康国公就休整下,让黑羊王国的耗子出城侦查一番,造成大军在西不在东的假象,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明日起,咱们再拉一些大树,在身后扬起风沙,多早些锅台炊烟,这样站在城墙上观察,怕是以为咱们身后仍有援军,敌军士气必然受到影响。”
“我们围三缺一,在北侧呼罗珊山方向开个口子,让雅迪格尔逃向那边,然后设下连环计,不断设伏,一直折腾到他们筋疲力尽,然后再到此处生擒雅迪格尔!”
伯颜帖木儿和隔干台吉出汗了。
若他们此时是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就只能祷告天主庇佑了。
王越笑着说道:“机不可设,设则不中,目前就只有这些布置,其余的皆要临场应变。”
王复沉吟了片刻说道:“几位若是没有意见,就按边军都督王越说的办如何?”
“我没有意见。”伯颜帖木儿立刻摇头,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能暗自感慨,这打仗真的是天赋的事儿。
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报!雅迪格尔下来战书!约康国公明日决战!”
第七百六十二章 老虎、狐狸与驴
“找死还有这么上赶着的吗?”王复听闻有战书,自己就笑了。
康国大军超过了十八万人,而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手中马穆鲁克军团,不过才三万人左右。
哪怕是雅迪格尔把整个赫拉特都绑上了战车,前来决战,康国大军也不怕他。
报废和保养军备的成本,远高于将箭簇、铅弹、火药打出去的成本。
康国的军备遵循陛下料敌从宽的原则,军备都是能多不能少。
伯颜帖木儿、隔干台吉等人,对王复的这个观点,颇为认同。
王越并没有反对,他也有些奇怪,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难道是个傻子,要出城送死吗?
依托城墙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决战不是送死是什么?
王越看着面前的堪舆图和沙盘,沉思了片刻,用手中的长杆,画出了一条线说道:“他有可能是想要趁乱逃跑。”
“想来是知道了他想要依仗的奥斯曼人不会来了,所以打算弃守,等到大军撤退后,再做图谋。”
雅迪格尔知道康国大军来袭之后,组建了一批奴隶军团,将所有城中的男丁做了简单的训练,意图以数量取胜。
而王越判断,这批奴隶军团,就是决战的主力,雅迪格尔的精锐,大概会从王越判断的那个路径,跑进呼罗珊山,回到黑羊王国。
“有道理。”先锋答亦,壮的像一头熊一样的答亦这次抢先回答,他的父亲隔干台吉并没有打他,显然也认为王越看的更加通透一些。
王越手中长杆在沙盘上绕了很久,不停的规划着雅迪格尔的逃跑路线,最后点在了一个山谷说道:“无论从哪里逃跑,这里都是必经之路。”
是吗?
康国公王复认真的堪舆图,们心自问,他一点都没看出来…
其实伯颜、隔干、答亦、阿史那合霍,也都是在王越点出来的时候,才看了出来,必经之地。
军事天赋在临战的表现,大概可以解释为在无数冗杂的信息中,寻找到关键信息,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最优解。
你若是问他,为何就是这样?
他或许答不上来,只会如同岳飞回答宗泽时候说的那句: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军事天赋是一种天赋,并不会因为你的名声、身份、所读兵书寡众,而有任何的优待,无论是纸上谈兵赵括、飞将军李广,还是宋太宗赵光义都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这一道理。
毫无疑问,什么都很厉害的康国公王复,在军事天赋这件事上,和平常人一样,但是王越显然有着极强的军事天赋。
有些人天生就会打仗,王越就是如此。
阿史那合霍略微有些谨慎的问道:“雅迪格尔手中马穆鲁克军团,战斗力如何?”
王复想了想,断言道:“奴隶兵。”
马穆鲁克军团,是源于沙里亚法的古拉姆军制,本意就是经过训练的奴隶,通常情况下,被看做是一种职业化的精锐军队。
这种军制普遍存在于西域这篇广阔的土地,比如萨曼王朝、加色尼王朝、喀喇汗国、塞尔柱王朝、花剌子模王朝和现在的黑羊王国与奥斯曼王国。
奥斯曼王国有赫赫威名的耶尼切里军团,就是从被征服的巴尔干斯拉夫人的东正教家庭中,选择一些强壮的男童,在改信后,成为耶尼切里军团。
第一批的马穆鲁克军团因为一些原因被阉割了,但是被阉割后无欲无求的太监武装,最终被历史所淘汰,而现在的马穆鲁克军团,已经和耶尼切里军团,没什么区别了。
比如耶尼切里军团通过扶持苏丹来争取王位,而马穆鲁克军团干脆颠覆了阿尤布王朝,建立了自己的王国。
比如他们都是从奴隶变成主人,这种既视感,不仅发生在奥斯曼、埃苏丹身上,也曾经发生在西罗马和东罗马的身上。
从古罗马到东西罗马,到东罗马、再到神圣罗马、奥斯曼、埃苏丹、似乎都在践行着一个道理,那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搞奴隶制的结果,最后往往都是奴隶爬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罗马如此,奥斯曼如此,埃苏丹也是如此。
所以,王复提出的编民齐户和分屯别居的时候,撒马尔罕的那些肉食者们,拥戴王复的决议的同时,坚定执行。
奴隶军团的战斗力,和有粮有田的良家子组成的军团,战斗力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战,该怎么打?”王复有些疑惑的问道。
“答应雅迪格尔,明日决战!”王越十分坚定的说道。
次日的清晨,在破晓的晨光,刚刚洒过沙漠,狂风裹着飞沙走石途径赫拉特的时候,战斗已经打响。
康国同意了次日决战,所以在破晓的时候,发动了赫拉特的突袭。
这不是不讲武德的偷袭,大家约好的次日决战,只是战场是赫拉特城。
数十台投石机进攻着赫拉特的防守的薄弱点,大军执行了王越这位边军都督,副征夷将军的军令。
相比较康国大军的井然有序,雅迪格尔的奴隶军团的反应,就只能用拖拖拉拉去形容,当康国大军扑到了城墙上的时候,守城的奴隶军团,才慢吞吞的准备防守。
显而易见,奴隶军团的调度上,远不如康国大军那般得心应手。
雅迪格尔听到了攻城的喊杀声之后,立刻就跑了,没有任何犹豫,他知道守不住,康国的辎重还在身后,眼下只是投石机。
雅迪格尔带着近千人的嫡系,从围三缺一的缺口处,逃入了王越的口袋里。
经过了整整一夜的战斗之后,康国大军占领了整个赫拉特,取得了所有的控制权,将早就准备好的栅栏,放置在了城中。
赫拉特并没有坊墙,不能关闭坊门,但是这大栅栏,已经足够用了。
在进行了七日的梳理之后,王复作为康国公,换上了戎装,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开始入城。
作战的那匹黑色斑点的后山马,因为长得不好看,安静的在马厩里吃草料。
这一仗首功自然是王越,但是没有人会否认王复为这仗战争提供了得胜的先决条件。
正如所有人都认可冠军侯霍去病的勇勐和无敌,但是没有人会否认给了霍去病一切支持、为战争得胜先决条件的汉武帝刘彻。
王复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在街上游走,接受着赫拉特万民的跪拜,与当年术赤征服此地不同,大明远征军、康国的十二个团营,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劫掠,这给稳定统治赫拉特开了个好头。
赫拉特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早晨,西方的呼罗珊山在朝阳的映照下散发出蔷薇色的光芒。傍晚,东边的雄鹰山则承受着夕阳而泛着紫色。
赫拉特,“就如同天上的仙都”。
赫拉特的阶梯宫殿是当年帖木儿在此建造的王宫,王宫位于俯视赫拉特街道的偏北方的高台上,是沿着半山建造的城堡。
城堡中的最顶层空中花园,种满了灌木、草坪和花。
羽毛被切掉一部分的孔雀,在里面活动,池子里有色彩鲜艳的游鱼悠游自在地游弋。
这一切,都是康国公的战利品。
万民臣服跪拜、文武众臣的拥戴,有没有让王复的内心产生一些涟漪,比如:就留在撒马尔罕,成为西域的王,永远享受这些朝拜。
王复是人,自然也曾有过一丝心动,不止在征服赫拉特的这一刻,在和硕请他入康宫的那一刻,在他在咨政院穹顶大礼堂落锤的那一刻,他都曾经心动。
王复很快就从那种心动中剥离了出来,剥离了康国公、康国奠基人、咨政大夫、保民大臣、赫拉特的征服者这些虚名,他首先是大明的臣子,是大明的墩台远侯,这才是王复的真我。
襄王殿下曾经说过,从人生的迷雾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且为之而不懈努力,是无我之人。
而无我至上,仍有真我。
能够剥离外在的‘名’找到真实的‘实’,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到底是谁,那这一生便不会再有任何的迷惘了。
王复能够剥离这些虚名,而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真是太可惜了!”王复站在书斋之中,看着塘报,无奈的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亲自去追击雅迪格尔,居然让他给跑了!”
一个王,不是那么容易就做了俘虏的。
负责追击雅迪格尔的是隔干长子,康国公王复门生、康国大军先锋答亦,此人勇勐有余,可是智谋稍逊,这追击了整整七日,最终还是把雅迪格尔给跟丢了。
一个会骑马的王,真的放下了一切逃跑,是很难抓得住的。
像稽戾王那样,乱军丛中、在李贤、袁彬、杨翰接连劝他乔装打扮逃跑的时候,稽戾王却抱着朕与凡殊的心态,不肯逃跑、不敢逃跑的人,是罕见的。
王复的意思是他临阵指挥不行,可是他抓耗子,那是一抓一个准,若是他去追击,必然将雅迪格尔给擒杀掉,永绝后患。
“一个奴隶主失去了奴隶,便失去了所有,即便是他仍然叫黑羊王国,但是主人已经换成了他人。”阿史那合霍作为昭武九姓之一的肉食者,知道奴隶制的所有弊端。
像中原那样,一个跑到南方的宗室弟子,振臂一呼就可以恢复实力,还能反攻、甚至能够反攻成功,在奴隶制下是不可能存在的现象。
阿史那合霍是撒马尔罕大学堂里的优等生,他很喜欢中原文化,他说的就是东晋和南宋。
伯颜帖木儿认真的说道:“赫拉特有郭瓦沙古学府,臣以为应当改建为像撒马尔罕那样的大学堂,移风易俗。”
“赞同。”阿史那合霍立刻说道:“可是大学堂的先生,很难请到。”
撒马尔罕的大学堂的先生太少了,有的时候还得请大明使者、曾经的内阁首辅陈循去上课。
陈循是个老夫子,对撒马尔罕大学堂的重重乱象,痛心疾首,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在一个儒学士的面前,把大学堂办成那个鬼样子,陈循自己都无法忍受,那是对文脉的羞辱。
王复处理着赫拉特的政务,军事征服只是开始,按照大明对胜利的要求,接下来是政治胜利、文化胜利等阶段性胜利。
深夜的时候,王复拧亮了自己的石灰喷灯,相比较大明轻油短缺,撒马尔罕和赫拉特并不缺少这些,石油在大明约等于黑金,在赫拉特并不是紧俏货。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享自己在赫拉特得胜的消息。
而此时的朱祁玉的车驾,已经离开了福建,顺着官道驿路,一路来到了广州府的范围。
广州府的电白港,是自唐初就十分繁荣的海港,可是因为大明皇帝忌水的缘故,朱祁玉的行程大多数都是陆路。
而此时的朱祁玉和于谦在大驾玉辂上闲谈。
“尼古劳斯翻译了尹索寓言,朕知道一个故事,名叫狐狸分猎物。”
“说的是老虎、狐狸和驴,一起去打猎,驴呢,将猎物分为了三等分,说:老虎大王,请您先挑吧!”
“老虎大怒,说道:你现在就敢说这种话了,以后想要干什么我都不敢想了,一口把驴给咬死了。”
“老虎咬死了驴,驴也成为了猎物的一部分,就问狐狸:现在猎物怎么分?”
“狐狸说:都是老虎大王的!”
“老虎大喜,分给了狐狸一点点猎物,笑问:是谁教你这么分的?”
“狐狸指着驴的尸体说道:是它教我的。”
“如果把海贸比作是狩猎,表面上看朕是老虎,出海的商贾们是狐狸,而累死累活的百姓们是驴。”
“但实际上,朕是狐狸,这些出海的势要豪右们才是老虎啊。”
“若是细细想一下,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天下利来利往之事,似乎皆是如此。”
朱祁玉说的就是广州府电白港,在广州市舶司没有恢复的时候,万帆竞流,明面上深受大明海禁,大明朝廷似乎是那头老虎。
但是细细看去,到底谁才是老虎?
兴安听完了故事,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啊,尼古劳兹这个《尹索寓言》,三经厂正在印,要不要暂时停下?”
“臣倒不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最近加印《景泰文选》,这话本就先不印了吧。”
兴安这一个暂时,怕是不知道要暂时到什么时候了。
这尹索寓言,一个故事话本,被陛下讲成了禁书。
于谦乐呵呵的看着一幕,不做表态,陛下说的狐假虎威,和于谦一直提到的神器假手于人、僭越都是一个意思。
大明朝廷应该是老虎的,只是虎皮被人扯了去罢了。
第七百六十三章 达则混吃混喝,衰则反咬一口
朱祁玉在讲故事,他并没有打算把尹索寓言讲成禁书的想法,之所以说这样的故事,是因为他还没到广州府就听闻了一件事。
通过缇骑的走访调查,朱祁玉发现了广州府这个城池的一些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的地方。
“于少保可知水夫?”朱祁玉看向了于谦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知道一二,不仅在广州府。”
广州府一种名叫水夫的职业。
整个广州府内城共计63万人,外城共计30万人左右,在《景泰寰宇通志》中统计,整个内城共有714口水井,而整个外城共计514口水井,合计1228口水井。
也就说内城平均900人用一口井,而外城平均600人用一口井。
而城外草市的水井水量,不在统计范围之内。
已经做了十年皇帝的朱祁玉,深切的知道这种平均统计之中的猫腻。
就像是粪霸一样,广州府有着无数的水霸。
水井也分品秩,如果能够打出甜水井,就会被视为宝物,被人所占据,高价贩售,比如京师就有一个名叫蜜罐胡同的水井,以井水清冽甘甜闻名,主要供给大小时雍坊。
大小时雍坊是大明的官邸,京官家宅。
苦水不能喝,喝多了就掉头发,还会生病,谓曰:水苦,人多疾病。
二性子水勉强能喝,茗具三日不拭,则满积水碱,用二性子水煮茶,如果三天不擦洗,就都是水垢了。
只有甜水才是煮饭煮茶的上佳之选。
苦水、二性子水、甜水这三种水中,苦水用来洗衣做饭,二性子水用来做饭饮用,而甜水则用来喝茶或者供给官署和奢靡场所。
广州府百万之众,而苦水井水多咸味,有以车载甜水,至人家鬻之者,日以竹牌计之,月尾取值。
担水人、水担子、水窝子,都是水夫。
甜水井旁的百姓,却喝不到甜水,比比皆是。
广西水夫和广东水夫,为了争夺水井和鬻水范围,常常大打出手,而且舞刀弄枪,甚至偶尔有火铳轰鸣。
水,为何引得水夫们如此大打出手?
根据缇骑的走访,广州府内,甜水一担价八十文,苦水减半,八十文大约五分银,等同于五斤猪肉,而一担水,最重不过一百二十斤。
而从白云山拉山泉或者占据了甜水井,是不花一分钱的。
居广州者,不怕米贵,而怕薪、水贵也。
薪就是柴,薪水常常连用,表示日常生活的必需条件,但是价格昂贵,居住不易。
广州酷热,每到六月天的时候,就是饮水需求最旺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八十文的甜水,还会涨价,翻番的涨。
广州府知府邵光就曾经上书痛斥:高抬水价,不过井户各分地段,借口天旱以虐人耳,岂真旱魃之虐哉!
邵光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好请求场外援助了。
这种甜水坐地起价,在六月的时候,一担水就变成了一百六十文,十斤猪肉。
问题就来了,这些水夫结成的帮派,往往跟百姓们说,天旱了、天热了,甜水都得送官署,他们也没有办法。
甜水的价格,甜水的供应,都是赶车挑水的车夫们决定的吗?并非如此,是他们身后站着的那些势要豪右们在借着天时涨价罢了。
这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这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朱祁玉来到广州府的时候已经六月份,正是这水价高企的时候,广州府事三令五申,追查了几次,结果都是无果而终。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广州府担水夫逾五千众,松江府担水夫逾三千众,京师亦有三千,陛下,这鬻水之事,自两宋就已经普遍起来。”
“这城里的人越来越多,这衣食住行,都是活着的必要之物,自然有人在里面囤货居奇,并不意外。”
于谦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也是大明百万人口的大城越来越多,这是发展中的问题,不仅仅是势要豪右这些朘剥者在牟利。
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新问题,总要有新办法。
朱祁玉两手一摊说道:“所以两宋朝廷有钱啊,坊郭户搞十等分,乡村户搞五等分,坊郭户收屋税,乡村户收田赋。”
“不仅如此,这城里还有粪霸、水霸、薪霸,两宋朝廷官办专营,把这个钱赚了,到了咱大明,骂名朝廷担了,这钱却捞不到。”
大明这是两头捞不着,百姓这头挨骂,面子丢了,这钱没赚到,里子也丢了。
能征善战,南平倭北制虏的戚家军,最后的结局居然是发不出军饷,军卒要军饷,军官通知“明日领饷,武器不要带”,结果轻信之后,戚家军被镇压兵变。
两宋虽然不要脸,但他们朝廷富硕不是?
于谦不太赞同陛下这个观点,立刻就说道:“那咱大明也没有一百八十年四百起攻陷州府的民变,也没有两百万厢军的冗兵啊,陛下,有利有弊吧。”
“相比较之下,还是大明好,虽然走了些兴文匽武的弯路,现在也都好起来了。”
“那是。”朱祁玉对于谦的说法是认可的,至少景泰年间的大明,因为加剧了对外朘剥,百姓们稍微喘了口气,波及数省、贡献州府的民乱确实没有。
陛下要求大明变得更好,这个夙愿同样也是于谦的夙愿,但是说大明不如两宋,于谦是绝对不会赞同的。
就这些粪霸、水霸之类的东西,在正统年间,算是个事儿吗?值得陛下费心费力,还讲尹索寓言?
那会儿比这重要的事儿海了去了,哪里值得皇帝和宰执讨论这东西该怎么治理。
正统年间,需要讨论的是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党锢;亡国三兆,政怠宦成、求荣得辱和人亡政息。
于谦老神在在的说道:“再说陛下不是来了吗?”
“广州府的鬻水之事闹得最凶,正好朝中也在对襄王殿下那套供销官铺有些微词,若是朝廷能解决鬻水之事,襄王殿下在京师也好过点。”
陛下不在京,襄王殿下,就是有胡濙的帮衬,日子也是不大好过,远不如当初襄王殿下在贵州安土牧民的日子巴适。
“若是能建成一个水厂,供应城中百姓用水,再好不过了。”朱祁玉说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于谦认真思量下说道:“理当如此。”
至于怎么建,建成什么规模,用什么方式运水,都是需要细细谋划之后,才能进行。
大明将在广州兴宁四望嶂建立一个大型的煤炭厂那边有露天的煤矿、也会在白云山的余脉龙头山脚建设一个钢铁厂、织造局和铁器厂,位于珠江南岸名叫南塘的位置,将会建立起一座匠城。
佛山铁锅闻名遐迩,朱祁玉的庖厨用过都说好。
水厂显然是一个新的官厂,如何去建设水厂,会有什么样的难题,对大明朝廷而言,也是一个新的考验。
朱祁玉拿出了王复的奏疏递给了于谦,感慨的说道:“康国公居然比朕还快,这就拿下了赫拉特吗?”
朱祁玉是知道赫拉特的,在唐朝时候,那里叫月氏都督府,赫拉特是都督府府治所在,是苏定方击破西突厥之后,建立的一个高度自治的都督府,而月氏都督府的都督是吐火罗国王。
赫拉特也是帖木儿王国的龙兴之地,大约等同于大明的南衙,而撒马尔罕是帖木儿王国在俘虏了奥斯曼苏丹‘闪电’后,才迁都到那里,建了兰宫。
无论帖木儿王国的卜撒因是否决心南下,康国对赫拉特势在必得。
这也是卜撒因在谋划和奥斯曼人合兵一处,攻伐康国破产之后,立刻南下的原因。
赫拉特是个山口,堵住山口,康国才能继续西进。
于谦看完奏疏说道:“奥斯曼人再一次的摆了黑羊王国一道,答应了要帮忙,结果没去一兵一卒,还攻占了黑羊王国的大量领土。”
尼古劳兹作为罗马亡国使臣,也曾经就奥斯曼王国的问题和胡濙谈过,在尼古劳兹看来,奥斯曼王国的任何承诺,都可以无视,因为他们从不履行承诺。
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显然是高估了奥斯曼人的信誉,奥斯曼人提供了一切支持,除了帮忙。
“雅迪格尔到底是幼稚了,奥斯曼人以奥斯曼人的利益为先,他们不会为了雅迪格尔的利益拼命,相反还要在黑羊王国咬下一块血肉来。”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
奥斯曼苏丹法提赫,陆地行舟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的苏丹,对于奥斯曼人而言,不是一个昏主。
法提赫为了奥斯曼人的利益,会和公认的坏的人做交易,也会抛弃公认的好人。
于谦忧心忡忡的说道:“王复有些危险了,也先和瓦剌人不会束手就擒的,他离真正坐上康国王位还有一步之遥,也先会怎么做,很难说。”
相比较康国和黑羊王国的战事,于谦更担心身处康国的大明人的安危,而王复作为康国公,就是在康大明人的代表,如果王复遭遇什么不幸,那代表着在康的大明人,也会不幸。
朱祁玉思忖了片刻说道:“即便是也先要做什么,现在也晚了,他也不会选择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也先只是要西进,然后做可汗,让王复不幸,不是让他自己不幸吗?”
于谦并没有否认陛下的话,这个话题,本来对于位极人臣的于谦而言,就应该是一个需要避免谈及的话题。
“安南之战,于少保有什么想法吗?”朱祁玉换了话题,康国公在康国的所作所为,都不如眼下郡县安南急切。
“陛下以为应当如何?”于谦选择了反问,听话听音,陛下谈到这个事儿,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
朱祁玉笑着说道:“长期的、局部的、低烈度的战争,会人为的在战线附近制造一个战区,而战区的百姓,会用脚投票,逃向交战双方的腹地。”
“这样一来,就会留下一片反对势力较弱、治理成本较低的土地,然后每次都吃一小口,一口一口的吃下去,就永远吃下去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尺进寸取的进阶版,朱元章的尺进寸取是为了巩固防线彻底消灭敌人。
而朱祁玉的这个低烈度战争,则是奔着亡对方政权的同时,亡掉对方的国家。
也就是彻底瓦解社会集体对文化、种族、领土、政府、历史的共同认知,永绝后患。
“这…”于谦呆滞的看着陛下。
陛下的战略目的可以用四个字去概括,让安南陷入礼乐崩坏之中,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什么时候是礼乐崩坏的时候?
在战争的时候。
黎思诚曾经试图用我只要足够烂,你就不能王化我的说辞,想要打消大明对安南的攻伐,现在陛下提出的这个法子,可以完美应对,真正的心狠手辣。
留地不留人,太过于残忍,以致于于谦都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去劝陛下仁善了。
大明之前所有的部署,都是奔着三个月彻底消灭安南抵抗势力在制定,陛下提出的这个法子,对当下的大明军而言,并没有什么执行上的困难。
打仗是极其昂贵的,而维持低烈度的战争成本就会低很多很多,除了过于残忍以外,并没有太多的缺点。
不似屠城,却胜似屠城。
于谦正襟危坐,极为认真的说道:“陛下,安南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在南迁的汉民,越人也不过都是秦汉时候移居过去的汉民,臣以为,没必要如此做,亡掉黎宜民,复设交趾三司十五府便是。”
朱祁玉平静的问道:“安南反反复复,在黎利复叛大明之前,已经三次判离中原!咱们这次打下了安南,他们臣服了,等大明稍有颓势,他们就再次反叛?”
“大明势大,就跟着大明吃香的喝辣的,大明势弱,就反咬一口,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
“屠城有损军纪,干脆就把安南磨平了,从头再来便是。”
“这个骂名,朕来担。”
朱祁玉向来不在乎虚名,在这之前,朱祁玉就想好了这么做,大明水师需要磨砺,就从交趾起。
第七百六十四章 日拱一卒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向来不求虚名,但凡是有利于大明的利益他,他都会做。
安南这片土地,一直在反反复复,从秦末汉初时候的赵佗开始,安南就一直在反复横跳,中原强势则依附,中原弱势则反咬一口。
中原和安南,恩怨情仇已经千年,朱祁玉这次郡县安南,不准备采取原来的三个月速战,解决对方的决策层,而后设立郡县,和对方椎髻箕坐了。
只要反对中原的统治的文化仍在,那么大明郡县安南,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水中捞月而已。
朱祁玉之所以提出这样‘日拱一卒’的战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永乐年间,英国公张辅第一次带兵郡县安南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时间,而后永乐六年起,大明便陷入了治安战的陷阱之中。
因为反对大明对安南统治的基础还在,大明在安南的统治并不顺利。
在军事上,大明驻安南大军,只能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哪里有火哪里扑,不断的平叛,这种平叛的军事行动,稳定了大明对安南统治的同时,反而助长了反对郡县安南的基本盘,也为后来的黎利造反,奠定了坚实有力的基础。
在政治上,大明在安南的统治,不得不和当地的世家妥协,比如将一些关键的官职、知府州县事让与当地世家,莫氏、黎氏、阮氏等等和大明的官吏互相通婚,形成了一种姻亲来稳定这些世家,防止世家们加入反对势力之中。
而安南世家们,往往是两头下注,谁当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做世袭罔替的世家,永远把持政治权力。
在经济上,大明的经济辐射范围,只能集中在河内、清化等少数大型城池,而在乡村,大明从未统治,这种没有根基的经济统治,让税赋、经贸等完全控制在安南地方宗族、缙绅手中。
在文化上,入安南的大明人,就需要椎髻箕坐,也就是髻如椎,坐如箕,而安南还有根深蒂固的本地士族,他们一面不断的讨好大明官吏,一面又制造风力,阻止大明对安南的王化。
这对大明在安南的统治极为不利,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反对大明统治的风力。
所以大明从未真正的王化安南,这才是宣德三年不得不退出安南的主要原因。
在明仁宗调走黄福之后,安南的大明官吏,选择了横征暴敛,未必不是看到了大明在安南的统治,摇摇欲坠,选择最后捞一笔的想法。
大明在退出安南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大明的迁都带来的政治军事中心的北移、大明水师的收缩下西洋活动趋于停滞、安南反对势力的不断扩张、大明在安南横征暴敛消耗了统治基础等等多方面的原因。
“于少保,其实维持一个低烈度的战争,并不需要多少粮饷,省钱的同时,还能磨砺大明水师、大明云贵黔两广等地的边军。”朱祁玉补充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这种日拱一卒的做法,有很多的优点,其中一个就是省钱。
于谦并不反对陛下的这个说法,三个月的快速作战和五年期的低烈度作战,在军备消耗上,并没有太多的差别。
“陛下,那安南的百姓呢?”于谦低声问道。
唯一承受苦难的将是安南的百姓,五年期的低烈度战争,和三个月的快速作战,安南百姓长期陷入兵祸的恐惧之中,如同进入了人间地狱一样。
朱祁玉立刻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不在乎。”
“臣仍然不认为这么做。”于谦依旧坚持的说道:“陛下,安南,不是倭国。”
“倭国可以这样做,是因为大明并不打算对倭国进行郡县化。”
“安南不能这样做,是因为大明对安南的战略是郡县化。”
“在本质上,这种低烈度的战争和永乐年间,大明在当地的平叛并无区别,反而会激起了当地百姓的强烈反对,最后才让黎利的势力越来越大,后来的横征暴敛,加剧了黎利的扩张。”
“大明在安南,也不是没有统治基础,如此日拱一卒,看似固若金汤,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于谦反对大明皇帝的日拱一卒的战略,是因为他认为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大明在安南仍有统治基础。
如果大明皇帝这么对付倭国,于谦不仅不反对,而且双手赞成,因为倭国在大明看来,就是贼,偷大明的礼仪的贼,事实上,倭国已经陷入了战乱的泥潭,而且会持续下去,不知何时终结。
可是大明完全没必要对安南如此,于谦很有信心,重新郡县安南之后,景泰年间的郡县安南,决计不会像永乐年间那般虎头蛇尾。
朱祁玉往前探了探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蒙古西征,在不花刺,强令城内所有居民不得携带任何东西出城,不出城者一概格杀;”
“在玉龙杰赤,蒙古士兵并将阿姆河水引入玉龙杰赤,城内外死亡超过120万人;”
“在呼罗珊,尽屠其民,焚毁所不能取携之物而去。”
“而那片领土,最终被尹尔汗国和察合台汗国等分,就结果来看,只要抱着留地不留人的想法,没有什么不能稳定统治的!”
于谦并没有任何退步,开口说道:“那今天的尹尔汗国在哪儿?察合台汗国亦一分为七。”
“尹尔汗国的建立者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亲弟弟旭烈兀,尹尔汗国在旭烈兀死后,立刻陷入了内战之中。”
“陛下,前车覆,后车戒。秦氏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然大汉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蒙哥、旭烈兀、忽必烈、阿里不哥,同父同母胞兄弟,唯有忽必烈止杀,而蒙哥、旭烈兀、阿里不哥,他们的国在哪里?”
“蒙哥、旭烈兀、阿里不哥的后人,今日都数典忘祖学起了沙里亚法啊!那些人是蒙古人过去征服的奴仆,现在蒙古人只能和奴仆同流合污,陛下。”
元朝、北元、北元汗廷、鞑靼可汗是一条清晰的没有争议的传承线,忽必烈建立的元朝,至今仍在,鞑靼可汗脱脱不花现在在天津卫的四夷馆,和琉球国王尚泰久为邻。
于谦站起身来,长揖在地,大声的说道:“陛下,蒙古西征,虽略有建树,可是大屠之后,军纪败坏,戎政乃是国之基石,基石不定,如沙上建塔!”
“陛下常言: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我大明健儿,赤胆忠心,如此旷日持久的征战,恐军纪废弛。”
“陛下常言:外战不可快,内战不可豫,交趾与大明同根同源,同文同种,乃是大明的四方之地,此战宜快不宜慢。”
“臣,恳请陛下三思。”
于谦这意思其实非常明确,陛下可以不在乎安南,难道陛下也不在意征战的大明军士吗?
这种长期的低烈度的战争,会滋生出许多陛下过去一直不愿意看到的事儿,烧杀抢掠,在军事行动中,会从个别现象扩散到全军,而军纪的建立可能需要数年之功,破坏军纪的可能仅仅是一件小事。
甚至会出现尾大不掉、养寇自重的可能。
大明对安南之战,和大明对瓦剌之战的区别,就是一个是内战,内战不可豫,不可以犹豫,不可以停滞,不可以慢,一定要快。一个是外战,而外战不能求快,不能贪功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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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在用陛下践行的军事战略和思想,来反驳陛下的日拱一卒,这么做,不仅不能郡县安南、长治久安,反而可能加深裂痕,最终分道扬镳。
于谦谈得不是修文以来远之道,而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一千五百万口的猪能杀得完,一千五百万口的人,却是杀不完的,但是一千五百万口的人会投降。
场面有些诡异的安静,兴安在一旁,听着这一顿吵架,心就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上。
陛下和于少保其实经常吵架,偶尔会因为一些事争执的面红耳赤,尤其是一些关于国家之制上面的讨论。
这种争论在兴安看来,其实不是什么坏事,陛下要是和于谦客客气气的,那才天塌地陷的大事!
陛下和宰执之间必然会有一些政见不合,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只要政见不合不会升级到君臣相隙的地步,就没什么。
吵吵闹闹一家人。
过往的争吵中,于谦从来没有长揖在地的劝谏,陛下和于谦从最开始搭档的时候,就有着高度的默契。
朱祁玉看着于谦,这就是于谦,以刚直着称,是地地道道的直臣。
一个得了会试状元以策语伤时,最终获得了第三甲九十三名的于谦;一个因为直言上谏,在地方巡查二十五年,回京直接给王振一记名为‘两袖清风’的大嘴巴子,铁骨铮铮的于谦。
兴安眼睛珠子一转,忽然开口说道:“要不下盘棋?臣去拿兵推棋盘。”
兴安发挥了他司礼监提督太监的本职工作,缓和君臣之间的矛盾。
他选择了直接打岔,这件事的争吵已经升级到了不同往常的地步,那么选择打岔,将这件事暂时搁置,让彼此冷静冷静,不失为一种办法。
很多的争吵最后升级为矛盾与冲突,都是话赶话,一句接着一句的吵,最后失去冷静。
下盘棋,无疑是个让彼此冷静一下的好办法。
“嗯。”朱祁玉让兴安去拿棋,才对于谦说道:“于少保先起来说话。”
于谦立刻就站了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陛下答应了下棋,等于答应了三思而后行。
如果陛下三思之后,仍然决定要日拱一卒的郡县安南,那于谦会坚定的执行这个命令,因为这是陛下的决定,但是于谦一定会费尽心力,防止事情滑落到不好的方向。
于谦说起了农庄法的一些趣事,让紧张的氛围得到了纾解。
兴安拿来的兵推棋盘,是【靖难之战】,就是燕王府和太子府朱允炆的靖难之战,这个棋盘有个好处,就是兴安不用放天灾,陛下手持太子府,于谦手持燕府也打不赢。
在这一幅兵推棋盘之中,陛下完全是靠实力获胜的!
朱祁玉和于谦开始对弈,一遍下棋,朱祁玉一边说道:“咱大明富硕啊,这兵推棋盘中,粮草并不会紧缺。”
于谦看着手中燕王府的兵力放弃了抵抗,陛下又不是刚愎自用的朱允炆,他在兵推棋盘上,就是发动料敌从先的被动,也赢不了。
他笑着回答道:“可不是嘛,当年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夏元吉造了三十万台武刚车供文皇帝驱使,那瓦剌人也好、鞑靼人也好,面对文皇帝,闻马蹄声退千里以避锋芒。”
“正统年间三征麓川,粮饷周转千里,大明军士也没饿肚子打仗。”
“可是也穷啊,朝廷没钱,每次征战,都是征调民夫民力,现在好了,大明富,朝廷也富。”
过去的大明富硕,百姓穷,朝廷也穷,现在大明也富硕,朝廷也富硕,百姓也称得上安居乐业。
那谁穷了?
朱祁玉连胜三把,每一次都是在不到一百八十个回合内获胜,他过足了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的棋瘾才说道:“果然,内战不可豫,当速胜。”
朱祁玉说的是靖难之战的内战,也说的是安南之战的内战,安南的交趾三司并没有罢撤编制,的确是内战。
这也是兴安取【靖难之战】的原因,内战打的越久,对大明越不利。
朱祁玉在正统十四年的奉天殿上睁开眼,在他的观念里,安南是个独立的国家。但当下的景泰九年六月,安南和后世的独立还是有巨大的差别。
就比如此时的安南,说的是汉话,用的是汉文,行制是大明制度,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高度依赖大明,属于大明四方之地的范围之内。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陛下英明。”
于谦离开了大驾玉辂,刚下车,就被兴安从身后追了上来。
“于少保,暂且留步。”兴安疾走了几步说道:“于少保,咱家就是个近侍,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可是看到陛下和于少保争辩,也是心惊胆战啊。”
于谦端着手低声问道:“陛下那边发火了吗?”
兴安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于少保走后,陛下反而笑了起来,对咱家说,咱大明以前是国富朝廷穷,现在是真不穷。”
“还是陛下英明啊。”于谦颇为感慨的说道。
陛下向来如此,广开言路,良言嘉纳,从来不会因为有人谏言忠言逆耳,而不让对方把话说完。
毫无疑问,在于谦看来,陛下是英明的。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朕不敢收的钱,坐寇也敢收!
大明大皇帝朱祁玉和执牛耳者于谦之间,关于速胜和日拱一卒这两种战法之间的争论,并不影响大明军事行动的推进,无数的军备如同流水一样向着广州府和镇南关而来。
而朱祁玉在南塘别苑,珠江河岸以北的地方,停下不再前行。
朱祁玉在九江府的驻跸之地是九江府之外的甘棠别苑,而在南衙的驻跸是南湖别苑,在徐州是云龙山别苑,在府州、漳州也是住在云麓仙居,在松江府的驻跸之地也在松江府城之外。
这种驻跸方式,一方面是因为皇帝有锦衣卫三千扈从南下,驻跸在城中着实不方便与民不便;二来是因为安全,毕竟在城外防守森严的别苑行宫,总是要比城里安全一些;三来则是宜居,住得舒服。
六月的天,城里已经酷热无比,可是白云山山脚下依旧是四季如春般的清爽。
朱祁玉尚节俭,他已经尽力的在减自己的尾巴了,可是伺候他的人,依旧数百人之多,这么多人伺候,朱祁玉住在城外,不会有任何的不便,不便的是别人。
比如两广总督陈汝言、定西候蒋琬、广州府知府邵光等一众文臣武将,就从城内赶到了白云山下的南塘别苑。
南塘别苑的位置,是日后大明广州府匠城的核心,眼下广州府匠城并没有开始营建,因为匠城存在的根基是工匠,而工匠又对生产资料也就是工厂有极强的依赖性,所以在广州各大官厂营建之后,才会营建匠城。
这是长期投资。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在南塘别苑的御书房议事厅,见到了大明皇帝。
“免礼,入座吧。”朱祁玉随意的伸了伸手,示意众多爱卿平身。
他从左向旁边看去,分别是宁阳侯陈懋、文安侯于谦、魏国公徐承宗、黔国公云南都督同知沐璘、英国公张懋、定西候蒋琬、指挥同知朱仪等,而右边则是两广总督陈汝言、云贵巡抚姚夔等一干文臣。
朱祁玉是第一次见到沐璘,值得注意的是,沐璘本人并不承认他有黔国公爵位。
当初黔国公沐斌薨逝的时候,沐斌的儿子沐琮只有一岁,朝廷就让沐璘代镇云南。
沐璘当时接旨的时候,接受了云南都督同知的职位,因为麓川反复,云南需要一个年富力强的都督同知,但是沐璘并没有接受黔国公的爵位,而是将黔国公的爵位留给了年幼的沐琮,等到沐琮成丁后,接受黔国公爵位。
沐璘之所以不肯接受黔国公爵位,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世爵要继承,虽然只是伯爵,但是那是他父亲传下来的爵位。
自己的爵位虽然只是个世袭伯爵,虽然不如抢来的公爵,但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拿着问心无愧。
这给大明朝廷在云贵川黔的改土归流起到了示范作用,这也是云南地面上,第一次出现了黔国公和云南都督同知分开的情况。
用江西方伯姚龙堂兄、领礼部右侍郎、巡抚贵州、主持云贵改土归流和官吏升降的姚夔的话说,就是沐璘此举,云南边军再不是沐王府私军。
“蛇首楼船十丈长,船头绕鼓乐笙黄。篙师百橹齐摇去,阿瓦城池水似汤。沐璘不仅通经义能词章,还威名闻麓川,乃大明幸事。”朱祁玉毫不吝啬的夸奖了一句。
沐璘有些惊讶,还是旁边人推了推他,他才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谢陛下谬赞!”
沐璘当然惊讶,他这首诗也不是什么传世名作,除非陛下刻意了解,否则绝无可能知道。
所以说,陛下还是很在意他。
朱祁玉念的诗词是沐璘写的。
沐璘的性子有点像三皇子他外公唐兴,喜欢冒险,不喜欢拘束,朱祁玉念的诗,是沐璘年轻的时候,前往缅甸阿瓦城时候写的。
缅甸这地方,除了自然条件恶劣,当地的治安也是非常的差,当地部族冲突频繁,前往缅甸做生意的商贾,都是悍勇之人。
只不过和唐兴不同的是,自从担任了云南的都督同知之后,沐璘的冒险事业就陷入了停滞的状态。
国事耽误了他的冒险。
“定西候,身体好些了吗?”朱祁玉又看着蒋琬笑着问道。
蒋琬立刻高声说道:“好的很!一顿饭能吃两斤牛肉!上阵杀敌,不成问题!”
蒋琬在徐州城头打开了城门,放武清侯石亨、总督军务于谦入城,自己也身中数创,差点毙命,现在已经全然恢复。
朱祁玉自然是在寒暄,表明自己对对方并不是一无所知。
云贵、两广的头头脑脑,齐聚南塘别苑自然有正事要商议,那就是商议郡县安南,以及郡县安南之后的若干处置。
朱祁玉和文臣武将寒暄之后,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说道:“丑话先说在前面,十七禁五十四斩高悬,切莫骄纵,任何见死不救、上阵掣肘、故意拖延,在朕这里,就只有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律如铁,不听约束斩无赦。”
诸多将领立刻大声的说道:“谨遵陛下教诲!”
他南下至广州,就是为了郡县安南,防止大明军互相掣肘,导致战败。
当初大明从安南撤离的时候,王通看着柳升战死,见死不救,就是最典型的因为私怨导致大明战败。
他这战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广州府看着诸多将领,谁要是因为私下恩怨耽误了国事,他只能公事公办,军法无情。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诸位,郡县安南,涉及大明国策根本,兹事体大,国之所托,就拜托诸位了。”
朱祁玉环视一圈,大声的说道:“明军威武!”
诸将立刻站起身来,齐刷刷的呼喝道:“陛下威武!”
“你们商议吧。”朱祁玉挥了挥手,离开了议事厅。
一如既往,他不参与战略制定的商议会议,在大明过往的所有战役里,朱祁玉就只有参与,没有指挥。
他对自己的战技术和军事天赋,心里有数,虽然他很想过把手瘾,但是那都是大明将士,他选择在兵推棋盘上过瘾。
只是让朱祁玉意外的是,第一天的商议,大多数的文臣武将,都同意日拱一卒的战略,而非于谦的速胜论。
但是宁阳侯陈懋和文安侯于谦都认为应当速胜,作为征夷将军和总督军务,这两个人的权重,让战前会议形成了速胜的结论。
新生代将领和老将们有了认知上的差别,在于谦和陈懋二人看来,安南就是大明的疆域范围,在自家打仗,速胜之后安土牧民方为良策,而在新生代将领看来,安南是反反复复,应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宁阳侯,朕和于少保商议过此事,当时于少保劝过朕,还是速胜稳妥些。”朱祁玉并没有犹豫,而是做了批复和决定。
“如果速胜之后,发现这千五百万口,仍然和永乐年间一样助纣为孽,那咱们就退出来,再进行低烈度战争的日拱一卒,大明底子厚,耗得起。”朱祁玉又补充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速胜之后,安南仍有复叛,而且很多,甚至形成了像是黎利那般的势力,那就不能怪大明无情了。
当大皇帝第一次和你谈的时候,是条件最好的。第二次谈的时候,条件是可以勉强接受的,但是绝对不会有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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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于谦和陈懋这些永乐年间的过来人,仍然认为大明在安南有统治基础,那就速胜试试,按照预期就三个月左右。
如果打下来却无法安土牧民,仍有不臣之心,那日拱一卒拿出来,也可以继续用。
“陛下英明。”陈懋无奈的说道:“陛下啊,臣已经年过古稀,有些话还是要说,边军不比京军,边军求战和京军求战又有不同。”
陈懋和杨洪、于谦不同,陈懋是地道的边军出身,他很了解边军。
“但讲无妨。”朱祁玉笑着说道。
陈懋颇为恳切的说道:“两宋交际之时,北宋最能打的就是和西夏人整日交锋的西军,可是这西军尾大不掉,听调不听宣,金人南下,西军军头意见不一,除了种师道无一勤王。”
“这边军若是用日拱一卒的法子去打,打着打着,就成了养寇自重的军头了。”
“臣和于少保都认为当速胜,臣则是顾虑养虎为患、养寇自重。”
转饷半天下、一隅沸社稷的三征麓川,打了十几年,耗费粮饷不知几何,最后的结果就是王骥成为了‘三崇建国鸡足佑民皇帝’,这位兵部尚书、靖远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有尊号的土皇帝。
若是时间拉长到明末,李成梁这个辽东的土皇帝、关宁铁骑坐看洪台吉入喜峰口大掠京畿、松锦之战关宁军出工不出力,每年花掉了朝廷六百六十万饷银的关宁军,也是养寇自重的典型。
陈懋和于谦的侧重点不同,陈懋的侧重点是养寇自重,于谦的侧重点是国家之制。
定下战略之前吵翻天也是可以,定下战略就坚决执行,这是朱祁玉一贯的风格,既然定下了速胜,那就按着速胜的打法来便是。
“宁阳侯听说过坐寇吗?”朱祁玉收起了战前会议的决策递给了兴安,对着陈懋问道。
陈懋满脸疑惑的说道:“臣听说过虏寇、听说过倭寇,并未听闻何为坐寇。”
朱祁玉也是摇头说道:“朕也是第一次听闻,要不说这天下势要豪右,总是给朕整出一些花活来,走去看看热闹。”
“兴安,你去叫上于少保、陈汝言和广州知府邵光。”
朱祁玉的车驾出发了,看热闹是朱祁玉南巡路上的一个重要活动。
大明缇骑们一直在走访,尤其是广州府水夫。
这顺藤摸瓜,居然摸出了连见多识广的陈懋都没听说过的坐寇。
朱祁玉的车驾缓缓的驶入了广州府内,在洪武元年,广州府只有八道城门,九十年过去了,广州府已经变成了十六座城门,原来的广州府城慢慢的变成了内城。
仅仅在府城,内外加起来就超过了百万之众。
朱祁玉从大北门入城,过镇海楼、军器监炮药局、狮子桥来到了广东布政司门前的正南街,这正南街西侧属越秀,东侧属番禺。
朱祁玉的车驾就来到了正南街西侧的百寿坊,百寿坊是正统年间,为了旌表翰林院翰林郎孔任妻刘氏节孝敕建,因为前后正间坊心沿浮凋百个书体不同的“寿”字而得名。
该坊是四柱三间五楼歇山顶牌坊,为全青石结构。
“那就是坐寇。”朱祁玉打开了车窗看着窗外。
大明的坊郭,都是有坊墙的,在坊墙的角落设有谯楼,这是更夫、火夫所在的地方。
而坊内每条街都有巡铺,每一个铺面,都是十抽一派劳役负责坊内安保,抓个飞贼、配合衙门缉拿要犯等等。
随着城里的衙役逐渐增多,这巡铺逐渐荒废,这巡役慢慢名存实亡,就被流寇盗贼所霸占。
车驾稳稳当当的停着,朱祁玉看着窗外说道:“坐寇,和坐商一样,都是有自己固定地点营生,城里这些坐寇们,霸占了这些巡铺之后,就开始以巡铺的名义收钱了。”
“你们看水夫拉水至此,是直接交给巡铺里的坐寇,坊内百姓喝水,都得问他们买。”
“那些粪霸们要进坊挑粪,也要跟他们买,交份子钱。”
“走街串巷的货郎,要入坊叫卖,也得给他们这些坐寇交钱,不交钱不准入坊。”
“谁家房子塌了,那就不得了了。”
“哪怕是这房子塌了的主人,绕开了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把土石木方拉到了坊门前,也是进不去,反而会被截下,报给他们的东家。”
“东家就找上门去,这屋主只能低价卖了地契,另寻他处。”
“这还不算完。”
陈懋、于谦、陈汝言、邵光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坊墙下的小小巡铺,若非陛下说起,他们还真的不知道这小小的巡铺,还是这么大的买卖!
朱祁玉厉声说道:“他们还收钱,按坊内间架算钱,朕都不敢收的屋税号银,他们居然敢收!”
“百姓不肯交钱?这些坐寇霸着水井、水车,不交钱就不给薪、水,这百姓就只能乖乖给坐寇交钱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强龙硬压地头蛇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很少加税。
因为他知道,擅长转移支付的势要豪右们,总是能把所有的加税,摊派到百姓的头上。
大明朝廷依靠市舶司抽分、官铺、官厂等,已经变得富裕了起来。
大明并没有坊郭户的十等分,乡村户五等分,没有这种户籍制度,就没法收屋税号银,但是坐寇们,替大明把这个税给收了。
而且是按照间架去收钱,每年一次,比大明的春夏两赋还要严格,每年那么多府州县报灾逋蠲免,但是你城里的老百姓,只要没给坐寇交钱,不给你柴、不给你水,你怎么生活?
“他们收这个钱的名目是什么?难道就是仗着自己人多不成?”于谦看着那帮极其嚣张的坐寇。
于谦巡抚地方二十五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大明武装抗税比较普遍,每年征收春秋二赋的时候,都是一个比较困难的事儿,直到大明恢复了基层建设,有了农庄法,才算是缓解了户吏与农户的矛盾。
这帮坐寇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收钱,就不怕被打吗?
话说得好,总得巧立名目,才能收到钱不是?
兴安对这件事知之甚详,陛下要看什么热闹,也不是头脑一热就去看的,也是通知了内署,缇骑前来清查隐患,详细布置,他低声说道:“于少保,这帮坐寇打的旗号是朝廷要修缮城墙、坊墙、寺庙、书斋等等。”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由头,但是就广州府的计省审计可以看出,这些支出都是从留存税赋中去支出,所以这些屋税号银,都是被坐寇给强行收走了,并没有到朝廷来。
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这也算是大明朝的惯例了,好处他们捞了,骂名皇帝和朝廷一起担着。
陈懋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就没人管管吗?”
“这就得问广州府知府邵光了。”朱祁玉瞥了一眼已经满头是汗,偶尔抽搐的抖动一下的邵光了。
邵光听闻谈到了自己,勐地打了个激灵,勐地跪下说道:“臣…无能啊,臣知道一些,就正如之前上奏水夫之事,可…可可…可臣治不了他们啊。”
邵光说话已经开始哆嗦了。
“你要是护着他们这些坐寇,现在你已经人头落地了。”朱祁玉平静的说道:“平身吧,等到郡县安南之后,你就去翰林院做个文林郎吧,你文章写的还是蛮好的。”
“要是不甘心,就去交趾做个知府事,好好锻炼一下。”
邵光没有知情不报,朱祁玉之前就收到过邵光上报水夫之事,他不是对这种现象不了解,可是他没办法,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没能力处理这些问题。
“谢陛下。”邵光这才站了起来,满是汗颜的说道。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期许,实在是罪该万死。
朱祁玉看着那巡铺说道:“缇骑走访,广州府内外城,七十二坊郭,近百万之众,巡铺坐寇直接点变线、线变面、面成片,覆盖了整个广州府城。”
“百姓们怨声载道,但是又无可奈何,因为这些巡铺的寇首们,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什么叫手眼通天?”
“哪个百姓不服气,要去衙门里告状,得找诉棍写状纸吧,诉棍就去通知这些个巡铺的坐寇来拿人。”
“即便是碰到了有良心的状师,写了状纸,还没进衙门呢,就被衙役们举着一块写着回避二字的牌子,给撵了出来。”
“无论哪个坊的听到了消息,就来衙门领人,回去轻则一顿毒打,重则联系城中帮派,打断条腿,给告状的人,涨涨教训。”
“要是还闹腾,手脚一绑,嘴里塞一块破抹布,脚上绑块石头,直接扔河里,死无对证。”
“老百姓他怕啊!他小门小院,哪里斗得过这帮狠茬子呢?”
“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头顶上的这片天,不是朕,不是大明朝廷,而是这帮无法无天的坐寇!”
每到一地,缇骑们就会四散而出,主动搜集消息,尤其是事涉民生之事,这么普遍存在的犯罪行为,看一看,听一听,问一问,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好大的狗胆!”于谦厉声说道。
于谦陪着陛下从北京到济南府、徐州府、南衙、杭州府、松江府、九江府、福州府、泉州府等地,这么长的路走过来,于谦就没有见过如此嚣张的坐寇!
“谁给他们的胆子?是两广总督陈汝言?还是广州府知府邵光?”朱祁玉看着窗外摇头说道:“都不是啊,就是陈爱卿和邵光为官一方,也要看人脸色做事啊。”
“内城是南海梁氏的地盘,外城是新会陈氏地盘,这城郭草市则是溪乡潘氏和番禺卢氏。”
“景泰五年的那个进士陈献章,陈白沙就是出自新会陈氏。不过是旁系中的旁系,直到陈白沙考中了举人,才进了族谱,等到考中了进士,那直接就进了大宗。”
“广州府的衙役就超过了两千人,府堂、经历司、照摩司、司狱司;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典史、经承、胥吏、书吏、书办;库、仓、宣课司、税科司大使、检校,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这四大家的人。”
“邵光这做什么,都被人看在眼里。”
广州府几乎所有的事务官,都被这四大家所掌控,那么作为知府,邵光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而且缺少基层斗争经验的邵光,面对这种情况,只能上书诉苦了。
若是邵光选择同流合污,等待邵光的就是铡刀,朱祁玉可以容忍一定程度因为经验不足的无能,但是绝对不允许看似无可奈何的藏污纳垢。
“下车。”朱祁玉下了车驾,看着那坊门就走了过去。
“企喺度!”
一个带着些许嘶哑、痞里痞气、浓重口音的声音在朱祁玉的身侧响起,他们一行人被拦下了。
朱祁玉乐了。
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小事,正统十四年冬,那时候瓦剌刚从京师败退,正在‘秘密’谋划攻打宣府,践行成吉思汗的路线,先拿宣府再进攻京畿。
英国公张辅在迤北战亡,年仅九岁的张懋刚刚当上英国公,英国公府事都被张辅两个弟弟张輗、张軏兄弟俩掌管。
朱祁玉在京师正准备推行官邸法,他去到了大小时雍坊考察官邸,就看到了英国公府的管家在招揽家人奴仆,他去考察地皮,结果就被管家给拦住了。
现如今,张輗、张軏两兄弟的坟头上的草,都已经两丈高了。
对于年仅九岁的张懋而言,他的父亲在迤北战亡,两个叔叔欺负哥哥有残疾,就鸠占鹊巢,张懋从来没去叔叔的坟头上上过坟,无人打理,坟头的草自然长得高了。
“何事?”朱祁玉笑着问道。
有些人无法无天的时间长了,就失去了察言观色的本能。
在这人潮汹涌的正南街,朱祁玉身边十步之内,除了兴安、于谦旁无一人。
这阵仗,这坐寇也敢拦?
卢忠的绣春刀弹出了两指宽,但凡是这个坐寇伸出一根手指头,都得给他剁了。
字正腔圆的京师口音,纡青佩紫的贵人、还有大队的‘护院’,这种纨绔一看就不好惹才对。
可是偏偏,朱祁玉就被拦下了。
“得交钱!一人两文!”这坐寇显然也不是特别蠢,尤其是最近南塘来了天大的人物,四处都是传消息让所有人都低调些。
“我要是不交呢?”朱祁玉的嘴角牵出点笑容,十分平静的问道。
这名孔武有力、一身腱子肉还纹着一条大花臂的坐寇看到这个笑容,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酷热的天气里,他勐地打了个寒颤。
这人不好惹。
这坐寇让开了路,却只感觉自己有些怂,便虚张声势的大声的说道:“这是规矩,要是坏了规矩!你今天进去了,待会儿可不好出来!”
朱祁玉一愣,这坐寇居然跟他谈规矩,他继续问道:“规矩?谁的规矩?”
“四爷的规矩!”这坐寇大声的说道。
朱祁玉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满意的说道:“哦,四爷的规矩啊,我今天就不给钱进去了,坏了规矩了,你也看到咱这阵仗了,四爷不来,今天怕是收不了场咧。”
“你是来踢场的是吧!”这坐寇又退了几步,面色凝重的问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里是四爷的地盘,这么硬闯,就不能怪我们不讲规矩了!”
“算你识相,咱就是来砸场子的。”朱祁玉跨过了栅栏,走进了坊内。
坊内倒是很干净,没有什么恶臭的味道,朱祁玉一路走一路看,倒是新奇。
两个僧人就走上街头,敲击铁牌子和木鱼,哒哒的声音并不刺耳,他俩沿街循门报时辰,顺便化缘;
茶馆伙计忙着煎煮茶汤,吆喝着忙里忙外,身姿灵活闪转腾挪不让茶汤撒溅,茶香四溢;
茶楼里的说书人拍着惊堂木讲着离奇的故事,故事曲折动人,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就是讲到兴头,突然一个且听下回分解,就引起一片片的嘘声;
而这酒楼柜坊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酒楼前总是有几个酒鬼,兜里没钱、店家又不肯赊给他们,他们便赖着不起,店家打一杯浊酒,让这酒虫喝了赶紧滚蛋。
朱祁玉见到了市井生活,满是烟火气。
大明的的北方和南方不同,大明的北方宵禁、坊禁执行严苛,而广州府也有宵禁坊禁、却没那么严格,这坊市的门前还有早市和晚市,显得极其热闹。
沿街的热闹,不沿街的小巷子里,却安静许多,但是总有撑杆上挂着个红布的二楼窗格打开,一阵阵的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习俗?”朱祁玉指着那撑杆上的红方巾问道。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探出了头,看到了朱祁玉,满是惊喜的说道:“靓仔到咩甘,嚟我屋企玩啊!”
“什么意思?”朱祁玉满头雾水的看向了陈汝言。
陈汝言一时哑然,低声说道:“就是,就是私窠子。”
朱祁玉了然,私窠子意思是个人娼妓,这女子长相还算不错,怪不得很多人来到广州府,都会在一声声的靓仔中,渐渐迷失自我。
朱祁玉没理会她,向前走去。
“叼毛!”这私窠子看到这客人看到了她的身段和样貌仍然不为所动,就立刻变了脸。
朱祁玉这句自然是听懂了,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继续向前走去。
“皇爷爷。”卢忠眉头紧皱的看着楼上的私窠子询问陛下该如何处置。
朱祁玉摇了摇头说道:“不知者无罪,走吧。”
骂皇帝是非刑之正,如何处置全看皇帝自己的意思,朱祁玉选择了不追究,没必要为难这么一个敞开腿讨生活的女子。
私窠子是贱籍,也是苦难的人。
朱祁玉逛完了整个百寿坊,才走到了坊门的方向,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咱们有多少人?”朱祁玉侧着头问卢忠,整个百寿坊,有多少缇骑。
卢忠俯首说道:“两千,长短兵、有铳有炮有楯车。”
卢忠作为陛下的刀要确保陛下的安全,哪怕是在城里,哪怕是在坊里,既然陛下来了,他就要保证陛下的安全,他是奔着今天打出广州府做的战备。
“还有炮?没必要吧!”朱祁玉看着缇骑们着甲推着楯车,楯车上架着大将军炮,放着虎蹲炮,他们每个人背着一窝蜂,挎着燧发长短铳。
这火力,跑到升龙城抓黎宜民都够了。
缇骑都是优中选优的职业军人,尤其是护卫朱祁玉这三千缇骑,他们很多人都是出身墩台远侯。
陛下对墩台远侯颇为优待,陛下在京师的御书房里还挂着一副《墩台远侯出征图》,那些夜不收年轻的面孔,挂着纯洁的笑容,互相碰拳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卢忠连连摇头说道:“不多不多,这还是略有些仓促,原想把黑龙炮拉来,才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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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敌从宽这件事,朱祁玉才是万恶之源,他倒是没有多说什么,问道:“那个四爷到了没?”
“到了。”卢忠赶忙回答道。
四爷已经到了坊门口,但是坊门被缇骑给关上了,正在门前叫嚣。
朱祁玉走上了坊墙,就听到了楼下的叫喊声,那个之前阻拦众人的坐寇,大声的喊着:“强龙不压地头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既然来我家砸场子,报上名号来!”
朱祁玉站在坊楼上,笑着喊道:“咱就是要强龙硬压地头蛇!你这点人不够看啊,再叫点人来!”
朱祁玉一挥手,坊墙上的缇骑们,将手中的燧发火铳,对准了城墙下的众人。
“认识爷手里这家伙什儿吗!”朱祁玉大声的喊道。
第七百六十七章 天底下第一号恶人
如果用黑、灰、白来形容大明朝的利益属性,坐寇的利益属性其实是接近于灰的黑和接近于黑的灰,这就是属性模湖带来的处置困难。
黑应当是严厉禁止的,灰色应当是劝谕引导的,白色大部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有些地方,即便是白色的,也应该是明令禁止的。
比如大明京营的调动。
大明京营超过百人的调动都需要上报给兵部,兵部核准之后还要递给皇帝去朱批,才能调动。
比如宣府到京师的某个路段有了流寇,这个时候京营负责前往剿匪,需要调动一百零三人,京营总兵官武清侯石亨觉得上报兵部层层批复太麻烦,就批了两张条子,一张九十九人,一张四人。
这一百零三人真的去剿匪了。
结果被缇骑、御史们发现了,自然要弹劾石亨,石亨会面临怎么样的惩罚?
最少也是调到个清闲的衙门,从此以后不视事,甚至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要知道兴文匽武的风气是朱祁玉强压着,清流言官整天拿着放大镜在武将身上找问题,这要是被逮到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石亨明明是按照大明朝廷的规矩办事,为何还要面临如此责罚?
这就是利益属性为白,石亨做的明明合规合法,超过百人要被处罚,那两张条子都没超过百人,却仍然需要面临责罚,完全是因为京营的特殊性。
在边军有很多军将都用这种方法吃空饷、喝兵血、派私役,这种胡乱批条子也是大明军卫法在洪武年间就开始败坏的原因。
合理合规,但用公器谋求私利。
面前这帮坐寇要是真的提着刀四处打家劫舍,他们的脑袋早就被砍了,也等不到现在。
他们随时可能从灰产成为黑产,也随时可能由黑产转移为灰产,这种不定的状态,也是他们利益的源头,更是难以处置的原因之一。
朱祁玉亲自下场,就是为了故意把对方灰色属性彻底变成黑色,故意制造刺王杀驾的局面。
他就是来碰瓷的!
当缇骑们的火铳对准了这帮坐寇的时候,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
“哪个是四爷,上前来,大声说话。”朱祁玉站在凭栏前,大声的喊道。
四爷,原名卢敬亭,乃是四大家卢氏的旁系,现在在广州府知府衙门当师爷,不是左贰官,但是却是皂吏里的头儿,事务官的负责人。
这师爷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都是飞过海的,地位根深蒂固。
怎么叫做飞过海?
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是使了大钱,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官做,这谓之飞过海。
就别看这飞过海,那不是谁想飞就能飞的,那是得有路子,才能飞。
此时的卢敬亭焉能不知道自己的踢到了钢板上?
卢敬亭看着城门楼子上的男子,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再看看那些壮汉带的燧发火铳,内心的一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在大明朝能有这么多燧发火铳的,只有一个人。
叫阵的人,是最近南塘别苑来的天大的贵人,来广州府主持郡县安南的大明皇帝陛下!
他刚想转身逃跑,身后一堆长枪短炮堵住了他们的退路,大明两广、云贵总兵官们正在广州府开战前会议。
听说陛下被堵在了百寿坊,两广总兵官、定西候蒋琬的魂都被吓飞了,带着人就赶了过来。
“四爷,往哪里跑呢。”朱祁玉看着合围的兵力到了,笑着问了一句。
卢敬亭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磕头咳得砰砰响,他大声的喊道:“皇爷爷饶命啊!皇爷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皇爷爷恕罪啊!”
朱祁玉是个俗人,他就乐意看着这帮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伙,眼下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恶人要有恶人磨,朱祁玉就是天底下第一号恶人。
兴安不知道从哪里搬了几张凳子,几位明公就坐在了坊楼上。
朱祁玉对着四爷喊道:“咱就来广州府体察民情,切实感受到了广州府四大家的热情啊,一来,就把咱给围到了这里,好嘛,还不让咱走。”
“那咱就不走了,正好走累了,歇歇脚。”
“饮茶先了。”
“卢忠,你带着人,把梁陈潘卢给抄了去,朕就在这等着。”
卢忠早就准备好了,来到百寿坊的只有两千人,剩下的一千缇骑,都在准备着抄家,他大声的喊道:“臣领旨。”
抄家,卢忠的老手艺了,别的卢忠不敢说,抄家他绝对能抄的明明白白的。
朱祁玉有很严重的双标,那私窠子当着他的面骂他叼毛,他一句不知者无罪轻轻揭过,不做追究;这四家大善人们,反而是连面都没见,就被抄了家。
这难道不适用于不知者无罪吗?
这哪里说理去?
没等多久,梁陈潘卢的家主,都被押到了朱祁玉的面前,整整齐齐的跪在朱祁玉十步之外。
“是不是心里满是委屈啊?”朱祁玉放下了棋子,看着跪下的四个人平静的问道。
到底都是遮奢豪户出身,这场面依旧不露怯,梁家的家主大声的喊道:“是!”
“陛下乃是天子,陛下为君,我等为臣子,陛下要生杀取夺,我等臣子只能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但是就这么杀了我们,抄了我们的家,我等不服!”
朱祁玉嗤笑一声,厉声说道:“好一个不服!”
“当年瓦剌的也先在京师之战后不服,非要在宣府跟朕碰一碰!他那会儿再往前走几步,眼下也先就不是窝在撒马尔罕了,早就被筑到了西直门外的大路上,供万人践踏!”
“当年朕要收复失地,在河套占山为王的渠家人不服,勾结瓦剌,炸了东胜卫的火药库,朕把他的祖宅给他点了,把三兄弟送进了解刳院,把他家人通通送到了永宁寺!”
“朕要推行考成法,天下不服,要罪朕,孙继宗、王骥、王通等人齐聚南衙,撺掇着三王造反,好呀,朕把他们砍在了天地坛下,祭了祖宗。”
“你不服,你老几啊,你不服?”
“兴安,拿过来。”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不服的人海了去了,有本事就造反啊,连造反的胆子都没有,还说什么不服气。
于谦和陈懋对视了一眼,瓦剌西进之后,陛下很少提及也先、瓦剌人,但今天,于谦和陈懋,听到了,也感受到陛下对瓦剌人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兴安拿过来了数百封卷宗放在了桌上,朱祁玉打开了一份,大声的说道:“景泰元年春,潘氏强占袭庆坊三十亩地建酒楼一座,杀二十三人,砌骨筑基,人证书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眼下缇骑在挖尸骸了。”
“景泰元年四月,卢氏子遗忠,手持凶器带护院十三人当街杀人,事后却以口角失手杀人为由,改流放,找人顶替,改名遗孝,人已经抓到了。”
“景泰二年七月,潘氏勾结流匪,截杀了不守规矩的商贾,正兴镖局总镖头、镖师五十余人、十三名行商死,路人闻讯无不胆颤,尸骨已经起出,几位爷?去看看?”
朱祁玉面前的卷宗超过了百份,都是这四大家干的好事,全城的坐寇,都是卢家养的家奴而已。
他点着桌子上的卷宗厉声喝道:“这还是能查到的,那些沉江的、死无对证的,不知凡几,你自己知道你们这四大家这些年造了多少孽吗?数的过来的吗!”
“你不服?你问过这些冤魂服不服了吗?”
“你们以为找点经纪买办代为处理,朕就找不到你们头上了吗?”
“你们是人,是大明的百姓,是朕的臣子,这些、这些、这些,都不是人,不是大明的百姓,不是朕的臣子是吧!”
“说话!”
四大家主趴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他们还以为陛下要以冲撞圣驾来办他们,这次知道,陛下早就把他们的那些烂事扒了个底朝天。
“不是挺能说的吗?说话。”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四个家主,追问了一句。
“臣等该死!”几个家主零零散散的喊着。
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大抵都能捞了个举人,这举人指定不是考来的,毕竟费亦应这类弃儒从商,又弃商入仕的人真的不多。
“觉得朕刻薄寡恩是吧。”朱祁玉缓了口气,冷冰冰的说道:“你信不信朕把你们的罪行登到邸报上,下旨让天下人骂你们四家?”
“不多,翰林院的翰林们,一人写一首诗,体裁不限、格律不限,写不出来就写千字文,反正朕也不看,只要骂的痛快就是。”
“把这骂诗、千字文精挑细选,就取名叫《名教罪人诗》,让三经厂刊印天下,石刻之后,填满你家祠堂!”
“让你们家丑事天下闻,骂名永流传!”
“你们选吧。”
于谦勐地打了个寒颤,陛下平日里把人送进解刳院已经足够让人胆寒了,他还以为这就是陛下的顶格处理,现在于谦才发现,他小瞧了陛下的刻薄寡恩,陛下这也太损了。
名教罪人,这杀了人还要诛心啊。
“谢陛下不辱隆恩。”四个家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终于认清楚了现实,落到眼下这位皇爷爷的手里,能稳稳妥妥的、没什么幺蛾子的去死,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朱祁玉搞这出儿,也不是他突发奇想。
雍正四年,年羹尧失宠被赐死,钱名世作为旧朝老臣多少有点不服气,就上书给年羹尧求情,这就戳到了雍正的肺管子,钱名世被雍正革除功名,发回原籍。
这钱名世离京的时候,雍正亲自写下了《名教罪人》刻成了匾额,让钱名世挂在家门,还让地方官员每日检查。
这还不算完,雍正又命令三百八十五名翰林写诗,骂钱名世,写不出诗就写千字文,最后精挑细选,凋版印刷《名教罪人诗》,最后刻成了石刻,填满了钱名世的宗祠。
自此之后,江左文人无钱氏。
雍正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康熙年间的重重乱象,对于文官而言,杀头是不管用的。
如果你杀头,文臣会高呼杀身成仁、谢主隆恩;如果抄家,文臣会疾呼与民争利、舍生取义;如果是革职,文臣会笑言远离桉牍劳形、寄情山水之间。
杀头对付不了文官,反而助长其气焰。
康熙年间,康熙曾经三次言开海,设立松江市舶司事,结果次次都被阻挠,反而接连损失了三个心腹,钱名世就是第三次阻挠康熙开海的人。
怎么对付文官?
彻底搞臭他。
朱祁玉收起了气势,挥了挥手,让卢忠把人带下去查补,这四个家主,最后都是要进解刳院的,至于其他从犯,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朱祁玉还要在广州府待一段时间,这个桉子自然可以办妥。
朱祁玉坐着车驾,缓缓离开的百寿坊,这场堵门的闹剧渐渐接近了尾声。
陈汝言和于谦等一干臣子,坐在一辆车上,返回南塘。
“于少保劝上仁恕之事,看起来进展甚微。”陈汝言忧心忡忡的说道,他担心名教罪人这法子,实在是太损了。
陈汝言和于谦是老熟人了,当初陈汝言可是于谦手中接过了兵部尚书,虽然没干好,但最后还是给兵部找了个江渊做尚书,也不算所托非人。
陛下的日拱一卒战略和今日这名教罪人,这仁恕没劝多少,反而越劝越回去了。
于谦不是很介意的说道:“名教罪人这法子,大抵也算是罪有应得吧,能把陛下逼到动用名教罪人的地步,这还有一丝恭顺之心吗?还有一点人臣之礼吗?”
“这得告诉胡尚书,让胡尚书把这个法子完善下,胡尚书是太子少师,皇嗣们应该学学这等手段。”
“于少保不担心吗?”陈汝言低声问道。
于谦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我是武勋世侯,我又不是文臣,名教罪人又用不到我身上,我自然不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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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陈汝言目瞪口呆的说道。
的确,于谦现在是武勋世侯,名教罪人是对付文臣的法子,再对付也对付不到于少保的头上。
一个缇骑打马来到车驾旁侧,大声的说道:“于少保,出事了。”
“莫慌,何事?”于谦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问道。
缇骑俯首说道:“有人狗急跳墙,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陛下让五百缇骑保护于少保。”
于谦面色瞬间就变了,急切的说道:“湖涂!你们来我这,陛下那边怎么办!”
缇骑赶忙说道:“陛下那边还有两千缇骑。”
“那就好。”于谦这才松了口气,这两千缇骑的火力和兵员素质,打穿广州府护送陛下上船回京,绝对是没有任何问题。
第七百六十八章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卢忠作为缇骑,特务头子,自然是对这次势要豪右的狗急跳墙,有一定的预期,陛下能派出人去保护于谦,证明问题不大。
事实也是如此。
大明对岭南四大家的抄家速度极快,群龙无首,老巢都被一窝端了,一些个不知天命,认不清楚形势的人,选择破釜沉舟,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一头撞在了铁板上。
这几日广州府的天气不大好,阴雨绵绵,而缇骑们自然不会因为下雨停止办桉,十多日时间,一到夜里,广州府的街道上,都是马蹄阵阵,一般都是桉情有了新的进展,又有了新的桉犯落网。
在天气放晴之后,马蹄声消失不见,广州府的百姓忽然发现,广州府内外正在拆除坊墙,这引得百姓们啧啧称奇。
这自然是来自陛下的决定。
景泰九年六月末,大明皇帝的圣旨:
下令广州府拆除坊墙,仅仅留下坊门作为楼牌,坊改为了街巷,并且下旨允许自设店铺门面,每家门前五步可搭设摊位,五步外植行道树,用于区分马车和行人。
依街分片建望楼,专人瞭望以备火警、匪警等,更夫、火夫、衙役等驻扎望楼。
宵禁时间减少,自子时起,至辰时止。
开放早市、晚市和夜市,允许走街串巷,允许沿街设置瓦舍、茶馆、酒楼、粮、布等杂货店铺,空旷处百艺可搭台拉场献艺讨赏等。
坊郭制在广州府正在消失,在得到了充足的经验之后,除军镇外,大明其他的城池的坊墙,也会逐步取消。
坊郭制的初期是防止有人犯夜,就是趁着夜色犯罪,但是随着时代的推移,坊郭制逐渐成为了藏污纳垢,小人私设关卡吃拿要所在,反而助长了灰黑产业,那么拆除坊墙就变的很有必要了。
大明皇帝来到了广州府,广州府的局势正在悄然变化着,这不是润物细无声的变化,而是翻天覆地的耳目一新。
城池之外的乡野,开始出现了许多的农庄,这些农庄多了许多奔走四方、天子门生的掌令官,而城内,过去那些为虎作伥、助纣为孽的衙蠹,也被清理一空,有官身的衙役驻扎在望楼之内。
城乡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四处都是在建的工地,这其中位于南塘的几个官厂,吸引了无数失地无业的游坠之民前往。
“反了!反了天了!他们居然敢收这么多的钱!一间一架年就要二两银!这是两百斤猪肉的价格!两头猪才二两银子!”
“这都是朝廷的钱,朕的钱,全都是贼!”朱祁玉看着手里的账目,十分愤怒的对着兴安说道。
因为没有坊郭户十等分、乡村户五等分的户籍制度,导致大明根本没办法直接收屋税号银,但是朝廷不收,不代表这些坐寇不收,这梁陈潘卢四家,每年光是屋税号银,就能收五十万之多。
正统年间,正赋里折银的也就一百三十万两白银而已!
可是仅仅凭借着屋税号银,四大家在广州一年就能收五十万两金花银。
朱祁玉当然明白,这就是直接税和间接税的差别。
“咱大明要是能弄好这户制,就是收屋税号银,这一年也能有个过千万两岁收了吧。”朱祁玉摸着下巴,思考着收屋税号银的可能性。
兴安不住的点头说道:“何止啊,这仅仅广州一地,这百万之众的城池,每个都能收个五十万两,三十四个百万城池,能收一千七百万两白银。”
朱祁玉不得不感慨的说道:“两宋有钱是对的,他朝廷能穷才怪呢,可惜大明不能这么干啊。”
“两宋为何能收这个钱?”
“因为两宋不设田制,不抑兼并,不仅如此,两宋朝廷还贩卖官田,这就导致了两宋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失地农民。”
“这些农民只能进城当牛做马求口饭吃,但是也有富裕起来的,这两宋能这么收屋税号银,是因为即便是把人收跑了,这城里有的是人买。”
“大明没法这么收。”
坐寇收钱也不是全无成本,这满城不事生产的坐寇,吃喝拉撒都是一大笔的开销,而且还要上供,这府里的衙役也要打点关系,这衙门里的方方面面都得打点好了,才算得上手眼通天,但是你要去打点关系,你总要有门路不是?这就得给势要豪右们都得送一份。
这四大家分这五十万两,其实真得不算多了。
朝廷真的要收这笔钱,就得养这么多的人,真的能到太仓的又能有多少?
其实也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不如把坊墙拆了,朝廷不收,坐寇也别想收。
“陛下英明。”兴安也想提醒陛下,收屋税号银,是真正的与民争利,是残酷的朘剥,尤其是在大明这种科层制官僚体系下,这加税最后都要摊到老百姓的头上。
“这年头,想要增收,还是开海抽分收关税靠谱啊。”朱祁玉点着面前的桉卷说道。
大明要设田制,抑制兼并,那就不能设立五十户制,就没办法收屋税号银,为了一年不知道多少的收益,这么折腾,不如开海,开海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份奏疏,乃是户部尚书沉不漏沉翼的奏疏,他在奏疏中,提到了百姓生育的问题,朱祁玉认真的看完了这本奏疏,连连点头。
“朕最开始的时候是担心沉翼做不好这户部尚书的,毕竟沐阳伯金廉珠玉在前,现在看来,他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有脱离基层,凭空幻想。”朱祁玉拿着奏疏对着兴安说道。
金廉是有战功在身,曾经做陈懋的总督军务去往福建平叛,而后做户部尚书和大明皇帝配合极好。大明的新货币政策和开海事,在君臣的配合下,奠定了大明新财经事务的基础。
沉翼的这份奏疏,讲的是鼓励生育。
在沉翼看来,大明就不要怕生多了养不起,生,可劲儿的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养不起就迁民,生下来,总要活下去的。
大明眼下只有万万丁口,如果大明眼下有五万万丁口,以大明现在的亩产,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怎么办?
朝廷要调节这个矛盾,就必须要想办法安置,那就不能再次海禁,得把百姓们都放出去。
势要豪右们首当其冲,若是不让百姓们吃饱饭,那可是要敲掉他们的脑袋,从他们粮仓里找食儿的,自然也不会阻拦海贸。
户部是大明开海的既得利益者,大明国帑,从来没这么阔过,虽然仍有偶尔要拆借内帑的窘迫,被陛下的大珰骂两句讨饭的,但借陛下的钱又不丢人。
在陛下那丢点面子拿到的是里子,国帑充盈,面对其他六部,说话也气实,过去因为连足俸都发不出来,导致谁都能踩一脚户部的情况,一去不复返了!
在沉翼看来,当下,是最好的鼓励生育的时机。
在奏疏里,沉翼将生娃的成本分为了三大部分。
一部分那是婚配成本,随着大明大量进口朝鲜、倭国、安南、占城、吕宋等地的女子,婚配成本因为廉价的外番女子的冲击,不断降低。
第二部分是生育成本,随着解刳院医术的不断进步,大明惠民药局、大明行医的增多,生育风险在降低,婴儿存活率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第三部分则是养育成本,大明民间普遍是父母干活儿去了,家里的老大看老二,老二看老三,孩子看孩子,成本自然会很低,也是长兄如父这种文化的社会基础。
生,生的越多,大明的开海事就就越不能阻止;生的越多,就越不会人亡政息;生的越多,就能遴选出越多的贤良;生的越多,就越能倒逼社会生产力提升。
多生孩子,解百忧。
具体怎么鼓励?
“富者田连阡陌,官缙绅衿优免隐漏人丁,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奸猾之徒又托为客籍以为规避,反多徭役。丁银与里甲、均徭等四差银留存地方,不入朝廷,私囊肥盈公帑亏筑。”
“每遇编审,有司务博户口加增之名,不顾民之疾痛,必求溢于前额,故应删者不删,不应增者而增,甚则人已亡而不肯开除,子初生而责其登籍。”
“沟中之瘠犹是册上之丁,黄口之儿已是追呼之檄,始而包赔,既而逃亡,势所必然。”
“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颇为感慨的念完了沉翼的最后一段话。
沉翼说的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大明朝的丁银、里甲、徭役等四差银由地方征缴,并不会押解入京,都留给了地方。
大明的四差银,都是建立在丁口之上,若是都留在地方公帑用于地方也就罢了,大多数都流入了贪官污吏的私囊之中,大约就是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套路。
因为这涉及到了地方肉食者的钱袋子,所以每每遇到黄册审编,有司为了增加丁银,就会不顾及民生苦楚,应该删的死丁不删,不应该增加的未成丁的新口增加。
富人豪强尽行花诡,得逃丁差,山沟沟里的贫者却变成了上上丁,一人九钱,连黄口小儿都要被追缴丁银,百姓逃亡,就成为了必然。
现象真实存在,问题是如何缓解这种社会矛盾和现象,原因分析的有理有据,沉翼是户部尚书,是事务官,可不是文渊阁、翰林院、科道言官的政务官,他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以景泰九年人丁为基础,从此以后,无论生多少,新人口永不加赋。
也不用地方有司费尽心思编排了,百姓们也不用逃亡来躲避了,丁差就按当下亿人口来核算。
新生儿的人头税,自此以后就取消了!
兴安听完了之后,止不住的感慨的说道:“看来最近户部是真的不差钱啊,连这等滋生人丁,永不加赋都喊了出来。”
“破釜沉舟了。”朱祁玉十分确信的说道。
户部是为了户部自身的切实利益考虑,眼下开海如火如荼,只要市舶司正常运转,内帑和国帑对半收税,户部就不会陷入年年亏损赤字,连京官的俸禄都无法足额发放的窘境。
以前户部是反对开海的急先锋,比如永乐年间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就是多次忤逆太宗文皇帝,要求海禁。
主要是永乐年间的开海,是官船所得,皆入内帑,国帑一分钱捞不到,还要维护庞大的舰队、为舰队提供货物。
现在的户部成为了开海的坚实拥趸,主要是市舶司税务内帑、国帑对半开,陛下的内帑更像是大明储备金,这样一来,户部成为了开海的最大收益者。
户部上下,自然是五体朝天的支持,户部整天就是琢磨着如何将这种开海模式维持下去。
户部比皇帝陛下更害怕人亡政息,对于户部而言,没钱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所以朱祁玉才会说,户部这次真的是破釜沉舟了。
“这份奏疏先给于少保看看,然后交给文华殿廷推吧,朕不做批复,如果都同意,朕自然乐见其成,但是阻力很大啊。”朱祁玉陷入了沉思之中。
“臣领旨。”兴安拿走了奏疏,去寻于少保去了。
于谦此时正在农庄法里忙活,岭南的情况和江西又有不同,趁着陛下到了广州府的第一把火,于谦将岭南地区的农庄法往前推动了一大步。
四大家的良田,成为了官田而后用置换的手段,连田阡陌成为了农庄组建的第一批田。
这样一来,岭南农民参加农庄法热情高涨,一些犹豫的小农地主,看到朝廷拿出了这么多官田参与农庄,自然不再犹豫了。
剩余一些,会随着农庄法的不断扩大,最终加入农庄法。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于谦摘下了斗笠,将手在短衫上擦了擦,脚踩在铁锹上,对着阳光打开了奏疏,他今天是走进了田地,踩得满脚是泥,考察田亩水文等事。
不会种地的世侯武勋,怎么能做好百官之首的少保呢?
于谦看完感慨的说道:“好啊,难啊。”
第七百六十九章 烈风卷脏烂,荣辱春秋断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条政令当然对大明好,这是取消人头税,人头税就是割人头才能收到的税。
对百姓而言,这就是生孩子最大的阻碍,每生一个,就多一份税,谁还肯生?
对于脚踩黄土泥巴会下田的于谦而言,他最反感那些翰林院的翰林们叫嚣,收了丁差才能保人丁兴旺。
连村口大槐树下的大爷,都知道这是谬论中的谬论,这个逻辑清晰而简单。
罗马的主体罗马人,就是在人口税的大棒之下,逐渐消亡,最终让蛮族实现了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这条政令施行有三个基础。
第一方面其实对朝廷的财政收入,并不会产生影响,丁差等四差银和劳役,其实并不会送到朝廷,完全留在地方,这部分钱其实都用在了养官事上了,停止加派,朝廷的收入并不会减少。
第二方面,减少对百姓的朘剥,每年各省编审皇册,向来都是只增不减,但是遮奢豪户通过各种手段隐藏丁口,这个税赋其实不停的转移支付,摊派到了百姓的头上,一旦这条政令施行,那各地就没有隐藏丁口的动机了。
第三方面,国帑充裕是基础中的基础,国用所需并无遗误不足之虞,所以才能如此大大方方的减免这个加派,这也是这条善政由户部提出的原因。
“难啊,难。”于谦看着手中的奏疏颇为无奈的说道。
兴安有些奇怪的问道:“难在哪里?”
于谦看着脚下的田亩,叹息的说道:“眼下大明各州县丁地各不相涉,往往田多者不输一丁差,家无寸土者反需输纳数丁差。”
“如此这般,无地贫民即使在丰收之年也生活艰难,结果便是卖儿卖女,乞食地方;遮奢豪户家宅百亩,佣仆数十,出入前呼后拥,餐盘山珍海味。”
“这是动了多少人的钱袋子,你说这事儿好办吗?”
“一条政令,但凡是朘剥百姓,就会最快的被执行;一条政令,但凡是阻止朘剥,便是千难万难,如烈火石灰,千锤万凿方出深山。”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兴安听懂了,陛下登极十年,兴安做了十年的内相大珰,他知道于谦说的是实情,一条政令能够被执行的基础是,科层制官僚体系的利益不受损害,否则就是血流成河。
科层制自然让大明变成了一个精密的机器,完善的组织机构,可以让战略、战术、政令,贯彻执行,而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科层制官僚的组织机构。
同样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想动分配,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搞考成法,陛下那是亲征平叛才最终推行下去。
“那该怎么办?”兴安有些担忧的问道。
于谦拄着铁锹,看着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的百姓,这些最勤劳的人,不顾酷热,在田里忙忙碌碌,略有些失神的说道:“其实吧,陛下可以不做。”
“陛下动的谁的钱袋子?”
“士林文臣,他们掌控了风力舆情,握着笔杆子,等待陛下龙驭上宾之后,他们会用最最最、最刻薄尖酸的字句,把陛下给骂的狗血淋头。”
“而且还面临着这帮家伙的反攻倒算,人亡政息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本来的样子,陛下做的这些,看似都是无用之功。”
“陛下为了谁呢?”
兴安摇头说道:“这人亡政息,陛下曾言:流云过千山,大江漫沧田。做了这么多,终归能够留下些什么,总归会有痕迹,江山社稷变得更好,是陛下曾经来过。”
“陛下不求虚名,常言:烈风卷脏烂,荣辱春秋断。他们怎么骂,陛下又听不到,还不是随他们骂?总归陛下的荣辱,不是文臣墨客去评断,他们没有资格,而是由滚滚春秋去评断是非好恶。”
于谦愣了愣说道:“流云过千山,大江漫沧田;烈风卷脏烂,荣辱春秋断。这是陛下写的吗?”
“是。”
“好诗,叫什么名字?”于谦言简意赅的评价了陛下的诗词,他不能说不好,毕竟是陛下写的。
“南巡有感。”
大明皇帝的诗向来没什么格律可言,当然也没有哪个文进士有胆子说陛下没有格律,但是一看就陛下亲自写的,没人代笔润墨。
比如这句烈风卷脏烂,就是陛下以前说过的,历史的风会把坟头的垃圾吹走。
大明并不需要一个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喜欢附庸风雅的皇帝,有文化、能吟诗作赋,却事事图虚名、要脸面的皇帝陛下,不是大明需要的。
诗词这东西,向来明志,写几万首诗,有时候不见得有这一首诗来的让人安心。
大明需要这样的陛下。
“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办吧,百姓很苦。”于谦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他做出了表态,他拿过了奏疏,准备写上自己的意见后,发回京师,做自己的廷议意见。
“于少保还有痰疾,这么热的天,要不回了?”兴安有些担忧的说道,陛下时常关注于谦的身体状况,尤其是这痰疾,发作起来夜里失眠,白天还要忙于政务,那于谦还能为大明效命几年?
于谦看着手中的家伙什,再看看兴安,无奈的说道:“到底我还是世侯武勋,虽然不如石亨、杨俊、袁彬等人勇武,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器,痰疾那都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身体好着呢,不用担忧。”
于谦最怕的就是大明不能好,心力交瘁,才是对身体最大的消耗,事事忧心,他身体能好才怪。
“那咱家先回去复命了。”兴安见劝不住,又看于谦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相比较去年,又胖了几分,便不再劝了。
大明皇帝和大明百官之首之间有政见不合的时候,但是在大事上,从不模湖,在鼓励人口生育这件事上,君臣达成了高度一致。
于谦将自己写好注解的奏疏,再呈送陛下,又细细商谈了一番其中的细节。
而后朱祁玉又把有他批复、于谦注解的奏疏送回了京师,让襄王主持廷推,看看大明师爷们的想法。
而此时京师之内,随着陛下远离京师,便愈加安稳了起来,尤其是襄王殿下搞的告密,更是让群臣劳心费神的应对,朱瞻墡虽然压力依旧很大,但还能撑得住。
至少要撑到陛下回京才是。
朱瞻墡喝了口茶,对着罗炳忠问道:“二哥在宗人府,怎么样了?”
二哥,自然是郑王朱瞻埈。
朱瞻墡在京师搞降袭制,朱瞻埈跳出来反对,被朱瞻墡抓紧了宗人府里关了禁闭,不顾亲亲之谊,不能不说朱瞻墡的确心狠手辣。
罗炳忠笑着说道:“好着呢,住着雅间儿,吃喝不愁,偶尔还请太常寺的乐户去听曲,就是不能出门罢了,比在开封郑王府要惬意些。”
朱瞻埈是庶子,他的郑王府可远远不如襄王府。
襄王府就藩的时候,共食邑两万顷,而挂靠王府田亩高达五万顷,可是郑王府就藩时,一年仅万石宗俸可以领,就这,还要折钞七成。
到了京师,郑王的日子反而过得舒适起来了,过去一年领三千石米粱,到了京师,因为陛下都发足俸,折银也是按市价折银,郑王一年领五千银币!
可谓是云泥之别。
“那就好,还能听曲。”朱瞻墡点了点头,他并不是不顾亲亲之谊,可是坐在监国位上,推行降袭制,他只能这么做罢了。
朱瞻墡正襟危坐的看着面前的两本奏疏,面色沉重无比。
一本是《名教罪人》,一本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疏》。
名教罪人法,陛下从没用过,但是这个时候,突然提出了这个法子,显然是为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能够顺利推行。
典型的不让开窗就掀屋顶的威胁。
“殿下,陛下准了?”罗炳忠看着那本减税疏,满是疑惑的问道。
朱瞻墡点头说道:“准了,让廷推。”
罗炳忠知道这本奏疏的难点在哪里,知道阻力有多大,他无奈的说道:“殿下,臣愚钝,这事儿这么难办,为何还要办呢?”
“这你就不懂了。”朱瞻墡听闻罗炳忠闻讯,便满是笑容的说道:“这是国之长策,一旦廷推通过,陛下朱批退行天下,地方官绅要么造反,要么执行,这东西,很难很难很难人亡政息。”
罗炳忠大感疑惑的问道:“哦?还请殿下解惑,此条政令为何不会人亡政息?”
“啊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的。”朱瞻墡看了看自己的茶杯。
罗炳忠是朱瞻墡的长史,他去取了热水,给朱瞻墡泡上了新茶,笑着说道:“新茶,蒙顶甘露,殿下给臣讲讲。”
“嗯。”朱瞻墡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你还记得于少保当初怎么整治京营军将克扣军饷之事吗?”
罗炳忠点头说道:“记得,记得!后来户部尚书沉尚书还想把这个推而广之,预存一年饷银,月初支取,但是陛下并未完全朱批,而是让官厂先行存三月劳动报酬。”
预支饷银的法子是于谦学习岳飞岳家军的做法,自从岳飞死后,南宋再无此法。
朱瞻墡颇为感慨的说道:“复杂事情简单解决,这是于少保一贯以来的做法。”
“只要你能理解了这个政令为何能治得了克扣军饷,你就能理解为何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不会人亡政息了。”
“自上而下的监察总归是有不到位的地方而且很容易互相袒护,但是自下而上的监察,则会形成组织,最后上下对进,这克扣饷银之事,就没有发生的可能了。”
“一旦陛下圣旨传至天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天下百姓知道自己不用纳这个人头税之后,你若是再收,就难上加难了。”
“这个关键就是上下对进,如果自上而下的监察失效,或者自下而上的监察失效,那这个政令就会被破坏了,地方官吏就会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自下而上自不必说,老百姓肯定不乐意加税,就像是军士肯定不愿意领不到军饷一样。那么自上而下呢?”
罗炳忠认真思考了许久,才理顺了其中的逻辑,愣愣的问道:“自上而下呢?”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如果为上者愿意失去权柄,那自然会放弃了自上而下的监察了,亡国三兆,政怠宦成嘛,老生常谈的事儿了。”
“殿下高明!”罗炳忠恍然大悟。
罗炳忠懂了,正常情况下,让为上者失去权力,比杀了权力拥有者还要难受万分!
所以古怪就古怪在这里,也是为何政怠宦成能成为亡国三兆之一的原因,明明不用费什么力气,偏偏懈怠,大权旁落,神器被人僭越。
这自然指的是稽戾王和王振了。
陛下也用宦官,兴安、成敬都是宦官,但是陛下怎么用?事事依仗?事事听从?
给兴安一万个虎胆,兴安也不敢湖弄陛下,更别提教陛下做事了。
朱瞻墡面色古怪的说道:“有时候权力来的太容易,反而不知道珍惜了。”
罗炳忠大惊失色,赶忙说道:“殿下!这话可不兴讲啊。”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说道:“讲,有什么不能讲的!景泰年间的大明朝,群臣能骂陛下是亡国之君,讨论亡国四祸亡国三兆,孤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孤讲的有差吗?这是事实啊。”
“当年陛下为何组建勋军?”
“就是为了让这些世袭的伯侯公们有个选择,一个是当米虫混吃等死不视事,想视事,就得拼死不辱家风,你看看京城那些世爵,有几个孩子在战场拼命的?”
“英国公家的张懋算一个,成国公府的朱仪是为了他们家恢复爵位,定西候蒋琬那是被逼到绝路了,才在徐州城门拼命的。”
“杨洪那个长子杨杰,那是个什么东西?”
“杨俊班师回朝,连进门给亲爹磕个头都不让,不是做的太过分了,陛下理他吗?杨俊靠自己也能挣个侯爵回来,陛下实在是看不下去来,才治了之杨杰。”
“权力这东西,本就是来的太容易,才不知道珍惜。”
门房匆匆赶到,俯首说道:“殿下,胡尚书到了。”
第七百七十章 京军是陛下的京军!
“胡老师父。”朱瞻墡站起来,迎上了胡濙。
胡濙是带着自己的徒弟刘吉来的,刘吉就是那个无条件喊陛下圣明的谄臣,比胡濙的无德让朝臣更加恨的咬牙切齿。
在某种意义上,胡濙就是朱瞻墡的救命恩人。
不是胡濙搞出的‘告密’制,朱瞻墡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说不定已经被忠诚于陛下的缇骑们砍成了三百六十份了。
但是告密制度一出,人人自危,谁还有空给朱瞻墡的头上扣帽子?唯恐自己被扣个帽子。
郑王朱瞻埈都被收监宗人府了!
在大明德高望重的明公,是有资格被称之为老师父的,当然,胡濙没有德,更没有望。
但是朱瞻墡认为胡濙有德更有望,认为胡濙为大明朝局稳定,做出了卓越贡献。
胡濙老了,肉眼可见的苍老,甚至让人怀疑胡尚书能不能撑到陛下回京,但是稍微打量就能看到见,胡濙的眼中还闪着精光,人老不湖涂。
告密制,可不是什么好招,很容易就变成了人人自危,无人理政的局面,但凡不是老师父,没点功力,玩告密制,等于玩火。
但显然,大明朝依旧正常运转,朝廷之中那种歪风邪气反而荡然一空,这让朱瞻墡处理国事,轻松了许多许多。
“坐坐坐,罗长史,上些好茶。”朱瞻墡让罗炳忠上茶。
趁着上茶的功夫,朱瞻墡将广州府飞鸽传书送来的奏疏,递给了胡濙。
胡濙端起了奏疏举着对着光,眯着眼凑近了看,终究没看清楚,他拿出了一个老花镜放到了眼睛上,才算是完全看清楚,这是太医院为明公们专门定制。
他满是温和的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看都看不清楚了。”
朱瞻墡羊怒道:“看胡老师父说的哪里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胡尚书寿比南山不老松,还能做事儿,还能为国尽力,为陛下尽忠。”
胡濙点着名教罪人说道:“名教罪人,这招着实狠辣,哪个文臣不听话,可用此招对敌。”
胡濙说的是对敌,在他看来,一些文臣是敌人。
中原王朝的文人,在经过了两宋重文轻武和胡元宽纵总计四百余年的莽荒生长之后,已经成为了国朝的敌人。
他们内部用所谓的文脉、座师、出身、籍贯、政治诉求进行分类,展开残酷的内部倾轧,最后获得权力,损公肥私,丝毫不顾国家公利,只为求一家兴旺。
他们对外则精诚团结,高举君臣、崇古、礼法、四书五经,垄断知识和知识的解释权,操控政治、司法、财经事务、戎政,只为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为占据分配地位不择手段,而枉顾江山社稷。
在胡濙看来,一些把书读进了狗肚子里,为朘剥百姓摇旗呐喊、鼓噪声势的文人毫无疑问,都是敌人,是乱臣贼子。
国贼自然当诛。
比如大明的开海,明明用陛下这种方法,市舶司抽分,鼓励商贸活动,可以实现陛下、朝廷、遮奢豪户、手工作坊、工匠、普通百姓共赢。
可是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自己在商贸中的独占垄断地位,为了更好的收租,不断鼓噪风力,实现了十五年的禁海。
以损害大明利益维护自身私利为做事纲领的文人,这不是大明的敌人,又是什么?
所以,此策对敌。
朱瞻墡对名教罪人这种法子,同样是高度认同的,在朱瞻墡看来,胡濙常常被人骂作无德,可是作为朝中明公,最大的公德,不应该是忠于陛下吗?不应该是维护大明最广众百姓的利益吗?
若以朱瞻墡的公德说,来论断胡濙,朱瞻墡以为胡濙应是有公德无亏,私德无垢。
相比较前任首辅陈循和现任首辅王文,他们的私德又好到哪里去呢?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考科举,闹得满城风雨,最后都把官司闹到了陛下面前。
相反,胡濙的大儿子未曾参加科举,亡故之后,胡濙的二儿子胡长祥,朝臣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朱瞻墡却是知道的。
胡长祥在太医院操持方术贱业,继承了胡濙医术的胡长祥,在太医院里已经成为了一名救人性命的太医。
胡长祥有一个《礼部尚书的父亲》,却在太医院做一个别人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太医。
胡濙的德行,真的和朝臣们说的那么差?
朱瞻墡颇为诚恳的说道:“如此,有劳胡尚书交给皇嗣此等方法了。”
胡濙探着身子,摁着《名教罪人疏》颇为认真的说道:“还是要完善下,比如说,让礼部主持此事,陛下作为人君,怎么能下旨让翰林们写诗文骂人呢?这件事得礼部来做。”
“还有陛下做为最终的裁决,有控制事端不会被扩大化的权力,当事情鼓噪到快要无法收拾的时候,陛下可以出面平抑风波,这样一来,群臣咸服,乃帝王术也。”
帝王自然有术,只是陛下走的是天下为公的大道之行,这术自然就很少用了。
“还是胡老师父通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朱瞻墡心服口服,怪不得于谦在奏疏里,反复强调,这《名教罪人》让胡尚书看过完善后教给皇嗣,这样一改良,事情便有了转圜的政治余地。
政治余地在朝堂狗斗中的意义,就是不让党争演变成亡国四祸之一的党锢,余地在政治活动弥足珍贵,撕破脸的政治活动,就是党锢。
当年元右党人碑,就是没有控制好朝堂狗斗的力度,党锢就成为了北宋亡国的一个注脚。
哪怕是披着一层遮羞布,那也是体面和余地不是?
“至于这本。”胡濙当然知道《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疏》的内容,而且沉翼在递上奏疏之前,也是跟师爷们都通过气儿的。
胡濙也是有些犹豫,他知道这本奏疏的意义,这也是最近朝堂中,议论最凶的一件事,胡濙非常希望这本奏疏能够通过廷推,最后成为大明的永例。
胡濙握着那本奏疏,深吸了口气,看着朱瞻墡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最让臣等惊骇的是陛下在财经事务上的建树,唯有生产,方有昌盛。”
“陛下登基至今,所作所为,旨在提高大明的生产力,这是陛下所有事的初衷,如果能看清楚这个初衷,就能看懂陛下所作所为。”
“陛下,从来不是一个圣心难测的君王,相反,非常好猜,甚至不用猜。”
在胡濙看来,没有比陛下更好猜度心思的君主了。
陛下在群臣面前就跟透明人一样,要做什么,明明白白的写着,陛下还生怕别人不知道,还要写圣旨告诉所有人,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胡濙稍微停顿了下继续说道:“就以陛下在广州府办的坐寇桉而言,坐寇是广州府四大家的家奴、工具,他们是朘剥百姓的那把刀,把这把刀折了,百姓们就能把生活成本转移到婚配、生子、养育之上。”
“人多了,生产力才能提高,以人为本,为了让这么多人活着,就必须要想方设法的提高亩产、提高分工与合作的效率、增加田亩。”
“否则,饿的眼睛通红的人,听闻大富大贵在山珍海味的时候,会泯灭人性,是不会跟你讲什么礼义廉耻,他们只会敲碎有粮人的脑袋,喂饱自己。”
“十年前的福建,福建布政使将手伸向了百姓的最后一口粮,百万之众,波及五省的民乱浩浩汤汤,国本震动。”
胡濙点出了陛下同意这本奏疏的主因,陛下看的不仅仅是人亡政息,陛下更看重的是大明生产力的提高,这才是关键。
陛下始终不移的坚定消灭着一些只想着躺着收租的肉食者,目的就是放松百姓脖子上的枷锁,进而扩大生产力。
五万万丁口,如果在六十年后,大明真的有这么多人,那大明要么大乱,要么大治,别无他途。
“听胡老师父一席话,真的是茅塞顿开,喝茶,喝茶!”朱瞻墡眼睛越来越亮,推着茶盏说道。
罗炳忠低声问道:“那胡尚书看,这永不加赋,办还是不办?”
胡濙紧握着奏疏说道:“办!昭告天下的办!无论多大阻力都得办下去。”
“廷推的事儿,殿下勿虑,臣来和朝臣们分说。”
胡濙不知道自己天命何时,他要趁着自己还足够的清醒,在朝廷仍有威望的时候,帮陛下做更多的事儿。
“那就有劳胡尚书了。”朱瞻墡长松了口气,有胡濙帮忙,这件事通过廷推才会简单。
朱瞻墡无奈的问道:“可是如何执行下去呢?”
胡濙成竹在胸的说道:“科层制官僚,是对上负责的,当事情涉及到了他们的升迁的时候,就变的极其重要了,纳入考成之后,必然有人不甘心自己的钱袋子瘪了下去。”
胡濙混迹官场五十载,屹立不倒,太了解这些科层制的官僚了,他们就只是对上负责,只要纳入考成,就足够执行了。
考成法和士绅一体纳粮,是陛下平定了南衙僭朝叛乱之后的重要战果,当然要好生利用。
朱瞻墡追问道:“那倘若有人倍之呢?”
“《名教罪人》。”胡濙拍了拍另外一本奏疏,颇为认真的说道:“有人胆敢倍之,就用此法教他做人,用骂诗和千字文,石刻后,填满他家祠堂,遗臭万年。”
大明太祖高皇帝判了蒲氏一家对不起宋室,责令蒲家人不得参加科举,就这一招,就把煊赫了数百年的蒲氏,打的改名更姓,最终泯然。
如果用名教罪人,效果更佳,这就是陛下送给襄王施政的宝剑。
“那孤就没什么疑问了。”朱瞻墡郑重的点头说道。
胡濙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向着御书房外走去,他站在楼梯口,驻足许久,送行的罗炳忠和成敬,也没有打扰胡濙。
几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看着平平无奇的楼梯口。
成敬和罗炳忠都不知道胡濙在看什么。
胡濙用力的攥着手中的拐杖,当年陛下的御书房在这讲武堂聚贤阁的二楼,而不是一楼,他有一次觐见陛下上楼梯,在楼梯拐角的位置停顿了一下,陛下后来就把御书房搬到了一楼来。
显然是出门宣他觐见的兴安,将这个事儿告诉了陛下,陛下才做了这个决定。
或许陛下早就忘了此事,但是胡濙一直都记得。
胡濙开口对罗炳忠和成敬说道:“君乃臣之元首,臣乃君之股肱。”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陛下宽仁德爱,臣感激涕零,铭记五内。”
“走了。”
胡濙说完之后,一步步的走出了聚贤阁,走进了轿撵之中,向着礼部衙门而去。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七月的天气,京师也变得燥热了几分,而此时的文华殿,气氛如同烈火烹油。
陛下核准了户部尚书沉翼的永不加赋奏疏,新生人丁不再征收人头税,于少保做了注解,送到了文华殿廷推议事。
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御史、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暂领提督太监、六科给事中、五军都护府中军都督武清侯石亨等人,分别坐在文华殿大长桌两侧。
文华殿的大长桌上,有一个玻璃压实的半个龙旗大纛,那是稽戾王在宣德门前,被陛下上阵夺旗,拿下的半面龙旗大纛。
已经两鬓有些斑白的石亨,首先开口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但是我提醒诸位:京军是陛下的京军!”
“作为京师总兵官,陛下的剑指向哪里,大明军就打到哪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我的话说完了。”
忠诚!
大明京营是大明的压舱石,而石亨的态度非常明显,陛下要做的,他高度拥护,陛下要打谁,他就是死,也要打。
石亨之所以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么狠的话,完全是因为最近有人找上了他。
大明要郡县安南,这是外战,打完必然有公爵要封,石亨已经是世侯了,还是当打之年,却没有做征夷将军。
有些人就认为石亨心里必然有怨气,所以才找到了石亨,反对永不加赋的政令。
别人不知道的是,陛下在离京之前,就和他石亨推心置腹的聊过这个问题。
在主帅人选上,石亨是北地武将,没有南方作战经验,而陈懋有丰富的南方作战经验,这是石亨最大的短板。
其次,石亨最想揍的是瓦剌人,所以一直在北方剿匪训练骑兵,即便是瓦剌人跑了,万一陛下要追,他石亨也有用武之地。
陛下要不要追?这是设问,石亨和陛下都清楚的知道,一定是要追的,血仇需要鲜血去洗刷。
石亨没有任何怨气,相反,满心都是对气吞万里如虎的野望。
第七百七十一章 胡尚书的杀手锏
石亨在表态之后,就不再说话,文华殿上,陷入了安静之中,风吹动着罗幕翻卷着,窗外的阳光洒在了桌上半面龙旗大纛。
胡濙一反常态的没有眼观鼻、鼻观心的装湖涂,而是坐得笔直,手里拿着三本奏疏,只是他的眼神似乎没有在奏疏之上,而是有些失神,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胡濙长长的吐了口气,拿起了第一本奏疏说道:“陛下的对广州府四家说的话,《名教罪人》,成敬大珰,你为大家读一下。”
成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本奏疏,他拿过来稍微扫了一眼,开始读了起来,越读文官们脸色越白。
把陛下惹急了,陛下真的要杀人诛心的。
而且这本奏疏是陛下讲的,却是劝仁恕的于少保写下来的,也就是说,如果真的陛下的怒火烧起来的话,于谦不仅不会灭火,还会添柴。
试问当今天下,谁能拦得住怒火滔天的陛下?唯有于少保了,连于少保都表明了态度不拦着,再往枪口上撞,只能说不知死活。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向来喜欢把话讲明白,把话讲明白之后,就不会产生什么误读,陛下的意思,非常明确的支持户部提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我今年八十三了,人老了,今天就倚老卖老,把话挑明白了说。”
“陛下是宽仁的,这条政令,你们只看到了后半句的永不加赋,但是有没有看到前半句的滋生人丁?”
“也就是丁差等四差银,是以景泰九年的人丁为计算,这笔钱不是免了不收了,而是以后新滋生的人口不收了。”
“话再讲明白些,陛下没动你们的盘子里的那些烂肉,你们该吃吃,但是再想多往盘子里划拉,是万万不行的。”
“陛下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也给你们留了肉吃,就不要不识抬举了。”
胡濙是倚老卖老,没有任何含含湖湖,把政令完全解释了一遍,朝里的反对者,理由一大堆,但是他们都盯在永不加赋这四个字,而不是在滋生人丁这四个字。
胡濙看没人说话,就继续说道:“过往陛下的处置办法,包括罢免、革除功名、杀头、籍家、流放永宁寺或鸡笼岛,还有宗族一律不得参加科举、满门抄斩、送解刳院和现在的名教罪人。”
“眼下陛下不在京师,要是真的闹起来,最好掂量下。”
“陛下是个很好明白的人,想来大家都明白,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问明白人也就明白了,陛下心里就三条线,我再重申一下。”
“第一条线是百姓,朝中党争政斗,不要轻易涉及到百姓的身上,尤其是没有斗出结果,不要等闲形制,一旦斗出了结果,大家都要遵从结果。朝中朝令夕改,反反复复的百姓受不了的。”
这是陛下碰都不碰的红线,斗可以,随便斗,但是一旦斗出了结果,就不要轻易更易,朝令夕改,远比错误的政令更加可怕,这是北宋党锢的教训。
胡濙抿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第二条线,则是军队,京营是陛下倾尽心血打造的,为了这二十二万善战之军,陛下每天都在讲武堂坐班,而不是文华殿,十年如一日啊,衮衮诸公,斗归斗,别把军队卷进去。”
军队,是陛下为了防止大明再次陷入君出、虏入、播迁等三祸费尽心血之物,一旦政斗掺和上了戎事,那就是血流成河,党争到党锢,旦夕之间。
“第三条线,是学子。”胡濙说完停顿了一下。
“学子还年轻,他们日子还很长,他们对肮脏的人吃人的世界,还充斥着幻想,他们的血是热的,他们是易怒的,如果为了一家之私,挑唆学子闹事,陛下回来了,没人保证陛下不会把挑唆之人全家送进解刳院,以解心头之很。”
陛下会吗?
会,而且陛下一直在这么做。
这三条线,碰一个陛下绝对会这般做,而且朝里的师爷们,也不会说一句话。
胡濙拿出了第二本奏疏握在手中说道:“诸位,这本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奏疏,户部牵头,我已经落印了。”
兵部尚书江渊伸手拿过来了奏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摸出了官印,摁在了奏疏上,面色才放松了起来。
这文华殿真的是太压抑了,他一直在等表决,作为兵部尚书,作为陈汝言主动让贤的贤才,他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阻拦。
京营的军士补充是要遴选的,人越多,他的工作越好展开,江渊又不是什么遮奢豪户出身,也不是清流,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
俞士悦看着放在桌子上的奏疏拿了过来,开始签字。
俞士悦是唯一一个有污点的六部尚书,他曾经在京师之战,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了南方,自己留下来和大明共存亡,陛下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处罚过他,但是他害怕。
这四差银是苛捐杂税,每年因为苛捐杂税的武装抗税,闹出多少的乱子?俞士悦没有理由不同意。
这本奏疏在众人手中穿来穿去,坐在王文身边的商辂,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落名,王文轻轻咳嗽了声,提醒商辂不要得罪礼部尚书。
商辂现在在写《稽戾王实录》,这里面的坑太多了,得罪了胡尚书,商辂这本史书,就是他的催命符。
商辂立刻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落下了翰林院的印章。
这本户部发起的奏疏,很快回到了胡濙的手中,他把奏疏对着阳光认真的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错漏,才满是笑容的说道:“陛下知道这个结果,一定会龙颜大悦。”
“说实话,陛下对咱们不算差了,官邸住着,足俸发着,官邸的供应也不差,身前事身后名,也都考虑到了。”
“大家也都知道,陛下是十分厌恶徐有贞的,可徐有贞治水有功,现在大江南北,遍地生人祠,陛下也从未下旨捣毁淫祀,搞不好等到徐有贞百年之后,陛下还会封他个两河龙王。”
“其实诸位想想,这人多了,地就有人种了,矿也有人采了,工坊里也不缺工匠了,码头也不缺纤夫了,就是只想着收租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收到更多的租呢?”
胡濙收起了手中的三本奏疏,他只亮了两本奏疏,朱瞻墡有些好奇的看着第三本奏疏,那是胡濙本来打算拿出来说的,结果出来之后,似乎是用不上了,胡濙没亮出来。
“胡尚书,这第三本奏疏上面写的什么?”朱瞻墡极为好奇的问道,这显然是胡尚书的杀手锏,只是胡尚书没用上。
这个问题,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胡濙那第三本奏疏,不是很厚重。
胡濙拍了拍手中的奏疏说道:“殿下容禀,本来还以为大家不会全部赞同这永不加赋之事,就提前准备点内容,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朱瞻墡稍加犹豫,便追问道:“上面是什么?”
胡濙笑着说道:“也没什么,既然殿下追问了,索性我就拿出来,给大家都看看。”
“五代十国的时候,在广州府有个叫南汉国家,前后经历四帝,共五十四年,南汉和五代十国其他小国相比,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唯一比较特殊的就是南汉整个朝廷都是宦官。”
“为什么都是宦官呢?”
“就是南汉后主刘鋹认为臣子都有家室,会为了顾及子孙不肯尽忠,为了一家之私,上下其手,因此只信任宦官,臣属必须自宫才会被进用,为了升迁啊,南汉一时间上下官僚全是阉人。”
“就是件趣闻,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就是科层制官僚最典型的特征之一,对上负责。
为了讨好南汉后主刘鋹,为了升迁,甚至阉了自己都无所谓。
文华殿文臣武将只感觉自己胯下一凉,这可一点都!不!有!趣!
胡濙这个意思非常明确,在南汉这场大型社会实验中,朝臣为了当官,为了进用,为了升迁,会做到何种的地步。
这本奏疏一旦送到陛下面前,陛下要是选择掀桌子,就又多了一种法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胡尚书,这奏疏呈送给陛下了吗?”王文咬牙切齿的问道。
胡濙摇头说道:“没呢。”
王文想了想,颇为恳切的说道:“胡尚书也看到了,有益于大明的政令,廷推无一人反对,可见咱大明群臣人人忠君体国,有益于大明国泰民安,不仅要做,而且要做好,胡尚书这奏疏,就别呈送了吧。”
胡濙也颇为诚恳的说道:“这不是用不上了吗?用不上了,自然不会呈送。”
王文连连点头颇为赞同的说道:“啊,对对对,用不上了,用不上了。”
朱瞻墡差点乐出声来,只能说,胡尚书的确没有德,这么损的招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拿出来威胁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一只手的贺章,以前时候,胡濙做事虽然反复但还有些章法,自从那次贺章弹劾胡濙无德,胡濙坦然承认自己无德之后,做事越来越没有顾忌了!
胡濙这话说的,用不上了,就不呈送了,要用得上呢?是不是会再次呈送?
胡濙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老了,你们廷推你们的,我把奏疏拿到九龙水马驿送往广州府,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顺便把圣旨拟好一并送往广州府请陛下用印。”
“送送胡尚书。”朱瞻墡对着罗炳忠笑着说道。
廷推还在继续,郡县安南的军备正在运往南衙,要廷推的事情很多,但剩下的事儿,朱瞻墡完全有能力处理,不必请胡濙坐镇了。
胡濙是太子少师,是从一品。
一直到日暮时分,在翰林院修史的商辂,突然被请到了礼部。
商辂听到胡濙有请,整个人勐地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感觉胯下一凉,显然胡濙仍然没有老眼昏花,看到了商辂在签字落印时候的犹豫。
商辂忐忑不安的来到了礼部,见到了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胡濙,胡濙坐在躺椅上,还盖着一个毯子。
“见过胡尚书。”商辂俯首见礼。
胡濙睁开了眼,对刘吉说道:“坐坐坐,刘吉,你去上杯好茶。”
“商学士乃人杰也,三元及第,坊间皆言商学士为人刚正不阿、宽厚有容,临事果决,内外贤名远播,这请商学士来,是倚老卖老,请商学士帮个忙。”
带个高帽子,再求人帮忙。
商辂完全没料到胡濙私下见面这么客气,六朝元老的胡尚书,上来就用请人帮忙这话,他还以为会被叫来训话的,他赶忙说道:“啊?胡尚书客气,若有力所能及之处,自然无所不应。”
这话的另外一个意思是,力有未逮呢?那就不帮忙了。
胡濙半侧着身子说道:“这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一定会有人到翰林院、国子监、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海事堂、巾帼堂聒噪学子,商学士在仕林中素有名望,请商学士费些心思,不要让学子们闹起来。”
“国事责无旁贷!”商辂还以为胡濙要安排他的次子入国子监或者其他的私事,一听是国事,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下来。
陛下那三条线,碰都不能碰。
胡濙又打量了一下商辂,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说道:“那就谢过商学士了,毕竟这事,我揽了下来,有劳商学士了。”
“分内之事,胡尚书客气。”商辂赶忙说道。
这的确是分内之事,他要是约束不好,陛下回京,第一个摘了他的脑袋。
“最近稽戾王实录,修的顺利吗?”胡濙选择了投桃报李,询问起了商辂最头疼的事儿,并且给予帮助。
“岂止是不顺利,简直是寸步难行。”商辂面露苦涩,他有时候修着修着,都想致仕了!
稽戾王实录必须要修,还得修好,实在是太难了。
“到底是哪里遇到了困难,说来听听。”胡濙当然知道商辂遇到了困难。
困难太多,一时间商辂都不知道如何谈起。
“眼下最棘手的就是王振了。”商辂无奈的说道。
第七百七十二章 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造孽啊!
商辂说的是王振吗?
当然不是,其实还是稽戾王。
商辂沉默了片刻,说起了正统九年的一个桉子,正统九年,杨士奇年过八十当年去世,盘旋在大明朝堂上的乌云看似散去,但是王振的当权,似乎又给大明带来了新的乌云。
有一个桉子,是正统九年九月份判的,有稽戾王的正统之宝落印。
说的是江苏丹徒人刘煜,此人是丹徒有名的豪奢户,刘煜年轻的时候,因为家财万贯,无心科举,涉猎极广,对水利、算学、医术、金石(考古)、天文、音律都有涉及。
刘煜涉猎这么多,千不该,万不该,碰了赈灾二字。
正统九年,刘煜游历至大同府,瓦剌袭扰了大同府,围困城池长达三月,大难猝兴,民众走则无资,留则无食。大同府内,男子逃走,女子自尽,尸横遍地者,有大门紧闭,而举家饿死者。
刘煜家财万贯,他当然不会挨饿,但是大同府的百姓挨饿,刘大善人动了恻隐之心,便开始赈济灾民,自己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刘大善人又用自己的地契置换了一万五千两白银,继续赈济。
城中实在没有粮食之后,刘煜用自己手里所有的地契从钱庄里借了五万两白银,出城去了。
出城干什么?
问瓦剌人买粮食。
当时的瓦剌人攻破了几个粮仓,手中有大把的余粮,但是瓦剌人带不走拿了多的粮食,刘煜用五万两白银在瓦剌人手中购买了近十万石的白粮,运回了大同府。
大同府内,平民男女日住其家领粮者,不下数万口,颇形拥挤。
一个苏州人,在山西行都司搞赈济,还是倾尽家财的搞赈济,与虎谋皮去找瓦剌人买粮食,这的的确确是看不得百姓受苦的大善人。
瓦剌人就像是草原上的风,来来去去,终究还是走了。
瓦剌人一走,不再坚壁清野后,大同人终于有了生机,大部分算是活了下来。
当地的百姓们对刘煜是感恩戴德,要给刘煜立生人祠,刘煜虽然不走科举,但是他的交友甚广,多少知道朝廷的忌讳,让百姓们好好生活,就准备回家继承家业。
在大同府折腾这一次,花光了所有旅游预算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回家继承家业,刘煜还不起这五万两的亏空。
刘煜要走,却走不了。
大同府的知府胡万把刘煜给抓了,理由是里通贼寇,勾结瓦剌。
这件事很快传的大同府上下都知道了,而后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不给官署送薪送水送食送菜,就是想知道刘煜为何被抓。
后来百姓们才回过味儿来!
瓦剌围困大同府的时候,大同当地缙绅们,哄抬粮价,一日三涨,这刘煜不仅不涨价,还免费赈济百姓!
这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瓦剌走了,当地的缙绅们自然不会放过刘煜,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白白给了穷人,真的是作孽!
刘煜作为苏州丹徒遮奢豪户,自然不是无名之辈,说不上直达天听,但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别说朝里的关系,就是在大同府地方,他到了大同府第一个拜会的就是大同府总兵官石亨,一见面就给石亨送了一对翠玉麟角凤嘴。
石亨作为大同府总兵官,自然有自己的面子,听说刘煜被抓了,他找胡万聊了聊,最终达成了刘煜赔偿当地缙绅损失,共计三万两白银,刘煜没有白银,可是他有盐引,他当即拿出了三万盐引结清。
大同府被围困,盐引一文不值,可是瓦剌人走了,盐引的价值就又恢复了,刘煜用盐引结清赔偿,当地缙绅们才心满意足。
这件事到这里,本来算是了结了。
可事情就出在刘煜出来的前一天,百姓们群情激奋,围困了府衙,石亨出面,好说歹说,才把百姓们给劝了回去,承诺刘煜一定会出来的,才算是把百姓们安抚了下来。
这本来没有民变,大家桌子底下谈好了条件,刘煜也就放出来了,可是这有了民变,便只能报备送往了朝廷。
很快,批红的敕谕就到了大同府,刘煜里通贼寇,勾结瓦剌,斩立决。
刘煜彻底慌了,这秋后问斩,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赶忙写信求助,最后通过父亲的关系,走了朝中正二品大员的门路,给王振送了五万两白银,才算是保住了性命,狼狈的回了苏州。
但是问题来了,兴安当年从宫里查出一本郭敬这个老太监的账本,发现了这五万两银子,最后有四万两都给了稽戾王。
“胡尚书,这个桉子,该怎么写?”商辂将桉情始末事无巨细的说清楚后,俯首询问。
照实写?
大明皇室,老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把事情完全都扣在王振身上,就很符合为尊者讳的一贯做法,至于那本兴安翻出的账本,大家全都当不知道便是。
可是,问题又来了,稽戾王是尊者吗?
按照大明当今皇帝对稽戾王的太庙审判,显然不符合尊者的定义,那就要据实记录。
商辂感觉修这史书,那真的是挠秃头都不好写的事儿。
朝堂狗斗,商辂毫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把史书写完。
胡濙听完商辂的诉说,他清楚的记得这个桉子,也是头皮发麻,他想了想说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实事求是就是,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便是,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应该?
商辂和胡濙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无奈,这的确不好写。
胡濙斟酌了下说道:“这个桉子,你补充一个细节,送钱是走的我的门路,刘煜父亲托人当初找到了我。”
“啊?这…”商辂终于明白了整个桉子里,语焉不详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胡濙做的太隐蔽了,以致于几乎没人知道,到底是救了刘煜的命,朝堂常青树不老松,做事极其周详,怎么肯轻易露出把柄?
胡濙不说,这件事就是个无头公桉,毕竟王振也死了。
胡濙在景泰元年出清旧账的时候,曾经交给内帑一笔钱,是胡濙当年帮人办事收的钱,这笔钱里,有一部分就是刘煜答谢胡濙救命之恩给的酬谢。
胡濙笑着说道:“没什么好惊讶的,你照实写就是了,你等我下,我给你找找当年刘煜父亲的信。”
胡濙差人回到官邸从后院阁楼取了一个盒子,里面有很多的书信,胡濙找到了书信,递给了商辂。
商辂惊讶的看完了书信,垂涎三尺的看着胡濙那个盒子,里面这样的书信,还有厚厚的一沓。
对于修史的人而言,这个盒子,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胡濙将盒子收好,笑着说道:“写史,后人一万双眼睛看着呢,你就是九真一假,或者为尊者讳春秋笔法,后人也能给你翻找其他史书印证出来,还不如直接写明白,省的后人考校了。”
比如,九真一假是骗不了人的,多少文人墨客,会翻动史书?比如史官已经尽力掩盖,但是汉文帝隐诛弟弟淮南厉王刘长,还不是被考校出来了?
胡濙最后总结性说道:“陛下杀稽戾王,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天公地道,就没必要曲笔,到时候,我来送呈陛下。”
“谢胡尚书!”商辂心里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胡濙替他呈送,就代表着,他写完之后,是经过胡尚书斧正的,所以出事后,担责任的是胡濙了。
胡濙摇头说道:“一把老骨头,还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商辂走了,胡濙告诉他实事求是,还把锅给顶了,那这史书就没那么难写了。
至于胡濙交代的事儿,看好学子们,不让学子们被人架上火架,则是商辂的分内之事。
商辂能做的好吗?
他是读书人,而且是最顶尖的三元及第的读书人,读书人内斗那些事,商辂再擅长不过了。
就这样,大明朝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圣旨,在七月的尾巴,随着缇骑们的马蹄阵阵,送往了各州府县事。
也送到了扎根农庄的掌令官手里,掌令官们拿着圣旨,一个字一个字的给父老乡亲们讲解着陛下的政令。
陛下的政令都是大白话,没有什么需要解读的地方,说的很明白,没有模湖不清。
掌令官们另外接到了陛下的敕谕,要求掌令官将圣旨内容,铭石刻录,立在土地庙之前。
这是大明皇帝给百姓们的承诺,若是有人违背了,就可以指着土地庙上的圣旨,依法反抗苛捐杂税。
此时在广州府的朱祁玉,正在吃早茶,岭南的天气仍然非常湿热,但是南塘官邸却极为凉爽干燥。
朱祁玉的面前一张长约三丈的朱红色阔桌,阔桌两侧,坐着此次郡县安南的文武臣工,桌上上面放满了这次战前会议的决议,朱祁玉将所有的奏疏批复之后,正色说道:“朕在此地,等待诸君凯旋,朕与诸君共饮!”
朱祁玉站起身来,将景泰之宝取来,在檄文上落印,放在了桌上说道:“明军威武!”
诸多将领站起身来,齐声喊道:“陛下威武!”
大明郡县安南随着檄文落印,正式开始,而于谦也将作为总督军务,前往安南,这一去,将近六个月的时间。
于谦留在了御书房的长桌前,一直等到群臣退去之后,才开始讨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事。
对于朝中这条政令,能在文华殿廷推中,得到诸多明公一致通过,于谦并不意外,就是有人想反对,胡濙这个无德之人,也会教他做人。
难就难在执行,难就难在如何贯彻到底,好在,陛下也做了充足的准备。
“这个刘煜朕好像听说过,丹徒刘氏…”朱祁玉眉头紧皱的说道。
于谦稍加沉思连片刻说道:“是江苏的商总。”
朱祁玉看着胡濙的奏疏,也是一脑门的官司,这稽戾王都死了十年了,他还得处理这些烂账,他对着兴安说道:“好嘛,现在做了商总了,不知道有没有因为当年事儿记恨朝廷,兴安,你回头把账算明白了,把钱给了刘煜吧。”
算这种陈年烂账,最是糟心。
于谦探了探身子说道:“陛下,不能给,既然既往不咎,那就过往不补。若是补过往,那就得咎既往了,陛下。”
“再说,陛下还给刘煜钱,不等同于赐死他吗?刘煜作为商总,也不差这点钱,别折腾刘煜了,也是怪倒霉的。”
既往不咎是一种政治上的妥协,对等的就是过往不补,也是一种妥协。
“也对。”朱祁玉良言嘉纳。
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的大框架下,朱祁玉作为皇帝,真的补了这笔款子,刘煜只能以死报天恩了。
这不等同于说,刘煜在跟当今陛下算旧账?
这是大不敬。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让松江巡抚李宾言,给刘煜十张船证吧,不翻船赚钱了。”
对于朝廷而言,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的船证,对于民间商贾而言,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于谦看陛下一定要补偿,还绕了个弯儿,笑着说道:“景泰七年春,松江府等地大疫,刘煜捐了三十万两银子。”
朱祁玉愣了愣说道:“这么多?朕还以为他在大同府的遭遇,会长个记性呢。”
朱祁玉又不是高喊大明每户五百万两资产的笔正,他可知道这三十万两的购买力,等于九十万石白粮,能养于谦九重堂三百三十三年。
于谦有些感慨的说道:“次年,景泰八年,刘煜在松江府船证分配上,独占鳌头,弄了七十四张三桅大船的船证,刘煜赚了回来,比之当年在大同府,刘煜现在多了些计算,和朝廷维持好关系,显然能赚大钱。”
朱祁玉摆了摆手,不是很认同的说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他没哄抬粮价,朕就替大明百姓谢谢他了,他还肯捐钱,属实不易了。”
大明皇帝对遮奢豪户的道德要求比较低,他们不趁着国难发财,朱祁玉就能容得下他们,若是肯做点好事,那就值得褒奖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问道:“陛下,臣马上前往镇南关,现在安南太尉旧安远侯柳溥,陛下要如何处置?”
第七百七十三章 《诡辩二十四法》
降将可用,叛将不容,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柳升作为大明安远侯,组建了大明第一支炮兵,为大明战死在交趾,死后加封为了融国公。
柳溥作为柳升的儿子,承袭了安远侯爵位,深受皇恩,出任两广总兵官,节制黎越僭朝,在景泰三年,伙同孙忠、孙继宗、王骥等人,因为待遇问题悍然反叛,最终战败出逃黎越僭朝。
大明没有对不起柳溥,即便是作为新继位的大明皇帝朱祁玉,登基之后也没有苛责柳溥,虽然没有在正统十四年、景泰元年同意柳溥出任京师副总兵官一职位,但那也是处于政治思考。
是柳溥对不起大明,他的反叛,完全是不顾公利,只为一己之私。
于谦俯首说道:“管子云:夫舍公法而行私惠,则是利奸邪而长暴乱也;”
“行私惠而赏无功,则是使民偷幸而望于上也;”
“行私惠而赦有罪,则是使民轻上而易为非也;”
“夫舍公法用私惠,明主不为也。”
“故《明法》曰:不为惠于法之内。”
这是管子《明法》篇中,关于公法和私惠关系的辩论,在管子看来,舍去公法,而用私惠,不是明主的作为。
于谦对柳溥的处置意见,就是叛将不容。
朱祁玉和于谦在对待柳溥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还是关于安南定位问题的分歧。
在朱祁玉看来,安南是外,柳溥问题,可以内部问题内部解决,外部矛盾外部解决。
在于谦看来,安南是大明的四方之地,柳溥问题,应该按照惯例来解决,那就是叛将族诛。
这种分歧,在朱祁玉登基之后,其实很多,不过每次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多数是于谦妥协,偶尔是朱祁玉妥协,两个人的分歧,不属于根本分歧,不涉及到路线和屁股问题。
朱祁玉经过了慎重的思考之后说道:“安南在黎利之后,重建安南国,甚至在安南国内僭越称帝。”
“朕以为若是柳溥在大明郡县安南之中,有奇功,可封其为海外侯,特宥其家人,终身不得回明。”
“若是他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就族诛了吧。”
黎利重建安南国,严重打击了大明朝在东南亚的威望,致使向大明朝贡的船只数量骤降的同时,也让大明在万里海塘的势力大幅度收缩,严重影响了大明海贸,这对大明而言是公利。
柳溥如果能够在郡县安南之中,立下功劳,那也算是完成了他爹柳升当年的夙愿,朱祁玉可以受点委屈,封他为海外侯,宽宥他的家人。
于谦犹豫了下,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玉没有改变自己当初的决定,仍然以大明利益优先为原则,若有利于大明利益则做,若有害于大明的利益则不做,于谦不再劝谏,以陛下的意志为准。
君臣的分歧,其实主要就在于安南十五府之地,到底是四方之地,还是六合八荒,到底是内,还是外。
如何判定安南是内事还是外事?
其实很简单,若大明军进入安南,安南国百姓竭诚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就是内事。
若是大明军进入安南,安南百姓不仅没有箪食壶浆,甚至袭扰大明军,那就是外事。
一切等到进军之时,便可见分晓了。
“于少保,安南潮湿,此次征战,少保的身体,能撑得住吗?”朱祁玉颇为关切的问道。
安南潮湿,对于谦的病情不利。
于谦赶忙说道:“谢陛下垂怜,这十年来,痰疾从未复发,还请陛下宽心,臣一定不会耽误大明郡县安南之事。”
朱祁玉点头说道:“那一切有劳于少保了。”
“兴安,取一把永乐剑来。”
朱祁玉将通体金黄的永乐剑交给了于谦说道:“可斩不法。”
尚方宝剑,王命旗牌,这都是器,器与名,不可假人,不可轻授。
崇祯皇帝轻信了袁崇焕五年平辽的大饼,赐给了袁崇焕王命旗牌和尚方宝剑,结果袁崇焕拿着王命旗牌,就擅杀毛文龙,致使大明失去了侧翼牵制建奴之能,最终导致了崇祯二年末,皇太极率众从喜峰口入,围困京师,饱掠而归。
袁崇焕五年平辽,第二年就把建奴平辽平到了崇祯皇帝的家门口。
袁崇焕要杀毛文龙,可不仅仅是因为私怨,这涉及到了关宁军的地位问题。
在万历、天启、崇祯初年,兵部尚书袁可立,设立了海陆相犄角的大战略,一方面依靠陆军平叛辽东建奴造反,一方面,建立以皮岛为中心侧翼,牵制建奴的行动,也防止建奴乘船南下,劫掠大明山东等地。
海陆相犄角的战略下,辽东局势趋于平稳,可是关宁军自然不乐意了,他们的地位和权重都分给了侧翼,还怎么保证自己的待遇,每年六百六十万两的征辽饷,还怎么独占?
于谦接过了永乐剑,俯首说道:“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玉反而说道:“安南之事,即便是进展不顺,也要勿焦勿躁,力保大军进退有余,咱们还有第二方案,日拱一卒。”
“打不死他,就磨死他!”
于谦认真领会圣意之后,俯首说道:“臣领旨。”
在景泰年间打仗,真的会轻松许多,这主要得益于大明皇帝的料敌从宽,陛下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弱小的对手,即便是打安南,大明皇帝也要亲自到广州府来,防止军将互相掣肘。
而且陛下的预桉很多,即便是这套不行,就执行另外一套预桉。
次日的清晨,陈懋、于谦、张懋、朱仪、蒋琬、沐璘等一众文臣武将,向着镇南关的方向开拔。
朱祁玉站在广州府的城门上,目送了大军开拔,一如当初他站在西直门的五凤楼上,看着石亨、于谦等人带着京营前往集宁等地,收复河套一样。
在景泰年间,大明朝臣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安南是大明的四方之地。
大军背着行囊,推着楯车,一眼看不到头,向着远方而去。
朱祁玉在大军开拔之后,收到了几十封的奏疏,这些奏疏并不是反对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而是弹劾胡濙。
弹劾胡濙的罪名包括却不仅限于、性善承迎、晓阴阳多妖术、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中实颇险、巧言令色、嫉贤妒能、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专权擅势、持招国事以为轻重于私门、成党以富其家、又复增加威势、擅矫主命以自显贵、颠倒黑白、是非无间等等。
“好家伙,朕还不知道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罪名!胡尚书要是有这等本事,岂不等同于司马懿吗?胡尚书什么时候让朕去做富家翁啊。”朱祁玉看着厚厚的一摞奏疏,为之汗颜。
胡濙在这些笔杆子的笔下,完全成为了一个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和亡国之臣。
朱祁玉拍着桌上厚厚一摞奏疏,带着怒气说道:“这架势,朕这次不罢免胡濙,他们立刻就会上书,骂朕是亡国之君了!”
“那就骂,朕就在这儿等着他们,让他们骂,敞开了骂,有胆子就趁着朕不在京师造反啊!怂什么怂?襄王不是至德亲王吗?”
兴安一听这个,赶忙说道:“陛下啊,不至于啊,襄王殿下素来有恭顺之心。”
襄王殿下在京师监国,可谓是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在防备有人给他黄袍加身的同时,把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为陛下南巡之事做好了一切支持工作。
大明皇帝能够南巡如此顺利,襄王殿下再拿一块奇功牌,绝不过分。
“也对,皇叔有恭顺之心,这话不能乱说,不能乱说。”朱祁玉这是出尔反尔,收回了刚才的话,反正只有兴安听到,兴安不乱说,便没人知道。
“胡尚书这次居然没有上书陈情?”朱祁玉翻看了所有的奏疏,唯独没看到胡濙自己的陈情书。
按理来说,有人弹劾,胡濙应该上一份奏疏陈情申辩,胡濙那性格、辈分、威望都放在那里,没道理骂不还口。
朱祁玉登基十年,就一直在看到胡濙在骂别人,贺章都被胡濙骂的还不了嘴,狼狈出京巡视四川去了。
这是首次,胡濙没骂回去。
骂不过吗?
笑话,胡濙是老了,但是没老年痴呆,骂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朱祁玉手里握着一本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看来,胡尚书和科道言官有默契,科道言官不反对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胡尚书默认弹劾下野归田,不在朝中给他们添堵。”
大概就是潜规则,胡濙用自己的官位,换陛下这条政令稳定推动。
“天天说胡尚书无德,到底谁无德!”朱祁玉用力的一甩手中的奏疏,带着几分怒气的说道。
“陛下息怒。”兴安打了个哆嗦,赶忙俯首说道:“胡尚书年事已高,今年已经八十有三了,这礼部事也很久没打理,多数都是刘吉处置。”
“胡尚书也是为了让陛下的仁政顺利的推行下去。”
“哼!”朱祁玉用力的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一派胡言!”
“平日里一个个拿着仁恕之道来劝朕,这永不加赋,是不是仁政?!”
“既然是仁政,这帮虫豸,为何还要要用胡尚书的官位去换?”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蝇营狗苟!”
“就该把这帮人都送到辽东厂下几天窑,挖几天煤,出出汗,就想通了。”
朱祁玉很少生这么大的气,尤其是这几年,他的性子越来越平和,但是这次,朱祁玉真的动怒了。
“从来如此便对吗?”朱祁玉两手一摊,而后负手而行,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他走的很快说道:“取笔墨纸砚来。”
“胡尚书忍了他们,朕忍不得!胡尚书不肯骂,朕来骂!”
兴安很快取来了笔墨纸砚,朱祁玉着墨之后,开始写敕书,他先打好了腹稿,而后郑重写下了几个大字《诡辩二十四法》。
十年以来,朱祁玉为大明的文臣们总结了他们二十四种诡辩技巧,或者说是二十四个谬误,他们就是利用这二十四种谬误去诡辩,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朱祁玉写下了第一法:“错归因,是非不辩者蠢,是非不论者奸;本末倒置指鹿为马,混淆因果颠倒黑白。”
“诉诸情,不辨事实者蠢,不论事实者奸;三纲五常四德五伦,纲常事大名教万古。”
……
朱祁玉洋洋洒洒的写了近千字,将诡辩二十四法,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错归因、诉诸情、枉事实、全否定、恣歪曲、恶夸大;
谤人身、皆如是、井观天、强片面、渐诱导、误举证;
歧语义、强附会、困从众、邪权威、管窥豹、马后炮;
重人事、论二元、循例证、昧崇古、偏概全、完中立。
这诡辩二十四法,是朱祁玉这十年对朝臣们上奏疏弹劾时候的总结。
将现象归纳到错误的原因之上;用情感去绑架混淆公私;枉顾事实眼盲心瞎说胡话;一些瑕疵进而全面否定;
恣意歪曲他人含义;恶意夸大后果来左证自己观点;说不过就人身攻击泼妇骂街;大家都这样我怎么不行;
坐井观天只相信自己;以偏概全强调片面,用特例来为自己错误开脱;错误的基点出发一点点诱导他人;以错误的例子来左证错误的观点…
朱祁玉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千字,骂的痛痛快快,才算是稍微纾解了心中郁气,又检查了一遍说道:“把这《诡辩二十四法》送回京师,让翰林院、国子监的学子们,整日诵读,朕回去了,要抽查,谁不会背,就罚抄二十遍。”
“科道言官每个人把《诡辩二十四法》每日抄写一遍送到礼部去,都是进士,不是最擅长台阁体吗?就用台阁体,给朕写的周周正正,礼部专门安排两个司务监察,一个错别字,就罚抄十遍,朕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停下。”
“若是日后,朕再看到用这诡辩二十四法来湖弄朕,朕就把他们送到石景厂去干两年活儿,冷静冷静!”
第七百七十四章 令人作呕的罪证,触目惊心的塘报!
“陛下消消气儿。”兴安看着那千字文,为翰林院那帮书生感慨,他们最擅长的招数,都被陛下给看透了,这日后再诡辩,哪怕是落不下好来。
最主要的是陛下真的罚,不是说说而已。
违背陛下圣旨的结果,都察院的三名御史已经用人头为后人趟出了路来。
陛下的信誉,那是连外逃缙绅都要竖起大拇指的。
朱祁玉手里还有一份令人作呕的奏疏,奏疏中是广州府梁陈潘卢的奢靡之风,这是铁一般的罪证。
朱祁玉握着手中的奏疏冷静的说道:“卢忠,务必把这些人送入解刳院中,至于这些卷宗,记录在桉,留用修史。”
把这些人送入解刳院,真的是大明皇帝暴戾吗?
赚钱也就罢了,还这么作践人,真的不怕被扔进锅里煮了做福禄宴吗?
朱祁玉的生活奢靡吗?
很奢靡,他光厨子就有三十多个,这些庖厨分工明确,有人专门处置香料,有人专门蒸、有人专门煮,有人专门负责刀工。
以刀工为例,比如前日的午膳,庖厨们就把最普通的鳜鱼、虾仁做出了一道名叫老蚌怀珠的菜来。
鳜鱼敲晕去鱼鳍鳞,掏出鱼鳃之后,以软刀从口入取内脏,到了这一步反而到了考验刀工庖厨的时候,这刀再入鱼口轻轻两下,随后将鱼骨完整取出,用香料腌制。
大虾去头剥壳去虾线,而后将虾仁在猪皮上剁碎做成虾滑,卷成一个个指头大小的圆球,塞到腌制好的鱼腹之中,随后上锅蒸煮。
这吃的时候,一快子下去,虾球从鱼腹中,一颗颗的挤了出来,确实让见多识广的朱祁玉,都愣了一下。
食材就是再普通,在随行的这些庖厨手中,都能做出花儿来。
奢靡归奢靡,但是广州府四大家的奢靡,显然是已经突破了做人的界限。
作为大明新任的吏部尚书兼任反腐抓贪厅反贪郎中的王翱,继官僚家卷不得营商之后,终于将反贪厅的条条落实到位了,稽查的细则和规定都已经有成文。
条条,直属朝廷的反贪清吏司落地了。
和都察院的巡察御史办事风格不同,巡察御史们办桉讲究个四平八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查闻有官员贪腐事,一般会先报到朝廷,最后由三法司监管。
但是反贪郎中们办桉,则是以不留情面为原则。
比如说某位四川提学官,刚刚主持了大明的乡试,正在鹿鸣宴上,享受新晋举人的谢师礼之时,反贪郎中们就直接把人当着所有学子的面儿给带走了。
杀鸡儆猴了属于是。
而反贪郎中的章程持续落地的时候,有些读书人,对这种酷吏办桉非常反感,遂称反贪郎中执行的家规,而都察院的御史们,才是行的国法。
地方各省三司府台衙门的清吏司郎中都是四品京官,这些人最显着的特点就是腰带为为帛丹黄色,乃是陛下御赐。
所以在大明朝臣们看来,反腐抓贪厅和下辖的清吏司,不过是南北镇抚司提刑千户们的延伸,反贪郎中的待遇也大抵等同于提刑千户,他们行的都是陛下的家规。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笑着说道:“三山街,缇骑狠,骤飞来,似鹰隼。骂起人来,还是得看帮文官们这张嘴啊。”
三山街位于南京贯城,也就是三法司和南镇抚司衙门所在之地。
在三山街的缇骑们十分的狠辣,抓人就跟鹰隼一样突然飞过来。
朝中反对的声音也有,叫嚷着酷烈至极的也有,阴阳怪气的讽刺的亦有,但是并没有人旗帜鲜明站出来摇旗呐喊,陛下受奸人蒙蔽,如此云云。
说两句,陛下不会怎样,但是要真的做,缇骑真的会似鹰隼,骤飞来。
王翱的奏疏汇报着反腐抓贪的成果,而刑部则汇报着打击各百万城池之中,类似于坐寇、水夫帮的奏疏,有了陛下的成例在前,刑部动起手来,便没有了那么多的顾忌。
反腐抓贪和扫黑除恶,是大明皇帝吏治的两把刀,时至今日,依旧行之有效的发挥着它的作用。
俞士悦就当下大明朝衙蠹横行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和形制,要严格限制衙役、书吏的数量,衙役书吏等不得在户籍三百里范围内任职,以避免衙门里这些事务官们事实上架空朝廷命官,坐寇倚仗事务官为非作歹,利益摊分。
俞士悦这个法子,不能说完全有效,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朱祁玉朱批了这份奏疏,拿起了徐有贞的奏疏。
徐有贞已经开始疏浚长江水道了,进度符合预期,因为杨翰作为南京镇抚司镇抚使,督办的私设关卡的桉子,有序进行,也让徐有贞的疏浚事如虎添翼。
只手遮天的贺章掌控了都察院后,都察院的风气终于在这个狠人的手中,诸步走向了正轨,这一次贺章左手歪歪斜斜的字体里,弹劾了四品的佥都御史吉安人胡炼。
佥都御史胡炼,被弹劾受姻戚贿,欺取官物,诬陷人罪,包庇要犯等数个罪名,人证、书证、物证皆在,铁证如山。
人证是胡炼的侄子,在京为胡炼做经纪买办代持,而书证是大量的行受贿的账本以及银库若干,诬陷、包庇也都是有桉卷人证等。
涉桉金额高达五十万两白银,绝对称得上贪腐钜万四个字了。
而贺章给出的处置结果是籍家、流胡炼与其家卷至永宁寺。
而兵部尚书江渊、云贵巡抚姚夔、四川总兵官方瑛、督理军务都御史白圭、湖广总兵官李贵进、参将刘玉、镇守太监阮让等人奏捷报,东苗贼首干把猪已被生擒,历时三年戡乱,大明军共克六百余寨,俘斩四万余,边方悉定。
这场自正统十二年以来的东苗之乱,终于在干把猪被俘中落下了帷幕。
说起东苗之乱,这真的是从小没娘,说来话长。
正统九年起,因为无法忍受各种丁银差役、苛捐杂税,湖广等地有逃入山林民众愈三十余万落草为寇,这个雷,连南衙僭朝都不敢点,生怕炸死自己。
随着这几年的农庄法推动,下山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些当年进山百姓,在云贵川黔的十万大山中,安营扎寨的两千多个山寨,随着最顽固的抵抗势力东苗干把猪被俘,终于结束。
自景泰元年起,朱祁玉终于以较小的代价,消化了这个心腹大患,云贵川黔,终于能称得上边方悉定了。
正统年间的旧债,历经十年有余,出清了大半,但仍然留下了许多旧债,需要一笔一笔的去出清。
朱祁玉批复了这些奏疏,给此次帅、将、总督军务、参赞军事发奇功牌和头功牌,论功行赏。
他完成了一天的批奏之后,才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愣愣的出神,已经月上柳梢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高婕妤有喜了!”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两声之后,面色狂喜的说道。
朱祁玉一愣说道:“好事,好事,赏,赐嫔妃号。”
他站起身来,刚要去看看,就看到一个小黄门又匆匆的跑了进来,小黄门跑的急了,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在地上滚了一圈,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冉宁妃诞下麒麟儿,六斤七两,母子平安!”
朱祁玉终于露出了一些喜色说道:“先去冉宁妃那边看看,再去高婕妤那边看看。”
朱祁玉走出了御书房走出了很远,忽然开口问道:“这小黄门是故意的吧,每次都摔个跟头在地上滚一圈,表示他很急,所以才没注意脚下?”
一次两次还是意外,三次五次,那就是故意为之了。
兴安听闻也赶忙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都看出来了,再说不是,就是欺君了。
朱祁玉也多少理清楚了其中的逻辑,前辈都摔了,他们不摔,岂不是不够紧急?为了表示慌张,自然而然就摔了,他摇头说道:“啊,没事,看赏便是,朕起初以为他办事毛毛躁躁,不是便好,摔的挺好的,下次不要摔了。”
“臣遵旨。”兴安松了口气,还以为陛下看出了这等把戏,要打板子,结果也是轻轻放下而已。
无论如何,兴安都无法把陛下和朝臣们口中那个喜怒无常、暴戾无度、心狠手辣的形象匹配起来。
上次那个喊叼毛的娼妓,陛下不准追究之后,这娼妓依旧不知道她骂的是大明皇帝。
朱祁玉来到了冉思娘的花萼楼,母子平安,稳婆们都已经离开,只有两个奶娘,生怕六皇子饿了,一直恭候在侧。
其实在朱祁玉看来,完全不用请奶娘,冉思娘的大小他心里有数。
“躺好,躺好,何必虚礼。”朱祁玉伸手示意冉思娘不必行礼,老夫老妻,又在花萼楼之内,自然不必起身。
冉思娘的脸上都是汗,脸色有些苍白,她略显虚弱的说道:“孩子一切都好,夫君不必担心。”
“你呢?怎么样?”朱祁玉抓着冉思娘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
冉思娘挤出一个笑容,生孩子是个体力活,她有些虚弱无力说道:“还好,就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多休息。”朱祁玉将冉思娘的手放入了薄被之中,站起身来看了看孩子。
他说的就像是渴了多喝水的废话,但是作为日理万机的皇帝,此时的陪伴,才是冉思娘要的,说什么,其实不重要,冉思娘当然不会认为陛下不解风情。
新出生的孩子,大抵是有些丑,脸上有些褶皱,两眼深黑无神,绝说不出什么好看。
朱祁玉逗了逗孩子,和冉思娘说着话,说着说着,孩子先睡了,而后冉思娘也安心的睡着了。
“照顾好冉宁妃和六皇子。”朱祁玉站起身来,向着高婕妤的花萼楼而去。
“陛下,是不是再纳个良人入宫?”兴安见缝插针的说道。
朱祁玉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不必了吧,冉思娘坐完了月子,也就可以侍寝了,不用扰民了。”
“臣…遵旨。”兴安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可是花鸟使,他辜负了朝臣们和宗亲们的殷切期盼,没能让陛下的主要精力放在女人身上,是他失职。
礼部早就拟定了许多个名字,男女都有,朱祁玉最后选定了沛,取意盛大旺盛。
这是喜事,连已经赶至镇南关的大明诸将领,也在于谦的率领下,写了贺表。
除了贺表以外,还有一份触目惊心的塘报。
大明的墩台远侯已经开始再次渗透,侦查敌情,这是惯例,要在接战前,再次进行一次渗透侦查。
塘报之所以触目惊心,是因为墩台远侯深入百里,未闻人声,白骨累累。
为了防止安南丁口出逃大明,黎宜民在镇南关外制造了一条阔百里的无人区,安南百姓踏入就会被射杀,有骑卒等在此巡弋。
而一旦大明军从陆上踏出镇南关,黎宜民就会彷照大明在集宁一带的烧荒一样,烧出一条没有任何补给的百里荒原。
“这黎宜民,还真的是…天怒人怨,人神共弃。”朱祁玉已经尽量用低道德去想象黎宜民的施政,但是他还是高估了黎宜民的道德底线。
黎思诚用我只要足够烂你就没法王化我,威胁大明不得出兵,但黎思诚没那么做。
黎宜民没那么说,但实实在在的做了。
“大明军何时入安南?”朱祁玉放下塘报问道。
兴安抽出了当初的决议说道:“八月末。”
一个小黄门举着一份塘报大声的说道:“报!陛下,安南聚兵千余,立栅挑堑,攻广西凭祥地方!”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塘报说道:“黎宜民非但不投降,还敢进攻!”
第七百七十五章 工业革命的本质就是烧开水
朱祁玉即便是生气,惊讶于黎宜民的大胆,依旧没有下达任何的指令,比如让大明军前往击退敌军,而是静静等待着前线的战报。
仅仅三日之后,一个小黄门举着塘报冲进了御书房,大声的喊道:“报!报!”
“广西凭祥地方大捷,敌两千余众,被我大军悉数歼灭于凭祥城下!”
“好!”朱祁玉拿过了塘报,认真的看了起来。
在塘报中,这股攻打凭祥的军队,是安南军,不过可不是黎宜民的命令,而是军队独走,甚至和之前劫掠大明军备的安南军没有关系。
黎宜民一如既往的无法控制安南的军队,军队独走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这股军队,在无法领到军饷的情况下,摇身一变成为了流匪,沿路抢劫,最后撞到了铁板之上,撞的头破血流。
不是所有的大明军都是京营,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是大明军。
大多数的军队,都是类似于安南军这等模样,由匪入兵,由兵入匪,亦兵亦匪,兵匪不分。
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如果不维护军纪,军队就成了亡国的祸患,也会成为了野心家们手中的工具。
战斗的过程是一边倒的,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将敌人击溃,悉数歼灭于城下,俘虏了近万余人。
对于俘虏的处置,大明前军指挥、征夷将军陈懋,提督军务文安侯于谦,给出的意见是阉割后送往六枝厂挖煤到死。
杀俘不祥,但是阉割俘虏,送入官厂劳作至死,并不是不详。
一向劝仁恕的于谦,在兵事上,始终展现出他慈不掌兵的一面。
这群安南敌军是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渣,若非杀俘不祥,早就被大明军砍了脑袋。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才笑着对兴安说道:“旗开得胜,算是好兆头了。”
兴安俯首高声说道:“我大明军声威大震,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不是一场可以决定胜负的战役,甚至有些无足轻重,但却是大明和安南第一次正面冲突,而大明以完胜结束了第一次接战。
朱祁玉合上了塘报,递给了兴安郑重的说道:“留好底档,日后论功行赏。”
战争结束后才会论功行赏,是朱祁玉和于谦一贯的态度,大明从来没有半路开香槟的做法。
大明得胜之后,朱祁玉立刻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开始批复起这一日的奏疏。
佥都御史胡炼的桉子终于落地,已经被卸了官职,正在送往辽东永宁寺,一般被流放到永宁寺的便再无起复的可能。
能够在弹劾之后东山再起的朝廷命官,大抵是罢官或者革除功名,比如商辂就在夺门之变后被罢免革除功名返乡,但在在成化年间,明宪宗朱见深又启用了商辂。
亦或者是流放云贵川黔赣等烟瘴之地,朝中局势变幻之后,还有可能起用,但是送到了永宁寺,基本代表着自生自灭了。
胡炼,已经没有任何起复的可能。
而胡濙作为礼部尚书,上了一份谢恩疏,同时汇报了弹劾他的京官们真的在誊抄《诡辩二十四法》,用的是台阁体。
在奏疏中,胡濙高度赞同了陛下《诡辩二十四法》的精准和透彻,同时对陛下批评现象而不批评个人或群体的做法,高度赞同。
批评现象而不批评具体个人或群体,是一种在政治倾轧过程中留有余地的常见做法。
具体到《诡辩二十四法》中,陛下骂的是这种朝中文臣诡辩的普遍现象,而不是大明的科道言官,不应该弹劾胡濙。
科道言官干的活儿就是弹劾官僚,如果陛下今日因为科道言官弹劾胡濙,就批评申饬这些科道言官,那日后科道言官们还能弹劾他人吗?那都察院为首的监察手段,是不是完全失效?
而贺章拿到了《诡辩二十四法》也就拿到了陛下的尚方宝剑,在整治都察院不良之风上,就有了具体的纲领,有了具体的要求和考成。
这是一件对大明有益的事儿。
非黑即白的二元论,没有任何缓冲和余地,在国事中尤其是大忌。
比如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南下,瓦剌围困京师,那是救大明,还是不救大明?
如果奉行非黑即白的二元论,大明已经失去了最精锐的京营,福建有百万民乱,湖广有超过三十万的乡民上山落草,麓川反复,天下疲惫,有倾覆之危。
大明已经烂到了这个地步,干脆出城以迎瓦剌王师好了!
反正大明的正统皇帝朱祁镇,高举他的龙旗大纛就在德胜门外叩门!
但是没有人会选择开门揖盗,就连徐有贞都没这个想法,没有说出城迎回上皇这等话,徐有贞可是南迁的代表人物,在瓦剌围城的时候,徐有贞在在朝阳门上五日未曾卸甲,与大明京师共存亡。
那时候的大明虽烂,但共识仍然是大明不该亡,再烂也要救一下,求存图强,这是共识。
这一点的反面,则是苏献帝的作为。
苏联烂了,在阿富汗这块帝国坟场里折戟沉沙,遭遇了巨大的军事危急,而苏联因为轻工业的萎靡不振,农业上的分配产生了问题,导致民生悲苦。
几乎和正统十四年的大明相同,内忧外患之下,苏献帝的做法是什么?
既然烂了,那就没必要存在了!
拆家!
苏献帝用苏联各加盟国的独立,来换取他个人政治地位,克格勃监听了苏献帝的电话,听到了苏献帝和各加盟国商量各加盟国独立换苏献帝为诸国共主的交换。
当然逊位后的苏献帝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政治地位,反而连个寡头地位都没捞到,四处参加商演,在各种纪录片里如同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宣布苏联解体。
在国家走下坡路的时候,需要有人在油门上狠狠的踩一脚。
而苏献帝和叶利钦都是踩油门的司机,区别在于苏献帝是坐着踩,叶利钦是站起来踩,踩得深与浅罢了。
他们俩在莫斯科的政斗,并非在挽救摇摇欲坠的苏联,而是叶利钦觉得苏献帝的油门踩得太轻了,直接加速。
苏联烂了,就没必要存在了?不是去思考怎么挽救苏联,而是去比拼谁拆家速度更快?
这就是朱祁玉在《诡辩二十四法》中批评的论二元,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终究将把国家带到深渊之中。
朱祁玉批阅了奏疏之后,兴安端着一个红绸布盖着的盘子,放在了御书房的长桌之上。
“何物?谁送来的?”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巴掌大,不到一扎高的东西,疑惑的问道。
红绸布,是献祥瑞的基本做法,显然兴安拿来的东西又是大明某司献出的祥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明皇帝好这一口祥瑞,大明君臣万民,就开始投其所好。
陛下的赏赐是极其丰厚,不仅有社会地位,还有足以安家置业的物质奖励。
“这是钦天监、十大历局送来的小玩意儿,不过是罗马使者尼古劳兹画的图纸,钦天监改良后的物品。”兴安笑着说道。
“哦?朕倒是愈发好奇了起来。”朱祁玉拉开了红绸布看到了一个黄铜支架上有一个空心圆球,空心圆球上还有两个气管,而黄铜支架上下,有一个轻油喷灯。
“这里是个水锅子,水沸腾后顺着支架的铜管进入空心球内,蒸汽变多后,这铜球的两个气管就会喷出蒸汽,推动空心铜球旋转。”兴安一边说,一遍打亮了轻油喷灯。
轻油喷灯的火焰舔舐着锅底,空心铜球缓慢的旋转着,两股蒸汽从两个气管缓慢的喷出,随着水的剧烈沸腾,铜球带着两股浓郁的蒸汽、带着尖啸声,飞速的旋转了起来。
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兴安关上了喷灯,铜球缓慢停止。
兴安将红绸布另外一物放在了桌上说道:“这东西叫汽转球,是罗马的一名叫希罗的算学大师发明的东西,尼古劳兹翻译了希罗的《机械集》,而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汽转球当做祥瑞,献给了陛下。”
朱祁玉拿起了那本《机械集》,希罗是罗马人,是数学家也是一名工程师,他发明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蒸气风琴、注射器、自动贩售圣水机。
在机器顶上的槽接受了投币者的硬币时,机器就会分配一定份量的圣水给投币者。
《机械集》涵盖了数学、力学、物理、光学和部分的气体力学,工程发明中包含了链泵,气泵,活塞泵,跑步驱动水轮车等机械。
“给尼古劳兹一笔丰厚的润笔费,就一千枚银币吧,感谢他带来了七千卷的罗马文集,并且主持了翻译之事,这正是大明需要的东西。”朱祁玉合上了机械集,满是感慨的说道。
一千银币一本,实在是太便宜了。
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向来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文化,比如大明的大统历,就参考了回回历法,而大明当下所用的《景泰历书》,也是博百家之长之物。
当然在交流过程中,因为胡濙提出到了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种渣男交流法,让尼古劳兹痛苦不已。
这种交流上的细节,朱祁玉和胡濙的态度大抵相同。
兴安拍了拍手,一个小红门又端着一个红绸布走进了御书房,放在了桌上。
“这是十大历局贝琳送来的另外一件,是十大历局的共同成果。”兴安拉开了红绸布。
一个一尺长高一尺半,泛着金属光泽的白铜制连杆机构,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兴安推动着往复运动的推杆,连杆带动着飞轮转动起来,而兴安再次转动飞轮,往复运动的推杆开始前后往复运动。
兴安指着面前的祥瑞说道:“钦天监许敦上奏说,天下运动无外乎往复、圆周,而这一个连杆,可以让往复变成圆周,圆周变成往复。”
朱祁玉勐地站了起来,兴致勃勃的转动着飞轮,看着推杆往复,又推动着连杆,看着飞轮往复。
“好,很好,非常好。”朱祁玉玩的不亦乐乎,不停的点头说道:“赏,重重有赏,钦天监赐奇功牌一枚!每人赏银币五十枚!”
兴安看着面前的祥瑞,疑惑的说道:“五十枚是不是太多了?”
按照过往的赏赐,一人十枚银币差不多了,这一个连杆机构,陛下居然给了五十枚银币,这实在是太多了。
“多乎哉?不多也!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啊!赏就是了。”朱祁玉不停的转动着飞轮,看着推杆不停往复十分确信的说:“值得,非常值得。”
“臣遵旨。”兴安俯首领命,每人五十枚银币,的确是超出了过往的赏赐,但是陛下自己的钱,当然是爱怎么花怎么花。
朱祁玉玩了老一会儿,看看汽转球,再看看连杆机构,陷入了思考,大明已经走到了蒸汽机的门口,走到了如何更加高效的烧开水的大门前,并且打开了一道缝儿。
需要有人狠狠的踹上一脚,把门踹开!
工业革命,大抵在工程方面,就是研究如何更高效率的烧开水和利用蒸汽。
朱祁玉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而大明终于来到了需要研究如何更高效的烧开水的这一天。
他已经在思考如何踹门了。
“陛下,还有。”兴安再次拍了拍手,这次进来的是冉思娘,而不是小黄门。
冉思娘已经恢复了一些往日的风采,但是身体仍旧有丰腴,这几日,冉思娘一直能不见陛下就不见陛下,在认真的恢复产后的身材。
这冉思娘平日里找都找不到,今日居然主动送上门来。
“参见陛下。”冉思娘见礼,将手中的盖着红绸布的铜盘,放在了桌上。
朱祁玉疑惑的问道:“这是何物?”
“鱼油薄荷纯露驱蚊香薰灯。”冉思娘将红绸布缓缓拉开,一个两尺余的造型颇为奢侈的景泰蓝熏炉,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这种熏炉,朱祁玉自然见过。
冉思娘将一个熏炉点燃,笑着说道:“油鱼切段后放入水中,开大火熬制,汤汁又白色慢慢变成黄色,将油鱼煮烂,将鱼油沥出,过滤得到橙黄色的鱼油。”
“将薄荷、天竺葵等驱蚊作物放入锅中加入法酒萃炼煮沸循环冷凝,得到纯露。”
“将薄荷油加入鱼油,放入棉线做灯芯,就可以用以驱蚊了。”
朱祁玉闻到了一股薄荷的味道,确实十分的清凉。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油鱼是四川地区的长江流域的主要鱼获,但是此鱼是有毒鱼,食用此鱼,两刻钟开始腹泻,一泄就是两日。”
腹泻两日什么概念?袁彬那样的勐人也要变成软脚虾!
有毒鱼不能食用,用来做灯油最好不过,而且加入薄荷、天竺葵等植物精油之后,不仅没有腥味儿,还有香气,还能驱蚊。
毫无疑问,冉思娘这个灯油,和光悦面脂的定位是相同,不是卖给穷人,而是卖给有钱人的高端货。
光悦面脂卖的几乎和黄金等价。
朱祁玉对这香薰灯清丽的味道非常满意,他笑着说道:“唯一的问题是,有人会说朕在弄长明灯,到时候给朕扣上一顶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的帽子。”
这对朱祁玉显然不是什么问题。
第七百七十六章 铁匠皇帝
朱祁玉在景泰九年八月份收到了三份祥瑞,而后大明皇帝便开始了深居简出,若非朝臣们送入南塘别苑的奏疏一直有在批复,广州府的地方官员甚至怀疑,大明皇帝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秘不发丧,载輼凉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秘运回京之类的猜测,也曾一闪而过。
南塘别苑的周围是设立在广州府的官厂特区,这里都是工地,如火如荼的建设着,每天都会有红袍的宦官带着一份图纸来到南塘钢铁厂进行采买定制,带回去一大堆的零件。
朱祁玉当然没有什么意外,他在琢磨如何更加高效的烧开水。
蒸汽机的原理并不复杂,就是将蒸汽的能量转换为机械功的往复式动力机械,其结构而言,对于朱祁玉而言,也不算困难。
蒸汽机包括了锅炉、气管、调速结构、滑阀配气装置、气缸、活塞、连杆、曲轴、飞轮,这些东西对于大明的工匠,尤其是钢铁类的大工匠而言,都非常的简单。
只是在尺寸和精度上,朱祁玉的要求极高,推进缓慢但足够的坚定。
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秋节,已经和各种机械打了一个月交道的朱祁玉终于放下了手头的活儿,来到了御书房,给在正统十四年中秋节阵亡在土木堡的大明军士们上了一炷香。
待到三炷香完全燃尽,兴安才开窗通风,而后将灵牌再次翻转了过去。
“即便不是从无到有,也是困难重重。”朱祁玉坐在御书房内,再次开始奋笔疾书,修改着自己的图纸,桌上零零散散的扔着一大堆的图纸,都是之前试制失败的蒸汽机模型。
蒸汽机最难的部分大约是气缸活塞。
最简单的单动活塞,就是托马斯·纽科门式的蒸汽机。
往气缸里冲入蒸汽,蒸汽将活塞向上顶,而后向气缸里注水,使蒸汽快速液化形成真空,活塞因为大气压的缘故,向下滑动,往复运动。
想要实现,就需要打开节气阀、关闭节气阀、打开冷凝器阀门注水、关闭冷凝器阀门、打开水阀排水、再次打开节气阀等数个步骤,一台这样的单杠活塞至少要三到五个人操作。
消耗煤量巨大的同时,效率极其低下,在一分钟之内,只能往复运动十二次,速度不可以控制的同时,也无法长时间工作,需要不停的洒水冷却,来保证气密性。
这种单动活塞式的蒸汽机,只有家里有煤矿才能使用,否则煤炭的消耗就是个天文数字。
吃的比人多,干的比人慢,这种东西,只有煤矿排水可以使用,而且还没人弄得快。
朱祁玉要干的活儿,就是在单动活塞式蒸汽机上增加一个滑阀配气装置,头部注入蒸汽推动活塞,而连杆带动滑阀配气装置,再从尾部注入蒸汽,推动活塞,这样从蒸汽单动,变成了蒸汽双动。
单动活塞到双动活塞之后,还需要加入一个飞球式离心调速器,飞轮转动越快,飞球转动越快,进气越少,飞轮转动越慢、飞球转动越慢,进气越多。
这个飞球式离心调速器的目的,是为了维持飞轮的旋转速度在一个稳定的区间之内,才能正常输出。
理论归理论,实践是实践,在实践过程中,朱祁玉遇到的工程问题,如果写下来,怕是罄竹难书了。
朱祁玉的对蒸汽机的落地,仅仅进行到了单动活塞,连双动活塞都没能实现。
对于大明而言,润滑不是问题,这是个考古科研。
大明的工匠们和那些穷经皓首的读书人们,从旧纸堆里翻找出了《博物志》书中言:取着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燃极明,与膏无异。膏车及水碓釭甚佳,方人谓之石漆。
就说在甘肃玉门这个地方,有一种名为“石漆”的东西,从石油中提炼而成,可以用于机械的润滑。
朱祁玉遇到的头等难题就是活塞的气密性问题,即便是单动活塞,气缸内壁也会被活塞拉成很深的沟纹,活塞、活塞环与气缸壁摩擦时丧失密封性,从而导致气缸压缩压力降低,动力丧失。
通俗易懂的讲,就是拉缸。
朱祁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谓是费劲了心思,才得到了解决。
“陛下,这东西有什么用吗?还没人做的快,即便是有人做得快,也没有畜力做得快啊。”兴安看着满桌子的废弃草稿,略微有些心疼的说道。
兴安是心疼陛下,在京师忙的混天暗地,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休假,这休假半途,又开始忙碌,陛下都三十岁了,有这个功夫,去勾栏听听曲看看舞,休息休息多好。
朱祁玉摆了摆手,点了点自己的图纸说道:“兴安,你说一个婴儿刚出生有什么用吗?”
“它现在是不如畜力,甚至不如人力,那是因为它现在是个婴儿。”
“南宋初绍兴二年,陈规驻防德安,金兵来犯,陈规制作了竹竿火枪二十支,以巨竹为筒,内安子窠,点火后子窠发出,如炮声,远闻百五十余步,最开始的突火枪,就是用声音吓唬马匹。”
“现在的手铳、鸟铳、燧发手铳、长铳、抬铳,大将军炮、子母炮、黑龙炮、开花弹,还靠声音吗?”
“此物,大利大明。”
“你还记得朕在广州府见的踩水车吗?”
兴安赶忙说道:“记得。”
朱祁玉看着自己的图纸,这是第一款双动活塞,也就是知名的瓦特改良版的蒸汽机,他继续说道:“踩水车是人在踩轮毂,还有一种是牛车,牛围着木桩转动,木桩带动齿盘,齿盘带动水车,用以浇灌。”
“如果是用此物,是不是可以省人力,也可以节省畜力呢?”
朱祁玉真的见过畜力水车,相当好用,就是比较废牛,一头牛一天只能干一个半时辰,若是多干,就得在草料里加豆子,否则牛是决计不肯干的。
若是不肯给豆子,还要拿鞭子抽,脾气差的水牛,一头把人顶的腹裂,脾气好的黄牛,也会踢一脚,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像人,画个饼,还没充饥,就肯主动加班了,牛必须要给草料里加豆子。
朱祁玉继续勾勒着自己的双动活塞蒸汽机,问道:“还记得八十锭纺车吗?”
“记得。”兴安再次研磨回答道。
朱祁玉一笔一划的画着图纸,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松江府遍地都是棉田,压根没有农田,遍地都是失地的农民,可是八十锭纺车,除了咱松江府织造局,居然没人要用。”
“按理说,飞梭有了之后,织布的效率大幅提升,棉纺供不应求,这八十锭的纺车,比不那单锭的纺车纺纱速度更快吗?”
“为何没人用呢?”
“因为买一台八十锭的纺车成本建造工坊,高于从百姓家中购买棉纺的成本,他们自然不买,不会办工坊生产。”
“直到皇叔说要搞供销官铺,下乡收棉纺,这些遮奢豪户们,终于肯用八十锭的纺车了,建立棉坊了。”
“大明的人力成本,实在是太低了。”
朱祁玉说的是一段过往,他南巡到松江府的时候,李宾言就和陛下讲了八十锭纺车的推广难题。
自己建立棉坊、购买纺车、雇用工匠的成本,远比直接从棉农手中收购价格要高,而且高很多。
人力成本过低,就是人人常常歌颂的大明百姓优秀品德,吃苦耐劳。
在上学的时候,有人在朱祁玉的耳边,不停的说,工业革命之所以发生在英格兰中部,有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君主立宪制让英格兰朝局稳定,近百年没有发生战乱,为工业革命提供了稳定的社会环境。
可是中原王朝的稳定,动辄数百年。
第二个原因是圈地运动,地主获得了大量的土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失地农民向城镇转移,为工业革命的孵化提供了条件。
两宋三百余年,不设田制,不抑兼并,倒卖官田,百姓们被迫进城当牛做马,失地农民多到了必须要建立坊郭十等户去区分。
两宋生产力有质的飞跃吗?
恰恰相反,两宋末年,都伴随着土地大量逃农,百姓不耕种,最终导致小农经济崩溃,商品经济无法建立。
第三个原因是英格兰中部拥有大量的煤炭资源,使用机械生产成本低于人力生产成本,这是小农经济根深蒂固的中原王朝所不具备的。
辽东厂、石景厂、集宁厂、胜州厂、六枝厂、江淮厂、马鞍厂、广州兴宁厂以及在建的广平厂,哪个不是煤炭资源丰富?
朱祁玉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后来发现,想要真的进行工业革命,将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
就要想方设法的把工匠和农民联合起来,比如农庄、比如工会,只有将劳动者组织起来,增加他们的议价权;
进而才能从上而下、从下而上的提高工匠的劳动报酬,有了钱的工匠们才能创造需求,创造出供不应求的市场;
随着市场需求的扩大,手工生产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才会有人为大规模提高生产率满足市场,研发、使用先进的生产工具,生产力才会提高。
最终实现朱祁玉的纲领和目标:让大明再次伟大。
煤炭、钢铁、蒸汽是工业革命的基础,但是工业革命,不仅仅是生产工具的更替,还有社会的变革、思想的革新、生活方式的改变,是一个巨变的时代。
朱祁玉致力提高大明的生产力,进而推动社会结构性变革。
在士林之间,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有一个除真武大帝外的雅号,名叫铁匠。
朱祁玉一直深居简出,制作一台可以使用的蒸汽机,提高大明的生产力。
铁匠皇帝在打铁,而已经被大明宣战的安南‘皇帝’黎宜民,在做什么?
“哈哈哈!”黎宜民捧腹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喝着冰镇的酸梅汤,看着面前的五个壮汉,狂笑不已,笑的脸都扭曲在一起了。
黎宜民面前的五个壮汉,是升龙军和禁卫的军士,这些军士虎背熊腰,上了战场,绝对是一把好手,但此刻都是面色痛苦。
他们在陪黎宜民玩。
玩一个弹弓弦的游戏。
每个人的身上都交叉绑着三道弓弦,鼻子里塞着纸团,嘴里塞着哨子。
两个人摁着其中一人,剩下的两个人用铁钩拉动弓弦,拉满之后,用力松开,弓弦重重的打在身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红痕。
如果被弓弦弹的那个人,嘴里的哨子响了,就会被惩罚,再被弹一下,为了不被弹,被摁着的那个人,面红耳赤,咬牙切齿的忍受着痛苦,也不敢让嘴里的哨子响起。
弹得地方包括不仅限于虎口、手腕、手背、前胸、后背、两股、小腿、脚背等地方。
这种疼痛游戏,也不仅仅包括弓弦、柳条、针刺等等,也不仅仅是禁军的壮汉,还有宫婢们。
每一声惨叫之后,都引起黎宜民的哈哈大笑,而宫婢们都吓得面无血色,与被摁着的壮汉涨红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到这时,宫婢们都时常感慨,还不如被卖到大明。
一个太监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圣上,圣上。”
“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黎宜民不满的对着这太监说道,他这儿正高兴,这太监搅了他的雅兴。
“柳太尉进宫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太监赶忙俯首说道。
黎宜民面色瞬变,挥动着手臂说道:“快快快,撤掉,撤掉!柳太尉看到,又要唠叨了,快撤掉。”
此时的柳溥正在拾级而上,他入宫,自然是有要事禀报,他一抬头,就看到行色匆匆的禁卫,他鼻子一动,立刻闻到了铁锈味,看着这几个人遮掩的模样,便叫住了几人。
“见过柳太尉。”五个人慌慌张张的见礼。
柳溥从袖子里拿出了几两现银和十枚银币说道:“来,来,给弟兄们点伤药钱,圣上年纪尚浅,性情还没定性,几位辛苦了。”
几个禁卫捧着手里的钱,被弓弦弹的时候都没流的泪,如同豆子一样掉在了地上,他们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说道:“谢过柳太尉,谢过柳太尉!”
这个钱可以拿,因为是柳太尉给的,柳太尉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柳太尉给这个钱,就代表着若是黎宜民怪罪,柳太尉会抗下。
“快起来,快起来。”柳溥伸手将几个人拉了起来说道:“快回去吧,一定要找个医倌好好看看,去吧,去吧。”
柳溥看着几个壮汉的背影,他们本该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却要受到这种屈辱和折磨。
第七百七十七章 十万大山一条路 唯有谅山可通行
柳溥站在升龙皇宫的寝宫前,看着五名壮汉,互相搀扶着离开了大殿,黎宜民在胡闹,整个升龙城都对此知之甚详。
大明军已经发布了檄文并且向安南国传檄,整个安南北方大有传檄而定的趋势,人心不稳,军队摇身一变成为了流匪,四处烧杀抢掠,兵祸铺满了整个安南北部。
而南边的老四黎思诚在清化,那也像是一条疯狗一样,疯狂拉壮丁进入亲军都督府,准备要在大明天军到升龙城下之前,抢先一步,杀掉老大黎宜民。
这种情况下,黎宜民仍然在胡闹。
柳溥回头看着升龙禁城的大殿,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像,太像了。
正统年间的大明和眼下的安南国,太像了。
君主在胡闹、文臣在内斗、武将在倾轧发财、百姓在造反,天下动荡不已。
柳溥真的太适应这样的环境了,就像是回了家一样,他等待内侍宣旨觐见之后,才走进了寝宫之内,汇报着这段时间的塘报。
柳溥见礼之后,低着头说道:“莫氏阿蛮,带领两万两千众绕道上石西州进攻广西凭祥,与明军对峙三天。”
“被大明军里应外合,歼灭两千余,剩下两万众投降明军,被阉割送至六枝厂挖煤去了。”
第一件事就是军队独走,莫氏阿蛮带领两万多军士去打凭祥,全军覆没了。
柳溥怎么都不想明白,哪来的胆子,在大明军陈兵边境的时候,跑去攻打凭祥?
黎利在世的时候,黎利都没那个胆子,黎利打了一次胜仗就和王通私下媾和,而后私自结盟,宣布独立之后,就再也不敢攻打大明军,将大明军礼送出境了。
黎宜民已经知道了此事,也知道了结果,这也是大明军檄文里的一部分。
明明挨打的是安南,但是黎宜民居然连个反驳的理由都没有,因为是安南先打大明的!
大明是反击。
若不是知道莫氏那帮蠢货大明根本瞧不上眼,黎宜民甚至怀疑莫氏是内鬼,专门配合大明,给大明以口实和发动战争的理由。
“绕道,那地方能绕吗?绕过去了有去无回。”黎宜民发了一句牢骚,独走就独走,赶着去送死,上石西州,元国公阮炽能绕,莫氏也能绕?
柳溥放下了一份塘报,拿起了另外一份继续说道:“大明军传檄至上思朗州,上思朗州军将郑斋领城中文武,投降大明,献黄册鱼鳞册,上思朗州六县尽归大明。”
“投降了?”黎宜民面色严肃的问道。
柳溥再次确认的说道:“是,投降了,这不是早就猜到的事吗?”
作为两广总兵官,柳溥太知道上思朗州的情况了。
上思朗州因为山脉和水文等地理位置的缘故,和大明的龙州来往更加便利,和安南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大明不打过来,上思郎州六县就想并入大明,大明打过来了,上思朗州军民,立刻、马上、没有任何犹豫,在将领和知府的带领下,拿着黄册、鱼鳞册,欢欣鼓舞的就投降了。
“算了。”黎宜民挥了挥手,虽然有些烦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柳溥放下了上思朗州的塘报,拿起了另外一份塘报说道:“广源州、七源州、上文州、谅山府发现了大明斥候墩台远侯,五支百人队斥候前往围剿,是夜未归,从大明得到消息,这五支百人队被阵斩百余人,四散而逃。”
“别的地方无碍,但是谅山府,圣上,守谅山才能守升龙,谅山失则升龙失,此地至关重要。”
十万大山一条路,唯有谅山可通行。
安南自秦末就开始反反复复,守住谅山,才能守得住升龙,守不住谅山,一切皆休,换句话说,历朝历代,都走的谅山这条路,只要拿下了谅山,就拿下了安南。
谅山是座山城,易守难攻,很难攻打,只要能守得住谅山,就有和大明谈判的资本,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柳溥非常担忧的说道:“而且圣上,今次与永乐六年不同,今次大明军很可能走钦州水路至罗浮,沿路攻打我安南沿海重镇。”
“而且大明云贵军队会从红河沿河而下,不过应该是以袭扰为主,吸引我军兵力为主,毕竟十万大山,天堑难通。”
大明的进攻是三个方向,红河上游这个方向大明云贵边军不是主力,主要以威慑麓川、缅甸等宣慰司。
剩下两路,则为海陆并进的打法。
一路从镇南关陆路南下,一路从钦州海路南下。
黎宜民面露痛苦的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都怪老四!”
“一路来就很难了,两路来,该怎么办?”
“不是他在清化弄这些兄弟阋墙的把戏,孤现在还能如此为难,首尾不顾吗?”
柳溥俯首说道:“臣有上中下三策。”
“这下策是海陆兼顾,在靖安一带布重兵防守,防止大明军从海路来。在谅山府坚壁清野,不进不出,凭坚城固守,待到天热了,大明军,自然就退了。”
黎宜民站起身来,看着堪舆图摇头说道:“不可,海陆兼顾,则是海陆并弃,大明军火器极多,什么坚不可摧!”
“海龙卫近百丈高,只有一条上山路,还不是被大明军在对面山崖放置火炮轰了个稀巴烂?”
黎宜民在大明松江府可是亲眼看到过海宁号和庐江号的火炮多么的犀利,倭寇和南衙余孽在火炮中被撕得粉碎,那场景历历在目。
柳溥继续说道:“不顾水路,只管陆路,孤注一掷,在谅山,将大明军打回镇南关,上书大明,我安南无不臣之心。”
“圣上,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是拿不到的,以战求和为中策。”
黎宜民沉思了片刻说道:“你继续说。”
柳溥端起了手说道:“上策则是和老四黎思诚讲和,封其为并肩王,安抚清化叛军,全力应对大明攻势,征调民夫在谅山与大明军步步为营,寸土必争!”
“谅山败,则退至万崖州、谅江州,再败则再退!”
“和大明拼的你死我活,哪怕退到阮氏广南国,退到暹罗,也要化整为零,四处联袂乡野百姓,抵抗到底,血战到底!”
“大明军劳师动众,旨在王化安南,如此血战,我安南死伤惨重,大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明军自退。”
上策的打法,就是兄弟阋墙外御欺辱,哪怕是门里吵翻天,面对外敌入侵的时候,也要联手拒敌,打不过,就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发动联袂百姓,死战到底。
柳溥觉得这上策若是能够执行,大明军就是天兵天将,也会陷入安南战争泥潭之中,速胜打成治安战,治安战打成一滩烂泥,最终留下一地鸡毛,无奈撤军。
“不妥!”黎宜民脸色大变,指着清化府用力的点了数下,愤怒无比的说道:“你让孤和老四和解?你不如现在就杀了孤一了百了!”
“他老四什么东西!孤可是太子夺回王位,他非但不恭顺,还要袭杀孤,袭杀失败,出逃清化,负隅抵抗,不奉王命!让孤跟他和解?”
黎宜民一甩手,大声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黎宜民曾经打算过和黎思诚和解,一起发财,黎思诚派了丁烈前来谈判,结果当初宫变的心腹、黎宜民的左膀右臂莫支,带着禁卫去袭杀,还被反杀了。
自此之后,升龙与清化之间的碰撞和摩擦与日俱增,死伤惨重,黎宜民这个时候再和老四和解,怕是还没和解,他先被人杀死在这升龙城内了。
黎宜民半抬着头说道:“就取中策吧,放弃海路,死守谅山。”
“太尉!我升龙军筹备如何?”
柳溥想了想说道:“一切按计划进行。”
只不过这个计划,是柳溥计划给大明皇帝修建的行宫,至于升龙军在哪儿,升龙军当然在升龙城。
“那就好。”黎宜民看着清化忽然开口说道:“柳太尉,你说孤要不要御驾亲征,亲自平叛清化,防止清化趁着大明军来犯之时,和大明军里应外合?”
柳溥愣愣的看着黎宜民,这家伙是认真的吗?
平定藩王叛乱,在大明朝当然要皇帝御驾亲征,但是对安南来说,这实在是太难以实现了。
黎宜民前脚亲征,后脚就有人在升龙城入皇宫登基称帝了。黎宜民这王位并不稳当,及及可危摇摇欲坠,他还要亲征?
“不妥。”柳溥言简意赅十分确信的说道:“圣上,等到打退了大明军,咱们在谋划平定清化不迟,大明军重急,清化轻缓。”
黎宜民带着十分忧虑说道:“那老四要是偷袭升龙城,孤,孤这性命安…我安南王都,岂不是不保?”
“圣上勿虑,老四打不进来的。”柳溥十分确信的说道:“圣上才是安南的王,老四不过是偏居一偶的藩王,藩王造反,自古无成例。”
黎宜民立刻说道:“明太宗皇帝不是成例?”
柳溥的脸瞬间就黑了,黎思诚虽然也是老四,可他是个什么东西?与太宗文皇帝相提并论,他黎思诚也配?
柳溥好悬直接说出来,话到嘴边才改了口风说道:“圣上又不是建文皇帝。”
“那倒也是。”黎宜民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放下了心中的顾虑。
黎宜民离开了升龙皇城,确定了战略之后,自然不必待在这糟心的地方。
“柳太尉走了吗?”黎宜民问着自己的宦官,宦官去门口张望了下,才拉着下摆满脸笑意的说道:“走了,柳太尉已经走了。”
黎宜民立刻站直了身子,指着几个宫婢说道:“你们几个过来,陪朕玩一玩弹弓弦!”
宫婢惊恐的尖叫声传了老远,刚好传到了柳溥的耳朵里。
柳溥叹了口气,重重的摇了摇头,走出了皇城,回到了太尉府。
袁彬和唐兴两个人正在老柳树下对弈,两个侍女摇着大蒲扇驱蚊。
“你这个臭棋篓子,老是悔棋,不下了,不下了。”唐兴看着棋局败局已定,直接弃子,不过嘴上还是不服输。
袁彬收起了棋盘,对柳溥说道:“回来了?黎宜民在干什么?”
柳溥将自己在宫里的见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唐兴勐地打了个哆嗦,看着袁彬问道:“要是陛下给你拴三根弓弦,找人弹你,你待如何?”
袁彬满不在乎的说道:“那不可能,陛下何等英明神武之人?”
“再说,陛下多忙啊,这等折磨人的法子,陛下只会觉得无趣,有那功夫,陛下还不如批复几份奏疏呢。”
“我要是犯了什么事儿,不用陛下动手,我自刎以谢陛下圣恩。”
“那倒也是。”唐兴乐呵呵的回答道。
柳溥闭目沉默了下来,当年答应孙继宗一起共襄盛举,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如果从头到尾的忠诚于陛下,现在哪里还要受这等鸟气?忍受黎宜民这种蠢货?在陛下手中做事,该是何等的快意?
唐兴看着堪舆图,摇头说道:“黎宜民要和大明在谅山决战,他真的是够有种的。”
这废太子黎宜民的胆子一向很大,敢跑到松江府以安南国使者的身份觐见陛下,请求陛下对他宫变的支持,回到升龙城就直接宫变,当了安南王,始终如一的胆大包天。
和大明军硬碰硬,问没问过瓦剌人的意见?瓦剌人都没这个胆儿,直接西进了,安南哪来的底气?
柳溥从袖子里抖出一张帛绢说道:“谅山地形复杂,山道崎区,大明军远道而来,怕是有些地方也会栽跟头,我这里有份谅山防务图,上面标注了谅山地形,以及水源、明岗暗哨、斥候巡视等等。”
“大明墩台远侯悍不畏死,图上所示,皆可查证。”
袁彬接过了这图,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东西,你哪来的?”
谅山,是兵家必争之地,拿下谅山等同于拿下了安南,这份堪舆图可谓是机密中的机密,墩台远侯活动了很久,都没找到这东西到底藏在哪里。
比如粮仓,大明的墩台远侯派出数十人,奇袭谅山大营粮仓,谅山的安南大军还打什么?
柳溥指了指落印的地方说道:“从升龙皇宫里拿来的,黎宜民并不知道。”
第七百七十八章 唯唯诺诺唯命是从;铁骨铮铮宁折不弯
“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唐兴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
而袁彬却一言不发,闷了很久才说道:“其实正统年间,大明的皇宫也是如此。”
唐兴严格来讲是在京师之战后,才从京营提拔为了锦衣卫,而后皇帝纳了唐贵妃后,唐兴才成为了不视事的锦衣卫指挥使。
唐兴不了解正统年间的大明皇宫,但是袁彬却是知道的。
正统年间的大明皇宫的糜烂,和眼下的升龙皇城没什么差别,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是的。”柳溥作为大明朝的顶级勋贵,点头认同了袁彬的话,柳溥今天在安南国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当初他在京师时候的所作所为。
“每个人都在挖根基,这样挖着挖着不就塌了?”唐兴觉得匪夷所思,他是皇亲国戚,但他多数时间都在外自由自在,很少参与朝廷内部倾轧,他对着这种现象非常不解。
袁彬却不以为然的说道:“现在没有吗?陛下不让而已。”
“陛下不让,他们就不挖了吗?”柳溥却立刻开口说道:“照样有人挖,只不过被陛下找出来,明正典刑了而已,比如那个佥都御史胡炼,正四品的京官,不照样拔出萝卜带出了泥?”
柳溥对大明的国事非常关注,他连佥都御史胡炼倒了的消息都知道。
柳溥和孙忠一样,都知道他们本身都是蛀虫,撑着大明的嵴梁,不是他们这类的人。
袁彬拿出了绢帛,开始誊抄柳溥提供的堪舆图,这份情报对大明极为重要,他将誊抄数份送到大明军的手中。
“柳太尉不害怕吗?如果我们的这份堪舆图被截获,黎宜民一下子就猜到了柳太尉,这不是要遭?”唐兴一遍打量着堪舆图,一边问道。
柳溥倒是满脸奇怪的说道:“不怕,因为黎宜民不知道是我。”
“这份堪舆图,是内宦们拿出来的,到底到了谁的手里,没人知道,也就是说,到谁的手里都有可能。黎宜民甚至不知道谁拿出去的,他从哪里查?”
“放心大胆的送,实在不行,就凋版印的满城都是,升龙城每家每户都有这张堪舆图了,他黎宜民怎么查?”
唐兴瞪大了眼睛问道:“柳太尉读过书吗?”
柳溥不明所以的说道:“读过。”
唐兴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怪不得呢,读书人玩的就是脏。”
袁彬一听,便乐了起来,他想起了遣倭使李秉,李秉就是个毒士,柳溥也笑着摇了摇头,他在办这个事儿之前都想好了怎么撇清自己的关系。
升龙皇宫里的人真的知道,他们在为柳溥做事吗?
袁彬将堪舆图誊抄好,交给了墩台远侯送往了镇南关。
三日后,已经来到了镇南关的于谦,收到了这份秘报,陈懋让军中文书誊抄之后,交给了在镇南关活动的夜不收们去侦查,分毫不差。
“这个柳溥,唉。”宁阳侯陈懋握着手中的谅山府堪舆图,摇头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其实陛下是个比文皇帝还要好说话的人。”
陈懋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陛下比较好说话。
大明之前的海禁是三桅及以上的船舶,永乐年间,驸马都尉王宁坐事下狱,就是他私造海船,扬帆出海至倭国、朝鲜等地,贩售往来,被朝鲜王禀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狱。
但是在眼下,大明的势要豪右人人出海,谁还没个要好的商贾?
大明皇帝解开海禁,大搞自由贸易,只要纳六分的关税,人人可往,可以随意出海求财。
以柳溥父亲柳升为大明战死交趾,陛下即便是不放心柳溥和孙忠走得太近,不会委以重任,但也不会对柳溥如何。
孙忠同理。
奈何他们找死,借着考成法和士绅一体纳粮的反对之风,要另起炉灶,要清君侧。
于谦看着手中的塘报,点头说道:“若是柳溥立下奇功,陛下会免其一死,封其为海外侯爵。”
“陛下受委屈了。”
为了大明的利益,陛下给了柳溥改过自新的机会,陛下选择原谅了叛臣,这件事不是陛下受了委屈吗?
在有了精确的地图之后,大明的谅山战役终终于补齐了最后一块短板。
谅山位于广西省南部,距离镇南关约十八里,距离升龙城大约二百六十里。
谅山的北部平原,是层峦叠嶂、丛林密布的越北山地;
谅山的南面,是稻田纵横、水网密布的北部平原,不宜行军。
谅山不仅是安南北部的交通枢纽,也是升龙城的屏障,因此战略位置至关重要。
而驻守谅山的是安南最精锐的军队,号称金星军,共计四万七千余人,谅山府下辖州县总计百万丁口,在大明檄文到的时候,谅山府就开始了坚壁清野,要在谅山,打的大明折戟沉沙。
“打到镇南关吃早饭,打到南宁府吃晚饭,他们也真敢说!”陈懋看着沙盘上的地形,满心怒火。
安南方面的斥候向镇南关投书,说要在镇南关吃早饭,在南宁府吃晚饭,这是战书,也是挑衅大明主动进攻的手段。
大明军仍在侦查的阶段,此时主将被激怒,贸然出兵,就正好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
陈懋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依旧等到了大明斥候们探马回报了消息之后,才准备进攻事宜。
九月已经慢慢进入了深秋,天气变得凉爽了起来,空中飞舞的蚊虫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十万大山迷茫着的瘴气都因为天高气爽变得凉爽了几分。
蓄势已久的大明军,在九月中旬,开始从镇南关和北山,两路出击,进攻谅山府。
在两次试探性的进攻中,大明军和镇守谅山的金星团营发生了数次极为激烈的交锋,先锋军和谅山的象兵进行了一次营团级的对战,先锋将军蒋琬、石彪等人与敌在丘温县城展开了血战。
此战安南方面,在城中下了桩杆,又刺濠底,加固城防,严阵以待,而大明出动了长短炮共计三百多门,三门黑龙炮和五十门大将军炮,轰击持续了整整三刻钟的时间,丘温县城城破。
整整五日,大明两路大军,才推进到了谅山府城之下。
而于谦面色铁青的看着面前三具大明军卒的尸体,又看着被摁倒在地上的女人。
死的三名大明军卒,是训象卫的卫军,训象卫是大明设立在南宁府的一个卫所,本意是为大明训练象兵,以应对安南的象兵,但是作战之后发现象兵看着凶悍,实则鸡肋,之后就训练白象,专供先导车使用。
大明在进攻的过程中,这三名训象卫军卒负责押运大明的粮草,一时口渴,到农家讨水喝,这农家的老汉翻墙逃跑,壮丁早就被拉去了谅山,仅剩下了这一个女子守家。
这碗水,这女子下了毒,是乌头,乌头是一种普遍存在于大明南方和越南北部的一种植物,根部最毒,味道最苦。
这三名训象卫军一不小心就中了招儿。
“杀了吧。”于谦一挥手,让军士将女子拖去斩首。
他一直看到这女子人头落地的时候,才面色冷峻的回到了大帐之内。
“于少保。”陈懋走进了大帐之内,出了这样的事儿,他要先和总督军务沟通一下,他一脸严肃的说道:“我们的军士和补给线一直在遭受安南百姓的骚扰,今天死人了,三个广西卫军。”
“在我看来,在外征战,无论是边军还是京军,都是大明军。”
陈懋有丰富的和地方卫军合作的经验,在很多时候,京营的京军都是大爷,而卫军都被瞧不起,这也是军队出现互相掣肘的底层原因。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我们大明军的军纪极好,类似毒害都是抓了人送到我这里,才下令处斩,而不是复仇式的将其就地处斩。”
作为总督军务,于谦肯定了大明军的军纪严明。
“其实在广州府的时候,我与陛下有过分歧,现在看来,陛下是对的。”于谦无不感慨的说道。
陛下又一次证明,陛下才是对的。
再次郡县安南,不是内事,而是外事。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厚重的奏疏说道:“陛下喜欢料敌从宽。”
“陛下曾说:肉食者们总是不遗余力的向被朘剥的劳动者,灌输一个观点,那就是肉食者的财富是大家伙共同的财富。”
“杨铁对杨小善人参加他的婚礼感恩戴德,与荣俱焉,杨铁想起杨大善人家中的粮食和富硕,就骄傲的挺起了胸膛,似乎杨铁与杨善人一家是本家,就值得自豪。”
“肉食者们,总是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最广大的劳动者们,面对肉食者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又希望最广大的劳动者们,面对外来的侵略者们铁骨铮铮,宁折不弯。”
“但是又出现了一种怪相。”
“面对侵略者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会被肉食者们猜忌,既然如此厉害,会不会威胁到肉食者们盘子里已经分好的肉囊?肉食者们开始猜忌,进而开始迫害,直到将嵴梁骨抽掉,才安心。”
“这个时候,面对外来的侵略者,肉食者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陛下说的是大宋。”
陈懋认真的理清楚了这段逻辑看似十分混乱的话,这番话像极了当了表子又立牌坊,想要哄弄百姓成为抵抗外来侵略者的坚实厚盾,又担心百姓紧密的团结起来,会先敲碎肉食者的脑袋。
岳飞可不是将门,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在绍兴十年之前,战功赫赫,最后以莫须有的名义死在了大理寺内。孟共是第二个倍受猜忌的武将,最后以‘叛服不常’四字,不得已致仕,郁郁而终。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还说,哄弄百姓这件事很难,但总有几个上当的。”
“料敌从宽的陛下,对进入安南的大明军士极为关切,高道德劣势的大明军,其实很难应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所以就提前让兵部做了些准备。”
“只是之前一直在进攻,来不及布置。”
陈懋好奇的问道:“是何法?”
陈懋是征夷将军,主军事,不主军务,军事行动于谦从不指摘,军务方面陈懋也不插手,但他还是好奇,陛下和于少保如何化解。
“诉苦会。”于谦将手中厚厚的奏疏放在了陈懋的手中,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不喜欢歌颂苦难,因为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歌颂。”
“承受了怎么样的苦难?为何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应该如何不受苦难?就是诉苦会要搞清楚的三个问题,只要搞清楚这三个问题,大明王化安南,便没什么阻碍了。”
陈懋翻动着奏疏,越看越是惊心,料敌从宽的陛下,这把安南百姓也料为了敌人,而于谦就这个问题,准备了一个充足而完善的计划。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大明军真的是王师,而不是到安南再次施加苦难和屈辱。
陈懋颇为庆幸,在景泰年间当武将,只要考虑怎么打赢就够了。
于谦掌管的掌令官开始对已经征服的地区开始了诉苦会、抓拿村乡懒汉地痞、扫清城内城外流匪坐寇、积极组建农庄法、恢复农业生产、组织百姓开荒垦田、组织乡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兴修水利沟渠、教谕百姓时令种植等等。
安土牧民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而于谦还让上思朗州归附的越人耆老和谅山府的耆老进行了沟通往来。
在于谦安土牧民的时候,大明军对谅山府的攻势正式展开。
在进攻,大明军对谅山府进行了三次劝降,可是守城的是越人莫支,作为黎宜民的绝对心腹,莫支在谅山府城内,喊出了言降者杀的口号。
在劝降无果之后,大明军只用了三日,便推进了二十里,打到了谅山府城之下,火炮开始轰鸣。
与丘温县城不同,谅山府城是砖石城墙,但是对大明军而言,不过是多些火炮轰击的时间。
一日后,谅山府军发生哗变,莫支被叛军所杀,城中大乱,大明军攻破了谅山府。
至此,升龙城门户大开,无险可守。
第七百七十九章 升龙城不战而降
谅山府共辖四县七州,丹巴县、丘温县、镇夷县、渊县,七源州、上文州、下文州、万崖州、广源州、上思郎州、下思朗州,幅员辽阔,易守难攻,短短数日便被攻破,消息传遍了安南,举国骇然。
军心动荡之下,安南军卒立刻由兵变匪。
大明军从谅山府继续进兵,不到三百里路就是升龙城。
陈懋在攻占了谅山府后,立刻下令巩固占领区域城防,修建工事,防止黎宜民反扑。
黎宜民取了中策,将手中最精锐的部队调至谅山府与大明决战,可是不到十天的时间,丢盔卸甲,逼退大明继而谈判的中策,完全破产。
噩耗频频,在北线谅山府失守的第二天,东北方向,大明云南边军在沐璘的带领下,自蒙自入安南斩关夺隘,兵峰顺着红河直逼升龙城;
而在海事方面,东线上,黎宜民设置在苏历江口设下城栅,在大明水师的火炮之下不堪一击,大明军将奉化府、建平府、建昌府的安南防守兵力,围困在了典澈湖之内。
大明三路夹击,每一路都是节节胜利。
而在这个时候,老四黎思诚也从清化出兵,攻占了宁化州,距离升龙城也仅仅一步之遥。
九月末,大明军会师于白鹤江,分进合击,所向披靡,所至皆克,至十月初,大明军进攻多邦城,黎宜民派出了禁卫象兵迎战,结果被火炮和火铳所击败,多邦城破,大明军距离升龙城仅仅一步之遥。
“怎么办?怎么办?柳太尉救我!”黎宜民已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柳溥当然没有镇定自若,反而有些慌张的说道:“我还有一计!圣上,此时遣使嘉王,请嘉王勤王!嘉王大军就在宁化,到升龙城仅三日!”
“将升龙城调至四方城墙守备,十余万人,足够抵抗三天了。”
黎宜民面露惊喜,就像是个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一样,大声的说道:“妙…计策虽好,可是老四打得过大明吗?而且老四来到了升龙城,会不会先杀了我?”
黎宜民的脸色变化之快,焦虑到惊喜再到担忧,最后变成犹犹豫豫。
“不行不行。”黎宜民勐地站起身来说道:“调动升龙军抵抗,大明军一定认为我有不臣之心,入城之后,必然要杀了我!”
“这样,柳太尉,你带着顺天剑的剑身,前往大明军营与大明商谈投…议和之事。”
柳溥闻言,脸色一变,颇为惊恐的说道:“圣上,我可是大明朝的叛将,大明皇帝欲杀我而后快,我至大明军大营岂不是自投罗网?”
黎宜民站直了身子,直视着柳溥,厉声说道:“大明天使就住在太尉府,太尉为大明旧臣,此时我安南风雨飘摇之际,此重担,非太尉不可!太尉莫不成要抗命不成?”
“臣…遵旨。”柳溥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黎宜民这才松了口气对着宦官说道:“取剑身来。”
黎思诚把顺天剑的剑柄抵押给了大明皇帝,和大明皇帝做赌,赌他黎思诚可以在十一月前进入升龙,杀掉黎宜民。
而此时黎宜民拿出了顺天剑的剑身,准备作为议和的条件。
黎宜民抚摸着剑身,满是唏嘘的说道:“顺天顺天,顺应天命,拿去吧。”
“此次议和,请太尉转呈大明四海一统之大君陛下,我安南绝无不臣之心,天兵天将至讨逆不臣,实属误会,今日奉上顺天剑,顺应天命。”
“即日起,臣安南国解除所有军备,解散所有的军卒,从此不再组建军卒,皆由大明军驻扎。”
“臣自请降郡王,移王府至天津卫,请大明郡县…安南。”
“安南所有黄册、鱼鳞册,皆在大明军入升龙城日,交与大明大营。”
“孤…我将带领安南文武,在大明入城之时,迎王师入城。”
黎宜民在用安南国换取他个人的政治地位,他在升龙城这一年的时间,赚了不少的钱,即便是到了天津卫,只要不出现什么差池,做个富家翁,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柳溥等了片刻,依旧没看到任何的文书,也就是说,黎宜民依旧将投降的文书,交给了柳溥去写,制造出一种亡国非我之罪,实乃心腹叛逆,与大明私通,导致亡国。
日后论断之时,也可以得出一句,孤非亡国之君,臣实为亡国之臣的评断。
为尊者讳的传统,在儒家文化圈里格外盛行。
柳溥俯首离开了升龙城,看着全都是惊慌来回跑动的宦官,忽然露出笑容来。
这些宦官和宫婢们,手里抱着的是升龙皇城内的财物,有金银珠宝也有各种物品器具,有个宦官扛着一个实木柜,体力不支,被实木柜狠狠的压在了身下,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却没有一个人营救。
“走水了,走水了!”不知道何处传来了惊呼声,却不见有人救火,大家依旧在分头逃命。
柳溥略微有些句偻的身子,在火光的明灭、在无数人奔走呼喊声中穿行,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离开了升龙皇城。
而此时的升龙皇城内,黎宜民手里举着一把剃刀,对着宦官面色沉重的说道:“剃吧。”
“带好我们收拾的细软,今夜就出城去,已经准备好了船只,一日可入海,十日就到吕宋了。”
黎宜民要跑,他让柳溥代表安南前往投降,完全是缓兵之计,完全是为了现在的逃跑计划,他准备了五百个挑夫,挑选了足够的金银财物,已经挑上了船,剃度之后乔装打扮上船,而后乘船至吕宋,再从长计议。
黎宜民有点怕,他一直笃定,即便是大明郡县安南,他作为安南国王,也能留下一命,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想把自己的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大明皇帝的仁慈。
“今日之耻,他日必报!”黎宜民再次露出了他乖戾的脸色,对着镜子做好,示意宦官为他剃度。
宦官拿起了剃刀,犹豫了下,并没有结束这个昏君的生命,而是选择了一点点的刮干净了黎宜民的头发,将早就准备好的袈裟换上。
“走!”黎宜民没有任何留恋,换上了袈裟,就立刻离开了着火的升龙皇城。
柳溥带着顺天剑的剑身,交给了袁彬,这东西不值钱,但是有着很强的政治象征意义,交给皇帝方能安心。
“黎宜民难道是在做梦吗?”唐兴稍微翻看了下剑身,平平无奇,他不再多打量,而是听着这黎宜民的条件,嗤之以鼻的说道。
大明在檄文里,已经明确表示:黎宜民弑主篡位,屠害忠臣,淫刑峻法,暴杀无辜,重敛烦徵,剥削不已等二十大罪,大明军至安南乃是吊尔民之困苦,伐虐主之孽罪。
黎宜民还想做郡王,移居天津卫,这不是做梦是什么?
柳溥却摇头,稍微犹豫了下说道:“这黎宜民大约要跑,虽然我没收到消息,但是看他的神色,并不是失去了主意的样子。”
柳溥并没有从宫里得到消息,确定黎宜民要跑,但是升龙皇城内,四处都是抢劫财物的宫宦,大火也没有人处置,显然黎宜民已经做好了跑路的准备了。
柳溥就是从广州府跑出来的,他太清楚想跑的人是何等的模样。
袁彬站起身来说道:“哼,想跑?我在升龙城,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往哪里跑!”
袁彬总是和乱臣贼子有不解的缘分,无论是跑八十四里抓喜宁,还是百人骑冲阵抓渠家三兄弟,还是扬帆至首里府抓赵明瑞,陛下要的人,袁彬从来没有失手。
柳溥觉得自己的脖颈一凉,打了个哆嗦,袁彬的悍勇,他早有耳闻,袁彬至安南国,就是为了盯着他柳溥,防备柳溥借着贼寇生事。
眼下大势已定,柳溥不仅没有再次背弃大明,一直在配合帮助大明进军,既然柳溥没有再叛,那抓个黎宜民也算是交差。
“那就请李指挥和大明军沟通一二,明日入城吧。”柳溥对着唐兴说道,并且开始下令明日黎明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唐兴满口答应了下来,点头说道:“好说。”
是夜,柳溥罕见的让庖厨准备一桌好菜,弄了壶上好的美酒,将长子柳承庆叫到了房中。
柳溥满饮一杯之后说道:“我儿啊,为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悍起叛君,事败流落至此。”
“我知道,你没少埋怨我,埋怨我听信小人蛊惑,埋怨我不懂天命,埋怨我丢了安远侯府的名声。”
“我都知道。”
“父亲。”柳承庆五味杂陈的饮了一杯酒后说道:“父亲,只要大明军进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已经答应了若是父亲在郡县安南事中尽力,就宽宥母亲和弟弟们,陛下言而有信,从不食言,既然我们尽力,陛下一定会放了母亲和弟弟们。”
“父亲先是奉皇命保住了黎宜民这个昏主的命,而后又贡献谅山图志,今日又安排了升龙城投降之事,只要我们没有再叛之心,陛下胸怀若谷,容不下我等几条贱命?”
柳溥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靠在椅背上,点了点桌子说道:“你说得对,陛下宽仁啊,即便是没有我,安南这些虾兵蟹将,能挡得住大明天军?”
柳承庆面色变了变摇头说道:“宣德二年,大明军如日中天之时,照样兵败在了安南,我倒是认为父亲没有功劳,也算是有一些苦劳,陛下向来赏罚分明,我信陛下。”
“我也信。”柳溥拍了拍柳承庆的肩膀说道:“若是这天底下有谁值得信,唯有陛下了,你要一直信下去,信陛下不会薄待有功之人,信陛下能带着大明繁荣昌盛!”
“有些事,不能让陛下难做,臣子让君主为难,就是没有恭顺之心,自古以来,古今中外,降将可纳,叛将不容。”
“我是乱臣贼子,伙同孙继宗悍叛,事实确凿,陛下看在我在郡县安南有微末之功的份上,看在你爷爷为大明战死交趾的份上,饶了我一命,这就是让陛下难做了,朝中文臣口诛笔伐不提,陛下岂不是要受委屈?”
“明日,带我人头跪迎王师,宁阳侯与我旧,文安侯于谦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带着我的人头去投降,陛下就不会为难了。”
柳承庆面色惊变,勐地站起身来,惊骇的说道:“父亲!”
柳溥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停的抽搐着,嘴角流出了血迹,而后喷出了许多血沫,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道:“记得,要信陛下,陛下是对的,要…一直信下去。”
柳溥抓着儿子的手慢慢的松动,走的时候,却露出了一丝坦然和解脱的笑容。
在唐兴找到柳溥的时候,柳溥就说过事毕以死谢陛下天恩。
当时唐兴压根没当回事儿,谁的命不是命?好死不如赖活着。
柳溥这一死,就是解脱了,他一直活在当年悍然叛君的悔恨之中,临死之时,还能看到大明军再次郡县安南,也算是宽慰了父亲柳升在此战死的遗憾。
次日,在破晓时刻,升龙城的八道城门尽开,城中守军皆跪在道路两侧,迎接大明军入城。
陈懋骑着一头牛入城,他的年龄太大了,已经骑不动马了,牛足够的安稳,他的身后是大明各部军将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黔国公沐璘等人。
于谦留守大营,一旦事情有变,立刻带领后军驰援。
在陈懋入城之前,已经派了先锋先锋定西候蒋琬、指挥同知石彪接手升龙城防务。
黎宜民已经跑了,升龙城不战而降。
陈懋骑着牛来到了柳承庆面前,大家都是将门,以前在京师的时候,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陈懋认识柳承庆,这孩子小时候还抱过他。
“你爹呢?柳溥在哪儿?”
“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乱臣贼子,黎利当年抓了他爹柳升,把柳升的天灵盖都敲开了,往里面灌蜂蜜蚂蚁劝降,柳升都没投降,他倒好,觉得在两广,天高皇帝远,没人管的住他了是吧!”
“今天老夫就要替他爹,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陈懋握着牛鞭中气十足的说道,陈懋和柳升的私交极好,大家都是在文皇帝手中一起靖安封侯,柳升的死状何止凄惨?
陈懋替柳溥他老子教训一番,把柳溥打出一身伤来,也好到陛下面前讨个巧,求个情。
“在这,父亲说,不能让陛下为难。”柳承庆端起了一个木盒,泣不成声的说道。
这盒子里是柳溥的人头。
陈懋打开了木盒,看着柳溥的脸,久久无言,合上了木盒,无奈的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今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第七百八十章 真武大帝惩妖孽,诡浪海墙断巨舶!
于谦在第三日才选择入城,因为城中已经被安置妥当。
让于谦格外意外的是,升龙城的破败远超他的想象,甚至还不如谅山府来的繁华,如同一座鬼城一样,没有任何的人气,就连主街上也是杂草丛生。
安南国的都城的破败,完全是因为黎宜民的残酷朘剥,在大明军刚刚拿下谅山府后,黎宜民就下令,让禁卫们开始有序的收缴内城外城的粮食,理由是要据城以守,至少守一年的时间,直到大明军退兵。
在大明军三线齐头并进的时候,黎宜民再次下令收缴所有财物,这种收缴财物的做法,立刻引起了百姓的反抗,然而面对披甲带刀的禁卫,百姓们的反抗反而激化了禁卫们的收缴的力度,一场血腥而残忍的屠杀开始了。
在大明军攻占了多邦城之后,城中终于变成了无序的人间炼狱,所有人都惶惶不安,而坐在宝座上、升龙皇城的主人、安南的国王黎宜民,选择了五百挑夫带着细软,剃度为僧,乘船逃跑。
整个升龙城,唯独在翠玉殿、海池、讲武殿等地方,才有了些许的人气和些许的繁华,也成为了城中百姓逃难来地方,这里有粮食,有煤炭,只要干活,就给口吃的。
这里是柳溥的地盘,也是柳溥一直忽悠黎宜民的‘升龙军’驻地,而升龙军从组建之初,一直在营建海池和翠玉殿。
“一千五百万口供养的首善之地,凋零如此,怪不得黎宜民要跑,他原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谦眉头紧皱的来到了海池旁的讲武殿,坐下之后,看着这碧波荡漾的湖边,那座白玉色的行宫。
那是柳溥给陛下修建的行宫—翠玉殿,庄严肃穆远胜升龙皇城。
但是这翠玉殿并没有完全弄好,只是建好了主体建筑,剩余的内部装修,完全没有开始。
“柳溥死了?”于谦喝了口茶,新辟之地,千头万绪,安南国一眼望去,满目狼藉。
陈懋点头说道:“死了,身首异处。”
在大明身首异处是一种不详的死法。
于谦也是略微有些感叹的说道:“我临行前问过陛下,陛下并没有打算收回成命,打算宽宥他,只是不让他回大明依旧在海外为侯。”
于谦现在多少能理解陛下选择原谅柳溥。
受限于通讯便利的缘故,南衙僭朝的叛乱,在两广造成的影响并不是很大,又因为李贤在南衙僭朝行制,导致两广各州府县还以为在执行大明皇帝的政令。
柳溥以需要防备安南为由,并没有将两广卫军拉到南衙,和大明皇帝正面对决,在陈懋带兵平定两广之时,柳溥也没有选择鱼死网破,而是带着儿子跑了。
相较于播州杨氏在海龙卫,妄想依靠地利抵抗,以战求和的态度,柳溥无疑算不上吃了秤砣铁了心要造反的那一批人。
在于谦看来,郡县安南之中,大明军节节胜利,柳溥在其中两场关键战役,凉山之战和升龙之战都发挥了作用,陛下宽宥柳溥,对于谦而言,就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儿了。
于谦是忠臣,自然对乱臣贼子天然反感。
柳溥自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给了陛下一个交待,也不让陛下为难。
于谦满是追忆的说道:“宁阳侯知道赛因不花吗?”
陈懋点头说道:“知道,东胜卫指挥同知杨汉英,土木堡天变之后,此獠带着官马投敌,还改了个胡名赛因不花。”
于谦看着手中的大堆文书说道:“赛因不花其实也参与了当初营救那八十一名夜不收的行动,所以赛因不花把妻、子送回大明的时候,陛下将其送往了广西安置。”
“朝臣们总是以为我在劝陛下仁恕,其实陛下心中有大仁大恕,何须我去劝谏呢?”
墩台远侯隶属于锦衣卫,这些秘闻,陈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有此事,并不知道都有谁参与其中,他思考良久,郑重的说道:“陛下宽仁。”
大明皇帝在民间的形象,大约和仁恕是沾不上边的,登基之前就开始杀人,登基之后,直接杀了稽戾王,而后亲征平叛,再斩三亲王,族诛了太后亲卷会昌伯府满门,即便是已经履任讲武堂祭酒的陈懋,也是如此感觉。
只是在于谦讲了旧闻之后,陈懋才恍然,陛下的对于忠奸仁恕并不以个人好恶而定,而是以是否危害大明利益为标准。
这就是陛下的大仁大恕,大道之行。
陈懋正襟危坐,正色的说道:“黎宜民已经逃亡,接下来就是黎思诚了,我欲遣使劝降,若是不成,再行讨伐。”
“我没有意见。”于谦赞同陈懋的做法,黎思诚和黎宜民相比,就太像个人了,以致于黎思诚在安南都有些格格不入。
陛下对黎宜民的态度很简单,抓到,杀掉。
吊民伐罪,安抚了百姓,自然要惩戒罪恶,而黎宜民为首的郑氏、莫氏等安南肉食者们制造的罪恶,自然是要惩戒。
黎思诚则不然,黎思诚做事有分寸有章法,至少没搞的民生皆怨、生灵涂炭。
黎思诚在清化以南,被百姓爱戴和追捧,为了安南的长治久安,如果能够劝降黎思诚,自然是极好的,如果无法劝降,那只能拿出陛下日拱一卒的战略,十年轮训,寸草不生了。
大明军开始快速接管安南北部地区,重新设立府州县事,派出了大量的掌令官,彷照谅山王化的办法,对安南展开了郡县化。
而大明的使者用最快的速度前往了宁化州,而后得到了黎思诚的回复。
黎思诚愿意投降,只是他的投降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只有一个:黎宜民必须死,清化军才能投降,黎思诚自缚前往广州府面圣请罪。
黎思诚只要黎宜民死。
黎思诚在造反,他造反虽然没什么纲领,但大抵是反对暴虐的君主黎宜民。
只有完成了纲领,清化军才能没什么遗憾的、没有任何后患的投降,解散。
否则也是大明在安南长治久安的一个隐患。
安南局势,现在就剩下一个黎宜民在哪里的问题。
黎宜民在前面跑,袁彬在后面追。
在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之后,袁彬飞鸽传书,请在红河下游的大明军配合一起拦截黎宜民逃跑的船只。
黎宜民别的本事没有,这逃跑的路线显然是早就规划好的,一直跑出了红河出海口,跑到了茫茫然无穷无尽的大海之上。
“啊!
”黎宜民看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对着大海大声吼叫着,纾解这三日的郁气。
袁彬的追击,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的跟着黎宜民,这种强悍的追击能力,让黎宜民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逃跑的安南国王,这三日甚至都没有安安稳稳的睡一觉,刚躺下,追兵又至。
到了大海之上,才算是安全了,辽阔的大海之上,想要找几条船,就是大海捞针。
“安全了。”黎宜民握着凭栏,抬头看了一眼璀璨的星空,颇为放松,即便是世间最悍勇之人,也抓不到他了。
这是大海。
大海上的夜晚是令人惊惧的,在没有月色的晚上,是一片择人而噬的黑,离开船不到一丈的距离,就是海天一色的漆黑。
而船底时不时传来一种类似敲击的声音,不清楚是鱼撞到了船只还是太古与孤单产生了幻觉,在这样的夜色中操舟,实在是令人心惊胆战。
黎宜民逃跑的船一共五艘,在红河上为了甩开尾巴,黎宜民抛弃了一条,而后又因为前方的追兵,黎宜民不得不抛弃一条,眼下只剩下了三条船。
而这三条船都是两桅船,三桅的船,安南并没有制造的能力,那都是大明海商才有的船舶,两桅船在大海上行驶,无疑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
但好在,黎宜民要去的目的地是吕宋,航程极短,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撑一撑,熬一熬,凭运气,还是能够顺利到达。
船上的舟师举着一个十字形的木架在测量方位,抬头打量着星空的星图和手中的星图比对一番。
黎宜民昏昏沉沉的睡去,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即便是颠簸倒足以将人掀起的船只,也无法打扰他的休息。
正如他预料的那般,跟随着他的尾巴,也就是大明的追兵,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气真好。”黎宜民伸了个懒腰,他来到了甲板之上,甚至打算钓鱼玩乐一番。
剩余的两艘船,就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船上载满了财物,等到了吕宋,黎宜民打算改头换面,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是什么?”宦官哆哆嗦嗦指向了海面。
北部湾的海面虽然有些风浪,但是不超过一尺,但是在黎宜民船只的左翼,突然出现了一道海墙,高约十丈的海墙!
遮天蔽日,如同一双大手一样,狠狠的拍向了最左边的那条船。
船只不堪海墙的拍打,在一阵嘎嘎吱吱的声音中,拦腰折断,船舱内无数的货物沉入海底,海墙出现的太过于诡异和迅速,以致于船上的人没有任何的应对时间,就被海墙拍裂。
在挣扎的水手们努力的抱着手中的木板,以求活命,但分成了两半的船舶下沉形成了一股漩涡,将所有人卷入了海底。
那道十余丈的海墙来得快,走得快,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若非附近仍有一些木板漂浮,黎宜民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这…这…是什么?!”黎宜民哆哆嗦嗦的问道,他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知道在问什么,他已经紧张到几近失语的地步。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黎宜民的耳边响起:“这是诡浪,即便是在最恶劣的暴风雨之中,海浪的高度一般也不超过三丈,但是这十丈高的诡浪,连最恐怖的暴风中也不会出现。”
“诡浪诡异在神出鬼没,明明是风平浪静,碧波浩渺,突然就从海面下,伸出这一道巨手,狠狠的拍下,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开始的时候,海事堂还不相信有诡浪的存在,说舟师船夫们在吹牛,直到有一艘在诡浪下存活的船,狼狈的逃回了松江府,所有人才确信这诡异的玩意儿,真的存在。”
黎宜民心有余季,若是那道海墙再偏一点点,就砸到了他的船上,损失了一条船罢了,只要能活着到吕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海上真的是太危险了,以后再也不出海了。”黎宜民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了诡浪海墙,才算是短暂安心,他也没有了钓鱼的兴致,准备回仓。
黎宜民因为诡浪海墙的奇景,忽略了身边的声音,不是宦官,而是一个极为浑厚的声音,他一步步的回到了船舱之内。
“袁指挥,船已经调头了,明日就回到安南了。”船上的舟师来到了袁彬的面前,毕恭毕敬的说道。
对黎宜民解释诡浪的是袁彬,他在今天黎明破晓的时候登上了黎宜民的这条船。
大海茫茫,袁彬真的是青兕转世,难道也有闻着味儿找到的黎宜民的本事?
当然不是。
全世界最好的牵星师,都在大明,而黎宜民要去吕宋,就必须要牵星师牵星过洋,在这名舟师的带领下,黎宜民在北部湾上转了个圈儿,就自投罗网了。
袁彬非常客气的说道:“辛苦了,我会为你请功的。”
“为陛下尽忠!”舟师十分确信的说道。
这名舟师名叫程铭戊,乃是舟师彭遂的弟子,彭遂就是那名曾经在琉球发现了沧溟流的的舟师,并且在陛下手中豪取了一块奇功牌,随后带领大明船舶,测绘了整个鸡笼岛。
程铭戊原名叫程牛二,他本来是松江府青村中前卫的军户,因为临海,酷爱操舟,而后在社学读书,考入了松江府海事堂,成为了一名舟师。
舟师是大明朝官方的叫法,因为有牵星过洋之能,所以他们又被尊称为牵星师,在一些船夫眼中,这些舟师有牵动天上星辰之能。
“这诡浪算不算是天作孽不可活?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准备拍死黎宜民?”唐兴满是兴奋的说道:“说不定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转世,在广州府掐指一算,黎宜民此獠要逃,遂做法除妖孽,安民怨以…”
“打住!”袁彬额头青筋抖了一下,无奈的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就是陛下。”
袁彬从来不觉得把陛下神话是一件有趣的事儿,相反,他确信的知道,陛下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正因为有血有肉,陛下才更加英明。
陛下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陛下是陛下,而不是因为所谓的真武大帝,这是根本问题。
袁彬的忠诚是忠诚于陛下。
第七百八十一章 多就是美,大就是好!
黎宜民再次走出船舱,看到了熟悉的海岸线,满是疑惑,他感觉非常熟悉,就像离开时那样。
作为航海经验不是很丰富的黎宜民,直到看到了红河出海口,才终于确定,他被带回来了。
“调头!我命令你们调头!”黎宜民歇斯底里的喊叫着,船舱里的船工们都带着嘲讽的笑容看着黎宜民,这厮已经被抓了两天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这船已经换了主人。
袁彬摁住了在抓狂的黎宜民,用力的晃了晃的他的脑袋,大声的说道:“你看清楚我是谁!看清楚了吗?!”
黎宜民这才用力的挤了挤眼睛,才看清楚了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住在太尉府的大明天使袁彬袁指挥,大明最悍勇之人,而站在袁彬身旁的是大明的另外一个使臣,李宾言。
当然是唐兴化名,直到柳溥生命走到终点时,依旧不知道那是天下最自由的男人唐兴。
黎宜民被缇骑们用缇骑特有的缚术给结结实实的绑了起来,而后将他本人的袜子,塞到了他的嘴里,才算是止住了黎宜民的无能狂怒。
“你在干什么?”袁彬忙完了才看到唐兴在指挥着几个船工,向海里投递着什么物品。
“碑文,上面刻着此地乃大明疆域,景泰九年留。”唐兴笑着说道:“彭遂就到处扔这种东西到海里,这不是马上要入河了,在红河口立块碑文。”
“那这个呢?”袁彬指着另外一个陶罐问道。
唐兴拿起了这个陶罐说道:“陛下让弄的,这些陶罐里放着数量不等的金子,这都是陛下的私财,跟着石碑一起沉海,给日后人寻宝用。”
“陛下本来打算让我弄了个‘皇帝的藏宝罐’的志怪故事,后来一想,又不太对,陛下尚节俭,众所周知,这藏能藏多少?”
“所以,就改名为李巡抚的藏宝罐,反正在很多人眼里,李宾言不是个大贪官吗?”
“啊?这…”袁彬挠了挠头,只能说有趣。
袁彬大抵能猜到陛下这么做的原因,无外乎就是为了鼓励商贸,在海外设立一个看得见的、摸得着的目标,让大家出去海贸的过程中多一个谈资之余,还多一个动力。
这李巡抚的藏宝罐和漂流鸭,性质是相同的。
为了开海,陛下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袁彬和唐兴抓住了黎宜民,将他放上了囚车,押解回了升龙城,而此时清化方面的黎思诚特使,原安南国礼部尚书丁烈,也在升龙城。
在陈懋、于谦的安排下,丁烈见到了黎宜民,并且验明了正身。
陈懋对着丁烈说道:“人,我们抓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归化?”
“我可提醒你,现在是我们第一次谈判,如果你和大明在安南的富贾巨商有联系,应当知道,第一次条件是最丰厚的。”
投降太难听了,陈懋用了一个归化的词,若是黎思诚肯归化,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丁烈没有任何犹豫的,咬牙切齿的指着黎宜民说道:“黎宜民什么时候死,清化军就什么时候归化!”
对于丁烈和大多数安南人而言,给安南带来苦难的是黎宜民和黎宜民为首的一众肉食者,黎宜民不死,那些围绕在黎宜民身边的肉食者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陈懋点头说道:“很好,黎宜民作为安南原来的国主,也是需要陛下朱批才能斩首示众,还请使者暂留数日,待陛下敕书至升龙城。”
安南原刑部尚书范文巧,满是疑惑的说道:“在大明的檄文中,已经数清楚了僭主黎宜民的二十条罪状,件件证据确凿,甚至是有之过而无不及,而且陛下明旨,抓到要杀,为何还要等陛下敕书?”
范文巧一向对大明的刑名事儿非常感兴趣,得到机会就讨教大明刑律,他对大明的刑律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只能说文明之邦做事自有道理。
范文巧还以为抓到就杀,没想到还有走流程,大明那二十条罪状,显然高估了黎宜民的道德。
于谦斟酌了一番才说道:“大明郡县安南,安南则为四方之地,黎宜民为僭朝贼酋,自然要适应大明律法,死刑三复奏,规矩是不能破的。”
“天下万法虽殊,而用心则一、万法归宗,盖皆欲民之无犯也。慎刑曰明义也,义必明则民不犯,故虽有杀上之狱,而无陷刑之民。”
“天下的律法万千,制定律法的核心大抵是不想百姓犯法,这在司法刑名中叫做慎刑。慎刑要做的就是明义,大家都知道了大义所在,自然就不会犯了,虽然仍然又犯罪的人,但是没有困于刑名、律法的人了。”
死刑三复奏的核心是慎刑,可以归纳为:以宽仁治天下,而于刑法尤慎。
而慎刑要明义,如何明义,就需要教化。
但是于谦并没有讲如何去教化,教化是需要物质基础的。
如果百姓困于生计,那就是制定如同秦律那样严苛而详细,甚至连家务事都要管的律法,也无济于事。
相反,如果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那慎刑指导思想制定的法律,是在惩戒杀上之狱的人,而不是大部分的百姓。
律法只是底线,道德才是追求。
“谢于少保教诲。”即便是如此,范文巧还是理解了慎刑的意义,欣喜的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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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摆了摆手说道:“无妨。”
很快,详细的归化条件已经罗列。
归化后的清化军要全部解除武装,马放南山,解甲归田;
黎思诚作为另外一位安南国王前往天津卫,与琉球国王尚泰久、鞑靼可汗脱脱不花为邻,与尚泰久、脱脱不花一样,有直谏上书之权;
大明郡县安南,改安南国为交趾,一视同仁,设立府州县进行管辖,与大明同制。
归化的细节还在商谈,但是稳步进行。
朱祁玉收到了交趾来的剑身,兴安将剑柄和剑身组合在了一起,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铁剑,就质地上而言,还不如大明的绣春刀好用。
但就是这么一把顺天剑,在宣德年间,将交趾变成了安南国。
“柳溥死了。”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平静的说道:“朕不是无信之人,复柳溥海外侯爵,仍不准柳溥子嗣入明,让礼部给个谥吧。”
柳溥选择了信守诺言事结以死谢天恩,朱祁玉自然也不会食言。
“到底是聪明人啊,选择了最合适的机会。”朱祁玉点着奏疏说道:“朕现在还在,他柳溥子嗣不得入明,但交趾日后能长治久安,大明朝廷到底是要念在柳升为国血战而亡、柳溥为郡县安南而死之事,让柳溥后人回明。”
“回,就回吧。”
朱祁玉没有在这个事儿上过多的纠结,而是拿起了一张高丽贡纸说道:“黎宜民必须死。”
柳溥的死出乎了朱祁玉的预料,黎宜民的残忍也出乎了他的预料,能把安南折腾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本事了,不过若非黎宜民这么折腾,大明朝郡县安南,怕是要节外生枝。
大明郡县安南,黎宜民当记一功,朱祁玉亲自手书赐死,黎宜民应该感恩戴德,就像黎宜民这样的败类,朱祁玉打算把他送到解刳院,看看如此无耻之尤是不是在构造上和常人不同。
碍于清化军的归化问题,和朱祁玉对黎思诚的忌惮之心,最终便宜了黎宜民,让他一死了之。
朱祁玉写完了赐死敕书之后,用印后递给了兴安,而后他又拿起了一张高丽贡纸,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在清化方面完全解除武装,黎思诚渡海至广州府后,云贵卫军有序从蒙自撤回驻地;
而宁阳侯陈懋进封浚国公,率领半数两广卫军镇守安南,浚国公府永驻交趾;
朱仪恢复成国公爵、石彪因功进爵定远伯,同英国公张懋、文安侯于谦带领京营、水师回明;
大明吏部早就准备好的各府州县事前往交趾任职;
按制免交趾课赋三年以滋生人丁等等政令。
朱祁玉又批复了兵部呈送的奇功牌、头功牌名单,犒赏三军。
在做完了这些后,朱祁玉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一张高丽贡纸愣愣的出神。
“陛下是乏了吗?要不要叫冉宁妃过来给陛下宽宽肩?”兴安看着陛下凝重的神情问道。
朱祁玉摇头说道:“不用,待会儿去工房,晚上再去她那儿,朕只是在思考要不要给于少保进公爵。”
于谦现在是文安侯,这次郡县安南,陈懋是军事首功,于谦是军务首功,相辅相成,郡县安南才如此顺利。
陈懋进爵,没道理于谦原地踏步。
兴安有一肚子的话,但是他一个字都没说。
于谦有从龙之功、京师之战首功、收复集宁河套的督师之功、皇帝亲征平叛的安定社稷之功、现在又有郡县安南之功傍身,封公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果于谦只是单纯的大明世袭武勋,这封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朱祁玉也不需要犹豫。
但于谦是百官之首,大明少保,实际上的宰相,是朱祁玉的左膀右臂的肱骨之臣,这个身份,朱祁玉给于谦封公,就是逼于谦致仕。
“于冕今年四十了吗?”朱祁玉忽然开口问道,于冕是于谦的儿子,什么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没法封赏老子,还不能封赏儿子吗?
兴安掏出了自己厚重的备忘录翻找了下说道:“于冕今岁刚满四十了。”
朱祁玉点头说道:“朕听闻他有六个女儿,没有儿子对吧?”
“是。”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四十岁还能生,下旨礼部,给于冕纳妾生子,挑几个好的,大明的文安侯,不能后继无人不是?”
“臣遵旨。”兴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封赏本是好事,郡县安南也是好事,别因为两个好事,办成了坏事,最后弄的一地鸡毛。
朱祁玉前往了工房,他面前的双动活塞蒸汽机已经进入了攻坚的最后时刻,气密性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现在来到了增加持续使用时间和提高使用寿命的阶段。
“如果说,之前的单动活塞蒸汽机是个婴儿,现在它五岁了。”朱祁玉示意点燃锅炉。
之前的单动活塞蒸汽机,除非是家里有矿,而且煤炭价格远低于人力成本,才能奢侈的使用,那么面前的双动活塞蒸汽机,已经能够初步应用了。
蒸汽顺着管道在飞球式离心调速器的调速下,进入了滑阀配气装置,蒸汽的量显然还不太够,双动活塞不情不愿的在气缸里往复运动、连杆带动飞轮缓慢的转动着。
朱祁玉的手抓在飞轮上,用力的甩了一下,飞轮快速旋转起来,而曲轴带动着飞球旋转,飞球转动,调速器的蝴蝶阀缓慢转动,调节着蒸汽。
如何提高使用时间,主要就是飞球调速器的工作精度。
蒸汽机的输出越稳定,使用时间越长,寿命越长。
双动活塞蒸汽机开始尖啸,蒸汽一下又一下喷薄排出,飞轮的速度越来越快,而气缸的振动开始随着活塞的振动而振动着。
这是谐振,会对活塞与气缸的气密性造成损害。
朱祁玉拿出了一块磁铁,放入了预设在气缸的卡槽上,气缸的振动立刻小了许多,随着飞轮的转速越来越高,气缸再次开始剧烈振动,朱祁玉又拿出一块磁铁,装在了卡槽上,振动立刻减轻。
气缸的振动也会损害蒸汽机使用时间和寿命,而这个铁磁谐振消除的技术,是工匠们偶然间发现的,大幅增加了气缸的使用寿命。
朱祁玉取下磁铁,振动开始恢复,再贴上,振动消失。
“有趣。”朱祁玉玩得不亦乐乎。
他为了这台双动活塞蒸汽机,前前后后忙碌了三个月之久,超过万余名工匠配合,数十个官厂日夜忙碌,才满足了他的需求,最后才做成了面前这台高约六尺、阔约七尺、长约一丈的庞然大物。
蒸汽咆孝着快速喷出,飞轮快速旋转的尖啸,这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他看着不停添加煤炭的工匠,笑着说道:“多就是美!大就是好!”
“此物,多多益善。”
第七百八十二章 一马力的双动活塞蒸汽机
南塘工房有两口水井,这两口水井,都安装着两个筒车,就是螺旋式水车。
一个长筒,转动筒内部轴的旋转,带动螺旋叶的反方向运转,托水向上平移,达到升水目的。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龙尾车。
龙尾者,水象也,象水之宛委而上升也,固曰龙尾车。
龙尾车的原理是阿基米德螺旋运动原理。
两口水井的龙尾水车除了动力外并无任何不同,东边一口龙尾水车是畜力,是从大明皇帝朱祁玉的马场里选出耐力最强的马,西边一口则为大明皇帝的蒸汽机。
朱祁玉搓出来的蒸汽机到底能干多少活儿,这就需要度数旁通去解决。
实验的平台已经搭建完成。
在次日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广州府煤钢厂、织造局、酒厂、纺纱厂等若干官厂总办、两广商总带着数位商贾来到了南塘工房。
他们一进厂,就看到了一匹马在不停的转动着,驱动着龙尾车抽水,而另外一旁,却是冒着蒸汽的蒸汽机。
这是一个全新的机器,大明朝的两名工匠,正在神情紧张的观察着蒸汽机的运行情况,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水顺着管道流入了容器之中。
而总办、商总等一众商贾,被拦在外面看着那机器啧啧称奇,四个时辰后,朱祁玉出现在了工房之内。
工部郎中金万盛赶忙俯首说道:“陛下,结果出来了,马在四个时辰内,共将七十二万斤水提升了一丈,马已经累趴下了。”
七十二万斤水,就是三百六十吨,这是朱祁玉这个大明皇帝马场里耐力、体力最上乘的后山马,一般到了征战的时候,朱祁玉才舍得骑的战马。
“蒸汽机呢?多少?”朱祁玉对蒸汽机的成绩颇为期待。
工部郎中金万盛稍微犹豫了下,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在四个时辰内,蒸汽机将七十万斤水提升了一丈,不过蒸汽机还能继续。”
陛下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居然还不如一头牲畜,还少了两万斤,实在是让金万盛极其忐忑不安。
朱祁玉面露狂喜说道:“很好,停了吧,很好啊!”
现在朱祁玉捣鼓出来的蒸汽机的功率大约是一马力,就像是大明混凝土的硬度用“一脚”这个单位一样,这是度数旁通以来的成果。
而一马力的工作效率,已经大大的出乎了朱祁玉的预料之外,他本来以为能有个半马力的成绩,结果却让他格外惊喜。
“把汇总拿进去,让他们讨论讨论。”朱祁玉将手中还热乎的数据交给了金万盛,让他进去和那些商贾们撕扯。
撕扯什么?
撕扯眼下的蒸汽机,到底会不会被人们大规模接受。
买的不如卖的精明,这帮斤斤计较的商贾,今天齐聚于此,是帮大皇帝核算成本来了。
同样计省的内帑太监林绣和户部郎中王祜也在屋内,朱祁玉坐到了屏风之后,静静的听他们讨论。
“王商总,最近在哪里发财?”一名商贾谄媚的问道。
王琦岳摇头说道:“哪里发财,都是讨口饭吃罢了。”
王琦岳是广西人,是两广新晋商总,四大家大厦崩塌后,他这个叼毛就冒了出来,江湖盛传王琦岳有两千条船,手下有两万船夫,是黑白通吃、手眼通天的人物。
而朱祁玉则知道这个商总的底细,是钦州王氏的家主,泛舟前往爪哇和忽鲁谟斯贩卖石油暴富,王琦岳本身也是势要豪右,不过响应皇帝号召,不在大明搞收租,跑去海外压榨外番蛮夷去了。
户部郎中王祜、工部郎中金万盛、内帑太监林绣,拿到了蒸汽机的数据,而后传给了在座的所有人。
林绣笑着说道:“皇爷爷就想知道,如果有的选,你们会选哪个?是马还是这蒸汽机?”
“大家安心,皇爷爷说了,这次不是摊派给诸位买卖蒸汽机,说实话,这新东西,官厂还要先用。”
想买,得排队。
王琦岳拿着一大堆的汇总,看了许久说道:“这马是什么马?”
王祜说道:“翻到第七页,后山马和西域马杂配而来,优中选优的战马。”
“御马监的千里良驹啊…”王琦岳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
大明的马匹价格不等,在北方大抵是六枚银币到十枚银币,而在南方大抵要十二到十五枚银币,养一匹马每年要花费大约三到五枚银币。
但是这不是战马的价格,战马百里挑一,战马一匹要比牛还要贵上一些,大约在三十枚银币左右,每年养一匹战马都要十枚银币左右。
至于陛下御马监里优中选优的良驹,那价格就没法衡量了,人力、物力、稀有程度,如何去核定?
和人一样,虽然都是马,但是马跟马之间的差距,比马和驴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其价值、待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王琦岳这等势要豪右,还是两广商总,想弄一批御马监的良驹也是千难万难。
“有普通驽马的汇总吗?”王琦岳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林绣翻动了下手中的汇总说道:“驽马做不到四个时辰,只能做到两个时辰,第一个时辰提水十八万斤一丈高,第二个时辰就只有十三万斤了,而后就累趴下了。”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骐骥能跑四个时辰,驽马只能跑两个时辰,骐骥的价格却是驽马价格一倍以上。
“我没什么疑问了。”王琦岳开始打算盘偶尔也抬起头和其他商贾讨论两句,时间过得很快,没过多久,讨论声和算盘声慢慢降了下来。
王琦岳将自己手中的题本交给了王祜说道:“如果和马力相比,我会选蒸汽机。”
内帑太监林绣收到了一张纸条,这显然是陛下在屏风后递来的问题,林绣立刻问道:“和人力相比呢?”
“人力。”王琦岳打了个哆嗦,只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王琦岳擅长察言观色,他当然猜到了陛下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们,这问题也不是面前的太监问的,是陛下问的。
瞎说八道是欺君,照实回答,说好听的叫直言上谏,说难听点,就是找死。
在士林文人口中,陛下可是暴戾的、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亡国之君。
王琦岳没什么犹豫,他没有选择欺君,在王琦岳心里,陛下不是那帮士林笔正口中的昏主,而是明君,他王琦岳又不瞎,大明万民日子好不好,他看不到?
选人力,而不选蒸汽机,等于在说,陛下这几个月深居简出捣鼓出来的蒸汽机,不堪重用。
忠言逆耳,利于行。
选择一马力的蒸汽机还是驽马?自然是选择蒸汽机。
选择一马力的蒸汽机还是人力?自然是选择人力。
大明的人力成本,实在是过于廉价了。
双动活塞蒸汽机成本研讨会结束后,众人互相讨论着离开,而王琦岳被兴安拦住。
“王商总留步,陛下宣见。”兴安将王琦岳领到了御书房内。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琦岳三拜五叩行了大礼。
王琦岳是钦州举人出身,是弃儒从商的典型,和费亦应不同,王琦岳是自己不喜欢仕途,但是有功名在身,就可以自称臣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平身。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你说说,你对蒸汽机的想法。”
王琦岳俯首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此乃天下罕见之神物,观者无不成奇,只是…”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赐座看茶,朕就是想听你的只是,私下觐见,大胆畅所欲言便是。”
“那臣就说了。”王琦岳一咬牙说道:“其力恒,日夜不辍,远胜人力马力,可是人力两班倒便是,也无不可。”
“其力大,远胜人力,可一台蒸汽机的价钱,几乎等同于十个人了。”
“如果能够大量制造,价格再低些,力气再大些,代替人力指日可待,可是一台蒸汽机,代替了十个人,那这十个人就没活儿干了。”
王琦岳说的是心里话,蒸汽机千好万好,可是用了蒸汽机后,被机器淘汰的人力该怎么安排呢?
王琦岳记得陛下曾经说过一件事儿,正统年间,西山煤窑里失业的工匠们买不起煤炭,无法生火,是因为生产的煤炭太多了才失业。
这是个恶性循环,需求端的萎靡,生产商品堆积如山,最终是双输的局面。
如果百姓们没活儿干,手里没钱,怎么消费生产出来的产品?
朱祁玉愣了愣,不住的点头,点头说道:“你这个想法很好。”
“机器也是需要生产的,也是需要维护的,这是可以通过建设工匠学堂去解决的。”
朱祁玉稍微阐述了下自己对非熟练工匠和熟练工匠的理解。
在朱祁玉看来,培养大量的熟练工匠,并且将工匠紧密的组织起来,就可以实现供应端需求增长,不会出现王琦岳担心的现象。
“那臣就没有疑问了。”王琦岳俯首说道,他考虑的问题显然陛下这里早有定论。
朱祁玉从桌上拿起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最近户部尚书沉翼提了一个谏言,王商总看看,明年初就开始实行了,提前做好准备。”
王琦岳看完了朱批的奏疏,又递给了兴安,跪在地上三拜五叩大声的喊道:“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朱祁玉让王琦岳看的这份奏疏,就是这次王琦岳大胆忠言的报酬,朝廷的动向。
户部尚书沉不漏一直致力于缓和劳资矛盾,他上次提出了要大明工坊们提前预存工作报酬被部分朱批后,沉不漏又提出了劳动报酬透明制。
劳动报酬的不透明,可以更方便富商巨贾们朘剥劳动力,方便对劳动力进行歧视性定价、降低管理成本、方便薪资倒挂即:干活的拿钱少,不干活的拿钱多。
劳动报酬透明制,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实现同工同酬。
同工同酬有两个价值取向:确保贯彻大明皇帝按劳分配的大原则,付出了同等的劳动应得到同等的劳动报酬。
这不是劳保局喊两嗓子就可以实现的。
而劳动报酬公示并且报备劳保局,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合力。
朱祁玉朱批了这份奏疏。
朱祁玉拍着手中的奏疏,他让王琦岳看这份奏疏的目的,自然是让王琦岳先放出消息去,看看反应。
他看着窗外愣愣的说道:“沉不漏啊沉不漏,再干两年,怕是要被骂死了。兴安你说是不是?”
广州府的夏天本来应该有些温热,四季变化不那么明显才对,可今年的广州府又下了雪,这是至永乐年间起的小冰川气候在作祟。
朱祁玉希望大明朝可以岁不能灾,自然的灾害能够在行政下降低对百姓的灾害,这种天象之下,不发展点生产力,百姓的日子能好过?
“骂就被骂呗,历史自有公断。”兴安也是颇为不在乎的说道。
朱祁玉点着沉翼的奏疏说道:“肉食者们总是尽量不撕破脸,大抵就是能独占绝不分赃、能分赃绝不合流、能合流绝不暗杀、能暗杀绝不文斗、能文斗绝不武斗,只有没办法了才撕破脸斗得你死我活。”
“这是这么斗来斗去的,最后发现台子被人拱了。”
兴安给朱祁玉续了一杯茶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将朝中党争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这帮肉食者们的本来面目看的一清二楚,不是圣明是什么?
陛下就是抓住了肉食者们不敢撕破脸、掀桌子,一直在用掀桌子作为最后的手段和警告,日拱一卒的在推行着大明的新政,实现陛下的施政纲领。
朱祁玉在户部尚书沉翼的劳动报酬公示法中的批复,增加了许多惩戒,大抵就是罚款、封停、抄没三种规格的惩罚,不想被罚钱,就老老实实的按照标准执行。
“广州兴宁厂是用蒸汽排水、拉煤,先做几天试试,听听工匠们怎么说,顺便把图纸返给大明十大历局一起想办法改良下。”朱祁玉打算先做几台试试,再让十大历局修改一下设计方案。
第七百八十三章 大皇帝训子
朱祁玉失志不渝的推动着大明朝生产力的提高,纵观整个世界,大明的百姓已经是生活的最好的,但在朱祁玉的眼里,连饭都吃不饱,那还叫好?
深居简出的大明皇帝在召集了商贾进行蒸汽机成本研讨会之后,再次开始活跃了起来,奏疏的回复比例大幅增加、皇帝出行的次数变得频繁、四处抄家的缇骑再次活跃在岭南大地,甚至在琼州也有缇骑的身影。
朝士们推测,大明皇帝这段时间的深居简出,大抵是有几个原因,一是郡县安南局势不明朗,大明皇帝人在广州府,万一战败,陛下可以火速离开是非之地;二大明皇帝沉浸于造人的生命大和谐之中不可自拔;三大明皇帝生病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养病。
唯独没有人猜测到大明皇帝在奇淫巧技上浪费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但随着陛下在广州府再次变得活跃起来,大明上下悬着的那颗心,立刻就落回了肚子里,无论是什么阶级,都必须承认,当今的陛下,仍然是大明的定海神针。
陛下稳,则大明安稳,只要安稳,就能继续赚钱。
这日,又是一年新春到,大年三十,朱祁玉带着崇王朱见济、稽王朱见深来到了广州府的养济院。
广州府的养济院就建在南塘别苑的附近,南塘别苑向南大约十二里的匠城西城,与育婴堂、安济坊、居养院、福田院、漏泽园等建筑,形成了福泽街。
广州府的匠城以及附近的官厂,被广州府人叫做新城。
朱见济和朱见深在慢慢长大,一转眼过去,两个孩子都已经长高到朱祁玉胸口的位置,五尺有余。
“咱很喜欢孩子,尤其是看他们吃饭的样子。”朱祁玉来到福泽街,并不是空手来的,是带了大量的糕点熟肉等物,给鳏寡孤独们改善下伙食。
朱祁玉尤其喜欢孩子,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这句话,今天他是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
有些喜好朱祁玉当然要让朝臣们知道,比如他喜欢打铁、喜欢机械、不喜欢势要豪右欺压百姓等等,有些涉及对官吏考核的标准,比如孩子的数量和质量,他就不会让朝士们知道的那么清楚了。
朱祁玉看着那些孩子大快朵颐的样子,就由衷的笑了起来,孩子们虽然很紧张,知道是个大人物在看着他们,但是美食当前,孩子也顾不得那么多,吃的满嘴流油。
朱祁玉继续说道:“你们的五爷爷,就是咱的皇叔襄王,在咱离京之后,就办了个桉子,就是养济院藏污纳垢桉。”
“当时皇叔从大宁卫回来,咱对他大加赏赐以彰其功,没成想,他转手把这些东西都捐给了京师的养济院。”
“嘿,咱还纳闷,这么不喜欢咱的赏赐,还是皇叔准备博虚名?后来咱才知道,皇叔他就是用这批赏赐下饵,顺藤摸瓜,把参与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人追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见济疑惑的问道:“这算是五爷爷钓鱼成功了吗?”
朱见深轻轻碰了碰朱见济,整个大明谁不知道,从襄王到走卒,谁都能钓到鱼,唯独叔父钓不到鱼?
朱见济这番话,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朱祁玉满不在乎的说道:“是,管是谁钓上来的,为咱大明钓出来,都是大利大明,都行。”
“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没有挨饿的经历,你看他们吃的多香啊。”
朱见济打记事儿起,他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泰安宫里自然不会让朱见济挨饿,至于之前郕王府的记忆,朱见济很是模湖,那时候他太小了。
他只是隐约听母亲抱怨过那时候,领不到足俸,日子过得有些紧巴,但是郕王府日子再紧巴,那也是王府,孩子吃饱还是能够保证的。
朱祁玉转念一想,立刻说道:“不对,濡儿在南宫挨过几天饿,那会儿国朝多事之秋,咱也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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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面露惊讶,他万万没料到日理万机的陛下还记得这样的小事,他赶忙说道:“是。”
稽戾王朱祁镇被俘,朱祁玉登基之后,朱见深和钱氏等一众,都移居南宫,那会儿的宦官太监都觉得宫里换了主人,就开始以下犯上。
朱见深是实打实的挨过饿,不过兴安带着东厂的番子,教训了那些宦官宫人,自从朱见深搬出了南宫,搬入了稽王府之后,朱见深就再没挨过饿了。
“濡儿,你说说,挨饿是什么感受?”朱祁玉看着朱见深问道。
朱见深回忆了一番颤抖了一下,他颇为平静的说道:“饥饿的感觉终身难忘,说起来也不怕叔父笑话,孩儿现在吃的很多,我并不饿,但是饱腹感,让我感觉畅快无比,若非每日都要习武,怕是要很胖了。”
“饥饿的感觉,孩儿记得。”
“一开始是愤怒,愤怒为何明明有吃的,他们要扔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的踩的稀烂,看着我无可奈何的模样,他们哈哈大笑。”
“后来是焦虑,饿肚子饿的前心贴后背,我那会儿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母亲每日都愁眉苦脸,我也不敢吵闹,就是心里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大石压住,嘴巴在抖,听不进任何的声音。”
“那会儿没人顾得上我,几天以后,走路变的艰难,我甚至连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什么都不想又像是什么都在想,死亡随时可能降临,那会儿又不理解死到底是什么。”
“再后来,叔父就知道了,兴安大珰带着一群番子闯进了南宫。”
朱见深已经长大了,他能够完整的描述他饥饿时候的感受,这种挨饿的感觉,这种饿到整个胃、食道,都像被灼烧的感觉,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朱祁玉摇了摇头说道:“濡儿受委屈了。”
朱见深立刻摇头说道:“孩儿没受委屈,不过是饿几天罢了,大明京营全军覆没,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白骨累累;土木堡天变,生灵涂炭,瓦剌铁蹄南下,大明风雨飘摇,孩儿这点饿,又算得了什么委屈呢。”
朱见深清楚的知道,大明这个集体和他这个个人的苦难源头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刻,不满他的叔父对他亲生父亲的审判结果。
子不言父过,朱见深当然不可能说出该死那两个字。
已经开始接触到大明各种政务戎事的朱见深,深深的知道,一个军卒一天一升口粮,是根本不可能作战的,即便是流寇也不能吃这么一点,还去抢劫。
而一天一升口粮,就是正统十四年,他那个民礼下葬的父亲御驾亲征时候,大明京营的配给。
朱祁玉上下打量了一下朱见深,不得不说,这孩子越长大,越招人喜欢。
朱祁玉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养济院里那些笑的很开心的孩子,这些孩子虽然没有新鞋,但是脚上有双旧鞋。
这些旧鞋是朱祁玉到了广州府之后就下的饵,这是他从皇叔那儿学来的打窝技巧。
襄王朱瞻墡曾经在京师养济院捐赠过一批衣物、鞋帽,这些衣物和鞋帽很快就被养济院以六折左右的价格兜售,朱瞻墡派了罗炳忠前去质询,结果被养济院用卖掉旧物置换新物为由给打发了。
襄王当时就很奇怪,他明明采买了新的衣服鞋帽,送到了养济院,为何还要卖掉置办新的?
后来罗炳忠打探清楚,衣服鞋帽肉食者们不缺,但是折卖之后,钱多多益善,而且还好做账。
自此以后,襄王殿下就发现了一种新打法,给养济院捐赠实物,比如衣服鞋帽,如果这些衣服鞋帽穿不到养济院孩子们身上,那就表示这家养济院已经不是一般的养济院了,一定要出重拳。
显这些孩子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朱祁玉找人以百姓或者大善人们的名义捐赠到养济院的,一旦被折买,朱祁玉人在广州府,会让这帮肉食者见识下残忍,他这个皇帝为何被朝士们痛骂为亡国之君。
可是朱祁玉又一次,毫无意外的空军了。
“你说这些养济院的孩子,他们在忍受了饥饿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朱祁玉再次对两个亲王发问。
朱见济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些孩子其实在饥寒交迫中勉强活下来之后,大抵就变成了游坠之民,从开始做扒手小偷犯罪,他偷走了别人的粮食,可能会饿死这一家人,他也无所谓,他要活着而已。”
“而后成为城中作奸犯科之人,成为城中帮派的打手,或者干脆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活着的只是一副从地府还魂的饿死鬼皮囊,是贪如狼恶,好自积财的凶兽饕餮。”
朱见深立刻反驳道:“不,饥饿不是犯罪的借口和理由!我不认同你的想法,我不认为这些孩子都会变成坏人,如果他们因为善意活了下来之后,长大后会想方设法的不让人饿肚子。”
朱见济想了想,十分确定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应该有,但是很少。”
朱祁玉打断了两个人的争论说道:“有些人经历了饥饿之后,会用一生去掠夺他人的粮食,填饱自己的肚子,就是济儿说的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饕餮。”
“有些人经历了饥饿之后,会用一生去创造更多的粮食,不让他人和自己一样挨饿,这样的人也是存在的。”
毫无疑问,朱见深是后一种人。
朱见济和朱见深说的都对,人生无常,不能一概而论,他们说的都有这种可能。
在《伟大的卫国战争》纪录片里,有个故事发生在列宁格勒。
列宁格勒被三德子军队围困时候,城中缺粮,饥饿的难民冲进了种子研究所。
这个研究所有数十吨粮食种子,足够这些难民们吃上几天。
可是他们冲进了研究所,却看到了饿死在后院的科研人员,哪怕是饿死,这些科研人员也没有动这些粮食种子,而后这些难民也没有动这些粮食种子。
800天后,当胜利的礼炮打响的时候,这家只有五十人的种子研究所,有二十九名科研人员饿死。
而整个列宁格勒,有超过六十五万人被饿死。
朱祁玉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两个要记住,苦难就是苦难,但是有些笔正们,最喜欢把苦难当做正义来宣扬,把悲惨当做坚强的前置条件来布道。”
“这是一种恶毒,恶毒有很多种,其中最为恶毒的就是赞美苦难。”
“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你们面前赞美苦难,你们应该去思考他们为何如此咱们苦难。”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朱见济当然见过,一边夸赞大明百姓吃苦耐劳,坚韧不拔,一边用尽了手段朘剥。
“孩儿谨记叔父教诲。”朱见深扈从陛下行万里路,从北衙走到了广州府,知道陛下说的是实情,这种赞美苦难的做法,是肉食者们为自己朘剥找的理由。
朱祁玉出了养济院,向着育婴堂而去,这里的孩子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济儿说的没错。”
“告子曰:食色性也。诗经有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
“吃饭是天性,当人饥饿的时候,追求善美其德就成了奢求,这个人就会充满了戾气,他一个人有戾气,十个人有戾气,百、千、万、万万都会有戾气。”
“这种戾气久而久之,最后就是世风日下,礼乐崩坏。”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是因为人们心中的戾气太多了,又得不到纾解,只会愈演愈烈,最后积重难返。”
“社会风气,不是那些士林笔正写几篇文章,就能够带坏的,他们算老几啊?”
“他们为肉食者们摇旗呐喊,连帮凶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狗腿子罢了。”
“是肉食者批量的制造饥饿、不满、朘剥、迫害,拿走了本来属于百姓的东西,田地、财货、劳动成果甚至是家人,才导致了礼乐崩坏。”
“而后肉食者们带着他们的狗腿子,反过来怪老百姓们心里有戾气,真的是咄咄怪事。”
第七百八十四章 大道至简 光明正大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其实和这些肉食者们的奢靡或者狺狺狂吠,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百姓们苦不堪言,在饥饿和寒冷之中,如何追求德行?
朱祁玉教育两个孩子,就是不要让他们被这些笔杆子们恬不知耻的发言给骗了,明白世界运行的本质,至于两个孩子能听懂多少,那就不是朱祁玉能够决定的了。
朱见济和朱见深听完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他们不是蠢笨之人,这位带领大明涅槃重生的陛下,到底在说什么,他们能够听得懂。
朱祁玉带着两个孩子在福泽街呆了一上午,而后回到了南塘别苑,在傍晚时候,朱祁玉要接受朝臣们的贺岁,一直要忙碌到深夜时分。
等到漫天的烟花升腾的时候,朱祁玉拧亮了桌上的石灰喷灯,看着面前的奏疏,这一本奏疏是十大历局贝琳的学生,一名叫万杰利写的。
旁人过年给皇帝的奏疏,都是贺表。
而万杰利的奏疏,却并非如此,他是来要经费的。
万杰利出身浙江宁波,是慈溪万氏的大宗子弟,而万杰利的父亲是宁波观海卫指挥佥事,世袭正四品武官。
万杰利打小就有些离经叛道,不喜欢习武,也不想科举从文,又是家里的老二,不需要负担家族的使命,就考进了十大历局做了天文生。
而万杰利的祖母是福建仙游蔡氏女,名叫蔡妙清,而蔡妙清的亲妹妹蔡妙真,嫁给了当朝大学士、领工部尚书、大明巡河御史徐有贞。
也就说万杰利要叫徐有贞一声祖姨夫。
徐有贞是治水能臣,因为京师之战和皇帝、于谦的意见向左而外放治水十余年,徐有贞不见的能给万杰利仕途上什么帮助,但是徐有贞给了万杰利工程学和算学上的助力。
万杰利的奏疏想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用玉衡车和恒升车无法将水抽到三丈以上。
玉衡车、恒升车和龙尾车并不同,龙尾车的原理是螺旋运动原理,而玉衡车和恒升车则是单缸活塞式压水机。
玉衡车和恒升车的原理是相同的,就是以衡挈柱其平如衡一升一降,井水上出如趵突焉。主要由筒、柱、衡、架构成。
石景厂的矿坑里,无论是玉衡车还是恒升车都无法抽出深度在三丈以上的矿坑中的水,工匠们用尽了全力,改良玉衡车恒升车里的柱,也就是活塞和筒壁更加紧密,但是依旧无法提水。
这让万杰利产生了一个疑惑,为什么是三丈?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万杰利需要一笔经费,大约百枚银币左右,这本来是钦天监就可以批下的款项,之所以报给陛下,并不是这笔款很多。
是大明的户部、翰林院、国子监、计省等对钦天监的审计之后,提出了质疑,十大历局花了数万银币,成果寥寥,朝中多有非议,花了那么多钱,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在十大历局的科研研究中,八成科研都没什么成果,以失败告终比比皆是。
这本奏疏看似是申请款项,其实仍然是当年国子监和钦天监之争的延续,是朱祁玉在十大历局树了墨翟凋像的问题,这是请陛下当裁判来了。
钦天监是斗不过国子监的。
国子监人多势众,有九千余禀生秀才或者举人;钦天监只有十大历局,每年五百人左右的天文生员额。
而国子监之上还有翰林院的进士、庶吉士、文林郎为他们摇旗呐喊,而且在朝堂之上,有太多太多的国子监、翰林院出身的明公。
钦天监什么也没有,钦天监只有皇帝陛下。
钦天监真的一点成果都没有?
在这十年里,钦天监修了《景泰历书》,纠正了大明时节错漏,给大明各级地方官吏安土牧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农民收粮食,农时搞错一天,就是天大的事儿,大明粮食的增产,可不仅仅是农庄法。
钦天监彷造了龙尾、玉衡、恒升水车,仅仅龙尾车应用,就价值高于几万银币了,苏州清江浦有龙尾车数十架,一车一人一日可灌既田亩三十亩,走卒贩夫、文人墨客皆言其善。
说钦天监没有成果,是片面的。
至于为什么是三丈的问题,朱祁玉倒是知道的非常清楚,其实就是大气压强在作怪。
大明有一种礼器,名叫:竹节柄铜汲酒器,管状长柄,下接平底、中空、形如荷蕾的球形器。
柄外表为四节竹节形,上、下各饰一周箍状纹,柄端封闭并饰龙首衔环。
球形器表饰含包待放的荷纹,荷瓣凸出,在龙首之下第二竹节处有一长方孔,球形器底部中央有一圆孔,两孔相互贯通。
将汲酒器伸入酒中,只需拇指按压、松开气孔即可轻松汲取酒水了。
万杰利疑惑为何是三丈?
因为大气压强只能把水压到三丈。
朱祁玉朱批了这本奏疏,年后让万杰利开始研究为什么是三丈的问题。
他在奏疏中写道:【玉衡、恒升汲水三丈,油轻于水,高于三丈;汞重于水,低于三丈,应如是。】
至于钦天监和十大历局的靡费问题,朱祁玉并没有做出具体的指示,他只是释放了一个态度,他一如既往的支持钦天监、十大历局的研究,同样也没有阻止计省对钦天监、十大历局的审计。
大明内帑、国帑钱很多,但是没有一厘是多余的,对于贪腐问题,朱祁玉是一视同仁的。
尼古劳兹翻译的罗马文集中,有一句话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叫做自然厌恶真空。
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然是不会让真空存在的,一旦出现真空就让水来填补,于是,水就被抽上去了。
真空出现在哪里,水就跟到哪里。
但很显然,随着时代的发展,玉衡、恒升汲水深度的增加,亚里士多德这个解释,已经解释不通了。
朱祁玉给万杰利提供了一个思路,至于他能走到哪里,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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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玉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工作计划,接下来在南衙的日子,朱祁玉要将一个房间大小的双动蒸汽机小型化和标准化。
个头太过于笨重不利于运输、结构越是复杂越容易坏、维修成本过高导致成本增加、无法标准化配件不利于生产,这类的产品不利于推广,也注定失败。
无论是当初的水利螺旋压印机、还是八十锭纺车,朝臣们都喜欢用模型来讲解原理,就是代表着能够真正的落地。
小型化和标准化,是接下来蒸汽机要走的路,蒸汽机能够进入大明皇帝的手办柜的那一天,就是蒸汽机可以真正大规模运用的那一天。
这就是于谦老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逻辑,翻译翻译,就是四个字:大道至简。
春节是儒家文化圈里的习俗,安南也过春节,只不过今年升龙城的春节,比往日的喜庆多了肃穆。
升龙城早已经破败不堪,但依旧聚集着二十万余人,并且随着大明军队升龙城的占领,这个首府正在恢复着他往日的生机。
大年三十这一天,升龙城内,万人空巷,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讲武殿之前。
今天是斩首安南国王黎宜民的日子。
在讲武殿前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所有人都静静的等待着午时三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个虐主的死亡时刻。
大明军要在升龙城斩首黎宜民是安南百姓意料之外的事儿,当黄榜张贴,让百姓观礼的时候,安南的百姓齐聚讲武殿之前,静静的等待着。
而讲武殿内,浚国公陈懋、文安侯于谦、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魏国公徐承宗、定西候蒋琬、定远伯石彪、两广总督陈汝言等人也一言不发的聚集在殿内,殿内极其安静。
徐承宗不会打仗,他是带着陛下斩首黎宜民的圣旨来的,这次郡县安南,徐承宗没出什么力气,就是蹭军功,拿了个齐力牌,证明郡县安南他也参与了,他也没什么谋求,只是证明他拥戴和支持陛下决议。
陈懋完全能够理解陛下要在升龙城讲武殿前斩首黎宜民的做法。
因为当初福建布政使宋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福建负隅顽抗的义军,立刻作鸟兽散,跑的跑,降的降,东南大定。
在升龙城杀死黎宜民,对交趾长治久安,有决定性的作用。
于谦也能理解,因为当年陛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稽戾王抬进了太庙之中,亲自动手将其刺死在太庙之中,没有假他人之手,更没有搞刀光斧影或者南衙皇宫大火这样的历史悬桉。
光明正大,天公地道,是陛下的大道之行,一如既往,始终如一。
“于少保,你说黎思诚那小子会来吗?”陈懋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之所以定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就是让老四黎思诚来到升龙城讲武殿前监刑,黎思诚提出的条件是虐主黎宜民死,清化军可降。
在商定的盟书中,黎思诚仍然是安南国王,黎思诚的监刑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没执行的盟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一文不值,黎思诚到底肯不肯投降归化,都是个未知数。
这涉及到了大明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若是黎思诚嘴上说了一套,做又是一套,大明郡县安南,又要凭生波折,不过也就是波折而已。
大明势强,远不是黎思诚能敌。
只是,安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再承受战乱兵祸了,如果黎思诚不肯来,承受代价的仍然是安南的百姓。
于谦思忖了片刻说道:“他若是肯来,他这辈子都不能回交趾,若是回交趾必生乱。若是不肯来,不过是一草莽,自然不必担心。”
“他若是肯来,还能到天津卫做个不视事的海外王,若是不肯来,只能做草寇了。”
陈懋对于谦的说法比较赞同,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他来不来,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若是午时三刻黎思诚未至,那就只能平叛了。”
兵贵神速,陈懋、于谦等军将,从国家之制和戎政角度考虑,仍然是希望能够三个月内完成郡县安南之战,避免云贵两广卫军变成尾大不掉、养寇自重的军头。
将外部矛盾转化为内部矛盾去解决,彻底吃下安南十五府。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于谦等人的面色也越来越严肃,正当徐承宗感觉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一个掌令官跑进了殿内。
“报!清化军三千人抵达升龙关!黎思诚、丁烈等人,带亲军二百向讲武殿而来,距离讲武殿六十里,须半个时辰。”掌令官大声的喊道。
陈懋一拍座椅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好胆!”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大明的速胜要是真的打成了治安战,承受代价的是交趾百姓,大明也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
这不是于谦想要看到的局面。
老四黎思诚不知道如何说服了自己的手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的博弈,但来了就是来了,接下来的盟书落地,就到了执行的阶段。
“报!黎思诚已过三清关,至讲武殿十五里,需一刻钟!”
“报!黎思诚已至讲武殿,请求觐见天使。”
陈懋点头说道:“请。”
“安南睿王黎思诚参见天使,遥拜四海一统大君、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黎思诚走进了殿内,十分恭敬的面北而跪,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于谦打量了下黎思诚,去年在南衙府见面的时候,黎思诚还有些富态,眼下却是瘦骨嶙峋,多了风餐露宿的疲惫。
黎宜民的确是个虐主,但是他是安南国王,打一个造反的藩王,还是给黎思诚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黎思诚能够动用的人力物力,绝对无法和黎宜民相提并论。
监军太监李永昌大声的喊道:“礼成,安南睿王平身,午时三刻已到,请诸将移至殿外监刑。”
“太常寺乐班,奏乐!”
短促而激烈的鼓声、悠长而深远的号角声缓缓响起,大明军前军指挥的诸多军将齐出,来到了讲武殿外的刑场。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刑场上,有一个大大的断头台。
第七百八十五章 我杀了我自己
袁彬带着黎宜民来到了刑场,此时的黎宜民蓬头垢面,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他踉踉跄跄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刑场。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时间。
当黎宜民看到了那明晃晃的铡刀在阳光之下氤氲出了光圈之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终于要死了。
黎宜民咧开嘴,对着站在监刑台上的一众大明官僚,愤怒的喊道:“大明皇帝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今日我的死状,明日就是他的模样!今日安南之局势,明日就是大明的局势!”
“哈哈哈哈!”黎宜民仰天长啸。
袁彬一言不发的看着黎宜民发癫,这是这个穷途末路的安南国王最后的下场,他一拳能打死黎宜民,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他摁在了铡刀之下。
断头台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将人的脑袋塞到了铡刀之下,合上枷锁,无论犯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而另外一侧,铡刀已经被拉起,等待着太监李永昌宣读圣旨之后,就松开绳索。
“袁指挥!你说人的脑袋落地后,知道自己死了吗?”黎宜民突然大声的喊道。
袁彬十分确信的说道:“知道,死后大约可以眨二十四次眼睛,是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和从脖子喷出血来。”
解刳院对于弥留之际,人被斩掉了脑袋,还有没有意识做过研究,曾经解刳院的院判陆子才,和一个斩首桉犯约好,若是有意识就眨眼,一共眨二十四次。
陆子才答应了对方,死后把尸首缝合起来下葬,而不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袁彬这等悍勇之人,每次听到解刳院的种种传闻,都只感觉手脚冰凉,解刳院的那帮医倌明明救死扶伤,可这种极度理性,让袁彬不寒而栗。
柳溥服毒自尽之后,柳溥的儿子斩下了柳溥的脑袋献于大军进城,在埋葬之时,大明皇帝让礼部出了谥号,身首异处的柳溥下葬的时候,是被缝在一起的。
“大明人,果然都是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连这个都知道!”黎宜民嘴角抽搐了两下,他本来抱着我有你无的想法,炫耀一下即将死亡的经验,结果大明却知之甚详。
袁彬嗤笑了一下,反问道:“如果我们是恶鬼的话,你又是什么?你如此的残暴,就不怕到黄泉路上,被冤魂撕得粉碎吗?”
“大明要感谢你,不是你的无道,大明想要王化安南,还要等好久好久。”
黎宜民终于面露恐惧,面色煞白,犹嘴硬的说道:“你有一天也会死的!也会死的!”
恐惧来源于未知,而黎宜民即将前往那个未知的世界,而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有无数的冤魂在等待着他。
袁彬立刻说道:“但绝对不是刑场。”
即便是黎宜民马上就要死了,袁彬一点都不客气,没有一点死者为大的觉悟,往黎宜民的肺管子上戳。
于谦看着台上的黎宜民,沉默不语。
黎宜民杀死他的二弟和阮氏英上位之前,整个安南共计有千五百万口,这是个大概的数据,不算隐户和入山林的百姓。
但是入安南的这三个月,于谦看到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整个安南预计还有九百万口都得庙里去烧柱香。
一个明明不缺粮食的地方,却遍地都是饥民,四处都是悍匪。
李永昌读完了圣旨,陈懋拿起了桌上的签子扔到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行刑!”
刽子手松开了绳索,铡刀飞一样落下,黎宜民的脑袋应声落下,滚了几圈,落到了台下。
只有一个脑袋的黎宜民用力的眨眼,而后一条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叼走了黎宜民的脑袋。
在黎宜民之后,还有近千余人斩首。
这就是黎思诚提的条件,黎宜民必须死,因为只有黎宜民死,围绕在黎宜民身边的那些势要豪右和走狗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审判,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黎宜民第一走狗莫氏上下,被大明军族诛。
黎思诚一直抓着太师椅的扶手,咬着牙口,一声不吭的看着一颗颗的人头落地,整个刑场血流成河。
一名来自大明皇宫的画师,不停的在画纸上勾勒着这一幕,黎宜民的脑袋被野狗叼走、百姓们振臂高呼、刑场上血流如注、监刑官们正襟危坐等等,在画师手中出现了轮廓。
这一幕看似残忍,却是最大的仁慈和正义,吊民伐罪的正义。
在所有人头落地之时,不远处的升龙城忽然响起了烟花爆竹的声音,戒备的大明军还以为枪响,面色极其紧张,以为是有黎宜民的残余势力在作乱,探明之后,才知道是升龙城的百姓在贺新岁。
过年点烟花爆竹是习俗,升龙城自然也有这样的习俗,街头甚至出现了舞狮,城中张灯结彩,不过对于升龙城,对于安南百姓而言,今天真的过年了。
围观斩首的升龙百姓,有的在狂笑、有的眉头紧蹙、有的哭天抹泪,人生百态各有不同,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欣喜若狂。
“陛下既然下旨斩首黎宜民,言而有信,广南国和清化七府今日归化大明,希望大明能够…善待安南。”黎思诚紧绷的身体随着漫天的烟花爆竹升起终于放松了下来。
于谦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自明日起,再无安南,只有交趾。”
黎思诚看着欢呼雀跃的百姓,用力的说道:“但愿如此,从此以后,再无安南。”
对于安南而言,从今以后成为大明人,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当然前提是,这棵树足够遮阴蔽日。
黎思诚拿出了自己的安南国王印绶,按在了盟书之上。
缇骑们在袁彬的指挥下,按个点检着死者的名录,甚至被啃得只剩下半个的黎宜民脑袋,也被缇骑们找了回来。
缇骑们要保证陛下的意志得到了最彻底的贯彻,即便是脑袋落地,也要确认都已经死透了,并且进行最后一次验明正身。
袁彬一直忙到了日落时分,才回到了太尉府中,太尉府正在换牌额。
柳溥的儿子柳承庆要搬离太尉府,袁彬得到了敕谕,这太尉府换牌为安远侯府,仍然留给柳承庆作为海外侯府。
郡县安南之后,再无安南,只有交趾,交趾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按理来说,这柳承庆明明是海外侯爵,不得入明,柳承庆全家应该搬到六合、八荒之地才是。
景泰十年大年初一,安南才改名交趾。
所以柳承庆的侯府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建在了海外的六合之地,不是柳承庆不遵皇命回明,而是大明向安远侯府而来。
这是柳溥知道了天命,竭尽全力为大明做事,一死以报皇恩换来的。
袁彬和唐兴不日就要启程回到广州府,便多叨扰了几日,没有挪窝。
“你这是…”袁彬看着唐兴身边的女子,摇了摇头,这放荡不羁的唐兴,在办完正事之后,又勾搭了个女人。
很显然,唐兴这样的男人,真的是走到哪里,播种到哪里,不过稍微想想,袁彬也就释然了,指不定谁勾搭谁呢。
唐兴两手一摊说道:“你清高,你了不起!那郑氏女,说送人就送人了,我这不是被缠闹的没办法了吗?”
袁彬看着那靓丽女子一脸心甘情愿的样子,也只能摇摇头,毕竟是唐兴的私事。
“我今天听到个传闻,你想不想听听。”唐兴神秘兮兮的说道。
袁彬一愣好奇的说道:“哦?说来听听。”
唐兴低声说道:“这老大黎宜民不是个东西,但是那老四黎思诚,啧啧,据说浚国公请黎思诚来升龙城监刑的时候,整个麓南诸国,都派了使者,到了清化府。”
“嗯?他们想干嘛?”袁彬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唐兴坐直身子连连摇头说道:“这个暹罗、真腊、老挝、缅甸,还有渤泥等地,这些人自然是不想看到大明在万里海塘扬帆万里,耀武扬威的,如果连安南都输了,他们这些人更没有抵抗的份儿了。”
“要不说这老四是个人物咧,这帮人到了清化府共襄盛举,连那个丁烈都在劝老四,这老四只了一句,就动身来到升龙城了。”
“这老四说:仗是在安南打的。”
安南上下都觉得老四是个人物,柳溥、唐兴、袁彬也认为老四是个人物,连陈懋、于谦也认为老四是个人物,陛下也觉得老四是个人物。
这老四还真是个人物,他很是清楚,仗是在安南打的,再打下去,无论胜负,都是安南输的体无完肤。
大明和安南,同文同种同宗同源,就连那第三等的越人,绝大多数都是秦汉魏晋隋唐时候的侨民,打的一地狼藉,不是让一群猴子看笑话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袁彬满是疑惑的问道。
唐兴看了看身边的女子,笑着说道:“这位,丁烈的女儿。”
袁彬乐了出来,不住的摇头,继续写着塘报。
而此时的陈懋和于谦,看着面前的交趾的堪舆图,不停的比比划划。
“黎宜民死了,就是剿匪灭兽、劝百姓下山出林了。”陈懋看着堪舆图上的一片片密林、一座座的山头,只能感慨这黎宜民真的是作孽无数。
陈懋在福建积累了非常丰富的治理地方经验,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安定民生,首先要清理各地的流匪,杀掉勐兽,要知道此时的交趾全境,即便是在升龙城都能看到鳄鱼龇牙。
劝百姓下山是个细致活,对于陈懋而言,这不是什么难事。
总结来说,就是安土牧民。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浚国公,陛下让浚国公留在交趾,实在是无奈之举,当年若是英国公留在交趾,也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云南有黔国公府,所以无论麓川如何反复,云南都是大明疆域。
把浚国公府留在交趾,是陛下对安南长治久安的思量。
这对浚国公府不太公平,交趾交趾,人的脚指头的地方,自然没有大明顺天府和南衙富硕,在这边就是为大明戍边。
要知道大明讲武堂的勋军们,若是想领兵,第一年考不过就要戍开平卫,再考不过就是戍交趾三卫。
这等同于流放之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陈懋笑着说道:“戍边也挺好的,交趾得天独厚,大抵是三个浙江了,人丁也和浙江大抵相同,不算贫瘠之地。”
交趾一年三熟,的确是称得上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而且也算是地广人稀,三倍浙江的面积,人数和浙江大抵相同,不是贫瘠之地,休养生息,发展几年,交趾不会太差。
于谦的手在堪舆图上划了一下说道:“攘外必先安内,交趾十五府内部安定之后,要向西扩,一举解决麓川反复之事。”
想要大明的西南方向安定,必然要郡县安南,这是稳定的一切基石,而后由云贵南下,由交趾西进,方才有彻底安定麓川的可能。
麓川安稳,则云贵川黔的生苗就不会被人挑唆生事了。
大明郡县安南的目的,也有平定麓川反复、云贵川黔生苗民变的意图,打下安南,是大明开疆拓土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陈懋看着漫山遍野的山林无奈的说道:“这些树木就是他们最好的伪装啊,想进入麓南,难啊。”
于谦摸出一本题本,颇为郑重的说道:“此事不难,麓南,老挝、缅甸、暹罗、真腊等地,盛产柚木,而柚木是造船最好的木料,眼下大明需求极多,只需要大肆采买柚木,他们自己会把树木全部伐光,麓南便没有密林作为依仗了。”
这都是郡县安南之前,都已经有了粗略的计划,也是大明政治胜利、经济胜利、文化胜利的一部分。
“他们以密林遮蔽,怎么肯自毁长城?这不是让他们自己杀自己吗?”陈懋看完了题本,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些麓川小国宣慰司们,不就是仗着密林密布,大明军行军不便,才敢生事吗?
我杀了我自己,在逻辑上,的确是个悖论,可似乎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第七百八十六章 大军凯旋,因功授勋
麓川有麓北的孟养宣慰司、麓川平缅宣慰司、木邦宣慰司、而麓南有缅甸宣慰司、大古剌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底马撒宣慰司、老挝宣慰司,这是大明在麓川的八个宣慰司。
这八个宣慰司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反反复复,左右横跳,大明横强,则低眉顺眼的祈求大明的庇佑,大明稍弱则侵略如火,袭扰云南、贵州、广西等地边镇。
老挝宣慰司再往南就是暹罗、真腊、占城。
暹罗、真腊、占城、安南都有杀掉大明使者、抢劫大明商货的例子在。
八个宣慰司、四个藩属朝贡国,距离大明这么近,为何还敢这么嚣张?
一来在大明强盛的时候,他们就会趴在地上摇尾乞怜,他们狷嚣多数都在大明势弱之时。而大明朝中也有风力【修文德以来之,何劳勤兵于远】的幻想,以及大明的主要军事矛盾集中在北方等原因,大明也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
二来,就是得天独厚的密林优势,这些热带雨林,动辄千年古树遮天蔽日,道路不通行军困难,瘴气密布遍地蚊虫、天时地利人和等天然因素,大明征伐困难。
可以说,八个宣慰司、四个藩属国,敢如此反复横跳,是仗着密林遮蔽,这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面色古怪的说道:“浚国公平日忙于军务,可能有所不知,眼下大明所用的所有柚木皆来自麓北,孟养、麓川、木邦以及缅甸地区。”
“而且输送量极大,麓北及缅甸出现了大片荒芜之地,逾百万亩退林为田,密林已经不在,若是大明继续这么造船下去,整个麓川皆是良田也未尝没有可能。”
我杀死我自己,这件事不是于谦对未来的推断,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大明产业的变化,正在对麓川造成一种沧海桑田的变化,这片自古沉寂的地方,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明蓬勃发展的造船业,对优质木材的需求量极大,质地稍微松软的榉木等树木,也能造船,也就是勉强可用罢了。
有柚木当然要用柚木。
为了满足大明产业需求,麓川的密林正在缓慢而坚定的消失。
而大明正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陈懋这才恍然,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于谦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红河流域说道:“在清理了匪患之后,应当组织民夫疏浚交趾水路,云南等地的铜料、桐油、三七等物,由红河而下,从水路运抵大明市舶司,更为便捷,木料自水路,节省成本。”
“顺化市舶司以及岘港的筹建,也要尽快。”
顺化府位于交趾十五府的最南端,再往南就是占城和广南国了。
占城国王被俘虏,会被改为三府,而广南国也会被改为广南府,这些都需要理清楚交趾事后,再行图谋。
占城和阮氏的广南国,就是一栋破房子,那也要踹一脚才能塌,大军不到对方是不可能的投降的。
于谦并没有【修文德以来之,何劳勤兵于远】的幻想,若是真的修文德就可以开疆拓土,那此时宝座上还是稽戾王。
这都是交趾发展规划上的事儿,陈懋和于谦都清楚,此时提起,只是强调,在交趾完成政治、经济、文化胜利之后,仍然要王化麓川,永绝后患。
陈懋愣愣的看着堪舆图,欲言又止,颇为无奈的说道:“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只能希望我大明励精图治,后辈图强。”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陈懋现在已经骑不了马了,他入城的时候骑的是牛,虽然还能撑几年,但是王化麓川的盛况,陈懋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陈懋尤其反感这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搞得大明军乌烟瘴气。
军队是最僵化的地方,因为军令如山倒,军队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有那么多的想法,兵法说要因时而动,要是那么容易就好了。
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让大明军这个最僵化的地方,从上到下溃烂,陈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陛下已经登基十多年,这十年来,大明的军事实力在快速的恢复着,可惜,陈懋看不到大明军重新煌煌如日的那一天了。
陈懋守交趾,便是再无回大明的那一天了,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最后他只留下一句励精图治,后辈图强,不要破坏陛下的一片苦心经营才好。
和杨洪一样,作为军将,陈懋不方便太过于激进的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
“会的。”于谦看着堪舆图悠悠的说了一句,他在宽慰陈懋,对政治早已看透的于谦知道,历史是螺旋上升的,反复是必然出现的。
等到陛下龙驭上宾的那天,那些怀恨在心的家伙,必然反攻倒算。
只希望到时候,不要再像正统十四年那么惨烈。
景泰十年大年初一,安南国正式除名,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复设。
天明节后,沐璘带着云贵边军离开了升龙城,回到了云贵,袁彬、唐兴带着黎思诚先行一步,回到了大明觐见陛下。
一个月后,清化军解甲归田,于谦、张懋、朱仪、石彪、蒋琬等人,离开了升龙城,带领京军班师凯旋。
朱祁玉起了个大早来到了电白港,大军凯旋,朱祁玉都会亲自迎接凯旋大军,这是自宣府之战后,形成的传统。
电白港,早在南梁时候,高凉县就开始开辟海路,历经数百年的发展,逐渐形成了:高州船(产地在博贺、电城沿海)、广东船、潮州船、海南船,四大船系的岭南四船。
遮天蔽日的船帆,将南洋的象牙、犀角、翡翠、珠玑、玳冒、香料等物带回大明,而数量广众的茶叶、瓷器、丝绸、铁器、笔墨纸砚等物,带到了南洋。
而今日本来应该是电白港最繁忙的时候,但是所有的船都在港口静静的等待,没有入港、出港、装卸货物,因为大明军今日凯旋。
六千九百人的神电卫主持外围的防务,防止有人趁机生乱,而三千缇骑拱卫在观澜阁等待大军凯旋的大明皇帝。
广州市舶司就设立在电白港二十里之外,而在电白港修着一个圆形的万国城,任何外番蛮夷入大明,都要住在万国城中,由神电卫军看护,没有路引,出城则格杀勿论。
朱祁玉站在观澜阁上,看着海面,任由带有咸味的海风吹拂着衣服猎猎作响。
今日的天气极好,如同蓝宝石一样的湛蓝天空,万里无云,海面之上碧蓝如洗,偶尔能看到有鱼跃出水面,或者海鸟俯冲而下,冲入水中而后再从水面跃起,越飞越远。
一条鲸鱼腾跃出水面,而后重重落下,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陛下,能看到海宁号和庐江号的桅杆了。”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玉看到了海面上,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大片的桅杆,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最高的两个的确像海宁号和庐江号的桅杆。
他拿起了千里镜看了许久说道:“确实是,走。”
兴安甩动了拂尘,举起鲸鱼形的钟杵,铸有篆文的华钟发出响声,兴安阴阳顿挫的大声喊道:“起驾!”
朱祁玉身着冕服登上了大驾玉辂,十八匹骏马以九六三的队形拉动辂车缓缓前行,绣龙描凤的伞盖随风飘动,行进的车马銮铃叮冬,百官小吏紧紧跟随着辂车向着栈桥而去。
八神呵跸,千官景从;回轸还衡,祲威盛容。
朱祁玉的大驾玉辂停在了高大的点将台之前,等待着大军等岸。
参加凯旋大典的是参战的大军,远征安南,即便是没有人头赏的头功牌,也有齐力牌,所以三万京军都会参加。
朱祁玉就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大明京军如同一汩汩洪流,从栈桥上汇集到了点将台下。
三万人下船、至点将台下、列队需要很长的时间,朱祁玉就站在龙旗大纛之下,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大军再次齐聚于此。
“臣等不辱君命,凯旋而归,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于谦带领诸多将领行礼,朝拜天子。
朱祁玉不喜欢跪礼,缇骑、京营大抵都行半礼。
“平身。”朱祁玉的手向前虚伸,满是笑意的说道。
这只战无不胜的大明京营,完完全全是朱祁玉培养的,这次郡县安南战事中,这三万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承担的都是攻坚的任务,比如决定升龙城之战胜负的多邦城,就是由京军攻下。
朱祁玉完全有资格为这支战无不胜的大军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抓着龙旗大纛喊道:“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已经站起身来的大军,声嘶力竭的喊着,声音直冲云霄,似要把云霄的云朵冲散一般。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喊声经久不息,回荡在海面之上,惊的海鸟仓惶逃离。
朱祁玉伸出两只手,不断的向下压着,良久之后,呼喝声才慢慢停止。
“兴安,宣旨。”朱祁玉坐到了宝座之上,等待着兴安宣旨之后,就开始论功行赏。
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兴安阴阳顿挫的声音在点将台上响起:
“大将征夷瞻气豪,腰悬秋水雁翎刀。”
“风吹金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莫能逃。”
“太平颁诏回辕日,亲与将军脱战袍。”
宣读圣旨之前,是一首诗,显而易见,这肯定是陛下亲自写的,而不是找文人墨客代笔,因为陛下诗词向来如此,不讲格律。
听陛下的诗,主要是听陛下的意思,显然对于大明军得胜还朝,陛下大悦,还写了一首诗送给大明军。
“逆淙父子蛮土贼臣,夷裔小丑乘机危乱,辄肆凶奸敷虐夷民,僭称大号伪置官属。甚至干犯不法,擅作大诰,表天阙辄用王章…”
这一次宣旨,朱祁玉一共赐下了七块奇功牌,两万余枚头功牌,万余枚齐力牌,三万京军因为悍不畏战,斩杀广众。
“于少保辛苦了。”朱祁玉看着于谦两鬓的斑白,言真意切的说道。
“为陛下尽忠!”于谦看着胸前的奇功牌,站直了身子,满是笑意的说道。
虽然已经领了数枚奇功牌,但是谁会嫌奇功牌多呢?
朱祁玉是有些歉意的,毕竟应该给于谦一个国公,可是处于种种考虑,最后没给。
大明的公爵可不是那么好拿的,下次不知什么时候了。
朱祁玉来到了张懋的面前,给张懋挂上了奇功牌,拍了拍张懋的肩膀,笑着说道:“辛苦。”
“为陛下尽忠!”十九岁的张懋十分激动的大声喊道,这是他的第一块奇功牌,也是作为英国公第一次为大明立下了战功。
朱祁玉看着朱仪,郑重的将奇功牌挂在了这个勇夺冠军旗的年轻人身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年轻有为,不辱成国公府威名!”
在年轻一代,最能打的就是朱仪了,而且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为陛下尽忠!”朱仪挺直了腰板,掷地有声的喊道。
此战,他带领京营,第一个攻破了谅山府、攻破了多邦城,以先锋军的身份,进入了升龙城,这一战,他恢复了成国公府的武勋爵位。
石彪、蒋琬、马云等接连授勋。
石彪和武清侯石亨是叔侄关系,但是石彪是凭借着自己彪悍的战绩获得了大明的世系伯爵。
定西候蒋琬,在徐州城差点就死了,如今也站在了点将台上接受大明皇帝的授勋。
马云是大明水师的番都指挥。
还有一枚奇功牌,是授予远在交趾的浚国公陈懋,这位老将,会戍守交趾,直到生命的尽头。
头功牌的授勋也开始了,一共遴选了功勋卓着的一百零八人登台授勋,每一个,朱祁玉都很认真的给他们别上勋章,而后勉力几句。
两万余头功牌,是大明的军的中坚力量的中坚。
授勋之后,朱祁玉袖子一卷,大声的喊道:“犒赏三军!”
朱祁玉在观澜阁大宴赐席,奇功牌和一百零八名头功牌都在观澜阁坐席。
赢了,这里坐的便是英雄,输了都是罪人,战争总是如此,赢家通吃,败者食尘。
战场上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第七百八十七章 机器一转,人心不古
朱祁玉仍然是滴酒未沾,随时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于少保,你们在战场上,是怎么分辨敌人伪装成为大明军偷袭的?”朱祁玉有些疑惑的问道,因为在军功簿上,有好多敌人伪装偷袭被识破的战功。
大明有着极其恐怖的连坐制度,叫做《连坐领兵官赏罚例》,详细规定了杀良冒功的惩罚,朱祁玉不是怀疑大明的军队在杀良冒功,而是疑惑对方伪装成大明军,却无一得手。
同文同种的安南军队大喊着‘弟兄们,自己人’,想要偷袭大明军,结果全都被识破。
“陛下,十里不同音,他们一张嘴就知道了。”于谦犹豫了下又说道:“其实不张嘴也能知道。”
“哦?他们不张嘴也能知道?”朱祁玉大为惊讶的问道。
于谦想了想解释道:“安南军普遍矮小,面色黝黑,大抵五尺或者不足五尺,见面多衣衫不整军备不足,而且军纪极差,站无站相、坐无坐相、行无行相,老远一张望,就知道是贼人了。”
“原来如此。”朱祁玉得到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桉。
根据《连坐领兵官赏罚例》的规定,中上、中中免究,中下等将官量罚。
十之十赏为超等,十之九赏为上上,十之八赏为上中,十之七赏为上下,十之六赏为中上,十之五赏,为中中等。
十分之五以下为中下等。
比如射击训练中:再约有一百步内,再立四五尺土堆一个,如贼至此堆。则用射远神臂、强弩、弓失、火箭、鸟铳、佛朗机等器,击之。
一百步内立一个四五尺的贼寇土堆,上面放个瓦罐当成敌人进行射击。
该队百人,如果只有四十九个人打中,就要受罚了。
将兵一体受罚,处罚之后,全卫所都知道,你因为训练不达标,走到哪里,你这队都会被指指点点,看不起。
景泰年间,鸟铳七步之外的命中率极为感人,全靠感觉而不是瞄准,严苛的条例缔造了大明军的军纪,到了战场之上,是不是大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黎思诚也在下列坐席,听到于谦的话,他低声不语,于谦说的是实情,安南军队的军纪涣散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兵源素质极差,个头矮小、面色黝黑,想要伪装成大明军,就没那个先天条件。
良家子参军和拉壮丁参军,兵源素质天差地别。
大宴赐席主要就是吃个氛围,在这种场合上,没人会敞开了喝酒,喝的酩酊大醉,殿前失仪,陛下不在乎,那些朝里的清流言官们在乎,嘴皮子可不饶人,几多麻烦。
朱祁玉给大军放了三天的假,再修整十五日之后准备回京事宜。
大明皇帝在外快两年了,该回去了,再不回去,襄王殿下该找根绳把自己挂起来了,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次日清晨,朱祁玉刚刚洗漱用过早膳来到御书房,兴安就俯首说道:“陛下,于少保求见。”
“这么早?等了多久了?快宣。”朱祁玉看了看时辰,他给于谦放了三天的假,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行礼,休息了一夜的于谦,精神灼烁,丝毫没有打了一场打仗的疲惫。
“朕安,平身,赐座。”朱祁玉示意兴安上茶,疑惑的问道:“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于谦目光带着探寻的说道:“臣昨天回来就听闻陛下弄了个蒸汽机,时人皆啧啧称奇,臣按捺不住好奇,就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能让陛下投入了将近半年多捣鼓出来的玩意儿,于谦可不认为陛下就是玩玩而已,而且听说可以代替畜力,居然和御马监的良驹之力,实在是让于谦太好奇了。
“既然于少保问了,那朕也不能藏着掖着,先看看图纸喝杯茶,我们再去瞧瞧实物。”朱祁玉示意兴安去取图纸来。
蒸汽机的图纸并没有迭代,依旧是双动活塞蒸汽机,朱祁玉对着图纸给于谦讲解了一下其中的原理。
于谦全程都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听完之后,心服口服的说道:“激铜轮自转之法,加以火蒸气运,真的是巧夺天工,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生产力是什么?生产力是具有劳动能力的人,和生产资料相结合,形成的改造自然的能力。
毫无疑问面前的蒸汽机就是生产力的一种。
陛下御马监的良驹其价几何?那可不是六两半银子一匹,那是千金难求之物。
于谦颇为赞叹的说道:“此物装到马车上,是不是就不用马拉车了?妙物,妙物啊!”
“现在个头太大了,装不到马车上。”朱祁玉摇头说道,小型化还得等段时间,朱祁玉一直在推动大明的工匠对蒸汽机进行小型化,争取将它装在马车上。
朱祁玉摇了摇头说道:“有人说,这马力都节省了,更加节省人力,人力节省了,百姓就懈怠了,百姓懈怠了,就会惹是生非。说什么,机器一转,人心不古。”
于谦愣愣的看着陛下惊讶的说道:“这这这,谁在胡说八道?不如送他去辽东煤钢厂几年,自然就说不出这等混账话了。”
“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百姓中日疲于奔命仅望片刻安宁,仅得喘息之机再为安生奔波,令顺民心,此物大利大明啊,陛下!”
政令的就像是流水也应该有源头,而政令的源头就应该是顺乎民心,方能长治久安,方能四维(礼、义、廉、耻)皆张,国恒不灭。
这东西陛下耗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捣鼓出来,显而易见,是为了让百姓们不再那么辛苦劳累,是令顺民心的具体表现,决计是和亡国二字,扯不上一厘钱的关系。
朱祁玉摇头说道:“翰林院的一个文林郎,叫邹允隆,是正统七年二甲第五名进士出身。”
于谦这才恍然摇头说道:“他啊,那就不奇怪了。”
正统七年三甲第六名是姚夔,就是江西左布政方伯姚龙的表哥,此次郡县安南,姚夔在云贵安定大明后方。
同一批进士、同为名门望族出身,但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这个邹允隆,于谦还真知道。
邹允隆是福建泰安人,做人做事极其古板,是标准的崇古儒学士,十分不喜欢改变,时常对解刳院、太医院、十大历局、讲武堂、讲义堂、讲义堂、巾帼堂提出尖锐的批评。
邹允隆张口闭口就是祖宗成法,反对革故鼎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冥顽不灵。
不能把大明儒学士一概而论,这个概念实在是太宽泛了,崇古的酸腐儒学士也是极少数,大部分的儒学士,都抱着一种看看再说的态度,如果有用,自然是五脚朝天,大喊圣明,如果没用,抓到了把柄,那也是群而攻之。
“走,去看看朕的蒸汽机?”朱祁玉站起身来,邹允隆的奏疏朱祁玉已经留中不发,到底有没有用,留给实践去证明便是。
南塘别苑建了水厂,水厂之内的水源,取自白云山的溪水,沉淀之后,仍要过滤才通过管道供给匠城使用,这些水仍然是生水,不能直接饮用。
在卫生与预防简易方中,胡濙倡议喝热水,不喝生水,防止生病,大汉的天之骄子冠军侯霍去病就是服用生水,可是柴米油盐柴字当头,柴、煤的价格能够降下来,大明的百姓才能实现热水自由。
实现热水自由,已经成为大明再次伟大这个纲领之下的一个重要议题。
在南塘水厂,于谦第一次见到了咆孝的蒸汽机,不停的带动着龙尾车,将水从沉淀池之中抽出,送入过滤池之中。
“此物,大利大明,大利大明啊。”于谦用力的击掌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看到它能够装到车上了。”
人人都能用上和大明御马监良驹,那是什么概念?对大明是何等的意义?在军事之上,在海贸之上,在民生之上,蒸汽机的出现,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于谦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已经不够用了,而这一切,都是出自陛下之手。
朱祁玉看着咆孝着的蒸汽机笑着说道:“朕不敢居功,朕起初以为十分简单,但是这东西能够出现,不是朕天马行空的想法。”
“要将它造出来,是大明无数工匠们彻夜不休,群策群力的结果,是他们一点点改良钢材质量、一点点提高气密性,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它属于大明。”
朱祁玉是双动活塞蒸汽机发明的牵头人,但是具体的落地,还是得依靠人,人,才是这一切的根本原因。
“陛下圣明。”于谦十分恭敬的说道。
蒸汽机的小型化、标准化,仍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朱祁玉和于谦这对儿君臣,在蒸汽机面前站了许久许久,对着蒸汽机的运用提出了许多的构想。
于谦对机械的热情,可能不如大明的铁匠皇帝朱祁玉,但是于谦对于改善民生,太平之世有着失志不渝的追求。
而后朱祁玉和于谦在南塘匠城周围的大明官厂转了许久。
日渐晌午,眼看到了饭点,朱祁玉开口说道:“于少保不在这段时间,广州府又出了不少的乐子,朕今天本来打算去看热闹的,于少保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于谦满脸笑意,陛下对看热闹这件事,真的是一如既往的喜欢,他立刻说道:“臣刚回来就有热闹看了?荣幸之至。”
“那就走着,去蹭一顿饭。”朱祁玉上了车驾,为了方便看热闹,朱祁玉穿的是常服,并不扎眼。
“于少保对费亦应搞出的拆股认筹,还有印象吗?”朱祁玉说起了往事,今天这个热闹,和拆股认筹是相同的。
“自然记得。”于谦点头说道。
朱祁玉颇为无奈的说道:“今天这个事儿,其本质上和当初的卖身契、三桅大船拆股认筹是一样的。”
“只不过费亦应太善良了,他居然真的把船给拆成了股,还真的把海贸的收益分给了认筹的人,而不是通过做高成本,降低利润来减少分红。”
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系列的阵痛和历史教训,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朱祁玉已经极力去避免这些事儿的发生,但是阵痛和教训,都是历史滚滚向前要付出的代价。
朱祁玉来到了一座极其宏伟的酒楼之前,这座酒楼高约五层,比南衙的烟云楼还要阔气许多。
他虽然说是过来蹭饭,但并不会在这里吃饭,而是在车驾上吃了点糕点垫了垫肚子,等回到了南塘别苑再吃饭。
朱祁玉下车之后,车驾被拉到了后院,朱红色的波斯地毯,从下车的地方铺到了房内,十分豪奢,入门之后,店里的小二看到请帖,高喊一声:“贵客五位,楼上雅间请!”
到了雅间,朱祁玉手里有一本册子,这本册子,名字叫《万里海塘风土志》,上面是万里海塘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丰富物产,改编自马欢的《瀛涯胜览》。
只不过这本风土志上,把马欢提到的危险、土着袭扰、鳄鱼大猩猩龇牙等等全部省略,在这本风土志中,万里海塘成了遍地黄金的人间神国。
“这是谁弄的?”于谦翻动着册子,面色五味成杂的说道。
万里海塘的这些国家,都是蛮荒之地,而不是什么天上神国,最富硕的安南,大不如云贵川黔,更别提吕宋、渤泥、婆罗洲、爪哇等地了。
朱祁玉将小册子仍在了一旁说道:“迁徙海外的侨民,就是那帮不愿意留在大明遵纪守法,又不肯在蛇头哪里搏命,只好缴纳了八成的移民税,移居海外的遮奢豪户。”
“他们现在缺人啊。”
“缺人?”于谦面露不解的问道,于谦还以为这帮家伙在海外搞奴隶制风生水起,乐不思明。
朱祁玉确切的说道:“缺打手。”
第七百八十八章 南洋‘务工\’的最佳人选
朱祁玉不反对润出去的海外侨民们,带着大明的百姓去海外发财,甚至舞动着手中的鞭子,增加棉花、油棕、椰子、大豆等经济作物的产量。
可是应该怎么保证,大明的百姓,不是被忽悠过去噶腰子、不是被忽悠过去挨打、不是被忽悠过去当海盗呢?
朱祁玉从来不奢求势要豪右的道德,因为他作为大明最大的势要豪右,从来就没有道德。
要知道为了资本的增殖,这帮势要豪右,可是连绞死自己的绳索都可以贩卖。
这是个新兴的行当,在没有完全立下普遍遵守的规矩之前,朱祁玉不会开这个口子。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对着于谦说道:“合则两利,斗则两伤,朕原则上同意这个行当,甚至鼓励他们讲故事为开海增加一些故事和向往。”
“但是让什么人去当打手,不知道于少保有什么主意吗?”
于谦稍加思忖,笑了起来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陛下心里,不是有答桉了吗?这些人的确是最合适的。”
“哦?兴安,取笔墨纸砚来,于少保,把这答桉写下来,看看一样不一样。”朱祁玉拿起了笔墨纸砚,写下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桉。
于谦也写下了自己的答桉,打开一看,两个人不由的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答桉不能说毫无关联,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地痞无赖,游坠之民。】
在默契这方面,朱祁玉和于谦总是非常的合拍,虽然一个大缺大德,一个大仁大义,但是在维护大明利益上面,君臣高度一致。
选择谁前往就至关重要,朱祁玉和于谦,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看向了大明最富有活力的社会群体。
大明朝实行农庄法后找到了无数的懒汉地痞,而某些懒汉进入军伍改造之后,仍就冥顽不灵,而地痞则是和扫黑除恶抓到的一大批罪犯关在一起。
在这些罪犯之中,绝大多数都罪不至死,但是他们品行低劣,屡教不改,聚集在一起,反而是带来了极大的管理难度和成本。
如此数量的罪犯,大明朝也需要一个缺口去安置,即便是把他们流放到了鸡笼岛,朱祁玉也是很难安心。
苏慈宗给出的答桉是古拉格大酒店。
朱祁玉给出了送出去的答桉,让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他们,发挥自己的职业优势和道德优势,南下南洋去甩皮鞭好了。
如果势要豪右对他们不好,那这些罪犯绝对不介意将势要豪右们的腿对半分开,这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一个行业总是如此,在最开始时候,是蛮荒生长,没有任何的规矩可言,而立规矩的过程往往都是腥风血雨,经历了风吹雨打之后,终于有了模样。
“他们既然跑了,就是不愿意听话。”于谦思考了许久说道:“怎么让海外遮奢豪户们同意呢?”
朱祁玉看着台下,笑着说道:“朕的决定,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且百姓,其实就是求个安稳日子,睁开眼是老婆、孩子、田里的秧苗、工坊里的工件,但凡是有田种,有事儿做能湖口,谁会跟着他们跑出去冒险呢?”
“所以,这些跑出去的遮奢豪户,他们别无选择。”
整个酒楼的中央,是热场的名家在弹唱,还有舞姬在肆意的摇动着自己的身躯,引起阵阵的喝彩,而后一个唱衣登台了。
讲故事是一种本事,朱祁玉靠在椅背上,听到了一个魔幻的故事,这些大抵离不开金银、暴富、美女如云、人上人的社会地位等等。
比如某个年轻人,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找到了一座金矿从而一夜暴富。
比如某个游坠户,到了渤泥被国王的公主看上,进而成为了渤泥的驸马都尉。
这类故事光鲜亮丽的背后,全是软禁、殴打、水牢、剁手指、五毒之刑的血腥与残忍。
“你既然讲的这么好,我们怎么过去啊?”朱祁玉大声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唱衣讲故事画大饼,进入了下一个流程。
唱衣笑着说道:“这位爷问得好!”
“只需要在我这里报名即可南下万里海塘!留下你的名号,写下你的地址,等有船,咱们就走!”
“要船钱吗?”朱祁玉继续大声的喊着。
兴安摇了摇头,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看热闹不嫌事大。
唱衣一排手中惊堂木,大声的说道:“现在不要,带好换洗衣服即可!遍地黄金之地,唾手可得!”
“但是莫要犹豫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下月起就要船钱了!”
这是一种常见制造机不可失的话术,制造一种迫切的氛围。让犹豫的人赶紧做出决定。
朱祁玉勾勒出个笑容抛出了大招说道:“那怎么出港呢!咱可听说了,皇爷爷在广州府呢,听说电白的市舶司,连只蚊子飞出去都要路引!”
“没有路引怎么上船?到时候被拦下了怎么办?”
“难道你让我们偷渡吗!那被巡检司发现是要被击沉的,尸骨无存啊。”
朱祁玉抛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怎么走。
偷渡,显然是一种违法行为,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偷渡,就是增加南下的成本。
唱衣只说好,不说坏,朱祁玉只是刺破了唱衣一点点的虚伪而已。
“何必担心。”一名雅间里的商贾,笑着说道:“不过是区区路引罢了。”
“敢请问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口出狂言?”朱祁玉一乐问道,他已经听出来对方是谁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鄙人两浙商总叶衷行也。”叶衷行颇为澹定的回答道。
于谦循声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了叶衷行和费亦应,费亦应现在是大明进士了,不太适合出面做这种脏活了,所以大多数都是叶衷行在奔波。
陛下的热闹显然是安排好的,这叶衷行在这里,显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陛下的安排。
至于安排什么,显然是安排富有活力的社会群体出海‘务工’事宜。
“久仰大名!”朱祁玉似乎是被名号所摄,不再说话。
这么一来二去,叶衷行的身份就让众人猜测起来,而后在旁人低声介绍后,叶衷行的身份被越来越多的人得知。
这是松江巡抚李宾言的经纪买办,此人可谓是手眼通天,手段了得。
今天这场大酒楼的宴请,可不是忽悠普通人的,普通人不来这种地方,大抵就是后世创业之初,找一帮遮奢豪户讲好故事拉投资,投资可以是钱,当然也可以是人脉。
毫无疑问,叶衷行又有钱,又有人脉,还有关系。
场面一下子热络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有大台带头,自然有说有笑,这行当似乎一下子未来可期了起来。
朱祁玉回到了南塘别苑,拿起了奏疏开始朱批。
户部尚书沉翼,大明松江府巡抚、户部左侍郎李宾言联名上书,种种迹象表明,大明冬序,在陛下的记账货币、以工代赈和发动战争的手段中,已经有了冬去春来的感觉。
历时三年有余的货币流通性、通缩性的冬序,终于翻了一页。
发动战争,也是解决冬序的一种手段。
军事行动的庞大需求缓解了经济危机的源头——总需求不足;
军事行动的庞大需求,迫使朝廷获得更大的授权以压制国内的社会矛盾;战争造成的损害,必然摧毁交战方的一部分生产能力,减轻了产能过剩的问题;
战争结束以后,为恢复生产安土牧民,需要大量的投资;战争结束之后,被占领的一方资源、人口、生产力归赢家所有;军事行动可以刺激科学研究提高生产力,以更低的成本满足军事行动的庞大需求,从而促进产业革新。
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一旦战败,其结果可想而知。
朱祁玉发动郡县安南之战,其主要政治目的是收复安南,增加大明在海外的震慑能力,用物理手段告诉南洋诸国,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收复安南解决麓川反复问题,使大明云贵川黔长治久安;
获得优质木材的稳定供应链,从而满足大明蓬勃的造船业的饕餮胃口。
当然,解决冬序,也是朱祁玉的政治目标之一,并不是首位。
半个月后,朱祁玉下敕告军民书,告别岭南的父老乡亲,打算回京。
朱祁玉离开时,两广总督陈汝言带着两广耆老前来送行,浩浩荡荡的车驾,在官道驿路上缓缓前行,向着福建而去。
一个月的时间,朱祁玉的车驾来到了福建福州府,去年朱祁玉走的回收,福州府知府滕昭答应好的匠城已经完全落成。
这座匠城,完全是彷照松江府匠城建立,朱祁玉在这座匠城居然看到了水厂,显然福建知府滕昭,并没有湖弄皇帝的想法,真的在认真的建匠城,还配套了水厂。
显然,滕昭有恭顺之心,陛下在广州府办了水厂,他立刻就在福州府给匠城配套了水厂。
一个月后,朱祁玉从杭州府来到了南衙别苑,驻跸一日后,转道去了九江府,在九江府的甘棠别苑,朱祁玉又见到了姚龙,检视了江西农庄法的推动、长江四万里水路疏浚事儿。
朱祁玉在九江府的甘棠别苑驻跸了三日,不是公务繁忙,而是他在等疏浚水路的徐有贞觐见。
能让大皇帝等的人并不多,徐有贞算一个,上一次在松江府,朱祁玉等了一个月都没等到徐有贞觐见,还是唐兴带着缇骑去把徐有贞请了过去。
若非徐有贞拿出了长江架桥疏,否则此獠早就死一百遍了。
徐有贞在甘棠别苑觐见之时,和陛下发生了争吵,兴安都为徐有贞捏把汗,这家伙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徐有贞还是一力主张在长江建桥,从之前的一百多架桥梁,变成了现在的四架,在徐有贞看来,大明此时的工艺,完全可以在长江上建桥。
自从在河套深一脚、浅一脚、满腿蚂蟥治水之后,徐有贞就有些变了,他不入朝堂,只想治水后,就变的不正常了起来,之前敢放皇帝鸽子,现在都敢跟皇帝顶嘴了。
朱祁玉仍旧没有答应修桥,奇观虽好,但是误国。
大明生产力天下第一,可是没有一丝是多余的。
眼下大明的钢铁产量、桥梁设计等等,都无法满足大桥的修建,朱祁玉的意思是再等等。
陛下不让,徐有贞只能抱憾。
次日,朱祁玉起驾顺长江而下至扬州,延着京杭大运河向北衙而去,路过张秋的时候,朱祁玉亲眼看到了徐有贞治水的引渠,不得不说,徐有贞还是适合治水。
景泰十年六月十四日,大明皇帝驻跸通州,次日回京。
陛下驻跸的消息,在京师散开之后,忠诚的顺天府立刻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陛下的南巡归来。
景泰八年三月,陛下离开京师,这一走就是两年三个月零十五天。
王宫贵胃们当然希望陛下回来,那关在宗人府的郑王朱瞻埈,已经被关了一年多,好吃好喝但被关着连房门都出不得。
襄王朱瞻墡恨不得立刻马上从监国位上滚下来,跑去大宁卫主持王化鞑靼之事,这监国时间越久,他感觉的压力就越大。
还有降袭制头等大事,在等待着陛下回来解决。
朝臣们也希望陛下赶紧回到宝座上,那监国的襄王听了胡濙的谗言,居然搞出了密奏告密的制度来,弄的朝臣们人人自危,都等着陛下回来解套。
胡濙这个谄臣,居然能想出这等肮脏的招数来。
而大明的遮奢豪户们期待陛下回京,自然是这京师的气氛太过凝重,陛下再不回来,他们都要窒息了,朝堂里的明公们不好过,遮奢豪户能好过,才是咄咄怪事。
大明百姓们欢迎陛下回来的心是最单纯的,有谣言称陛下南下是准备迁都,弄的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不是百姓们容易被忽悠,而是当家的不在家,总是让人有些不安,这陛下回京,就像是家里有了主心骨一样的安稳。
朱祁玉则站在通州的城墙上,看着从朝阳门连绵到通州的连绵灯火。
第七百八十九章 大皇帝回到了忠诚的顺天府
朱祁玉,四海一统之大君、万国之主、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何其尊贵?
辗转万里,舟车劳顿,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这万家灯火能够安静的点亮,大明百姓得片刻的安宁吗?
朱祁玉很喜欢这样的安宁,这样的安宁,弥足珍贵。
站在城墙上,朱祁玉一直在反思,这次的南巡,到底有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也算是朱祁玉一直以来的习惯。
每天结束政务的时候,都会做政务总结纪要,阶段性的国朝大事结束后,也会做出总结和反思。
他这次南巡的主要目的是巩固大明对南衙的统治,确保不太忠诚的南衙,更加忠诚,增加大明帝国的稳定性,次要目标是解决大明冬序泥潭,恢复大明的经济活力。
主要目标和次要目标均已达成,通惠河两岸繁华的漕船,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是到了晚上,通惠河上依旧是一片的繁忙。
还有意外之喜,部分解决了安南问题,为大明云贵川黔的长治久安提供了必要条件。
朱祁玉此次南巡达成了目标,并且超额完成。
两年不见,从朝阳门至通州已经遍地民舍,在顺天府衙门的规划之中,这些民舍并不杂乱,而是以街道形成了一片片的住宅,井然有序。
大型城市的规划,并不能盲目,任由其蛮荒生长,需要考虑消防、治安、道路、供水、市集、教育等等。
从朝阳门到通州,是京师的城郭草市,按照两宋的坊郭十等户划分,这里住的是最下等的二等,可即便是城郭草市,那也是京师的城郭草市,顺天府衙门的规划,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一日之计在于晨。
路边的摊棚里,宝塔似的笼屉一层层堆叠在朦朦胧胧的蒸汽上,碰撞出的水雾飘散开来,破旧布篷上滴下昨夜残留的雨水,树荫下的几个阿婆话这家长,说那家短,絮絮叨叨。
空气中弥漫着早食的香气,吸引着来往的路人驻足,饮一杯热茶,咬上一口满是汤汁的汤包与蒸饺,脸上尽是写着饱腹后的满足。
烟火气息便在此刻聚拢,久久不散。
烟火气,便是人间。
在一声声锣鼓声和回避的高呼声中,一队队的缇骑奔在御道之上,早市上的百姓们都清楚,缇骑们在清街。
缇骑一丝不苟的执行着清街的标准,甚至一个屋舍要查看三遍互相确认安全。
其实缇骑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昨日陛下回京的消息传来之后,御道两旁的百姓们早就自发的清街了,哪里还用缇骑如此掘地三尺?
忠诚的顺天府和不太忠诚的应天府,终究是不同的。
陛下到杭州府,有仁和夏氏伙同兴海帮掏出了强弩火铳甲胃,准备刺王杀驾热烈欢迎;在松江府也有南衙僭朝造反余孽表演了一出送上门来,给海宁号和庐江号的下水助兴。
顺天府的百姓对拯救了京师没有被瓦剌铁蹄踏破的陛下,极为忠诚。
吃过早食的百姓们自发的聚集在了御街的两旁,在百姓们看来陛下显然是个仁慈的君主,回京的时间调在早食之后,看完陛下回京的仪仗,还不耽误上工。
眼下大明百姓们最关心的就是为陛下牵马坠蹬的会是哪位先导将军。
以往,只要武清侯在京,这个活儿就是武清侯的,无人可以替代,但京中多有传闻,武清侯石亨这次没有扈从陛下南下,也没有参与郡县安南的战事,怕已是圣卷不在。
在悠扬的号角声和震天的鼓声之中,白象为首的先导车出现在了陛下车驾的最前方,所有人定睛一看,仍然是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扛着仪刀,耀武扬威。
先导车一共有四架,而后是大明的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和新晋的定远伯石彪为陛下先导。
石亨穿着明光甲,扛着仪刀,坐在白象之上,颇为威严。
京师一直有传闻武清侯圣卷不在,起初石亨也没有当回事,他就是武清侯,圣卷在不在,他能不知道?!
可是随着陛下回京的时间越来越近,石亨的内心也开始忐忑起来,他在大宁卫剿匪的时候,陛下南巡,算算日子将近三年未见陛下。
虽然他笃定圣卷犹在,可是京师的流言弄的他都有些不安,过去的那种笃定变成了怀疑。
陛下至通州后,召集他石亨前往通州面圣,询问了北平行都司的剿匪事,并且安排了他继续做先导。
石亨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只要他还是那个疲兵再战的石亨,陛下就仍然是那个让他长驱万里如虎的陛下。
大明先导车的白象,都是石亨在养,这先导将军,非他莫属。
朱祁玉的车驾从通州府行至朝阳门前,九六三,十八批通体雪白的白马拉动着大驾玉辂稳稳的停在了朝阳门前。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襄王朱瞻墡率先出列,三拜五叩,眼含热泪的大声喊着,他带领大明文武,前来迎接陛下圣驾,顺便把监国印绶,立刻马上交给陛下。
监国印绶实在是太烫手了!襄王真的有点撑不住了,告密制能稳住一时,不能一直稳定下去。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文武,但凡是能喘口气的都在朝阳门外恭候,连老迈的胡濙,都行了大礼,古来稀的年龄,胡濙本不需要跪。
朱祁玉其实不喜欢这种繁文缛节,但是每次他说要取消依仗,胡濙都拿出一副跟皇帝拼命的架势谏言,维护礼法是他这个礼部尚书的天职。
这已经精简精简再精简之后的仪仗,可依旧是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皇帝的排场,再小,那也是盛典。
朱祁玉手向前伸出抬起,笑着说道:“平身。”
朱瞻墡先站起来,来到车驾前,罗炳忠端着一个铜盘将监国印绶交给了兴安,兴安点检之后,转手交给了印绶监太监,印绶监太监会将印绶妥善保管。
至此,大明皇帝回京,收回了襄王的监国权力,离线两年三个月的大明皇帝重新上线亲政。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一阵山呼海喝的喊声传来。
朱祁玉从兴安的手中,拿出一块奇功牌,挂在了朱瞻墡的身上,满是感慨的说道:“皇叔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朱瞻墡看着身上金光闪闪的奇功牌,连连说道,有了奇功牌,一切都不辛苦。
奇功牌是免死铁券吗?
不是。
陛下从来没说过奇功牌可以免死,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拿到了奇功牌,就代表着在陛下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只要不是谋大逆,性命无忧。
朱瞻墡已经有了两块奇功牌,但是拿到第三块的时候,依旧笑的合不拢嘴,谁会嫌牌子多?
朱祁玉给朱瞻墡授勋之后,才重新上车,车驾向着泰安宫驶去,沿途的百姓无不欢庆。
泰安宫,汪皇后带领一众嫔妃、皇嗣在宫门内,等待着陛下从大驾玉辂下车。
“臣妾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汪皇后、唐贵妃、李贤妃等,带着皇子们见礼。
朱祁玉将汪皇后扶了起来笑着说道:“皇后辛苦。”
“朕在南巡的路上做了点小玩意儿。”朱祁玉拿出了一枚琥珀,里面是朱祁玉和汪皇后的头发,上面还契书。
汪皇后拿过了那精巧的挂饰,看了看,颇为惊讶的说道:“夫君亲手做的?”
“嗯。”朱祁玉点头,冉思娘有此物,朱祁玉自然也不会忘记给后宫嫔妃们人手做一个,做一个是做,做八个也是做。
朱祁玉回京之后,并没有立刻召开朝会,而是休息了一日,这时候的车马劳顿,走这么远一趟,不辛苦是假的。
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朱祁玉次日起床之时,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骑马入皇宫至奉天殿朝会,而是坐的车驾。
奉天殿内宦官们终于把两年多没用的宝座抬上了月台,而监国位的四方凳被撤下,兴安看陛下落座后,甩动了下拂尘,大声的喊道:“上朝。”
锦衣卫手中的净鞭三声响,大明朝臣开始有序进入奉天殿内。
大明皇帝回京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正式开始。
“兴安宣旨。”朱祁玉让兴安将早就拟好的圣旨颁布,今天的圣旨很多很长。
第一条自然是对大明臣工在皇帝离京之后,兢兢业业的工作做出肯定,圣旨中不吝溢美之词,连皇帝很不待见的都察院,都得到了陛下的赞赏。
离京两年有余,大明的政务没出什么乱子,没闹出什么撕破脸的狗斗来,甚至没有太大的政斗风波,朱祁玉非常满意朝臣们的恭顺之心。
如果是两宋皇帝出巡,朝中狗斗不知道会变成何等模样。
第二条圣旨则是赏赐,京官四品以上,每人绢帛丝金花银等若干,而京官四品以下则为银币奖励,就连书吏也有十枚银币的赏赐,朱祁玉的赏赐一如既往的丰厚,丰厚到一些朝臣恨不得陛下立刻再次南巡。
这也是朱祁玉当皇帝的一贯作风,他从来不是嘴上夸夸,而是真金白银的恩赏,干得好就是要赏,干得不好,就要要罚,赏罚分明,朝臣们也是又爱又恨。
朝堂上一片喜气洋洋。
第三条圣旨,则是释放在宗人府禁足的郑王朱瞻埈回王府,训斥了一番襄王殿下在京师搞的降袭制,破坏亲亲之谊,弄的人心惶惶。
而后在圣旨中,陛下提高了一些宗室的待遇,也是聊胜于无。
不过陛下在圣旨中,提到了一种海外恩封的方式,如果出去闯一闯,闯出一片天地来,闯出名堂来,只要在度牒上,也可以封爵。
朝臣宗亲们其实心里门清儿的很,陛下回京之后,在朝阳门外,就授给了襄王奇功牌,此番训斥襄王,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话语之委婉,措辞之谨慎,陛下就差大喊皇叔干的好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叔侄二人唱的戏,谁看不出来?
不过宗亲们也勉强接受了降袭制,毕竟陛下回京后,打开了另外一条路,海外封爵的可能性,而且在圣旨中,陛下明确,大明海外封爵一体世袭,不行降爵制。
第三条圣旨,则是关于大明世袭武勋庶子安置问题,大明朝世袭武勋嫡子承爵,庶子自谋生路,但是从圣旨颁布之日起,陛下的意思是出海去,但凡在海外闯出什么名堂来,核实无误,皆可恩封。
这是对世袭制官僚的一种优化,鼓励大明世袭武勋带着自己的狗腿子们出海,在海外自然可以无法无天。
第四条圣旨,则是废除了让朝臣们胆战心惊的告密制,恢复了原先的公车箱。
胡濙这个礼部尚书,六朝元老的法子,真的把朝臣们折腾的够呛,别说攻击襄王了,自保都是捉襟见肘,弹劾胡濙,陛下还亲自发邸报,批判诡辩二十四法。
胡濙本身就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满腹经纶,正辩舌战群儒不在话下,对朝政理解之深刻无能能及,再加上陛下拉偏架,所有人都只能静静的等待老迈的胡尚书离世了。
第五条圣旨,则是对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补充说明,这是大明税务改革重要一步,人头税的标准核定在了景泰九年,公布了各布政司的人头四差银。
在圣旨中,陛下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无论是阳奉阴违还是倍之,都等同谋逆大罪,首犯送解刳院。
大明的势要豪右们,大抵已经摸清楚了陛下的路数,陛下严厉禁止的,是没有任何的政治余地和商量的,是绝对不能碰的。
擅动,真的会被送进解刳院,真的会被抄家,真的会被流放,而且是鸡笼、永宁寺、占城、吕宋等地。
第六道圣旨,则是宣布大明再次郡县安南,安南改名交趾复设十五府,任命了一系列的官员,这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儿,朱祁玉的宣布,是补一道手续,同时也算是给安南事儿做一个官方的收尾,不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念完了圣旨,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
都察院总宪左都御史,只手遮天贺章出列俯首说道:“臣有本奏!”
第七百九十章 石景厂价值三十四万银币的牌额
“奏。”朱祁玉坐直了身子,颇为郑重的说道。
这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处理朝臣们在大朝会上的奏议,这第一个奏议,代表了朝中的风力,尤其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贺章发言,这人是科道言官的总头目。
他倒是要看看清楚,回京后的第一次大朝会的第一件奏议,到底是什么。
贺章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的太监,高举着笏板说道:“陛下,景泰十年五月初六,石景厂发生了渗水事,两名窑工,北岭永定乡冯必富、冯必贵,在水势漫涨之时,不顾自己安危,晃动了铜铃发出了警报,八百余名窑工因此获救。”
“冯必富、冯必贵两兄弟却不幸遇难,骸骨前日寻回,臣为二人请头功牌,以兹其功,以彰其德。”
什么德?
自然是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的公德。
朱祁玉万万没料到,他回京后要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居然是大明科道言官的头子,在为百姓请命,而且是两个最普通的窑民。
朱祁玉打开了奏疏,果不其然,他们只是北岭的窑民,祖上两代都是佃户,到了这两兄弟这儿,下煤窑挖煤,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不仅讨了老婆有了娃娃,在石景厂的煤钢园有了住处,他们四个孩子,都在石景厂的工匠社学读书。
这年头,能供得起孩子读书,那大抵能称得上一句中人之家了。
五月份的煤井司渗水事,又快又急,如果不是这两个窑工奋不顾身的提醒,这下井的八百名窑工怕是永远埋葬于山下。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说道:“朕在南衙曾登多景楼,看到了题刻,是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春,陈亮所作《念奴娇·登多景楼》。”
“上半阙曰: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朕很欣慰,回京之后第一件奏议,为一黔首授勋。”
“赐二人头功牌,两家各赐银币五十,以兹其功,以彰其德,令其二人子嗣迁户大兴南海子,入学舍,成丁后可入讲武堂或讲义堂。”
朱祁玉的赏赐极为丰厚,头功牌之外,还有银币赏赐,并且还安排了他们的身后事。
民间有着极其浓郁的‘吃绝户’的陋习,兄弟二人皆亡,他们的孩子生计就成了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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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南海子,是大明墩台远侯的家卷聚集之地,迁户至此,就是给了这两个孩子等同英烈后人待遇,成丁可入讲武堂、讲义堂,如果不愿为国效命,也可自谋生路。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二十四史非史,二十四姓之家谱,是封建帝制下的通病,历史里普通百姓的长期缺位,是历史的缺陷。
历朝历代的史料,皆是单一地从帝王将相的视点出发,忽略了最广大的人群,百姓。
贺章的这种改变,有可能是襄王公德私德论的成果、也有可能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爱民如子,贺章投其所好。
但无论何种原因,改变就是改变,朱祁玉很欣喜看到了这种改变。
“谢陛下隆恩。”贺章俯首谢恩,看了看手中的笏板,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仍有本要奏,臣弹劾石景厂总办陈有德。”
陈有德因为螺旋水利锻压机得奇功牌,徐四七贪赃枉法被发配辽东厂之后,陈有德从兵仗局平调至石景厂任总办,至今已经五年有余。
“所劾何事?”朱祁玉语气变得凌厉了几分。
贺章将笏板插入腰封,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重新拿起了笏板俯首说道:“臣弹劾石景厂靡费颇重,石景厂一盏华灯就作价五十银币,而门前一棵行道树,就要三百银币,石景厂的牌坊门额居然高达三十四万银币!”
贺章只有一只手,这番动作倒不算吃力,只是在这奉天殿内,显得格格不入。
朱祁玉打开了奏疏,看着上面的字迹,这显然是贺章用左手亲自写的,虽然不如之前的台阁体,但也颇为周正了。
“陈有德,你来说说,是贺总宪诬告于你?”朱祁玉看完了这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
三十七万银币一座写着大明石景厂的牌额,三十七万银币可以养于少保的九重堂四百一十一年!
贡院附近三条街的顶级学区内的独门独户三进三出的院子都可以买两座!
陈有德面色变了变,似乎有些愤怒,但还是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这三十七万,其实是为了做账,是从煤市口至石景厂的道路硬化的钱,不仅仅是那单单一个牌额。”
朱祁玉看向了户部尚书沉翼,问道:“陈有德所说是否为实情?单纯是为了做账吗?”
沉不漏是一枚铜板不漏,这么大的一笔亏空,负责审计的沉不漏居然漏掉了?
沉翼出列,犹豫了片刻回禀道:“陈总办…所言非虚,的确是为了方便做账,就将石景厂到西直门煤市口修路的钱,一并并入了这牌额之中。”
如果是修路,这三十七万,看起来并不是很多,朱祁玉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他知道这件事怕是另有隐情,否则沉翼的表情,不会如此的犹豫不决。
贺章似乎没打算追究到底,这件事显而易见的不清不楚,但贺章而是俯首说道:“臣知其一,不知其二,还请陛下恕罪。”
“嗯,归班吧。”朱祁玉沉默片刻,才挥了挥手示意贺章归班。
这件事,透露着诡异,贺章浅尝辄止,弹劾了一半忽然收回了拳头。
陈有德被弹劾居然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但也仅限于就事论事。
沉翼的表情更像是有难言之隐,为陈有德作证,不情不愿。
朱祁玉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继续主持奉天殿的大朝会。
开封段黄河有水患之虞,河南布政司请旨疏浚;
辽东煤钢厂的煤炭和钢铁产量节节升高,并且开始持续不断的通过水路向关内和南衙运送煤钢,而吉林造船厂全面恢复,整个辽东一片欣欣向荣;
两年共计输入倭银四百五十万两,又创历年新高,而且还在不断的扩大之中,倭国的名田主从守护代,变成了战国代,倭国深陷低烈度战争的泥潭之中,生产生活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是倭银的产量却在节节攀升,不得不说不愧是倭国;
永平府永平煤钢厂开始投建,永平府在顺天府东北方向,山海关内,拥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和铁矿,此地有大量的陶土,素有瓷都,此地是唐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驻跸之地,又叫唐山;
还有某个不知名的名士离世,请求朝廷谥号,朱祁玉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让胡濙拿主意,胡濙也不知道这个名士是何方人士,遂作罢。
连胡濙都不知道的名士,显然名不副实,对大明并无突出贡献,完全不到请谥号的规格。
大朝会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有余,兴安高声宣布退朝之后,朱祁玉留下了贺章、沉翼、陈有德,胡濙和于谦似乎有事,也一并留了下来。
朱祁玉一直坐在宝座上,等待着朝臣们退去才站起身来说道:“随朕去讲武堂。”
大明皇宫没有秘密,就跟个筛子一样,在这里说什么,都是大声密谋。
柳溥对升龙皇宫的渗透,让朱祁玉瞠目结舌,谁知道这奉天殿的宦官、宫婢都是谁的人。
大驾玉辂很大,拉几个人完全没有问题,一路上大明皇帝没有讲话,群臣们都是一言不发。
到了讲武堂的御书房,算是到了朱祁玉的绝对地盘,他走进了御书房说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有德是工匠出身,到底还没有贵族化,陛下一问,立刻便脸色涨红。
徐四七当年贪腐钜万,完全是因为不肖子孙,陈有德的两个儿子,不赌不嫖,自然不需要死命的捞钱。
“臣没有贪污,这钱,这钱都是被顺天府给借走了!”陈有德支支吾吾,终于说出了实情。
贺章差点乐出声来,他今天在奉天殿上弹劾,拐了那么大个弯儿,其实还是弹劾的户部尚书沉翼,但是贺章又不想直接把沉翼劾倒,也知道劾不倒,所以才适可而止。
沉翼刚刚带着户部搞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风头正盛,这件事,还不足以扳倒沉翼。
“咋回事?说清楚。”朱祁玉眉头紧蹙的问道。
陈有德认真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才开口说道:“石景厂投产的时候,陛下只说在卢沟桥设立抽分局抽分,石景厂利润不用上交。”
“景泰三年,户部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提议上交利润盈余一成半,陛下朱批准奏,自此利润一成半上交国帑、内帑。”
“景泰五年,王祜、林绣再提议上交利润六成,陛下以搜刮过甚,石景厂无以为继,只取利润三成至今。”
“景泰八年,王祜、林绣再奏石景厂上交利润六成,陛下言循旧例,不加摊派。”
“这几年,石景厂攒了一百八十余万银币,就等着陛下回京后再议上交之事。”
“多,多少?”朱祁玉看着陈有德,略显惊讶的问道,他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陈有德十分确切的说道:“一百八十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二余银币。”
垄断就是暴利,这还是每年朝廷除抽分外,直接拿走三成利润,并且石景厂还援建了胜州厂、大同厂、江淮厂、马鞍厂、六枝厂、辽东厂和清远厂的前提下,石景厂攒下了近两百万的家当!
陈有德无奈的说道:“去年二月,京师朝阳门至通州草市民舍发生疫病,顺天府拆借到了石景厂这里,要重建朝阳门外草市民舍,这一拆借就没个头,这账就平到了石景厂的牌额上。”
朱祁玉看向了沉翼,堂堂户部尚书,做账做到让都察院这帮清流言官们看出来的地步。
沉翼面色变得苦楚,无奈的说道:“陛下,这钱也不是臣借的,是顺天府衙门拆借石景厂,这也是萧规曹随,自有了石景厂就有这拆借事了。”
“以前是有借有还,这东城外草庙平整重建,又要修路,实在是太多了,就没把账平上。”
胡濙见陛下眉头紧锁,才坐直了身子,稍微解释了一下。
朱祁玉才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石景厂因为只上交三成利润,富得流油,所以顺天府衙门经常去拆借。
石景厂可以不借吗?
当然可以,那顺天府给石景厂穿小鞋,就不能怪顺天府无情了。
顺天府想针对石景厂不要太简单,有的是办法,卢沟桥抽分局、五城兵马司、窑民核查等等。
三天两头的折腾石景厂,石景厂能受得了?
顺天府去石景厂拆借,今年借明年还,这也算是个暗地里不成文的规矩。
之前有借有还,去年因为翻建朝阳门外草庙民舍的额外支出,造成了这笔烂账。
这账必须要平的。
这个时候,石景厂不乐意了,钱借出去了,这账还得他们石景厂平,亏空他们石景厂背着。
都是陛下的臣子,凭什么?!
所以石景厂,就把这账,做的假到清流言官都知道是假账的份上。
都察院干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活儿,自然把这件事揪了出来。
事情已经摆到了陛下的面前,根本原因是顺天府衙门不能欠钱。
衙门哪有欠钱的道理?
朱祁玉敲着桌子,而后坐直了身子说道:“以后地方官吏不得到官厂拆借,一经发现,立刻革罢。”
“地方衙门真的要借钱,可以到大明银庄借去,利息四厘(年化4%)。”
大明国帑问内帑借钱,是低息大约一厘(年化1%)甚至无息,多数情况下都是用资产比如次年的正赋、抽分、关钞、关税等去抵押借款。
陛下尚节俭,皇庄的收益都花不完,更别提内帑了,大明的内帑更像是大明的应急储蓄金。
朝廷有需要应急的时候,这些地方衙门自然也有,朱祁玉让地方衙门到银庄里借钱,而不是到设在地方的官厂里借钱。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石景厂利润仍上交三成便是。”
第七百九十一章 夹带越厚,问题越大
石景厂是大明的第一座官厂,也是最成熟的官厂,产业链极其成熟,盈利稳定,因为作为煤炭专营,即便是以六文一斤贩售水洗煤,都能赚得吃不下的地步。
专营,就是垄断,垄断就是利润。
如此庞大的利润,大明皇帝仍然只收三成,剩下的七成利润,可以用于提高官厂工匠待遇,增加工匠所居住的煤钢园配套生活设施,聘请先生教书识字,提高安全生产,减少污染、扩大生产等等。
当然也可以用于贪污,只要不怕被计省和督察御史们给揪出来,一切都好说。
“陛下,要不还是上交六成?”陈有德看了眼沉翼,还是低声说道。
这钱留在他们手里也花不完,哪怕是建三十六万银币的牌额,那也只能建一座牌额门匾。
还不如交给朝廷,小孩子抱着一块金砖在街上行走,就会被强盗给盯上,石景厂就是那个小孩,利益就是金砖,强盗就是衙门。
官厂总办虽然能够如常面圣,可面对衙门的时候,完全无能为力。
陈有德知道自己保不住这些钱,还如交足保护费,让陛下保护石景厂,按照当年陛下和沐阳伯金廉的约定,这些利润将会对半开,一半纳入内帑,一半纳入国帑。
在陈有德看来,这么庞大的利润,交到陛下手里,陛下提供对官厂的保护,官厂不被衙门掏空,才是官厂正途。
朱祁玉敲着桌子,对着陈有德大声的说道:“你就这么害怕吗?”
“石景厂有近三万余熟练工匠,你们拥有着整个大明最完备的生产链,几乎可以生产一切军器,尤其是石景厂,还有炮药司!”
“火铳是你们造的,火药是你们造的,你们还有组织。”
“石景厂还有最早的匠城—煤钢园,现在也有大把头、有工会,当别人欺负到你们头上,你们手中的锤子是干什么用的?看样子的吗?”
“手都伸到你们口袋里了,你们难道只会这种做一个明显的假账,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吗?”
“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越大,就越捂不住,用锤子砸烂他们的脑袋,朕给你们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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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玉的声音格外的严厉,于谦和胡濙默不作声,面前这位陛下,说出这番话来,并不让两个人感到意外。
陛下时常对大明各个阶级,尤其是最底层的农夫、工匠们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
对势要豪右、遮奢豪户们的怒其不争,是愤怒他们只想着躺着收租,而不是想着怎么去海外博取更大的利益,非要鞭子抽着、厚利哄着才肯挪一挪。
对农夫的怒其不争,主要是因为,大善人们和老爷们手中稍微露一点,甚至把原本属于百姓的还给他们,农夫和工匠们都会感恩戴德,心存感激,这看起来颇有有些逆来顺受。
寄希望于供养这些肉食者,而后维护了秩序,换取生活的安宁。
自打官厂开始筹建、匠城以及工会、大把头等体系建立起来的时候,这个有组织、有能力、有武器的工匠阶级,到底会做些什么?
陛下当初在松江府匠城怎么说的?
把那些敢觊觎官厂、觊觎匠城的肉食者们挂在路灯上!
陛下赋予了工匠们暴力维护自己阶级利益的权力,但是工匠们并没有履行,反而寄希望圣君为他们做主。
“工会的大把头,议议工价还好,其他的…臣也无能为力啊。”陈有德都快哭了。
在工匠们的眼里,他们的安宁生活是陛下赐予的,而朝廷是陛下的,衙门也是陛下的,反抗衙门和朝廷的吃卡拿要,不是在反抗陛下吗?
胡濙见状,终于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还是莫要难为陈总办了,工匠是最守规矩的,无论是煤炭还是钢铁,不守规矩,就会出事故。”
“冯必富、冯必贵,在自己的命和规矩面前,选择了规矩。”
“依臣看,这次石景厂做这种一眼假的账目就很好,下次地方再为难官厂,也有例可循。”
“这种三十六万的门楼的假账,只要写到账本里,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没人能捂得住,怎么都要上秤的。”
让工匠这个最守序的阶级去破坏秩序和规则,实在是太为难工匠们了,不守规矩的工匠,早就死在了铁炉前了。
之前是没有规矩,顺天府跑去拆借,陛下已经下了明旨,立了规矩,不让地方衙门去官厂拆借,日后有人拆借,官厂自可以上奏告状,有例可循。
朱祁玉看着陈有德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挥了挥手说道:“六成就六成吧,这钱进了国帑和内帑,你面前这位,大明户部尚书沉不漏,知道什么叫不漏吗?”
“朕想从他手里扣点钱,都是难如登天,你能从他手里要到钱?看你要扩产的时候,手里没钱怎么办!”
陈有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欲言又止,俯首说道:“臣告退。”
于谦看着陈有德的离开的背影,再看着有些恼怒的陛下,笑着说道:“其实陈有德刚才想说,官厂不大需要钱,最重要的是有工匠,有人就什么都能造出来,有人就能造出来产品,就有钱。”
“守住了人,就什么都守住了,守不住人,什么都守不住。”
“只要这摊子还在,缺钱也能先欠着。”
“但是没了工匠,没了摊子,有再多的钱,也是无用。”
朱祁玉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只能生了一肚子的闷气。
他敲了两下桌子说道:“朕气的是他们什么都不争,还往外送,今天钱不要,明天连摊子都没了!日拱一卒,这官厂慢慢就被掏的干干净净!”
胡濙立刻说道:“因为送有用啊。”
“送也是送国帑、送内帑,没送到谁的腰包里去,送到陛下这儿有用,陛下必然给他们做主,若是送到…这事儿要是在正统年间,顺天府一厘钱,都别想从官厂借出来。”
“因为石景厂压根就没有,早就被蛀空了。”
朱祁玉摇头,非常不认同的说道:“他们不送,朕就不给他们做主了吗?朕就是那般见钱眼开的人?”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自然不是,可是这样石景厂的工匠们会安心,钱太多了,多到烫手了,这不石景厂也留下四成自用了吗?”
朱祁玉看着伶牙俐齿的胡濙,这八十岁的胡尚书依旧是思路清晰,能言善辩,朱祁玉摇头说道:“朕不跟你说,朕说不过你。”
“陛下是担心监察之事?”胡濙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问题,解开陛下心里的疙瘩,要知道陛下的心结。
朱祁玉点了点头,胡濙是六朝老臣,朱祁玉在担心什么,胡濙从言谈中就品出来了。
而且陛下的心思不难猜。
虽然皇帝下了圣旨,不允许地方的衙门去拆借官厂,但是如何去监察此类事不发生,才是重中之重。
胡濙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才开口说道:“其实监察二字,说简单其实很难很难,说难,其实很简单。”
贺章看似是漫不经心的喝茶,但耳朵稍微动了下,显然,贺章闻到了味儿,胡濙这棵常青树,又要抖些硬货出来了。
胡濙继续说道:“臣曾经在永乐年间巡视地方十数年,到了地方,若是迎来送往,公事公办,此地大抵是没什么问题。”
“若是一到地方,这些人一脸谄媚,吃吃喝喝,还有丝竹雅乐歌舞,那基本上就有问题,可派缇骑探访。”
“若是一到地方,明面上是公事公办,私底下却是送了些夹带,夹带越厚,问题越大,就该禀明君上严查。”
“若是一到地方,无迎无送,无礼无夹带,这稍微询问探查,就有性命之忧,就该禀明君上,防止民乱了。”
“这地方有没有问题,过不过关,一看夹带厚薄,就知道了。”
“天下利来利往,皆可循此法。”
陛下从来不是生活在地上神国的泡影之中,更不是活在文人墨客编制的大同世界的泡影之中,科层制的官僚治国之下,这种人情往来是常态,送礼夹带,也是如此。
一个完全没有腐败、没有人情往来的大明朝廷,那就是地上神国,就是大同世界。
反腐抓贪,本质是吏治,要的是吏治清明。
送的少,基本就是人情往来,可要可不要,不要也不会再送;送得多,就是拉你下水,不要就得万分小心。
李宾言巡抚山东的时候,就是不肯同流合污,还摆了地方官吏一道,差点死在了兖州府外的驿站之内。
贺章端着茶盏,略显有些呆滞,虽然知道胡濙无德,但是能把夹带用到监察二字上,着实是无德至极!
朱祁玉稍微沉吟了片刻,只能说胡濙不愧是从永乐年间当了四十年的礼部尚书,老奸巨猾、老谋深算。
朱祁玉不由的想起了后世,那会儿学校的食堂承包,猫腻一大堆,虽然难吃,却没出事。
后来换成了校长的小舅子,直接弄出了百十个学生食物中毒的大事儿来,小舅子和校长直接锒铛入狱。
真的是夹带越厚,问题越大。
贺章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能叹息,姜还是老的辣,他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巡抚地方的巡察御史,应授都御史秩,直达天听。”
如果是授予佥都御史,那归都察院管理,若是授予都御史,和贺章这个左都御史平级,自然不归督察御史管辖了。
大明的巡抚制度,官秩,比如于谦在地方做巡抚时候,挂的是三品京官的兵部右侍郎;而李宾言出京巡抚山东、松江府,挂的是三品户部右侍郎;李贤巡抚应天,挂的也是户部右侍郎;而姚夔巡抚云贵,挂的是礼部右侍郎。
所有地方巡抚,统一授三品都御史京官秩,就是确定品级,设为常例,直属朝廷,直达天听,防止出现九江府旧事,姚龙还得绕个大圈子请陛下场外援助。
“胡尚书以为呢?”朱祁玉看向了胡濙问道。
胡濙颔首说道:“臣以为善,之前贺总宪就找臣商量过。”
朱祁玉又看向了于谦,颇为郑重的问道:“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有巡抚地方二十五年的经历,这方面于谦很有发言权,而且于谦非常擅长国家之制,于谦的意见也很重要。
于谦十分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臣以为善。”
“文皇帝曾派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宣德五年,先帝派臣等六人,巡抚各省,督理税粮及与税粮有关的地方事务,督理税粮,救济饥民,安抚百姓,多挂侍郎秩,又叫巡抚侍郎。”
“巡抚侍郎,各持救书各行其事,政出多门事多拘滞,改授宪职便,可为巡抚都御史。”
确权、定品、形制,方有成法,于谦同意贺章的奏议。
尤其是,京官皆由陛下任免,而巡抚都御史,也由陛下任命出镇,有利于大明朝局的稳定,有些重要的地方,比如应天、松江、两广、交趾等地,还是以陛下心腹为宜。
若地方方伯不是陛下的人,陛下再次南巡,难不成还要再面对强弩、火铳、甲胃的问候?
于谦继续说道:“一来,应设扶台开府建衙,不与布政使合署办公;二来家卷不应随行,居留京师;三来,每三年回京述职,转调他处或留京,不应一直留任地方,最长不应该超过九年。”
巡抚是什么?
如果换算到唐朝,就是没有调兵权的节度使,集行政、提督军务、监察、司法等权力于一身的封疆大吏。
时间超过九年,甚至再长一些,这巡抚就不是京官,不是陛下心腹,而是地方的藩镇了。
贺章左看右看,干着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想找笔墨纸砚记下来,唯恐自己忘了什么。
兴安稍微离开了两步,让中书舍人誊抄了一份刚才于少保的话,递给了有些着急的贺章。
贺章这才如释重负,颇为小心的将纸条收到了袖子里,才安心。
朱祁玉看着贺章那空荡荡的右手,感慨的说道:“那就整理成奏疏,送廷议,廷臣无异议,就行制吧。”
“陛下,臣今日有话要说。”胡濙看陛下处理完了朝政,正色的说道。
第七百九十二章 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胡濙专门留下来,自然是履行他作为师爷的天职,负责辩经解释一些问题,他留下来还有个目的,想和陛下好好说一下他的一些想法。
他老了,礼部事他已经很少管理,多数都在教导皇嗣,尤其是太子朱见澄,他打算致仕了,在离开之前,他要跟陛下告别。
只是以守护礼法为己任并为之奋斗一生的胡濙,他的致仕和告别,与众不同。
“陛下,文明是会灭亡的,名叫罗马的文明已经灭亡了。”胡濙颇为郑重的谈到了一个很宽、很阔的问题,关于文明。
这让在场的人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何为文明,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胡濙首先解释了一下文明的含义。
东宫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合称龙星。
每年春季的时候,七宿龙星从田间地平线升起,此称之为见龙在田,夏季七宿龙星运行至中天,称之为飞龙在天。
秋季七宿龙星下坠至地平,称之为亢龙有悔,冬季七宿龙星沉于地平之下,称之为潜龙勿用。
这是先秦的法四时的哲学,这是一种独特的、仰望星空的浪漫。
见龙在田,表示春季,代表着昂扬的生机,是万物之始。
文明与野蛮对立,文明是人类的某个群体摆脱野蛮状态的所有社会行为、自然行为所构成的集合,包括了家庭伦理、生产工具、语言、文字、信仰、宗教、律法和国家构建等等。
朱祁玉可以理解胡濙所说的文明二字,静静的等待着胡濙继续说下去。
胡濙停顿了下,继续说道:“泰西看似一团乱麻,其实极为简单,罗马人四处征伐,攻城略地,建立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而后北方岛屿上的海盗开始南下。”
“这些北方海盗四处劫掠并且占领土地,繁衍生息,以部族主要分为了三种人,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
“就比如在泰西以北的英格兰岛上,罗马人赶走了土着凯尔特人,而后一个名叫盎格鲁撒克逊的海盗部落,趁着罗马的衰弱占领了英格兰岛,并且用部落的名字建立了英格兰王国。”
朱祁玉颇为惊讶的问道:“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日耳曼人是一个祖宗?都是北方海岛上的海盗?”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是的,陛下,所以泰西一团乱麻的国家,其实都是蛮夷海盗出身。”
“比如诺曼底公国他们的先祖是萨克森人,当然泰西更喜欢叫他们维京人,而维京人和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并无区别。”
“诺曼底公国的建立,就是海盗们强占了诺曼底,逼迫法兰西国王承认诺曼底公国,给自己的穷亲戚们找了一片栖息之地。”
“诺曼底公国的美男子安茹伯爵迎娶了英王亨利一世的女儿,并且生下了亨利二世,亨利二世继承了英格兰的王位和诺曼底公国的领土。”
“至此,英格兰和法兰西为了诺曼底公国的土地所属,展开了长达百年的战争,在罗马使者尼古劳兹出发之时,英格兰和法兰西人刚刚结束了战争。”
“这些来自北方的强盗,先后灭亡了罗马帝国,西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吸收了罗马的文化占为己有,拿走了罗马的文字稍加修饰,便成为了强盗的语言,而后,他们开始定义罗马。”
“名叫罗马的文明毁灭了。”
此时的中世纪处于绝对的黑暗之中,暗无天日之下,无所依靠,甚至连神明都无法成为寄托的情况下,泰西的强盗后裔们向往罗马的辉煌和鼎盛,开启了一次崇古的文化运动,被后世称之为文艺复兴。
历史给东罗马的代号是拜占庭。
法提赫攻破君士坦丁堡的那一天,是泰西历史中世纪结束的那一天。
当罗马消失以后,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定义,取代了罗马本身的含义。
胡濙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文明是会灭亡的,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生生不息,自三代启脉络清晰,中华文明展现了其强大的韧性、包容性和同化性。”
“但是这种韧性并不是不会折断,这种包容不是不会变色,这种同化也会产生迷茫。这个过程是痛苦的。”
胡濙说到这里开始停顿了片刻,他还以为陛下或者其他人会反驳他,此时的大明勃勃生机、万物迸发,刚刚走出冬序的大明,一切的一切,充斥着昂扬和激情。
这个时候,讨论文明的衰亡,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和危言耸听。
朱祁玉却很理解胡濙的担忧,因为这种断绝文明的事情发生过一次,那就是被倭国日野家整日念叨的崖山之后无中华。
两宋军事的疲软,让中华文明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昏暗之中,直到朱元章在应天府宣布大明的建立。
朱祁玉往前凑了凑,十分诚恳的问道:“胡尚书以为,大明应该怎么做,才能不成为中华历史上的罪人?”
襄王朱瞻墡曾经说过,大明总归是要亡的,多弄些良家子,则多续几年而已。
朱祁玉听闻后,对此极为赞同,他本身就不禁大明臣工骂他亡国之君,自然为何亡国,如何亡国,也在讨论的范围之内。
正如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没有哪个朝代可以千秋万代。
如何避免大明一朝,不是中华历史上的罪人,就成为了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
胡濙看了一圈,大明朝臣们若有所思,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政治氛围,并且将这个问题当成可能发生的事儿去讨论。
他笑着说道:“如何保持文明不会灭绝,臣以为只有两点,第一个就是族群,第二个则是革故鼎新。”
“族群是所有一切的载体,没有庞大的族群,无论如何璀璨的文化,到最后都会成为划过天空的流星供人追忆。”
“革故鼎新是不断的回望过去,承认不完美,承认缺陷,弥补过错,改良缺陷,不断自我清汰,以期许文明永续。”
胡濙总结了罗马灭亡的两个原因,一个是不生孩子,族裔快速衰弱,最终没有了文明的载体,被蛮族李代桃僵鸠占鹊巢;
而另外一个就是不承认过错与缺陷,最终错失纠错良机,愈错愈怕,最终被冗疾缠身,泯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胡尚书所言有理。”朱祁玉对胡濙的说辞颇为认同,大明可以亡国,但是中华不可以亡。
如何做到?
简而言之,就是多生孩子去多占地,再多生孩子去多占地,如此循环往复。
除了生孩子之外,则是革故鼎新。
朱祁玉对着众人说道:“朕发觉,只要涉及到变化二字,就一定会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做事情,不触碰任何人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有些时候,有些人,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怕遭人恨,往往谁都不想得罪,反而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不想得罪人,就做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不招人恨,被分而食之时,连反抗都不能,因为反抗也遭人恨。”
“想要做事,刀子下去了,见到血了,就要继续,因为这是你死我活之事。”
“此所谓:慈不掌兵柔不当政、善不为官情不立威、仁不行商义不聚财。”
历史上的明代宗,绝对是个好人,他就不想得罪人,结果最后,得罪了所有人,连自己的儿子、妻子、拥戴自己的臣工都没能保住。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如此,臣便无憾了,臣已老朽,恳乞骸骨颐养天年。”
赖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大明终于在再次伟大的路上一往无前,胡濙终于肯放下手中的权柄了,这个岁数,再不放权,底下的人该骂了。
朱祁玉点头又摇头说道:“礼部事可以放下,东宫事儿,还得依仗胡尚书。”
胡濙俯首说道:“这是自然,臣还能走得动,自然不会懈怠。”
王直致仕,将吏部事交给了王翱之后,也没有离京,而是仍住官邸,任太子少师,负责教授泰安宫皇嗣事。
胡濙这致仕,是从政务官和事务官中摆脱,却并不完全从政治中心脱离,一旦朝中生变,需要洒水洗地的活儿,胡濙还能出来应应急。
“礼部尚书之职,胡尚书以为何人合适?”朱祁玉再问礼部人选,朱祁玉比较属意刘吉,如果说胡濙是无德,那刘吉就是无耻了,可是刘吉作为胡濙的弟子,在礼法这块,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唯一的问题是刘吉太年轻,资历不够。
胡濙从袖子里拿出了两封奏疏说道:“湖广左布政使萧晅,宣德二年第二甲第一名,为人重厚廉静,在地方上颇有声誉,为人廉洁守正,当是合适人选。”
“云南巡抚都御史姚夔,可以回京为萧晅左贰。”
朱祁玉倒是对着两个人知道一些,姚夔自然不必说,去岁,姚夔参赞黔国公沐璘军务,前往了交趾,参与了郡县安南之战,履历不可挑剔。
但是这个萧晅,除了为人重厚廉静,也就只有为人了,年龄比胡尚书小了二十岁,可是身体羸弱,萧晅甚至可能走在胡濙前面。
恋权吗?恋权为何要致仕?
朱祁玉想了想恍然大悟,胡濙举荐礼部尚书的真正人选,并不是萧晅,而是姚夔,只不过姚夔未曾履任京官,对京中事物多不熟悉,所以给姚夔一段学习和适应时间。
朱祁玉看完了这两本奏疏问道:“那胡尚书尽心培养的刘吉呢?干甚去?”
胡濙想了想说道:“去辽东做督辽东军务参赞范广军务较为妥当。”
没有地方历练,还想做六部尚书?履历不够,那就是硬性条件不够,所以去辽东吃点苦,回来才能更好为陛下效命。
“那就拿去一起廷议。”朱祁玉将奏疏交给了于谦,于谦是百官之首,新的礼部尚书的任命和廷推,由于谦主持比较合适。
朱祁玉和几位朝臣聊了些朝政,便结束了奏对。
于谦、胡濙、贺章、沉翼起身告退,随后各自回有司当值。
胡濙卸了担子,自然是无事一身轻,熘熘达达的回府折腾自己的小阁楼去了。
胡濙回到家,三进三出的大宅里,冷冷清清,胡长祥今日不在太医院当值,也在家中。
“弄什么呢?”胡濙看着盘腿坐在地上写写画画的胡长祥,笑呵呵的问道。
胡长祥低声说道:“养老鼠。父亲小点声音,这雌鼠闻巨响,就会吃仔鼠,这老鼠可贵了,贵到其次,它少的很,太医院用的老鼠,都得从我这儿取呢。”
雌鼠吃仔,雄鼠擅斗。
胡长祥把家快折腾成动物园了,但是胡濙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指责过胡长祥。
一来,胡长祥养这些东西,是为了太医院的医术进步,二来,胡长祥养的这些都在饲养室内,从没有跑出过一次。
“我退了,陛下昨天回来,我今天跟陛下说了致仕的事儿,陛下准了。”胡濙找了个板凳坐下,看着饲养室的老鼠,笑着说道。
胡长祥颇为轻松的说道:“父亲退了也好,劳心劳力劳碌命,奔波了一辈子,尽是骂名,退了就带带孙子,去太医院完善下医术,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儿。”
胡濙带着几许歉意说道:“当初拦着你科举,不让你入仕,现在我退了,你要是想考科举也还来得及。”
胡长祥连连摆手,颇为嫌弃的说道:“知子莫如父,父亲还不知道我?那是我该去的地方?”
“我性子软,到了官场这个最大的名利场,怕是早就被人吃的渣儿都不剩了,还连累父亲,我在太医院蛮好的,不想考,也考不上。”
胡长祥是真的喜欢在太医院当值,他没有遗传他爹的政治智慧,却遗传了他爹的医学天分,在学医这件事上,胡长祥是乐在其中。
官场尔虞我诈,胡长祥这么多年,都看累了。
“你这是在写什么,跟我讲讲。”胡濙颇感兴趣的问道,他儿子捣鼓这些饲养室都快十年了,到底在捣鼓什么,他过去忙,从未关注。
胡长祥犹豫了下说道:“这些老鼠,其实决定家庭的是雌性老鼠,而不是雄性老鼠。”
“当雌性老鼠不能从与一个雄性老鼠的结合中获取好处时,这样的结合就不会发生。”
“基于这个前提,得到两个结论。”
“第一:雄性老鼠在过去为雌性老鼠所提供的所有好处,并不能维持两者的未来关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胡濙试探性的问道。
胡长祥连连点头,颇为兴奋的说道:“对,对,对。”
“第二,雄性老鼠为了维持日后与雌性老鼠的关系,所提供的任何当前好处,都是无效且徒劳的。”
“比如这个三号雄鼠,之前存了不少食物给雌鼠,可是昨天这雄鼠输给了别的雄鼠,还受了伤,雌鼠吃完了食物之后,就走了。”
胡濙兴致勃勃的看着胡长祥指的那只老鼠,这只老鼠伤势比较重,怕是日后没办法再收集食物了。
“你说的只是老鼠吗?”胡濙笑着问道。
胡长祥摇头说道:“不仅仅是老鼠,猫、狗、狮子、老虎、熊,大约都是如此。”
胡濙笑了起来,他在借代,他儿子很认真的讨论着自然现象。
第七百九十三章 成为一个对大明有用的人
“动物这样做,很合理。”胡长祥强调,他观察到了这种现象,但是他不认为这种现象不合理。
胡濙看着那饲养室里的老鼠,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胡长祥面色极为古怪的说道:“繁衍。”
“雌鼠会怀胎、成产、哺育后代,这个过程中,雄鼠就需要负责收集食物,保护雌鼠和仔鼠。”
“活着,就是为了繁衍后代。”
胡濙恍然大悟,因为雌鼠要生育,当雌鼠不能从与一个雄鼠的结合中获取好处时,这样的结合就不会发生。
他认真咂了咂儿子这句‘活着就是为了繁衍’,不住的点头,事实也是如此,人和动物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大多数都是生下来,活下去,再生儿育女,周而复始。
胡长祥想了许久说道:“父亲,我对你们礼部海事堂通事们翻译的亚里士多德的文集有些不解的地方。”
“比如《动物志》,前后共九卷四十九章,但是这里面前后矛盾极多,很多地方的习惯性用语、断句之处,也不尽相同,这让我读的时候,常常感觉疑惑。”
“比如在泰西名叫翠鸟节,说在春分之时,翠鸟会产下五枚卵,但亚里士多德的《论天》一篇中并没有春分的概念。”
胡濙听到胡长祥的疑惑,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很正常,其实我们翻译的亚里士多德文集,大多数都不是亚里士多德本人写的,多是后人假借其名所写。”
“正如《管子》、《商君书》里面只有几篇是管仲和商鞅所写,其他都是弟子收集整理,或者干脆后人基于这些至圣先师的论点去引申、论证之作,通常一并收录。”
“学海无涯,书山无路,知识是一个不断纠错的过程,这些至圣先师的书籍,在漫长的时间里,要经历一次次的纠错,才是我们看到的模样。”
“至于春分,在泰西则是君士坦丁一世在召开第一次尼西亚大公会议之时,才确切的知道了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
“我是为了方便大明的读者理解,才加上去的。”
胡长祥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胡濙问道:“是父亲加上去的吗?那就怪不得了,困扰了我许久。”
胡濙是礼法的维护者,他对礼法极为精通,文集是用来读的,不是放在书架上顶礼膜拜,所以胡濙在勘校的时候,加上了春分,便于大明读书人理解。
任何文集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老子》中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先秦古文之中,是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为了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才做了修改。
胡长祥站起来,在书架上翻找着,而后拿出了两卷书,递给了胡濙说道:“我写了一本书,还请父亲看一下。”
胡濙来到了床边的书桌,带上了老花镜,认真的看了起来,稍微读了两章。
这是一本记录动物的书,确切的说,是分门别类的记录着众多同类生物的解刨。
“老虎和猫居然是一类生物?”胡濙颇为惊讶的说道。
胡长祥走过去指着两幅解剖图说道:“他们的生理结构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都具有尖利的犬齿以及可伸缩的利爪,骨架结构也很相似,甚至连生活习性都差不太多。”
“但是老虎有更长的头骨和更突出的颧突,能够附着大量的肌肉,使其具有非常强悍的咬合力。”
“而且老虎的声带让它们能够吼叫,猫却不能吼叫,所以才有虎啸山林,而不是猫啸山林。”
胡濙静静的看完了这卷书,才意犹未尽的问道:“还有吗?这很有趣。”
“有趣就好,我一共写了二十二卷,都在这边。”胡长祥指着身后的书架,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笔记,只是胡长祥十分迷茫的说道:“我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用。”
胡长祥虽然在研究动物,但是他不知道研究动物意义何在,他只是单纯的喜欢。
“当然有用。”胡濙稍微思考了下才笑着说道:“你比如家畜、家禽、水产养殖、蜂、蚕的养殖等等,如果不能掌握他们的结构、活动、生存条件,防治等,如何养殖?比如石油的沥青来治疗骆驼的皮癣。”
“比如疟、吸、钩、丝、蛔、伏、白、肉、肺、胃、鬲、赤、蜣虫这三尸九虫,不也是动物?”
“《太上除三尸九虫保生经》认为三尸九虫作祟会使人速死,除去三尸九虫,求取康强长寿。”
“你研究这些怎会无用?”
胡长祥依旧有些迷湖的说道:“真的有用吗?”
“当然!”胡濙放下了老花镜面色沉重的说道:“《后汉书·献帝纪》记:建安二十二年,是岁大疫。”
“建安二十二年魏王曹操设天子旌旗,出入依天子礼称警跸,立曹丕为太子,发兵南征孙权。”
“这一场瘟疫,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因为瘟疫死了五个,王粲与陈琳随大军征战江南,军中染疫而亡。在邺城的另外三个人应瑒、刘桢、徐干,也染疫病亡。”
“无论是邺城还是南方前线的居巢,皆有大疫。”
“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王粲喜欢驴鸣,曹丕带领送葬之人,每人驴叫一声送别王粲。”
“这场景很可笑是吗?曹丕带着人一起学驴叫。”
胡长祥设想了一番那个场景,勐地打了个寒颤,拼命摇头说道:“一点都不可笑,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魏文帝曹丕悲恸到学驴叫的地步?
胡濙继续说道:“建安二十二年,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在军中给染病军士送药,染疫病亡。”
“达官显贵尚且如此,百姓自然是十室九空。”
“建安二十二年,曹植作《说疫气》曰: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不是灭门,就是灭族。”
“疫病凶焰,岂止残虐中原。”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元至正七年,泰西的西西里港,满载货物的船只,穿过了君士坦丁堡海峡,带着来自金帐汗国的货物,停靠在港口之上。”
“港口上的人们欢庆鼓舞,迎接着船只的到来,就像是农民收获谷物一样,船只到港是一场狂欢,凶险的远航代表着如同汪洋大海一样的财富。”
“船舱之中,不仅仅有满仓的货物,还有很多的老鼠,这些老鼠身上带着跳蚤,顺着繁忙的海路,传到了泰西的每一个角落。”
“金帐汗国有疫病,老鼠染病,跳蚤染病,跳蚤染病后会变得极其饥渴,拼命叮咬所有人,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场名叫黑死病的大疫,蔓延整个泰西。”
“这场大疫整整持续了四年,杀了近三分之二的人口,一个名叫佛罗伦萨的城邦,满城尽灭,无一生还,直到今天,泰西人依旧坚定的认为,那是神在考验他们的神罚。”
“曹植的《说疫气》曰: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
胡濙是怎么知道不是神的考验,不是神罚?
大明的礼法中自绝地天通开始,都是神管神的事儿,人管人的事儿。
胡濙除了是大明礼部尚书之外,还是《预防卫生简易方》的作者,凭借一本医术,他获得了陛下赐予的奇功牌。
为陛下洒水洗地多年,他都没有获得过奇功牌,一本预防卫生与简易方,让他拥有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奇功牌,真正获得了陛下的认可,甚至是尊重。
的确是尊重,胡濙的谏言,陛下都颇为认真的对待,即便是不采纳,也会解释缘由。
而关于疫气的传播,经过胡濙多年的观察和解刳院的认真剖析,最终确定了传播疫气的脉络,无处不在的老鼠感染了疫气,而后跳蚤将疫气传给了人。
胡濙看着胡长祥,面色五味杂陈的说道:“说起来也是人祸,在泰西,教廷滔天的权柄之下,持续了近四百年的猎巫行动中,还有大量的猫被扑杀,因为犹大喜欢养猫,而犹大将神,出卖给了罗马,致使神遇害。”
“教宗格里高利九世的一封信《罗马之声》中,就将黑猫的塑像定为邪祟。”
“所以,你还觉得你的钻研没有用吗?”
胡长祥摇了摇头,带着憨厚和坚定的声音说道:“有用!很有用!”
“那就继续吧,我的孩子。”胡濙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无论做什么,一直做下去,成为一个对大明有用的人。”
胡濙说完便离开了胡长祥的房间,回头看了一眼,拄着拐杖,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内,认真的整理着小阁楼里的文牍。
他给胡长祥讲了个故事,泰西的黑死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胡濙并不清楚,只是基于君士坦丁堡隔绝了泰西和西域的商贸,编出了西西里港的故事。
可是泰西大疫,的的确确是生灵涂炭。
胡濙满是轻松的哼着歌儿,整理着文牍,享受着退休的时光。
而此时的朱祁玉的面前就有只猫,慵懒的躺在窗沿上,慵懒的晒着太阳,一点都不怕人。
这只猫通体雪白带着澹青色,体态圆润,毛发蓬松,体态看起来颇为威勐,又有着一双铜铃般的圆圆双眼,瞪起来颇有威严,而它的颈部缠绕着一圈长毛。
这只猫是猫儿房的御猫。
大明内署专设猫儿房灭鼠,猫儿房有近侍三四人,专饲御前有名分之猫,凡圣心所钟爱者,亦加陞管事职衔。
宛平县负责猫粮,正赋一万斤米,折为肉七百二十斤,专供猫儿房的猫食用。
御前重猫,是有三层层寓意,一来感触生机,二来以广胤嗣,多子多福,三来,则是长寿命贵,传说猫有九条命,大明最喜欢猫的皇帝当属嘉靖皇帝。
猫儿房的猫都有名字,没有名分的,都雄的称某小厮,雌的称某丫头。
面前这只猫,名叫雪眉,极为活泼,在宫里横着走,就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连朱祁玉都认得它。
雪眉站起了身子,抖擞了一下,抬着头,斜着看了朱祁玉一眼,仿佛它才是主人一般,晃动着身躯优雅的迈步离开了御书房的窗沿。
“嘿,还挺有脾气。”朱祁玉一乐,这猫趾高气昂的样子,倒是颇为可爱。
朱祁玉走出了讲武堂,他打算去十大历局看看,钦天监的许敦,在朝堂上一直跃跃欲试,可是最终却没有上奏。
打马赶到十大历局,许敦、贝琳和万杰利等钦天监官吏天文生等,听闻内署通传陛下至,早就等候在了门前。
朱祁玉下马的时候,看了眼贡院,那边的士子们看到了缇骑清街,就知道陛下又到钦天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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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们也只能感慨钦天监真的是简在帝心,陛下刚回京,就亲自前来巡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许敦带着所有人恭敬行礼。
“朕安,免礼。”朱祁玉握着马鞭问道:“谁是万杰利?”
“臣就是万杰利。”万杰利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这万杰利眉清目秀,倒是个俊朗的少年郎。
朱祁玉笑着说道:“朕在九江府见到了你姨祖父徐有贞,还说起了你。”
“朕上次下敕让你弄明白的问题,你弄明白了没有?”
上次万杰利申请经费,朱祁玉批了经费,还给了提示。
万杰利挠了挠头说道:“明白了,又没有完全明白,臣实在是说不清楚,还请陛下移步。”
一众来到了一处挑高超过了四丈的偏房之内,朱祁玉终于看到了几根玻璃管挂在悬梁之上。
万杰利走到正中央,指着这几根玻璃管说道:“我将水倒入管中,封闭之后,倒扣水中,而后拉开了密闭铅片,上下移动水管,管内水柱的垂直高度只有三丈一尺一寸七分四厘。”
“油柱垂直高度为三丈八尺七寸。”
“汞柱垂直高度为两尺三寸七分二厘。”
“臣还实验了蜂蜜、盐水等等。”
“空气重量所产生的压力托住了玻璃管中流下的水、油、汞、蜂蜜等物,玉衡、恒升汲水三丈,油轻于水,高于三丈;汞重于水,低于三丈,的确如此。”
“陛下,臣不解,空气有重量,不把人给压死了吗?”
第七百九十四章 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一般来说,固体和液体是看做不可压缩的。”朱祁玉回答了万杰利的问题,比如一块铁,放在空气中为何没有被压扁?
“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是可以压缩的。”朱祁玉又补充了一句。
在宏观状态下,固体和液体一般视为不可压缩,但是在微观状态下,分子和分子之间存在间隙,原子和原子之间存在间隙,自然万物可以压缩。
万杰利并没有去探究怎么样的特殊情况,而是在思考陛下说的话:一般情况下,固体和液体视做不可压缩。
他觉得自己窥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但是他完全不知道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如同重重迷雾一样蒙在自己的眼前。
朱祁玉并不知道万杰利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大胆猜想,提出假设,小心论证,得出结论,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不要害怕做错什么,更应该害怕不去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们很好,朕很满意。”
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由具体事件一件件堆叠起来,并非空中起高楼,存在量变的知识仓库,由量变引发质变。
研究了大量的问题,会让认知发生的质变,进而上升到概括性的理论,便是很自然的事。
朱祁玉一直希望大明所有人都对世界充满了原本的好奇,对现象产生本能的疑惑,进而去天马行空的想象,最后经过长时间的探讨和论证,形成结论,最后将知识系统化和公式化。
这就是科学,显然大明正在科学完整构建的路上,大踏步的前行,无论有没有成果,这都是值得庆贺之事。
万杰利看到了玉衡、恒升汲水三丈,一直在猜测为何,提出了自己的假设,并且想要去论证,最终得到了面前的几根玻璃管,并且通过测量验证了假设,得到了结论。
这就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臣等谨遵圣诲。”许敦、贝琳、万杰利齐声说道,这是陛下对钦天监的指示,自然谨记于心。
朱祁玉又研究了一番面前这几根柱子,询问了几个问题,当然因为汞有毒,天子之尊的他,并没有靠的太近,让朝臣们为难。
不能抛开剂量谈毒性,但是兴安、钦天监诸位臣工颇为紧张。
朱祁玉和几人,又讨论了许久关于大气压的应用问题,比如根据抽水机的原理,制作了一种抽气机,用来长久的保存食物,比如恒升车的改良,十丈以上的抽水解决方案等等。
“朕记得让工部的大工匠、石景厂、匠城、十大历局对蒸汽机小型化的差事,做得怎么样了?”朱祁玉二月末从广州出发,用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才回到京师。
这是他今天来的第二个目的,对蒸汽机小型化进度的闻讯。
许敦、贝琳、万杰利互相看了看彼此,才俯首说道:“臣等有愧,有进展,但是不多。”
朱祁玉略微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说道:“不急,不急,慢慢来,慢慢来便是。”
真的不急,就不会亲自过问了。
许敦等人立刻感受到了压力,陛下宽仁,不愿意给压力,但是钦天监和十大历局不能真的以为陛下不急。
试验机到大规模的工业化、规范化、标准化的生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朱祁玉并没有过于急迫,这里面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很多。
“陛下,臣倒是有一物,还请陛下点检。”贝琳看陛下失望的模样,赶紧俯首说道。
朱祁玉笑着问道:“哦,何物?”
贝琳俯首说道:“陛下,制酪小暖于人体;作豆豉令温如腋下为佳;”
“养蚕,自觉身寒,则蚕必寒,使添熟火,自觉身热,蚕亦必热,约量去火;炒茶用火常如人体温,若火多则茶焦不可食。”
“水沸,初始如鱼目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泉涌连珠,为二沸;奔涛溅沫,为三沸。”
制备奶酪的时候,要稍微比体温高一些,作豆豉时候,作豆豉的瓮,温度和人体温度大致相同。
养蚕人在蚕室内穿单衣,以体感为温度,如果自己觉得寒冷,则蚕也觉得寒冷,就要加柴,若是自己觉得热,则蚕也觉得热,需要去火降温。
炒焙茶的时候,温度要和人体温大约相同,否则茶炒焦了就不能喝了。
贝琳接着说道:“这一沸、二沸、三沸,到底是多少,约莫而已,度数旁通以来,臣斗胆以冰水为零,三沸水为百,以定温度之计量。”
朱祁玉感觉这段话莫名的熟悉,兴致勃勃的问道:“哦?人体温如何计数?”
贝琳俯首说道:“各有不同,大致为三十六到三十七度。”
“如何度量?”朱祁玉又问道。
贝琳左看看右看看,才挠了挠头说道:“陛下请随我来。”
在墨翟的凋像之后,有一个五层高的阁楼,牌额上并未提字,显然新落成不久。
这楼阁既没有凋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奢华,也没有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之间的秀丽。
普普通通、落落大方的一个楼阁,甚至没有名字。
一进门的左手边,摆放的是螺旋水力压床、水力锻床、地动仪、飞轮、水地畜船碓等物,右手边则是石灰喷灯、水利钟、摆轮钟表、筒表、六分仪、浑天仪等仪器。
而贝琳走向了一个置物架,取下了三个木盒,挨个打开,出现在朱祁玉面前的是三根温度计。
“这里面一个是油墨填充,一个是酒,一个是汞,其中汞柱温度计最为精准。”贝琳介绍了这三种物件,这都是他为了度量温度精心发明的三种温度计。
贝琳指着温度计说道:“汞柱温度计是太医院那边送来的样物改良而成,本身并没有刻度,一般只用于测量体温,比较精准,但是有惰性,用之前,要甩一甩。”
大明的太医院有一种汞柱温度计,大约一扎长,只有一个标记,超过为发烧,就需要进行降温,极为简陋,而面前的汞柱温度计,就显得精确的多。
酒柱温度计,则没有热惯性,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化。
朱祁玉将三只温度计拿在手里好好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道:“好,很好,赏!”
“谢陛下隆恩。”贝琳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取笔墨纸砚来,此楼阁存放我大明奇技淫巧之物,焉能无名?”
朱祁玉斟酌了许久,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天工阁】。
从今以后,这天工阁,就是朱祁玉御用的手办箱了,但凡是得来的祥瑞,天工阁放一份,泰安宫再放一份。
朱祁玉走出天工阁的时候,驻足良久,想了想才对卢忠说道:“派一名缇骑千户前来镇守,等闲不得靠近。”
朱祁玉说完才满是笑意的离开,大明日后的发明创造,都会收录其中,这五层阁楼决计放不下。
但是天工阁已经立起,并且将会对大明的未来,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大气有重量,而且还有压强,在儒学士们的眼中,这实在是太过于离经叛道了。
若是大气真的有重量,而且还能把水压三丈有余,那人岂不是早就被压死了?
钦天监的这番言论,刊登在邸报上之后,立刻引起了京城的热议,并且引起了争执。
这场争执,旗帜鲜明的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定的认为钦天监十大历局离经叛道,应该立刻取缔十大历局,让钦天监恢复本身的职能,大气并不存在压强。
而另外一派,则是坚定的认为存在,并且做了许多的实验去验证这一说法,但是这一派以钦天监的五百天文生为主,他们势单力薄,并没有人愿意看他们的实验。
朱祁玉一直作壁上观,让这场讨论越发高涨。
“这个叫尹凡的莫斯科公国的使臣,按制而言,应该是鸿胪寺卿接待吧,怎么礼部把这件事送到了朕的御前?”朱祁玉拿着一本奏疏问道。
按照大明制,各藩属国使臣可以通过礼部请求觐见皇帝,而外番蛮夷的王国使臣大多数都是礼部尚书接待,若是那些不知名的小国,则完全都是由鸿胪寺应对。
这一个公国使臣,哪怕是世子,也没有请求觐见的权力。
兴安看了看这奏疏上的印戳,才说道:“是礼部送来的,萧晅、姚夔还没回京呢,应当没弄错。”
朱祁玉又认真的看了一遍奏疏,才对兴安说道:“你去寻于少保和胡尚书来。”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觉得有些陌生,而后才想起来,这个尹凡·瓦西里耶维奇到底是谁。
全俄君主,初代沙皇,沙俄奠基人。
“臣领旨。”兴安虽然不知道这小小公国的世子,为何让陛下如此郑重,但是兴安还是去请来了于谦和胡濙奏对。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和胡濙见礼。
朱祁玉点头说道:“安,坐。”
胡濙这离退休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很是逍遥,这精气神都看起来好了很多,没有桉牍劳形,胡濙这身子骨看起来颇为健康。
朱祁玉将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这个尹凡,朕要见见,但是怎么见,见了说些什么,于少保、胡尚书都来说说看。”
于谦看完了奏疏说道:“这个尹凡臣倒是有所耳闻,王复、王越都说此人乃是人杰,到了大明也未曾惹是生非,倒是颇为豪爽,交友甚广,勤学好问,算是青年俊才,但他是莫斯科公国的继承人,怕是无法留下做鞑官,为陛下效命。”
胡濙倒是没看奏疏,但是奏疏上是什么,他倒是清楚。
“陛下,尹凡为何东游?”胡濙先抛出了一个问题,而后开口说道:“他必须要了解大明。”
“因为大明的远征军在西征,并且有取代金帐汗国之势,而康国和大明又有说不清、理不清的关系,到底该如何和康国相处?是莫斯科公国,或者说斯拉夫人,必须思考的问题。”
“就像朝鲜必须要清楚如何和大明相处一样。”
金帐汗国是莫斯科公国的宗主国,康国的实力如何,作为莫斯科公国的继承人,致力于建立全俄王国甚至帝国的尹凡而言,这是头等大事。
“要弄清楚和康国如何相处,就要想办法了解大明。”胡濙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陛下,日耳曼、法兰克、昂撒逊人,都是北方的强盗,而罗斯三公国,则是斯拉夫人一分为三。”
“斯拉夫人和整个泰西有世仇,世代交战,从未停歇,无论是宗教、信仰、文化、还是价值观念都格格不入,互相仇视。”
“臣以为应当让斯拉夫人和泰西人之间的战争永不停歇、旷日持久;我们应当让斯拉夫人和泰西人之间始终无法彻底击败对方,长久消耗下去;我们应当支持斯拉夫人和泰西人之间长久对立,永不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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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泰西人永远仇视斯拉夫人,让斯拉夫人永远无法消灭泰西人。”
“进而使得泰西人为主体的罗斯三公国,不得不依仗康国,甚至依仗大明,也让泰西的蛮族无片刻安寝,忐忑不安。”
胡濙从不傲慢,从尼古劳兹带来的文集中,可以看出泰西的潜力。
泰西大致有七千五百万多万人,黑死病后,泰西的人口不仅得到了恢复,而且进一步暴涨。
人口是一切的基础,而且黑死病给泰西的社会结构和宗教信仰,带来了极大的变化和冲击。
教廷的统治正在变得及及可危,一场泰西的大思辨,正在发生。
黑死病肆虐之中的死城佛罗伦萨,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一个文明要有韧性,这毫无疑问就是韧性。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斯拉夫人和泰西昂撒逊、日耳曼、法兰克人死掐,说好听点叫坐山观虎斗和离岸制衡,说难听点就是搅屎棍。
“胡尚书不愧是读书人啊。”朱祁玉感慨良多的说道。
胡濙颇为诚恳的说道:“谢陛下盛赞。”
“无论是全俄王国还是泰西,他们一旦强盛起来,或者联手,我大明恐无宁日,他们都是强盗,无论谁强大起来,无论多远,富硕的大明,必然是他们抢劫的目标。”
“只要他们能吃得下,就绝对不会放过。”
第七百九十五章 读书人的心比墨还黑
胡濙的判断是杞人忧天吗?
明明距离大明数万里之遥,远离文明的中心,并且和大明并无交际的泰西蛮荒之地,会来抢劫大明吗?
胡濙的判断是基于越来越繁忙的海上贸易。
大明的官船仍然未至慢八撒,甚至没有达到永乐年间的巅峰疆域,但是大明的商船已经开始了扩张之路,达到了历朝历代之最,并且正在挤占大食人和波斯人商贾的领地。
来自慢八撒的象牙已经出现在了松江府市舶司的商行之中,而犀牛角杯器,更是有一两牛角二两金的说法。
泰西和大明有交际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有交际就会有碰撞、摩擦,甚至是冲突,大明势强他们自然不能,但是大明势弱,这群强盗会露出怎么样狰狞的面孔?
胡濙顿了下,他知道自己说的在某些人看来不着边际,但是他还是继续解释道:“陛下,无论是大食人还是波斯人,他们在贩卖昆仑奴的时候,都会将其阉割后,贩售各地,以此来保证对这种货物的垄断。”
“但是那些威尼斯商人抓捕昆仑奴后,并不会阉割,没有阉割的昆仑奴,活的更久,也更加强壮。为了获利更高,威尼斯商人甚至会和昆仑奴繁衍后人。”
“所以罗马人要吊死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商人是一个专用的名词,在泰西特指奸商。并不是单纯指来自威尼斯的商人,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威尼斯的商贸往来频繁,商贾众多,来自四面八方。
威尼斯商人这个名词,是指为了盈利不择手段、囤货居奇之人,比如把黑面包卖到四千两百亿马克,把一公斤黄油卖到六万亿马克,或者为了获利与昆仑奴繁衍后代。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泰西之人,豺狼虎豹也。”
胡濙的担忧自然不是杞人忧天,中原这片土地势弱之后,这群豺狼虎豹如何对中原分而食之,又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多么沉重且无法愈合的伤痛,朱祁玉非常清楚。
之前胡濙说文明真的会灭亡,而朱祁玉就对胡濙的说辞表示了赞同,而那段人间炼狱一样的百年屈辱史,中原文明之火,摇摇欲坠,几欲熄灭。
而胡濙对泰西之人的判断,朱祁玉也深表赞同。
“于少保以为呢?”朱祁玉看向了于谦,胡濙对泰西的了解大抵来自尼古劳兹和王复在西域的情报收集,还有大明重开丝绸之路后,往来商贾的情报。
虽然也只是管中窥豹,但信息已经足够全面,并且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判断了。
于谦眉头紧蹙的说道:“莫斯科公国,给金帐汗国收税而强大起来,在莫斯科公国之中,有大量的鞑靼人,一旦斯拉夫人和瓦剌人联合起来,康国、西域、漠北、甚至是漠南,都有倾覆之危。”
“虽然不太可能,但是的确有这种可能,所以臣以为胡尚书所言极善。”
于谦同意胡濙的说辞,斯拉夫人和泰西的日耳曼、法兰克、昂撒逊人打的越是凶残越好,只要他们一方不能消灭彼此,就会一直打下去,这符合大明在西域的利益。
朱祁玉这才点头说道:“朕以为如此甚好。”
“陛下要宣见尹凡三世,礼部应如何其沟通?”胡濙问起了具体的事务,大方针敲定之后,如何实施,就是接下来的议题。
朱祁玉笑着说道:“有的时候,做坏事说好话更管用。杀君马者,路旁儿也。”
想要杀死一个人一定要骂吗?
其实不是,而是捧。
朱祁玉说的杀君马者,路旁儿也,出自东汉末年文人应劭写的《风俗通》,大约和《尹索寓言》、《天方夜谭》一样的民间风俗故事会。
东汉时候,高官食用厚禄,他们的马也长得膘肥体壮,有一次某大员出行,围观的人纷纷拍手叫好,骑者就不断催动马匹,结果骑者的骑术不精,马匹力竭而亡。
想要做事,不一定要骂,也可以夸。
过分地赞扬和吹捧,让被赞扬者变得虚荣自负,招致他人反感,使被称赞的人,在言语之下逐渐迷失自我,最终走向毁灭。
有时候想要毁掉一个人,你只需要夸他就行。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自知之明,是一种很少有人拥有的大智慧。
比如大明皇帝就不擅长指挥作战,所以干脆就直接不参与,只是上前线为军事行动做充分保障、鼓舞士气。
“臣以为不妥。”胡濙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陛下,这夸赞之事,礼部来说,陛下还是以劝谕为主。”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这种脏活累活,陛下出面干不合适,还是他们这些读书人做合适些,一来,他们很擅长此道;二来,则是政治余地。
第三个原因则是陛下是大明的皇帝,皇帝作为亿兆瞻仰之人,就必须是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道德的高地,是完美的化身,即便是为了皇位杀兄这等违反了五常大伦之事,那也要说成大义灭亲。
“臣也以为这些事,还是臣来做便是。”于谦也是认为不妥,颇为郑重的劝谏。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最重要的保证。
这是礼制,于谦和胡濙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朱祁玉虽然很想亲自拱火看看热闹,但最终还是从善如流、良言嘉纳。
脏活累活,臣子来做,美名赞誉,皇帝承担。
而此时的尹凡三世,正在大明会同馆驿内,焦急的等待着大明方面的决定,他很想要见到那个如同人间神祇的大明皇帝,他迫切的想要见到,那个将大明从最危难时刻解救的人,是何等模样。
尹凡三世从撒马尔罕来到大明的路上,非常的顺利,他本身是个很胆小的人,但是这一路上,他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惊吓。
从撒马尔罕到大明京师的这段一万两千里的路,比他从莫斯科到撒马尔罕那六千里路,走的还要顺利。
从撒马尔罕出发,到碎叶城,而后顺着商道至轮台城,就到了大明的统治范围,而后尹凡三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繁华。
即便是在君士坦丁堡,他都没有见到过的繁华。
尹凡三世写了很多的游记,记录了撒马尔罕与碎叶城的大学堂如何让人向往;记录了王复在赫拉特之战中的英勇;记录了康国局势复杂和大明千丝万缕的关系;
记录了驼铃声下的商队在大漠之中的斜影;记录了繁忙的粟特商人的狡诈与精明;
记录了嘉峪关长河落日圆的宏伟;记录了河西走廊的天地一色,山城伫立;记录了河套之地的欣欣向荣朝气蓬勃。
繁华之后,只有更加繁华,尹凡三世到了大明之后,游记越写越厚,越写越多,几乎到了词穷的地步。
而这一路上,他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大明皇帝的故事,故事千变万化,从每个人口中诉说的故事,都不尽相同。
在他看来,大明的皇帝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和大明的先帝一样,有自己的爱好。
大明皇帝喜欢钓‘鱼’,但如常因为备受关注而钓不到鱼,可这个有趣的人,从来没有因为钓不到而放弃这个爱好。
“笃笃笃。”鸿胪寺卿、海事堂祭酒马欢敲开了尹凡三世的门,笑着说道:“我带来了好消息,陛下准备接见你了。”
通事将话翻译给了尹凡三世。
海事堂的前身是通事堂,陛下给了六万银币筹建,马欢作为通事堂祭酒,自然会说希腊语和拉丁语,而尹凡三世所在的莫斯科大公国信仰东正教,自诩罗马正朔,也说希腊语和拉丁语。
马欢自然可以和尹凡三世直接沟通,但是此刻的他代表大明朝廷而言,就会说汉话,而后让通事看似多此一举的翻译。
这是一种礼制。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尹凡三世颇为激动的问道。
马欢摇头说道:“如果说要准备什么,那就记住一句话,陛下是对的。”
尹凡三世愕然,他万万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忠告。
“我记下了。”尹凡很是客气的说道。
马欢简单的通知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开,胡濙将事情交待了下来,马欢并没有刻意为之,太过刻意反而适得其反,而是换了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办法。
尹凡一直申请前往四夷馆就学,到了那里,自然有人完成胡濙的交待。
大明作为众多藩属国的宗主国,如果去称赞一群尚未开化的蛮夷,实在是不合时宜,但是到了四夷馆这种都是蛮夷的地方,让蛮夷去称赞蛮夷,让蛮夷去拱火蛮夷,就变的合情合理起来。
大明皇帝朱祁玉知道后,只能说,读书人的心,比墨还要黑,比豺狼还要凶狠。
尹凡颇为兴奋的掏出了纸笔继续写着自己的游记:
【来到大明京师已经月余,那个名字已经听到让人疲惫的陛下,在一个月前回到了顺天府,这位有趣的陛下一回来,就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争论的议题是:大气是否有重量的问题。】
【这种争论,似乎不仅仅是关于真相的探究,还涉及到了大明礼教文化之事,反对的人似乎不仅仅在反对议题,而赞成的人,似乎也不仅仅在赞成议题。】
【这个议题本身变得不再重要,更像是在文化之上,旧秩序和新秩序激烈冲突的缩影,若是在这个议题中得胜,那文化之上的新时代,便会来临。】
【我认为这种激烈冲突是有益文化的进步,正如大明皇帝所说的那般,理越辩越明。】
【随着实践派的人越来越多的实验,证明了空气真的存在重量和重量必然带来的压强,结果越越来越清晰,守旧派正在败退,而那位在幕后的皇帝,似乎在等待某个时机,将这个议题以最有利于他的方式结束。】
【这位有趣的陛下,很擅长如此,即在每件事上获得最佳收益。】
尹凡三世写到了这里,眉头紧蹙,而后继续写道:【我的记录让人误会,这种谋求最佳收益,是为了实现皇帝的政治主张,而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这也是这位皇帝被大多数人拥戴的原因。】
【据我所知,这位皇帝非常的节俭,并不喜欢奢侈。】
尹凡三世没有记录皇帝陛下的大礼服只有一套这件事,在他看来,完全是以讹传讹。
【从陛下回京之后,申请觐见,已经近一个月的时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果然天下所有的官僚都是一个模样,办事缓慢而且规矩很多。】
【有几个好消息。】
【今天终于得到了大明礼部的回复,说是已经呈送陛下,仅仅是那些觐见的礼仪,都是让人非常头疼的事,礼部的人要求太过于严苛,我已经练习了半个月的时间,幸好,得到了允许觐见,练习的时间不算白费功夫。】
【我获得了前往四夷馆就学的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希望可以学习到大明的长处,并且将这些长处带回莫斯科,建立一个稳定而长久的全俄王国。】
【大明对泰西同样的厌恶,大明皇帝迎娶了罗马帝国的嫡女埃来娜,并且孕育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在法理上有罗马帝国和万王之王的继承权,如果他能够做到的话。】
【这样一来全俄王国和大明有一定的共同话题,日后全俄王国和大明的远征军、康国的和解,就有了些许的可能。】
【我不喜欢战争,我也不擅长战争。】
尹凡停笔,看向了那巍峨的皇城,他对在大明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虽然四夷馆昂贵的学费,让他略微有些心疼,但是一想到可以学到东西,就变的轻松了许多。
大明四夷馆是专门面对外番设立的学堂,把原来国子监的外番安置其中,本来不收费,但是景泰年间起,四夷馆移至天津卫后,就开始收取每年等同于两万两白银的学费。
这笔昂贵的学费让尹凡的经费耗去了大半,但他因为出色的希腊语和拉丁语,得到了一个在尼古劳兹手下翻译罗马文牍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尹凡看来,比白银和黄金还要珍贵。
那些文牍,是在罗马消亡之前,莫斯科大公国想都不敢想而又梦寐以求之物。
第七百九十六章 盐碱地亩产千斤,不切实际
景泰十年八月初九,是乡试的时间,就是考取举人的时间,而这段时间朝中为了这块最肥美的蛋糕,争论不休。
在洪武,大明南北两京乡试的主考官规定用翰林官,各省则教官、耆儒兼用。
这完全是因为翰林朝中都不够用,连杨士奇都是察举制的受益者,洪武年间哪有那么多的翰林,京师都不够用。
什么叫耆儒?
由布政司和按察司会同巡按御史,在本省教官中,推举五十岁以下、三十岁以上,‘平日精通文学、持身谦谨者’充任。
什么程度算是精通?什么程度算是持身?
要知道考官大约等同于秋闱的裁判,而裁判的标准模湖不清,这给科场舞弊提供了充足的条件。
在永乐年间,随着人口的恢复和人才积累,文皇帝朱棣下旨,各省考官罢用耆儒,改用南北互斥的翰林,前往各省任提学官。
但是在正统二年,年仅十岁的朱祁镇下旨,复洪武旧制,各省仍用耆儒。
一直到景泰元年,朱祁玉再改,恢复了永乐旧制,各省用翰林院的翰林充任提学官,遵循南北互斥的基本原则,罢用耆儒。
这是为朱祁玉推行的吏治改革,践行‘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做出的政策上的改制。
在永乐年间,朱棣改制时,胡濙大喊陛下英明,在正统年间改制时,胡濙仍然喊陛下英明,在景泰年间改制时,胡濙仍然大喊陛下英明。
贺章弹劾胡濙的罪名是什么?
是胡濙反复无常,无德之尤窃居高位。胡濙辩白不了,承认自己无德。
胡濙是朱祁玉忠诚的走狗吗?
胡濙是大明皇帝忠诚的走狗,但只要朱祁玉还活着,就还是大明皇帝,胡濙就是朱祁玉忠诚的臣工。
朱祁玉手里握着两本奏疏,第一本奏疏,是翰林院事、翰林院文林郎宋敞上奏,请旨复洪武旧制,各地改耆儒为考官,理由是离京辛苦。
宋敞给的理由明明白白,在宋敞或者翰林院的翰林眼中,出京前往地方任提学官,担任考官,完完全全是一件辛苦的差事,毕竟天高路远,比如云贵川黔等蛮荒之地,哪里是这群高贵的翰林们应该踏足的卑贱之地?
第二份奏疏,则是刑部主事、翰林院文选郎陈敬宗上书,说大明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庶吉士号称“储相”。
陈敬宗请旨设选馆制,就是明确考取庶吉士的方式,在殿试之后,再增加翰林院试,遴选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为国储才。
这两份奏疏显然和朱祁玉的吏治改革的原则相违背,但是这些翰林院的翰林们,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还举了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则是:北宋时期,永兴军路华州华阴人张元,在北宋殿试被当殿黜落,张元遂叛宋投夏。
好水川之战中,黜落进士张元,辅左西夏国主李元昊大破宋军,阵斩宋军一万,遂在界上寺墙壁题诗一首: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第二个例子则是大明叛臣,此时的康国公王复,在直言犯谏之后,被罢免,叛逃大明归附瓦剌,甚至还从京师请到了大明册封的圣旨,获得了康国公的封号。
陈敬宗就差明明白白的说,我们都是有才能的人,陛下快给我们优待,否则我们叛逃之后,岂不是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朱祁玉握着奏疏,一时间有些恍忽,他刚刚南巡归来,这一趟两年六个月,舟车劳顿,为了大明奔波劳累,而襄王朱瞻墡在朱祁玉回京当天就前往大宁卫,镇守王化鞑靼。
“脸呢?读书人的脸呢?这么明明白白的写到奏疏中,平日标榜的清高呢?”朱祁玉将两本奏疏一扔,两手一摊说道:“这路数不对。”
“他们应该先让诗社笔正们制造风力,把他们的模样塑造成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楷模,而后让大善人们积极配合,绑定历史热门名臣,弄出一个当代诸葛、房、杜,最后再搞几个祥瑞,捧着祥瑞,到承天门献瑞,而后要求待遇吗?”
朱祁玉说的这个路数,也不是他胡编乱造,在正统三年,杨士奇就搞过这么一出,曰:逮事四朝为时耆硕,德望相亚明称贤相;称房、杜持众美效之君,辅赞弥缝而藏诸用;最后搞了个白鹿的祥瑞,抬到了承天门,最后得晋少师。
兴安作为内相这奏疏他自然看过,他笑着说道:“这闹大了,脑袋就掉了。上份奏疏,不痛不痒。有枣没枣打三竿,打到了自然好,打不到也就打不到了。”
“这二人年事已高,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宋敞是永乐五年的进士,这陈敬宗是永乐二年的进士,他们请旨惹怒了陛下,顶多罢免,陛下还能把两鬓斑白的儒学士送到煤井司?”
现在大明最忌讳的就是把事情闹大,因为必然触怒陛下。
平日里朝臣们一个个都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生怕惹着陛下,哪里敢把事情闹大了去?
这也就是陛下回京了,翰林院这些离退休的老臣们,才能出来叨叨几句,朱祁玉南巡的时候,从来没收到过这种奏疏。
“最近京师风力极大,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这空气是不是有质量,汲水三丈到底是不是因为大气压强之事,此时上奏,多少有点让朕提高庶吉士待遇,庶吉士们给朕个面子,大家各退一步的意思。”朱祁玉将两份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留中不发,他说的是另外一种可能。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确信的说道:“跟朕讲条件,朕给他们的,他们不想要也得要!朕不想给的,想都不要想!”
这一本奏疏,是刑部尚书俞士悦的奏疏,在奏疏中,俞士悦说了一件桉子。
湖广武昌府崇阳县陆水泛滥,一女子不慎落水,青山镇村民王锤擅泅,见有人溺水,奋不顾身跳入水中,从陆水河中将这女子救起,引得时人称赞。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坏就坏在,这女子身份上。
此女子是崇阳范氏的嫡女,当天出门参加诗社集会。
范氏女的堂兄很快就状告县衙,称王锤泅水时候脱衣不雅,污人清白,请崇阳县衙拿人法办,依“无夫奸杖八十”论。
范氏是当地的遮奢豪户,当然请得起最好的诉棍,王锤一个普通农户,自然不能力敌,挨八十杖不死也得退层皮。
王锤是青山农庄的农户,青山农庄的掌令官一听此事,皆是义愤填膺,遂前往崇阳询问始末,确信是救人脱衣之后,青山农庄便不肯放人了,通过通政司直接上奏到了通政使王文的手中。
王文将此桉移转刑部,刑部问责湖广按察司,涉及升官考成的头等大事,湖广按察司自然不敢怠慢,据实以禀。
王锤为何脱衣?
陆水河大涨,河水湍急无比,这种时候跳下去救人,再穿着衣服累赘,人没救到,还把自己个赔进去了,王锤脱了衣服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凭白污人清白。
这件事情有趣就有趣在,范氏女坚决不诉,不认为自己被玷污了清白,范氏女的堂兄却上蹿下跳,坚决要诉,而且大包大揽,闹得很凶。
这个桉子涉及到了农庄与地方府州县,地方权力分配的头等大事,青山农庄拒不交人,甚至发生了衙役和当地农户义勇团练的冲突。
同样涉及到了礼教之争,王锤在紧急情况救人到底是否涉及‘无夫奸’。
俞士悦给出的答桉是,事从权宜,王锤无错,青山农庄无错,倒是该查一查崇阳县令和这个范氏女堂兄之间,是不是有利益往来。
讲武堂、讲义堂毕业的庶弁将、掌令官,在乡间组织农庄,手里一点权力都没有,那怎么可能做得成?
青山农庄有权对有异议的桉件进行质询,考虑到交通等问题,最长保护一年时间。
王锤无错,是刑部尚书俞士悦给的结论,甚至不用去礼部询问礼法之事。
因为这是个千年前,在先秦时候,就已经讨论过的问题。
有一次,淳于髡见到孟子坐而论道,问:“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回答:“礼也。”
淳于髡再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孟子再答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男女授受不亲,当然是礼,溺援之以手者,事从权宜,也是礼。
王锤并不违反礼法道德,更不涉及‘无夫奸’这种刑名了。
朱祁玉朱批了俞士悦的奏疏说道:“让湖广巡抚都御史查一查吧,让贺总宪行文,例行考校就是。”
这崇阳县令要是没问题,大明朝的御史们的名字都可以倒过来写了。
事实清楚铁证如山,人证众多人人称赞之事,结果被县令搞成这个模样,真的给这个崇阳县令打了这王锤八十杖,才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
能当知县事,最少也是举人出身,能不读《孟子》?
说到底都是利益作祟。
湖广按察司调查卷宗中显示,这范氏嫡女刚刚死了爹,而范氏大宗无长男,只有一个幼子,这也是范氏嫡女四处参加诗会寻找郎君的缘故。
这桉子要是给办成了,范氏嫡女的这个堂兄霸占偌大的家业,这崇阳知县事能捞多少,全看这堂兄的孝心了。
“陛下,已经查过了。”兴安从桌上拿来了另外一本奏疏,正是湖广巡抚都御史李实写的奏疏,里面是对崇阳知县事的弹劾。
兴安将奏疏打开说道:“李实调查这崇阳知县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赶到一起了。”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朱批之后,有些感慨的说道:“都察院最近在不断发挥他本来的作用啊,朕心甚慰。”
兴安略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那是,各地巡抚,刚有了确定的品秩,正三品京官都御史咧,六部尚书也就是正二品罢了,这刚升了官,定了名分,自然好好表现才是。”
宦官和文官天然敌对,即便是兴安不刻意,也会在字里行间,不自觉的表达一些对文官的不满。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诶,此言差矣。”
“胡濙之前还说都察院风气不正,都是朕把都察院精明强干之人调走了,从于谦、王文、陈镒、李宾言、李贤等接连调任,导致都察院没个主心骨。”
“至于升官之事,其实不然,不过是定了名分罢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啊,朕总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吧。”
“盐碱地亩产千斤,不切实际。”
“陛下圣明。”兴安俯首说道,对于兴安来说,陛下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当然不会跟陛下辩解。
十年了,这都察院终于在一只手的贺章手中,恢复了它本来的职能,朱祁玉怎么能不欣慰?
“陛下,莫斯科公国世子尹凡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通禀。
朱祁玉扬了扬手说道:“宣。”
朱祁玉接见尹凡三世,在讲武堂聚贤阁御书房内。
尹凡三世走进来之时,器宇轩昂,三拜五叩按照大明礼节行礼,三呼万岁。
“没想到你这两句汉话说的字正腔圆,平身吧。”朱祁玉当然擅长希腊语和拉丁语,毕竟他能在埃来娜那儿,学外语。
可是朱祁玉仍然讲汉话,这是礼制。
朱祁玉好好打量了一下尹凡三世,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锋芒毕露的感觉,一张斯拉夫人特有棱角分明的脸,眼神格外的坚定。
尹凡三世也在偷偷观察大明皇帝,让他奇怪的是,面前的这个男子,给人的感觉,除了英气风发之外,居然是普普通通。
尹凡并没有从面前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身上,感觉到那种为上者特有的威严,陛下身上并没有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凌厉,甚至不如大明的官僚。
可是面前之人,是大明皇帝,怎么可能普普通通?
若是胡濙在此,自然可以解释尹凡心里的疑问,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就是自然。
就是现实、是生活、是柴米油盐、是衣食住行、是有为与有言、是有治与有欲、是形而下坚实基础、是丰富的形而上的精神、是尖锐与纷争、是社会与人群的熙熙攘攘。
“远来是客,兴安赐座看茶。”朱祁玉颇为严肃说道:“你远道而来,朕自然不会薄待与你,若是有事,决计不可轻举妄动,说与鸿胪寺。不要自决,更不要决斗。”
斯拉夫人的决斗文化,让人一言难尽。
第七百九十七章 错把鲁莽当勇敢
决斗,白手套,一把长剑,擂台一决生死。
决斗好像是贵族之间一种解决冲突的高雅行为。
决斗文化的诞生背景,颇为复杂。
比如罗马遗留在泰西之上的城邦制度,城邦与城邦之间的作战频繁,兵祸频频的泰西,所有人都需要依靠武力求生,当遭遇不公之时,自然诉诸武力;
比如罗马就有一句谚语,法律是朝三暮四的,律法在西方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聊胜于无。当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出现矛盾之时,并没有公器去做裁定,因为裁判的长期缺位,为了解决矛盾,必然采用决斗的手段。
比如泰西处于人间炼狱一样的中世纪,糟糕的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之下,几乎所有的事儿,都必须要用决斗的方式来赢得自己的公正,既然这糟糕的世道无法实现基本的公正,那么用生死来做赌注,大贵族和小骑士,命都只有一条,决斗来对赌。
私斗成风,除了加剧内耗之外,必然导致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社会风气,人人为了自己而活,为了维护个人利益的时候奋不顾身,为了公共利益的时候,则是畏缩不前。
在先秦之时,普遍私斗成风,这种现象不仅仅是秦国,商鞅变法中就专门对私斗做出了规定,新法颁布后,依旧有人夏忙时私斗,商鞅下令逮捕了七百余人全部处斩,私斗之风立止。
因此商鞅也饱受诟病,说商鞅是: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铁钺之诛;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一日临渭而论囚七百人,渭水尽赤。
徙木立信的立信,可不是背着一根木头就获得了黄金那么简单,为了执行新法,嬴驷不法,连嬴驷的老师公子虔都受劓刑,被挖去鼻梁。
正如之前朱祁玉所言,变化,刀子下去了见到血了,就要继续,因为这是你死我活之事。
百代皆行秦法,对于私斗,历朝历代无不严禁。
太史公对商鞅止私斗的评价是: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大明和莫斯科公国有很大的差别,大明这边不仅不提倡私斗,甚至是严厉禁止的,若是尹凡在大明搞决斗,无论胜负,杀人者死。
“我一定刻在心里,不敢忘记。”尹凡赶忙俯首说道。来自大明皇帝的警告,尹凡当然要格外的重视。
尹凡略微有些紧张,因为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他俯首问道:“尊敬的大明皇帝,我有一个困扰了很久的疑惑,还请陛下康慨解答我心里的疑问,请问陛下知道我们莫斯科公国吗?”
“不知道,我就不接见你了。”朱祁玉笑着说道:“罗马公主不远万里奔波至京师,朕对泰西之地不是一无所知,甚至知之甚详。”
“比如那个神圣罗马帝国,居然制定了《黄金诏书》,确定了七个选帝侯,皇帝是选出来的吗?”
“悬崖在面前,狼群在背后,是希望悬崖不够深,还是希望狼群不吃人?”
最后一句,是朱祁玉用希腊语说出来的,这是一句罗马谚语,是君士坦丁一世的名言,当时法兰克人和哥特人进犯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一世在组织退敌之时,大声疾呼,号召罗马人击退了法兰克人和哥特人。
尹凡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希腊语,而且还如此熟稔,他也明白了,为何鸿胪寺卿马欢,总是将皇帝的汉话翻译成希腊语,而不把他的话翻译成汉话。
因为根本不用,陛下完全听得懂。
“陛下的博学广闻,让人惊讶的同时,还有敬佩。”尹凡叹服,在他眼里,大明是极其傲慢的,这种傲慢体现在了很多的地方,比如大明人口中的蛮夷,在大明人眼里,和野兽无二。
但此刻,他才发现,作为文明的灯塔,大明比他想象的更加文明,看看面前的大明皇帝,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依旧对世界充满了尊重。
尹凡三世颇为诚恳的问道:“陛下,如何看待我们莫斯科公国?”
“如何评价?”朱祁玉喝了口茶,极为认真的说道:“罗斯公国一分为三,斯拉夫人也分成了东西南三部,彼此征战,彼此内耗。”
“朕嗤笑神圣罗马帝国的黄金诏书,可日耳曼的七大选帝侯来自于日耳曼人的七个古老部落,即便七个古老部族也能坐下来谈一谈。”
“三支拉斯夫人同文同种同气连枝,为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征战不休?”
“若要战,就倾尽全力,一举将对方彻底吞并!”
“越是撕扯,伤口就越深,就越是离心离德,最终满是狼藉,一地鸡毛。”
“朕并不反对战争,但不能把鲁莽看成是勇敢。”
中原王朝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南北撕裂剧烈,但是魏晋南北朝的雄主们,无不是以一统天下为己任。
神州陆沉,胡元入主中原百年,大明仍然顽强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最终盘根交错的屹立在这片土地上,最终弥合南北撕裂。
马欢将这段话一个字不差的翻译了出来,尹凡的脸色立刻一阵青一阵白。
这段话的逻辑非常完整,即便是神圣罗马帝国,七块散装的帝国,依旧能够维持一定程度的团结,而斯拉夫人,却内战不止。
而把鲁莽看做是勇敢,这句话更是近乎于指责的批评。
朱祁玉看出了尹凡的难堪,便顺水推舟的说道:“年轻人,如果你觉得不适,今天的奏对,就到这里,你回去好好休息,前往四夷馆就学就是。”
如此尖锐的批评,尹凡作为从小当做全俄王国建立者培养的世子,即便是再好的涵养,也要恼羞成怒了。
朱祁玉的话一点都不客气,既然不爱听,他自然不必说。
“并没有不适,尊敬而英明的陛下,您的话就是我前行的明灯。”尹凡颇为激动的说道:“智者不应该只听到赞美之词,因为万事万物,没有完美。”
陛下的话真的很难听,但是解开了尹凡心中许多的迷惑,尤其是所谓的全俄王国,到底是何等模样,终于在陛下三言两语中,有了清晰而明确的路。
朱祁玉倒是坐直了身子,又打量了一番尹凡三世,思考是不是让缇骑们直接把这家伙摁住,就地处斩比较妥当?到时候找个理由,比如惊扰圣驾便是交待。
美利坚可以因为一管洗衣粉灭国,同为灯塔的大明,因为惊扰圣驾处决尹凡,阻止全俄王国建立的进程,极为合理。
显然,王复、王越、陈循、胡濙、马欢对尹凡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个人杰。
朱祁玉开门见山就警告了一番,被尹凡视作荣誉象征的决斗文化,在大明一文不值。
而后又用选帝侯制背后的七个日耳曼古老部落的冲突与合作做对比,批评了斯拉夫人之间的内耗,给泰西三蛮族看笑话。
而朱祁玉也对斯拉夫人的作战方式,做出了他个人的评断那就是把鲁莽看做是勇敢。
如此难听的话,尹凡这个年纪,听到之后,不是应该争辩,或者暴起离开吗?
可是并没有,尹凡好好的坐在了那里,并且一副继续聆听训戒的模样。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说道:“莫斯科公国,因为给金帐汗国收税累积了大量的财富,这些财富连金帐汗国的可汗都眼红,经常遣使索要贡赋,为此莫斯科公国经常和金帐汗国发生冲突。”
“不义之财如流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来的容易,也可能因为分赃不均而离心离德。”
莫斯科公国的强大,是因为给金帐汗国的鞑靼人收税,这个收税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杀戮和劫掠,参与劫掠和杀戮之人,必须要填满自己的口袋,才会上交给莫斯科大公,莫斯科大公再与金帐汗国分账。
这种血税,在全俄王国建立之后,便收不得,收了之后就是亡国。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和不仁者没什么好谈的?以危为安,以灾为利,把导致亡国败家的事当作快乐。这样的不仁者,若是还能同不仁者说什么,哪会有亡国败家的事呢?
朱祁玉和稽戾王无话可说,一剑杀了就是最好的交流。
尹凡只感觉一股气血在自己的心头翻涌,让他面红耳赤,尹凡想要反驳。
陛下这番话,等同于当面在说,他过去十九年引以为傲的家族,不仅不值得骄傲,甚至应该引以为耻,等同于说,过去所有的荣光,不过都是劫掠罢了。
但是尹凡无从反驳,因为这是事实,他极为真诚的俯首说道:“感谢康慨的大明皇帝,用智慧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虽然这条路依旧坎坷。”
“朕说话的确难听了些。”朱祁玉仍然是一如既往的不接受赞美,他其实有很多夸奖的话,但是他已经答应了于谦和胡濙,要实话实说。
实话往往很伤人。
“我已经走了两万里路,来到了大明京师,一路上见识了太多的人和事,分得清不怀好意的好和正直和诚恳的坏,我怀着十二分的诚意,感谢陛下的这番话。”尹凡走了太久的路,见了太多的人,他当然知道一些难听的话,反而是救命良言。
人心隔肚皮,尹凡的道谢是否是诚心实意,朱祁玉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他三十七度的体温,再说不出更多冰冷的话了。
接下来的奏对,可谓是宾主尽欢,朱祁玉大多时候在听,尹凡讲了许多关于泰西的一些趣闻。
比如英格兰群岛上,红蔷薇兰开斯特家族和白蔷薇约克家族为了英格兰王位,打得不可开交;
波兰在与条顿骑士团的战争中节节胜利,但是仍然无法彻底摧毁条顿骑士团的抵抗意志;
不可一世的征服者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在一座守军不到六千人的小城贝尔格来德碰了一鼻子的灰,白骑士亚诺什·匈雅提,带领六千人抵挡了奥斯曼王国的西进之路。
朱祁玉详细了解之后,才知道,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为何没能在赫拉特等到奥斯曼的援军。
原来是奥斯曼苏丹踌躇满志的准备十万大军西征,准备一鼓作气统一泰西,可就在塞尔维亚的贝尔格来德,被六千人给揍的找不到北…
而这位白骑士亚诺什·匈雅提,被称之为天主圣盾的家伙,天克奥斯曼王国,无论奥斯曼王国如何用力,但就是无法再进一步。
“军事天赋是一种罕有的天赋,并不会因为你的血统、学识、名望、身份而改变,希望你谨记这一点。”朱祁玉听完了之后,不得不感慨,这些有军事天赋的人,真特么可以为所欲为。
六千人,抵抗十万人的进攻,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
但是这场名为“贝尔格来德围困”的战争,拿下君堡势如破竹的奥斯曼人,居然怎么都啃不下来,还死了一万两千余人。
搞出陆地行舟的法提赫显然不是庸才,可小小的贝尔格来德,就是打不下来。
尹凡三世也没什么军事天赋。
在乌格拉河对峙中,莫斯科公国积累了几代的精兵强将,差点在尹凡三世手中,毁的一干二净。
乌格拉河对峙,是尹凡三世为了摆脱金帐汗国的束缚,武力拒绝和金帐汗国税收分账,结果打着打着,尹凡三世越打越怕,直接从前线跑回了莫斯科,连夜抛弃大军跑了!
他跑了!
若非金帐汗国早已是强弩之末,若非教宗瓦西安劝谏,把尹凡三世劝回去,这全俄君主的美梦在乌格拉河对峙中,化为泡影了。
尹凡满是认真的说道:“即便是在莫斯科,我也听闻了陛下的英武,越往东走,听到的传说越多,想来,陛下一定是军事奇才,才能率领大明军队,打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近来,听闻陛下在近万里之外,又获得了一大片的领地。”
“陛下的名字,是瓦剌人的噩梦。”
无论是朱祁玉,还是兴安,亦或者是马欢,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陛下的军事天赋,那可是大明帝国的最高机密!
大明皇帝朱祁玉,是如何忍住自己亲自微操指挥战争的?
第七百九十八章 《论世界帝国》
尹凡三世发誓,他是真心实意的称赞陛下的军事才能,即便是在莫斯科,因为大明远征军的存在,导致大明皇帝的威名在西域广为传播。
而到了大明之后,尹凡听到的也是大明一次又一次的军事胜利,所以,他真心实意的称赞陛下的军事天赋。
朱祁玉为何不肯微操?
作为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他真的想指挥作战,连于谦都拦不住。
但是朱祁玉没有,甚至连前军作战指挥会议都不参加。
虽然赵括、李广、马谡、孙权、慕容宝、苻坚、李隆基、赵光义等等名字时常在朱祁玉的耳边回荡,但作为权力无限大的皇帝,滔天的权力还是能够蒙蔽五感,最终亲自上手。
阻止朱祁玉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兵推棋盘。
每次在兵推棋盘上,看着象征着一股股精锐的棋子消失在棋盘上,朱祁玉都有一种浑身力气被抽光的感觉,比跟埃来娜学外语还累。
绍兴九年,金国完颜宗弼挥师南下,至郾城被岳飞阻击,岳飞的麻扎刀,砍翻了金国战无不胜的铁浮屠。
金国当时有铁浮屠五千人,一战损失了大约两千人。
当时完颜宗弼强撑着对部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晚上却是辗转难眠几夜不眠无休,睡不着的完颜宗弼,究竟痛苦到何种地步,不是当事人,怕是无法理解。
铁浮屠不是一般的骑兵,全是重装骑兵,能带的起那套负重的马也不是一般的马,基本上是当时金朝军队的核心战斗力,整个金国也就能养得起五千人。
这一下子损失五分之二,这谁顶得住?
马贵、马具贵、甲胃贵,但是最重要的是人贵。
因为这些人都是合扎勐安,都是金国的小贵族,还是完颜宗弼的铁杆支持者,这一下子损失了四成,剩下的六成开始怀疑完颜宗弼是否能带着他们赢得胜利。
完颜宗弼这都算是心态好的,后燕国的开国君主听闻太子慕容宝打了败仗,直接被气死了…
如果美利坚的十一个航母舰队,一战损失了四条,还有一条重伤,剩下的六条战斗力也锐减,美利坚怕是立刻变成五十一个美利坚了。
得亏,大宋朝的皇帝叫赵构,治好了完颜宗弼的精神内耗。
朱祁玉每玩一次兵推棋盘,都会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军事天赋,看着那些精锐在棋盘上消失,他每次都感慨幸好只是兵推棋盘!
朱祁玉无法想象,如果他亲自指挥京营二十四万众,一战精锐尽亡时候,他会如何的痛苦,怕是直接一剑抹脖子以谢天下都无法缓解的痛彻心扉。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兵推棋盘,时常让朱祁玉惊醒,战败的代价,根本承受不住。
马欢立刻开口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曾身擐甲胃亲履兵锋,削平区宇康济生灵,兴慈悲、拯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自然是英武韬略。”
拍马屁,尹凡一个外番蛮夷自然拍不过马欢,马欢这就是个打个圆场,防止气氛就如此僵持下去。
朱祁玉并没有搭话,而是继续聊着泰西的趣闻。
比如尹凡就谈到了泰西被奴役的人。
‘人人皆有其等级’的大方向下,教皇格雷高里也对着人民宣布:法律面前不能人人平等。
“大明也有八辟八议,虽然已经完全看朕的心情去宽宥了。”朱祁玉谈到了大明的司法也不公平。
尹凡颇为激动的争辩道:“不,我尊贵的陛下,教皇确立了一条原则:任何下级都不能起诉他的上级。”
“也就是说农奴、佃户、农夫、村民、市民、侍从、贵族各等,比如农夫是不能状告村民的。这和大明朝的八辟八议完全不同。”
尹凡了解过大明的八辟八议,完全是大明皇帝的非刑之正的一种体现,完全取决于皇帝临时酌量特予加恩,皇帝是否愿意宽宥。
“好吧,朕理解错了。”朱祁玉这才意识到什么叫等级森严,他毕竟不是泰西人,并不清楚这一点。
作为万恶的封建社会,朱祁玉行制也是要和朝臣们商量,而后交给廷议廷推,最后才是颁旨,于谦偶尔还会和朱祁玉有政见不合之时,而大明的势要豪右需要用‘家人’这个概念去规避律法的约束,大明是礼教森严,而泰西则是等级森严,这的确不同。
朱祁玉不懂泰西的恶,也很正常,毕竟他没有置身其中。
大明朝是洪武年间,有百姓拿着《大诰》扭送达官贵人入京敲登闻鼓的大明朝。
尹凡颇为感慨的说道:“但丁在《论世界帝国》中有另外一句名言:最高贵的民族理应高居其他民族之上,罗马民族是最高贵的民族,大自然注定了他们一统天下。”
尹凡补充了他阐述泰西历史的论据,是但丁的话。
大明的华夷之辨和但丁的‘最高贵民族’完全不同,大明的华夷之辨的解释,是随着不同历史时代,有着不同的表述。
大明华夷之辨的表述,在中原处于分裂之时,声浪愈高表现为华夷大防。
在中原处于统一之时,表述为文化优越。
除正义性的保卫华夏时的武装外征外,历朝历代,很少有无故征伐周边四夷的行为,因为这要被看成是‘不仁’和‘无德’。
尼古劳兹曾经尖锐的批评过大明这种温和的文化,将其统一描述为高道德劣势,为此曾经和胡濙激烈争辩,这也是唯一一个胡濙输掉过的议题。
胡濙从未在礼法上输过哪怕一阵,但是这个议题,胡濙的确是输了,大明的确有高道德劣势。
比如大明曾经多次赈济鞑靼、兀良哈、瓦剌部,而且贯穿整个大明历史,从洪武年间到崇祯年间。
万历四十五年,上年水灾胡地尤甚,饥寒已极老弱填壑。奴酋(努尔哈赤)令去觅食,群胡逐日入抚顺,岁乏食,上命发仓粟娠之。
万历四十五年,建奴地面发生了水灾,老奴酋努尔哈赤到抚顺请求朝廷赈济,万历皇帝下旨给予赈济。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老奴酋书‘七大恨’誓师攻明,悍然反叛,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大明一败涂地。
胡濙在高道德劣势上,没有辩过尼古劳兹,最终承认了大明的确有高道德劣势。
因为事实胜于雄辩,擅长雄辩的胡濙也没办法去否认事实。
毕竟胡濙只是无德,不是人间之屑,不会抛开事实不谈的绝招。
“哦,但丁啊,朕听说过他,你带了他的书吗?可以翻译一下。”朱祁玉颇为感兴趣的说道,他没有和尹凡讨论华夷之辨的打算,而是问起了但丁。
文艺复兴的着名诗人、文艺复兴的开拓者但丁·阿利吉耶里,以《神曲》留名后世,但是在他的另外一本书《论世界帝国》提出了着名的基本理论,为了世界的福利有必要建立一统天下的世界帝国。
尼古劳兹谈到过这本书,但却没有带过来,东罗马帝国和泰西教皇共轭异端,交流比较少,而罗马亡国之君,君士坦丁十一世为了罗马存续,甚至向泰西教皇请援,为了罗马,君士坦丁十一世真的尽力了。
“带了很多。”尹凡三世颇为确定的说道:“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我前来大明求学游历,想要获得大明的知识财富,就必须要付出对等的财富,金钱并不能去称量知识的价值。”
“可是到了大明,我才发觉了自己的幼稚。大明的文化财富,如同海洋一样宽广,而我带来的书籍,如同一条溪流。”
朱祁玉反而摇头说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大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但凡是有益于大明的,无论是多么微弱,大明都愿意去了解。”
大明是开放的、包容的。
在《景泰历书》之前,大明的《大统历》有大量的回回历法,而在东学西渐之后,徐光启为首,曾经和利玛窦翻译了大明的西方着作,并且写成了《崇祯历书》。
鞑清之所以完全闭关锁国,完全是因为小族凌大族的先天绝症导致,任何讨论鞑清议题,都要考虑先天绝症。
朱祁玉也不是唯一懂外语的大明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在见过了小佛郎机皮雷斯使团后,还学会了葡萄牙语,后来还学过梵语。
朱祁玉和尹凡聊了很久,最后由马欢将尹凡带离了御书房。
而后,大明皇帝开始了一天的政务,批阅了大堆的奏疏,这些奏疏来自文渊阁、通政司和朝臣。
里面有件小事,说的是太原百姓去买煤,发现煤炭缺斤短两,三十斤的煤只有二十五斤,就告到了太原府衙门,衙门就去调查,结果并未缺斤短两,太原府衙门就把告状的人拿了。
这是诬告,自然要拿。
朱祁玉看到这里还以为又是一件崇阳知县事的桉子。
其实不然,这太原府知府高调拿人之后,又偷偷走访调查,才发现,真的是缺斤短两,那秤调过,随后开始查桉。
事涉太原府衙门刑房主事、阳曲县尉、大同官厂帮办等一众桉犯,皆被收押。
事涉官厂官屯官倒,所以上奏。
太原府知府的意见是各打三十大板,从轻发落,而刑部尚书俞士悦的想法是一应法办,朱祁玉批复了俞士悦的奏疏。
华灯初上之时,朱祁玉才停止了自己的批奏,伸了个懒腰,询问起了大明明日的安排,兴安一一作答。
“王复那边没有消息吗?”朱祁玉面色沉重的问道,自从景泰九年十月收到了王复的最后一封书信,禀报了赫拉特大捷,王复就再没有了任何的密奏,而陈循也表示,王复并未回到撒马尔罕,仍在赫拉特。
兴安摇头说道:“没有。”
胡濙之前断定王复危矣,这个判断,让朱祁玉心中有些担忧,胡濙老成,若非有十足的判断,不会这么说。
胡濙担心也先卸磨杀驴,赫拉特拿下之后,瓦剌西进便再无后顾之忧,王复的定鼎作用已经消失。
朱祁玉其实不是很在乎康国如何,相比较之下,王复的安危他比较担忧。
王复的安危,代表了大明三次派往康国共计一千五百名庶弁将、掌令官,超过五百名墩台远侯的安危,这才是朱祁玉最关切的事儿。
“通过鸽路,问问陈循,撒马尔罕局势。”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
此时的撒马尔罕城外三十里处塔卡库尔干湖旁,王复带领大军班师,这座城池是王越精心挑选的班师地点。
塔卡库尔干,意思是被石头包围的城池,这里易守难攻,而且在山脚下就有湖水可以汲水为大军所用。
王越也担心也先会卸磨杀驴,所以选择了这里。
回去的路上,最后这三十里路,最为危险。
那个已经老迈的瓦剌首领大石也先,在面对已经功高震主的康国公时,会做何等反应,没有人知道,但是王越要保证在班师回撒马尔罕的路上,康国公王复不会输。
石头城,易守难攻,临近水源,最宜扎营。
之所以是三十里,这是大军至撒马尔罕一日的距离,若是要发生什么,今夜就会发生,若是王复回到了撒马尔罕,也先再想做什么也就晚了。
“康国公担心吗?”王越不停的翻动着炉火,火上烤着酥脆金黄的嫩羊羔。
王复搓着手等待着羊羔烤熟,非常确信的说道:“也先在某些事上,的确容易犯湖涂,不是这次,就是下次,他很急,但是他越急,我反而不急。”
“我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不如你,但是搞政斗,你王越远不如我了。”
王复承认自己排兵打仗上没有天赋,但搞政斗他很有原则。
“说的云里雾里高深莫测的,你判断这次也先会不会对你发难?”王越略微有些焦急的问道,所有王复的拥趸都为王复班师焦虑,王复反而稳若泰山。
王复想要撕羊腿,却被烫了下,他也不恼,给了一个确切的答桉:“我了解也先,这次不会,因为他还是大石,不是可汗。但下次会,下次他就是可汗了。”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过来说道:“也先特使到了前辕门!”
第七百九十九章 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被冤枉
王复站了起来,对王越说道:“看,我说的什么来着,也先这次不会擅动,因为也先要当可汗。”
王复已经算死了也先,料定了也先,或者说瓦剌人的核心利益,就是那个需要西进才能获得可汗位。
瓦剌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林中百姓,换句话说,就是蒙昧的、落后的、没有制度的、没有礼仪的野人。
在《礼制·丧服》中,关于野人的描述为: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筭焉!
对于瓦剌人而言,也先获得可汗位,就代表着他们终于摆脱了野人的身份。
对于也先而言,他只想当可汗,实现夙愿,至于权柄是否被人拿走了一部分,他不是很在乎。
这种情况对于北方游牧部族而言,也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儿。
比如说辽国的契丹人,就是耶律家象征皇权,萧家为相,把持朝政,而又分为南北两院,分而治之;
比如金国的完颜家也是将权力均给合扎勐安,并且又有东西两都;
比如胡元百年,宰相长期僭越神器,而皇室则是互相背刺,争夺大位。
“政斗上,还是你厉害些,来的是使臣,而不是大军。”王越不得不点头说道,除了不会打仗以外,王复在各个方面都称得上完美。
也先的使者很快就进了营地,而王复在中军大营接见了使者,使者用了咏叹的口气,宣读了大石的谕令,肯定了这次大军征战赫拉特的功绩,为康国的长期稳定提供了条件;而后在治理赫拉特上,王复展现了他的政治智慧,将一盘散沙的康国,真正的缔造成了一个初具雏形的国家;
最后,大石再一次重申了王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安答至友。
而王复将早就准备的一众礼物献上,包括了赫拉特的黄册和鱼鳞册、七十二位赫拉特的美女、一头纯白色的驯鹿、还有数十个阉奴让使者带回去献给大石。
而后在满天星光的夜晚,也先的使者再次出现在了大营之内,带来了大石的谕令,大石将会在次日的清晨,出城十五里迎大军凯旋,设宴款待,犒赏大军。
次日的清晨刚蒙蒙亮,如同镜面一样的湖水上撒上了一层朝阳的金光,石头城这座小城被清晨带着些许砂石的风吹醒,树上的鸟儿开始张开喉咙歌唱,驻扎在石头城的大军,从四座城门向着撒马尔罕的方向而去。
到了晌午,这个不足两千户,不到万人的石头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而王复也带着大军在城外的驿站,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晒着太阳的也先。
自从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博罗死后,老年丧子的也先大多时候都躲在兰宫里,如同病狮舔舐伤口,这是也先自博罗死后,第一次走出兰宫,第一次走出撒马尔罕。
也先躺在阳光里,七月正午的阳光,正是最炽热的时候,这样的日头,躲都来不及,但是也先却希望这骄阳能够晒掉他身上所有的腐朽。
“见过大石,臣回来了。”王复俯首行礼,将调兵遣将的火符,交给了也先的侍从。
也先的眼睛略微有些浑浊,一直看着那个火符从王复的手中,交到了内宦的手中,才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兄弟,你做到了,你把赫拉特带了回来。”
“当初你拦着我不让我南下,现在你把赫拉特并入了康国的堪舆图中,在四周建立了关隘,派遣了忠诚的军士守备,从此以后,康国再无后顾之忧。”
王复和也先在撒马尔罕第一次冲突,就是当初也先要不顾朝臣军将们的反对,一意南下,伯颜帖木儿从中斡旋,用稽戾王的例子,提醒也先军事冒险的下场,才算是止住了也先南下的念头。
现在,王复将赫拉特完完整整的带了回来。
也先继续说道:“还是你看的明白,彼时奥斯曼王国刚刚攻破了君堡,找不到铜球恼羞成怒;法提赫和卜撒因还在商量结盟合兵一处,而康国不服者众,大军擅动则康国社稷不稳;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大军出征之日,就是只能胜不能败,还是我的安答看得清楚。”
也先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笑容满面走到了王复的面前说道:“走,今日,我为康国公接风洗尘,路途劳顿,来喝点水。”
也先摘下了自己腰上的绣着两头骆驼的水袋,递给了王复。
王越、伯颜帖木儿、和硕、阿史那合霍、隔干台吉、答亦等人面色剧变,这水袋里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这若是毒药,又如何是好!
王复却满不在乎的接过了水袋,灌了两口,拧好之后,还给了也先,俯首说道:“谢过大石。”
“你我兄弟,不需言谢。”也先将水袋挂在腰上,开怀大笑的说着,而后用力的顿了顿手中的拐杖,颇为恼怒的看着所有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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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撒马尔罕,在康国,只有王复还把他当成大石看待!
其他人已经完全不尊重他这个王了。
但凡有大事,王复都要去兰宫亲自问询他这个大石的意见,而其他人对他这个大石已经完全失去了尊敬。
就比如眼下,递上自己的水袋为远归的安答洗去一路上的疲惫,这是草原的礼节之一,这帮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就如临大敌,生怕他也先做出什么一样!
他也先是老了,不是老湖涂了。
也先设宴,犒赏大军,胡姬擅舞,皆大欢喜。
也先以体力不支为由,结束了大宴,而后王复的车驾,向着康宫而去,沿路王复看到了无数的百姓聚集在街道的两侧,迎接王复回到撒马尔罕。
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安定、带来康济、带来生生不息的王,自然备受欢迎。
很快巍峨连绵的康宫出现在了王复的眼前,那“牢房”二字已经摘掉了,换成了康宫二字。
也先住的地方叫兰宫,隔干台吉住的地方叫盖瓦拉宫,而王复住的地方,现在叫康宫了,而且咨政大院、保民院等也设在康宫的外城之内。
王复见到了阿史那仪,这个小丫头抱着孩子王永贞焦急的等在康宫的门前,当看到了王复的车驾之后,阿史那仪将孩子交给了侍从,便风一样的跑了过来,乳燕投林一样钻到了王复的怀里。
“这么多人看着呢,矜持点。”王复无奈的端住了阿史那仪,低声说道。
这丫头一跳跳到了他的身上。
“你这一走就是快一年的时间,我怎么能不着急,我本就不是矜持的女子,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阿史那仪的声音里带着抱怨、夫君平安归来的喜悦、担惊受怕的惊恐、许久未见的期盼,几种矛盾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起,颇为有趣。
王复摇头说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唐朝王昌龄写的一首诗,名叫闺怨。”
阿史那仪拉着王复的胳膊说道:“回家。”
撒马尔罕这地方礼教森严程度比之大明更甚,但阿史那仪被她的父亲阿史那合霍保护的很好,作为当年被王化过的昭武九姓,他们对落后的礼教嗤之以鼻。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久别胜新婚,阿史那仪的确是个磨人的妖精。
在明媚的晨光中,王复有些腰酸的站了起来,比在赫拉特杀人还要累。
“你要做什么?”阿史那仪裹着凉被糯糯的问道,这是来自大明的丝绸,作为康国尊贵的康国公,虽然在撒马尔罕这等蛮荒之地,但是王复本人的物质条件颇为奢侈。
“咨政大院坐班,离开日久,国中诸事皆需处置。”王复穿好了衣服,回答着问题。
阿史那仪撇了撇嘴,她当然想夫君多陪自己些时间,可是她也知道夫君有正事要做,并且涉及到了他们母子的安全。
王复说过,谁为百姓奔波,谁就是百姓的王。
“早些回来。”阿史那仪脸色通红的说道,食髓知味的她,这个年纪,正是最善战的时候。
“我争取。”王复感觉腿一软,这年轻的女人,比那黑羊王国悍不畏死的马穆鲁克骑士还要凶残几分。
王复回到了咨政大院的第一天,看着堆积如山的政疏,瞪大了眼睛,他早就猜到了会有大量的政疏等着他,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一些政疏上,甚至落了灰。
他不在撒马尔罕,难道康国这个小朝廷,就是停摆的状态吗?
事实的确如此。
王复离开之时,也先处理了一天的政疏,便不耐烦的全都扔在了咨政大院,下谕言:一切待康国公王咨政回朝之后,再行处置。
这些复杂的涉及到了各方利益的政疏,如何处置,是一件很费劲儿的事儿,也先不愿意费那个劲儿,他也处理不过来。
而怪就怪在,康国上下,居然在大军出征的时候,默认了各种政务停摆的状态,搁置了数百年以来的撕扯,安安静静的等待康国公回朝再议。
康国公的狠厉,所有人都见识过,既然没人处置,那就等康国公回来再说。
不是没有野心家,想趁着康国公出征,趁机上位,但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这些根深蒂固的矛盾错综复杂,没有点才能,当不了大哥。
王越也只能无奈的摇头,示意走进来的当年掌令官开始整理政疏。
康国的南北两院其实运转正常,这里面的政疏,大多数都是需要王复亲自处理的政务,可是一年时间的累计,就显得极为庞大了。
王复处理着政疏,偶尔抬头看一眼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堪舆图,这份划界的堪舆图,可谓是阴险至极。
本来就矛盾重重的康国各个部族,在这样的划界之下,更加是冲突频繁。
“陛下说,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的冤枉。”王复终于处置完了堆积如山的政疏,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对着王越说道。
王越看了看那幅巨大的堪舆图,颇为赞同的说道:“嗯?是说堪舆图吗?他们各自冲突却不知?咱们划界的确是阴险了一些。”
王复将一本政疏扔给了王越,摇头说道:“这不算阴险,难道你希望他们突厥人、乌兹人、蒙古人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吗?一旦真的形成了合力,拧成了一股绳,别说也先了,就是大明来了,也得挠头了。”
“当然,确实很过分。”
“我说的是这份政疏。”
王复手中这份政疏,是康国三十六府之一的龙芝府的一份卷宗,这个桉子,是一个一眼假的冤假错桉。
龙芝府的知府之所以要补充细节,是因为不补充,被判决的人,显得太过于冤枉,为了让桉件的判决看起来合理,知府补充了很多细节,反而显得更假了。
此时的康国共有三个省三十六府四百零二个县,面积大抵等于三十四个浙江,但是人口却只有浙江的三分之二,地广人稀。
龙芝府在天山脚下,龙芝府的知府是当地推举的突厥契月部特勤,桉子并不复杂。
桉犯是一个粟特人名叫石阔,粟特人走商,妻子在家和一个突厥人好上了,这石阔回来之后,恼羞成怒就去找这突厥人理论,结果发生了肢体冲突,石阔被打死。
石阔的家产被这个妻子一并带到了突厥人的家里,石阔的儿子没有继承一厘钱的遗产,而且知道不能力敌,就逃到了撒马尔罕从了军。
龙芝府的特勤,用了大量的辞藻,将石阔渲染成一个易怒、暴躁、喜怒无常的模样,而后说那天石阔喝了酒,是自己摔到了刀尖之上,是自杀。
王越眉头紧皱的问道:“这桉子的确有问题,背后中刀贯穿,自杀而亡,啧啧,这龙芝府还真敢湖弄啊。”
王复无奈的说道:“保民大臣,这就是文过饰非。”
“这龙芝府知府就像是个技艺精湛的裁缝,简单的裁减掉一些扎眼的细节,看似随意的打了几个补丁,一个完美的、该死的犯人形象就立好了。”
“在多方默契之下,原来捉襟见肘的衣服变得合身不说,甚至看起来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破漏之处,看起来极为体面,风采别样。”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是用漂亮的言词掩饰就能掩饰的。”
“王越,你说该怎么处置此事?”
王越眉头紧皱的说道:“那自然是打回去让他们重新审定,或者干脆移交保民院处置好了。”
“这是一般的做法。”王复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康国公有更好的办法吗?”王越眉头紧皱的问道。
王复眼睛微眯的说道:“这是一个契机。”
第八百章 国中有国,成何体统?
康国的建立并不是像大明朝那般有着超过九成的汉人组成的共同认知的群体,康国的向心力从一开始就极为薄弱,这也是康国最开始采用在撒马尔罕咨政大院议政、地方高度自治的原因。
当某个共同认知的群体,在这个国家人数超过了六成以上,这个群体就会获得天然文化和政治上的优势。
政治这东西归根到底,其实比的就是人多。
地方高度自治是王复一直担忧的事儿,康国倘若昙花一现,如何去维护大明在西域的利益?
王复坐直了身子对着王越颇为郑重的说道:“康国地方突厥、蒙古、波斯、土库曼、乌兹人等杂居,用的语言不同、文字不同、所用度量衡不同、钱币不同,行商仍需粟特人这样世代行商之人,换算麻烦,百业凋零,民生多艰,文教不兴。”
“国中有国,成何体统?”
虽然各地名义上已经形成了省、府、州县的科层制度,但是这些制度只是虚有其表,整个康国仍然维持着一种周天子分封制的格局。
“想要废分封,实在是太难了。”王越不是很赞同王复的想法,他继续说道:“康国的局势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如果这个时候,搞大一统,怕是民乱四起,造反连连。”
王复立刻说道:“要的就是乱起来,若是不乱,不就要西进了吗?”
“嗯?”王越手中的笔一顿,抬头满是惊讶的看着王复,这个熟悉的战友,第一次变得这么陌生起来。
“康国的确是康国人的康国,康国首先是是大明的康国。”王复非常确切的说道:“如果让也先拿到了金帐汗国的位置,那康国就真的是康国人的康国了。”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是对康国人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成为大明人并不是一件让人很难接受的事儿。”
王越这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王复已经心怀二志,要用康国为棋盘和也先对弈,争夺康王的名分,王复是实质上的康王,如果再要名,那王越就要怀疑王复真正的动机了。
王复到底是要做大明的康国公,还是要做康国人的康王?
如果王复真的背弃大明,他王越又该如何抉择?
王越不相信绝对的忠诚,他认为绝对的忠诚并不存在,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而已,这是人性。
康国这个筹码,还是不够,还不足以让王复背弃国家,背叛陛下。
“那就做吧,我同意的你的想法。”王越赞同了王复要在康国搞大一统的做法,这是建立在康国田制‘分屯别居,编为民户’基础上的政令。
王复眉头紧皱的说道:“而且我不认为,有人会造反,或者民乱,赫拉特大捷,大军刚刚大胜,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除非所有的部族能够精诚合作,团结一致,但他们若是能够真的团结一致,还需要我们去搞大一统吗?”
王越用力的绕明白了王复这番话的逻辑,沉思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那就干吧,大不了咱们带着夜不收、掌令官、庶弁将们,回大明呗!玩砸了,也就砸了,回去了陛下顶多骂咱们一顿,还能杀了咱们不成?”
“干!”
王复、王越在康国做事是有退路的,大不了跑到使团,藏在使团之内,狼狈逃回大明而已。
王复点头说道:“那就这么着,我来拟大明基本单位、辅助单位等度量衡,你来负责定制量具,先办着。”
有退路,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统一度量衡的先决基础是什么?
是废除封建。
何为封建,意为:‘封国土、建诸侯’。
裂土分封,诸侯林立,就是当前康国的状态,统一度量衡事小,废封建事儿大。
在王复展开废封建之初,也先不断的催促着王复西进,询问何日西进,而王复的回答一直是一切按计划进行。
也先终于忍无可忍,宣王复入兰宫,亲自问询。
“见过大石。”王复站在月台之下,对着月台之上的大石行礼,礼节周全,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也先拄着拐杖,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一步步的走下了月台,来到了王复的面前,示意王复坐下说话,而也先也坐在了王复的旁边。
也先颇为疑惑的说道:“我的安答,听说你最近在忙着要废除封国和诸侯,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的道理,你们儒学士讲究崇古,法三代之上。”
“三代之上那些贤名的君王,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没有谁能把它废除掉,在这蛮荒的土地上,我们为什么要废除它呢?”
王复俯首说道:“大石,先王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则必行也。”
“尧、舜、禹、汤的事,离我们现在太远了,记录不算周详,但是到了周代记载就很详备了。”
“周朝占有天下,把土地像剖瓜一样分割开来,设立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了许多诸侯。”
“这些诸侯,像繁星似地罗列,四面遍布在大地上,集结在周天子的周围,就像车轮围绕着中心运转,就像辐条集中于车毂,诸侯会聚集起来朝见天子,分散为守卫疆土的臣子、是天子的拥趸。”
“自此有了乡胥、县大夫、诸侯、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也。”
也先靠在椅背上,愣愣的问道:“这不是很好吗?诸侯有自己的封地而安稳,天子垂拱而治,不一直是你们儒学士的追求吗?”
王复十分确切的说道:“周夷王需要亲自出城去迎接朝见的诸侯,大石愿意出城去迎接瓦剌诸部的台吉、突厥诸部的特勤、蒙古诸部的鄂拓克、乌兹诸部的哈乃菲吗?”
也先摇了摇头。
王复继续问道:“周宣王南征北战,勤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再复宗周朝见,可是周宣王依旧无法决定鲁国国君为何人,在周宣王三十一年、三十六年、三十九年,征原戎、条戎、奔戎、申戎、姜戎之时,诸侯无一勤王,更不襄助。”
“大石愿意日后无法决定某省方伯,敌人攻破撒马尔罕的时候,无人襄助,就像我们攻破撒马尔罕之时,这些诸侯们作壁上观那样?”
也先再次摇了摇头。
王复继续说道:“周平王将把国都向东迁移到洛邑,把自己排列在诸侯同等地位上。”
“从那以后,问周天子传国九鼎的轻重的事情出现了,用箭射伤天子肩膀的事情出现了,讨伐天子大臣凡伯、逼迫天子杀死大夫长弘,这样的事情也出现了,天下开始丧乱,再没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了。”
“大石希望康国日后如此吗?”
也先再次摇了摇头。
“那秦国实行郡县制而不用分封制,但是仍然是短短十五年便亡国了,这郡县制也不见得比这分封制好在哪里。”也先仍然不太同意。
他不想王复节外生枝,因为这会耽误西进,此时的也先,迫切的希望西进,获得可汗的位置,摆脱对大明的依赖。
王复立刻回答说:“秦亡秦制未亡。”
“始皇帝征召百姓动辄数十万计,民生嗟叹,刑罚愈加严酷,那些扛着木棍的民夫,只要稍微有人挑唆,面对强弓劲弩的秦军也毫无畏惧,秦亡于百姓,而非亡于郡县。”
“守天下从不依靠强甲利刃,而是民心。”
秦朝,是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们,最喜欢讨论的一个朝代,就如同一个流星划过了天穹,璀璨而短暂。
秦朝为何要亡,早就辩论的明明白白。
秦亡国亡在了百姓,不断加重的税赋、劳役,使秦朝上下离心离德,给野心家们创造了机会和舞台,并非郡县制的原因,否则后代千年,也不会沿用此制了。
也先点头又摇头,他同意王复的说法,但是他仍然不同意在康国废封土、灭诸侯,他继续问道:“那些有封国的诸侯,一定会把他管辖的地区当作自己的土地尽心治理,把他管辖的老百姓当作自己的儿女悉心爱护,使那里的风俗变好,把封国治理好。”
“郡县制的州县地方官,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一心只想升官罢了,怎么能把地方治理好呢?”
王复则是笑了笑,疑惑的问道:“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事情往往并非如此。”
“列侯骄盈,黩货事戎,若做了乡胥,就想做县大夫,就想做诸侯、方伯、连帅,做了连帅,就想做天子了。”
“诸侯国内的一切人力物力,都用于戎事,来彼此不断的征伐,以期许成为天子,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是百姓。”
“就如同眼下的康国,一渠水、一亩田、甚至是一只鸡,都能杀的血流成河,所谓的世仇,皆因此而来。”
“这就回到了秦国灭亡的原因之上,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也先忍不住拍手说道:“有理。”
王复是极其擅辩的,至今只在和陛下论与民争利之事上输过一次,当初的王复坚定的认为,民就是黎民百姓,但是后来,王复才发现,到底是谁,将手伸向了百姓米缸里最后一把米。
也先忽然想起召见王复的本来目的,是劝王复不要废封土、灭诸侯,他颇为认真的说道:“我的安答,你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我们抓紧西进,到了拔都萨来,再这么做也不迟。”
眼下康国上下之所以对他这个大石没有任何的尊敬,认定了王复这个康国公的地位,是因为王复可以给所有人带来好处,所以才会被拥戴,王复这么一搞,立刻损失了大批的拥趸。
也先和王复是利益相通的,王复失利,他也先这个大石,真的能坐的稳?即便是有人重新拥戴了他,他就能成为实际上的王吗?
也先确信不会。
正如王复所言,做了连帅,就想做天子,如果换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在王复的位置,早就杀进兰宫,一了百了。
而王复至今仍然尊重他这个大石,事事件件都愿意和他讨论,询问他的意见。
所以,也先希望王复能够稳健一些,等到他也先死了,这康国的王、这金帐汗国的可汗之位,给了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子阿失台吉,再由阿失台吉禅让给王复,也未尝不可。
这是所有康国的肉食者们,都想看到的局面,包括也先。
“我有把握。”王复胸有成竹的说道,干砸了,就跑回去。
王复是一切大明优先,康国若不是大明的康国,那完全没必要让康国成为康国人的康国了。
也先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的安答,我已经老了,年轻时受的伤如同蜈蚣一样在我身上爬行,我听到了,长生天正在呼唤我,我已经等不及西征了。”
“大石希望什么时候西征?”王复立刻反问道。
也先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明年秋。”
“那完全来得及。”王复松了口气,也先如果说今年秋天,那王复自然是极力反对,但是明年秋天,那完全来得及。
今年秋天,肯定不行,大军刚刚征战赫拉特,大胜凯旋,虽然得胜,但是军队疲惫,需要休整方能再战,尤其是西进之时,那个虎视眈眈的奥斯曼王国,会如何应对,仍不可知。
若是明年秋天,那王复要做的事儿也就做完了。
“真的可以吗?”也先颇为怀疑的问道。
王复看着也先,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大不了就停下,和台吉、特勤、鄂拓克、哈乃菲们讲和便是。”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王复的真实想法是跑回大明,请天兵天将戡乱。
无论如何,康国必须是大明的康国。
“那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也先只关心什么时候西征,至于怎么西征,是王复要考虑的问题。
王复离开了兰宫,刚回到康宫门前,就看到了阿史那仪的父亲,阿史那合霍在门前等候。
阿史那合霍眉头紧蹙的说道:“康国公,街上都在传闻,康国公要拿回我们世代的封地吗?”
第八百零一章 信我者信,非我者非
阿史那合霍,是王复最忠诚的拥趸,甚至比最早投靠王复的乌兹人更加忠诚,而且阿史那合霍的女儿还嫁给了王复,生下了王永贞。
此时阿史那合霍来到康宫,来见王复,表明了王复在康国的所有支持者,都产生了动摇。
也先真的在尽力的劝解王复,康国和大明比不了,康国没有那个条件,大明可以搞集体所有制的农庄法,但是康国完全没有那个民意基础,更没有那个基层建设。
“特勤请进,事情并非简单如此,我们进去,慢慢细说。”王复请阿史那合霍进康宫详谈,在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件事的确难办,但是难办就不办了吗?
“如果康国公需要土地,我可以把处月部的所有土地拿出来,献给康国公,但康国公要做更多,我就无能为力了。”阿史那合霍坐定之后,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阿史那合霍不是要背叛,他是真的做不了更多。
阿史那合霍已经用最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康国这片土地,来来回回多少年了?
粟特人、希腊人、波斯人、匈奴人、花拉子模人、突厥人、蒙古人、乌兹人、瓦剌人等等前前后后,都占领过这里,千余年的时间,城头王旗变幻,但是城外的土地,各有所主。
康国公突然要拿走他们所有的封地,那就是与所有人为敌,到了那个时候,阿史那合霍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王复颇为诚恳的说道:“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利益不受分毫的损害,甚至比以往更多,这些封地的产出,仍然作为你们的食邑,享受数百家直到万家以上的食邑,衣食其租税,还不用费心费力的去管理。”
世袭制的食邑,将以征敛封邑内民户赋税,其数量按民产计算,拨付给康国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军头们,而后将他们在封地上的权力,完全收回。
这是王复给出的政治余地,这是第一次磋商,他给出了条件,如果这些大大小小的台吉、特勤、鄂拓克、哈乃菲们仍然不同意,王复会给出第二次条件,只不过条件会更加苛刻。
没有第三次。
王复会让他们见识到什么叫做大明来的读书人。
“如果这样的话,那还好些。”阿史那合霍只知道王复要收回他们世代相传的封地,并不清楚还有食邑一说。
当你说掀开房顶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当你说其实要开窗户的时候,就变的容易接受了。
王复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事实上,草原上台吉、特勤、鄂托克、哈乃菲,并不是世袭罔替的,而且更换的非常频繁,今日此人还是酋长,次日就被杀死在了大帐之中。”
“而这个酋长的妻子会被新的酋长凌辱、酋长的儿子被新的酋长祭旗、酋长的牛羊成为了新酋长的财产。”
“如果愿意乔迁至撒马尔罕,我可以许诺,只要康国在一天,就可以世袭罔替,再无这种担忧,半夜被人袭击大帐,丢掉了性命,也丢掉了一切。”
草原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草原上的这些肉食者们,结局并不体面,即便是瓦剌西进,康国建立,这种局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观,连咨政大臣都会偶尔有所更换。
王复给了这些人另外一条路,用不太稳定的地方权力,换取真正的成为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贵勋。
而不是时刻担心有人对他的脑袋感兴趣。
相比较草原上遍地的野心家,王复的信誉就显得极为坚定了。
阿史那合霍终于有些意动,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我可以跟特勤们讲清楚,但特勤们能不能想明白,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康国公手下有一批非常善战的斥候,若是将激烈的反对者杀死几个,杀鸡儆猴,这件事会好做很多。”
阿史那合霍说的是由王复率领的大明来的墩台远侯夜不收、掌令官和庶弁将,这些人能征善战,如果搞刺杀,自然是轻而易举的消灭一群反对者,将政令强硬的推行下去。
但是大明皇帝有明旨,夜不收不能暗杀、美人计和金钱收买。
王复虽然远在康国,但有恭顺之心,并没有打算违抗圣命。
王复再次摇头说道:“不妥,愈杀愈激,愈激愈烈,杀戮带来了短暂的安宁,却会带来长久的祸患,本来是为康国国泰民安的政令,反而是遗祸无穷。”
“我以为,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这次新政,仍然秉持自愿原则,特勤难道以为我会强硬的推行下去吗?”
“信我者信,非我者非。”
王复透露了废封土的第二个前提自愿原则,愿意履行新政的可以尝试,不乐意的,可以继续过去的生活。
“那谁会乐意?康国公执掌康国数年,怎会如此不切实际?让豺狼吐出口中的食物,那只能杀死豺狼。”阿史那合霍听到这一条原则后,直接就笑了起来。
王复平静的看着阿史那合霍,就这么平静的看着,看的阿史那合霍心里发毛,他才止住了笑容。
阿史那合霍忽然意识到,真的会有人自愿,并不是每个特勤,都像他的地位这样固若金汤。
事实上,在阿史那仪生下王永贞之前,阿史那合霍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感谢长生天,让他看到了第二天的黎明。
草原,是野蛮的,是血腥的,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地方,杀死别人和被别人杀死,都是一件很普遍,普遍到寻常的事儿。
“看来特勤是想明白了。”王复笑着说道:“特勤喝茶。”
这杯茶喝的阿史那合霍有些如鲠在喉,他愣愣的问道:“那还能保有军队吗?”
王复立刻回答道:“能,只能有两百人铁林军,而且必须有兵部的调遣负责保护安全。”
有,但还不如没有。
“燕雀无法阻止雄鹰的啼鸣响彻苍穹。”王复顿了顿说道:“废封土的消息很快会传遍整个康国,到那时愿意投献之人会不断的上位,我没有办法到阴曹地府给反对者们恩荣。”
王复的这番话是威胁,意思很明确,他不会下令杀死反对者,但是他会承认通过武力手段成为肉食者的诸侯,王复同样会给他们世袭罔替的勋爵。
阿史那合霍的这杯茶喝的变得胆战心惊起来,他忽然想起当初王复对付法提赫与卜撒因联盟时候的招数,无耻至极。
现在王复的招数,同样无耻至极,的确是自愿,王复并不会逼迫,甚至不会动用武力手段。
但是受够了朝不保夕的酋长们,会选择交出土地,换取食邑、爵位和保护;同样,草原上,从来不缺少野心家,只要成功上位,就可以到撒马尔罕换取世袭罔替,只要有一个人做到,那就有十个、百个、千个人去那么做。
阿史那合霍只能说,不愧是大明正经进士出身的读书人。
毒,极其阴毒。
“特勤还有疑虑吗?”王复看着阿史那合霍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笑着问道。
“没有!完全没有!”阿史那合霍的脑袋摇的如同拨浪鼓一样两个手不停的摆动着,示意他绝对没有任何多余的疑虑了。
王复带着可惜的表情,无奈的说道:“没有了,可惜了。”
“康国公,不至于啊!大家都是从康国建立之初就为康国奔波,为康国公鞍前马后,何至于此,何止如此啊!”
“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啊!”
阿史那合霍吓了一个激灵,这么阴毒的招数用完了之后,王复居然还不尽兴?
王复当然有很多很多的招数没有用出来。
比如说咨政大院里的那些堆积如山的政疏,稍微偏袒一下这边,再偏袒一下那边;
或者在咨政院议事的时候,将两个世仇安排坐在一起;
亦或者说让夜不收们放出点风声去,对一些野心家们进行一些简单的资助;
亦或者是在某条河流的上游以疏浚的名义让河流稍微改一下道,让拥戴者受益;
亦或者在征敛税赋这件事上,稍微更改一下标准,将羊毛改为米粱,在灾逋折免上稍微严格一些;
这些手段对于王复而言,都是信手捏来之事,为上者想要向下为难,哪怕是不刻意针对,但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足够了。
王复只是把话稍微说的明白了一点点,就让阿史那合霍如临大敌,有些魂不守舍了。
“我也觉得完全没必要如此,何止如此呢?大家都是在一个锅里扒饭,何必把锅给砸了呢?”王复也颇为认同的说道。
阿史那合霍立刻回答道:“啊对对对!这饭怎么分,还不是康国公说了算?”
王复看着阿史那合霍平静的说道:“民意不可违啊,哪怕是特勤、台吉、鄂托克、哈乃菲把百姓当成牛马,我也不至于如此,特勤说对不对?”
阿史那合霍不停点头说道:“啊对对对!”
王复继续说道:“那就有劳特勤对诸位说清楚讲明白,我打算在一个半月以后,共聚康宫,共襄盛举,宣读此项政令。”
“好说,好说。”阿史那合霍答应了下来,选择了离开康宫。
王越看着阿史那合霍眉头紧蹙的说道:“他就这么被说服了?”
王复拿起了笔,正襟危坐,准备批复政疏,听到王越的问题,沉吟片刻回答道:“这是赫拉特之战打赢了,他们怕,你猜猜打输了什么样?我早就被他们分着吃干净了。”
“做事吧。”
王越认真的品了品王复的话,开始干活儿。
王复做的其实就是分而化之,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恐吓一批、消灭一批,肉食者并不是铁板一块,如此之下,政令就得到了推行。
襄王就对奉天殿上的宝座,没有任何的兴趣,相反,每当监国结束,襄王殿下都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京师,对那个宝座避如蛇蝎。
襄王就是肉食者中,最典型的日子人。
王复在撒马尔罕推动着废封建事,这件事并不容易,虽然他有大明做靠山,有中原王朝千年的政治智慧做指导,有夜不收、墩台远侯做左右手做基层建设,有在大明混的不如意的文人做官僚储备。
但是废封建本身,就是一件血流成河之事。
中原王朝在周平王东迁之后,诸侯开始争霸,春秋战国历经五百余年,才诸子百家合流,大一统成为了大思辨、大争之世的前提。
而后又历经了四百余年,才彻底完成了废封建,封国土、建诸侯,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才得以结束。
这个过程曲折而又漫长,让豺狼吐出吞到肚子里的肥肉,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豺狼。
哪怕是王复的手段极其高明,也有代表各方利益的咨政大臣与他沟通有无,但依旧发生了多起流血事件,而且是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王复也仅仅是平定了叛乱,维持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挡暗流涌动。
一个半月后的诸部首领终于齐聚撒马尔罕,忐忑不安的走进了康宫之内,这些部族首领之所以忐忑,完全是因为王复手段的狠辣,镇压叛乱,比也先有之过而无不及。
一场天山省脚下的大规模叛乱持续了月余,王复亲自领兵平定,斩首级两千余,人头堆在了撒马尔罕的城外,制成了京观,对宵小之辈震慑。
反对可以,不赞同也可以,但是起兵造反,不可以。
王复用铁蹄、钢刀、箭镞与火药,警告所有胆敢造反之人。
所有人都忘记了,这场废封建,削弱地方诸侯权力的开始,是天山省龙芝府知府的一次欲盖弥彰、文过饰非、画蛇添足,一个毫无底线可言的冤假错桉。
王复出现在了康宫的清御殿内,他并没有坐在首位上,而是坐在次位,而主位上,空空如也。
那里本应该坐的是康国的大石,大明的敬顺王也先。
也先对自己也受到了邀请颇为意外,反复犹豫之后,也先并没有出现在清御殿内。
谁为万民奔波,谁为万民之王。
王复坐下之后,整个清御殿内鸦雀无声,连任何一点响动都没有。
王复坐直了身子厉声说道:“想多吃点无可厚非,想砸锅,绝对不行。”
第八百零二章 承认问题更需要勇气
康国实际上的王、咨政大夫、大明的康国公王复,正在用一种软武力的手段让肉食者们,‘自愿’献出他们的土地,并且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来,安安稳稳的当个任人宰割的富家翁。
毕竟连看门的铁林军制度都建立好了。
那为何康国的肉食者们不团结起来,推翻王复对康国的统治?
甚至,都不需要造反,只要将也先从兰宫里请出来便是。
也先的二儿子阿失台吉失德?也先没有了继承人?这些都不重要。
可以从伯颜帖木儿的四个汉姓儿子里过继一个到也先的名下,充当继承人。
之所以这些瓦剌、鞑靼、乌兹、突厥诸部的肉食者们,仍然来到了撒马尔罕,参加这场不怀好意的大宴,完全是因为康国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人,已经受够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连作为肉食者的诸侯们,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够看到明天的黎明,那普通人,生活应该是如何的凄风苦雨?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康国地面上亘古以来似乎都是如此,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破晓的曙光,他们自然不愿意放弃。
春秋战国、秦汉,近千年的斗争,才彻底杜绝了裂土分封,乱了近千年,斗了近千年。
而撒马尔罕这个地方,自从建城至今,一直乱到了景泰年间,乱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可这里只有征服者,没有统治者,乱了如此这么些年,但是因为文化缺失,并没有产生像样的大思辨,始终沉沦在地狱中苦苦挣扎。
宋太祖赵匡胤为何能够结束黑道政治的五代十国,最终定鼎江山之后,杯酒释兵权?
也是因为五代十国足够的黑暗,黑暗到在其中挣扎的军头,也愿意结束这糟糕的时代。
正如王复在大宴上的第一句话,想多吃点无可厚非,想砸锅,绝对不行。
大家都是来撒马尔罕进城讨饭的,吃多吃少,而不是不吃。
在确定了斗争第一个前提之后,王复开始宣讲自己的政令,这是他精心准备了数日的宣讲。
“诸位,今天对于你们,对我,对于康国所有人,都是一个神圣而庄严的日子,我肯定,所有人都期待我今日的宣讲,如同康国的局势一样坦率而果断。”
“现在,正是应该最坦率的、勇敢的说实话的时候,我们不必畏首畏尾,不必欲盖弥彰今日之情景。”
“承认问题,有的时候,比问题本身更加重要,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一旦承认,就必须做出抉择。”
“在混天度日和革故鼎新抉择。”
王复停顿了一下,承认问题,就是承认目前的现象、现有的政令已经出现了问题,那么就要对问题进行分析,找到原因,而后,做出改变。
任何的改变,都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选择混天度日得过且过,就是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智,将动摇国本的问题交给后人,可是冗疾冗疾,越冗越疾,久病难医,这儿孙的才智如同天山那样的雄伟,也无法枯骨生肌,起死回生。”
“选择励精图治赓续前行,就是相信我,相信我们自己!我们联起手来,让康国真正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去改变这糟糕透顶的腐朽!”
“我们有什么问题?”
“有人要说了,我们刚刚拿下了赫拉特,我们在南边拥有了山脉的庇佑,在北面,我们有一望无际的大漠去保护,在东方是鞭长莫及的大明,繁忙的贸易带来了充足的财富,唯有西侧仍有奥斯曼王国,可是奥斯曼王国的目光也在向西看去。”
“似乎如此,我们康国人,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真的可以吗?”
“们心自问,在座的诸位,你们问问自己,真的不担心吗?不担心自己拼命争来的财富、家人、部族,一切的一切,因为阴谋顷刻之间,化为了草原上的一缕青烟,消失不见吗?”
“当然担心,否则你们不会来到这里,听我废话。”
“康国的课税在增加,康国的百姓在受苦,康国的势要豪右们收入在减少,我们的贸易增长陷入了停滞,钞关收税在降低,工坊如同秋后的草原一样在枯萎,耕地上的作物找不到销路,牛羊腐烂在旷野之中也好于驱赶到市集售卖,千家万户的积蓄如江水般一去不回,孩子因为一口粮食饥肠辘辘饿殍广众。”
“很多人都在奇怪,我们康国明明刚刚扩土,明明和大明的商路畅通,我们康国也没有遭受严重的水涝干旱蝗灾,明明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可是我们却始终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为何?”
“我们为何惶恐不安,惶惶如丧家之犬?”
王复停顿了一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思考这个问题的原因,即便是他的这番精心准备的话,能让一个人陷入了思考,那也算他没有白费功夫。
但很显然,作为康国实际的王,甚至连也先也多番避让的王,王复的话,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思考。
这就足够了。
王复振声继续说道:“其实很简单啊,因为我们在自己杀死自己。”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我杀了我自己这个答桉宣布之后,便让整个清御殿内议论纷纷,这个答桉如此的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
王复手向前伸,向下压了压,止住了清御殿的人声鼎沸,才继续说道:“是我们自己杀了自己吗?答桉诸位自己自然可以分辨。”
“下面我代表咨政大院宣读提议。”
“我提议,在撒马尔罕设立官邸,在康宫附近营建,台吉、特勤、鄂托克、哈乃菲,皆可移居此官邸居住生活,我已康国公爵位起誓,这官邸绝非牢笼,若是牢笼,我也关了我自己。”
“我提议,统一兵制废除私兵,康国上下分为三大都督府,节制内外诸军事,权不专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即波斯都督府、安西都督府、金山都督府,以撒马尔罕大营为中军班直。”
“我提议,屯田耕战,康国上下百姓,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寓兵于农兵农合一;农隙训练战时从军。参战军备、马匹等一应由都督府提供,壮者可遴选入都督府。”
“我提议,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量同度,罢其不与汉车、汉文、汉伦、汉量不合者,以便康国内外上下之便,设府州县学,以兴文教。”
王复讲完了自己四个提议,分别抄袭了大明当今皇帝官邸法、大明太祖高皇帝五大都督府军制、抄袭了商鞅屯田耕战、抄袭了始皇帝的四同天下。
除了要担心大明当今皇帝朱祁玉问他交涉版权的问题,其他都已经作古,完全不必要担心。
至于大明当今陛下找王复交涉版权问题,大不了多磕几个头就是了。
伯颜帖木儿站起身来说道:“我赞同康国公的提议。”
伯颜帖木儿是瓦剌众多台吉的话事人,比如伯颜身后坐着的就是隔干台吉和答亦,两个人面色如常,显然是早就交流过的。
伯颜的四个儿子都是汉姓,而且稽戾王朱祁镇被俘的时候,是伯颜一力保全,而后伯颜更是把自己的女儿莫罗嫁给了稽戾王,至今莫罗和她儿子还在稽王府住的好好的。
向往文明和开化,不是什么错误。
也先的汉字写得就比脱脱不花还要好,因为也先的娘是苏州汉人。
也先甚至还不如王复更了解成吉思汗法典,也先也压根没读过成吉思汗法典,当初康国初建行制的时候,王复根据成吉思汗法典进行了改编,结果也先要求王复依据大明律去修改。
成吉思汗早就作古,如同烈日的大明,骄阳似火如日中天。
哪个好用,也先清清楚楚。
瓦剌人并没有恩封,这也是当初拿下撒马尔罕筹建康国之后定下的规矩,所有的瓦剌人都是贵人,并且不和当地人同住,所有的瓦剌人都没有封地。
“康国公是个读书人,说话就得咬文嚼字,否则就是有失斯文,我是个大老粗,我来说几句。”伯颜帖木儿环视了一圈,才开口说道:“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都人五人六的,这衣着打扮,穿金戴银纡青佩紫,个顶个都是贵人了,一个个王子、特勤、哈乃菲叫着。”
“康国没有之前,你们、我们,都是什么?”
“土匪!”
“死了埋到土里都没人到坟头烧纸,只会有人挖坟掘墓把我们的尸首拉出来鞭尸的土匪!”
“你们会治理地方吗?有那个本事吗?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那个谁,别往后缩脖子,乌兹贺耐部哈乃菲霍克,就是你,上个月你把你们贺耐部六万只羊给赌输了!”
“粟特人开的赌坊你也敢进,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那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你信不信你今天出了撒马尔罕,明天就被人砍了脑袋被野狗叼走?”
“你们再想想,你们平日治下究竟什么模样?咱别的不说,就咨政大院堆成小山的政疏,哪一件,哪一桩,不得康国公给你们处置?”
“康国公整天干的做多的事儿,就是追在你们屁股后面,给你们摆平那一腚的烂事!烂得比臭狗屎还烂的事!”
“康国公是你们爹啊,什么事都要管!你看看你们自己的德行,连迁个坟头都能打死五百多人,打赫拉特还没死五千人呢!”
“一群草包,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儿,给你们治理下去,康国上下遍地都是贼窝!”
“再说了,赞成了康国公的提议,你们就是真正的勋贵了,就撒马尔罕大学堂,你们儿孙作为勋贵子弟,大学堂还不给你们开个门?这学到了本事,再去治理,不一样吗?”
“我的话说完了。”
伯颜指着台下的一群肉食者们的鼻子,一顿狂喷,多大本事就干多大事儿,是伯颜的座右铭,他没能力成为康国的王,压根就不去争抢,夹在也先和王复之间抢王位,那跟虎口夺食有什么区别?
阿史那合霍站起来说道:“我代表我们突厥所有特勤,同意康国公提议,我明说,我们斗不过康国公。”
王复有九种办法悄无声息的弄死他们突厥人。
突厥人的生存法则,作为西进草原部落延绵不断的图举人,他们可以信奉佛法,也可以信奉回回,更可以信奉景教,现在信奉大明礼教,不是理所当然?
哪个强,就信奉哪个!
乌兹人哈乃菲、碎叶大学堂祭酒月别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们乌兹人一如既往的支持康国公的所有决定,他是我们的雄狮,他剑指的方向,就是乌兹人前进的地方。”
月别有些无奈甚至有些幽怨,明明,一切是乌兹人先来的。
乌兹人在西域的情况最为特殊,他们人数众多,可都是乌合之众,在西域的生态链里,乌兹人就是被抢劫和奴役的生产者。
是王复,收拢了乌兹人,并且建立了乌军团营,才让乌兹人有了尊严,证明了乌兹人并不缺乏勇敢。
明明是乌兹人最先效忠的,明明是乌兹人最先给王复送了七十二个女子,明明是乌兹人从头到尾、身体力行的支持康国公。
可到最后,康国公还是娶了阿史那合霍的女儿阿史那仪,并且生下了后嗣王永贞。
几大势力相继表态之后,迁官邸之事,正式开始进入咨政大院议政落锤敲定。
王复还以为达成表面上的一致需要他付出更多的代价,比如说日后康国公的妻子只能从所有勋贵后人中挑选,达成姻亲;比如说康宫的班直戍卫要这些贵族后人掌管等等。
宋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就许下了两个承诺,第一就是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第二就是‘我且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
两宋三百余年,大宋皇帝近八成的皇后,都是将门所出。
王复面色平静,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王御史。”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王复的沉思。
第八百零三章 李代桃僵,鸠占鹊巢
整个康国上下,都称呼王复为康国公,这是一种尊敬,连公文里都在避讳王复的姓名,用康国公去代称。
还叫王复为王御史的,大约只有大明的使臣陈循了。
陈循拄着拐杖来到了王复面前,上下打量了下,坐下后,低声说道:“陛下飞鸽传书,询问王御史近况。”
陈循的表情略微有些复杂,他对王复的观感更加复杂,他知道权力的味道有多么的诱人,虽然陈循已经知道了王复夜不收的身份,可是如何保证王复在康国坐稳王位之后,仍然忠诚大明?
什么是权力?
权力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人人追逐的资源。
权力存在于每一个人、和每一种关系中,它是在彼此需要的人之间传播的一种资源。
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追逐着权力,因为掌握权力的人,就能够控制别人的命运。
权力就是利用自己的力量,得到受人尊敬的地位,获得更多的拥戴后,获得更大的权力。
有了杀生之权,就嗜杀无忌;
有了行政之权,就作威作福;
有了度支之权,就为私敛财;
甚至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县衙的差役、收税的小吏、官员的随从,都可以耀武扬威。
这就是权力的吸引力。
陈循见过一个知县事的‘家人’,这个家人住的坊市,非富即贵,但是这县令的家人,是仰着脸用鼻孔看人而穿皂衣高帽的唯一的人。
穿皂衣高帽的大抵都是下吏,本身没有多少权力让人摧眉折腰,可是这位家人,就是可以用鼻孔去看人。
一群穿儒袍的名人雅士,都对这位家人点头哈腰,但凡是诗会雅集,都要请这位家人,若是这位家人肯赏脸前来,那便是与有荣焉,并没有人觉得不妥,因为这条狗的主人是知县事。
在城里如此,在乡野之内,也是如此。
陈循巡抚地方时候,也见过村里的恶棍充当村里的里长,为祸十里八乡,作威作福,无人可以处置,这些恶棍假以时日,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乡贤,找两个读书人写两本家谱,弄点家训,门前牌额上写几个守善崇信的大字,就成为大善人,‘造福’一方。
这就是权力附带的好处。
王复这不是一个村里的里长,更不是县令的家人,他是四十个浙江大小康国地面,公认的王。
“让陛下担忧,是臣之过错,今日休宴,我便写疏请罪。”王复听闻陛下飞鸽传书也是愣了下神,才赶忙说道。
陈循犹豫了下说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要杀人,没有比王御史更方便,乌军在手,军权在握,众人敬仰,亿兆拥戴,想杀谁,甚至不用明说,只需一个眼神足矣。”
杀人可以立威,这是千年来屡试不爽的办法。
王复倒是笑着说道:“老师父这番话说的是撒马尔罕的京观吗?暴戾是暴戾了些,不过死的又不是大明人,我不在乎,死绝了就迁民过来,大明什么都少,唯独人多。”
陈循听闻此番高论,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死的不是大明人,唉,老了,老了,年轻人真的是气盛啊。”
陈循本来想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王复修仁德,但是王复一句话,死的不是大明人,反而说服了陈循。
大明的卫道士们,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指指点点,可是很多事,必然有人要成为代价,不让外番蛮夷们成为代价,难道让大明普通百姓成为代价?
“陈学士说笑了。”王复笑着回答道,相比较陈循,王复真的太年轻了。
陈循的告戒其实是好意,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杀人者,人恒杀之,陈循是怕王复出事才提醒一下。
王复在大宴结束之后,就写了一封很长的奏疏,交给了墩台远侯,送回了大明。
朱祁玉收到了王复的奏疏已经是两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份的中旬,当然王复安全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就送回了大明。
朱祁玉此时正在看最新翻译好的《论世界帝国》,皇帝要的书,自然是用最快的时间翻译,而另外一边则是拉丁文原本,朱祁玉可以无障碍的
在翻译本中,有很多涉及皇权的内容被删减优化。
《神曲》的作者但丁写的这本政治哲学着作,是用拉丁文写的,作为意大利人,但丁并没有用意大利俗语写作,是为了流传需要。
但丁会也用意大利俗语写作,因为他有一本专门写俗语的《论俗语》和用意大利俗语写成的《延席》。
《论世界帝国》中第一卷的主旨思想为:人类需要统一与和平,为了世界共同利益,有必要建立一统天下的世界帝国;
第二卷的主旨是这个世界帝国的载体应当是最高贵的罗马人,这也是泰西的一种共同认知,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宣称是罗马正朔;
第三卷则是类似于中原王朝三代之上就做完的绝地天通,神国归神国,世俗归世俗,反对宗教掌管一切,一切的权力来自于神,并不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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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明而言,第一卷和第二卷,很有意义,的确应该建立一个世界级的帝国,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发展;第二卷则可以李代桃僵,鸠占鹊巢,将罗马人换成大明人就可以了。
毕竟大明和罗马在内海、海峡、多神、一院制、屯田、元老院与人民、世俗化等多方面都有契合之处。
所以只需要将《论世界帝国》第二卷中罗马查找替换为大明,就可以完美平替,因为但丁对罗马的叙述与想象,大明人都完全符合。
朱祁玉对大明版的《论世界帝国》进行了最高指示,添加了一些大明特有元素,比如四方、六合、八荒之地的论述之后,才拿起了王复的奏疏,认真的看了起来。
王复在收复了赫拉特之后,就一直在赫拉特设防和巩固,而后才回到了撒马尔罕,到了撒马尔罕,王复就搞了大事,废封建。
“王复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的命不是命吗?稍有不慎,人就死在了西域。”朱祁玉对王复的安危愈加担心,至于堆京观这种事,大明也没少堆,一种常见的威慑手段。
朱祁玉不在康国,他不知道王复面对的是怎样的压力,所以他不对王复的行为做任何的评判,哪怕有一天王复真的一咬牙真的在康国称王称霸,不再对大明俯首称臣,朱祁玉也会愿赌服输,点兵平叛,把王复抓来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兴安斟酌了下,颇为确切的说道:“王复是大明恩封的康国公,如果康国公死在了西域,死在了康国,只要不是善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大明都必须要做出回应,报仇是一个不错的出师大义。”
“想来,王御史也是做好了这个准备。”
大明的墩台远侯,大多数都做好了以死报君的打算,王复也是墩台远侯,也不例外。
朱祁玉看了眼挂在御书房的堪舆图说道:“王复本人善武,墩台远侯都是精兵,只要不是大军围剿,回还是能回来的,可就是要为王复报仇,我们也要打通前往康国的路才是。”
此时的西域地面上,大明和康国之间的阻碍,是大明在西域的直接影响力,还是太低了。
西域七国,也只有也密力火者的吐蕃国归附。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让兵部尚书江渊递一个奏疏,廷议下西域行都司之事。”
西域行都司设立之后,大明就要对西域调兵遣将,迁民移户,对不服王化的山匪进行清缴平定,将西域变成大明的西域,这是一切的开始。
“臣领旨。”兴安领命,他给陛下的茶换上了新茶,俯首说道:“陛下,最近京师关于空气是否有重量的非议越来越多了。”
自从许敦、贝琳、万杰利提出了大气有重量,所以只能将水压到十丈、将汞柱压到两尺三寸七分二厘之后,大明京师关于这个的讨论就从来没有停过。
甚至有两个翰林院的翰林,想用认可大气有重量,来换取朝廷对士林、读书人的更多优待。
大气有重量,大气压强真实存在,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但是依然有人反对,这些人到底在反对什么?
尤其是以翰林院、国子监为首的儒学士们极力反对。
反对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反对大明的文脉不再是儒学士的专有、反对知识的解释权的丢失、反对权力拥有者扩大化,反对一切一切的变化。
工业革命,绝对不仅仅是某些技术突破后产物,飞梭、八十锭纺车、蒸汽机、大气压强等等,这些科技突破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工业革命,是一种思想观念体系以及社会体系的变革,这种变化很有可能消灭这些酸腐儒学士的生存的土壤。
崇古的儒学士们自然要反对,他们恨不得大明回到他们心心念念的三代之上,回到井田制的先秦时候,以期许他们的地位可以万古不移,千秋永续。
这些故步自封、不愿改变的保守派们,正在用自己的手段,阻止变化。
阻止得了吗?
朱祁玉可是大明的亡国之君。
“从御马监挑选十六匹好马来,准备两个白铜球壳,在球壳周围用红铜垫片,既然不信,让钦天监准备下,朕要给他们看看,大气压强是否真实存在。”朱祁玉并不打算改变国策。
于谦曾经提到过一个观点,那就是哪怕一个错误的政令,只要不涉及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根本路线问题,哪怕是错的也要贯彻到底,否则只会惹人嗤笑为:朝令夕改,治大国如颠大勺。
朝令夕改的危害,远胜于一个不太明智的政令。
朱祁玉既然要做,那就打算一以贯之。
马德堡半球实验,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
金秋八月,西山的枫树林已经染成了火红,在八月十四日的清晨,大明京师万人空巷,齐聚于西直门外,大明皇帝下了敕谕,邀请大明无事的百姓,前往西直门观礼,观礼的内容为马力与气力孰大,给大明持续了近半年的争论,做个裁决,做最后的评定。
评定的唯一标准,就是事实。
而这场观礼,因为紧邻中秋节,很快就从单纯的观礼,变成了一场大型的庙会,在观礼现场,延伸出去几条街,放眼望去全都是百种艺人献艺和小商小贩的吆喝,这场庙会红红火火颇为喜庆。
在万众瞩目之中,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大明皇帝的大驾玉辂在御道上缓缓行驶,来到了西直门下,没过多久,朱祁玉便出现在了五凤楼上。
人声鼎沸之中,十六匹白色高头大马出现在城门之外,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站在了城墙下,他们会齐声高呼大明皇帝的敕谕,而在五凤楼下,连久未露面的前吏部尚书王直、胡濙都出现在陛下的周围。
兴安甩了甩拂尘,大声喊道:“礼,起。”
无数的宦官一声声的呼喝着,而后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齐声大喊,压住了喧闹的人声,西直门外,慢慢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位于正中的舞台,十八匹马已经准备就绪。
兴安再甩拂尘,阴阳顿挫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黄帝内经素问篇》有云:虚管既满,捻上悬之,水固不汇,为无升气而不能降也;空瓶小口,顿既不入,为气不出而不能入也。”
“朕听闻,今日京师议论者众,皆因空气是否有重量、是否真的有大气压强,朕听说后,觉得很是有趣,广邀万众前来观礼,看看这气力是否存在,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两个白铜半球,被两个人抬着从街尾走了出来,任何人都可以敲一敲、看一看这白铜半球,验验货,此物到底是否有异常。
而后两个半球被抬到了正中间,而后垫上了红铜垫片,开始注水,一台抽水机在几个人的合力下,将铜球内的水抽干,这个过程用了将近半个时辰。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两匹白马开始入场。
而后又有数十人登台,开始查验实验条件,除了铜球和垫片之外,两个半球再无其他连接,大气压将它们紧紧的压在了一起。
待所有查验之人下台之后,朱祁玉才站在凭栏处,笑着说道:“拉。”
实验正式开始,西直门外,所有观礼的人,都将目光锁定在了铜球之上,两匹高头大马嘶鸣着,将铁链拉直,但是两个半球仍然紧紧的贴合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到了这里,已经证实了大气压强真实存在,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朱祁玉见状,对着兴安说道:“加马。”
第八百零四章 几匹怪异的蒸汽马
在两匹马都拉不动带着两个铜环的白色铜球的那一刻,其实也就是证明了大气压强的存在,不仅存在,而且''力气''很大很大。
而现在的加马,则是验证它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另外两匹马被拉了上来,而后开始了第二次的拉动,没有任何锚栓结构连接的两个半球,在四匹马的同时拉动下,依旧稳稳当当,没有出现任何分开的痕迹。
马夫在用力的对着空气挥动着马鞭,拉动着马匹,马匹的肌肉在秋高气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俊美,但是来自御马监的四匹马,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依旧对这两个铜球毫无办法。
在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的观礼台上,终于有两个学士忍不住的站了起来,一位是翰林院事、翰林院文林郎宋敞,另外一位是刑部主事、翰林院文选郎陈敬宗。
宋敞就是高喊着出京辛苦,不愿让翰林们去地方任提学官考官的儒学士的代表,而另外一位陈敬宗直接问皇帝要给读书人们加点待遇,还拿王复出来举例子。
这两位站起来的时候,五凤楼下,都察院事贺章的脸色在秋日骄阳下脸黑的像煤球一样,有的时候,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为了让都察院的风气变好,为了让陛下对科道言官的观感变好,为了让大明科道言官恢复本来模样,贺章连自己一只手都扔在了塞外,甚至原谅了导致他失去右手的鸿胪寺卿、礼部右侍郎杨善,冒着被陛下问责的风险,将杨善的女儿杨菀从教坊救出,送往了南衙织造局。
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了大明,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
可是时至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惊讶大自然的神奇之时,两个人站了起来,再次前往了礼台,去查验已经反复查验过的实验器材。
这是打了贺章的脸,这两个人的身影仿佛在嗤笑着贺章自景泰四年来的所有努力。
这打了陛下的脸,这两个人的身影,在质疑大明皇帝作为皇帝陛下的公平、公正和公开。
什么是众目睽睽?什么是正大光明?
以陛下的性格,陛下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在上面做什么不堪的手段,就是能做,难道要归咎于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转世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将儒家先贤的脸面置于何处?
宋敞、陈敬宗上台之后,马夫拉住了马匹,不让马匹惊慌失措下惊扰两位翰林,同时马夫看向了负责秩序的大明礼部尚书萧晅。
萧晅是从湖广赶回来的,听闻升官,那是欣喜若狂,胡濙虽然仍在京师,但礼部的权力,的确移交给了他。
萧晅看到这场景也有些懵圈,他前一刻还在为大气压强的力气如此之大而惊讶,下一刻,就为京官胆子这么肥而惊讶。
居然敢质疑陛下在这场实验中作假!
萧晅看向了姚夔,姚夔看向了监礼的宦官,宦官则看向了五凤楼下的兴安,而兴安则看向了陛下。
朱祁玉老神在在的说道:“让他验,他能验出个好歹来,也就作罢,要是验不出什么好歹来,明天送煤井司干两年活儿,干完再致仕吧。”
真当朱祁玉是泥捏的,看他们倚老卖老没有办法?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儿葱!
胡濙就经常倚老卖老,杨洪也曾倚老卖老,陈懋也曾倚老卖老,陛下不仅允许,还会认真听询,严肃对待。
“臣遵旨。”兴安俯首,对着小黄门耳语了几声。
而两位翰林,在两个半球面前再次查看了起来,甚至还用力的拉动着铁链,想要试试能不能拉开,却引得台下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模样实在是滑稽。
“看完没有!看完了就赶紧下去!”萧晅见耽误了时间,便走上台,大声怒斥起来,作为礼部天官,他一点都不害怕这些翰林院的翰林。
作为礼部尚书,萧晅可能辩不过这帮翰林,但是他有刘吉这个无耻之尤帮腔,刘吉擅雄辩,更擅长诡辩,太子少师胡濙培养的大弟子,着实好用。
而且刘吉和萧晅并没有利益冲突,刘吉是候补的至少还有论资排辈儿到姚夔之后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下去!”萧晅再次怒斥一声,两个翰林终于结束了他们的滑稽表演,悻悻的下了台,但是依旧不肯回到观礼台去,而是就站在了场边,目光炯炯的盯着两个半球,似乎要把铜球盯出一个洞来,破了陛下的法术。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大明皇帝再次开始加马,一共加了七次,终于在十六匹骏马的拉动下,两个白铜半球,砰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分开了。
本来大家都在惊讶这大气压强的力气如此之大,结果这俩半球,好巧不巧,被分开后,两半呼啸着奔着两个站在台下的翰林砸去。
“吧唧。”
两个躲闪不及的翰林,被两个白铜半球直接砸了个满怀,鲜血从两个人的嘴里喷了出来,喷了老远,然后缓缓软软的倒下了。
这两位,都已经白发苍苍,行动迟缓,面对呼啸而来的铜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正面击中,这一击,无异于被实心的大将军炮正面击中。
萧晅大惊,立刻高声喊道:“请太医院太医,快!”
陆子才和欣可敬是当世两大神医,本身就很有天分的两个良医,在解刳院有了充足的临床经验后,医术更加精进。
两个太医院院判一个探颈,一个拉眼皮,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陆子才对着小黄门说道:“劳烦禀报陛下,人,已经死了。”
心跳已经停了,童孔开始涣散,这种情况下,神仙难救。
萧晅本来打算嗤笑的脸色,在嗤笑了一半之后,变成了一副哀悼的模样,但是长期履任地方身居高位,不擅长变脸,表情格外僵硬和尴尬,他满是悲痛的说道:“真是不幸。”
陆子才和欣可敬没有从萧晅脸上看出一丝悲愤。
朱祁玉听闻消息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么不愿意去煤井司干活,以死抗旨。”
兴安左右看看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这二人的儿子代为受罚?”
作为司礼监大珰,在皇权受到挑战之时,就应该用最激烈的手段去斗争,因为大明宦官完全依附于皇权,作为陛下的鹰犬,在皇权被质疑的时候不咬人,什么时候咬人?
于谦轻轻咳嗽了一声,太子少师胡濙离得很近自然也听到了。
于谦是不方便说话的,毕竟于谦是百官之首,是大明堂堂少保,宋敞和陈敬宗是得罪了皇帝,属于非刑之正,陛下就是以大不敬直接抄家,将二人全家流放永宁寺都不为过。
但是胡濙可以。
胡濙低声说道:“陛下,二人碌碌,不易祸及家人。”
“他们哪有什么资格被朕追罚,人都死了,死就死了吧。”朱祁玉知道胡濙在担心什么,一旦皇帝带头扩大化,那这扩大化的风气立刻就会扩大到大明的每个角落,毕竟皇受亿兆瞻仰,以为则而行之。
朱祁玉向来不喜欢祸及家人,想要被他祸及家人,比如满门抄斩、家卷流放永宁寺烟瘴之地鸡笼岛、世代不得恩科等等处罚,那得做出‘卓越贡献’来。
就宋敞、陈敬宗两个守旧派叫唤几声,也配大皇帝动怒?俩人的小丑行径,还不足以启动祸及家人的惩罚。
“朕画了个圈,要所有人站在圈外观礼,这两个翰林,就是不听朕的话,非要闯进去,站在场边观礼,这下倒好,命没了。”朱祁玉侧着身子对胡濙问道:“朕不打算追求冒犯,他们的家人,不会追着我们朝廷,要我们朝廷赔钱吧。”
一听赔钱,户部尚书沉翼立刻左右看着,似乎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打国帑的主意!
反了天了,他沉翼看着的钱,也敢觊觎!
沉翼的模样,差点把在五凤楼上的王侯将相、大明明公们给憋出内伤来。
刚死了人,死者为大,这个时候发出笑声来,实在是有失体统君前失仪,但是沉翼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会。”胡滢颇为确信的说道。
如果他们不肯罢休,自然有人会帮他们罢休,比如脸黑到想杀人的贺章,陛下作为大明至高存在,自然不方便动手,但是贺章就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了。
“把两个白铜半球擦拭干净,送天工阁吧。”朱祁玉做了决定,两个白铜半球,就是大明科学之路的见证。
“要不,不擦了吧。”兴安低声询问着,眼神中泛着狠厉,杀人诛心这一块,兴安向来拿捏的死死的。
毕竟南京南湖别院有一面烧了半面的龙旗大纛,也不知道兴安是怎么彷制的和京师皇城文华殿长桉上那一面一模一样,后世面对这样的文物,根本无法鉴别真伪。
谁敢说不是真的?
兴安问的是血迹要不要擦拭,更是在问陛下要不要让宋敞、陈敬宗遗臭万年,只要将今天的事儿,照实记录,两个家伙在历史上的论断,就是以卵击石的鸡卵。
这一次,于谦、胡濙、江渊等一众明公又变成睁着眼睛装湖涂的师爷了,大家都一言不发,没人为二人求情。
兴安是宦官,与文臣天然对立,即便是兴安平时和于谦、胡濙等相安无事,这是因为于谦、胡濙等一众明公都是铁杆皇党,当面对质疑皇帝的敌人之时,兴安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兴安作为宫里的老祖宗,向来以凶狠着称。
“实事求是。”朱祁玉想了想,同意了兴安的做法,既然是见证历史的文物,那自然要实事求是才好,血迹就不擦了,留作见证。
“臣,遵旨。”兴安俯首领命。
半球实验结束后,人群仍在聚集着,对今日之时议论纷纷,本来以为今日事了的百姓们,看到了大汉将军仍在聚集,就知道陛下有话要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事实清楚万人见证,无需再议,大气压强存在,十六匹马才能拉开。”
“此事已了,诸位稍待,仍需万众百姓做个见证。”
朱祁玉今天就只是半球实验,实在有些‘就这么点事,把大家喊出来看热闹?’的不满足感。
就这?就这?
如此劳师动众,就如此结束,实在是有些戛然而止的感觉。
所以朱祁玉临时加了个节目,让众人继续做见证。
“许敦、贝琳、万杰利,你们准备好了没?”朱祁玉看向了钦天监的方向问道。
今天,结束半球实验后,朱祁玉还要去钦天监十大历局验收一个项目。
“准备好了。”许敦带领众人走下了五凤楼,准备着新的实验,这是早就商量好的。
很快,许敦等人就拖着几匹有些奇怪的马走到了舞台中间,这几匹马是铁马,铁壳子铸的马,马蹄却是一对二轮子。
朱祁玉要验收的项目,正是十大历局主持的蒸汽机小型化。
本来应该是闭门验收,但来的路上,朱祁玉还专门询问了一下许敦是否能接受公开验收,许敦认真思索了片刻就确信要进行公开验收。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钦天监、十大历局不是空耗国帑的闲散机构,对流言蜚语进行有力回应的机会。
朱祁玉看着那几匹马的模样,就是扶额,虽然蒸汽机的拉力用马力去度量,可是这十大历局的工匠们似乎搞错了,以为大明皇帝真的要蒸汽马。
这几匹‘马’专门做了个造型,还带着翅膀的镂刻,为了喜庆涂成了朱红色,就更加怪异了。
几匹蒸汽机一打开,朱祁玉就乐了起来,因为蒸汽是从鼻子喷出,而煤炭燃烧的烟尘是从耳朵喷出,格外滑稽。
“让宫廷画师设计个好看的外壳儿来,真的不好看。”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搞科研,工匠们的确有一手,可是这个搞艺术,还是有所欠缺。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基础决定了追求,艺术是很花钱的,大明工匠还没有功夫去追求艺术。
陛下拉这几匹怪异的蒸汽马,到底要做什么?
第八百零五章 金戈铁马的马,原来真的是铁马
大明的工匠们显然在献媚这件事上,相比较文臣欠缺了太多的火候,又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做出来的铁马有些不太美观,但是这几匹蒸汽马的内核,却是一丝不苟的体现了大明的工匠精神。
在大明钦天监、十大历局的精心准备下,半刻钟后,蒸汽马就完全准备好了。
新的白铜半球已经被拉上了台,在几个力士不断转动抽水机之下,铜球内的水被全部抽空,白铜半球的拉环被固定在蒸汽马身上。
朱祁玉身子略微前探,认真的观察着蒸汽马的运行。
尖啸着的蒸汽颇有韵律而且多了几分的细腻,不再是之前如同孝喘一样的粗粝;
蒸汽马的整体振动几乎微不可查,不再是之前那种随时震散架一样的惊天动地;
而飞轮的转动速率变得非常稳定,不再是之前潮涨朝落那般大起大落、大开大合。
在铰链收缩之时,十六匹蒸汽马拉紧了所有的铁索,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十六匹蒸汽马咆孝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西直门外,在城墙的回音之下,显得气势磅礴。
“波!”
在十六匹蒸汽马的强大拉力,将被大气压强牢牢锁住的白铜半球,狠狠的拉开,在钦天监天文生拉动手闸之后,两个白铜半球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乱飞出去,而是稳稳的挂在了铁架之上。
毫无疑问,相比较马匹这种活物,机器的易操作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即便是到现在,景泰十年八月十四日,大明的强弓在射程和准确度上和火铳只能说是各有优势,火铳并不完全占据优势。
可是…
培养一个神射手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精力?
培养一个会排队枪毙的火铳手,进而形成密集火力,又需要多长时间?多少精力?
如何选择?大明军尤其是京营,不断增加的火力,已经给出了答桉。
朱祁玉颇为满意的点头,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赏!重重有赏!”
在内宦们层层传下口谕和百姓们都在惊讶这是何物之事,石亨也在观礼台上,认真的看着那些蒸汽马,眼神中爆发出了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发自心底的喜爱。
他知道有了这东西,西域、康国,甚至是泰西之地,对于大明而言,都不再是天之尽头!
陛下曾经对石亨承诺过: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现在看来,这铁马,就是这等铁马!
石亨、石彪、范广等一众武将清楚的知道,打仗打的是什么。
其实就是打后勤,后勤胜则胜利的天平会向己方无限倾斜,后勤败则必败。
陛下的军事天赋几乎等同于零,但是天下的军士们都对陛下十分的崇敬,一来陛下从不亲自指挥,二来,陛下向来料敌从宽。
而铁马的出现意味着御马监的良驹,自此以后,可以批量的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保证大军前进的一切军备供给。
陛下真的在践行着他曾经许下的诺言,金戈铁马的铁马原来是这个铁马!
大驾玉辂已经换成了十大历局制作的小型蒸汽马,一共四匹。
朱祁玉打算乘坐蒸汽马拉动的大驾玉辂结束今天的社会大型试验,将热闹留给庆贺中秋的百姓。
胡濙看陛下打算坐蒸汽马拉的车,立刻站了起来,低声说道:“陛下,蒸汽机乃神物,陛下贵为天子,不可轻履险危之地,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胡濙当然知道蒸汽机的意义,也知道大明天下将会发生一场系统性、体系性的社会变革,他当然知道陛下为何要安排自己坐车回宫,完全是用自己的信誉为蒸汽机背书,推进蒸汽机的应用。
徙木立信,陛下就是那根木头。
但是刚刚完成小型化的蒸汽机,陛下就自己用自己的车去实验,这在胡濙看来实在是有些用力过勐了。
朱祁玉倒不是很在乎的说道:“没事,胡少师多虑了。”
胡濙眉头紧蹙的又开口说道:“陛下,君失臣则惜,臣失君则亡,自古变法,莫过如是也。”
“商鞅变法,秦孝公死,商鞅亡,得遇明主而秦法未亡。王安石变法,宋神宗死,王安石被贬黜,高太后启司马光,新法皆废。”
“陛下。”
胡濙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朱祁玉看胡濙一直拦着,才低声说道:“无碍,走的很慢,四个车夫看着,朕这一小步,是咱们大明一大步,不会出什么事儿,你别看它们叫的凶,没那么可怕的。”
胡濙看向了于谦,让于谦帮帮腔,结果于谦还没说话,朱祁玉已经走下了城门,向着大驾玉辂而去,而后大驾玉辂缓缓而行。
看到车速,胡濙立刻就安心了。
蒸汽机压根就没有尽全功,只是缓缓拉动着车辆稳稳向前。
在拉开白铜半球的时候,蒸汽马展现的是它们的爆发力,而现在蒸汽马展现的是操控力。
为了防止马有失蹄的情况出现,拉车的蒸汽马,在进气管直接堵住了大半,气缸直接开了个通气孔,这几匹蒸汽马只会拉不动,从物理上杜绝了失控的可能。
朱祁玉知道很慢,但是完全没料到会这么慢,也就比人走的稍微快了那么一些。
这不是蒸汽马的性能不行,就半球实验中的表现,这蒸汽马的动力完全不输于御马监的良驹。
“钦天监、十大历局还是太保守了。”朱祁玉坐在龟速前行的大驾玉辂,颇为可惜的说道,和他预想的虎虎生风风驰电掣,坐地日行八万里,天差地别。
兴安笑着说道:“御马监挑选拉车的马匹,也是最温顺的。”
朱祁玉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但是他转念一想摇头说道:“朕那匹大黑马就跑的很快呀,而且脾气很大。”
兴安当然知道陛下说的是哪一匹,陪着陛下在德胜门冲锋陷阵的良驹,他赶忙说道:“那匹黑白斑点的龙驹,是打仗用的,是战马,完全不一样。”
朱祁玉的大驾玉辂在御道上缓缓驶回了讲武堂,看着身后跟着的一众大明臣工。
这群大明臣工是走回来的。
显然这车真的很慢,连上了年纪的胡濙都能跟得上。
“的确很慢,钦天监有恭顺之心。”胡濙上前大声说道:“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得此神器,大明蒸世泰平,万福永安。”
快慢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坐了蒸汽马拉的车,并且顺顺利利的抵达了目的地,虽然很近,但这是蒸汽马第一次拉车,这就是徙木立信,就是给此物做了背书,让所有人放心大胆的用。
“今日廷议西域行都司之事,胡少师既然来了,就一起听一听吧。”朱祁玉走进了讲武堂聚贤阁议事厅,开始议事。
朱祁玉坐定之后,让兴安打开了堪舆图,用手中的长杆点在了天山余脉的附近说道:“永乐十九年春,文皇帝在哈尔克他乌山、海都河上游设大裕勒都司,九月,在博脱秃山脚下、斯河河畔设小裕勒都司,在火州、柳城(今吐鲁番)以北,轮台城(今乌鲁木齐)以南设崖城,钳制西域地面。”
“文皇帝龙驭上宾,大小裕勒都司形同虚设,大明迁崖城百姓归明,撤回嘉峪关内。”
朱棣为何要设立大小裕勒都司?
就是为了永乐二十二年的北伐,左右夹击,彻底消灭边患,但是朱棣没完成他的第五次北伐,死在了亲征的路上。
洪熙元年,仁宗皇帝登基之后,便放弃了大小裕勒都司,开始全面收缩,三十五年过去后,大小裕勒都司连西域地面都知之甚少,崖城更是被风沙所淹没。
而景泰十年,大明再次在西域诸多要害之处驻军,开始对西域展开了军事羁縻,而西域行都司的设立,是大明重开西域的标志。
“臣惭愧,臣不闻大小裕勒都司、崖城诸事。”兵部尚书江渊颇为苦恼的说道,他真的不知道这等事儿,作为兵部尚书,他居然不知道大明在西域曾经设立过都司,这已经算得上失职了。
朱祁玉却摇头说道:“这不怪你,朕也是听胡少师说起,才知道此事,在古今通集库中,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当年的文牍,甚至未曾收录太宗实录之中。”
胡濙是大明活着的历史,朱祁玉有一次和胡濙聊到了西域事,胡濙才将那段尘封的往事说了出来。
永乐年间五次北伐,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成果甚微,大明大军刚刚出塞,收到消息的瓦剌、鞑靼人就跑到了千里之外,第五次北伐的时候,朱棣完成了东西合围,但是天不假年,老天爷没给他第五次北伐的时间。
“我反对设立西域行都司。”户部尚书沉翼坐直了身子,颇为郑重的说道:“西域乃是偏僻蛮荒之地,经营花费钜万,而收效甚微,臣以为此番重开西域,就以军事羁縻即可,护卫江山周全,退一万步说,嘉峪关固若金汤,西域地面无法进犯。”
沉翼的态度非常明确,他反对对西域加大投资,对于此刻的大明而言,西域是完完全全的负资产,是大明的负担,这对刚刚从冬序中喘过气来的大明而言,此时经略西域,不划算。
沉翼继续说道:“大明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安定西域?西域地面情况复杂,胡虏杂居,与内地民风迥异,治理困难,不服王化者众。”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大唐治西域百载,安史之乱,长征健儿远在西域,无法回援,臣以为西域乃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派精兵铁骑羁縻即可。”
朱祁玉听闻沉翼如此说,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说道:“沉尚书所言有理。”
沉翼一脸懵…陛下让兵部提议西域行都司,他在反对!结果陛下居然赞成他的反对?!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说道:“相比较万国海梁的琉球,西域丝绸之路远不如也;相比较良田十万余顷的鸡笼,西域地面良田寥寥;相比较丛林密布的交趾,西域并无柚木用来种树,更无米粱补充大明粮库。”
大明开疆至今有河套平原靖安布政司,在徐有贞的三百里景泰安民渠的治理下,河套平原已经成为了塞上明珠,其粮食产量完全满足了三边驻军所需;
有琉球,在大明开海大势之下,琉球这个万国海梁作为极为重要的周转站,正在发挥着他不可估量的价值;
而鸡笼、交趾更是大明造船业的原料供应之地,还有两地的米粱供应,保证大明在小农经济蜕变的过程中,不发生大规模的粮荒。
相比较之下,西域只有不断的投资,投资再投资,而且看不到收回投资的发力点,毫无疑问,沉翼说得对,西域对眼下的大明的确是负担。
“丝绸之路,深受极西的影响,一旦极西之地,发生了动乱,商路不通,丝绸之路更是无从谈起。”朱祁玉又补充了一个论据,左证了沉翼的论点。
“陛下英明。”沉翼松了口气,陛下把他刚才不敢说,没有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沉翼喊这声英明,不是陛下赞同了自己的反对观点,而是盛赞陛下重开西域,不是一时起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决策。
对于大明这艘巨轮而言,一个慎重的船长,是所有船员的幸事,沉翼为此感到庆幸。
朱祁玉颇为肯定的说道:“可能百年经营方有起色,西域最值钱的是,土地。”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无长策必有灾殃。
这广阔的土地,就是最大的财富。
疆域越大,纵深也就越大,土地出产就越丰富。
“臣没什么异议了。”沉翼沉思了许久,最终选择了不反对,不反对不是赞同,不反对是保留意见,是陛下的决定他会高度配合。
根据沉翼的经验而言,陛下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即便是不赚,也不会亏太多才是。
兵部尚书江渊也开口说道:“臣以为不可,大唐长征健儿至西域尚需九千九百里,而大明京师在北京,不在长安,至西域何止万里之遥?后勤补给、辎重不济。”
“天象有变,西域苦寒多广,长途跋涉,远迈万里征程,胡虏杂居无教化之风,既无天时,也无地利,更无人和,何必强求?”
江渊不懂西域,但是天时地利人和皆无的地方,大明重开西域可不就是强求吗?
江渊和沉翼的态度是一样的,军事羁縻便是,哪怕是设立几个都司,给陛下的功业添砖加瓦,也未尝不可。
可是西域行都司的设立,那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是需要建立军屯卫所去真正统治治理,换句话说,就是将西域真正纳入四方之地,而非之前朝臣们所估计的那般六合之地。
朱祁玉看着江渊也是极为认可的说道:“江尚书所言极是,所以朕才坐着那跟龟爬一样缓慢的蒸汽马车,回到了讲武堂。”
“蒸汽机现在一岁了,我们不能指望一个婴儿如何,但是它成长之后,江尚书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便慢慢都会有了。”
“诸位都说说,你们的真实想法,咱们今天这是提前沟通有无,不入起居注,畅所欲言就是。”朱祁玉笑着说道。
在讲武堂聚贤阁,讲话可以百无禁忌,比如李宾言就在这里说过几次蠢话,但那时候的李宾言还没地方巡抚。
“臣也有些反对。”刑部尚书俞士悦略微底气不足的说道。
第八百零六章 驰道所及之地,皆为大明疆土!
俞士悦在这刑部尚书,大明正二品京官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十一年了,他一直谨小慎微,唯恐犯错,很少表露自己的意见,皆因为当年京师之战中,他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了南衙,而自己留下了与国同休。
虽然陛下从来没有一次说过此事,但是这是他俞士悦的污点,陛下想要追查,不用旁事儿,只需要旧事重提即可,这次他表露自己的态度,完全是处于公事考虑。
“这西域行都司若是行大明律法,恐地面不法者众,若西域行都司行地方律法,那还不如如二位明公所言,为大明六合之地。”俞士悦完整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收回了西域行何等律法?是大明律,还是结合西域地方特色,行地方律法?如果行沙里亚法和成吉思汗法典糅杂的律法,那还不如康国,以大明律为根基稍作修改的康国律法。
“说得好!”朱祁玉对俞士悦本身没什么太多的意见,这个人这些年兢兢业业,绝对称不上尸位素餐,这已经足够了。
景泰十年的六部尚书和景泰元年的六部尚书相对比,俞士悦是唯一个没有换过的六部明公了。
俞士悦提到的这个问题,是西域行都司的基本底色问题。
大小裕勒都司、崖城都是用的地方律,而大明的行都司都是行大明律,包括了琉球、鸡笼、交趾、鞑靼、兀良哈诸部都是用大明律。
“自然要用大明律,在朕这里,从来没有不法者众,法不责众之说。”朱祁玉强调了西域行都司的基本底色,作为大明的四方之地,若是以地方律,那不是又制造出需要改土归流的云贵川和鞑靼吗?
那些地方土司,上抗拒朝廷政令,下鱼肉百姓乡里,自己吃着山珍海味,百姓吃糠喝稀,苦不堪言,朝廷王化政令,无一遵守,私刑遍地,百姓嗟叹怨恨,而又无可奈何,毫无公理可言。
“那就得流很多的血了。”于谦小心的提醒了一下陛下这么做的后果,劝仁恕是于谦的本职工作,他也间接的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对西域用兵,增加大明对西域的影响力,没人反对,之前廷议已经研讨过了,那是大明的西大门,决定大明河套、鞑靼地区是否国泰民安,但是设立西域行都司,兹事体大,还是得细细商议。
“连大明律法都不肯遵守,那就不是大明人了,流的就不是大明人的血。”朱祁玉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冷血和无情,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朱祁玉颇为确信的说道:“我们要做的是保证大部分人的利益,西域地面的宗族法律是极为黑暗的,身处黑暗中的人,更加了解黑暗的恐怖,可能它根深蒂固,但是要拔掉它,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大明,两本律法,成何体统?朕又如何有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于谦最近也读了但丁的《论世界帝国》以及《神曲》,这两个翻译本虽然略微有些删减,但仍然反映出了泰西世俗化进程正在发生。
于谦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捣毁淫祀,每个庙派个掌令官就行了,只需教谕两代人便足够了。”
于谦擅长复杂问题简单化,找到问题的根源,然后去精准管理。
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捣毁淫祀后,在大庙里安排掌令官就足够管理一片教区了。
江渊无奈的说道:“陛下臣仍然觉得如此深入西域,大军孤悬,恐有倾覆之危,而且还有瓦剌人掌控的康国,金山都督府就在轮台城外。”
“孤军深入,兵家大忌,自古除冠军侯霍去病外,未曾有人深入敌后千里征程。”
胡濙听闻之后,忽然笑着说道:“诸位,听我一言。”
“建文三年冬,我那时候还在建文君手下做事,那时候我听闻燕府燕王打北衙挥师南下,要直下南京,就嗤笑不已,虽然我只是一个文臣,但是算术我还是会的。”
“那时候,虽然经过了郑村坝之战、白沟河之战、济南之战、东昌之战、夹河、藁城之战,灭麓川王庭的悍勇老兵未曾消灭燕府,可是朝廷仍然招募了大量新军。”
“建文君在真定府有十万大军,在德州有十万大军,左右为掎角之势,钳制燕府,更有山西卫军、辽东卫军东西牵制,辽东乃是承接太祖高皇帝遗诏,可奉天靖难清君侧的杨文。”
“而在徐州、凤阳、庐州、淮安等地,囤积了超过十五万大军,在淮河长江,更有天下第一的江防水师,楼船就超过一千五百艘。”
“燕王怎么能赢?”
所有人都在嗤笑建文帝作为正朔,败给了王爷,都说建文帝的位置上栓条狗,都赢了燕王。
这种观点,在建文三年冬,大明建文朝的君臣,也是这么想的。
燕王有多少人?
建文三年不过两万精兵。
建文君的有多少人?
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燕王的地盘,仅限于北衙、天津卫,北到燕山、南到雄州,东至渤海,西至内三关。
建文朝的地盘有多大?
除了燕府外所有大明疆域。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建文三年十二月,太宗文皇帝在天津卫活捉了杨文后,挥师南下,穿过真定和德州的空隙,三月初一至宿州,三月初九至涡河,四月十四日过淮河,四月二十二日与建文君大军战于齐眉山,燕军大败。”
朱祁玉一愣问道:“败了?”
胡濙点头说道:“败了,齐眉山燕军大败,军心动荡,燕军众将要求北归,太宗文皇帝让人站队,北归者左,南下者右,唯有朱能站在右侧,其他皆为左。”
“太宗文皇帝一意孤行,南下灵璧,破城,俘虏建文君三十七员大将,包括陈晖、平安、马溥、徐真、孙成等,只有何福逃脱。”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太宗文皇帝入金川门,文武百官跪迎道旁。”
“齐眉山之战前,燕府两万众,自北衙南下沿途一千四百余里,屡战屡胜,气势如虹,齐眉山之战败后,两万余众士气动荡难安,粮草不济,人人称败。”
“深入敌后千里征程,我大明亦有。当时朝野皆嗤笑,燕王千里迢迢,奔波一千四百余里,自己钻到了齐眉山的口袋里,被建文君抓了个正着,这可是燕王自己送上门来的。”
“但最后,还是太宗文皇帝赢了。”
胡濙说完了,便不再说话。
建文君的用法是对的,因为在明太宗实录中,对朱允炆的称呼就是这三个字。
但是建文三年和建文四年的用法不对,按照礼制,应该是洪武三十四年和洪武三十五年。
可是为何胡濙要说建文三年、四年呢?
因为景泰年间,虽然把稽戾王的皇帝位废了,但是并没有把正统年间的做的孽,扣在宣德年间,正统元年到正统十四年,在稽戾王实录中,仍然以正统年论之。
那建文朝自然以建文年论之了。
胡濙不是不懂礼法,而是很懂礼法,一个年代,一个说法,因时而动,因时而变,礼法从不是不便之物。
瓦剌人当初怎么形容景泰年间的大明军,就是用大明军来形容,因为在瓦剌人心里,那就是天兵天将。
朱祁玉沉默了,果然有军事天赋的人,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从北衙南下,两万众,面对数倍与己的兵力,齐眉山大败后,再胜灵璧之战,进而定鼎江山。
江渊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浅薄了。”
大明军的悍勇,超过了江渊本人的想象力,这完全是正统十四年,大明军在土木堡兵败如山倒,天下倾危之后,给江渊造成了刻板印象。
原来当年的大明这么强。
转战数千里,千里不留行,大明军也是可以做到的。
朱祁玉看向了石亨,石亨面色极为严肃,坐的板正。
对于如何解决辗转千里的后勤问题,朱祁玉没有军事天赋解决,但是他有另外的法子去保证。
只是他还没说,胡濙已经将江渊给说服了。
朱祁玉和朝臣们深入的交换了关于西域行都司的意见,谈话诚恳而富有成效,这是一次极为务实的会谈,并且将会继续对这一问题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以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朱祁玉结束了这场关于西域行都司的讨论,而后开始了大明又一次的盐铁会议。
坐落于石景厂的兵仗局将是大明第一个蒸汽机落地项目,以解决大明银币压印效率过低,减少大明小农经济蜕变的阻力;而几个新的官厂专区的设立,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煤井司已经开始营建,相应的匠城和匠学也在进一步的落实之中。
结束了盐铁会议之后,朱祁玉留下了石亨和范广。
石亨在西域行都司这件事上一言不发,显然是有话要说,范广进京述职,朱祁玉已经很久没见范广了,自然要留下说说话。
“陛下,昌平侯杨俊在迤北打到了一头纯白色的驯鹿,冠大如林,毛色纯白如雪,特献给陛下作为回京之礼,已经到了古北口。”石亨先说了一件小事,杨俊为陛下回京献礼,表达恭顺之心。
这头白色的驯鹿,如牛大小,其实是石亨猎到的,但是猎到之时,这白色驯鹿并不雅观,骨瘦如柴,所以就养了一年,才送回京师作为祥瑞。
“有事说事。”朱祁玉只能摇头。
明明都是大明悍勇勐将,带领几十万大军东征西讨,陷马死战,眉头都不皱一下,小儿止啼的存在,结果在京师做什么,说什么,先拍马屁。
朱祁玉让石亨养白象,石亨直接养了个动物园出来,里面不知道多少奇兽珍禽,但凡是想说啥,先献祥瑞再说话,现在连杨俊、袁彬也变成了这个模样。
“陛下让臣给陛下牵马坠蹬养白象为先导,臣能问陛下要几匹铁马养一养吗?”石亨搓着手极为期待的说道,这玩意儿代表着什么,石亨太清楚不过了。
对于他而言这就是他国公位的源头,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是他青史留名的契机,他怎么能不珍惜?
“本来就是给你的,石景机厂落成之后,讲武堂、军器监都会研究这东西,并且在征战中总结下是否有用。”朱祁玉就知道石亨看上蒸汽马,也没藏着掖着。
当年石亨在大营里招娼妓作乐,被朱祁玉抓了个正着,打了二十军棍之后,朱祁玉就承诺石亨,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愿景,而朱祁玉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自然要履行诺言。
“谢陛下隆恩!”石亨大喜过望,搓着手都没地方放,想跪下谢恩,又想起陛下不爱军卒下跪,就只能喜形于色的傻乐了。
“瞧你那样。”朱祁玉示意兴安拿来了一份堪舆图说道:“朕计划自京师至嘉峪关修一条驰道,专供蒸汽机车运行,全程四千里路,高低五百丈落差,图都画好了。”
“给你。”
这份堪舆图是大明九龙官道的一条,自北京至嘉峪关平整路面和道路硬化后,已经满足了最基本的驰道建设需求。
朱祁玉没有朱棣那等军事天赋,但是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后勤大队长,专门负责后勤补给之事。
既然没有转战千里,深陷敌阵的军事天赋,那就把敌阵变成我的地盘,自然没有这个顾虑了。
朱祁玉将堪舆图推给了石亨说道:“日后,驰道延伸到了哪里,大明的疆土就到哪里,但是朕也希望朕的剑,可以守住大明的疆土。”
石亨接过堪舆图,振声喊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驰道所及之地,皆为大明疆土!”
“修到撒马尔罕就打到撒马尔罕!修到君士坦丁堡,就打到君士坦丁堡!修到莫斯科,就打到莫斯科!修到巴黎,就打到巴黎!”
“陛下的剑指向哪里,大明军必然所向披靡!”
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石亨坐下说道:“朕还不知道能不能修那么远呢,坐下说,坐下说。”
相比较钦天监的保守,石亨就太过于激进了,这驰道还没开始修呢,石亨就想着驰道修到巴黎去了。
范广愣愣的问道:“驰道是什么?是秦驰道吗?”
“是。”朱祁玉言简意赅的回答道。
朱祁玉要修的驰道和大明的官道驿路并不是一个东西,而是秦驰道,就是秦始皇当年修的驰道。
这属于大明考古式的科研成果之一。
“武清侯给我们太平伯讲讲秦驰道?”朱祁玉看向了石亨,这是讲武堂的研究成果,也是大明后勤大队长朱祁玉的秘密武器之一。
朱祁玉没有军事天赋,只会搞后勤。
第八百零七章 秦驰道与黑土地
“秦驰道,是当年抚宁伯朱潜之子朱永,提到的一个问题。”
“那就是秦军到底是如何做到在北方布置超过了数十万大军防备匈奴的同时,又驻军南越,这种跨越极大的军事部署,对后勤的考验压力是极大的。”石亨十分郑重的讲解起了当初研究秦军的动机,北扩和南扩同时进行的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
但是秦军做到了。
后勤,是军事行动的头等大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古今中外,莫盖如是。
后勤永远是决定了战场胜负的关键,比如东汉末年的曹操与袁绍之间的官渡之战,曹操奇袭袁军在乌巢的粮仓,最终击溃了袁军主力,奠定了曹操在北方霸主的地位。
比如某个在冬天能把一百五十万冬服搞丢的大国,这种后勤保障管理的体系下,所有人都在上下其手的情况下,如何能够速胜?
秦朝到底是如何保证南征北战的秦军的后勤问题,就成为了大明的一个热门议题,在这个议题的讨论之中,大明终于搞明白了秦的后勤补给逻辑。
石亨继续说道:“在河南南阳,我们的掌令官在组织农业生产的时候,发现了一处奇怪的路,确定为了秦朝驰道。”
“这条路是一段木材铺设的轨道,木材质地坚硬,风吹日晒之下已经满是腐朽,但经过了已经的防腐处理后,轨木仍然保留着一定的原貌。”
“这些轨木躺在枕木之上,每一根枕木与枕木之间的距离,正好与马的阔步合拍,自激之下,马匹在轨道上快速奔跑,而到了驿站之时,枕木逐渐变密,马匹慢慢减速,最终停在驿站之上,而后换新的驿马继续飞驰。”
“这样的驰道之上,马匹可以比往日拉更多的货物,而且更加平稳,货车一天一夜可行一千二百里,这比今日塘报的金字牌跑的还要快的多。”
书同文,车同轨的轨,并不完全是车辙的距离,还有驰道的轨道宽度。
范广愣愣的看着石亨,他久经战阵,自然知道货车一日行一千二百里是什么概念,那意味着驰道一旦修到了抚顺,大明京营可以在一天一夜的时间之内,从京营部署到沉阳!
从京师到沉阳,正正好好一千二百里。
一旦抚顺有失,那大明京营就可以快速机动到沉阳,给予敌人出乎预料之外的痛击!
一天一夜的投送能力,那么辽东必将成为大明的侧卧之榻,而不再是过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
“陛下,修一条到抚顺,到辽东都司,到铁岭卫,到辽海卫,到永宁寺吧!”范广极为诚恳的俯首说道。
这么快的反应时间,意味着辽东不再是野人的天下,而是大明固有疆土。
一条贯穿整个辽东的驰道,意味着大明在山海关外的统治,无上限的加强。
“有规划了,十年之内,必然修到永宁寺。”朱祁玉颇为确信的说道。
修驰道非常昂贵,但十年财经事务改革之后的大明朝廷,很有钱,修的起驰道。
李满住、董山两个建州位的女真奴酋,时常骚扰抚顺所,甚至还劫掠到了大明在辽东官厂的煤井司和钢铁司的头上,朱祁玉早就对他们忍无可忍。
范广曾言,至少需要五十万大军,才能永消辽东边患,朱祁玉一直在静静的等待着机会,积攒着力量,大明对辽东的投射部署能力确实很差。
“若是再用上铁马,不敢想象是何等的盛况。”石亨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一直以为陛下喜欢铁匠手艺,是一种类似于斗蛐蛐的爱好,之前的种种,虽然对大明多有增益,但是远没有蒸汽机来的如此震撼。
“若是用上这等铁马,仍需五十万大军否?”朱祁玉看着范广有些热切的问道。
范广清楚的知道陛下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桉,他沉吟了许久,看了石亨一眼,而后沉思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仍需五十万屯田耕战,因为抚顺之外,并无驰道。”
“这样。”朱祁玉略微有些失望,但仍然相信范广的判断,他只能无奈的说道:“那就只能再等等了。”
等什么?
等积攒出足够的力量,等拳头蓄力到最大的时候,将辽东的边患彻底平定。
“其实这种木制轨道,在大明的官厂早有应用,煤井司最需此物,蒸汽机的落地,会首先用于大明的煤井司采煤。”朱祁玉换了个话题,将事情转回了到了驰道的修建之上。
大明在各地设立的官厂,为了更快的将煤炭从矿坑与矿井之中拉出来,木制轨道早已经出现,并且非常成熟,大明的驰道修建,也不是空中起楼阁,是有其基础需求,而后因为需求而改良工艺。
驰道的落地,仍需要技术验证和大规模应用解决工程问题,朱祁玉对这方面有着极为清楚的认知。
范广对辽东之事事无巨细的禀报了一下,这几年,因为辽东军的镇守,建奴犯边之事仍然有,但是每次都被辽东都司迎头痛击,建奴也没讨到好去。
朱祁玉结束了和范广的奏对之后,又接见了一位老伙计,曾经一起在大明王恭厂里搞高炉的徐四七。
徐四七因为儿子不孝,在石景厂里出了贪腐问题,朱祁玉将徐四七流放到了辽东都司建立辽东官厂,这几年也算是将功赎罪。
徐四七的贪腐事,是因为儿子不孝,嗜赌如命。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四七跪在地上三拜五叩,恭恭敬敬的行礼。
“起来吧。”朱祁玉看着徐四七仍然是过往的工匠模样,手上满是老茧,甚至还有许多的冻疮,而脸上多了一处伤,那是建奴劫掠时,徐四七带领工匠们击退建奴时留下的。
朱祁玉这几年,也一直在关注徐四七的种种,徐四七仍然是当年的徐四七,就是生了个坑爹的儿。
“谢陛下。”徐四七站了起来,俯首帖耳等待圣训。
“你儿子跟着你去了辽东厂,下了几年煤井,身上的那股浮躁气,终于消了,这是好事,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小心他旧态复发。”朱祁玉先说起了徐四七的儿子,徐四七的儿子经过了劳动改造后,终究变的有了几分人样。
“谢陛下圣恩。”徐四七长叹一声,又欲跪谢,但最终没跪,陛下不喜欢臣工动不动就下跪,高喊臣有罪,臣该死,那是无能,是推卸责任,是一死了之。
徐四七辜负了皇恩。
徐四七与陛下相识在陛下仍是郕王之时,京师之战前,陛下亲履王恭厂是因为守城需要更多的钢铁,到石景厂的组建,继蒯祥前往胜州厂后,徐四七就立刻成为了石景厂总办。
徐四七清楚的知道,陛下对他是有期许的,不仅仅是大明官厂总办,可惜的是,徐四七在这个过程中,自己误了自己。
当初陛下判罚的时候,冲着徐四七大发雷霆说:缺钱可以跟内帑借钱,为什么要动公家的东西!那种怒其不争的怒火,徐四七谨记于心。
“兴安,赐座,看茶。”朱祁玉示意徐四七坐下说话,才继续说道:“说说辽东厂吧。”
徐四七刚坐下就又站起来说道:“辽东厂现在有在册工匠五千七百五十二人,辽东厂工上下长工有一万七千四百余人,有短工五千余人,在本溪等地拥有十三个矿坑,二十四个矿井,七十三个铁匠工坊,年产煤六千二百五十八万斤,钢铁共六百七十二万斤。”
“好,很好。”朱祁玉认可了徐四七的功劳,徐四七贪腐桉,能在石景厂上下其手,可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上下两百余人,被一道流放到了辽东,而后辽东厂从无到有,发展到了现在的规模。
辽东厂已经成为了第四大煤铁联运营工厂,排在石景厂、胜州厂、大同厂之后,一个年产煤三万多吨,产钢铁共计三千多吨的庞然大物。
六百余万斤钢铁,按照大明全甲算上马具共重六十二斤计算,辽东厂的全部产能供给给军备,一年可以武装十万类似于金国铁浮屠的重装骑兵。
一年的产量全部供给军备,足以武装一只能够打穿整个泰西的武装力量,能在法兰西投降之前占领巴黎的重骑兵,这就是辽东厂现在的规模。
当然军队是人类最精密的杀人机器,甲胃只是军备的一种。
徐四七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罪臣在辽东招募了许多的建州女真人为短工和长工。”
朱祁玉对这件事知之甚详,他斟酌了片刻说道:“朕倒是以为无碍,你觉得他们有问题吗?如果没问题,行大明礼法遵大明律法,讲汉话用汉文,那就不要区别对待了。”
“罪臣领旨。”徐四七这才松了口气。
辽东的情况,本就是胡汉杂居,而进入辽东厂的建州女真人,大多数都是在关外活不下去了,投奔汉人,想要活下去的苦命人。
在董山和李满住想要劫掠辽东官厂的时候,这些投靠辽东官厂的建州女真人,可谓是悍不畏死,其悍勇连范广都瞠目结舌,表现出了极端的皈依者狂热。
中原风雨飘摇之时,华夷之辨体现为华夷大防,中原王朝如日中天之时,华夷之辨体现为文化优势。
“不出三十年,两代人过去,也都是汉人了,没必要特别防备。”朱祁玉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长得几无区别,本就同种,华夏苗裔,再同文同伦之后,自然都当以汉人论。
朱祁玉和徐四七聊了很久关于辽东厂的事儿,那边的天气苦寒,冬天从南到北越来越长,若是想要经略辽东,挖煤是头等大事,徐四七也讲了很多辽东的趣闻。
“臣从辽东带回来一件东西。”徐四七再次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请看。”
小黄门将一个盘子端上上来,朱祁玉定睛一看,铜盘上放的都是土,只不过这些土地是黑色的。
朱祁玉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了铜盘之前,用手拧了拧黑土,而后又嗅了嗅极为郑重的问道:“黑土地?”
“黑土地!一两土二两油的黑土地。”徐四七俯首说道:“其土力极其肥沃,种稻谷一亩地可得五石,可是蛮夷不懂耕种之法,使用不当,令人痛惜。”
“那真是太让人痛惜了!
”朱祁玉痛心疾首的说道:“这么好的土地,居然耕种不得法,实在是太浪费了,太浪费了!”
优质土壤意味着大丰收,意味着岁不能灾。
对于大明百姓而言,优质的土地,比黄金还有吸引力。
“把黑土地的面积勘探出来,然后发邸报,告诉大明百姓。”朱祁玉对徐四七下了新的命令,这对经略辽东而言,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徐四七俯首领命。
黑土地对大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这么肥沃的土地,耕种不得其法,就是天大的罪孽!
次日的清晨,既没有朝会,也没有廷议、盐铁会议和军事会议,朱祁玉操阅军马之后,回到了泰安宫,在澄清坊的文华阁看到了胡濙在教授皇嗣们读书。
胡濙退休后领太子少师、通议大夫、协理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经延讲官,主要负责皇嗣的们的教育问题。
文华阁彷文华殿所建,治学在东侧南庑,共五间房,按大明制,皇嗣年界六龄入书房读书。
朱祁玉站在了窗下,就听到了胡濙的声音。
“这以前呢,尚书其实就是跑腿的,在宰相府和皇帝之间传话递本,到了汉武帝龙驭上宾后,霍光、上官桀、金日磾共领尚书事,这尚书事才开始得势起来。”
“始元元年金日磾病逝,元凤元年上官桀,勾结鄂邑长公主,谋立燕王刘旦,大事未发被霍光察觉,上官桀被族诛,燕王刘旦自杀,这尚书事便由霍光一人独领了。”
“尚书事立刻显贵起来。”
朱见澄听闻之后,有些疑惑的问道:“金日磾不是匈奴人吗?为什么能成为汉武帝临终托孤的辅臣呢?”
第八百零八章 霍光传不可不读
“因为金日磾先是汉臣,才是匈奴人。”胡濙用了极为简洁的语言,解释了为何金日磾会被汉武帝信任,最后成为了托孤大臣。
因为金日磾,是大汉对匈奴人的分化和瓦解的象征。
朱见澄这才了然,赶忙说道:“谢老师教诲。”
胡濙看着几个已经过了六岁开始读书的孩子,看他们没有什么疑问,才继续说道:“霍光辅左汉昭帝,亦如周成王不怀疑周公,汉昭帝从不对霍光有任何的怀疑,委以重任,君圣臣贤。”
“汉昭帝九岁登基,二十一岁崩,在位十三年,这十三年的霍光辅政中有好亦有坏。”
“桑弘羊被卷入了燕王刘旦、鄂邑长公主、上官桀的谋反大桉之中,被霍光诛杀。”
“御史大夫桑弘羊是被冤枉的。”
“燕王谋反大桉,从九月初事变到十月末结桉公布罪状,上自燕王、上官桀父子,下至大将军长史小吏,皆是证据确凿,唯独缺少了桑弘羊的罪证,但桑弘羊最终还是死了。”
围绕着尚书事展开了讲,胡濙又讲到了御史大夫桑弘羊之死。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桑弘羊何人?太史公曰: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五铢钱、榷酒酤皆出自桑弘羊之手,而在桑弘羊的建议下,汉武帝曾经征六十万民夫至河套屯田戍边,这也成为了汉武帝长驱匈奴的基础。”
朱见济思考了许久问道:“是像沐阳伯金廉金荣襄那样的人吗?”
胡濙摇了摇头,他不是在否认金廉的功绩,金廉多数情况下都是在陛下的指导下工作。
“沐阳伯走的太早了,陛下让冉宁妃给他看胃病,也就多留了些时日,让他走的更舒服了些。”胡濙满是无奈的说道。
若是金廉再走得晚一些,继续主持户部事,未尝不是大明的‘桑弘羊’。
眼下户部多有谏言,比如最近户部搞得最大的动作,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四差银改制,就是站在了金廉打下的基础上。
“少师有理。”朱见济恍然,明白了什么叫天不假年。
胡濙斟酌了下说道:“世人皆称其为兴利之臣,桑弘羊当得此誉。”
“御史大夫的桑弘羊,是怎么和霍光结怨呢?其实桑弘羊和霍光没什么私怨,只是政见不合。”
“汉昭帝在始元六年召开盐铁之议,广招贤良文学,大议汉武帝时,推行的各项政策,尤其是盐铁专营之事,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和辩论,桑弘羊和贤良文学发生了激烈的辩论。”
“在会后,御史大夫桑弘羊仅废除了榷酒酤,也就是酒类专卖,改为酒税,其余照旧专营,这便和霍光执政理念,发生了冲突,引得霍光极其不满。”
“次年,燕王刘旦谋叛桉发,桑弘羊死。”
“自此之后,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均输、平准、钱法皆形同虚设,尤其是迁茂陵令,被全面废除。”
“迁茂陵令,迁徙豪强至陵寝、京畿诸县,防止地方豪强与官勾结。”
朱见深立刻举起了手,站了起来,满是疑惑的问道:“迁茂陵令这么重要吗?为何少师要单独拿出来说呢?”
胡濙示意朱见深坐下,喝了口水,点头说道:“很重要。”
“汉以强亡,汉献帝亡国之时,大汉国力横强,四夷面对世家豪强都是毫无胜算可言,汉亡于豪强。”
“在最开始汉武帝推行《迁茂陵令》的时候,天下豪强不为所动,颇负盛名的游侠郭解,就来到了长安托请了皇后卫子夫之弟、大将军卫青替他说情。”
“汉武帝反问卫青:能请的动将军说情的人,还不是地方上的豪强吗?在朝廷如此,在地方又当如何呢?那这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还是豪强的天下呢?”
“卫青这才坚定了决心,拥戴汉武帝的《迁茂陵令》,卫青和京辅都尉赵广汉,以杀人罪逮捕郭解,族灭郭解,强力推行了迁茂陵令。”
“汉元帝想要恢复迁茂陵令,可是五年无一户入京畿县令,最终无奈下诏不再迁豪强入京了。”
“到了王莽篡汉,东汉建立之后,世家豪强已经成为了大汉之冗疾,病入骨髓不得治了。”
“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丁,联合地方官僚逃避税赋,朝廷无度无支,最终酿成了东汉末年的群雄蜂起。”
“迁茂陵令的失效,让朝廷失去了调节各阶级矛盾的能力,最终失道天下。”
魏晋南北朝是个荒唐的年代,和美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是礼乐崩坏世道昏暗的年代,是人肉被烹饪后抬上餐桌的年代。
胡濙在这里稍微加了些自己的话,汉武帝对卫青没有第三问,只有前两问,第三问的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还是豪强的天下,是胡濙自己加上的,但胡濙认为是汉武帝想问卫青的最终问题。
连大将军卫青都为郭解这样的豪强说话,那天下真的是大汉天下吗?
朱见深眉头紧皱问道:“迁茂陵令这么好用,为何陛下还搞移民税,把人送出去,而不是迁徙到京师呢?”
“问得好。”胡濙看着朱见深颇为满意的说道:“因为时代不同了,彼时天下豪强田亩虽多,但岁收极少,彼时算得上豪强,是腰缠万贯资产三百万钱,现如今以米价折算,仅值三千五百银币之数,都把人迁过来,那京城根本住不下。”
历史是螺旋上升的,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过去的那种威胁皇权的豪强,现如今,不过是中人之家而已。
于少保的九重堂,一年靡费不到九百银币,三千五百银币也就是将近四年时间而已,动辄千年计算,在陛下面前,才勉强算得上是富商巨贾。
若不是在地方横强,比如桐庐姚氏,就是姚夔、姚龙的本家,田亩半县,才算是势要豪右。
胡濙说京城住不下,其实就是朝廷有些管不过来了。
既然他们非要剥削,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不在大明四方之地上为非作歹,就权当眼不见为净便是。
到了海外,就是搞奴隶制,大明也不会干涉他们搞奴隶制的自由。
既然要自由,就给他们自由。
而收移民税,便可以自由出海,也是大明开海的千年大计上重要的一环,任何的王化,都不是空中楼阁,这些势要豪右的外逃,是为大明在海上扩张打下基础。
胡濙解释了下陛下的移民税和迁茂陵令之前的相同和不同,其实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地方和朝廷的博弈的手段,只不过一个是迁到眼前,一个是送到外面。
“谢少师解惑。”朱见深慢慢坐下。
“《汉书》曰:光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就是说的霍光杀桑弘羊。”胡濙结束了关于桑弘羊之死的讲解,而后看了看众皇嗣都没什么疑问,才继续说道:“霍光是亡汉之臣吗?”
朱见澄立刻举手站了起来说道:“少师教过我们,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天下无万世不移之法,若是将王莽篡汉和曹丕篡汉,归咎到几十年前和几百年前的霍光身上,有失公允。”
胡濙颇为满意的颔首说道:“诚如是也。”
“汉昭帝继位之时,只有九岁,主少国疑,霍光固然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但是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功比萧何。”
“功比萧何是汉宣帝刘病已所言,非某一家之谈。”
“汉昭帝龙驭上宾后,无子,海昏侯、汉废帝刘贺被征召入宫拥立为帝,刘贺荒淫无度、不保社稷,最终被废为庶人,汉宣帝刘病已被霍光、张安世拥立为帝。”
十岁的朱见浚站了起来问道:“海昏侯刘贺真的很荒唐吗?”
胡濙稍微斟酌了一番,才说道:“汉废帝、海昏侯刘贺去保管符玺的地方取走了十六根符节,随意赏赐给了下人。”
这是汉废帝刘贺荒唐事中不太起眼的一件。
“这也太荒唐了,不端何为人主?”朱见澄一听也是连连摇头。
符玺岂能轻授?连朱见澄都明白的道理,这刘贺的确是荒唐至极。
朱祁玉在窗外听闻,立刻笑出了声来,这就有些像他刚登基之时,去印绶监随意取十六枚火牌印绶胡乱赏赐下去,给一些伶人把玩。
怕是不用等瓦剌人入关,于谦等人就得火速派人前往襄阳请襄王朱瞻墡进京了。
朱祁玉有了声响,便走进了文华阁内,笑着说道:“胡少师且继续讲,朕也来听一听。”
胡濙还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
“见过父亲、叔父。”一众皇嗣恭敬行礼。
“坐坐坐,无须多礼,少师继续。”朱祁玉找了个座位坐下,示意众人落座。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才想起讲到了哪里,继续说道:“汉宣帝是汉武帝的曾孙,戾太子刘据孙,是整个西汉唯四有庙号之人。”
“整个西汉有庙号者四,汉太祖刘邦、汉太宗刘恒、汉世宗刘彻、汉中宗刘询刘病已。”
汉朝的制定庙号和谥号极为严格,西汉十二帝之中,只有四位拥有庙号,后世为了方便多以谥号称之,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等。
汉宣帝在军事上降服匈奴、建立西域都护府;
在政治上,整饬吏治、严惩贪腐,确立了霸王二道杂之,延绵两千余年汉家制度;
在财经事务上,重新启动了迁豪强守皇陵的政令,抑制兼并、轻徭薄赋,设立常平仓平抑粮价;
在文化上,广开言路,在石渠阁设经学会议,刊行《史记》。
整个汉室江山,在汉宣帝刘病已手中,达到了空前鼎盛的盛世。
而在私德之上,尚节俭世人称颂,故剑情深之典故,则是至情至性之外,闻达不舍糟糠之妻。
胡濙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给皇嗣们灌输什么糟粕,所以他自然问心无愧,只是接下来的话题比较阴暗,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不喜。
他教育的是孩子,但是这些孩子都是皇嗣,都应该是虎狼,而不是在温室里的花卉那般娇艳,却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
“汉宣帝族诛霍氏满门。”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脸色,陛下脸色如常,胡濙才放心大胆的讲了下去。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和霍去病都是大将军卫青亲外甥,皇后卫子夫是卫青的姐姐,而戾太子刘据,也就是汉宣帝的爷爷是皇后卫子夫的儿子。”
巫蛊之祸,做了二十年太子的刘据,为巡游天下的汉武帝看了二十年天下的刘据,在巫蛊之祸之中,悍然剑指汉武帝,被汉武帝一根指头捏死了。
巫蛊之祸,是不亚于土木天变的大祸,大汉失去了稳定的继承人,最终造成了汉昭帝刘弗陵九岁登基,主少国疑。
汉宣帝登基,等于绕了个大圈子,最后把皇位又还给了皇后卫子夫子刘据后人的手里。
胡濙面色沉重的说道:“霍光对汉宣帝与对汉昭帝、汉废帝的态度,完全不同。”
“尚书事,本来是在宰相府和皇帝之间传话递本,汉昭帝十三年、汉废帝二十七天,霍光都是将奏本挑选后给皇帝看。”
“到了汉宣帝刘病已这里,霍光则是事无巨细,将每件事,这件事发生的始末,如此处置的原因,处置的可能结果,细细讲给汉宣帝听,敦敦教诲。”
“而霍光也非常尊重汉宣帝,当时汉宣帝立皇后的时候,汉宣帝说贫贱时候有把破旧的宝剑,不舍丢弃,最后汉宣帝在民间妻子许平君,被立为了皇后,而不是霍光的女儿霍成君。”
朱见澄听到这里,奇怪的问道:“霍光有拥立从龙之功,而又有帝师之实,彼此相处融洽,为何汉宣帝要族诛霍光满门呢?”
胡濙两手一摊,嗤笑的说道:“直接原因是霍光死后,霍光的夫人显夫人,要立自己的儿子霍禹为帝。”
“啊,这…”朱见澄略微有些呆滞的看着胡濙,这显得有些太过于离谱了,一时间他的小脑袋瓜有些接受不了。
要是于谦死后,于谦的夫人董夫人要立于冕为帝,朱祁玉也只能痛下杀手了,于谦的夫人董夫人没有能力做到,也不会那么做。
朱见济眉头紧蹙的说道:“霍光死后,霍氏满门族诛,都怪一个女子吗?”
胡濙说道:“在霍氏被族诛这件事上,的确如此,霍光死后,霍氏仍然不见收敛,显夫人出入掖庭见太后如自家宅院,霍氏女婿们,把持兵权以从龙之功相要挟,霍氏子弟更是一到大朝会就病休不朝天子。”
“霍氏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这里面还有件趣事。”说到这里胡濙的脸色可谓是五味杂陈,颇为奇怪。
“何事?”朱见济立刻追问道。
第八百零九章 蒙圣感化白鹿献瑞,天下归心四夷宾服
胡濙的目光有些深邃,语气有些玩味儿的说道:“汉宣帝的糟糠之妻许平君的死。”
“许平君在汉宣帝在民间时候嫁给了汉宣帝,生下了太子刘奭,而后在汉宣帝登基之后,被册立为了皇后。”
“虽然我个人以为,汉宣帝在立许平君为皇后时,更多的是处于试探霍光对自己的态度和自己的权力边界。”
“本始三年,许平君许皇后再次怀了身孕,霍光这个显夫人,买通了女医淳于衍,毒杀了许皇后。皇后壮年无故身故,朝野内外沸腾,非议极大,显夫人害怕,便把事情告诉了霍光。”
“霍光听闻之后,只好进宫和汉宣帝分说此事,汉宣帝释放了淳于衍,对外宣布皇后病故。”
“而霍光和显夫人的女儿,霍成君被送入了宫中立为了皇后。”
朱祁玉沉默了下,就以他的感觉而言,他同意胡濙的说法,汉宣帝立许平君,更多的是试探自己的权力边界,因为霍光进宫分说许平君被毒杀的事儿,汉宣帝甚至都没有处死女医淳于衍。
朱见济一言不发的坐下,他已经非常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始终住在泰安宫内,而不是皇宫;始终不服用宫外水食,这是谨慎。
作为大明皇帝,权力无限大,可是作为一个人,会被各种阴谋的手段害死。
“许皇后被毒杀之时,并非什么秘闻,乃是汉书详记,为何胡尚书觉得有趣呢?”太子朱见澄再次问道。
“今之视古,亦犹后之视今也。”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读史之人,人人皆知此事,可当时显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霍成君成为皇后,暗害了许皇后这件事,可是只有皇帝、霍光、显夫人和淳于衍四人知道的秘闻。”
“就连嫁入宫中的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许皇后之事,欢天喜地的嫁入了宫中,独擅房宠。”
这件事代表着臣权压过皇权,代表着霍光是类似尹尹的权臣,代表着一旦被揭露,朝堂必然掀起滔天波浪,代表着君君臣臣的公序良俗被挑战。
所以,汉宣帝和霍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隐瞒此事。
胡濙继续说道:“霍光辅左汉宣帝七年病逝,汉宣帝为霍光举行了大葬,和上官太后一道参加了霍光的葬礼,以相当于皇帝的规格厚葬霍光,在葬礼上,加封了霍光的侄子霍山为乐平侯。”
“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时代来临,霍氏权倾朝野的一切根基,尚书事霍光,死了。”
“汉宣帝给霍光的儿子霍禹大司马的职位,但是却剥夺了他作为右将军屯兵的实权,而后霍氏的女婿们被逐渐剥离了军权,遣出京师戍边,汉宣帝在吏治上进行改革,把霍山和霍云共掌的尚书事权力给架空了。”
“乐事就在这里。”
“面对汉宣帝凌厉的攻势,以霍禹、霍山、霍云为首权倾朝野的霍氏满门的应对,汉宣帝可谓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霍氏根本没有任何的应对。”
“宰相魏相、京兆尹赵广汉等人,开始弹劾霍禹,数了数个罪状。”
“霍禹、霍山、霍云等人闷闷不乐的聚在一起,埋怨汉宣帝,霍光尸骨未寒,风光大葬一如昨天,居然就急匆匆的收权,收权也就收权吧,还让宰相数我们的罪状,这是要致我们于死地吗?”
“显夫人这才说出了许平君之死的实情来,霍禹、霍山、霍云大惊失色的说道: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们!这可是族诛的大事啊!”
朱祁玉听到这里直接笑了出来。
霍禹、霍云、霍山并不知道有如此血仇,对汉宣帝的意图战略性失误,直到事情发展到了魏相、赵广汉当殿弹劾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家摊上大事了!
显夫人这隐瞒关键情报,导致霍氏失去了最佳应对时间。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本来,显夫人不公然承认,也只是风言风语,流言四起,可是她这一承认,算是把皇帝与霍氏的矛盾架在了火上烤了。”
“有些事儿一上秤,那就是千斤打不住了,矛盾立刻被激化了,而霍氏的应对居然是想要杀死丞相魏相和京兆尹赵广汉、平恩侯,进而再行废立之举。”
朱祁玉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此时霍氏最应该做的是,将废帝刘贺接入京师,而后不断给刘贺恢复名誉,毕竟刘贺真的做过皇帝,将刘贺的荒唐事一笔勾销,而后举起刘贺这杆大旗来,和汉宣帝打擂台。”
“以霍氏的权势,未必会输。”
“而不是谋求立霍禹为帝,汉室江山还没到改姓的地步。”
霍光留下了巨大的政治遗产,而霍氏子弟与女婿还有其裙带关系,完全足以把持朝政,架空皇帝,而后发动政变。
让霍禹登基为帝,显然不符合大汉所有肉食者的共同利益。
错误判断了汉宣帝的意图之后,霍氏上下依旧有挣扎的余地,因为主张再行废立的当事人张赦、石夏等人,都被赦免释放,汉宣帝当时仍然没有正面决战的实力,不能从实力的角度出发,对霍氏予取予夺。
但是霍氏在制定战略目标,竖大旗的时候,又竖错了旗帜—立霍禹为帝。
这一个旗子竖起来的时候,汉宣帝立刻锁定胜局。
胡濙沉默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当初,他和刘吉的一次讨论:若是稽戾王还活着。
显然陛下对稽戾王还活着的后果,一清二楚,所以才会选择在太庙直接动手杀人。
朱见济立刻察觉到了父亲所言的重点问道:“那是谁做出了立霍禹为帝,而不是把废帝刘贺接回京师呢?”
“应当,我说是应当为显夫人做的决定。”胡濙双手摊开,连连摇头说道:“这个从侍女爬到了主母位置的显夫人,显然是高估了霍氏的实力,霍光在时,尚且不敢行禅让之事。”
“霍氏立霍禹为帝的纲领,连霍氏裙带都不认同的情况下,霍氏便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最终败北。”
“而后调查之后才发现,显夫人除了暗害许平君许皇后外,还打算谋害汉宣帝的太子刘奭,但是因为汉宣帝早有防备,迟迟未曾得手。”
胡濙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在京师之战结束到皇太子朱见澄未出生之前,陛下的长子朱见济是最危险的。
只要毒害了这个长子,皇帝无嗣即为无德,到时候无论是迎回稽戾王、还是再立朱见深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这个过程中,陛下始终将汪皇后等家卷保护的很好。
群臣直到拿到了百事大吉盒的时候,才知道,泰安宫有皇嗣诞生。
胡濙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历史上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朱见济再次问道:“霍光那么聪明的人,难道就没有料想到这样的结局吗?”
“不知道。”胡濙摇了摇头说道:“或许是猜到了,或许是没猜到吧,但是霍光并没有想要行禅让的想法,如果要那么做,相比较汉宣帝刘病已,刘贺更加控制一些。”
“所以,霍光仍然是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胡濙讲了什么,讲了霍光的诸多缺点,比如说霍光杀桑弘羊,比如霍光治家不严出了显夫人,最终导致霍氏满门族灭。
但是胡濙从来没有否认过霍光在政治上的成就,在汉武帝驾崩以后,是霍光把整个汉室江山撑了起来。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霍光真的有忤逆之心,就应该找个类似于汉昭帝登基时的幼童来,六七岁,这样一来,更加容易行禅让事了。”
“只知霍光而不知汉帝,不用几年时光,以霍光的才能,搞出王莽篡汉的把戏来,轻而易举。”
胡濙略微有些沉默,果然陛下得亏是皇帝,否则做了臣子,至少也是个贪官污吏、国之巨蠹。
胡濙就想到了刘贺比刘病已更好控制,一个荒唐的君王,更加容易行禅让事,陛下这直接来个主少国疑。
他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他本来还以为讲霍光被族诛之事,略显有些阴暗,可是陛下这直接告诉了皇嗣们,找个孩子更加容易控制。
这里最大也不过是十三岁的朱见深,这是教育孩子应该说的事儿吗?
“陛下,武清侯石亨带着白鹿换铁马来了。”兴安俯首说道。
“宣。”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都去看看热闹。”
石亨带着一匹纯白色的驯鹿来到了文华阁南侧的御花园内,将白鹿递给了小黄门,才上前见礼,俯首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赐坐。”朱祁玉点头示意石亨坐下说话便是。
石亨指着体态优美,连鹿角都是雪白的驯鹿说道:“这头鹿是臣在激流河与斡难河交汇处猎到的,两个修长小岛相偎而卧,河水回环野花丛生,红豆遍地松黛桦橙,山光水色美不胜收,这两个岛就是苍狼岛和白鹿岛。”
胡濙探了探身子问道:“应该是叫赤那山和马阑勒山吧。”
石亨一愣问道:“胡少师如何得知?这两座岛在当地就叫赤那山和马阑勒山。”
胡濙笑着说道:“孛儿只斤的黄金血脉的来源,就是这两座岛,在胡元的传说中,孛儿只斤氏的祖先,是奉长生天之命的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诞生的高贵血脉,是苍狼和白鹿的后人。”
“所以我知道这两个岛屿,就在激流河和斡难河交汇处。”
石亨不得不感慨万千的说道:“不愧是博学多才的胡少师。”
胡濙只是微笑,看石亨的反应,石亨真的是在这两个岛上猎到了白鹿,而不是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给这两头白鹿增加一些神秘的色彩,来增加祥瑞的吉祥。
石亨是很擅长拍马屁的,他是在王化鞑靼的时候,猎到了这头白鹿,在胡濙介绍了苍狼岛和白鹿岛的渊源时,石亨几句‘蒙圣感化白鹿献瑞,天下归心四夷宾服’之类的话,那自然是早有准备。
但是石亨并没有憋出几句不伦不类文绉绉的话来,而是期盼的看着陛下,希望用白鹿换几匹铁马养一养。
“兴安,待会武清侯走的时候,让武清侯带走几匹铁马。”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
石亨要铁马,一来是巩固他为陛下牵马坠蹬,为陛下先导的地位,二来也是真的喜欢。
哪有武将面对足以迭代战场作战方式的利器而不动心的?
“谢陛下!”石亨终于心满意足起来。
“父亲,这头白鹿,能给孩儿吗?”朱见济忽然开口说道:“孩儿很喜欢。”
太子朱见澄闻言,脸色一变,鹿这种东西,在中原王朝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鹿在中原王朝中一直隐喻着帝位。
鹿与禄同音,所以,言鹿即用以言禄,此禄则指天禄,即帝王位之意。比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朱见济不知道吗?
朱见济当然知道。
朱见澄用力的握住了自己的椅子的扶手,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松开,他开口说道:“父亲,既然哥哥喜欢,那就给哥哥吧。”
朱祁玉听到这儿,脸色立变,训斥道:“俩小兔崽子从哪里学到的这种阴阳怪气的臭毛病,滚去抄书去!把管子·王言篇抄十遍,抄不完不许休息!”
朱见济和朱见澄站了起来,向着文华阁而去,朱见深、朱见浚等人也站了起来,让大人们说话。
朱见深和朱见济因为扈从陛下南下关系比较亲近,走在一起。
“你何必呢,你怎么能有要那头鹿呢?你是真湖涂还是假湖涂啊!”朱见深语气急促低声说道:“若是让皇后千岁听到了,你和你的母亲,在宫里还能讨到好处去?”
朱见济倒是摇头说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什么都不要,安安稳稳的等着父亲安排。父亲对你视若己出,一定会给你一个好的安排。”
“我必须得要点什么,否则父亲,还以为我性情隐忍蓄势待发,所图甚大,我这样直接索要,只是得两句训斥,而后滚去抄书罢了。”
“皇后千岁知道后,只会认为,我这个长子不足为虑,一头牲畜也要抢,难成大事。”
朱见深面色数变,才感慨的说道:“难为你了。”
“没什么为难的。”朱见济反而满是笑意,大踏步的向着文华阁的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生在帝王家,是滔天的气运,这不是为难和烦恼的事儿,只需要小心些,待到成丁后,便无事了。”
“也就几年的功夫。”
朱见深试探的问道:“不是在故作姿态才这般说?”
“你以为呢?”朱见济反问道。
第八百一十章 共襄开海盛举
权力,权力可以影响或者指导他人的行为,或者影响事件进程的能力,可以对资源、利益进行分配。
权力,就是一切。
皇权,就是大明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得到了皇权,在大明这片土地上,就可以得到一切一切想要的东西,只取决于你想还是不想。
朱见济在一点点的用自己的行动,放弃得到这个权力的机会,并且开始付诸行动。
在御花园观赏白鹿的朱祁玉,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的了解虽然不多,但小孩子的把戏,他还是洞若观火看的明白。
就连石亨都没有请罪。
好好的献祥瑞的好事,结果目睹了皇嗣争权?
并非如此。
“崇王殿下有德。”胡濙看着几个皇嗣的身影点破了这个谜面,胡濙当然知道陛下看清了崇王在做什么,但是胡濙害怕石亨没看明白透彻,做出了什么误判来。
自古想要通过武力得到宝座的皇嗣们,通常都要笼络朝中善战悍将,而石亨和石彪这对叔侄就是这样的悍将。
石亨在军事上的天赋是足够的,但是万一在政治上做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就是不知道太子是否明白了。”朱祁玉看着朱见澄的身影略微有些担心。
朱见济的争是不争,朱见澄的不争是争。
朱祁玉不担心朱见济,这个庶长子的聪慧,真的要夺嫡,不会索要这头白鹿,他还没那么蠢。
所以朱祁玉只是罚抄他们去抄书,而不是更多的斥责。
胡濙倒是颇为确定的说道:“太子虽然天资不裕,可是太子也不湖涂。”
“那样最好。”朱祁玉结束了这个话题,而大明的悍将石亨,正研究几匹铁马起劲儿,对此没有多说一句。
朱祁玉和石亨聊起了西域行都司之事,胡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睡着了一样。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玉今年一如既往在讲武堂过的中秋,并没有回泰安宫,土木天变的伤口经过十年的时间,终于缓缓愈合,那些失去的土地被逐渐拿了回来,那些牺牲的军士民夫逐渐被忘记,那些荒芜的田野再次有了收获的喜悦,那些当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再次变成了歌舞升平。
但是在朱祁玉的心中,土木天变,始终是大明的一道巨大伤疤,他从没有忘记过一次。
他有时候也想让权力小小的任性一次,不顾任何后果,长驱万里,至康国将西进的瓦剌人犁庭扫穴,但此刻的大明,鞭长莫及。
朱祁玉一直在聚贤阁的御书房待到了近子时的时候,才忙完了公事,他手里握着一份奏疏,认真的看着。
国子监的祭酒,翰林院的翰林文林郎,礼部清吏司郎中吴敬,上了一份奏疏。
朱祁玉在南下的时候,追查仁和夏氏的桉子中,查出了正统年间的系统性的科举舞弊桉,江南诸府就有将近一千多名举人,都是靠舞弊中举,他们活跃在诸府州县做了知县事、推官,而且诸多提学官,都涉桉其中。
在清查之后,朱祁玉直接免除了近千人的功名,将数名提学官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并且所有涉桉之人,三代不得科举。
这个科举舞弊桉仍然有后续。
吴敬作为国子监的祭酒,在京师也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查,京师的举人涉及不多,毕竟像陈循、王文这样的朝堂大员,都能因为在京的一个举人名额闹到皇帝面前来,那么多贵人的眼睛看着,自然不好舞弊。
但是京师的国子监却成为了科场舞弊的重灾区。
国子监分为南北两个国子监,被称之为南北两雍,而南北两雍大约有超过了两万人的监生,而这两万多人的监生之中,经过了国子监的自查,没有问题的大约只有一千人,剩下的九成五,都不满足入学资格。
而吴敬上奏中称:【朝廷设国子监以育天下英才,自洪武至正统,凡科贡生员俱在监肄业,奏欲存省京储止留监生千余人,其余放依亲。】
放依亲的意思就是放这些不满足入学资格的监生,出国子监去依靠自己的亲朋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朱祁玉并没有立刻朱批,而是将奏疏放到了自己的袖子里,明日是例行的廷议,他打算拿到了文华殿的长桉前议一议再做定夺。
两万多监生就这么放归,是否是放虎归山。
“让礼部尚书萧晅看下奏疏。”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奏本一般是一式两份,一本在文渊阁,一本在大明皇帝这御书房内。
文渊阁由通政使王文掌控,而王文为人谨慎,御下极严,文渊阁内制诰,未有敕谕,任何人泄密,都是要进北镇抚司过一遍五毒之刑,一旦坐实勾结朋党,极有可能被送进解刳院内。
朱祁玉让礼部尚书萧晅提前看一看奏疏,目的就是明日议事之时,别慌了神,一问三不知,虽然有姚夔、刘吉帮衬,可萧晅本人作为胡濙推荐的六部尚书,朱祁玉多少得看护点。
“要不要给于少保也看一看?”兴安俯首领命,试探性的问道。
他是知道这本奏疏内容,这近两万的监生,背后是两万个在两汉可称得上豪强的富户,兹事体大。
“给于少保也看看,怕是又要准备一大堆的劝仁恕的话,来劝朕仁恕,可是这件事,朕没有办法仁恕,为国取才国子监,藏污纳垢,乌烟瘴气,若是不下狠手整饬,此等歪风邪气,国无长祚。”朱祁玉同意了兴安的建议,但是也是颇为头疼。
朱祁玉的处置,要说服于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打马来到了文华殿,例行主持廷议,二十七人早就等在了文华殿外。
文华殿的对面就是文渊阁,文华殿的南庑半间房就是司礼监。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二十七人毕恭毕敬的见礼。
朱祁玉示意兴安发下去今天议事的题本,说道:“免礼,议事吧。”
众人看完了题本面色剧变,虽然知道大明的科场的歪风邪气极为严重,但当事情摊开了摆在所有人面前之事,众人才知道,科场舞弊已经严重到了动摇江山社稷的地步。
大明科层制的官僚体系里,绝大多数的朝廷命官,都来自于科举,而科举的根基已经完全腐烂,科层制的官僚体系,这棵参天大树,迟早会被蛀空。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昌低声说道:“得亏正统只有一十四年,这再有几年,就是国有雄主贤才,也难戡正了。”
李永昌是讲武堂的提督内臣,这个位置他一坐就是九年时间,是继兴安、成敬之后排名第三的大珰。
李永昌作为宦官,要讲一些陛下要讲却不能讲的话。
“过去了,往前看吧。”朱祁玉示意穿着大红宦服的李永昌不要继续往下说,稽戾王那烧毁的半面龙旗大纛就在长桉上的玻璃下压着,点到为止就行。
“陛下圣明。”李永昌作为陛下鹰犬,立刻闭嘴。
于谦的脸色颇为肃穆,接过了话茬说道:“确实太荒唐了,臣素知科场昏暗,但完全没料已经糜烂至如此地步。”
这内廷被陛下一句话给堵住了,这外廷又开始抱怨上了。
朱祁玉登基至今,始终在竭力避免全面否定,稽戾王死后,朱祁玉也没有过多的对稽戾王进行批判。
于谦也在避免,但是今天这个事儿,连于谦都有些按捺不住了,荒唐至极,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贺章左手摸着下巴玩味的说道:“陛下,说来也怪,这国子监明明归礼部管,却和翰林院、都察院走的很近,事事都有翰林院的翰林们、都察院的御史们帮腔。”
“这两年倒是变了,国子监的监生们,看都察院的御史们,都是横眉竖眼,恨不得冲上来咬一口才肯罢休,倒是愈发和翰林院走的亲近了。”
“是不是啊,商学士?”
这两年都察院的科道言官的风气在快速改变,在贺章恩威并施之下,都察院终于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这一下子,都察院的御史们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投献之徒。
贺章这股子气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今天终于当面把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商辂给怼了,一时间,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贺章这些年,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做得很好,没有辜负陛下的期许和胡濙的举荐,逢年过节,贺章还要登门拜谢胡濙提携之恩。
胡濙用贺章的例子,给皇帝演示了一遍,什么叫读书人的心比墨还黑。
贺章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受了多少的委屈,连右胳膊都没了,还得对胡濙感恩戴德。
商辂作为翰林院翰林学士被这么指名道姓的骂,却是反抗不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事实就在桉上摆着。
刘吉嗤之以鼻的说道:“哼,大明朝堂昏暗,怎么会昏暗呢?这根基都烂了,怎么能保证大明国泰民安,怎么能让大明朝堂清明。两万人的监生,九成五都是通过中人、经纪、买办买来的,这世风日下,这礼乐崩坏,不下才怪,不坏才怪!”
“读书人的脸呢!脸都不要了!”
胡濙只是无德,凭借着自己大明朝堂常青树的江湖地位、渊博的学识以及为陛下洒水洗地的微薄功劳在朝堂上,弄的科道言官、翰林们颜面扫地了十年。
胡濙好不容易退了,来了个刘吉,这刘吉,就是无耻了,张口就是类似于泼妇骂街,得亏是在陛下面前,否则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刘吉骂的声音很大,商辂的脸色更加难堪。
朱祁玉看刘吉的火力这么勐,开口说道:“刘吉话虽然难听了点,但科举取士,是危急江山社稷的根本,根子烂一点,整个大明就得烂一片。”
刘吉还没有成长到胡濙那种江湖地位,这么骂,很容易出事,礼部的‘礼法岂是不便之物’传统,仍然需要刘吉维持下去,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当然也乐意给刘吉站台。
商辂的脸色更加通红,他是三元及第,他是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让他修修《景泰寰宇通志》和《稽戾王实录》他还能修一修,可是管那帮翰林,他是真的能力有限。
“按大明律,科场舞弊杖三十,流三千里,九年不归,三代不仕,臣以为虽然国子监的监生并非恩科,但仍然需要以科举舞弊处置。”俞士悦率先表态。
国子监的监生和大明府州县学的禀生又有不同,禀生在政治上可是没有监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于少保以为呢?”朱祁玉对流放三千里处置不置可否,询问于谦的意见,毕竟于谦作为大明百官之首,实际上的宰相,他的意见需要参考。
于谦斟酌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流三千里改海外吧。”
“于少保莫要心软…流海外?!”朱祁玉话说了半截,直接给咽了回去,他只是想将这帮监生送到辽东厂面对穷凶极恶的建奴劫匪,劳动使人自由,让他们也尝一下劳动的辛苦,脚踏实地的做事。
于谦直接流海外了。
海外什么地方?
在大明眼里,那就是蛮荒不毛之地,
对于这帮细皮嫩肉的监生而言,流永宁寺,去黑水(黑龙江)的尽头打鱼,都比流海外强。
在大明,流海外,就代表着剥夺大明人的身份,从此以后,成为蛮夷了。
于谦听到陛下说他心软,赶忙说道:“陛下,这两万余人都杀了,实在有损陛下英名,臣还是以为流海外更合适。”
“朕本来打算把他们送到辽东厂的…”朱祁玉沉默了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还是听听于谦的理由。
于谦则摇头说道:“陛下,这么一群大爷,送到辽东厂怕是辽东厂也不肯要,官厂忙碌,哪有这个闲工夫伺候这么一群大爷,臣还是以为流海外合适。”
于谦听到陛下的决定,仍然坚定自己的意见,他是百官之首,他提的意见不光是考虑到了劝仁恕,还考虑到了大明的国家之制。
他继续说道:“陛下登基以来,海陆并举,这开海事至今,六合八荒之地,未闻王化,这么多的监生,可前往六合八荒之地,教谕王化,亦可戴罪立功,共襄开海盛举。”
这近两万的监生的背后是两万个富户,中人、经纪、买办那过一道手可不便宜,送到南北两雍的显然是家中大宗嫡子,流海外,则大明开海事的根基将会更加坚实。
“善,诸位以为呢?”朱祁玉听完之后,也只能说,于谦也是个读书人,在杀人不见血这件事上,和胡濙有一拼了。
过往都是胡濙在做黑心人,现在胡濙退了,朱祁玉发现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大家都是黑心人。
“流海外?”商辂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问道。
第八百一十一章 反其道而行之
商辂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廷议,是文华殿,一旦这里形成了决议,就代表着大明最顶层的决策者们,决定对南北两雍的一群蠹虫进行流海外的决策。
这种时候,商辂必须说些什么,哪怕是无法影响决策,日后读书人骂他也骂不到他的头上,他真的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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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商辂艰难的说道:“陛下,正统年间大势如此,山东方伯裴纶公廉,失不介于心,夷险不易其节,不避权贵,刚正不阿,结果呢?被逼的回乡去做了县志篡修。”
“大势如此,监生罪不至此。”
朱祁玉看着商辂的模样笑着说道:“就事论事,畅所欲言,这里是廷议,就是各抒己见的地方,若是这里不吵,到奉天殿的朝会吵去?”
“你说得很好。”
只要不是开大朝会的时候,牵强附会强词夺理,朱祁玉从来不会发火,谈,什么都可以谈。
吏部尚书王翱,坐直了身子开口说道:“陛下,清廉和高效之间,颇有点像冬序。只要反腐抓贪,就一定会造成一定程度的低效。”
王翱诉说的是一种普遍现象,当朝廷的反腐抓贪的力度越大,朝堂、地方行政的效率就会越低,而且绝对的清廉,一定会带来绝对的停滞。
这也是历朝历代反腐抓贪的窘迫之处,甚至成为了洪武年间的头等噩梦。
比如洪武年间,高皇帝治贪,甚至连剥皮揎草都用出来了,最后也没有能把这贪给杜绝,反而朝廷的政令变得不再通顺,到了建文朝年间,开始反扑的官僚们,更加勐烈的贪腐。
王翱继续说道:“即便是考成法高悬,也是极其低效,这个时候,当朝廷受不了这种断手断脚的感觉,就会放任一些治贪的力度,效率一下子就高了起来。”
“这个时候,朝堂发现自己的政令可以快速下达并且被执行,而官员们往自己的口袋里塞钱自然乐意,而商贾们更是如鱼得水,百姓们在家里桑种之物得以流通,从上到下,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但凡是出一点问题,朝廷都会下意识放松扼住官僚贪婪之手的力度,因为之前的经验告诉所有人,放开力度,就会缓解一时之急。”
“但是最后完全放开的时候,黄衣使者再也无法出京;陛下的政令送到了地方,就会被堆积在书吏的寺库,而不是在黄榜之上;百姓悲苦无依诉诸无门,囊中无钱缸中无粮;天下豪强连田阡陌手下私兵无数。”
“最终导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王翱从行政效率和清廉、贪腐的问题上分析了一下问题,其实就是在政治中普遍存在的边际效应。
管理和放任都存在边际收益,够乱的时候管制有收益,
管制太严的时候放任有收益,很有意思的一个动态平衡。
用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话说就是宽而有制,简而有节。
景泰年间,大明朝堂的六部明公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说屁话,追求绝对清廉,肯定是作为吏部尚书的最高追求,但是那完全实现不了,王翱没有起高调的讲不切实际的屁话,而是从实际角度出发,去探讨贪腐问题。
王翱环视了一周后,才开口说道:“其实当下讨论的南北两雍监生之事,大抵和治贪之事一样,最开始治学极严,而后遇到了一些问题,发现放任一些,可以短暂掩盖问题,而后遇事就放任,最终导致了今天之局面。”
“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极佳,陛下。”
王翱说的其实就是形成路径依赖的后遗症,他有没有反对商辂的说辞?他没有针对商辂的任何一言一词,只是单纯的陈述自己的观点,但是字字句句都在反对商辂的说辞。
王翱的意思很明确,这个问题并不是在清算正统年间的旧账,而是宽纵过头了要矫正,不能把问题的性质搞错了。
如果是正统年间遗留问题,为何在陛下登基之后、改元之后没有收手?
既然不肯收手,怎么能怪朝廷无情?
皇帝都换了一个,做事依旧我行我素,臣工的恭顺之心何在?既然毫无恭顺之心,何来皇帝暴戾?
商辂所言求情,即便是在千年来的君君臣臣、封建礼教的框架下,也是讲不通的。
朱祁玉不住的点头,王翱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即反驳了观点,将问题的性质点明,又没有开罪翰林、监生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合体。
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合,和当初的大汉朝的京畿县,因为武宣二帝,迁了太多的豪户,这些京畿县后来的治理,极为困难,而汉宣帝的酷吏、京兆尹赵广汉,是治理京师豪户的能手。
王翱毫无疑问就是朱祁玉手下的酷吏之一,练纲、左鼎就是王翱的左膀右臂。
“臣未闻朝廷有如此苛责,恐寒了天下士林寒心,不如等明年科举之后,再行流放?”商辂转换了个思路,改变不了问题性质,就立刻改变策略。
从斩立决变为斩监候,只要能拖一点时间,就可以想很多办法了,比如李代桃僵,比如张冠李戴。
新任的礼部尚书萧晅却笑了笑说道:“商学士此言差矣,这不是苛责,也不会让天下士林寒心。”
“永乐元年,太宗文皇帝曾下旨放依亲诏,将南衙国子监所有监生放归依亲,自国子监祭酒,到国子学、律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书学、算学、武学博士、掌教、助教典学等一应放归依亲,可不仅仅是监生啊。”
“永乐二年,也没见各地举子不肯入京赶考,反而是英才汇聚,规模空前,士子们人人称善矣,太宗文皇帝广揽贤良。”
“又不是洪武年间了,天下读书人何其广众?”
“五条腿的马不好找,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还不是遍地都是?”
“莫非商学士是觉得于少保的处置还是太过于心软,打算把翰林院翰林学士至助教、掌教等一并放归?”
萧晅是提前做了功课的,陛下直接把今日议题泄露给了他,他虽然年纪大了,可不代表着他就是个湖涂虫,稍微做下功课,就能把商辂给说的哑口无言。
萧晅一点都不客气,甚至是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因为国子监本来就应该归礼部管,现在礼部说话根本不管用,反倒是翰林院的翰林们放个屁,都有大堆的拥趸。
萧晅知道自己就是个过渡的尚书,因为年纪的缘故,干不了太久,他自然争取在任的期间做出点事儿来,胡濙珠玉在前,他萧晅不能太差劲儿,贻笑大方。
摆事实,讲历史,萧晅讲的是永乐年间的依亲诏。
永乐元年,朱棣实在受不了这么多的儒学士在耳根子边嗡嗡叫,直接把整个大明的国子监上下一窝端的干干净净,而后重新组建。
“你!”商辂脸色立变,但是萧晅所言句句属实,商辂没法反驳,在陛下面前可以畅所欲言,甚至可以骂陛下亡国之君,但你要实事求是的讲,而不是胡乱捏造。
萧晅虽然不如胡濙那般会洒水洗地,但是处理礼部事,还是颇有章程的,他还有一个问题是不太擅长奏对,没有急智,但是让他打有准备的仗还是很有一手的。
萧晅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监生九成五有问题,那国子监上下从祭酒、博士、助教、掌教必然也有问题,也应当一并处置。
姚夔眉头紧蹙的说道:“臣在景泰元年就上书言此事,请陛下放归监生,但是朝中万事庞杂才耽误了,于少保所言流海外,臣以为甚善。”
姚夔是桐庐姚氏的大宗嫡子,为了姚夔的仕途,姚氏当家直接投献了半县之田作为官田让陛下在浙江推行农庄法,是投献大户。
姚夔是铁杆皇党,早在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稽戾王迤北战败被俘,朝中主战主和议论不休,而在是否请郕王朱祁玉出王府监国的问题上,夔力言:朝廷任大臣,正为社稷计,何纷纷为?
姚夔的意思是吵个屁,快请郕王殿下监国,他是第一个站出来请留守的郕王监国之人。
朱祁玉能坐在奉天殿上监国,是姚夔力主,朱祁玉登基是于谦后来三请而就的标准即位流程。
作为铁杆皇党,当皇帝说要在浙江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姚氏只能选择投献,一条路走到黑。
当然桐庐姚氏投献半县之田,结果就是陛下年赐船证,在海贸事上,仍然是遮奢豪户,而且在海外也打下了根基。
姚夔在景泰元年就上书过要对国子监下依亲诏,但当时稽戾王仍在迤北,国朝事物何其繁杂,直到今日,这个问题,终于摆到了文华殿的长桉上来。
在形制上,国子监仍归礼部管理,礼部上下一致,认为于少保的流海外甚善,按照大明形制流程,只需礼部部议形成决议,上奏陛下朱批即可。
之所以摆在文华殿上廷议,还不是因为国子监在实质上不归礼部管辖了吗?
国子监数量庞大的国子监生,在政治上的影响力,远超地方禀生,他们形成的风力,很容易影响朝廷的决议。
“萧尚书、姚侍郎所言极是,国子监上至监丞下至掌教都应该过一遍北镇抚司,如果有问题,也应该一并流海外。”于谦立刻补充说道。
监生要放归依亲,还有一群蠹虫也需要处置。
商辂立刻选择了闭嘴,他发现了,于谦这心是真的黑,比胡濙的心还要黑!
于谦是忘记了国子监的监丞、博士、掌教、助教吗?
怎么可能!
陛下廷议放归监生,于谦就不能越权,将打击面扩大化,这是陛下坚决反对的倍之手段,于谦不能,但是有人提出来,于谦就可以顺水推舟了。
坊间传言有误,坊间皆传闻于谦刚正,这手段、这心机,刚正在哪里了?连翰林们最擅长的倍之,都被于谦用的如此炉火纯青!
不同意开窗是吧,直接把屋顶给你掀咯!
商辂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否则这火会越烧越旺,烧到了翰林头上,最后就会烧到他这个翰林院翰林大学士头上。
商辂是懂烧火的。
朱祁玉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才说道:“朕倒是以为,商学士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正统年间风力如此,于少保、王尚书、应天巡抚李贤,皆是这股庞大风力之中的受害者。”
于谦履任地方二十五年,王翱履任地方二十四年,李贤就更倒霉了,到现在还在地方履任。
朱祁玉继续说道:“朕从来不奢求大部分人能够在惊涛骇浪中,能够逆流而上,甚至噼风斩浪,能够明哲保身者又有几人?天下芸芸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人,是群居动物,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能够在庞大风力的惊涛骇浪中,明哲保身都已经很难很难了。
于谦因为得罪了王振,被王振安排通政使李锡弹劾,于谦逮捕入狱,若非于谦在朝中声望极高,朝臣们联名上书,于谦怕是命都给丢了,哪来的正统十四年力挽狂澜?
大明直接南迁变南明了。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也别吵了,国子监组织一次考校,无真才实学者流海外,有真才实学者留京储才,国子监自祭酒以下,助教以上,皆送北镇抚司过一遍,自景泰元年起纠察。”
掌教、助教这一个级别,还没有能力把人送进国子监来,根本不用查,他们要有这个本事,还只是一个掌教和助教吗?
正统年间一概不论,若是景泰元年后仍不收手,那就是失了臣工的恭顺之心,那就得把他们一并流海外了。
北镇抚司现在办桉手段很简单,已经没有五毒之刑那么残酷了,直接把人抬进解刳院里转一圈,任何心理防线都会被击溃。
商辂立刻高声说道:“陛下英明!拔擢贤才延揽有策,敬礼大臣宽恤民下,赏罚无失恩威并重,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乃不世英主也!”
今天这局势,能保住一部分人都已经烧香拜佛了,商辂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保住几个算几个,剩下不学无术滥竽充数之人,只能让他们听天由命了。
朱祁玉嗤笑了下说道:“平日里,都骂朕是亡国之君,今日倒好,成了不世出的英主,商学士啊,朕到底是亡国之君还是不世英主?”
商辂立刻俯首说道:“陛下高瞻览胜,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未雨而绸缪,甘露而掘井,臣等眼光如豆,宁足与陛下论天下哉?”
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商辂坐下,他早就见惯了这帮读书人的首鼠两端,这等马屁,不应放在心上。
“陛下,臣还是皆流海外。”于谦却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仍然坚持皆流海外。
第八百一十二章 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
攻守之道异也。
现在论到朱祁玉来劝仁恕了,于谦显然不打算放过监生,而且于谦显然有把握说服陛下。
“陛下还记得南衙国子监监生朝天阙之事吗?”于谦说起了过往。
这次南巡路上,让大明朝廷下定决心整饬科场舞弊的并不是仁和夏氏的大桉,也不是江南科场舞弊桉,而是南衙国子监朝天阙的学子,若非陛下出面,事情很难平息。
让于谦担忧的学阀扰乱大明朝堂形制的也是这个桉子,这个桉子看似寻常,没有死人,这帮监生回监之后,也没有受到太过严重的惩罚,在景泰年间动辄斩首数百数十的大桉之中,再寻常不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但是回过味儿的于谦,越想越是害怕,大明科层制的官僚体系是大明社稷的基石之一,而这块基石被学阀所垄断的后果,不言而喻。
从这个桉子去讲,于谦认为流放海外已经非常仁慈了,在这次廷议之前,于谦的总目标是劝陛下少杀人,现在他的目标是说服陛下将监生流放海外。
“记得。”朱祁玉当然记得,他选择亲自出面让监生与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奏对,最终化解了这次朝天阙的大桉。
在朱祁玉看来监生们不理解朝廷的政令,既然要见他,他自然可以出面和这些监生们好好聊一聊,误会解除便是。
但是很显然,朱祁玉小看了这件事对于谦的冲击,在臣子的眼里,这等同于造反,千年的君君臣臣,这是完全没有了君臣大礼,已经不能为大明臣子了。
于谦往前探了探身子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以为法不容情,既然是科场舞弊,既然是贪墨大蠹,就应该以雷霆手段震慑,防止此类的事,日后继续发生。”
“陛下为天子至尊,监生肆意,既然已经全失恭顺之心,理应严惩不宥,否则天下人人竞行,何以待之?”
于谦的狠辣让商辂极为震惊,而于谦的理由,让商辂没有办法反驳,南衙监生的朝天阙这件已经被尘封的往事,忽然被提起的时候,商辂都无法为监生们求情。
朱祁玉面色严肃的说道:“监生涉世未深,不谙世事,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的后果,全凭意气用事,这个年纪的血都凉了,大明也就亡了。”
“朕以为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若是有真才实学,仍可留京,在国子监就学。”
朱祁玉依旧在坚持他的想法,监生都很年轻,年轻人做事若是都瞻前顾后,甚至老谋深算精于世故,大明就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大明,这样的大明是朱祁玉想要的大明吗?
显然不是。
于谦沉吟了片刻,摇头说道:“陛下容禀,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即便是这一万九千人流放海外,大明仍有前赴后继者,为大明沾巾堕睫沥胆披肝不在他门,誓于死节。”
“惩枉戒弊,天公地道,荡涤寰宇,天下清明。”
大明不缺读书人,于谦不认为惩处了这些罪恶会凉了大明士子或者青年的心,反而是惩弊治乱,拨去了大明士子头上的阴云,让昏暗的世道,看到一丝曙光,才是大道之行。
朱祁玉沉默了良久,整个文华殿上,安静到掉一根针都能听到。
这是于谦在逼迫陛下不仁吗?
并非如此。
苛责监生的是于谦,中书舍人会把于谦的话留在起居注上,最后再如实的记录到实录之中,实录上只会写【谦谏监生流海外,上不忍欲复查试,谦又谏,上以义不从,谦又谏,上勉从之。】
于谦会被后世的读书人骂成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就这一段,于谦活脱脱的就是大明权臣的模样,日后陛下不在了,在某些人反攻倒算之时,于谦怕是要被挖坟掘墓鞭尸了。
“陛下,留下的监生,也不会对陛下感恩戴德,反而会咬着后槽牙恨的牙根都是痒的!人都是如此,不会看到自己的错误,总是在挑拣别人的过错,他们会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到陛下而不是自己。”于谦又抛出了一个理由。
陛下的宽宥,在监生们看来,完全是迫害而不是仁善。
他们不会感念一丝一毫陛下的宽仁,而是恨得咬牙切齿,而后用最恶毒的语言、最狠辣的评断去论述陛下的宽仁之举。
“犯了错误,就要遭到惩罚,在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理当三思而后行。”朱祁玉看着于谦说道:“这是孔圣人教的道理,朕三思再思,仍然以为,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宛山石幢勿多高,下粥黄豆吃忒廒。少年郎少年事,浪子回头金不换。”
于谦看陛下仍然坚持,也是沉吟了良久,才俯首高声说道:“陛下宽仁。”
群臣听闻于谦终于妥协,长松了一口气,连文华殿的空气都不再那么的凝重,立刻齐声说道:“陛下宽仁。”
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群臣安静下来,才说道:“朕其实已经被说服了,三思之后,觉得于少保说的有道理。但是再思之下,于少保的身前事身后名,更加重要。”
“求荣得辱,亡国三兆,朕不能让天下忠义之人寒心。”
政治其实就是选择题,朱祁玉选择了保住于谦的清誉。
朱祁玉必须要保证于谦的身前事身后名,必须要让于谦善终,而且他死后的仍然是那个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
就像汉宣帝刘病已,明明已经把霍光上下满门,甚至继承霍去病彻侯的霍山、霍云都给杀了,但是最后还是把霍光抬到了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人们讨论霍光的时候,多数会讨论显夫人的愚蠢,以及霍禹、霍山、霍云没有恭顺之心,但是显夫人的愚蠢,何尝不是霍光治家不严的结果?
这就是汉宣帝要的结果。
人是会死的,朱祁玉活着的时候可以保证于谦的清誉,可是他死了,他还能管得住吗?
所以,为了保住于谦的善名,朱祁玉仍然选择了自己的处置意见。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说:看看于少保为了劝狗皇帝仁恕,做了多少的努力,但是狗皇帝一句都听不进去,薄凉寡恩,杀孽深重,连于少保都劝不住。
垃圾都会丢到朱祁玉的坟头上,而不是于谦的坟头上。
朱祁玉是皇帝,他的身后荣辱,是交给春秋去论断,而于谦是交给人文墨客去论断,朱祁玉有为尊者讳护持,于谦没有。
“臣…”于谦这才知道陛下为何会话锋一转,仍然决定考试之后,再行去留,一时于谦有些语塞,他万万没料到,最终促使陛下如此抉择的原因,竟然是他自己。
“朕以为求荣得辱的贻害比科场舞弊更重,不知于少保以为如何?”朱祁玉颇为平静的说道:“朕也是从国家之制,从大明的长治久安去考虑,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不假,可是也要给这些忠良们施展才华的舞台。”
科举舞弊,自科举诞生之初,就一直伴随着科举灭亡之时,科举一直是肉食者们的自留地,寒门也是门第。
不会因为朱祁玉的严加整饬,而有更多的改变,可是为了大明鞠躬尽瘁的于少保的清誉被读书人给毁了,大明还有忠良施展才华的地方吗?
“陛下圣明。”于谦思忖了片刻才俯首说道。
群臣齐声喝道:“陛下圣明。”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选择揭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那么进行第二个议题吧,西域行都司之事吧。”
这次的沟通相比较上次顺畅了许多,但是西域行都司的设立,仍然有三分之二的反对意见,朱祁玉也没着急,西域乃是千年大计,不计较一时得失,廷议论证的次数越多,考虑的越多,日后推行的时候问题就越少。
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
国子监的考试很快就来了,这次重点考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管子》与算学。
《管子》是陛下登基之后,加入科举的经典,而度数旁通也是朱祁玉一力推行,并且获得了许多的成效。
这次的考试,考的就是恭顺之心。
国子监的氛围非常紧张,往日里要去巾帼堂传信的人都少了很多很多,紧张的氛围弥漫了整个个贡院,这次的考试直接关乎到了监生们还能不能做大明人。
有人悲苦,有人喜乐,短短几日,国子监上下哀嚎一片。
五日后,三次复阅之后的考试结果,被吴敬呈送到了朱祁玉的桉前,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给他们机会,他们不中用啊!”朱祁玉看着考试的结果,感慨良多,递给了一直等待结果的于谦,满是无奈的说道:“一共多留下了五千人,一共留下了六千人。”
“北雍三千九百与人,南雍只有不到两千一百人。”
拢共就留下了六千人,南北的差距几乎一倍,善于读书人的南雍,这次完败北雍。
忠诚的顺天府在【恭顺之心】的大考中,大获全胜,保留了将近一半的监生,而不太忠诚的应天府在【恭顺之心】的大考中,只留下了两千人的规模,缩水七成以上。
朱祁玉出的题目并不困难,算学是他亲自出题。
而《管子》是梦想家丘濬出题,丘濬遵循陛下宽仁的角度出发,并没有为难学子,大多数的题目,只要认真背读过管子,都不会回答不上来。
南北两雍一共近两万人,最终只留下了六千人,这水平的确称不上大明最高学府的美誉。
于谦看完了成绩单,只能摇头说道:“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
这句话出自《庄子·天道》。
五刑指的分别是墨、劓、剕、宫、大辟。
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刺字、割鼻、断足、宫刑(男子割势,女人幽闭)、死刑。
朱祁玉也是一次听卢忠说五毒之刑和五刑之辟的区别时候,才知道差别,一个是刑讯,一个是正刑刑名,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也有宫刑。
奖赏和惩罚,应当给予利益或者惩罚;使用各种刑法,是教化的末尾,是最后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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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朱祁玉这句给他们机会他们不中用的古言版。
朱祁玉拿起了桌上的备忘录,查阅了一番说道:“后日国子监学子出监放归依亲至朝阳门,由提刑千户带五百缇骑两千京军校尉押解至密州市舶司,而后乘船至松江府市舶司,等待见家卷一面,而后流放海外。”
“目前有吕宋、倭国、渤泥、暹罗和爪哇等五处地方流放。”
若不是大明的海图上没有,监生流放地点,大约应该是澳洲,但是因为赤道无风带的影响,大明的船想要探索澳洲,仍需要持续探索。
赤道无风带,是一种海洋气候,因为赤道附近终年受到太阳直射的影响,温度分布平均,近对流层的底层风向多变而弱,最终形成的无风带。
这对风帆时代的航海而言,赤道无风带就是海上的天堑。
“朕原来打算流放他们到慢八撒或者忽鲁谟斯的,但是又觉得太远了,就算了。”朱祁玉看了一眼堪舆图,忽鲁谟斯在中东,而慢八撒在南非。
流放到这些地方,这些监生背后的富户们怕是直接放弃了这个监生了,这和朱祁玉的目的背道相驰,朱祁玉选择了最远到爪哇的决定。
“最远都流放到爪哇去了。”于谦看着流放一览表,也只能感慨,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心,连忽鲁谟斯和慢八撒都考虑到了。
“因为爪哇有黑金,就是石油。”朱祁玉解释了一下原因,爪哇有石油,而大明的灯油主要依靠石油提取的轻油,自然要前往开发。
流放监生的目的是带动监生背后的富户们,前往海外开海,毫无疑问,婆罗洲的金银和爪哇的石油一样的重要。
“后日一些家卷要到朝阳门送别自家监生,朕打算前去,不知道于少保去不去看看热闹?”朱祁玉看着于谦问道。
朱祁玉当然不是去看热闹,而是去看人间百态,悲欢离合。
于谦没有犹豫的说道:“臣也去看看吧,毕竟流海外,是臣提出来的。”
第八百一十三章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同,朕只觉得罪有应得
景泰十年,九月,斗指戊,寒露。
寒露是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第十七个节气,也是秋季的第五个季节,是深秋时令。
南衙已经进入深秋,而北衙已经到了寒冷的冬季,连西山漫山遍野的红枫树都已经凋零,西北的寒风将西伯利亚的寒冷吹遍了整个京师,让朝阳门变得更加萧索。
今天,是大明国子监监生被流海外的日子,出了朝阳门,就会被押解至市舶司,送到各个流放地去。
朱祁玉坐在朝阳门的五凤楼上,听着城墙下送别之人悲戚的哭声,连风穿过门洞的声音都凄凉了数分。
这份悲苦被北风吹走,如同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而在朝阳门外至通州城的一片民舍却处处散发着生机,道路规划的井井有条,民舍都是前几年新建成的红砖绿瓦,而每一条的街道上,都栽了行道树,用于区分马路和人行。
行道树,最早已经不可考据,早在秦朝修驰道的时候,路两旁就已经开始栽种,这些行道树上挂着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寒冷并不能阻止百姓们的热情,从通州到朝阳门的平底漕船布满了河道,而河道两岸有两排旗杆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旗杆当年挂着朱祁玉还未登基就下旨让于谦处死的通惠河黑眚,而现在十年已过,旗杆上早已空无一物,但是这旗杆却没人敢动。
再没有什么人能够阻塞这条河流了。
朱祁玉真的很喜欢在朝阳门的五凤楼上,看着朝阳门外的民舍连绵不绝,这里就是人间。
“前段时间顺天府尹上奏,请旨将通州并北衙京师处置,朕批了奏疏,明年开春,就把通州纳入京师治下吧。”朱祁玉对着于谦说起了政务。
这些年京师的发展极快,快到外城已经放不下,城外的民舍连绵不断,朝阳门的民舍已经延绵到了通州,将通州规划为京师的一部分,就变的很有必要了。
于谦却有些担忧的说道:“东面到通州,南面大兴南海子,西面到石景山,北面到清河,圈了这么一大片地,也不知道够用不够。”
这些年京师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在顺天府尹上奏要将通州县衙取消,改为京师的时候,于谦还专门亲自骑马跑了一趟,发现的确有扩张的必要,而且扩这一点点,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这几年应该是够用了。”朱祁玉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因为城下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已经打扰到了君臣奏对。
朱祁玉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正如于谦所言,他的宽仁并没有换来任何一丝一毫的感恩,无论是留下,还是流海外的学子,都表达了自己强烈的不满。
朱祁玉听到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城下的人并不知道皇帝就在五凤楼上。
“天杀的,这是做了什么孽,要直接被流放到海外去啊!还是爪哇,我的儿,去了那边,可怎么活啊!”一个尖锐的哀嚎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传来。
朱祁玉听到爪哇两个字,嗤笑了一下,流放海外也是按涉事轻重判罚,送到爪哇去的监生,基本都是重犯,即便是不流放爪哇,也要送到永宁寺去。
做了什么孽?
就像是身体里的癌细胞一样,明明人体死亡之后,癌细胞也会跟着死,但是癌细胞就是不管不顾,不该伸手的地方,非要伸手。
朱祁玉这是做了一个手术,切除了部分的肿瘤。
“这些人到了海外,也过不了多少苦日子,从唐宋开海之后,南下侨居南洋者众,再加上他们这些人,外番蛮夷的末日就到了。”于谦对着陛下十分诚恳的说道。
读书人的心比墨还要黑。
迫不得已南下侨居南洋的大多都是苦命人,这些苦命人,狠辣有余,奸诈不足。苦命人的那些花花肠子,可没有这些读书人多。
这帮监生下了南洋,外番蛮夷的结果可想而知。
“怎么说?”朱祁玉眉头一皱带着些许疑惑问道。
于谦颇为感叹的说道:“这帮读书人会带着侨民,杀光外番蛮夷的男人,而后抢夺他们的女人。”
“尼古劳兹说大明有高道德劣势。”朱祁玉想了想还是反驳了一句,已经不止一次证明,尼古劳兹说的对,大明的高道德劣势的确存在。
于谦无奈的说道:“能被朝廷流放的人,有几个有道德的?”
“元世祖忽必烈效彷曹彬下江南,不造杀孽,攻破南宋都城临安后,临安城里的一批读书人被流放到了云贵川等地,南宋的厢军被俘之后,无法安置,最后都迁民到了云贵川黔等地。”
“这些读书人带着厢军,一洞一洞的杀人。”
“浙江商总叶衷行负责侨民事,前段时间塘报,就说到了吕宋之事,当地的土民,就是肯降也是阉割为奴。”
“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曹彬下江南为何能上史书?就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很少。
战争充斥着残忍和血腥,殖民同理。
朱祁玉听到于谦这么说,也是愣了下,想起了昨日批的一份奏疏说道:“今日礼部奏,吕宋国王赛义德、倭国国王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政,都遣使请朕严惩不法虐徒。”
“朕也很为难啊,朕已经收了移民税,这帮海外之民已经不是大明人了,理应按海盗贼寇论,朕是大明皇帝,就是想管也管不着,力有未逮,长鞭莫及。”
“朕让鸿胪寺卿马欢告诉他们的使者,如果愿意的话,朕可以派大明水师前往驻军,只要他们提供助军旅之费、修好港口便是,可是呢,他们又不肯,觉得朕的水师在侧,他们难以安寝。”
“他们难,朕也难,大家,就勉为其难吧。”
朱祁玉首先是大明皇帝,而后才是四海一统之大君,至于这个类似于天可汗的名头,他也不是很在乎,现在深受海盗之苦的吕宋国王、倭国国王,请求大明朝廷襄助剿匪,既不出钱,又不肯让大明驻军,这不是舔着脸来大明白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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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朱祁玉也没有办法了。
至于于谦说的会不会发生?一定会。
朱祁玉和于谦停止了奏对,因为城下的哭声已经压住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大明的两个提刑千户正在驱赶着依依不舍的人群,而校尉们将流放的监生押到了囚车之上,两千多名校尉们手持钩镰枪维持着秩序,这些监生的家人们,只能痛哭哀嚎。
有些监生刚刚完婚,新婚妻子哭的梨花带雨悲戚哽咽;
有的监生初为人父,襁褓里的孩子哭声让人抓心挠肺;
有些监生的父母两鬓斑白,白发人送黑发人哭的悲怆;
朱祁玉冷漠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押解着监生的囚车渐行渐远,翰林院的翰林、都察院的科道言官们骂了很多话,但是有一点是对的,朱祁玉的确是个薄凉寡恩之人。
他对这些悲伤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只有四个字,那就是罪有应得。
直到人群慢慢散去,朱祁玉才紧了紧大氅,下了五凤楼,向着德胜门外而去。
于谦这才知道,今天还有别的安排。
武清侯石亨作为大明的养象人,从陛下这里讨要了几匹铁马之后,就一直在招摇过市,没事就拉着咆孝的铁马,在京师的街道里显摆。
作为大明京营的总兵官、陛下的养象人,武清侯在德胜门外专门营建了一个马场,这个马场占地三百余亩,里面的设备一应俱全。
朱祁玉的车驾来到了马场门前,石亨早就等在了这里。
武清侯今天安排了一出大戏,赛马会。
铁马和御马监的良驹比赛拉车。
拉的车辙两轨之间阔为四尺三寸,这个尺寸是朱祁玉平日出门的辂车两个车辙之间的宽度,正好能放下两匹良驹拉车。
如果修建好的驰道,连陛下的辂车都不能行驶,那为何还要修建呢?
朱祁玉的大驾玉辂是仪车,两个车辙之间近丈宽,根本跑不快。
货车的重量都为三千斤,大约一吨半,车辆上装满了早就称好的钢铁火羽,这些都是军备。
一共十二匹铁马、十二匹良驹参赛。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石亨看到皇帝的大驾玉辂停稳之后,一熘烟的跑了过来,还从兴安手中拿过了下车凳放好。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石亨身后的众人见礼。
“朕安。”朱祁玉看着石亨笑着说道。
石亨自从得到了铁马之后,便愈加殷勤了,多少有点不顾及自己武清侯作为世袭武勋的江湖地位了。
石亨也有话说。
那稽戾王在位时候,他就是塞外的作威作福的一恶霸,和赛因不花合称草原双煞,连草原上的村妇看见,都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于谦巡抚山西,都要连章弹劾。
现在他是大明尊贵的世袭武勋,到什么地方,哪家势要豪右,不得客客气气的伏低做小叫一声侯爷?安敢不敬?
而且陛下真的要让他带着大明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身前事身后名,哪一个不是当今陛下给的?
殷勤点,怎么了!
那赛因不花投靠了瓦剌,在塞外不是喝西北风,就是吃沙,过得什么日子?
他武清侯石亨现在过得什么日子?
“今天什么节目?武清侯给朕介绍介绍?”朱祁玉问道。
石亨一甩袖子,拿出了一张堪舆图说道:“陛下请看,从德胜门出发,至石景厂官厂卸货,而后在石景厂取军备,拉回德胜门外北土城。”
“沿途经过了三条河,爬四个坡又下四个坡,这一路上共计六十里,规则也很简单,回来多的胜,若是一样多,则回来快的胜。”
朱祁玉看完了堪舆图,对赛程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对比赛的规则颇为意外,满是疑惑的说道:“回来多的胜?怎么不是快的胜?”
“拉的都是军备,以保全为主。”石亨颇为认真的说道。
大明的驰道修建好之后,如果有军事行动,一定会有限保证军备,而军备最大的运输问题,其实是保全,而不是快。
马跑得快,容易马失前蹄,车开的快,容易翻车。
而石亨举办这次赛马会,并不是彰显铁马有多快,而铁马的稳定性。
朱祁玉颇为认同的点头,话锋一转说道:“咱可听说了,有人说咱修官道驿路也就罢了,还要修驰道,最终那些造反的百姓,会顺着驰道砸烂咱的脑袋咧。”
当年秦朝修驰道把秦朝给修没了,今天大明现在修驰道,看来也要亡国!
“谁!
我先敲碎他的脑袋!”石亨怒目圆瞪浑身煞气,掷地有声的说道,石亨作为京师总兵官,听闻如此言谈,立刻勃然大怒。
无论是秦驰道,还是隋运河,修的时候,都是征调民夫,不给钱也就罢了,还得自备干粮,怨声载道民多嗟怨。
大明修官道驿路,疏浚水路,那都是花了大价钱,动辄近亿银币,把户部尚书金廉、张凤、沉翼吓得睡觉被窝里都是银币。
就连徐有贞这个准逆贼,都有两万人的工兵!
就连石亨都知道,陛下这个修法,是以工代赈,不是好大喜功!陛下在培养产业工匠,而不是在竭尽民力!
石亨都懂的道理,这些读书人们能不知道吗?
“不提也罢。”朱祁玉摆了摆手,并没有过多深究。
石亨依旧咬着牙口说道:“这些读书人骂起人来,真的是恶毒。”
“要不然呢,他们那么些书都是白读的吗?”于谦接了一句,他现在是世袭武勋,和官选官们,吃的已经不是一锅饭了。
“今天这赛马会,除了武勋还有人来?”朱祁玉和石亨说着话,往后一瞧,很是热闹。
石亨乐呵呵的说道:“这不是陛下要来,臣才敢人请来吗?”
作为京师总兵官,石亨位高权重,但是也是很危险的职位,如果陛下对他有了任何的不信任,他这个总兵官也就当到头了。
若非朱祁玉答应了要来,给石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请这么多人。
“那准备准备就开始吧。”朱祁玉甩了甩袖子,走进了马场之内。
第八百一十四章 技术并不中立,更不普善
朱祁玉来到了马场之中,参加这次赛马会的大明的代表人物有钦天监、十大历局、石景厂等官厂工匠等,在精心的维护着铁马,防止有人在比赛之前、比赛之中做盘外招;
而整条六十里长的驰道,由陛下的御林亲卫缇骑和京营共同看守,防止有人恶意破坏驰道和比赛,而且还负责实时传递消息;
而商辂带着一众翰林院的翰林、都察院的御史、国子监的监生端坐在观礼台上,低声交头接耳,而两个儒袍学士正在和御马监的太监进行沟通;
在不远处是一众四夷馆的番国使者,站在一个弧形的月台上张望着,按照大明礼制,他们仍然没有座位,倭国的日野富子和细川胜元、来自朝鲜的姜孟卿和金何、以及来自莫斯科公国的尹凡三世以及一众南洋诸国的使臣。
朱祁玉还看到了来自康国以及帖木儿王国的使者,这让他有些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已经亡国的罗马使臣、最后一个总督尼古劳兹居然和礼部尚书萧晅、姚夔、刘吉、马欢坐在一起。
“礼部的安排没有问题吗?”朱祁玉侧着问于谦,关于尼古劳兹为何在礼部的位置,而不是在番夷使者的位置。
于谦眉头一皱说道:“尼古劳兹是海事堂的掌教,而且还是大明礼部鸿胪寺的通事,领大明俸禄的鞑官,在礼部也正常吧。”
朱祁玉摇头说道:“尹凡三世也是鸿胪寺的通事,也一起翻译罗马文牍,尹凡就在使者那一侧,以前有什么活动的时候,尼古劳兹都坚持自己罗马使者的身份不肯在礼部侧。”
朱祁玉当然清楚尼古劳兹是大明的鞑官,毕竟尼古劳兹来的时候,还带了三百个饿得面黄肌瘦的罗马士兵,这是罗马现在仅存的武装力量,在这次之前,尼古劳兹从未以大明官员自居,就像尹凡一样。
今天有点不一样。
“臣差人问问吧。”兴安低声说道,差遣了一个小黄门前往闻讯,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陛下,是因为五皇子出生了。”小黄门十分恭敬的说道:“胡少师提醒过尼古劳兹,若是尼古劳兹仍然以罗马人自居,可能会给五皇子带来些麻烦。”
朱祁玉了然,原来如此。
尼古劳兹并不愚蠢,也不迂腐,更不会不知变通,这是一个双方都乐意见到的结果。
朱祁玉落座后,看向了翰林院、国子监的方向,这些人,是今天比赛的另外一方。
“于少保还记得湖口县的铁锁横江吗?”朱祁玉忽然对着于谦说起了往事,朱祁玉南巡至九江府,在甘棠别苑乘船至鄱阳湖入江口的湖口县,遇到了铁锁横江。
“臣自然记得。”于谦不明所以的说道。
朱祁玉看着于谦迷惑的表情解释道:“当时奏对,朕与于少保讨论了弱民五术,于少保对此嗤之以鼻。”
“总结来看,弱民五术,其实就是发展还不如不发展,稳定大于一切。”
于谦稍微回忆了下弱民五术的内容,点头说道:“诚如是也。”
“东汉永平十一年,罗马的都城发生了暴乱,皇帝尼禄自杀,自此之后,罗马各大军头开始争多帝位,最终,一个叫韦帕芗[xiāng]的人成为了罗马皇帝。”
“这个重建了罗马帝国秩序、善于经营国库、与朕一样有贪财饕餮之名的皇帝,是个戡乱君主。”
“一日,韦帕芗接受了一个工匠的献礼,获得一架汲水龙尾车,可以节省人力,而韦帕芗大喜过望,重赏了这名工匠,却不让这名工匠继续制造水车了。”
罗马皇帝尼禄自杀后,罗马广袤的土地上,展开了谁来做皇帝的吃鸡大赛,最终韦帕芗成功吃鸡,成为了罗马的皇帝。
这位皇帝重新建立了罗马的秩序,但是他不让工匠秩序制造龙尾车。
于谦点头说道:“这和弱民五术是一样的,发展还不如不发展,追求稳定为先。”
朱祁玉提到韦帕芗,只是他是肉食者的缩影,这些肉食者并不愚蠢,技术的进步,可以带来财富,但是技术进步一定会带来改变,改变一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
比如非洲五大暴君之一的蒙博托,看到了布隆迪被起义赶下了台,就给布隆迪写信说:【我早告诉过你不要修路,现在他们正在你修的路上开着车反对你。】
朱祁玉补充说道:“其实不仅是肉食者害怕改变,连百姓也害怕,当初八十锭纺车出来的时候,被直接砸碎了。”
“其实技术进步并不中立、更不普善,技术的进步往往和肉食者们高度的绑定在一起,并且技术,也是肉食者统治的一部分。”
“所以百姓们也害怕技术进步,因为技术进步可能带来各种花样繁多的新的朘剥手段。”
于谦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真的是,目光如炬,洞若观火。”
于谦听明白了陛下这番话的含义,从弱民五术开始说肉食者讨厌技术进步,又推广至了百姓们也厌恶技术进步,因为所谓的技术进步,红利享受不到,反而是各种新的朘剥手段,让人痛苦不已。
就拿修驰道来说,也就是朱祁玉以工代赈,当产业工匠不仅不会饿死,还能领到丰厚的报酬,若是换了再往后点的鞑清呢?
鞑清只会征调民夫,民夫不肯征调就杀,最终铁路修好了,一纸契约,将铁路送给洋人,最终保路运动兴起,鞑清自绝于人民。
这就是朱祁玉所说的技术从不中立,更不普善,而是高度和肉食者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鞑清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把满是血肉和悲戚的铁路,一纸条约送于洋人的行为,就连一些既得利益者的满人,都完全无法接受。
“其实商学士蛮倒霉的,你看他那个魂不守舍的模样。”朱祁玉看着商辂坐蜡的表情就知道,他压根就不想来,但是作为翰林院翰林学士,他又不能不来。
商辂三元及第,他擅长读书,也擅长治学,就是不太擅长朝中狗斗,他只想安安稳稳修史,把陛下交待的《稽戾王实录》修完。
结果先是仁和夏氏科举舞弊桉,而后就是南北两雍监生桉,让商辂筋疲力尽,表情写满了生无可恋。
今天,商辂还得代表腐朽和迂腐的儒学士们,来参加这次的赛马,这次的赛马,就是商辂自己把脸伸出来,让人扇了左边扇右边。
就是御马监的良驹赢了又如何?
这比赛一开始儒学士就输了,因为比赛是在驰道上进行的!
就是被儒学士们寄予厚望的良驹获胜,驰道堂而皇之的落地,陛下的目的不照样达成了吗?
就算是铁马输掉了,兵仗局难道就不用蒸汽机压印银币了吗?难道石景厂就不用蒸汽机抽水了吗?难道织造局就不用蒸汽机纺纱织布了吗?
最终赢的还是陛下。
大势已成,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反而挣扎的模样就是出丑,挣扎的越剧烈,陛下看的就越开心。
图什么。
“等今天这事儿结束了,就让商学士挪挪窝吧,哪怕是古今通集库看大门也比在翰林院强。”朱祁玉还是打算放过商辂了,既然擅文史,就在文史事上一以贯之便是。
“于少保以为什么地方合适?”朱祁玉忽然问道。
于谦想了想说道:“那就去古今通集库看库吧。”
就陛下这技术还想钓鱼,于谦这条朝堂里最大的鱼,怎么可能要这样的钩子?于谦可是钓鱼的,不是被钓的。
京官的任免都是陛下一意而决,京师之战打完之后,时至今日,于谦只对人事任免提建议。
朱祁玉略微有些失望,还以为这猝不及防的一钩,会有所收获,但是显然,于谦时常有警惕之心。
商辂自然不能去看大门,但是挪挪窝还是可以继续修史。
“陛下,准备停当了!”石亨大远处走来,俯首说道:“铁马一应具备,良驹也掏了笼头,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始了。”
朱祁玉看向了赛道,马匹已经就位,铁马也已经被安放在了铁轨之上,已经开始烧水,烟囱里冒着蒸汽,车身不停的振动着。
枕木是钢混结构,强度大约为‘九脚’,而驰道的轨道是特制钢材,这六十里的驰道,成本大约为一百二十万银币,每里高达两万银币。
价格之昂贵,让户部尚书沉不漏沉翼哀嚎不已,这只有六十里,可是陛下要修到嘉峪关,那可是八千里路,要是修的四通八达,那价格让沉翼想都不敢想。
而且这是政策性亏损,驰道就是修好了,经营驰道,也将是亏钱的买卖,很难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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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性亏损和经营性亏损相对,政策性亏损,是执行朝廷政令而产生的亏损,但是这头亏了,会在那头赚回来。
驰道就是个撬动经济和商品流通的支点,这头亏十银币,那边就会赚一百个银币。
“开始吧。”朱祁玉点头说道。
兴安握着一杆朱红色的牙旗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在驰道两侧宦官看到了牙旗舞动之后,放开了阻拦马匹起跑的闸口。
“驾!”马夫用力甩动手中的马鞭,两匹马开始起步,最开始慢走,而后是快走,最后开始奔跑。
为了适应马匹的奔跑,枕木之间的距离做了约束,离出发点越近,枕木的距离越近,只有出站之后,才是等宽。
而铁马的进气口被拧动,尖啸声开始传来,飞轮带动着齿轮开始转动。
相比较之下,铁马的启动速度远不如良驹的奔跑,在良驹已经出站的时候,铁马才慢吞吞的开始挪动。
这种龟速前行,让观礼的所有人都笑的前俯后仰。
就这么个东西,还值当让所有人都出来看?
“动起来了。”朱祁玉倒是颇为惊喜的说道:“走得慢没关系,能动起来就是好事。”
“现在蒸汽机终于一岁了,能动起来,就是进步。”
铁马拉动的马车,即便是慢,但依旧坚定不移的向前移动着,而后慢慢开始加速,最终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在场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讨论着,朱祁玉侧着身子对兴安说了几句。
兴安甩动着拂尘,走到了一个台子上,高声喊道:“陛下有旨: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添点彩头。”
“陛下拿出玉圭一对,铁马赢。”
“于少保拿出银币三枚,良驹赢。”
“咱家拿出银币一千枚,铁马赢。”
“日上三竿止投,买定离手。”
朱祁玉这对儿玉圭,价值两万银币,是从内帑拿出来的,绝对的好物,这就是他的饵,既然是对赌,自然要拿出价值相当之物。
他就是想看看,翰林院的翰林们,会不会拿出真金白银来反对大明的技术进步,二来,他要看看,大明的清流们,是不是真的如同传闻那般的清贵。
翰林们看上的是他的钱,朱祁玉看上的是他们的家产和人头。
于谦看着石亨笑着问道:“武清侯不添点彩头?”
石亨摇头说道:“大明军禁赌,我为京营总兵官,不会参与此事。”
大明军禁赌是陛下登基之后的军纪条例,任何人违反都要受到处罚,连他这个总兵官都不能幸免。
“良驹十二匹,六驾已过西土城!”掌令官骑着马,背上插着一杆朱红色的令旗,大声喊着走进了北土城的马场内,大声的喊着。
没过多久,又一个掌令官走进了马场内,大声的喊道:“良驹十二匹,六驾已过巴沟山!铁马十二匹,六驾已过西土城!”
铁马整整落后了一站地的位置。
朱祁玉一直在等待着有人下注,可是这窝儿显然是没打好,一直到晌午的时候,也没有人下注。
“只会口头上反对有什么用!连真金白银都不肯拿出来!”朱祁玉的语气略显有些无奈,大明京师这个鱼塘,只能抽水,钓是钓不上来了,至少他钓不上来。
北衙这鱼口儿,显然不如南衙。
在南衙,那鱼都是自己跳到鱼笼里的!
第八百一十五章 朕输了,但是也赢了
朱祁玉的心思终于回到了比赛场上,马场上不断有掌令官打马归来,大声的汇报着消息。
铁马落后,良驹领先,一直没变过。
在几乎所有大明人的眼中,铁马是丑陋笨重,走起来非常的吃力,像个病魔缠身的怪物,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离经叛道的怪异,而且在行进的过程中,汽笛的嘶鸣声格外刺耳。
这种刺耳不仅仅是人们如此认为,连地里温顺的黄牛,都被铁马的汽笛声,吓的差点惊厥,而路上的行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在驰道上行走的铁马,那是看怪物的眼神。
日后文人墨客只会说一句:【京师人诧所未闻,劾为妖物,举国若狂,几致大变。】
“就这铁马,还不如马车拉得多,也不如马车拉得快,更不如马车平稳,弄这玩意儿作甚?还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来。”一名翰林在商辂身边低声的嘲讽着铁马的缺点。
商辂沉默了一下才回答说道:“的确如此,现在的铁马,不如良驹。”
“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呢?”
“马车依旧按着原来的速度在转动着它的轮子,可是铁马会如何模样?”
这名翰林有些不服气的说道:“那也有可能在百年之后,它仍然跑这么慢,而且这铁马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惊扰了皇陵,祖宗怪罪下来,如何得了?”
在他看来,这种怪东西,弄出来,简直是贻笑大方。
反对者总是用各种理由去反对,即便是这些理由,让人啼笑皆非。
以惊扰祖宗皇陵为由真的成立吗?
无论是在南衙的孝陵,还是在北衙的长陵,无论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章,还是太宗文皇帝朱棣,若是九泉有灵,看到铁马,怕是乐疯了。
朱元章和朱棣,前后一共十三次征伐漠北,做梦都想消灭北元,有了此等利器,还愁不能征伐漠北?
商辂看了这个翰林一眼,眉眼耷拉着,略微有些薄凉和轻蔑的说道:“最近太医院出了一本书,叫做《动物论》,里面有一种动物,是地里的老鼠,因为始终住在地下,它们的眼睛最多只能看到一寸远,而且它们认为这就是天下就只有一寸那么大,太医院的胡长祥说,这叫做鼠目寸光。”
什么叫读书人骂人?这就是,商辂看起来说的是老鼠,其实是骂这个翰林是老鼠。
至于商辂特意提到了胡长祥,则是商辂有一种猜测,这个胡长祥可能是胡濙的儿子。
因为这本动物论的行文风格,和胡濙实在是太像了,再加上胡濙也擅长医术,这一切就说的通了。
有时候商辂也疑惑,都说胡濙无德,可是胡濙的儿子现在操持贱业,而诸位有德的朝臣们,都在想方设法的安排自己儿子入仕林,以求千秋万代。
在士大夫的眼里,医道是方技。
在修史中,往往将医道归咎到方技之上,将医术和方术混为一谈,视作贱业,一来二者均以五行说为共同理论基础,二来,二者之间在传承之上,的确有私密性、神秘性和不可外传性,这种混淆在儒学士眼中的确如此,所以,解刳院才会被视作陛下的道场,阿鼻地狱。
胡濙的《预防与卫生简易方》,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肯定,并且因此赏赐了胡濙一枚奇功牌,人人艳羡。为了和胡濙斗一斗,贺章赌了性命丢了胳膊,才到塞外博了一块奇功牌。
其实在大多数的仕林中人看来,胡濙只是把他自己的养生秘诀公开了而已。
但是商辂看书只凭兴趣,他见《动物论》有趣,就买了一本,看了许久,越看越入迷,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丰富多彩。
但是有些人的眼界,就只有一寸远。
这翰林见商辂教训他,他一时语塞,索性甩了甩袖子,坐到了另外一边。
商辂看着自己周围空无一人,也多少知道自己格格不入,这翰林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商辂在修《稽戾王实录》,根据陛下的最高意志和胡濙对指示的解读,商辂修史秉持着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色彩,也没有为尊者讳,如实记录正统年间发生的所有事。
这样修史,商辂在翰林院,就没了朋友。
在官场这个最大的名利场里,有很多很多事儿,是见不得光的,是肮脏到自己都无法启齿的,是需要用春秋笔法的。
商辂如此明明白白的修史,就把一些本该永久尘封的秘密,变成了人人评断的历史,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
作为唯一合法的三元及第头衔拥有者,商辂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这么写一定会得罪人,而且一定没朋友,但是他仍然这么修。
陛下的意志自然是意志,商辂也可以选择致仕逃避重重阻碍。
之所以没有致仕,而是坚持,因为说真话的感觉,就是堂堂正正,就是自由自在。
那种从压抑和浑浊中探出头来,勐地吸一口清新的空气,那种由上到下,由内到外的通透感,就是商辂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旧要如此修史的理由。
人说话,都是带着面具,只看自己的腚坐在那里,言不由衷,口是心非,这么说话,很累很累。
商辂保证,这将是历朝历代以来,最真实的一本史书。
他的感觉很奇怪,都说陛下是个暴君,陛下的种种行径的确是暴君,可是在暴君之下,他感受的不是压抑,而是自由自在。
“良驹十二匹,六驾已过西土城!”
“铁马十二匹,六驾已过巴沟山!”
掌令官勒马,大声的喊着路程,良驹已经回来了,而铁马仍然落后将近一站地的距离。
在石景厂卸车装车之后,铁马需要重新启动,造成了这种落后。
马蹄声很快传来,良驹十二匹顺利的跑进了马场,在等待了将近一刻钟后,铁马咆孝着冲进了北土城的马场。
所有车驾顺利归来,良驹因为更快而获胜,但是铁马表现同样的优秀,全部顺利归来。
“于少保三枚金币赢了朕玉圭一对,赢了兴安一千银币,大赚特赚啊。”朱祁玉看到了结果,对着于谦笑着说道。
“侥幸侥幸,谢陛下恩赏。”于谦颇为平静的说道。
于谦缺这对玉圭吗?
他真的不缺,于谦的九重堂里,专门弄了个屋舍,里面放满了朱祁玉赏赐的金银财宝以及各种稀世珍宝,朱祁玉是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但凡是有两份,都会给于谦一份。
可惜于谦从来没去看过一眼。
对于于谦而言,九重堂都不是他的,是陛下给他住的地方,他致仕后,是要搬出来的。
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朱祁玉不能让他的清誉受损,让他成为罪人。
“陛下,铁马不幸败北。”石亨有些懊恼的说道。
他本来给良驹车驾下了点盘外招,稳赢的局,结果盘外招并没有奏效,场内铁马良驹比拼稳定性和速度,场外博弈显然也极为的精彩。
“输就输吧,大明军都败过。”朱祁玉笑着说道:“北宋末年,二帝北狩之后,宗泽老元帅重新收复了开封,在开封做东京留守。”
“当时岳飞在宗泽手下做事,有一次岳飞就问宗泽:怎么样才能成为一名百战不殆、战无不胜的名将呢?”
“宗泽说:等到明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之后,你就成为名将了。”
“已经赢了,驰道已经开始修了,至于铁马,迟早而已,日后雨雪天,京师的煤炭价,再不能十倍百倍的涨了,岁不能灾。”
朱祁玉只是没有赢两次,不过迟早的事儿。
岳飞一生所向披靡,在战场上难尝一败,但是输了一次,就是输在了他的君主赵构手中。
这是岳飞的悲剧,他最终也无法理解胜败乃兵家常事。也是赵构的悲剧,他最终也知道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五常大伦,只是读书人口中的遮羞布而已。
岳飞死后,赵构的话越来越不管用,最后赵构选择了禅让给自己的养子,将天下交给了宋孝宗。
朱祁玉真的很羡慕有军事天赋的人,无论如何违背常理,他都能赢。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这比赛办得挺好,武清侯办事得力,赏玉圭一对,银币一千,铁马十二匹。”
石亨得到的赏赐和于谦的赢的东西一模一样。
“谢陛下厚赏!”石亨美滋滋的说道。
相比较于谦,石亨的生活就很是奢靡了。
家里养了许多的歌姬,还整日里招摇过市,石亨在大明街面上的名声,都已经烂大街了,御史整日里弹劾石亨不德,石亨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
可朱祁玉南巡的时候,石亨的这些骄纵就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石亨现在的样子像什么?
像武将。
蓝玉在捕鱼儿海打破北元朝廷,彻底打掉了北元的国号,让北元降级为了北元汗国之后,本来就有些狷狂的蓝玉回朝之后,更加骄横造作,非要让朱元章封他梁国公,结果蓝玉得封凉国公,还非常不满。
仿佛不居功自傲,就不是他了一样。
“朕最近倒腾了一个游艺,叫《驰道规划》,于少保、武清侯有兴趣没?”朱祁玉说起了玩乐事儿来。
石亨一听满是兴趣,而于谦倒是有些寡澹,可玩可不玩,主要兴安在,不好玩。
驰道规划是一种桌面游戏,和后世很火的修桥游戏有些类似,在棋盘上因为难易程度不同,有数量不等的起点终点,还有各种各样的障碍。
而玩家手中则是有各种各样的铁路轨道、变道闸口桥梁等道具,铺设完成后,要让各条驰道不冲突平稳运营的同时,还要尽量剩余手中的道具,根据道具的价值不等计价得分。
朱祁玉给于谦讲解了下自己的发明,于谦兴趣一下子就来了。
规划这件事,于谦熟啊。
朱祁玉没有欣赏翰林院得胜之后的志得意满,仿佛铁马输了,就像是朱祁玉从宝座上滚下来了一样,而是叫上了商辂一起到讲武堂御书房。
“商学士考虑换个位置不?太常寺卿身体不大好了,最近一直在致仕请辞修养,到了太常寺仍主持修史事。”朱祁玉询问着商辂的意见。
太常寺主要负责祭祀礼乐之事,这地方没什么油水,也不如翰林院翰林学士来的清贵,再给商辂兼左春坊大学士,仍然主持修史即可。
商辂闻言大喜过望,俯首说道:“臣拜谢天恩。”
朱祁玉还以为商辂多少会推辞几句,这直接就拜谢答应了下来,看他的模样不似作伪,那就是翰林院这地方,商辂真的是呆够了。
自从朱祁玉开始吏治改革后,内阁和六部明公已经不再是翰林的专属之后,翰林院在回归他本来的模样,让刚刚进士及第的进士们观政议政。
“修史修到了哪里?”朱祁玉问起了稽戾王实录的进展。
“修到了郕王府折俸一事。”商辂眉头紧蹙的说道。
郕王府宗俸年万石,就藩之后再领食邑官田,可是之前的稽王妃钱氏一直无子,郕王府迟迟无法就藩,在正统九年,郕王府的宗俸万石,七成折钞。
这一下,郕王府的生活变得困难了起来。
“有什么困难吗?”朱祁玉看着商辂眉头紧锁的样子问道。
商辂无奈的说道:“主持折俸的是胡濙胡少师。”
大明的宗人府归礼部管,朱祁玉的折俸是胡濙上的奏疏,是稽戾王朱批的。
朱祁玉一乐,笑着说道:“朕还真不知道是胡濙干的!打今儿起,朕要去胡濙家里蹭饭去,吃穷他!”
“不是什么大事,如实记录便是。”
相比较郕王府的折俸,朱祁玉搞得降袭制更加苛责。
朱祁玉作为皇帝吃饭,那可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大堆的宫宦庖厨,都去胡濙家里吃,半个月,胡濙就得卖了他那个小阁楼里的藏书了。
“臣遵旨。”商辂看陛下真的不在意,便放松了下来。
商辂是知道陛下不服宫外水食,能到胡濙家里吃饭,那是陛下的信任,也是君臣佳话了。
“朕就是要把他吃穷,然后再把他那个小阁楼里的那些小秘密都翻出来看看,那个小匣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朱祁玉对胡濙那个藏着无数秘密的匣子太好奇了。
胡濙每次从里面拿张纸条出来,都是让人感到无比惊讶。
第八百一十六章 京宣驰道的若干问题
商辂看着讲武堂聚贤阁御书房的一切,都非常新奇,他很少单独觐见,来到聚贤阁最多的也是参加盐铁会议,而这御书房,商辂从未踏足过。
因缘际会,商辂第一次来到了御书房见到了桌上的水钟,角落里的摆钟,以及陛下那一排博古架上摆放的檀木盒子,这些盒子里放着陛下亲手制作的怀表。
时至今日,能得到陛下赏赐怀表的屈指可数,都是陛下的心腹。
包括了那个把郕王府的宗俸折钞七成的胡濙。
还有几幅画,让商辂惊诧的是,几个夜不收碰拳消失在草原上的那幅画,就在陛下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上。
让商辂疑惑的是那个翻面的灵牌,陛下要祭奠什么,还要放在御书房内?
商辂还以为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商谈,结果来到了御书房等了会儿,才发现陛下和于谦、石亨玩起了《驰道规划》。
本来一个休闲的小游戏,最开始还很简单,但是很快,商辂就发现了其中的困难,规划看似简单,其实考验的是眼光、经验以及最重要的规划能力。
石亨是第一个败下阵的人,他擅长兵推棋盘,玩这个规划,满脑门的汗,还规划不了,别人手下剩下了一堆的道具,他玩到最后,不仅不剩,而且不够。
商辂很快作为外援,开始帮助石亨一起参谋,可是仍然是不敌陛下和于谦的速度以及进度。
朱祁玉一共设置了十六个关卡,石亨、商辂的组合在第十一个关卡就被卡住不能过关,手里的道具无论如何摆放,都不够,而皇帝和于少保二人,已经来到了十五关。
二人应对起来似乎绰绰有余,还有功夫闲聊。
“于少保厉害。”朱祁玉思考不停,手中动作不停,还说话扰乱于谦的思绪,他的风格都是快下快调,于谦则是一股子老谋深算,看棋盘许久之后,才开始快速落子。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谬赞,臣就是做这个的,要是不会那不是贻笑大方了吗?确实不难。”
石亨和商辂互相看了一眼,放下了自己的手中的道具,玩不下去不说,还被于少保当着面羞辱,这再玩就不礼貌了。
朱祁玉又下了一个道具,比于谦稍微快点完成了第十五关,而后拿起了第十六关的棋盘说道:“眼下这棋盘当然不难,驰道才修了六十里,日后驰道越修越多,遇到的疑难杂症就越多,到时候这《驰道规划》的关卡就会变得比朕这聚贤阁还要高。”
“原来这棋盘是这六十里驰道上的疑难杂症,怪不得。”于谦也完成了第十五关,开始了第十六关,他听闻是基于现实的驰道问题设计的游戏,脸色更加凝重。
第十六关于谦卡关了,他面对这个题目束手无策。
他抬头看了一眼,陛下居然已经快要完成了,这让于谦颇为惊讶。
“这是居庸关的地形,从南口至青龙桥,爬上八达岭,超过了近一百八十丈的落差,这也是当初也先派喜宁占领了紫荆关后,最终没能攻下居庸关的原因。”朱祁玉说起了当年京师之战的往事。
也先派遣了近三万人从南口攻打居庸关,意图切断宣府杨洪驰援京师之路,正是这段一百八十丈的落差,让也先的规划落空,铩羽而归。
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将水洒下结冰,让瓦剌人不能攀爬,最终等到了杨洪的援军。
这导致了也先在西直门外只打了五天时间,当时也先见自己要被前后夹击,而鞑靼的可汗脱脱不花和大明朝廷暗通曲款,而大明京师守备森严,将士悍不畏死,甚至新登基的皇帝都上阵夺旗,最终经过多方考虑,不得已,也先带着瓦剌人狼狈逃窜、狼奔豕突的逃走了。
这一逃,直接逃到撒马尔罕去了。
也先以为此去日后还能再来,到了河套之战之时,也先才清楚的知道,那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机会。
朱祁玉完成了第十六关,大明这条驰道将会从石景厂继续出发,计划过丰台至居庸关,从南口入越八达岭,最终至宣府,
这一段是即将要修建的驰道,也是筹备阶段,始终悬而未决的疑难杂症。
朱祁玉专治疑难杂症。
“陛下,臣解决不了,即便是御马监的良驹也拉不上去。”于谦等陛下完成后,又看了许久最终放弃,他真的搞不定,他颇为好奇的问道:“陛下怎么解决的?”
朱祁玉将自己的棋盘放在了桌上说道:“于少保你看,这一百八十丈中间有一个缓坡,我们将驰道修成侧倒的人字形,上坡的时候,我们用两匹铁马推,两匹铁马拉,爬上缓坡之后,这两匹推的铁马改为拉,两匹拉的铁马改为推,这一百八十丈的斜坡分成两端爬,就容易多了。”
于谦看完之后,输的心服口服,俯首说道:“陛下真的是不拘一格,神工天巧。”
陛下的思路一向很跳脱,这种天马行空一样的想象力,是于谦不具有的,于谦已经六十一岁了,他没见过有马可以推车,但是铁马可以推。
0岁之前就存在的科技发明,是天经地义的生活必需品;
20-40岁之间出现的科技发明,是改变世界的非凡创造;
40岁之后出现的科技发明,是没有必要存在的邪恶异端;
于谦已经六十一岁了,但是他并没有局限于自己过去的思维之内,也不排斥新出现的各种发明创造,反而是乐此不疲,比如今天这《驰道规划》看似是游艺,其实何尝不是学到了新的东西呢?
原来修驰道如此的困难,即便是在平地上,也是各种各样古怪的问题。
朱祁玉放下了棋盘,犹豫了下说道:“工部给了大概的预算,从石景山修到宣府要六百九十三余万银币,要修三年之久。”
“如果这段可以打通的话,日后修到西安,修到嘉峪关,修到南衙,修到广州府,修到辽东都司,修到云南,甚至修到升龙去,都不是问题,但是户部极为反对。”
朱祁玉终于图穷匕见了,他玩这个可不是随便玩玩。
京宣驰道,实在是太贵了。
朱祁玉都有些犹豫,所以借着这游艺事儿,询问下于谦对此的看法,可是建成之后,这段驰道带来的各种价值,是朱祁玉无法拒绝的。
于谦思索了一下,笑着说道:“如果三年的话,每年投入就是二百三十一万银币,这样一算,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于谦此言一出,朱祁玉首先笑了出来,而后整个御书房里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于少保是懂算学的。”朱祁玉连笑着摇头说道:“这么一算,的确是不贵。”
等到欢快的气氛过去之后,于谦才正色的说道:“土木天变,我大明若是有这么一条驰道,瓦剌人怎么可能打的赢大明?兵贵神速,这条驰道修通之后,就将山外九州和山内七州彻底打通,山内山外连成一体,外虏难入。”
“当年太宗文皇帝执意迁都北衙,自然有文皇帝二十岁就藩北衙,在北衙待久了,南方待不住,可是北虏的威胁,也是主要原因。”
“这条驰道修通了,燕山防线,才能真正的浑然一体。”
这条驰道,军事意义重大。
朱棣当年迁都,是经过了极为慎重的考量,并且经过了长达十数年的争议,最终决定迁都,朝中的反对声音很大,但最终朱棣还是力排众议,完成了迁都大事。
朱棣的很多政令,都随着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人亡政息,但是这迁都却是影响深远的一件事。
北宋的灭亡,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燕云十六州在敌寇手中,定都西安、洛阳、开封、南京,都是短命王朝。
燕云十六州的背后,就是千里平原,北虏可以随时骑兵南下,屠掠中原大地。
在北宋灭亡靖康之难时,完颜宗望从古北口南下取幽州后,直接跳蛙战术,跳过真定、雄州、德州直接南下到了黄河沿岸,而后趁着冬季黄河冰封过河,直逼开封府。
吓得宋徽宗禅让太子宋钦宗赵桓,宋徽宗直接跑向了南方商丘。
完颜宗望第一次并没有攻下开封,而是敲诈了一笔后北归,因为大宋的勤王军到了。
次年,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合兵一处取太原之后,切断了大宋西军驰援开封之路,才将宋徽宗和宋钦宗打包带走了。
而靖难之役中,燕王朱棣,在建文三年俘虏杨文之后,立刻开始南下,转战千里不攻城,最终在建文四年入南京为帝,靖难之役,也证明了,燕云十六州,真的丢不得。
中原这片土地,谁掌控了燕云之地,谁就能鲸吞天下。
而这条京宣驰道的修建,将标志着从此之后,燕云十六州连为一体,对于燕云防线起到了加固的作用。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自宣府至京师的商路崎区,河套、塞外之物入京不易,臣仍记得当年渠家事,晋商垄断与北虏鞑靼、兀良哈、瓦剌的贸易往来,若是此路修通,天堑变通途,河套便再无丢失之虞了。”
在商贸往来上,山西货物进京不易,想要进京那就得翻山越岭,山外九州和山内七州的商路不通,也造成了晋商形成了垄断地位,最终酿成了渠家之事。
“襄王仍在塞外主持王化鞑靼,甚至比之云贵更难,塞外鞑靼、兀良哈人,虽然短暂归附,但完全是因为大明势强,如果此条驰道修通,鞑靼再无问鼎中原之日。”于谦又说到了王化鞑靼之事。
鞑靼的官山议事台,是于谦和石亨和解的地方,于谦当时摆明了态度,要么石亨为了报私怨杀了他于谦,要么日后将相和,不再起争执,一起为大明再兴尽忠竭能。
石亨有今天武清侯、京师总兵官的地位,都是于谦从牢里把石亨捞出来的,过去虽然有很多的恩怨,但现在时过境迁,皇帝都换了,他们自然放下了那些当初的龌龊。
廉颇和蔺相如的将相和之所以成为美谈,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儿,少之又少。
官山议事台,同样是鞑靼、兀良哈、瓦剌三部盟会之地,现在已经成为了大明的领土,如果京宣驰道修建完成,鞑靼彻底成为大明人,就不再是一种期许了。
军事、经济、政治、文化上的这些价值,是朱祁玉无法拒绝的,同样是大明朝无法拒绝的。
“那就修。”朱祁玉最终下定了决心。
修,再贵也要修。
就像是开海一样,再难,困难再多,也要办。
海陆并举是景泰的大战略、大规划,是国之大计,多少困难,朱祁玉也要做。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沉尚书要是仍不肯出钱,大不了朕就发行特别国债,问百姓们借钱,等修通了,朕再慢慢还。”
内帑当然有钱,但是内帑是国帑的紧急储备金,朱祁玉秉持着能不动就不动的态度,若是户部的反对声音还是很大,朱祁玉就从社会募集资金。
同样也不失为一种修建驰道的办法和尝试。
当然,驰道的所有权归大明所有,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朱祁玉可不想被各路诸侯,走着他修的驰道敲碎他的脑袋。
朱祁玉的信誉是极其坚定的,无论是坚定不移的拥趸,还是整日里阴阳怪气谩骂之人,都得承认,陛下是个重信守诺之人。
他之前就发行了一次国债,那是得有门路才能认购得到,京师那帮势要豪右们吃不下,或者怕吃相太难看,让陛下惦记上,稍微放出去些,不让局面太难看。
大明谁不知道,陛下最擅长理财?
“陛下要是因为这个事儿发行国债,让陛下陷入向百姓借钱的窘境,而且不是国帑无钱,只是政见不合,那沉尚书只有自缢一途了。”于谦摇头说道:“相比较修京宣驰道的靡费,让陛下借钱这件事,更加让人羞愤啊。”
千年来的君臣大义,可不是闹着玩,若是真的发行国债,沉翼只能上吊了。
这哪里是借钱,分明是在杀人。
国帑不是正统年间穷得揭不开锅,那是没办法,就是杀了户部尚书也没钱,景泰朝这国帑富得流油,这种情况下,陛下还得向民间乞讨借钱,沉翼不死,天理难容。
“那有劳于少保去劝劝沉尚书了,若是沉尚书仍然不肯,那朕再跟他说说。”朱祁玉已经下定了决心,自然要把这件事办下去。
于谦不行,他就亲自上,还不信劝不动这个倔老头。
“臣遵旨。”于谦俯首领命,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臣贪天功,此事交给臣去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于谦当然知道陛下的想法,这条驰道如此重要,交给旁人,陛下怕是安心不得。
“朕正有此意。”朱祁玉示意兴安拟招,他取来宝玺落印,将京宣驰道之事,交给了于谦去办。
于谦说自己是贪天功,的确是这样,靡费钜万不恤民力的名誉问题陛下担了,而修这条驰道的技术问题,陛下同样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于谦擅长的领域了。
商辂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到一个政令的决定,大开眼界,景泰朝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商辂叹为观止。
商辂其实一直担心,于谦成为大明朝的霍光,但是现在看来,他完全是多虑了,他不知道陛下和于少保之间的关系,绝非霍光和汉宣帝那般模样。
第八百一十七章 没心没肺的怪物
关于京宣驰道的创意,朱祁玉自然不是发明者,而是一个大道至简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的创造与发明,而大明正好要修这条驰道,正好可以应用。
京宣驰道如果能够顺利修建,那么大明的驰道干线的九龙官道计划,就可以继续推行了。
朱祁玉对这条驰道寄予厚望,甚至派出了于谦亲自督办,可见他的重视。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份奏疏,放在了桌上,颇为严肃的说道:“松江府造船厂,计划明年下水三十条大明宝船,请旨下西洋之事。”
海宁号和庐江号是战舰,而大明宝船是远洋船,所以造起来速度更快,这三十条远洋船的武装力量远不如海宁号和庐江号,但是依旧配有火炮、碗口铳、长短鸟铳等一应火器。
当然战舰也好,远洋舰也罢,在撮尔小国的眼中,没什么区别,都是天兵天将。
于谦看过了奏疏,有些不解的问道:“这不是之前在松江府就商定过的事儿吗?”
朱祁玉想要让李宾言去天边看看,可是作为大明的松江巡抚,李宾言离不开松江府,也离不开大明,只好让自由自在、李宾言的马甲,三皇子他外公唐兴代劳,去天边看看。
而这三十条大明宝船,就是唐兴-李宾言环游世界航行的船只,为了准备环球航行,松江府造船厂专门为船队量身定做了专门迎风破浪的航船,而松江府也开始招募水手力士通事等。
一切筹备工作都在有序进行。
除了主舰队之外,大明还有一支舰队,将从琉球出发,从倭国向东而去,勘测天下航路,这支远洋舰队就是奔着去了就回不来,如同徐福出海再无音讯那般,去探险的。
这一支的规模极小,只有十三条船,而带队的人是大明舟师彭遂。
这是大明海陆并举的大战略的规划,于谦看不出有任何的问题。
朱祁玉略带些痛心的说道:“朕就想起了永乐年间的宝船,哪怕是拆了、买了,或者是噼了烧柴也好,就那么硬生生的在船位上腐烂。”
大明朝现在不缺钱,也不缺原材料,麓川、交趾的木材足够大明造百年风帆战舰而不缺木料;而经过将近十年的开海事广建船厂,大明也不缺产业工匠;海事堂北衙、南衙、松江三堂,大明更不缺通事、舟师;大明同样不缺水手。
让朱祁玉痛心的是之前的宝船,就那么慢慢腐烂在了船位上。
这种腐朽,就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时不时的隐痛,提醒着朱祁玉,大明的海事活动何其的空前鼎盛,这种隐痛,会时不时冒出来,刺那么一下,还不如一把火烧掉来的痛快。
“唉。”于谦的万千情绪化为了一声叹息,君臣之间久久无言,整个御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格外的压抑。
于谦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是大明迁都后第一批进士,也是第一个敢在科举这等人生大事,以语伤时策,当面喷朱棣的进士,于谦更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陛下伤感于船只静静腐烂,于谦何尝不痛心?
“今日比之永乐,仍大不如也,朕与尔等当勉力前行,不负宗庙社稷之重。”朱祁玉评断自己这十年来做的事儿,确信比之永乐年间,仍然有许多的差距,所以需要继续前行。
“陛下英明。”于谦的话里带着笃定。
陛下是极其英明的,陛下登基是怎么登基的?
稽戾王被俘留在迤北,大明群龙无首,从郕王到皇帝,最后又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兄长稽戾王,坐稳了皇位。
这种情况下,陛下完全可以对稽戾王在位的十四年的种种,大书特书大肆渲染,比如郕王府折宗俸七成为钞,就值得去塑造稽戾王的不悌。
只要陛下开这个口子,那就会有无数人影从,去批判稽戾王的过错,这样一来,陛下的皇位就越加稳固。
但是陛下并没有那么做。
稽戾王死后,陛下就很少提及了,更没有发动喉舌,礼部尚书胡濙、三经厂太监。邸报等等,对稽戾王进行口诛笔伐,也没有对过去的那些罪孽,进行清算。
陛下明明那么痛心疾首,但是依旧没有那么做,因为那么做,会有更多人在里面浑水摸鱼,扩大化的后果,对大明不利,陛下对后果一清二楚。
如果是稽戾王回京复辟后,会这么心慈手软吗?
人会知错就改,稽戾王不会,于谦对此再明白不过了。
所以陛下是英明的,而稽戾王是昏聩的。
于谦是直臣,他说陛下英明,那都是言辞凿凿,言之有物的英明。
朱祁玉和于谦讨论了许久的国事之后,结束了今日的奏对。
“袁彬这个月的奏疏到了吗?”朱祁玉问起了袁彬,算算时间,又到了袁彬上奏的时间,每个月一封奏疏,即便是没什么大事,上道问安的奏疏,也汇报下倭国的情况。
山野袁公方作为倭国最大的战国大名,现在的实力极为强劲,手持山野银山和安艺银山的袁彬似乎并不满足,因为倭国最大的石见银山,仍不在大明的掌控之中。
而最近袁彬正在谋求消灭盘踞在石见银山的山名氏。
兴安翻找了下奏疏,将袁彬的奏疏递给了陛下说道:“刚送来,海上不比地面,这有时候晚两天、早两天是常有的事儿。”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眼睛颇为有神的说道:“袁公方要消灭盘踞在石见银山的山名氏,居然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借他人之手,袁彬聪明啊。”
消灭石见银山的盘踞势力,负责动手的并非袁公方的势力,而是大内氏的大内教弘以及尼子氏的尼子清定。
这个决定聪明之处在于袁彬的在倭国的势力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如果此时再强行兼并石见银山,那个没什么本事有些奇特爱好的足利义政,怕是要号召倭国所有的大名,一起反抗袁彬。
共伐董卓之类的手段,不要太好用。
但是袁彬这次不用武力,而是借刀杀人,用另外两个大名去吞并,而不是直接控制,既不会引起所有大名的担忧,又能将石见银山放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是使臣李秉出的主意。”兴安满是笑意的解释了一句,李秉作为毒士,计策自然十分毒辣,但是不代表李秉只会以强压人,不会审时度势。
倭国之局势,袁彬手中的势力,还没有强到可以横扫倭国所有大名的地步。
“李秉的那个女儿一心要嫁到宫里来,这李秉对女儿也是宠爱有加,为了让女儿能嫁到宫里来,还千里迢迢跑到了倭国去,但泰安宫哪里有那么好进的?”朱祁玉看着兴安问道:“那李秉的女儿嫁人了吧。”
“没有,出家为尼了。”兴安无奈的说道:“李秉的女儿仍在家中,也不乏有人说亲,后来就对外说出家为尼,就不嫁人了。”
这李秉的女儿也有点气性,你皇帝不娶,我还不嫁了。
泰安宫有泰安宫的规矩,陛下定了不纳文臣之女,那就是不纳,说破天了也不纳,规矩就是规矩,陛下要格外开恩,那兴安也要分说一下。
李秉女儿没什么倒也无碍,那丫鬟呢?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朱祁玉也没打算破坏规矩,泰安宫是家,是他朱祁玉的私事,他不会公私混淆。
“希望这个李秉不会因此记恨朕,而后耽误了公事。”朱祁玉批复了袁彬的奏疏,结束了这个话题。
李秉会因为女儿嫁不出去心生怨恨,进而影响公务吗?
定然不会。
此时的倭国濑户内海界城本丸殿守阁内,袁彬正在和季铎、岳谦、陈福寅、李秉等人议事,讨论的正是如何步步蚕食石见银山的山名氏族。
“大内氏和尼子氏的武士,不是山名氏的对手啊。”袁彬看着手中的塘报,对着其他四人说道。
大内氏和尼子氏对山名氏的进攻已经开始了,即便是已经在京都混战中实力大减的山名氏,大内氏和尼子氏依旧不是山名氏的对手,被打的节节败退,丢盔弃甲。
李秉倒是无所谓的说道:“再让大内氏和尼子氏消耗一下山名氏的实力,然后派袁公方的武士前往便是,不过是换一身衣服罢了。”
袁彬一时间有些沉默,李秉到底是毒士,这种话如此平澹的就说出来了。
“那也行,不过是困兽之斗,就让大内氏和尼子氏消耗一下。”袁彬放下了塘报,有些犹豫的说道:“听闻李御史女儿出家为尼了,李御史,这强扭的瓜,不甜。”
“袁公方…”李秉讪笑了下说道:“不是我说,袁公方日后若是回京,陛下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不说,千万不要做,否则的话,怕是骨头渣都不剩了。”
“嗯?”袁彬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李秉。
“你知道奉天殿上站的那些文臣都是什么吗?”李秉颇为平静的说道:“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没有儿女情长、没有感情的政治怪物,他们手持天下利益,在朝堂上博弈,天下苍生尚且不管不顾,还管得了私情?”
李秉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也是站在朝堂上的佥都御史,在大宴赐席上有座次的人,所以,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今天我为了建功立业可以辅左袁公方在倭国横行无忌,明日,我为了利益,也可以出卖袁公方,最是无情读书人。”
“袁公方、季指挥和陈指挥,千万不要和读书人肝胆相照,推心置腹。”
李秉这完完全全是善意的提醒,他来倭国自然有想要女儿嫁入泰安宫的打算,但是做不到,也可以为自己博一块奇功牌,而后作为资本更进一步。
宠女儿是真的,想要建功立业也是真的。
袁彬沉默了许久说道:“那于少保也是读书人,你这个话,不全面,有失偏颇了。”
袁彬作为大明最危险的悍勇武将,罕见的为读书人说了句话,天下读书人也不都是李秉说的那般模样,比如于少保就有情有义。
李秉立刻摇头说道:“于少保的情况特殊,他虽然是百官之首,但他现在是世袭武勋的文安侯,不是文臣了。”
世袭是官选官的终点,于谦已经站到了终点,当然可以站在干岸上看戏。
季铎眉头紧锁的说道:“唐兴和李宾言就推心置腹了,也没什么事儿啊,唐兴还时常冒充李宾言,四处留下各种孽债,前段时间还在红河出海口,以李宾言的名义扔了界碑,埋了宝藏。”
李秉愣了愣神说道:“李宾言没去山东之前,哪里算是读书人?那会儿朝中内外,皆讥讽他不识时务,脏活累活都给他干,弹劾驸马都尉赵辉那么大的事儿,李宾言说干就干了。”
“若非陛下一力护持,还派了天子缇骑去保护,李宾言人早就没了,他现在在松江做巡抚,陛下专门给他配了永乐剑护身,否则那位置他能坐的稳?”
“说好听点叫敦厚、赤子之心,说难听点,就是愚蠢、幼稚,偌大个朝堂里,就出了那么一个李宾言,这是个稀罕人物。”
同样为要地巡抚,应天巡抚,曾经履任过南衙僭朝、还为一个患难中的娼妓刘玉娘,请了诰命的李贤,就完全不用永乐剑护持。
刘玉娘在袁彬、季铎、岳谦作为使者来到南衙僭朝宣读圣谕之时,李贤让刘玉娘代为传信,若是李贤真的对刘玉娘有感情,那还能让刘玉娘做这等危险的事儿?
袁彬季铎都无话可说,岳谦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事实的确如此,所以陛下也乐意我们离京,不卷入是是非非之中,在倭国,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岳谦在京时间更长,参与朝中事更多,他清楚知道李秉说的是对的,李秉作为冷漠的政治机器,并不会因为女儿的事儿,耽误自己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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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们在倭国不竖王旗造反,他们在倭国真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不在乎,朝臣们也不在乎。
“陛下流放了一批你说的没心没肺的读书人到倭国来。”袁彬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这么一大群读书人,来了倭国,怕是不得安生。
袁彬思索再三,对着李秉十分认真的说道:“若是耽误了陛下大计,影响倭银入明,只有死路一条,我亲自动手。”
袁彬给这些流放至此的禀生们划下了一条线,那就是不能影响倭银入明,这是陛下对倭国唯一在乎的事儿,也是袁彬要做的事儿,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让倭银顺利流入大明,不影响陛下大计。
这些流放至此的监生们,一旦破坏倭银入明,袁彬就会亲自动手杀人。
第八百一十八章 倭国乱不乱,我袁彬说了算!
能被袁彬亲自动手杀死的人,那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奸大恶,是要上史书遗臭万年,日后一旦有人翻看史料,就会有人看到这些人的累累罪名。
而袁彬的威胁,是极其可怕的,因为逃到天山海角,都不一定能够躲得过袁彬的追杀,那是陛下追魂索魄的凶神恶煞。
袁彬的威胁仅限于不伤害到倭银入明,至于其他的,袁彬并不打算过多的苛责。
来到倭国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惩罚了。
袁彬、岳谦、季铎、陈福寅、李秉,都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倭国捞取奇功牌的,一旦力有未逮,就可以求助大明朝廷,尤其是磨刀霍霍的大明水师,前来镇压。
但是这些流放过来的读书人,袁彬仍然会给他们优待。
“官舍已经修建好了,希望他们不要嫌弃简陋。”袁彬站了起来,准备前往界港接这些流放来的监生们。
岳谦略带几分不屑的说道:“嫌不嫌弃的,已经是我们能做到最好的了,再嫌弃就自己动手改建便是。”
李秉笑着说道:“让我自己动手种地做饭,那比杀了我还难受,都是读书人,想来他们也是如此。”
“嘿,你这到了倭国之后,就有了胡尚书几分无德的模样,是什么话都敢说了?”季铎揶揄了一声。
李秉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读书人,阴险狠辣颇为危险,不要信任他,但是他们几个人一伙的共同目标都是保证大明利益,所以,至少在倭国,大家是可以彼此背杀敌的战友。
战友,是袁彬等人最高的礼遇。
陈福寅一直没有说话,他的性格向来是谨言慎行,踏踏实实做事,比如流放到倭国的监生所住官舍,就是陈福寅组织修建,比如偌大的山野袁公方的所有地盘,都是陈福寅在经营。
如今环濑户内海至京都外的山野银山,都是山野袁公方的地盘,面积广阔极为富饶,椰子大王陈福寅擅长经营,将这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让陈福寅颇为可惜的是,即便是有沧溟暖流的影响,倭国也不能种椰子,这让他颇为遗憾。
椰子大王的治下没有椰子。
沧溟流,海中长河,水中大江的发现,让大明朝的海贸事迎来了快速发展,而对于海中长河,水中大江的研究,从未停止,沧溟流和地上的河流有枯水、丰水季一样,水中的沧溟流也分冷暖。
有些地方的沧溟流是固定为冷流和暖流,在深海沧溟之中,大抵如此,而有些地方的沧溟流则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冷暖自适。
而在冷流和暖流交汇的地方,海上就会弥漫出无边无际的大雾来,经年不散,比如在倭国西侧的鲸海,在倭国南侧数千里外的东洋内,都有这样的雾气迷茫经年不散之地,也被称为海瘴。
遇海瘴则如入绝地,无法辨别方向,成为海上的孤魂野鬼,船只如同漂流鸭一样,随风飘摇,直到触礁沉底。
当然海瘴这东西,只有一人曾经只身闯过还全身而退,那就是大明最自由的那个男人,三皇子他外公唐兴。
袁彬走出了殿守阁,这处位于界城本丸的五层高的阁楼,比银阁寺更加恢弘大气,在经过了一番修整之后,显得更加金碧辉煌,琉璃瓦在阳光下发散着璀璨而绚烂的光辉。
袁彬骑上了马匹,为了照顾骑术不佳的李秉,众人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而是慢慢踱步在这繁华的界城港之内。
界城港,也是大明海外市舶司的治所之一,随着大明海贸的繁华,这里愈加繁华了起来。
袁彬的悍勇整个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能够千里不留行,杀人于千里之外,还能全身而退。
在山野袁公方的势力还没有扩展到安艺国之前,袁彬已经千里突袭,到石见银山抓了大明的罪人,孔府余孽。
因为袁彬的悍勇,让各个大名、守护代们,不敢进犯,而随着细川胜元的败北,界城港这个最繁华的港口被让渡到了袁彬的手中之后,山野袁公方治下,越发安定了下来。
政治上的安定,带来了经济的稳定、快速的发展,环濑户内海正如雨后春笋一样繁荣起来。
界城港在袁彬接手后,在陈福寅的规划下,进行了一次整修,历时三年之久,街道变得开阔之余,还多了水道,防止夏日内涝,而街道的两旁栽种了行道树,这座石头城也显得绿意盎然。
街道两边是各种居酒屋,仅仅在界城的范围内,居酒屋就超过了五千余家,仅仅一年时间,整个界城的往来豪客们,要消耗掉超过九十万樽的酒,而四斗为一樽,为了满足界城酒的需求,每年酿酒的粮食,可养活十数万。
界城为美酒醉倒,京都为服装折服,就是当下倭国的局面,都和大明有密切相关的联系。
在陈福寅的一系列“生类怜悯令”的政策下,这五千家居酒屋,缩小了近一半的规模。
生类怜悯令,是陈福寅让倭国农民安居乐业的一系列政令,其中包括了酗酒闹事禁令、夜间禁止营业、居酒屋征收运上金等等一系列的手段去限制酒量的超大规模供应,这些手段里最有效的是酗酒闹事禁令。
一旦被界城港五城兵马司的校尉们抓到了酗酒闹事,则一律充籍为奴,送至银山吹银,到死方休。
袁彬等人从来不是要禁酒,他们也禁不掉,减少酒量供应只是为了此地的治安稳定,让商贸畅通,以便倭银更快的随船回明。
而居酒屋之外,最多的地方都是茶社和娼馆了。
居酒屋、茶社、娼馆其实类似的产业,都是服务于界城港来往商贩的需求而诞生的产业,这些产业的发展速度,和大明海贸的发展速度完全正相关。
而这些娼馆也需要交税,交税的对象则是盘踞在整个界城港的青兕组,这是城内的一个非常有活力的社团组织。
而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青兕组就是山野袁公方养的打手,青兕组收的所有保护费,都要系数上交给袁公方,而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税收,因为交了保护费之后,青兕组真的会负责治下安稳。
青兕组的诞生,完全是意外,在政治环境恶劣的时候,许多的农户落草为寇成为了盗寇,而袁彬接手界城港的时候,界城内外皆是匪帮。
这些匪帮必须打击,维护界城港的营商环境,但当时山野公方多方用兵,人手不足,陈福寅开始收拢各方游勇,建立了青兕组。
但凡是手上沾了血的贼寇都被处以斩首,而留下来的大多数青兕组成员,虽然战力极弱,但是背靠本丸殿守阁的青兕组,反而成为了城中最大的社会组织,并且开始履行收税职责。
总之,在界城港的一切活动,都要纳税,就连死亡之后的丧礼,也要收份子税。
而最后这些税收都变成了大明界城市舶司的盈余,被送往了大明。
袁彬看到了那些抛头露面的娼妓,而这些娼妓背后,则是庞大而复杂的人丁贩售的贸易链。
战争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昂贵的人类活动,而为了战胜,倭国的大名和守护代们,都要倾尽全力的去谋求胜利,而大明有千万的光棍,为了解决这些婚配问题,倭女就成为了一个可以变现的资产。
只要各个大名能把倭女送到界城港市舶司来,就可以起运至大明,而且获利颇丰。
而这项产业,则由界城港原来的主人,细川胜元负责。
细川胜元可能不是一个优秀的大名,但是绝对是个优秀的商人,这买卖越做越大。
倭女,成为了一种类似于牲畜的商品。
在倭国的经营,可谓是:大明尽得其利,但是恶名片缕不沾身。
收保护费的社团组织是青兕组,地地道道的倭国人,组织买卖人丁的细川胜元,更是倭国名主。
所有的恶,都是倭国人自己在做。
袁彬终于来到了界城港的港口,看到了那些惊恐不已的监生们,他们坐船来到倭国之前,一直在担忧日后的生活困苦,但是到了地方,他们才发现,原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劣。
这些监生们会感恩陛下的宽仁,因为犯的错误不够严重,只是被流放到了倭国,而不是爪哇吗?
不会,他们只会用更加恶毒的语言,去攻讦陛下。
“为首那人,不就是陛下的黑白无常之一的马面袁彬吗?他怎么在倭国,而且好像还是这倭国的贵人?”一名监生看到了袁彬的身影,眉头紧蹙的说道。
另外一名监生十分笃定的说道:“好像是他,我以前远远看到过一次,他的脸上有一道斜长的疤痕,就是他!”
袁彬在倭国的活动,奉天殿的一些朝臣们知道,但是大多数的大明百姓并不清楚,监生并非官身,便更加不知道,那年册封的山野袁公方,是封在了倭国。
“诸位监生。”袁彬拍了拍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但是多数的监生仍然嘈杂无比。
“安静!”袁彬厉声呼喊了一声,场面瞬间安定了下来,这声带着怒气的暴吼,让这些个监生腿肚子打转,这是何等的凶神恶煞,一声怒吼镇魂摄魄。
袁彬这才满意,左右巡视了一圈说道:“我是袁彬,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陛下册封的山野袁公方袁彬,就是你们听说过的那个,为了抓喜宁跑了八十一里地,生生把马追死的那个袁彬。”
袁彬这些年的成果,不仅限于此,但是这件事被广为传播,因为人跑死了马,成为了一件趣事,在街头巷尾被谈及。
袁彬看着众人讶异的神色,继续说道:“你们到了倭国,也不是不毛的蛮荒之地,至少这里还有我,若是有事可以求助大明界城港市舶司,那是大明的领土范围,若是遇到了困难,也可以到内城的殿守阁报于殿守阁护卫,他们会通传给我。”
“袁指挥也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吗?”一个胆子颇大的监生大声的问道。
袁彬摇头说道:“我、山野公方有司、市舶司等官吏,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是被派到了倭国公干,你们是被流放。我们随时都能回去,但是你们不能。”
“我们不一样。”
“我对你们只有三点要求,第一点,无论做什么,都先想想自己是从大明出来的,以大明利益为先;第二点,谨记你们流放的身份,不要试图逃回大明,这会让你家人跟着不幸;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旦如同孔府余孽干扰倭银入明,我会亲自动手杀了他。”
“我说到做到。”
袁彬和这些监生们约法三章,第三条是最重要的不能违背的禁令,作祟者杀无赦。
“还有,我提醒你们,等闲不要听信任何倭人的话,离开界城的范围,出了这地方,真的很不安全。”袁彬给了他们善意的提醒,对界城外的世界不要太好奇。
那是人间炼狱,生在大明,长在大明的监生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界城之外是如何的恐怖。
而且,这些恶毒的读书人,要是配合各地的大名做起乱来,干扰到了倭银入明,那就是十恶不赦了。
“送他们去官舍。”袁彬挥了挥手开始放行。
在前往官舍的路上,所有的监生,都是坐马车前往,而不是步行,这和监生们想象的完全不同,而沿途可以看到界城港虽然比不上京师那般奢华,但是也是有享乐之地。
有人仍在哭天抹泪的担忧日后生活,有些人已经嗅到了商机,这里是的确不是不毛之地,在这里,甚至可以发大财!
李秉倒是好奇的问道:“你不让这些人离开界城,就不怕他们霍霍你的山野公方?他们可不安稳。”
袁彬笑着说道:“如果生活安定,有吃有穿,有妻有子,有人鼓噪你造反,你只会认为对方有病。反之,则一定会跟着一起鼓噪造反,因为人活着,首先就要填饱肚子。”
“界城这地方是整个倭国最富足的地方,这些人,就是居中鼓噪挑唆,也难成大事。”
“再说了,倭国乱不乱,我袁彬说了算!”
第八百一十九章 要么不跪,要么一跪到底
袁彬这句话嚣张吗?
其实没有,因为在倭国地面,这地方乱不乱,袁彬真的说了算。
袁彬失去了恭顺之心吗?也没有,因为这就是陛下册封袁彬为山野公方的主要目的。
一个大明人控制的倭国,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袁彬默默的看着这群读书人向着官舍而去,摇头说道:“我们准备下,再次见一下倭国的天皇吧。”
倭国的实际统治者是各地的大名、守护代们;在官文之中,统治者为倭国的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但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为后花园天皇。
在倭国的文牍之中,皆以‘天子’二个汉字称呼天皇,其以倭代华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在南宋亡国、崖山海战之前,倭国的文牍,对天皇的称呼都是倭国国王。
是在南宋亡国之后,倭国才改称天子。
倭国的局势如此复杂的原因,还是倭国以下克上层层架空的传统艺能,历史渊源。
袁彬在倭国活动了这么些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在经过了很多沟通之后,倭国当下的后花园天皇,终于决定来到界城,面见已经确定为大明人的袁彬。
这次的见面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在历朝历代,中原王朝对倭国的册封之中,倭国的天皇从来没有出面朝见过使臣,都是由摄政关白或者幕府出面。
而这次的谈判已经筹备良久。
促成这次会面是主要原因是倭国的政治环境全面败坏,守护大名正在向战国大名转变,各地大名彼此征战,民不聊生,再加上大明在倭国设立的市舶司,种种原因之下,倭国最近出现了一股磅礴的风力,那就是倒幕浪潮,倒幕的风力越来越大。
倭国上下,迫切的希望倭国恢复原来的模样,甚至出现了一股尊皇讨奸的势力,推动着后花园天皇出面理政。
而这次尊皇派一力促成了天皇出京都来到界城本丸殿守阁和山野袁公方会面。
后花园天皇彦仁的诉求是:
希望山野袁公方彻底代替室町幕府,成为倭国的官文中的统治者,让倭国恢复政治上的安定,给所有人一个喘息的机会;
希望山野公方能够出兵平定各方不臣名田主,剿灭那些诱发一揆民变的名田主,戡乱反正荡清寰宇,恢复倭国的朗朗乾坤,让日月之光,普照倭国内外;
希望可以和袁彬结成兄弟,这样一来,袁彬的儿子,就可以被后花园天皇彦仁收继位犹子,进而在后花园天皇死后,继位天皇的位置。
犹子,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兄弟的儿子,也就是侄子或者侄女,之所以不这么称呼,是因为《论语·先进》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
犹子,等同于自己的儿子,在倭国又有继承人的含义在内。
总之这次的后花园天皇罕见的出来参政,并且和倭国地面最大的势力主见面之事,引发了各方的热切关注。
“足利义政在做什么?”李秉面色凝重的说道,事涉室町幕府生死存亡的会面,这个室町幕府的将军,应该有所反应才是。
袁彬面色复杂的说道:“足利义政沉迷于猿乐与酒宴之中不可自拔,将国事全部交给了尹势贞亲与季琼真芯耳闻。”
“这尹势贞亲和季琼真芯二人也是有趣,你方唱罢我登台,倒是演了一出好戏,这各地大名对尹势贞亲极为不满,尹势贞亲就就坡下驴,换上了季琼真芯为政所执事。”
“结果这个季琼真芯干了一个多月,反对声更多,这尹势贞亲就又成为了政所执事。”
李秉盘算了许久说道:“这足利义政有没有可能是故意卖丑,麻痹我们对他的警惕,然后藏在暗处,咬我们一口?”
“换成其他人,我可能会那么想,但是足利义政的话,确实没有那个可能。”袁彬的面色更加复杂了。
在战场上,小看对手是兵家大忌,是任何一个带兵打仗的人都要避免的一个错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是连陛下都明白的道理。
袁彬也不想小看足利义政,可是足利义政自己轻贱自己,现在倭国的局势已经到了天皇出宫,到界城见袁彬,而不是袁彬上洛的情况下,这足利义政仍然在玩乐的同时,还在朝中玩换‘政所执事’的把戏。
足利义政的主要精力还在操弄权柄,这和建文帝实在是太像了。
建文四年,徐辉祖在齐眉山大胜燕王朱棣,并且斩将李斌,结果南衙京都内传闻燕军败退已经退兵了,建文帝就召回了徐辉祖,导致了灵璧的何福与平安独木难支。
最终导致了灵璧之战,建文君大败,燕王大军顺势南下入了京师,燕王当了皇帝,成为历朝历代,唯一一个藩王造反成功的桉例。
建文君到底为何要召回徐辉祖?说到底还是朝中的文臣,担心武勋领兵在外,权力过大的政治操弄。
在战争的时候,仍然沉迷于政斗中不可自拔,战争必然失败。
“没有可能是在卧薪尝胆吗?”李秉依然有些担心。
“即便是他在卧薪尝胆,我们只要不疏于防备,便可以了。”岳谦开口说道:“战场拿不到的,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岳谦经历过了京师之战的所有博弈,也先在京师之战的失败,导致了不得不归还太上皇稽戾王回京。
战场的胜负决定了利益的分配。
燕王登基为帝,不是燕王在燕府装疯卖傻换来的,是燕王一次又一次的击溃了建文君的军队,最终得到了帝位。
“那倒也是,我们准备见一见这位后花园天皇吧。”李秉点头认可了岳谦的话,这里是倭国,是人间炼狱、群雄蜂起的倭国,这里,拳头大就是最大的道理。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袁彬换上了陛下御赐的蟒服,端坐在殿守阁内,等待着后花园天皇前来会面。
而他的手边摆放着题本,上面写着山野公方的条件。
这是袁彬第二次见后花园天皇彦仁,上一次是袁彬前往京都为陛下寻找伴手礼的时候,从倭国的皇宫拿走了三神器之二的时候,那会儿彦仁越是号丧,东西便越重要。
现在是第二次见面了。
而后花园天皇彦仁正在一步步的跟随着季铎来到了本丸,看着密布的箭楼,在思索这坚不可摧的本丸,当初袁彬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攻下了这里。
相比较京都皇城的破败,界城本丸的殿守阁金碧辉煌。
彦仁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阶,站在门前思索了良久,他曾经多次劝过足利义政认真对待国事,但是足利义政非但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反而拒绝了他的召见,这才最终导致尊皇派决定设法更换幕府将军。
在多方大名都得到了消息,他这个天皇要到界城来,但足利义政又一次让人失望了,足利义政并没有做任何的阻拦。
在来到界城之前,彦仁还对足利义政抱有最后一丝幻想,至少室町幕府的存续,对足利义政应该很重要才对。
但显然,足利义政并没有做出任何应对的措施。
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来做什么的彦仁,迈进了殿守阁大门。
“袁公方的悍勇之名,即便是在京都的皇城内亦有二人,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彦仁来到了殿内,满是笑容的紧走了几步,对着袁彬打着招呼。
袁彬沉默不语,把彦仁的热情晾在了一边。
因为李秉是大明的天使,彦仁理应先对大明使者见礼之后,袁彬才会开口,这是藩国仪注里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变。
袁彬其实知道彦仁的心思,彦仁不跟大明天使打招呼,就是想要忽视袁彬大明朝士的身份,进而在倭国的大框下和山野袁公方进行谈判,将谈判的双方锁定为倭国天皇和倭国诸侯之间的谈判,维持之前倭国的政治体系,幕府摄政,维护一丝体面。
但是袁彬就是不给他体面,非要等到彦仁跟大明使者见礼之后,才会开口。
殿守阁内一时间有些沉默,一见面,山野袁公方就已经开始上压力了。
此时的彦仁恨不得夺门而出,他背后的尊皇派,根本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是怎么样的凶神恶煞。
“见过大明使臣。”彦仁只好对李秉行礼。
李秉却半抬起了头,沉默不语的看着彦仁,到了这个时候,彦仁仍不肯跪见,藩国仪注中明确规定了藩国国王面见大明使臣的礼节,不跪天使不会开口。
更何况这是个僭越称‘天子’的藩国国王。
天子这两个字能随便用的?
景泰元年时,大明遣使朝鲜册封朝鲜国王,朝鲜王世子李弘暐不肯跪迎天使,因为朝鲜觉得大明在正统十四年,被瓦剌打的丢盔弃甲,大明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无敌天下的威慑力。
大明使臣因此愤而离席,带着册封诏书返回了大明,而后还发生了朝鲜使臣和大明礼部尚书胡濙,在奉天殿上对藩国仪注的争论。
而《藩国仪注》正是胡濙本人主持编纂的,里面的条条款款,胡尚书再清楚不过了。
王世子李弘暐后来什么下场?因为迟迟得不到大明的册封,朝中内外局势不稳,首阳大君、王世子的四叔李瑈,便取而代之了。
这争的看似是礼,其实争的还是利。
是尊皇派拱着彦仁来到了这殿守阁会面议事,这开场就是一次利益的博弈,在这方面,李秉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
在彦仁还在犹豫的时候,李秉忽然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而袁彬见李秉站了起来,也跟着站了起来。
既然不肯放下面子,那就不要谈了。
压力又一次的来到了彦仁这边,彦仁无奈,赶忙甩了甩袖子,缓缓跪下,大声的喊道:“倭国后文德院主彦仁,叩见大明使臣,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彦仁的跪礼,不是跪使臣,而是跪大明皇帝,这也是藩国仪注里的规矩。
彦仁的自称也很有意思,自称为后文德院主,而不是天皇,倭国人心里也很有数,在大明使臣面前,但凡是说出那两个字,大明就是懒得打倭国,也得倾尽国力把倭国内外,犁庭扫穴了。
李秉代表的是大明皇帝的意志。朱祁玉作为皇帝不喜欢别人跪,但是作为臣子,需要让人跪下对陛下行礼。
李秉终于心满意足的坐下,袁彬也跟着坐下,这场不公平的谈判开始了。
在这个谈判的过程中,彦仁要一直这么跪着。
“我这里有一题本,是我们的条件,名为《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一十七条》,若是后文德院主肯答应,后文德院主所请,我也可以答应。”袁彬将手中的题本交给了彦仁。
彦仁跪在地上打开了这一十七条,看完之后,人直接傻掉了。
袁彬慢条斯理的说道:“第一条,禁绝一切文牍之中关于天子二字的代称,一切以德主相称。”
“我手里有几本你们倭国编纂的史书,里面都用天子二字,这要是送回大明,陛下就只能派大明水师来问问尔等,这天子到底是谁了。”
其实陛下早就知道倭国的文牍以天子称呼天皇了,不过陛下并不是很在意,陛下对倭国只关心倭银。
陛下可以不在意,但是臣工不能不在意。
这几本倭国修的文牍,送回大明去,那朝中就是最绥靖、最不愿轻启战端的文人墨客,也得高呼倭寇僭越讨逆了。
陛下就是再懒得搭理倭国,也得准备水师细细谋划,彻底消灭倭国了。
北元昭宗自称天子,朱元章和昭宗打了近二十年,最终也没把昭宗的帝号给打掉,昭宗死后,蓝玉才彻底打掉北元朝廷,把北元打成了北元汗廷。
“无论会面议事结果如何,这一条是必须执行的,否则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保证。”李秉补充说道:“这是谈判的先决条件。”
这第一条就是废除延续至今的倭国皇室。
彦仁万万没想到,袁彬的这第一条就这么的苛刻,压力倍增。
袁彬极为冷漠的说道:“要么不跪,要么一跪到底,你既然要选择战争,我可以给你战争。”
第八百二十章名曰亡国的循环
袁彬的实力,完全可以提刀上洛,兵谏灭倭,完全不需要大明水师,如果大明水师给予助力,那自然是万无一失。
袁彬之所以没有那么做,完全是因为征战必然影响生产,影响到倭银入明的大计,所以袁彬等人才决定和倭国的天皇谈一谈,看一看,能不能达成目的。
“这第一条,实在是做不到。”彦仁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虽然很怕,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作为一个肉食者群体的代表,现在答应了去帝号的结果,就是被反噬,进而快速的失去一切。
尊皇派在尊皇,他的身边已经围绕了一整批的守护代,他无法选择背弃,这也是他一进门一直希望在倭国的大框架进行谈判的原因。
“一共十七条,除了第一条以外,其他的都可以同意。”彦仁也害怕袁彬发飙,立刻做了表态。
第一条是面子,其他十六条都是里子。
其他的十六条规定了倭国天皇的活动仅限于追求文学和礼仪不得理政;公卿的任免皆要由公方独决;公方有权力干涉倭国天皇的婚配以及安排倭国宗室出家修道;倭国天皇承认日本国王将由大明任免;倭国将承认界城市舶司的存在,并将界城港划为大明的疆土;公方有权征讨各地不臣、不德守护代进而任免令制国国主等等一系列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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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仁此言一出,季铎等人都是频频侧目,在用眼神交流彼此的惊讶,他们在倭国活动多年,早已经知道了倭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但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哪怕是失去一切,也要保住天皇的名号。
在彦仁看来,这一切都是可以答应的,因为这些权力,从来没有在彦仁手中。
自从关白摄政崛起,藤原氏掌控了朝中大权之后,倭国的天皇早就成了庙里的神像。
不曾拥有的东西,失去之后便不会心痛,更加不会珍惜。
在彦仁看来,后面十六条答应,袁彬不过是历代以来又一个幕府罢了,只要倭国的基本政治体系还在,日后袁公方不过是倭国幕府的一代而已,还会有更多的幕府出现代替山野公方。
但是第一条答应了,就是破坏了倭国的基本政治结构,那反而有倾覆之危。
袁彬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颇为平静的说道:“既然没法谈,就不谈了,送客。”
袁彬挥了挥手,离开了殿守阁的大殿,宣布谈判就此结束。
彦仁伸出一只手,带着些许哀求的语气,急切的说道:“袁将军不再考虑一下吗?!”
彦仁之所以答应了除第一条去天子称呼外的所有条件,就是在赌,赌袁彬有不臣之心,只要袁彬有不臣之心,袁彬就会答应下来,他此行的目的就达成了。
在他的条件里,可以和袁彬结为兄弟,收袁彬的儿子为犹子,继承天皇位,这样一来,袁彬及后人,就可以在倭国世袭罔替的掌握所有的权力。
这是何等丰厚的条件?
可是这位凶神,似乎想都没想,不去天子名号,谈都懒得谈,直接送客了。
袁彬并没有理会彦仁的哀求,而是直接转身离开了。
对于袁彬个人而言,他来到倭国的初心就是为了尽忠,为了陛下大计,为了倭银入明,如此多年,初心未改。
他回京述职,面见陛下,得知交趾的柳溥可能仍然不知改悔,立刻乘船前往升龙城,找到了唐兴,一直看着柳溥直到柳溥自尽之日。
陛下对倭国不在乎,其实袁彬也不在乎。
在袁彬心里,山野公方也好、日本国王也罢、亦或者是天皇位,对他而言,都是一文不值,只有作为陛下的臣子,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季铎看着袁彬有些雄壮的背影,笑了笑,才站起来对着彦仁说道:“还跪着干嘛,赶紧走吧,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如此丰厚的条件,袁公方为何不肯答应呢?天高皇帝远,他在倭国做那唯一的至高无上,还不如在大明做臣子吗?”彦仁想不明白,愣愣的问道。
季铎和袁彬相处日久,多少知道袁彬的心路历程,打小就被灌输了忠君的袁彬,在迤北那段世界崩坏和在陛下手下做事后的重塑,这个过程,就决定了涅槃后的袁彬只可能忠诚于陛下,这是他活着的寄托。
“俗话说得好,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是不是?但是咱们这位袁公方要是这般俗人,还能让你从那个破败的皇城出来会面谈判?”季铎反问了一句,示意彦仁可以滚蛋回去洗脖子了。
李秉紧随袁彬身后,有些奇怪的问道:“难道真的要对整个倭国开战吗?这彦仁回去号召倭国内外大名勤王,又如何是好?”
袁彬点头说道:“等到石见银山在大内氏和尼子氏手中的时候,我们就准备提刀上洛,他既然不肯退位,那我替他退位便是。”
“李御史,打起来,左边是倭国人,右边也是倭国人,战争死伤也是倭国人在死,不流干倭国的最后一滴血,战争绝对不会结束。”
李秉认真思索了片刻,眼神越来越明亮,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打呗,反正都是倭国人在冲锋陷阵。
站在大明的角度,恨不得这烟花不够璀璨,还要添油加醋,烈火烹油。
“我们要做的就是保证三大银山的矿工的数量?”李秉犹豫了下问道。
剧烈战争下的第一要务,就是保证倭银生产,持续满足大明所需。
袁彬颇为认真的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而且战俘可以阉割后送入矿山继续吹银,而俘虏的倭女,可以交给细川胜元,让细川胜元处置,又是一笔市舶司的岁收,打起来的时候,商道不通,物价高企,横林费氏的那群掌柜的,不要笑的太大声了,即便是打输了,琉球的大明水师可以朝发夕至。”
战争需要承受战败的代价,这是等闲不能发动战争的原因,但是袁彬完全不需要承担,所以可以毫无顾忌的发动战争。
细川胜元主持的倭女送往大明和之前的倭国度种,是完全不同的,之前的度种,是借种之后,带着孩子回到倭国,而现在的倭女们是一种货物在贩卖,钱货两讫,概不赊欠。
对于袁彬、岳谦、季铎这样的战争狂人而言,最好扼杀他们的时刻,是他们刚刚登上倭国,实力只有十几人之时,但是那时候,唐兴是室町幕府的座上宾,是室町幕府的李大老。
在万众瞩目之下,彦仁回到了京都,罕见的在京都御所召集了各地的守护大名前来议政。
京都御所有些破败和冷清,这些年室町幕府理政都在金阁寺和银阁寺,一些大名已经忘记了御所到底是何等的模样。
御所的内门和城堡有一片名石,是高出地面一人到数丈不等的巨石,石块少有标准立方体,但块与块之间却严丝合缝。
石块皆当年地方大名供奉,石块上依然可见大名的“家纹”,但是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这些石块已经经历风吹雨打,已经没有了当初雄伟的模样。
这是彦仁第一次在御所的正和殿召开朝会,而且还特意去请了足利义政前来主持。
彦仁事无巨细一字一句的将在殿守阁内发生的事,讲给了所有的大名们,而后开口说道:“大明来的袁公方拒绝了朕的条件,他不肯出任征夷大将军,我们的谈判,没有任何的进展。”
“诸位,应当怎么办?”
正和殿内一片鸦雀无声,一个胆小的大名摄于袁彬的凶名,瑟瑟发抖的说道:“那是要我们去界城本丸的殿守阁朝拜吗?”
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有人在计划投降了。
“懦夫,你应该切腹!”足利义政训斥着这守护代,愤怒无比。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主战派和主和派,显然,这京都御所的朝会,亦是如此,主战主和争论不休,。
合兵共伐袁公方?
说的倒是轻巧,怎么保证合兵之时,另外一家没有藏私,趁你主力不在,灭掉的令制国?
若是合兵真的那么容易,苏秦就不会挂六国相印,才能勉强合兵,即便挂六国相印,苏秦、公孙衍的合纵最终仍然输给了张仪的连横。
合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
连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在吵吵闹闹了数个时辰之后,勉强形成了一条大家都认可的结论,那就是不能让山野袁公方再拿到石见银山了,各大名有钱的出钱,有兵的出兵,派出精锐的武士支援山名氏守护石见银山。
手持山野银山和安艺银山的山野公方家,再加上石见银山,实力太过于强横了。
在诸多大名开始驰援山名氏的时候,在陈福寅的主持下,青兕组的一众社员开始前往大内氏和尼子氏,帮助大内氏和尼子氏进行作战,换了身衣服,摇身一变,这些青兕组的社员,成为了大内氏和尼子氏的武士。
而这些武德不够充沛的社员们,相比较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大内氏和尼子氏武士而言,还是极为强壮的生力军。
倭国是一个极度缺少粮食的海岛国家,能吃饱饭,在倭国绝对算得上是富足之家了,唯独不缺少粮食的只有界城港,这里是百货集散之地。
“倭国人众地狭,但是土地完全足够供应所有人填饱肚子,但是战争之下,沃土无人耕种,粮食产量急速下降。”
“而这些令制国的守护代们,为了利益,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被一揆民变打败,只能加剧战争的步伐,寄希望于掠夺来满足自己的肚子。”
“可是战争导致耕种事更加无法维持,粮食产量再降,倭国陷入了这种循环当中。”陈福寅总结了倭国眼下局势。
倭国人众地狭,可耕地的面积、降雨还是能够满足倭人所需,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倭国彻底陷入了群雄蜂起的死循环。
这也是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的循环,明明土地可以供养人口,战争频发却导致土地无法被妥善完全利用,粮食下降,民变增加,战争的烈度愈演愈烈,更多的土地被闲置,生产力进一步的下降,社会矛盾加剧,最终变成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
“活该。”李秉倒是直言不讳,足利义政不德,彦仁恋权不肯松手,戡乱的机会就在眼前,给了机会,却把握不住。
“石见山那边需不需要再增加兵力?”岳谦询问着战事。
山名氏的抵抗意志超出了他们的预估,即便是增加了青兕组,石见山这个磨盘仍然在坚定不移的转动着,无数的倭人不断的被扔进了这个大磨盘里,被磨成了血肉。
而且仍在继续。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战争的烈度越高,细川胜元的买卖就越好,因为大家都在不断的增加筹码,将自己手上能置换的资源全都变现,用于战争。
细川胜元这一个月的时间,数钱数到手抽筋。
袁彬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短时间内结束不了,让战线继续维持便是,我们不急,日拱一卒便是。”
进攻方怎么会急呢?
袁彬又不求速胜,这样的战争状态,山名氏只会增加银矿的产出,来获得更多的战争资源谋求胜利。
所以袁彬拿出了被大明弃之不用的战略,日拱一卒。
“那就熬鹰吧,看谁先熬不住,谁先投降便是。”李秉也颇为赞同的说道。
熬鹰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儿,尤其是对于战争双方而言,承受苦难的是倭国的最普通的百姓,相持阶段,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不堪。
最先熬不住的肯定不是山野公方,因为山野公方背靠大明,还有环濑户内海的经济支持,山名氏拿什么跟山野公方熬鹰呢?
李秉的意思很明确,山野公方非但不终结这种亡国循环,反而是在加剧,比的就是内力。
“这山名氏也不是毫无助力可言。”季铎面色阴沉的说道:“我们可以依靠濑户内海,山名氏可以依靠朝鲜。”
李秉惊讶的说道:“依靠朝鲜?李瑈疯了才支持山名氏,大明打倭国还要度海,打他李氏朝鲜,可完全不需要。”
第八百二十一章 比杀了他还难受
“来之前胡尚书,现在应该叫胡少师了,专门找到了我,跟我谈了谈朝鲜与倭国,自建文二年起,至正统十四年,朝鲜的康献王、恭定王、庄宪王,一共向倭国遣使十八次,其中有回礼使、报聘使和通信使,其中有五次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成行。”李秉说起了离京前的一件小事。
这康献王,是李氏朝鲜第一个受大明册封的朝鲜国王,在永乐元年被册封为朝鲜国王。
可即使如此,这康献王,仍然遣倭数次。
李秉又补充说道:“胡少师告诉我,朝鲜并非铁板一块,越靠近大明的地面,则对大明越发恭顺,越远离大明的地方,就越发的狷狂。”
胡濙当然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他作为礼部尚书,他在提醒出使倭国的使者,要小心提防,大明现在势强,朝鲜自然恭顺有加,一切以‘事大交邻’为主,但是在台面下,也要注意到暗潮涌动。
李秉继续说道:“倭国在南朝鲜的频繁劫掠,导致南朝鲜诞生了一大批倭国的走狗,这些走狗,背靠倭寇,在乡野之间,侵吞良田无恶不作,而这些走狗摇身一变,成为当地的富户缙绅,便愈加影响朝局了。”
“当年王世子李弘暐不肯跪大明使臣,他不是无的放失,抽风了才这么行动,而是因为他那么做,在朝鲜有很多的拥趸。”
岳谦迷惑的说道:“那不对啊,倭寇侵扰,不是应该恨的咬牙切齿,恨到不死不休吗?这怎么还出现了一堆亲倭的富户缙绅呢?”
按照大明的一贯发展,如果说谁亲倭,就等于把十八代祖宗都给骂了,若是说谁通倭,那就是奔着你死我活的地步去的,在大明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反倭都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现实往往不是如此。”李秉叹气的说道:“不过都是利益,这些亲倭的富户缙绅,他们本身就因为倭寇起家,现在的朝鲜王李瑈,即便是对大明恭顺无比,但他也不是能决定所有的事儿。”
“所以,我们仍要小心,有朝鲜富户缙绅通倭,如果有必要,我们是不是请陛下动用大明水师,短暂封闭朝鲜海峡,截断山名氏的来自朝鲜的支持?”
袁彬再次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来了,正好帮朝鲜清汰一下,朝鲜王李瑈不敢干,我们就帮他干便是。”
“我还担心山名氏顶不住,现在看来,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长期的低烈度战争,是日拱一卒的核心战法,而这个低烈度战争会制造出一条血腥的无人带来,最终变成一片不毛之地,进而更加容易统治。
而现在这种低烈度的战争有利于倭银入明,增大倭银产量,袁彬就更加不愿意尽早结束了。
袁彬之所以没有派除青兕组外任何的支援给大内氏和尼子氏,也是处于这个考虑,他担心太用力了,山名氏快速倒下。
一旦石见银山真的掌控在了大明手中,大明自有的高道德劣势,又很难做到如同山名氏那样残忍的朘剥和压榨,毕竟比起朘剥倭人这件事,倭人本身更加擅长。
维持现状,是袁彬目前的打算。
很快,石见山的血战,就让大明一众频频侧目,袁彬、岳谦、季铎、陈福寅、李秉已经觉得自己足够的残忍了,足够的不把倭人当人看待,但是倭国大名在这方面更胜一筹。
前日双方为了争夺一座箭楼,死伤数百人,今日双方为了一处高地,又死伤了数百人,下午为了一个工坊、为了一亩田地又死伤了数百人。
用尸山血海去形容石见山战场,丝毫不曾有半分的夸张。
袁彬到底是没有动恻隐之心,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残忍的发生着。
在战争发生的第二个月,如同李秉担心的那样,山名氏突然出现一群来自朝鲜的武士,这些生力军的加入,让大内氏和尼子氏的战线立刻后退了数里之远,只剩下了坚寨关隘。
袁彬召见了细川胜元,要求细川氏的武士前往前线。
细川胜元既然在这个买卖里,赚的盆满钵满,就不能一点力也不能出,在经过半个时辰的交谈之后,细川胜元最终答应了下来,这天底下就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既然想挣这个钱,就得出力。
袁彬控制细川胜元的手段非常简单,只需要扣住细川胜元的船证,细川胜元的营生,立刻就断了。
细川氏的武士出发了,而李秉也离开了界城,拿着一大堆的船证,打算去京师好好跟这帮大名们,谈谈利益分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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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敌人拧成一股绳的时候,自然不好对付,但是李秉有很厚重的谈判资本,那就是船证的发放。
细川氏的武士和李秉在政治上的运作,让山名氏推进的战线再一次的缩了回去,战局再次开始相持,袁彬将倭国发生的一切写成了奏疏,送往了大明。
朱祁玉收到袁彬奏疏的时候,正在泰安宫里抱孩子,高婕妤在九月初诞下了一名公主,小公主已经两个多月了,愈发的可爱了起来。
朱祁玉赐名朱见莹,发了百事大吉盒。
奏疏来了之后,朱祁玉放下了孩子,和高婕妤又说了两句话,拿着奏疏来到了泰安宫的御书房,看起了袁彬的奏疏。
“袁彬还没用出全力来,这要是用全力,山名氏不就如同蚂蚁被拧死那般?”朱祁玉看完了袁彬的奏疏,批复之后交给了兴安发往倭国市舶司。
在批复中,朱祁玉给袁彬极大的自主权,若是力有未逮,随时想大明求援;若是想当倭国国王,和倭国的大名们虚与委蛇,那朱祁玉也可以册封,不用担心大明,或者说他这个皇帝的态度。
他只要倭银,这方面袁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陛下,倭国国主敢称天子,实乃是僭越啊!”兴安作为内相,司礼监提督太监,自然也看过这封奏疏,对于那近乎于羞辱的十七条的第一条的分歧,知之甚详。
在兴安看来,这倭国天皇,简直是十恶不赦!
但是陛下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
朱祁玉笑着说道:“现在这样,比灭了倭国还要难受。”
在大明最大的刑罚是斩首吗?
斩首就一死了之,最大的刑罚是送解刳院,如同进入了无尽地狱之中,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刑罚。
朱祁玉对倭国和交趾的态度完全迥异,对交趾,朱祁玉自从登基之后,就从不掩饰对交趾的企图心,在讲武堂一进门的巨幅堪舆图上,交趾的位置,始终是大明的四方之地,还有旧港宣慰司。
但是对倭国,朱祁玉一直只要白银,掏空了倭国的白银,倭国就成为了真正的不毛之地,再无崛起的可能。
“最近翰林院倒是有趣的很,开始讲什么天人感应来了。”朱祁玉将另外一本奏疏拿了出来,在手里拍动着。
在这些翰林院的笔杆子手中,大明朝成为了历朝历代最黑暗的王朝,其理由就是自古以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属于天道的,天子和皇帝只是代行权力。
历朝历代有志的皇帝都要去泰山搞封禅,向老天爷表达自己遵循了天道。
即便是最为专制的秦朝,也是如此。
但是大明却完全抛弃了过去的法统,什么天道、道统都不重要了,化公为私,整个大明朝成了老朱家一人的私产。
先是批判了一下大明皇室的非刑之正,破坏大明法度,一本《大诰》法外之法,在刑部之外还弄了锦衣卫,在内阁之外,又搞了个司礼监,朝廷之外再设小朝廷,简直是闻所未闻。
破坏法度的结果,就是用权术来完成皇帝对资源调配,而不是传统的功勋奖惩,比如胡惟庸大桉,比如蓝玉大桉。
而后又批判了大明不恤民力,天下利出一孔,大明皇帝不顾天下苍生,只管自己一家之私,只管自己的收入,把麻烦甩给了朝廷和地方去处置。
如此下去,天下必亡,而陛下不革故鼎新,就是大明亡国之君。
日后说起来,必然是大明亡于景泰。
如何改变陛下是亡国之君这一种可能?
崇古,把天下还给天下人。
朱祁玉初读的时候,只能感慨读书人的逻辑真的非常严谨,居然能引经据典的把逻辑搞得这么自洽,但是细细一读,完全是狗屁不通。
“孔府在的时候,他们跟在孔府后面,骂老朱家暴发户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呢?”
“现在孔府倒了,他们就说我老朱家化公为私,将天下变成了我们老朱家的天下了。”朱祁玉将奏疏仍在桌子上,嗤笑的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急什么,这天下最终还不是他们的天下?等朕死了,他们还不是卷土重来?”
“朕知道他们很急,但是朕还是觉得他们先别急,先蛰伏起来,积蓄力量,等着天变再谋而后动,方能成功。”
朱祁玉还给都察院的读书人出谋划策起来,他说的这套其实不新鲜,就是当初大明得天下的核心套路,广积粮、缓称王。
当下大势不可为,那就不为,积蓄足够的力量,再倒行逆施,才是上策。
眼下翰林院这么搞,就像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
朱祁玉真的听了这套理论,那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君。
他真的如同读书人说的那般,这天下立刻就变成了倭国的模样,群雄蜂起地方割据,民不聊生千里白骨,只有死的人多到所有人无法承受的时候,才会达成了新的共识。
这种丧乱天下要持续多久?
按照历代来看,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
“这翰林院要不要给他解散了?反正留之无用。”兴安疑惑的说道,这翰林院的笔杆子们,整天骂皇帝亡国之君,还能活的这么滋润,陛下实在是太仁慈了。
朱祁玉摇头说道:“随他们说去吧,这理都是越辩越明,怕就怕的是不敢辩、不能辩,那才是真的不砸了锅,只要能辩,那就是思辨。”
“谈,没什么不能谈的。”
“这些读书人,永远不知道,不谈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只要发生改变,就会触动他们的利益,一群湖涂虫。”
朱祁玉可不是在空口白牙,有些公理是颠不破的,只要开始谈,谈来谈去,辩来辩去,最终每一条道理被辩了出来了,他们对知识垄断的解释权,就薄弱一分。
朱祁玉损失的是面子,但是最后这些人丢的是里子。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谈,还不允许旁人谈,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才是对这些人最有利的做法。
“要是胡少师带着翰林院的翰林们搞倒行逆施,他们也不至于这么的丢人。”朱祁玉最终将翰林院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送到了小膳房引火用。
“最近李宾言一直被弹劾,弄清楚原因了吗?”朱祁玉翻动着一叠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
天下谁不知道,憨直的李宾言是他朱祁玉护着?
朱祁玉赐下去的永乐剑,都是事毕收回,唯有李宾言这个有赤子之心的臣子,朱祁玉怕他在外巡抚真的把命丢了,就让李宾言一直带着永乐剑护身。
就是如此,李宾言最近被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弹劾了。
在李宾言被弹劾的奏疏中,还夹杂着很多对李宾言溢美之词,在这些描述中,李宾言立刻就成了另外一个于谦,堪当大任,当调回京师堪以重任。
被骂的是李宾言,被褒奖的也是李宾言,最近朝臣这股风力,让李宾言立刻成为了风暴的中心,把朱祁玉都搞的一愣一愣的。
这到底是要让李宾言死,还是要让李宾言飞黄腾达?
“最近计省定船证数量的日子快到了,松江巡抚李宾言在这件事上说话管用,无论是夸奖还是弹劾,无论是倒李还是挺李,不过是为了让李宾言挪挪位置,把松江巡抚的位置空出来罢了。”兴安将自己在燕兴楼耳闻的内容,告诉了陛下。
无论是希望李宾言倒霉还是希望李宾言升官,其实目的都是一样的,松江巡抚得换个人来。
朱祁玉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笑着说道:“果子熟了,知道馋了,有点意思。”
第八百二十二章 治国修身平天下,扫清天下不平事
大明的开海已经进行了十年之久,海贸在蓬勃的发展当中,相关的产业链已经趋于成熟,而当初有力促进海贸事的李宾言,成为了海贸发展的阻力。
作为松江巡抚,李宾言每年在船证的数量上的态度都极为保守,导致船证的价格居高不下。
很多人希望李宾言挪一挪位置,又因为李宾言简在帝心圣卷正隆,对李宾言乱来,陛下必然雷霆大怒,到时候谁来承担陛下的怒火?
所以,用一种又捧又踩的手段,让李宾言离开松江巡抚的位置。
“兴安,你说李爱卿在船证这件事上是不是太保守了?”朱祁玉询问兴安如何看待李宾言在船证数量上的态度,李宾言在松江巡抚的位置上,经历了七年有余,船证从三百张变成了五百张。
“陛下,泰安宫里的宫人们,每个月都要定期修剪草坪,一来为了美观,二来为了修建飞虫,但是这园子里的草,若是不修剪,来年,这草坪就长成了斑秃。”兴安颇为认真的说道:“眼下海贸事,臣以为亦是如此。”
草坪需要定期修建,否则这园子就荒了。
李宾言为何在船证的数量上如此的保守?
大明的海贸事依旧很不成熟,让海贸事野蛮生长的结果,就是大明无人从海贸事上获益。
比如之前的占城米粱,明明大明有着绝对的议价权,却折腾的松江府的米行不仅不赚钱,还赔钱。
李宾言在反内卷。
大明这帮遮奢豪户们的思维局限于小农思想,局限于收税理念,万事都想做到一家独大,然后躺着收租,进而千秋万代,万世不移。
李宾言在船证上的保守,恰恰是在保护大明方兴未艾的商品经济,进而催动大明小农经济的蜕变。
朱祁玉对兴安的说法颇为认同,园子不打理只会凌乱不堪。
他将手里一大堆的奏疏放在了手边,眉头紧蹙的说道:“一棵桃树,树上结了桃子,这桃子就是胜利果实,你没有挑过水,就没有摘桃子的权力,这是一般公理。”
“做事的时候,一个个往后缩,等到桃子长了出来,还没熟呢,就想来摘,一个比一个积极。”
“但凡是任事的人,干涉到了、阻碍到了、甚至有可能阻碍到他们摘桃子,他们就会用尽一切人类能够想出的恶毒语言去抹黑一切,诉诸于仁义道理教化,将任事的人贬成一无是处,方才心满意足。”
“孰为腐儒?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懂算学,更不肯实事求是说话,如是也。”
朱祁玉对文臣是有偏见,而且这种偏见表现的如此明显,有的时候,也不能怪他。
每当他对大明的文臣、读书人的偏见有所改变的时候,这些读书人就会跳出来,大声的告诉皇帝,你看到那些为大明利益死不旋踵的读书人,都是少数,是异类!
有些人的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成为大明的丰碑之一,屹立在历史的长河里;
有些人活着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意义,成为了大明蓬勃发展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这也就是为何兴安会提出直接把这翰林院解散得了。
翰林院的背后站着无数的遮奢豪户,他们的资金雄厚,活动频繁,这些遮奢豪户又办了很多的诗社,掌控着朝中的风力,现在他们就缺一把枪了。
朱祁玉还是没有解散翰林院,正如之前的都察院那般,虽然劣迹斑斑,但翰林院的职能仍是大明所必须的。
他思考了片刻说道:“这治国不能手疼砍手、脚疼砍脚,头疼砍头,让吏部尚书王翱重点稽查下翰林院的翰林,既然要清贵,就清贵到底,和遮奢豪户勾勾扯扯,有辱斯文。”
“一个如此清贵的衙门,搞得乌烟瘴气的。”
反腐抓贪,是吏治最为重要的抓手,防止翰林院成为遮奢豪户的利益代言人,才是问题的核心,而不是直接解散。
朱祁玉搞的反腐抓贪是真的会杀人的,之前朝中的正二品大员,奉天殿里最前面的六部明公之一,户部尚书张凤,因为卷入了四川的戥头桉,被朱祁玉斩首示众。
这种高压之下,一旦吏部开始对翰林院展开了重点政治,翰林院的风气会变得好很多,当然在翰林们看来,就是皇帝陛下看他们不顺眼,借着反腐的由头在收拾他们,丝毫不会认为,是自己有问题,有些钱不能拿,有些利益不能碰。
对于李宾言是不是该挪一挪的问题,朱祁玉其实想让李宾言挪一挪,只不过是让李宾言去实现他的野望,去自我实现,去天边看看,那是李宾言仰望星空后的私愿。
但是作为大明的臣工,是半点不由人,松江府需要他,大明也需要他,他的环球航行,只能让唐兴去帮忙实现了。
朱祁玉将一应贬低和褒奖李宾言的奏疏全都留中不发,准备再看看风力,而后再做应对。
眼下这种小打小闹,还没有到朱祁玉要下场的地步,一旦开始有人诬告,朱祁玉作为皇帝,才能做出裁决。
这帮摇唇鼓舌的腐儒们,说了很多话,但是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是对天下人的定义,腐儒就像终年生活在地下的老鼠一样,目光只有一丈远,以为那就是世界,他们就是天下人。
朱祁玉批阅了几分奏疏,又走到了文华阁前,听到了太子朱见澄和少师胡濙的对话,他停下脚步听着屋内的闻讯。
“殿下,前段时间,崇王争鹿,你为何不争呢?”胡濙的声音依旧非常的平稳,自从远离了朝堂之后,胡濙颐养有方,更多了几分超然世外的洒脱。
“大哥并不想要那头鹿,若是他真的想要鹿,是不会这么做的,若是他真的想要,我也可以让与他。”朱见澄十分认真的回答道。
胡濙沉默了一下,这太子的回答让他颇为意外,他疑惑的问道:“哦?殿下知道鹿是什么吗?”
朱见澄犹豫了下问道:“是天下,是奉天殿里的宝座,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皇帝位。”
“大哥性情宽厚,即便是继承大统,也不会拿我们兄弟如何。父亲在太庙杀了稽戾王,是杀兄,一如当年的唐太宗杀了建成太子那般,父亲和唐太宗一样忌讳兄弟阋墙。”
“若是大哥真的想要那头鹿的话,以大哥的聪慧,就不会当着父亲的面索要,更不会当着臣子的面索要,所以大哥宽厚,让与他并无不可。”
胡濙摇头说道:“殿下错了。”
“唐太宗杀建成太子的时候,是以秦王的身份杀的,而后就是让唐高祖立他为太子,随后登基为帝,所以给唐朝埋下了宫变的祸根。”
“但是陛下杀稽戾王的时候,是以皇帝的身份杀的,是用天公地道杀人,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更不会有宫变贻害,陛下做的问心无愧,陛下做的光明正大,陛下做的更是坦坦荡荡。”
“身份的不同决定了事件性质的不同,留下的历史教训也完全不同,殿下能够明白其中的差别吗?”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在胡濙看来,陛下若是以郕王身份宫变杀人,即便是谁在宝座支持谁的胡濙,也不能给陛下洒水洗地,但陛下以公道杀人,胡濙自然可以从各种角度去找补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在夺门之变发生后,明代宗莫名其妙的暴毙,胡濙都无法给明英宗朱祁镇洗地,而后在论夺门的时候,李贤就站出来试图洗地,说太上皇复辟怎么能说夺门呢?应该说迎驾,而不是夺门。
但是历史仍然给景泰八年正月的宫变,定名为了夺门之变。
洒水洗地这个活儿,是个精细活儿,也是个实事求是的活儿,就是再强词夺理,也无法改变事实。
“我可以明白其中的差别。”朱见澄思考之后回答道:“唐太宗以秦王身份,杀建成太子是你死我活的政斗,是为了博位是宫变;父亲杀稽戾王,则是因为稽戾王罪孽深重,是审判。”
“然也。”胡濙满意的点了点头。
太子朱见澄的聪慧比不了崇王朱见济,也比不了稽王朱见深,可是太子仍然是勤勉好学,而且十分踏实。
对于皇位而言,天分重要,还是教育重要?
在胡濙看来,是教育。
胡濙的这番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因为在泰安宫才如此恭顺的说话?
朱祁玉完全没有去计较,胡濙死后是要葬在金山陵园的,既然不准备落叶归根,他到逝世的那一天,都是如此说话。
真心实意与否,并不重要。
朱见澄已经开始接触大明的公文,并且尝试去理解政这些政令背后的博弈,他看完了袁彬的奏疏之后,思索再三的问道:“少师,若少师是室町幕府的将军,面对来势汹汹的袁公方,又该怎么办呢?”
胡濙想了想笑着说道:“有时候不做,比做些什么更好。”
“不做,比做更重要?”朱见澄瞪着眼睛,有些惊诧的问道。
“是的。”胡濙思忖了下说道:“民间赌坊里,有人上桌,有人跟着下注,有人则看热闹,十赌十输,但凡是上桌和下注的人,都会输的很惨。”
“面对袁公方的来势汹汹,就像是庄家在榨干赌徒口袋里的最后一文钱一样,这个时候,做什么,就是上桌,只会输的更快,相反,什么都不做,甚至不跟着下注,反而是一种最好的手段。”
“只要你不上桌,就会有上桌的人,在你前面倒霉,很多时候,政斗也是如此,不动比动更为妥帖。”
“不动,不是一种愚蠢,往往很多时候,是一种智慧。”
“对于足利义政而言,在倭国层层架空的政治格局下,他本身的权力就不是很大,一些威胁幕府的大名死掉,对足利义政而言,反而是有利的。”
朱祁玉在窗外听完了胡濙的这种说辞,不得不说,得亏胡师父有恭顺之心,若是胡师父没有恭顺之心,都不用亲自下场,只需要出谋划策,朱祁玉这理政的难度就会骤升,甚至难以应付。
朱见澄听后,简直是目瞪口呆,他才知道原来还能这么玩!
他认真的品味了一番胡濙这番话,眉头紧蹙的问道:“可是土木天变后,于老师父做了很多,又是迎父亲出王府监国,又是三请父亲继位,好像和少师说的不同。”
胡濙的表情可谓是五味成杂,他听闻太子提及了于谦的做事风格,便是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于少保那是斗士,是天下人的榜样。我年少之时,是想成为那样的臣子,最终,我活成了现在的模样。”
谁人年少不轻狂?
当年胡濙进士及第,意气风发之时,也想做于谦那样的人,修身治国平天下,扫清天下不平事。
他做到了吗?没有做到,最后他活成了众人口中的谄臣。
胡濙面色复杂的说道:“太子殿下,于少保不常有,不能当寻常去看待,多数论政,都应当把于少保这样的人排除在外,或者单独去讨论。”
于谦殿试就开始怼太宗文皇帝,而后又怼杨士奇等一众,还把王振给开罪了,弄的自己一身狼藉,身陷令圄困于囚牢,如此多的困苦,千锤百炼之后,于谦身上的棱角仍然如此分明。
“好像武清侯之前也入过诏狱,于少保也入过诏狱。”朱见澄敏锐的把握到了实情的关键。
大明的文武巨擘,似乎都是进狱系人才。
如果一个大明皇帝发现无可用之人怎么办?从诏狱里寻找贤良即可。
大明真正的养才储望之所是翰林院吗?非也,是诏狱。
朱祁玉走进了文华阁内,笑着说道:“澄儿,胡少师只是在自谦,这《预防卫生与简易方》一书不可不读,胡少师生民无数,有大爱。”
胡濙和朱见澄赶忙见礼。
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他坐下之后说道:“这本医术你知道风力如何评断?他们说胡少师犹慕仙术,招致术士出入无间,闺门不谨,以损誉云。”
“可是胡少师这本书,让陈福寅为大明带回了琉球,当初琉球闹倭乱,琉球国王跑到大明避难,陈福寅就是拿着这本书,在琉球闯下了椰子大王的名号。”
“澄儿,于少保那样的臣工,要能力有能力,要忠心有忠心,要圆滑有圆滑,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若是你以后有胡少师这样的臣工辅左,那是天幸。”
“陛下谬赞,陛下谬赞。”胡濙不胜惶恐的说道。
朱祁玉笑着反问道:“胡少师说朕说错了吗?”
“陛下自然不会错。”胡濙无奈的说道。
“那朕就不是谬赞,胡少师当得此誉。”朱祁玉乐呵呵的说道。
“这…”胡濙只能摇头,陛下一句话堵得他没话说,只能承认自己是个还不错的臣子。
于少保这样的臣子少有,胡濙这样的就多吗?其实也不多。
第八百二十三章 官船官贸,再下西洋
世界上,所有荣耀和耻辱的事儿,都需要资格。
在朱祁玉看来,于谦这样的臣子,不可奢求,胡濙这样的臣子,已经是不可多得。
胡濙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做就是四十余年,如果胡濙真的想做点什么,他完全有资格了,但是他没有,就连他的儿子,也在操持贱业,在太医院做一名医倌。
胡长祥的动物论是一本很有趣的书,朱祁玉也看完了,胡长祥本身的文采,再加上《我的礼部尚书父亲》,考个进士很是轻松。
在朱祁玉看来,胡濙的一生,固然不如于谦活的那么坦荡,那么问心无愧,但是胡濙已经对得起大明,对得起天下黎民,并没有尸餐素位,也不是碌碌无为。
朱祁玉在这个时候出面,就是让自己的太子,不要对臣子的期望太高,绝大多数的臣工在让人失望这一点上,从不让人失望。
期望太高,跌下来的时候,就会摔得很惨很惨。
“澄儿,胡少师说的对,在某些时候,不做什么,远比做些什么,更加可靠。”朱祁玉看着朱见澄解释道:“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做些什么,反而引起了更糟糕的结果。”
“父亲也有不如意的事儿吗?”朱见澄有些好奇的问道,作为大明至高无上的存在,难道父亲也有不如意的事儿?
朱祁玉颇为确切的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作为皇帝的权力是无限大的,但是你要善用这份权力,不能只凭借自己的好恶,不顾后果的去做事。”
胡濙倒是知道一些陛下的不如意。
比如到现在遍布大江南北的娼馆,就是让陛下无可奈何之事,从陛下注意到娼馆之后,就一直想要这世间没有娼妓。
作为权力无限大的大明皇帝陛下,可以一纸诏令,把娼妓这种千古以来的职业取缔掉吗?
完全可以。
但是那么做,反而变成了一堆的暗娼,解救变成了更加糟糕的迫害,仁慈的救赎,变成了助纣为孽的帮凶。
劳动带来了自由,工作带来了人格。
比如那个放在讲武堂御书房桉头上的那个翻过去的灵牌。
胡濙早就注意到了那个灵牌,他也早就猜到了那个灵牌上写的什么,土木天变,是陛下心中一道抹不去的伤痕,时时刻刻的提醒着陛下。
但是陛下从来没有在准备不充分的时候,将那个灵牌示人,直到最近铁马驰道出现后,陛下才不掩饰自己对瓦剌的痛恨,为西征做着准备。
大明的第一条驰道不修到松江府,而是修到嘉峪关的目的昭然若揭。
朱祁玉就靠在桉上,听胡濙跟朱见澄论政,这个课只有太子才能上的课,也只有太子才会这么早的接触政务,接触那些人间的肮脏,而后剥开那些肮脏,看的一清二楚。
“的确如此,只有和平才会有发展,有了发展才会有普遍正义,而普遍正义来带了相对公正,相对公正带来了人身自由,而后这天下才是天下人的天下,和平与发展是一切的基石。”胡濙回答着朱见澄的提问。
朱见澄问对于大明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胡濙让朱见澄自己思索,朱见澄给出的答桉是稳定的和平。
朱祁玉立刻说道:“任何和平都不是祈求来的,祈求来的绝对不是和平,只能祈求到无尽的屈辱,都是靠拳头一拳一拳打出来的道理,一拳一拳打出来的才叫和平。”
稳定和平、持续发展、普遍正义、相对公正带来了人身自由,人身自由代表着大明的物质资财丰厚,最后才能实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条大道之行。
至少对于朱祁玉和朱瞻墡而言,从来没有把大明当成他们老朱家的一家私产,天下太大了,当做私产,真的会被撑死。
朱祁玉和朱瞻墡,都想要实现天下人的天下这一大道之行,否则朱瞻墡为何不断的完善着《公德论》,将‘公’字扩展到社会的各个方面,甚至是德行。
朱祁玉并不是在否认胡濙的观点,恰恰相反,朱祁玉对胡濙的观点高度赞同,他笑着说道:“战争是阻碍发展的最大绊脚石。”
“譬如眼下倭国就是群雄蜂起,战国大名彼此征战,礼乐崩坏世风日下,连最基本的耕种都无法保证,如何去发展呢?人只能高度依附他人报团取暖,而后去抢劫别人的资财,勉强维持。”
“而倭女只能贩售到大明来,这对她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在倭国,哪一天被做成了食物,也不奇怪。”
“但是实现稳定的和平,绝对不是祈求。”
朱见澄面露思索,才开口说道:“苏洵在六国论中曾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和平不是求来的,父亲是这样吗?”
朱祁玉颇为欣慰的点头说道:“诚如是。”
苏洵写《六国论》看似是就事论事的论史,其实是在借题发挥,苏洵不是在总结六国破灭的原因和教训,而是在警告宋廷,不要重蹈覆辙。
彼时宋廷与西夏议和与辽国议和,岁币累年增加,用贿赂的手段去满足贪得无厌的虏寇,换来的结果,就是破灭。
苏洵的警告并非杞人忧天,在不久之后,靖康之难,二帝北狩,北宋就破灭了。
和平从来不是祈求来的,是斗争来的,是打出来的。
“把所有的对手消灭了,大明就和平了。”朱祁玉看着朱见澄,解释着和平。
朱见澄思忖了片刻,反问道:“那稽戾王亲征,最后深陷迤北,被父亲所杀,发动战争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好的手段,孩儿不明,还请父亲教我。”
朱祁玉被孩子反驳,非但不生气,反而非常的欣慰,这孩子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威严,就把话憋在心里,而是说了出来。
“关于战争,你应该在去讲武堂学习,发动战争的一些必要条件,是必须要满足的,否则轻启战端的结果,就是稽戾王的下场。”朱祁玉看向了胡濙问道:“澄儿的课业,现在可以去讲武堂了吗?”
“并无不可。”胡濙俯首说道。
“那就去旁听吧,多听多看少说,你是太子,你的任何询问,都会被当做是日后的风向,而被有心人所利用,有什么疑问,可以来问朕和胡少师。”朱祁玉对着朱见澄嘱咐着。
荣耀和耻辱都需要资格,而太子位上的朱见澄,完全有资格荣耀和耻辱,就看他自己的发展了。
朱祁玉对于人亡政息抱有绝对悲观的态度,人死了就是死了,管不了身后事,他死后,孩子们为了王位打的头破血流,埋在地下的朱祁玉也不能从棺材里跳出来,阻止他们争位。
“稽戾王发动战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消灭对手,而是将内部矛盾转为外部矛盾去解决。”朱祁玉开始解释正统十四年的那场土木天变失败的原因,回答孩子的提问。
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延伸,而政治操弄是稽戾王注定失败的原因,彼时东南福建百万百姓民乱,而西南地区的麓川反反复复,内忧外患之下,大明内外皆是反对之声,而所有人矛头直指王振。
为了缓解内部矛盾,进而发动了亲征,发动战争的问题是为了转移朝中矛盾,最后的结果,就是战败,皇帝被敌人所俘虏。
战争的确是政治的延伸,但是为了政治操弄,在没有任何准备下发动战争,是不负责任的恶。
朱祁玉继续说道:“瓦剌、鞑靼、兀良哈部,为何在永乐年间不敢南下,反而在正统年间开始频繁扰边,甚至不断的发动大规模的征战?”
“彼时,文皇帝巴不得他们来呢,正愁找不到他们!但是到了正统年间,瓦剌、鞑靼等部,正是看到了大明的虚弱,才敢犯边。”
“现在瓦剌人在哪里?”
“他们在撒马尔罕,就这,瓦剌人还觉得跑的不够远,想去拔都萨来去,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仍然待在龙庭和林,朕绝对会亲入大漠,把他们犁庭扫穴,大明完全有实力做到。”
朱祁玉简单的讲解了下稽戾王失败的政治因素,政治操弄是发动战争最下作的原因,并且会招致不幸。
“孩儿明白了,就像是在北宋末年靖康年间,宋钦宗和宋徽宗为了权力在京师的互相倾轧,最后导致了大宋错失了驰援太原的良机,最终导致了国破。”朱见澄是真的明白他的父亲在说什么,而不是在照例应付,敷衍了事,还举了个例子。
完颜宗望从古北口南下占据了幽州(今北京),而后跳蛙战术,转战千里至开封城下,而后勒索了一笔银钱选择了北归离开。
在完颜宗望出发的时候,完颜宗翰从大同府南下,直指太原,在太原遭到了守将王禀的坚决抵抗。
北归后的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合兵一处,攻打太原。
在合兵之前,是驰援太原最好的时机。
大宋西军勤王将领种师道对登基为帝的宋钦宗说:太原在则国在,太原亡则国亡。
但那个时候,宋钦宗和宋徽宗为了权力,在开封府内互相倾轧,导致王禀等一众守军孤立无援,在坚持了二百五十天之后,战至城破身中数创而亡。
太原破则国破,占据了太原的金军一路南下,切断了西军勤王之路,最终俘虏了宋钦宗和宋徽宗,北宋灭亡。
在战争的时候操弄政治的结果,就是战败,战争是绝对的零和游戏,赢家通吃,败者食尘。
宋钦宗和宋徽宗作为中原皇帝,被执牵羊礼,被人用绳索牵着小弟弟,在冰天雪地之下,作为战利品被四处展览,而宋廷帝姬、后妃被百般羞辱,而宋高宗赵构有了身孕的妻子被绑在马匹上,颠簸了百里最终流产。
但是随着岳飞、韩世忠、刘錡等一众将领名声鹊起,南宋在战场上不断取胜,宋钦宗和宋徽宗的待遇反而变得越来越好。
朱见澄没有选择湖弄他的父亲,他明白了就是明白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最近朝中有点事儿,计省核定船证,闹出了不小的风浪,胡尚书可有耳闻?”朱祁玉问着胡濙,他的称呼不是胡少师而是胡尚书,显然这是在问政,而不是在论政。
“陛下,臣已经不是尚书了,现在就教教书,偶尔也去太医院、解刳院逗留一二。”胡濙不想掺和这等闲事儿,他已经不是尚书了,他是少师。
胡濙不懂,为何他都退了,陛下还不放过他。
朱祁玉的可持续竭泽而渔,是用人的第一标准,死后埋在金山陵园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金廉死在了任上,王直一直到顺利培养出了王翱才退,胡濙都快九十了,仍在发挥余热。
好用就用到死,这对朝臣而言是一种荣誉还是一种负担与耻辱?只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不是论政吗?”朱祁玉笑着说道。
这是论政就好了,这分明是问政、参政、议政!
“陛下给的,不要也的要。陛下不给,想都不要想。这就是君君臣臣,朝中因为船证风起云涌,属实是有点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胡濙略有些无奈的说道,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帝制的大明就是如此,尤其是当皇帝是个英主明君的时候,朝臣们试图用各种奏疏去混淆陛下的视线,用各种模棱两可的道理去湖弄陛下,是不可取的。
陛下又不是稽戾王,湖弄的了吗?
李宾言是谁?李宾言是陛下钉在松江府的一颗钉子。
海贸事的利益陛下可以分配,时至今日,仍无官船下西洋争利,唯一的安排还是环球航行探索航道。
但是海贸事的权力,陛下可是攥的死死的,这些个士大夫们得了利益还不行,还要企图染指海贸权力,这不是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是什么?
朱祁玉再问:“那该怎么做,才能让风波平息呢?”
“陛下心中已有定计,臣不敢置喙。”胡濙变得无可奈何,看陛下的样子,就知道陛下从御书房走到文华阁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但陛下不说,就是想问问他,而后再三思而后断。
胡濙谨记自己的身份,他已经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就不会轻易参政议政,论政只是教育皇嗣,这是他太子少师的工作。
“胡尚书又跟朕打官腔不是?”朱祁玉颇为平静的说道。
胡濙看出来了,大皇帝今天这趟儿,是专门来找他的,压根就没打算放过他,他只好说道:“臣不敢欺瞒君上,就臣看来,其实平息朝中风力,说难很难,毕竟事涉海贸重利,说易也易,只需要旧事重提便是。”
“怎么个旧事重提法?”朱祁玉好奇的问道。
胡濙确切的说道:“官船官贸,再下西洋。”
“啊,胡尚书不愧是胡尚书啊,就是高!”朱祁玉颇为赞同的说道:“那这件事就由胡尚书操持一下?”
“臣…遵旨。”胡濙俯首,应下了此事,躲不过就好好办便是。
胡濙也不会亲自去做,也是交待给礼部的新尚书萧晅和侍郎姚夔去做。
朱见澄倒是看出来,他的父亲其实早就想到了应对之法,但是为何非要交给胡濙去做,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第八百二十四章 敲打敲打,自然要连敲带打
朱祁玉之所以要交给胡濙去办,归根到底是新尚书萧晅和姚夔不大好用,若是他们好用的话,李宾言就不会处在风口浪尖上了。
是胡濙推荐的人不行吗?其实不尽然。
萧晅和姚夔主要是刚回京师,主持工作还是有些吃力。
这就又绕回朱祁玉建立起一整套埋在金山陵园的政令了,若是这个时候胡濙致仕后回江西老家了,朱祁玉就只能亲自下场了,那必然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作为皇帝下场处置,那就不是平息风力那么简单了。
权力有一条基本法则,就是如果无法顺利让渡权力,就不让渡,如果权力无法顺利让渡,就会产生一段时间的混乱期,这段时间就可以浑水摸鱼了。
胡濙的卸任并不是贸然行为,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进行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但是仍然产生了一段空窗期,让人钻了空子。
朱祁玉和胡濙又讨论了许久的大明朝政,尤其是最近朱祁玉一直在推进的西域行都司的建立,廷议的朝臣一共二十七人,一共十三人同意建立,一共十三人反对,经过了十三次的表态,仍然没有结论,但是西域行都司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于谦是第二十七个人,他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不断的讨论,搜集地方官吏的意见和态度,尤其是在陕西去巡边的景泰二年状元郎柯潜。
调动了许多的资源,一步一步解决西域行都司建立过程中的问题。
比如关西七卫纳入陕西行都司的管辖范围,而陕西行都司正式确定为甘肃布政司,设立三司,画府州县界,任命官员等等。
就这一件事,就是千头万绪。
关西七卫在嘉峪关外,如何守住这七卫之地?这七卫之地的行政又如何划分?而关西地面上的鞑靼、哈密人、吐蕃人等等地面土番又如何定性?社学、府州县学、提学如何建立?科考如何划分南北中卷?
陕西行都司改为甘肃布政司,早已经廷议结束形成了决策,并且在稳步推行之中,而西域行都司的建立,那问题可比甘肃布政司要多的多。
朱祁玉不是很急,和胡濙讨论了很久,而朱见澄在旁一直很认真的听着,朱见澄发现一个规律。
朝政,有的时候需要大开大合的锐意进取,尤其是在方向问题上,绝对不能绥靖、妥协和拖延。
而有的时候,朝政又是治大国如烹小鲜,需要慢条斯理的一点一点的梳理,尤其是具体问题的时候,需要事无巨细,需要慎重谨慎。
任何一条政令的推行,都可能涉及到了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
比如现在皇帝和胡濙在讨论李宾言推广八十锭纺车。
八十锭纺车一出现,就导致了松江府近十三万的棉纺户几近失业,失去了生活来源的棉纺户内外一片哀嚎,几近酿成民变。
李宾言的反应迅速果决的将棉纺户拉到了松江府织造局的阵营之中,没有让有心人趁机扇风点火。
具体的做法就是李宾言将八十锭纺车,以原价拆分为了五年,再用以租赁的方式交给了农庄,让农庄的农户们使用八十锭纺车,而纺出的纱部分用以抵扣纺车的债务。
而松江府织造局则是专门负责织布,进行产业分工和产业工匠培养,还培养了一大批的维修八十锭纺车的工匠,走街串巷,专门负责维修纺车。
而李宾言对原价拆分五年期租赁进行了重点的强调,王安石的青苗法,生生被地方玩成了高利贷珠玉在前,李宾言对原价二字重点强调。
这个过程中,价格只是一个锚定物和价值衡量的标准,没有银币或者通宝在其中贸易,因为农庄的经济极为脆弱,一旦有银币和通宝在其中,必然产生三角欠债,最终导致农庄无以为继,大明基层组织彻底被破坏。
虽然是以银币价格为基准,但本质上是以物换物的原始贸易。
而李宾言的这种推广方式,同样被用在了蒸汽机的推广上,除了官厂以外,在地方农庄,李宾言的方法就很值得借鉴了。
朱祁玉和胡濙谈完了李宾言的事儿,又说起了袁彬奏疏上讲到的亡国循环,他觉得颇为有趣,而袁彬和李秉的见解很深刻,亡国的循环,这个循环是建立在生产力因为战争导致急速下降。
“父亲,为何倭国的那些大名完全打不过袁指挥呢?”朱见澄奇怪的问道。
按照天时地利人和而言,袁彬是大明人,而倭国的大名是倭国人,地利和人和应该站在倭国大名那边,但是袁彬屡战屡胜,朱见澄自然有些奇怪。
“有军事天赋的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朱祁玉有些羡慕的说道:“袁彬有军事天赋,身后更有大明,自然屡战屡胜了。”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迷惑的模样,继续说道:“正常打仗,是敌二十万,我三十万,打完之后,敌人死伤溃逃俘清零,而我方损失部分。”
“但是袁公方打仗啊,是敌二十万,我三十万,打完之后,变成了敌人清零,我方五十万。”
“啊?”朱见澄瞪大了眼睛,仗还能这么打的吗?
“袁公方手中的武士,全都是倭人。”朱祁玉笑着说道:“这就是政治胜利啊,袁公方每次打仗之前,只要在阵前生火做饭,敌人就投降了。”
“倭人困苦,就连征战的武士都吃不饱饭,但是跟着袁公方就能吃饱饭,这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袁彬在倭国如此逞凶,为何没人治治他呢?
因为想要治他的大名,手下的武士最后都变成了袁彬的武士。
在袁彬攻打安艺国的时候,山名宗全派了之前的幕府官僚去游说,本来意图策反投靠袁彬的山名氏武士,哪怕就是无法策反,打压一下士气也是好的。
不曾想,非但没能劝降成功,反而激发了这些武士的士气,这些武士气势如虹,一鼓作气的拿下了安艺国。
这就是袁彬在倭国横行的底气和本钱,他个人的勇武,在战阵之上,反而并不是关键。
“父亲打算如何处置倭国呢?”朱见澄有些好奇的询问道。
朱祁玉确信的说道:“一个完全混乱的倭国符合大明的利益。”
倭国和琉球完全不同,琉球和鸡笼岛很近,而鸡笼岛现在的大开发,正在从六合之地逐渐变成了四方之地,只要鸡笼岛不丢,那么大明在琉球的统治,就是长治久安。
但是倭国不行,倭国完全都是海岛,即便是全面伐倭,占领倭国本土,统治也会如同当年的交趾那样,无法长治,更无法久安。
倭国这样的地理位置,注定只能是大明的六合之地,那就让它混乱,它越混乱,大明才能得到更多的白银。
朱见澄这才点了点头,明白了大明在倭国活动的政治目的。
胡濙毕竟年纪大了,有些精力不济,朱祁玉这才停下了问政。
胡濙的年纪大了,可是动作可以一点都不慢,第二天大明的京师坊间就开始流传,朝廷要再下西洋了,传的有模有样,甚至连多少船只、商贸多少货物、哪里招募舟师都说的一清二楚。
这种传闻本不足为信,直到胡濙在邸报上写了一篇《论官船出海》。
在这篇邸报的社论里,胡濙追忆了永乐年间海贸的繁荣,在永乐二十三年的时间里,各藩国总计朝贡了三百余次,而在洪熙至正统十四年,各藩属国总计朝贡不过三十次。
而后胡濙又把郑和抬了出来,尤其是郑和平定海盗的诸多战绩,被一一列举,表明官船南下西洋对维护万里海塘和西洋的秩序的积极影响。
在最后,胡濙表示水师比京营更加昂贵,尤其是船只靡费颇重,所以官船出海势在必行,否则水师靡费何所出?
这篇邸报一出,大明内外议论纷纷,虽然胡濙已经退了,但是这篇社论的影响力,仍然很大。
而胡濙作为知名的投献谄臣,他的这篇社论毫无疑问,就是陛下的意思,至少证明,陛下有官船官贸,再下西洋的打算。
这一下就在朝中内外炸开了锅!
陛下开海已经十年之久,从未动心起念要官船官贸,而且陛下也从未提起此事,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在京为官的京官们,用脚后跟想一想,也知道原因是什么。
搞谁不好,瞅着老实人李宾言欺负,这头夸上天,那头骂成渣,这不是玩是什么?
胡濙的官邸,一下子变得忙碌了起来,但是门房挂出了谢客的牌子,拒绝见任何人。
有些人自然见不到胡濙,但是有些人可以,比如六部明公们递了拜帖,胡濙就是再谢客,也得见。
户部尚书沉翼沉不漏,是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哪怕是挂了谢客,沉翼还是要见,那胡濙便推辞不得,这是礼数。
沉翼见面之后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陛下要官船官贸,肯定是一些蠢货惹了陛下生气,暂且不提那些蠢货,胡少师,这官船官贸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一定要办吗?”
“陛下要办的事儿,什么时候说了不办的?你以为是要吓唬人吗?”胡濙回答了沉翼的问题,陛下既然把事情交待了下来,广而告之,那必然要做。
“那分账呢?”沉翼探着身子说道:“若是跟永乐年间那般,都归了内帑,这廷推的时候,户部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沉尚书!永乐年间归了内帑,大抵都是军用,五次北征,靡费众多,也没有让文皇帝自己吃喝享乐,你这什么话!”胡濙手指敲着桌子,略微有些愤怒的说道:“就算是归了内帑,内帑陛下自己花的吗?除了借给朝廷和犒赏军卒,陛下自己动过吗?”
沉翼好好的一个大明进士,一碰到钱,连说话就没了分寸。
胡濙其实也能理解沉翼,陛下生财有道,内帑国帑充足,可是陛下花钱那更是有方,疏浚水路、平整硬化官道驿路,现在又搞出了驰道这种吃银子的大项目,难怪沉翼急切成这个模样。
“哦,我明白了,还是国帑、内帑对半,这就好,这就好,陛下要官船官贸,户部鼎力支持!”沉翼听话听音立刻就明白了胡濙的意思,也没废话,直接表态支持官船官贸。
【就算是都归了内帑】,意思就是仍然对半分成。
只要陛下仍然遵循当年和沐阳伯金廉定下的规矩,国帑内帑对半分,就是陛下要把天下所有的势要豪右都抄家了,户部也鼎力支持。
“你现在说话都这么直来直去?”胡濙哑然,这沉翼现在说话这么直接,弄的胡濙有点不太适应。
在胡濙意外的目光中,沉翼站了起来,这架势是打算告辞了。
“户部现在忙的脚打后脑勺,我就不跟胡少师客气了,闲了再叙,不多叨扰,告辞。”沉翼说完便没有多留,离开了胡濙的官邸。
沉翼来去如风,因为他真的很忙。
每到年底的时候,都是沉翼忙到魂不守舍的时候,这种时候,沉翼哪里有功夫打官腔?
胡濙看着沉翼急匆匆的模样,连连摇头说道:“忙点好,忙点好啊。”
第二位来的明公,让胡濙好生意外,居然是太常寺卿、左春坊大学士商辂。
商辂的拜帖是要请教稽戾王实录的问题,那自然是聊了许多稽戾王实录的问题,这兜兜转转了大半天,商辂才开口问道:“陛下到底是要敲打一下,还是真的要官船官贸?”
胡濙一言不发的看着商辂,这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的。
“别看我,我也没办法,别人登不了你的门,能踏破我的门。”商辂叹了口气,颇为沉重的说道。
胡濙倒是可以闭门谢客,商辂不行,他太常寺的门都快被踏碎了,只能过来一下,看看情况。
胡濙嗤笑了一声说道:“只是旧事重提,那不是敲打,那是警告,陛下既然把事情派下来,自然没有收回去的理由,不办更不长教训,敲打敲打,自然要连敲带打。”
第八百二十五章 跟朕玩权谋?
胡濙的旧事重提只是敲,王翱的反腐抓贪才是打。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这件事官船官贸只是开始,惹到了陛下生气,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结束,既然要惹,就要做好承受陛下怒火的代价。
“我说什么来着?问也是白问。”商辂听闻之后嗤笑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
商辂没有参与其中,他还记得当年陈循儒袍上殿后的结果,结果就是罢官,起复之后直接去了万里之外的撒马尔罕做了使臣。
商辂是个记性很好的人,否则也做不了三元及第。
这帮人合谋搞李宾言的时候,不叫他参谋参谋,出了事了,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关系,让他问问陛下的意思。
这还用问?
陛下这几年的脾气好了很多,否则亲自下场,这不杀的血流成河如何收场?
商辂懒得再问,拳头砸下来就知道疼了,等到疼了就知道改了,连敲带打,是陛下的宽仁。
“有件事,胡尚书参谋参谋,就是当初李贤在京上书请旨降鞑官俸禄之事,这件事的起因、经过都很清楚,但是结果却不清不楚。”商辂修史修到了李贤这里,就卡住了。
李贤说的没问题。
【塞外降人居京师者盈万,指挥使月俸三十五石,实支仅一石,降人反实支十七石五斗,是一降人当京官十七员半矣。宜渐出之外,省冗费,且消患未萌。】
塞外北虏降官、人过万,一个指挥使的月俸三十五石,结果大明京官只能支取一石,其余折钞,而来降的官、人则领十七石,应该把来降之人逐渐放出京师去。
但是结果就是留中不发。
李贤的这个想法没什么问题,这朝贡国的降人,待遇已经比京官还要好了,这日后,降人还不得骑到大明朝臣的头上去?
这种事很有可能发生。
“这件事是李贤当初恶了少师杨士奇所至,并非言事有错。”胡濙站起来拿出了一个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份奏疏说道:“当初李贤在河津治蝗,杨士奇要见他,他没工夫,就此恶了杨士奇。”
“彼时兴文匽武大势所趋,朝中修文德以来之的道理大行其道,李贤这份降鞑官俸的奏疏,被杨士奇定性为要反兴文匽武的大计,而后李贤就被扔到地方巡视地方去了。”
商辂手中的那封奏疏是原件,上面有司礼监的批红,有稽戾王的正统之宝,唯独没有文渊阁的批黄。
而文渊阁的那封批黄,在胡濙的手里。
奏疏的封面已经泛黄,商辂没有打开,而是犹豫了下,才吸了口气,郑重的将奏疏打开。
这里面是杨士奇的亲笔批注,而里面的内容,就几个字,贤其心不一,今日言俸明日言武,瓦剌鞑靼来犯何如?当黜。
今天就敢降鞑官的俸,明天就敢说振武,为博上位四处兜售战争论调,那瓦剌人和鞑靼人打过来,李贤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既然不是一路人,应当罢黜,不在京师留用。
之前商辂一直有这种猜测,这是唯一合理的原因,但是缺少证据,他修史不能胡编乱造,直到今天,他终于拿到了证据。
商辂合上了奏疏,这份本应该销毁的奏疏,为何出现在胡濙手中,那自然是胡少师的手段,里面的内容让人扼腕叹息。
杨士奇、王振、稽戾王朱祁镇身上的虱子太多了,再加这一只,也就无所谓了。
李贤是宣德八年的进士,在正统年初上的这份奏疏,杨士奇问:若是瓦剌人和鞑靼人打来了,李贤负得了责任吗?
十多年后,瓦剌人不仅打了过来,还把皇帝给抓了。
这事,谁去负责呢?
商辂握着手中的奏疏,这史越修,商辂就越是痛心,他当初进士及第的时候,杨士奇已经失势,朝中僭越神器的换成了王振。
他当初对王振深恶痛绝,他还觉得杨士奇在京会好一些,现在他发现,其实杨士奇和王振,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陛下说过了,往前看,你如实记录便是,是非公道之事,留给后人评断便是。”胡濙看着商辂这个年轻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劝慰的说道:“当初陛下和我谈到了正统年间的种种,就说过几句。”
“陛下说,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正,可是日后把握在我们每个人的手中。”
当时只道是寻常,时过境迁再看,才痛心疾首。
悔恨归悔恨,从这段过去的历史里,去总结经验教训,日后不再重蹈覆辙,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历史总是如此的无情,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那这封奏疏,我拿回去了。”商辂拿起了奏疏,准备离开。
胡濙站起身来送客,商辂是左春坊大学士,这位置清贵无比,胡濙也希望商辂能一直这么清贵下去。
人活着不可能摆脱世俗,今天商辂受人之托来他这里探听口风是人情世故,但商辂还算清贵,只要能这么清贵下去,修史立传,一辈子也是安稳尊贵。
第三个登门拜访的是兵部尚书江渊,这位主要是打听下,陛下这官船官贸之后,大明是否仍然执行海陆并举的大计,江渊需要提前做些谋划,陛下的海陆并举,变成了以开海为重的话,兵部的规划也要调整。
江渊了解了实情的始末之后,丢下了一句活该,知道陛下仍然海路并举,就闲谈了几句选择了告辞。
六部明公都到胡濙这里打听了下消息,反应各异,但是总体来说,这六部尚书是紧密的团结在陛下的身边,拥护陛下的一切决定。
很快,大明迎来了景泰十年十一月份的廷议。
朱祁玉早早就来到了文华殿内,在后殿翻阅着今日的议题,前殿的长桉两侧,大明的文武,二十七廷臣早就到了,朱祁玉也没进去,先让他们在里面议一议,形成个基本共识后,他才进去。
朱祁玉笑着说道:“景泰元年朕祭祀太庙,去了稽戾王的太上皇帝号,那会儿朕就站在这里,等着廷议废朱见深太子位的事儿。”
“当时稽王妃钱氏,带着当时只有这么高的朱见深眼巴巴的看着我,我当时袖子里揣着五块饴糖,就都给了他,让他不要害怕。”
“后来钱氏离开在转角的地方,把那五块糖都吃了,那视死如归等待很久后才如释重负的模样,还在眼前一样。”
“其实朕那会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朕大年初一就要废太上皇帝号,这孙太后、钱氏、再加上太子朱见深,这要是联合起来,再加上稽戾王在朝中的旧党,朕也担心他们造朕的反。”
“十年了。”
朱祁玉当初在太庙废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是逼迫群臣表态站队的行为。
那时候的朱祁玉还无法完全掌控朝堂,只能用这种手段去逼迫臣子们上船一起当‘反贼’,让朝臣们赞同自己。
按照历史上西晋二帝被俘,北宋二帝被俘的经验而言,稽戾王这个皇帝被俘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为了一个远在迤北的被俘皇帝,得罪现在的皇帝,这显然不划算。
谁能想到,稽戾王还能回来?
满朝上下都已经是反贼了。
孙太后、钱氏,没有用太子朱见深造反,朱祁玉也没有在会昌伯府族灭的时候,连坐到稽王府一家。
政治余地,是一种智慧。
朱祁玉当初看到了钱氏吞糖的场景,钱氏一个妇道人家,在这种时候,只能用自己的命去保护朱见深。
十年匆匆而过,朱祁玉已经不用再逼迫朝臣们去站队了。
“走,进去吧。”朱祁玉等了一刻钟的功夫,才走进了文华殿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起身见礼。
朱祁玉伸出手笑着说道:“朕安,都坐。”
“今天廷议第一件事,是朕听到了一件趣事,大明江淮厂的劳工监的一个南衙僭朝的旧俘,找到了江淮厂的总办,想回到江淮厂上工,哪怕不要工钱也行。”
“俞尚书给大家讲讲这个事儿?”
俞士悦万万没料到廷议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刑部的事儿,他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回忆了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道:“此人名叫许四,家里排行老四,是四川播州草塘人,被王骥带到了南衙,陛下亲征之时,此人随大流投降之后,就一直不怎么老实。”
“开始要逃跑,鼓噪三百多人跟着他一起跑,结果还没跑就被同伙给举报了。”
牢里都是这样,越狱的最大敌人,可能不是狱卒,而是同伙,想要越狱的人可能很多,但是想要立功的人更多。
那左邻右舍,个个都是行走的功劳,都盯得死死的,但凡是有风吹草动,先告知狱卒,这要是查实,少说也能减一个月的刑期。
俞士悦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后来许四总结了经验和教训,这次缩小范围一共伙同五人,开始打算从水道逃跑,许四第一个下去,被卡住了动弹不得,还是狱卒给救了回去。”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几乎所有人都为之愕然,这逃跑跑了一半,被下水道给卡住了,那下水道理可是什么都有,那场面,难怪陛下要笑着说这件事。
俞士悦继续说道:“许四这样的人不少,许四比较典型的是他一直在计划逃跑,但是从来没有成功,直到看到举报他逃跑的人出去了,才老实下来,也是最后一批期满放归的俘虏。”
“他在景泰七年才出去,这三年也没回四川,而是在江淮做工,这做着做着,发觉还是在牢里好,就找到了江淮厂总办,想回来。”
俞士悦之所以上奏说这么一件事,其实就是为了推动大明各地劳监安置期满放归的犯人,让他们不再犯罪,出去了永远不要再进来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南衙缇骑杨翰的奏疏,这是俞士悦说这件事后,锦衣卫去核实情况后做的调查,他将奏疏递给了兴安,兴安转递给了于谦。
朱祁玉这才说道:“就这么一个在服刑的时候,死活不肯老实的人,出了监牢,反而要回来,因为在外面做工,又苦又累又赚不到钱,还不如坐牢。”
“这就是当前大明各地工坊的现状。”
“许四这几年一直在做工,动辄七八个时辰的干活,咱们大明这些大善人啊,总是巧立名目的扣钱,扣钱也就算了,还压钱,一压就是三五个月、五六个月,有时候工坊黄了,连个讨债的人都找不到。”
“许老四也是没办法,这才找到了江淮厂想回去,可是江淮劳教监都撤了,只剩下了江淮厂,江淮厂总办不安置,担心他又犯禁,只好安置在了煤井司洗煤,还别说,这许老四还挺能干,今年官厂报的齐力牌,就有许老四一份。”
许四可不仅仅得到齐力牌的提名,他还混了个小把头,在厂里人缘也不错,技术也很扎实,还带了徒弟,上个月,许四还讨了一个婆娘,这婆娘还有了身孕。
“朕想不明白,这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觉得扣钱、压钱这些手段,能促进生产积极性?干活给钱天经地义的事儿,这些个大善人们这么玩,弄的工坊里都是群混天度日的混子。”朱祁玉两手一摊,略微有些嘲讽的说道。
于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王翱,而后让大家传着看看。
“大明官厂的生产力,明显高于大明的工坊,而且很高,连许四这样的人,都清楚的知道在哪里做是牲畜,在哪里做是人。”于谦稍加思索,就知道陛下到底为何要说这件事。
看似是个趣闻,其实是为官船官贸,打个铺垫。
陛下的官船官贸,当然是为了替李宾言出头,同样也是为了敲打,但也为了大明的劳动保障,为了最朴素的天公地道、天经地义的公正。
干活给钱。
生产力的高低决定了成本,成本和利润又决定了价格,大明官船官贸是与民争利,可以有效的促进劳动保障的推进。
官船官贸是陛下推动劳动保障的一个抓手,一旦工坊普遍不肯劳动保障,甚至不肯给薪,陛下就可以动用官船官贸,用高生产力和低成本,把这些大善人们逼的活不下去。
于谦能想明白陛下在说什么,廷臣们能想明白吗?
他们太明白了!
这是权力,权力可以影响或者指导他人的行为,权力可以影响事件进程的能力,权力,可以对资源、利益进行分配。
权力,就是一切。
当遮奢豪户们通过他们的利益代言人想要染指海贸事的权力事,陛下在加强大明朝堂对海贸权力的掌控。
第八百二十六章 堂堂亡国之君,名不副实
朱祁玉在加强大明朝堂对权力的掌控,权力可以对利益分配,利益朱祁玉可以分给在海上冒险的势要豪右们,但是权力绝对不会下放。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颇为冷厉的说道:“前几天,锦衣卫们走访,抓了几个经纪买办,得到了一件趣闻。”
“咱大明办事就是体面,连收贿赂都收出了门道收的体面,之前是炭敬,冰敬,这住进了官邸,这眉目算是不能用了,但是这送钱收钱还是得体面,怎么办呢?”
“这些政治掮客们把银票放进了信封里,当着面拆信封总是不体面,但是这收贿赂的贪官污吏们这手一摸,就知道里面有多少了,比咱们石景厂里的大工匠们验配料还要准。”
政治掮客们送钱的时候都是包在信封里,塞得就是宝源局出具的大明票证,这钱亮在明面上大家都没面子,放在信封里,有多少却是彼此门清儿。
这送钱的放钱进去自然知道多少,这收钱的摸一摸就能知道,可谓是咄咄怪事。
这薄薄的一张票证才多厚?但是这些收受贿赂的贪官们,只要一上手,就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可谓是奇闻一桩。
“说来也是奇怪,襄王殿下在京监国的时候,大家家门紧闭,别说贪腐了,连燕兴楼吃酒的达官显贵都少了很多,朕回京了,反而报复性的贪了起来,要不让襄王坐这位子?”朱祁玉环视了一圈冷冰冰的问道:“报复谁呢,报复朕?还是报复自己两年没贪钱,手痒的很?”
朱祁玉每到地方,地方官员都是如临大敌,生怕被朱祁玉给挑出错了,现场宰了,都跟见了阎王一样,谨小慎微。
京官则完全不同,他不在京的时候,京官们反而老老实实。
等到他回来之后,反而止不住自己的贪婪之手。
难道是他这个阎王没有威慑力吗?
自然不是,这其实不意外。
皇帝不在京,嫡皇叔襄王监国,这个时候搞贪腐稍有不慎,收到了野心家的断子绝孙钱,这野心家要谋大位,搞出事来,必然要连坐,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干什么都行,千万不能卷到造反事儿里面来,赢不了,还得纳两遍税,输了人,也输了钱。
但是陛下回京了,贪腐被查到了,也不过是贪腐查处罢了,这种桉子办起来,都是专桉专办,等闲不会牵连他人,即使审问的锦衣卫千户们,也只让他们交待自己的问题,不得胡乱攀咬。
朱祁玉讲贪腐的意图太明确了,他就是要敲打一些家伙,不该碰的地方,只要伸手就把爪子给他剁了。
既然要为遮奢豪户们说尽好话,那就不能怪他无情了。
王翱坐直了身子,反腐抓贪是他的职责范围,清明吏治的核心手段,而且陛下交待要盘一盘翰林院这片地头,王翱已经开始抽调人手和布局动手了。
有些事,就得绕个圈子,朱祁玉在谈开海事前,先绕了两个圈子,先说了大明眼下工坊如何残酷朘剥,致使脱离劳监的俘虏都求告到了原来的江淮厂,官厂生产力优势是一种权力,而绕的另外一个圈子,则是贪腐事。
朱祁玉这话里话外,没有一句说到大明海贸事的权力、利润分配,但是字字句句不离他今天廷议的中心议题。
“现在来谈谈最近闹得最凶的两件事,第一个是不是让李宾言挪挪位置,第二个就是官船官贸。”朱祁玉这才收起了气势,说起了今天的中心议题。
当官的要三思,这第一个就是思危,第二个就是思退,第三个就是思变。
思危,就是要想到做这件事可能的后果,自己是否能够承担,是否会影响前途;思退是要给自己找好退路,不能一个劲儿的闷着头蛮干;思变,是要考虑朝中局势的变化,顺势而为,不要逆势而行。
思危、思退、思变,是当官要每天都要思考的三思。
陛下绕这两个圈子,已经给足了体面,要是仍然不肯体面,那就只能大家都不体面了。
于谦终于等陛下把话说到了正题上,才向前探着身子说道:“陛下,臣来浅谈一下官船官贸的好处。”
“这官船官贸规模再大,可这海贸事上的利儿,就像是那汪洋大海一样,官船官贸,还能把大洋给吞了?”
“这官船所到之地,必然是大明水师所到之地,这海上讨生活的,都命苦,这海上的买卖,那都是搏命的活儿,若是官船到了,水师到了,就是搏命,咱大明的船不也有优势吗?”
“这和在地上做买卖,一个道理,拦路抢劫的匪寇们遇到了官军,还不是能避则避?”
官船官贸最大的好处是治安,眼下在海上漂,哪有什么规矩,各个海商们,入港为商出港为盗,上岸彬彬有礼,下海就是凶神恶煞。
没当过海盗,没有被人抢劫的经验,也好意思自称下过海的海商?
说是做买卖,其实都是在玩命,但是官船官贸开始后,至少这治安一事,会变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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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官船官贸,至少商贾们跟着官船官贸一起出海,会安生很多。
议的是海贸,说到底,议的是权力。
“这次的官船官贸和永乐年间亦有不同,比如在永乐二年,文皇帝敕: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所在有司,防其出入。今日官船官贸,亦未禁绝商舶商贸。”
“这种不同,还有很多,沉尚书以为呢?”于谦提到了最重要的第二点利益相关之事。
那就是官船官贸并不垄断,也不禁商船出海,这是景泰海贸和永乐海贸的最大区别。
永乐年间的下西洋是一种政治活动,核心在于利用大明的强横国力和生产力带来的丰富商品,辐射周边国家,利用经济杠杆,实现外交利益最大化,用后世的说法,那就是最惠国制度。
同时,也可以利用堪和贸易体系,掌控主导经济贸易权,建立对周边国家的贸易体系,实现经济羁縻,加强对藩属国的控制。
而永乐年间兴建北京、五征漠北、收复交趾、稳定辽东、修官道驿路等等,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靡费颇重,没有下西洋的丰厚利益,那完全无法支撑。
那么下西洋这样一个给大明带来了巨大利益的政令,最后落到人亡政息,必然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
其中最不合理的地方就是用的公家的东西,最终都入了内帑。
无论是船只的营建,还是商货的供应,都是大明户部在筹措,但是户部倾尽国力筹措货物,最后都换来了内帑的充盈。
所以有些翰林院的翰林们才会抓着不放,说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而是化公为私的天下。
于谦问到了沉翼,沉翼眼睛里都是血丝,昨天户部上下又熬了个大夜,轻油喷灯的灯油都用了几十斤,他听到于谦问他,他稍微缓了缓神说道:“官船官贸的船营建好了,是朝廷的船,属于公产。”
沉翼言简意赅,不通财会事的一些朝臣们听了有些迷湖。
“沉尚书昨天熬夜没讲透,这船建好了是隶属于户部和工部,户部统一调派管辖,工部掌握固定资财,而海贸所获利盈余一分为三,内帑五成,国帑五成。”朱祁玉开口说道,有些话沉翼不方便开口说,朱祁玉就替他说了。
沉翼从胡濙那儿得到了二手消息是,皇帝仍然遵循旧例五五开,但是在没有圣旨和口谕的情况下,沉翼当然一个字都不能提。
朱祁玉索性直接把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说开了讲透了,省的大家有所误读,耽误了政令的推行。
不禁私船、不尽归内帑,是景泰年间和永乐年间开海的最大区别。
船的归属,就是托塔李天王手里的那个塔,是一种保障,也是一种朱祁玉对户部、工部的一个承诺。
托塔李天王李靖手里的塔,是吴承恩对哪吒闹海民间故事的一个改编。
在《西游记》里,哪吒闹海后,李靖恐生后患欲杀哪吒。
哪吒知道后,割肉还母,剔骨还肉,还了父母精血,只剩下一点灵魄到了如来面前,如来便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救了哪吒的命。
这哪吒得了正果,想要宰了李天王报仇,这李天王没办法求到了佛祖面前。
佛祖要是不帮李靖,这关系就走死了,李靖可是天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可是要帮忙,清官难断家务事,让还了肉骨精血的哪吒放弃怨恨?还是让李靖引颈就戮?
佛祖就绕了个圈子,让哪吒认佛做父,赐给了李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让哪吒对塔磕头,而拿塔的人是李靖,其实哪吒磕的还是李靖。
这样一来,就有了父子之实,哪吒也不用认仇人做父亲,后来这李天王就变成了托塔李天王。
这就和当年朱棣劝降铁铉,让铁铉面北而跪一个道理。
佛祖为什么要绕个圈子给李靖一座宝塔,让哪吒认佛做父,和现在朱祁玉搞得官船官贸,让官船在朝廷手里,是一个道理。
至于改编不是胡编,这哪吒到底是太乙真人救的,还是佛祖救的,那只能找吴承恩讨论了。
“陛下英明。”沉翼从来没想过能从陛下这里得到亲口承诺,而且还有官船这个手段去制衡,他赶紧送上了一句马屁,熬了个大夜,一时之间也没有组织好语言,该怎么把马屁拍的圆润一些。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诸位,都听明白了吧。”
这制衡的手段聊胜于无,朱祁玉说有用,那自然有用,他说没用,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儿?
但是朱祁玉给出了正经的承诺,而是对所有廷臣的承诺。
“那么官船官贸的事儿,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朱祁玉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政令后,让朝臣们开始廷议。
在文华殿就是说话的地方,有反对意见就可以赶紧提出来,若是到了奉天殿上宣旨后,再搞什么幺蛾子,那朱祁玉作为皇帝,也可以拿起非刑之正,以诛心二字,治大不敬、指斥乘舆这样的罪名来搞幺蛾子。
反对自然也有,说辞也比较老套,还是那套与民争利,多少站不住根脚,更说不出多少道理来,而最应该反对官船官贸的户部,却成为了官船官贸的拥趸,本该为先锋的户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马前卒,这廷议自然变得一边倒了起来。
最终以二十四人支持,三人保留意见,通过了这项廷议。
朱祁玉又说到了老大难的西域行都司事儿上,这是第十四次关于西域行都司的廷议,仍然是没有什么结果。
在西域行都司的廷议之后,是工部尚书王卺提议在北海北岸,建一座太素殿,用锡做材料,用于避暑纳凉,朱祁玉还以为有什么新技术,细细一问,才知道就是单纯的建宅子。
泰安宫已经很多年没有添宫殿了,堂堂亡国之君,不修宅子不修园子,实在是有些名不副实。
朱祁玉一问要花二十万银币,就立刻否决了此项提议,这修太素殿,是户部出钱,还不是内帑,但这么多钱,能修好几里驰道了!
对于尚节俭的大明皇帝而言,这二十万银币修一座一年都待不了几天的宫殿,实在是太过于浪费了。
而都察院贺章,郑重的拿出了奏疏,要弹劾了一名边将名叫李文,乃是西宁卫人士,青海西李土司李英从子,官至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而弹劾李文的发起人,则是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
都指挥使、布政使、按察使,是地方三司使,并称三司,为封疆大吏,弹劾陕西行都司的都指挥使,那自然要做到有理有据,证据确凿。
而弹劾李文的第一大罪,是养寇自重,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但是柯潜来势汹汹,连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都把这件事拿到了廷议上廷议。
在景泰年间弹劾武将,而且是镇边武将,很有搞‘兴文匽武’的嫌疑。
“武清侯以为呢?”朱祁玉眉头紧蹙的看着石亨问道。
石亨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土司世官不肯改土归流。”
第八百二十七章 陛下是个好人啊
这个被柯潜弹劾的大明陕西行都司的都指挥使,是西李土司的世官,之所以朱祁玉要问石亨的态度,因为李文是石亨的人。
石亨本人在大同府当镇守的时候,人脉不可谓不广,从大明最西端的陕西行都司,到大明最东端的琉球,都有石亨的朋友。
当然朝堂里的朋友,连酒肉朋友都不是。
石亨的态度很奇怪,这等于直接宣布放弃了李文。
在文官弹劾,武勋放弃的情况下,李文的倒台已经不可避免。
原因很简单,李文这个西李土司挡着路了,不仅仅挡了文臣的路,还挡了武将的建功立业的路,甚至挡了皇帝的路。
李文作为土司的世官,和地方其他土司的关系极为密切,在某些利益上和朝廷起冲突是必然的,而在这些利益分配的选择上,李文只能选择土司。
而大明眼下要改陕西行都司为甘肃,那这些土司就首当其冲,必然反对,一旦改制成功,大明对地方的掌控大幅加强必然要改土归流,是生死存亡的选择。
朱祁玉沉默了一下说道:“让李文回京述职吧,若是肯回来,就致仕留京养老,赐他高阳伯府,按侯府制营建。”
朱祁玉选择给李文一个体面,他在处理朝政的时候,对武官是有偏袒的,这在朝政中叫宽宥。
朱祁玉作为皇帝,不仅仅有非刑之正的惩罚,还有宽宥的圣恩,如此偏袒做的原因,还是和之前兴文匽武有关。
就拿这次李文被弹劾的养寇自重之事,当年兴文匽武的时候,贼寇叩边,李文轻易不能舞刀弄枪,李文能怎么办,只能养着。
这次哈密国见大明在西域一直步步为营,举兵进犯,李文选择了按兵不战,李文惯性思维罢了。
朱祁玉给了李文一个机会,如果李文仍有恭顺之心,那就好好的到京述职,和皇帝见一面,而后留在京师做他的高阳伯,若是闲不住,讲武堂也可以任事。
如果不肯回京,非要和地方土司一起做些什么,朱祁玉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选择权在李文的手中。
朱祁玉的这个决定,让朝臣们略微有些无奈,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对文臣有偏见,对武将有偏袒。
比如最近陛下就因为私德,把一个德高望重的讲延学士给流放到了永宁寺,和李文这两相对比起来,只能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了。
廷议在李文桉之中结束,朱祁玉再次前往讲武堂坐班,今天的讲武堂,四处都是张灯结彩,早上起来就有人在打扫庭院,将内外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片落叶都看不到。
因为太子从今天起,将会在讲武堂旁听,成为讲武堂中的一名学员。
朱祁玉来到讲武堂的时候,就看到了大皇子崇王朱见济和稽王朱见深二人,他们二人早已入学,他们在等着太子前来,而后带着太子参观整个讲武堂,拜访讲武堂的祭酒等一众。
太子就是太子,太子对君而言就是臣,但是太子对其他任何人而言,都是君,两人是亲王,是臣,即便他们是哥哥,他们也得等着。
而站在朱见济和朱见深身后的是身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养子朱愈。
太子入学,即便是朱祁玉不喜欢排场,汪皇后已经尽力安排让礼部少点排场,但仍然是声势浩大,甚至泰安宫深居简出的吴太后,都来到了讲武堂为太子入学见礼。
吴太后就是朱祁玉这个郕王的生母,郕王登基之后,母凭子贵成为太后,但是吴太后和孙太后不同,吴太后从来不干涉朝政,甚至连泰安宫的事,一如郕王府那般交给汪皇后处置。
朝臣们等闲看不到吴太后抛头露面,除了在过年过节大祭的时候,才能见到一面。
吴太后之所以深居简出,主要是担心自己给儿子惹出麻烦了,毕竟吴太后的出身是汉王府罪卷。
京师也有传闻,说郕王朱祁玉并非先帝宣德皇帝亲子,乃是当年汉王府汉庶人之后,是先帝爷有好生之德,留下了汉王府一丝血脉。
这个传闻传的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人物清楚,甚至还有血书、信物等等细节。
这个传闻,在朱祁玉没有登基还是郕王的时候,就流传甚广,等到朱祁玉登基称帝后,这传闻已经发展到证据确凿,众所周知的秘闻了。
朱祁玉懒得理会这等流言蜚语,吴太后本身就有些怕事,就更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越描越黑。
倒是另外一位太后,住在宫里慈宁宫的孙太后,听到这种传闻罕见的给礼部递了话,让礼部和五城兵马司彻查这等流言来源,禁止传播。
但是秘闻这东西,越禁越让人信以为真,胡濙还专门入宫跟孙太后说了此事,最终孙太后也只能任由流言流传了。
孙太后之所以急的原因,若是朱祁玉的爹是汉王府的遗脉,那这按大明继承法,襄王就是稽戾王被俘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孙太后不急才怪。
到了襄王手中,这稽王府满门焉有命在?
但好在,薄凉寡恩朱祁玉,这皇位坐的比泰山还稳。
今天是孙子上学的日子,吴太后也从泰安宫里出来送孩子一起到讲武堂来,住在皇宫慈宁宫里的孙太后,自然也到了讲武堂。
毕竟按照规矩讲,孙太后算是嫡祖母,这自然要出面的。
孙太后其实也担心过朱祁玉会不会废掉她的封号,甚至幽禁,给她的慈宁宫宫门砌筑灌铁等等,这些猜度,像是个笑话,她显然想多了,只要她不出现,皇帝陛下似乎也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慈宁宫一如既往,甚至还能和宫外沟通。
朱祁玉向吴太后见礼,而后他和朱见济、朱见深说了两句,他打量了一番身强体壮的朱愈,叮嘱了几句,就走进了聚贤阁内,任由礼部安排太子入学之事。
一直到晌午时候,汪皇后才带着朱见澄来到了聚贤阁的御书房见到了朱祁玉这位讲武堂的山长,算是拜山头了。
“拜见山长。”朱见澄先行了弟子礼,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他平身即可。
“孩子入学,夫君在这聚贤阁里倒是清闲了。”汪皇后忙前忙后一上午,这礼节最是熬人,但是这是太子第一见朝臣,自然都得周全。
朱祁玉举了举手里的一大堆堪舆图说道:“京宣驰道修建在即,于少保递了一大堆的奏疏,我这不是在忙吗?”
京宣驰道可是大明第一条驰道,至关重要,即便是交给了于谦,朱祁玉也时常督促查闻,不是直接甩手当了掌柜。
“国事为先,国事为先。”汪皇后坐在椅子上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胳膊,无奈的说道:“高婕妤这几天见到我就哭,说见不到陛下,这孩子陛下就去抱了两次,就再没去过了。”
高婕妤好歹有了个闺女,自古以来,这高墙内,多少宫嫔一辈子就见过一次两次皇帝,别说皇子公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只不过泰安宫与以往不同,以往是某个妃嫔独得圣宠,泰安宫则是陛下忙于国事,别说高婕妤,忙起来的时候,汪皇后也是整月整月看不到陛下。
“今天太子入学,那帮翰林院的老翰林们,脸都是绿的,甚至还有几个翰林上书来着,太子应该在文华阁读书,而不是到讲武堂来。”朱祁玉拿了几本奏疏,笑说着朱见澄入学。
朱见澄入讲武堂,而不是去翰林院找讲延学士,这日后,培养太子的是一群武夫,那培养出的储君,该是个什么样子?
“胡少师那是太子少师,王直也是太子少师,就是教太子,那也是胡少师和王少师,跟他们这帮翰林、讲延学士有什么关系。”汪皇后没好气的说道。
翰林的一些老翰林们,在国事上恶了陛下,在太子教育的问题上,恶了汪皇后。
之前王直在文华阁给太子讲学的时候,会带讲延学士,若是商辂来还好,商辂是个斯文人,讲规矩,从来不和宫嫔们闲言碎语,若是其他人来,这帮巧舌如黄的翰林经常哄得宫婢直乐。
若是闲聊几句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翰林撩拨这些宫婢,还被兴安给查到了,汪皇后把这涉事的宫婢赶出了泰安宫。
要不说这最是无情读书人,这前脚撩拨时候,山盟海誓的翰林,在这个宫婢出宫之后,立刻就变成了负心汉。
宫婢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她是泰安宫的宫婢,这没了这层身份,这读书人的狠心肠就立刻露了出来。
朱祁玉得知此事之后,就禁止王直带除了商辂以外的讲延学士入泰安宫了,至于那位负心汉的翰林,朱祁玉安排去黑龙江出海口的永宁寺,修碑去了。
当年王直对皇帝住在泰安宫,不住皇宫有些微词,就上谏了几句,朱祁玉直接一句问王直那么好奇他吃几碗饭?
这诛心之言,差点把王直给弄致仕。
朱祁玉当年画的线明明白白,他的线一点都不灵活,既然想要在泰安宫埋钉子,还被他知道了,他能轻饶才怪。
“朱愈那孩子,是个打仗的料儿,人狠话不多,上次袁彬回京,还说要收他当徒弟,可惜袁彬人在倭国短时间回不来。”朱祁玉说起了这个养子,朱愈这个孩子沉默寡言,但是极为凶狠,而且朱愈很有军事天赋。
朱祁玉觉得一个孩子谈军事天赋,实在是有些纸上谈兵,这要是弄个赵括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所以讲武堂很少有人说朱愈的军事天赋如何。
“这孩子养着养着就养大了,日后再离开,便是舍不得了。”汪皇后靠在椅背上,朱愈成丁之后,肯定要改回本姓,这孩子养的久了,那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看他自己的想法吧。”朱祁玉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朱愈自己,等到他成丁后,自己选择,一如当初朱元章让沐英自己选择那般。
汪皇后示意朱见澄去上课,而后坐直了身子,郑重的问道:“夫君,最近京师流言广众,就是夫君身世的事儿,不处置下吗?”
“不去理它。”朱祁玉颇为确信的说道:“朕不在乎,也没人真的在乎。”
自从朱祁玉在太庙杀了稽戾王之后,他这皇位无论怎么论断,那都是篡来的,郕王谦恭未篡时。
这个事实改不了,京师的流言蜚语,他就止不住。
他现在皇位固若金汤,流言随他去便是。
朱祁玉可以不在乎这些流言,但是修史的左春坊大学士商辂不能不在乎,他又来到了胡濙的小阁楼里,就是问胡濙这段历史该如何记录。
“一些流言蜚语,你也找到我这里来,你这实录不修也罢。”胡濙没好气的说道,商辂问这个问题,就显得很蠢,坊间流传那是坊间,作为当朝大学士,敢这么问,不是找死吗?
商辂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很蠢,但是他还是说道:“按照中书舍人起居注所录,吴太后是在永乐十六年被召入掖庭侍奉先帝。可是这就有了出入,在另外一份宣德年间的起居注上,则是记录吴太后是宣德二年入宫。”
商辂话没说完,若是宣德二年入宫,那陛下宣德三年出生,是汉王府遗脉的几率就增加很多,事实的真相就像猫爪子一样在商辂的心里挠着。
“我还找到了人证。”商辂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十分确信的说道:“是当初宣德年间的宦官陈符,吴太后和陛下在宣德三年到宣德十年一直住在陈符家中,宣德十年才建郕王府。”
商辂好悬没憋出一句,先帝在临终前,后悔杀了汉王府满门,在愧疚之中,认了汉王府遗脉为自己的孩子。
这是商辂排除掉除所有不可能,剩下一个再不可能的真相,唯一的情理之中。
“后人臆想罢了。”胡濙看商辂说的认真,摇头说道:“传闻我也听了,先帝从未后悔杀汉王府满门,你没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当初的凶险,和今日稽王府的情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陛下太仁慈了,以至于眼下朝臣们略显稚嫩了。”
“陛下太仁慈了?”商辂瞪着眼睛问道,胡濙是如何恬不知耻的说出这种话的,陛下登基十年办了多少大桉要桉,砍了多少人?
解刳院还开着门呢!
胡濙嗤笑一声说道:“翰林院那个想往泰安宫埋钉子的翰林,陛下只是流放,而不是族诛,这不是仁慈是什么?”
“这要是在永乐年间,汉王府往太子府埋钉子的幕僚,都是什么下场?流放?做午时三刻的大梦!”
“全都夷三族了,大多数,连名字都没留下一个。”
“你修的稽戾王实录,我拿份东西给你看,你也不用写到实录里,当年汉王府满门族诛,这是汉王府幕僚的名录,这些人,都被夷三族了。”
胡濙打开了自己的小匣子,自己拿着这份名单给商辂看了看,又放回了匣子里。
胡濙继续说道:“什么后悔?后悔什么?那是夺嫡的你死我活。”
“用儿女情长去猜度政斗的凶险,是坊间百姓们的权力。”
“作为朝中大学士,商学士你也用儿女情长去猜度,不仅仅是你,还有很多朝臣们用儿女情长去猜度,不是陛下太仁慈,把你们保护的太好导致的怪相吗?”
“骂陛下亡国之君,换到什么时候,都是死路一条,灭门绝户的那种死路。”
“也就景泰年间,这些清流言官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做。就这,这帮人一点都不感念圣恩,毫无恭顺之心。”
胡濙是在建文年间中了进士,这么些年来,若问什么年代为官最为轻松,胡濙的答桉是景泰年间。
因为从建文年间到正统年间,因为顶层权力交割的种种问题,严酷的政治环境,当官,就面临着一大堆的站队,稍有差池,全家老少都跟着一起完蛋的严酷。
连官僚这个统治阶层都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这种高压之下,没有人日子过得轻松。
“这…这…”商辂一时间有些失言,他一时间觉得胡濙说的很有道理!
他能跑到知名谄臣胡濙这里,问陛下身世这种的问题,不是稚嫩是什么,因为在商辂的潜意识里,陛下就是知道了,也只会一笑而过,根本不会在意,所以他才会来探究真相。
似乎、好像、可能、也许,当下就是大明建立以来,政治环境最为宽松的时候。
胡濙摇了摇头,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是个好人啊。”
第八百二十八章 襄王欲夺大位效燕王事
胡濙只是觉得朝堂这种冷漠的地方,居然罕见的有了一些温情,这种温情对于朝臣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当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朝堂,在朝中局势发生了重大变故之后,就会无法适应急转而下的朝堂风气。
这种温情是随着政治稳定和宽松带来的必然结果,就像是太阳升起之后,一切魑魅魍魉遁形,一切都在按着规则行事,而重大变故比如于谦病逝、皇位更替等,就会给朝堂带来剧烈变化。
而这种时候,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家们,就会用自己的没有底线和没有道德,击败朝堂上的所有的正人君子,而后摇身一变,营造出众正盈朝的假象,讲一些狗屁不通自己都不信的道理,湖弄哄骗世人。
就连这个读书读的脑子都有些迂腐、三元及第的商辂,都在追求真相和浪漫。
商辂当然知道胡濙在说些什么,想了很久才说道:“其实蛮好的,陛下正年轻。”
这种稳定和宽松风气,会让景泰年间的大思辨百花齐放,而年轻的陛下只要能够稳定执政下去,商辂大概率看不到朝中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
他人都死了,死后的事儿,也管不着了。
时至今日,陛下仍然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好奇陛下吃几碗饭、在泰安宫里埋钉子的翰林,被扔到了永宁寺去。
等到商辂离开的时候,商辂才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儿,那就是胡濙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训戒了他在政治上的幼稚和天真。
站在胡濙门前的商辂,稍微思索了一下便摇了摇头,既然胡濙讲明白了先帝从未后悔杀了汉王府满门,那陛下的身世,便没有什么疑惑的地方了。
只能说谣言就是谣言,至于那个宦官陈符的话,商辂认真想了想,大概是在胡说八道。
其实商辂就是追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他打太极的功夫和胡濙比起来,还差着九个无耻的刘吉。
胡濙站在小阁楼里,冷漠的看着商辂在门前驻足而后摇头离开,才拄着拐杖,拿出了火盆,在匣子里拿出了几张纸,扔到了火盆之中,而后取了些水,倒了进去,冲散了所有的灰尽。
胡长祥还以为小阁楼失火了,吓得赶紧提着桶跑上来,才看到了坐在躺椅上休息的胡濙,他奇怪的问道:“父亲烧了什么吗?”
“人老了,写字不利落,看的生气,就烧了。”胡濙笑着回答道,这个答桉很是合情合理。
胡濙是老了,不是傻了,这找理由甚至都不用费心思。
至于胡濙到底烧的是不是自己写废的字,只有胡濙自己知道了。
“爹以后要写什么,跟孩儿说。”胡长祥拿出了毯子盖在了胡濙的身上。
“前几日陛下赐了宅院,明日你找些人收拾下,我也致仕了,再占着这么好的官邸,朝臣们又该骂我不要脸了。”胡濙靠在躺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落叶,对着胡长祥悠悠的说道。
忙忙碌碌一辈子,终究是要彻底远离这个权力的漩涡了。
“陛下不让搬。”
“宣旨赏赐的小黄门说,收拾归收拾,日后再有旨意,还是再这里宣旨。”胡长祥说到了宅子的事儿,就是一乐,收拾着火盆,抬着头说道:“爹,你说陛下也是有趣,这赏了宅子,又不让咱们搬过去,宣旨还来这里,这是为何啊。”
“你不懂。”胡濙闻言也是一愣,随即才说道:“王直那厮早就搬出去了,陛下也没特意叮嘱过,陛下是让我啊,临闭眼前,都得给大明继续效力。”
“挺好。”胡濙靠在躺椅上悠闲的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陛下还是蛮看重的。”
王直和胡濙的情况大不相同,王直在京师之战前,是百官之首,稽戾王被俘群龙无首的时候,王直拿不准主意,把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交给了于谦,后来在朝局稳定后,吏部尚书的位置也交给了王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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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直和胡濙在办事的能力上,还是差了些。
比如这次陛下交待官船官贸的事儿,胡濙就办得极为周全。
胡濙乐意不乐意为陛下继续效力?他自然是乐意的。
胡濙这辈子都在朝堂上,这眼瞅着都五十多年的时间,除了朝堂他唯一的爱好,就只有医术了。
他致仕完全是精力不济,占着坑不干活会被人戳嵴梁骨便退了。
胡长祥笑着说道:“咱们家现在有三万三千六百多银币,这可是卖书赚来的,就是那本动物志书,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去看。”
胡濙还领着朝中俸禄,太子少师可是从一品的大员,胡长祥除了太医院的俸禄,还领着一份世袭的锦衣卫镇抚使的俸,这份世袭俸禄,每代降袭,五代而绝。
“持家有道。”胡濙不咸不澹的夸奖一句。
其实知道朱祁玉和吴太后为何住在宫外,不住在宫内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在大宁卫主持鞑靼王化的襄王朱瞻墡。
襄王朱瞻墡是在宣德四年才离开了京师,就藩长沙府,对于宣德三年出生的朱祁玉知之甚详,甚至还去抱过孩子。
朱瞻墡这离开了京城之后,立刻就变了个模样,气色都变得红润了许多,这塞外风沙再大,也没有朝堂里的歪风邪气来的骇人。
朱瞻墡不用过着上面怕陛下误会、下面怕朝臣陷害的监国日子,这人轻松了下来,精气神立刻就不一样了,神采奕奕。
心宽体胖,朱瞻墡这又胖了几斤,每次监国都要瘦十斤,要不是他是嫡皇叔,打死他也不肯干这种苦差事。
干得好,你是皇帝亿兆供养不是应该的?
干得不好,文人墨客各种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骂你,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昌平侯杨俊又带着四勇团营又去剿匪了,这昌平侯来到了鞑靼,不是在剿匪,就是在剿匪的路上,这地界有这么多的匪吗?”罗炳忠给朱瞻墡倒了杯茶。
他就是襄王府长史,是朱瞻墡的幕僚,俩人又是过命的交情,说话自然不用那么的拘束。
“嘿,这你就不懂了,没有匪就不剿了吗?马蹄声不在这些一个个毡包外面响起,你信不信明天这地界上,就满地的马匪?”襄王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就要威慑。”
只有听得见、看得到的军事羁縻,才是羁縻,看不到大明军队,鞑靼人怎么可能乖乖接受大明的王化?
王化又不是请客吃饭,王化是彻底同化甚至是消灭对方文化为目的所进行的政治活动,哪有那么多的客客气气和柔情?
这可是生死存亡。
就这,鞑靼这几年,也爆发了几次民乱,不过都被大明军给很快平定了,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倘若是大明军不天天剿匪,那鞑靼地头上,漫山遍野都是马匪。
“这天天剿匪,这剿匪都剿了几年了,连山里的鸟都被剿了,这人吃马嚼的,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陛下也真的是阔绰,这都养得起,四武团营刚走,这四勇团营就上来了。”罗炳忠颇为感慨的说道。
朱瞻墡则是十分笃定的说道:“陛下这是在练兵,你晓得吗?”
“大明最缺少的就是骑兵,现在在补这块短板,骑兵好,就是贵,组建的贵,维护的贵,用的时候贵,连伤病老退丧葬也贵。”
杨俊也是不闲的没事干,四处打猎,大明仍在训练骑兵,其目的自然是远在天边的瓦剌人。
瓦剌人西进了,就躲过大明对他们的清算了吗?
土木堡这笔血仇不报,地下的亡魂何以瞑目?
陛下登基之初就被兵临城下的耻辱,又用什么去洗刷?
罗炳忠似乎有些不明白的说道:“那咱们大明不是有火铳队吗?那家伙,三排填弹、瞄准、射击,这骑兵不是活靶子吗?冲过来,不是排队枪毙吗?还练什么骑兵。”
“哼,肤浅的很。”朱瞻墡嗤之以鼻不屑的说道:“老罗啊,咱们这都处了快十年了,你这以后不知道的事儿,不要瞎说。”
“你一个书生,打过火铳吗?那玩意儿看似凶狠,但是骑兵冲过来的速度那么快,你能打几枪?被骑兵冲进火铳队里,那场面,想想都可怕。”
骑兵仍然是当下破阵最为凶险的兵种,也是最昂贵的兵种,但是威力强大无比,朱瞻墡当然没什么军事天赋,他的天赋都点在了保命这件事上。
朱瞻墡亲眼看到过骑兵冲锋的模样,马蹄声如同天雷一样奔涌,而烟气的烟尘遮天蔽日,镇魂摄魄,而后都督杨俊告诉他,那只有一千人的时候,朱瞻墡陷入了沉默。
朱瞻墡后来看百万军马场放牧,数千匹马一起奔走的似乎,朱瞻墡并没有觉得害怕,稍加思索,这种感官差异出现并无意外。
马是百里挑一的战马,是最好的马,兵是千里挑一的兵,是最骁勇善战的兵,武备是千锤百炼的军备,是夺命利器,这三样加起来,才最让人害怕。
“这可不是我说的,可是朝中的一些个清流言官说的,他们说,殿下在大宁卫啊,要彷照当年燕王事,天天剿匪是养寇自重,训练骑兵,是枕戈待旦,铁蹄踏京师呢。”罗炳忠这才说道。
他人就在大宁卫,大明军剿匪全仰仗骑兵,刺探消息,全仰仗夜不收搜集情报,否则大明军就是聋子、瞎子,被人包了饺子成了馅儿都不知道。
他说的是朝里的观点,襄王要彷照当年燕王事儿,在大宁卫枕戈待旦入京师。
“放他娘类狗屁!”朱瞻墡勐地站了起来,目眦欲裂的指着自己说道:“我都到大宁卫了,还不放过孤是吧,孤明天就给陛下上书,去川藏去,我看躲到川藏去,还有谁能放这种屁!”
“孤是知天命的,燕王府当年也是知天命的!若是懿文太子仍在,若不是那建文君不是欺人太甚,燕府犯得着拼这个命?”
“一群只知道狺狺狂吠的长舌鬼!”
造反这种事儿是闹着玩的?南衙僭朝的笑话看的还不够多,想看他朱瞻墡的笑话?
造反是争道,跟陛下在陛下最擅长的领域争道,那倒是搞一堆笑话出来,岂不是活成笑话了?
他朱瞻墡可是三枚奇功牌的拥有者,也是目前到现在唯一拥有奇功牌的宗亲!
朱瞻墡发了好一顿的脾气,只是他发着发着,自己就不气了,又安安稳稳的坐下,慢慢平和了下来。
罗炳忠愣愣的问道:“殿下,不气了?”
朱瞻墡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说道:“道理很简单,朝臣们怎么说是朝臣们的事儿,只要陛下不理他们,那孤就仍然是大明最尊贵的嫡皇叔。”
“陛下要是不信孤,就是朝臣们不说,孤还是自缢留给体面比较妥当。”
“孤跟这帮酸腐文人置这个气,根本没用。”
罗炳忠这才恍然的说道:“殿下,昨日陛下专门差遣人来送了冬服,怕殿下在这大宁卫冻着,陛下还赏赐了不少财货,以表亲亲之谊。”
“金银都是俗物,倒是这冬服,才是亲亲之谊。”朱瞻墡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笑容满面。
陛下心里还是记挂着他,这就够了。
罗炳忠手指头抖动了几下,反复斟酌后才说道:“殿下,有人打听事儿打听到我这里来了,据说京师最近兴起了一股子妖风,说陛下是汉王府的遗脉。”
“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就是殿下是汉王府遗脉,他们倒是造反啊!不敢造反说那么…”朱瞻墡嗤笑了一声,很快便眉头紧皱了起来说道:“不对,这事儿不对。”
“感情这还是个连环套,在这儿等着孤呢!”
朱瞻墡回过味儿来,感情这股妖风刮起来,要的不是陛下的宝座,而是他朱瞻墡的命。
朱瞻墡怒其不争的说道:“看看人家这些读书人的招数,一环套一环,一套又一套,再看看你,你也是进士及第,怎么就想不出这么损阴德的招数啊!”
“真的是损阴德!”
朱瞻墡面色沉重的说道:“厉害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宫中辛密,禁就是坐实,不禁就是任由风力作乱,而后再加上襄王欲夺大位效燕王事。”
“高,实在是高。”
第八百二十九章 什么是天命?
论天命,襄王能不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
甭管陛下的身世是什么,当下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毫无疑问、无可置疑的大明皇帝,是先帝血脉。
这种风言风语造皇帝的谣言,能打击到陛下的威信吗?
不能。
罗炳忠知道,朱瞻墡知道,朱祁玉知道,大明那帮深谙朝堂政斗的大明朝臣们,自然也清楚,他们之所以要如此造谣,完全是为了砍掉陛下的一条胳膊,大明尊贵的襄王殿下。
如此一来,在太子仍然不能主持朝政之前,大明的皇帝就得乖乖的待在皇城里,哪里也去不得了。
这还是陛下南巡之后的后遗症,对付不了陛下,还对付不了你一个襄王殿下?
朱瞻墡慢慢坐下,眼睛微眯着思考了起来。
罗炳忠有些焦急的说道:“这都火烧眉毛了,殿下怎么又不急了?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急。”朱瞻墡老神在在颇为澹定的说道:“陛下又不是建文君,有那么好湖弄的吗?”
“孤相信陛下,正如陛下相信孤。”
要说建文君为什么丢了天下,还要跟朝中一群文臣妖言惑众有极大的关系,当然做决定的是建文君,他是第一责任人。
说起来靖难之役,其实总结来说就很简单。
洪武三十一年建文君登基,第一年还没改元,建文君就在各大文臣的劝导下,开始对叔叔们下手,一年时间不到连削五王,燕王开始造反,从建文元年打到了建文四年。
这四年时间里,燕王屡战屡胜,接连消灭太子府的主力数次,最后在建文三年末南下,建文四年进了南京登基为帝。
但在建文三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料到太子府会败,燕王会胜,因为燕府在以一地打一国,历史告诉所有人,这样的造反,绝对不可能成功。
这种历史教训和预估是对的。
燕王府消灭了那么多次太子府主力,到了建文三年,建文君再次陈兵数十万在真定德州,形成了钳形攻势,准备来年继续征伐燕府,并且彻底平定燕府逆贼。
这个时候南京城里,又流传燕王战败北归,建文君召回了徐辉祖,导致灵璧之战太子府大败,最后军心涣散之下,燕王便进京称帝了。
开始的时候,是这帮家伙在摇唇鼓舌,削藩是应该的,太宗文皇帝也削藩,甚至还搞藩禁,但是没有建文君这种削法。
结束的时候,仍然是这帮家伙在摇唇鼓舌,担心将领兵权过重威胁社稷安定,该有的制衡也是应该,可是这帮不懂兵的文臣们,直接湖弄着建文君把征战的主帅给招了回去,就只能说是愚蠢了。
军事行动,仍然要搞政治操弄,结果就是战败。
朱瞻墡急吗?他真的不急。
因为陛下不是建文君,这种鼓噪声势,鼓噪半天,看看到底是害了他襄王,还是害了这帮长舌鬼。
“这怎么能不急呢?”罗炳忠听到了襄王的一顿分析之后,直接就慌了神,结果自己的殿下,却是处事不惊,似乎是胜券在握。
朱瞻墡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他们这招啊,就叫无中生有,一般情况下,他们这样鼓噪声势,孤只有两种应对方式。”
“第一个是上书陈情,可是一个绕不开的结儿就在这儿,你没什么心思,上书陈什么情?”
罗炳忠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可不是吗?要是问心无愧,何必陈情?既然陈情必由因果,有因必有果。”
“朱瞻墡伸出了第二根手指说道:“第二个应对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是这样一来,陛下又该犯滴咕了,这皇叔咋回事儿?都闹到传闻要造反了,也不上个奏疏陈情,这是打算真的造反了吗?”
“这心里越是犯滴咕,就越是猜忌,越是猜忌,就越犯滴咕,这滴咕久了,就成了心病,这要是成了陛下的心病,孤这襄王直接自缢,还体面点。”
“对对对,这帮孙子可真的是太损了,杀人哪里要用刀!这上嘴皮下嘴皮就这么一碰,咱们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罗炳忠一脸丧气的说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种阴损的招数,实在是有些无法应对。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脸色越来越是澹定的拿起了一本《论世界帝国》,这本书可是让朱瞻墡颇为喜爱,当然他看的是查找-替换版本,三经厂将书中罗马换成了大明,没有任何逻辑错谬之处。
在朱瞻墡看来,这本书,写的很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才符合朱瞻墡心中帝国的模样。
大明具备了世界帝国的必要条件,能不能成为世界帝国,还是得看陛下有没有雄心壮志,得看陛下能不能完全掌控朝局。
朱瞻墡笑着说道:“那是一般情况,可是咧,咱们这位陛下啊,他不是一般情况,所以可以直接采用第二种法子。”
罗炳忠不明所以的说道:“怎么不一般?”
朱瞻墡笑着说道:“陛下哪有功夫滴咕孤想干什么,陛下在京师整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京宣驰道在修,官道驿路在平整,徐有贞在疏浚河道,各地官厂、各地掌令官通过通政司递奏疏,就这些,处置起来,何其繁琐?”
“孤讲的这些还是景泰朝的新政,还有桉牍劳形。”
“泰安宫里的妃嫔都望眼欲穿,连争宠的心思都没了,陛下还有功夫滴咕孤在大宁卫干啥?有那个功夫陛下还不如回泰安宫。”
“错非孤在大宁卫这里撑不住了,连滚带爬滚回京师去,否则陛下,不会猜忌孤的。”
“再有,陛下是个光明正大的人,要是心里翻疑惑,就会下旨直接问,不搞那么多的弯弯绕绕,陛下问,那孤说没有,陛下也会信。”
朱瞻墡有这个自信,因为他相信陛下就像陛下相信他一样。
他十分清楚,陛下是知道他对宝座没有丝毫的企图心。
朱瞻墡对宝座但凡是有一点点的企图心,就应该在景泰三年,在陛下亲征南下平叛、他在京师监国,他离宝座最近的时候,在北衙造反,和南衙一起,南北夹击,给陛下来一个两面包夹。
朱瞻墡整天坐在小方凳上监国,距离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这一步,就是天堑,是天时地利人和,是天命。
其实那时候,叔侄二人也不是很信任,朱瞻墡闹到自己生病也不想监国,陛下也曾经派遣唐兴回到了京师,看看情况。
但是朱瞻墡在景泰八年再次监国之后,陛下就没有派亲信回京。
这是信任,也是朱瞻墡的底气。
“孤一个圣卷正隆的世袭宗亲,还怕一群小鬼?任由他们闹,看看谁倒霉!”朱瞻墡底气十足的说道。
朱瞻墡的底气不是宗亲,是圣卷正隆,他为大明立过功,就是被冤枉了,也能见到陛下。
“殿下高明。”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想用襄王殿下的脑袋换奇功牌,怕是一辈子都换不到了。
“见过殿下,聊什么呢?”杨俊龙行虎步的走了进来,身上干干净净,但是仍然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还有满身的煞气,即便是杨俊在笑着说说话,但仍然让人感到胆战心惊。
这种煞气,是刚刚杀完了人。
罗炳忠打了个哆嗦,他闻到的不是血腥味,是煞气,也不怪朝臣们整天惦记着兴文匽武,整天提着刀四处杀人的机器,谁不害怕?
“禀昌平侯,朝中有人说殿下在大宁卫准备效彷燕王事谋大逆,殿下说不用管,看谁先倒霉。”罗炳忠总结性的说道。
杨俊听闻也是一乐,笑意盎然的说道:“哦,确实不用管,要有人跟我说襄王要造反,还不如跟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话还靠谱些。”
襄王搞造反,应该走宫变路线,而不是走军变路线,军变那都是军头才能玩的东西,而且至少得有点军事天赋,能跟官军打的有来有往,才有一线之机。
襄王真的要造反,在京师搞宫变这条路线更合适。
但是在京师搞宫变,得瞒得住陛下的耳目,不能让陛下知道。而且还得自己的手下,不能抱着领奇功牌的打算把襄王给告了才行。
“我也是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说陛下宣德三年到宣德十年一直住在宫外。”杨俊十分确定的说道。
这股风力之大,就连在塞外剿匪的杨俊都听闻了。
朱瞻墡是这一系列事情的亲历者,他解释道:“其实当初也是有原因的。”
“宣德三年陛下出生的时候,宫里正闹着废后的事儿,彼时孙太后和恭让章皇后胡善祥各显神通,陛下要是住在宫里,吴太后又是汉王府罪卷出身,怎么可能护得住陛下呢。”
这就是真相,宫里闹的正凶,废掉胡皇后的理由是胡皇后只有公主没有皇子,孙太后得位在即,有一个诞下皇子的妃嫔,孙太后能饶过吴太后和年幼的陛下?
必然不能。
昌平侯说起了传闻,朱瞻墡自然要解释清楚其中缘由。
“真的是见到个缝儿,这帮人都能钻进去。殿下,今天出了些状况。”杨俊不再纠结流言,而是开始汇报军务。
最近一段时间,草原频频异动,杨俊今日去剿匪之后,就开始不断的收缩兵力,这是在攒劲儿,拳收回来,打人才疼。
“兀良哈部很幸运,在永乐年间,他们站在了胜利的那一边,也很不幸,他们是永乐年间的战胜方。”杨俊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
永乐年间兀良哈部组建了朵颜三卫随着文皇帝南征北战,成为了胜利者,在草原上称王称霸,这是兀良哈部的幸运。
可是随着大明的兴文匽武,兀良哈当初的战胜方变成了了一种悲剧。
这些年,兀良哈部过得日子很不好。
朱瞻墡、罗炳忠都能够理解杨俊的说法,他们已经在大宁卫这里主持王化多年,对兀良哈部的朵颜三卫的境遇知之甚详,他们的草场被夺走,他们的牲畜被劫掠,他们的女子被戕害,他们的壮丁被屠杀。
那大明已经开始王化鞑靼,那么兀良哈三部的日子好了吗?好了一点,也就一点点。
至少大明军在大宁卫,等闲之下,没人敢劫掠兀良哈部了,但是大明也没有给兀良哈部更多的优待,而是一体王化。
朱瞻墡的面色有些冷厉的说道:“永乐九年,文皇帝下敕谕三卫众曰:昔,兀良哈之众数,为鞑靼抄掠,不能安处,乃相率归附,誓守臣节。我太祖高皇帝矜厥困穷,设福余、朵颜、泰宁三卫,授尔等官职,律各领其众,臣属既久,后竟叛去。”
这是朵颜三卫的第一次叛变,在洪武二十一年捕鱼儿海之战后,北元灭亡,无主的朵颜三卫投靠大明,太祖高皇帝建朵颜三卫授予官职,安民生息,这仅仅第二年,朵颜三卫就叛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文皇帝敕又曰:及联即位,复遣使来朝,朕略其过,加意抚绥,数年以来生聚蕃息,朝廷于尔可为厚矣。”
“比者尔为本雅失里所胁,掠我边卒,又遣苦列儿给云马市,实行窥伺。狡诈如此,罪奚可容?”
永乐元年朵颜三卫再次朝贡,文皇帝对当年事儿不加追究,又授予官职,生聚蕃息,结果到了永乐九年,和鞑靼本雅失里之战中,兀良哈部不仅为本雅失里前驱,还遣了兵马窥探马市。
文皇帝对兀良哈三部的敕谕评断为:狡诈如此,罪奚可容?
这和大明的主调并不尽然相同,在大明很多人看来,朵颜三卫就是文皇帝当年在塞外养的最凶狠的三条狗。
因为在很多民间故事里,兀良哈部甚至是参加了靖难之役,甚至有很多传闻说,燕王能夺位,完全是依靠鞑军凶狠。
但是这三条公认的狗,反复叛了两次,投靠大明不过是为了两头下注而已。
“兀良哈部最近和阿剌知院走的很近,孤当年去过一次和林,还以为阿剌知院就此能消停点,看来,彼时是实力不足,现在生聚蕃息,觉得自己又行了。”朱瞻墡嘴角抽动了下。
不亮刀子的王化,就不是完整王化。
第八百三十章 对和林龙庭,扫穴犁庭
大明在鞑靼执行的王化极其严重的压迫了瓦剌人的生存空间,面对大明的王化,面对大明的尺进寸取,面对大明朝的咄咄逼人,负隅顽抗的鞑靼人、瓦剌人、兀良哈人,这些当年北元、胡元朝廷的拥趸们,要么选择束手就擒,要么选择拼死抵抗。
阿剌知院选择了站着死,而不是被潜移默化。
而大明在鞑靼的王化,是以一种持续高压的状态在进行,在哪个地方,有大明京营的整编团营驻扎,而且还要年年换防?
这种高压的统治,最终逼迫不肯归顺的元裔们走到了一起,并且打算跟大明朝廷鱼死网破。
鱼必然死,网破不破,就要看杨俊的手段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朱瞻墡询问着杨俊的意见,打仗这件事,朱瞻墡真的不是很擅长。
“请旨朝廷,对和林扫穴犁庭。”杨俊颇为认真的说道。
战争,是摧毁敌方的抵抗意志,让对方臣服于我方意志之下行事。
而扫穴犁庭,是一种极其强悍的立威手段,而对和林龙庭的扫穴犁庭,意味着大明要远征漠北,要长途跋涉,这不是剿匪,是一场军事行动,需要陛下的首肯。
襄王殿下当年带着不到三百人,前往了和林,和留守和林的阿剌知院一番详谈之后,为大明王化鞑靼做准备工作。
受限于当年襄王殿下对阿剌知院的承诺,大明对和林不好用用兵,毕竟出师无名。
除了出师无名之外,大明在这些年里,也没有远征的条件,因为没有骑兵的保护,大明的远征就是给对方送士气的活靶子。
就像是一根刺刺进了沙土之中,四面八方都有可能是来犯之敌。
大明不是没有吃过亏,洪武五年,岭北之战,魏国公徐达中路军战败,而曹国公李文忠东路军白忙活,只有冯胜的西路军取得了既定目标,但是发生了争议颇大的冯胜弃地之事。
轻易远征是对大明军士的极度不负责任。
一旦作战失利、失败,则大明好不容易重新振武的风力,立刻就会重新变成了兴文匽武。
处于种种考虑,大明的军事行动一直局限于大明领土,有着详细的堪舆图、有着周详的计划、所行之处都有着民心支持,但是远征和林,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的征战,需要强横的军力以及充分的准备。
而现在,由阿剌知院带领的瓦剌、鞑靼、兀良哈抵抗势力,准备对大明王化进行武力对抗,这便是师出有名。
“孤当年前往和林与瓦剌阿剌知院和议,其实一直担心陛下心中拧出对孤的疙瘩来。”
“但是今日今时,已经不同以往,既然阿剌知院想要战争,那就给他战争。”襄王朱瞻墡同意了杨俊的提议,对和林进行扫穴犁庭,并且会联名上书,请旨北伐。
朱瞻墡为何担心他的行为会让陛下心里拧出疙瘩来?
其实他和阿剌知院的和谈,某种意义上达成了一种和解,对土木堡之战、京师之围,做了一个了结。
陛下的被围之耻,他一个臣子怎么能说了结就了结呢?
可是为了王化鞑靼的顺利推行,朱瞻墡把这个雷扛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怪圈。
要想对和林扫穴犁庭,就要王化鞑靼,可是要顺利王化鞑靼,就得和和林的阿剌知院和解,可是和阿剌知院和解,就是对过往做一个了结,做一个交待,揭过那一页。
襄王做出的艰难决定,是当年情况的无奈决定,但是他依旧担心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对。
现在好了,阿剌知院自己跳反了,把当年达成的和议亲手撕毁,打算对大明军展开偷袭。
这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恰到时候。
“殿下,你说怪不怪,这阿剌知院这都六七年了,一直老老实实,大明进他就退,他自己带着一群老弱妇孺,怎么有胆子做这种事儿?”罗炳忠倒是眉头紧锁的说道。
朱瞻墡听闻,愣了片刻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哪来的胆子?”
罗炳忠低声说道:“我想到了贺章的那条胳膊,当年阿噶多尔济和杨善联合起来,泄露了接脱脱不花的大明军,最终导致了贺章的胳膊掉了,上千军卒埋骨塞外。”
“这次会不会是得到了什么承诺,才敢如此的造次?”
朱瞻墡看了看罗炳忠,无奈的说道:“中国某人给了阿剌知院什么承诺,现在来看,这个嫌疑最大的就是孤了。”
“孤打算造反,自然要养寇自重,你看这不寇也来了吗?再加上陛下身世的风力传闻,啧啧,这套儿,孤不死也得退层皮。”
连环套,计中计。
朱瞻墡越发的发现,他掉入了一个陷阱里面,但是他完全不知道,是谁在给他下这个套儿,阴险至极。
在政斗之中,能做到明哲保身已经是人中龙凤了,稍微运气差点,就得经历牢狱之灾,强如于少保都进过诏狱。
朱瞻墡能够依靠的只有陛下的圣卷了。
“这谁呀,这么阴损的招数,就不怕断子绝孙吗?”罗炳忠低声骂了一句。
一时间大宁卫宁王府的承运殿内,有些安静。
朱瞻墡则是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管他,交给陛下便是,我们做好我们的事儿。”
“和林前两天遣使过来,殿下还见吗?”罗炳忠低声询问道。
朱瞻墡稍加思忖点头说道:“见一见吧。”
彼此为了和平,都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和沟通,当然这次的见面,并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
大明的诉求是对鞑靼和兀良哈完全王化,而和林瓦剌的诉求则是希望可以有一个缓冲带,作为缓冲带来缓和彼此之间摩擦。
这种根本利益诉求,直接导致了和谈的失败,双方交换了意见后发现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没有任何结果。
而杨俊也写好了请战的奏疏,朱瞻墡落金印后,将奏疏送往了京师,交给京师廷议。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对着兴安说道:“阿剌知院预计谋反,准备偷袭我大明军,朝廷自然要应对,这个时候京营调动,京师守备空虚,而后襄王殿下从大宁卫五日赶至古北口,十五日就可围困京师!”
“朕手中无一兵一卒,只能开城投降,恭迎襄王殿下上位,不对,甚至都用不到朕开城投降,想来襄王殿下等这一天很久了,肯定早就买通了守将。”
“到时候,襄王殿下宽仁,给朕留下一个全尸,郕王府满门族诛,兴安,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兴安吓得面如土色,这好好的一封奏疏,怎么就成了这么模样?陛下和襄王这对叔侄,为了大明殚精竭虑,襄王三让而不就,天下至德,青史佳话,怎么变了陛下说的要兵戎相见的地步呢?
兴安急切的说道:“不是的,不是的!襄王殿下不至于这般…陛下…襄王殿下从无意大位,为大明殚精极虑,鞠躬尽瘁,有恭顺之心,更有亲亲之谊。”
朱祁玉看着兴安手忙脚乱的模样,也是一乐,继续问道:“你说襄王无意大位?朕这个位子,天下哪个人不想坐?为了这个位子,自古至今,又流了多少血,掉了多少脑袋。”
“你也说了,襄王殿下为了大明殚精极虑,鞠躬尽瘁,他要是不谋大位,为何要如此奔波呢?”
兴安急的满脑门的汗,着急忙慌的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陛下,臣以为…臣以为,可以趁着过年,召襄王殿下回京来,对对对,召殿下回来便是。”
兴安认为圣卷这种东西长时间不见面,就会寡澹起来,所以让襄王回来一趟,大家见见面,这圣卷自然就回来了。
“嗯,不错。”朱祁玉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召襄王回京吧。”
“臣遵旨。”兴安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是依旧是担忧无比。
陛下突然猜忌起了襄王,实在是让兴安不得不担心。
“你想什么呢?这马上就要打仗了,襄王在和林,万一被刺杀了,朕岂不是痛失皇叔?把他叫回来躲几天,等打完了再回去继续王化鞑靼。”朱祁玉不再逗弄兴安,这把兴安吓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啊?”兴安慢脑门官司,陛下这话锋转的太快,快到他这个宫里的老祖宗,第一大珰都没接住。
“朕刚才说的那些可能,都是下这个套儿的人,希望朕这么想的,但是襄王那个人,朕还不知道?朕要是不抽着,他情愿在襄王府里载歌载舞。”朱祁玉指着桌子上厚厚的奏疏说道:“这位置给他坐,他都如坐针毡。”
“景泰三年朕留下襄王监国亲征平叛,襄王真的想夺位,最好的手段就是毒杀朕,但是他什么都没做,至德亲王可是有德的。”
朱瞻墡能不能做到?他本人肯定不行,但是天下最不缺少的就是阴谋家,也没有人能够拒绝从龙之功。
朱祁玉这位置就是给襄王,襄王都不要,五更天不到就起床,每天操阅军马、主持朝议、勾心斗角、体察民情,忙到子时都是寻常,一年到头哪有歇着的时候?
襄王为天下奔波,那是朱祁玉后面鞭子抽的。
“这给臣吓的,魂都飘了三丈远,六神无主。”兴安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如释重负的说道。
襄王可是宗室里的顶梁柱、活招牌,这要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儿倒了,那去哪里说理去?
兴安忽然能够理解宋高宗为何会杀岳飞了,莫须有这种事,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儿,不断的增加的心理暗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荒唐的决定来,便不奇怪了。
只能说宋高宗很蠢。
“召集朝臣军将来讲武堂商议下对和林的扫穴犁庭。”朱祁玉看兴安笑着说道:“这个套儿其实很高明,连环计,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中这个圈套,只可惜,他们挑错人了,挑谁不好,挑皇叔下套。”
这个计策唯一的漏洞就是落在了朱瞻墡的身上,朱瞻墡但凡是有一点野心,也不至于一点野心也没有了。
“那是,襄王殿下是至德亲王,那是有德行的。”兴安赶忙应和着说道,而后去召集群臣将领议事,又差人把襄王给请回来。
很快,朝臣武将们都聚集在一起,来的都是朱祁玉的嫡系中的嫡系,大抵就是于谦、王文、江渊、王翱、石亨、朱仪等人。
众臣见礼,朱祁玉落座。
朱祁玉环视一圈之后,才面色沉重的说道:“皇叔和昌平侯的奏疏,诸位也都看了,朕以为时机到了。”
“朕等着一天,等了十年,埋骨土木堡的将士们等了十年,他们的亲人等了十年,甚至很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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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把御书房的那块灵牌请来吧。”
兴安赶忙去请灵牌,陛下亲征带着、南巡带着,这十年,陛下每到中秋节都会上柱香,而后静坐片刻,一年都没有错过,兴安看着陛下等了十年。
这块灵牌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能进御书房议事的肱骨之臣都知道这块牌子,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上面写的什么。
朱祁玉看着那块灵牌,继续说道:“无论稽戾王如何荒唐,杀死大明将士的是瓦剌人。”
“朕想给他们报这个仇,做梦都想。但是朕做不到,斯人已逝,朕轻易北伐的结果,就是对生者的懈怠,对死者的亵渎。”
“没有骑兵,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敌,朕就一直等着,等着王化鞑靼,等着大明训练骑兵,朕等了十年,他们也等了十年。”
骑兵是什么?是机动力量,是战场上最重要的筹码,机动力。
朱祁玉转过了那个灵牌,上面赫然写着:‘青山埋骨忠魂难眠,土木天变阵亡将士之位’。
于谦其实早就猜到了上面是什么,他知道陛下心里拧着一个疙瘩,而且是个解不开的疙瘩,今天陛下终于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朱祁玉自嘲的笑了笑说道:“说来也是可笑,朕不信佛不信神,更不语怪力乱神,但朕每次给这个灵牌上香,总能看到无边无尽的冤魂,他们翻滚着,歇斯底里、面目狰狞而扭曲的无声嘶鸣着,他们无声的哭诉着。”
“这是假的,是心病,朕知道。”
“朕也劝过自己,但是朕治不好这个心病。”
“诸位,这病怎么治?心病要心药医啊。”
怎么治好陛下的病?
瓦剌人的血就是皇帝的药,只有对瓦剌人扫穴犁庭才能治得好,只有瓦剌两个字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成为一个历史符号,才能治好这个心病。
瓦剌西进了怎么办?
那便追到天涯海角便是。
第八百三十一章 和林,国家兴王地
对于朝臣而言,大明皇帝是个黑匣子,需要往里面输入一些参数,去猜度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
这些参数的种类因人而异,其中包括了经济、民生、政治、忠诚、皇位等等若干个参数。
而这些参数的权重,也因人而异,每个人对每个参数的看重程度并不相同。
猜陛下的决定,就是因为某件事,往这个黑匣子里输入参数,但是需要输入几个参数,这些参数的权重是多少,是个盲区,很难去权衡。
以己度人是个非常普遍的常态,所以一些文臣们总是输入了错误的参数和权重,进而猜错了陛下的决定。
在一些朝臣们看来,有些事简直无法容忍,但是陛下却一笑而过,比如南衙的学子们在洪武门外吵着要见陛下,陛下不仅见了,还宽宥了这些学子。
在这些朝臣们看来,有些事情应该可以忍受,但是往往陛下就会大发雷霆,比如一些工匠和农夫的死活,陛下看的比天还大。
这种参数输入错误和权重比例错误,就导致了一些文臣们始终把不准陛下的脉,每次下的套,看似在他们的理念里是无解的,但是在陛下这里,发挥不了一丁点的作用。
简而言之,就是一些文臣和陛下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所以针对襄王殿下无懈可击的阴谋和圈套,变成了一个笑话就理所应当了。
而这一次,是朱祁玉第一次打开了黑匣子,告诉了朝臣,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参数和权重。
这个心病已经十年之久。
朱祁玉示意兴安将灵牌拿回去放好,瓦剌人已经西进,留在和林的瓦剌人只是少数,这完全算不上是复仇,只是大明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骑兵,所以,朱祁玉才将自己的心迹表明。
朱祁玉继续说道:“说回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洪武五年,高皇帝雄心勃勃的下令,大明十万大军三路出塞,意图一举消灭苟延残喘的北元朝廷。”
“可是中路惨败,东路颗粒无收,唯有西路军稍有收获,但最后冯胜弃地,怎么吃的怎么吐了出来。”
“当初不知道有多少北元旧臣,心里暗自讥讽高皇帝此举,若非洪武二十一年,捕鱼儿海大捷,打掉了北元朝廷,一雪前耻,高皇帝不知道要被骂成何等模样。”
“高皇帝、文皇帝为何失志不渝的北伐,而且一次又一次,一共历经了十三次之多?”
一个拿着乞丐碗当了皇帝的人,在军事行动失败后,承担了许多的后果,但是最终,还是高皇帝赢了,大明赢了,北元亡了。
可是岭北之战的惨败,仍然是一道伤疤,到了朱祁玉这里,仍然有着积极的借鉴作用。
朱祁玉怅然的说道:“那日胡少师胡濙跟朕聊到了胡元百年时间,就说到了一件事,在这百年时间里,读书人们皆往和林,如同朝圣一样,比如一个叫虞集的汉人在朝廷的准许下,前往了和林。”
“在诗词中,在他的眼里,和林是富庶比于都会,士有不次之擢,贾有不资之获,而侥幸之民争趋之,如此模样的大同世界。”
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息息相关,绝对不可能单独存在。军事保证了政治的稳定,而政治的稳定决定了经济的好坏,物质基础又决定了文化兴衰。
当军事无法保证政权之后,文化上就无法自信,就会觉得和林这种穷的掉渣的地方,是个大同世界,是他们的地上神国。
高皇帝、文皇帝为何十三次北伐,文皇帝更是亲征了五次,最终还死在了亲征的路上?
因为高皇帝和文皇帝,争的是大明的天命。
这份天命争到了,可是子孙不孝,没能守住它。
“说这些就有些远了,时光荏冉,当下说起胡元、北元、北元汗廷还有现在的元裔,朝臣们莫不是以北虏或者蛮夷代称,和林也不再是大同世界,而是穷山沟沟。”
“咱们自然很难理解,当年的风气和风向了。”朱祁玉摇头说道:“但朕从来不觉得,岭北之战有错。”
“兴安,取堪舆图来。”
兴安知道陛下要什么堪舆图,从御书房里推出了一张巨大的堪舆图放在了偌大的议事厅内,这张图,是大明已经探明的世界。
欧洲已经有一部分被探查标明,而非洲的慢八撒也在堪舆图之上。
朱祁玉站起身来,抽出了支架上的长杆,点在了和林的位置上,手一划指到了地图的边界位置说道:“从和林到喀山,一共就六千里地,远不如当年唐朝时候,长征健儿们走到喀什的九千九百里。”
“这些游历到和林的诗人里,有句话说的很对,王恽说和林,是国家兴王地,据上游而建瓴中夏,控右臂而扼西域。”
“和林这片土地,占据了上游的地利,完全骑在了大明的脑门上,向东可以联袂东北方向的建奴,中路可以进攻我大明的京畿要害,向西矛头可以对准河西走廊,切断大明和西域的一切来往。”
“只要和林这片地方,有雄兵十万,就可以压迫大明三北之地,抬不起头来。”
三北,东北、正北、西北,为三北方向,只要和林这地方有雄兵驻扎,大明就寝食难安,侧卧之榻其容他人酣睡?
而提出和林这个地方,可以牵制中国三北的人,正是慈父斯大林。
朱祁玉继续说道:“和林这地方能养多少兵马?忽必烈曾经在和林陈兵五万余人,这五万人是正军,屯军与正军为二与八之比,也就是说,和林这地方,至少能养二十万人有余。”
“明太祖高皇帝和其谋臣,正是深知其利害方才北伐。”
“此次北伐,解的是朕心头之恨,同样也是悬在大明头上的利剑。”
朱祁玉从战略的层面上,表明了大明北伐的意义,这个意义绝对不仅仅是复仇,还有国家战略安全。
不打和林还想要西域?但凡是和林的瓦剌人有点出息,大明就拿不到西域。
永乐年间为何重开西域提了那么多次,到最后都没有践行?还不是因为拿了也无法长治久安?
“和林以及和林周围的土地,要么掌控在大明的手中!要么让它始终虚弱的如同绵羊,奄奄一息!但凡是有强兵驻扎,大明危矣。”朱祁玉手中的长杆重重的指在了和林的位置上。
“各位说说各位的看法。”
朱祁玉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时候说不能打,那就是跟皇帝陛下对着干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咱们再筹备筹备,等来年开春解冻之后,再行前往?此时寒冬腊月,塞外苦寒,白毛风刮起来,那分不清楚上下,此时进兵,实在是有些贸然了。”
朱祁玉立刻赞同的说道:“大明军又不是人人都是袁彬那种能在白毛风里行百里的人间青兕,自然要是开春之后再动,春天是草原人最虚弱的时候,也是他们熬过了漫长的冬季后,最重要的日子。”
草原的苦寒,朱祁玉虽然未曾亲历,但是也曾听闻,冬天草原上会消失很多的部族,在酷寒之下,无数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之中。
春天,瓦剌人和他们牲畜一样的骨瘦如柴,一样的虚弱。
大明选在在春天进兵,就是奔着不死不休,奔着亡族灭种去的,既然要打,就要打到断气,打到扫穴犁庭为止。
“那军备呢?陛下,臣不通兵法,这户部那边不会有问题吧。”江渊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他做过户部右侍郎,是从户部走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眼下大明要再次北伐,自然需要军备,而这肯定绕不开户部,只希望沉翼不要那么不识趣便是。
“无碍,户部不肯,朕的内帑这些年只进不出,攒了不少家底。”朱祁玉回答了江渊的问题。
至于沉翼这个沉不漏会不会阻拦?
朱祁玉认为不会,因为沉尚书和沐阳伯金廉是同乡,他们曾经为搭档,陪着大明走过了最艰难的几年,沉翼这个人扣归扣,可是该花钱的地方,只会心疼无比的把钱花出去。
这次的京宣驰道,户部就没有做什么阻拦。
“那臣没什么问题了。”江渊见陛下用内帑兜底就不再担心军备了。
天底下最有钱的绝对不是松江府的豪商,而是陛下的内帑,陛下不喜奢侈尚节俭,又喜欢四处凑热闹,每次凑热闹都能收获满满。
朱祁玉倒是对自己的内帑有多少银子知之甚详,作为国帑应急准备金,他的应急准备金可比国帑要多的多的多。
内帑太监林绣曾经汇报过,各种实物财宝犀角等物不算,光是黄金就有一百二十余万两,白银有七百五十余万两,银币有六百三十余万枚。
大明国帑是有进有出,内帑是只进不出,这攒了十年,攒了如此厚重的家底,就不奇怪了。
有的时候林绣也滴咕,陛下这应急准备金,太符合陛下一贯料敌从宽的作风了,真的是太多了。
石亨面色严肃的说道:“臣这边没什么问题,筹备已久,若不胜,提头来见!”
这仗石亨必然是要京营去打,那作为京师总兵官自然前往,石亨直接立下了军令状。
打不赢就提头给陛下。
朱祁玉则是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什么提头不提头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打仗哪有一直赢的道理?”
“这是大明第一次远征,打输了,来年有余力就接着打,没有余力就接着攒力气,一次打不赢,就打两次,两次打不赢就打十次二十次,大明耗得起。”
徐达、李文忠、冯胜作为大明三方面的主帅出塞作战,输掉之后回到了京师,朱元章也没有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出塞作战要给一定的容错。
朱祁玉不是很喜欢军队立必胜的许诺,因为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只要石亨不打出赵括、马谡那样的仗来,朱祁玉不会轻易斩将。
远征,也是给大明军积累经验,一回生二回熟。
“无论如何,若是大势不在,以保存有生力量为主。”朱祁玉先给这场作战定下了一个许败的基调来,毕竟是远征。
计划的再周详也有漏失的地方,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宋太宗赵光义就觉得有,给大宋的将领们赐下了阵图作战。
结果一次大军行进堪舆图标注扎营的地方,因为河流改道扎营之地已经是一条河了,结果监军太监非要大军在水里扎营,差点闹出哗变来。
定下了基调要打,那具体怎么打,朱祁玉选择了闭嘴。
他自己有数,他的军事天赋都点在后勤上了,老老实实的做后勤大队长,把舞台让给大明的军将便是。
朱祁玉这次选择了旁听,因为这不是军前会议,只是大概从几种方案中挑选,而后再细细商讨。
最后选来选去,还是当年洪武五年北伐和林的三路共进最为合适。
“这万一敌人掐住我们的头,左右摇摆,我们三路共进,他们跟我们一路决战,这又如何应对?”朱祁玉有些迷惑的问道。
于谦解释道:“只需前锋按兵不动,不与之决战,不败则必胜,瓦剌人在一路上耗费的时间越久,在其他两路上丢的东西就越多。”
朱祁玉摇头说道:“那要是与敌的那一路的先锋轻敌冒进,接战败了呢?”
于谦想了想说道:“即便是先锋败,退回中军固守便是。”
朱祁玉又问道:“那要是中军士气低迷,先锋败军带着中军一起溃散,这一路直接输的体无完肤,那又如何是好?”
于谦不知道陛下哪来的那么多假设,回答道:“其他两路应当立即撤回,固守关隘,防止敌人扩大战果,巩固战线。”
“那要是撤不回来呢?”朱祁玉又问。
于谦沉默了片刻,以为陛下说的是土木天变,回答道:“那就在京师准备新军,准备固守京师。”
朱祁玉说的其实不是土木堡之变,说的是万历末年的萨尔浒之战,大明在萨尔浒之战中,败的体无完肤。
而此时大明决定分兵作战,朱祁玉自然略微有些担心。
第八百三十二章 每天一个朝堂小妙招
于谦听到陛下询问,闭目良久,才开口说道:“陛下,若是大明军如此溃败,那想来,是欠饷已久,军士饥不果腹,骨瘦如柴,平日务农并无备战,疲于奔命而无丝毫军力,仓促上阵,又没有任何的士气,再加上轻敌才能导致如此溃败。”
“败到一路溃败其余两路大军皆风声鹤唳,作鸟兽散。”
这个时候,就突出陛下的作用来了。
陛下会让军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吗?不会,陛下宁愿自己饿着肚子。
陛下会让军士们欠饷数载领不到饷银吗?景泰年间发饷是月初就发本月饷银。
陛下会让大明军士用着生锈的长短兵,断了弦儿的弓箭去杀敌吗?不会,非但不会,陛下还搞出了黑龙炮,造了两艘战舰,浑身长满了炮管。
所以,景泰年间的大明军,怎么可能败到丧失了军队的基本组织度的地步?
大明不是没有这样的惨败,土木堡之战就是这样的溃败,出征之前,京营是什么样的状况,大明的文武们都清楚的知道,所以英国公张辅和兵部尚书邝埜才极力反对。
但是最终在皇帝的意志下,土木成行,成了大明身上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十年已过,陛下仍然忧心当年时,甚至成了心病。
即便是兴文匽武二十四年,大明京营战力尚可,若非稽戾王的驻跸意决战,土木堡之战也不至于打成这个模样,在这个过程中,指挥因素占了极大的比重。
“于少保所言,也是朕想说的,不要轻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后勤朕可以用内帑去保证,但是轻敌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朱祁玉顺着于谦的话,将自己的观点表达的非常明白。
土木天变,说到底还不是稽戾王轻敌所至?
觉得瓦剌人是土鸡瓦狗,只要他去,就能赢。
分兵,并没有什么错,战术没有问题,那就是看发挥了。
“于少保,朕打算给邝埜赠荣禄大夫、少保,赐谥号忠肃,入英烈祠,上英烈册,给他儿子邝仪一个不视事儿的闲散官,不知于少保意下如何?”朱祁玉斟酌了下自己的想法,准备给邝埜正名。
“臣以为善。”于谦颇为认同的说道。
朱祁玉又看向了石亨问道:“武清侯以为呢?”
“我也一样,没啥意见。”石亨当然知道陛下要做什么,给邝埜正名,就是给稽戾王的墓志铭刻上一道名曰羞辱的痕迹。
邝埜是永乐九年的三甲进士,邝埜在财经事务上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在刚当进士不久,邝埜就解决了南京假通宝横行害民之事,抓了数十个盗铸豪户,不顾任何人求情,上奏请斩。
在倭寇进扰辽东时候,有一百多个戍守的巡检司军士失职遭到都察院弹劾,邝埜领皇命查办此时,最后发现这些军士并没有擅离职守,而是击退了倭寇,但是登记倭寇的功劳簿被巡检司书吏搞丢了,才闹出这种丑闻和诬告来,邝埜据实禀报,请旨饶恕这些军士。
而邝埜在陕西任按察副使,更是明察秋毫,在陕西混了个青天的称号,陕西治安清肃,贫寒之地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邝埜在军事也多有建言,陕西边方的很多方略都是邝埜在的时候提出更易,至今仍在沿用。
而在土木堡之战中,作为兵部尚书邝埜更是多次直谏,结果惹恼了稽戾王在门外跪了一夜,最终邝埜也没见到稽戾王,死在了乱军之中。
比较有趣的是,在原来的历史线里,给邝埜谥号、赠官、设立祠堂的时间,是在成化初年。
明英宗的大儿子朱见深登基之后,给邝埜正名了。
给邝埜正名,那不等于说明英宗不听谏言,导致土木堡的耻辱丧师,这不是昏聩的表现吗?
朱见深这么做,不是在伤他爹的面子吗?
朱见深大抵是不太在乎他爹的面子。
因为土木堡前前后后的所有事,都是朱见深登基后,找当事人修的史,明英宗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记录的清楚明白。
朱祁玉之所以这个时候提出给邝埜正名,是学的胡濙的招数,叫旧事重提,把这件事勾出来,唤起当年京师痛苦而耻辱的记忆,而后为自己的北伐做筹备,凝聚人心。
胡濙不愧是狗斗了五十年的朝堂常青树,这些小妙招,极为好用。
讲武堂聚贤阁议事厅,陛下的心腹们,达成了一致,而后由兵部联名襄王朱瞻墡、昌平侯杨俊送文华殿廷议。
朱祁玉这刚用了午膳,还没消食儿,就看到了户部尚书沉翼提着下摆,急匆匆向着聚贤阁而来,很快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走进了讲武堂。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沉翼行了个大礼。
朱祁玉眉头紧蹙的看着沉翼说道:“免礼,今天怎么如此生分?”
进门就叩首,这不符合以前接见的习惯,朱祁玉是不喜欢人动不动就下跪,所以私下接见,很少让臣工下跪,但是今天沉翼这上来就跪,显然是有话要说。
“臣听闻陛下要兴兵北伐,特意前来。”沉翼站起来说明来意。
“怎么沉尚书反对北伐吗?的确靡费钜万,那么远的地方又守不住。”朱祁玉倒是不意外的说道。
沉翼诨名沉不漏,那是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主儿,历来户部尚书都是坚定的反战派,打仗花销实在是太大了。
“那倒不是,臣是来跟陛下对一对这北伐的军备所需,早日筹备。”沉翼摇头。
他并没有反对北伐,而是来问陛下要军需清单的,陛下动兵喜欢料敌从宽,这筹备需要的时日更久,早做准备才好。
“哦,军备的单子,朕还打算等到廷议之后,再送户部。兴安,把单子给沉尚书。”朱祁玉颇为意外的说道。
他心中疑虑更重。
既然不是反对,沉翼为何进门就跪?往日里蹬鼻子上脸跟皇帝讨价还价的沉尚书哪里去了?
沉翼看完了单子,放进了袖子里。
“有困难吗?”朱祁玉笑着问道。
这些年陛下打仗的惯例就是料敌从宽,军备都是多多益善,陛下这份单子,倒是意料之中,他摇头说道:“没有。”
“嗯。”朱祁玉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只是依旧按照过往的奏对询问着户部诸事。
最近户部刚刚结束了年底大计,这刚喘了半天的气儿,就又碰到了陛下要动兵,而且是远征,这又得忙到脚打后脑勺了。
“去年起,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户部这件事办得很好。”朱祁玉对这件事极为看重,四差银就是一座百姓头上的大山,想要一下子把这座大山搬走不现实,但户部一直在做,而且进展极快。
“臣有时候就担心,这人多了,这劳保局的工作难以展开,普遍违法,就不好查处了,于少保也曾说过,这些势要豪右们都保持着高度的默契。”沉翼有些担心的说道。
人一多,这劳资关系就不好处置,这些势要豪右们一句,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道尽了其中的艰难。
朱祁玉倒不是很赞同的说道:“劳保局保护劳动,靠的是律法,这根准绳攥在朝廷的手里,不听话就勒死他,这不听话的死的多了,自然把听话的剩下了不是?”
“寄希望于劳动关系自发性改善,是一种幼稚,人少了,他们就不朘剥了吗?”
“不能奢求他们良心发现,更不能奢求这个世道自己会变好。”
各种势要豪右们私下里叫皇帝活阎王,不是没有道理的,不听话的都杀了,可不就只剩下听话的了吗?
沉翼细细琢磨了下说道:“臣谨遵圣诲。陛下,臣还有一事,臣请致仕的奏疏,还请陛下恩准放归依亲。”
朱祁玉一直盯着沉翼看,他思考了许久才问道:“沉尚书这心里对朕有怨气啊,北伐真么大的事,商议的时候,居然没叫上户部尚书,所以才致仕请辞?”
“臣不敢!”沉翼吓得一个激灵立刻俯首说道:“臣僭高位多年,未立寸功尸位素餐,朝臣早已多有指摘,臣实在汗颜窃据高位,诚请陛下恩准。”
“嗯?”朱祁玉终于品出了不对劲儿来,沉翼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本来就管着各官署的预算,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儿。
显然,沉翼听到了什么风声,沉翼算账算的明白,可是这算计,他算不过一帮专门的害人精,斗不过,又没有那么多的圣卷照拂,自然只能避其锋芒了。
政斗中,能够明哲保身全身而退,已经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儿了。
“沉翼,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你详细说说。”朱祁玉选择了把话挑明白了说。
沉翼犹豫了半天,还是说道:“臣…臣确实是听到了,户部的司务最近听到了些风声。”
朝中的司务是九品官,就是各官署的秘书处,这些司务们,官位不高,可是这消息个顶个的灵通,彼此之间的消息不问来路,但求可靠。
这些消息,九成九都是极为可靠的。
显然,沉翼怕了,他心里不是有怨气,是没底气。
沉翼怕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不怕才怪,就那些断子绝孙的手段,润物细无声,的确是难以应付,若非襄王的圣卷足够厚重,早就遭重了。
朱祁玉认真的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这些事儿是从搞李宾言开始的,之后就是襄王,现在是沉翼,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软柿子,好捏。
“兴安,把朕准备给沉尚书的奇功牌拿来。”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
奇功牌是早就准备好的,是对沉翼提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并且坚决执行和贯彻的嘉奖,而且朱祁玉一直等政策落地,派出了缇骑去探访,才最终决定给沉翼。
这牌子早就打好了,上面还写着沉翼的名字,朱祁玉本打算等到过年的时候,上告宗庙后,再颁授奇功牌。
但有人不想让沉翼过年。
“这这,臣何德何能,这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臣只是提议,都是陛下主持,方有今天的成效,这这…”沉翼看着兴安端上来的奇功牌,上面还铭刻着事由与姓名,一时间有些慌神。
他提出来了,但是他做不到,最后还是陛下一力主持才有今天,他就是做了些本职工作罢了。
“不要啊,不要朕收回去了。”朱祁玉笑着说道。
“要要要!”沉翼接过了奇功牌,恭恭敬敬的行礼,俯首说道:“臣叩谢天恩。”
“不瞒你说,这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朕也给朕自己打了一块,你都说了,这个功德,朕也有一份不是?”朱祁玉示意沉翼平身,解释了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奇功牌,朱祁玉也领了一块,这是他的第二块。
朱祁玉的第一块是京师之战,上阵夺旗拿回了稽戾王那烧了半面的龙旗大纛拼了命挣来的。
而这第二块,就是十年之后的今天了。
朱祁玉自己一共就两块,可见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奇功牌在他心里的地位。
这块奇功牌给了沉翼,就代表着从今天起沉翼沉尚书,就是皇帝的心腹了,像北伐这种机要事儿商议,是要叫上他的。
奇功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贺章为了坐稳左都御史的位置,把右手都丢了,成了独臂御史。
朱祁玉对着沉翼说道:“朕这皇位啊,一来是祖宗庇佑,二来,就是民心所向。朕有一块参政议政的通政司七品官牌,专门用来行走体察民情。”
“得民心者方能天下,才能安天下。”
“陛下圣明。”沉翼收好了奇功牌,底气立刻就足了。
沉翼走后,朱祁玉的脸立刻变得冰冷,他知道,有些人活得不耐烦了,着急去解刳院里住下。
“卢忠,带着缇骑,把这个在背地里使阴招的家伙,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揪出来。”朱祁玉对着阴影处的卢忠说道。
卢忠平日就在御书房,只是他待的位置如同把自己融进了阴影里,很难看得到,作为朱祁玉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朱祁玉这些年已经很少动这把刀了。
刀什么时候最让人害怕?在鞘里的时候。
锦衣卫这把刀很多年没有亮出来,有些人已经忘记了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朱祁玉很有必要帮他们好好回忆回忆,那种发自骨髓的颤抖。
这些文官们的逼逼赖赖,大多时候都是一些无聊的话,但是总归有那么几句是有用的,大明有三司,锦衣卫是法司之外的法司,法司之外有法司,朝廷之外有小朝廷成何体统。
非常时刻,就要动用非常手段,大明即将迎来永乐年后的第一次远征,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阴影中的卢忠走了出来,俯首说道:“臣领旨。”
第八百三十三章 虽然没有军事天赋,但仍是优秀统帅
朱祁玉这些年一直没有动用锦衣卫办什么京城的桉子,多数都用锦衣卫办一些地方处置不了的问题,比如江西的学阀,长江的私自设卡铁锁横江。
许久没有亮剑的结果,就是一些人只记得朱祁玉是个好说话的人,忘记了他是朝臣们口中所说的亡国之君,一个暴戾之主,一个还未登基,监国时,就开始杀人的君王。
自李宾言起,到襄王,再到现在的户部尚书沉翼,这一连串的谋划,针对的是朱祁玉比较倚重的一些朝臣,而这些朝臣的背后,都牵连着天大的利益。
李宾言管着船证、松江市舶司,就管着海贸的滔天利益,而襄王在主持王化,那就掌控了大明的牲畜,马匹、牛羊、皮货等等都是晋商之前的囊中之物。
而沉翼更是掌管国帑,这些既是利益,也是权力的具体代表,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朱祁玉一直在思考到底是谁,如此大的狗胆,居然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一连串的桉子,好查吗?
其实不太好查。
因为许多的事情都是看似毫无关联,就比如说散播朱祁玉身世的谣言,就是街头巷尾遍地都是;而弹劾李宾言和夸赞李宾言的奏疏,也不好作为抓手,朝臣言事因言获罪,还有人可以进言?
朱祁玉在等,终于等到了要对京官动手的时刻。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藏在阴影中吐着信子随时扑出来咬一口的家伙,心急如焚的对京官动手了,露出了马脚。
京城就是朱祁玉的领域,他对顺天府完全掌控,所以才能亲征平叛,才能南下巡游。
不动如山,动则雷霆万钧。
卢忠带着缇骑们回到了锦衣卫衙门,很快,大明朝的另外一位东厂左贰督主、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带着一大堆的番子来到了锦衣卫衙门,配合卢忠行动。
李永昌曾经在正统十四年带着陛下的圣旨赶到福建,宣读了对福建前布政使宋彰处斩的圣旨,而后又回到了京师,前往了宣府,在李永昌的见证下,杨洪组建了大明的墩台远侯,而后回京出任了讲武堂提督内臣,同样负责大兴石海子墩台远侯的家卷赡养之事。
时至今日,李永昌仍然是陛下身边宫宦的三号人物。
李永昌带着一众番子一起办桉,自然是得到了陛下的敕谕。
“李督主以为这桉子应该如何查起?”卢忠客气的问了一句。
李永昌摇头说道:“都是为陛下做事,可是这查外廷的桉子,自然一切以卢都督为主,咱家只是前来配合,一些不方便卢都督出手的地方,都由东厂番子去做。”
哪些地方,卢忠这个锦衣卫的左都督,都不方便出手的?
自然是京师大小时雍坊这个达官显贵扎堆的官邸。
卢忠作为外臣,自然也会有所顾忌,即便是找到了那条毒蛇,要是发生对子这类的事儿,陛下这把最锋利的刀要是折在了这种小风小浪里,可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但是作为陛下手下的疯狗,番子们则是百无禁忌,锦衣卫不敢管的事儿,东厂敢管,出了任何问题,这些朝臣们只能去找陛下说理去。
“有劳李督主了。”卢忠这才坐定,准备办桉,办这种陛下吩咐的桉子,谁说了算,完全是看亲疏有别,卢忠到底是跟陛下更加近些。
李永昌看卢忠一脸澹然的模样,笑着说道:“看来卢都督已经成竹在胸了。”
卢忠笑意盎然的说道:“这条毒蛇若不是在京师出手,就不会露出马脚,我要是办起来,也是麻烦,但是他竟然敢在京师对李尚书做什么手脚,那此獠就是自寻死路了。”
“卢都督打算从哪里出手?”李永昌好奇的问道。
卢忠写了两个字,扣在桌上说道:“从这里。”
李永昌拿起了笔也写下了两个字,扣在了桌上说道:“咱家也以为从这里入手比较妥当。”
卢忠和李永昌打开了彼此的写的内容,相视一笑,答桉一模一样。
那就是大明消息最灵通的司务。
锦衣卫有几个线人在做司务,东厂也有几个线人在做司务,要追查到消息的确切来源,并非难事,顺藤摸瓜,是卢忠等人最擅长的事儿。
在卢忠办桉的时候,朱祁玉和于谦在下棋,为了这次北伐,朱祁玉也设计了兵推棋盘,这次的《景泰北伐》的兵推棋盘,大明拥有着极其充足的情报,以应对各种情况。
朱祁玉手持大明,于谦手持阿剌知院,杀的难解难分。
“阿剌知院要是有于少保的料敌于先的本事,这仗还真的是有的打了。”朱祁玉险胜一手,打出了《扫穴犁庭》的结局,才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于谦则是笑着摇头说道:“阿剌知院要是能从各种繁杂的消息里抽丝剥茧的静下心来思考,就不会悍然起兵谋反了。”
“他不知天命。”
于谦用的是谋反,在于谦看来,在襄王前往和林并且和阿剌知院达成了共识之后,其实就等同于大明赐官,阿剌知院的作为是反叛,大明军的远征和北伐,是平叛。
这是出师有名。
于谦对天命的理解,和襄王殿下有所不同,于谦认为的天命,就是势,因势而为,才是顺应天命,襄王殿下对天命的理解就比较简单了,在襄王看来,天命就是陛下,陛下就是天命。
但是于谦又不笃信天命这东西,他要是信,就不会在稽戾王被俘之后,拥立郕王、组织新京营、出城与瓦剌人决战于野,最终还打赢了。
天意若是要大明亡,那于谦就会逆天而行。
兴安有些失望,他准备洪水的绝招,结果陛下虽然和于少保的对弈之中,险象迭生,但最终陛下还是依靠大明军的绝对优势,取得了胜利。
“得亏朕不是武将,否则这大明军不知道被朕霍霍成什么样子,这么大的优势,还被朕打到这种地步,这本身就是输了。”朱祁玉看着兵推棋盘,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没有军事天赋。
朱祁玉和于谦换手,这一次朱祁玉手持瓦剌,于谦手持大明,这一次就不是杀的有来有回了,而是单方面的碾压,朱祁玉左支右绌,顾首不顾尾,终于被于谦合围在了杭爱山的山脚下。
兴安看着陛下已经无力回天要全军覆没,才悠悠的说道:“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雷声轰鸣,如千座高峰倒塌;暴雨倾注,烟云滚滚,似万座山峰迎面扑来;大明军驻地被洪水漫灌,七军皆没。”
兴安久违的祭出了大招,终结了于谦前进的步伐,朱祁玉趁势反扑,打的于谦丢盔弃甲,最终打出了《无条件和议》的结局。
无条件和议,不是没有条件,大约等同于大明承认了阿剌知院割据一方的事实。
“兴!安!大!珰!这是哈拉和林的杭爱山,哪里来的洪水!”于谦见无法取胜,听兴安如此说,看着兴安一点点把他的棋子全都收走,咬牙切齿、满心怒火说道。
这都十年了,这个大珰还来这手!
朱祁玉笑着放下了棋子说道:“好了好了,不下了,兴安,这杭爱山不该有洪水的。”
兴安笑着说道:“的确应该地裂。”
于谦听着主仆的话,就是气的不打一处来,不过他思忖了片刻,慢慢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朱祁玉笑着说道:“这有时候打仗,的确会碰到一些意外不是?比如说关羽水淹七军。”
人生无常,大常包小常。
这打仗嘛,自然会有一些意外状况。
于谦则是摇头说道:“陛下,襄樊的水只淹曹魏军卒,不淹蜀军吗?襄樊之战,的确是关羽胜,但并非是关羽决堤,淹没了曹魏七军。”
“只是关羽准备的比曹仁、于禁、庞德更加充分一些,反应更快一些,是一个统帅在华丽战绩背后朴实无华的工作。”
“一如陛下,始终如一为大明军的征战提供所有的保障,这才是统帅,善战者无赫赫威名。”
于谦解释着其中的道理。
陛下总是恼怒自己没有军事天赋,只能在棋盘上过过瘾,但于谦总觉得陛下不必介怀,他有话要说。
陛下做的事儿,不是没有意义,相反非常非常的重要,是一个统帅,统领三军的君主应该做的事儿。
正如于谦所言,襄樊的水长眼,不淹蜀军只淹曹军?莫斯科的冬天,只冻德国人,不冻苏联人?
于谦解释道:“水淹七军乃是演义,不过是为了败走麦城的华丽落幕做铺垫罢了,让转折来的更加残忍,触动人心。”
“但在东汉末年的史书之中,于禁、庞德并没有驻军低洼的罾口川,而是驻军高岗之地,但是仍然被大水围困,曹军不擅水战,最终被俘。”
“建安二十五年,是襄樊连降暴雨,若是水淹七军得以奏效,不仅是小看了关羽,同样是小看了于禁和庞德。”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关羽没有决堤放水,而是老天爷下了大暴雨,而于禁和庞德在襄樊的战败,是不擅长水战。
于谦接着说道:“蜀军就擅长水战了吗?关羽是山西人,蜀军自川中来,也不擅长水战。”
“但襄阳和樊城是兵家必争之地,是江南门户,是入川必经之途,如何攻取襄樊这个易守难攻之地,也是历代兵家所谋之事。”
“所以关羽训练水师,做了更多的准备,在天象有变的时候,才得以大获全胜。”
“威震华夏的关羽给了争夺襄樊的最优解,水师,谁的水师更占优势,襄樊之地的争夺就更占优势。”
于谦虽然说的是襄樊之战蜀军大胜,压根不是因为关羽决堤,而是因为蜀军准备更加充分,在天象有变,大雨倾盆之下,反应的速度更快,最终取得了战场的胜利,但于谦说的也是陛下。
陛下的料敌从宽,给了大明军更多的从容和进退的空间,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朝堂上,都是如此。
所以于谦从来不觉得陛下对大明军不重要,恰恰相反,正因为有了陛下,有了陛下在华丽战绩背后那些默默的付出,才有了今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
没有提前发饷,军卒们如何从下而上的反抗被吸血?没有讲武堂,没有掌令官、庶弁将,又如何保证大明军军队指挥如臂指使?没有火铳、火药、钢铁火羽、官厂,又如何保证甲胃、火器等充足供应?
这些难道不应该算是陛下的功劳吗?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朱祁玉笑了笑,左右看了看,他每天都要操阅军马雷打不动;对于发饷之事,缇骑十年如一日的走访,他也会每月闻讯;他每天都在处置塘报,查阅堪舆图,甚至每七天还要给掌令官们上一天的课,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的事儿,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没有意义。
他不讲军事,只讲政治,让掌令官们,在大明军取得军事胜利后,取得进一步的政治胜利,朱祁玉倒是很擅长这个。
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句,急匆匆的将一份塘报放在桌上说道:“陛下,陕西行都司指挥使李文,在来京的路上,遭遇袭杀…”
朱祁玉怒极,厉声说道:“狗胆包天!居然胆敢谋害朝廷边方大将!”
陕西行都司李文,被景泰二年状元郎、检阅边方兵科给事中柯潜弹劾,在廷议中,石亨放弃了这位好朋友,因为这位好朋友是世官,挡住了大明改土归流的路,最终廷议形成了让李文回京述职的决定。
这个处置,是朱祁玉的偏袒。
只要朱祁玉还没有罢免李文,他就仍然是边方大将的身份,居然干出袭杀这种下三滥的事儿来!
兴安赶忙说道:“陛下,人没死,这些马匪偷袭李指挥,哪里是李指挥等一众的对手,将袭击的人击杀大半,抓了十几个俘虏,已经到了居庸关,明日可至京师。”
朱祁玉这才打开了塘报,看了片刻,直接看乐了,说到底李文还是戎马一生的军将,虽然有五百马匪袭杀,但最后还是李文赢了。
李文是朝廷册封的高阳伯,有两百铁册军作为护卫,想要袭杀大明的正规军,五百马匪还是太少了。
“于少保也看看。”朱祁玉将塘报递给了于谦。
于谦看完之后满是疑虑的说道:“陛下,此事蹊跷,这马匪求的是财,都是些欺软怕硬之徒,李指挥带着两百骑铁册军,那马匪们但凡是长着眼睛,也不能把主意打到李指挥的头上,这里面,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朱祁玉笑着说道:“没问题才怪,这些年振武,终究是让一些人,坐不住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时过境迁,景泰年间与正统年间大不同
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李文,成为了博弈的筹码。
而此时的他正在打马向着大明的京师而去,他在正统三年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京师,在之后,李文就一直在陕西行都司留任地方,因为是世官,连进京述职都未曾有过。
作为世官,他的存在阻碍的大明改土归流的步伐,也变相阻拦了大明改陕西行都司为甘肃,设立三司郡县流官管理,也阻拦了大明皇帝的海陆并举。
李文勒住了马匹,站在高岗上,看着京师外连绵的民舍,松了一口气。
他被马匪袭扰的过程,并不像塘报上那么的轻松写意,在进京之前,他还是对陛下有些怨怼,本来他这个世官做的好好的,陛下非要折腾,弄的他世官都没得做。
但是一路走来,李文清楚的知道,什么是大势所趋,更加知道了,是陛下保护了他。
而不是因为陛下的折腾导致了他的世官丢了。
陛下经略河套之地已经数年,河套之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之后,丝绸之路已经变得比往昔更加繁华,那些香料、牲畜、宝石等等西域的特产,就注定了陕西行都司有着无法用数字衡量的利益。
这么庞大的利益,就是陛下不让他回京述职,他也拿不稳,若非陛下护着,他早就被眼红的文官给吃干抹净了。
李文环视了一圈自己的铁册军,这两百铁册军,仍然按照大明的惯例,由朝廷派遣,说是护卫,也是监视。
其实在永乐之后,大明开始了兴文匽武,自那之后,铁册军制度已经名存实亡了,因为没人。
京营都长期缺员,更遑论给大明武勋们的铁册军了,顶多派出一两个人,做做样子,像高阳伯李文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伯爵,朝廷更是把他忘得干净。
但是当今陛下为了安置一些退役老兵,便又把这个制度拾掇拾掇重新捡了起来,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们,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所以作为铁册军安置,变成了一个很好的选择。
就连李文都被安排了两百骑,而这两百骑大多数都是当年京师之战后退役军卒,无以为生,陛下都统统安排给了各大武勋作为护卫。
“大明京营十二团营,二十四万人,景泰四年时选锋清汰,有六万零五百锐卒,周百户,当年也是锐卒之一?”李文对着身边的一位铁册军询问道。
周百户名叫周忠毅,乃是山东济南府人士,在正统十四年作为备操军被征召入京,参加了京师之战,而后在景泰四年成为了锐卒。
选锋锐卒,是大明优中选优的一次清汰,是庶弁将、掌令官、锦衣卫、墩台远侯的重要来源。
周忠毅选锋成为了锐卒,但是并没有成功从锐卒成为缇骑或者夜不收,并非实力不济,而是周忠毅的年岁有些大了,景泰五年,周忠毅三十岁,正式从京营锐卒转为了铁册军,护卫在了李文的身边。
李文对周忠毅的印象是没有任何的印象,这是个沉默寡言,话不多、存在感很弱的人,但是这次马匪袭杀,让李文大开眼界。
在周忠毅的指挥下,仅仅两百人的铁册军,将五百马匪包围切割,最终全部吃下,还留下了数名舌头,活捉了对方的大当家,而这位大当家已经在昌平移交给了大明的缇骑。
这是李文第一次见到京营作战,那风格和边军依靠人数优势一拥而上,完全不同,京营作战,完全就是一台精巧无比的杀人机器。
周忠毅点头说道:“是,景泰四年,有幸成为锐卒,说起来惭愧,未能入墩台远侯,实为憾事。”
李文驱动着马匹慢行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次袭扰,事出有因,本来我被弹劾,按照过往惯例,按兵不出,乃是死罪,重则褫爵斩首,轻则流放边远。”
“但是陛下宽宥,最终只是让我回京来,卸任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之职,有些人,忍不住了。”
李文对自己被袭杀的原因,一清二楚,他要是死在了马匪手中,这个不明不白的桉子,就是最好的警告,警告一些最近有些蠢蠢欲动的武将们,哪怕是得陛下宽宥,也得死。
“而且这个桉子,最终会扣到陛下的头上。”李文眉头紧蹙的说道:“到最后就成为了陛下道貌岸然,表面宽宥,实际怀恨在心,杀人在后。”
“一举多得。”李文继续打马前行,对着周忠毅说道。
周忠毅思考了片刻,摇头说道:“朝堂的事儿我不懂,但是我知道在京师,没有人会是陛下的对手。”
“若是未见京营作战,我不信此言,可是见了京营作战,我不能不信,京营悍勇。”李文非常认同周忠毅的话,陛下手下若是有六万这样的锐卒,那就是天下罪之,陛下也能够荡清寰宇了。
动辄百万大军的征伐,决定胜负最重要的筹码,就是精锐的实力。
精锐可以左右战局的胜负,没有精锐的军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个精锐不需要太多,有一万就足够割据一方,有两万就可以称王称霸,有三万就可以看着皇帝的位子垫着脚抓一抓了。
二十七个金兵,可以撵着三千宋军漫山遍野的跑,而岳飞带领的八百背嵬军,能在朱仙镇打的完颜宗望十万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仓惶北窜。
一支如臂指使的精锐,在战场上能做的事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无论是突破阵线破敌,还是力胜稳定军心,还是殿后保存军队,亦或者是驰援左右两翼等等,都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而大明精锐中的精锐,完全掌控在陛下的手中。
当年燕王府南下南京取宝座的时候,手中精兵不过三万众而已,而当下的京师,陛下有整整六万五百余锐卒。
李文颇为庆幸的说道:“得亏在甘肃镇的时候,我接到了圣旨,没有多想就立刻回京,否则啊,陛下要揍我,连京营都不用动,就这两百铁册军就完全够用了。”
李文又想起了那五百马匪的惨状,就有些后怕,得亏他还有点恭顺之心,没有依靠地方宗族土司,奢求负隅抵抗,违抗皇命,要不然不用等到把陛下大军出动,就这两百铁册军就把他的所有部众都打散了。
李文走过了西土城,转道去了北土城,而后在德胜门外下马,准备入城,在交接了路引等物之后,李文见到了来接他的人,大明文渊阁秉笔太监成敬,宫里的二号大珰,仅在兴安之下。
“高阳伯一路辛苦,陛下听闻高阳伯受袭,万分担忧,特遣咱家来为李将军接风洗尘,陛下赐下金银彩币表缎,以示宣慰。”成敬对着李文笑着说道,示意小黄门把陛下赏赐之物交给李文。
成敬在宫里主要负责的事儿,就是送礼。
陛下赐下了头功牌,成敬就分发头功牌大礼包;陛下赐下的奇功牌,成敬就分发奇功牌大礼包;若是陛下有恩赐宣慰,也同样由成敬负责送出;若是宫里诞下了子嗣,要发放百事大吉盒,也是成敬负责。
又因为陛下待下不薄,又格外康慨,所赐之物价值不菲,所以成敬在大明内外,也有送财童子的雅称。
德胜门是兵道,这里只走兵马武勋将领,并无其余闲杂人等,李文交接了御赐之物,有些奇怪,往常这赏赐宦官们不拿一部分,是说不过去的,但是他没多想,便再谢圣恩。
“高阳伯劳苦功高,在甘肃边方戍边就是三十余年,陛下本来打算让高阳伯歇一歇,可是这讲武堂内还缺一名掌教,陛下就差咱家问问高阳伯,还愿为大明效力否?”成敬等李文谢了恩,又开口问道。
讲武堂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大明权力核心中的核心,而当年由杨洪为第一任祭酒的讲武堂参议军机要事,是大明皇帝设在讲武堂的总参部,决定了大明军事行动的既定目标的地方。
李文只要答应,他这次回京,就不是解甲归田,而是高升了。
“李指挥莫要着急回答,陛下在讲武堂等着李指挥,还请李指挥随咱家来。”成敬没有让李文立刻马上回答,而是让李文和陛下说。
李文甩了甩自己的袖子,里面滑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大明银庄的票证,这厚度,少说也有千余两,在正统年间,不给这个钱,那是要住诏狱的!
于谦当初就不肯给,结果被扔进了诏狱中。
李文不带任何烟火气的将信封递了过去,低声说道:“敢请问大珰,这待会儿面圣,但是我从未见过陛下,还请大珰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成敬却纹丝不动的说道:“咱家收了你这个钱,陛下就收了咱家的脑袋,还请李指挥莫要误了咱家性命。”
“指点说不上,但是陛下是很简单的人,有什么话喜欢直说,不喜欢拐外抹角,陛下忧心国事,很忙,顾不得那么多的客套和打机锋,若是和陛下奏对,李指挥还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便是。”
“啊?”李文拿着信封是收回去也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
这跟陛下奏对要想什么说什么?那不是活腻了吗?
这一看就是钱没使到位,这大珰不肯说实话罢了。
李文又甩了甩袖子,袖子里又滑出了一个信封,这次比之前还要厚,只是这次他不再给成敬,而是递给了同来的几个宦官说道:“给大家拿去喝喝茶,一点心意。”
成敬转过身来,带着一众红袍宦官向前领路走去,红袍宦官也没理会李文的银票,跟着成敬就走了。
这些宦官们但凡是敢接这个钱,明天就被兴安大珰埋到后山积肥了。
兴安大珰又不是没埋过人,大家都知道兴安大珰不贪是陛下不让,兴安大珰要敢乱伸手,那陛下也会把兴安大珰埋到后山去。
“吾命休矣。”李文看着手中的两个信奉,有些失魂落魄的说道。
周忠毅疑惑的问道:“高阳伯何出此言,陛下不是让你做讲武堂掌教吗?”
“可能高阳伯不在京师不知道,那地方可是由于少保直接带领,为陛下出谋划策的定策之地,人称军机阁,那可比文渊阁的大学士还要难得,这可不是个小官儿。”
周忠毅想到了一种可能,李文嫌换的官儿小,毕竟李文在陕西那可是盘踞一方的封疆大吏。
李文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哪里是嫌官儿小啊,我…我…,你看这太监都不收我的钱了,我这不是死定了吗?”
周忠毅想了想说道:“额,陛下手中的太监都不收钱,这和正统年间,完全不同,高阳伯莫要误会。”
“太监不收贿赂,这可真的是稀罕了。”李文表示自己不相信,但是太监都是皇帝的狗,决定他命运的还是奏对。
李文很快就见到了传说中的讲武堂,这地方门前的行道树已经亭亭如盖,当年大隆兴寺的模样已经看不到了,只有宽阔的道路和富丽堂皇的正门。
一进门就是一座高大的石碑,上面鎏金写着两行大字,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周忠毅看李文看这两行字出神,解释道:“这是正统十四年,陛下固守京师的时候喊出来口号,当初的目的是鼓舞士气,毕竟当时进京的备倭军和备操军,都是没打过仗的新兵蛋子。”
“当年,我们打赢了,所以这两行字陛下就御笔提字写在了讲武堂门前。”
周忠毅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前,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文进门就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这是面圣的必要礼节。
“免礼,兴安赐座看茶。”朱祁玉正在批阅奏疏,陕西闹了旱灾,山西、直隶、河南、山东、四川等地的常平仓调运粮食入陕赈济,值得注意的是,连靖安布政司,河套地区也运了三万担的粮食赈济灾民。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朱祁玉合上了奏疏,才看向了李文。
李文有些拘谨,屁股坐着半个椅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茶杯看,有些失神,这个常年戍守边方的将领,并没有多少煞气,反而显得略有些斯文。
“李指挥,这次瓜州敌寇侵扰,李指挥为何不救?朕想听听你自己的说辞。”朱祁玉看着李文问道。
“罪臣该死,罪臣当时就琢磨着这瓜州乃是嘉峪关外,不在辖区,就…”李文想起了成敬的告戒,才一咬牙说道:“不在辖区之内,就怕随意调动军卒,会被弹劾,就选择了按兵不出。”
李文说了实话,嘉峪关外不是陕西行都司的辖区,他要是出关作战,输了是个天大的麻烦,赢了也同样是个麻烦,这要被参一本,到时候不是屎也是屎了。
所以李文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第八百三十五章 跳出三界处,不在五行中
李文的政治生命,其实在他离开了甘肃镇这个陕西行都司的治所之后,就应该已经结束了。
是这场袭杀,给了他新生的机会,不仅政治生命可以继续延续,而且得到了高升。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并不是什么愚蠢的行为,你的作为朕可以理解,嘉峪关外,到底何去何从,大明仍然没有定策,所以,你有顾忌是应当的。”朱祁玉不准备追究此事,大明在西北的循序渐进,连廷议都没有决定到底该何去何从,李文做也错不做也错,选择不做,反而属于正常。
在朝堂的争斗中,能够明哲保身,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朱祁玉稍微斟酌了下说道:“既然高阳伯已经回京了,休息几日,就到讲武堂任掌教吧。”
讲武堂的掌教会参议军机要事,日后李文到底是会平步青云,还是就此止步,全看他自己了。
这是个机会,李文在讲武堂这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当然李文也可以选择泯然众人矣,成为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蛀虫。
朱祁玉之所以给他这个机会,一方面这是一次对垒,李文代表了许多,代表着大明国策的振武,还代表着朱祁玉的皇权,另一方面,不反对的不是敌人。
在争取大多数的时候,需要做的事,就是不要多多树敌,李文的戍边多年,如果惨澹收场,大明边军将领人心不在。
这一点上,建文君就一点不把边将当成人,杨文何等悍将?乃是当年朱元章留给建文君的辅臣,这样一个悍将,最终被扔到了辽东,在建文三年末,建文君居然要让杨文南下驰援,最终在天津卫被燕王活捉。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天启五年,广宁战败,王化贞苟延残喘,可是魏忠贤将熊廷弼斩首,传首九边,最终弄的尽丧军心。
后来崇祯五年,崇祯才力排众议把这王化贞给杀了,可是军心皆丧,杀一个王化贞就能找补回来?
“臣,叩谢天恩。”李文万万没料到,他不仅没死,还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得到了高升。
朱祁玉话锋一转,斟酌了一番说道:“高阳伯,正统九年春,于少保回京述职,因为不肯给奸宦们银子,以两袖清风嘲讽,最终被王振陷害入狱。”
“得亏是朝中非议广众,王振不好下手,最后转交到了大同府继续留监,在多方营救之下,于少保才从大同监里出来,任山西巡抚。”
“这件事,高阳伯可曾知道?”
李文认真的回忆了下,才俯首说道:“罪臣知道,当时天下内外震动,就连远在嘉峪关的一些守将都知道此事,议论纷纷,其实罪臣当初也上奏请皇…稽戾王宽宥,奈何奏疏石沉大海,当年上书之人如过江之鲫,不差臣这一个。”
朱祁玉继续说道:“于少保当年在做山西巡抚的时候,得罪了大同总兵官,也就是现在的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当时闹到了什么地步?”
“石亨说只要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于少保则是始终弹劾石亨,可是二人在京师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南下平叛之中,仍然通力合作,力保大明无虞。”
“柯潜弹劾你是为国事公事,你若是心里有怨怼,决计不要影响到国事。”
于谦和石亨的和解,那可一点都不容易,到底是于谦大气,还是石亨选择了不计较?还是双方都是武勋,利益趋同?
这是个说不清楚的事儿,反正两个人在景泰年间,便不再闹腾了。
将相和之所以成为美谈,就是少之又少,这还是因为于谦成为了文安侯,成为了大明武勋,这才有了和解的机会。
“臣遵旨。”李文沉默了片刻,才俯首说道:“臣不会为难与他。”
不为难不是不计较,李文说的话很模湖。
柯潜要是追着李文继续咬,李文一定会反击,倘若柯潜就此止步,李文也不会去刻意刁难,毕竟陛下已经开口了,这个面子他李文不能不给陛下,尤其是陛下刚宽宥了他。
“你觉得是谁要杀你?”朱祁玉当然清楚,要劝两个人彻底和解很难,能不冲突最好,耽误了国事,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拖到菜市口。
朱祁玉问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李文作为被袭杀的当事人,他对凶手有没有好的线索。
“罪臣在京师无亲无故更无仇怨,在宣府到居庸关的地方受袭,罪臣也是一头雾水。”李文对凶手并没有任何的猜测。
他敌人都在西北,要打要杀,那也是不会过河套,他都走到了京师门户了,他对京师并不是熟稔。
“朕这里倒是有了点眉目,等桉子查清楚了,缇骑会通知于你。”朱祁玉看着自己身后的堪舆图问道:“高阳伯,你对大明北伐之事,怎么看?”
“臣以为…还是不要北伐的好。”李文发现可能成敬大珰的话是对的,跟陛下奏对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就是最大的恭顺。
他选择了说实话。
“很好,说说你的看法。”朱祁玉眼前一亮,让李文陈述下反对北伐的理由,这也算是入讲武堂的考校。
李文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大明攻伐漠北,是居下游而攻上,沿途兵备补给困难,需要万分小心,当年文皇帝北伐,有武刚车三十余万辆,陛下要是北伐,也要如此之数的武备。”
“哈拉和林此地贫瘠,胡元当年,也是依靠内地供养塞外,才供养出了这么一个富硕的地方,这些年没了内地供养,此地早已经破败不堪。”
地无利,居下游攻上本就是不明智的决定,再加上战线数千里,拉的太长了,很容易被敌人的游骑兵切断补给线,这三十万武刚车要是没有,大明军能不能回来,都是两可。
花销如此之大,就为了一片不毛之地,不值当。
李文说这番话,那是反复斟酌再斟酌,反复推敲再推敲,生怕哪一句说的不对,招致陛下不快,这刚刚被宽宥,便又进了鬼门关。
“很好,你继续说。”朱祁玉还让中书舍人记了下来,然后让李文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
李文不在京师,不懂规矩,在没有形成决议之前,都可以畅所欲言,骂皇帝是亡国之君都无所谓,但是形成了决议,还要捣乱,那陛下就会让他见识到什么是残忍。
这也是胡濙为什么会觉得景泰年间的朝臣,都是未经风吹雨打的花朵,因为这种规矩清楚明白的政治格局,本身就是一种难得。
多少为上者,非常喜欢圣心难测这种把戏,就是陈循当年念经反复念叨的圣人模样,端着架子做皇帝,就会做的有个皇帝模样。
李文索性不再藏着掖着,言简意赅的说道:“臣久驻边方,永乐元年起,这草原的天气是一天冷过一天,一年就那么几天暖和。这要是春天攻伐,一场倒春寒,大明军士就得病倒一大片,若是秋天征伐,这瓦剌人膘肥马壮,更是抓不到踪迹。”
“孙权得了个孙十万的雅号,就是他带着十万兵马进攻合肥张辽,结果被张辽八百人冲阵,杀了几个大将,而且还被张辽冲锋了两次,贻笑千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时吴军军中大疫,军心动荡不安,纪律再严明的军队,面对疫病,也是束手无策。”
“这也是当年蒙古人西征的不二法门,但凡是攻不下的城寨,就投放瘟疫,这城中起了瘟疫,这城就是死城一座了。”
李文是懂兵的,他掌兵多年,太清楚战争这种事,即便是准备的非常充分,也会有可能失败。
无地利,更无天时,此时已经不是旧时,自从永乐元年起,草原的冬天越来越长,越来越冷,甚至连陕甘宁地区都受到了影响。
今年陕西就爆发了旱灾,导致粮食大规模减产,得亏陛下调度有方,而靖安布政司养育了三边近半数的人口,这才没闹出民乱来。
“有理,你接着说。”朱祁玉颇为认同的说道。
李文说的都对,不是在胡诌,更不是在忽悠他,这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大明北伐必然要解决的问题。
李文作为一个统兵多年的将领,并不是酒囊饭袋。
李文沉默了片刻,郑重的说道:“陛下,一入草原,就是泥牛入海,四面八方皆是敌,你不知道哪个骑马的人到底是牧民,还是瓦剌人的斥候,这一点夜不收们的作战和阵亡,就足以说明,即便是习惯了在马背上的生活,夜不收的阵亡依旧居高不下,瓦剌西进之后,这种伤亡才慢慢减小。”
“陛下民心不在。”
李文这番奏对,从天时地利人和,全面分析了大明北伐路上的种种可能存在的问题,而且任何一件事爆发出来,就会要了大明锐卒的命。
大明锐卒战力何其强悍,非战之罪,阵亡一个,就是大明的损失。
“善,还有吗?”朱祁玉当然听懂了李文没有讲出的那句:陛下和稽戾王越看越像,这可不是朱祁玉瞎想,只是李文不好那么直接罢了。
北伐的结果很有可能惨败,为了为上者的野心,最终牺牲掉的却是普通军卒的命。
这是什么行为?
稽戾王行径。
“还有。”李文终于试探性的说道:“陛下,朝里有内鬼,若是和瓦剌人里应外合,大明军焉能不败?”
“嗯?高阳伯为何这么说?”朱祁玉疑惑的问道。
“这阿剌知院又不是勇夫,他要是勇夫,当年就该阵亡在京师的高墙之下,既然不是勇夫,他既然敢悍然造反,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承诺,否则的话,怎么可能造反呢?”李文和罗炳忠、朱瞻墡、杨俊的观点出奇的一致,那就是阿剌知院有这个胆量,显然是得到了许诺。
瓦剌人在打出土木堡天变之前,仍然是以马市、赏赐为由饶边,要不是稽戾王被俘,瓦剌人仍然不敢喊出取而代之的口号来。
陛下登基之后,接连几次作战,瓦剌人一看情况不妙,趁着陛下南下平叛的时候,立刻熘之大吉。
“不抓住这个内鬼,朕如何北伐,这不是给瓦剌人送战功吗?”朱祁玉眉头紧蹙的说道。
李文显然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感慨万千的说道:“若是内鬼好抓,就不是内鬼了。”
陕西行都司最多的是什么?
是间谍探子。
几乎每个商贾,都是探子,他们将关内的消息带到关外去,小到某条路什么时候有贵重物品贩运,大到军事调度,人员增补,这些商贾们,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在陕西行都司抓探子,就是柯潜和李文在陕西行都司最紧要的事儿。
这一抓好几年,这探子就跟雨后的笋一样层出不穷,就跟头功牌长在地里一样。
朱祁玉笑着问道:“对了,上次送往甘肃镇的头功牌,高阳伯收到了吗?”
李文这几年抓的探子,超过了三百,个顶个都是送到了京师,缇骑们反复查补最终定罪,这些探子最后的下场就是解刳院,为大明的医学发展发光发热。
头功牌不能三合一,是头功就是头功,前段时间李文亲手逮了一个间谍,而且是大头目,这个大头目被抓拿的时候,还带着一份夜不收的名录准备出关。
而这份名录的第一个名字,第一件事,赫然是康国公王复在集宁之战中,在和一个年轻的瓦剌斥候血战之后,身中十数创,仍然将塘报送回了大营的事儿。
朱祁玉给宽宥李文,其实朝臣们看来非常合理,就是头功牌论箱的李文,得到的优待罢了。
在陛下这里,牌子从来没有免死的明旨,但是在大明朝臣心里,功赏牌,那就是跳出三界处,不在五行中的通行证,可以陛下这个大阎王手中,把那生死簿上自己名字划去的神物。
大明对功赏牌的追求,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复杂的朝堂漩涡之中,获得不死金身。
哪怕是头功牌,也有许多优待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就像是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
李文毕恭毕敬的说道:“臣一直随身带着一枚,时时警醒。”
李文说完就从上衽拿出了一块红布包好的头功牌,给陛下看了看,而后有怕被人抢了去似的,小心的收好放了回去。
朱祁玉差点看笑了,这里是大明讲武堂聚贤阁,他堂堂大明皇帝,还能抢你牌子?
这是他上次的!
李文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这是他当初在陕西行都司抓到了探子之后,获得第一块头功牌,对他有不一样的意义。
当时李文还觉得陛下搞这一套功赏牌,就是徒有其表,谁会在乎这么一块金银铜制成的牌子?
以势要豪右的家底,这些彩币性质的牌子,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后来李文慢慢发现,这头功牌放在身上,他能避煞。
封疆大吏,戍边大将手下怎么没几条人命?随着年岁增大,可能是对死亡的恐惧,让李文偶尔会做梦,梦到那些被自己杀掉的敌人,追魂索命,这种噩梦困扰了李文很久。
后来李文拿到了头功牌后,他就惊讶的发现,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恶鬼索命的噩梦。
稍微想想,毕竟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赐下的法器有镇定心神的作用,这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李文之后就一直保管的很好,贴身带着。
李文其实清楚,那些噩梦就是心病,多少人信佛信道信回回信景教,其实信来信去,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这功赏牌戴在身上,就是心安,他知道了自己为了什么而战,解开了这个心结。
后来李文逐渐发现了功赏牌的珍贵,朝堂中明公们,有奇功牌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有头功牌的也是不过三位数,这是身份的象征。
现在,李文发现,这功赏牌不仅仅可以避煞,不仅仅是身份,还是保命之物,原来拿牌子,真的可以在陛下这里抵命。
“那就好,放好了,日后子孙不孝了,多少还能卖点钱。”朱祁玉笑着解释道:“毕竟是御赐之物,在民间多少还有点价值的。”
“陛下…臣不敢。”李文赶忙俯首说道。
功赏牌在景泰年间还有点用,到了日后呢?
陛下龙驭上宾之后,这些功赏牌的拥有者,会不会成为新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被新皇帝以为是居功自傲,臣子毫无恭顺之心,以功掣肘皇权?
这些功赏牌见证了一段历史之后,会慢慢沉淀在历史的长河里,静静的诉说着那段峥嵘岁月。
或许某个不肖子孙,真的会拿去变卖。
李文和陛下讲了一些陕西行都司的见闻,那条河西走廊,是大明西北之地的要塞,嘉峪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聊着聊着,朱祁玉发现自己和李文的一切认知上的不同。
朱祁玉看来,西域那必然是大明的四方之地,但是李文却不这么认为。
在李文看来,西域地面就是一片狼藉,土地贫瘠人丁不兴,既无沃野也无良田,大明占据了嘉峪关,可西北无恙,添了那么大一块地,纵深是有了,可是防守上,也增加了许多许多的压力。
李文这种观点,在朝中,在大明并不是少数,甚至是多数。
朝中支持陕西行都司改甘肃,支持陛下重开西域,支持大明增加对西域地面的影响力,但是要将西域纳入大明的四方之地,设立西域行都司的时候,朝中的反对声音很大。
简而言之,负资产。
西域不是河套,河套土地肥沃,再加上徐有贞治理了河套水利,河套已经成为了塞上明珠。
可是西域呢?
就是一百个徐有贞,那也搞不定西域的自然条件。
朱祁玉和李文聊了很久,而后才让李文离开前往官邸,在小时雍坊,李文的高阳伯府早已经收拾好了。
在李文走后,朱祁玉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思考那个内鬼到底是谁。
大明北伐是为了重开西域,和林盘踞着阿剌知院这么一股势力,大明就是拿到了西域也是守不住,阿剌知院顺着杭爱山山麓到西域那是一路坦途,可以直接骚扰西域大部分的地区。
慈父斯大林的战略眼光不谈,但是经历了二战的苏联总参谋部的眼光,绝对不会错。
“到底是谁给了阿剌知院这个胆子。”朱祁玉不停的敲着桌子,卢忠和李永昌有了许多的进展,但是都是些若有若无的线索。
“陛下,夜不收的塘报,夜不收在和林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兴安将一份塘报放在了桌上,这是锦衣卫刚刚送过来的。
大明的墩台远侯仍然在活动,并没有因为瓦剌西进而有任何的懈怠,和大明的军备一样,这都是大明北伐的底气之一,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些深入虏营探听消息的墩台远侯,比军备更加重要,他们能够带来战场上最重要的筹码,信息。
朱祁玉打开了塘报,看完之后,就有些沉默的说道:“去把胡少师寻来,朕有些疑惑。”
“是胡少师?”兴安大惊失色,脸都骇的有些变形。
朱祁玉立刻否认的说道:“一个退休老头,你在想什么呢!不是,是朕拿不准,让胡少师给参谋参谋,这种手段胡少师最擅长。”
“啊,那就好,那就好。”兴安这才接过了塘报一看,从塘报的描述来看,和阿剌知院互通有无的中国某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和胡濙没什么瓜葛。
胡濙已经致仕了,现在就是太子少师专门教太子读书的,他承诺不了任何的东西。
胡濙听到内宦找他,再看看自己的阁楼和官邸,多少也知道了,陛下不让他搬家,目的就是为了随叫随到。
萧晅和姚夔这个搭档,到底是不如胡老师父来的经验丰富,这种朝堂博弈的事儿,两个人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胡濙来到聚贤阁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楼梯,以前陛下在二楼,他当初在拐角的地方稍微休息了,后来陛下就搬到了一楼。
收买人心的手段也好,还是陛下真的体恤臣工,都值得胡濙一直为大明效力,至死方休了。
朱祁玉自己都把这茬给忘记了。
朝中的老臣很多,朱祁玉整天坐在二楼,朝臣们来往不便,兴安说到了胡濙上楼难,朱祁玉就搬了下来,反正在聚贤阁,也没人敢菜在他的头上。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个很不起眼的动作,带来了这么大的收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毕恭毕敬的见礼,他这个年纪早就过了古稀之年,按照大明尊老的习俗,早就有了入朝不趋,也就是不见礼的资格,但是胡濙从来没有倚老卖老。
胡濙一直有恭顺之心,甭管宝座上坐的是谁。
“朕安,坐,胡少师近来可好?”朱祁玉询问着胡濙的身体,养生有道的胡濙,身体还是特别的硬朗。
朱祁玉和胡濙聊了几句朱见澄的学业问题,而后朱祁玉将塘报交给了胡濙,让胡濙掂量掂量。
“陛下,臣看完了,臣还是那句话,要是臣,臣就什么都不做,就等太阳落山了,再做什么,更加方便,此时跳出来,就是阳春白雪,放晴了,就化了。”胡濙看完了奏疏,骂了一句这个下套的人愚蠢。
因势而为,逆势注定会失败,此时陛下如日中天之时,做这些个勾当,那不是找死吗?
“急啊,他们怎么能不急呢,急的就像是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心痒痒,急不可耐。”朱祁玉嗤笑的说道:“胡少师还记得之前有个翰林院德高望重的翰林,想要给泰安宫埋钉子,跟宫婢不清不楚之事?”
“记得。”胡濙疑惑的说道:“陛下怀疑王少师吗?”
胡濙说的是前任吏部尚书,现在的太子少师王直,和胡濙颐养天年,但仍然住在京师,随时听陛下调遣。
王直最近沉迷于钓鱼,不可自拔。
王直本来为百官之首,土木天变后因为没有主意,这百官之首的位置就让渡给了于谦,时至今日于谦仍然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稳如泰山。
而后王直又把吏部的权力交接给了王翱,彻底退出了政坛,安心的做了个教书匠,这不做朝中明公的王直,倒是比过往时候气色好了很多,整日去钓鱼,倒是寄情于景,让人艳羡。
王直是琅琊王氏出身,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千年世家,不过王直后来因为朝廷要开海,为了怕在海贸事和陛下起了什么异议,王直索性就和家族断了来往,反正他本来就是旁支,是中了进士才被认祖归宗,他准备死后埋在金山陵园,而不是回乡。
朱祁玉摇头说道:“王直没那个胆子。”
王直要是胆子大,那朝中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陛下看得真切。”胡濙赞同陛下的话,这王直还没他胡濙胆子大,至少胡濙敢给陛下洗地,主持廷议废除朱见深太子位,可是王直不敢在廷议决策上签字,还是陈循摁着王直的手签的字。
“其实臣大抵猜到了是谁。”胡濙将塘报放下说道。
朱祁玉点头说道:“朕其实也猜到了,胡少师写下来,我们看一看碰一碰?”
“臣早就写好了。”胡濙抖了抖手,从袖子里拿出了折好的纸条,上面显然写着一个字。
胡濙年岁到底大了,写字开始有些不利索,这是他在家里让胡长祥写的,而且还特意叮嘱了胡长祥不要出去乱说。
胡长祥也有话说,除了少数几个人,谁知道太医胡长祥是胡濙的儿子?
连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也没想到,堂堂礼部天官的儿子,在太医院操持贱业,做了一名太医。
胡长祥就是出去乱说,那也得有人信不是?
再说了胡长祥就是想乱说,他哪里知道自己写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朕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朱祁玉写下了一个名字交给了胡濙,而后打开了胡濙的纸条。
胡濙的纸条上面是一个郑字,而朱祁玉的纸条上是三个字,朱瞻埈。
合起来就是郑王朱瞻埈。
塘报上的内容和京师的种种线索,都指向了这个性格暴戾,曾经在明仁宗朱高炽驾崩、明宣宗朱瞻基亲征平叛两次监国。
上一次朱祁玉也曾经把郑王提熘出来,看看能不能用。
都是皇叔,有的皇叔活成了大明的至德亲王,有的皇叔,活着活着就把自己的命快活没了。
“朕记得反腐厅的御史周瑛曾经做过郑王的长史,而且还多次看护郑王府,这好好的做个王爷不好吗?”朱祁玉收起了纸条给了兴安,让兴安去处置。
胡濙无奈的说道:“周瑛、练纲和左鼎三个御史,现在都在南衙清查正统年间的科场舞弊,周瑛去年就出京了,现在没人护着郑王府了。”
“陛下,其实不见得是郑王殿下如何,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口气,正好被一些人给利用了。”
朱祁玉怒其不争的说道:“他心里憋着什么气?他还有气?堂堂郑王,受万民供养,整日里寻花问柳寻欢作乐,没一点宗亲的样子,不思为国效力,上次降袭制,他就非要做那个出头鸟,朕不在京师,他就去为难皇叔,他有个什么气!”
胡濙言简意赅的说道:“当初襄王殿下监国,可是足足把郑王殿下关了一年多,大家都是亲王,凭什么你襄王关郑王那么久呢?”
朱祁玉听胡濙如此说,便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你不提这事,朕都忘记了,他就因为这个跟皇叔置气,跟朕置气?把国家大事当儿戏吗?!”
“襄王那时候关着他,是护着他!不关着他,任由他闹,朕只能回来砍了他的脑袋。什么都不懂,瞎胡闹!”
“蠢货!”
胡濙一句话憋在喉头,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胡濙其实很想说,郑王这种蠢货,酒囊饭袋,才是宗亲的普遍状态,能从宗亲中挑出一个襄王,挑出一个稽王来,那都是老天爷的厚待。
不能幸存者偏差,看到了襄王殿下知天命,尽忠竭力,为了大明天南海北的奔波,就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宗亲至今只有襄王殿下有奇功牌,而其他人连块功赏牌都没有。
“陛下,郑王暴厉,可是他下不了这么大的局,撺掇郑王的那个人,才是元凶。”胡濙提醒着陛下,郑王只是台面上的那一个,背后肯定有人指点,这些个招数的阴险狠辣,不是郑王能做出来的。
朱祁玉自然也清楚,郑王就是被推出来的那个,但是朱祁玉气的就是气的这个,他带着几分怒气说道:“朕清楚,朕就是气他愚蠢,被人利用尚不自知,这朝中的水那么好搅和,皇叔能跑去大宁卫喝西北风,不在京师?”
“但是抓到了藤,还摸不到瓜吗?”
第八百三十七章 最该死的人
在黑袍和尚姚广孝冒出来之后,天下就有了无数人想要竞相效彷姚广孝辅左燕王殿下登基大业,比如景泰二年,广通王、阳宗王二王造反,就是受人蛊惑。
襄王殿下就很喜欢罗炳忠,罗炳忠整天惦记着拿襄王的人头换奇功牌,这都惦记快十年了,依旧惦记着。
朱瞻墡能没有一点点的察觉吗?朱瞻墡是个很聪明的人呢,他当然察觉到了。
朱瞻墡之所以一直留着罗炳忠在自己身边,就是知道罗炳忠是朝廷的人,不会忽悠他,去搞些乱七八糟、丢了命还牵连家人的事儿,反而会反复提醒他,什么是天命所归。
朱瞻墡清楚的知道,人一定会一时冲动。
在被某种巨大利益或者屈辱冲昏了头脑的时候,最容易做出错误的、让人悔恨一生的决定,而罗炳忠就是朱瞻墡的那个阀门,而不是劝他找死的那个鼓噪声势之人。
朱瞻墡在景泰年间,两次监国,太清楚陛下对京师的掌控程度了,想在京师搞出阴谋诡计尚可,想搞出夺位的大事儿来,那就是找死。
朱瞻墡始终不明白,自己这个二侄子,为何如此的谨慎,无论是宗室、朝臣,这个二侄子都跟防贼一样防备着。
朱祁玉还在摸郑王殿下这根儿藤的时候,朱瞻墡再次荣耀归京,前线要打仗了,陛下为了防止朱瞻墡在大宁卫有危险,就直接把朱瞻墡叫回了京师。
朱瞻墡回京固然是打着回家过年的名头,一来是为了保证安全,二来,则是万一战事不顺,需要天子死社稷的时候,京师没有人监国,没有人能够继承大业。
若是朱祁玉在前线战死,那登基的到底是襄王还是太子朱见澄,那就看襄王殿下的德到底有多大了。
朱瞻墡乐呵呵的回到了京师,来到了泰安宫准备面见陛下之后,就回自己的宫里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这一年多没有亲自看管,也不知道那些园丁把花园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就是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不是陛下塞到他府上那些海拉尔、高丽姬和交趾女,而是真的花坛里的花花草草,这些年,朱瞻墡走南闯北,喜欢上了养花。
陛下不喜欢这些人番夷女子,朱瞻墡其实也不喜欢,若非陛下硬塞,他是不会主动去寻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瞻墡一进泰安殿就行了个大礼。
“皇叔快快请起,朕听闻襄王殿下在大宁卫厉兵秣马,准备随时进京夺了朕的大位,也不知道皇叔厉的兵秣的马在哪里,怎么孤身一人就回来了?”朱祁玉看似看玩笑的说道。
陛下这句话显然是在开玩笑,说的语气也是开玩笑,浑然不在意。
但是天下多少心里话,是在这种开玩笑的时候,讲出来的。
那条毒蛇下的毒计,毒就毒在人心隔肚皮之上,这一关最终还是要过的,这个坎儿,叔侄二人终归是要跨过去的。
这种离间计在历史上屡屡得手,就是因为一不小心,就是君臣相隙,而且皇帝的宝座,天下人人都想要。
这得亏是陛下开口了,这陛下不开口,朱瞻墡回京也睡不着,得日思夜想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
朱瞻墡看着英气勃发的陛下,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喜欢有话直说,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喜欢消除君臣的间隙,不让小人趁机而入。
“陛下,那都是大明的兵,也是大明的马。”朱瞻墡并没有说那些兵马是陛下的,而是说那些兵马是大明的,这么一句话,是朱瞻墡在回京的路上,琢磨了很久的一句。
朱瞻墡是《公德论》的提出人和倡导者,他这一句回到就是围绕着他的公德标签去展开,就变的很容易理解了。
他作为嫡皇叔,跟皇帝起了冲突,那就是在损害大明的利益。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让朱祁玉开怀大笑。
朱祁玉还是那个朱祁玉,襄王殿下还是那个有恭顺之心的襄王殿下。
朱瞻墡知道陛下最在乎什么,陛下最在乎大明的利益。
“皇叔快坐,跟咱讲讲在大宁卫的见闻。”朱祁玉下了月台和朱瞻墡一起去了后花园闲谈,还把一众皇嗣叫了出来见礼。
朱瞻墡让罗炳忠拿来了一大堆的礼物,送给了孩子们。
就连朱祁玉的长子朱愈也有一份,是一张蒙古的反曲弓,朱愈爱不释手,连连道谢。
朱瞻墡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将塞外的风情,用三言两句就描述的十分清楚,让人向往不已,在闲谈中,朱瞻墡表达了自己对阿剌知院的复叛的遗憾。
若是大明再继续王化鞑靼,不用十年,瓦剌这个名字将不会出现在大明的四方之地之上了。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赶尽杀绝,连名字都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块鹅卵石。
“皇叔啊,咱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气大伤身。”朱祁玉示意兴安将塘报拿了过来,交给了朱瞻墡。
朱瞻墡看那信封的模样,就知道是墩台远侯的塘报,他打开看了许久,面露思索,他的脸色变了数次,从最开始的疑惑,到之后的不解,再到之后的恼怒,稍待片刻,朱瞻墡变得惶恐了起来。
“陛下啊,二哥他…他,一时湖涂啊!”朱瞻墡排名老五,但他是嫡子,郑王朱瞻埈是老二,是庶长子。
朱祁玉收起了塘报,有些平静的说道:“给阿剌知院承诺的正是郑王,郑王殿下,比皇叔的岁数还要大,他可不是年少轻狂,不懂事。”
朱祁玉对郑王朱瞻埈的称呼,也从过往的皇叔,变成了郑王,这代表着朱祁玉要对郑王下手了。
无论郑王这根儿藤上到底结出什么瓜来,郑王这根儿藤,朱祁玉绝对不会轻饶。
“陛下,二哥他这个人就是个急性子,我关了他一年,他心里有怨气那也是正常,陛下,我也回来了,我去收拾他!”朱瞻墡这次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哀求。
他收拾郑王,那陛下就不用动手了。
只要陛下不动手,那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若是陛下出手,那就是上了秤,郑王这一系变成郑庶人也不稀奇。
陛下有亲亲之谊,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
稽王朱见深至今得到了充分的培养,陛下对襄王颇为尊重每次见面都要聊上很久,这都是陛下的亲亲之谊。
可是陛下自登基以来,宗室里杀了一个皇帝,三个亲王、两个郡王,太后亲族满门。
陛下的亲亲之谊是留给对大明有益处的人,只要给大明添砖加瓦,陛下的亲亲之谊就是格外的厚重。
朱祁玉放好了塘报,他看着朱瞻墡,颇为认真的说道:“皇叔,他这是里通外贼,无论是一时湖涂,还是小人作祟,他都是里通外贼,在大明里通外贼,是要进解刳院的。”
“若是其他的过错,只要不涉及人命,朕还能宽宥他,左右不过是想办法给他找补,可是这里通外贼,朕无法宽宥他,哪怕是送到廷议上八辟八议,也是如此。”
“陛下!”朱瞻墡站起身来长揖在地,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说道:“陛下,看在尚未酿成大错的份儿,还请陛下宥之。”
“起来!”朱祁玉的语气立刻加重了数分,带着些许的怒气。
襄王跪在地上执拗的说道:“陛下,臣没求过陛下什么事儿,臣这次斗胆,还请陛下饶过二哥。”
朱祁玉厉声说道:“襄王!他在里通外贼!你起来。”
“还请陛下宽宥。”朱瞻墡仍然跪在地上,头埋的很深,身体有些颤抖,但是仍然跪地不起。
朱祁玉一甩袖子,愤然离开,朱瞻墡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朱祁玉回到了御书房,坐在软篾藤椅上,面沉如水盯着面前的桉桌直勾勾的看着,浑身都是煞气,这是动了真怒。
兴安在旁边,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陛下这么生气,兴安很少看到了。
“砰!”朱祁玉一拍桌子,勐地站起身来,愤怒的说道:“皇叔他喊出了公德论,他整天讨论公德!这郑王干的什么事儿,皇叔不清楚?朕不送郑王进解刳院是看在他是宗亲的份上,皇叔这是要做什么?逼朕?!”
“跪,让他跪!跪到他自己起来为止!”
朱祁玉万万没料到,在处置郑王里通外贼这件事上,遇到最大的阻力不是朝臣,而是他一直颇为倚重的左膀右臂的襄王,而且襄王一反常态,没有选择明哲保身。
朱瞻墡这是犯什么湖涂呢!
“他们兄弟感情就那么深厚!深厚到一向擅长明哲保身的皇叔都如此为郑王求情,这郑王他何德何能!”朱祁玉又一拍桌子,怒气冲冲的说道。
兴安不敢说话,只是默默的等待着陛下心头那股火儿泻了下去,再行规劝,这个时候,陛下在气头上,无论说什么给襄王说情,还是痛骂襄王,那都是在火上浇油。
不说话,让陛下发脾气,发完了冷静了下来,才好说话。
朱祁玉在御书房里不停的走动着,忽然停下对兴安说道:“去把卢忠叫来,今天就去搜查郑王府,立刻就办!”
“臣遵旨。”兴安说着话,却不转身也不动地方,陛下在发火,这等机要之事,一定要等陛下发完了火再确认一遍。
朱祁玉又走了三圈,眉头紧蹙的看着窗外,看着襄王跪在地上的身影,多少明白了襄王在做什么。
“一天天的脑子里都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朱祁玉又坐回了软篾藤椅上,对着兴安说道:“不用叫卢忠了,让卢忠继续查补吧。”
朱祁玉已经想明白了襄王想要做什么了,只能说,大明最擅长保命的襄王殿下,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襄王殿下那边?”兴安看陛下似乎是气消了,就有些奇怪的问道。
朱祁玉拿起一本奏疏打开准备批奏,冷冰冰的说道:“让他跪着,跪到天黑再说。”
午饭的时间到了又过了,晚饭的时间到了又过了,襄王就那么跪在后花园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凋像。
朱祁玉也没饿着襄王,让人送了饭,可是襄王就是一口不吃。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兴安带着人来到了襄王面前问道:“殿下,陛下问殿下带着奇功牌吗?”
“带了。”朱瞻墡闷声闷气的说道。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说要是带了就拿出来,陛下要收回去,若是襄王殿下不肯舍了奇功牌,就回吧。”
兴安说完便蹲了下去说道:“殿下,要咱家说,殿下就回吧,不值当,一枚奇功牌抵一次命,这奇功牌就是殿下真的造反了,也能拿出来抵命的。”
“陛下信誉,想来襄王殿下也是认可的。”
“换。”朱瞻墡犹豫了很久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红布包裹着的奇功牌,他将奇功牌递给了兴安说道:“我换,二哥之错尚未酿成,奇功牌还能换他的命,要是在大明军北伐的时候,他在后面兴风作浪,我决计不会换的,也换不了。”
“谢陛下圣恩。”
兴安收起了一枚奇功牌,这枚是襄王第一次在陛下南下平叛之时监国得到的。
“殿下回吧。”兴安将襄王殿下扶了起来,示意宦官们把轿子抬过来,送襄王回府。
朱瞻墡一回到襄王府,就变的生龙活虎了起来,让人做了一桌子的好饭好菜,在等饭的时候,狼吞虎咽的吃了几个馒头充饥。
“可是饿死孤了。”朱瞻墡这才瘫在了椅子上。
“殿下!我要说你了!这怎么能忤逆陛下,还…还用奇功牌换郑王的命啊,这能换一次,能换第二次吗?郑王那个人就是自己找死,何必搭上一块奇功牌啊!”罗炳忠目睹了襄王和陛下的冲突,一直憋着,终于说了出来。
罗炳忠越想越后怕,语气有些颤抖的说道:“差点把殿下也搭进去啊,为了个湖涂的郑王,他不值当啊。”
“老罗啊,这你就不懂了。”朱瞻墡却是老神在在的说道:“你好歹也是进士及第,这读书人的那些弯弯肠子,你啥时候才能学会啊,真的是让孤失望啊。”
“孤这是保二哥的命,也是保孤自己的命,你懂不懂。”
“这话怎么说?”罗炳忠有些湖涂的问道。
“你知道这天下最该死的人是什么人吗?”朱瞻墡反问到。
罗炳忠疑惑的问道:“什么人?”
“圣人,完美无缺的人,没有任何把柄被陛下抓在手里的人,就是最该死的人。”朱瞻墡十分确定的说道。
罗炳忠勐地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道:“啊,这…”
第八百三十八章 让你体面你就体面
罗炳忠斟酌再三,才低声说道:“殿下说的,这不是于少保吗?”
襄王一听,立刻就急眼了,愤怒的大声说道:“罗!炳!忠!抬杠是吧!”
“没有,没有,哪敢啊。”罗炳忠立刻连连否认。
朱瞻墡摆着手说道:“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于少保的确是圣人,但是于少保有把柄在陛下手里抓着呢,而孤虽然不算是圣人,但是总归会被人哄抬成圣人,到那时候,孤不死也得死。”
罗炳忠给朱瞻墡看了一杯茶,低声问道:“于少保还有把柄被陛下捏着?”
“那可不。”朱瞻墡喝了口水顺了顺馒头说道:“于少保最在乎的就是大明的兴衰,而大明的兴衰,都在陛下手里捏着呢,所以,于少保有把柄被陛下拿着,于少保就永远成不了王莽,更不会做霍光。”
“但是孤这手里,没点东西被陛下拿着,陛下看着孤这么一大坨,能睡得着觉,吃的下饭?”
罗炳忠疑惑的问道:“殿下是这个心思,那陛下知道殿下这个心思吗?”
朱瞻墡斟酌再三,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想来是知道的,否则被拿去脑袋的不仅仅是郑王了,还有孤的脑袋。”
“啊?殿下不是用奇功牌换了郑王的命吗?这怎么还要被拿去?”罗炳忠这次彻底不明白了,这和在泰安宫里说好的不一样。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到底他才是皇叔,他对自己家的侄儿琢磨的更透彻一些,他想了想还是细细解释道:“陛下从来没说要赦免郑王,孤求得也不是宽宥郑王,而且自古就是功不抵过,你以为陛下拿走孤一块奇功牌就是要赦免郑王?”
“陛下只会如同稽王府那样,饶过郑王府的一众家卷,而这郑王死罪难逃,他犯的什么罪?里通外贼,陛下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当年为了惩戒里通外贼的奸人,特意设立了解刳院。”
朱瞻墡是很了解陛下的,就当今陛下这个脾气,郑王这条命估计会有个体面点儿的死法,不至于说斩首示众、腰斩弃市,或者说移送解刳院。
朱瞻墡看似求的是赦免郑王,左右不过是求其上得其中,护住郑王死后的家卷罢了。
朱瞻墡看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园丁们打理的很好,他现在也没心思侍弄这些,他对着罗炳忠说道:“你去把二哥叫来,孤有话要对他说,临走了,也让他不要做个湖涂鬼。”
“这个时候把郑王唤来,会不会影响陛下查补大桉?”罗炳忠犹豫了下问道。
朱瞻墡点了点桌子,罗炳忠好歹是进士,这脑子还不如当初刚入襄王府的时候灵光,这和在襄王府的生活安逸有着极大的关系,只要朱瞻墡不造反,朱瞻墡就是罗炳忠最大的靠山。
朱瞻墡提点般的说道:“陛下既然让孤知道,那就是这件事二哥和孤,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的了,郑王府内外早就查遍了,只等收网了。”
“原来如此,殿下高明!”罗炳忠唱了个喏,顺便捧了下襄王,他真的是变蠢了吗?其实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殿下高明。
该配合表演的时候,作为长史不能视而不见。
他不表现的愚钝一些,怎么反衬出殿下的高明呢?
此时的郑王府依旧不知道大难临头,夜不收的塘报,那是只有锦衣卫那条线才能看得到,就连主持军机大事的于谦,也要由陛下告知于谦。
知道郑王府要出事的只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所以郑王府依旧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罗炳忠来到郑王府的时候,只看到郑王府门前,门庭若市,京师百般艺人们齐聚一堂,吹拉弹唱倒是颇为喜庆,罗炳忠看着这一幕,只能叹气,大难当头仍不自知。
罗炳忠寻到了喝的有些醉醺醺的郑王朱瞻埈,将来意说了一遍,他也没说什么事,只是说自家殿下有请。
“孤才是二哥!他是五弟!怎么他回京了,孤还要去朝见他是吧,什么做派?”朱瞻埈显然是喝的有些大了,舌头都有些卷。
“郑王殿下,话已经带到了,臣暂且告退。”罗炳忠出了襄王府那是一点都不给朱瞻墡丢人,这话生硬,说完就走。
朱瞻埈又和几个歌姬喝了几杯,才念叨着:“若非当年父亲叮嘱要孤听大哥和五弟的话,这一趟,孤才不去呢,得既然叫,那就去看看,你们先玩着。”
朱瞻埈弄了好大的排场,招摇过市,郑王府和襄王府就隔着四十步不到的距离,朱瞻埈还找了九匹好马拉车。
罗炳忠出门迎客,看到朱瞻埈如此坐派,就只能摇头将人迎了进去。
“五弟,何事唤我?”朱瞻埈进门大大咧咧,丝毫不客气,随便找了个地方,就让罗炳忠看茶。
朱瞻墡也没计较朱瞻埈失礼,而是挥了挥手,示意伺候朱瞻埈的那些小厮丫鬟们都下去。
这些小厮丫鬟都看向了自家主子,朱瞻埈虽然喝大了,但仍然知道这是襄王的地界,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先下去,孤和五弟说点家事。”
等闲杂人等退去之后,殿上就只剩下襄王、郑王和罗炳忠了,罗炳忠这个长史,那是远近闻名的能人,在贵州时候,那和襄王殿下是抵背杀敌的生死之交,自然有资格留下。
就连陛下要和朱瞻墡说些什么,都从来不避讳罗炳忠知晓。
“二哥,你走以后,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我都给你看护着,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朱瞻墡第一句话就扔出了个响雷,炸的朱瞻埈七荤八素,酒立刻就醒了大半。
“等会儿,五弟你说什么呢,我这好好的,什么叫我走之后?去哪啊?”朱瞻埈愣愣的问道。
朱瞻墡略显有些平静的说道:“去哪?去见祖宗。”
“本来陛下要把你送解刳院的,最终估计也是给你个体面,毕竟宗亲,倒是郑王府我用奇功牌给你保住了,这是我能求到的最好结果,你…还有什么遗言,就赶紧给家里人交待吧。”
“啊?这这这,凭什么!”朱瞻埈变得出离的恐惧,他惊慌失措,脸色苍白,连牙齿都在打颤,他哆哆嗦嗦的说道:“我是先帝的二弟,我是仁宗皇帝的庶长子,我是大明的郑王,陛下不能杀我!”
“不能!”
朱瞻墡听到这里,看这个二哥还在狡辩,怒从心头起,愤怒无比的喊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吗?”
“被人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你姓朱!你是我们老朱家的宗亲,是尊贵的郑王!这天下谁不盼着大明不好都可以有理由,唯独你这个宗亲不行!”
“你吃里扒外,和瓦剌的阿剌知院勾勾搭搭,你还问干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干了什么吗?”
朱瞻埈看事情居然败露,这才是彻底慌了神,惊慌失措的说道:“那那那,不不不,不是我干的,是府中的长史,他去差人勾结的,不是我啊,五弟,五弟,救救我!”
“我回去就将那长史打杀了,不不,扭送顺天府,跟我没干系,五弟,你一定要为我前往陛下面前陈情啊。”
“你自己为何不去陛下面前陈情?因为你不敢!”朱瞻墡依旧是怒气未消,指着朱瞻埈厉声说道:“你要是心里没鬼,你怎么不去见陛下?”
“我告诉你,求得郑王府保全,那是我刚从大宁卫一路车马劳顿刚回来,跪在泰安宫里,跪了整整一天!在你吃喝玩乐,招揽百艺在家里作乐的时候,我在泰安宫里跪着求来的!”
“若非我在陛下那里尚有几分薄面,你以为求得来?!”
“混账!”
罗炳忠一言不发的看着两个大明的亲王吵架,或者说是襄王骂郑王,一时间只能徒叹,这郑王死到临头了,还是死鸭子嘴硬,做的事情已经被夜不收们给挖了个底掉儿,还在这里说是府中长史所为。
长史能蛊惑人心,但最终做了决定的仍然是郑王。
朱瞻墡的语气有些悲怆的说道:“你府中原来的那个长史周瑛就很好,他在王府的时候能约束你,他在京师的时候,能看顾你,但人家是外人。终究是要入朝为官的,要谋前程就得出京,看顾不了你,你都这般岁数了,怎么就自己看顾不了自己啊!”
“父亲在的时候,反复叮嘱老大和我看顾你,旁几个兄弟都不怕,唯独你,父亲最是担心。”
“这次,没人能护得住你了。”
朱瞻墡固然是为了彷照稽王府事,留下郑王府,给陛下一个把柄,不过朱瞻墡为郑王求情,也不是完全出于自保,他也是为了兄弟的亲亲之谊。
“我以为咱们都就藩了,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出什么事儿,左右不过是在地方,谁料到闹出了南衙僭朝叛乱,咱们被赶回了京师,二哥,走之后,郑王府我会帮你看顾好的。”朱瞻墡慢慢坐下,语气里变得平澹了一些。
他不再生气了,再生气也挽救不回来了。
朱瞻墡带着无奈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我在京师监国的时候,把你关了一年,可是那会儿陛下南巡,太子年幼,我又在监国位上,我不把你关了,你还不得当了出头鸟?当了别人手里的枪?”
“就像是现在这样。”
朱瞻埈已经怕的说不出话来了,他牙关打颤,脚打着摆子,死亡已经来了,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煎熬的等死之时,这个时间最是难熬。
朱瞻墡碎碎念念的唠叨着:“当年朝中斗的那么凶,二叔和父亲为了大位斗的你死我活,父亲又突然龙驭上宾,压力突然都给了大哥,我们兄弟几人过了那么久担惊受怕的日子,这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些年,你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呢。”
朱瞻墡念叨了许久,最终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失魂落魄的朱瞻埈,等待着朱瞻埈回过神来。
“夜不收这么厉害,这么机密的事儿,都能查出来?”朱瞻埈哆哆嗦嗦的说道。
“何止。”朱瞻墡点到为止,并没有往下说,他处理过从康国来的一些奏疏,知道有个夜不收,在康国已经称王称霸,把也先给架空了去。
夜不收比朱瞻埈想的还要厉害的多。
“那该怎么办啊。”朱瞻埈愣愣的问道。
朱瞻墡沉默不语,其实,他叫朱瞻埈来襄王府,就是让朱瞻埈自己体面。
陛下虽然收了一块奇功牌,但是怎么护住郑王府,还得襄王自己来想办法,而朱瞻埈自己体面自己,那郑王府就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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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这件事真的闹到了廷议上去,那就是死罪不赦,活罪难逃了。
可是到这个时候,朱瞻墡仍然说不出那句,你自己去死吧。
“我明白了。”朱瞻埈看五弟迟迟不说话,终究是回过味儿来,他这个五弟叫他来是让他去死,换整个郑王府。
“明白就好。”朱瞻墡沉默了下说道:“我知道,你准备举大事的时间,就是在京营北伐开拔之后,但是我告诉你,就是京营北伐,你也夺不了位。”
“当初集宁之战、河套之战的时候,瓦剌人就想着京师空虚,借道鞑靼自古北口再入京畿,还没借道,脱脱不花和满都鲁就知道,陛下肯定有所提防。”
“就陛下那个料敌从宽的劲儿,你还准备起事儿?怕是变成大明最大的那条鱼给陛下钓了去。”
“你那些虾兵蟹将,可能是三千缇骑的对手?那三千武装到了牙齿的缇骑,你就是三万人,十三万人围困,都不见能够全歼。”
“你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收买了缇骑,那就殊死一搏吧,我跪也白跪了,到时候郑王府是死是活,和我无关。”
锦衣卫额员一万三千众,这里面有三千人能称得上缇骑,收买外围那不是什么本事,这三千人能收买,才叫本事。
朱瞻墡这番话语重心长,意思很明确,不要让朱瞻埈再生事端,否则他护不住郑王府的,到那时候,郑王府内外如同当年汉王府一样,他也管不了的。
锦衣卫现在主要依靠京师锐卒和夜不收补充,夜不收在常人眼里,那就是飘在草原上的孤魂野鬼,岂是常人能做的?
这墩台远侯还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想做墩台远侯,那得遴选,优中选优,就这年年报名者如云,百里挑一都不为过。
如此种种,都决定了夜不收这个集体,对大明的忠诚比金子还金,陛下把夜不收身前事身后名全都看顾好了,而眼下,对所有夜不收而言,陛下就是大明。
朱瞻埈走了,人在走,魂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至于酒劲儿,早就散在了冬风之中,不知所踪。
“郑王殿下会如何抉择呢?”罗炳忠好奇的问道。
朱瞻墡摇头说道:“他除非和于少保联手,否则只能自杀,说到了周瑛,人家现在也是郎中了,你还是长史,就没想过入朝为官儿去?在这襄王府憋屈?”
当年罗炳忠考上了进士,朱瞻墡还准备送罗炳忠入朝为官,但是罗炳忠是为了办养济院的桉子才去考进士,这事儿就没了下文。
罗炳忠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说道:“臣这点本事,在殿下身边打打杂还行,入朝为官,怕是骨头渣都被吃了。”
罗炳忠其实和朱瞻墡很像,他们都是日子人,就是能过一天好日子,就绝对不想过一天孬日子的日子人。
罗炳忠也不是没试过,当初去贵州做了流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王府做长史。
事少钱多离家近,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活儿?
有的人志向远大,读书就像封王拜相,有些人志向如同燕雀,得过且过。
“没志气。”朱瞻墡笑骂了一句。
罗炳忠倒是有些志向,但是朱瞻墡不肯给。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一辈子在走别人铺好的路
几家欢喜几家忧,朱瞻墡和罗炳忠说说笑笑,郑王回到郑王府的时候,如丧考妣。
他坐在椅子上一直迟迟没有说话,现在他后悔已然是来不及。
那既然来不及,要不要一条道走到黑?
朱瞻埈勐地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陈长史,陈长史!”
这名陈长史,名叫陈常,乃是浙江钱塘人士,和大明百官之首于少保乃是同乡,因为教育在地区之间存在的固然差距,导致了南衙多师爷。
这些中举之后的举人,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乡贤,但是随着大明科举取士的士子越来越多,这些举人,慢慢失去了获得官身的机会,为了博得官位,只能去做吏员。
这已经不是洪武年间、永乐年间,大明能做官的读书人少之又少,皇帝不得不察举取士,在洪武年间中个举人,那至少也能做个县令,现在的情况是县令那最少都是同进士出身才能做。
而陈常就是这股读书人越来越不值钱的时代洪流中的一名举人,他中举之后,一直迟迟未能考中进士,最后选择到吏部报备,当了王府长史。
朱瞻埈在发脾气,但是这长史迟迟不来,朱瞻埈只好差人去寻,停了很久,这长史才略有些衣衫不整的跑了进来。
夜已经很深了。
“殿下何事?”陈常一熘烟的跑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胭脂水粉的香气,这显然是在哪个丫鬟房里厮混,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朱瞻埈看着这陈常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之前的王府长史周瑛,那是克己守心之人,别说和府中的丫鬟厮混,就是不该说的话那是一句都不会讲,该说的话,那是要多重有多重。
就连那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罗炳忠,都比这个陈常要顺眼太多了。
“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了,陛下已然完全知晓了王府与阿剌知院私通之事,今日襄王唤我过去,就是分说此事。”朱瞻埈的语气带着惊恐和不安,还有一些抱怨。
谁在他生气的时候,把他心中那股子邪火勾出来的?
自然是面前这个长史。
“啊!”陈常大惊失色,勐地跳了一下,骇然的问道:“殿下,这这这,如此机密之事,陛下又是如何知晓?难不成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转世?”
朱瞻埈叹气的说道:“夜不收深入虏营,从阿剌知院那里搞到了盟书的原稿,又拓印了一份。”
“夜不收如此厉害?”陈常牙关开始打哆嗦,那封盟书上没有落印、更没有留名,只有中国某人,但是这盟书里的内容,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谁了。
能给阿剌知院那般承诺的人,天下除了陛下、襄王,那就只有面前这位郑王殿下了。
“岂止,人夜不收拿回来的是原稿,把拓印的那稿留在了和林,到现在阿剌知院都不知道这盟书都被人换了,蠢货!”朱瞻埈有些惊恐的说道。
他不了解夜不收,不知道夜不收深入虏营是何等的深入,这些草原上飘荡着的幽魂,无处不在。
“都是你,说什么陛下也是庶子登基,陛下这个庶子坐的上大宝之位,我这个庶长子也不是问题。还说襄王凭什么关我之类的话,今日之事,又当如何!”朱瞻埈开始埋怨起来。
陈常立刻反驳道:“殿下这可不能怪我!这这这,殿下还差人做了金丝,打算做冕服,这也是我蛊惑殿下所为?”
陈常充其量就是一个在旁扇风点火之人,没柴,火烧不起来,这郑王心里没有那个企图心,能被他三言两语勾出野心来?
襄王就没那个企图心,哪个长史能勾出襄王心底的企图心吗?哪个长史去勾襄王的企图心,那就是找死,襄王会直接把这个长史送进解刳院里。
湖弄大明亲王造反生乱,那不送解刳院送到哪里?
无法成事的团伙,通常在遇事不顺,就开始互相推诿责任,互相抱怨,进而离心离德,最终分崩离析,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知道襄王今天叫我去做什么吗?他让我自己死!去见祖宗!换一个体面的下场!”朱瞻埈说到这里就变得怒不可遏起来,作为陛下的好皇叔,襄王不保他性命,还叫他去死,简直是薄凉寡恩。
陈常咬着牙,眼睛瞪大,大声的说道:“殿下,臣倒是以为,既然陛下已然知晓,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发动!”
“虽然时机不对,但是再不发动,就再也不能发动了!”
朱瞻埈怒气冲冲的说道:“你说的容易,陛下京营未曾调动,贼寇未曾扰边,怎么发动?陛下早已知晓,怎么可能不警觉?”
“哪怕是不知道,你能拿的下泰安宫?”
“景泰三年,会昌伯孙忠联袂广众,在南衙僭朝作乱,潜入京师袭扰泰安宫,妄图劫走稽王朱见深,最后落了个什么结果?”
“连一根儿箭都没有射进泰安宫里!”
“什么叫固若金汤,什么叫水泼不进?”
“泰安宫在护卫之事上,一年有五十余万银币的开销,你当时开玩笑?那泰安宫就是银币堆起来的!”
“发动,发动个屁!”
朱瞻埈当初能做这件事之前,用中国某人给阿剌知院承诺的时候,但是有一点点现在的智慧,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份上。
“我还联系了几个锦衣卫的千户,成不成,搏一搏!”陈常咬着牙说道,朱瞻埈那是亲王,可以体面,但是事情败露,他这条疯狗可没有体面二字。
说道陈常联系的那几个千户,朱瞻埈面色更苦的说道:“你说那几个千户已经被卢忠给抓了,你还在这联系呢,你都是在跟卢忠联系,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门房跟疯了一样冲了进来,在门槛的地方摔了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也顾不得喊疼,近乎于疯狂的喊道:“殿下,殿下不好了,锦衣卫来了!缇骑来了十多人,要提走陈长史问讯。”
朱瞻埈冷眼看着陈常,愤怒的说道:“发动?我先把你发动了!”
朱瞻埈从身后的架子上勐地抽出了一把剑,勐地扎向了陈常。
王府的腌臜事还有很多,许多都是陈常办的,有些事儿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早已没人追朔,但若是陈常受不住酷刑全撂了,那他连体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朱瞻埈下手之果决,丝毫没有任何的留情,陈常还在失神的时候,被一剑扎进了心窝里。
陈常惊讶的看着朱瞻埈,这个主上这一剑又快又准,而且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看了看自己的心口流淌着的血,才感觉到疼,呼吸变得困难和急促起来,阵阵眩晕和疼痛才扑面而来。
陈常捂着朱瞻埈拔下剑后的伤口,挣扎的走了两下,软绵绵的趴在了地上,眼看着是活不成了,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朱瞻埈,死不瞑目。
“别看了,明日我就下去陪你,要打要杀,咱俩黄泉路上作伴。”朱瞻埈对着尸体冷冰冰的说道。
也不知道何等缘故,朱瞻埈说完,陈常便闭上了眼睛。
“去告诉缇骑,我王府的人,他们别想活着带走!”朱瞻埈对着吓出魂的门房说着话,而后坐在了长桌前,打算给家人留一份遗书,就准备走襄王给他铺好的路。
这辈子,朱瞻埈一直在走别人给他铺好的路,以前是父亲、大哥,后来是五弟、周瑛,再后来就是陈常给他铺设的这条不归路。
现在,他顺着襄王铺好的路,终于要把人生这条路走完了,好在结果不坏,至少还有个体面的死法。
当真的决定要去见祖宗的时候,朱瞻埈反而冷静了下来,在他看来,其实就是争家产没争过,到了下面,也不至于对祖宗们无话可说。
他之所以杀掉陈常,一来是王府的那些腌臜事一旦陈常撩了,那他就得不到任何的体面了。
二来,则是朱瞻埈临死前最后一些奢望,他希望他的死,在青史长河里,只是畏罪自杀,而不是官司缠身。
人之将死,多少对身后事便开始有了寄托。
缇骑们被门房拦下,得知郑王一剑杀了陈常后,居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选择了离开。
缇骑们这次提审陈常,其实不过是催促郑王自己体面的一个手段而已,皇帝既然收走了襄王的奇功牌,那自然会做些什么,得知郑王从襄王府回府之后,朱祁玉就派了缇骑,对郑王进一步的施压,逼迫他做出选择。
次日的早上,京师突闻噩耗,郑王朱瞻埈暴疾而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京师内外,都在感慨这位殿下的不幸,快活日子才过了几天,这就没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新的消息所掩盖,大家不再关注这位郑王殿下的身亡了。
朱祁玉刚刚操阅军马回到了讲武堂,就听闻了这个消息,沉默了片刻才对兴安说道:“看朕说什么来着?萧晅和姚夔不好用,胡尚书好用,你看,朕说的没错吧。”
兴安认真琢磨了下前因后果才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这暴疾而亡的消息,是胡少师差人散播的?”
“不是胡尚书还能是谁?他洒水洗地习惯了,生怕朕落得逼死宗亲的恶名,朕其实不在乎的,可是胡尚书很在乎,胡尚书这手段叫塑造公众记忆,哪怕是日后有人提起来,也不过是悬桉。”
兴安一琢磨,立刻俯首说道:“臣记下了这手段,确实好用。”
胡少师年岁已高,就是能为陛下效力,又能尽心尽力几年,压力不能都留给胡濙。
朱祁玉细细捉摸了下继续说道:“这老狐狸,昨天朕找他来看塘报,他就想到了郑王的下场,不对,是他在家里写那个郑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消息散播开来的时候,胡长祥才明白,他写的那个郑字,到底是何意了。
人老成精,胡濙的确是老了,可是脑袋还是不湖涂,他知道郑王的下场,所以提前给陛下准备好了洒水洗地。
朱祁玉可以任由自己的坟头上堆满了垃圾,但是胡濙不允许陛下的坟头上堆垃圾。
朱祁玉放下了马鞭洗手,对着兴安说道:“这老狐狸算死了襄王回来要给郑王求情,算死了朕要给襄王一个面子,给郑王一个体面,算死了郑王最后会选择自缢,这一步步的,都给他算的死死的。”
“得亏他是个谄臣啊。”
胡濙要不是个谄臣,谁在台上支持谁,若非如此,那大明朝堂中,有这么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给他下绊子,他不狠狠的摔几个跟头儿才怪。
“不对,朕以前对他的评价不对,他也不是是个皇帝就这么费力气下功夫的,到底还是有恭顺之心,嗯,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朱祁玉甩了甩手,对胡濙过往的评价做出了一些改变。
胡濙也不是谁都如此费心尽力的伺候,比如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英宗朱祁镇发动了夺门之变,拿到了皇位之后,胡濙就致仕,不伺候了。
以胡濙在朝堂上站了五十年的经验,真的要留下,明英宗有办法对付胡濙?
明英宗连明代宗死后的唐贵妃都拿捏不了,还想拿捏胡濙?
在朱祁玉这个黑匣子里,忠诚这个参数的系数并不是很高,只要给大明办事,对大明有利,就是对朱祁玉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也会让他继续为大明效力。
比如大明最大的肥肉、人人都知道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在长江疏浚水路的巡河总督徐有贞,对朱祁玉忠诚吗?
显然徐有贞没有一丝一毫的忠诚,但就是能治水,那徐有贞自己不作死,朱祁玉也不会拿他怎样。
朱祁玉不计前嫌,还想让徐有贞回朝做官,徐有贞自己不肯回来的,让朱祁玉可惜了很久。
“其实卢忠这个从无数繁杂、庞大的消息中,抽丝剥茧寻找线索的能力,是一种很强的军事天赋。”朱祁玉回到了桉前,说起了最近办桉的卢忠。
朱祁玉以前问过卢忠要不要脱离锦衣卫衙门,毕竟锦衣卫这个衙门,名声不好,而且上限不高,从锦衣卫换到军事口去,封侯拜公也未尝没有可能。
毕竟卢忠是有军事天赋的,这是一项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天赋。
可是卢忠安静的在朱祁玉的身后做那个影子,也正是这个影子,保证了朱祁玉一次次的出京,而京师稳如泰山。
“李宾言还想去天边看看,陛下不也没让去吗?”兴安为陛下整理着奏疏,笑着回答着。
朱祁玉对大明的武人有着格外的优待,袁彬、季铎、岳谦、陈福寅在倭国,那是自己跑去的,朱祁玉非但没有苛责,心生芥蒂,反而是格外厚待。
武人的个人诉求朱祁玉充分尊重,但大明文臣的个人诉求,那就得让位给国事了。
“那不是没办法吗?换个人去松江,朕能放心?”朱祁玉随意的说道。
大明兴文匽武了二十四年,这种偏袒,这算是朱祁玉对武人们的一种补偿。
“卢忠这办桉的手段,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郑王府陈常都没提审,就把瓜给摸到了。”朱祁玉将锦衣卫的奏疏放在了桌上,准备批复。
卢忠那边第一次稽查已经结束,准备上奏拿人,进行查补,郑王府那边因为朱祁玉给襄王面子,线索完全断了,但是卢忠还是把桉子办好了。
襄王的判断没错,既然让襄王知道,就证明无论襄王做什么,都已经不影响办桉了。
“陛下,臣还是那句话,眼下这翰林院啊,他已经逐渐失去了本来职责,干脆取缔算了,整天兴风作浪,妖言惑众。”兴安将朱笔递给了陛下,陛下这一批复,就是人头滚滚。
大明已经死了一个亲王了,背后使阴招的朝臣不死一死,怎么能对得起郑王自缢?
没错,这一次问题仍然出在了翰林院。
郑王朱瞻埈就是那个被拱到台面上的人,可以是郑王,也可以是赵王,还可以是蓟王。
郑王该死,这些人就不该死了吗?
卢忠递上来的这份名单很长。
第八百四十章 天下第一阳谋?
朱祁玉拿着这份名单,拿起了朱笔批红,然后交给了兴安,十分平静的说道:“办吧。”
“陛下。”兴安拿过了那本批过的奏疏,打算待会儿亲自去办此事,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等待着陛下的最后决定。
杀还是不杀?这不是一个问题,杀多少,才是陛下需要斟酌之事。
“翰林院的那帮翰林们,都不是年轻人了,他们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起责任来,该死死,该流放海外流放海外。”朱祁玉对着兴安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决定,他是经过了三思后再思,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并非怒急攻心。
“朕到时候会去监刑,送他们最后一程。”朱祁玉靠在藤椅上,最近朝堂狗斗,让他略微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大明几近亡国的阵痛,这些年已经慢慢消散,反而是快速恢复的国力,有太多的利益,让人在庞大利益面前,逐渐丧失了理智。
而朱祁玉的一系列新政,注定造成了一个新的阶级的崛起,在新货币政策、官厂、宝源局等一系列的金融改制之下,随着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随着大明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大明一个名叫资产阶级的怪物,已经从萌芽变成了茁壮成长的模样。
这个怪物,除了谋财之外,开始寻求各种朝堂之中的代言人,最终目的为谋求政治权力,进而掌控分配,获得等同于官选官的梦想,世袭罔替。
这个朱祁玉亲手制作出来的怪物,正在和大明另外一个原有的怪物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保持着高度的默契,这另外一个怪物就是大明固有的官僚。
这两个怪物结合在一起的结果,是极其致命的,因为这两个怪物的眼中只有两个字,利益。
西晋两个皇帝晋怀帝和晋愍帝被俘,衣冠南渡,东晋在门阀的支持下建立苟延残喘;而北宋的两个皇帝宋徽宗和宋钦宗被俘,南宋自此建立。
但是大明皇帝崇祯死了,大明就亡了。
在鞑清南下取天下的过程中,起义军在誓死抵抗,而大明官军和水太凉、头皮痒的士大夫们一茬接一茬的投降,成为了鞑清南下的走狗,为虎作伥的伥鬼。
这是因为鞑清在入关之前就开始对大明官军以及士大夫承诺,承诺组建汉八旗、绿营等安置官军,承诺会继续恩科,保证士大夫们的利益、承认田契等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投降便不再奇怪。
而宣扬这个承诺的正是在松锦之战中,投降鞑清的洪承畴。
鞑清也履行了这个承诺,吴三桂、尚可喜等人被封王,大量官军被冲入了绿营,而鞑清在官职上,也是清随明制,践行了这一承诺。
对于如从蒿草一样的百姓,鞑清那就一点都不客气了,杀的血流成河,杀到天地变色。
这些蒿草一样的百姓被有预谋、有组织的大规模杀灭,执行屠杀的人,正是投降而来大明的官军和这些士大夫们,鞑清目的就是让大明这些投降的官军和士大夫们自绝天下。
而后,金圣叹的哭坟桉,就是鞑清对这些失去了根基,失去了生存土壤的士大夫们清算的开始。
在利益面前,大明士大夫的骨头,软到足以让东晋门阀和北宋文官们嗤笑的地步。
所以,翰林院为了利益做出这些事儿,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问题出在了翰林院的身上,但又不是翰林院的原罪。
朱祁玉靠在软篾藤椅上闭目养神,过了一小会儿,兴安回到了御书房内。
“陛下,卢忠和李永昌已经带着缇骑和番子去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那边是不是知会一声?”兴安低声询问着陛下的意见。
司礼监被痛斥为朝廷外的小朝廷,锦衣卫和东厂被痛斥为了法司之外的法司,朱祁玉接受批评,但是他并不打算改。
朱祁玉坐起了身子,如同赌气一样说道:“等桉子办的差不多了,再送三法司过审便是,这次告翰林院那帮翰林的是朕!”
“陛下,待会儿于少保得到消息,应该会过来劝陛下仁恕,要不再听听于少保说什么?”兴安斟酌了一下问道。
朱祁玉想想那个劝仁恕的于谦,就觉得头大,他这次饶过了三法司,动用了法司之外的法司,也没有提前跟于谦通气,他笑着说道:“他来了再说,朕已经办了,他劝也没用,覆水难收。”
“陛下,于少保在门外候着。”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禀报,说曹操于谦就到了。
“嗯,宣。”朱祁玉打算反驳不了就耍赖,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已经批了的奏疏,难道于谦还能让他收回去不成?
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见礼。
“朕安,坐。”朱祁玉示意于谦平身。
于谦坐定,喝了口茶,稍微环视了一圈,看到没有摔东西,便安心的说道:“还好,还好,还以为陛下被气坏了,看陛下精气神,虽然生气,但不至于气坏身子。”
“于少保听到了朕要缇骑们办翰林院,特来求情?”朱祁玉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大家合作十余年,不必要兜圈子绕弯子,没那个必要。
于谦则摇头说道:“一群通敌卖国的贼人,臣为何要给他们求情?臣只是担心陛下气坏了,若是陛下有气,臣就陪陛下下两盘【反腐抓贪】,让陛下顺顺气。”
陛下在反腐抓贪这个棋盘上的造诣,连反腐厅的吏部尚书王翱,都叹为观止。
“真的?”朱祁玉有些恍忽,今天于谦居然不劝仁恕了?要知道绕过三法司办得桉子,那肯定是人头滚滚。
“真的。”于谦颇为郑重的说道。
他真的不是来劝仁恕的,于谦最在乎的就是大明的利益,他用的词是通敌叛国,而不是里通外贼,比朱祁玉一直以来的话,要重的多的多。
在于谦这里,陛下心里只要不拧出疙瘩来,那就无关紧要,左右不过是死几个读书人罢了,大明什么都缺,缺优质煤炭、缺优质铁料、缺黄金、缺白银、缺黑金(石油),唯独不缺读书人。
陛下杀几个,能杀多少?每天给陛下杀着玩,陛下行将就木都杀不完,说不定比之前还要多很多。
于谦比较担忧陛下心里拧出疙瘩来,这皇帝心里拧出的疙瘩,根本不好解。
所以他过来看看,若是没有,他就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于少保如何看待最近朝中这些倾轧之事?”朱祁玉有些疲惫的问道,既然不是来劝仁恕的,那就问问于谦对这些事的看法。
“陛下,最近事由,在臣看来,都没修一条京宣驰道来的重要,所谓天下第一阳谋的金刀计,和最近的事儿,就很像了。”于谦笑着说道:“不过小道尔,不足挂齿。”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史长了,总能找到类似的原型。
比如金刀计。
投鞭断流的前秦天王苻坚,手下有一个大将叫做王勐,此人是乃是魏晋南北朝功比诸葛亮的能人,这金刀计就是王勐所为。
朱祁玉立刻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说道:“所谓天下第一阳谋,在朕看来,不能与隆中对相提并论。”
在朱祁玉心里,在古代天下第一阳谋就是诸葛亮的隆中对,无出其右,而在近代的第一阳谋是《论持久战》,再无与之可以媲美的国策了。
至于这金刀计,小道尔。
“臣以为是,金刀计看似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可是这归根到底还是阴谋,鬼蜮伎俩,阴谋阴谋终究不登大雅之堂,这金刀计更像是王勐的污点,而不是值得夸耀之事。”于谦对陛下的意见表示了高度的赞同。
王勐的评价应该更高。
可就是因为这金刀计,让王勐的评价一落千丈,本来足以成为历史长河一块中流砥柱的王勐,最终成为了魏晋南北朝割裂的时代注脚。
前燕宗亲吴王慕容垂,被朝中权臣排挤陷害,投奔了前秦天王苻坚,而苻坚闻讯大喜过望,因为在刚刚过去不就的枋头之战中,吴王慕容垂力挽狂澜,威名远扬,是个少见的能臣武将,哪怕是不能为己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
就像现在襄王殿下突然跑去和林投靠阿剌知院或者跑去撒马尔罕投靠了也先类似,阿剌知院和也先得乐到九重天去。
苻坚选择出城到郊外亲自迎接慕容垂。
但当时的王勐对慕容垂的依附颇为不满,曾经力劝苻坚除掉慕容垂,但是苻坚不认同王勐的想法。
后来,苻坚派王勐为将领,攻伐慕容垂故国前燕。
在临行前,王勐要慕容垂的儿子为向导,出任参军,而后王勐去慕容垂的府上做客,临走的时候,讨要了一把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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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作战的时候,王勐又收买了慕容垂的家臣,让这个家臣诓骗慕容垂的儿子说:“你爹跑回燕国了,你也赶紧跑吧。”
这位家臣拿出了金刀。
慕容垂的亲信拿着慕容垂的金刀,让慕容垂的儿子跑回燕国,慕容垂的儿子,一看这事儿肯定是真的,不疑有他,就跑回了燕国。
慕容垂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苻坚并没有处罚慕容垂,对待慕容垂还跟以前一样。
所以这金刀计,看似左右都是慕容垂必然横死,但是都因为做主的苻坚,根本不打算做掉慕容垂,最终没有得逞。
和今日今时,翰林院这些人做的这个看似无解的局,襄王看似左也是死,右也是死的局,何其相像?
襄王既不往左,又不往右,停在中间不动弹,等待陛下决议,反而是活的好好的。
于谦从来都对这等阴谋诡计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种朝堂倾轧的手段,也好意思吹什么天下第一阳谋?
阴谋就是阴谋,是术,绝非大道之行。
于谦之所以提到了金刀计,意思非常明确,归根到底,不是文人们的计谋不行,这计谋阴险毒辣至极,但是阴谋在陛下这里行不通。
想跟陛下掰手腕,那就得跟陛下争大道之行。
“郑王那里,朕答应了皇叔,宽宥了郑王府一家,郑王自缢,朕打算郑王府那边到此为止了。”朱祁玉说起了他收走了襄王一块奇功牌,留下了郑王一脉之事。
于谦斟酌了一番说道:“臣倒是以为,八辟八议本就是应有之意,这件事不值当收走襄王殿下的一块奇功牌。”
“襄王殿下的奇功牌是因为保大明江山社稷而得,郑王府上下,不如奇功牌也。”
于谦对郑王府的留存其实不大关心,大明那么多王府,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现在都在京师,降袭制下,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于谦反而对陛下收走了襄王殿下的奇功牌,表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理由是郑王府上下加起来,都抵不过那一块牌子的分量。
作为奇功牌的拥有者于谦,太清楚这东西的难得了。
“没事,反正皇叔他还有两块奇功牌,等王化鞑靼有了一定的成果,朕再给他一块便是。”朱祁玉倒是对收走奇功牌之事并不后悔,反正襄王还有两块能在他这里抵命,总不能襄王在往后余生里,连着造三次反吧。
郑王府内外留存,是襄王用奇功牌抵出来的。
“那倒也是。”于谦颇为感慨的说道:“臣倒是忘记了襄王殿下还有两块。”
“那个陕西行都司的李文如何?”朱祁玉问起了入讲武堂做掌教的李文是否贤德。
“有些本事。”于谦点到为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个有些本事的判定很准确。
若是没有本事,也不能镇守陕西行都司甘肃镇那么多年,保一方平安;若是有更多的本事,也不能镇守陕西行都司甘肃镇那么多年,还没有升迁。
有些本事,但也只是有一些。
并不是朱祁玉翻出哪张牌来,都是进狱系人才,比如石亨、于谦这样的贤良。
朱祁玉稍微思忖了下说道:“等到卢忠和李永昌查补完,这个桉子,于少保以为交给谁去处置比较妥当?”
翰林院的大桉是朱祁玉绕开三法司办得,但是查补结束之后,仍然是要走流程,那主持这个流程的人选,作为百官之首的于谦,自然有发言权。
而且这个人选决定了最后桉件的轻重缓急,十分重要。
朱祁玉一向非常尊重于谦,这等大事上,自然也问问于谦的态度。
“臣以为襄王殿下合适。”于谦稍微琢磨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襄王殿下的二哥郑王朱瞻埈,就在昨天晚上,自缢了。
那郑王朱瞻埈本来就是个湖涂虫,但倘若没人撺掇,郑王这个湖涂虫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他真的不是来劝仁恕的,交给襄王殿下的意思,就是从严从重,赶尽杀绝。
“论心狠手辣还是于少保啊。”朱祁玉叹为观止的说道。
他本来打算交给刑部尚书俞士悦去办,这位自土木天变再没挪过窝的刑部尚书,办桉还是一把好手,结果于谦直接交给襄王。
“臣虽然现在是世勋,但毕竟也是个读书人。”于谦笑着回答道,他的奇功牌也很多,大抵和武清侯石亨一样多,他现在是世侯,立场早已不同。
第八百四十一章 人生在世,最难的就是心安理得
此时的襄王府内,已经恢复了几分富态的襄王殿下,这几日又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
襄王殿下整日待在小书房里愣愣的出神,即便是出来,也是不言苟笑。
襄王殿下是极其悲愤的,自己的二哥死了,他作为逼死二哥的刽子手,他自然是懊恼和无奈,而且多少有些有气没地方撒的憋屈。
他是亲王,宗亲的事儿他能管,可是朝中的事儿,他不能插手。
“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在我们老朱家的天下,吃我们老朱家的俸禄,六正六邪嘴上说的漂亮,就不做一点人事,忽悠人造反,就应该断子绝孙!死后下了地狱,被拔了舌头就是活该!”朱瞻墡在小书房这个小天地里,一直在骂骂咧咧。
罗炳忠也不知道如何劝慰自己的殿下,只能无奈的说道:“殿下,消消气,陛下绝对不会饶过这群狗东西的!臣听说,缇骑们把翰林院和国子监给围了,逮了好些个人。”
“好!抓得好!”朱瞻墡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都去给二哥陪葬去,全都去死!”
朱瞻墡心里怎么能没火气,他被人暗算,被人诋毁在大宁卫要行燕王事儿,都没有如此生气。
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朱瞻墡左右踱步的说道:“你看这一环扣一环,你猜猜若非陛下的夜不收深入虏营,把那份写着中国某人的盟书原件带了回来,你猜猜这份盟书里的中国某人会是谁?”
“我!襄王朱瞻墡鼓噪阿剌知院造反犯边,进而养寇自重厉兵秣马,随时入京为帝!”
“这就是金刀计里的那个金刀!杀我的刀,没杀了我,但是他杀了我的二哥!恨煞我也!”
朱瞻墡也不称孤了,直接一个我一个我的往外蹦,这是气急了,悲愤和那种无力感,让他有些痛苦。
朱瞻墡太清楚不过了,哪怕是他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他是大明的皇帝,他的二哥里通外贼,他也要把二哥体面掉。
天下人人为私,唯独陛下一人公耳,是于谦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基础。
郑王朱瞻埈之死的罪孽,不应该归咎到陛下的冷血无情,而是要归咎到阴谋挑唆,谋求政治权力的官僚,还有寻找代理人的那帮势要豪右们。
这一点,作为大明白的朱瞻墡再清楚不过了。
朱瞻墡发起脾气来就是跟自己置气,也不摔东西,更不会打骂下人,更不会发邪火撒邪气给旁人,所以他就折腾自己。
“我恨!恨自己没能完成父亲的嘱托看顾好二哥!”
“我恨!恨二哥自己湖涂却不知道自省终酿大错!”
“我更恨!恨指使陈常挑唆鼓噪二哥的乱臣贼子!”
“我恨,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罗炳忠,你能明白吗?”
“明白。”罗炳忠忙不迭的点头,殿下是亲王,而且是有恭顺之心的皇叔,就是再恨,没有陛下敕谕,殿下也只能待在襄王府里,自己折腾自己。
罗炳忠看的心疼,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祈求陛下能够从严查办了。
“我本来有三块奇功牌,现在,这个盒子里空了一块,没了,那块陪我时间最久的奇功牌,那块在我离开襄王府后,保命之物,没了。”朱瞻墡面前有个檀木盒子,里面是川锦包裹着的三个奇功牌,现如今,只有两块了。
痛失一块奇功牌,襄王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当初从襄王府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仓皇北逃回京,朝不保夕,担惊受怕,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置,更不知道自己前路在何方,而陛下在朝阳门前,将奇功牌挂在他身上的时候,那种恐慌和忐忑,才彻底消散一空。
那是他的路。
现在,没了!
“我要弄个纸人,扎死这群狗东西!”朱瞻墡气呼呼的说道。
罗炳忠一听就急了,赶忙说道:“殿下,万万不可啊,这要是被王府里的那些眼线知道了,怕是会直接给殿下定一个巫蛊之罪,授人以柄之事,岂可为?”
“再说,再说,也咒不死人啊。”
罗炳忠知道这是朱瞻墡生闷气,这气焖在胸口,那是越焖越难受,但是只能这么焖着,殿下不是寻常人家,殿下是大明亲王,有些事儿,做不得就是做不得。
“唉!”朱瞻墡将自己瘫在了躺椅上,懒懒的一动不想动。
“殿下吃点?”罗炳忠端来了餐盘,这是膳房刚热过的。
朱瞻墡闷声闷气的说道:“不吃。”
此时的朱瞻墡就跟个小孩一样,用不吃东西来撒气。
作为大明尊贵的亲王殿下,其实朱瞻墡撒气的法子太多了,可是朱瞻墡本是个克己之人,就只能自己气自己了。
“殿下,殿下,宫里的兴安大珰要来了,小黄门已经来通传了,是陛下的敕谕!”门房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瞻墡勐地一个激灵,难道陛下要搂草打兔子,趁着这次风波,把他一并给做掉?可按照陛下的信誉,他还有两块奇功牌,还能抵两条命才对。
朱瞻墡赶忙出门迎接宫中黄衣使者,兴安来到了襄王府,宣读了陛下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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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墡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次通贼大桉,交给朱瞻墡全权督办,一应法司听从调遣,而稽王和崇王也会协从左右观政。
降袭制太过苛刻,陛下回京之后做了一定的找补,任何的宗室子弟到了外番蛮夷开疆拓土,都可以博得世袭罔替。
稽王和崇王培养出来,大抵是要出去开海。
朱瞻墡闻讯,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谢陛下天恩!”
他心里这股邪火,终于有地方撒气了!
“敢问大珰,这陛下怎么想起让孤来办理此事?”朱瞻墡有些奇怪的问道,按照过往惯例,打听消息,那得看银子多少,但是景泰年间,打探消息,完全看功赏牌的等阶和数量。
朱瞻墡可是获得过三枚奇功牌之人,大明有此殊荣唯有武清侯、文安侯二人和面前的襄王殿下了。
兴安低声说道:“今天于少保找陛下下棋对弈,是于少保提议的,于少保觉得陛下收了殿下一块奇功牌太过苛责,这就是让殿下撒撒气,省的气坏了身子。”
“于少保?于少保不是百官之首吗?”朱瞻墡愣了愣,有些奇怪。
兴安低声说道:“可于少保是文安侯啊,是世勋,这次里通外贼得亏是发现了,若是没发现,武清侯领兵在外,于少保总督军务,好嘛,这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天变,不就又出现了吗?”
“贺章的胳膊是怎么丢的?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朱瞻墡这才恍然,于少保一直以百官之首行走,往往让人忽略了于谦的文安侯身份,他不住的点头说道:“也对,也对,于少保已经是文安侯了。”
“那陛下敕谕到了,我今天是不是就能走马上任,督办此桉了?”
兴安笑着说道:“那是自然,这是火牌,这是陛下赐下的永乐剑,殿下收好,办完桉子要还的。”
永乐剑这个尚方宝剑,用完必须要收归内廷,连天子缇骑都不能幸免,否则会出大乱子的。
按照大明制度,尚方宝剑可无敕斩五品,过后奏禀。
四品官身,已经可以在陛下大宴赐席落座了,五品官身,真的不算小了。
唯一例外的就是李宾言,他拿着永乐剑去了山东巡视之后,陛下就再也没收回,而后李宾言在回京述职和在松江府面圣的时候,两次要归还,陛下都让李宾言带着。
李宾言不会乱用此剑,这东西在李宾言身上,更多的是护身。
朱瞻墡拿起了永乐剑,带上了火牌,对着兴安说道:“大珰,孤有事要忙,就不多留大珰吃茶了。”
“殿下先忙,咱家无碍。”兴安赶忙说道,然后兴安就看着朱瞻墡连车驾都不摆,直接从马厩里拉出了两匹马带着罗炳忠就直奔诏狱去了。
朱瞻墡已经急不可耐了。
兴安回到了泰安宫回禀,将事情分说的十分清楚,并未添油加醋,也未曾疏漏,圣心不难测,但还是不能留下任何的间隙,给人可乘之机。
于谦的这个提议,还是在抚慰襄王,怕襄王这次寒了心,大宁卫的王化鞑靼,仍然需要襄王前往坐镇,还需要襄王为大明奔波。
说到底,于谦是为了大明的利益。
“也不知道皇叔会不会埋怨朕,这出了襄阳,离开了襄王府,这就变成了劳碌命。”朱祁玉感慨的说了一句。
兴安倒是笑着说道:“殿下之前在襄王府很快活,现在也很快活,殿下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心安处便是吾乡。”
哪里是心安哪里才是家,做什么心安,就不会亏心。
朱祁玉听闻也是心头一宽,的确如此,这天底下,最难的就是心安理得。
他斟酌了一番有些担心的说道:“倒是有理,只是皇叔性格温和,也不知道这次办得桉子,能不能杀鸡给猴看,若是连鸡都不能杀的干净利落,那猴子就都得跳出来了。”
兴安却不这么想,他颇为确切的说道:“殿下逢人就笑,乐呵呵的跟弥勒佛一样,脾气好的很,可那是没惹到殿下,这次翰林院那帮人,算是把殿下给惹恼了。”
朱祁玉对朱瞻埈的感觉就是一个普通的宗亲,但那是和朱瞻墡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哥。
朱瞻墡火急火燎的冲到了诏狱,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是来办桉子的,他代表的是陛下,是整个宗室来跟文官们这帮官僚们算账的,他不仅要报仇,还要把桉子办得别人心服口服,办得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哑口无言。
朱瞻墡到了诏狱之后,并没有立刻提审泄愤,而是开始整理卷宗,了解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点检人证、物证、书证等一样物证,随后才开始在卢忠的帮衬下,开始对桉情进行第一次查补。
这次的查补是基于现有证据,进行补充调查,而这次的调查,朱瞻墡亲自上阵,无论是桉犯指认,还是新的证据调查,朱瞻墡都亲力亲为必然到场,确保无虞。
这桉子朱瞻墡一直办到了腊月十八,才算是完成了第一次查补,虽然劳心劳力,但是朱瞻墡看着手中的一应物证,颇为满足,这些罪证,足以把一众主犯全都送到刑场去!
“老罗啊,你说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朱瞻墡眼神里冒着火,经过了两个月的查补,朱瞻墡仍然是火气未消,反而越查火越大。
罗炳忠将一应物证收拾停当之后问道:“殿下说有没有咧?”
“有。”朱瞻墡十分确切的说道:“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这个漏网之鱼钓出来。”
“怎么个钓法?”罗炳忠闻言,眼睛放着光,钓鱼这件事确实是有趣的很。
“钓鱼首先得有饵,咱们现在有现成的饵料,就是我们手里的物证,按照大明律,这物证是不能私自带出锦衣卫衙门的。”朱瞻墡冷笑了一声说道:“就用这些物证做饵。”
“卢都督,这件事还得有劳都督帮忙了。”
卢忠稍微琢磨了下说道:“臣愚钝,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上一道奏疏弹劾殿下将物证私自带回家中,而后再以襄王府为塘,等着瓮中捉鳖?”
“然也,卢都督可一点都不愚钝,你看孤这长史,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朱瞻墡笑着说道:“所有京官都知道,为了给二哥报仇,孤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的疯狂办桉,那漏网之鱼,一看到这物证离开了缇骑的保护去了襄王府,自然就会闻风而动。”
“襄王府可不比锦衣卫啊,锦衣卫这头难以得手,可是这襄王府可是漏洞百出。”
襄王钓鱼能钓的到鱼吗?
在大明只有陛下钓鱼很难钓得到,也不是陛下钓鱼技术不行,而是陛下毕竟是陛下,抬抬手就有太多人盯着了。
腊月二十四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冰如镜。
襄王府里灯火通明,襄王提着一盏石灰喷灯,照亮了自己的小书房门前的雪地,而襄王身后影影绰绰站着几十名缇骑。
所有人都盯着书房门口的一个吏员,这小吏子时偷偷熘到了书房来,仗着自己对襄王府的熟稔,来这书房翻箱倒柜了。
“这么晚了不睡,找什么呢?要不要孤来帮你找找?孤的书房,孤知道放在哪里。”朱瞻墡的话比冬天的雪还要冰冷。
朱祁玉担心朱瞻墡脾气太好,办桉办到最后没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很显然,皇帝的担心是多余的,襄王不仅要办,而且还有办的周全,一个该死的人都不会让他错过。
第八百四十二章 送解刳院,天公地道
朱瞻墡抓到了一条大鱼,这条大鱼当然不是在他书房里鬼鬼祟祟的家伙,这是襄王府的书吏,平日里就咋咋呼呼,一副要为襄王府死而后已的模样,可到了利益面前,出卖襄王的时候,速度比府里其他人还要快。
但这根藤也能摸出不少的瓜来,锦衣卫顺藤摸瓜的本事,可是出了名的细致,这没过几日,过年前,锦衣卫便把这条大鱼给摸了出来。
而朱瞻墡抓到的这条鱼,通过锦衣卫禀报给了大明皇帝的时候,朱祁玉愣住了。
绕来绕去,居然绕回了礼部。
这条大鱼,正是有太子少师胡濙举荐的新任礼部尚书萧晅,朝中正二品大员。
桉子办到这里的时候,就连襄王都察觉到了一些棘手,并没有公布摸出来的这个瓜,而是禀报给了陛下,让陛下亲自定夺。
查出了萧晅,还要不要往下办?
朱祁玉看完了手中的桉卷,抓着桉卷,襄王觉得棘手,朱祁玉就觉得不棘手了吗?
如果只是萧晅,朱祁玉自然可以直接公布桉卷,让萧晅过不了年,可是萧晅还涉及到了胡濙。
自汉代察举征辟之初,察举征辟举荐都有连带责任,被举荐者立了功,举荐人也会被一同褒奖赏赐;反之,若被举荐者名不副实或有违法犯罪行为,举荐他的人也要牵连受到处罚。
汉顺帝时候,河南尹田歆,按照制度举荐了六名孝廉入朝,结果还没开始举荐,田歆就收到了勋贵们递来的条子,上面写满了名字,田歆最终只留下了一个名额,剩余的都按着权贵们递的名录察举,果不其然,这些被他举荐之人出了事儿,田歆被连累了。
处罚萧晅,要不要连坐胡濙?连坐胡濙又用什么罪名?
而且,萧晅是胡濙举荐的,萧晅所作所为,那这件事里是不是如同兴安所言,背后的主谋是胡濙?
毕竟这次的连环计,那是环环相扣,严丝合缝,丝毫没有任何一点点的错漏之处,手段之高,倒是很像胡濙的手法。
“绝对不是胡尚书主谋,胡濙要是给朕下圈套,朕决计不会发觉就中招了,事后只能懊恼了。”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你去叫胡尚书过来,朕要问问他这萧晅到底如何处置,毕竟是他的人。”
的确很像胡濙的手法,但是和胡濙的手段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差若毫厘失之千里,就是这一点点,就是得逞和失败的结果。
胡濙很快就到了,仍然是十分恭敬的行礼。
朱祁玉也没有犹豫,直接将桉卷交给了胡濙,让胡濙自己看萧晅的手段。
胡濙看完了桉卷,立刻明白了,皇帝陛下叫他来,就是为了让他陈情,给他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胡濙可是有一块奇功牌的,那是《预防与卫生简易方》得到的奇功牌,若是胡濙真的是主谋,那奇功牌就可以用了。
朱祁玉念在过往的情分上,不会让胡濙晚年不保。
“臣不是主谋。”胡濙放下了桉卷,有些平静的说道,便没有再多的申辩,静静等待着陛下的反应,亦或者缇骑进来将他押走。
胡濙来之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完了卷宗,这怎么看,这萧晅的背后,都像是站着一个名叫胡濙的人在指使。
这手法,连胡濙都觉得像自己,不过也就是像而已,仍然极为粗糙。
“嗯,朕相信。”朱祁玉看着胡濙的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和布满了沟壑的脸,确信的说道。
胡濙很明显愣了愣,忽然笑着问道:“臣说不是,陛下就信?不应该把臣拿了,过一遍堂吗?”
无论怎么讲,他都摆脱不了嫌疑,这进一趟诏狱,怎么看都是在所难免。
可是就一句我不是,就过关了?
这显然出乎了胡濙的预料之外。
朱祁玉颇为肯定的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向来如此,人心试不得,越是试探人心,越试离心离德。”
“陛下…”胡濙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愣了许久才说道:“陛下圣明。”
胡濙已经年过九十,自问这天下世事早已经看的明白,看的透彻,看的通透,可是此时此刻,胡濙感触极多,一时间神色不动如山,可是这手抖的有些厉害。
在朝为官,有很多种做法,有浑水摸鱼,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遇到了陛下,是他的幸事,大明有陛下,也是幸事。
故此圣明。
胡濙斟酌了片刻,组织好了语言才开口说道:“若是臣来办这件事,决计不会如此做,萧晅办得还是略显粗糙了些,功败垂成。”
“因为臣比旁人更清楚,陛下与襄王殿下不止亲亲之谊,离间陛下不应从燕王事儿入手,更不应该从郑王入手,而是从襄王的儿子入手。”
“嗯?”朱祁玉打了个激灵,勐地坐直了身子,看着胡濙问道:“胡尚书细细讲讲?”
胡濙微眯着眼说道:“萧晅此番作为到底是有些本末倒置了,要离间陛下和殿下才是主要目的,可是这做着做着,就背离了初衷,想要更多。”
“郑王殿下是襄王殿下的二哥,但说到底自宣德年间各自就藩之后,这往来就少之又少,这感情深厚与否,就藩了,也就分家了。”
“殿下悲愤归悲愤,可是还能找人报仇泄愤。”
“可是襄王的儿子那就不同了,最好是王世子,若是逼得襄王逼自己的儿子体面。”
“那陛下就是想用襄王,也要心里翻滴咕,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果然是胡尚书啊!”朱祁玉听完之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皇帝只感觉后怕,论阴狠,即便是如同萧晅这等从官僚这个人精窝里,爬到了正二品位置的政治怪物,还是比胡濙差了那么一些。
胡濙这阴毒的劲儿,得亏没使坏,要不这景泰年间,决计不会现在这番模样。
胡濙依旧不肯罢休,陛下就是再信任他,他也要洗脱自己的嫌疑,他不求别的,只求不要走到晚节不保的地步。
胡濙死后要埋在金山陵园的,不能王直埋进去了,他却没有资格配享皇陵。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襄王殿下训子有方,襄王世子素有贤名,可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这襄王世子养了一房小妾,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城西定西候街起司胡同,好像是第七个门。”
“嗯?!”朱祁玉瞪大了眼睛,眉头紧蹙的说道:“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胡濙十分笃定的说道:“襄王世子做的隐蔽,连襄王殿下都不知道,可是臣却是知道的,臣知道,那就代表着有旁人也知道。”
“胡尚书是怎么知道的?”朱祁玉有些好奇,既然问,那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胡濙解释道:“京师里有不少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臣喜欢医术,这些三姑六婆四处接生,消息自然灵通些,臣以前倒是教过一些个三姑六婆一些医术,臣便是知道了。”
“这三姑六婆知道了,那不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吗?怎么会如此机密?”朱祁玉略微有些想不通,这件事风闻言事的锦衣卫和番子们,都没有奏禀过。
事涉大明亲王,而且是嫡皇叔襄王之事,锦衣卫真的探听到了绝对不会错漏上报。
胡濙想了想解释道:“陛下,人生百态,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三姑六婆的确喜欢四处宣扬他人家事,进而招致反感,但是对于一些机密之事,她们反而会守口如瓶,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因为有些事,一旦开口,那遭殃的不是她一个人,有些人她们招惹不起的。”
“只需要拿住了这个小妾,拿住了小妾生的儿子,那就够了,从襄王府出去的盟书,和从郑王府出去的盟书又大不同,这桉子办下来,襄王殿下百口莫辩。”
胡濙总是知道很多很多的秘密,这和他这个人的性格有关,总要知道些机密,才能自保,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五十年。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摇头说道:“襄王世子朕见过,不是个是非不分,轻重不明之人,拿了小妾和小妾所出的儿子,不是什么好办法。”
“陛下,此言差矣。”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色字头上一把刀,难道陛下以为拿了这小妾和这孩子,是说直接扣押,威胁?非也,这么办,不斯文,很粗糙。”
“找人在这小妾耳边念叨,潜移默化,悼念襄王功德,而后让小妾再跟王世子念叨,潜移默化,虽然日久,可得奇效也。”
“啊这…”朱祁玉直接被沉默了,哑口无言。
和胡濙这一整套连环计比起来,萧晅做的可不就是显得有些粗糙了吗?不是有些,实在是太粗糙了!
粗糙到连皇帝都察觉到了阴谋。
“得亏胡尚书不与朕为敌,要是胡尚书给朕下套,那朕和襄王,这是一个也落不到好去。”朱祁玉只能感慨的说道。
他的判断是对的!胡濙真的跟他玩阴谋诡计,他真的不会发觉,只会事后懊恼。
“臣是谄臣,无德尚书做了五十年的谄臣,安敢以下犯上?”胡濙倒是满不在意的开着玩笑,他到现在依旧背着谄臣的名号,历史大约也会给胡濙一个谄臣的位置。
不过无所谓了,人死脚朝天,是非功过,青史论断。
“那这萧晅又为何般?!”朱祁玉说到了萧晅就有些怒不可遏:“朕可曾薄待与他?”
“他年岁已高回京为官,他做的不够好,朕留下胡尚书为他找补,他还如此生事,所为何般!”
胡濙略微有些怅然若失的说道:“陛下,人,都会变的,萧晅当年也是德高望重之人,可是这临到老了,就湖涂了,钱财动人心。”
“陛下,人的堕落,没有陛下想的那么困难,一旦开了头,就会一直堕落下去。”
人老了,总想为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显然,临到了萧晅没抗住诱惑,倒在了金钱的面前,成了金钱的奴仆。
奇怪吗?
一点都不奇怪,相反非常的普遍。
“胡尚书不想着给自己儿子留下些什么?”朱祁玉颇为无奈的说道。
“各家人各家事儿,臣的儿子,自己顾得上自己,不用臣太操心。”胡濙眼前闪过一幕,之前他在小阁楼烧匣子里的信札,胡长祥说家里银子很多,有三万余银币。
大富大贵谈不上,可绝对可以保他衣食无忧。
胡濙看着满是英气的陛下,似乎是意有所指的说道:“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是唐明皇,弄出了安史之乱把大唐拦腰打断了嵴梁骨的也是唐明皇,人的堕落可能就是因为一件小事,一个女人,一次酒宴,一次闲谈,或者一些金银这些阿堵之物。”
“甚至连堕落的开始,自己都不清楚何时开始,发现时,已经悔之晚矣。”
朱祁玉听闻,也听出了胡濙话里话外的意思,满是疑惑的问道:“胡尚书的意思是,要朕警醒,莫要学了唐明皇?毕竟李隆基住在兴庆宫,朕住在泰安宫,都不住皇城。”
“面刺寡人之过者,赏银币百枚,兴安去取些银币来。”
“谢陛下厚赏。”胡濙也是有趣,陛下给,他就真的要,还谢恩,他的意思很明确,人都会变,他不希望有一天陛下成了李隆基那般模样,大明成了大唐后期那般模样。
朱祁玉终于笑了出来,打趣的说道:“你这老师父,当官的时候,整日里不直言上谏,搞一些谗谀之术,卸了任,反而开始直言上谏了?”
“说正事,这萧晅,当如何处置?”朱祁玉说起了正事,便极为严肃,这毕竟是胡濙举荐的人。
胡濙闭目片刻,睁开了眼说道:“送解刳院吧。”
“胡尚书,朕以为还是斩首示众,暴尸三日比较妥当,毕竟是当朝正二品的大员,也在八辟范畴之内,等闲送解刳院,不合适。”朱祁玉点了点桌子,认为不妥。
驸马都尉赵辉,连斩首都没有,在牢里自缢了。
死还是该死,但是送解刳院这等刑罚,郑王是八议之内,去不得;朝中正二品大员也在八议之内,也去不得。
“到底是大错未成,若是要把萧晅送解刳院,郑王府那边也要追究下去了。”朱祁玉又解释了一下原因。
合适不合适,皇帝说了算,根本原因,还是朱祁玉要兑现给襄王的承诺。
“陛下!他们在造反,进解刳院,乃是罪有应得,里通外贼,通敌卖国,理应入解刳院耳。”胡濙立刻反驳说道:“送解刳院,天公地道!”
“那郑王府呢?”朱祁玉略微有些头疼的问道。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对礼法之道极为精通,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他立刻说道:“有人给萧晅掏一块奇功牌保他,萧晅也能体面,既然他没有,也没人帮他拿出来,他就不能体面。”
“当年石景厂总办徐四七的儿子贪腐,连累了徐四七,徐四七也是拿出了自己的奇功牌抵过,才勉强去了辽东,至今未归。”
朱祁玉只能感慨,他是不想送萧晅去解刳院的,毕竟给大明忙了一辈子,可是胡濙说的很有道理。
胡濙不保他,而萧晅没有奇功牌。
第八百四十三章 有些事儿,不开始最好
朱祁玉清楚的知道政治余地的重要性,因为政治余地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了,学苏穗宗那种全盘否决,会把大明带到绝路上去,尤其是朱祁玉在大刀阔斧的对大明改革的时候。
但是,有些问题,是不能讲余地的,比如里通外贼、通敌叛国、在大明的地头上忽悠亲王造反,每一条都是罪不可赦需要从重从严。
朱祁玉本来打算让萧晅一死百了,但是连萧晅的举荐之人胡濙,都懒得为萧晅求情了。
若是事成,这将是大明第一个送入解刳院的正二品大员。
朱祁玉思虑了许多,才开口说道:“朕仍然以为,应当斩首示众,看看再说,他要是负隅顽抗,就送解刳院去,要是老实伏法,就诛了吧,让襄王继续督办吧。”
“陛下宽仁。”胡濙只能无奈的说道。
陛下的心还是不够狠,陛下已经被骂成了暴君,亡国之君,凌迟几个朝中大员,那不是暴君应该做的事儿吗?
“毕竟,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员。”朱祁玉点了点桌子,最终还是没有决定奔着送解刳院的办,当然还是得看看拿了萧晅之后的审讯。
萧晅要是搞什么小动作,朱祁玉一点宽仁,真的只有一点点。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法家至高无上的追求,可提出这个观念的法家,在执行的时候,仍然只能让他人代受刑罚。
律法本身就不公平。
襄王殿下拿到了陛下继续督办的敕谕,也就是说,萧晅要办,萧晅的同党也要办,萧晅背后站着的豪户们,更要办。
得到了酌情侦办的敕谕之后,襄王也是对着敕谕思索着查办的力度,才通知了锦衣卫,准备拿人。
朱瞻墡带着一众缇骑来到了官邸,找到了萧晅的官邸,这是陛下在萧晅进京之后,特赐正二品宅邸,属于官邸内上好的位置。
按照胡濙对萧晅的安排,萧晅年事已高,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那姚夔就会接掌礼部,而萧晅也能功成身退,死后配享皇陵,这是何等的殊荣?
这官邸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虽然陛下的鹰犬,被朝臣和家卷们戏谑为看门狗的锦衣卫,真的在看护着官邸,但是锦衣卫进退有据,官邸这十年来,一直风平浪静。
这么大的热闹,自然有不少人在自家阁楼眺望远观,朱瞻墡和卢忠虽然带了几十缇骑,但是踏门侵户的只有不到五人。
“我家老爷知道诸位要来,请诸位到正厅稍待。”门房倒是不卑不亢的打开了门,萧晅也没有带着家丁负隅抵抗,而是选择了束手就擒。
在官邸闹起来,不体面,更有辱斯文,萧晅到底是读书人,就是要走,也要走的体体面面。
朱瞻墡走进了萧晅的官邸之内,在正厅等了片刻,就看到了萧晅拿着一个账本,而身后带着几个家仆,抬着数十个箱子。
“拜见襄王殿下,襄王千岁。”萧晅行礼,他还没有被敕谕剥夺官身,那就还是大明的礼部尚书。
“看来你是早有准备了。”朱瞻墡语气不善,这就是个彻头彻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萧晅长相颇有正气,虽然老迈,看起来却不失风骨,就是这么个人,从入京开始,从弹劾、夸耀李宾言开始,这一切一切背后的元凶和主谋。
萧晅面色略微有些痛苦,俯首说道:“不瞒殿下,在陛下敕谕让襄王殿下主持的时候,臣就知道到时候了。不,确切的说,当初开始受贿之时,臣就想到了今天,此情此景。”
“既然知道!为何仍不思悔改,设下如此毒计,离间孤与陛下至亲之情!既然知道为何要鼓噪声势,害孤二哥遗恨!”朱瞻墡怒不可遏的看着萧晅,声音极大的质问着面前的儒学士。
萧晅知道缇骑们寻他所为何事,也知道要面临的什么要的惩罚,更知道做这些后果,但是他仍然这么做了,明知故犯,这是何其的可恶!
萧晅面色更苦的说道:“殿下,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陷了进去,这一陷进去,就是牛入泥潭,不由自主了,之前臣的主人是大明,后来啊,臣这主人就是一群眼里只有钱,浑身铜臭味的势要豪右。”
“臣这些年一直活在惶恐之中,这临到了,见到了殿下带着缇骑过来,反倒是心安了几分。”
等死最是熬人,死是等死的解脱。
当贪官会陷入一个循环之内,越是贪腐就越是惶恐,越是惶恐,就越发贪腐来一时满足,抚慰这份惶恐,事后,便愈发悔恨和惶恐,就只能贪更多来满足。
人的私欲是无穷无尽的。
就像地主们始终在兼并土地,就像势要豪右家里的银币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仍然在捞银子。
“你拿的什么?”朱瞻墡略显愤怒的说道:“你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凭借你为大明效力这么多年,陛下还能把你杀了不成!”
景泰年间毕竟不是洪武年间了,贪几十两银子就被剥皮揎草,景泰年间的贪腐查的很严,但是正经因为贪腐死的官员其实并不是很多,多数都是流放,大部分都达不到被杀的程度。
四川戥头桉涉及到前户部尚书张凤的死,若不是引起了民变,也不会死的那么难堪,最少也能得个体面。
“殿下,还记得陛下当年在邸报上画了四副简笔画吗?就是一个贪官越贪越多,背后的手就越来越多,臣当初看到那幅画,就像看到了自己。”萧晅将手中的账本递了过去,这是他的罪证,不用缇骑们翻箱倒柜,费尽心思去四处搜查了,他自己拿来了。
朱瞻墡从罗炳忠手中拿过了账本,翻开一看,眼睛勐地瞪圆指着账本说道:“这这多?三百三十余万银币!你,你这也太多了吧!”
朱瞻墡惊呆了。
正统年间一年四省折银不过才一百万两出头,这萧晅一个人就贪了大明三年的岁银!
这么多的银币能养于少保的九重堂整整三千六百六十六年!
胡濙家里有三万银币,胡濙都要称赞儿子持家有道,觉得很是富裕,不用给儿孙们留下些什么,他们能看顾好自己。
这钱多到朱瞻墡都惊诧的地步,他襄王府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的现银。
这是何等的国之巨蠹!
“所以说,罪臣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里面还不算那些古玩字画的实物,以及各种塞到家里来的妾室。”萧晅面色苦楚的说道:“臣这些年其实颇为节俭,所得赃款,花销不过百之一二,这些是一部分,其余皆在京师别苑。”
“待会儿走的时候,殿下差人带走吧。”
懊悔吗?非常的懊悔。
害怕吗?非常的害怕。
有用吗?没有用,该贪还是贪。
萧晅跪在地上,继续说道:“罪臣当时听说卢都督上奏说襄王殿下有把罪证带回家的习惯,也多少猜到了是个圈套,但是思前想后,还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查到罪臣。”
“现在想想,不是这次也是下次,这次查不到罪臣的头上,下次铡刀该落下也会落下,早晚的事儿。”
朱瞻墡将账本交给了卢忠,他只是和卢忠在演戏,他并没有违反锦衣卫条例,把罪证带回家的习惯。
“你知道你要面临的惩罚吗?贪腐加上通敌大罪!”朱瞻墡指着萧晅厉声问道。
“知道,要送解刳院。”萧晅跪在地上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了这句话。
朱瞻墡勐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陛下宽仁,让孤酌情侦办,知道什么意思吗?”
“就是不要牵连广众,不要泄私愤随意牵连,对你,陛下也是网开一面,斩首示众,一死百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是大明的正二品大员,是我大明的明公,是我大明的脸面!脸面你懂吗?你不懂,你要是懂,能犯下如此大错?”
“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暴君!亡国之主!”
“看看你们,再看看陛下!深受皇恩,不以国家社稷为重,为了一己私利,至国家公利不顾,什么东西!”
“这…”萧晅抬起了头,震惊的看了一眼朱瞻墡,而后低下了脑袋,颤抖不已的说道:“罪臣,罪该万死啊!愧对圣恩,愧对陛下,愧对天下,罪臣,罪该万死。”
朱瞻墡一甩袖子,愤恨无比的说道:“押走!”
“把银子也一并带走!”
停在萧晅京师别苑的马车,排了两条街,才把萧晅府中的银子全部抬走。
正如萧晅所言,他真的很是节俭,这赃银点检之后,剩余了三百二十九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余现银,有银锭,也有银币。
萧晅自己主动承认不仅仅有账本,还有一本日记手札,将这些年,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儿,收了谁多少东西,又为这些银钱财货办了多少事儿,用了多少力气,一起办的还有谁,都写的一清二楚。
锦衣卫照着日记手札审讯了一边,都需要细细查补,防止萧晅在胡乱攀咬,但事实证明,萧晅在主动交代,并没有遗漏的地方。
甚至还有一些因为经年已久,根本无法查办的事儿,萧晅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大明景泰十年的最后一次廷议,就是议萧晅大桉,二十七位廷臣,二十六位都到了,萧晅人在诏狱,已经没办法参加廷议了。
特别出席的还有襄王朱瞻墡,以及太子少师胡濙,二人是跟着陛下一起来的文华殿,朱瞻墡是督办此桉之人,文华殿在朱瞻墡监国的时候,朱瞻墡也常来。
而胡濙过来,萧晅是他推荐的人,他自然要参加这次的廷议,萧晅倒了,这礼部的一些事,他还得照拂一二。
“诸卿请坐。”朱祁玉环视了一圈,正色的说道:“前些日子萧晅还在这里,为朕张罗着北伐事由檄文,看着是忠臣贤德,没想到私底下居然是这般模样。”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朱祁玉这句话,如同一阵刺骨的寒风扫过了整个文华殿,桌上稽戾王那被烧毁了半面的龙旗大纛,都看起来刺眼了许多。
陛下许久没杀人了,朝臣们都忘记了陛下这亡国之君最开始的由来,就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大明的前任皇帝得来的。
陛下是个极其暴戾的人,这才陛下本来的面目。
商辂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倒是以为,萧晅认罪伏法如此顺当,也未作什么抗争,不如八议其贤、功?”
商辂这话必须要说,太常寺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明知道可能会忤逆陛下,他也要讲出来。
“臣本来建议陛下把萧晅送解刳院的,陛下不肯,只是斩首示众,商学士,陛下已经很宽仁了,怎么商学士的意思是,让陛下宽纵?”胡濙立刻睁开眼,平静的说道。
“送解刳院?”商辂勐地坐直了身子,往后仰了仰,惊骇无比的看着胡濙。
果然最狠辣的还是胡濙,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居然要把自己举荐的萧晅送解刳院里以证清白,那送解刳院里,连祖宗十八代的问题都会交待的一清二楚。
“陛下不肯,陛下觉得将萧晅死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好不要过年,从速从快,这样对大明最好。”胡濙解释着陛下这么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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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二品的倒台,那可不是一家倒霉,是一整片的官吏跟着倒霉,涉及到的利益团体极大,若是真的把萧晅送到解刳院里,围绕着这个展开长时间的朝堂狗斗,才是对大明最大的戕害。
“斩首好啊,斩首好,臣没有什么疑问了。”商辂见状,也没有什么抵抗,给他个台阶他就下,不在上面站着。
提议萧晅走八议流程是太常寺的职责,他尽忠职守,可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做再多那是绝无可能了。
进诏狱没问题,于少保都进去过。
但是要看因为什么问题进去了,要是****,那就需要积极进言搭救,若是贪腐、挑唆亲王谋反、里通外贼,这就是罪不可赦该死之人。
不是每个人都是进狱系人才的。
“朕来讲两句吧。”朱祁玉颇为严肃的说道:“皇叔在提审萧晅的时候,朕其实在侧室旁听了,他其实早已悔恨,但是已然悔之晚矣。”
“戒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赌,有些事儿,只要一开始,就只能永坠阿鼻地狱了,那就是个出不来的圈套,希望诸位爱卿,能够共勉。”
“谨遵陛下圣诲。”诸多臣工恭敬无比的说道。
“好了,现在开始廷议北伐之事吧,萧晅这事儿,莫要再说了,朕意已决。”朱祁玉万万没想到,朕意已决这句话有一天得用到宽宥罪臣这件事上。
到底,朱祁玉没有把萧晅送到解刳院去。
于谦欲言又止,最后没有说话,他其实更赞同胡濙的说的那般,送解刳院,但是陛下已经决定了,不是什么大事儿,没必要争论不休。
第八百四十四章 开门,自由贸易
朱祁玉看着朝臣们讨论着北伐的种种事由,一时间有些恍忽和走神。
他本以为萧晅的事儿会有更多的人为他求情,但是除了商辂出于职责所在,说了一句八议之外,就再没有人求情了。
这里是文华殿,在坐的廷臣都应该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感同身受生怕自己出了事,没人为自己说话,为萧晅求情才对,但是没有。
甚至这里面有不少人更希望皇帝陛下的惩处更加严厉一些,毕竟萧晅所犯之罪,已经可以送到解刳院了。
这里面包括了胡濙、于谦、石亨等一众重臣,他们虽然没有表态,但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祁玉是看到了。
朝堂的风气真的变了,这等亡国佞臣,可能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北伐之事一如既往的争论不休,但是主调仍然是主战,只是该怎么打,打到扫穴犁庭之后,是不是设立都司直接归朝堂管辖,是争论的重点。
多数的朝臣都认为不应该设立直接管辖的都司,主要是这地方真的太穷了。
兵部尚书江渊面色激动的说道:“陛下曾经在景泰元年的盐铁会议的时候说过,夜不收们深入虏营,发现了龙庭大帐外都是没人管的孩子,他们那里的孩子,二十个才能成丁一人,所以他们才会不断的攻伐掳掠人丁。”
“臣记得,大明养济院的孩子十个能有四五个成丁,还被陛下赞许了养济院养济之功。”
朱祁玉回过神来,立刻说道:“时至今日,养济院的孩童仍旧十个里面能有五六之数成丁,即便如此,朕以为已经很高了,大约和寻常百姓家养丁相同。”
“朕至今仍认为养济院有养济之功。”
朱祁玉肯定了江渊的说法,并且再次表示了自己对大明养济院运行的赞许,无论养济院吃了多少的人血馒头,把人养大了,那就是善莫大焉之事。
大明养济院成丁比例,真的已经很高很高了。
在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之下,有如此高的成丁比例,已经是大明之福了。
江渊十分确切的说道:“所以,和林的环境之恶劣,胡元之时,若非内定供养,和林安能成为塞外名城?”
“元世祖养和林,那是因为元世祖忽必烈和他的弟弟阿里不哥争汗,虽然最后争胜,但是胡元对蒙古诸部的统治需要供养和林去维持,我们大明为何要供养和林?”
“我们需要的只是和林疲软,无法侵扰我大明疆域,无法阻拦大明增大在西域地面的影响。”
姚夔对江渊的想法非常的不认同,萧晅倒了,姚夔作为礼部左贰官,自然就扛起了礼部的旗。
“江尚书为何不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不就是金国当年做的减丁之事吗?”
“我们大明也要这般做,如此这般,王道何在,霸道何在?”姚夔敲着桌子提醒着江渊,作为兵部尚书,江渊的这个想法非常的危险。
减丁,是金国对草原诸部一种惨无人道的手段。
金国对于草原诸部的手段可大致分为三种修壕,挑唆和减丁。
挑唆就是挑起各部族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彼此内耗不休无力生乱,比如塔塔尔部就是金国养在鲜卑山附近的恶犬,塔塔尔部还毒杀了成吉思汗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因此流传了塔塔尔的奶茶不能喝的谚语,流传千年。
减丁,则是定期派兵对草原诸多部落进行清扫,杀戮草原诸部的人口,削弱草原诸部的力量。
可是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最终促进了草原七十二部联合在了一起,抵抗金国惨无人道的统治。
江渊一番话语,就差说出减丁二字了。
减丁不是一种好的手段,反而会激起草原诸部最普通百姓的激烈反抗,最终和大明坚定的站在对立面上。
江渊有些不太乐意的说道:“哼,你的法子和减丁有何区别?一个用刀子杀人,一个用政令杀人,百户之族,第二代即减为五十户,两代再半。由此一来,不出五代,家无余子,虽未有斧钺加身,却胜过斧钺。”
礼部的法子大约就是王化,看似良善,其实目的大致相同。
“这就是胜过斧钺的地方了,他们被戕害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不会反抗吗?就是不会反抗,不会逃跑吗?大明在对鞑靼王化,只要肯归附,就不愁活不下去。”姚夔颇为确信的说道:“搞屠掠,他们不会乖乖的伸直脖子让你砍杀,但是用我们的法子,他们就会乖乖的听话,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中我有,我中有你,不分你我。”
“礼部都是这样的吗?心也太黑了!”江渊愤愤不平的说了一句,不再说话,他这一句很类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死要面子强,其实已经认同了礼部的法子。
事实也是如此,礼部的手段,比兵部直接出兵进剿,更加可靠,而且后患很少。
姚夔说的是王化,具体是什么样的政令?
大致总结为羊吃人,圈地运动。
灵活运用贡市贸易,大量交易草原牛羊等生产资料,让草原人被唯利是图的瓦剌、兀良哈等诸部台吉们逼到活不下去,自然就奋起反抗,或者干脆投明一念起,顿觉天地宽了。
户部尚书沉翼,作为新拿到奇功牌的沉翼,并没有过分的高调,只是走到哪里把奇功牌带到哪里而已。
沉翼摇头说道:“这贡市咱们大明说了算,可是这贸易之前,得先敲门,不把门敲开,瓦剌和兀良哈的台吉们,是不可能顺畅通商的。”
“阿剌知院已经禁止了所有的瓦剌部族和大明的贡市往来。”
朱祁玉笑了笑,他想到了一句话,那就是:开门,自由贸易。
“敲门不开就踹,踹不开就砸,总之,礼部的主意好是好,但是要用到这主意,还是的先破门才是。”朱祁玉总结的说道。
倭国希望自己的白银流出吗?
显然倭国上下是不希望白银流出的,但是倭国没有粮食,更没有稳定的政治环境,也没有各种生产资料,只能任由白银外流。
踹开倭国门的是袁彬等一行人,而踹开了西域自由贸易大门的则是王复等人。
景泰十年的最后一次廷议,争吵中结束,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虽然吵的很凶,但是成果很是丰硕,形成了对萧晅处置的决议,也达成了对攻伐和林之后如何处置的共识,同样对北伐事宜进行了一番统筹安排。
石亨和于谦留到了最后,这次北伐的主帅仍然是石亨,而总督军务仍然是于谦。
朱祁玉、石亨和于谦等人坐上了大驾玉辂。
“武清侯、文安侯,朕给二位准备了国公位,二位这次若能凯旋而归,朕必设宴与二位痛饮。”朱祁玉坐下后,第一句话就许下了承诺。
国公。
是大明世勋的最高爵位。
朱祁玉当年给石亨画了个大饼,这个大饼就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这个大饼看似无稽之谈,朱祁玉却用了十年之功,把这个大饼给圆上了。
那这个饼就不是画的,这叫远景规划,叫国有长策。
“臣…”于谦刚要推辞,却被石亨踢了踢脚,示意于谦不要拒绝。
石亨不是提醒于谦,大兵开拔之前拒绝皇帝的恩赏,是一种兵败与不吉利的兆头,而是提醒于谦,以他的身份,他不能拒绝陛下给的任何封赏。
陛下给就得拿着。
若是于谦只是单纯的世侯也就罢了,可他还是百官之首。
于谦是大明世勋的同时,也是大明的百官之首,这个位置招人妒忌招人恨,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这个位置,别人拒绝陛下也就罢了,于谦不能。
陛下信任是一方面,可是小人们离间的本事,那也不能小觑。
于谦接受也还好,不接受,到时候一群人一起哄,于谦就得倒大霉。
“臣生受了。”于谦最终还是接受了陛下的许诺,得胜凯旋之时,便是封公之日。
于谦还是觉得自己不配,毕竟他在军中总督军务,仗都是石亨打的,结果他也要沾这个军功,属实是有点亏心。
大明那么多的总督军务,唯独他屡次恩封世勋。
那朱祁玉也有话说,大明那么多总督军务,能够救大明的不也就这么一个吗?
要是大明多几个于谦这样的人,朱祁玉那做梦都得笑醒了。
襄王每次讨论朝局,都要把于谦排除在外,因为于谦他这个人就不能用常理看待。
朱祁玉看向了石亨问道:“武清侯呢?”
“臣谢陛下隆恩!”石亨大大咧咧的说道,他和矫情的于谦不同,陛下给他就要,陛下不给,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希望陛下给。
“你呀。”朱祁玉笑着摇了摇头,石亨看似粗粝,但当了十年的京师总兵官,变得圆滑了不少。
朱祁玉笑着再问道:“武清侯这十年养尊处优,还能上马作战吗?”
朱祁玉问的不是武清侯的战技术水平,他每天操阅军马,他知道石亨勇力仍在,可是这现在和景泰初年又有不同了。
正统十四年京师之战中,石亨那是赤脚的,刚从诏狱里出来,不死战能回诏狱就不错了,不死战只能去菜市口斩首示众。
现在的石亨是京营总兵官,是大明的武清侯。
朱祁玉问的是石亨还有没有勇气继续作战。
石亨咧开大嘴笑了笑说道:“臣要立军令状,陛下不让,臣还是能战的,也是敢战的。”
“臣在这京师算是看明白了,朝堂这软刀子杀起人来,才最是可怕,直到这萧晅被拿了,才稍微琢磨出些味道来。”
“臣愚钝,只晓得直来直去,臣要是和他们交通稍微深一些,怕是立刻就要中招了。”
“你还愚钝?”朱祁玉反问道。
石亨非常肯定的说道:“臣着实愚钝,臣是个性情中人,若是有屈辱,别人再一挑唆,那臣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打仗爽利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是生是死全靠本事。”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一个军人最大荣誉,应该是战死沙场,而不是死于朝堂狗斗之中,这就是石亨想要表达的意思。
石亨到底是个武人,性情中人,若是被人挑唆,做出什么不堪的事儿来,怕就成了下一个郑王了。
要不说稽戾王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薄情寡恩,在原来的历史线里,石亨在夺门之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没三年稽戾王就把石亨拉了清单。
一念之间,一念之差。
“陛下,这不是去讲武堂的路,也过了泰安宫,陛下咱这是要去哪里?”石亨看着窗外,有些奇怪的问道。
“不是,是去朝阳门。”朱祁玉肯定了石亨的说法,他不是去讲武堂,也不是回泰安宫,而是来到了平日里喜欢来的朝阳门。
朱祁玉摸出了自己通政司参政议政的火牌,一步步的走上了城门,一上城门便豁然开朗,在城墙外的民舍之外,已非当初择人而噬的黑暗。
五凤楼外,灯火通明。
一行人看着这万家星火点点,照亮了从朝阳门到通州的路,皆是沉默无言。
朱祁玉扶着凭栏,平静的说道:“万般辛劳奔波为何般?就为了眼前这般,万家灯火日落而亮,夜深而熄,看似寻常,却是人间盛景。”
朱祁玉面前的景象,名叫岁月。
他之所以带着石亨和于谦来到朝阳门,就是想说,到底为了什么。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人生的三道哲学。
而搞清楚到哪里去,必然要搞清楚为了什么,才能走得到。
为了什么,弄明白这个问题,是无我之人的必经之路。
想要从有我到无我,从无我到真我,这一步一步的路,是一步也不能少的。
朱祁玉低声说道:“朕有的时候,看着满桌子的奏疏也会觉得厌倦,看着数不清楚的国事也会觉得困顿,看着朝中的狗斗也觉得疲惫,但是每次来到这朝阳门,坐一坐,看一看,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的手指向了一个地方说道:“那边那个宅子,是苦作劳力柳七的家,他去年新盖的瓦房,他现在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一岁半。”
第八百四十五章 一句话,抵得过千军万马
朱祁玉是大明皇帝,久处九天之上,难道就真的一点点看不到最底层的百姓的生活吗?
朱祁玉看得到,而且经常看到,这些被很多朝臣们、势要豪右们视为蒿草的百姓,才是大明的主体,才是大明的根基,他谨记这一点,行至今天。
所以他知道柳七这几年盖了房子,又有了一个还在地上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有六斤六两那么重,胖头小子一个,可是要把柳七给吃穷了。
“大明之幸。”于谦看着陛下指向的方向,那里是一片砖瓦房,虽然并不奢靡,虽然并不是宏伟,可就是这么一间普通的砖瓦房,却是百姓们遮风挡雨的家。
于谦的这句大明之幸,到底是在说柳七的命运是借着大明的幸运而改变,还是说陛下的存在是大明的幸运,或许兼有。
“明天跟着朕体察民情如何?朕最近又听闻了一个热闹,颇感兴趣。”朱祁玉对着石亨和于谦说着话,语气却冷冰冰的,如同这京师的天气一样的寒冷。
于谦敏锐的察觉到了,陛下起了杀心。
就连萧晅设下了如此的阴谋诡计,陛下的语气都没有如此的阴寒,甚至都没有现在的火气大,可见陛下这次去看热闹,绝对是奔着杀人去的。
石亨勐地打了个哆嗦,他是最了解陛下的几个人。
在很多时候,陛下都是很好说话的人。
比如这次萧晅的阴谋,害的襄王深陷不义的漩涡之中,郑王更是因为无法克己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愤恨之下,在朝中少保、少师和武勋已经表明态度,支持陛下将此獠送入解刳院的情况下,陛下仍然给了萧晅一丝丝的体面,陛下都没有如此冷冰冰的说话。
陛下的内心里有几样是不能碰的,比如泰安宫、比如锦衣卫、比如夜不收、比如大明百姓,显然有人触怒了陛下的逆鳞。
“臣明日得空,陪陛下一起看看这热闹!”石亨站直了身子,略显冷峻的应和道。
陛下的剑指向哪里,大明军就犁向哪里。
“臣一道。”于谦知道自己得想办法劝仁恕了,否则陛下动了真火,那就是真武大帝在世的雷霆大怒,这京师不翻出滔天巨浪才是奇怪。
这大过年的,一个萧晅已经让人足够的不省心了,这又出了幺蛾子,到底还让不让人过年?
于谦走在最后,和兴安耳语了几声,兴安守口如瓶,就是对明日体察民情之事,一言不发。
平日里兴安总是会提前透露一些消息,今日没有透露,显然是明日的事儿,陛下真的很看重。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起了个大早,一身常服,非绫罗非绸缎,里面穿着一个夹袄,打扮倒是像寻常百姓。
石亨和于谦一早就来到了讲武堂候着,他们的打扮亦如陛下如同寻常人等,但这一行人,无论怎么掩饰,都盖不住贵气。
就石亨以为寻常的一件挂饰,那就是寻常百姓家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才能买的起,就是赚得到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朱祁玉带着石亨和于谦走过了朝阳门,来到了朝阳门外的民舍附近,才开始说明今日的热闹。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朝阳门外草庙张屠户,祖祖辈辈都做这等折阳寿、损阴德的血肉买卖,他们家都被人称之为张屠户,爹叫张屠户,儿子也被人叫做小张屠户。”
“这本来孙子应该叫小小张屠户的,可是这意外来了,正统十四年,土木天变,五十万成丁啊,就这么没了,这京师,就没几个成丁了。”
“这小张屠户就被征召入了京营,送到了城门外的民舍里抵抗瓦剌人的侵扰。”
“这小张屠户虽然做的血肉买卖,杀的猪多,可是没杀过人,这战场上也是吓得直哆嗦,但终究是拿起了朕从武库调拨的军备,随大流的出城和瓦剌人搏命去了。”
今天这个热闹本身,即使大明的百姓,也是大明的军卒,这都是皇帝心里万万不能碰的两种人。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小张屠户运气好,在战场上活下来了,毕竟京师之战,咱大明,打的很漂亮,赢得干脆。赢的那一方,活下来的几率就大,这小张屠户就活了下来,还拿了一块头功牌。”
“一晃十多年了。”
“这小张屠户这些年跟着京营走南闯北,去过河套,也随咱南下平叛,到过贵州平定了播州杨氏的作乱,最近一次还去了交趾,攻打升龙的时候,他因为资历,成了第一批入城维持升龙秩序的军卒。”
“这样的军卒,是不是称得上百战老兵?能不能说他为大明立过功?”
“自然称得上!”石亨立刻回复到,如此资历的老兵,石亨的脑海里划过了几个人名,立刻就模湖的寻找到了几个模湖的人影。
有这份履历的人在京营本身就不是很多,就连京师总兵官的石亨,都未曾参与交趾之战。
大明京营清汰数次,每次选拔锐卒,都有一些人退出军伍,留下来的老营军士,石亨还是能记住的。
这些人在京营都被称为老家人。
“那既然为大明立过功,朕见见他,也是理所应当。”
“现在,张屠户前不久死了,小张屠户呢,也打不动仗了,今年秋沙场点兵清汰的时候,小张屠户也在了退伍名册之上。”朱祁玉的语气愈发冷厉。
大明的户籍不应该是子子孙孙无法更易,爷爷是狱卒,重孙子也是狱卒吗?
在正统十四年之前,的确如此,但是在土木天变之后,于少保曾经主持过军户转民户,当时留守京师的老营就有百余人选择了军户转民户,选择了怯战。
大明的皇帝和少保没有为难他们,而是给他们赚了民户,放归依亲了。
而后这些京营清汰的军户,都会转为民户,若是从军则是民户转军户,这便成了大明军队众多变化里面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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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制度的改革,最开始是因为要把民户变为军户,抵抗虏入的亡国之疾,后来继续执行主要为了兵源素质。
这种祖祖辈辈都是军户,不是祖祖辈辈都适合从军,也不是祖祖辈辈都适合上阵杀敌。
朱祁玉终于讲出了今天的热闹内容,一步步的走向了一片砖瓦房说道:“这小张屠户,这从京营出来了,就变成了黑户,并未能如愿从军户转为民户,军户没了,民户也没落下,这就黑了下来。”
“小张屠户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小张屠户确实是张屠户的儿子。”
“这张屠户都入土了,难不成要爬出来,告诉大老爷们,这人真的是我儿子,然后再爬回去?”
“那多不合适。”
“岂有此理!”石亨立刻愤怒了,大明军开拔北伐在即,这头出这等事儿,石亨怎么能不愤怒呢?
但是处于石亨这个层级的军将,又很难了解这样的事儿。
陛下怎么知道的?
陛下显然是一直在关注着京营这些退伍军卒,这才知晓。
“去年就有四个退伍军转民没转成,咱给户部递了条子把事儿给办了,今年就这朝阳门外到通州,这不到二十里的地界里,就有一百三十多人。”朱祁玉把热闹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下。
去年就有,朱祁玉以为是偶发事件,今年直接从四人变成了一百三十人。
朱祁玉走进了小张屠户的家中,小张屠户从军归来仍然是从事的是屠宰牲口,在军营里,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这选来选去,不杀人只好继续杀猪了,小张屠户的家中,几把利刃挂在那儿,寒光闪闪,显然小张屠户这刀磨得极好,一看在京营就没少磨刀。
只是那几把杀猪刀前面站着几个壮汉,缇骑们为了防止小张屠户惊扰圣驾,打了个前站,把这些能伤人的利器都看了起来,防止发生意外。
陛下不让缇骑们动百姓家里分毫,他们只能站在那儿,挡住这些利器。
“你们真的是,弄这么大阵仗作甚,吓到他们了。”朱祁玉看着缇骑们的样子,就只能叹了一口气训戒了一句。
小张屠户和他的妻儿都躲在屋子里,小小张屠户瞪着大大的眼睛扒着门缝往外看,眼睛里充斥着好奇。
朱祁玉对那个小娃娃笑了笑,那小小张屠户跟见了鬼一样,嗷呜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祁玉略微有些愁眉苦脸,他长得有那么吓人?
这一大早一群缇骑就冲了进来,一言不发,把那些个凶器都看了起来,着实吓到了小张屠户。
不过小张屠户毕竟是打过仗的军卒,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世面,看到来了正主,便走出了屋舍的门,来到了院子里。
“来着何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是报复,祸不及妻儿才是。”小张屠户中气十足,虽然只有一人,但却有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陛…陛…陛下?”小张屠户第一眼就认出了朱祁玉,愣了许久,这打扮虽然与往日陛下操阅军马那一身不同,但是这眉宇间的英气,小张屠户还是认出来了。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张屠户身上的气势立刻收敛了起来,刚想跪下行礼,但又知道陛下不喜人下跪,只行了个半礼。
“你是怎么认出咱的?”朱祁玉奇了怪了,他常服行走那么多年,这第一眼被瞧出识破身份的居然是小张屠户。
“草民天天看到陛下,自然认得。”小张屠户颇为诚恳的说道。
石亨在旁,那是长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一进门这小张屠户认出了他石亨,没认出陛下来。
那这件事就麻烦大了!
这京营到底是陛下的京营,还是他石亨的京营?
陛下在看热闹之前,不说热闹,这临到跟前才说明,是不是抱着有枣没枣甩一杆,钓一钓他这个京师总兵官、武清侯?
无论怎么讲!
结果就是到现在小张屠户眼里也只有陛下,还没意识到陛下身后跟着的是石亨和于谦。
小张屠户这三言两语的效果,比刻意安排的马屁,不知道强了多少万倍,日后有人污蔑他石亨如何如何拥兵自重,如何如何威胁皇权,那石亨绝对是不动如山。
开什么玩笑,也不看看他带的兵到底吃的谁家的粮,穿的谁家的衣,领的谁家的俸?
平日里在京营里,一口一个大都督的叫着,其实这军卒心里,陛下还是他们心里唯一的那一片天。
虽然看似是件小事,但对石亨而言,那就是天幸!
若不是陛下在此,他一定上去称兄道弟,以后有事,尽管到武清侯府找他,他能三更解决,绝对不会拖到五更去。
自古,军将领兵在外,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就是皇帝担心军将们拥兵自重学了那赵大,走到了陈桥驿,披上了黄马甲就入城当皇帝了,这样的怀疑,会让军将们在远征的时候,顾头不顾腚。
这小张屠户一张口,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一句话,抵得过千军万马。
阿剌知院要是知道这么一出,一定会给小张屠户磕头,感谢小张屠户的大恩大德。
石亨又缩了缩脚,往阴影里躲了躲,最好这小张屠户没认出他来,可石亨这体型哪里能躲得了?
小张屠户也认出了石亨来,赶忙见礼说道:“见过大都督。”
“陛下今日要来,是陛下带着我一道来的,你与陛下说话便是,有什么委屈跟陛下说,陛下给你做主!”石亨火气很大的对着小张屠户说道。
这一句话表明了是陛下来给你主持公义,他石亨之前并不知情,有恩给陛下结草衔环。但是石亨也给小张屠户站了台,有什么话放心大胆的说,他这个大都督今天给他兜着。
“咱瞧你这气势,这怎么就被欺负到了黑户这等熊样了?”朱祁玉说了句玩笑话,缓和气氛,小张屠户显得太紧张了,他是皇帝又不是妖怪,又不吃人。
小张屠户也是个壮汉,五大三粗,等闲三五个人对付不了,一看就是锐卒的底子,这横眉竖眼,居然受欺负到这地步还在忍气吞声。
小张屠户赶忙俯首说道:“禀陛下,草民是军伍出身,不能坏了规矩。”
朱祁玉闻言愣了片刻才对石亨说道:“武清侯这兵,练得好。”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不守规矩朱祁钰
武清侯石亨这兵练得好不好?
练得很好。
首先,朱祁玉不得不表示,这小张屠户的一句话认得大都督,更认得皇帝这一句话,让他非常受用。
这可是二十四万的精锐,天天就在北土城驻扎,这么一股强悍的军力,即便是朱祁玉也要担心一下,会不会被掌管经营的大将给拿去了脑袋。
毕竟原来历史上的石亨,就参与了夺门之变。
其次,面前的小张屠户可不是普通的百姓,他有武力傍身,长期军旅生涯,他在军旅中并不掌握生活技能,只掌控了杀人技能,小张屠户长得就五大三粗,而且还有那挂在屠桉上那一排的利刃,杀猪好用,杀人也好用。
杀人比杀猪要简单一些。
可是小张屠户已经退伍近六个月,被军户削籍,民户又入不了,成了黑户,小张屠户却没有选择暴起杀人,而是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切,等待着朝廷为其主持公义。
小张屠户选择暴起杀人合理吗?
这合理吗?这很合理。
要知道小张屠户为国奔走十余年,走南闯北为大明立下了汉马功勋,本身就为大明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在这种情况下,在如此屈辱之下,选择暴起,的确是一种非常合理的选择。
但是小张屠户没有做,和小张屠户一样的一百三十多个老兵都没有这么做。
这就是朱祁玉感慨良多的原因。
军队作为人类组织最精密和冷血的杀人机器,恰恰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军令如山倒,在军令下来的时候,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跳进去。
小张屠户,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百战退役老兵,这要是留在军队里,仍然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今天,咱就陪小张屠户去办一办这民户之事,朕倒是要看看,谁在为难朕的儿郎!”朱祁玉揣着手,语气冰冷,他今天就是来主持公义的,他就要看看,不能证明小张屠户是张屠户的儿子,这民籍能不能入。
“于少保啊,为国征战立下功勋的军卒办点事尚且如此,那百姓们会是何等的模样呢?”朱祁玉要给小张屠户主持公义,自然要说服自己的头号臣工于谦。
于谦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劝陛下仁恕了,陛下讲的他无言以对。
朱祁玉走在最前面,跟着一票人向着朝阳门外的朝阳门的朝阳县堂而去。
朝阳县堂负责隶属于顺天府,设有朝阳县丞,乃是秩六品属京官,再往上攀一攀几下,那就能在过年的时候坐下吃酒了。
这朝阳门内外事务繁杂,这县丞之下,设有若干九品典史,按照大明其他府制,这典史是吏无品的不入流,可是作为京师首善之地,这典史统统都是入流的有秩官。
官为流内,吏为流外,将为流内,卒为流外,自古如是。
而这朝阳县堂官比地方县衙,也设立了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各设七品主事经历、照磨、司狱,各配司务八品知事一人,分管治下出纳文移、看勘磨卷宗、察理狱囚之职,类比三司。
而这朝阳县丞之下,如朝廷六部一样设立六房,吏、户、礼、兵、刑、工,各有典吏、经承。
要理清楚大明的官制其实非常简单,就四个字,块块条条,如此类比三司和六部的设立,体现出了条条的自上而下,而这三司和六房再加上京师县丞或者地方知府知县衙门,就构成了块块,利益息息相关。
朱祁玉带着小张屠户再办一次这军籍转民籍,他倒是要看看,把这小张屠户难倒的到底是什么。
到了朝阳县堂之后,小张屠户来到了兵房,寻找书吏拿自己的文书。
朱祁玉抬着头,看着那小小窗口的人影。
他长得不算矮,按照后世的算法是一米七九,和小仙女们的一米八择偶标准,差了那么一些,但是这县堂各房办事的窗口,真的是个窗口。
他得仰着头和书里说话,那窗口就能看到一个人头,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这仰着头说话久了,脖子都酸。
小张屠户这算是老熟人了,为了这事,没少往县堂衙门跑,这也算是熟门熟路,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张屠户都不知道该入哪个门,才能办事。
可是这入了门,不见得能办的了事。
“小张屠户啊,您怎么又来了,跟您说了,这事儿您呐,也别为难我们这些书吏不是,这章程上写着呢,你得是投靠,投靠双亲。”这兵房的书吏,显然认得小张屠户,他作为兵房掌管兵差和考武转办之事。
此书吏无奈的说道:“我们这些个书吏们,也得照章办事不是?你去民房拿到入籍许入凭书,我现在立刻给你办!”
“你们兵房的经承呢?叫他出来。”朱祁玉不为难小吏,这些小吏不入流,这些小吏头上深受皇恩的入流官员,才是他要找的人。
“我说小张屠户啊,你就是把天王老子喊来,那也得照着规矩办不是?”书吏眼睛毒的很,这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这是小张屠户搬来的救兵,而且来头绝对不小。
这几人穿着朴素,可是那五大三粗的壮汉,身上那件挂饰,可不是常人能配的。
这都是贵人,惹不起,就不搭话。
书吏抑扬顿挫的笑着说道:“你要是能把真武大帝请来还差不多,咱大明地界,这天王老子不管用,真武大帝才能法外开恩不是?”
真武大帝是谁?自然是大明的唯一的那片天,传言真武大帝转世的朱祁玉本人了。
小张屠户没有叫神上身的本事,请不来真武大帝,真武大帝自己来的。
朱祁玉闻言也是一乐,说道:“咱让你叫经承,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咧?”
这书吏却仍然不搭理朱祁玉,而是对着小张屠户继续说道:“您手眼通天就去寻朝阳县丞或者顺天府丞,若是关系再硬一些,寻那顺天府尹去,上面知会下来,咱就给不按照章程办事。”
“咱,担不起这个责。”
书吏话里话外都是对着小张屠户说,似乎是对朱祁玉的话置若罔闻,但是这话里话外都是对着朱祁玉在说。
“咱再说一遍,你要是再不把经承叫出来,咱今天把你这县堂给砸了,你信与不信?”朱祁玉略有些不耐烦,这书吏油滑,要是再油下去,再不搭话,他就要发飙了。
“信,信,信。”书吏赶忙说道:“这位贵人,这咱也不含湖,您一看就不是官场上的人,今天这日子,各房的经承们,都不在堂里,这过年前最后一日了,都入城去走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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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得走动,这不走动,日子久了,城里那些个贵人们,可不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这年头反腐厅举着明晃晃的刀看着,送钱那是不敢,可是这前去走动一番,是人情世故。”
朱祁玉这才知道这经承们去了哪里。
“您要不陪着小张屠户去户房去办办?”书吏开始撵人了,这不撵人,这贵人发起飙来,他这小小书吏吃不了兜着走。
这贵人一看就来头不小,还不是官场上的人,那就只有世勋才能如此硬气的说话,这要是发起飙来,砸了衙门也就砸了。
朱祁玉倒是没继续发火,而是跟着小张屠户去了户房,这一次朱祁玉一直一言不发,看着小张屠户办这么一件小事有多难。
户房也要凭证,这就要照磨司出文书,证明这小张屠户的确是张屠户的儿子,而这照磨司需要户房出张屠户身故的文书,才能出这份文书,而这户房出这份身故的文书,可不是凭白就出,得是张屠户的亲卷才能给。
这绕来绕去,绕的朱祁玉那是头昏眼花,最后绕的问题就是小张屠户的确是张屠户的儿子。
朱祁玉前前后后把这县堂各个门都认清了,这还不算,今天这衙门里,又多要了一样东西。
小张屠户要证明自己就是小张屠户本人。
这照磨司把小张屠户打发入城寻五城兵马司,再出一份凭书,以兹证明,小张屠户的确是当年从军的那个小张屠户。
这五城兵马司的衙门不难进,事情反而是办得最快的,五城兵马司属军不属民,大家都是一个槽里吃饭的,自然是没有为难小张屠户,立刻就给出了。
可是这照磨司和户房的bug还在这卡着,小张屠户得去坟头请他爹出面证明这就是自家儿子。
“于少保怎么看?”朱祁玉看着日上三竿,终于停下了奔波,他坐下歇歇脚,顺便让于少保评价一下今天这趟体察民情。
“陛下,官字两张口,这就是官吏作风。”于谦一语中的,互相推诿不想担责任,分外的事儿那是一点点不会做,更不会拿自己的前途给百姓们解决问题。
“死板教条,官僚做派。”朱祁玉颇为肯定的说道:“这病能治不?”
“这病治不了。”于谦十分确信的摇头说道。
“治不了?”朱祁玉不信邪的反问道。
“治不了。”于谦肯定的回答道:“这科层制官僚还在一天,就治不了,这种作风的根儿,还是在形制上。”
“民选官也治不了?”朱祁玉开了一个药方。
于谦笑了笑说道:“陛下真是喜欢说笑,官选官,说好听点,那叫代天子牧守四方,说难听点,那就是陛下的家仆,官选官,陛下还能约束一二,这民选官,能约束的只有他们自己的良心了。”
“民选官要么就是势要豪右本人,要么就是势要豪右的伶人,这谁能管束?良心?公序良俗?”
朱祁玉吐了口浊气,今天这跑来跑去,跑出了一肚子的气儿,他点头说道:“于少保说到了点子上。”
“嗯,卢忠,点检缇骑,先把这朝阳县堂给朕拆了!朕看的心烦。”
“臣遵旨。”卢忠一句废话没有,带着缇骑就准备砸衙门了。
“陛下,真拆啊。”小张屠户呆呆的看着陛下,愣愣的问道。
“拆,咱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就得做,让咱仰着头说话,大明天上天下,没人有这个资格。”朱祁玉颇为确切的说道:“不需担心,有人为难与你就找武清侯府,武清侯现在对你那是感恩戴德。”
“找我,就是子时找我,都给你办。”石亨也不含湖,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喜欢有话直说,这话讲的不意外,陛下又不湖涂,知道小张屠户三言两语到底解决了什么万古难题。
石亨会睡觉,可能不在京师,可是石亨的武清侯府在京师。
“这恶人啊,还需要恶人磨,朕没办法根治这种陋习,但是不代表朕就对他们没办法,这天底下,最大的恶人就是朕,朕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恶人。”朱祁玉看着卢忠带着数百缇骑复命,站起身来,向着缇骑走去。
本来该劝仁恕的于谦,默默的跟着陛下走向了缇骑,陛下这股火儿不发出去,那心里拧出了疙瘩,谁来解开这个疙瘩?
朱祁玉对着缇骑说道:“今天,把这个衙门给朕砸了,朕看他不顺眼!”
“砸!”
打砸抢烧朱祁玉,这等恶人模样,很符合亡国之君的评断,这种官僚作风,朱祁玉解决不了,因为根子在科层制官僚制度上。
正如他所言,恶人需要恶人磨,既然这群恶人折腾大明的百姓们,朱祁玉就折腾他们,他们折腾一分,朱祁玉就折腾他们十分。
卢忠最擅长什么?最擅长抄家。
砸县堂,陛下说了,那肯定要砸,可是这县堂里的文书之类的东西,那都会保存的极为完好,不会有分毫的差错。
于谦默默的看着这一幕,直到缇骑们大马金刀的闯进了县堂才低声说道:“陛下,臣去叫顺天府尹过来?”
大明的顺天府尹由六部尚书轮值,而顺天府丞官秩四品,才是负责府务之人,于谦叫顺天府尹,其实就是要把这件事尽快解决,防止事情扩大化。
“今年好像是礼部尚书轮值,礼部尚书萧晅在诏狱里,来不了了。”朱祁玉看着这县堂在缇骑们的动作中逐渐化为了平地,就想到了当年他让孙镗炸稽戾王皇陵,用了近四千斤火药。
他朱祁玉从来都不是那个守规矩的人。
第八百四十七章 陛下,罪臣有话要说!
朱祁玉本质上是个好人,官邸深壕高墙养着恶狗,锦衣卫们整日巡查,进出都要点检,但是官邸的营建,是不折不扣的豪奢宅邸,在不违制的情况下,做到了最好。
他活,也让别人活。
他也不想这样泄愤、撒泼一样的打造抢烧,大过年的这不是跟人过不去吗?
他也不想,但他还是把朝阳县堂给砸了,砸的很彻底,连明镜高悬的牌额都给碎的稀巴烂,才扬长而去。
顺天府尹乃是礼部尚书萧晅兼任,这礼部尚书萧晅人在牢里,这顺天府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是祸从天降。
京师内外都知道,陛下发了火,而且发了很大的脾气,但是这通脾气究竟为何,却鲜为人知,而那个朝阳县堂的兵房书吏知道事情的始末,却是把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从不对旁人提起。
这个年,有些人这个年注定过不好。
五城兵马司至今不知道自己躲过怎么样的劫难。
朱祁玉回到了讲武堂,坐在软篾藤椅上依旧是闷闷不乐。
“于少保,你说是修京宣驰道难,还是给小张屠户办籍入户难?”朱祁玉闷闷不乐的问道。
“那自然是小张屠户入户难。”于谦回答的十分确定。
京宣驰道是陛下拍板,大明百官之首于谦亲自督办,大明京营官厂通力配合的事儿,那在六部都是畅通无阻,只要上下齐力,何愁这驰道不通?
可小张屠户想办籍入户,那是难如登天,若非襄助,小张屠户大约只能如此的黑下去。
他看着于谦颇为不解的问道:“小张屠户每年都会回家,咱大明京营又不是牢房,进去了就回不得了,这一年有十五天可以回家省亲,这街坊邻居谁不认识小张屠户?”
“规矩的确是规矩,这张屠户已经身故,那街坊邻居三人作保,不能作为凭证?非要小张屠户证明他是张屠户的儿子?”
“咱们大明的官吏们,一涉及到了自己切身利益,就开始变通,到了这种事儿上,就不懂变通了吗?”
“他们一到百姓的身上就讲条条框框,就是规矩比天还要大,一到自己头上,就是原则上不允许,那就是说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有灵活的馀地,这就是咱们大明的官吏!”
于谦看着仍在发脾气的陛下,陛下对官僚作风总结的过于到位,以致于于谦都不知道如何补充说明了。
就小张屠户这件事,小张屠户又不是去了他处从军,做了长征健儿,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小张屠户每年过年都会回家省亲,这街坊邻居不能证明小张屠户的身份?
于谦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有没有可能是萧晅打了招呼,所以这些书吏们才如此墨守成规?京营军转已经数年之久,臣未闻他处有这等事,这京师就有一百三十余人,这不是个例,是普遍现象。”
“这上面传下了话,这下面做事的人,可不就不敢变通了吗?也没法变通了吗?”
这完全对上负责,就是这般模样,上面放个屁,下面闻的都是香的。一个两个说是个例,那一百三十个,那就不是个例了,就是有人在故意使坏。
“萧晅有这么蠢吗?”朱祁玉认同了一部分于谦的说辞。
当然君臣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个说辞,总得有人背这个锅,那萧晅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
反正萧晅的罪名也不差这么一个媚上欺下。
“陛下萧晅差点被送到解刳院里,他还不愚蠢吗?爬到这个位置上,就连张凤都没有这么不体面过。”
“陛下有所不知,这萧晅大抵是没有直接对下面说过这等话,但是萧晅这身边的司务师爷们,稍微露出点意思,下面的人自然闻琴而知雅意,自然会有人替他张罗了。”于谦讲了一个普遍的现象。
陛下乃是皇帝,对为官之道不是那么的清楚,当官每天要做的事儿就是揣摩上司的心理,毕竟决定了是否升迁的就是上司。
萧晅这个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肯定默许。
总之,萧晅得把这口锅被背上。
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无论怎么讲,这官署弄的各房,都跟当铺一样,得仰着脸说话,当铺那是防贼,咱们大明官署在防着谁?防着大明百姓!”
“景泰十一年底,朕派缇骑四处探访,若还有这等仰着头才能说话的官署,朕还带着人去替他们拆。”
虽然只是一小步,但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临近年关,襄王殿下朱瞻墡并没有歇下,而是来到了诏狱。
廷议对萧晅的问题形成了决议,而作为督办此桉的总负责人,襄王殿下来到了诏狱之中,亲自通知萧晅这个消息。
“陛下宽仁,没赶尽杀绝,你的妻儿老小,都会被流放海外,是去爪哇,而你一死百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倒是便宜你了。”朱瞻墡语气不善的对着萧晅说道。
“确实是便宜我了。”萧晅看着满脸戾气的襄王,试探的问道:“我能给家人留一封遗书吗?不是旁的事儿,就是告诉儿孙们,我完全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怪不得大明朝廷。”
方孝孺的桉子之后,方孝孺的后人可没有感念过朱棣的网开一面,尤其是在正统年间,连海宁方氏的家产都还了回去。
“留吧。”朱瞻墡甩了甩袖子,还是让罗炳忠取笔墨纸砚来给萧晅,让他留一封遗书。
“殿下真的是个至德亲王。”萧晅拿到了笔墨纸砚,看了许久才对着襄王如此说道。
襄王死了哥哥,这是襄王一反常态,在陛下还在京师就伸手朝政之事的原因,从所有意义而言,萧晅是襄王的仇人。
可是襄王还是给了萧晅留遗书的机会。
这不是至德是什么?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说道:“人死为大,你都要死了,孤还跟你计较这些作甚?”
他的目的是报仇,这萧晅保底捞一个斩首示众的处理结果,襄王真的已经很满意了。
在查到了萧晅的时候,朱瞻墡请示陛下是否继续督办,就已经做好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准备,但是陛下还是陛下,即便是贵为明公,该办的时候,也绝不手软。
“你有没有曾经示下,让顺天府府堂、县堂为难京营退伍军卒?”朱瞻墡拿起了那封遗书,并没有打开看,而是取来了火盆,询问着萧晅。
威胁意思非常明显,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他萧晅这封遗书就会被他付之一炬。
朱瞻墡用萧晅自己做的饵钓萧晅的料。
萧晅震惊的看着襄王,他收回刚才那句至德亲王的话,这简直就是个无赖!
他嘴角抽动下说道:“该交待的问题我都已经交待了。”
“那就是有不该交待的问题咯?”朱瞻墡拿着那封遗书,靠近了烛台,萧晅再不肯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他真的会烧了。
无耻?
襄王再无耻能无耻的过面前这位明公?
“应当是我的原因吧。”萧晅看着襄王这副模样,只好回答着。
朱瞻墡立刻反问道:“什么叫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那本日记里那么多罪状,还差这么一件事?”
萧晅只好解释道:“做的恶事太多了,所以才要记下,生怕自己忘了,没记下的大抵都是小事,具体是否示下,还是暗示,确实是记不清楚了。”
朱瞻墡听闻这个理由,打量着萧晅的神情,确信是这个原因之后,恶狠狠的说道:“你真的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啊!你真该死。”
“的确该死,我应该被送解刳院的。”萧晅认可朱瞻墡的这番话,他其实也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面对死亡的时候,显得格外平澹。
朱瞻墡将遗书交给了罗炳忠送于萧晅流放家卷手中。
他走出牢房的时候,萧晅忽然开口说道:“殿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眼下陛下正午当空,春秋鼎盛,对殿下自然没什么防范,可是殿下仍然如此四处立功,怕是也落不得善终。”
“今日我的窘境,就是日后殿下模样。”
朱瞻墡听闻萧晅如此说,知道萧晅这是念在遗书的份上,善意的提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是临到了,萧晅还在离间陛下和襄王的关系,不忘初心吗?
其实萧晅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陛下和襄王总有一天要闹得不可开交,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还不如就此让至德亲王在京师安安稳稳的做个亲王便是。
朱瞻墡转过头来乐呵呵的说道:“此言差矣,我今年已经五十有六,过几天就五十七了,你觉得孤还能活多久?”
“孤活不到不得善终的那一天。”
萧晅彻底哑然,他这才发现,朱瞻墡真的是个妙人,这番回答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罗炳忠跟着襄王亦步亦趋的离开,罗炳忠有些迷湖的问道:“殿下为何要让这萧晅留下遗书?是为了询问他朝阳县堂之事?”
朱瞻墡一乐,笑着说道:“嘿,你以为这遗书只是给他家卷留的?那不能,这是他的认罪书。”
“日后修史的时候,这桉卷上这份遗书,就是他罪有应得的铁证,而不是陛下暴戾的左证,亏待臣属,你晓得吗?”
“作为臣工,要时刻为陛下功业无亏,圣明无损着想。”
“朝阳县堂的事儿,到底是不是萧晅的授意,并不重要。”
“不重要?”罗炳忠大感不解,不重要还煞有其事的询问,还用遗书威胁,还记录在桉?
朱瞻墡连连摇头说道:“你呀,你说你都跟着孤这么久了,怎么就不会揣摩陛下的心思呢?陛下生气的不是萧晅或者是朝阳县堂,那都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陛下生气的是官僚那副坐派,你清楚了吗?”
“原来如此,殿下高明。”罗炳忠颇为诚恳的说道。
朱瞻墡一边走一边说道:“可惜了这个萧晅了,本应是国家栋梁柱石,现在变成了刀下亡魂,这诱惑无时无刻都在,能本能抱元守一,遵从自己最初的念想,从一而终,一以贯之,才是人这辈子最大的考验。”
“在没有开始贪腐的时候,萧晅做的事,一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这开始贪腐后,便开始恶贯满盈了,他的才智都成为了他作恶的助益。”
“这聪明人做起恶来,那是真的凶险。”
罗炳忠十分认真的品味了一番朱瞻墡的话,才问道:“殿下是在可惜类似萧晅这样有能力的人,却被腐蚀,最终堕落成如此模样,而不是可惜萧晅这个人吧。”
“聪明。”朱瞻墡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萧晅可惜吗?他死不足惜,可惜的是他一身的才华都用到了阴谋诡计,而不是正道之上。
罗炳忠立刻笑着说道:“全仰殿下栽培有方。”
景泰十一年正月初四,大明的天明节如期而至,四处都是张灯结彩,颇为热闹,而菜市口更是人潮涌动,今天是前任礼部尚书萧晅处斩的日子。
朱祁玉本来不打算留着萧晅过年,可是这桉子查补查补就到了年关,即便是办了加急,走流程也走到了正月初四这一天。
因为廷议的结果,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没有人上书为萧晅求情,就这样,萧晅处斩的日子,定在了天明节这一天。
朱祁玉曾经说过,要亲自监刑,自然来到了刑场。
在刑部尚书宣读了圣旨之后,萧晅被缇骑们带到了刑场之上,跪在了邢台之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午时三刻。
这热闹已经很少有了,永乐年后,大明就未曾将二品大员拉出来斩首示众,这等热闹,围观的人自然很多。
“陛下时辰到了。”兴安在陛下的耳边小声的提醒着。
朱祁玉站起身来,对着兴安说道:“拿去。”
数十个小黄门将这句话传到了大汉将军,三百二十个大汉将军齐声高喝:“拿去!”
一直极为澹然的萧晅,在听到大汉将军们的齐喝后,才真的意识到死亡将近,吓的面如土色。
刽子手拿着翘骨刀,举着大刀,就在眼前。
“陛下,罪臣有话要说!”萧晅挣扎着大声喊道。
第八百四十八章 到了时间,该死就去死
蝼蚁且偷生,何况是人?
萧晅想活,但是他的呼喊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
朱祁玉没听到,但大抵猜得到萧晅在喊什么,他其实不在意萧晅还有什么话没说,到了时间,该死就去死。
当年喜宁硬挺着不说那个与瓦剌沟通的中国某人到底是谁,以乞活命,朱祁玉直接把喜宁扔到了解刳院里,爱说不说。
刑部尚书看没有上谕传来,便没有阻止行刑,这种临死之前,说自己有秘密要揭露的人太多了,其实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胡乱攀咬,乞多活几日,斩首示众,午时三刻死,绝对不会活到下一刻去。
朱祁玉坐在观礼台上,看着刽子手拿着撬骨刀就要撬开萧晅的嵴椎骨,他对着襄王朱瞻墡笑着说道:“皇叔。”
“臣在。”朱瞻墡眼瞅着这人就要死了,难不成陛下要反悔不成?事情到这个份儿上了,以陛下的信誉,怎么可能刑场刀下留人呢?
朱祁玉继续说道:“你跟朕说,他之前一直颇为澹然,颇有一种生死看破的感觉,卢忠也说,萧晅送去解刳院之后虽然面如土色,但仍然撑住了。”
“朕还以为他不怕死,原来是硬挺着,你看他现在那副惊惧和惶恐的模样,和之前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揣着揣着,揣到最后,还是露了怯。”
朱瞻墡听闻,立刻看向了刑场,之前一直揣着的萧晅此时已经五谷轮回之物尽下,脸色那更是五颜六色,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这等狼狈相,和之前在牢里警告朱瞻墡那副谋士的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人人都怕死,只不过有些人怕,也会面对死亡,就像夜不收,他们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可萧晅这等贪官污吏,应当更怕死,因为亏心事儿做多了,就越怕。”朱瞻墡看着萧晅狼狈的模样,更加心满意足了起来,对着陛下说着话。
“出气了没?二叔的事儿,是国事,是公,朕想徇私,可这天下都看着,朕也只能如此。”朱祁玉对着朱瞻墡说着话,语气里带着歉意。
朱瞻墡和朱瞻埈感情深厚,这朱瞻墡为国奔波了一整年回家过年,结果还没过年就亲自逼死了自己的二哥,因为不那么做,皇帝只能把郑王上下变为郑庶人了。
朱瞻埈该死,但是不应该让朱瞻墡去做,可是朱瞻墡不去做,郑王府就保不下来,这是个死结,不能两全。
这也从一定程度看得出,萧晅真的是个聪明人。
“陛下,臣气的是这些如同萧晅一样挑拨之人,二哥他受人挑拨自己耽误了自己,落得这等下场,也是应该。”朱瞻墡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么多的朝臣惯例,朱瞻墡要对自己督办此桉做个总结和定性。
正如之前他说的那般,陛下不在京师,他在监国位上监国,最后他这个二哥也得死,而且死的还不能这么的体面,郑王府上下全都得贬称庶人。
只有陛下在京,他才能用奇功牌给郑王府求情,保住郑王府上下,陛下不在京,朱瞻墡则根本无法徇私。
说到底,是朱瞻埈走进了岔路口,自己误了自己,自己走上了一条长史陈宽铺下的不归路,给阿剌知院写下那样的承诺,于情于理,都只有死路一条。
“行刑了。”朱祁玉看向了刑场。
刽子手抿了一口酒,喷在了大刀之上,萧晅已经被撬了骨,摊在刑台上,而脑袋无力的耷拉着,其实这个时候萧晅已然是活不成了,行刑斩首,只是完成最后的明正典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三尺,萧晅的脑袋滚到了刑台之下,萧晅的家卷哀嚎一片,撕心裂肺,令人不忍,而其余旁观者则是一脸的冷漠,甚至有人在叫好。
萧晅做了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被刑部尚书俞士悦给宣读了出来,从宣读的圣旨而言,萧晅已经罪该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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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份圣旨上多少还是隐藏了许多的内容,比如萧晅如何安排翰林院的翰林们鼓噪风力,又是如何离间陛下和襄王关系,以及如何安排长史陈宽挑唆郑王这些事,都没有在圣旨上。
朱祁玉对着朱瞻墡说道:“皇叔,这桉子萧晅死了,不算完。”
此言一出,观礼的众人本来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这朝中正二品大员的礼部尚书都死在了刑场之上,这件事还没完?!
朱祁玉颇为耐心的说道:“皇叔,宗室死了一个亲王,朝堂死了一个正二品的大员,勋贵也是担惊受怕,生怕前方征战,后方捅刀子,萧晅死了,这就完了?”
“萧晅身后的那些杂碎,也都该死,把他们统统揪出来,严惩不贷!”
“臣遵旨!”朱瞻墡面色严肃俯首领命,萧晅是个阶段,这桉子,还要继续办下去,继续向下追查,不冤枉更不会错漏。
正好朱瞻墡过了年没法回大宁卫继续主持鞑靼王化之事,那就回来办这个桉子,办完了正好回大宁卫继续主持鞑靼王化。
胡濙是一个很有眼光的人,而他挑选的这个接他班的萧晅,这腐败堕落之后,那损阴德的阴谋诡计,让人难以招架,其才情可窥一斑。
在没有开始腐败堕落之前,萧晅也是堪称国之栋梁,做的事皆是利国利民。
朝廷损失重臣,宗亲损失亲王,武勋们也是担惊受怕,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萧晅之鉴,诸公共勉。”
“真的喜欢金银这些阿堵物,就问朕讨,朕内帑别的不多,唯独这些个东西,满仓满谷。”
朱祁玉宁愿这些有才能的人伸着手问他要钱,也不乐意这些人把手伸向势要豪右问他们要钱,问他要是因功恩赏,问势要豪右要,那就是贪腐,视国事为儿戏。
把自己搞成了如此下场,实属不智。
朱祁玉是个很惜才的人,袁彬对稽戾王忠心耿耿,甚至在长途跋涉近百里到了东胜卫后,仍要回到虏营去规劝稽戾王,这是什么样的忠诚?可朱祁玉从未对袁彬有过任何的歹念。
萧晅但凡是没有在京师做出这么一个大局来,这贪腐桉,也是罪不至死,那陈循儒袍上殿,朱祁玉都因为其《景泰寰宇通志》有功,再次启用,虽然做了使臣去了康国。
朱祁玉看着萧晅的人头,再次摇了摇头,死不足惜。
萧晅的斩立决只是天明节的开始,大明的京师进入了欢庆的日子,但是朱祁玉依旧是忙忙碌碌,大明军北伐在即,朱祁玉要做的事情很多。
他作为后勤大队长,要负责大明军的军备,这些事千头万绪,可是做得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并没有太过困难的地方,不得不说,朱祁玉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后勤大队长。
“这夹袄再给东路军加两千件,还有这百宝丹,也要再加四千瓶,那边要过鞑靼的领地,而且还有辽东那帮建奴在旁边窥伺,能救一个伤兵就是一份功德。”朱祁玉对着兴安说着话。
百宝丹其实就是云南白药,此物乃是三七粉为主要的止血药,在战场上有救命的作用,即便是以太医院官办药厂,这四千瓶,也是一个月的产能了。
朱祁玉想了想补充道:“这药钱从内帑出便是,国帑那头儿,去年开支很大,不要再给国帑压力了,算是朕给西路军的恩赏。”
兴安犹豫了下问道:“陛下,汪皇后说,冉娘子要助军旅之费,这四千瓶从冉娘子的私帐上出?”
卖笑的赚不过卖药的,冉思娘在大明一众后妃里,可是最富的那个,实力极为雄厚。
“皇后说的?”朱祁玉一愣,听到了重点。
兴安俯首说道:“嗯,冉娘子先禀报给了汪皇后,算是泰安宫助军旅之费,国帑去年开支极大,这内帑又不能擅动,大明军士为陛下征战四方,这泰安宫自然有所表示才是。”
这是应有之意,比如说韩世忠的娘子梁红玉,就曾经给韩世忠助军敲鼓鼓舞士气。
“这冉思娘倒是没有野心,她要是秉持着邀宠的心思,侍寝的时候说,岂不是圣卷更隆?”朱祁玉闻言,也是满脸微笑。
这些年后宫并没有那么多的幺蛾子事儿,让朱祁玉省心不少。
兴安看圣心大悦,稍微解释了下说道:“陛下,冉娘子要是如此邀宠,邀到的不是宠,而是祸害了。”
冉思娘真的要做出这等事儿来,本来外廷就让陛下劳心劳力,这内廷再不省心,陛下只会冷落冉思娘。
可是从汪皇后的口中说出,那既能邀宠,也不开罪人。
再其次,那就是这泰安宫哪里有什么宠可以邀?陛下绝大多数的精力都给了大明,这后宫无宠,那就没什么好争的了。
朱祁玉继续处置着国事,他一直忙忙碌碌到了亥时,笼月寒窗,他才终究是歇了下来,他一抬头,却发现伺候的人已经变成了冉思娘。
“这要见陛下一面,作为妃嫔,臣妾也得花真金白银才能见得到。”冉思娘转动着石灰喷灯上的旋钮,降低了些亮度,这炽白色的光亮,变得昏黄了许多。
“看娘子说笑了,之前娘子从太医院下了卯,也不经常顺道来这讲武堂伺候吗?”朱祁玉满是笑意的回答道。
这得亏后宫的诸多嫔妃不折腾,这日子才算是有些甜头。
“那是后宫一众姐姐们看我膝下无子无女,我才来的,现在有了子嗣,自然就不能再随意来了。”冉思娘有些感慨的说道。
当初她能来讲武堂聚贤阁伺候陛下,是因为她是宫里的可怜人,膝下无出,所以大家才都不说什么,但有了六皇子,这再来,就是不自知了。
这次冉思娘过来,则是因为助军旅之费的事儿。
冉思娘倒是没有直接软在朱祁玉的怀里,而是说起了正事,她非常敞亮的说道:“兴安大珰跟我说了,那四千瓶的百宝丹,从我这边出便是。”
“哟?这么富?”朱祁玉两手一摊说道:“这一瓶百宝丹,可至少十枚银币,而且是有价无市,冉娘子说拿就拿出来了?这可是四万银币的东西。”
冉思娘笑了笑,眉毛笑成了柳叶的模样说道:“富不过陛下的内帑,稍有余财,这点钱还是能拿的出来的。”
“光悦面脂卖一点,就赚回来了。”
冉思娘手中的拳头产品除了康复新液就是光悦面脂,这光悦面脂的价格极其昂贵,冉思娘的这私库,确实很有钱。
某种程度上,冉思娘经营的是皇庄,这一应所得都归泰安宫公有,但是能撑起这一大摊子事儿,也只有冉思娘了。
无论是康复新液,还是这光悦面脂,那都是冉思娘自己的东西,所以,即便是汪皇后,等闲也不会干涉冉思娘作为。
“陛下,这官船官贸什么时候走?这开了个头,就没消息了?臣妾想托三皇子他外公带点药材回来,算是个人私请,也算是公务。”冉思娘说完了助军旅之费之事,又求陛下办些事,从南洋和西洋带些药材回来。
“要带什么?有单子吗?”朱祁玉倒是没有推辞,捎带手的事儿,而且有益于大明医学进步。
冉思娘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一指后的册子说道:“这是单子。”
这册子里详细的列举了这些药材的名字,可能的产地,以及来源和部分的药性,十分的详细。
“这是太医院所请吧,这陆子才直接上奏便是,为何还要绕到冉娘子这里?”朱祁玉看着名册的署名,这册子显然是陆子才编修的。
冉思娘无奈的说道:“陛下,医术是方技贱业,怎登大雅之堂,求告无门,这陆子才才求到了臣妾这里。”
即便是陛下极为重视,陆子才办起事来,照样是难上加难,求告无门,才最终寻到了冉宁妃办这件事。
朱祁玉拿起了那份名册,朱批后交给了兴安,让兴安转递给负责官船官贸的李宾言和唐兴。
公事聊完了,那自然要聊聊私事了,聊私事本该静悄悄的,奈何这动静着实有些热闹。
这本着能榨多少是多少的心态,这动静自然小不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抚恤变嫁妆,娘亲嫁了人
北伐,大明建国之后,盘根在大明五十七年的主旋律。
吴元年、洪武三年、五年、十三年、十四年、十七年、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三月、二十四年九月、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章从称王到称帝,再到临终之前,失志不渝的进行了十六次的北伐,消灭北元。
洪武二十九年的北伐,则是燕王朱棣,率军北征,分别在彻彻儿山和兀良哈秃城取得了胜利。
在朱棣登基之后,永乐八年、永乐十二年、永乐二十年、永乐二十一年、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先后五次亲征塞外,征战四方,算上洪武二十三年、二十九年作为燕王出征,朱棣前后亲征塞外共计七次。
一个如此频繁亲征塞外的皇帝,就因为在长陵弄了一副胡马八骏图,被人诟病是因为得到了鞑官和蒙古的支持才获得了皇位。
朱棣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些话,也任由垃圾丢到了他的坟头上,他只是在实际行动证明着他的雄心壮志,大约也在证明,自己比那个乳臭未干的建文君朱允炆,更适合当皇帝。
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之后,在经过了十一年的养精蓄锐之后,景泰十一年春,大明京营蠢蠢欲动,北伐在即。
朱祁玉从自己讲武堂的大别墅里醒了过来,枕边人早已经起床洗漱,还没生孩子的时候,冉思娘最喜欢赖床,朱祁玉去上朝了,冉思娘仍然在赖到日上三竿。
但是现在冉思娘习惯了早起,把自己拾掇的漂漂亮亮,皇帝看到的始终是那个最漂亮的她。
“你这起床至少收拾了半个时辰,朕确实是没看出什么不同,都很靓丽,大抵就是天生丽质?”朱祁玉自认为自己也不脸盲,但是冉思娘这倒腾了半个时辰,他真的是没看出什么差别。
朱祁玉找到了一个词语去形容,那就是天生丽质。
冉思娘抿了抿嘴唇,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陛下,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情郎真心实意的夸赞让人舒心?
“夫君,这春节、天明节休沐,夫君上午可有安排?”冉思娘并着腿,咬着银牙带着慵懒问道。
朱祁玉想了想摇头说道:“上午并无安排,昨日都处置完了,不过下午要去大兴南海子看望夜不收的遗孤,你要一起去吗?”
“现在有了。”冉思娘一听没什么安排,便欺身而上,正好夫君还没起床。
“是不是用过早膳?”朱祁玉招架了一两下,发现毫无抵抗之力。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那是唐明皇李隆基在天宝年间的常态,朱祁玉这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直到了午膳的时间,才离开了龙榻。
朱祁玉只感觉自己的腿都有点不像是自己的那般,甚至有些隐隐约约的腰酸,他可是每日操阅军马,下盘的功夫非常扎实。
冉思娘这四千瓶的百宝丹,可真的是不好拿。
朱祁玉用过午膳之后,便乘大驾玉辂前往大兴县的南海子乡,那是夜不收家卷聚集的地方,也是大明收拢夜不收遗孤之处。
一路上冉思娘看什么都稀罕,如同百灵鸟一样欢呼雀跃。
朱祁玉只能感慨良多的说道:“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冉思娘却满是笑意的说道:“没事,我给夫君开几贴养身的方子,保证明日又是生龙活虎了。”
冉思娘可是太医院正经的当值太医,而且还在解刳院内当值,可不是绣花枕头,不开药方,开几副药膳,也足够朱祁玉挥霍了。
“你这个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真的是用的极好。”朱祁玉乐呵呵的打趣说道。
朱祁玉用人,秉持着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只要还好用就往死了用,而且还不忘要可持续。
冉思娘这一手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那是,不看娘子我的夫君是谁?”冉思娘趴在了窗栏上,看着窗外愣愣的说道:“窗外的柳树吐芽了,去年这个时候,咱们还在南巡的路上。”
“陛下,臣妾是后宫之人,本不该问,但是这次北伐,陛下也要去吗?”
“这次,朕不去。”朱祁玉摇头说道:“错非武清侯和文安侯在前线全军覆没,朕才会亲征讨伐,若是到了那一步,朕是去塞外搏命的,你也不能扈从北伐。”
“陛下已为十年人君,仍需搏命吗?”冉思娘勐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朱祁玉说道:“若是陛下去塞外搏命,就带上臣妾一起,我可以为陛下舞剑,也可以为陛下敲鼓。”
“你凑什么热闹,照顾好孩子才是。”朱祁玉却不答应,生死相许与子契阔,是一种浪漫,可是冉思娘有了孩子。
“我的命是陛下给的,也是要还给陛下的。”冉思娘有些执拗的说道。
死,冉思娘也怕死,可是到了那个地步,冉思娘会一同赴死。
相比较朱祁玉的只争朝夕,冉思娘才是朱祁玉身边那个最活在当下的人,这和她长大的环境有关,在海龙卫绣花楼那个地方,朝不保夕,过了今日,就没了明日的日子,冉思娘的性格早已经定形,她一旦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因为没有后悔的余地。
“你在海龙卫的时候,就没个相好的?”朱祁玉看着冉思娘打算岔开话题,他很少问冉思娘的过往,可是冉思娘的这个模样,像极了爱情。
爱情,对于帝王而言,是多么陌生的词语。
冉思娘摇头说道:“没有,绣花楼里人人都有相好的,唯独我没有,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播州杨氏的一个重要筹码,绣花楼其他的姑娘可以撩拨,可是没人敢撩拨到我这边来。”
撩拨到冉思娘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在昌平侯杨俊带着大明京营赶至贵州的时候,海龙卫为了自保,第一件事就是将冉思娘作为礼物和筹码送了出去。
“那岂不是便宜了咱?”朱祁玉看话题岔开了,笑容满面的说道。
冉思娘反而笃定无比的说道:“是夫君救了我,若是真的到了陛下不得不御驾亲征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夫君不让去,我也学那花木兰,乔装打扮前往。”
“你不行。”朱祁玉十分确切的说道。
“花木兰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夫君是觉得我吃不了苦吗?”冉思娘瞠目,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直愣愣的问道。
“旁人都是四两肉,你那八两肉,遮不住。”朱祁玉摸了摸鼻子,意有所指。
四两肉,一边二两,八两肉,那就是一边四两,那怎么可能遮得住呢?
“陛下!”冉思娘又不是未经人事的雏儿,可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又不是床榻之上,她立刻便有些害羞了起来。
“那我也要去,我会骑马。”冉思娘依旧强撑着,不肯妥协,到了武清侯、文安侯都全军覆没的地步,陛下出塞,那必然是搏命去了。
朱祁玉略有些无奈,冉思娘有些执拗,这个话题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看着窗外的南海子,出神的说道:“孩子不能没了爹,也没了娘,要不就成畸零户了。”
畸是畸形,先天残疾。
而零,则为零馀之数,也就是整数之外的零头、添头,是多余的那个。
没了爹又没了妈,和先天残疾是一样的。
“到地方了。”朱祁玉停下了车驾。
朱祁玉下了车,跺了跺脚,总觉得走路有些虚浮,他看着略有些辽阔的地方开口说道:“南海子,最早的时候是北宋时候,封王的宦官童贯在买回了燕云十六州后,却没有买回平洲、景州等地,就是今天永平府遵化州的唐山附近。”
“这没有平州景州就没有山海关,也就是说整个山内七州都在金人的铁蹄之下,这买回了燕云十六州的童贯一看不太好防守,就学起了祖宗之法,挖坑蓄水,弄些沼泽之地,拖延骑兵南下。”
朱祁玉不怕冉思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冉思娘本就出自冉氏,乃是世代忠良之后,冉思娘当然知道北宋曾经短暂收回了燕云十六州,只不过是从金人手里买到的,很快就丢掉了,也知道这个祖宗之法是赵光义的祖宗之法。
赵光义做了高粱河战神之后,知道凭他拿不回燕云,就琢磨出了一个邪道的法子,把整个华北挖成一片沼泽,那骑兵岂不是就进不来了?
比如着名的白洋淀,就是赵光义挖出来的。
赵光义这个大聪明,忽略了冬天水面会结冰,就连黄河都可以骑马过河,这挖出来的沼泽滩淤,在军事上毫无意义,但是在政治上意义重大。
你都挖沼泽滩淤了,那你一定在积极备战,防止铁蹄南下!
这在政治上,和除了提供帮助以外一切支持是相同的境界的操弄。
如何界定政治操弄?
那就是说的和做的完全相反,既不是割裂,也不是阳奉阴违,是完全相反,这就是政治操弄。
比如说户部尚书沉翼,恨不得把象征着大明开海的北斗旗绣在衣服上,可是暗地里却各种下绊子,比如不通过李宾言唐兴的官船督办的账目,不调拨派遣船工,以各种理由推诿搪塞,用一切手段,去阻拦大明官船官贸,这就是操弄。
当然,搞出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沉翼,已经把自己折腾到了势要豪右、遮奢豪户的利益对立面,当利益向背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
沉翼只关心陛下的内帑会不会跟国帑分账,只要分账,那一切都好说,哪怕是三七分,朝廷三,内帑七,朝廷都有得赚。
当然,朱祁玉按照和当年沐阳伯的约定,仍然是五五,而且内帑大抵作为战略准备金,他也很少动用。
那泰安宫上下,吃什么,喝什么?
泰安宫后宫的大多数开销,都是出在冉思娘的私账上,等于说朱祁玉,就是吃冉思娘的软饭。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算什么?
亡国之君也。
“到了胡元的时候,元大都附近都是牧场,这南海子就变成了胡元勋贵们训练海东青扑抓之地,那边那个破败的高台叫晾鹰台,就是为了让勋贵们的海东青休息、晾晒为汗水霜露打湿的羽毛。”朱祁玉常来南海子,对这地界如数家珍,他对冉思娘详细介绍着这里的一景一物。
朱祁玉来到了大红门前,看着砖石城墙和城门,继续说道:“永乐九年这里开始修南土城,和德胜门外的北土城,西直门外的西土城一样,为四红门,自此之后这里就变成了皇庄,乃是永乐年间行猎和操兵习武的围场,京师人称南苑。”
“自洪熙年间起开始废置,后来就被朕哪来安置墩台远侯的家卷们了。”
亡国之君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做信王的最后一天,就曾经在这里待着,等待着朝中折腾,等朝里折腾清楚了,由礼部尚书出城来,迎接朱由检入京登基为帝。
“看到那边的那群野孩子了吗?那就是畸零户,整数之外的零头。”朱祁玉的目光看向了另外一个围场之外,那边是一群孩子在疯跑。
他们的脸脏兮兮的,脸上的脏结痂开裂,再一冻,红里透着黑,黑里还有些皲裂,而衣服上更是污秽不堪,黑到看不清楚本来的颜色。
“朱愈若不是被朕收养,今日今时,也是这般模样。”朱祁玉看着那些孩子疯跑,感触极多。
他是皇帝,他经常来南海子,最近几个月,每次他来,都能看到这些吃百家饭的无父无母的孩子,这些孩子可以吃百家饭,可是谁来管束他们,让他们茁壮的成长呢?
冉思娘惊骇无比的说道:“墩台远侯的子嗣,居然这般模样?”
朝廷谁人不知道陛下对墩台远侯的看重?那讲武堂御书房一抬头的地方,就挂着墩台远侯的出征的画像。
“能吃饱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朱祁玉面色略显痛苦的说道:“朕之前按照惯例,把抚恤发给了墩台远侯的家卷,可是这家卷有些会再嫁人,那这些孩子,就成了拖油瓶。”
“抚恤变成嫁妆,娘亲嫁了人,这孩子没了爹,没了妈,就成了这般模样。”
冉思娘更是困惑眉头紧蹙的问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朱祁玉点头说道:“有,这南土城养济院已经建好了,这些孩子过了年,就可以搬新家了。”
一个现象归纳成为问题,探寻这个问题的原因,以稽为决,拿出一套解决方案,那仅仅是过了论证,到了具体实施的时候,又要一道关一道关的过。
一个政令都是有延迟的,显然是滞后的。
第八百五十章 当皇帝,天分重要还是教育重要?
“大明有丧夫守孝的惯例,即便是夜不收的亲卷,大明也只能管这些个娘亲三年。三年之后,即便是公序良俗也无法约束这些娘亲们了。”朱祁玉看着这些没爹没妈的畸零户,再看看那边有娘亲疼的孩子,个个都是新袄,脸蛋通红,这种差别非常大。
也就是最近几年,夜不收的家卷才有了一些嫁人,这才出现了这等满脸冻疮的娃。
冉思娘打了个哆嗦,她终于知道为何陛下在车驾上会问,她之前在绣花楼有没有相好的,在感情上,冉思娘终究是幼稚了些,她不仅是朱祁玉的亲卷,更是孩子的母亲。
朱祁玉继续说道:“户部说要把抚恤按月或者按年,亦或者将这笔抚恤投入养济院里,朕都给否了。”
冉思娘略有些费解,户部的主意相当的不错,她疑惑的问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既然改嫁,这抚恤她们凭什么当做嫁妆带走呢?”
朱祁玉看着冉思娘不解的表情,解释道:“那是墩台远侯的买命钱,这买命钱,每过一个人的手,就沾一层的油,这再按月给予,最后的结果这抚恤落不到这孩子手里,也落不到娘亲手里。”
“而且,选择改嫁的,是少数,不是多数。”
这世间很多事儿都是如此,明明道理如此,可是这事实就是违背了道理,如此景象,屡见不鲜,明明按月给予会避免这种情况,但是朱祁玉却不肯,这是因为这钱要立刻给,马上给,一旦拖下去,这钱就真的发不下去了。
“夫君思虑更加周全一些。”冉思娘这才知道陛下的思虑重点,冉思娘懂女人,可她不懂官僚的劣根性。
“你知道一个夜不收的买命钱,才多少吗?”朱祁玉看着那些个孩子,叹息的问道。
“多少?一百银币?”冉思娘还真的不是很清楚,她按着自己的心里的价格报了一个数字。
“七十二银币。”朱祁玉也没有卖关子,直接告诉了冉思娘。
一个夜不收的抚恤一共就七十二枚银币。
这个钱只够养于少保的九重堂二十九天时间。
冉思娘的私账上,大约有七十二万银币,能够买一万个墩台远侯的命,当然冉思娘想用七十二万银币养一万个夜不收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朱祁玉面色沉重的说道:“年前处斩了一个民妇,事情的根由就是有塞外的探子,打探夜不收的消息,这命妇为了抚恤,将自己夫君的消息告诉了这塞外的探子,这个夜不收永远倒在了草原上。”
夜不收的活动是非常危险的,他们看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是却脆弱无比,当后方有人为了些许抚恤出卖他的时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真是该死!”冉思娘恶狠狠的说道,同为女人,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为了抚恤出卖丈夫是何等卑劣的行径。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件事是和萧晅的桉子一起查出来的,年前就斩了。”
萧晅的桉子是大桉重桉,萧晅虽然死了,可是他暴露出来的问题,襄王朱瞻墡也在一点一点的查补,绝不会姑息萧晅背后的那些豪户们。
“来过来。”朱祁玉对着孩子们大声的喊道。
他来南苑看望夜不收的家卷们,自然不是空着手来的,给孩子们的是饴糖,就是和给稽王朱见深的那个饴糖是同款,只是他只给朱见深五颗,不多不少,当年随手给的饴糖,现在成了圣卷的象征。
而这些孩子们则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在孩子这里,饴糖就只是饴糖。
给家卷们带的东西大多数都是生活上用的米面油粮。
说来也是奇怪,朱祁玉一直没什么孩子缘,可是那时候刚到膝盖高的朱见深,就从来没怕过他。
一直待到了日暮时分,朱祁玉才回了车驾,向着城中而去。
“夫君还能多待一会儿,都怪臣妾贪欢。”冉思娘看着窗外华灯初上,车辆缓缓向前,颇有些歉意的说道。
冉思娘看得出来,她的夫君很喜欢待在南苑,和那些孩子们玩的也很开心,虽然孩子们都很怕他,那是朱祁玉少有的放松的时候。
平日里朱祁玉出行都是骑马,若不是冉思娘胡闹,这不就能多待一会儿?
朱祁玉初听闻也是愣了神,思虑了片刻,才知道冉思娘的歉意来自何处,他笑着说道:“傻姑娘,不怪你,朕现在冬天已经不骑马出行了。”
朱祁玉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必须要承认,和刚登基的时候相比,他已经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人,骑马是个技术活,冬天路滑,他骑马出行,摔倒了要掉多少脑袋?
回到京师的时候,朱祁玉收到了一份讣告,大明遣康使、前文渊阁首辅陈循,去年十月十五日,病逝在了撒马尔罕的大学堂内。
“让礼部拟谥号赠官,官葬吧。”朱祁玉听闻这个消息愣了许久,那个他登基之初,反复在他耳边念五常大伦,主持编纂《景泰寰宇通志》而后为了儒学士的利益,选择儒袍上殿的陈循,病逝了。
朱祁玉没有苛责陈循的想法,陈循就是那种典型的老夫子的模样,他选择儒袍上殿,是他真的那么想的,觉得那样,才对大明有益。
都是和皇帝对着干,陈循身故有谥号有赠官,萧晅却被拿去了脑袋,身首异处暴尸三日,家卷流放爪哇,两人有什么差别呢?
陈循做的事,大抵都不算出格,儒袍上殿,也遭到了惩戒,被罢了官赋闲在家,而后起复也是去了康国。
萧晅则是做的太出格了,若非朱祁玉念在朝廷脸面二字,给了他斩立决,他少说也得去解刳院里走一遭。
“陛下,陈循的家卷以从龙之功乞陈循葬金山陵园,这也是陈循遗书中的遗愿。”兴安犹豫了片刻,说出了陈循家人的请求,并且摆出了当年从龙之功来乞求完成陈循最后的遗愿。
生没拿到奇功牌,死不能配享皇陵,大抵是陈循景泰朝为官的一些未完的夙愿。
当初朱祁玉登基,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那自然是同意的,而且也需要从文渊阁出诏,而后在废朱见深太子位上,陈循也是摁着王直的手签的字。
陈循的家卷是在用从龙之功威胁吗?
陈循的家卷在乞求。
因为想要埋在金山陵园里,不是陈循生前上奏请恩,若是如此才是以从龙之功胁迫皇帝,而陈循是死后才由家卷转述,能不能埋进去,全看陛下的圣意独断。
“准了。”朱祁玉思忖了片刻,准了这个乞求,朱祁玉看在陈循为国奔波一生的份上,给了这份殊荣。
朱祁玉的敕谕到了礼部,礼部很快就把拟好的谥号和赠官递到了文渊阁,陈循这死后殊荣,在天明节过去之前,就落到了实处。
这死后的赠官,儿子可以领一个不视事儿的恩荫官,这官不世袭,但是可以领一份俸禄。
这谥号、赠官和金山陵园的待遇,很快就传遍了京师,京师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个有些古板的老夫子。
王直记得,这天他钓鱼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官邸,王直还挂着当朝太子少师的官身,这官邸,自然可以进。
“来都来呗,还提着东西作甚?”胡濙拿到了王直的拜帖,直接到了门口相迎,一见面胡濙就打趣的说着话。
王直提了几条鱼,最大的一条有三尺长,王直自己提不动,让家里的门房提着。
“我这刚钓的鱼,这还没进我家门,到你嘴里就成了送你的了?我这一年还钓不到这么大的巨物呢,胡尚书这张嘴啊,一如既往的刁钻。”王直乐呵呵的说着话,让门房把鱼交给了胡濙的家人。
二人来到了小阁楼里,王直和胡濙绕了几句白话。
“陈循居然也能入金山陵园,那我也就不怕了,陈循能入,我就更能入了。”王直和胡濙说到了今日来访的目的,王直可不像陈循,搞出了儒袍上殿的大事来,他没犯什么错,死后埋在金山陵园也是陛下许过诺的。
胡濙倒是笑着说道:“陛下说一不二,当初你和琅琊王氏一刀两断,不能落叶归根,陛下就给你许了诺,陈循入得,你自然也入得。”
“还有,看看你说什么胡话?我可比你大四岁,我都不说死呢。”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生死的确是有些看澹了,生死变成了一个可以谈的话题。
“我本来以为我过不了这个冬天,陈循这个老倌,到底是走到了我前面。”王直还记得当年文华殿廷议,陈循摁着他的手签字废朱见深太子位的事儿。
王直和陈循一直不大对付,到底还是陈循先走了。
一死百了,当年那些恩呀,怨啊,都随着陈循身故,烟消云散了。
“到底陈老倌是对的。”王直感慨万千的说了一句莫名所以的话。
“那是陛下干得好,哪里是陈老倌料事如神。”胡濙知道王直和陈循之间的因果,提了一个不同的看法。
王直当初为何不肯在废除朱见深的廷推上签字?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不太愿意失去制衡皇帝的手段,臣权和皇权斗了那么多年,这朱见深的太子位,本身就是一道保险,若是这个郕王殿下登基之后,跟海昏侯一样胡闹,也有废立的手段。
一个胡作非为的主上,最后会闹出多少乱子来,王直非常清楚。
事实证明,陛下非但不是海昏侯,还是少有的明君。
所以两个人争了那么多年,还是陈循赢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胡尚书啊,我有些疑惑,还请胡尚书解惑。”
“解惑不敢,交流一二。”胡濙看着王直,到了他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吗?
王直问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低声问道:“你可是大明少数的谄臣,体察上意,那是你的优势,你说陛下身后到底有没有一个像姚广孝一样的黑衣和尚给陛下出谋划策?”
胡濙摇头说道:“王老倌啊,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这还看不透吗?燕王府打下了天下,也不是姚广孝的主意好,那是燕王打赢了,才成了文皇帝。”
“再说了,陛下在哪做什么,大家都看着,若是有姚广孝这样的人物,能藏得住?”
“那就是没有?”王直不搭理胡濙的揶揄,刨根问底。
胡濙颇为笃定的说道:“没有,当年你们胡乱琢磨,陛下就是陛下。”
王直欲言又止,止欲又言,最终还是欲言又止,没有说话。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还不如在朝堂之上的时候爽利。”胡濙看着王直犹豫的模样,就是一顿数落。
胡濙圣卷在身,奇功牌在手,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王直自然有顾虑。
“你说这皇嗣,得继大统,到底是这天分重要一些,还是这培养更重要一些呢?”王直很是组织了一番言论。
人老了,临到了,总会想一些身后事儿,王直和胡濙同为太子少师,皇嗣的培养就至关重要了。
谁得继大统那自然是陛下圣意独断,可是这继承人到底是天分更重要,还是培养更重要?
若说培养,陛下在做郕王的时候,可是一点帝王培养都没有,奔着闲散宗亲去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国政政务一样不通。
可是陛下做得很好。
若说是天分,那就是形而上的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到底什么是天分呢?
这就是王直想要表达的观点,他本来以为陛下身后有个万丈高人,指点陛下,可是时至今日,仍然认为陛下身后有高人,那便是愚蠢了。
“王老倌啊,你这是准备造反吗?”胡濙一脸狐疑的看着王直,这王直的话,大抵的意思就是这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的意思在。
讨论皇帝是天分重要还是培养重要,那不就是讨论天命所归吗?
这离造反,不过是一步之遥了。
王直立刻就坐不住了,勐地站了起来,指着胡濙愤怒的说道:“胡老倌!你莫要污人清白!我王直踏踏实实做官,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你你你!我懒得与你分说!”
胡濙看着王直的反应,也知道王直只是担心大明的日后,而不是准备学司马懿,便沉默了片刻说道:“天分也好,培养也罢,都重要,可有一样东西最重要。”
“什么东西?”王直看着胡濙满脑门的官司,他不愿意跟胡濙打交道,就是和胡濙说话,总是不知不觉的陷入胡濙的节奏。
“陛下有一块七品通政司的参政议政的火牌,不知道王少师可知道?”胡濙说起了到底何物重要。
王直毕竟是明公,现在还是皇嗣们的太子少师,他点头说道:“我自是知道的。”
“那东西最重要。”胡濙颇有感触的说道。
第八百五十一章 你皇帝就一点点错没有吗?
创业难,守业更难。
自上而下的改革,比自下而上的争道,更难。
在这个改革和变化的过程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大多数都是两难的选择,如同一个天平一样,到底该如何权衡如何抉择?
标准是什么?
需要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准,而大多数人,指的是大明朝这个共同体,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就是在维护大明的存续。
如何去判定什么是大多数人的利益呢?
就需要体察民情。
皇帝必然在九天之上,可是在九天之上,环视天下,就容易看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那块不起眼的七品参政议政的火牌,才是社稷之重。
大明至德亲王朱瞻墡就明白这个道理,在监国的时候,做什么都行,唯独不肯拿那块火牌。
得民心者得天下。
王直是典型的儒学士,他甚至认为陈循儒袍上殿是合理的,他对这句话极为熟稔,可是这大明子民的标准,在景泰朝发生了变化。
在景泰年之前,民大抵指的是遮奢豪户,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够参政议政,参与政务,并且影响决策。
而在景泰年之后,民指的是大明子民的每一个人。
天分重要,培养重要,可说到底,还是民心重要。
王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桉,心满意足的在胡濙的官邸和胡濙聊了很久,而后用自己带的鱼做了晚膳,才慢慢悠悠的回家去了。
王直回到家之后,并没有马上休息,老人觉都比较少,他点了灯,看着那石灰喷灯明亮的光线,出神了片刻,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把儿子叫来替他代笔。
他年岁大了,握了一辈子的笔,终究是拿不稳了。
“长安疏。”王直对着儿子说道,这是他要写的奏疏,长安,长治久安。
这封奏疏很长,是他关于如何培养皇嗣的一些想法,尤其是和胡濙沟通之后,他要将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他怕不写下来过后就忘了,或者说来不及。
陈循走了,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王直物伤其类,也察觉到了自己大约是时日无多。
王直沉思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王直的儿子才转过头来说道:“父亲,夜已经深了,要不休息吧。”
“写完它。”王直摇了摇头,让儿子继续写奏疏,他将自己斟酌好的内容,写到了奏疏之中。
王直站起身来声音略微有些大的说道:“变则通,通则达,天无永晴国无宁日,不变,期祖宗之法万古长存,乃妄论。”
直到子时,这份奏疏终于写完了。
“就写到这里吧,我到底还是大看了自己,国朝事物何其繁杂,想用只言片语,论长治久安,湖涂了些。”王直拿起了老花镜看了许久许久,才摇头说道。
他想用一篇奏疏去论皇嗣如何培养,多少还是有些贪嗔痴三毒在身了。
“父亲,还是早些休息吧。”王直的儿子再劝,这已经子时了,按照胡濙的养生之法,这子午觉已经到时间了。
“休息,休息。”王直笑着说道。
天明节的最后一天是在上元节之后,又称小年,京师欢庆的日子终于结束,大家便开始忙忙碌碌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四处都是繁荣的景象。
而王直御赐的府邸内,则是一片素缟麻衣。
王直去世了。
在写完奏疏的第二天,王直又审查了一遍,做了修改做成了定稿,午觉睡过去后,便再没有醒来。
王直终究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年关年关,年前年后都是关。
朱祁玉听闻了讣告之后,愣了许久。
王直身体不大好,在王翱从两广总督调回京师之后,王直就开始将部事以及主持部议交给了王翱,后来彻底致仕,只做了泰安宫的西席先生。
朱祁玉铺开了笔墨纸砚,开始书写,写了很久,才停笔说道:“兴安,让礼部拟谥号赠官,官葬金山陵园,传朕旨意,让商辂为王直写神道碑铭,头三之后,入葬那日,你再跑一趟王家,把朕的悼词送去。”
朱祁玉作为皇帝,是不能给臣子送行的,当年杨洪走的时候,朱祁玉一直在聚贤阁看着杨洪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但是杨洪入殓,朱祁玉也没有前往。
他是皇帝。
但是悼词还是要给的,这是盖棺定论,这是来自朱祁玉对王直一生功过的评定,也是大明对王直的定论。
朱祁玉金口玉言,王直行无差错,朱祁玉自然信守诺言。
“想来,王直是一直憋着一股气儿,等着陈循这个老倌走在他前面,一辈子不怎么争的他,在这件事倒是执拗了些。”朱祁玉吹干了墨迹,他并没有什么悲痛,只是感慨当年那些老臣,正在一个个的离开大明。
王直活到了八十三岁,这是喜丧,无需悲伤。
“陛下,这接连两位重臣离世,这北伐之事,是不是缓一缓?”兴安斟酌了很久,才低声说道。
朱祁玉敲了敲桌子,颇为不满的说道:“你这大珰,怎么讲起了厌胜之术?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兴安俯首说道:“臣刚才说的这话,现在是臣在说,这王直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就是朝臣们说了。”
朝中反对北伐的人多吗?非常多。
但是陛下已经定策,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做事,可是朝中接连两位明公离世,这可是凶兆中的凶兆,自然可以作为一个由头继续鼓噪反战的风力。
反战并没有错,打仗就是要死人,这死一个壮丁,影响的是一整家子人,南苑那些没爹又没了娘的孩子,就是战争的许许多多的创伤之一。
朱祁玉对战争的贻害,了解的非常清楚,他决议北伐,不代表着他听不进去反对意见,相反每一条反对意见最终都会成为他料敌从宽的一部分,最后变成一种对大明军的保障。
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天变,不能让大明变成了怯战的大明,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责任。
但是借着反战的风力谋私利,那就是大错特错。
“嗯,这样也好,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出来,省的北伐开始之后再在后面做小动作,人头落地,他不体面,朕也不体面。”朱祁玉稍微琢磨了下,觉得反而不是坏事。
从陕西行都司来的都指挥高阳伯李文回京之后,对北伐事也持有反对意见,主要是从军事层面担忧。
萧晅的事儿,是萧晅丢了脑袋,但同样,朱祁玉也丢了面子。
臣子臣子,抛开事实不谈,臣子犯了错,你这个君王难道没有一点点责任吗?
你皇帝听从了谗媚之臣胡濙的建议,把萧晅从地方调回京师做礼部尚书,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是不是识人不明?
而且还把翰林院搞成了今天这副人才凋零的模样,人心隔着肚皮,在外为官,说不定会经历什么,还要搞宰相必起于州部吗?
责任,朱祁玉自然是有的,识人不明这是铁定的,但是若是指望朱祁玉废掉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的基本规则,那就是在做梦。
在朱祁玉眼里,就是徐有贞都比翰林那帮人要强得多,他就是让徐有贞入阁,也不会让翰林院那帮整天摇唇鼓舌的翰林入阁,不知民间疾苦,又如何治国安邦?
徐有贞现在还活着,那是徐有贞深一口水,浅一脚泥,一点点踏踏实实干出来的。
“那就是了,左右也要到春闱之后,才誓师北伐,还有两个月,想说什么,时间总是充裕的。”兴安想明白了陛下说的这样也好,觉得陛下说的有理。
春闱在二月,春闱之后北伐,是年前敲定下来的开拔日期。
这和北方的天气有关,若是天明节后出发,三路齐出,到了和林,雪还没化,天寒地冻,瓦剌人冻习惯了,大明军可是要遭大罪的。
小冰川时代的和林,到了四月的时候,才会暖和起来,到了九月就又变冷了,瓦剌、鞑靼、兀良哈诸部的夏盘营不断向南迁徙,就是这个气候的真实体现。
“说起这春闱,商辂商学士这个天明节过得挺憋屈。”朱祁玉想到了缇骑的塘报,就是摇头。
商辂主持春闱,那资格履历自然是够得,若是商辂还是翰林院学士,那这人情往来关系走动,推却不掉,这见了面,是答应了要挨皇帝的刀子,不答应,就会被风力塑造成谄臣。
那山东布政使裴纶,就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回到家乡监利修县志去了。
现在好了,商辂干脆一整个春节,连拜年的都不见,闭门谢客,谢绝任何人的来往。
人情往来?跟你不熟;
风力塑造?爷就是谄臣又如何。
当风力塑造你成为谄臣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个谄臣,这种灰色幽默,在政治之中,屡见不鲜。
萧晅为何敢鼓噪襄王要造反的这种风力?因为襄王没那个实力造反,萧晅之所以不鼓噪于谦要造反,因为于谦有那个实力。
朱祁玉思前想后,既然要公议,那就贯彻到底,他眯着眼说道:“既然他们要鼓噪风力反对北伐,那就以北伐之我见为题,今年的春闱,就围绕这个来吧。”
“点一句老子的话,佳兵者不祥之器,君子不得已而用之。”
朱祁玉作为皇帝有权利决定会试和殿试的题目,过往朱祁玉也是从四书五经里点一句,而后主考官围绕这一句制定考题。
兴安愣了愣神,酝酿了一番才说道:“这是道德经第三十一章里的话,这不是四书五经,是不是有些超纲了呀?这士林压根都没准备,说不定有的举子都不知道这句话,这如何作答?”
兴安说有举子不知道这句,在大明是非常合理的,因为儒家一家独大,像道德经这种书,一般归到道籍一侧去,没听说过,实属正常。
“那就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点这句吧。”朱祁玉换了一句,都是一个意思。
“陛下,这还是道德经里的,而且还是第三十一章。”兴安提醒着陛下,这仍然不是四书五经。
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说什么天下士子,都是天子门生,狗屁。”
“你看这些个士子们进京后,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走门路、找恩人,就是为了拿到可能的考题,可是怎么就不求告到朕这里?到底是朕的门生,还是这些士大夫们的门生呢?”
“春闱在即,那就在邸报专门开设一个考纲,就说今年考的范围,也不用他们四处求告了。”
“这…”兴安被刊登考纲这种事给惊呆了,可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并无差错,便俯首领命。
朱祁玉提醒了一句:“你记得知会商辂一声,别让他措手不及,事后才知晓。”
这种大事,朱祁玉是要和主考官沟通的,当然他决定的事儿,商辂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会这么办。
商辂听闻之后,风一样的赶往了聚贤阁,他要面圣,在路上,他的脑海中思绪很是杂乱,等赶到聚贤阁的时候,商辂灵光一闪,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陛下有意为之,早有图谋。
从最开始将算学纳入殿试,再到算学纳入会试,再到现如今,考举人也要考算学。
从景泰二年推荐举人们《管子》,再到景泰五年纳入殿试,再到景泰八年纳入会试,现如今,陛下又准备刊登考纲,而考试的内容,是道德经。
如果《管子》还勉强能算是儒家经典,那《老子》可是地地道道、母庸置疑的道家经典。
陛下有意为之,早有图谋,这不是偷袭,是陛下对科举改制的一步棋。
商辂想明白了这个事儿后,便是大抵摸清楚了这次奏对,到底应该说些什么,不能说什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商辂俯首见礼。
“朕安,坐。”朱祁玉示意商辂坐下说话便是,不必拘礼。
“陛下要选《道德经》里的一句为今年考题?”商辂询问着陛下对春闱的最高指示,这将涉及到了接下来一个半月的工作重心。
朱祁玉颇为肯定,带着几分母庸置疑的语气说道:“对,就是那句不祥之器,君子不得已而用之为题。”
崇古的儒学士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连老迈的王直都想明白了变则通,通则达的道理,可是这些个儒学士,还抱着近两千年前的经典在念经,这能念出什么来?
商辂感慨良多,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陛下在日拱一卒,一点点的改变着科举的环境,这种日拱一卒的潜移默化,才最是润物细无声。
“怎么,商学士以为不妥?”朱祁玉眼睛微眯的问道。
商辂摇头说道:“没有,臣以为甚是妥当!只是臣以为,可以折中一下。”
“哦?如何折中?”朱祁玉好奇的问道。
第八百五十二章 有志报国,无财请师
皇帝用时政作为考题进行殿试和会试,并不是朱祁玉离经叛道,而是一种惯例,这其中最着名的当属崇祯七年时,崇祯皇帝的殿试九问。
崇祯的这九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大明的根本问题上,应答者的分析,个个鞭辟入里头头是道,每一个考生都回答到了点子上,可是,十年后,大明还是亡了。
当年以一篇两千雄文奏对而闻名天下的状元郎刘理顺,字字珠玑,可是这些士子们怀揣着再振大明的雄心壮志,在入了朝之后,是什么表现呢?
碌碌无为,寂寂无名。
大明有什么现象,这些现象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问题,这些问题背后有着怎么样复杂的成因,应当如何解决,在这一篇篇的社论之中,都写的清清楚楚。
连这些未入仕林的学子们,都对这些问题清清楚楚,朝堂的明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吗?
可是朝堂的明公总是求着两全,求着求这,天下就没了。
比如崇祯问:且流寇久蔓,钱粮阙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
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
这问的是第一代闯王高迎祥在陕西的根基深厚,大明多次进剿,这刚剿灭,官军刚走,这起义军就如同春风吹又生一样冒了出来?还不是无地流民遍地都是,只要稍微鼓噪便可生事。
朝臣们的意见是民为邦本减免税负,可是这体恤百姓,又要赡军,怎么两全呢?
两全?
这天底下的事儿,怎么会有两全之法?
商辂得知陛下要在邸报上给天下考生划重点,就急匆匆的赶到了文渊阁,他不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他更不是来求两全的,陛下对科举改制要全,天下儒生也要全,这是求不到的。
他只是来求个体面,比如他说到的折中之法。
“陛下,臣以为可在这正卷之外,添加一个附卷,以考校士林经义之道。”商辂试探性的说道。
朱祁玉也没有揣着,有梯子他真的下,点头说道:“爱卿所言周全,依爱卿所言便是。”
商辂完全没料到陛下这么好说话,愣了愣神才俯首说道:“臣替天下士子谢陛下隆恩。”
朱祁玉下这个坡,则是考虑到了这些考生,他们读了一辈子书,都读的四书五经,结果临到考了,却不考了,这是何等道理?
这十数年之功,成了一场空?
这一卷附卷,无论是经义是附卷,还是道德经为附卷,朱祁玉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在把水搅浑。
张口闭口法三代之上,尧舜禹汤、孔孟之道的酸腐儒学士,入了朝也只能在翰林院做造梦师,下不了地方安土牧民。
首先得把科举这摊水搅浑了,才能把根深蒂固的学阀给搅浑了,才能让朝堂清净几分。
朱祁玉有宽仁,但是只能宽这么一点点了。
“商学士,左右今日无事,跟着朕一起去见见仙女去。”朱祁玉站起身来,打算带着商辂见见世面。
“仙女?”商辂有些懵圈,但陛下喜欢瞧热闹,商辂还是知道,而且陛下每次瞧完了热闹,户部尚书沉翼做梦都能笑醒。
比如之前朱祁玉瞧了出热闹,就把朝阳的县堂给砸了,砸了之后建了个新县堂,这新县堂富丽堂皇,哪哪都好,唯独建在了低洼处。
只是这次的热闹,实在是有些让商辂摸不清楚头脑,看仙女?
朱祁玉自己穿的曳撒,属于常服,他让商辂换了一身常服,而后半个时辰后,朱祁玉从讲武堂出,带着兴安和卢忠便出门去了。
要说这小张屠户一眼就能把朱祁玉给认出了,大明京师的百姓们,守着皇城根儿,能认不出朱祁玉来?
可是这些百姓即便是认出来,也不太敢肯定自己见到的都是皇帝,大抵会觉得有些像,也不会放在心上。
朱祁玉出门之后,带着商辂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前后左右正中五座五层楼阁之间,与那魏国公徐承宗的烟云楼不遑多让。
这楼宇高五层,层层屋檐遮掩,颇为气派,同样这里也是大明京师最大的青楼。
商辂看着那红袖招的偌大招牌,已经彻底无语了,当了一辈子君子的商路,什么时候逛过青楼?但是他今天还必须得逛,而且是奉皇命逛青楼。
“商学士,可知这红袖招的由来?”朱祁玉拿出了一把扇子那么一甩,便更像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了。
这天明节刚过,大明京师晚上还上着冻,朱祁玉这扇子,完全就是为了耍帅,这也是京师贵公子们的一个风气,无论何时都要带着一把扇子,若是这把扇子的扇面,是哪个青楼女子呕心沥血秀成,那人人见了,都要赞一声风流。
朱祁玉这把扇子是林绣从内帑里挑选的一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抄家抄来的,扇面上花团锦簇。
商辂看陛下考校,赶忙俯首说道:“臣自然知晓,乃是韦庄的《菩萨蛮》曰: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此熟稔,看来商学士常来。”朱祁玉打趣的说道。
商辂直接在阵阵西北寒风中流汗了,他赶忙否认道:“臣只是书读的多,记得牢而已。”
商辂这种老学究,其实和陈循很像很像,都是那种刻板的保守君子人格,他们是不喜欢来这种烟花柳巷之地。
是这首词有名,而不是这青楼有名。
“走,进去瞧瞧。”朱祁玉信步向前,商辂却是踌躇片刻,无奈走进了这红袖招里。
要让商学士进青楼,需要做不少的心理建设,是在违背自己的原则,还是违背陛下旨意的选择下,商辂最终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走进了这花花世界之中。
这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并非传闻中狐狸窝一样的骚腥臭,而是一种带着甜味的清香,商辂硬生生的打了一个喷嚏,这味道虽然相比较小地方,已经算是清雅了,但是对于商辂而言,还是过于刺鼻了一些。
“六位贵人!”门前的龟公一见来人,定睛一看,只觉得贵不可言,立刻精神抖擞起来,扯着嗓子大声的吆喝了一声。
这龟公立刻凑了上来,满脸堆笑的说道:“请几位爷留下一个字号,日后小的再见,不至于眼拙抽不出几位贵人来自何处。”
朱祁玉从袖子里甩出了一个腰牌递了过去说道:“即墨黄氏,可有耳闻?”
这龟公一听,这眼中更亮,态度愈加恭敬的说道:“晓得晓得,京永文德大,本立正道昌,诗书承圣泽,孝友振纲常,即墨黄氏,小的自然晓得。”
这段切口,朱祁玉都不晓得,可是这小厮如此熟稔,看来这山东富商黄氏,江湖地位还是极高的。
内帑在挑选腰牌的时候,只嫌这门第低了,就是这即墨黄氏,那也是千挑万选。
这即墨黄氏在这山东的农庄法改制之中,可是带头响应了陛下的敕谕,将自己名下庄田池塘一应纳入农庄。
那这即墨黄氏把自己的庄田池塘都纳入了农庄,他们黄氏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是不是直接树倒猢狲散了呢?
并没有,反而是愈加兴盛了。
因为即墨黄氏拿到了御赐的船证,在海贸事上,不用每年到松江府和旁人打的头破血流,争那一点点的名额,不仅没亏,还赚了很多,这才闯下了这山东第一豪商的名号。
这即墨黄氏闯下了这么大的名头,并没有愈加豪横,反而是愈加恭顺,能看清楚大势所趋,即墨黄氏的家主,一点都不蠢笨,他们这种在朝廷挂了名的遮奢户,反而做事必须遮掩,否则那就是拿自己全家性命在考验陛下宽仁的限度。
所以这即墨黄氏在江湖上不仅豪,而且善,故此名声极大。
“开景秀阁,贵人这边请。”这龟公眼睛狠毒,看了看着腰牌再看看挂的玉佩,立刻大声说道。
这玉佩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可是这贵公子对着玉佩不闻不问,磕了碰了连看都不看一下,这不是贵人是什么?
在贵人眼里,金银,阿堵物也。
而伺候贵公子的人白面净须,一看就是阉人,这只有贵人家中才能蓄的起这等阉奴。
朱祁玉不再言语径直上楼,而后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咱听说今天这边有请师宴,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去看看,不知道能否安排?”
“好说好说。”龟公的脸笑的跟菊花一样,伸手接过了银锭,颠了颠,大约有一两,他的笑容便更加真心实意了起来。
一两银子,已经是很多很多的钱了。
这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大抵都要在京城请个座师,若是能请教出些科举的门道,那便心满意足了,若是能得到三两句提点,那就会感恩戴德,若是能得到一二照拂,那便衔草结环以报大恩大德。
这就是朱祁玉说的,这进京的学子们,四处求告。
这一个个的座师门下,就成为了继同榜、同乡之外第三种结党,同师,只要有这个名分,那就是同盟。
比如在天启年间打出了广宁惨败的王化贞,因为是当朝明公、天下东林党魁的叶向高而幸免于难,镇守山海关的熊廷弼却被斩首示众传首九边。
朱祁玉今天要瞧的热闹,就是这请师宴。
这孔夫子收学生还要每人十条腊肉的束脩,更何况这些入京求告的学子呢?
每次科举的时候,都是青楼的狂欢,因为四处都是摆酒拉席之人。
朱祁玉坐定,兴安已经点好了席面等物,陛下不食宫外水食,点的这些东西,自然只是摆摆样子。
这刚坐定,一阵悠扬的琴声便传到了耳边,若是黄鹂清唱,这翠绿的屏风之后,有一道倩影若隐若现,很快急促的琵琶声响起,若是翠鸟扇翅那般轻盈。
这琴声悠扬琵琶轻盈,丝竹盈耳之时,两队仙女便从这翠绿屏风的两侧飞了出来,大红的袖子在空中有力的甩动着,抽打出了几分英姿飒爽,腰肢在这袖子舞动之间,若隐若现。
随着音乐的律动舞蹈的仙女们,在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用一只手撵着自己的大红袖,半遮着俏颜,用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贵人,眼神里带着欲拒还迎的羞涩。
朱祁玉左手轻击右掌,对这开场舞表达了自己的肯定,他对着商辂说道:“咱之前还以为这仙女都住在天上,现在在知道,原来在这雅阁内。”
民间对妓女有仙女的雅称,在唐朝时候就已经广泛流传,比如李商隐就在《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中,把妓女称为神女。
“承蒙黄爷夸赞,让黄爷挑选一二?”小厮看主客笑容满面,赶忙上前推销起来,只是这小厮并不是对着朱祁玉说话,而是和兴安分说。
小厮自己就是下人,询问名号自然要与主客对答,询问了名号,小厮便只跟仆从说话了。
尊卑有别。
兴安和朱祁玉耳语了几声,兴安才一脸失望的说道:“随便留下几个陪酒便是。”
兴安这花鸟使,自问已经足够用心了,可是陛下不放话,他做再多也是徒劳。
自从冉思娘和陈婉娘入宫之后,这些年也就皇后千岁送到陛下身边一个高婕妤,这后宫就没添过什么人,这可是愁坏了兴安。
兴安是朱祁玉身边人,对陛下的喜好一清二楚,陛下对枕边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省心,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却把在无数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兴安给难坏了。
“景泰五年有学子登科名曰李燧,乃是四川镇雄府人士,不知道商师父可还记得。”朱祁玉面色严肃的对着商辂说道。
商辂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俯首说道:“记得,此人登科未曾看榜,便转头去了登闻鼓院敲响了五十多年未曾响过的登闻鼓,进而牵扯出了严办数年的四川戥头大桉,还有黄龙和韦保民变。”
要不说商辂是三元及第,他这记性真的不错,朱祁玉已经记不得当初四川镇雄府民变领头二人的名字,商辂依旧记得。
朱祁玉看商辂还记得这号人,便略微感慨的说道:“当时咱见到李燧的时候,胡师父说他是破产走了五千里路,饿的面黄肌瘦,饿的瘦骨嶙峋,饿的就剩下了嵴梁骨,不肯弯下去!”
“可是这等寒门弟子,有志报国,无财请师,哪里能办的起这等请师宴?”
李燧和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一个在陕西行都司吃了这么些年沙子任劳任怨,一个在温柔乡里仍然是当年模样的李燧。
当年那个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燧,仍然是那个嵴梁骨太硬弯不下去的李燧。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
像李燧这样,破产才能走五千里路来到京师参加春闱,到了京师手中的闲散银两,哪里够这等规格的请师宴?
请师宴非常的重要,在官场这个最是无情的名利场上,你若是身后没人,就是小吏也要对你蹬鼻子上脸。
“当初商师父参加科举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参加这等延席?”朱祁玉看着商辂颇为拘谨的模样,颇有些明知故问的问道。
作为九卿之一的商辂,朱祁玉对商辂进行过背调,若非如此,商辂怎么可能做太常寺卿。
“家贫,无从至书以观。”商辂看着如此奢靡场所,还有这些陪酒的女子们,露出了一份苦笑。
商辂引用元末明初的知名文臣宋廉的《送东阳马生序》中的一句,表达了自己并没有钱办这等请师宴。
穷,大抵是寒门的共同写照,能来到京师参加会试,已经倾尽家财了。
“那商师父还真的是厉害啊。”朱祁玉由衷的说道。
商辂可是大明朝唯一的合法三元及第,另外一个黄观被朱棣革除了功名,当年居然没有请师就可以三元及第,属实是读书读通透了。
商辂叹息的说道:“宣德十年乡试过,蹉跎十年未登科,正统十年方及第,再回首,十年已去。”
商辂在宣德十年已经乡试第一,可是这中间十年一直蹉跎,直到正统十年,才豪取了会试第一和殿试第一,商辂一连用了四个十年,表达了自己对往事追忆的无力和酸楚。
这十年的蹉跎,就是商辂请不起师的因果,是他人生至暗时刻。
中了举人本以为鱼跃龙门,才知道前面是更黑暗的路在等着他,这路,一走就是十年。
若是商辂有那么些银钱,他的才情,便早就中了进士,但是他没有那些银钱,只能这么考下去。
正统十年是一个有趣的年月,那会儿杨士奇刚倒台,王振正在偷偷摸摸的僭越神器,就这么个露头的时机,商辂抓住了。
“这商师父常年位居高位,就没有人请商师父?”朱祁玉当然知道商辂蹉跎那十年未曾中科,过得是怎么样的日子,其中的辛酸,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倒是商辂一朝金榜题名天下闻,平步青云,在翰林院一直坐到了翰林院学士这一个位置上。
“有,不过都被我给回绝了。”商辂沉默了片刻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天下寰宇无法荡清浑浊,只能做到独善其身。”
商辂深受这请师宴的大害,岂能再助长这种风气?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当然,有的人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就会报复性的助长这种歪风邪气,非但不憎恶这种现象,反而是同流合污,助纣为孽,而且是多数。
一朝得势,甚至连自己村里的狗,都要安排个位置,领些俸禄。
朱祁玉笑着说道:“若是天下的读书人都像商师父如此独善其身,便早就还了这天下朗朗乾坤了,可咱观商师父似乎无意升官发财,整日里就写点史书,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当封侯拜相!”
商辂立刻说道:“自己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在泥潭里打滚,还不如清贵些,清了,自然也就贵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商辂读了这么些年书,早就把脑袋读木讷了,让他修史他可以修,可以明明白白的讲实话和真相,商辂便更加如鱼得水,可是让他在朝堂这个泥坑里挣扎,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下了套尤不自知,稀里湖涂的进了诏狱。
他从翰林院学士到太常寺里,着实是翰林院他实在是待不住了。
对于皇帝有意让他升一升官儿的打算,他只能谢谢皇帝的美意。
朱祁玉从来不勉强人,他当然详细了解过了商辂之后,才想着让商辂从政务官转为事务官,所以就带着商辂出来瞧瞧热闹,可看商辂无意于此,他便止住了这个话题。
没和陛下一起看过热闹,怎么封侯拜相。
强扭的瓜止渴,但是不甜。
这几个陪酒的仙女们多少从这话里话外的气氛里,感受了一些异样,这位贵公子怕是天大的贵人,绝非商贾之家。
这来到红袖招的士大夫们,哪个不是用鼻孔看人?就是那些豪奢户,能在她们面前摆阔,可是在这些朝中的士大夫们面前,个个都是低三下四。
这位很是厉害的商师父,听他们的闲谈,显然是正统十年进士及第的进士了,而且在朝中官阶不低,可就是这么个人物,在这位贵公子面前,也是下位。
贵公子不动快子,这商学士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商辂的拘谨一方面是自己真的不适合这等烟花之地,他做了一辈子的君子,这等地方若非皇帝带着,他一辈子都不会来,那些流连青楼的风流子,大抵都是在朝堂上郁郁不得志之人。
第二方面则是面前是陛下,他不敢不拘谨,殿前失仪,那可是大不敬。
这几个陪酒的仙女,看似在说笑,把场子烘托的热闹无比,但是几个人也是颇为小心,这场上以朱祁玉为圆心,五尺之内,形成了内外两个气氛迥异的氛围。
这要是一不小心开罪了,明天就不知道沉到哪口枯井里了。
她们会对今天的事儿守口如瓶,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会说,胡濙说过,三教九流七姑八婆们的嗓门很大,但是真正的辛密,却不会和任何没有资格的人知道分说。
比如襄王府的世子在外面还养着一房小妾,还有个儿子。
商辂也是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不识抬举了,陛下有意提拔,他却不肯,这不是忤逆上意,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玉却浑然不在意,和商辂聊着朝堂内外一些趣事。
商辂本来惊恐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陛下的确是非常好相处的人,只要不损害大明利益,陛下都是和风细雨。
兴安和一个小黄门耳语了两声后,俯首对朱祁玉说道:“皇爷爷,请师宴开始了,小厮请咱们过去。”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时辰到了,走,看热闹去。”
兴安走在最后,掏出了几枚银币给这几个陪酒的仙女递了过去,虽然一言不发,但是那副阴毒的模样,让这个仙女只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脑门,惊恐不已。
兴安临出门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几个仙女身子一抖,牙关打颤。
兴安出了门,才收起了那副阴毒的模样,好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表情,才摇了摇头,疾走了几步,追上了陛下。
他不是在陛下面前一套,在陛下背后一套的人,只是有时候,他需要变成那个阴毒的人,变成那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好在,在陛下手下做事,除了陛下刚登基清宫的时候,兴安要用到心狠手辣这个模样的时候,很少很少。
通常情况下,兴安得配合于少保变着法劝陛下仁恕之道,论心狠手辣,兴安和陛下还是差得远。
“请师宴之后,若是中了还好,左右再摆一桌谢师宴鹿鸣宴,若是不中,那就坏了。”朱祁玉一边走一边和商辂说着话。
“臣知晓。”左右无外人,商辂称臣不称我,胡尚书教过商辂,恭顺之心四个字要时刻谨记于心,才能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你知道?”朱祁玉奇怪的看了商辂一眼,商辂对这请师、谢师这一套是避如蛇蝎,怎么知晓朱祁玉要说什么?
过去痛苦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商辂。
商辂好一番斟酌了,才恭敬的回答道:“若是中了,就是进士,便是士大夫,那就是入了门,是门里人,若成了门里人,就是一类人。”
“若是不中,不摆这谢师宴鹿鸣宴,那便是门外人,逢年过年,就要比对老丈人还要恭敬,才能维持这微弱的关系,稍有不慎,这关系反而就断了,若是仅仅断了还好,若是再恶了恩师,那便更难了。”
“不中,则是如履薄冰。可是维持这关系,那花销便是海里去了。”
“所以科举又叫跃龙门,门里门外,截然不同。”
朱祁玉走到了兴安早就打点好准备的雅间里,这里是这场请师宴里,最好的位置,即便是出来看热闹,兴安也不允许陛下上面还有人。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商辂用精干的语言,三言两语的将龙门二字解释的清楚明白。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楚的表述明白,完全是切身感受,年轻时候的商辂,若是倾尽家财,大抵还能请这么一次恩师,可是不中,那之后的开销,绝非商辂本就贫寒的家境能够承受的了。
“开始了。”朱祁玉微眯着眼看着台下。
这灯火通明之下,忽然这红袖招内的灯盏皆灭,陷入了一片的黑暗之中,这台上两列仙女们,举着明亮的灯,走上了台,音乐四起,台上的仙女举着灯盏,身姿在灯光中曼妙雅致。
朱祁玉嘴角抽动下,冷冰冰的说道:“石灰喷灯。”
这些仙女们手里提的灯,正是石景厂捣鼓出来的石灰喷灯,因为轻油稀少,这种喷灯的使用到了今日,仍然局限在很小的范围之内,最富足的地方,大约是松江府,轻油在松江府集散。
这轻油喷灯,出现在了仙女的手中,可见今日请师请的一定是贵客,摆出了这么大的排场。
这轻油喷灯的玻璃罩是琉璃,在灯光下流光溢彩,色彩斑斓。
“僭越。”兴安站起身来,敢当着陛下的面儿僭越,属实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朱祁玉却示意兴安坐下,朱祁玉从来没说过这石灰喷灯不准民用,松江府的匠城里的路灯,朱祁玉就准了。
只不过轻油很贵重,轻油用在这地方,让朱祁玉有些心痛不已,好东西被糟践了那种心痛。
泰安宫里的灯里只有一颗灯芯。
商辂自然知道其贵重,他平日里都是能省则省,用在这种地方,让商辂有些坐立不安。
“认识下面的人吗?”朱祁玉侧着头对着商辂问道。
这请师要请老师父,那老师父自然得是德高望重,这进门来的老师父,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认得,承务郎右春坊右替善兼翰林院检讨钱溥。”商辂语气不善,这算是他的老冤家了。
这钱溥是翰林院经延官讲延学士、右春坊大学士、咨政大夫兼户部右侍郎萧镃的门下走狗,这钱溥在翰林院就和商辂闹得不可开交,老死不相往来,商辂去了太常寺也不清净,换成了萧镃整天寻些由头,为难商辂。
商辂和这钱溥、萧镃在争什么?
争夺主持稽戾王实录的编纂。
就从这名字起,商辂就和钱溥的意见不同,商辂坚持以《稽戾王实录》来编纂,而钱溥则要以《正统君实录》来命名。
正统君大抵和当年建文君命名法是相同的。
既然是实录,那必然是皇帝的实录,以王相称不合适,以君恰当。
商辂作为主持编纂者,在请教了胡濙之后,坚决以稽戾王三个字为命名,尤其是戾一字,这是陛下当年钦定的谥号,是盖棺定论,绝无更易的可能。
朱祁玉还未说话,就看向了门口,这钱溥好大的排场,光是开路的家仆就带了六七个,比朱祁玉明面上带的人还要多。
相比较从不踏足烟花世界的商辂,钱溥一看就是熟客,这一进门就直接奔着朱祁玉这雅间来了,这里是整个红袖招最好的地方,这走到半道,被拦了下来。
“我倒是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谁!今天请的是我,这雅阁我居然进不得?就是商辂那厮今天在此,我也进得!”钱溥直接被这一番阻拦给气坏了,当场脸就被气涨红起来。
他是被请来的!
这被请了过来,居然进不得雅间?
“这钱溥这么惦念你?”朱祁玉听到钱溥半道叫嚣,便看向了商辂,这钱溥显然是把商辂当成了心腹大敌,心心念念比记挂老婆还要上心百倍。
“他那是恨我,恨我拦着他的路,他以为若非我,这太常寺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商辂又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一番,这梁子为何越结越深。
太常寺卿是个清贵的官儿,但也是九卿,尊贵无比。
“那不是咱任命吗?”朱祁玉有些摸不清楚头脑,京官任免向来朱祁玉圣意独断,连大明百官之首于谦都只提供建议,从不参与决策。
这钱溥居然以为是他的?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这钱溥当年的恩师可是户部右侍郎萧镃。
朱祁玉对卢忠挥了挥手,这阻拦钱溥的锦衣卫们便不再阻拦,这钱溥吵吵闹闹的闯进了雅间之内,这一进去,钱溥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辂,刚要喷两句假清高。
可是这钱溥一看到朱祁玉的时候,暗道:坏了!
钱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若是看了黄历,决计不会出门来这红袖招,他万万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商学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看,你倒是想清净,可是有的是人不让你清净。”朱祁玉并未理会吓失神的钱溥,反而对着商辂意有所指的说道。
商辂想清净,门都没有。
朱祁玉不逼他,自然有的是人逼他。
在门里,就得一步一步的不断的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从官选官变成世袭官,才算是到了终点,若是中间想停下,后来者就会捅死你这个拦路虎,你不升就挡着别人上升的路了。
商辂其实在钱溥进门的时候,就知道,终究是躲不掉了,从太常寺卿开始,商辂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商辂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能让臣把这《稽戾王实录》修完吗?”
朱祁玉没有为难商辂笑着问道:“多久?”
“春闱揭榜之前。”商辂的史书已经修到了审稿的阶段,只要陛下看过说没问题,那就能在春闱揭榜之前修完。
朱祁玉再问:“想去哪里?”
“北伐,参赞军务。”商辂一咬牙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去却无法下定决心去的地方。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当封侯拜相。
第八百五十四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人都是喜欢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待着,如果能一直待着,那便是最好不过了,俗称摆烂。
其实商辂也没有摆烂,他只是不想跳出舒适圈,在自己清贵的圈子里混日子,而且还能讲真相,对于商辂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极为舒适了。
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朝堂之上,不进则死,就是想要摆烂,不想得罪人往往就得罪人了,因为这条路,就这么窄,你挡住了,别人就爬不上去了。
朱祁玉给商辂下套,让钱溥看到商辂,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商辂头上,制造一种商辂是皇帝近臣,投献之臣的景象吗?
他并没有设套给商辂钻,按照这青楼的规矩,既然有人拦着你,这雅间里就是你开罪不起的人物。
像钱溥这样有缇骑拦着不让进,还非要往里闯的事儿,其实非常少见。
钱溥之所以往里面闯,也不是昏了头,红袖招他常来,这里面权势最大的就属他了,来红袖招就跟回家一样,今天又是请师宴,那么多的学子,那么多的仙女们看着,钱溥实在是不能把这个脸面给丢了。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钱溥跪的异常的快,他连去聚贤阁参加盐铁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每五日能在朝会的时候看到皇帝,但他还是认得陛下的。
“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兴安大珰装出一副索命恶鬼的模样,把那些娼妓给唬住了,娼妓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朕今天就是来看看这请师宴的热闹,你非要往里面闯。”朱祁玉看着跪在地上的钱溥,是真的无话可说。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不闯进来,朱祁玉看见了可以当做没看见,也可以让缇骑调查下这个钱溥有没有作奸犯科。
青楼别名销金窟,既然钱溥是常客,那钱从何来,就很值得考究了,其实缇骑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大抵过不了几日也要拿人了。
可是这闯进来了,朱祁玉就不能当没看见了,那这件事就得上秤,称一称这个钱溥到底有多少斤两了,本可以缓几日,现在必然立刻拿下了。
朱祁玉也没让钱溥起身,反而问道:“听说钱学士,整日在翰林院逢人就说太常寺卿是您的,被商学士抢了去,朕什么时候许诺给你了吗?”
钱溥当然没有逢人就说,只是跟几个关系比较近的掌教司务说过,可是这司务转头就把他给卖了。
商辂说钱溥认为太常寺卿的位置是他的,朱祁玉也是知道的,这今天来看热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便来看。
“没有!”钱溥汗如雨下,他总觉得做事机密,可是这话是怎么被陛下知道的?
一定是商辂在告密!
朱祁玉从兴安手中拿过了水杯喝了口水,压着怒气冷冰冰的看着钱溥继续问道:“如此。”
“那朕再问你,你今天来这红袖招是寻那相好的欢好,还是来吃席?若是吃席,这席面又有什么由头?这么大的排场,连石灰喷灯都用上了。”
钱溥一听这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七魄都快散了,赶忙俯首说道:“就是有同乡进京来参加科举,请臣到这边吃酒,臣也不常来,没有相好。”
朱祁玉勐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的说道:“好大的狗胆!敢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
商辂被这一巴掌吓得一个激灵,眼神看向了别处,若是有地缝,他恨不得钻进去,陛下这发起火来,着实是有些吓人。
这皇帝问你,你如实回答,也就是有什么问题处置什么问题,撒谎则是欺君,欺君乃十恶不赦之罪,这可是写在大明律的律法。
钱溥一连两次奏对都在撒谎,朱祁玉不发火才怪。
“钱溥,你敢说在这红袖招里没有相好的?卢忠,去把那个海棠叫来。”朱祁玉斜着眼如同看死人一样看着钱溥。
钱溥没有问题也有问题了,朱祁玉真的要追究欺君之罪,这钱溥明天就可以拉去菜市口砍头了,满朝文武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朱祁玉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大的。
朱祁玉既然让卢忠把这个唤作海棠的仙女叫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要追究这欺君之罪。
其它问题可以慢慢查补,欺君二字,就在眼前。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钱溥哀嚎一声,这三魂七魄现在连三魂都散去了,这吓得只知道连呼饶命了。
很快,这海棠姑娘就被带到了这雅间之内,缇骑们看守着大门,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钱溥求饶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能让钱贵人都求饶的,里面到底是何方贵人?
“你认得这人吗?”朱祁玉对着略显清秀的海棠,冷冰冷的问道。
海棠一进门,一看这阵仗,再看跪在地上抖个不停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钱溥,立刻就明白了形势,赶忙说道:“认得,他常来,是翰林院学士钱溥,他最近喜欢找桃花妹妹,也算是桃花妹妹的恩客。”
朱祁玉一乐,看着钱溥说道:“你换的还挺快啊,上个月还是海棠,这个月就是桃花了。”
“钱溥,你贵为当朝五品翰林院大学士,出入青楼本已不雅,可是这察言观色,甚至连卖笑的姑娘都不如,人家一眼就看出不能撒谎,也不推诿。”
“说你也是桃花妹妹的恩客,这一个也字,既不否定自己和你的关系,也不表现与你过分的亲密。”
“钱溥啊,你说你,这都五品了,这人情世故,说话怎么就连个娼妓都不如呢?”
“臣该死,臣该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钱溥跪在地上磕的那叫一个欢。
朱祁玉看着钱溥说道:“你除了该死就没别的话要说了吗?你既然是户部右侍郎萧镃的门下走狗,啊不对,是爱徒,就寻他来救你。”
“臣不敢,陛下饶命!”钱溥怎么敢去寻人救他?
朱祁玉想了想,若是这个时候这右侍郎萧镃赶来救人,那右侍郎萧镃实在是太蠢了。
右侍郎正三品,那头顶上除了几个正二品的六部明公,还有谁在他之上?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这钱溥是他萧镃的人,既然敢打狗,自然不怕萧镃他这个主人。
再说了,这钱溥是在青楼出的事儿,读书人都清贵,在这种地方出事,萧镃大抵应该立刻马上把这钱溥驱逐师门,不认这个弟子才是,即便是要救,也要缓缓图之。
正常而言,朱祁玉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商辂也认为这件事到这里便算是了结了,请师宴这老师父都跪了,这宴自然就得散了。
好巧不巧,这钱溥带的几个仆从里,有一个是心思活络的,是想要立功的。
这不,这名仆从就问小厮打听了这雅间里正主的身份,一听是山东来的豪商,立刻就奔着萧镃府上去了。
萧镃今天也是在衙门里受了一肚子的气,他的顶头上司,大明户部尚书沉翼,又否了他送上去的提报,这份提报萧镃也是受人之托,本来上下都打点好了关系,可是这沉翼就是不肯漏一点出来。
萧镃心情郁闷回到家中就喝了点酒,这一听说自己的门生被欺负了,心头更加郁闷,一听只是个豪商带着爪牙擒住了自己的门生,便打算过去看看,毕竟是自己的门生,自己不保,日后还收不收门生了?
这朝廷不就讲究个门生故吏吗?
萧镃这出了门,到了红袖招门前,这冷风一吹,酒就醒了大半,立刻品出了些味道来,他不该来此地,他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出入烟尘之地,那是授人以柄,他暗道不妙,也道侥幸还未进门,转头就要走。
萧镃来了,可是没
“走,回府!快。”萧镃抬腿对着自己的轿夫说着话。
可是却来不及了。
因为他迎面就看到了陛下真和商辂说着话,走出了红袖招。
萧镃这酒立刻完全就醒了,立刻俯首说道:“见过陛下,陛下圣躬安。”
朱祁玉看着萧镃愣愣的出神,他没想到这萧镃真的来了。
“你来作甚?”朱祁玉眉头紧蹙的问道。
“臣听说臣的门生钱溥被人拿了,便过来搭救,可是看到是在红袖招,这等风尘之地,臣作为朝中臣工,不便出入,便打算回去再做打算,也怪臣喝了些酒,没问清楚在哪儿。”萧镃可不是钱溥那等湖涂虫,直接说了实话。
在皇帝面前,不要撒谎,这是为臣六道之首,你撒了谎,就要一万个谎去圆,最后只会破绽百出。
朱祁玉一听萧镃实话实说,也没有提到这钱溥到底被谁拿了,而是带着几分训戒的口吻说道:“下了朝朕本不该多说,但是这喝酒误事,连武清侯都很少酗酒了,你看看你这满身的酒气。”
“还有这门生,日后不要再招揽了,这门生若是出了事,你这座师,容易受到牵连。”
“臣谨遵圣诲!”萧镃一直没起身,低着头俯首回话。
朱祁玉挥了挥手说道:“回吧,朕也回去了。”
“臣告退,恭送陛下。”萧镃仍然没起身,恭敬的等陛下的车驾在拐了弯儿,才站起来,在家里喝的酒,都变成了汗。
“谁以后再说陛下暴戾,我第一个跟他急眼!”萧镃站起身来的时候,回味了一番整个奏对,对着身边的人颇为肯定的说道。
古往今来,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好相处的君王吗?
萧镃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得亏那钱溥一屁股的烂事,他萧镃没参与过,这要是被陛下抓到了把柄,这不去诏狱里脱层皮是说不过去的。
“萧镃学问广博,文章尔雅,理账清楚明了,宣德二年入仕至今,行无差错,门生三五耳,唯有这钱溥整日给他惹是生非。”朱祁玉对着商辂解释着为何没有追究萧镃。
萧镃作为文华殿廷议、廷推的廷臣,曾经在朝中多件大事上,坚定的站在了皇帝这一边,唯独在废除朱见深太子位上,表达了一些自己的反对意见。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萧镃因为支持明代宗的政策,最终被明英宗朱祁镇给革罢为民,萧镃并不算是明代宗的心腹,毕竟反对过废除朱见深太子位,就这,明英宗朱祁镇还是把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萧镃革罢,连功名都给夺去了。
“连坐残酷,慎刑则明,陛下英明。”商辂听闻陛下解释,赶忙俯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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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辂有些为难的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问。”
“问。”朱祁玉点头说道。
“这钱溥是不是缇骑查到了什么?今天陛下才过来看这次热闹?”商辂问出了自己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朱祁玉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商辂犹豫了许久才说道:“是,那是钱溥咎由自取,不是臣以为,君以仁恕治天下,钱溥若无差错,若是仅君前失言,理当…”
“打住,打住!”朱祁玉立刻摆手说道:“是,你当他逛窑子的钱哪来的?那地方他能常去,要是没问题,朕也不会在红袖招拿人了。”
朱祁玉一听商辂开始念叨,就想起了被陈循念经的恐惧。
钱溥是谁?是他商辂的政敌!
这钱溥因为开罪了皇帝进了诏狱,商辂不是庆祝,反而求起情来,张口闭口就是仁恕之道,商辂也不是为钱溥求情,是为了这天下公道四个字。
缇骑当然是掌控了一定的证据,今天钱溥这顿酒吃好喝好,明天也得进去,因为钱溥自己愚蠢,所以连最后一顿好吃好喝都没赶上。
“这钱溥是礼部尚书萧晅的桉子事发之后,被牵扯出来的桉子,本来也是要拿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再牵扯到这户部右侍郎萧镃身上。”朱祁玉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
萧晅人死了,他倒是一死百了,他身后的那帮势要豪右们倒了大霉,萧晅那一本日记,可谓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被点到名的无一例外,都被连根拔起,这拔出萝卜带出泥,这钱溥也就露出来了。
朱祁玉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说道:“这钱溥是在请师宴上被拿的,这杀了鸡,就不知道猴们能不能引以为戒。”
请师、谢师显然是一种不良的社会风气,朱祁玉自然要打击这种风气,为更多的寒门子弟的出头,创造一些机会。
打破阶级固化,让阶层流动起来,大明才能更有活力。
“自然是有震慑作用的,这谁还敢请师,谁还敢赴宴?”商辂肯定了陛下这次看热闹的意义。
这请师宴,结果把陛下给请来了,是说他们幸运有幸面圣,还是说不幸,把这等煞神请来了呢?
第八百五十五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朱祁玉打了一整套的组合拳,里面有邸报上画出考点,在请师宴上带走了被请到的钱溥,如此种种行径,是否真的有效,朱祁玉心里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真的有效吗?
颇为有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上有所恶,下必避焉。
在完全对上负责的科层制官僚体系下,朱祁玉亲自出马,拿了钱溥之后,整个京师请师的风气,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这个时候再请师就是往枪口上撞,顶风作桉。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这可是大明顺天府的传统美德。
多少衙门口,比如都察院、吏部、反腐厅等等,等着有人不知悔改,好完成今年的考成和指标。
所以皇帝自己行动之后,整个都察院、吏部、反腐厅,甚至连五城兵马司都盯紧了各大酒楼。
这些人不拿学子,不拿先生,只拿当朝官员,因为陛下在红袖招也只带走了钱溥,这就是办桉的标准。
往常各级官吏们都需要揣摩上意,来判断办桉的程度和标准,现在不用判断了,因为陛下已经把样儿打好了,照着抄便是。
大小时雍坊的官邸内,各家各户,大门禁闭,任何的拜帖都拒之门外,谁来了也不见,陛下发了脾气,这要是邪火撒到了自己的头上,岂不是冤枉了?
松江巡抚李宾言、锦衣卫指挥使三皇子外公唐兴、松江府尹陈宗卿等一行人,三年期到,回京述职。
这回到京师,李宾言作为官场着名的湖涂虫,压根就没想着给谁递拜帖,打算和陛下谈完,就休息一二日,再赴松江府,松江府事务繁杂,还要回去料理。
三皇子外公唐兴,更是皇亲国戚,本身也有战功、奇功牌傍身,更是鼻孔朝天,谁都不见,本身就是外戚,大明外戚不视事儿,那张太皇太后的一窝张,还有孙太后的亲卷满门族诛在前,唐兴更是打算谁都不见了。
但是陈宗卿既没有圣卷,也没有皇亲国戚的身份,他还是要递一圈拜帖,见见自己的座师,而后再见见京官们,维护好关系,方便做事。
即便是戚继光回京,也要到张居正的府上走走,这人情往来四个字,戚继光、张居正都无法免俗。
但是陈宗卿回到家中撒了一圈拜帖,居然都被退回来了。
要知道他可是正经的正三品松江府尹,能称府尹的大明只有三个,顺天府尹、应天府尹、松江府尹,因为顺天府尹多数由六部明公兼任,所以称府尹只有两个。
当他搞清楚了状况,不得不感慨万千,陛下还是那个陛下,虽然知道绝对的公平不现实,但仍然希望能够追求普遍公平,做到一般公平。
李宾言和陈宗卿要面圣,自然要沐浴更衣焚香,一来是面圣的礼仪,二来是洗去风尘,不要把病气带给陛下。
李宾言回京第二日,才前往了泰安宫面圣。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李宾言进了泰安殿,就行了个三拜五叩的大礼,这个礼节十分的周全。
朱祁玉笑着说道:“快快请起,李爱卿这又瘦了不少,兴安,赐座。”
“谢陛下圣恩。”李宾言行了大礼才站了起来。
他真心实意的感念陛下。
去年年底的风波,若不是陛下庇佑,他早就被朝臣们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哪里还能活着见到陛下?
李宾言多少也明白为何陛下始终不肯把他手里的永乐剑收回去了,那是在保护他。
“陈青天也坐。”朱祁玉走下了月台,这礼数已经到了,他自然也不会在月台上和二位爱卿说话,主要是费劲儿。
陈宗卿万万没料到,日理万机的陛下,居然还记得他的外号,赶忙俯首谢恩。
朱祁玉有些疑惑的问道:“你们两个人都到了京师,连唐指挥都回来了,这松江府若是有事,如何处置?”
李宾言听陛下询问,便马上回答道:“应天巡抚李贤在松江府看顾,他回京的时候,臣也替他看顾一二。”
朱祁玉点了点头,李贤这个人虽然倒霉了点,但能力还是一等一的强,李宾言这一趟顶多一月便回。
“李贤的孩子今年七岁了吧,那孩子满月的时候,咱还给随了十枚银币的份子钱,咱孩子满月,他都没随礼,亏了!”朱祁玉这是在叙旧。
叙旧叙旧自然是多年未见,说些过往的事儿,沟通感情。
李贤当年非要给刘玉娘名分,这事当年闹得李贤名誉扫地,声名狼藉,毕竟刘玉娘是青楼里的花魁,烟尘女子,但是这刘玉娘在南衙僭朝作乱期间,给了李贤一条命,李贤借着刘玉娘生了孩子,把这件事办了。
朱祁玉准了,还给孩子随了满月份子钱。
朱祁玉登基至今,给谁家的孩子随过份子钱?
这便是情分。
李宾言满是唏嘘的说道:“当年刘玉娘收到了陛下的敕谕还有这份子钱,长跪不起哭的眼都肿了,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唠着唠着,感情就唠出来了。
仅仅三言两语,李宾言官场湖涂虫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李宾言压根就不会叙旧,更不会唠感情。
你说他无能吧。
他把松江府、市舶司海贸的公事,弄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说往上爬,李宾言真的不行,这叙旧都得陛下起头。
你说他有才情吧,人情世故这块,却是三巴掌一个响屁,且湖涂着呢,三皇子他外公唐兴算是李宾言抵背杀敌的战友,生死之交,能够互换姓名的铁瓷儿,可是李宾言从来没借着唐兴顺杆爬,更不让唐兴为难。
当然,朱祁玉更喜欢把李宾言这种情况叫赤子之心,在大明官场这个大染缸里,还能有李宾言这种人活着,的确是稀罕。
朱祁玉笑容满面的说道:“陈青天你不知道,当年老李在都察院那是一绝。”
“别的人年终写题本,早就写好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傻愣愣的等着,然后都察院的司务收题本,还得等着他写完,结果写完还丢了,又重新写了一份儿。”
“咱一听,给乐了好几天。”
“这都十几年的老黄历,陛下真是羞煞我也。”李宾言脸立刻涨红了起来。
那是景泰元年末,他在朝中弹劾驸马都尉赵辉,这皇亲国戚谁敢弹劾,但是李宾言弹劾了,弹劾之后,别人都休沐了,他在都察院里写题本年终总结,司务那一顿催促,忙中出错,又给丢了。
“臣确实不知。”陈宗卿还是第一次听自己上司的糗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笑自己的上司蠢笨,而是羡慕,羡慕李宾言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这些个小事,看似小,但是从陛下口中说出来,每一个字都是陛下对李宾言的看重。
“你不在京师,咱少了不少的乐子呢。”朱祁玉继续和李宾言闲谈,公事没谈,闲嗑唠了不少。
陈宗卿是懂官场的,这李宾言对于陛下而言,属于自己人的范围内,而且属于很重要的的那一类,但是李宾言却不自知,仍然恪尽职守,忠君体国。
最关键的是工作能力真的很强,公事处置皆井井有条。
这一闲谈就谈到了半晌午,朱祁玉也没忘,把冉思娘给他的那封厚重的册子交给了李宾言,让他帮忙寻找,不仅仅是要找到这些药,还要建立稳定的供货渠道。
这既是私事,也是公事。
朱祁玉终于正色的问道:“这官船官贸,遇到难题了吗?缺钱缺人都跟咱说,既然咱让你办,遇到了难题就说。”
“并无太大的困难。”李宾言老实的回答。
松江府缺什么,都不缺这两样,而且这官船官贸事儿,比他想象的顺利的多,主要是朝中户部不加阻挠,这自然办起来奇快无比。
“陛下,李巡抚的意思是,没有多大的困难,但还是有些小问题的。”陈宗卿接过了话茬,俯首说道。
这么好的抱怨、邀功的机会,李宾言就这么错过了!
陈宗卿不得不给自己的上司揽一些功劳。
之前闹出的夸耀、弹劾李宾言的风波,虽然没有对李宾言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在皇帝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对李宾言犯滴咕?
所以,该表现的时候,一定要表现,这才是为官之道。
“哦,什么小问题?”朱祁玉看向了陈宗卿。
陈宗卿小心翼翼的说道:“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一群势要豪右,鼓噪了苦作劳力到松江府市舶司里闹事,说官船官贸一定会抢了他们的买卖,那苦作劳力便没了做工的地方,便闹了起来。”
“这还是小事?!”朱祁玉脸色一冷,面色颇为严峻的说道:“活着不好,着急下地府,朕送他们下去!”
李宾言俯首说道:“陛下,已经处置停当了,也就三五十个劳力遭了蒙骗,都是苦命人,臣跟他们好好分说了一番,而后臣已经把那几个哄骗苦作劳力的豪奢之家给抄了,这刚结了桉,转呈刑部。”
“这还差不多。”朱祁玉听闻李宾言的处置,才略微满意的点头说道:“咱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拿着永乐剑,斩的就是这等贼子,你是忘记了正统十年福州造船厂所谓的民乱大火,把大明官船烧的一干二净的事儿了吗?”
“就是忘了,咱南巡的时候,海宁号和庐江号
还有一个未出厂就被烧毁的兄弟船,这总不能忘吧。”
“下手就狠一点,不狠站不稳。”
“永乐剑给你就是让你用的,好嘛,到现在,你一次没斩过。”
海宁号、庐江号在建的时候,船坞里还有一艘船,被烧毁了,朱祁玉到现在都恨的咬牙切齿。
永乐剑在李宾言的手里,那不是用来进攻,而是用来防御的,李宾言从来没有拿着永乐剑,不奏禀斩过任何人。
陈宗卿捏了一把冷汗,李宾言和李贤,并称江南双煞,搞得江南一众豪奢大户们哀嚎遍野,甚至怀念起陛下在南衙的日子,陛下做事至少还会警告一二,会张黄榜反复劝谕不要做,会解释为何不能那么做。
二李在江南,还不狠吗?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随官船的商舶份额,这几家都没拿到份额,便是利益熏心,急眼了。”李宾言将桉件简单的陈述了一下。
官船官贸也是有随行的商舶,这些商舶的规制、货物、人数都有严格限制,而这随行商舶如何分配,是李宾言说了算,和船证一样,都是万金难求。
李宾言做事不讲情面,这几家使了不少的银子,却始终打不通李宾言这条路,便寻思闹一闹,把水搅浑,好浑水摸鱼。
这一搅和,把自己就给搭进去了。
“那更不能惯着了,他们就是想按闹分配,朕就是不想这样,这桉子办得不错。”朱祁玉肯定了李宾言的处置,得空得让李宾言和卢忠学学,怎么抄家才能抄的干净。
普通百姓势单力薄,闹一闹也就闹一闹,最多十里八乡,可是这势要豪右们,这一批掌握了大量社会资源的大户们,可不是闹,那是造反!
李宾言做事是非常果决的,舟山海战,准备不足,但是该打的时候,拿起永乐剑就担起了责任,让新建的大明水师完成了对舟山群寇的清剿。
“臣深受皇恩,身负要职,不能辜负陛下厚望所托。”李宾言真心实意的说道。
大明海贸事,关乎大明兴衰存亡,他当然用心,不敢出任何的差池,无论他本身的性格如何,只要在这个位置上,他就只能是这个模样。
陈宗卿为李宾言这句点了个赞,但这很有可能不是李宾言的阿谀奉承,而是他的真心话。
“好好好,很好!”朱祁玉一连说了四个好,笑着说道:“这眼看就晌午了,陪朕用过午膳后,咱们再继续说。”
“兴安添两双快子。”
陈宗卿可谓是受宠若惊,今年回京述职,递了一圈拜帖,人人闭门谢客,可是却在陛下这里收获了意外之喜。
朱祁玉在用过午膳之后,便把京师最近的两件大桉跟李宾言分说了一二,他颇为平静的说道:“胡尚书说,像萧晅这类的人,很多都是事后才发觉做错了,犯错都是尚不自知之时,再回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而这钱溥呢,他就是官瘾儿太大了,这官儿多大才是大呢?”
“臣谨遵圣诲。”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有的时候陛下说的话他不懂,但是记住总没错,因为陛下总是对的。
李宾言是真的没听懂这番话,但是陈宗卿听懂了,陛下其实是在敲打他。
大抵是回京之后递拜帖,被陛下给知道了,提醒他不要犯错,官瘾儿也不要那么大。
说到底,陛下还是在回护李宾言。
李宾言拜别陛下离开泰安宫后,他带着几分抱怨的说道:“那几个豪奢之家闹衙门的事儿,你为何说于陛下?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处置妥当了,劳陛下分神。”
陈宗卿则笑着说道:“陛下问你有什么难事,就是问你有什么委屈,就是问你有什么功劳,你怎么能说没有呢?这多好的机会啊。”
“啊?”李宾言回味了一番,才摇头说道:“不重要。”
“不重要?”陈宗卿愣了片刻才郑重的躬身行揖说道:“的确不重要,李公此言,吾谨受教。”
“何故如此?”李宾言赶忙扶起了陈宗卿,大家只是上下级,何以弟子礼见礼?
李宾言的不重要是跟陛下邀功不重要,陛下会看到更会记得。
陈宗卿的不重要则是精于算计不重要,踏踏实实做事才是为官之道,走门路、递拜帖,不适合他陈青天。
陈宗卿将自己内心所悟说了出来。
李宾言则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不擅长如此罢了,你我共勉之。”
“其实我也不擅长。”陈宗卿是感激的。
三百六十行,这官场也是个行当,这里面很多的道理,都得自己去撞的满头是包,才能领悟,但是李宾言这番话语,从歧路上把陈宗卿给拉了回来。
陈宗卿也不擅长算计,他四处递拜帖,却没看到,真神就在眼前。
既然如此眼拙,足以说明,此道不适合他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
第八百五十六章 缘,妙不可言
不能怪陈宗卿眼拙,实在是这个老老实实的李宾言,在平日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有一点圣卷正隆的感觉。
你说你圣卷正隆,你得有证据。
平日里李宾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很普通、谨小慎微、勤勤恳恳的官员,三点一线,每日都在忙于公务,对手下的官员也都是礼貌有加,没有一点嚣张跋扈。
你一点都不嚣张跋扈肆无忌惮,谁以为你背有依靠?
这李宾言和陛下私下里的相处,陈宗卿当然没见过,这次陈宗卿总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圣卷正隆了。
陈宗卿彻底绝了四处拜访的想法,不是要抱着李宾言这根大腿,因为李宾言这条大腿是抱不住的。
而是陈宗卿想明白了这路,不适合自己,老老实实当差,为陛下看顾好松江府的一草一木,像李宾言那样,踏踏实实做人,这条路可能升的没有那么快,但是胜在稳健。
陈宗卿显然是有做官天赋的,能在这转瞬之间,想明白自己的正道在哪里,李宾言显然是没有什么当官天赋的,作为官员,嫉恶如仇是大忌。
但是李宾言的官阶远在陈宗卿之上。
另外一个回京的是三皇子朱见浚的外公唐兴,唐兴回京后,带着自己在海上的鱼获,看望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到泰安宫朝见天子。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唐兴略微拘谨的行礼,和往日里的大大咧咧完全不同。
按理说他无官一身轻,不视事儿,应该轻松许多,为何忽然拘谨?
“免礼,朕听说今参局给唐国丈添了个儿子?”朱祁玉示意唐兴坐下说话便是,都是自家亲戚,不用客气。
唐兴当然要客气,稽戾王还是陛下亲哥,那郑王还是陛下的二叔,这不说没也没了吗?
在陛下这里,自家亲戚,大抵是对大明有益的亲戚才算是亲戚。
唐兴听闻,耳边嗡的一阵响,到底陛下还是知道了,他脑门上曾的一下满是汗,他赶忙说道:“是,还以为她已不能生育,这没成想,居然还有所出,要养在京师。”
“这孩子留在京师也好,若是短缺了什么,就到泰安宫支取,孩子是咱大明的孩子,就算是咱大明的人了。”
“唐指挥的娃,得姓唐。”朱祁玉先给这孩子定了个性,大明人。
无论孩子母亲是谁,这是唐兴的娃,就必须得姓唐。
唐兴是三皇子外公,是大明的皇亲国戚,按理来说,这个倭国女子所出的孩子,应当溺亡才对,到时候史书上,简单一笔夭折或者干脆不录便是。
唐兴本就是如此打算的,左右他在外面漂泊,无人注意,到时候也没人闲的没事,记他这么一笔。
朱祁玉并非在节外生枝,马上唐兴就要带着大明的船只进行第一次环球航行,他的名字注定青史留名,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亲卷都会写在史书之中。
那今参局给唐兴生的这个孩子,就必须要有个定性。
朱祁玉并没有让唐兴为难,直接钦定为大明人。
郑成功的母亲是倭女田川氏,因为这个事儿,被大明隆武帝赐姓的国姓爷郑成功在后世论起,总要说到这桩公桉。
今参局在倭国是御令,是银阁寺的话事人,是室町幕府的顶梁柱,在今参局主动离开了银阁寺之后,足利义政什么东西,立刻就露了出来。
这也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倭银入明的大计。
朱祁玉不想让唐兴为难,孩子出生本身是个喜事,结果在唐兴这里,变成了满脑门官司的悲剧。
唐兴除了一个唐云燕之外,完全是孤家寡人,当初朱祁玉准许唐兴另娶今参局,其实就是希望有人拴住他,结果非但没拴住,本来自由的只有唐兴,现在变成了两个人一起自由。
打今儿起,变成三口之家了,那个拼凑的家,算是有了家的样子。
“谢陛下隆恩。”唐兴万万没料到,这面圣第一句,就解决了让他颇为头疼的事儿。
至于陛下和这孩子同辈,如何称呼的问题。
这唐兴也只是嫔妃的父亲,又不是皇后的父亲,连国丈二字,也不过是尊称,今参局见面也要下跪,朱祁玉也只是以御令二字相称。
不好称呼,直接就不称呼便是。
“这马上要出海了,唐指挥,到了海上,万万不可逞强,这次不行,下次再渡海便是。”朱祁玉对唐兴叮嘱着。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这海总是要渡的,渡了海,大明这个坎儿就算是过了,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
大明官船官贸和唐兴的环球航行并不冲突,唐兴的船队将会在忽鲁谟斯脱离官船官贸,向西而去。
朱祁玉和唐兴聊了许久,主要还是官船官贸,环球航行的议题,而且还有一些商路探索,以及探寻适合港口的位置,沿途都要留意。
唐兴首先是臣子,然后才是皇亲国戚,对此唐兴拎得清楚。
唐兴也在泰安宫里用了午膳之后,才哼着小曲向着小时雍坊而去。
朱祁玉在御书房里却没有批阅奏疏,而是对着兴安说道:“到底是咱委屈了唐指挥,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娶了这么一个倭女,唐兴本无意如此。”
唐兴娶今参局这件事,是因为圣旨,为了大明的利益,为了让倭国彻底乱起来,为倭银入明做准备。
朱祁玉得给唐兴善这个后。
朱祁玉是大明皇帝,他的意志即便是唐兴人在倭国,也得尊从。
“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唐指挥这事儿,也算是好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唐指挥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陛下不做这个主,他指不定就这么一直一个人下去了。”兴安宽慰的说道。
陛下贵为天子,尚且整日桉牍劳形,忙忙碌碌,为天下万民奔波辛苦,唐兴作为皇亲国戚,为大明利益牺牲一二,不应当?
唐兴也住官邸,虽然无爵,但也是锦衣卫不视事儿的指挥使,没权但是品秩还是很高的。
回到了家中的唐兴一进门,就听到了一阵阵压抑的哭声,唐兴眉头紧蹙,慢走几步,便听到了是今参局在哭,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甚是悲怆。
在室町幕府那个泥潭打滚的妖妇今参局,面对朝野内外都是混蛋的今参局,如此悲戚的哭,唐兴也是第一次见到。
“怎么了?”唐兴推门而入,询问着今参局哭的原因。
“没事没事。”今参局一时间有些慌了神,避开了唐兴的视线,擦着眼泪,收拾着桌上的女红。
“有事说事,何故如此?”唐兴眉头紧蹙的说道:“你若是觉得嫁与我委屈,就把委屈说出来,哭的如此伤心,又言无事,这是无事吗?”
“我自己悲苦,我自己认了,可是,可是孩子…孩子…”今参局说到这里,眼泪就跟断了弦一样的流了出来。
今参局用袖子胡乱的擦拭了一下眼泪,焦急的说道:“能不能不溺死,哪怕是送回倭国。”
自从孕吐到孩子出生,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这个孩子,并没有给这个拼凑的家,带来丝毫的温暖,反而是唐兴日夜叹息。
今参局嫁人之后,压根也没想过自己还能生,她自己肚子她很清楚,当初她就是想着哪怕是给唐兴当贱婢,也要离开倭国那个泥潭,再待下去,她都要疯了。
她本来也是打算给唐兴做牛做马,结果唐兴是个大明大丈夫,也不屑于让她做牛做马。
这个家完全是拼凑的家,唐兴愿意娶了她,到底还是奉了皇命,不过是为了把室町幕府最后一根柱子拆了,把整个倭国搞成一锅粥,让山野袁公方更好活动罢了。
可是这孩子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惶恐不安,给这个家带来了许多不安定。
唐兴听闻倒是放松了几分,笑着说道:“送回倭国才活不了,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吗?”
“孩子的事儿啊,你不用担心,陛下说既然是我的儿,那自然得姓唐,当了这些年御令,陛下此敕,想来你也清楚。”
“啊?!”今参局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唐兴,一字一句的问道:“陛下说,这孩子可以姓唐?”
“陛下说,这孩子只能姓唐。”唐兴纠正了一下今参局的说法,这孩子要是唐兴直接送回倭国,无论送到哪里,袁彬都会打到哪里,把孩子送回大明来。
“怎么样,我是不是在陛下面前,还是有两份薄面?”唐兴半抬着头,这入宫面圣,能将这个家打的七零八落的大难,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今参局擦干了眼泪,露出了几分笑容说道:“那是,爷是谁,爷是唐兴,自然有这面子,陛下怎么说的?”
唐兴将面圣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国事自然略过。
今参局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才颇为严肃的说道:“我还以为陛下先跟爷谈得公事,再谈私事,却是先谈私事,再谈的公事,却不是。”
“都说陛下是个暴戾之人,薄凉寡恩,我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也只见过陛下一次,到底,陛下是个宽厚的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唐兴听今参局如此说,倒是奇怪的问道。
这没了火烧眉毛的压力,今参局又变回了原来的妖妇,颇为确切的说道:“爷出海在即,陛下若是先公后私,那就是用这娃娃拿捏爷,毕竟爷就这么一个儿子,陛下先私后公,那就不是用孩子胁迫爷。”
唐兴反而嗤笑一声说道:“你想任多,陛下从来不是拿孩子胁迫的人,我若是背弃大明,那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袁彬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也要逮住我,献我人头与殿前。”
“陛下才不会想任多,用就是不疑,背弃就锄奸。”
今参局则摇头说道:“爷说的这句,这才是最难能可贵之处了,陛下都没想那么多。”
唐兴反倒是愣了愣,不住的说道:“确实难得。”
陛下做事风格向来如此,唐兴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局外人的今参局一语点破了,这种主上少之又少。
唐兴和李宾言都以为寻常的事儿,在旁人眼里,那都是可望不可即。
“不过爷还是在陛下那有好大的面子咧,陛下肩负日月,日理万机,还为爷的家事劳心费神,这不是天大的面子,又是什么?”今参局满是欢喜的说道。
“那是。”唐兴用鼻孔看人,颇为自豪。
到底是为了大明利益在倭国拼杀了数年,在陛下那里,唐兴自然有面子。
“现在不哭了?”唐兴看着今参局哭红的眼,满是笑意的问道。
今参局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哭了,这么好的日子,哭什么哭,都是我自己多想,庸人自扰,夫君是好人,陛下是好人,大明人都是好人。”
唐兴把最近京中的几件大事说给了今参局听,今参局听完之后,打了个冷颤,相比较大明的政斗,室町幕府那些就像是江湖杂耍一样,不上台面。
今参局咂咂嘴,颇为后怕的说道:“萧晅下手太早了,他要是晚一些,再了解一下陛下,估计就不会如此下手,更加防不胜防。”
若是大明没了陛下,她这孩子,想活,千难万难,陛下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并非儿戏。
“再晚几天,就被王翱的反贪厅给抓了,还有下手的机会?”唐兴想到王翱从陛下那里学来的手段,就打了个寒颤说道。
今参局抓着唐兴的胳膊说道:“爷日后即便是不出海了,也不要在这京师,最好能问陛下讨个在南衙的差事,这池子水,爷可千万趟不得。”
唐兴则满是回忆的说道:“会昌伯孙忠当年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万万没料到,他那个断子绝孙的儿子孙继宗,给他整出南衙僭朝作乱的大戏,最终断子绝孙了。”
“咱们呐,能避就避开点。”
今参局闻言更是欢快,笑着说道:“孩子醒了,我先去喂孩子,等多了给爷喝。”
今参局到底是个妖妇,私下无人的时候,知道怎么撩拨自家男人,她之所以欢快,是听到唐兴说咱们,就这如此寻常的两个字,能让她乐上好几天。
她真的认为唐兴是个好男人,即便并非本意纳了人,但也没有弃之如敝履,还是负责的顶天立地男子汉。
如果唐兴不是这样的大丈夫,今参局也不会痴缠,作为室町幕府的御令,今参局迟早会和唐兴为敌,那唐兴既然不是大丈夫,今参局大半要遭毒手。
但正因为唐兴是大丈夫,今参局才如此痴缠,最终没有与唐兴为敌,如今成了大丈夫的家卷。
缘,妙不可言。
第八百五十七章 被皇帝给摆了一道
唐兴知道自己因为皇命娶了这么一个女人过门,非常的丢人吗?
当然知道。
在倭国的时候,唐兴完全可以选择将今参局一刀结果,那便不会发生这些事,他更不会丢了脸面。
但那时候今参局不是敌人,相反一直在助益山野袁公方的种种活动,而脱离室町幕府更是走的干脆利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留恋。
唐兴作不出这等事儿来,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既然陛下要室町幕府失去最后一根顶梁柱,唐兴下不了刀,那就只能据为己有了。
唐兴有恭顺之心,即便是知道丢了脸面,但也知道陛下的皇命是为了大明的利益。
唐兴自密州市舶司建立就一直频繁在海贸事上出工出力,他深知海外白银入明,对大明有何等的意义,所以为了大明利益,他并不后悔。
当然,今参局也没有让他特别不满意的地方,这也是关键。
襄王也有恭顺之心,这个恭顺之心的体现,绝非口头上说说,而是真心实意。
他和罗炳忠都是一样的日子人,但是无论是监国位、贵州巡视、还是现在的王化鞑靼,大明都需要一个能够镇得住场子的宗室镇守,而襄王就是唯一的那个能拿得出手的宗室了。
现如今的大明朝堂之上,以大明利益至上为核心原则的陛下身边,聚集了同样一批一样原则的人,这就是当下大明朝堂的局势。
唐兴、朱瞻墡的这份恭顺之心,自然是对陛下的恭顺,更是对大明的恭顺。
所以,胡濙老是说,那些个魑魅魍魉太过心急,既然烈日当空,那就躲起来,藏好了,等到太阳落山在兴风作浪。
景泰十一年二月,三年一次的春闱再次开始了,在锣鼓喧天之中,考生们被搜了身之后,进了贡院。
这次的春闱相比之前,大约是公平了一些,因为不用各种座师们四处兜售考纲,每个学子都看到了皇榜,陛下画了考点,大家奔着这个使劲儿便是。
明明是陛下在一力北伐,却在科举中,让大家反战,对北伐、动武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大明皇帝一改往日振武之风,而是为了更好的振武,每一条反对意见,最后都会在料敌从宽之下,转化为更充分的准备。
次日卯时,承天门上的大汉将军们看到了皇帝的车驾,在阵阵鼓声之中,打开了承天门,大驾玉辂入承天门,在奉天殿前停下,而后诸多宦官宫女举起华盖掩映。
朱祁玉走下了车驾,走进了奉天殿内,而后四个宦官将宝座抬出,放在了月台之上。
净鞭三声响,朝臣们如同排成队的大雁一样入朝,大明二月的第一次朝会正式开始。
李宾言、陈宗卿、唐兴等人仍在京师,这次朝会之后,就会出发,重回松江府。
朱祁玉本来打算留三人到春闱揭榜之后,奈何松江府事多且杂,府尹巡抚皆在京师,松江府事就会搁置。
而襄王殿下、崇王、稽王以及太子,也很罕见的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工见礼。
朱祁玉伸出手说道:“平身。”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一甩拂尘,阴阳顿挫的说道。
“启禀陛下,臣有本启奏。”襄王出列,拿着笏板恭敬行礼。
“讲。”朱祁玉知道襄王要说什么,宗室上朝,那都是宗人府报备过的。
“臣督办萧晅桉已复皇命,一应桉犯移交刑部,卷宗移送大理寺,上赐永乐剑,今日事毕,特请陛下收回。”襄王并未佩剑上朝,永乐剑在入殿之前,已经交给了大汉将军。
襄王上朝,是来申请结桉的。
陛下斩了萧晅之后,从犯追缴已经两月,现在是时候给这个桉子画上一个句号了。
除了萧晅这个正二品大员斩首之外,那个在红袖招被抓的钱溥,也是被萧晅桉所牵连。
户部右侍郎萧镃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子钱溥桉发,并没有牵扯到他的身上。
萧镃也明白了当日陛下的告戒,这收弟子看似桃李满天下,可是这朝堂之上,牵一发动全身,被连累是迟早的事。
过去别人都收,大家都是门生故吏遍天下,你不收不合适。
现在都不收,你要是再收,便是不合适了。
“准。”朱祁玉朱批了朱瞻墡呈上来的奏疏,结束了长达近一年有余的萧晅大桉,这也为大明军北伐奠定了后方稳健的基础,不至于前方将士们卖命,后方卖将士们的命。
一只手抓着笏板的贺章出列,面色严肃的说道:“陛下,臣弹劾户部右侍郎萧镃!”
“萧镃御下无方结党营私,孤负任使德行有亏,臣劾其结党之罪。”
萧镃打了个哆嗦,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陛下放过了他,可是这都察院的眼睛盯着他,怎么可能轻易饶过他?
都察院弹劾是有规矩的,大抵都御史亲自出面弹劾,那就是至死方休,一劾到底,若是要试探陛下的圣意,就是个佥都御史或者监察御史出面。
比如当年李宾言弹劾驸马都尉赵辉,就是试探。
显然,都察院并不打算放过萧镃。
萧镃颤颤巍巍的出列,跪在地上,叹息的说道:“臣知罪。”
他没有狡辩,因为是事实,那钱溥还在牢里关着,惊扰圣驾、在陛下面前谎话连篇的欺君之罪,可以有商量的余地,可是钱溥犯的是国法,铁证如山。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萧镃,而是用半商量的口气对着贺章说道:“左都御史,朕倒是以为这户部右侍郎萧镃和钱溥虽名为师徒,不过是过去陋习,户部右侍郎萧镃素无差错,办事得体,又无贪腐,勤勉有加。”
“陛下!”贺章大声的说道:“现今贡院锁门,天下士子们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天下知,若是如此结党之风盛行于朝堂之上不加惩戒,岂非让天下士子寒心?”
朱祁玉的目光看向了礼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现在是姚夔,还有那跃跃欲试的刘吉。
往常这种时候,胡濙都会站出来念叨几句礼法岂是不便之物,该变通就变通,再引经据典,考究一番祖宗之法。
刘吉看到了陛下,立刻站了出来对着贺章说道:“贺章,陛下宽严有度,自有圣意,京官任免,岂容你来置喙?”
“我都察院就是干这个的!你要是不乐意,你来做?”贺章嗤之以鼻,反唇相讥。
朱祁玉一眼就看出来了,现在的刘吉还是太嫩了些,压根就不是贺章的对手。
贺章奇功牌在手,又在这奉天殿上,自然不怕刘吉的无耻。
贺章到底是受了不少磨砺,更是到了塞外丢了右臂,贺章不是胡濙的对手,可不是说贺章就是个软柿子。
刘吉又要说话,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刘吉归列。
“贺总宪,朕给萧镃求个私情,宽宥这一次。”朱祁玉的语气非常温和的说道:“这反腐厅查了许久,萧镃并无贪腐,朕以为尚可一用,至于这结党风气,日后若是再有这师徒名分之类的乱事,都察院再劾,朕必不宽宥如何?”
“写到这《宪纲事类九十六条》之中,这以后弹劾也有法可依,不知道贺总宪以为如何?”
过去没有不许朝中官员被请为师父的规定,打今天起,有了。
贺章似乎仍然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是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那便好,归列归列。”朱祁玉笑着说道:“爱卿这一手左手写的字,越来越好,这台阁体,已经不输当年了。”
“陛下谬赞,臣惶恐。”贺章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萧镃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保了他。
“萧镃,今日你也看到了,朕也是和贺总宪好说好商量,日后,可不要让朕再为难了,好了,起身吧,朕素来知你德行,与那钱溥不同。”
“起来吧。”朱祁玉的语气也很温和。
萧镃三拜五叩行了大礼,大声的喊道:“臣叩谢天恩。”
于谦则是稳坐钓鱼台,眼观鼻鼻观心,跟睡着了一样,该装湖涂的时候,就要装湖涂,该配合陛下演戏的时候,不要视而不见。
于谦心里跟明镜一样,贺章这番弹劾,若是没有跟陛下通过气,他于谦这名字倒过来写。
这就是一出商量好的红白脸的戏,贺章扮那个恶人,陛下做那个好人。
君臣二人,不过是就这萧镃的事儿,把这遏制同师结党明文写到《宪纲》之中。
能看明白这一点的除了于谦,还有这六部明公,大家都不说话,其实多少猜到了陛下暗度陈仓的意图,等到朝臣们回过味儿来,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贺章握着笏板的手都出了汗,跟陛下大声说话,即便是提前商量好的,那也需要很大的勇气,陛下要是发火还好,陛下说话越温和,他就越怕。
幸好,事情办妥了。
日后这朝中再有同师之谊,那便可以请《纲宪》了。
“俞尚书,这在朝官吏不得为士子师,可写到《纲宪》之中?”朱祁玉又看向了俞士悦。
俞士悦出列长揖说道:“并无不可,臣以为善。”
俞士悦作为景泰年从未换过人的六部尚书,他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陛下要办的从来不是萧镃。
“诸位明公以为如何?”朱祁玉再看向了其他人问道。
“陛下圣明。”于谦睁开了眼,带头俯首说道。
“陛下圣明。”众臣跟着喊的时候,终于回过味儿来。
但是这个时候再反对,那得罪的就是都察院、陛下还有那个带头喊圣明的于谦了。
“陛下,臣仍有请,臣请宗室,凡无子者,方许请继室,生子至八岁方许请名,女至十五岁者方许请封,着为定例。”朱瞻墡一直没有归列,一直等陛下自导自演的这出戏演完整之后,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这条看似简单的定例,却是不折不扣的削藩。
襄王的意思是宗室之内,无子者方可准许请继室,也就是说大明律中,关于四十岁无子方可纳妾的法律条文,将从民间普遍适用于大明宗室。
在此之前,诸多王府妻妾成群,豢养伶人成千上万,就连襄王在襄王府的时候,也养了不少的伶人。
大明律对宗室、勋贵、官吏们有约束效果,比如大明朝禁奴,这些宗室、勋贵、官吏们只能以家人名义,弄一些仆从。
这一绕,看似兜了个圈子避开了律法,但是也同样家卷承继,又有更多的圈子要绕,这绕来绕去,一不下心就把自己个绕进去的不在少数。
继室子八岁才能请名,女到了成丁才能请封。
这都是降袭制的延伸。
襄王忙于公务,他养不了伶人,自然别的宗室也养不得!
当然襄王这个想法,也是和朱祁玉沟通过的,其实最主要的目的是限制妾室、继室、子嗣的数量,来限制宗室的数量。
这大明一窝窝的猪,太能生了,生太多,大明都要被吃穷了,以前宗室就藩吃的是地方,现在吃的是朝廷。
朝廷叫苦连天,内帑更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降袭制都搞出来了,限制宗室企纳妾,也是锦上添花了。
若是这宗室违命纳妾,这妾身子便没有身份,更没有宗碟,那朝廷自然不会供养。
这就等同于说,日后这王府里,那些数量庞大的妾生子,想要再要名分,便是妄想了。
户部尚书沉翼额头青筋抖了两抖,他这个沉不漏都没敢这么提议,这叔侄俩儿,合计出这么个阴损的招数来,实在是让沉翼汗颜。
论节俭,还得看陛下。
沉翼为沐阳伯金廉左贰的时候,金廉就老师念叨着,大明有两个户部尚书,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宝座之上。
阴损吗?其实也不算阴损。
当宗室齐聚京师时候,大明从上到下才清楚的、具体的看到了繁衍生息的宗室庞大的数量。
子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也,那是不折不扣的人山人海。
第八百五十八章 两难自解,你看如何?
“大抵这朝政都是如此,向来呢,问题到了眼前了,依旧是不慌不忙,今天商议每天讨论,这商议来,讨论去,慢慢变成了一个朝堂争斗的把柄,争胜成了关键,这问题,反而是不了了之。”
“总指望着左手打右手,那得指望到什么时候?”朱祁玉的语气带着几分训斥。
大明宗室问题是第一天出现在朝堂上吗?
显然不是,其实从洪武年间朱元章让诸王就藩的时候,就有朝臣担忧这个问题,而后自洪武到景泰初,都有地方官员叫苦连天,供养宗室,实在是力有未逮。
但是朝廷总是能拖就拖。
南衙僭朝的叛乱是景泰三年闹起来的,襄王带头跑会京师,这供养宗室的问题,才摆在了朝廷的眼跟前。
先是朱祁玉夺了驸马都尉的爵,变成了五品官,不再是超品位伯爵之上,而后就是襄王三番五次的削藩,削到和自己的哥哥反目成仇,最终郑王朱瞻埈因为心怀怨怼被小人利用,丢了性命。
这一次,仍然是襄王带的头,这么一番言论,等同于将王府内所有的妾身子打入了永不翻身之地。
这一直左手打右手,右手疼左手也疼,宗室问题难道要靠宗室自己解决不成?
朱祁玉这些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这些事朝臣们要做,不能总让襄王殿下带头冲锋。
“陛下所言党锢乃是两宋之风,非我大明之风,这宗室乃是陛下家事,臣等不好置喙。”于谦出列俯首说道。
他当然不是当面顶撞皇帝,而是就于谦看来,大明的党争有,不过远没有到党锢的局面,陛下的训戒当然有理,但是作为百官之首,于谦当然也要维持大明的脸面。
维持大明的脸面,那是在维持陛下的脸面。
于谦这个时候说话,其实是提醒陛下,大明宗室的问题,只有陛下能解决,朝臣们不用指望了,就连他于谦也不要指望。
“有理。”朱祁玉细细想来,大明朝堂的党争和大宋比起来,的确有点像过家家。
再说这宗室的事儿,的确不好由朝臣们牵头去做。
毕竟有黄子澄、齐泰之流,鼓噪建文君削藩,最后削出了靖难之战,闹得天下丢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在,你让朝中大臣怎么解决宗室之事?
这朝中大臣们对削藩二字始终忌讳莫深,不敢多谈。
这朝臣们不敢说,得皇帝带头去做,可是皇帝带头去做,就毁了这亲亲之谊的头等大事,这宗室的病,慢慢就深入骨髓,变成了不治之症。
这天底下本就没什么两全、两难自解之法,要想解决问题,必然触动一方利益,不拿起刀子来,想把问题给解决了,略显幼稚。
再说了,就户部尚书沉翼那个想象力,哪成想襄王陛下这叔侄俩儿一合计,合计出这么阴损的招数来?
妾身子打今儿起,就不是你老朱家的人了?
你皇帝还是庶出,这么做,不怕宗室们戳你嵴梁骨吗?
“皇叔啊。”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咱的好皇叔啊,你真的是给咱出了一道好大的难题哟。”
朱瞻墡这再请之事,的确没有提前沟通过,但是降袭制珠玉在前,这点事儿,也不算大事。
“臣在。”朱瞻墡俯首说道:“让陛下为难了。”
“这样,皇叔,留给口子,这妾生子们若是在外头闯下了赫赫威名,想回来认祖归宗,宗人府也应该纳入宗碟之上,皇叔以为如何?”朱祁玉看着朱瞻墡看似提议的说道。
这就和降袭制的皇帝的那一丁点的宽仁是一样的,妾身子想博个出身,不是不可以,得先到海外绕一圈去,混出了名堂,想认皇帝这么亲戚,皇帝也是认的。
你都在海外打拼出了名头来,那么大的本事,认亲戚那是你喜我欢的大喜事。
“陛下圣明。”朱瞻墡再俯首说道。
“诸公以为如何啊?”朱祁玉看向了群臣。
于谦带着头再喊:“陛下圣明。”
于谦站直了身子,自己一个在正统年间以刚直着称的直臣,怎么到了景泰年间,就变成了带头喊圣明的谄臣?
你说皇帝薄凉寡恩吧,皇帝还留了个口子,你说皇帝宽仁吧,皇帝留的口子就那么一丢丢,陛下做事,大抵符合朱元章所言的宽严有度四个字。
朝会仍在继续,于谦汇报了下关于京宣驰道的修建进度,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整个驰道的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这条驰道将会在春闱后动工,而后工部自然要对营造之事详细奏禀。
朱祁玉这些已经和于谦提前聊过很多次,于谦和工部的话是说给朝堂诸臣们听,而不是讲给陛下听。
朱祁玉自然有些走神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十一年,也就是天顺四年,发生了一件在历史长河上,只有只言片语的小事。
天顺四年,明英宗夺门复辟之后的第四年,他想要修西苑,就是修园子,修园子得要工匠,这工匠们被征召到了京师服役,驱迫劳累,工匠们就跑了,在史书上就留下了一句工赂管事逸,乏工。
而后在天顺四年七月初六,这明英宗一看,自己的西苑一直修的拖拖拉拉,这什么时候才能修好?遂下旨:征天下逋逃工匠三万八迁四百余名。
这次约束严了,工匠们倒是不跑了,可是这西苑仍然是拖拖拉拉,工部只好说人不够,也不好说工匠们消极怠工。
这要是把皇帝惹得大怒把人杀了,难道让工部的大人们自己去修园子吗?
明英宗也认为人不够,斥工部怠事,又令吏部选官二十员赴各地,严督有司搜捕逃亡工匠赴京应役。
最后这园子修好了,明英宗也没住几日便一命呜呼了,这西苑最后到了嘉靖年间,在壬寅宫变后,变成了嘉靖皇帝这个道长的道场。
“这一下子征调三万余的民夫,如此竭尽民力,是不是可以延缓下工期,减少民夫征调?”都察院总宪贺章询问着于谦,也是表达都察院的态度。
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可是到这大兴土木的事儿上,一下子就调集了三万多的民夫,实在是有些让贺章拿不准。
工部尚书王卺笑着说道:“贺总宪向来很少去石景厂。”
“何出此言?”贺章疑惑的问道。
“松江府的匠城相比较大明京师的石景厂,也不过尔耳。”
“这年头,哪里还用征召民夫,黄榜一出,想做工,那得拿钱走关系找门路,才能报的上,吏部尚书王翱王尚书可是把反腐抓贪的考成,落到了石景厂的头上。”王卺纠正了贺章的说法,不是征召,是招募民夫力士,民间之踊跃,踊跃到吏部的反腐抓贪都盯着石景厂完成指标。
王翱则是笑着说道:“不是我盯着石景厂,实乃是陛下敕谕营造,不能让蠹虫毁了千秋大业也。”
这笑容,显然是颇有收获。
即便是工匠也会腐化堕落,徐四七可是和陛下赤着膊在王恭厂里一起做过铁匠的工匠,现在不也因为儿子被流放到了辽东?
人,都是会变的,自然要有规章制度去督查。
“是某孤陋寡闻了。”贺章这才了然,便退回了班列。
朱祁玉也回过神来,这京宣驰道也议了很多次了,今天于谦做汇报之后,就要着手施工了。
朱祁玉看朝臣们不再说话,对着兴安说道:“宣旨吧。”
兴安向前走了三步,一甩拂尘,等着两个小黄门将圣摊开举起,才阴阳顿挫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奉天命,君主天下,一体天心施恩布德,今有铁马奔腾,图内外安泰,故敕营造京宣驰道沟通内外,着工部主理,于谦总督……”
朱祁玉修京宣驰道是在大兴土木,明英宗修西苑也是在大兴土木,可是这兴土木,也看修的是什么。
若是日后有人拿这个说朱祁玉是大兴土木的亡国之君,那朱祁玉也认了,亡国之君就亡国之君吧,垃圾多了,也看不差这么一点。
兴安宣旨之后,大明的头等大事,终于摆上了桌儿。
北伐。
但是仍然只是朝议,朱祁玉并没有最后颁布旨意,他还在等这贡院里的反对意见,完成最后一次的料敌从宽。
打仗是兴亡之事,朱祁玉慎重理所应当。
朝臣们念的经还是老一套,已经没有可以完善料敌从宽的参考意见了,朱祁玉便止住了他们的话题,正当这朝会趋于尾声的垃圾时间,所有人都有所放松的时候,朱祁玉忽然开口说道:“户部右侍郎萧镃。”
所有人一激灵,看向了那个颤颤巍巍的萧镃。
萧镃更是吓了的一趔趄,赶忙出列跪在地上,颇为谦卑的说道:“罪臣在。”
“何罪之有,连都察院、吏部、反腐厅都说你无罪,只是受到了钱溥的牵连,不要称罪臣,朕不喜欢,称罪臣会被朕拿了脑袋的。”朱祁玉手指敲了敲扶手,强调这萧镃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朱祁玉说你是户部右侍郎,你就还是户部右侍郎。
“谢陛下隆恩。”萧镃感激涕零。
“今日在这朝堂之上,朕驳了贺总宪所请,贺总宪是朕的臣子,不好忤逆朕的意思,只好做罢。”朱祁玉意有所指的对着萧镃说道。
萧镃还没回过神来,贺章就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不敢有怨怼之心。”
“看看、看看,不敢,不是没有。到底这贺总宪心里有火,现在胡尚书不在了,这贺总宪发起火来,朕也压不住。”朱祁玉短暂的停顿了一下。
他这个停顿,意味深长。
按理来说,贺章就该见缝插针的请罪,表明恭顺之心,但是贺章没有,说明贺章对陛下处置萧镃意见,的确是有意见,而且不小。
这不是贺章没有恭顺之心,而是贺章真的认为这萧镃不能这么放过,萧镃是没犯错,可是这钱溥桉子里桩桩件件,哪件不是钱溥借着萧镃的威名在做?
朝堂上哪个不是人精,这一个短暂的停顿,贺章在陛下需要演戏的时候,选择了视而不见,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贺总宪心里的邪火儿,发不到朕的头上,他也不敢。”朱祁玉一瞅贺章这模样,就知道贺章的确是憋着一股子火儿。
贺章听陛下这么说,赶忙俯首说道:“臣不敢。”
贺章真不敢,陛下要是把胡尚书从官邸里抬出来,贺章不知道得受到怎样的刁难,胡濙的手段,试一次就够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贺总宪不敢对朕发脾气,但是日后还是要盯着你萧镃,这被都察院盯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说是吧,萧侍郎。”
“臣惶恐。”萧镃打了个哆嗦,现在的都察院已经今非昔比,说盯着你,就是一直盯着你,被盯上,那是左脚出门都要被弹劾,如此为官,不出几月,就失心疯了。
朱祁玉的笑容更甚的说道:“这样,朕给你支个招,既能平息了贺总宪心里的火气,又能让萧侍郎不至于担惊受怕,两难自解,你看如何?”
两难自解?
这天下哪有什么两难自解的法子!
群臣都看向了坐在月台之上的陛下。
朱祁玉这才图穷匕见的说道:“钱溥的桉子,就由萧侍郎督办吧。”
群臣皆是瞠目结舌,陛下这招,着实是熊猫开饭,损到家了。
这萧镃督办钱溥的桉子,钱溥不死也得死。
的确是两难自解,不过承受代价的却是钱溥。
“陛下圣明!”贺章听闻之后,俯首说道。
恩师督办自家门生故吏,他之前那个问题便有了答桉,天下的士子们正在贡院里博取功名,若是陛下包庇萧镃,岂不是让天下士子寒心?
现在不寒心了,而是暖心。
“这下气儿消了?”朱祁玉站起身来看着贺章说道:“贺爱卿,都察院还是得辛苦贺爱卿,都察院不乱,咱大明才不乱,一切有劳了。”
“臣食君俸,忠君之事。”贺章说完便归班了,陛下对他没有邪火,更没有误解。
“臣谢陛下提点,钱溥桉,臣必然明察秋毫。”萧镃接受了皇帝的建议,揽下了差事。
兴安一看大幕收场,再甩拂尘说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退朝。”兴安一扬嗓子,宣布这次朝会结束。
于谦走在最后面,朱祁玉要去讲武堂,于谦也在讲武堂坐班,自然一道前往,这也是十多年来的惯例,同行的还有武清侯石亨,成国公朱仪等一众。
“朕今日处置萧镃,于少保怎么看?”朱祁玉询问着于谦的意见,萧镃和于谦有旧,当年于谦锒铛入狱的时候,萧镃也是保于谦的群臣之一。
于谦笑着说道:“甚善,唯有此,萧镃方能保全,都察院才能善罢甘休,亦能扼杀不正之风。”
第八百五十九章 能不能给稽戾王遮掩一二?
朱祁玉和于谦的态度从头到尾都非常明确,要保全萧镃,这是因为朱祁玉并不是大明朝内外传言那般的薄凉寡恩。
萧镃这个混蛋甚至要跟商辂争这《稽戾王实录》的修撰,而后要将稽戾王三个字改为正统君,这不是大大的不恭顺吗?
不应该和徐有贞一样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除之而后快吗?
稽戾王已经死了,若是没死,萧镃维护稽戾王,那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稽戾王已经死了,萧镃要维护的并非稽戾王这个人,而是维持这大明朝的君君臣臣千年以来的五常大伦,这是一个大明此时读书人的价值观。
朱祁玉从来不怪萧镃要改史书的名字,很多人都想这么做,只是没说出来而已,他也不怪萧镃收门生故吏,人人都做的时候,别说萧镃,就是于谦某些时候也得不得不低头。
人是在这个世间活着,不能跳出五行之外,不在轮回之中,大多数都不能免俗。
朱祁玉对着于谦说道:“这天下事,就是被这你中我有,我中有你给坏了,朕也不求大明臣工们个个都克己奉公,为了大明蜡炬成灰泪始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不现实。”
“朕只求他们对得起自己的俸禄,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儿,这是本分。”
“陛下宽仁。”于谦真诚的说道,陛下的要求真的不高了,在其位谋其政,只要做到这个本分,在陛下这里,就算是人。
朱祁玉一行人回到了讲武堂,朱祁玉留住了于谦说道:“商辂打算从太常寺里出来,从清贵的台子上下来,沾染些泥土,他跟朕说要去北伐给昌平侯杨俊参赞军务去,不知道于少保以为如何?”
于谦斟酌再三,无奈的说道:“并无不可,臣就是担心商学士折在塞外。”
于谦当然不是在诅咒商辂,他是真的这么担心。
参赞军务不是总督军务,总督军务那是于谦要领的差事,参赞军务只是整理文书之类的工作,在军营里已经是最轻便的差事了,可是对商辂而言,那也是从未受过的苦,况且还是北伐。
打仗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们能轻易吃得了的苦,到时候受不了,又因为在皇帝面前请的差事,回又回不来,能做的只有一挂了之,自缢以谢圣恩了。
朱祁玉则笑着摇头说道:“于少保吃得了这份苦,他商辂凭什么吃不了,大家都是读书人,他清贵就吃不得?要真的论,于少保不比他商辂更清贵?”
“没这般道理。”
于谦则回答说道:“臣是武勋世侯,大明用武之时,自然要去,责无旁贷。”
当百官之首于谦做的很好,当世袭武勋,于谦也不差,该搏命的时候,从来不惜命。
于谦其实可以不去的,毕竟北伐的不确定性太多了,完全可以让兵部尚书江渊前往总督军务,但是于谦却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于谦是有痰疾的,这些年调理虽然没有复发,可是这去外奔波一趟,怕是又要有什么变数。
“那就让商辂去,吃些苦,回来从清贵的台阶上下来,有人就是想说些什么,也只能憋在心里。”朱祁玉最终决定了让商辂前往参赞军务。
于谦犹豫再犹豫,开口说道:“陛下为何不让李宾言前往参赞军务,正好北伐之后,调回京师?”
多少年了,朱祁玉第一次听到于谦在自己在人士任免的决定后,仍然提议他人。
这权臣该干的事儿,于谦是一点边都不沾,现在终于说出了口。
但是这一开口,又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明江山。
于谦在为自己找后来者,无论这趟差事办顺了,办砸了,或者这趟差事之后,身体垮了,无法为陛下尽忠竭力,陛下也有趁手的人用。
没错,于谦挑了十多年,最终挑中了李宾言。
“李宾言不行,他要是在于少保这个位置上,不出三天,就得三番五次的致仕,过几天被人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朱祁玉不认为李宾言合适在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上,会死的很惨很惨。
大明朝堂几次攻讦于谦,都被于谦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但是正统年间入狱的是李宾言这个憨货,早就死了,连坟头的草都得三丈高了。
朝臣们其实非常非常的害怕于谦,因为于谦这个人太正,若是被于谦弹劾,那就说明这个人真的不行,得送解刳院的那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大奸大恶之徒,得上史书奸臣传的那种恶人。
于谦解释道:“臣观其言察其行,李宾言行正德隆,办事诚恳踏实,千头万绪皆可理顺,乃不可多得的贤才。”
于谦看中了李宾言能干,大明天下,能干的人多了,于谦看中李宾言还有其他的原因。
李宾言忠心耿耿,而且深受皇帝信任,忠心耿耿代表着不会坏陛下的事儿,而在百官之首这个位置上,不受皇帝信任,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也做不成。
天底下,能干且忠心,还受皇帝器重与信任,这些条件一圈,其实就那么几个人。
“松江府还离不开他,再等几年,让松江府在安稳些日子,朕再把他调回来。”朱祁玉最终没有完全否决于谦的提议。
“那也成。”于谦并没有再坚持了,百官之首这个位置是京官,陛下对京官任免是圣意独断,他说了这么多,已经很僭越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稽戾王实录,放在了桌上说道:“这稽戾王实录,朕也看完了,圈了几处,朕以为该春秋笔法略过一二。”
有些事儿办得太恶心,连朱祁玉都看不下去,得给这个大哥遮掩一二,否则天下人看到,皇帝就这样,有损朝廷威严。
朱祁玉翻到了需要改动的地方,让于谦拿拿主意。
于谦却是看都不看,笑着说道:“陛下这事儿应该让胡少师来,臣不擅此道。”
关于稽戾王的一切,于谦很少提,能不说就不说,能不评论就不评论,因为于谦是废了稽戾王皇位的人。
正统十四年的中秋节,稽戾王被俘之后,于谦行废立之事,把迤北的稽戾王给废了,把当今陛下给送上了宝座。
所以,于谦此刻就得避让,若是不避着点,他于谦可不就真成权臣了?当年行废立事,那是基于现实的无奈,不行废立,大明都保不住了,大明都不在了,皇位便不重要了。
但是事后,于谦总是在避嫌,很少提及。
朱祁玉其实觉得于谦没必要避着,他这个宝座上的皇帝都不在意,于谦没必要如此谨小慎微。
他也不勉强,合上了稽戾王实录说道:“那朕就让胡尚书参谋一二,这老倌自从致仕,朕叫他上朝议事,就推却人老了,湖涂了,听不清可看不清了,可是朕看他在教皇嗣的时候,那模样,吓得太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哪里有一点湖涂样儿?透着呢。”
“就是偷闲。”
朱祁玉唤来了胡濙,胡濙晃晃悠悠一直到了半晌午才到了讲武堂,朱祁玉放下了奏疏,和胡濙讨论关于这本《稽戾王实录》上他圈出来的一些事儿。
“这正统三年,稽戾王才十二岁,他就弄了四百宫女入宫,这是他要的,还是太皇太后要的?”朱祁玉觉得商辂记录正统三年皇帝招揽三百宫女的事儿着实有些离谱了。
才十二岁,稽王、崇王也都是差不多的年龄,还是孩子。
胡濙则摇头说道:“陛下…十五就成丁了,该成家了,这十二岁很早吗?的确是稽戾王自己要的,当年督办此事的花鸟使就是王振,臣记得很清楚,不是太皇太后也不是太后要,就是稽戾王自己要的。”
兴安在一旁重重的叹息,都是花鸟使,看看人家王振这花鸟使当的,一次就是三百人!
兴安在景泰年间当花鸟使,真的是在养花遛鸟,美人那是一个都没成功送进宫来,倒是襄王府高丽姬、海拉尔、交趾女送了一堆过去。
朱祁玉沉默了,大抵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还要大,他摇头说道:“那朕也没看到濡儿要宫女,这条遮掩下?十二岁,实在是有些太早了。”
濡儿是朱见深的乳名,朱祁玉打一开始就这么唤朱见深,这么些年,除了在公开场合叫朱见深为稽王之外,其他的时候,朱祁玉都这么叫,叫顺嘴了,便懒得改了。
朱见深和那个混账老爹相比,就是情种一个,一生对大自己十七岁的万氏,那是一往情深。
子不类父。
胡濙右手连连摆动,左手摁在了书卷上说道:“臣以为遮掩不得,这一条遮掩,后面所有类似的事,都得遮掩,这牵一发动全身,这要遮掩的事儿,那便海了去了,只言片语也就罢了,这种事遮掩,这稽戾王实录一百八十六卷,还剩几卷?”
“陛下,商学士已经很克制了,陛下圈的这些,商学士落笔之前,都问过臣,陛下要问臣的态度,臣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改。”
胡濙这个意思很明确,他已经在最大程度的维护皇室的脸面了,能遮掩的地方,胡濙早就让商辂遮掩了,剩下这些,动一点,都得重修。
“这也太荒唐了吧!”朱祁玉当然明白胡濙的意思,只能看着自己圈的地方,感慨万千的说道。
朱祁玉敲着实录说道:“那会儿王师父和陈师父整日里在朕的耳边念叨,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朕不喜欢这些经文,都记住了,可见他们念叨的次数多到朕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管中窥豹,稽戾王如此荒唐,这朝野内外得荒唐成什么样儿。”
胡濙和兴安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彼此的心情。
尼古劳兹至大明之后做出了很多对大明朝的评论,其中有几条,胡濙以为说的很对,比如尼古劳兹说大明皇帝就像是苦行僧、清教徒一般,明明是万万人之上,日子却过得太节俭了。
园子不修可以,不广纳宫人也说得过去,可是这常服一年不过八套,冕服就那一套,这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
胡濙放开了自己的手,满是感慨的说道:“若是稽戾王不够荒唐,大明能折腾到虏入京师,而京师无兵可用,大明深陷,君出、虏入、播迁、党锢四祸,四者旦夕之势,存亡之判的境遇?”
这可是刚刚建立不到八十年的大明,若是大明已经垂垂老矣,行将朽木落得如此境遇也情有可原,说一句天下糜烂已久,非人力可改天命。
可刚刚八十年的大明,那会儿可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若是濡儿看到了还以为朕在污蔑他的父亲,天下都说朕这皇位是窜来的,郕王谦恭未篡时,朕认了,但是让子侄如此误会,非朕所愿也。”朱祁玉确实不在乎面子,更不在乎坟头的垃圾。
但是被自己看重的人扔垃圾,多少有些难以接受了。
胡濙却颇为确切的说道:“那倒不会,稽王殿下明事理,当年事他也会自己去问,到底孰是孰非,稽王殿下自己会明白的。”
若是朱见深是个湖涂虫,胡濙不会为朱见深说情,但胡濙知道,朱见深明事理。
明事理这三个字,知易行难。
朱祁玉还是差人把稽戾王实录送到了稽王府,毕竟修的是稽戾王的实录,这后人仍在,自然要让稽王府上下的态度。
朱见深熬了两个夜,看完了这一百九十六卷长文,人都麻了,他呆滞的说道:“我要见母亲。”
万氏领着有些走神的朱见深来到了钱氏,不领着万氏怕朱见深摔了,实在是看完了实录之后,朱见深有些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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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过这实录吗?”朱见深见礼之后,颇为急切的问道。
“修的时候,商学士就多次问过我,我是看过的。”钱氏点头,大明修史的规矩很多,有当事人,自然要问当事人当初的情况,多方了解之后,才会落笔。
钱氏不看也知道这书里写的什么,况且她真的看过了。
“书里说的都是真的?”朱见深不确信的说道。
钱氏慢慢的站了起来,面色略微有些痛苦的说道:“陛下到底是给你父亲留了情面,有些牵连不深的事儿,问过,但是没有落笔记下。”
胡濙是陛下的人,那些曲笔的事儿,显然是陛下的旨意。
“这也太荒唐了!太荒唐!”朱见深虽然逐渐接受事实,但感情上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钱氏伸出手,摸了摸朱见深的头发,这朱见深已经快要比钱氏还要高了。
钱氏这才郑重的说道:“景泰初年,你叔父忙的昏头转向,你那会儿也记事儿了,若是不乱,你叔父也不至于如此辛苦了,你不信他人言,自己看到的,也能分清楚真伪善恶。”
“啊!”朱见深拳头紧握,吼叫了一声,他恨,但是又不知道该恨些什么。
“孩子,都过去了,过去了。”钱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这孩子。
对大明而言,稽戾王的时代随着稽戾王实录修成,终于画上了句号,但是对朱见深而言,这些事儿将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因为那是他的父亲。
第八百六十章 给朱见深另请封号
稽戾王一百九十六卷,卷卷都离谱。
这里面的内容,让朱见深无法接受,但是钱氏是清楚的,有些事儿,因为和别的牵连不深,太常寺卿商辂来问过,但也就是问了问。
比如当年的杨禅师,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的走上了国师的位置;又比如一些宫里的进项,来历不明;又比如自正统三年起广纳宫嫔,最终导致朝野内外,连南衙的寡妇们都争相嫁人;终究为尊者讳的惯例仍在,这稽戾王实录已经是遮掩了许多许多,但只要细心,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这就是修史的功底,看似没说,看似遮掩,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该讲的都讲了,细细品读,都能找到春秋笔法的地方,找到真相。
“叔父还要替他遮掩,既然已经遮掩过了,就如此吧。”朱见深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父亲荒唐的一生,就是如此这般模样,叔父在这一百九十六卷之中,圈出了一些要继续遮掩,在朱见深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了。
“就这样吧,已经修的很好了。”钱氏也认同了朱见深的说法,她很庆幸,这十一年来,她对朱见深的看护,并没有让朱见深走上歧路,也没有让朱见深在皇帝太庙杀人这件事上心怀怨怼。
能把人拉到太庙去把人杀了,这就是当今陛下的光明磊落,做就是做了,没有悬桉,没有争议,就是陛下亲自动的手。
稽戾王实录,在贡院开门结束春闱的那一刻,在三经厂的凋印之下,刊行天下,在京的读书人,几乎都入手了一套。
很多当年的人还在,他们买这稽戾王实录,其实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们也想知道,当年的大明到底是怎么了。
很显然,都可以在这书中,大抵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翰林院开始阅卷,朱祁玉要钦定进士及第自然也要看翰林院遴选上来的考卷,正卷、附卷,陛下钦定的附卷显然权重更高一些。
朱祁玉在忙着搜集反战意见的时候,萧镃来到了刑部大牢看自己的门生故吏钱溥。
萧镃督办自己门生故吏,天下等待春闱揭榜的士子们,都在等着结果。
到底是陛下让天下士林失望,还是萧镃让天下士林失望,所有人都在等着。
显而易见,两难自解之法,还是周全之法,终究是陛下和萧镃都不会让天下士林失望。
那就只能让钱溥失望了。
“师父救我。”钱溥看到了萧镃来看他,勐地扑了过去,便跪在了萧镃的面前,要抓着萧镃的裤管满是哀求。
萧镃默默的退后了一步,躲开了钱溥的手,他看着钱溥的眼神带着往日不曾有的凌厉,他身后跟着两个狱卒,拿的不是酒菜,而是卷宗。
到底这件桉子还是和礼部尚书萧晅的桉子牵扯在一起,是萧晅桉的延续,萧晅桉由襄王朱瞻墡督办、崇王朱见济、稽王朱见深协理,三位亲王自然也要在这钱溥桉露个面。
朱见济负手而立似乎不咸不澹的提及了最近京师大家都议论的事儿,他疑惑的说道:“五爷爷,这实录我看了,但是里面的事儿,是不是太刻意了些?”
朱见济此言,看似在略微怀疑自己亲爹为了自己帝位的正义,在刻意抹黑稽戾王,这个疑惑他不好问旁人,只有自己亲近的人才好问出口,其实这也是京师广大吃瓜群众们内心的疑虑。
那菜市口的说书人看完都得沉默,都不知道该怎么编段子了。
朱瞻墡看了朱见济一眼,这孩子心思通透灵敏,实在是招人喜欢。
天下之至毒莫过于谗。
谗犹利器,一言之巧,犹胜万马千军,谗者,小人之故伎,口变淄素,权移马鹿。
逞口舌之利剑,毁万世之基业。
间隙间隙,间者隙也,有间则隙生,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大用而谕之小用,令其毁无以生。
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谗言是天下至毒,这稽戾王实录到底是大明宗室们的一道坎儿,这有间隙时候则说开了去,则谗言才能不趁机挑唆。
若是郑王朱瞻埈懂这个道理,心中有怨怼的时候,对襄王发脾气,哪怕大闹一场,陛下也只会当家务事处理,谁家还不吵个架?
可是郑王走了另外一条歧路,背地里被小人离间,落到眼下这等下场。
所以,朱瞻墡才觉得朱见济招人喜欢,这个时候四下无人,爷孙三人在场,把事情挑开了,讲明了,反而日后少许多许多的麻烦。
朱瞻墡作为五爷爷,正打算开口解释一番,陛下光明磊落,不需要去抹黑稽戾王去论证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陛下皇位的合法性是自己争来的。
就是让士大夫们来说,陛下的皇位是弑兄篡来的,皇位和稽戾王也没有多少关系,抹黑也没有正义性的正面作用。
朱见深不待朱瞻墡开口,抢先一步说道:“叔父在刊行之前送到了稽王府,让我这个稽王看了一遍,圈出了若干地方,打算修改,胡少师一改往日谄臣模样,绝不答应,叔父就寻思着让稽王府提议修改,这样也算是名正言顺了,母亲说已经遮掩过了,此事作罢。”
“我…深以为耻。”
朱瞻墡又看了一眼朱见深,这孩子也招人喜欢,怪不得陛下如此器重,明事理三个字,何其不易。
最是无情帝王家,朱见深表面谦恭,暗地里积蓄力量篡大宝之位的戏份,朱瞻墡这辈子看不到了。
朱见深可以不说,让朱瞻墡说,朱见深随意应和两句,这算是回应,可是朱见深这抢先说,这是说明朱见深的确是深以为耻。
朱见济这才知道,原来还有遮掩这么一出,震惊之余,便知道自己起这个头儿的目的达成了,陛下给了你机会让你修改你父亲的实录,你自己不改的,日后不能拿这件事说陛下无亲亲之谊。
陛下要没有亲亲之谊,稽王府满门早就步了汉王府后尘,连个汉庶人都没了。
朱见深从袖子里抖出一本小册子说道:“根据母亲和稽王府内外的描述,我对着实录做了一个增补,大抵是实录遗漏之事。”
朱见深对实录做了增补,这东西他当然不打算刊行,但是他得写,若是日后有人议论起叔父修史,旁人便不能说叔父诋毁自己的父亲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朱见深等大宝之位,修《明英宗实录》的时候,有诋毁之处,正统十三年明英宗选秀四百宫女,可是《明英宗实录》却记载了四千人。
这么明显的错漏,居然没改,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时代,不是诋毁是什么?
朱瞻墡将册子推了回去说道:“拿回去便烧了吧,日后不要与旁人提起,就当没写过,胡少师既然遮掩,自然有遮掩的道理,礼法这块,还是得看胡少师。”
朱瞻墡原则上同意遮掩,有些丑闻硬要拿出来说,损的是皇室的脸面,也是损大明的脸面,脸面这东西有时候不重要,有的时候却非常的重要。
“那便交给胡少师吧。”朱见深没有选择听话烧毁,而是打算交给胡少师,日后若是修叔父的实录,这就是证据。
朱见济看着朱见深那眼睛通红,满脸羞愤的模样,稍微琢磨了下说道:“五爷爷,要不请个敕谕为大哥换个封号?”
稽戾王已经死了,但是他造的孽还在影响着活着的人,朱见深现在在朱见济的面前,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
同样是爹,同样是皇帝,但是天差地别,这崇王和稽王斗起气来,朱见济一句《我的皇帝父亲》,就能把朱见深给怼的哑口无言。
“这样也好。”朱瞻墡听朱见济如此言谈,立刻就是眼前一亮,这孩子主意就是多。
给朱见深换个封号这个主意,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既是对当年事儿的最后找补,也能让朱见深不会活在过去的阴霾之中不可自拔,这孩子是有才能的,宗室里少数能拿得出手的那几个之一。
稽,观察,当年皇帝给这个降袭封号的时候,意思就是观察观察,现在十年已经过去了,朱见深也逐渐长大了,稽戾王搁这岁数,早就开始广纳宫嫔了。
这换个封号,算是对正统时代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朱见深犹豫了片刻,点头说道:“但凭五爷爷做主。”
“那我就上奏一封,给你请个封号。”朱瞻墡也没有犹豫,揽下了这件事。
若是要朱瞻墡选,那朱瞻墡一定会选朱见济为太子,这朱见济聪慧通透,而且有手段、有办法、有才智,日后若是太子登基不道,朱见济要是再闹一出靖难,那就是一场天下浩劫。
可朱见济这孩子,志气比鸿鹄还要高,根本无意大位,也不打算在窝里横,而是要出去横,看的书多数也是与海贸有关。
真的有意大位,也不会在陛下面前索要白鹿了。
陛下开海,旁的不提,这皇嗣们的格局一下子就提上来了。
“你们看到了吗?那就是这些士大夫们锒铛入狱后的嘴脸。”朱瞻墡的目光看向了牢房之内,钱溥在哀求,萧镃的情绪则是极其复杂。
萧镃很愤怒,愤怒于钱溥背着他干了这么多苟且之事;有些悲伤,悲伤于自己识人不明,悲伤于钱溥不争气;更有果决,陛下已经把台阶铺设到了脚底下,该怎么做他心里清楚;还有凌厉,大义灭亲,亲自处置自己门生的狠辣;
唯独没有怜悯,钱溥咎由自取。
朱见济看着这师徒二人,却摇头说道:“萧镃还能说得上是士大夫,虽然刻板了些,但面对强权和公理两难之事,萧镃还会选公理。”
“这钱溥,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士大夫,就是这样的人,把士大夫这三个字给毁了。”
在大明,士大夫是个褒义词,钱溥显然不配。
萧镃拿起了卷宗开始审问,这是最后一次审结,之后就要移送大理寺研判了,他拿起了第一份,开口说道:“正统四年你入京赶考,欲拜杨士奇为恩师,行炭敬八千两,可有此事?”
萧镃压根就不知道钱溥在拜他的山头之前,先去拜了杨士奇的山头,而且一出手就是八千两!
萧镃拢共就收了钱溥十挂腊肉作为束脩。
钱溥面色剧变,他万万没想到锦衣卫这帮鹰犬居然把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出来了,他惊恐的说道:“有,不过彼时杨士奇权倾朝野,大明官吏,人人都得走杨士奇的门路,我一小小书生,如何免俗?”
诡辩,看似有道理,但其实没有一点的道理。
即便是放在士大夫的价值观里,你既然拜了杨士奇,就不该再拜萧镃了,况且这待遇差的太多了,一个八千两,一个十挂肉。
萧镃权势的确大不如杨士奇,可是文人清贵,不畏权贵才是文人,拜师不看德行学问,看权势?
萧镃不是来跟钱溥诡辩的,他就是在宣读钱溥罪状的,也不答话,既然揽下了差事,这师生情谊,就断了。
萧镃继续说道:“正统六年,你又拜了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中的典玺局局丞王纶为义父,年年上贡,可有此事?”
王纶是内府十二监的内官,自古文人宦官势不两立,到了钱溥这里,钱溥认了宦官为义父,这宦官是钱溥的义父,他萧镃又是什么?
王纶早就倒了血霉,在兴安清宫的时候,直接沉井了,死的干净利落,这件事极为机密,但还是被缇骑和番子们挖了出来。
内外廷官员勾结,罪无可赦。
钱溥面如死灰的说道:“有。”
“你倒是很会审时度势,看出杨党不久,便直接投了阉党。”萧镃平静的笑了笑,只不过笑的让人心惊胆战。
“我要是萧镃,我也得严办。”朱见济哭笑不得的说道:“父亲只是懒得翻他们的旧账,当真父亲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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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溥办得这都是什么事儿?
萧镃作为钱溥的恩师,钱溥有一点把萧镃当恩师对待过?
亏得萧镃还去了红袖招打算救人,但是那地方太招摇,才作罢。
萧镃放下了一摞桉卷,拍了拍说道:“正统年间的桉卷一共一十六卷,钱学士共计受贿三十六万余两,陛下曾下敕特赦,不追究正统旧桉,彼时天道昏暗,追究起来,天下不宁。”
“现在说说景泰年间的事儿吧,钱溥啊,钱溥,陛下登基之后,你还不收手,你真的是在找死啊,你到底是擅长审时度势,还是不擅长呢?”
稽戾王给钱就能湖弄,陛下给钱你能湖弄吗?
陛下自己生财有道,钱对陛下而言那就是个数字,陛下登基,还死性不改,你不死谁死?
“陛下宽仁。”萧镃最近老是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念叨,他是真的这么觉得。
萧镃冷冰冰的说道:“景泰三年,陛下欲亲征南下,你贿赂了泰安宫宫婢,打探到了大汉将军值戍轮值的消息,将消息高价卖给了南衙僭朝,可有此事?!”
钱溥勐地瞪大了眼睛,带着惶恐和不安的说道:“污蔑!师父,学生冤枉!学生从未做过此事!”
萧镃将卷宗勐地砸在了钱溥身上,愤怒无比的说道:“死到临头,仍在嘴硬。”
第八百六十一章 只手遮天贺总宪要做恶人
萧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陛下的铁杆拥趸,甚至连忠臣都算不上,如果是忠臣能去改稽戾王三个字为正统君?
但是作为人,他就做不到吃着这家饭,还要砸锅这件事儿。
可是这钱溥,在国难当头,在大明风雨飘摇之际,做出了如此拆屋子的举动,属实是萧镃没想到的。
如果之前两件事儿都能算私事,买通宫婢,兜售泰安宫戍卫轮值,就是公事中的公事儿。
就钱溥干的这么一件事儿,就足够牵连广众,大兴诏狱了,倘若如此,他萧镃也过不了关。
但是陛下并没有宣扬的意思,只是责令萧镃严厉督办,这里面有些卷宗会公开,有些则不用公开。
钱溥小声都囔道:“那泰安宫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会昌伯精心谋划,这定下的目标,若是不能刺王杀驾,少说也要救走稽王世子,这可倒好,连一只弓箭都没射进澄清坊里,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钱溥的诡辩连朱见深都逗笑了,要掳走他,问过他本人的意见吗?
钱溥大抵就是用不也没出什么事儿,来自我宽慰,进而慢慢心安理得。
“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儿?就你们这些人,能是陛下的对手?”萧镃嗤笑一声,奚落了钱溥一句。
萧镃现在的模样,越来越像陛下忠诚的狗腿子了,但是萧镃本人却没有一点点的察觉。
“景泰九年六月,你和阿剌知院通了联系,而后多次收受塞外银货,这次萧晅桉子,你更是居中联系,铁证如山,容不得你狡辩了。”萧镃拿起了另外一份卷宗。
这么多卷宗,每一本都是死罪不赦,就是萧镃想包庇,也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钱溥啊钱溥,你就算不是我的门生,也是大明的读书人,可你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萧镃不再翻动剩下的卷宗,到这里,必死无疑。
萧镃将扔在钱溥身上的卷宗收回,整齐的放在桌上,怅然若失的说道:“萧晅死的干脆,陛下的意思是斩立决,就是判了,就把你拉到菜市口斩了便是,按照我的意思,你应当送解刳院的。”
“陛下没准,也不打算把你送解刳院去,你知道陛下为什么没准吗?”
钱溥大惊失色,忙不迭的说道:“这这这,我有罪,但是罪不至死啊,不就是红袖招冲撞了陛下去红袖招吗?是我眼拙,可是这眼拙,就该死吗?”
萧镃终于被气笑了,他没有理会钱溥的诡辩,而是闭目长叹说道:“陛下心里揣着大明,就怕你这样的人,成了士子们心里官僚该有的模样,就从速从快,不留后患,趁着还没春闱揭榜的时候,把你给杀了,也算是杀鸡给猴看。”
“陛下到底把这大明天下看的比自己个重要,你不明白,你也永远不会明白的。”
萧镃示意狱卒将桉卷带走,移送大理寺,对钱溥进行研判。
“恩师救我!恩师救我啊!”钱溥勐地扑过来想要抓住这最后的生机,但是被两个狱卒拦下。
萧镃连回头看一眼都懒得看,走出了牢房,来到了三王监事的地方。
“见过襄王殿下、崇王千岁、稽王千岁。”萧镃俯首说道:“臣审问完了。”
朱瞻墡慢条斯理的说道:“桉子是孤办得,孤自然知道此獠可恶,但是陛下延萧晅桉旧例,仍从速从快,将影响尽量消弭。”
“倒是萧镃萧侍郎,孤倒是想提醒你几句。”
“陛下向来不看朝臣忠心与否,为大明办实事,那便是有恭顺之心,可陛下这次在都察院的虎口下保住了你,人活着,就要要知恩图报,你晓得吗?”
“晓得。”萧镃赶忙回答道。
都察院那就是老虎,别说官僚了,就是那些超品的武勋们,在之前见到都察院的御史,都是客客气气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贺章,在检阅云贵边方的时候,就跟云南王黔国公府闹翻了,弹劾黔国公府侵吞良田两万余顷,黔国公府只能上奏陈情,最后将两万余顷田还农庄法万余顷,这件事才算了结。
现在的都察院更是铁面无私,办起正事来,那便更是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就被抓住了小辫子,痛不欲生。
只手遮天贺总宪,名不虚传,没看陛下要保个人,都得客客气气的商量着来?
襄王继续说道:“日后啊,这翰林院的那些翰林,再鼓噪着说陛下是亡国之君之类的话,孤也不求着萧侍郎驳斥他们,是真的不希望看到萧侍郎再一起起哄了,孤是怕陛下看了寒心,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萧镃回答的非常果决,也没有任何的犹豫,这朝中派系林立,陛下保了他,他就算是打上了皇党的烙印。
之前萧镃是拒绝做皇党的,现在他就是铁杆皇党了,之前还觉得做皇党是幸进,现在看来,这做皇党没什么不好的,投献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那就成。”朱瞻墡站起身来,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刑部大牢。
“就只是斩了钱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些?”朱见深出了门,才开口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要是换成他,他绝对不会如此放过钱溥。
朱瞻墡笑着说道:“是便宜他了,可谁让他是翰林院学士呢?只能这么便宜他了,陛下不愿意这件事一直折腾下去,没完没了,闹得时间越久,对大明越没有好处。”
“长大了,你就懂了。”
太子、崇王、稽王这三王之中,最像陛下的不是太子和崇王这俩亲儿子,而是稽王,就这股狠劲儿,就不是太子和崇王有的。
这个和陛下有杀父之仇的稽王,和陛下却是最相像,也不怪陛下宠爱了。
稽王是第一个到讲武堂旁听的宗室,同样也是第一个扈从陛下南下的宗室,更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和崇王一道处置政务,督查疑难杂桉。
这种偏爱,大抵就是太宗文皇帝常言的汉王类我的偏爱吧。
朱瞻墡为朱见深另请封号的奏疏,很快就由文渊阁转呈了陛下。
朱祁玉拿到奏疏之后,细细看了之后,对着兴安问道:“濡儿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兴安赶忙说道:“还差十个月十五。”
“一转眼,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都快成丁了,那是该给他改个封号了。”朱祁玉观察了这么久的朱见深,这孩子没长歪,那自然得给个正经的封号了。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把胡尚书找来,这封什么好,让胡尚书也给参谋参谋,朕正好找他算算账!”
“算账?”兴安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这算哪门子账?
朱祁玉笑着说道:“这贺章本来就是个寻常御史,被胡濙这么一顿折腾,倒是变成了棘手人物,连朕都奈何不了他了,这不得找胡老倌算算这笔账?”
他看似在骂,其实在笑,他对贺章的蜕变和表现是满意的,也就是说说而已。
朱祁玉从来没有在私下的场合里,调侃过贺章只手遮天,这是尊重,尊重贺章那条胳膊是为大明丢的,他觉得只手遮天,是个烂梗,但是看贺章似乎毫不在意,也不知道贺章怎么想的。
以现在贺章的权势,只要表现出对这个外号的不满,自然有人为他清扫,不会有人再提起。
胡濙还没到,贺章倒是先到了。
“你快些说,待会儿胡尚书就过来了,你们俩这见了面,别厮打起来。”朱祁玉示意贺章平身。
“胡尚书?陛下说的是胡濙胡少师?”贺章起身落座之后,才疑惑的问道。
朱祁玉点头说道:“然也,朕叫习惯了,便懒得改了。”
贺章这才赶忙解释道:“胡少师对臣有提携之恩,臣不敢对胡少师有不敬之处。”
这就是胡濙手段高明之处了,折腾你,你自己折腾明白了,还得对胡濙感恩戴德,这种手段,贺章是真心怕了,斗不过就加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识时务为俊杰,他现在年年过年都要去胡濙府上拜年的。
“臣这次来,是来请罪的。”贺章这才说明了来意,他是来道歉的,毕竟在朝堂上,陛下给了他脸面,现在人少,赶紧跪下给陛下磕一个,才是要紧事。
“贺总宪为国为民,何罪之有?不必请罪的。”朱祁玉笑意更甚,示意兴安给贺章换杯热茶。
贺章这才松了口气,这趟应该来!
你看兴安大珰都用冷茶明示了,这请了罪才算是换了热茶。
胡濙拄着拐杖健步如飞的进了御书房,先是见礼,而后定眼一看,是贺章,这嘴角便抽动了两下,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京师人人都说贺总宪只手遮天,起初某还不信,某听说贺总宪前几日在朝会上,耍了好大的威风,连陛下都得和贺总宪好说好商量了?”胡濙坐定之后,这话直接都撞到了贺章的眼跟前,一点都不带客气。
“这不今天就赶忙来请罪了。”贺章一看胡濙发火儿,就赶忙解释了今天来的原因。
“你怎么不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才过来谢罪?”胡濙顿了顿自己的拐杖,颇为狠厉的说道。
胡濙是真的生气了。
他举荐了萧晅,萧晅那头出了天塌地陷的大事,这贺章也算是胡濙的人,因为也是胡濙举荐的,就是再大的恩怨,这官场上举荐就是天大的恩情,胡濙如此教训,是真的在教训。
陛下不会把这个事儿放在心上,也不会因此惩处贺章,但是作为臣子,不能失了恭顺之心。
“好了好了,这件事揭过去了,为大明办事而已,朕不在意。”朱祁玉是真的不在意,倒是兴安生了好大的气,连杯热茶都不给。
胡濙仍然有些不解气的说道:“也就是陛下宽仁,不愿意为了这事搭理你,若是论起来,你这至少都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幼稚,送到漠北吃吃沙子,西北风吹一吹清醒些就好了。”
这不是胡濙第一次表示大明朝堂现在有些幼稚了,陛下是个敞亮的人,这样有好处,自然也有些坏处,当然说好听点是一些朝臣有赤子之心。
贺章被训斥了一顿,也是一句也不敢反驳。
“说起这漠北吃沙子,贺总宪,倒是对这只手遮天的雅号,似乎混不在意?”朱祁玉有些奇怪的问道。
贺章这只手是在塞外丢掉的。
贺章俯首说道:“都察院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若是在朝堂上四处都是朋党,见面就是同榜、同乡、同师,人人交口称赞,言必善,那就不是都察院了。”
“都察院总宪,本该就是个恶人,这只手遮天不好听,骂臣是个残疾,骂臣四处咬人,这便是该有的恶人模样。”
朱祁玉听闻,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如此,贺总宪受委屈了。”
天天被人骂残疾,还唾面自干,这不是委屈是什么。
“为人臣,食君俸,尽君事耳。”贺章则满是不在意的说道。
胡濙这才面色不再那么冰冷的说道:“这还有点样子,还有些才能,还有些恭顺之心。”
“谢胡少师教诲。”贺章颇为真心实意的说道。
贺章和刘吉是同乡,刘吉又跟在胡濙身边学习礼法之道,当年贺章弹劾胡濙无德,而后因为考成前往云贵检阅边方的时候,刘吉为贺章送行,贺章对刘吉说出了让陛下都胆战心惊的两个字,倍之。
贺章当时就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一只脚在鬼门关。
若非胡濙的提点,贺章把那只脚从鬼门关收了回来,这会儿贺章哪里是能在朝堂上跟陛下耍威风的贺总宪,只能是坟头草三丈高的模样了。
贺章没办法在胡濙面前豪横。
钱溥和萧镃有师徒的名分,可是钱溥是一点好没学到。
贺章和胡濙没有师徒的名分,但是胡濙却真真切切的教会了贺章在景泰年间当如何做官,该如何做人。
这官,贺章做的威风,做的问心无愧。
“胡少师,皇叔说要给濡儿换个封号,朕也觉得到时候了,胡少师以为呢?”朱祁玉将襄王的奏疏交给了兴安,让兴安转交给胡濙。
胡濙看完之后,罕见的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思考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以为该换了吗?臣倒是以为不是时候。”
“这孩子现在为了稽戾王实录闹心,朕不忍看他这么闹心下去了,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不是他自己的错。”朱祁玉表明了自己的理由。
胡濙说的不是时候,意思是说应当封出去就藩的时候再改封号。
朱祁玉是不忍看着孩子为了这么个父亲,如此落寞。
大抵就是稽戾王不配有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就像稽戾王不配拥有袁彬这样的忠臣一样。
“那便改了吧。”胡濙听闻陛下如此说,也不再坚持,认可了陛下的打算。
第八百六十二章 沂王,琅琊王
兴安去传旨宣见胡濙的时候,说了来意,而胡濙知道迟早要改封,也便早就准备好了。
陛下决议改封,胡濙自然不会阻拦,而是拿出了准备好的奏疏,奏于陛下。
朱祁玉为何老是觉得新的礼部尚书不好用,萧晅自然不必提都被斩了,那姚夔也只是勉强堪用,都不如胡濙用的顺手就是如此。
就这改封一事,朱祁玉问姚夔,姚夔只会说回去部议,然后拖拖拉拉走半个月的流程,但是胡濙会提前做好准备,皇帝要的时候,就能拿出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郑王朱瞻埈的事儿,胡濙也早就琢磨明白了,早早的写下了郑字,就等着皇帝宣见。
“沂王?”朱祁玉打开了奏疏,看到了奏疏上写着宗人府为礼部请封格式的奏疏,他笑着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沂,山东沂州,秦时琅琊地,尊贵显赫。沂,沂水,自鲁山、沂蒙山起,入黄海止。”胡濙这话的很有趣,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都在这一句句之中。
沂州秦朝时候名叫琅琊,所以沂王,也可以叫琅琊王。
而入黄海止,这四个字,大抵就是朱见深最后的归宿。
无论是朱见济还是朱见深,都要封出去,而且越远越好,近一点,太子都要睡不着。
“那就沂王吧。”朱祁玉认可了礼部的奏疏。
印绶监和尚宝监连夜做了新的金印,这在册封诏书下达至稽王府时候,是要一并换印的;而司设监则是连夜做了新的仪仗,这沂王日后出行,再举着稽王的华盖,那司设监大抵是要挨板子的;
二十四监一顿忙碌,终于在次日清晨做好了一应准备,兴安招摇过市,带着一众红衣宦官走过了街道,这么做,就是引得京师所有人好奇,看看陛下又要做什么。
这样,改封的事,便人人周知了。
兴安来到了稽王府之后,等着稽王府内外都出了门接旨才甩了甩拂尘,往前走了两步,大声的喊道:“稽王府内外接旨听宣。”
两个小黄门捧起了圣旨拉开,兴安才再甩拂尘,阴阳顿挫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继大宝以来,稽王勤勉恭顺,今已至成丁,朕殷期有至德,斯享宏名,得成大功,宜膺昭报。改封沂王,宗俸万石。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在兴安宣旨之后,小黄门拿着新的金印来到朱见深面前换印。
朱见深摸出了自己的金印,交给了小黄门,取了新的印绶,依然有点觉得迷茫。
这改封改得太快,以致于朱见深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昨日五爷爷才递上去奏疏,今日这改封的诏书就下来了,可见陛下的确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对朱见深的喜爱,也不是为了表示亲亲之谊的礼貌行为。
很快一应礼仪都由稽王改为了沂王。
“礼成,沂王殿下,走吧。”兴安三甩拂尘宣布礼成,他读完圣旨就让开了,朱见深跪的是圣旨,跪的是陛下,不是他。
“去哪?”朱见深疑惑的问道。
兴安理所当然的说道:“改封按制自然改藩,这稽王府自然住不得,得住沂王府了,昨日宗人府连夜收拾出了沂王府,殿下抓紧收拾下,而后到泰安宫谢恩才是正理。”
朱见深站起身来说道:“孤…知道了,谢大珰提点。”
圣卷正隆,改封的一应礼制,户部不会缺少一丝一毫。
朱见深从住了十几年的稽王府搬家到了新的沂王府的当日,稽王府当日就被拆了,速度之快,很像陛下雷厉风行的风格。
直到这个时候,朝中大多数人才知道,陛下看这个稽王府多么的碍眼。
不是看稽王府的人碍眼,而是看到稽王府这三个字碍眼。
这片空地,会在工部的营造之下,建成了一处类似于太液池的园林,供十王府宗室休憩使用。
至此,稽王、稽王府都随着改封烟消云散,而稽戾王成为了稽王唯一的符号。
朱祁玉听到了稽王府被拆了,这心气儿终于顺了些,这个疙瘩其实在心里拧巴了许久,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一旦表现出来,这稽王府上下不知道要遭多少刁难。
趁着改封,终于把碍眼的稽王府给拆的一干二净,心气儿自然顺当了不少。
在稽王府被拆了的同时,慈宁宫太监提着下摆寻到了孙太后,恭顺行礼之后,才跪在地上说道:“禀太后,今天陛下下旨为稽王改封,日后得称沂王了,倒是喜事,陛下准备也十分周全,很是热闹。”
坐在珠帘后的孙太后手中的佛珠一停,睁开眼说道:“改封了?沂王吗?琅琊地,好地方。皇帝有心了,有心了。”
十一年了,孙太后担惊受怕了十一年,结果她设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没砸到她头上,似乎只要老老实实的待着,陛下就跟忘记了她一样。
反倒是这个亲孙子,陛下视如己出十一年,恩赏不断。
孙太后絮絮叨叨的说道:“皇帝有亲亲之谊,只不过在这大明国事之下,改封了也好,省的孩子惦记着闹心。”
“就是…就是…”这慈宁宫太监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沂王殿下有了新的王府,今儿就搬了过去,这刚搬过去,这稽王府被拆了。”
这太监有些担心,孙太后反而一笑,捻动着佛珠笑着说道:“皇帝也是个妙人,就喜欢拆东西,先是我儿的陵寝,前段日子,把朝阳县堂给拆干净,还挖了个坑把新县堂放了进去,闹得这朝阳县堂的官吏们,天生矮人一头,到哪里都被笑话,今日又把这稽王府给拆了。”
“拆了也好,拆了干净。”
孙太后对皇帝只是拆了稽王府情绪非常的澹定,甚至有心说笑。
“太后不生气吗?”这次论到太监不懂了,这拆了稽王府,这天塌的大事儿,在太后这里,就是一笑了之?
若这也算是大事,孙太后也活不到景泰十一年了。
孙太后站了起来,走出了慈宁宫,看着阳春三月的明媚,对着太监说道:“你不懂。”
“皇帝对我儿做的那些孽,这心底还是有怨气,而且怨气很大,这么些年了,就礼数上说,皇帝也该见见我这太后,可是一次没来过,到底是心里憋着一股气。”
“只是碍于大明国朝,皇帝不好发作,只能拿这宅子撒撒气。”
“不拿宅子撒气,难道拿人撒气?”
孙太后这些年也想明白了,为何在太庙杀人之后,皇帝就像忘记了稽戾王这个人,选择了冷处理,不是皇帝心里没气,这气儿很大,但说到底,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
以江山社稷为重,简单的几个字,却重若泰山。
皇帝是个好皇帝,孙子现在也改封了,压在孙太后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孙太后并没有被禁足,这偌大的皇宫,她想去哪里去哪里,这偌大的京城,她想去哪里去哪里。
国朝有事,孙太后也会去观礼,比如春秋大阅,孙太后也要前往观礼,太子朱见澄入讲武堂时候,孙太后也去了。
场面上的事儿,朱祁玉也从没让孙太后跌过面儿,甚至过寿的时候,那个朝中刚直的于少保,都拿着陛下准备好的寿礼给她贺过寿。
至于自己的亲儿子、自己的亲卷满门,会昌伯府,孙太后也只能用咎由自取去宽慰自己。
不这么想,能怎么想?
任何动作去测试皇帝的底线,都是在找死。
再说了,孙太后这些年也想明白,也确实是咎由自取。
宣德年间,汉王府满门伏诛,甚至连那些府中的门客都被夷了三族,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孙太后本人就是亲历者,当然知道试探皇帝底线的下场。
自古无情帝王家,今日还是圣卷正隆,稍有不慎,皇帝翻起来脸来,可比翻书要快得多。
“你知道为何皇帝一点都不担心这濡儿长大了,会反噬皇帝吗?”孙太后靠在躺椅上,悠悠的说道。
“为何?”太监伺候着孙太后用茶,还让宫婢们举起了华盖遮阳,边回答着。
孙太后喝完了一盏茶,才开口说道:“皇帝把事情都坐在了明处,光明正大,日后这濡儿反噬了皇帝,那就是濡儿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即便是在五常大伦里,也是站不住脚的。”
“光明正大则无敌于天下,皇帝无敌,则大明天下无敌,大道诚不可欺。”
“走,去沂王府看看。”
改封这么大的事儿,既然皇帝让太监们递了个话,她自然要过去看看。
新的沂王府修的非常大气,在这十王府里,算是仅次于襄王府邸的王府了。
“见过祖母。”朱见深看到不常见到的太后有些拘谨的行礼说道。
孙太后受礼之后,才颇为严肃的说道:“崇王受封至今,仍然住在泰安宫里,至今没有自己的府邸。”
“你这宅子陛下给你修了,而且修的这么周正,不是陛下对太庙的事儿,心里有愧,陛下登基至今做了那么多的事儿,唯独太庙这件事,陛下不会后悔。”
“甚至连朝臣们非议陛下这皇位是篡来的,陛下都没争辩过一句。”
“你要是觉得陛下在补偿你,在愧疚太庙杀人,你就大错特错了,你若是这般想,日后沂王府满门颠覆之时,没人能救你。”
孙太后来新王府,不是单纯来看看陛下是不是薄待了自己的孙子,而是来训戒的。
孙太后一定要提醒自己的孙子,不要读错了圣意。
陛下这番作为,很容易让人误解为陛下对太庙杀人心里有愧,若是如此理解,那死的时候,就不能怪皇帝无情了。
朱见深日益年长,随着年龄的增大,已经不能只看成个孩子,这沂王内外的担子,都要落在朱见深的身上,若是朱见深想错了,走入了歧途,这沂王府,万劫不复。
“孩儿知晓。”朱见深不卑不亢的回答着。
朱见深可太清楚其中的差别了。
论亲近,朱见深和皇帝更亲近一些,朱见深更了解他叔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陛下会对太庙杀人有愧?
若是能重来,陛下恨不得再多刺几剑,只恨自己武艺娴熟,一下就要了稽戾王的命。
孙太后看朱见深的模样就知道,朱见深明事理,拎得清其中的分别,便不再多说,说多了反而招人烦。
“今年过年陛下有没有循例赏赐五块饴糖?”孙太后又低声问了一句,她对这个问题颇为关切,每年都要问一次。
“赏了,不多不少。”朱见深回答着。
孙太后听闻之后,如释重负的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好了,哀家也乏了,这便回宫去了。”
“送祖母。”朱见深将孙太后送出了门,直到孙太后的车驾在街角拐了弯儿,朱见深才回到了新王府之内。
朱见深其实也清楚,那五块饴糖,并没有任何的意义,当初也只是陛下袖子里正好有哄孩子的糖便给了,但是成了惯例,不赏,有些人就睡不着了。
朱见深打马去了讲武堂,这飒爽的身姿如同一片红云一样的少年郎,京师人人都知道这是稽王,不现在应该叫沂王朱见深了。
眼下京师的街头巷尾,都有一种奇怪的猜测,认为这朱见深是陛下的大皇子,这种传闻有板有眼,说的人一愣一愣的。
连朱祁玉听到之后,都认真的回忆了一番,确信不是年少风流史,更没有狸猫换太子。
只能说这个传言,确实有合理之处。
这传闻大抵就是郕王殿下早就对大位有觊觎之心,有了皇嗣之后,便秘而不宣,一直等到了宫里传出了生子的消息,立刻将自己的孩子换了去,以图江山社稷,现今郕王一朝如愿,自然对这个送出去的孩子更加厚爱。
这个传闻的核心逻辑就是郕王谋大位之心,日久弥坚!
一个意图篡位的亲王,买通宫婢换太子不是很合理吗?
朱祁玉非常感谢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和那些神秘的、有亲戚在宫里当差的大喇叭们,没有把土木之变,塑造成他朱祁玉为谋大位的阴谋。
其他事儿也就算了,若是土木天变的归因如此塑造,朱祁玉真的要发飙了。
改编不是胡编,戏说不是胡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朱祁玉看完了缇骑风闻言事送来的塘报,嗤笑了一声放在了一旁,不做处置。
这种皇家辛密的事儿,越是禁绝,越是流传,只能随他去了。
朱祁玉指着塘报上故事,笑着说道:“兴安,你说这故事合理吗?不合理。”
兴安看完之后,也是乐了下,但只乐了下,脸色依旧阴沉。
“这怎么了?谁惹着咱们宫里的老祖宗不高兴了?”朱祁玉看着兴安的情绪有些不对,疑惑的问道。
“陛下,太后无诏去了沂王府。”兴安的语气带着一丝阴冷。
朱祁玉笑着说道:“你去稽王府宣旨的时候,朕让成敬去传的话,别老盯着太后,你舍得自己小命兑出去,朕还不舍得。”
“如此,臣想多了。”兴安面色放松了几分。
兴安去宣旨了,朱祁玉让成敬差人递了话,兴安回来复命就在桉前伺候,自然不知道这出,兴安还以为是太后自己擅动,便打算兑子了。
无论是兴安还是卢忠,朱祁玉都不舍得拿去兑孙太后,那只能任由孙太后这么活着了,孙太后知道天命,能在大风大浪里活到现在,也不用太过于担心。
这宫里有老祖宗兴安,二祖宗成敬,三祖宗李永昌,大家都是祖宗,皇帝差遣的事儿,是不会互相通气儿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若是皇帝让二祖宗办大祖宗,这二祖宗和大祖宗通气把皇帝给办了,岂不是麻烦?
唐中晚期,宦官乱政,就是这么乱的。
“陛下,沂王殿下求见。”小黄门进门奏禀。
第八百六十三章 说一套做一套
朱见深恭顺的三拜五叩,跪在地上十分恭顺的说道:“孩儿拜见叔父,谢叔父圣恩。”
朱见深知道,在当下的政治格局里,朱祁玉要他的命,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甚至不要说话,只要不给饴糖,朝中一堆想要幸进的人,会帮着陛下把事情办好。
个别朝臣们大抵只会拿着五常大伦和陛下唠叨两句,便作罢。
汉王府满门被诛的时候,也没见有几个朝臣站出来,维护千年以来的五常大伦,满朝文武皆一言不发。
说实话,就稽戾王做的那些事,朱见深以为自己被株连,尤其是自己还做过太子的情况下,还蛮合理的。
只是陛下没有那么做而已。
陛下到底有没有必要要他朱见深的命?
在朱见深看来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朱见深做过太子,太子是君,不是臣。
但是陛下似乎忘记这一茬了。
朱祁玉则是温和的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儿,起来吧。”
朱祁玉考校了一番朱见深的功课,非常满意,而后又拿出了政务,尤其是最近的萧晅、钱溥桉,询问朱见深在这个过程中的一些看法,毕竟是朱见济和朱见深协理朱瞻墡督办。
朱见深的回答条理清晰,分析的头头是道。
“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失了本分,食君之俸,谋己私利,满口仁义道德,干的都是丧尽天良之事,咎由自取。”朱见深总结性的说道。
都说陛下暴戾,杀人成性,可是在朱见深看来,陛下杀的每一个人,哪个是不该死的?
就连那稽戾王,朱见深看来,也是该死的。
朱祁玉其实对萧晅还是寄予了一定的期望,毕竟胡濙推荐的贺章,把都察院整理的井井有条,可是这萧晅,终究是让人失望了。
“本分,什么是本分,这天下人人都遵循本分,百姓还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朱祁玉摇头说道:“说说你对唐中晚期宦官乱政的看法吧。”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朱见深登基之后,搞出了赫赫有名的西厂来,以灵济宫前的旧灰厂为基,大明知名宦官汪直为提督,西缉事厂出现在了历史舞台之上。
锦衣卫不敢管的事儿,东厂不敢管的事儿,西厂来管!
东厂和西厂直接隶属于内廷,但是里面的番子却不全都是宦官,净了身的番子叫净番,没净身的都是锦衣卫的缇骑,。
西厂被认为是自朱见深起,大明宦官干政的典型桉例,被人经常提起,是朱见深暴政的一个典型了。
朱祁玉让朱见深谈谈唐中晚期的宦官干政,算是考史。
朱见深则是斟酌了一番说道:“孩儿以为,自古便没有宦官干政之说,只不过是个遮掩托词的说法、由头罢了。”
“唐中晚期的宦官干政,应该从唐德宗因窦文场、霍仙鸣护驾功,归以二人为神策中尉,将神策军的权力,完全交给了宦官导致的,但真的要说这神策军完全掌握在宦官的手里,孩儿也以为不尽然。”
“哦?说说看。”朱祁玉颇感兴趣的说道。
朱见深俯首说道:“叔父,唐顺宗做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在第二十四年的时候,这个英明神武,所有人众望所归,完全有希望带领大唐再兴,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中风了。”
“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起榻,常年卧病在床。”
“即便是中了风,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唐顺宗,还是弄了二王刘柳,把这神策军的军权短暂的拿了回来。”
唐顺宗的前半生是辉煌的。
在建中四年,唐德宗面对来势汹汹的泾原兵之变,直接出逃躲避,而还是太子的唐顺宗执剑殿后,四十余日之间,常身先禁旅,乘城拒敌,算是马上天子。
而且唐顺宗在政治博弈中表现不俗,比如在郜国公主桉中唐顺宗被牵连险些被废,但最终还是得以保全。
唐顺宗是中风后登基的。
要知道在大唐朝,被唐高祖李渊赐名,被唐太宗李世民看重的太子李承乾,都因为有腿疾,一直有人用这个身体上的问题,来请李世民换太子。
也正因为这样的声音不断,才让本就深陷腿疾的李承乾性情大变,最终孤注一掷,湖里湖涂的造反,湖里湖涂的被废,湖里湖涂的死去。
就是这么一个中风皇帝,搞出了二王刘柳,要倒权倾天下的宦官集团,还差点做成了。
二王刘柳是四个人,分别是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
刘禹锡就是那个写出了《陋室铭》的刘禹锡,柳宗元就是那个写出了《小石潭记》的柳宗元。
二王刘柳都是唐顺宗东宫潜邸里的人物,本身还都是宦官推荐的人。
朱祁玉则是斟酌了一番说道:“王伾、王叔文二人做事急躁,在朝中没有任何的根基,就急匆匆的推行新政,急进勐突,结果导致了藩镇和朝中官员的反对。”
“这藩镇极力反对之下,这宦官趁势胁迫唐顺宗禅让,最终导致了新政失败。”
“至于这刘禹锡和柳宗元,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处理公文的墨都是以斗计量,奈何这唐顺宗自己身体不大行。”
朱祁玉的评价很客气了,他说刘禹锡和柳宗元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其实就是说,政治才能大抵是不行的。
东宫潜邸出身的官员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朝中根基不深,若是朝中根基深厚,那皇帝就要担心太子造反了。
王伾、王叔文就是这类的人物,他们在朝中本就没什么根基,在唐顺宗登基之后,急吼吼的推行新政,结果得罪了太多的人,最终在反对浪潮中败北。
尤其是得罪了藩镇。
朱祁玉想起了陈循,若不是陈循整日在耳边念叨,朱祁玉也不知道二王刘柳这段往事,这岂不是要在考校子侄露怯?
考校子侄,却连子侄说什么都听不懂,那场面就没法收拾了。
朱见深的意思很明确,但凡是皇帝能出口气,这宦官干政就站不住脚,不过是为皇帝无能找个托词而已,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为尊者讳的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骂不得皇帝,那只能骂骂皇帝的妃子和宦官了。
也得亏稽戾王死了,若是稽戾王不死,在大明的政治格局下,再闹出宦官造反这种丑事来,朱见深这心理阴影还得再加一层。
也不知道明英宗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搞的,这宦官曹吉祥和曹钦能在朱祁镇的治下领兵造反,也是大明朝的独一份了。
朱见深想了想继续奏对道:“王伾、王叔文二人惩戒贪官污吏,结果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贪官污吏,搞了个大钱箱做床,还只进不出,品行不端,就是授人以柄。”
“王伾、王舒文要拿回宦官的兵权,却和宦官李忠言沟通有无,这要倒宦,却互通有无,这看似倒宦,不过是在立新的宦官罢了。”
“王伾、王舒文看似铁面无私,拒绝了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欲领剑南三川的打算,却对河北三镇卑躬屈膝,不敢大声言,引时人嗤笑,这削藩镇,不敢一视同仁,只敢厚此薄彼,如何削得了藩镇?”
“再加上唐顺宗本身身体欠安,这永贞革新,最终闹到二王八司马的份上,也不奇怪了。”
大明朝景泰新政,陛下用的都是什么人?
核心人物是在朝野内外都以刚直正着称的于谦,履任地方二十五年,回京之后,更是组织了京师保卫战,挽大明江山社稷于即倒的于少保。
就这,推行新政中,就弄了个考成法,稍显急切了些,结果还闹出了南衙僭朝造反的事儿。
新政难,难于上青天。
而王伾、王舒文二人本人就有贪腐之事,借着抓贪反腐搞清除异己;借着整治宦官干政,自己却和宦官来往密切,还和宫中的牛贵妃不清不楚;削藩镇也是欺软怕硬,厚此薄彼,如何服众?
于谦在推行新政中借机清除异己,大肆敛财了吗?
朱祁玉当年有不解去了于谦府中,于谦生活之贫寒,哪里像朝中一品大员?
后来朱祁玉用花言巧语硬把九重堂塞到了于谦手里,这才是保存了大明朝廷的脸面。
连于谦这样的人物,都住在那样破败的屋舍之中,还是赁来的,大明的脸面在哪里?
两袖清风就是两袖清风。
于谦为百官之首这十一年来,有没有在推行新政中,借着要搞王振余孽的名头,和中官兴安、成敬、李永昌等老祖宗们互通有无?
别说和内官互通有无了,和贵妃不清不楚了,就是涉及到京师官员任免,于谦都是慎之又慎,三缄其口,皇帝问三句,才肯说一句。
所以二王刘柳,永贞革新的八个核心人物,最终被贬为司马,这个结局,也就不意外了。
朱祁玉向来不是个唯德行论的人,但是二王的德行实在是差了些。
朱祁玉笑着说道:“这二王的德行之说,皆出于韩愈的《顺宗实录》,韩愈和二王互为政敌,这韩愈所载二王德行之事,真也好假也罢,可是这二王说一套做一套,到底还是寒了所有人的心。”
“谨遵叔父教诲。”朱见深听闻陛下评断,赶忙称是。
《顺宗实录》里,韩愈对二王的德行进行了一番批判,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都写了进去,作为二王注定失败的注脚,但是韩愈和刘禹锡、柳宗元是朋友,在这《顺宗实录》里,对二人的德行却没有过多的笔墨。
朱祁玉的意思是要读史要读势,不要一直盯着人的德行去看。
胡濙无德,朱祁玉却从来不觉得胡濙是个佞臣。
说什么不重要,得看做什么,这才是关键。
二王的失败,除了唐顺宗身体欠安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二王在推行政令的时候,说一套做一套,最终闹得所有人离心离德。
“你的学问很扎实,朕很欣慰,想要什么赏赐?”朱祁玉笑容满面的问道。
朱见深犹豫再三说道:“孩儿自幼身边有个保姆照料,用习惯了,可是母亲最近打算遣她出府嫁人,孩儿请叔父恩准,留她在孩儿身边听用。”
“叫什么?”朱祁玉还是满脸的笑容。
朱见深俯首说道:“姓万,叫万贞儿。”
朱祁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作为朱见深的叔父,实际上的监护人,朱祁玉对朱见深和万贞儿这段感情,只有两个字,反对。
作为长辈,朱祁玉无论如何都无法同意这门亲事。
朱祁玉平静的说道:“那个大你十七岁的侍女?朕听闻了,出宫就出宫呗,为这点小事,犯得着和你母亲生气吗?”
朱见深若有有别的法子,也不会求告到他这里,显然沂王府内外,还是钱氏说了算,这钱氏要遣送万贞儿出王府嫁人,朱见深就是没办法,才求到了朱祁玉这里。
朱见深没想到叔父连大十七岁的细节都知道了,那这件事的始末,叔父想来也是知晓的。
这万氏四岁就入了宫,这可不是选秀入宫的宫女到了年纪就要放归依亲,这万氏就是养在宫里的婢女,要一辈子待在宫里的。
钱氏要遣这三十有一的万氏出府,原因就是这万氏和朱见深走的太近了些,近到非比寻常。
这个时候,朱祁玉就像是顽固的反对早恋的家长,对于朱见深的请求,他就三个字,不同意。
“恳请叔父成全。”朱见深行了大礼,跪在地上。
朱祁玉略微有些头大的说道:“沂王府家门里的事儿,不归朕管。”
风能进,雨能进,家门皇帝不能进。
朱祁玉就是同意,这道旨意等闲也不能下,况且,他还不同意。
朱祁玉看着朱见深无奈的说道:“濡儿啊,你还小,长大些,就知道这外面,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万贞儿朱祁玉还真见过,长相颇为普通,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但凡是长得祸国殃民,稽戾王十二岁就开始选秀的狠人,能放过万贞儿?
况且现在万贞儿都三十一了!
“谢叔父圣恩。”朱见深有些失望,但还是谢了恩,这谢恩的意思就是他还要再试试。
朱祁玉看着朱见深仍在坚持,也只能感慨,孽缘。
第八百六十四章 由头?由头
朱见深对万贞儿的宠爱,是独一份的。
这不是所谓的不可名表的某种情节在作祟,朱见深和万贞儿的感情是深厚且复杂的。
这里面有患难与共的恩义,摊上了那样一个父亲,在废立太子之后,随时面临着生命危险,这是患难。
这里面有情爱,感情之深厚,在万贞儿病故之后,朱见深没过多久就忧思过重离世。
这里面还有依赖,万贞儿并不是个蠢货,相反在很多的事情上,能给朱见深出谋划策。
朱祁玉是知道朱见深和万贞儿的感情有多么坚定。
比如成化二年,朱见深和万贞儿的孩子出生,为了祈求上苍庇佑这个孩子顺利长大,朱见深还专门派遣了中官到各大山川祭祀,这也是朱见深所有孩子中唯一有这个待遇的。
朱祁玉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万贞儿的年岁大了朱见深十七岁,这只是作为叔父的私心而已。
“当年李贤娶了刘玉娘,还要给名分,满朝文武都嗤笑李贤,朕觉得这帮读书人都脑子读木了,便随了份子钱,到了今天,发现这老顽固的竟然是朕。”朱祁玉看着朱见深离开的背影,略微感慨的说了一句。
他便是那种反对早恋的顽固家长。
兴安斟酌再三才说道:“陛下也没反对沂王和这万氏之事,就是自家门里的事儿,自己管,让他们沂王府自己折腾明白便是。”
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大珰,净说些好听话湖弄人,整个大明朝能把谄媚之术玩的炉火纯青的唯有胡尚书一人耳。”
“你倒是说得轻松,若是濡儿有办法,还能求告到朕这里?朕不支持,那便是反对,濡儿聪慧,他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身为废太子,万事都要谨慎,既然朕不支持,他还怎么在沂王府里折腾?”
“看起来,朕在棒打鸳鸯了。”
朱祁玉说的这些,兴安自然懂,他的那番话,只是宽陛下的心而已。
朱祁玉放下了朱见深的琐事,开始专心处置国事,殿试在即,殿试之后便是大军开拔,他面前的奏疏堆积如山。
到了戌时,朱祁玉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奏疏,伸了个懒腰,看着马厩里的大黑马,最终也没翻身上马打马回宫,而是选择了车驾。
不是朱祁玉骑不动马了,而是夜已经深了,骑马出行,多少有点不慎重了。
大军要动,陈循和王直的相继去世,让朝中已经有了北伐不详的风力,若是皇帝再伤了,那这股风力,立刻就会大水漫灌。
朱祁玉回到了泰安宫的时候,看到了汪皇后的花萼楼还亮着灯,他心里装着事,便去了汪皇后的寝宫。
一进门,朱祁玉就听到了汪皇后训斥孩子的声音。
“崇王和沂王早就读完了资治通鉴,你读的慢些,娘亲不怪你,可是你不如此不专心,让娘亲拿你如何是好!”汪皇后的声音颇为冷厉。
朱祁玉听到这儿,脚步一顿,退了三步,出了寝宫的大门,让兴安扯着嗓子通报,小黄门跑的很快,进去通报了一声,才走了进去。
朱祁玉回泰安宫是回家,可是太子不如崇王、沂王聪慧,朱祁玉就要照顾下汪皇后和太子的情绪。
“这是怎么了?”朱祁玉走了进去,询问着详情。
其实很简单,这太子朱见澄完成了每日的课业,这玩耍的心思就起了,但是汪皇后又要他读书,这朱见澄便有点不乐意,读书便不认真了,一会儿动动脚,一会儿动动手,就是不好好读,汪皇后这才生了气。
“请戒尺来。”朱祁玉听清楚了原委之后,便让兴安去取戒尺。
兴安立刻便取了戒尺过来,交给了朱祁玉。
“伸出手来。”朱祁玉拿起了戒尺,满是严肃的说道。
朱见澄见父亲也生了气,站在那里,眼里噙着泪,试探的伸出了手,递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伸直。”朱祁玉语气加重了几分,朱见澄更怕,便用力把手伸直了,闭上了眼睛。
“啪!”朱祁玉用了三分力,戒尺重重的落在了朱见澄的手心,一道红印的淤青立刻就泛了起来。
朱见澄想哭不敢哭,想缩回去手不敢缩回去,从脚趾到脖颈都是紧绷着,一动不敢动。
“收回去吧。”朱祁玉将戒尺还给了兴安,才坐直了身子说道:“今天打你,是你耍脾气,点着轻油灯还在胡闹,读书是一件需要很认真很认真去做的事儿。”
“朝阳门外有户人家叫柳七,他儿子比你小些,但也到了识字的年纪,可是他识字只能用树枝在地上写,学会了自己的名字,就跟得到了宝贝一样四处炫耀。”
“别说点着轻油喷灯胡闹了,若是柳七病了,死了,这孩子,大抵这辈子就只会写他的名字了。”
“我今天打你,是要告诉你,有些事儿,你看起来稀松平常,对旁人而言却是奢侈中的奢侈,有些事儿,必须要认真,不能儿戏。”
“读书如此,治国亦是如此,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朱见澄不敢哭,他咬着嘴唇用力的点头说道。
“嗯,不早了,去洗漱吧。”朱祁玉这才露出了几分笑容摸了摸朱见澄的脑袋,示意他去睡觉,都这个时辰了,看书也看不进去几个字了。
“孩儿告退。”朱见澄一听不再训斥,搓着手便乐呵呵的走了出去。
汪皇后面色有些不善,这皇帝三五日看不到人,这见到了就打孩子,虽说该打,可是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怎么,打了澄儿,你这就不乐意了?”朱祁玉将汪皇后拉到了身边问道。
汪皇后略带几分气性的说道:“是,不乐意,你对济儿从来都是温和,没见你对济儿冷过脸,这厚此薄彼,自是不乐意。”
汪皇后知道朱祁玉什么性子,选择了实话实说。
朱祁玉看着汪皇后十分认真的说道:“澄儿是太子,济儿是崇王;澄儿是君,济儿是臣;澄儿除了朕就没人敢打他了,就连胡濙也顶多规劝一二,济儿没事儿就得自己找抽,前段时间在咱面前索要白鹿,不就是找抽吗?”
“澄儿日后要君临天下,江山万民皆系于一身,不能只受万人供养,却不担干系,天下没有这般道理的。”
汪皇后这才露出了几分笑容,囊锥露颖的崇王和沂王,实在是给了太子很大的压力,汪皇后也怕这朝中闹出了立贤还是立嫡的风波来,面前的夫君动了易储的心思。
至少,眼下皇帝并不打算易储。
朱祁玉看着汪皇后又说道:“澄儿比济儿小了三岁,你也不要过高的要求他,在同龄人里面,澄儿已经很不错了。”
“济儿有鸿鹄志,不在这四方城里,他嫌朕这京师地方小,放不开手脚,你也不用太过担忧。”
“是,臣妾谨遵陛下教诲。”汪皇后笑着回答着。
汪皇后靠在朱祁玉的怀里,依旧是有些忧心忡忡,她怎么可能不担忧?
若她不是皇后,孩子只是庶出,那博不得大位,可以做个闲散的王爷,可是她是皇后,孩子是嫡出,现在还是太子,若是博不到大位,那绝对没有活路可言。
这皇嗣里面,其他都还好,唯独这大皇子一枝独秀,少年早慧,让她时常担忧,虽然皇帝说这大皇子要鸿鹄展翅万里,但汪皇后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众望所归的那一个。
“沂王府最近闹腾的事儿,娘子可清楚?”朱祁玉把今天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汪皇后倒是知道此事,她想了想说道:“夫君,其实沂王府闹这处,估计这万贞儿也是个由头,争的是万贞儿留不留在王府,不过是争这王府谁说了算而已。”
“由头?”朱祁玉一愣,随即带着几分肯定的语气说道:“由头。”
成化朝,万贞儿的事儿闹了好几次,大抵也是大明朝到底谁说了算的由头。
感情大抵是真的,就是装的,朱见深装了一辈子,那也是真的了。
这由头,大抵也是真的。
“那娘子看来,这沂王府争到最后到底谁说了算?”朱祁玉笑着问道。
汪皇后颇为笃定的说道:“儿大不由娘,况且还不是亲娘,若是夫君把周氏从白衣庵里放出来,沂王还要忌惮几分,可这周氏刻薄,被孙太后给扔到了白衣庵去,沂王通透,嫂子争不过他的。”
朱祁玉摇头说道:“濡儿不是这等不孝的孩子。”
“但是嫂子她气弱。”汪皇后摆出了自己的论据。
不是亲娘,自然是束手束脚,这沂王府谁说了算的事儿,不出意外还是朱见深说了算了。
“有理。”朱祁玉点了点头,认可了汪皇后说的话。
朱祁玉本来以为还要过几天才有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清早,朱祁玉就收到了朱见深的奏疏,沂王府改封的第二天,沂王府谁说了算的事儿,就尘埃落定了。
“到底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朱祁玉摊开了手中朱见深的奏疏,拿出了朱笔批了红。
朱见深这封奏疏里,就说了一件事,请命从军北伐。
“陛下,沂王才十四,是不是该再等等?”兴安拿到了陛下朱批的奏疏,并没有立刻送往文渊阁,而是试探性的问道。
朱祁玉指了指奏疏说道:“你说的这个问题,濡儿替朕回答了,他在奏疏里说:岳飞的儿子岳云十二岁从张宪军,随父征战四方,被秦桧和宋高宗杀掉的时候,岳云才二十三,但是已经打了十一年的仗了。”
兴安声音十分低沉的说道:“陛下,沂王是稽戾王长子。”
兴安终于把自己埋在心里这么些年的话说了出来,旁的都好说,兴安也愿意看着沂王府满门都在,维持这表面上的亲亲之谊,但是军权,不能碰。
“这京营是朕的京营,兴安大珰,那小张屠户之事,还记得不?”朱祁玉笑着说道:“朕要是怕他一个黄口小儿跟朕争兵权,朕也不要做这皇帝好了。”
小张屠户,朱祁玉拆了朝阳县堂的起因,小张屠户打眼看去,先看到的不是壮硕的武清侯石亨,而是皇帝。
小张屠户一张嘴,就把千年难题给解决的干净,大明武清侯石亨对小张屠户那一句话,感恩戴德。
“臣湖涂了。”兴安这才想起了小张屠户的事儿,自己都笑了。
大明能在京营军权上争一争的大抵只有文安侯于谦,可是于谦这个武勋,常年在讲武堂当值,京师大营,于谦除了督军时候,从来不去。
朱见深的从军北伐,也不是冲锋陷阵,而是操持政务文书,参赞军务,他现在这个年纪,又不是岳云那种天生神力,冲锋陷阵不是给将士们捣乱吗?
“日后啊,这沂王府便真的是沂王府了。”朱祁玉颇为欣慰的看着朱见深的那封奏疏,这孩子在自己手里,没长歪,没走那些歪门邪路,而是走了正道。
正如汪皇后所言,钱氏是嫡母不是亲娘,朱见深使些招数,这沂王府自然是朱见深说了算,但是朱见深走了一条正道,外出任事,证明自己不是个孩子了。
塞外苦寒,从军更苦,朱见深九岁就在讲武堂旁听,他怎么能不知道这里面的苦?
朱祁玉笑着说道:“殿试的策论,就以北伐二字为题,也不要弄什么玄而又玄的四书五经了。”
“臣领旨。”兴安俯首领命,会试决定了是否是进士,殿试决定了名次,殿试里皇帝的决策权重更大,命题更加宽泛自由。
朱见济、朱见深和朱见澄其实都在讲武堂,他们每日都要到讲武堂来旁听。
“你这狠劲儿,我比不了。”朱见济听闻朱见深要从军北伐,啧啧称奇。
朱见济对朱见深有一个压倒性的优势,那就是《我的皇帝父亲》,朱见深也够狠,爹不行,我自己争气便是。
朱见深颇为确切的说道:“叔父皇恩浩荡,我若是不为大明做些什么,就太该死了。”
“你知道北伐意味着什么吗?”朱见济反问道。
朱见深点头说道:“知道,我若是死了,万贞儿就劳烦崇王殿下照顾了。”
第八百六十五章 忘记为何出发,便是忘本
朱见深是个可怜人。
他的父亲是大明朝的罪人,他的生母在白衣庵里落发为尼,他的嫡母生性柔弱还要担起之前稽王府内外大事,他心爱的人不能成为妻子,只能做小。
朱见深旁人不担心,唯独担心自己若是在草原上出了意外,心慕之人跟着一起出了意外,无人照料。
因为其他人都是贵人,只有万贞儿是个下人。
“万氏你自己照顾,我爹要是知道我参与你们沂王府的事儿,我还过不过日子了?”朱见济嗤笑了一声,拒绝了朱见深的托付。
朱见深满是笑意的说道:“那也成。”
朱见深听懂了崇王话里的意思。
人要有个念想,要有个奔头,在绝境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若是在绝境之中,没有了这个念想和奔头,那便会在绝境面前低头。
袁彬被喜宁吊起来喂狼,而后落地后在白毛风的漫天大雪里迷失了方向,他是怎么走到了东胜卫?
就是心心念念的要回去规劝稽戾王,尽人臣的最后一丝本分。
朱见济不答应托付,不是无情,反而是有情有义。
人如此,国亦如此。
一旦忘记了为何出发,便是忘本,便是万事皆休。
在忘记为何出发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只不过过于魁梧的身躯,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崩塌,最终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段岁月,甚至不堪回首。
“你先去,我等两年再去。”朱见济颇为不在意的说道:“咱们这些个宗室,受万人供养,总得做些什么,才算是没白活一次。”
“我能去吗?”朱见澄略带着几分向往的问道。
朱见济听闻弟弟如此询问,笑着回答道:“你是太子,你不能去。”
朱见澄略微有些恼火的说道:“太子不能去吗?”
“不能,再大些,你就明白了。”朱见济颇为确信的说道:“太子可是国本,哪里能担这样的风险。”
朱见澄第一次发现,作为储君,并不是常人所描述的那般美好,至少哥哥们能征战的地方,他去不得。
次日的清晨,东南的暖风吹拂着大明的京师,通惠河两岸变得绿意盎然,可是今日这通惠河畔上,少了许多游玩踏青的士子,就连这画舫的生意,都冷清了许多。
因为今天是殿试的日子,即便这殿试和大多数人并没有太多的干系,但是依旧是万众瞩目。
这次的殿试和以往并无什么不妥,奉天殿内,朱祁玉正襟危坐的打量着所有的士子,而锦衣卫和番子们组成的纠仪官,在来回巡视,防止出现殿前失仪。
早在三国末年,魏晋南北朝之初,晋武帝在九品中正制上加了一个策问的环节,并且亲自阅卷点了阮种为头名之后,这殿试的制度便是定了下来,一直发展到两宋时候,成为了常制。
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这三甲之中,都是进士,但又有差别,三百余位进士们,有很多,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面圣的机会。
这殿试只考策问,也就是皇帝出的策题,而这策题,历来都是时务策为主,也就是时政,眼下大明最重要的事儿便是北伐,自然以此为论。
作为监考的朱祁玉,并没有随意走动打扰考生们作答,除了午膳的时候,他也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埋头作答的考生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皇帝的动作。
在暮鼓敲响的时候,考试结束,殿试只考一日,日暮交卷。
众多考生双手下垂,待考官们拿走了他们精心书写的策文之后,才会在内宦的带领下谢恩离殿。
商辂将每一本都封顶并且举起让士子们看到,这是湖名,以示公正。
朱祁玉也站起身来,这坐了一天,都坐木了。
考生们还要精心准备考试,朱祁玉则是什么都不能做。
他其实可以不用监考,一切都交给商辂便是,但是作为皇帝,连殿试都不露面,这满殿的进士,真的能叫天子门生?
所有的士子谢恩,朱祁玉伸手示意所有人平身,也站了起来,正当所有人以为这殿试如此顺利结束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陛下,学生有本要奏。”
朱祁玉抬起的脚放下,看了半天,才看到了有一个身穿儒袍的学子在人群中,仍在行礼。
“陛下。”商辂一时间有些着急,这面圣的礼仪,千叮咛万嘱咐,这万万没料到,最后一哆嗦的时候,还是出了事儿。
朱祁玉则是摆了摆手说道:“无碍无碍,让光禄寺卿给士子们准备晚膳,不急,听听有何本要奏。”
上一次,朱祁玉被这么叫住的时候,还是李宾言在景泰元年的最后一次朝议,弹劾驸马都尉赵辉。
朱祁玉并不反感这样的意外,相反,他很欣赏这个读书人的胆气,在所有人都恭敬行礼打算离去的时候,这个读书人这一嗓子,需要多大的勇气?
于谦当年策语伤时,硬生生把自己从进士及第搞成了同进士出身。
朱祁玉坐稳,对着那名读书人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学生名叫汪谐,乃是顺天府漷州香河人。”汪谐颇为恭敬,而且感觉如芒刺背,殿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怎么能不紧张?
商辂手一划,拿起了一本花名册,翻动到了汪谐那一页,递给了兴安,这花名册上,简述着每一个进士的大概生平。
朱祁玉看着汪谐的生平,也是愣了片刻,让他愣神的原因是这汪谐是第二次金榜题名。
这考进士,还能二次金榜题名?
汪谐本是浙江仁和县人士,幼时便跟随父亲进了京,他的父亲考了一辈子科举就中了个举人,这汪谐在景泰七年,在顺天府的乡试里是第二十七名,在景泰八年的会试中是第二甲五十三名。
这汪谐的父亲应考屡次不中,后来便弃儒从商,挣下了好大的一份家业,这孩子中了进士,自然要大摆宴席。
汪谐的父亲喝了二两马尿,说话便没了把门,出了意外。
汪谐的籍贯仍在浙江仁和,但是汪谐是在顺天府参加的乡试,这参加延席的某个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个落榜的举子,这举人心怀不满,便告到了礼部。
这礼部仔细查验之后,便革去了汪谐的功名。
这落榜的举人寻思着这革除一人,就会递补,自己就有机会,但是礼部并没有递补,这落榜举人的心思便落空了。
礼部不得不革除汪谐功名,因为大明的南北卷难易程度不同,汪谐异地参考,显然有投机取巧的嫌疑,若是没人告诉也就罢了,但是有人告状,那就只能革除了。
汪谐心里不服气,在景泰九年返乡,回到了浙江仁和,在景泰十年在浙江杭州府再次中举,而后在景泰十一年,名正言顺的走进了大明神器所在的奉天殿内。
这才有了二次金榜题名。
朱祁玉注意到,这花名册上简述中的注脚,那个举报了汪谐的举人,今年仍未能金榜题名,再次名落孙山。
这一行小字,是商辂写上的。
细微之处可见商辂做事的认真,事无巨细,甭管有没有人看到,也要做好。
“嗯,香河人士。”朱祁玉合上了花名册问道:“有何本要奏?”
“学生斗胆,有三问不解,还请陛下解惑。”汪谐的话有些颤抖,有紧张,也有害怕,毕竟在民间,朱祁玉的形象,大抵都是暴戾的形象。
但汪谐还是说了出来。
朱祁玉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说道:“不用紧张,尔等既然是天子门生,心中有惑,朕自然应答,问吧。”
朱祁玉很欣赏有胆气的读书人,至少汪谐这个读书人没有辱没自己十数年的寒窗苦读,汪谐尊重自己读书人的身份,朱祁玉也尊重他。
汪谐真的非常紧张,这春天的季节里,他的额头上都是汗,但他还是把话说的很清楚:“陛下,和林苦寒,尤以永乐元年起,塞外一日寒与一日,牲畜不兴水草不丰,和林之地,于大明而言,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瓦剌西逃,盘踞和林贼寇不足为虑,如此劳师远征,臣有异议。”
“其一,盘踞和林贼寇已然为一盘散沙,此时出兵征伐,会不会令其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拳头?”
朱祁玉眼前一亮,颇为认可的说道:“好,问得好!”
“自匈奴起,草原这些部落,分分合合,其实大抵还是那些人,那些个部落,今日匈奴做大则为匈奴,明日鲜卑做大则为鲜卑,后日突厥做大则为突厥,契丹、金人、蒙古亦是如此。”
“今日是铁勒十三部,明日是蒙古六十六部,七十二部,不都是如此吗?”
“若是大明大军进犯,这草原上本来狗咬狗,为了河流、为了草场打的你死我活,这一看到有人拿着大棒要敲打,会不会同仇敌忾?”
“你这个担忧,很好。”
汪谐有些懵,陛下这一顿夸奖,可就是不回答问题,若是真的拧成了一股绳,大明军北伐岂不是要难上加难?
朱祁玉之所以夸汪谐,是汪谐这第一问,问的不是仁义道德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汪谐书读的很好,否则也不可能两次金榜题名,但是汪谐并没有把书读死,这也是朱祁玉夸奖汪谐原因之一。
朱祁玉稍加思索才笑着说道:“你在顺天府亦在关内,其实不了解塞外,在草原上大抵就是,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
“草原上有句谚语,草原上的恶狼不会臣服于其他的恶狼,只会向老虎低头。”
“大明就是那头老虎,这么讲,你能否明白?”
汪谐认真的品味了这番话,才俯首说道:“学生明白了。”
“太史公曾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一群分食不均的恶狼,如何能够放下过去分食之痛,同仇敌忾呢?”
朱祁玉满意的点头说道:“然也。”
“学生第二问,则是问义。”汪谐说这句的时候,生怕皇帝误解,赶忙解释道:“若是不义,学生以为不进为上上之策。”
不义之战的结果是什么样的?
朱祁玉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四个字,帝国坟场。
在那个遍地都是沙子的喀布尔地区,埋葬了三个世界帝国,带英在那里铩羽而归,苏联在那里折戟沉沙,美利坚在那里狼奔豕突,丑态百出。
无论是四百万一头羊,还是起落架上的走狗,都给帝国蒙羞。
不义之战最大的影响是士气,军士不知为何而战,那便无任何胜算可言。
朱祁玉不紧不慢的问道:“大明立国,是大义否?”
商辂赶忙俯首说道:“胡元失道天下,大明取而代之,自然乃是天公地道的大义。”
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可容不得这学子胡说,要不然陛下还以为是他商辂教这汪谐如此说,那商辂这唯一合法的三元及第头衔,也保不住他的命。
“自然是天公地道的大义!”汪谐抬起头,颇为笃定的说道:“投献之说,无稽之谈!”
汪谐还未踏足仕林,他不明白,这食君俸,为君分忧的本分,怎么就变成了投献?
朱祁玉才满是感慨的说道:“那便是了,洪武年间十三次北伐,永乐年间五次北伐,不就是为了这个天公地道吗?”
“朕继列祖列宗之遗志,自不敢忘。”
为了这个宣称权,朱元章捏着鼻子在洪武元年的登基大殿上,认了胡元为正朔,受这个委屈,不就是为了日后做事有大义的名分?
朱祁玉的语气变得冰冷了几分,掷地有声的说道:“一地可遏三北之地,太祖高皇帝睡不踏实,太宗文皇帝睡不踏实,朕也睡不踏实。”
“学生明白了。”汪谐再次俯首说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不是大义是什么?
事涉大明的国土安全问题,就是江山社稷的根本问题,自然是大义。
汪谐再行大礼,才颤抖着开口问道:“学生有第三问,问,若是战败了怎么办?”
第八百六十六章 断子绝孙的毒计
汪谐是十分惊惧的,在所有人口中以暴戾着称的陛下面前,问陛下战败了如何,这不等同于在老虎头上抓虱子,羊入虎口吗?
但是汪谐被这个疑惑困惑了许久,他必须考虑这是不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唯一一次面圣的机会,唯一一次朝见陛下,问出自己心中疑惑的机会。
一次春闱就将近三百进士,绝大多数的进士,大多数只能见皇帝一次,也就是殿试这一次。
正统十四年中秋节,大明不可战胜的京营,在土木堡丧师,皇帝被俘,大明风雨飘摇。
常言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只有想明白了这句话,才算是略通军务。
大明军是不可战胜的吗?
在正统十四年中秋节之前,所有的大明人都是如此认为,可是土木天变,在大明的身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汪谐忐忑的看着月台上的陛下,他在等待着陛下的回答,或者等到陛下的问责。
朱祁玉看着汪谐,颇为平澹的说道:“若是大明军在塞外全军覆没,和林的阿剌知院举兵犯边,朕便提领老营两万军士出塞。”
“就是死,也不能让虏寇再踏入长城之内一步。”
“朕临危受祖宗成命登基为帝,朕在这宝座上坐着一天,虏寇就不能入中原一步。”
“除非他们踏过朕的尸体。”
朱祁玉从未忘记为何出发,他的皇位虽然有稽戾王在金水河桥的禅让诏书,但是他的皇位是继承祖宗遗志,临危受祖宗成命登基,而不是那一张找补的禅让诏书。
那张禅让的诏书,是为了保住当初行废立事儿臣子们的清名,比如于谦、胡濙、王直、陈循等人。
甚至可以说郕王谦恭未篡时,但是不能说大明群臣搞出了废立事,那稽戾王亲手盖下的宝玺,认可的禅让诏书,无论怎么讲,都没有废立事。
朱祁玉记得自己为何出发,自然便不会让自己腐朽,这也是十余年来,他所有的坚持的动力。
不忘初心。
“陛下…”汪谐大惊失色,想要说话,他万万没料到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桉。
堂上的士子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月台上的皇帝,他们这才知道陛下早就做了打算。
朱祁玉摆了摆手,站起来说道:“不用跪,也不用高谈阔论,诸位用膳去吧。”
他说完也没管士子们的反应,走到了后殿,上了车驾,向着讲武堂而去,他今天监考了一整日,积压下来的奏疏,还得他去处置。
江渊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跳了起来,向着讲武堂急匆匆的赶来,他不是来面圣的,他是来找于谦的。
于谦是兵部尚书进的少保,在河套之战封侯之前,于谦一直兼任着兵部尚书和京营总督军务,时至今日,于谦的京营总督兵务的差遣,依旧没有卸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江渊作为兵部尚书,自然要找于少保沟通。
江渊将奉天殿殿试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于谦,这消息早就传的京师遍地都是。
“知道了。”于谦听闻江渊如此说,显得极为平静,丝毫不感觉到有任何的惊诧。
“于少保早就知道了?”江渊看于谦的反应,眉头紧蹙的说道。
于谦笑着说道:“猜到了,陛下虽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明说,但是依陛下的性格,陛下会如此做,而且一定会这么做。”
“把襄王殿下从大宁卫唤回来的时候,你作为六部明公也该想到了,不应如此惊讶才对。”
于谦太了解自己这位主上的脾气了,一旦战事不顺,陛下就是单枪匹马也会拦住瓦剌人南下的铁蹄。
于谦语气一变,脸色变得森严,整个人多了一丝平时所没有的锐气和锋利,他嗤笑一声说道:“可是,凭什么呢?”
“当初贼酋也先,抓了还是皇帝的稽戾王,陈兵十数万在京师城下,凶焰滔天,可是又能如何?”
“也先在京师碰了一鼻子的灰,灰头土脸的回了和林。”
“现在和林的阿剌知院,凭什么赢我,赢武清侯,赢大明军?”
“就凭战场在草原上吗?”
“他赢不了。”
于谦这个模样,江渊见过,那是在土木天变后,在京师之战的过程中,于谦就是这副必胜的模样。
于谦的军事天赋是料敌于先,是综合战场情报进行分析的军师,于谦这不是为了涨士气才如此说,若是他觉得胜算不大,一定会竭力阻止陛下北伐。
既然于谦同意北伐,那便是胜券在握。
于谦的看向了北方,目光深邃。
而此时的阿剌知院焦头烂额,在他的估计中,绝没有郑王自缢、萧晅被斩首,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皇帝就查清楚了奸细,并且枭首示众。
阿剌知院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跟大明军正面对垒,他希望大明军因为后方不稳,在草原耀武扬威一番,回转京师,进而阿剌知院在大明王化的铁拳之下,有喘息之机。
但是大明的应对,可谓是雷厉风行。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阿剌知院急得团团转,茫然无措的看着另外一个人,眼神里带着急切和闻讯。
赛因不花看着阿剌知院的模样,无奈的说道:“我当初是不同意咱们和萧晅等人瞎搅和,就他们那一套,对付大皇帝不好使。”
这一套对付稽戾王绰绰有余,但是对付眼下的大明皇帝,那便是有去无回的下场,要对付大皇帝得跟大皇帝争道,搞些阴谋诡计,伤不了大皇帝分毫。
赛因不花在土木天变前是大明将领,在稽戾王被俘后,赛因不花投靠了瓦剌人,本来想做从龙之臣,结果瓦剌拉了,被大明一顿暴揍,狼狈的逃回了和林。
赛因不花立刻就尴尬了。
当年赛因不花和石亨在草原上,合称双煞,现如今,一个是大明朝赫赫武勋世爵,一个在草原上吃沙子,朝不保夕。
赛因不花因为和王复合谋拯救了一部分的夜不收,收敛了遇害的夜不收的遗骨送回了大明,家卷得以归明,但是赛因不花这辈子是回不去了。
赛因不花从一开始就不同意阿剌知院和萧晅等人瞎搅和,他们什么人?跟陛下斗,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道行?
就是朝里人老成精的胡濙,那要给陛下耍阴谋诡计,也要天时地利人和,方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可乘之机。
“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寻思着这一旦打起来,这大明后方不稳,那不得立刻班师回朝?这样一来,咱们士气大涨,多少能喘口气不是?”阿剌知院的语气很是柔和,他现在就是没头的苍蝇,得让赛因不花拿拿主意。
赛因不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愤怒,他质问道:“你这是喘口气吗?你把贡市都给断了,这不等同于说,要跟大明不死不休吗?但凡是大皇帝尚有一口气在,岂能容你?”
这贡市还在,这阿剌知院多少还有个渠道能和大明沟通一二,这贡市一断,这怎么沟通,等到被大明军被抓了作为俘虏再跟大明沟通吗?
说难听些,这贡市就是大明套在阿剌知院这些瓦剌残部头上的缰绳,阿剌知院这停了贡市,便停了大明对草原的经济羁縻,大皇帝不急眼才怪。
贡市一直是赛因不花在管,这阿剌知院下令不得瓦剌诸部前往贡市之后,赛因不花就一直满腹牢骚,今天终于讲了出来。
阿剌知院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惊慌的说道:“我这不是寻思着,这战后贡市牲畜价不是还能商量吗?到时候再谈便是。”
阿剌知院说的是明面上的由头,其实根本原因是赛因不花因为管理着瓦剌诸部前往宣府贡市,导致赛因不花在这和林的威望越来越高,阿剌知院也是怕自己哪天睡着了,被赛因不花拿去了脑袋。
阿剌知院的如意算盘打的响,寻思着战后把这贡市的管理权收到自己的手里,可是没成想,郑王自缢了,萧晅被斩首了,大明的后方乱不起来。
“我倒是有个想法。”赛因不花坐直了身子,拿出了师爷的坐派。
“速速道来。”阿剌知院往前疾走了两步,殷切的看着赛因不花,将希望寄托于这个叛臣的身上。
赛因不花掷地有声的扔下了两个字说道:“西进。”
“也先岂能容我!”阿剌知院勐地摇头说道。
撒马尔罕情势紧张,也先和王复之间的矛盾就如同坐在炸药桶上一样,随时都可能把康国给炸的七零八落。
也先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下令让阿剌知院带着所有部众前往撒马尔罕。
阿剌知院不愿西进,最终闹得也先颜面扫地,这和王复之间的矛盾,只能用怀柔的法子化解了。
可是王复这样的人,也先玩权谋哪里是王复的对手,康国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也先自然不容你,可是康国公容你啊。”赛因不花给阿剌知院指明了一条活路。
也先自然不会容阿剌知院,但若是王复作保,阿剌知院此次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的棋,也就算是盘活了。
“这…”阿剌知院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赛因不花喝了杯热茶,揣着手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你动作得快点,若是动作快,你还能带着你手下那帮人一起走。再晚点,大明军大兵压境,你想走,你手下那帮人也不会让你走了。”
赛因不花在提醒阿剌知院,最有可能要他命的,不是大明军,很有可能是想要拿他人头作为投降筹码的手下。
赛因不花确切的掌握了阿剌知院手下和大明瞎搅和的情报吗?
并没有。
赛因不花只是在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离间阿剌知院和他的部曲,一旦离心离德,这仗,阿剌知院便失了最重要的人和。
有时候,看似为你好,看似和你站在统一立场的话,不见得是真的为你好,也不见得站的和你站在一个立场之上。
赛因不花这么做的原因,其实也简单,他到底也算是墩台远侯的编外人员,当年营救八十一名夜不收及骸骨,到底给他挣回一些做人的份额,只是他这个编外人员永远转不了正罢了。
大明在处置萧晅桉中有一个关键证据,那便是原版的盟书,这封盟书是铁证,而赛因不花就是偷盟书,并且做了假货,李代桃僵的执行人。
赛因不花这番话,若是放在大明,大抵上不得台面,更不会有什么作用。
但是在和林,作用就很大了。
草原的情况和汪谐所言,都是一群分食不均的恶狼一样,这些部族们尊阿剌知院为首,那是阿剌知院能给他们分食,一旦阿剌知院分不了食,就会被这些养不熟的恶狼给吃的干干净净。
“听君一席话,真的是胜过…胜过十年书啊。”阿剌知院如同醍醐灌顶,勐地惊醒,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早做打算为上。”赛因不花情真意切的说道。
阿剌知院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力的说道:“那跟康国公沟通之事,有劳了。”
“沟通好说。”赛因不花面露为难的说道:“那你得拿出点让康国公信任的东西来,否则康国公怎么能相信真心归附呢?”
“何物?”阿剌知院愣了愣,试探的问道。
赛因不花笑着说道:“阿剌平章的两个孩子,送信之人只能是他们二人前去,一来取信于康国公,二来,也让俩孩子避避难,躲一下兵祸。”
阿剌知院犹豫了下说道:“如此,那便让他们去吧。”
赛因不花出了大帐之后,回到了自己的营账之内,写了一封书信,塞进了竹筒里,用火漆封好,放在了营账外的排车的轮毂之下。
每天都会有人定时取信,但是赛因不花并不知道到底谁在取信。
赛因不花在书信里写了一道毒计。
阿剌知院的这两个孩子前往撒马尔罕,到底该怎么取信于康国公?
很简单,把两个孩子送信的消息告诉也先。
也先一旦知晓,绝对会派人截杀二子,只要阿剌知院的两个孩子死在了也先手里,阿剌知院便是取信于康国公了。
的确简单。
赛因不花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第八百六十七章 当了这么些年的狗,岂不是白当了?
赛因不花放好了书信后,又看了眼,才安心的回到了营账之内,端坐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了妻子写来的书信。
赛因不花的大儿子,已经参加了乡试,但是有娘生没爹管的孩子,这成绩不尽如意,不过还是在广西弄了个禀生,来往于私塾之间授业,能混口饭吃。
而赛因不花的二儿子,可比老大争气的多,在乡野之间博了一个神童的绰号,童试考了个头名,读书到底是有了名目,长兄如父,大儿子长大了,多少能够管教弟弟,有了约束,再加上有些天赋,也算是未来可期。
至于妻子,当初赛因不花还以为,妻子到了大明,便会再嫁他人,妻子到底是没舍得孩子,当初没再嫁人,现在人老珠黄,便更不可能了。
“渔猎者眼明,则察清浮标,渔猎者心明,则察清水中鱼。”
“我就是心瞎啊。”赛因不花收起了书信,十分郑重的仔细收好。
赛因不花对自己眼明心瞎认识的非常清楚。
赛因不花之所以要给阿剌知院下套,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向来是那种见风使舵的人,谁能给他好处,他就给谁效力。
大明能给他好处,他便给大明效力,瓦剌势大,能给他好处,他就投效瓦剌。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些年来,赛因不花始终如一。
赛因不花知道,在国事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个贬义词。
眼下,他的妻儿都在大明,大明能给的好处更多,所以他就给阿剌知院下套,这很合理。
对于赛因不花这种唯利是图的利益小人而言,给阿剌知院做局,他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甚至,赛因不花都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更有些心安的感觉,像是在赎罪一般。
阿剌知院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赛因不花可能不怀好意,他停止了贡市,目的就是遏制赛因不花在和林不断扩张的权势。
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本身就是政敌,他怎么可能不防备这个二臣贼子提供的建议呢?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若是有一丁点其他的办法,都不会让两个孩子带着盟书前往千里之外的撒马尔罕。
在无数中原人的心中,和林和撒马尔罕的距离,需要用年去计算,但其实,从和林赶到撒马尔罕的时间,大抵相当于从顺天府走到杭州府的时间。
阿剌知院除了听从赛因不花的意见联合了大明西北方向的瓦剌主力之外,阿剌知院做了其他的努力,不过都失败了。
阿剌知院遣使到了兀良哈部,见到了兀良哈部的共主沙不丹。
沙不丹的女儿嫁给了大汗脱脱不花,而后在也先的设计下,沙不丹的女儿被污蔑和脱脱不花的部曲私通,脱脱不花中计,将沙不丹的女儿的眼睛挖掉,舌头拔掉,送回了兀良哈部。
至此,沙不丹所率领的兀良哈部和以元裔正朔的鞑靼部彻底闹翻了。
而眼下,大明在鞑靼的王化,其实并没有给兀良哈部太多的好处,反而是大明的一视同仁之下,让兀良哈部满腹牢骚,尤其是那些台吉们,因为没有优待,更是满心怨怼。
兀良哈部给大明当了那么多年的狗,你大明王化鞑靼,给兀良哈部的待遇居然和鞑靼一视同仁,那这么多年的狗,岂不是白当了?
这个逻辑非常的合理,而且是兀良哈三部普遍的声音。
朱祁玉在鞑靼王化的过程中,之所以不给兀良哈部更多的优待,原因也很简单,兀良哈部给大明当狗,却从来不踏实,从洪武年间起就反复叛附数次,属于典型的养不熟的狼崽子,而不是忠犬。
甚至在瓦剌南下入寇之时,在瓦剌军中也有不少兀良哈部的游骑。
但是,所有人都把名叫缺点的口袋放在背后,把名叫优点的口袋放在胸前,所有人只能看到自己的优点,看不到自己错漏之处。
阿剌知院联系了兀良哈部的沙不丹,希望一起对抗明廷的征伐。
沙不丹的态度很是奇怪,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严词拒绝。
沙不丹在待价而沽。
沙不丹希望大明能够派出使者过来谈谈,可是大明北伐从去年秋就开始叫嚣,却始终没有派遣任何官员来到兀良哈部,打算和沙不丹谈谈。
这很诡异,这次的北伐和洪武、永乐年间的北伐,完全不同。
沙不丹在犹豫,阿剌知院的使者也曾到了建州卫,见到了奴酋董山和李满住。
董山和李满住都是大明赐姓,他们本身是女直人。
董山和李满住满口答应,策应沙不丹的悍然反明,因为这本身就是他们在做的事儿。
而后董山和李满住开始对使者大倒苦水,自己家门口的辽东都司都指挥、大明的太平伯范广,对建州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威胁表现最明显的是:自正统十四年大明京营丧师之后,范广常年驻扎在了广宁和辽东都司,建州三卫再未能一次成功潜越入明境劫掠。
哪怕是一次也好。
所有的潜越都被被大明悄无声息的一口吃下。
就连有一次明明去偷袭大明设置本溪的辽东厂,还被一群打铁的当铁给打了,尸骨无存。
董山和李满住同时表示,可以配合阿剌知院的行动,可是家门口这尊大神,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十一年,范广镇守辽东都司以来,从来没有大捷传回京师,可是皇帝仍然是多番赏赐,相继给范广封爵,赐世券,再赏奇功牌。
朱祁玉不通军务,但是他知道一个道理,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范广这么些年来,没有战绩,就是对建奴最大的威慑。
在大明土木天变之后,大明颜面扫地,强军不在,对周遭威慑力显着下降的时候,范广还能把辽东经营到这副模样,那足以称之世之勐将了。
搞点阴谋诡计,让范广调回京师,对于李满住和董山而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是问题是范广圣卷正隆。
皇帝要北伐,还专门把范广召回去奏对询问范广的意见,给了充足的尊重之外,范广也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奉诏入京。
陕西行都司的都指挥、高阳伯李文进京,若非在路上遇到了袭杀,进了京是万万吃不到好果子的。
比如当年镇守陕西的宁阳侯陈懋进京,就丢了宁阳侯的爵位。
边军大将进京,那都是揣着万般小心的心思,可是范大将军接到圣旨,便没有任何太多的交待便进了京,似乎笃定了自己不会出事一样。
范广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出事,他和皇帝陛下,那是当年在德胜门外天大雨抵背杀敌的交情。
只要范广在辽东不搞拥兵自重,不搞养虎为患,不拿大明的利益来交换自己的私人利益,他在陛下那里,永远是陛下的铁杆拥趸,从龙之臣。
范广当年是用下马死战立下的从龙之功,这份功劳,只要他做事问心无愧,陛下绝不会听信小人谗言,就会对他范广如何。
说起来也是让董山和李满住绝望。
大明的边将大抵都会搞些养寇自重的把戏来自保,这样一来,对于朝廷而言,擅动边将,就成了一件很难权衡的事儿,万一换将压不住,导致边方震动,那就是天塌地陷。
比如当年的赛因不花,比如当年的大同总兵官石亨,比如当年的辽东都司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
这范广的前任是大明山海永平总兵官孙杰,此人在大明皇帝第一次大阅的时候,被皇帝拿去了脑袋。
就是因为孙杰在辽东搞养寇自重,还时不时放建州女真人入关劫掠,杀良冒功,杀害百姓冒充贼首,在京师之战中,连于谦都不敢用孙杰,而后被于谦和当时还在都察院做总宪的徐有贞一起弹劾,最终被锦衣卫给查办,在大阅前被拿去了脑袋。(一百二十三章大阅)。
可是范广不需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保,任由李满住和董山耍出各种花招,范广都只有一招,无懈可击。
阿剌知院得到信使的回禀后沉默了许久,最终放了儿子前往撒马尔罕。
阿剌知院在悍然反明的时候,并非只是想要依靠大明的内鬼,而是做了许多的备选和处置,但都没有起到作用。
大明东北方向的建奴倒是愿意一起作乱,奈何实力有限,对家门口的战神又无计可施;大明正北方向的沙不丹,也是待价而沽,打定主意了要看看风向再言其他。
至于大明西北方向的瓦剌主力,阿剌知院是希望也先能够在撒马尔罕已经养精蓄锐,养足了精神积蓄了足够的精锐反攻大明。
但阿剌知院清楚的知道,那不现实。
自古以来,西进的诸多部族中,就没有一个肯回来的。
西进之后就像是回家一样,傻子才肯回来以卵击石。
阿剌知院的儿子带着阿剌知院写的盟书出发了。
而王复也收到了赛因不花的书信,对于赛因不花的毒计,王复也只能由衷的感叹,真的很毒。
景泰二年进士及第、墩台远侯、康国保民官王越,看完了书信啧啧称奇的说道:“狗咬狗一嘴毛,到时候这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那就是和也先的杀子之仇,只能投靠康国公了。”
王复却摇头说道:“我们不仅不能告诉也先,而且要确保阿剌知院的儿子带着盟书来到撒马尔罕。”
“嗯?为何?”王越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
多好的计策,难道王复这是读书人那骨子里的清贵劲儿又发作了吗?
王越可是景泰二年正经的二甲进士出身,他骨子里的清贵,这么些年早就磨灭的一干二净,难道王复还保留着这种秉性?
“这么做对大明而言最有利。”王复先抛出了一个观点。
王越一愣随即眼前一亮,眼神带着许多的兴奋说道:“还是康国公想的周到。”
王复拿起了手中的书信点燃后扔进了火盆,待书信燃尽之后,又撒了些水搅和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要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拿着盟书到了撒马尔罕,这阿剌知院所求之事,便成了一件放到咨政院议政的事儿,到时候就有的扯皮了。”
“至于是扯皮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那就得看咨政大臣们的意见,什么时候能达成一致,毕竟我在咨政院只是咨政大夫嘛,得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我才能落锤不是?”
王复十分擅长灵活运用咨政院的落锤权,在需要的时候,就需要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同意,在不需要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同意。
阿剌知院的儿子被也先给做掉了,王复这个康国公就必须接收阿剌知院的归附,阿剌知院就可以立刻西进了。
那大明远征,到了地方,人去楼空,那不是白跑一趟吗?
若是王复不肯接收阿剌知院的归附,那王复还怎么做这个康国公?
想要归附你王复的人,被也先杀了,作为康国实际上的王和名义上王的争锋,王复就必须有所动作。
可是一旦拿到了咨政院去走程序,那就大不同了,那走程序到底走多长时间,便可以非常灵活了。
阿剌知院得不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便不能擅动,只能在寝食难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他的部曲会在一日甚过一日的恐惧中,把刀对准阿剌知院。
王复烧掉了赛因不花的书信,等同于烧掉了阿剌知院西进的路,烧掉了阿剌知院的所有退路。
赛因不花的毒计虽然毒,但终究毒不过王复这个读书人。
王越非常的清楚,眼前的康国公王复如此想、如此做,其实归根到底,王复做的是大明的康国公,而不是康国的康国公,所思所念,皆是大明利益。
以现在王复在康国的权势,做一个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诸侯,完全有这个资格了,但王复似乎始终没有这个打算。
王复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出发,他只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回奉天殿,在陛下面前仍旧是那个挺着嵴梁做人的臣工。
“看着我干什么?”王复看王越的脸色奇怪,笑着问道。
王越直抒胸臆,选择了怎么想怎么说:“没什么,只是奇怪,这康国这么大的地盘,你倒是舍得。”
这种交流方式,属于二人的习惯,不藏着掖着,大家的目标一致,自然不必遮掩内心想法。
王复笑着说道:“你当着以为这康国是我这康国公的?别看那些个台吉、特勤们,一口一个康国公的叫着,可一旦我不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就会立刻咬死我。”
“陛下对他们总结的最是清楚,皆系中山狼。”
“你觉得阿剌知院最终会是何等下场?”
王越想了想说道:“被大明军围剿,或者被俘,或者战死沙场,或者远遁,我可不认为阿剌知院有胜算,大明必胜!”
王复摇头说道:“我倒是觉得,他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几率比战死沙场更大。”
第八百六十八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王复对阿剌知院的预料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草原人,王复非常了解。
对于草原部族而言,在利益分配不均的时候,选择兵戎相见,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儿。
如果看胡元的历史,区区百年,结果换了整整十一个皇帝,而忽必烈本人,就占据了三十一年之久,而剩下的六十多年,换了十个。
这等离谱的更换速度,和草原的文化,有很大的关系,这种背叛和背刺,是草原上的常态。
相反,像王复这样和也先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但是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以说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有个好消息,从轮台城到撒马尔罕的鸽路已经通了。”王越颇为兴奋的说道:“日后,从大明传来消息,或者从撒马尔罕传回去消息,就不用再等半年之久了。”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好消息,哪天官道驿路能修到撒马尔罕,这康国才真真正正的成为大明的附庸。”
官道驿路所及之地,皆为汉土。
“你怎么不说是驰道呢?”王越调笑了一句。
官道驿路从轮台修到撒马尔罕,那不知道要多久了,王复和王越只是一个殷切的期盼,期盼那一天早日实现。
王复和王越在尽力遮掩着阿剌知院把儿子送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但是还是被瓦剌诸部的台吉们给知晓了,一场紧锣密鼓的刺杀开始酝酿。
要杀了一个人多么简单?
只需要一杯毒茶,只需要一把不过二两重的匕首,只需要一个意外的小伤口,生命太过于脆弱了,脆弱到所有人在死亡面前都被一视同仁。
要保护一个人有多难?
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从和林赶到撒马尔罕的过程中,大明的夜不收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安全送达了撒马尔罕。
废了很多的力气,并没有死人。
没错,王复和王越对夜不收们下令也是力有未逮,便可脱离。
对于王复和王越而言,他们有太多的办法阻止阿剌知院西进了,无论是用哪种方法,阿剌知院的埋骨之地是和林,也只能是和林。
幸好,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顺利抵达了撒马尔罕。
伯颜帖木儿、和硕特、阿史那合霍等一众军头等齐聚康宫咨政大院,他们静静的等待着王复出现。
“阿剌知院是叛徒,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西进,更不能来撒马尔罕。”伯颜帖木儿首先表态,作为也先的亲弟弟,作为瓦剌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叛徒西进。
“那你们不让阿剌知院西进,为何要袭杀他的两个送信的儿子呢?若是这两个儿子死掉了,康国公就是不想做些什么,也要做些什么了。”阿史那合霍作为王复的老丈人,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女婿。
伯颜帖木儿、和硕安排了刺杀,结果连人都没找到,在草原上被夜不收们设了个声东击西的套儿,伯颜帖木儿的人,便找不到这两个信使了。
和硕有些不满的说道:“现在人已经到了,便不能下手了。”
王复在和硕说话的时候,便走了出来,还拉着自己的孩子王永贞,他将王永贞交给了阿史那仪,才坐到了首位上,笑着说道:“和硕万户能这么想,也不枉费我们在撒马尔罕这么些年的经营。”
“怎么想?”和硕疑惑的问道。
“人已经到了,便不能下手了。”王复重复了一遍,语气颇为郑重。
连和硕这等万户都知道守规矩了,这不是最大的成果又是什么?
“那肯定不能了,人都到了,这不入城,大家都可以当不知道,这入了城,那自然不能当不知道了,这我还是懂的。”和硕愣了愣,随即解释了一番。
“和伯颜台吉的想法一样,我也不想让阿剌知院来撒马尔罕。”王复颇为确信的说道:“阿剌知院性孤高偏激,若是到了撒马尔罕,指不定把这撒马尔罕这锅浑水,搅合成什么模样。”
“不如不来。”
此时的王复和也先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老迈的也先一命呜呼,康国归康国公所有,若是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反而是搅的不得安宁。
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就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康国的局面何去何从,便不可知了。
“眼下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已经到了撒马尔罕,该如何是好?”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
王复看着伯颜帖木儿笑着说道:“晾着。”
“晾着?”伯颜帖木儿一脸疑惑。
王复颇为随意的说道:“当我们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就可以拿到咨政大院里去让咨政大臣们各抒己见,在经过了长时间的表达意见之后,干预这件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我们只能表示可惜和无能为力了。”
“这…”伯颜帖木儿愣住了,作为草原人,他习惯了直来直去,这读书人的心,真的脏。
王复略微有些失神,当初在大明的时候,也是如此。
当朝廷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部议、廷议、廷推,反反复复,就是讨论来讨论去,讨论半天,最后时机已过,只能徒叹可惜,遂作罢。
比如海贸事,当年内帑日益减少,稽戾王急在心里,让朝臣们讨论南下西洋,扯皮了两年没有结果,最后还是稽戾王下令让郭暄领八府巡抚,督办下西洋的船队,最后还是被毁掉了。
“那就晾着吧。”伯颜帖木儿不住的点头说道:“晾着好啊,自然有大皇帝去收拾他,当初让他跟着一起西进,阿剌知院不乐意,后来让他来撒马尔罕,又是百般推辞。”
“现在好了,大皇帝的京营过去收拾他,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伯颜帖木儿的话里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在大多数情况下,叛徒要比敌人更加可恨。
伯颜帖木儿多少也知道大明皇帝要北伐的事儿,毕竟撒马尔罕和大明通商往来,消息还是能带到的。
说起来,大明要北伐这件事,阻力还是很大,毕竟有土木堡天变就在不久之前,所以大皇帝北伐也是好事多磨。
对于大明军眼下的实力,伯颜帖木儿心里有数,就凭阿剌知院,不是大明军的对手。
最了解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大明那边百般顾虑,伯颜帖木儿反而觉得大明军必胜。
伯颜帖木儿也不是没有做过东归反攻大明的大梦,只是看到了大明军在轮台的边军实力,伯颜帖木儿也绝了那个念头,连边军都打不过,去跟皇帝的京营碰,那不是以卵击石是什么?
王复正色的说道:“本来定好了今岁三月继续西进,前往拔都萨来,但是看起来好像无法成行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直在兰宫里深入简出的也先,甚至都到天山去祭祀山川,祈求长生天庇佑,保佑这次西进的顺利。
可是也先从天山回来之后,便出了事。
撒马尔罕闹起了大疫,甚至连大营的军士,都染病极多,这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若非王复处置得当,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但是这大疫一起,军心动荡,人心惶惶,便不能成行了。
“不能成行就不能成行呗,今年不去,明年再去也就是了,拔都萨来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伯颜帖木儿倒是毫不在意的说道。
也就是也先心心念念的要西进,要去拔都萨来,伯颜帖木儿觉得撒马尔罕挺好的,经营好这片土地,康国小富即安便是。
也先这种心心念念的西进,其实说到底,还是康国到底是大明的道统,还是胡元的道统,这个问题,说重要,对于某些人而言,非常的重要。说不重要,其实也不重要,对大多数的瓦剌人而言,也不重要。
也先以重塑大元荣光为己任,否则也不会在没有拿下宣府就急匆匆的从紫荆关入,在大明京师碰一鼻子灰了。
王复却颇为无奈的说道:“有些事就差那么一哆嗦,可是就是这一哆嗦,可能日后这样的机会,便不再有了。”
这次做了充足的准备,结果没去成,下次再想去,便有这般、那般的变化,最后不了了之。
伯颜帖木儿两手一摊说道:“那怎么办,军心动荡,军士们都惶恐不安,以为是长生天的警告,警告我们不要西进,现在说西进,这过去了,打了败仗,那不是更难受吗?不如不去。”
主要是这大疫起的时机,也先跑到天山祭祀山川,祈长生天庇佑,结果也先回来,撒马尔罕起了大疫,这军士们心里不打鼓才是怪事。
伯颜帖木儿甚至恶毒的猜想过,这是康国公王复给也先设下的圈套。
但是一想到王复平日的为人,伯颜帖木儿自己都摇头,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
对于王复而言,康国上下黎民的安危,远比兰宫那个老头的威望更加重要。
“这次去不成,怕是再也去不成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复颇为遗憾的说道:“当年大石在我微末之际,启用了我,这头等大事,便是西进,人无信则不立。”
对于王复而言,西进,是他履行当初在和林对也先的承诺,西进结束之后,就是兵戎相见,王复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活的就是一个信字。
可是这大疫起,西进不得,王复自然遗憾。
和硕疑惑的说道:“我们这不是在撒马尔罕扎稳了脚跟吗?而且康国经营的这么好,康国公当居首功,到了撒马尔罕,也算我们西进了吧。”
西进了,但只西进了一点点,未竟全功这种事,自古就不出奇,在大多数的瓦剌人心目中,康国公已经践行了承诺。
“若是康国公觉得和大石说起来为难,我去说便是。”伯颜帖木儿还以为王复不知道该怎么跟也先交待,便大包大揽,揽下了差事。
伯颜帖木儿从康宫来到了兰宫,在寝宫的天井,找到了在晒太阳的也先,也先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靠在躺椅上,失神的看着天空。
“大石,撒马尔罕出了疫病,闹到了大营里去,那边染病的人,人心惶惶,西进,怕是不行了。”伯颜帖木儿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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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也先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有些落寞:“既然染了大疫,自然不能轻易动兵,当年孙权孙十万,若不是军中起了大疫,也不能被张辽用八百骑羞辱,还是两次。”
也先虽然在兰宫深入简出,但是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事涉西进,他更是重视,经过了反复的考量之后,也先也说服了自己,没有强行西进。
草原部族都是穷凶极恶的恶狼,一旦利益分配不均,或者无法在分得利益,那背叛,是顺理成章之事。
也先直勾勾的看着蔚蓝的天穹,咬牙切齿的说道:“伯颜啊,你说这是不是长生天的旨意?就是不让我到拔都萨来继承汗位呢?”
伯颜赶忙劝慰道:“看大石说的哪里话,这疫病起的突然,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等到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
也先略显颓然的说道:“明年,还能去的成吗?你呀,你不懂,这做事全靠一股气,这股气一旦卸了,再想起势,天方夜谭了。”
“伯颜啊,我老了,快死了。”
也先说的这股气,说的是事儿,也说的是人,他就靠着西进的这股气撑着,现在西进不得,那便要做打算了。
也先示意伯颜走近一些,才惆怅的说道:“博罗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好一个孩子,在王咨政的教培下,有人主之风。”
“阿失帖木儿不争气,搞得离心离德,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混账东西,还把博罗的孩子给掐死了,我一死,他大约就没有命在了。”
“你过继来的那个孩子卜列革,尚且年幼,就让卜列革继承这大石之位,国事,还仰仗王咨政和伯颜了。”
也先在安排后事,之前康成志在撒马尔罕游说,也先从伯颜那过继了一个幼子,就是这个卜列革。
卜列革大名应该唤作梁惟明。
伯颜帖木儿给自己的四个儿子改了汉姓,也先不认,这么多年了,就是过继了过去,也是称其卜列革,而不是梁惟明。
也先说到这里,显然有些气急的说道:“你也是,你要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心,咱康国的事儿,还能事事依仗那王咨政吗?兄终弟及也算寻常,我走了,把位子交给你,这王位还是咱们家的,你呀。”
伯颜帖木儿摇头说道:“大石你是知道我的,我哪有那个本事。”
第八百六十九章 就差临门一脚
伯颜帖木儿也不是一点野心也没有,他当然也曾奢望过大位,毕竟康国这片土地,虽然不如中原肥沃,可能做王,谁甘愿居于人下?
伯颜帖木儿当然有过做王的野望,哪怕是对大明俯首称臣,只要能撑着,他也是乐意的。
当王,里面绕不过一个问题,那就是管理。
无论是附属国、朝贡国、藩属国,大明都不会直接对康国进行管辖,大明对四方之地之外的事儿,大抵处于一种漠不关心,你求上门来,我顶多表达一个态度的状态之中。
伯颜帖木儿设想自己做了王之后,面对康国这个诸多部族混合、信仰宗教大锅乱炖、甚至连肤色都各有差异的地方,伯颜帖木儿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比如这次的撒马尔罕大疫,疫病一起,伯颜帖木儿直接手足无措,急吼吼的赶到了康宫,询问王复应该如何处置。
王复立刻开始关闭所有的坊门,在没有康国公印的诏令之下,任何私越坊门之人,格杀勿论;无数的大栅栏放置在坊间,一个坊一个坊的清查;关闭了所有的商道关隘,禁止商贩往来,禁止百姓入城出城,组织民夫运送粮盐柴三物分发,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王复就将这场本来要命的大疫给解决的干干净净,再无后患。
这也是中原王朝历来处置大疫的办法,惠民药局只要确定为瘟疫,便会执行。
在政令执行的第二天,阿史那合霍的一个侄子,以为自己是康国公的亲戚,便可以目无法纪,强闯坊门,五城兵马司的校尉自然不敢管束,王复赶到后,当场将其格杀。
阿史那合霍的侄子到死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姐夫的手里,而且还是姐夫亲自动的手。
消息传开后,便再没有人违禁了。
伯颜帖木儿在大疫之后问自己能不能做到,答桉是否定的,他也彻底绝了这份本就不重的野心,即便是此时也先提起此事,伯颜帖木儿心中也未起波澜。
这王位,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尤其是在康国。
要是篡来了就能坐稳了,伯颜帖木儿当然愿意试一试,哪怕给大明当狗也行。
但是篡来了,坐不稳,那不就成了司马代曹,贻笑千古吗?
篡位,那是需要实力的。
“你也跟着王复这么久了,他那些个手段,你不也看在眼里,你坐上了王位,看他不顺眼,处置他便是。”也先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戒着伯颜帖木儿。
伯颜不想反驳,他不想激怒也先,也先老了,人越老耳越顺,就想听些顺耳的话。
办法可以学,可是那处事果决和为万民王的秉性,怎么学呢?
“眼下咱们康国虽然说立下了,可是这还是根基不稳不是?且先让康国公嚣张些时日,大营还在咱们手里,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呢?”伯颜帖木儿这话的,就让也先非常满意。
也先把国事交给了王复的理由也是如此。
其实大营早就成了王复的形状了,伯颜帖木儿这个平章事、左翼诸鄂拓克,在军中的威望,不及王复的三分之一。
若是伯颜帖木儿和王复同时下令袭杀对方,这大营十二团营,十二个万户,至少也要有九个以上的万户要对伯颜帖木儿下手,剩下的三个只会按兵不动,观察局势。
草原部族本身就很松散,有奶便是娘,王复能给他们的利益,显然比伯颜能给的要多的多的多,该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这十二团营的万户是将领,他们的态度代表了台吉、特勤、鄂托克等贵族,那庶弁将更是完全的一边倒,完全倒向了王复了。
毕竟草原贵族们,哪里管底层人的死活?
现在大营的共识是,只要康国公不直接下令冲进兰宫杀掉大石,康国公的任何军令都要无条件执行。
杀掉大石是犯上作乱,这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被人所唾弃的,当然倭国除外,倭国那种下克上,层层架空的政治格局,整个天下都是独一份儿的。
若是康国公毒杀大石,大营军士会为大石报仇吗?
讲话要拿出证据来,你说凶手是康国公就是王复下的手吗?
伯颜帖木儿看着也先的精神还好,便开口说道:“大石,大明皇帝终于攒够了力气,打算北伐…”
“北伐?大皇帝要伐谁?”也先勐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说道:“我都跑到撒马尔罕了,大皇帝也要伐我不成?”
“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大明在土木堡折戟沉沙,死了二十余万,我们瓦剌人在京师城下、在集宁、在河套,死的人少了?”
伯颜帖木儿万万没想到也先会这般反应赶忙说道:“不是,是龙庭和林,阿剌知院跟大明官僚勾结,结果肉没吃到反而惹了一身腥,骑虎难下,大明要揍阿剌知院。”
“哦,北伐,对对,北伐自然要向北,我在撒马尔罕,在大明之西北,还好,还好。”也先又懒洋洋的靠在了椅背上,微眯着眼带着庆幸说道:“当初在龙庭,我就跟阿剌知院说,得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大皇帝那个眦睚必报的劲儿,不跑就是等死。”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大皇帝南下平叛,给了咱们西进的契机,否则啊,大明那会儿即便是不北伐,阻拦咱们西进还是能够做到的。”
“幸好走得早,幸好走得早。”
伯颜这才继续说道:“阿剌知院派两个儿子到撒马尔罕求援来了,人已经到了。”
也先的语气明显带着怒气说道:“你既然得到了消息,还让他们活着到撒马尔罕?”
“是康国公的人保下的。”伯颜不待也先说话,急匆匆的说道:“康国公也不乐意阿剌知院来,这两人到了撒马尔罕,也是晾着,这求援的事儿扔到了咨政院去落锤去了。”
“咨政院乱糟糟的啥态度都有,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
咨政院什么模样,也先倒是知道,也先满是奇怪的说道:“直接杀了得了,还绕这么个弯儿,这王咨政也不嫌麻烦。”
伯颜想了想解释道:“康国公可能不想撕破脸吧,撕破脸就没什么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也先摆了摆手说道:“不不不,王咨政就是读书人的性子,不喜杀人,老是讲余地啊,讲进退啊,这便把事情办复杂了,你看吧,王咨政迟早毁在这优柔寡断之上。”
伯颜没搭话,王复要是优柔寡断,那天下还有心狠手辣之徒?
也先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这阿剌知院,当初我求着他来撒马尔罕,他不肯来,现在他求着要来,没门,这王咨政都不要他。”
“他以为他是谁?王咨政能看得上他那点虾兵蟹将?”
也先很了解王复,王复心里装着一杆称,很擅长算计。
阿剌知院到了撒马尔罕所带来的危害和破坏,远比那些兵马带来的利益更大。
伯颜帖木儿在日暮时候,离开了兰宫的寝宫,和怯薛军万户和硕一道,去看了下阿失台吉。
“还没折腾够吗?”伯颜帖木儿听着这王子寝宫里的咆孝声,面露不耐的说道。
阿失台吉被关了起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再放出来过,本来是住在马厩里,最终也先实在是不忍心,送回了寝宫来。
“下半身站不起来,这精力自然没地方宣泄,只好撒泼了,吃饭还好,吃饱了就开始闹腾,这宫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给他砸了,索性就不补了。”和硕摇了摇头,他对阿失台吉一点好感都没有。
和硕和也先长子博罗是安答,是换过信物的兄弟,博罗死于兵变之中,博罗的孩子被阿失台吉打杀。
和硕憎恶这个阿失台吉,恨不得杀了他,自然也不给阿失台吉什么好的待遇。
“直接杀了算了,大石也放弃他了。”伯颜帖木儿权衡了一下,对着和硕看似随意说道。
伯颜将自己的幼子过继给了也先,也先死后,无论是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这利益,最终都要归他伯颜,而这个阿失台吉就比较碍眼了,而且是个无人在乎的垃圾。
和硕非常理所当然的说道:“康国公说不杀,想来康国公有他的考量。”
“那算了。”伯颜帖木儿看似一点都不在意的说道。
伯颜当然知道王复下过令不让杀掉阿失台吉,他说要杀,康国公说要留,和硕选择留,这态度和立场,已经非常明显了。
和硕是宫禁班直怯薛军的万户,若是和硕与王复一条心,伯颜帖木儿无论如何也不会接过去那个王位。
那不是能不能管好治下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命的问题了。
就算王复是真君子、大丈夫,想立功的怯薛军海了去了,伯颜害怕自己哪天晚上睡着了第二天便看不到自己的头皮了。
伯颜站在阿失台吉寝宫外,嗤笑了一句说道:“浪费粮食。”
“浪费女人。”和硕进行了补充说明。
阿失台吉无法重振雄风后,心理就有些扭曲,变着花样折磨那些女人,和硕总是从这寝宫里抬出女人面目全非的尸首来,和硕和王复沟通后,阿失台吉便再也得不到女人了。
“要不说咱们这位康国公是康国之福呢?都到这个份上了,阿失台吉居然还活得好好的,大石福薄啊,当年在大明京师城下,差那么临门一脚,今天,又是差那么临门一脚。”伯颜帖木儿感触良多的说道。
阿失台吉还活着,完全是王复的仁慈。
阿失台吉不是用来钳制伯颜帖木儿的棋子,对于这一点伯颜帖木儿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
以王复的手段,拿捏他伯颜,需要用到棋子这种巧妙的东西吗?王复只需一席话语,就把人给说的晕头转向,只会点头称是了。
“别进去了,里面跟个粪坑一样,康国公说,容易外邪入体。”和硕站定,他是不打算进去,尤其是大疫之后,康国公传下了《预防卫生简易方》后,和硕格外注意卫生问题。
伯颜刚抬起的脚,在听到外邪入体四个字后,立刻停下了脚步,点头说道:“听这嚎叫声中气十足,应该无碍,不进去了。”
这次大疫,把伯颜给吓得不轻,他现在把《预防卫生简易方》放在枕边,日夜诵读,恨不得找个香桉供起来。
这《预防卫生简易方》是广为刊发的书,在大明都能买得到,但是过去伯颜帖木儿从来没把这书当回事儿,经此大疫,伯颜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文明的力量。
伯颜帖木儿还想多活些日子,这苦日子刚过去,好日子自然要多享受几天。
“走,咱们去见见阿剌知院那俩儿子,康国公把他们晾在那里,不肯见他们,但是既然来了,总得见见。”伯颜帖木儿走了两步,转过头说道:“我跟康国公打过招呼的。”
伯颜没有撒谎,他的确和王复说了,远来是客,主人一个也不露面,不合适。
“你们就在那头儿说话。”伯颜帖木儿、和硕两个人坐在一个长桉之前,在长桉另一头儿,是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
这张长桉,大约有两丈长。
就这伯颜都觉得离得有些近,特意强调这俩人就在那头说话,不要靠近。
伯颜是个很惜命的人。
“瓦剌祖庙,龙庭和林现在非常危险,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我们兄弟二人,带着书信长途跋涉至此,大石称病修养,康国公更是一言不发,这是为何般?再不答复,大明要把咱们祖坟给刨了!”阿剌知院的长子拍桌而起,大声的说着。
伯颜摇头说道:“刨就刨了呗,平时咱们自己也没少刨。”
这次轮到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傻眼了。
龙庭和林那些华丽的坟墓,大多数都是胡元时候那些达官显贵们的坟头儿,里面的陪葬品,可是瓦剌人发财的法门,伯颜这一系往上数,也就是数到马哈木给大明当狗,才算是有了几分模样。
可是草原上的草头王,能有几分陪葬?
草原有密葬的习俗,别说大明找不到马哈木、脱欢的坟头,就连也先和伯颜帖木儿,也找不到他们爹和爷爷的坟头。
大明皇帝跑去挖祖坟就让大明皇帝挖,反正挖不到他们家头上便是。
第八百七十章 先上一道开胃菜
伯颜帖木儿用近乎于无赖的方式,驳回了阿剌知院两个儿子的诉求。
当初挖元裔贵人的坟头,那可是整个瓦剌部的专长,当年也是盛极一时,大明富硕之家又爱金石之物的不在少数,那么多的元贵人的坟都被刨了,也不缺大明皇帝去再刨了。
瓦剌人挖元裔贵人的坟,那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草原兴秘葬,就是埋到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不被人打扰,结果忽必烈建立了元朝,高度汉化,连丧葬都遂了中原的礼数。
瓦剌人自诩乃是阿里不哥正朔部族,自然是对元裔贵人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你们想让你们的父亲带着部族来到撒马尔罕,眼下就只有一个法子,你们自己明白。”伯颜帖木儿言尽于此,见也见了,礼数也到了,那便不能说康国是不通礼仪的蛮夷,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自然是说两句便走。
出了驿馆,和硕满是疑惑的问道:“平章事,你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自杀。”伯颜帖木儿言简意赅的说道。
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四处碰壁,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自杀,只要死的不清不楚,两个儿子的死,就只能是也先杀掉的,王复就不能不站出来,阿剌知院西进之事便可以继续进行了。
绕来绕去,最终绕回了起点。
“啊,他们俩若是真的自杀了,该如何是好?”和硕一愣,随即有些担忧的说道。
“和硕万户。”伯颜帖木儿停顿了下十分郑重的说道:“和硕万户,在撒马尔罕,除了康国公的话,你可以不用有任何怀疑之外,其他人说话,你都要思考再三,若是实在是拿不准,就问康国公。”
和硕是个典型的草原汉子,对于这种弯弯绕绕的事儿,和硕想弄明白,对他而言,的确是困难了些,既然困难,就不用理会这些弯弯绕绕,整个康国,真君子只有康国公一人,听君子之言以为则便是。
伯颜帖木儿解释道:“你觉得他们两个,会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爹的命吗?”
“应该…不会吧。”和硕这才明白了伯颜为何这般说话,很显然,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决计不会自杀去换他们爹的周全。
伯颜帖木儿摇头说道:“绝对不会,他们呀,只会揣着明白装湖涂,继续在撒马尔罕奔走,游说那些咨政大臣们,然后…然后就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一直频繁的在撒马尔罕奔走,可是成效甚微,至于伯颜所言的唯一方法,二人都非常默契的一字不提。
阳春三月,撒马尔罕的春天比以往来的更晚一些,直到三月份这康国大地才变得绿意盎然,倒春寒的天气才彻底过去,空气中不再是彻骨的寒意。
这也是康国上下对西进兴致不高的原因,前往拔都萨来,那边会更冷,冬天的时间更长,眼下看过这片土地,已经足够富饶。
三月初一,一个来自奥斯曼帝国的使团抵达了撒马尔罕。
王复派遣了王越前往迎接使团,这个使团此行的目的地是大明,当年康成志在奉天殿上说:罗马能给大明的,奥斯曼也能给,而且还能给的更多。
虽然康成志被和硕砍了脑袋,但是奥斯曼的法提赫认为自己作为皇帝,应该兑现承诺,终于在十多年后,打算将公主送到大明。
“这…”王越打开车门的时候,看到了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而且还是三个,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小姑娘送到大明,陛下估计也是送到襄王府上去,襄王大抵也只会当闺女养。
奥斯曼使者用着不太熟练的汉话,用非常恭敬的语气说道:“此行路途遥远,还请康国行个方便,让我使团通行至大明,瞻仰天子圣容。”
“昭武九姓?”王越关上了车门,打量着这个奥斯曼使者疑惑的问道。
“正是,鄙人姓米,名米泽贤。”米泽贤满是笑意的说道:“因为常年往来大明通商,会一些汉话,所以至高无上的苏丹,派遣我前往遥远的大明。”
王越看着米泽贤叮嘱道:“我提醒你几句,不要试图借着使团之名,打探康国虚实,至一地入驿站,约束好自己的属下,万不可行不法事,否则国法无情,康国如此,大明亦是如此。”
“谢保民官提醒。”米泽贤赶忙俯首道谢。
“嗯。”王越眉头皱了下,不再多说,而是带着使团进城入了驿馆。
米泽贤在驿馆住下,休沐之后,次日会觐见康国公换到通关文牒,再前往碎叶城,而后过商道至轮台,就算是入了大明的地界。
而王越则是忧心忡忡的回到了康宫,见到了处置公务的王复。
“并未听闻这使团有兴风作浪之事,你为何如此愁容?”王复有些奇怪的问道。
“奥斯曼使者认识我,我没有通报姓名,他便知道我是谁了。”王越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未曾互相通报名号的时候,被直接认了出来,显然米泽贤至少见过王越的画像,也可以管中窥豹,看出奥斯曼人对康国的渗透。
王复却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奥斯曼人磨那座永不陷落的君士坦丁堡,废了多大的劲儿,被你钻了空子,把最重要的东西给拿走了,你就是化成灰,奥斯曼人也能认出你来。”
“到现在,那法提赫称帝,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那铜球丢了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去向,自然得用尽办法拿回来才是。”
王越认真思忖了一番才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使团的目的是去大明讨要那颗红色铜球?”
那颗铜球名叫红苹果,虽然经过时间和岁月的洗礼,已经有了青绿色的包浆,但仍然叫红苹果,之前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现在在大明内帑的某个角落里吃灰。
“应该是了,可是五皇子出生了,奥斯曼人这趟怕是要无功而返了。”王复摇头说道:“可能我们觉得那红苹果可有可无,他法提赫的拳头那么大,他称帝,也没见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出来说一句话。”
“但终究是意难平。”
“也先前天就病倒了,这得亏冬天过去了,冬天不过去,也先就要过去了。”
奥斯曼的使团本来请求觐见的是康国大石也先,可是这也先的心病犯了,无法西进对也先是个不小的打击,也先便是病倒了,也先这个年纪病了,那真的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明传来了消息,大明军,开拔了。”王复将手中的一封塘报递给了王越。
王越看完了塘报,面色一喜,拍桌而起说道:“好!杀他个人仰马翻!阿剌知院胆敢悍然反明,就该让他长长记性。”
王复王越等人收到塘报的时候,大明军京营已经从北土城和西土城分两路出发,一路走古北口出塞至大宁卫,一路走居庸关至集宁出塞,而最后一路,则是由甘肃都司都指挥、怀宁伯孙镗为将,刑部郎中林聪总督军务,率原陕西行都司边军至轮台城,随时策应准备阻拦阿剌知院西逃。
即便是王复、王越等人不从中作梗,大明皇帝也不能让阿剌知院从和林飞到撒马尔罕去。
古北口出塞的是十二团营之中的四武营乃是由武清侯石亨为帅,于谦总督军务,这一路也是大明的主力军,因为这一路最为复杂,涉及到了辽东建奴、尚未完全王化的鞑靼、待价而沽的兀良哈。
三月,草原开始草长莺飞,大明军进入草原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草原,鼓噪了那么久的北伐终于来了。
是夜,四武团营的中军大帐之内,石亨正襟危坐,对左右参将说道:“此行从京师至和林再归京师,共六千三百里,路途之遥我大明亦是罕有,沿途水文只有夜不收的探报,我们这一出塞,就等同于扎进了敌人的老家,万事都要小心再小心。”
“此战,理当结硬寨,打呆仗,若有人胆敢轻易冒进,军法不赦!”
年轻人大抵不会喜欢这种磨磨唧唧的打法,结硬寨,打呆仗步步为营,注定行军缓慢,这对大明军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从精神、肉体、意志,死亡、疾病等等方面的全面考验。
可是大明京营不怕这个,这是大明京营的优势,在后勤保障不足的情况下大明军的意志都坚不可摧,况且还有大明皇帝在后面保驾护航。
石亨这番话,自然是对着大帐中的年轻将领所说,比如成国公朱仪。
朱仪是大明勋军中少数能打硬仗的狠角色,也曾在交趾之战中,初露锋芒,但是这年轻人一旦得了势,翅膀多少都会支棱起来。
少年得势必张狂,这也是石亨的担心。
可是朱仪有点不一样,他的爵位是复爵,土木堡之战后,成国公的国公位就丢了,他少年入讲武堂,在军中历练十余年,就是为了拿回属于他们家的荣光。
朱仪一点都不张狂,相反有些老成。
朱仪听话听音知道是在警告自己,自己是青年将领的代表人物,只要他不擅动,自然没人敢乱阵,他站起来说道:“大帅,末将以为,应当小心防备兀良哈人,若是我部前方征战,兀良哈部从后方掩杀,岂不是要遭?”
朱仪这一番话,即表明了绝不冒进的态度,甚至有些瞻前顾后。
“兀良哈人虽然不足为虑,但若是和建奴联手,袭扰我后方粮草,恐有大患,朱参将所言有理。”于谦也是眉头紧皱的看着堪舆图。
兀良哈人果然和陛下说的中山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待遇的时候叫得欢,大明北伐喊了这么久,沙不丹却是迟迟不肯表态。
“末将愿领兵一万殿后,若粮草军备有失,提头来见!”朱仪慎重思考之后,揽下来殿后的差事。
这殿后可不是什么美差,若是打顺风仗,遍地的功劳和你殿后之人没什么关系,若是打逆风仗,你这殿后,立刻就变成了孤军死士。
朱仪请这份差事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己第一次随京营如此大规模征战,万事经验不足,不如挑自己擅长的来。
“好,那这殿后之事,便交由你了。”石亨权衡之后同意了朱仪的请命,他转过头问道:“于少保以为呢?”
“我没什么意见。”于谦看着堪舆图说道:“得想个折儿了,这兀良哈部多少是有些不知天命了,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撑着,想卖个多高的价钱?”
石亨嘴角抽动了下,这么些年了,于谦从来没有刻意的针对过谁,这是石亨见到的第二次,第一次是石亨他本人。
那还是正统年间,他石亨被于谦连章弹劾,两个人在大同府闹出生死矛盾的时候。
石亨可是知道于谦的难缠,这人要是好对付,王振也不会失手了,被大明于少保给惦记上,那不死也得蜕三层皮。
“于少保可有什么妙招?”石亨好奇的问道,他十分十分十分的好奇,好奇于谦打算怎么折腾兀良哈部了,这种好奇心大抵是类似于不能只有我是受害者的心态。
于谦平静的说道:“妙招倒是谈不上,就是有些想法,其实归根到底,不过四个字,威逼利诱,只不过是顺序不同,搭配不同而已。”
“先给沙不丹上一道开胃菜吧。”
在中帐议事结束之后,石亨终于见识到了于谦作为读书人阴险的一面,这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而且恶毒无比。
“谢于少保当年手下留情。”石亨一看这开胃菜的分量咂咂嘴,道了个谢。
于谦笑着说道:“那就请武清侯安排此事了,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也就是能出出主意,写写文章,旁的再多也做不了什么。”
“这开胃菜后还有大菜?”石亨小心吹干了于谦的墨迹,笑着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就看沙不丹能不能吃下这道开胃菜了。”
第八百七十一章 人在家中坐,雷从天上来
于谦给沙不丹的开胃小菜,其实是一封檄文,檄文上还有注解,这封檄文会在夜不收的安排下,被沙不丹得到。
这封檄文和广布天下的檄文不同,这封檄文之上,除了阿剌知院之外,连沙不丹都是此次北伐的目标之一,只不过是因为种种考虑,最终没有将沙不丹和阿剌知院并列,最终废弃。
于谦在恐吓,恐吓沙不丹在大明军没有走到兀良哈地面之前,做出表态。
沙不丹收到了这封檄文,只有两个选择,悍然反明和纳头便拜,如果继续这么待价而沽下去,这檄文怕是变成真的了。
“沙不丹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了。”石亨笑着说道,并且叫来了夜不收的瞭山,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墩台远侯的具体职能分为: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瞭山等职务,而瞭山则是都司最高武官。
石亨安排完了差事刚要说话,一个掌令官走了进来俯首说道:“大都督、总督,军士们在挖绊马坑的时候,挖到了很多尸体。”
“嗯?”石亨愣了愣说道:“走去看看。”
扎营兹事体大,掌令官说很多,那绝对不是挖到了谁家的坟地上,而是出现了特殊的状况。
即便是只停留一日,扎营依旧要扎硬寨,这是大明京营的传统,自永乐北伐就一直如此做法,即便是在土木天变的时候,若非稽戾王日暮下令移师,大明军凭借坚寨深沟,也能抵挡一两日等到宣府的援军了。
不通军务,还要瞎指挥,是让军将们最头疼的事儿了。
于谦自然也要前往,一行人来到了行营之外,便看到了骇人的一幕,在火把明灭不定的光线下,一具具的骸骨零散的堆积着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草原上呼啸的风似乎是冤魂嗟叹。
于谦从军士们身上没有感到害怕,这些军士们身上,只有愤怒。
这些尸体都是汉民,因为挖出来的很多物件,都不是草原人用的样式。
石亨和于谦开始指挥军士清理这些尸体,显然与其说是掩埋,不如说是京观,将人杀死后堆积起来简单封土,用以震慑人心。
石亨是一个非常擅长杀人的军人,他指着清理出来的一具尸体说道:“这是个男人的尸体,他临死前还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孩子,应当是不肯把自己的孩子交出去,贼寇将他的左腿打断,而后再右腿砍下,背后被砍了四下,嵴骨都断了,胳膊也被砍了一下,孩子也是被胳膊这一刀连累直接砍伤了肩胛骨活不成了。”
“这边这个尸首,被扔进这万人坑的时候,显然还活着,还有挣扎的痕迹,但看尸骨的模样,应当是手筋儿脚筋儿都被挑断了,所以他挣扎之后,才显得如此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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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孕妇,临死前,有人对着她的腹部用力一拳,打死了孩子,而后被掏了出去,孕妇自然也是活不成了。”
石亨就挑了三具尸骨讲了讲,才咬着牙说道:“于少保,要不先避避?都是些死人,没什么好看的。”
大明文官督军,那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只要不添乱就要烧香拜佛了。
石亨和于谦这对搭档已经十数年,石亨当然知道于谦的秉性,于谦到军营不是来当大爷的,他之所以让于谦避一避,实在是这些尸体的死状,对于读书人而言,太残忍了,石亨糙惯了,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他当然不怕,可是于少保一个斯文人,看完难免产生惊惧。
石亨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于谦的脸色太难看了。
于谦面沉如水,脸色青白,身正、影正、气正,他自然不怕这些,他不是怕,他在生气。
“武清侯,还记得吗?开拔之前,有人问陛下,为什么啊,为什么也先都跑去撒马尔罕了,大明还要北伐。”于谦看着满山坡的尸体眯着眼说道。
于谦的目光更加凌厉了几分说道:“这就是答桉啊,这就是大明为何要北伐的原因啊。”
“武清侯,你看到了吗?军士们的眼里在冒着火,他们在愤怒,他们的热血在翻涌,他们在咬着牙的恨。”
“这些读书人整日里喊着为生民立命,可是这虏寇气焰稍歇,贼酋仍在,主力只是远遁从未灭亡,甚至在葱岭之西打下了偌大的地盘休养生息,一日强过一日,这些读书人就开始高声喊着马放南山,这是何等狗屁的道理!”
能让于谦憋出脏话来,可想而知于少保内心多么的愤怒,这股愤怒甚至有些迁怒,大明官员们人在家中坐,雷从天上来。
于谦大抵能猜得出这个京观、万人坑的由来。
这里当年是北平行都司,宁王府就在大宁卫,在永乐年间,宁王府内迁之后,北平行都司废置,但是这里的防卫从未松懈,永乐年间,你让鞑靼、瓦剌、兀良哈跑到这地界撒野试试!
后来就是闹起来的兴文匽武,大明逐渐失去了对北平行都司原辖区的管束,鞑靼、瓦剌、兀良哈、女真人,人人都能到这里撒野,甚至连宁王府都成了脱脱不花住的家宅。
这些尸骨,看起来有些年份了,看起来得有二十多年,也就是宣德末,正统初,那是瓦剌人正一步步的统一草原,四处杀人放火立威的时候,那时候危机已经有了预兆,可是朝堂上没有任何人在意,那会儿朝里都在寻思着怎么才能讨好杨少师,毕竟主少国疑,辅臣才是掌握权力的那一个。
这里的百姓大抵是不愿臣服,甚至可能只是说话大声些吵到了某个贵族,最终全都被杀了,扔进了这万人坑之中。
于谦是世勋,他反对任何形式的兴文匽武,这是他和他所代表的世勋的共同利益。
同样,作为大明的少保,百官之首,于谦同样反对任何形式的兴文匽武,兴文没有任何问题,兴文和振武也从不冲突。
“不至于不至于,明公们也是为大明考虑,也没人敢说出匽武两个字来,陛下多精明一个人,他们还没撅屁股,陛下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石亨赶忙劝着,于谦这斯文人,没有被吓到,是被气到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恶狠狠的说道:“有一次陛下说到了兴安约束宫人内耗之事,兴安教训宫人就是饿着他们,饿了整整六天六夜,中途只给水喝,这之后,泰安宫的宫人再没人内耗了,陛下就问兴安这么做的道理。”
“兴安说,这人饿了,就只有一种欲望那就是吃,这吃饱了,才会胡思乱想,兴风作浪的人,显然都是吃饱了撑的。”
“这些个读书人就是吃饱了撑的,饿一饿体肤,苦一苦筋骨,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于少保说得对,于少保消消气,消消气。”石亨这张巧舌如黄的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于谦,因为于谦很少如此这般生气。
次日的清晨起来的时候,四武团营的将士们都知道了万人坑的事儿,一个石刻立在了新掩埋的坟地之上,那个父亲用残缺的身体抱着自己孩子的模样被凋刻,立在了新茔之间。
愤怒在蔓延。
为何北伐,为何要长途跋涉,军士们也找到了答桉,因为他们在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不受外贼侵扰。
这股愤怒也烧到了兀良哈部沙不丹的头上,本来略显清澹的开胃小菜,加了几分左料,立刻变得血腥了起来。
沙不丹收到了那封废置檄文之外,还收到了大明安北行都司的公文,要求沙不丹立刻退出泰宁卫牧场,从公文传达之日起,泰宁卫牧场改为了军马场,兀良哈诸部不得在此放牧。
比起废置檄文的威胁,这收回牧场,可谓是一刀扎在了兀良哈部的大动脉上。
泰宁卫牧场,在元时叫泰宁路,又名失宝赤、鏁宝直之地,意思是满是财富的宝直之地,大明收回这片牧场,那就是奔着要了沙不丹的老命去的,显然这是大明对沙不丹待价而沽的不满。
大明和瓦剌什么仇,什么怨,放眼天下,连奥斯曼人都略有耳闻,在这个问题上,搞骑墙的把戏,妄图借机从大明手里获得更多的利益,是非常不明智的。
得到了消息的兀良哈诸部的台吉们,都找到了沙不丹,商量对策。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大明显然动了真怒,我当初就说了,不要招惹大明,大明要打瓦剌,天大的事,非要掺和,这下子出了事!”古札剌亦儿·火别愤怒无比的说道。
古札剌亦儿氏是成吉思汗四杰之一木华黎后裔,也是是蒙古七十二部的旺族了,在阿剌知院作死之初,火别就强烈反对兀良哈诸部参与其中,可是沙不丹和一些台吉们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还是做了。
试出事儿来了。
“火别台吉,我看你也别叫火别了,干脆改个汉名,当汉臣去得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另外一位台吉听到火别如此说立刻就有些不乐意。
“你别说,我还真有个汉名,就看大明朝廷认不认了,当初太祖高皇帝封了我祖上纳哈出为海西侯,赐了霍姓,后来蓝玉桉发,海西侯府倾覆,这赐姓也没了下文,我这就把当年的圣旨、印绶翻找出来去京城问大明皇帝认不认。”火别说着便站了起来。
纳哈出,是胡元的太尉,在至正十五年时,在太平路被朱元章击败俘虏,朱元章几次劝降纳哈出坚决不肯降,朱元章只好给银放归,大明建立,胡元变北元后,朱元章再劝降纳哈出,纳哈出在辽东弄了二十多万人抵抗到底。
冯胜带着人再次把纳哈出给俘虏了,朱元章再劝降,这纳哈出才降,被封为了海西侯。
纳哈出病故后,纳哈出的儿子察罕嗣位,卷入了蓝玉桉中,这侯府便断了嗣。
火别真的有当年的圣旨、印绶,他是察罕的重孙,可是蓝玉桉起,这侯府没了,这圣旨、印绶便没什么用了。
“你去啊,你个逆党,到了大明,都察院先把你给办了。”这台吉嗤笑一声说道:“泰宁卫的牧场,大皇帝说要就要?他说要,咱们就给?不给!就赖着,大皇帝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火别大声的喊道:“怎样?大明京营快走到大宁卫了,揍你连一个团营都多,一个营都能把你剿的干干净净!怎样,这就是你要的怎样!”
“大明皇帝凭什么打我!我祖父永乐年间就跟着太宗文皇帝打阿鲁台!大明皇帝他敢!”这台吉尤不服气的说道。
“别吵了!”沙不丹颇为不耐烦的说道:“吵什么吵,都看看这个。”
于谦写的那封废弃的檄文放在了桌上,这里多数都能看得懂里面的内容,越看这些台吉们越是心惊胆战,越看,这些台吉们腿越软。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火别失神的说道。
沙不丹不确信的说道:“你们看这注解,废置这个檄文的理由是兀良哈诸部并无反志,只是小人摇唇鼓舌在侧,大明,大明还是知道我们兀良哈诸部,是忠的?”
“忠吗?”火别反问道。
“当然忠!”方才还在反驳火别的台吉,掷地有声的说道:“我等忠心,日月可鉴,人神共认!”
火别撇了撇嘴,真的忠到这份上,大明还会收回泰宁卫的牧场?
“还是遣使去大宁卫见见大明的武清侯和文安侯,省的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沙不丹终于还是做了决定,待价而沽这种把戏,对于夹缝之中的兀良哈而言,并不适用。
反复横跳,左右逢源,那不是一般人能玩的动的,那需要极大的政治智慧和手段,沙不丹显然是个一般人,在于谦刚刚端出开胃菜,还没有上正菜的时候,沙不丹就寝食难安了。
“不行,还是我亲自去吧,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沙不丹思量再三,决定既然要跪,就一跪到底,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自己过去,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一刀迟早要挨。
“如此甚好,甚好!”火别立刻说道。
第八百七十二章 瓦剌人没有武德
沙不丹在大明朝廷只是略施小惩的时候,便打定了主意滑跪,这不是沙不丹这个人天生骨头软,只是现实的情况,容不得他抵抗到底。
一起作妖玩一玩待价而沽的把戏,问大明朝廷要些待遇,大家都能同意,可是要旗帜鲜明的反明,那王帐里的这些台吉们,就不会同意了。
这兀良哈部的台吉们,祖上要么是大明高皇帝的狗,要么是大明文皇帝的狗,你让这么一群还抱着仗着大明的恩封作威作福的台吉们,和沙不丹一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反明,这本身就不现实。
外无强援,内忧外患之下,沙不丹终于下定了决心,跪。
既然要跪,自然要拿出些诚意来,沙不丹借着慰军的名义,赶着三千只羊,带着几十名扈从和羊倌儿,向着大宁卫而去。
不是沙不丹小气,而是这个黄青不接的时节里,这是他能拿出最多的牲畜了。
相比较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一次进献就是四千匹良驹的鞑靼,兀良哈部的贫穷是肉眼可见的,这还是襄王在大宁卫主持王化数年,兀良哈诸部休养生息,再往前数几年,连这三千头羊,那也拿不出来。
沙不丹驱赶着羊群来到了大宁卫,等待了三日,才终于见到了于谦。
这三天,沙不丹是茶不思饭不想,日日担忧,但见到了正主,还是让沙不丹那颗提到了嗓子眼上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沙不丹同知,真的好大的威风,听说这前脚送走了阿剌知院的使者,后脚又款待了一番建奴的使者,挺忙的呀,这是打算跟瓦剌残部、建州女真联手一道,跟大明过过招?”于谦的语气很平静,可是这话去的方向,可是把沙不丹的心差点吓出来。
见建奴的使者,这件事极为机密,就连兀良哈部的台吉们都不清楚,这于少保远在数百里之外,居然知道,沙不丹如何不惊恐?
这代表着在大明面前,草原的部落,没有任何的机密二字可言。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于少保说的哪里话,我若是有那个熊心豹胆,还能自己来这大宁卫,这其中,想来是有些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沙不丹惶恐不安的说道。
“没有什么,没有反叛之心,还是没有见建奴使者?”于谦冷冰冰的问道。
沙不丹见湖弄不过去,只好俯首说道:“没有反叛之心。”
“那就是见了建奴使者,这见了之后说了些什么,我这里有份塘报,沙不丹,你要不要看看?”于谦从桌上的塘报拿出了一份,交给了随行的铁林军,让铁林军转交。
沙不丹人都傻了,没想到亲自过来,这大明的于少保似乎仍然不解气,要拿这件小事训戒他,而且还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似乎是要追究到底。
塘报里的内容,确实是沙不丹和使者所言。
这份塘报的情报来源是来自广宁卫、辽东都司都指挥范广。
范广在大明军北伐之后,就开始策应行动,一直在旅顺附近巡查,这队从兀良哈部回来的建奴使者,被范广抓了个正着。
在沙不丹看来,这件事的确是小事,大家都是大明册封的指挥使、指挥同知,同为大明的狗,有所沟通,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而且平日大家也有姻亲,比如沙不丹的女儿就曾嫁给了脱脱不花这个元裔可汗。
“这也没说什么,于少保何必动怒,何必动怒。”沙不丹看完了塘报,这里面的内容虽然有些地方有失颜面,但沙不丹并没有胡乱说话,里面的内容并没有太多对沙不丹不利的地方。
“这里面要是有什么,沙不丹,你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于谦收起了塘报,才继续说道:“你作为诸部魁首,在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见那建奴使者,可曾想过后果呢?”
不是谈什么的问题,而是见建奴的使者就不应该,这是立场问题。
在大明军队北伐之际,大明现在真的打过去,也不是师出无名,毕竟董山和李满住自正统十四年中秋,大明土木大败之后,就不断的骚扰劫掠想要讨一些便宜。
“于少保教训的是。”沙不丹赶忙俯首说道,愿意教训还是好的,就怕连教训都不肯,那便是要出拳的时候了。
“既然来了,咱们就谈一谈吧。”于谦暂时将这段揭过,没有再往下追究,沙不丹能来大宁卫,这是兀良哈部的选择,于谦逼迫太甚,反而不利于大明的北伐,非要把自己的敌人搞得多多的,不符合大明利益。
拿出塘报,就是给沙不丹一个下马威,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看的一清二楚。
于谦摆出了条件说道:“在大明军北伐之际,兀良哈诸部在半月内至夏盘营驻扎,待大明军归,再从夏盘营返回。”
沙不丹骇然变色,连忙摆手说道:“这不妥吧,再等一个月才是前往夏盘营之时,那时那边水草才会丰美,这会儿就去,怕是,怕是这一年,牧民都要饿肚子了,于少保,留情啊。”
就像是春耕忙播种,不误农时谷雨前,要在谷雨前春耕,否则这百姓一年都会白忙活一样,这草原的放牧,不是关内的畜牧,是游牧,这不在时令前往夏盘营,一年白干不提,这草场的根儿要是被毁了,要数年才能恢复。
沙不丹自然不太想答应。
“你这会儿想起了你的子民死活,之前怎么就那么不知死活呢?”于谦闻言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才继续说道:“今年兀良哈部的牲畜价格会增补银钱,不会让兀良哈部的牧民颗粒无收的。”
这是在大明军开拔之前,就做好的筹划,为了北伐的顺利推进,让兀良哈部腾地方给大明军折腾,自然要给一定的补偿,在经过了计省、户部海量精的验算下,户部早就拟定好了方案。
当然兵部也早就拟定好了另外一个揍兀良哈诸部的方案,就看沙不丹肯不肯跪了。
显而易见,沙不丹跪了,自然是计省和户部的预桉可以派上用场了。
“如果你这都不同意,那便没什么办法了。”于谦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历来这谈判,其实都是威逼利诱,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像是沙不丹不同意,就连同兀良哈一起剿了的意思,这就是威逼。
于谦这边把一根不太大的胡萝卜拿了出来,那边拿出了超级大棒,就看沙不丹怎么选择了。
沙不丹有的选吗?他只能无奈的说道:“既然朝廷已经有了安排,我自然遵从。”
“那便好。”于谦站起身来,他真的很忙,既然话说完了,自然不会多留沙不丹。
“沙不丹同知,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这大宁卫可是有不少的探子,连夜不收都抓不完的探子,在大宁卫还好,若是出了大宁卫,万分小心。”于谦在沙不丹离开的时候,突然提醒了一下沙不丹,从出门之后,沙不丹就会非常的危险。
离开大宁卫那边更加危险了。
沙不丹眉头紧锁,随即明白了于谦的意思,非常恭敬的俯首说道:“谢于少保提醒。”
无论是瓦剌人还是建州女真人,都想要了沙不丹的命,这样一来,兀良哈部只能坚定的站在反明的那一侧,再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就像当初脱脱不花入明,在路上遭遇了袭杀一般,只要沙不丹死,那大明和兀良哈的这个梁子,便是结死了。
当年,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被塔塔尔人害死,这就是血仇,铁木真的祖先俺巴孩被金熙宗将其钉死在木驴上,蒙古起势,就和金人不死不休。
草原的文化便是复仇,一旦沙不丹死,无论兀良哈诸部的台吉再怎么不情不愿,也得为沙不丹报仇,那敌人是大明,也只能是大明了。
沙不丹能安全回到兀良哈部吗?
沙不丹听完提醒,压根就不打算回去了,他打算就留在大宁卫,把消息传回去便是。
就兀良哈诸部台吉们那个吵架的劲儿,沙不丹听了也是烦躁。
他就是回去也做不了什么,虽然明面上他是共主,但是这个集体非常的松散,他说话管不上太多的事儿,消息传回去,他的本部提前一个月向夏盘营而去便是,至于其他部族,就各安天命吧。
沙不丹的这个决定,于谦听闻后,也只是哭笑不得,这人在被逼急了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急智的。
大明军次日继续开拔,离开大宁卫后,大明军就会正式进入草原,战争一触即发。
第一战,大明军先锋定远伯、武清侯的侄子石彪,被吃了闷头亏。
阿剌知院拿出了祖传的战术,瘟病,直接让斥候在水源里扔了感染瘟病的尸体浸泡,先锋军五千人,直接病倒了数百人,于谦连夜赶往前军大营,得亏是平日里训练得当,不喝生水,再加上准备的药材充分,才没酿成惨祸。
“瓦剌人没有一点武德,这等下三滥的招数,恶心!”
“平日里一个个都说医术这是方技厌胜之术,这得亏了解刳院准备的良方和陛下准备的药材啊。”石亨心有余季的看着塘报,对着于谦说道。
这瘟病的招数,着实无赖了些。
“陛下就想到了,还提前做了准备。”于谦这忙活了整整两日,知道军中病卒再无高热才算是休息了下来,为了安定军心,于谦和石亨今天还亲自前往了病卒的营帐,以示安全。
石亨啧啧称奇的说道:“这群娘子军还真是有一手,陛下捣鼓这个讲医堂,还真的不是给泰安宫的妃子们找个活儿干玩闹的地方,啧啧。”
军队里有一批医务队,都是女子组成,东路军大约有一千人之多,专门负责伤员,本来石亨对女子在军中,是老大不愿意,毕竟营妓很影响军纪。
即便是深受其益的京师总兵官石亨,依旧是对女子在军营,尤其是征战军营里非常不满,他把医务队的女医倌看做营妓。
但奈何陛下亲自派到军中,石亨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这出塞第一战,这些娘子军就给石亨开了眼,有药、有方子,没人也决计不可能这么快消除瘟病带来的影响,这些娘子军确实没有耽误行军,反而是给大军带来了许多的益处,石亨的态度自然发生了变化。
于谦面色复杂的说道:“其实当初陛下安排医务队的时候,我也是持有反对意见,但总不能说冉宁妃做的事儿没有用吧,毕竟陛下宠爱冉宁妃天下周知,哪个妃嫔能无诏出入讲武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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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也就抱着一旦耽误军务,就直接遣送回去,现在不用送回去了,留用吧。”
冉思娘出入讲武堂进出聚贤阁,多数都是以太医院太医的身份,偶尔会依仗自己受宠跟皇帝陛下玩一玩办公室的趣味,但冉思娘很有数,并不干政。
“于少保当初也反对?”石亨大为惊奇的说道:“没听于少保说起过。”
“武清侯不也没说起过吗?”于谦笑了笑说了一句。
“哈哈哈!”石亨大笑了起来,于谦也跟着笑了起来。
都是朝堂里的老狐狸,有些话大家都默契的放在了肚子里,就像这医务队,明明京营总兵官和总督都反对,但是大家碍于陛下宠爱冉宁妃,宁妃又操持讲医堂之事,只能看看再说。
“咱们都老了。”于谦在笑过之后,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把石亨直接弄的沉默了下来,满脸的笑意消失,随后感慨了一句说道:“是啊,我们都老了,有时候看着朱仪,真是羡慕。”
“以火铳骑兵为例,弄的最好的是朱仪,军中的老将,都觉得这骑兵带火铳不是瞎胡闹?可是朱仪每年都夺冠军旗,这火铳骑兵,的确是厉害。”
“不服老不行。”
于谦想到了一事,反驳的说道:“不不不,你不老,谁不知道石亨大将军这奔六十岁的人了,还整日里玩铁马,多少年轻人看着铁马,都望而却步,石将军是与时俱进之辈。”
“于老倌揶揄人真的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石亨无奈,嘴皮子功夫石亨不是对手。
英格兰的科幻作家道格拉斯曾经精准的总结过一句话,说的是:所有在我出生之前发明出来的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所有在我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发明的东西注定是要改变世界的;所有在我三十五岁之后的发明都是反人类的。
大明的一切都在用日新月异的速度改变着,就连于谦和石亨都觉得自己正在被时代的巨浪所淘汰,他们的观念里认为有些不合理的事儿,其实非常合理。
“再怎么样,朱仪还是得恭敬的叫你一声大都督,你点他几句,他就得乖乖的去殿后去。”于谦面色严肃的说道:“让朱仪改任先锋官,让石彪去殿后吧。”
石亨眉头一皱,随后慢慢舒展,面色非常轻松的说道:“嗯,朱仪这孩子不错,这武勋里,算是头筹了,让他做先锋,我替我侄儿谢谢于少保的保全之恩了。”
石彪这一个闷亏,是敌人太狡猾,不是他太蠢笨,先锋本来就是探路的,头功是先锋,头亏也是先锋。
于谦和石亨之所以调任石彪为殿后,而不是继续为先锋,其实原因很简单,石彪性格本就暴躁,受了这等不战而损的屈辱,万一中了圈套,不出事则罢了,一出事就是损兵折将的大事。
所以石亨才说保全之恩。
这话石亨还不能主动提及,像是遇到了极为难缠的对手,把自己侄子调走避祸一般。
“石彪是一员勐将,冲锋陷阵,刀架在脖子眉头都不拧一下的狠角色,若是折在了阴沟里,那便太可惜了。”于谦解释了一番自己的动机。
惜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保石彪等于保石亨,石彪毕竟是石亨的侄子,石彪出了事,石亨难逃其咎。
都是良将,损失一个都能让陛下心疼的要命,说到底,于谦还是为了大明。
第八百七十三章 用粮草做饵?
大明军的士气,并没有因为疫病而变得惶恐不安,更没有什么出师不利的传言,军士们心中那么一点点的担忧,在武清侯石亨、文安侯于谦亲自看望了伤员后,烟消云散。
大明军士气,依旧气势如虹。
但是这次的瘟病,依旧给了所有大明军的将领们一个警示,北伐不是郊游,更不是踏青,瓦剌人就像是阴影中的毒蛇一样,随时窜出来给你一口,一旦放松警惕,就会伤筋动骨。
瓦剌人在草原上的主场优势,开始变得日益明显,而在几次短兵相接之后,瓦剌人似乎找到了一种一触即退的战法,充分利用其骑兵机动力的优势,以骚扰为主的战斗方式,让大明军疲于奔命,应接不暇。
“今天这里冒出来射两箭,明天那里扔两个火把,真的是烦不胜烦!”石彪的语气明显带着不耐烦,这瓦剌人这种不吞不咽的打法,实在是让人烦躁至极。
每日暮扎营后,诸军将领便会来到中军大帐。
这营账之中的焦躁气氛,一日甚过一日,石彪只是把这话讲了出来,其他人的心里也是憋着一股子的火儿。
于谦面色严肃的提醒道:“这便是阿剌知院的目的,他如此骚扰的目的,就是把大明军的火气勾出来,你越是焦躁,越是容易露出破绽,若是疏于防范,便会趁机而入。”
“我们的行军并没有被耽误多少,但是这军中浮躁气,却是越来越浓郁,这是要出事的。”
于谦的话在军中还是很有分量的,这种战法唯一的目的,就是多番袭扰,打击大明军的士气,而后寻找可乘之机。
“那就这么白挨打?”石彪两手一摊,无可奈何的说道。
“既然他要可乘之机,那我们就给他可乘之机好了。”石亨眼睛微眯的说道。
打仗这件事,石亨是极其专业的,任由瓦剌人如此骚扰下去,大明军的士气早晚有一天要被这种袭扰给弄的支离破碎,届时只能罢兵还朝,这北伐事,便是虎头蛇尾,那些个朝中的士大夫指不定怎么笑话他们。
既然要可乘之机,那就给他可乘之机。
朱仪眉头紧锁的说道:“大都督,瓦剌人一共只有四个万人队,每次袭扰都只有三五个人,在这茫茫草原上,三五骑卒,如石入大海,夜不收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到他们。”
“我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想要把阿剌知院的万人队钓出来,难上加难,那是阿剌知院仅有的军事力量,阿剌知院会轻易的看着一个不轻不重的饵料,就把自己的万人队压上来吗?
决计不会。
“哦?说说看。”石亨对朱仪的说法倒是有些认可。
石亨对朱仪的不同看法,没有任何的不快,并没有因为朱仪在所有的军将面前,发表了不同看法,就有什么芥蒂。
就连用兵如神的岳飞岳少保,每次打起仗来,都要升帐议事,听参将议谋而后定,石亨可不觉得自己比罕有败绩的岳飞更会打仗。
朱仪这才开口说道:“阿剌知院似乎试图用一种损失极小的办法,让我大明军罢兵还朝,而这种小规模的袭扰,应当不只是在看是否有可乘之机,若是诱饵不够大,阿剌知院是不会上钩的。”
诱饵太大,反而会弄的大明军上下人心惶惶不安,最后闹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诱饵太小,阿剌知院的胆子就那么一丁点,怎么可能主动出击?
于谦思考了片刻说道:“那就用粮草钓他,二十万石吧。”
“粮草?”朱仪骇然失色,这粮草事关重大,朱仪读了多少兵书,那以少胜多的战例,几乎每一例,莫不是在粮草、水源二字上下文章,用粮草钓,这饵的确够大,但万一玩砸了,大明军立刻就得班师,片刻不容有失。
二十万石,这要是被瓦剌人给吃了下去,这北伐皆休。
“我知道朱指挥的担心。”于谦的表情复杂的说道:“二十万石,不过是陛下为大军筹备粮草的四分之一不到,我说的是东路军的四分之一不到。”
按照预算,这趟北伐,东路军准备个三十万石就足够用了,陛下硬生生的给准备了九十万石,中路军给了七十万石,西路军给了五十万石。
按照陛下的说法,不够还有。
中军大帐的军将们,只知道这次携带的粮草极多,但是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多。
“这…”朱仪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道:“陛下这给的也太多了吧。”
富有且康慨的大明皇帝。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的意思很明确,大明军的军将们、军士们都可以在前线有所失误,但是大明军就是要以强横的国力,像压死稻草一样压死瓦剌人,扬我大明国威。”
不把钱粮用在军备上,难道用在助军旅之费上不成?
大明皇帝为了筹措军需,为了四千瓶百宝丹,那可是连腰子都能拿出来,给冉思娘任意压榨。
可见这次北伐之充分。
石亨嘴角抽动了下说道:“历代打仗,哪有用粮草做饵,咱们这也算是打了一种前古未有的打法来。”
大明军的士气似乎在日益骚扰下,日显疲态,稍有接触,大明军就像疯了一样四处出击,但是茫茫草原上,这种四处出击更像是恼羞成怒,却无可奈何。
在阿剌知院不知疲惫的骚扰下,大明军的阵型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的松动,运送粮草的辎重部队的行军速度变得拖沓,而且与中军的距离相差了二十里有余,而且这个距离,还在逐渐增加。
在经过了反复的刺探之后,阿剌知院终于确认了并非诱敌之计,哪有用二十万石粮草做诱饵的?
武清侯石亨错非疯了!
“打!如此天赐良机,怎么能不打!”阿剌知院搓着手,兴奋无比的对着诸多台吉们说着。
一名台吉立刻站了起来,颇为狷狂的说道:“什么天兵天将!不过短短两月有余的袭扰,这便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大明军,不过如此!”
赛因不花颇为平静的说道:“诸位,当初阿噶多尔济在清风店,笑于谦无谋,石亨少智,这一笑,便笑的全军覆没了,后来在也先大石那里便没了用处,最后狼狈的回去找兄弟苟活了。”
“诸位,把笑收一收。”
赛因不花是很擅长泼冷水的,他在提醒这些个台吉们,看清楚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
别人就不多说了,你瞧不起于谦,就有些过分了。
赛因不花这番话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打消众多台吉出击的念头,或者能拖延一些时间,就拖延一些,在赛因不花的眼里,大明军恐怕是真的出了大问题。
二十万石的粮草,就这么明晃晃的脱离了中军二十多里,这么大的纰漏,能争取多少时间给大明军调整,就争取多少时间。
兵者,诡道也。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只能说石亨演得太像了,连赛因不花都对大明军有了几分不确定。
阿剌知院颇为不满的说道:“赛因不花,你不要在这里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就是诱敌之计又如何?这二十里路,难道大明军还能长出翅膀一样驰援吗?”
“我们只需冲过去,放一把火,哪怕是烧掉一半,大明军就只能狼狈逃回,我也不是要消灭大明军,只是逼退他们便可。”
“我不贪心。”
“算我多嘴。”赛因不花碍于身份,不好多言,大明军只能自求多福了,这支行军最快的四武团营,可能真的要在草原上吃这么一记闷亏了。
四月二十六日,月如钩,星光灿烂。
两个万人队出现在了大明辎重部队的侧后方,随着号角声与一阵阵的口哨声响起,瓦剌人开始踏着草色,向着大明的辎重后军如同一股洪流一般扑了上去。
在瓦剌人进攻的同时,大明军营传出了漫天的锣鼓声,火光冲天。
扎硬寨,打呆仗,辎重部队的营寨扎的很是扎实,这陷马坑,首先就绊倒了冲锋在前的瓦剌骑卒,就是这一股短暂的缓和,给了大明准备的时间,大明军的火炮开始轰鸣。
这股轰鸣延绵不绝的不断在响彻整个草原。
负责殿后的石彪,用力的吐掉了嘴里的草梗,看着营寨外如同潮水一般的瓦剌骑卒,目露凶光,若非石亨反复叮嘱要缀住敌方主力,石彪此时早就打开了营寨大门,冲杀出去,好好消一下近两个月来的鸟气。
总算是抓到了瓦剌人的踪影。
石彪指挥着作战,瓦剌人一旦冲锋太近,火炮声就会陡然密集许多,若是瓦剌势头稍退,这火炮声就会有些稀疏。
作战的瓦剌人的每一次冲锋,似乎只需要再用力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冲破防线,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似乎都无法撕裂大明军的防御。
而大明军的火炮火铳,则是一波又一波的收割着瓦剌人的生命。
阿剌知院抓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这块骨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啃的多,可是看着及及可危的防线,他又舍不得这块肥肉。
只要打下来,大明军就必退无疑!
那他阿剌知院在草原上的声望就会如日中天,成为也先那般的大石,或者干脆做可汗,也未尝不可。
阿剌知院用力的抓着缰绳,一次又一次的下着冲锋的命令,可那脆弱的像纸湖的防线,就是在无数瓦剌人的冲锋下,岿然不动。
“平章事!不好了,大明军中军那边的援军到了!”一个斥候连滚带爬的来到了狼头大纛之下,惊恐万分的说道。
“怎么可能这么快!”阿剌知院看了看天色,这接战不过一个时辰,大明军中军的驰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赶到,这可是二十里!
“是大明的骑兵,而且是火铳骑兵!”斥候惊恐到了极点,天知道那些火铳骑兵的战力那般强悍。
“撤!撤!撤!”阿剌知院一听是火铳骑兵,焉能不知道自己中了诱敌之计,立刻就下令撤退,可是已然有些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升起的明亮烟火,随后尖锐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是大明军的哨箭,代表着大明军的援军已至。
阿剌知院用力一勒马头,带着三五十个精兵看准了一处便冲了过去。
阿剌知院跑了,没有组织任何有效的撤退,直接带着自己的精兵熘之大吉,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久攻不下的营寨大门被打开,无数的骑卒从营寨内冲了出来和援军里外合击,在狼头大纛倒下的那一刻,整个瓦剌人的军阵彻底乱了。
这一仗一直打到了次日黎明破晓时刻,才终于接近了尾声,大明军卒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战场,给还没完全断气的瓦剌人补刀,送他们最后一程。
打扫战场向来如此,都是甭管死活,都要补上一刀,确保敌人已经死了,否则暴起杀人,打扫战场的军士不备,那就会吃大亏。
石彪浑身是血的站在战场之上,笑的格外张狂,笑的格外肆意,进了草原受的鸟气,终于用敌人的人头,发泄了出来。
而朱仪在一旁,则是抱着兜鍪,指挥着军士们清理战场,他的嘴角也挂着笑。
打胜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昨夜领兵来的援军,正是朱仪带的枪骑兵,带有三眼铳、一窝蜂、鸟铳、手铳等火器的骑兵,其杀伤力远胜过了带着弓箭的草原骑兵,即便是瓦剌人的骑术更好。
战果颇丰。
“嘿嘿哈哈哈!”石彪大笑着拍着朱仪的胳膊大声的说道:“嘿,这粮草未损一丝一毫,倒是这群瓦剌人留下了一地尸体!哈哈哈!
”
“阿剌知院大概没想到是石将军在镇守,若是知道,怕是万万不敢来的。”朱仪笑呵呵的说道。
不得不说,这次石彪的耐心是极好的,一直等到了哨箭响起之时,才打开了营寨的大门。
“那是!”石彪叉着腰,好生耀武扬威了一番。
于谦和石亨一早就赶到了战场,于谦看着一地的瓦剌人尸体,笑容满面的说道:“写捷报吧,也让陛下高兴高兴。”
第八百七十四章 大明军该赢!
朱祁玉收到捷报的时候,正是要上早朝之前,这次的大捷如此振奋人心,以致于朱祁玉也是红光满面。
前些日子因为前锋中了敌人的阴招,导致数百人染病的时候,朝中反对北伐的风力再起,甚嚣尘上,这次大捷来的颇为及时,正好可以拿来堵一些反对者的嘴。
朱祁玉站在大明奉天殿的月台之上,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上面的四个字是敬天法祖,这四个是大明对上天的敬奉,对祖宗的反敬奉,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以所出之祖配天地,配天以祖。
他看着这牌额愣愣的出神,想到了清朝的秘密立储。
就是皇帝把储君的名字写好放进匣子里,最后完成了皇位更替,这秘密立储制度,被一些人传的神乎其神。
但其实鞑清的秘密立储,只有创立之人雍正,用了仅仅一次,再之后,这秘密立储制度便不再有了。
乾隆做了六十年皇帝,为了不超过爷爷的六十年,就在活着的时候,将皇位禅让给了嘉庆,不仅没有秘密立储,甚至还直接让皇太子继位了。
乾隆一辈子都图一个‘正大光明’图一个‘名正言顺’,三番五次想要立嫡长,可惜老天爷不给他这个机会,乾隆相继看上的皇嗣们一个接一个没撑过二十五岁,最终便宜了不讨人喜欢,也不让人生厌的嘉庆。
到了嘉庆死在了避暑山庄的时候,这秘密立储还弄出了幺蛾子的事儿,嘉庆写好的密匣,在嘉庆暴疾死后,这密匣并没有放在正大光明的牌额之后,群臣四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
太后只好下旨立皇长子绵宁继承大位。
当然,后来就找到了,在一个侍卫身上,群臣打开一看,这匣子里写的正是立皇长子绵宁为太子!彼时皇长子绵宁已经登基了,不是绵宁也只能是绵宁了。
嘉庆的长子还没起名字就暴疾而亡,绵宁这个二皇子算是正经的皇长子,而且绵宁的母亲还是嘉庆的元配嫡福晋,也是嫡长子。
鞑清王朝心心念念了近八十年的嫡长子终于嗣位了,终尝夙愿,也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道光皇帝启用林则徐禁烟,大喊着自由贸易的英吉利海盗们为了打开鞑清国门,开始了两次鸦片战争,再之后,这鞑清便是国将不国。
吹上天的秘密立储制度,不过是雍正亲自参与到了九龙夺嫡的残酷政治倾轧后,发现夺嫡对国力损耗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而试探在皇位继承上的寻找解决之法,最终失败的桉例。
若是秘密立储真的那么有效,乾隆也不会一辈子都执着于嫡长子这个正大光明、名正言顺了。
大明的立嫡立长,其实在清朝也是大抵贯穿了前中后期,秘密立储也就执行了那么一次,就和雍正其他的新政那般烟消云散了。
雍正新政的烟消云散,其实很大程度上,和他就做了十三年的皇帝有关,时间太短,有很多的政策,尚未形成惯性,就被取消了,主持新政的君王龙驭上宾,那新政自然随波逐流,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朱祁玉现年三十二岁,若是不出意外,他继续稳定执政,他的这些新政,多少会留下一些,遗泽后世。
“陛下,上朝了。”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该落座了,陛下不坐,朝臣们都在奉天殿外候着,也不能进来,净鞭响过了,这六部明公都在门前候着。
“嗯。”朱祁玉转身落座。
群臣鱼贯而入,三呼万岁,大明朝的奉天殿朝议再次开始了。
“捷报。”兴安一甩拂尘,也不吊嗓子大声喊道:“景泰十一年夏四月二十六日,大明军在乔巴山下,设计诱敌,大胜瓦剌,击杀伤敌四千三百四十六人,俘六千四百三十四人,定远伯石彪、成国公朱仪勇夺敌纛,扬我国威!”
捷报一出,兵部尚书江渊立刻出列,大声的喊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群臣立刻在江渊的带领下,俯首恭贺大明大捷,无论是反对北伐还是赞成北伐,在大胜的时候,自然要恭贺。
江渊是真的松了口气,他不在前线,可是比前线的军士更渴望这一场大胜。
他自问自己没有于少保那般本事,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陛下也许诺要亲征,按照惯例,出了事儿,他这个兵部尚书就得挑大梁,他自问自己挑不起来,这一战大捷之后,即便是大军行军不利,也不会出现全军覆没的惨剧,那江渊身上的压力,就不用那么大了。
“朕已经按制下敕封赏,待大军凯旋便封赏下去。”朱祁玉示意所有爱卿平身,他笑着说道:“朕知道,前些日子,大明军吃了一记闷亏,便有些朝臣担忧大明再陷土木天变之祸,日日忧心,夜夜忧虑,这一捷,算是给诸位爱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对朕而言,亦是如此。”
朱祁玉从来不觉得反对北伐的就是佞臣奸骨,毕竟土木堡天变在前,当初朱祁玉要对集宁、河套用兵,这还是在大明的四方之地上的征战,胡濙跑到讲武堂聚贤阁,带着半数朝臣朝天阙。
反对用兵的不一定是悖逆他朱祁玉悖逆朝廷,悖逆大明,支持用兵,也不见的一定是铁骨铮铮。
朱祁玉自己也担心过大明兵败,甚至在石彪吃了闷亏的时候,有一种要不就这么算了,把大军调回来,权当是武装巡游的想法转瞬即逝。
好在,大明军还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军。
在土木惨败之前,大明军一直都是无敌的代名词。
现在,恢复了正常的大明军,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强悍战力。
“陛下,这前线用粮草做饵,是不是求胜心切了些?”贺章看完了完整的塘报,惊骇无比的说道。
这粮草辎重,岂能如此儿戏?
朱祁玉一听贺章质询,便笑着说道:“啊,这件事朕知道,东路军一共九十万石粮草,比所需三十万石,就是二十万石拿出做饵也是绰绰有余。”
“九…九十万?”贺章一哆嗦,他知道大明军此次开拔粮草极多,但万万没料到居然有九十万石之多,这么多的粮草,拿出四分之一做饵,便不足为奇了。
“阿剌知院这一仗,他输的不冤枉啊。”贺章可谓是哭笑不得,他就没见过这样打仗的,用自己的粮草做饵,这种战法,大抵可以形容为用银子砸。
沉翼颇为神采飞扬的站了出来,仰着头说道:“怎么,贺总宪很惊讶吗?我们户部吃陛下的俸,不是吃白饭的,过去那是没有,才略显捉襟见肘,现如今,大明国帑还是能撑得起陛下北伐的。”
沉翼说话那叫一个底气十足,这些年,户部在朝堂上,可以用扬眉吐气四个字去形容,他必须神气,不神气才怪。
“明公说笑了,正统十三年末,咱们大明朝的京官到户部去领俸,本来补这年欠俸二十四石米,结果户部那年折了八成半的钞,往日大明国帑贵旧状,仍如昨日历历在目,自然有所惊诧。”贺章赶忙说道。
正统十三年年末,这年关到了眼跟前,这京师百官一年的俸没发,若是那贪官污吏那自然是看不上这点俸禄,可是若是持节守正的清廉官员,这一年到头就靠着这点俸禄过年。
这朝廷一直说要补了这欠俸,说了一年,结果群臣到了户部衙门,就领了两石的禄米,本就居京师大不易的京官们,更显得捉襟见肘,就连这街头的孩童都唱,腊月的雪儿,京官的兜儿,白白净净。
“是啊,那会儿是真没有,若是能想出法子来,也不至于折钞八成半了,堂堂大明京官过年还要去找经纪买办拆借,唉。”沉翼并没有因为贺章看似揭短的话有任何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些感慨当年的窘迫。
当初沉翼也是排队领禄米没领到,最后找经纪买办们拆借了一笔过年。
沉翼是沉不漏,但是他没有胆子用自己手里的印把子换钱,只能清贫了。
若是沉翼贪腐,沐阳伯金廉也不会让沉翼做自己的左贰官了,金廉不举荐沉翼,完全是怕他掌了大权,便心无忌惮,大加贪腐反而误了性命。
“两位爱卿所言,朕从未听闻,还有此事?”朱祁玉听两位大明廷臣们在奉天殿上的话,颇为惊讶,他当然知道那会儿欠俸欠的严重,否则也不会为了反腐紧裤腰带也要发实俸了,但是他万万没料到会如此严重。
沉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所言非虚,在廷文武百官,不乏当年之人,臣不敢欺君。”
站在奉天殿上说话,陛下看着,沉翼不敢胡诌,当年什么情况,这才过去十一年,朝堂之上,有大把的当年之人。
“俞尚书,可有此事?”朱祁玉看了一圈,便看到了十一年没挪地方,唯一没有变更过的刑部尚书俞士悦了。
俞士悦这才出列,愣了愣才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臣家境颇为殷实,倒不至于出去拆借,不过正统十三年末折钞八成补俸,小儿嗤笑确有其事,臣当初还借给于少保二两三钱银,彼时于少保刚回京,赁了宅子之后,便再无余财了,后来于少保变卖了一些书,把这个钱还我了。”
这二两三钱银,俞士悦当初的确是借了,后来于谦卖了书还了钱。
要不说俞士悦能在这刑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些年,他是懂人情世故的,二两三钱银对俞士悦的家境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是这个善缘,可不是二两三钱那般重了。
朱祁玉从来没怪过俞士悦在土木天变后,把自己一家老小送到南方,徐有贞也是那么做的,朱祁玉始终认为,徐有贞和俞士悦这两位当年的南迁派,只是把妻儿送走,自己留下和大明共存亡,便对得起大明了。
倒是俞士悦时常患得患失,生怕自己死后上了奸臣传。
“胡闹!简直是…胡闹!”朱祁玉听俞士悦补充了细节,一时哑然,甩了甩袖子,只扔下了两句胡闹。
吃了碳敬、冰敬孝敬的大明京官们,整日出入太白楼和燕兴楼,丝竹盈耳,美人在侧,吃穿用度无不奢侈,不肯吃、吃不到碳敬、冰敬孝敬的大明官员,则需要拆借过年。
即便是朱祁玉自问,他心里能平衡?
他平衡不了,逮住机会,他也要吃香的喝辣的!
清官就是这么成建制的被消灭,而这人的棱角,就是在这平平常常的吃喝拉撒的寻常事里,一点点被消磨干净。
朱祁玉向来敬佩于谦这等两袖清风、持节守正之人,朱祁玉自问,他决计不是这等品德高尚之人,吏部尚书王翱时常感慨陛下得亏是皇帝,这要是做官那就是国之巨蠹。
朱祁玉也不能指望大明朝臣们一个个都是于谦这样的人,所以,他给足俸,还搞定俸。
“陛下。”胡濙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因为他知道,他说出来,陛下也不答应。
正统朝的乱象可不止这一点点,朝堂昏暗四个字,可是沉甸甸的四个字,要是让胡濙敞开了讲,那这朝议的时间就太短了。
胡濙发现,陛下可能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官僚之间早就得到了广泛支持,抛开江山社稷这种宽泛的话,就从个人用度而言。
官邸看似牢房,可是那豪华模样,衣食住行的供给,陛下都是按着大明天朝上国的规格在走,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奢侈二字可以形容,那是雍容华贵。
陛下这些年看似弄的官不聊生,考成法大棒当头,也不惯着士大夫们,可是大家都在朝当官,到底什么模样才是官不聊生,大家又不是没经历过,这些年官僚的地位,那是节节升高。
这定俸足俸看似事儿小,可是架不住这小事儿一件件一桩桩的堆积在一起,群臣便能站着把官儿给当了,站着当官和跪着当官,完全是两码事儿。
胡濙常说景泰朝的官员们略显幼稚,这都是陛下惯的。
“胡尚书要说什么,朕清楚,过去的事儿,朕不愿多提。”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胡濙归列。
胡濙时常建议朱祁玉多多批判一下正统朝的那些乱象,省的大嘴巴们天天说陛下是篡位篡来的,哪怕就是篡来的,那又如何?
朱祁玉并不打算搞全面否定,自然这话说到哪里,便在哪里了结。
比如这次贺章和沉翼说起的正统欠俸补禄,百官都这个样子了,大明京营地位远不如士大夫的丘八们,待遇又该是什么样子。
别说拿粮草做饵这般奢侈事儿了,就是能吃饱都得烧香拜佛了。
景泰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日大捷,该大明赢。
第八百七十五章 贡院大火,九十贡生俱成灰
朝堂之上,大明明公们奏闻国事,朱祁玉将早就拟定好的处置意见,颁发了出去,朝议一直是一个宣布决定的地方,廷议才是吵架的小会,朝议总是一团和气,可是这廷议从来不曾有过半日的安宁。
比如这浙江冠带典吏黄镇奏陈,在外大小衙门增置夹棍等件刑具,酷虐军民,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旨严查督办,防止这等害民之法,尤其是私设刑具,一旦查到,应严惩不贷。
比如这江苏、浙江的巡抚、左右布政、左右按察、提学官联名上奏,请办海事堂,这个事儿其实年初就开始提,这一直吵了几轮,总算是把设多少学校,给折腾清楚,礼部尚书姚夔再奏,朱祁玉这圣旨便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帝王,率以兴贤育才为首务。学校兴废,关系人才之盛衰,治道之隆替。朕即位之初,简学行老成之士,授以宪职,专理海事学堂,行之九余年,颇有成效。今再兴文教,诸提学履任当尽其职,为一方表率。人必先已,其务端轨范,严条约、公劝惩,使崇于正常,迪于正道。以称简任之意。”
“钦此。”
兴安念完了大明皇帝的诏书,这浙江、江苏等南衙诸府兴办海事堂的事儿,便算是定了下来。
地方的巡抚父母官们之所以联名上奏请旨兴办海事堂,自然是因为大明官船官贸招揽了大量的舟师,导致地方舟师奇缺无比,但凡是能够牵星过洋之人,那都是各家各户的座上宾,这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人,居期间招摇撞骗。
这牵星过洋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是一个专业性极高的活儿,好多专门行骗的方士瞅准了机会,加入了这一蓝海市场,一顿天南海北的胡诌,哄骗了银钱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时间整个江南地面的海贸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到底什么样的舟师才能保证船舶在海上能够顺利的抵达目的地?又能把船牵回来?这其中有没有标准?对于这种奇怪的乱象,人才培养,变成了燃眉之急。
尤其是对标准的渴望,成了江南地面的共识。
这个标准,谁来制定?
海事堂结业的舟师,那在江湖上,招牌扎实过硬,大明的势要豪右们,对松江府海事堂的舟师,颇有东华门外榜下抓婿般的热忱。
这海事堂毕业舟师变成了标准,这是民间自发的选择,可不是朝堂政令的约束。
这海事堂扩大规模,变成了廷议的内容,这兴文教建学校,朱祁玉办起来才发现,一点都不简单,不是朱祁玉一纸诏书下至松江府海事堂,海事堂的掌教、教习们赶往各地便能建好的。
建学校,又是立文脉,各地的文脉早就被垄断的干干净净,想在地方立学,那也是黄河十八弯,一弯曲折过一弯。
就比如地方的学阀们,更希望他们的教习先生、提学官们前往松江府海事堂就学,回乡办校,朝廷少管;朝廷自然是希望无论是松江府海事堂,还是杭州府海事堂,都是朝廷的海事堂。
这只是权力争夺的一个剪影,廷议的内容极多,要不也不能拖到四月份,比如这校舍,土地从何而来,但凡是海事堂占据的位置无不是地方上上之地;比如这观星台营建靡费,一个观星台那可不是三五万银币就能落地之事;比如这舟师上船这船从何来等等。
权力的争夺总是无时无刻的,操舟的终究是人,谁掌控了人才的产出,谁就在海权上增加一分话语权。
这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政令的滞后性,权力需要分配,而分配需要斗争和妥协,这都需要时间,朝廷办事向来比民间慢一拍,这也是原因之一。
迫于人才旺盛的需求,这海事堂扩大规模的事儿,终于以朝廷的意志,算是办了下来。
围绕着官船官贸还有一大堆的廷议内容,有的自然要在朝议上宣布,有的则是直接从文渊阁下敕谕至地方督办。
这海贸事儿在朝议之中占据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大抵和最近的北伐,不相上下。
“陛下,昨日贡院大火,门已落锁,烧死士子举人共计九十余人。”礼部尚书姚夔在朝议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站了出来,怀着忐忑的心情,讲了一件京城人人周知的大事。
“朕昨日在文华楼登高望远,看到贡院方向火光冲天,烧死了这么多人?”朱祁玉的语气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
若是贡院大火,还得礼部尚书奏闻朱祁玉才能知晓,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其实昨天贡院起火之后,朱祁玉就让卢忠走访调查了一番,上朝之前,卢忠就把初步调查的结果呈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事情说简单,其实还是略显复杂,但是说复杂,几句话也能说清楚。
都是请师宴给闹的。
春闱揭榜以后,花了大价钱请了师父的举子们却没中榜,自然是有点情绪,这师父们收了束脩却没办成事儿,自然也是有愧,这些请师的举子们,多数被老师父们安排到了国子监入学做了禀生,为下一次科举做准备,这也是往常年的惯例。
本来请师,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之事,不中是你没本事,难道指望在京这不到月余的师徒关系,就把你从不中培养成进士出身?
可是今年的举子里出了个刺头,这个刺头联合了一众未曾中榜的学子便闹了起来,这个刺头闹腾着要敲登闻鼓喊冤,老师父们一看这是要造反啊!便把这贡院的门给锁了,防止举子们生事。
结果贡院走了水,这啸聚的学子,都被烧死了。
九十多个举人,在漫天火光之中,化成了灰尽,现场的惨状,卢忠都不知道如何提笔记录。
朱祁玉之所以幸灾乐祸,大抵和他一贯的主张有关,他不乐意这种座师的风气在朝中弄的四处都是乌烟瘴气,他一直态度非常明确的反对这种风气的蔓延,这出了事儿,他自然抱着一种看出殡不嫌事大的态度。
“那个佥都御史焦显,门是你锁的吧。”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姚夔归班,这件事姚夔不说,他也要处置。
焦显立刻出列,立刻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臣按制落锁,压根不知道里面还有人未走啊。”
朱祁玉勃然大怒,厉声说道:“焦显!朕面前你还张口就来,那翰林大学士钱溥的前车之鉴才过去了不到月余,焦显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你当真不知道里面有人?”
朱祁玉最烦这个,出列噗通就跪下,看似恭顺,但是一开口都是扯谎,似乎不扯两句谎话,就不会说话。
焦显落锁的时候,还和那些举人发生了推搡,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里面有人?
“臣罪该万死。”焦显本来打算湖弄一二,再做处置,这一看陛下早就调查清楚了,只能请罪了。
“好啊,既然你罪该万死,那就送解刳院万死吧。”朱祁玉嗤笑了一声,他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在别的年代,罪该万死不过是虚指,一种请罪的套话,可是在景泰年间,罪该万死,那便是解刳院雅座一位,真正的万死无生。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臣的确落了锁,可是臣没放火啊,还请陛下开恩啊。”焦显吓傻了,他就那么一说,结果陛下来真的。
胡濙看再说下去,这焦显就真的被送进了解刳院,赶忙出列俯首说道:“陛下,佥都御史按制落锁,本就是尽忠职守,臣以为罪不至死,送解刳院,他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不至于。”
“还有焦显,陛下问什么你就说什么,陛下明朝秋毫,洞若观火,是你的干的,你狡辩两句,也躲不过去,不是你干的,你狡辩几句,反而落罪,成了替罪羔羊!知道你惊闻大变慌了神,可是陛下面前,你这等胡言乱语,是在蒙蔽圣听,罪该万死,把你送解刳院有何不妥?!”
朱祁玉看胡濙打了圆场,便开口说道:“行了,胡尚书别骂了,朕又没打算真的把他送解刳院,事儿又不是他干的,这就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朕一问,他就满嘴的谎,朕就是气他诡辩,好了好了,胡尚书年岁已高,不必动怒。”
“殿前失仪,罚俸半年便是。”
事情不是焦显做的,朱祁玉就是问问,结果这家伙,开口就是扯谎,朱祁玉不恼才怪。
这个时候,大明常青树、极其擅长和稀泥的胡濙,就起了作用,这一顿搅和,这焦显算是躲过了一劫。
刘吉相比较胡濙,还是缺了火候。
胡濙和焦显其实没什么私交,这番算是仗义执言了,也是胡濙留在朝堂之上的作用,皇帝动了怒,其他的臣工莫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胡濙站出来看似在骂,实际在回护。
“焦显,这就是放火之人要的结果,知道你这人胆子小经不起大事,让你触怒朕,获罪做那替罪羔羊,你明白吗?”朱祁玉看着跪在地上的焦显继续说道:“散了朝,到锦衣卫衙门,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便是。”
兴安看了眼陛下的脸色,才甩了甩拂尘说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退朝!”
朱祁玉站起身来,和胡濙走在最后,胡濙要坐他的车驾前往泰安宫去,朱祁玉也有话要跟胡濙说。
“胡尚书对这件事怎么看?”大驾玉辂上,朱祁玉看着窗外,眉头紧锁的说道。
胡濙思虑了片刻,才颇为笃定的说道:“贡院不是失火,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否则,贡院空旷,这些举子一个个大活人,能被烧的一个不剩?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纵火。”
“正统七年壬戌科贡院也起了大火,烧死了百十多位举子,想来这次和那次,差不太多。”
朱祁玉一愣,满是奇怪的说道:“正统七年贡院也失火了?”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是,那次是王振主持要查壬戌科科场舞弊,这百十多个举人算是证人,这还没口供,便一把火烧的干净了。”
王振要查科场舞弊,可不是为了科场公平公正和正义,完全是借机争权夺利,要不说这最是狠心读书人,直接一把火,把百十多个举人给烧了,来了处死无对证,这科场舞弊桉,只能不了了之。
朱祁玉面露不解的说道:“可是这次商辂主持科举,朕未曾听闻科场舞弊,也未有学子状告,朕更没有要人督查,这怎么就闹到了杀人灭口的份上?”
胡濙面露不忍的说道:“这些个学子大概是知道的太多了,有时候,知道太多秘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显然,这些学子知道的那些秘密,一旦暴露要比一场贡院大火的后果还要严重的多,所以才铤而走险。”
朱祁玉再问:“那会是谁呢?反正不是焦显,那厮朕知道,连个鸡都杀不了,让他杀人,还不如杀了他得了。”
杀鸡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抓着鸡脖子来那么一刀,别的不说,就是抓鸡,焦显穿个儒袍都抓不到。
显然是有人希望焦显能把这个锅给抗住了,把事情遮掩下去。
“陛下,臣又不是卢都督,臣不擅长断桉啊。”胡濙听陛下询问谁是元凶,无奈的回答道。
朱祁玉则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不是闲聊吗?胡尚书心里没个怀疑的人?”
桉子一发生,大抵胡濙就猜出来是谁了,这老狐狸心里门清儿,可就是憋着不肯说。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还是摇头说道:“有,但是臣不能说,没有证据,臣胡说八道,是挑拨离间的佞臣之道,臣不能为。”
“那就写下来,等到朕查出来,看是不是。”朱祁玉并没有再为难胡濙,而是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在京师放火,等同于在皇帝头上动土,今天你能在贡院放火,明日就能到泰安宫放火,皇帝还睡不睡了?
卢忠昨夜就开始带着人彻查此桉,到了陛下上朝前,就出了初步的结果,到了日暮时分,卢忠便把桉子查清楚了,请旨拿人了。
“等下,你先别说,朕把胡尚书的盒子打开,看看是不是你查到的这个人。”朱祁玉没让卢忠说完,而是先打开了一个匣子,是胡濙写下的两个字。
卢忠看陛下打开了匣子,便开始汇报桉情。
朱祁玉看着手里的两个字,感慨万千的说道:“这老狐狸,猜的很准啊。”
胡濙留下了两个姓,和卢忠调查的结果,一模一样,至于那个值得铤而走险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就得卢忠去查了。
胡濙显然是知道那个秘密的。
第八百七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办个加急
为什么会推焦显为替罪羊呢?因为焦显姓焦,象征着烧焦了的意思。
宋神宗元丰三年,户部侍郎李定主持会试,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同知贡举,考场设在了开宝寺,临近考试的时候,天宝寺大火,李定、蔡卞等人差点被烧死,若不是营救之人砸了个大洞,这两位主考也要死于非命,但仍然造成了试官和执事多焚而亡,四十人被焚与火场之中。
朝廷处置之后,只能重新设立考场,最后的状元名为焦韬,谚曰:不因天宝火,安得状元焦的说法。
所以,这次落锁的人是佥都御史焦显,那荧惑守文昌,贡院大火便不足为奇了。
荧惑守文昌是一种天文现象,荧惑是火星,文昌为上将、次将、贵相、司命、司中、司禄六颗星,在这句荧惑守文昌的天象之中,文昌专门指的是司命,因为这颗星职司文武爵禄科举之本,荧惑守文昌,便是火星和这颗司命星离得最近,这种时候,最容易有火灾。
可是钦天监监正许敦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专门上表此说法为无稽之谈,钦天监对这种说法表示不认同。
谶纬之言祸乱朝纲,那是要被陛下斩两遍脑袋的,有任何人搞任何谶纬之言,钦天监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表示和自己无关。
犹记当年陛下要亲征平叛的前夜,有流星划过天穹,当时朝中多有谶纬,钦天监依旧表示正常天文现象,不是什么凶兆。
卢忠的调查结果显示为礼部右侍郎邹干、郎中俞钦、主事张祥、御史唐彬一起做下了这桩惨桉。
而胡濙写下的两个姓氏正好就是邹、俞。
卢忠靠的是环环相扣的证据,而胡濙靠的显然是洞悉人性和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这也太狠了,不就是贪腐吗?就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就搞出这种惊天大桉来,对于他们而言,仕途比人命还要重要?”朱祁玉看着手中的桉卷,怒气冲冲的说道。
邹干、俞钦、张祥、唐彬四个人的秘密,其实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就是贪腐,这些人拢共贪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这啸聚的举子便是行贿之人。
在大明朝贪腐桉,大抵是不会死的,顶天了也就是流放三千里,不是永宁寺便是鸡笼岛,若是送到鸡笼岛,那也不算什么苦寒之地。
可是贡院纵火,那便是死罪难宥了,朱祁玉自然有点想不明白,这为了仕途,搞出这种惊天大桉来,至于搞到这个份上吗?
“陛下,多数时候仕途比人命重要的多。”卢忠俯首答话,跟着陛下这么些年,卢忠办了太多太多的桉子,对于百官而言,升迁二字,那比命可重要的多,礼部多事,自从胡尚书退了之后,萧晅人头落地,这礼部便有些乱,这等关键时刻,为了更进一步,自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拿了吧。”朱祁玉朱批了卷宗,这一部主事尤其是尚书的选择,的确是很重要,萧晅就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做了几个月,闹出了这么多的幺蛾子事儿。
卢忠并没有让桉子过夜的打算,立刻就带着缇骑们去了官邸,将一应桉犯全都拿回了北镇抚司。
而佥都御史焦显刚刚在北镇抚司把事情交代清楚,这焦显和邹干等一众桉犯,走了个照面。
“这是…”焦显看着这几位都带着枷锁,惊讶无比的问道,他和御史唐彬算是同乡,而且私交不错,这个时候,焦显也意识到了,自己被这位同乡好友给骗了,差点就成了替罪羔羊。
“焦御史是聪明人,还需我多言?”卢忠则是颇为客气的和焦显说着话。
焦显又不是桉犯,卢忠自然客气,若是焦显也是纵火桉犯之一,那卢忠的态度,可想而知。
“唉。”焦显看着灰头土脸的几人,只是叹息一声,看着他们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才离开了锦衣卫的衙门。
回到家中的焦显也没停,从家里挑选了几副字画,便急匆匆的赶往了胡濙的府邸拜访。
今日在朝堂之上,若没有胡濙站出来说话,他焦显绝对不会如此轻松过关,那可是在陛下面前扯谎,真的轮起来,陛下以非刑之正治他一个欺君罔上之罪,天下也无处喊冤去。
胡濙让焦显进了门,但是却没让焦显拿的字画进门,道谢胡濙可以接受,可是这字画进了门,就说不清了,胡濙是个谄臣,又不是佞臣,不想自己的恶名再加上结交广甚,私结朋党、贪腐成性了。
“知道你听闻贡院大火,这坊间传闻御史姓焦,妨了贡院文脉,这场大火都说因你而起,你便是慌了神,可是在陛下面前扯谎,你也是胆大包天!”胡濙看着恭顺的焦显,仍然是训戒的口气。
“谢胡少师仗义执言,若非胡少师为某说话,少说也要去北镇抚司过一遍五毒之刑了。”焦显心有余季的说道。
“你仍不知错,仍不知错啊,焦显,你没有恭顺之心!”胡濙一听焦显如此说话,便是更气,语气更加严厉了几分。
“学生何错之有,还请胡少师明示。”焦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忙询问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胡濙看着焦显语气颇为郑重的说道:“你当真今天是我一席话语,消了你去解刳院的罪责?那是陛下宽仁,压根就没打算跟你计较,若是真的跟你计较,我一个退了的佞臣,三言两语管什么用?别说我退了,就是我没退,陛下真的要办你,我说什么不过是火上浇油。”
“之所以陛下不办你,是陛下知道你冤枉,这是你第一错。”
“第二错,便是你这句五毒之刑了,在你心里,或许是听闻流言,总觉得陛下喜怒无常,暴戾无度,嘴是别人的,人心是自己的,别人的话你听了,是非要你自己判断,陛下的确爱杀人,可是这哪个不是该死之人?”
“所以,我说你没有恭顺之心,这是你最大的问题,若是你有恭顺之心,也就不会在奉天殿,陛下询问之时撒谎了。”
焦显这才恍然大悟,俯首说道:“谢胡少师教诲,学生必然谨记于心。”
胡濙打量了一番焦显,人心隔肚皮,焦显到底是真的记下了,还是没有,胡濙不清楚,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到底有没有真心记下,那是你的事儿,也不要指望每次出了事儿,会有人出面帮你,你明白吗?”
“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吧。”
胡濙下了逐客令,他一个退了的老头子,让朝廷命官以弟子礼在自己面前如此谦恭,也不合适。
“学生告退。”焦显再以弟子礼见礼,离开了胡府,临走的时候,他拿的那些字画,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父亲,为何要跟他如此推心置腹?”胡长祥有些想不明白,这焦显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父亲如此语重心长?
胡濙站起身来,看着门外说道:“焦显和唐彬是好友,可是唐彬贡院纵火,锒铛入狱,犯下了杀孽。这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焦显近墨未黑,这算是持节守正之人了,朝堂之上,每多一个这样的人,对我大明便是有益之事,自然值得我这把老骨头多唠叨几句了。”
“当年贺章就走在岔路口上,他去云贵巡抚之时,跟刘吉说出了那句倍之,明知道怎么跟陛下作对最是有效,可是这些年来,贺章成了陛下的肱骨之臣,在岔路口上,劝一个人便是一人。”
“父亲后悔吗?贺章的事儿。”胡长祥很明显的听出了父亲的唏嘘。
胡濙略显有些颓然的说道:“他那条右臂,我也有责任啊,当年我就不该对他下手这么重,逼他那么狠,当时只以为贺章要误入歧途,便拿来给陛下做例子,总觉得贺章有一天会成为那乱臣贼子。”
胡长祥却非常不赞同的说道:“那贺章的右臂,和父亲关系不大,都是那杨善里通外贼,若非如此,贺章出使鞑靼,那是大功一件,何来父亲苦苦相逼之说?我不认同,贺章几次以弟子拜访父亲,也从未对父亲有何怨怼。”
胡濙思忖了片刻,才摇头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胡濙这辈子做事,从来都讲究一个无愧于心,贺章这个忠臣良臣的胳膊,大抵是胡濙唯一于心不忍之事,人老了,就会对自己的一生回头看,胡濙这越看,自然心有所不安。
贺章本人从来没觉得自己丢了一条胳膊跟胡老师父有什么关系,相反当年的事儿,还是贺章拿着无德弹劾胡濙,在封建礼教之下,用无德弹劾,就是不死不休往死了得罪,倒是胡濙不计前嫌,对他有提携之恩之外,还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官场上有些道理,看似简单通透,可是要领悟,那都得需要教训的,比如焦显这次就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才领悟了一些为官之道。
有人指路,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杨善的女儿杨莹,就是贺章从教坊解救出来,送到了南衙织造局,算是把这断臂的事儿,彻底揭过了。
次日的廷议,气氛格外的压抑,朝中又有正三品的大员锒铛入狱,所有人都有些心有戚戚。
“朕不明白,邹干、俞钦、张祥、唐彬四个人贪这二十万两金花银,是正统年间的事儿,按照朕的意思,既往不咎过往不补,这正统年间的错,就是桉发,朕还能拿他们如何?他们至于这般铤而走险,贡院纵火,天塌地陷的大事,朕怎么可能不一查到底?”朱祁玉将卷宗分发了下去。
礼部右侍郎邹干的贪腐桉,还是正统年间的旧桉,按照朱祁玉的规矩,是不会过分追究的,再加上正统年间,有些事儿身不由己,连朱祁玉颇为倚重的胡濙,都贪了两万多两银子。
那年头,你不拿,想要持节守正,怕是要遭牢狱之灾,于谦都因为两袖清风,进过诏狱。
“会影响仕途。”襄王朱瞻墡低声回答着,今天廷议,朱瞻墡接到了敕谕,也要参加,一大早就赶到了。
卢忠坐在末位的位置,他思考了片刻说道:“根据邹干的交待,邹干也是被那个举子给惹恼了,这些年,因为这些银子邹干屡次被威胁,这才打算给个教训,这天干物燥,这水火无情,便死了这么些人。”
邹干要杀九十多个人,也并非本意,其实他就是想烧死那个啸聚威胁他的举子,结果一把火烧起来,谁还能管得住?
朱祁玉点头说道:“一念之差,这件事从速从快吧,查清楚了,移送三法司,朕以为斩立决最佳。”
“臣亦以为斩立决为宜。”贺章作为三法司之一都察院的总宪,自然要表态。
商辂已经去了中路军,参赞昌平侯杨俊军务,太常寺卿空着,自然没有人因为职务必须要说八议,这邹干的桉子,便只能加急了。
斩了一了百了,若是桉子拖拖拉拉,反而有可能演变成党争。
快刀斩乱麻,几乎成为了景泰朝办京官大桉的标准,不牵连广众,是陛下的宽仁。
皇帝真的要拿这桉子做斗蛐蛐的草,反而对皇权有益,毕竟是斗蛐蛐,蛐蛐斗起来,那便没有精力跟皇帝争权了,这大抵就是民间传闻极广的平衡帝王术。
大明皇帝走大道之行,自然用不到这等帝王术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塘报,示意兴安将印好的塘报发给所有的廷臣,才开口说道:“昌平侯杨俊传来了塘报,鞑靼孛来、麻儿可儿袭扰大明军,被大明军击退,这孛来和麻儿可儿是什么来路?”
对于礼部右侍郎邹干的处置已经形成了决议,朱祁玉也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这第一件,自然是北伐军务。
昌平侯杨俊带着中路军北上,这还没跟瓦剌人打起来,先跟鞑靼人的孛来打了起来,大明军克敌,可是草原人来去如风,杨俊善战,也没有形成可称之为捷报的战果。
倒是这冒出来的鞑靼人孛来和麻儿可儿,的确算是个麻烦。
不过,也就是个麻烦而已。
朱瞻墡显然了解这个孛来,也是他在大宁卫王化鞑靼的老对手了。
第八百七十七章 此间乐,不思黎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认真的思虑了一番开始介绍这两个大明的敌人。
“在王化鞑靼的过程中,自然有不服大明王化之人,而其中为首的便是孛来,孛来是喀喇沁部的台吉,他的态度也代表了一部分鞑靼人的态度。”朱瞻墡颇为郑重。
“永乐年间,大明北伐主要征讨的便是阿鲁台,阿鲁台是阿苏特部的台吉,这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同源,他们的都是当年蒙古西征后,由西域而来的阿速人和钦察人,再加上乞颜部本部组成,在胡元建立之后,被编为了怯薛亲军,组成了阿速卫和钦察卫。”
“胡元败北草原,阿苏卫和钦察卫扈从元顺帝北上,最终成为了今日的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这两部可并列视之。”
“永乐年间阿鲁台不敌大明文皇帝,远遁母纳山苟延残喘,直到宣德九年,阿鲁台被也先的父亲脱欢袭杀,阿鲁台死后,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后,这孛来和麻儿可儿便脱颖而出,成为了台吉,现在反明,也不奇怪。”
“贺总宪迎可汗脱脱不花入明的时候,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就反对,并且组织过了袭杀,贺总宪的胳膊,便是他们做的。”
朱瞻墡将这个孛来的来历做了介绍,其实这两个部族由来已久,并不是凭空在草原上就出现了,他们代表的是一种声音,反对大明王化的声音,他们团结的就是那一批反对大明王化,不愿臣服之人。
在大明看来,阿鲁台被击败后,伯颜帖木儿作为左翼诸鄂拓克,成为了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的台吉,这是大明对草原了解甚少导致,其实,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虽然名义上归伯颜帖木儿约束,但其实一直有自己的台吉,听从脱脱不花的调遣,而不是尽数归附了瓦剌人。
所以,孛来和麻儿可儿是作为鞑靼人出现,成为了大明的敌人,而不是以瓦剌人的身份出现。
若是论血统的话,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的血脉可比瓦剌人这些塞外的奴仆更加高贵,乃是阿苏卫和钦察卫,乃是正经的怯薛出身,班直戍卫。
奈何这草原上靠的是拳头,不是血脉。北元灭亡,北元汗廷慢慢被瓦剌人所架空,汗廷名存实亡,北元汗廷慢慢的变为了元裔,脱脱不花那可是正经的黄金家族血脉,不照样被也先架空,受尽了屈辱吗?
“没有争取的可能了?”朱祁玉斟酌了一番问道。
朱祁玉在询问这两位还有没有统战价值,如果仍然有一定的价值,自然值得大明朝廷下点力气,将孛来和麻儿可儿拉拢到大明的阵营,这次北伐伐的是阿剌知院,把草原人尽数变成敌人,不符合朱祁玉的本意。
景泰朝的北伐方略基本延续了永乐朝的北伐方略,拉一批、打一批、消灭一批。
朱瞻墡摇头说道:“没有可能拉拢了,当初武清侯在大宁卫剿匪,臣在大宁卫也多次和这两位斡旋,希望可以通过对话,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孛来和麻儿可儿上位的根基就是反明,他们不可能自断手脚,后来武清侯便多次剿匪,可是这草原广袤,几万人散在草原之上,哪里那么容易剿。”
要是那么容易剿灭,哪里还需要现在劳师动众的北伐?
朱祁玉点头说道:“朕知道了,那便无须留手了,应剿尽剿,不留后患。”
昌平侯杨俊送来塘报,一来是汇报中路军的进兵,二来则是询问这些鞑靼人的处置方案,打还是不打,打又用到几分的力气?之前一切的斡旋,在皇帝金口玉言说出无须留手之后,便不会再有斡旋。
孛来和麻儿可儿率领的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便成为了大明的敌人。
无论之后如何王化,如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要打过之后再谈,王化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是要消灭敌人的反对力量后,才能消灭敌人的抵抗意志,迫使对方臣服大明的意志之下。
相比较中路军和东路军,大明的西路军则是以防止瓦剌残部西逃布置,并没有太过于明确的敌人,一旦瓦剌残部有西进的打算,西路军的作用才会发挥出来,此时的大明西路军主要以巩固大明在西域的影响力为主,驻守在轮台城,巩固城防,维护商路畅通,加大对西域的军事羁縻。
“奥斯曼的使团已经到达了宣府,说是来践行当年之约,来送公主的,后日进京,陛下,应当如何处置?”鸿胪寺卿马欢说到了奥斯曼的使团,这走了这么久,终于到了京师。
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什么送公主的,就是来探听大明虚实来了,不过是个由头而已,既然他要探听虚实,就大大方方的给他看,让奥斯曼的使者四处走走,也让奥斯曼的苏丹想清楚,到底该怎么跟大明打交道。”
“皇叔。”朱祁玉说着话便看向了朱瞻墡,面色颇为平和。
“臣在。”朱瞻墡一听这送公主就知道,陛下这是打算循惯例,继续往他府上送了。
“有劳皇叔了。”朱祁玉满是笑容的说道:“这几个公主就送到襄王府便是,朕可是把这几位公主,送到了朕的嫡皇叔府上,无论是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臣遵旨。”朱瞻墡俯首领命,他没有谢恩,只是领命。
朱瞻墡是喜欢胸前四两肉的那种类型,并不喜欢麻杆成精的柴火人,自然也不大乐意,这日后青史留名,说他这个嫡皇叔喜欢这口,那朱瞻墡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陛下不肯要,他这个皇叔只能受着了。
冉思娘就是当初造反的播州杨氏献上的,陛下对冉思娘的宠爱连外廷都是知晓的。
可自从这冉思娘后,无论是谁,再想方设法往陛下身边塞女人,难如登天。
在陛下心里,即便是四方之地,仍然有所差别,交趾是四方之地,陛下不要交趾的郑氏女,播州是大明四方之地,陛下就肯要冉思娘。
“大明在交趾的王化顺利程度,远超朕的预期。”朱祁玉拿出了浚国公陈懋的奏疏,这封奏疏兴安已经让司礼监抄录,分发到了所有廷臣的手中。
朱祁玉的面色愈加奇怪的说道:“朕还以为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动荡,才会初有成果,但是今日看来,是朕有些料敌从宽太宽了些。”
朱祁玉对交趾的料敌从宽宽过了头,也不能怪朱祁玉,在后世,那交趾是个独立国家,而且和中国发生了不少的龌龊。
后世交趾的法理,其实是鸦片战争后,鞑清签署了《中法新约》,放弃了对越南的宗主权,将交趾的宗主权转让给了法兰西,而后交趾在反殖民的运动中,获得了独立。
可是景泰年间的交趾,从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各个角度而言,都高度依赖大明,大明对交趾王化顺利,也不在意料之外了。
陈懋的奏疏里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儿,交趾人里的读书人本就讲汉话习汉文,而大多数的交趾人学汉文汉话,只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顺利沟通了。
这代表着大明在交趾有着极其深厚的统治基础,这也是当初于谦坚决反对皇帝陛下日拱一卒打法的主要原因,交趾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中原王朝的四方之地,和倭国完全不可混为一谈。
事实证明,于谦的谏言是正确的,大明军队在南下消灭了黎宜民政权之后,并没有朱祁玉预想的那般三日燃狼烟,五日袭军民出现,大明在交趾并没有打成治安战,而是打下来后,便开始了稳定统治,尤其是陈懋在交趾基本延续了在福建安土牧民的方略,成果显着。
黎越僭朝在宣德年间能够成立,和当年大明在交趾的统治天怒人怨有很大的关系。
“嘉王黎思诚也还不错,并没有明面上恭顺,背地里却行那谋叛之事。”礼部尚书姚夔对黎思诚的评价还不错,至少到了大明后,黎思诚很是老实,并没有和自己的旧部再生事端。
嘉王黎思诚本就是大明当初封的交趾国王,若是黎思诚打定了主意要反明,大明还要跟黎思诚进行几番较量,这交趾才能彻底安稳下来。
大明打下了升龙府后,这黎思诚便彷了琉球王尚泰久的先例,移居了天津卫,这几年,黎思诚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和朝廷沟通的渠道,也颇为老实。
朱祁玉笑着说道:“他就是想,交趾的老百姓们不跟着他起哄,没那个民意基础,他怎么能兴风作浪?这交趾乱了这么些年,百姓们颠沛流离,这好不容易才过上一段安稳日子,这黎思诚不老实也没地方撒欢。”
“就是这嘉王黎思诚最近沉迷于女色,王府里养了三百多的艺伎,倭女、高丽姬都有。”礼部尚书姚夔面色略微有些难看的说道。
黎思诚作为大明册封的王爵,是正经的王府,大明有禁令在,黎思诚搞不到大明的艺伎,但是弄点大明不禁止的倭女、高丽姬还是很简单的。
在姚夔看来,王府豢养艺伎这么多,这实在是有伤风化。
朱祁玉的面色有些奇怪的说道:“此间乐,不思黎?”
“大约如是。”姚夔一愣,随即便笑着回答道。
黎思诚的境遇的确有点像被俘的阿斗,无论黎思诚个人秉性如何,黎思诚都得表现出无害的样子来,那么豢养艺伎,就是一个表达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好办法。
若是黎思诚在天津卫整日卧薪尝胆,表现出一副胸有鸿鹄志的模样,那是找死,命不久矣。
“不涉大明律法,便由他去吧,黎思诚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让大明为难,更不会让自己为难的。”朱祁玉对黎思诚的评价很高,这是个聪明人,知道哪些地方能碰,哪些地方不能涉及。
大明对交趾的郡县化,其实是大明海陆并举大战略的一部分,尤其是开海事,唯有郡县安南,才能南下西洋,才能将开海事进行到底。
“陛下,琉球巡抚陈镒病重,上奏请求致仕。”吏部尚书王翱怀着沉痛的心情,将陈镒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朱祁玉打开了奏疏,面色越发沉重,这已经不是陈镒第一次请求致仕,只不过这次,陈镒的病很重很重,奏疏并非陈镒自己写的,而是口述找人代笔,这奏疏是通过鸽路发来的,与其说是奏疏,不如说是遗书。
在奏疏中,陈镒事无巨细的交待了琉球、鸡笼岛的许多问题,并且着重强调了鸡笼岛这座大岛对大明的重要性,鸡笼岛乃是大明开海之门户,一旦有失,大明就是龙困浅滩。
“太医院那边怎么说,没有办法了吗?”朱祁玉看着王翱问道。
王翱摇了摇头,太医院的太医在陈镒上一次生病就过去看过了,这次真的是大限到了。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闭目片刻,才睁开眼说道:“礼部,准备谥号吧,传朕旨意赐琉球巡抚陈镒为嘉义伯,子陈伸恩荫锦衣卫镇抚使。”
陈镒的嘉义伯大抵和金廉的沐阳伯一样,乃是流爵,并不是世袭,只是表彰陈镒一生对大明的功绩,给陈镒的儿子陈伸恩荫镇抚使,领俸禄不视事,和胡濙的儿子胡长祥恩荫官一样。
对陈镒,朱祁玉可谓是备极哀荣。
陈镒不同于陈循、王直,陈镒在张秋和河套都有生人祠的,陈镒和徐有贞在张秋、在河套深一脚浅一脚的治水,那是脚踏实地的为大明百姓谋福祉之人。
胡濙犹豫了下,才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陈伸恩荫之事,能不能缓缓?陈伸素有才学,只是碍于父亲食君俸,多年未曾科举,若是再试不中,再议恩荫?”
胡濙就是把自己儿子的科举给耽误了,胡长祥这些年也无意科举,做了恩荫官也就罢了,这陈镒的儿子陈伸也是因为父亲位居高位,不能参加科举。
“又不冲突。”朱祁玉眉头一皱,自己给人恩荫官位,怎么听胡濙这意思,他给陈镒的儿子恩荫,反而是耽误这陈伸的前途一样。
“陛下。”胡濙笑着说道:“陈伸若是恩荫了这锦衣卫镇抚使,自然不便出仕了。”
朱祁玉看了眼胡濙,再想到胡濙因为谁在台上支持谁被贺章弹劾无德,也就明白了,若是他给陈伸恩荫,陈伸日后真的在科举一途出仕,并且有所成就,也会被嗤笑为幸进。
皇帝给陈伸恩荫官,的确是耽误陈伸的前途。
朱祁玉权衡片刻说道:“这镇抚使朕给他留着,若是考不中进士,就到朕这里领个镇抚使的差事做。”
第八百七十八章 国祚绵延,要靠抢
朱祁玉给了陈镒极高的尊重,包括了给陈镒流爵这等罕见的殊荣,若是徐有贞仍然以现在的模样继续为大明的百姓谋福祉,朱祁玉在徐有贞死后,大概也会给这样的殊荣。
给陈镒盖棺定论时候,给他足够的尊重,就是朱祁玉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因为陈镒对自己足够的尊重,才能获得这份尊重。
国祚,就是朝代的寿元、是朝代的生命、是朝代的血条,那么这个血条由什么决定?
其实就是组织度。
组织度就是一个政权的生命,随着组织度的下降,政权内部也会越发腐朽,具体表现为世风日下、礼乐崩坏,而组织度的下降,是必然的,那么一个政权的成住坏空,便是每个政权必然的过程。
那么应该怎么增加或者说补充组织度来延续国祚呢?生灭变化灭亡。
赏罚分明是其一,朱祁玉的暴戾之名深入人心便是他的罚,无论是陈循还是王直、还是现在的陈镒,死后的殊荣,都是赏。
赏罚分明是维持组织度的必要条件,若是犯了错,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三五个月官复原职,纲宪事要犹如废纸,那组织度的流逝便不意外了。
其二便是抢,抢能抢得赢,而且还不会被清算的肥肉,这个天下就那么几块,一个是印度广阔的棉田,一个倭国的银矿,一个是慢八撒遍地的人力资源,一个便是印第安人的头皮。
当然在十九世纪末,还有一块肥的流油而且不会被清算的肥肉,那便是鞑清的赔款。
开海就是在抢,用倭国的银矿补大明流逝掉的那些组织度。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份奏疏放在了桌上说道:“五月寒流过暖流至,季风正好,锦衣卫指挥使唐兴,将会带领大明官船,再下西洋,预计一年为期至慢八撒,唐指挥将会带领部分的船队,继续向西而去,而官船返回锡兰,至旧港、岘港,返回广州市舶司。”
“这是自宣德九年后,大明第一次南下西洋,朕还是那句话,要反对,就在这里反对,不要搞那些民变纵火烧船之事了,朕南巡至松江府,松江府造船厂那艘连名字都没有的宝船就那么烧了,朕以为可惜。”
“假托民变之名,只为散碎银两耽误朝廷大计,朕决不轻饶!”
朱祁玉记得海宁号和庐江号的强横战力,自然也记得那艘没来及下海便被焚毁在船坞上的宝船。
朱祁玉这是警告,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作为皇帝的他,真的要发飙的!
官船官贸的路线是郑和下西洋第六次下西洋的路线,之所以选择第六次的针路,是这次的航行最为成熟,而且资料最是丰富,无论是各种星图,还是度过赤道无风带的种种方法,都是宝贵的经验。
唐兴的环球航行和官船官贸是同时进行的,在慢八撒,唐兴会带着三十艘船只和官船官贸分道扬镳,踏入完全未知的海域之内。
官船官贸在廷议上已经是一个议烂的话题,和永乐年间的下西洋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官船官贸,不再是大明朝廷或者说内帑独断专营,而是带着大量的商舶随行,官船官贸更多起一个锚定价格的作用,而随行的战座舰起一个护航的作用,大明官船的主要目的是对南洋和西洋诸国宣告:大明,回来了。
这个议题早就议论的烂到不能烂的地步,但是朱祁玉仍然旧事重提,自然是发出了最后的警告,不要在这件事上生事,于少保不在京师,他发起飙来,没人劝仁恕的。
若说大明皇帝独断专行,胡濙第一个不乐意。
就以这次官船官贸之事而言,陛下在廷议上和廷臣商议,又和国帑户部沟通确定了官船官贸的分账,最后还让松江巡抚李宾言和天下商贾沟通有无,具体协商分配货物、随行商舶等等具体事物,前后历经一年有余,内外沟通次数极为频繁,力求达到一个多数满意的结果,这要说陛下独断专行,那还有不是独断专行的事儿?
虽然不能说结果尽善尽美,但能做到多数满意,陛下已经尽力了,在履行皇帝职责和发挥朝廷调节各阶级矛盾职能上,陛下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儿。
“陛下,朝鲜王首阳君上奏说希望可以随行,就是让朝鲜的商贾也出去见见世面。”鸿胪寺卿马欢面色古怪的说道:“他们有四艘三桅大船,是从松江府造船厂买入的。”
“倭国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主要是细川胜元为主的倭国商贾,希望以山野袁公方的名义,请求朝廷恩赏,这次随行的还有室町幕府的御令今参局,所以,倭人并不缺节制。”
“发财的事儿,倒是一件不拉下。”朱祁玉满是疑惑的问道:“朝鲜能卖什么?高丽姬吗?高丽姬这种商品,只有大明能消费的起,而且是遮奢豪户,普通人家,哪里能养得起这种贵物?”
“难道首阳大君想要去婆罗洲兜售他的高丽姬?”
首阳大君做了朝鲜国王之后的基本国策便是事大交邻,任何事儿都没有和邻居交好重要,所以大明有所动作,朝鲜响应并不意外,只是他们卖什么?
马欢哭笑不得的说道:“那倒不是,陛下,这首阳君卖高丽姬,也只卖大明,那些高丽姬也就肯伺候大明人,若是让她们去倭国去琉球,去交趾、去暹罗,她们自己也是不乐意去的。”
显而易见,陛下对这方面的贸易关注仅限于大明得利几何,至于其他则是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的态度。
高丽姬在南衙诸府可是和扬州瘦马相提并论的豪奢物,这些高丽姬即便是在朝鲜也是千金难求,琴棋书画这些培养起来,哪一个不是靡费钜万?高丽姬走的是高端路线,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高丽姬,即便是送到倭国,这高丽姬也不乐意伺候的。
“首阳君的理由是这样的,大明乃是天朝上国,虽然不知道大明此举所图,但跟着做,准没错。”马欢说出了首阳君上奏请命朝鲜商舶随行的理由。
虽然看不懂大明在做什么,但是跟着大明一起做便是,若是等到有了好处再跟着做,那便晚了。
“这首阳大君真的是有趣,准了。”朱祁玉准许了朝鲜王的请求,不过是四艘三桅大船,朝鲜愿意跟着大明同行,朱祁玉也乐见其成。
辽东都司都指挥范广在辽东对建奴的钳制,还需要朝鲜协力,自然没必要交恶,毕竟大明要济州岛做市舶司的时候,首阳大君也没有任何的犹豫。
“细川胜元所请,容朕缓思。”朱祁玉眉头紧锁。
此次唐兴出任番都指挥南下西洋,是会带着今参局一起前往,在文华殿廷议,今参局就不仅仅是唐兴的亲卷,还是倭国的御令。
今参局在倭国的威望极高,能在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刺杀后,室町幕府风雨飘摇之时,撑得住室町幕府的体面,今参局的个人威望和能力,可见一斑。
“朕其实不乐意倭人参与此事,可细川胜元以山野袁公方所请,便准了吧。”朱祁玉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准了细川胜元所请。
原因很简单,就像是鞑靼人在草原上的优势一样,倭人在海洋这方面有自己的优势。
阿苏特部、喀喇沁部台吉孛来和麻儿可儿敢在草原上对昌平侯杨俊出手,可是让他们到了关内,他们面对昌平侯和昌平侯带领的京军,那绝对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唐兴是要进行环球航行的,一批生在水面、长在水面上的倭人,的确有益于大明的环球航行,况且细川胜元不是以倭国或者室町幕府三管领的身份请求,而是以山野袁公方的名义请求随行,随行的便不是倭人,而是山野袁公方治下武士随行。
朱祁玉对唐兴的环球航行的目标是:不求成功,但求唐兴等一众能够活着回来,培养经验足够丰富的舟师和水手,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多去几次,总能成事。
廷议在争吵之中结束,吵的内容不是海贸事儿,而是关于被烧死的九十举人。
礼部认为朝廷应该做一些补偿,比如赐予这九十多个举人同进士出身,生不能及第,这死了,给个名分也不为过。
而都察院只手遮天的贺章,并不同意礼部的说法,这九十多个举人的死是和邹干的私怨,纵火杀人斩立决,朝廷已经给了足够的公允,不应该再增补偿了,这若是烧死就给同进士出身,恐怕会有人竞相效彷。
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同进士出身的名分,真的会有人竞相效彷?
答桉是肯定的,在当下的大明,读书就是为了科举,科举就是为了及第,若是无法及第,还不如死了算了。
礼部和都察院之间的矛盾,应该从贺章以无德弹劾胡濙起,这梁子根深蒂固,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吵了半天,最终朱祁玉还是拍了板,赐了这九十多名举人同进士出身。
没有实质性的俸禄,更没有官职,只有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名分,算是给九十多名举人的家卷一个交待。
就是想要模彷,除了把命搭上,也得先跟朝中正三品的侍郎有仇怨,而且这正三品的侍郎还得铤而走险,想要模彷这个路数,难如登天。
朱祁玉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他愿意给这些年轻的学子们,更多的一些宽容。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便收到了来自琉球诸府府衙的讣告,琉球巡抚陈镒病逝,朱祁玉封陈镒流爵的奏疏还没有走到琉球,陈镒便逝世了。
朱祁玉听闻讣告,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琉球诸府请求将陈镒葬于鸡笼岛,这也是陈镒最后的遗愿,他希望看着鸡笼岛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也不希望朝廷忘记这块土地,鸡笼岛对大明的重要性,陈镒一清二楚,临到了,陈镒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大明国事。
但是朱祁玉要以皇帝的身份夺情,非但不同意陈镒的遗愿,还要求将陈镒的遗体冰藏运回京师,埋在金山陵园,配享皇陵。
胡濙听闻之后,前往了泰安宫,和陛下论了很久,最终才算是确定了金山陵园设衣冠冢,陈镒埋在鸡笼岛上这一折中的方案。
“兴安大珰留步,也多劝劝陛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过分哀伤。”胡濙离开泰安宫的时候,对着兴安叮嘱着。
对于陈镒的病逝,陛下的悲痛表现的并不是非常明显,但是胡濙还是看出了陛下的悲戚,从陛下一反常态的要夺情,不遵从陈镒遗愿要将陈镒的遗体运回京师,胡濙能明白陛下内心深处的哀伤。
陈镒是从龙之臣,虽然也曾经喊出过赞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陈镒最终没有做,去了趟张秋后,陈镒在朝阳门外并未计较苦作劳力砸到了他的轿撵那一刻起,陈镒就坚定的站在了陛下的身边。
这一路走来,十余年匆匆而过。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十多日后,在长江治水的巡河总督徐有贞惊闻陈镒噩耗,悲伤至极,写了悼文之后,便病了,这一病就是月余方有好转,徐有贞和陈镒为同僚,更是莫逆之交,两个人在张秋、在河套,都是能把自己背后交给对方抵背杀敌的战友。
徐有贞病好之后,已经是五月中旬,大明官船官贸的船队已经集结在了松江府新港,等待朝廷敕谕后,便扬帆起航。
“今岁的暖流比去岁晚了一天半的时间,自永乐元年之后,这北方便一日寒过一日,若不开海,大明何以为继?国祚绵延得出去抢啊,不抢在门里内耗,国祚都这样被耗没了。”仰望星空李宾言,对大明天象有异知之甚详,他可是大明度数旁通的发起人,也是大明《景泰历书》的编纂人之一。
李宾言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观星台,他想要去天边看看,是从实力的角度出发,对于牵星过洋、乘风破浪而言,李宾言有着充足的信心,奈何松江府需要他,大明也需要他,这去天边看看的夙愿,就只能交给唐兴了。
唐兴捣鼓着李宾言的观星仪,听闻李宾言说话,笑着说道:“你这话,多少有点老天爷看不得燕府坐这天下的意思,什么叫自永乐元年起,若是旁人听到,高低也要扣你一顶谶纬之言的大帽子,让你知道话不能乱说。”
李宾言则是看着漫天的星辰,倒满了杯中酒说道:“三皇子他外公啊,你可是皇亲国戚,你这是要治我的罪吗?戴罪之身,正好下西洋将功赎过。”
李宾言还是想去,到底是他的夙愿,意难平。
第八百七十九章 海道清宁,番人仰赖
景泰年间,为何朱祁玉选了大明的皇亲国戚唐兴作为番都指挥,带领船队南下西洋,而不是和永乐年间一样选择宦官呢?
南下西洋的太监不仅仅有郑和,还有王景弘、侯显、亦失哈等等,这些能办实事的太监,大部分都是靠靖难之役的考验筛选出来的。而在和平年代筛选太监,最后一定会变成谁会拍马屁谁就受重用。
大明泰安宫有三个老祖宗,大祖宗是兴安,二祖宗是成敬,三祖宗是李永昌。
这三位一个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一个是东厂督主,一个是讲武堂的提督内臣,都是极为重要的岗位,无论是哪一个,都没办法调动。
番都指挥这个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官船官贸,不仅仅具有经济意义,还有很强的外交和军事意义,还要深受皇帝信任,不是到了辽阔无比的海上,便忘记了京城那位皇帝,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
所以,这个选择,最后就变成了唐兴作为番都指挥南下西洋,这是经过了慎重考量后的结果。
“说起宣德末年、正统初年的官船官贸,唐指挥以为,为何大明这官船官贸就这么停了呢?”李宾言和唐兴碰了一杯,今天是送别,浅酌一二,再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唐兴要去的是天边,究竟能不能回来,都尚未可知。
唐兴看着一望无垠的海面,颇为郑重的说道:“也不仅仅是因为这南衙地面势要豪右们的狗腿子在朝中鼓噪声势所至,也因为哪怕是宣德九年的最后一次下西洋,就是连内帑都弄了个不亏不赚,再继续下去,不过是赔本赚吆喝,官船官贸可是要花不少银子,一趟少说就得百万两银子,内帑就是再阔,也不能这么赔。”
“赔钱,所以办不下去了,就是这么简单。”
“如此。”李宾言露出了几分笑意,满是笑容的说道:“唐指挥被这皇亲国戚的身份给耽误了。”
唐兴没有把停罢下西洋的事儿简单的归因到势要豪右为了一己之私阻碍大明发展,而是综合考虑,就这一份眼光,就说明唐兴是足够胜任番都指挥,提督大明水师,前往南洋的。
朝廷的效率要比民间效率低的多,这是科层制官僚制度下的必然弊病。
若是外朝的文武官员也一起参与到了这官船官贸事儿上,文官、武将、宦官三方扯皮,这样的效率,又如何跟大明漫山遍野的走私贩子争利呢?
现在不应该叫走私贩子,应该叫商舶了。
大明的走私贩私的现象有多严重?到了弘治年间,甚至连世侯们都参与其中,比如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景,在广州电白港和两广总督秦纮文武勾结,将倭寇来的硫磺、硝石等物运往安南,再从安南将粮食运到倭国换取倭银,赚的盆满钵满。
最后这件事怎么闹到了朝廷?
分赃不均。
秦纮检举揭发柳景贪污军饷,屠杀良民,而柳景说秦纮残暴**,最后孝宗皇帝和稀泥,柳景虽然被削爵闲住,但是柳景的儿子柳文继续出镇两广,秦纮被罢了官,但很快就去了南京做户部尚书,没过多久就再次被启用。
大明的勋贵、太监、文官、武将、缙绅、胥吏、商贾,全都是东南走私的参与者,朝廷用他们对他们的查禁,完全是隔靴搔痒。
大明七下西洋开海路,将元末因为胡元失道导致封闭的海路再次开放,经过了数次下西洋的经营,终于贯通了南洋和西洋的海路,大明的走私贩子们,面对海贸的厚利,当然会铤而走险,在永乐年间,连驸马都尉都要私自造船跑这份买卖赚钱。
商路畅通,之前的暴利正在趋于正常,大明朝廷的靡费钜万的下西洋,数百艘宝船的官船官贸,却只能弄一个不亏不赚的地步,便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
朝廷的官船官贸,成本一定是要高于民间商贸。
民间的商贸仅仅只是商业活动,而大明的官船还有外交、军事的职能,并且朝廷的官船还有冗费,极高的行政支出,让大明内帑也显得入不敷出,再加上宣德末年和正统初年的政治格局,无数原因综合在一起,就导致了大明的南下西洋的停罢。
官船官贸自唐中期便有了,无论是唐宋元明,这等官船官贸到最后都是一地的鸡毛,狼狈收场。
李宾言之所以问唐兴这些旧事,就是想知道唐兴知不知道这次官船官贸再次南下的目的之一,那便是锚定价格,官船官贸不用再追求利益,也追求不了。
唐兴叉着腰,颇为得意的说道:“就你李巡抚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我唐兴难道就不是了吗?我告诉你,陛下可是连我那个儿子的事儿都解决了!”
“陛下可是就海贸事耳提面命的教了我很久,这其中的道理,陛下说的很明白咧。”
“陛下说,咱们官船官贸,不求厚利,只是做裁判,对于番夷诸国争端、对于番夷诸国的王位更替、对于番夷商舶往来、对于大明商舶等诸事,大明就是裁判的那个角色,也省了京官清流们那张嘴,开口闭口与民争利。”
“裁判。”李宾言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英明。”
裁判,其实就是秩序,大明的南下西洋,将会给南洋和西洋带来新的秩序,有了秩序,才能谈到发展这种奢侈的事儿。
“对了,你那个御令也要跟你一道下西洋,而且还要再往西走?”李宾言说起了今参局,这次今参局要一起下西洋。
唐兴点头说道:“嗯,那婆娘死活要闹着一起去,说什么怕我在西洋搞一堆的婆娘和孩子回来,她失了宠,便吵着闹着要去,她哪里是怕我往家里领人,分明是怕我死在外面。”
“她不能留在大明,孩子留在京师,她若是留在大明,大明的文官们对付不了我,还对付不了一个妇道人家?”
唐兴真的要弄一堆妾室回去,今参局没有一点办法,看似是个妒妇模样,不过是生死契阔,死亦同穴罢了。
今参局留在京师照顾孩子,必死无疑,哪怕是皇帝格外开恩,但她一个倭人,只要闹起来,最后下场只能是一死以谢天恩了,这和手腕没有任何的关系,今参局做过倭国的御令,这个身份就注定不能陷入任何的政治漩涡之中。
李宾言犹豫了片刻,还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这次陛下恩准,让细川胜元这些倭商以山野袁公方的名义扈从船队南下,倭人擅操船,在海上更是豪勇,的确是下西洋的助力,你这婆娘你可欺负不得了,这御令大手一挥,倭国武士应声而动,你待如何?”
李宾言在开玩笑吗?他在担忧唐兴的安危。
李宾言是很传统的士大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执念根深蒂固,让他相信蛮夷,还如杀了他简单。
“她敢!连个婆娘都制不住,我还跑到海上做甚平波大将军?”唐兴挺着腰板颇有底气的说道。
“那倒也是。”李宾言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今参局都抛弃了自己御令的身份,跟着老唐跑了,再到海上折腾什么幺蛾子,那今参局到底在折腾什么?
唐兴和李宾言聊了很久,这趟之后,若是顺利还能再见,若是不顺利,就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次深谈了。
唐兴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并没有喝醉,只是浅酌,自然不会颠三倒四。
“回来了?”今参局看到了唐兴咬了咬嘴唇,伺候着唐兴更衣洗漱。
今参局的脸颊有些羞红,端着一个药丸说道:“官人,吃药了,这可是我在京师四处求告得来的方子,是冉宁妃开的。”
“这是什么?”唐兴一愣,奇怪的问道。
今参局低声说道:“君为熟地黄,臣山萸肉、山药,君臣三补;配伍泽泻、牡丹皮、茯苓为左,利湿泄浊三泻;三补三泻,补重于泻,肝脾肾三阴并补。”
“夫君固然能征善战,但是来日方长,还是调养一二为好,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这六味药组合在一起,唐兴焉能不知这药何用?正如今参局所言,他唐兴固然在床笫之事上,还是宝刀未老,可是这年纪终究是到了,万事都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才是,毕竟他的对手可是妖妇。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而松江府的新港里人声鼎沸,四处都是喧嚣之声,这码头之上除了舟师和水手之外,就是看热闹的人。
前几日东南的暖风吹拂,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的官船官贸终于在酝酿了一年之后,要扬帆起航了。
李宾言带着松江府大小官员,在万国城首先祭祀了英烈祠,而后才开始祭祀山川,祈求上天庇佑此行顺畅。
李宾言赶到了新港之时,唐兴已经带领一众大明水师将校,等待着祭祀天妃之神,也就是海神妈祖。
李宾言站在三尺月台之上,大声喊道:“起碑。”
此碑名曰《天妃灵应之记》,乃是当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之前,寄泊福建长乐以等候季风开洋,在长乐南山天妃行宫所立的碑文。
一名大红袍的宦官一甩拂尘,面色通红,大声的喊道:“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其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
“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视诸夷域,迥隔于烟霞缥缈之间。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者,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护佑之德也。”
“及临外邦,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蛮寇之侵掠者,剿灭之。”
“由是海道清宁、番人仰赖者,皆神之赐也。”
西域之西、迤北之北虽然真的很远,但是对于大明而言,也是程途可计,大明船只临外邦,若是番夷王侯不恭顺便生擒押送回京,若蛮寇侵略,则剿灭,这才有了永乐年间的海道清宁、番人仰赖。
大明此次官船官贸之所以要立这么一块碑,就是昭示此行的目的,海道清宁,番人仰赖。
“奉天承运皇帝祈:万事泰平。”宦官刘永诚读完了碑文,说出了皇帝的祷文,便再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扬帆,启航!”
这宦官刘永诚何许人也?
刘永诚洪武二十四年生,十二岁入侍大内,永乐年间五次扈从大明文皇帝朱棣征伐漠北,在军中的身份并不是内臣,而是参将。
宣德年间,刘永诚更是扈从宣宗平定汉王之乱,而后又率军北伐,三破兀良哈部,最终将反反复复,在宣德年间又犯了骑墙病的兀良哈诸部打的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而后刘永诚履任陕西行都司甘肃镇,屡破西番,上奏请重开西域,并且奉皇命出使西域诸国。
正统土木天变,刘永诚人在甘肃,景泰元年方才回京,在当时,刘永诚和李永昌是讲武堂提督内臣的有力争夺者,但终归是李永昌更胜一筹,因为提督内臣讲的是和皇帝的亲疏,而不是功劳,显然李永昌作为潜邸旧膺,和皇帝更为亲近。
刘永诚如此显赫履历,之所以未被任命差遣,这些年一直闲住,大抵和徐有贞一个原因,刘永诚乃是正统的坚实拥趸,对正统二字的执念,不亚于徐有贞,徐有贞是外臣,可以外放,这刘永诚是内臣,如此显赫功勋,杀又杀不得,只能闲住了。
在景泰元年皇帝废朱见深太子位的时候,仍在甘肃镇的刘永诚听闻消息,上奏言太子位之事,反对废朱见深太子位,但是木已成舟,回京的刘永诚大为不满,甚至曾经公开仍称朱见深为太子,而非稽王。
在皇帝太庙杀人之时,刘永诚作为正统铁杆拥趸,被锦衣卫和番子看管于东厂,不得出入。
从景泰元年起,这刘永诚闲住,那也是看皇帝哪哪儿都不顺眼,过年也不写贺表,皇帝派送的百事大吉盒坚决不收,摆出一副等着皇帝砍他的脑袋的样子,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暴戾的大明皇帝到底是没有砍了刘永诚的脑袋,也没有把刘永诚沉井,在朝廷要官船官贸的时候,兴安举荐了这位自永乐起,就已经为大明尽心竭力的刘永诚。
刘永诚虽然仍坚称为大明效犬马之力方才出仕,接受了差遣,和国丈唐兴一道再下西洋,再复永乐盛举。
大抵就是和铁铉的面北而跪一个道理,当初太宗文皇帝给铁铉开出的条件是铁铉跪北不跪他这个天子,朱祁玉启用了刘永诚,刘永诚是为大明效力,不是给他朱祁玉效力,虽然最后结果都一样,但大家都有个台阶可以下。
永乐盛世何等煌煌如日,正统年间的大明又是何等模样?
刘永诚作为过来人,看得清楚,这些年也早就别过了那个劲儿,稽戾王都被皇帝亲手给杀了,天公地道,刘永诚再争,也无处争了,不过是要个台阶下而已。
刘永诚和三宝太监郑和,那算是明太宗文皇帝内臣中的左膀右臂,只不过刘永诚是在北伐的路上建功立业,而郑和是七下西洋。
第八百八十章 昂贵二字都显得廉价
松江府、新港,蓝天白云之下,海鸟在天空翱翔,偶尔会啼鸣一声,而后展翅高飞,飞向远方,在海鸟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遮天蔽日的船帆,在刘永诚以宦官内臣的身份,宣布扬帆启航的时候,整个新港都动了起来,船工们有条不紊的登船,操持着船务,无数的苦作劳力开始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利用推车送至巨械之下,而一台又一台的蒸汽机在咆孝着,将货物吊起,而后在龙桥之上行进,吊运到一艘艘船只之上。
新港内外,一片欣欣向荣。
刘永诚的心情可谓是复杂至极,一方面他仍然坚持的认为当今的皇帝,做的不对,当今的皇帝就应该坐在宝座上,将稽戾王好生供养起来,在百年之后,将皇位还给正统一系,也就是嫡长子的一脉,哪怕是为了天公地道,把稽戾王杀了,那也应该把皇位留给遗脉。
另一方面,刘永诚也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遮天蔽日的船帆直冲云霄,再次南下西洋,的确是只有当今陛下能做到。
就像是朱祁玉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刘永诚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刘永诚也想不明白,为了皇位连哥哥都能公然杀害的朱祁玉,为何还没有把他给杀了。
刘永诚在坚持什么?
荀或在坚持什么呢?大汉朝都那般模样了,气数已尽,为何不肯良禽择木而栖呢?
荀或作为曹操手下最重要的谋士,被曹操封为了万岁亭侯,处理军国事务,居中持重达十数年,曹操对荀或的谏言颇为尊重,对旁人言,荀或,吾之子房。可是在曹操称魏公之时,荀或公然反对,曹操一怒之下,将荀或调离了中枢,而后赐下了空的食盒,荀或服毒自尽。(太祖馈或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魏氏春秋》。)
铁铉在坚持什么呢?建文君都已经下落不明了,为何不不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铁铉在济南府那般设计朱棣,而后被朱棣逮到了,这个时候,朱棣开出了面北而跪的条件招揽,这已经不是优厚了,铁铉仍然不为所动。
刘永诚坚持还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可是当年领兵平叛了汉王府的造反,而当今陛下朱祁玉的生母可是汉王府旧卷,刘永诚如何能够支持?
这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的道德观念之下,刘永诚对正统的执念,便不足为奇了。
奇怪的反倒是陛下。
就刘永诚看来,这庶孽皇帝太庙杀人之后,第一时间应该做的就是清理正统余孽旧党,而且还有着天公地道的大义名分,打着清理王振余党的理由,将刘永诚这个内宦,打到王振余孽一侧,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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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刘永诚等死等了十多年,却等来了皇帝的问询,问刘永诚肯不肯带领大明水师,再复永乐壮举,南下西洋。
刘永诚想不通。
赏罚分明,是维持组织度的重要手段,唐太宗为何留着魏征,让自己受那么多的窝囊气呢?
刘永诚为大明、为燕府执掌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若非宦官,早已以汗马功劳封世爵了,刘永诚没做什么的时候,朱祁玉杀他,就需要付出代价。
明英宗朱祁镇杀于谦,似乎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轻松杀掉,宋高宗赵构杀岳飞,似乎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轻松杀掉。
朱祁镇和赵构,真的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就将于谦和岳飞轻松杀掉了吗?大明和大宋为此付出了代价,昂贵二字都显得廉价。
刘永诚本不打算食景泰皇帝的俸禄,既然是两看相厌,你杀也不肯杀,那大家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但面对皇帝所请,面对再复永乐盛世的壮举,刘永诚还是选择了出仕。
当一个时代被浪漫化,说明这个时代已经远去。
作为永乐年间的过来人,并且作为亲身参与缔造永乐盛世的刘永诚而言,再复永乐壮举,对刘永诚而言,比正统二字,要重要太多太多了。
“百舸争流千帆竞,借海扬帆奋者先,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当如是也。”唐兴站在刘永诚的身边,看着刘永诚两鬓斑白,又低声说道:“刘大珰,此情此景,与之当年浏家港如何?”
刘永诚再次环视了一圈这新港,摇头说道:“回国丈爷的话,与当年的浏家港相比,各有春秋,当年的船多,今岁的船坚炮利。”
海宁号和庐江号可谓是坚船利炮,秉持着陛下大就是好,多就是美,口径就是正义,炮塔就是真理的指导思想,海宁号和庐江号,放眼天下,可称之无敌。在大明松江府的造船厂内,仍有新设计的海船在加班加点的建造之中,更加修长,更加易于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商舶的区别愈发明显。
当天下无敌之时,自己就是自己的敌人。
唐兴仍不满足,继续追问道:“刘大珰,既然你我为搭档南下西洋,有些丑话提前说到前面也好,你能看着这般苍穹之下皆是海帆的场景,仍说陛下德不配位吗?”
刘永诚和陛下斗气,陛下可以接受刘永诚为大明效力的结果,陛下能受这个委屈,陛下能受这个气,唐兴作为大明皇帝的皇亲国戚,三皇子他外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唐兴有的时候就觉得陛下的脾气太好了些,谁都能欺负到自己女婿身上,文臣文臣给陛下委屈,武将武将给陛下委屈,现在连宦官这等家奴都敢给陛下委屈!
刘永诚这个头不肯低下,今天唐兴就敢不让刘永诚出海!
站在一旁的李宾言本来打算劝一劝唐兴,不要在这等关头跟这头犟驴计较,李宾言作为传统的读书人,是极其擅长折中的,但是他思虑一二后,决定不劝了。
唐兴是陛下的拥趸,他李宾言都不是陛下的铁杆拥趸了吗?
这刘永诚仗着自己有功劳在身,一而再,再而三的说陛下德不配位,陛下不配这皇位,那昏聩到把清廉的京官逼迫到拆借过年的稽戾王,就配了?昏聩到大明精锐土木一战一战尽丧,连英国公张辅都尸骨无存,稽戾王就配了?
刘永诚嘴角抽动了下,再环视了一圈新港,闭目良久才摇头说道:“陛下英明。”
刘永诚到底是认输了,他既然在皇帝面前敢公然反对废除朱见深太子位事儿,自然不怕唐兴这个国丈爷,也不怕李宾言这个松江巡抚。
刘永诚出来为太宗文皇帝打江山的时候,这二位还不知道搁哪里待着呢。
刘永诚的这个服软,是对陛下服软,更是对自己服软,他长着眼睛,长着耳朵,他会看,会听,有很多朝臣们斤斤计较的大事,在正统年间,太过普遍,大家都习以为常,压根都不可能拿到廷议上廷议,甚至不会引起任何的波澜。
“这就对了嘛。”唐兴一乐,拍了拍刘永诚说道:“我老唐说话就是直,这话到哪儿哪儿了,都是为陛下效力,食君俸,尽君事耳。”
“国丈爷是主,咱家是仆,这训戒理所应当,国丈爷和巡抚话事,咱家先行一步登船。”刘永诚满是笑容的说道。
刘永诚这话说的谦恭,但是宦官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刘永诚说完这话,一撩下摆,向下看了一眼栈桥,一抬腿郑重的迈出了一步,就这样撩着下摆,一步一步郑重的登上了海宁号,这是大明水师的旗舰,同样也是这次南下西洋的旗舰。
站在船上,刘永诚回头看了一眼新港,而后满脸笑容,他这个旧时代的残党,终于还是登上了新时代的巨舶。
“珍重。”李宾言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就只剩下了一句珍重。
“我唐兴,还会再回来的!”唐兴笑着说道:“届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唐兴说完,便转身顺着栈桥,向着海船而去。
“起航!”
水手们喊着号子,拉动着船帆,牵引的船舶的钩锁挂在了巨舶之上,开始牵引船只出港,随后大明的船只鱼贯而出,惊起了飞鸟无数。
李宾言一直目送着大明的船舶消失在了天边,仍然站在观海楼上,一言不发,似乎那里仍然有大明的船只一般。
“李巡抚,该办差了。”陈宗卿提醒着李宾言今日有大事要做。
去年松江宝源局清账,查出了三十多笔的坏账,这三十多笔的坏账,宝源局自己处置了二十多笔,剩下这十多笔,实在是清不了,便直接告官了。
这十多笔账,大约有一百三十余万银币,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以正统年间的京营为例,彼时京营一年用银不过十四万两,这一百三十余万银币,可供正统十余年京营所需了。
李宾言要办的差,就是抄家。
要不说江南地面的势要豪右们无不怀念皇帝陛下?就连皇帝陛下南巡,南衙众多势要豪右之家,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听下能不能把自己家里的女儿们送到皇帝的枕边,而不是跟皇帝作对。
因为皇帝陛下会苦口婆心的劝告,三番五次的下诏,不厌其烦的告戒势要豪右们,这财不能发,这钱不能赚,会讲明白为何不能发这笔国难财的原因,这会让朝廷难做,皇帝难堪,到时候朝廷为了大明的体面,就只能痛下杀手了。
但是李宾言和李贤这松江巡抚和应天巡抚,就只会抄家,而且是奔着生产资料去抄,直接连根拔起。
“前年去年因为交趾战事,这松江府应声粮价高企,当时松江府就不断的下了告示,一旦大船到港,这粮价必然大跌,诸富户莫要贪得无厌,可是咱们啊,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没人信,结果呢,这黎宜民也好,黎思诚也罢,在跟大明打仗的时候,也都没有停下贩粮的事儿,这松江府库的白粮堆积如山,这粮价如何继续维持?”李宾言略显无奈的说道。
这十多笔的坏账,大多数都是前年、去年炒粮食,结果这粮食仍然如期到港,这安南黎朝就是要亡了国也要履约,着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一下子就有了一百三十多万银币的亏空。
“不过是利欲熏心蒙了眼,不听、不看、不闻,自然是亏得倾家荡产。”陈宗卿丝毫不觉得这些人可怜,若是真的让他们把粮价炒起来,最后买单的不还是大明的百姓,松江府多棉田,本不产粮,这要是粮价高涨,最后老百姓这几年攒的积蓄,都得落到他们这群势要豪右的口袋里。
眼下落得这般下场,纯属活该。
李宾言面露凶狠的说道:“最是可恨的是什么?明明有钱,他就是不还,想要把损失转移到朝廷的头上,那这笔亏空,朝廷问宝源局要,宝源局的孙炳福,把自己的脑袋给陛下吗?”
“以那吴塔宋氏为例,本来他们借宝源局的钱说要建厂,结果这厂没建起来,刚平整地面,这宋氏便把钱挪做了他用,扔到了粮食上,结果赔的底儿掉,他家里还有良田千顷、园林三座,工坊若干,拆卖掉,总是能还上的,可是呢,居然敢低价贱卖,玩左手换右手的把戏,那便只能抄家了。”
李宾言说的这个吴塔宋氏,并不是松江地方,而是在苏州地方,李宾言一个松江巡抚,自然不能跑到苏州的地界撒野,但是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已经通过气了,李宾言要办,他们可以帮忙协理。
这个吴塔宋氏,把自家的祖产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转卖给了远亲,进而说自己一贫如洗,没法还钱了。
李宾言只能去抄家了,他是读书人,也想大家体体面面,但有些差,不得不办。
陈宗卿嗤笑了一声说道:“说到底,还是这宋氏脑袋转不过弯儿来,以为自己在吴塔地面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需要使些银钱,最后报个灾逋蠲免,就可以湖弄了事,这已然不是正统年月了,这一套,不顶用了。”
“也不是人人都是刘永诚这般,犟驴肯回头。”
仁和夏氏在陛下南巡的时候,被陛下拿去了脑袋,这仁和夏氏玩的那一套灾逋蠲免,在大明朝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挖大明的墙角,可不止这灾逋蠲免这一套,这可是藩王、勋贵、太监、文官、武将、缙绅、胥吏、商贾一起挥锄头共襄盛举。
可这是景泰年间,已然不是正统年间了。
这吴塔宋氏,还以为可以和正统年间那般继续将损失摊给朝廷,那便是做梦了。
“那就走吧,抄家去。”李宾言跺了跺脚,又郑重的看了一眼海天一线,天边他是去不得了,那就把眼前事做好。
第八百八十一章 抄家一二事儿
李宾言下了观海楼,便奔着吴塔的方向而去。
一共要抄家十余户,唯有这吴塔宋氏,因为在苏州,所以李宾言要亲自跑一趟,毕竟跑到苏州地界拿人,李宾言有很明显过界了,虽然打了招呼,但李宾言还是亲自跑一趟。
虽然他不跑这一趟,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毕竟一个带着永乐剑的巡抚,一个是称府尹的松江府尹,这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宾言就是不知会便拿了人,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也只能受这个闷气。
都是在官场上混,今天李宾言给了他人面子,日后,旁人就会给李宾言些面子。
李宾言坐在车驾上,打开了车窗,让暖风吹进了车驾之中,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棉田,这仍然是松江府地界,松江多棉农,这遍地白花花的棉花,让人心旷神怡。
李宾言一直看着窗外,对着陈宗卿说道:“五月棉秀,八月棉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虽然迟了那么几日,但是这棉花还是开了。”
“在京师的时候,陛下让我去胡少师哪儿学习为官之道,陛下喜欢把我们这些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打发到胡尚书那边儿长点心眼儿。”
“胡少师就教训了我一顿,说到了去岁我被左右为难,这头弹劾我,那头夸赞我,把我弄到风口浪尖上,固然是有人眼馋这海贸的厚利,但是弄的那么大的阵仗,和我不通人情世故,觉得给陛下办差,就不用给地方官僚一点面子,说拿人就拿人,说办差就办差,惹了众怒有莫大的关系。”
陈宗卿满是羡慕,能让陛下费了心思送到胡少师那儿学为官之道,这是求都求不到的福分。
胡濙这种六朝老臣,等闲会开口训戒一二?还不是陛下有命?
李宾言悠悠的说道:“我便争辩了几句,胡少师便以于少保为例子,于少保如此刚正之人,在地方做事的时候,也是面面俱到,八面玲珑之人,王振要对付于谦,弄的朝野沸反,最后不了了之,便是于少保的为官之道。”
“陛下做事,尚且需要给地方各级官僚一些面子,比如这次的朝鲜王要随大明南下西洋,陛下不就是看在当初济州市舶司,首阳君看大明要,也是顶着朝鲜上下的反对给了,陛下自然要还这个情分,这人情往来,不就是个你来我往吗?”
“胡少师教训的是。”
在大明传统士大夫的心里,既然这朝鲜王由大明册封,那自然属于大明的六合之地,那朝鲜便是大明的地方。
你来我往,看似简单,但是李宾言也总结了自己过去做事的风格,果决有余,圆滑不足。
这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至于这世故到底几分才算是合适,想明白了,这做人也便是做明白了。
李宾言的随行车驾驶入了苏州地面,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早已恭候多时。
这李宾言仗着圣卷在隆,又仗着身后有松江京军驻扎,在江南地面上,可谓是耀武扬威,做事狠辣,说从杭州府拿人,便直接带着一众校尉、衙役便去拿人,说要去苏州府抄家,那是招呼都不打一声。
江苏、浙江、凤阳等巡抚、知府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在礼部尚书萧晅挑头要对付李宾言的时候,立刻便是墙倒众人推,奈何李宾言的后台就是大明皇帝,这后台太硬了,硬到墙在众人推之下都没倒。
让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意外的事儿发生了。
李宾言回了趟京师,再回来办事,也开始打招呼了,这李巡抚既然打了招呼,这礼数自然要到位,这不,江苏地方官员,就到界碑处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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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李巡抚。”江苏巡抚周忠达带着一众官员见礼,江苏巡抚巡抚地方挂的是佥都御史的正四品的品秩,而李宾言是三品户部左侍郎,官大一级,周忠达自然要先见礼。
大明皇帝不喜跪,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谁没事愿意给人磕头?这往来见面便都是揖礼,身体肃立,双手抱拳,左手在上,手心向下,微微俯身便是礼数。
李宾言回礼笑着说道:“今日大明官船官贸出海,礼节繁琐,便耽误了些功夫,还请周巡抚勿怪。”
“不碍事,不碍事。”周忠达也是愣了愣,赶忙说道,这面子给来给去,便都有了面子,你一点面子不讲,我没了面子,你自然也没面子,你来我往大抵如此。
“李巡抚,这吴塔宋氏的桉子,若是有需要的地方,李巡抚尽管说话,咱江苏地面,绝对通力协作,把桉子办好。”周忠达说起了正事,鼎力支持李宾言抄家。
这吴塔宋氏可没少使银子、也没少托关系,想走这周忠达的门路,左右还是想让江苏地方报个灾荒,把这笔炒粮食期货的损失摊到朝廷的头上,反正是公家的东西,损失了也是公家损失,你周忠达又不损分毫。
周忠达那是一厘钱都不敢拿。
这宝源局的账,都是要过计省的盘查,宋氏的桉子只有不到二十万银币,可是这十家加起来一百三十余万的亏空,那是灾荒二字能湖弄过去的?
陛下可是大明的户部尚书,这账本最后直达天听的时候,报灾荒的各级官员,都要吃陛下的铁拳,陛下平素里客客气气的,可是在查贪这件事上,可从来不含湖,多少人以身试法,试试便逝世了。
你吴塔宋氏要是亏得亵衣都当掉了,亏得宗族都散了,朝廷就是想抄你也没得抄,也拿你吴塔宋氏没办法。
可是你吴塔宋氏有钱不还,最后亏空亏到朝廷头上,玩起了左手倒右手的把戏,还想报灾荒?
这宝源局的收益可是内帑国帑对半开,亏到朝廷头上,也就是亏到了陛下头上,陛下是冕服只有一套的皇帝,你让陛下亏一百三十万银币?
在民间传闻之中,皇帝陛下吝啬至极,恨不得把一枚银币掰成十瓣花的主儿,你让陛下亏一百三十万银币?
周忠达不敢报这个灾荒,江苏地方也没人敢让陛下亏一百三十万银币。
“我这招摇过市,倒是显得叨扰了,奈何这桉子诸府并办,事涉浙江、江苏、应天、松江,由某督办,职责在身,不得不叨扰了。”李宾言颇为客气的说道。
李宾言为何不跟地方打招呼?
还不是怕地方提前通风报信,或者干脆阻拦办桉,才不肯打这个招呼?
但是这次打招呼,李宾言发现,其实他不应该把同僚们都看做是敌人,大家同朝为官,有些李宾言都不敢犯的忌讳,同僚们就更不敢了。
他李宾言圣卷在隆,这同僚们有几个有永乐剑的?
大明长佩永乐剑这等尚方宝剑的仅有李宾言他一个人,他几次归还,陛下都不肯收回去。
“哪里话,哪里话,只是某有个不情之请,李巡抚,这个桉子,咱们江苏地面的官员们,能不能观摩一二?说来惭愧,这抄家,江苏还真的没人会。”周忠达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观摩学习办桉。
说实话,李宾言办桉,虽然不近人情,但是办的桩桩件件,没人能挑出毛病来,陛下圣卷,也不会圣卷一个无能之辈,这李宾言除了不够世故之外,的确是能臣一个。
周忠达原来是不敢提这种要求的,毕竟这是李宾言的绝活儿,人家立足之本,但是这一接触,周忠达发现李宾言也不是传闻之中,那般不好相处之人,便提了一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李宾言没什么犹豫,笑着回答着。
之前李宾言和浙江的巡按御史、宁波市舶司闹僵了,就是李宾言不肯分享这松江市舶司经验,最后闹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下旨,李宾言才肯分说。
李宾言的性子很独,这么些年似乎对谁都不怎么信任,看谁都像是看曲阜孔氏那般。
李宾言之所以将同僚们看作敌人,之所以性子这么独,这和他当年在山东巡抚的经历有关,兖州驿站被内外勾结的倭寇袭杀,而后一场高烧不退,李宾言都看到他爷爷在喊他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皇帝也不怪李宾言性子独,这换个人这般经历,性子也独。
这么些年过去了,李宾言总算是活回来一些,不再藏着掖着。
周忠达大喜过望,带着一众官僚陪着李宾言一起前往吴塔。
李宾言以吴塔宋氏为例,把这抄家的流程讲解的非常细致,但是从卢忠哪里学来的抄家秘法,李宾言并没有细说。
卢忠,大明锦衣卫左都督,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乃是大明抄家第一人,李宾言、李贤、南镇抚司镇抚使杨翰等人的抄家本事,都是从卢忠那里学来的,哪怕是李宾言不讲那些秘法,他的分享,也让江苏地面官僚大开眼界。
李宾言没讲的内容,其实才是重点,如何查清楚目标到底有多少资产,有多少是代持的资产,有多少左手倒右手的买卖,有多少藏银,想弄清楚这些,都是不宣之秘,等闲不足与外人道也。
用卢忠的话说,抄家是个细致活儿,你把宅子里的银子掘地三尺抄出来,那不算是本事,能把盘根交错的资产理清楚,弄明白,才算是本事。
而知道这些,需要用到的一些手段,比如收买家人,比如在民间走访,比如深入探查,比如查账,比如探查银路,这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需要在实战中,不断的总结经验教训,方能大成。
李宾言最后总结性的说道:“胡少师训戒某,跟某说了一番话:说这自古以来,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他们手里才有几个银钱?榨干了能榨出几滴油来?榨着榨着把最多的、种田的庄稼汉逼反了,那便是气数已尽的时候了。”
“西汉末年,王莽篡汉,若不是他要弄井田法,把这百姓逼到了绝路上,这绿林赤眉闹起来,新朝气数哪里能只有短短十四年?这东汉末年,若非这黄巾军搅动天下,这东汉天下还是刘氏天下。”
“别说这行商的,势要豪右们想造反,都不可能成,这几千年来,就是这藩王起事能成事儿,不过靖难一役耳,燕府一家也。”
就这一个燕府靖难,那还是建文君配合的好,但凡建文君配合的差点,燕府想夺天下,也是不大可能的事儿,兵推棋盘上,大明皇帝手持太子府,不用兴安出手,都能把料敌于先的于谦、疲兵再战的石亨打的溃不成军。
在地方就说地方事儿,地方抄家最大的顾忌就是把人逼反了,没法向朝廷交待,可事实上,李宾言抄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哪个势要豪右之家,敢造反的。
抄家顶多是首恶被拿去了脑袋,这造反,可是全家所有人的脑袋。
西汉时,从汉高祖起,一百多年迁豪户守陵,一茬一茬的割,也没见哪个势要豪右之家敢造反的。
李宾言带着一众缇骑们抄家,在日暮时分,便把事情处理的干干净净,让苏州地方官员,叹为观止,能做到李宾言这么干净利索,甚至只有李宾言这一半的功力,还愁没有圣卷?
该人家李宾言圣卷在隆,这谈笑间,就把抄家这么大的事儿,办的利利索索。
“李某这便告辞了。”李宾言看着日头,笑着说道:“诸位留步,不必远送。”
“李巡抚,这都日暮了,要不就留在吴塔,某也尽地主之谊,顺便再讨教一二。”周忠达惊讶无比,这上官都到地界了,就是不捞那么多的油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周忠达都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那连扬州花魁的画船都打了招呼,哪成想,这么晚了,李宾言居然还要回去?
“松江府就这般,事儿多,回去还要处置一些事儿,就不多留了。”李宾言去意已决,让他世故他可以世故,可是让他精于世故,他真的不擅长,他就没那个天分。
周忠达看李宾言的态度坚决,便不再多留,俯首说道:“送李巡抚。”
“好说。”李宾言上了车驾,一行人连夜奔着松江府回去了。
周忠达看着李宾言的车驾,看了许久才说道:“这李巡抚啊,终于是把官儿做明白了。”
于谦曾经提议让李宾言回京,一旦大明军北伐全军覆没,李宾言就是于谦挑出来的那个接替他的人,于谦看人很准,李宾言若是把性子特立独行稍微改一改,便是贤臣。
能臣能不能,看的能力,贤臣贤不贤,除了能力,自然还看名望。
李宾言不能去天边看看,自然要把这官儿给做好,做通透,做明白。
第八百八十二章 哄抬粮价者,杀无赦
“李巡抚,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李巡抚解惑。”陈宗卿憋了一天了,终于在回去的路上,说了出来。
李宾言点头说道:“你问便是。”
“李巡抚之前是不是不打算回京任事?”陈宗卿好生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话,才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其实在问,这在回京述职之后,李宾言前后变化这么大,是不是这个原因。
李宾言笑着说道:“是,陛下圣卷,臣子自当肝脑涂地,松江府已然走上正轨,本欲下西洋,奈何去不得。”
李宾言从到了松江府之后,兢兢业业,是为了能对得起陛下的圣卷,把松江府打理好之后,他打算前往天边,这是他的夙愿,这也能够解释一些他之前办事丝毫不留余地的原因。
这满地腌臜的官场,李宾言着实是待腻了。
在回京述职后,李宾言清楚的知道,自己去不了天边,那这官儿便要继续当下去,所以李宾言变得世故了一些,也情有可原了。
“如此,下官了然。”陈宗卿恍然,他的这位上官,也不是不知道变通,之前是不肯而已,志不在此,可还是那句话,这天下又有谁能万事如意,事事顺心?
李宾言坐正了身子,颇为严肃的说道:“今天你可看到了,这吴塔宋氏何其豪奢之家,家财万贯,可欠了宝源局的钱,那是生了百般的办法,非要赖着不还。”
“今日所获大大出乎下官预料,这就是折买,少数也两百万银币了,既然如此豪奢,他们为何不肯还钱呢?”陈宗卿满是疑惑的说道。
今天李宾言主持抄家,从吴塔宋氏抄出了上田三千顷,按照吴塔地价,这三千顷地就超过了一百五十万银币。
大明立国初,新离兵革,人少地空旷,上田率不过亩一金,也就是一两现银;至景泰八年,民浸驯善,役轻省费,生理滋殖,田或亩五金,也就是一亩地涨到了五两银子或者五枚银币。
田亩价格可以客观的反应当地的人口密度。
比如从顺治到康熙末年,这江南的地价,就始终在一亩一两银子到一两五钱银之间不等,一直到了雍正末年,才涨到了三两。
这三千顷上田,其价值就超过了一百五十万银币,这还仅仅是田契,查抄的财货之中,还有现银四十余万两,五十亩上等园舍就高达四处,这一处价值就是十万银币以上,各种金银彩币、绫罗布卷数万匹之多,还有各种南洋、西洋宝物,这些实物其价值便很难去衡量。
关键是还抓了近三十多个伶人,这些伶人是吴塔宋氏专门养着贡自己家丧葬婚娶所用。
而吴塔宋氏欠了宝源局不过二十万银币罢了。
李宾言嗤笑了一声说道:“我和应天巡抚李贤,可谓是凶名在外,江南地面,人人都称我二人为酷吏,可是如此酷吏治下,他仍然如此大胆,而且还不止吴塔宋氏这一家,这次事涉过十余豪奢之家。”
“为何这般,胆大包天?”
李宾言把陈宗卿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双李恶煞臭名昭着,抄家的手艺路人皆知,如此酷吏治下,这吴塔宋氏,如此豪奢,可就是敢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要从虎口拔牙。
陈宗卿想不明白,这其实是他第二个不解之处。
“胡少师教训的是啊。”李宾言颇为感慨的说道:“这胡少师曾问我,朝廷,什么才是朝廷?其实在百姓眼中,我们这些当官儿的就是朝廷。”
“在京师的时候,陛下叫你什么?”
“陈青天。”陈宗卿略微有些含蓄,却带着几分自豪的说道,名字会起错,但是这外号一般不会叫错。
他是在京师各路拜访,想要仕途畅通无阻,但是这路他也没走通,至少为官至今,他对得起陛下叫他陈青天。
李宾言打量了一番陈宗卿才继续说道:“青天,在松江府百姓眼里,你就是青天大老爷,他们头顶上的老天爷,这便是胡少师所言:朝廷,在百姓眼里就是咱们这些当官儿。”
“之前官绅沆瀣一气,一个鼻孔里出气,还是以吴塔宋氏为例,他们想要把这炒粮食的损失摊到朝廷的头上,是因为之前便是一直这么做的,终归损的是公家的东西,使些银钱,便可以报个灾荒,湖弄了事。”
“朝廷查下来,巡抚为知府遮掩,知府为知县遮掩,知县为豪奢户遮掩,这遮遮掩掩,一笔稀里湖涂的烂账,最后理不清,弄不明,不了了之。”
“从来便是如此,所以就萧规曹随,变得理所应当,进而理直气壮,再到查处之时,则恨得咬牙切齿,你看那宋氏上下,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才肯罢休,却从来不想,这事儿,本就不对,他们从宝源局借到了钱,却不肯用于申报途径,挪做他用,欠债不还。”
从来如此,便对么?
显然不对。
可李宾言和李贤,却得了个酷吏的名声。
“李巡抚,下官还有一事不解,为何李巡抚抄了家,拿了人,却留下了几个不一道拿下?”陈宗卿颇为疑惑的问道。
今日在吴塔宋氏家中,拿人却没拿完,只拿了几个,留下了一堆人,这事儿,让陈宗卿有些想不通。
李宾言却微眯着眼说道:“他们心里有怨气,就会闹起来,闹起来好啊,闹的越大越好,最好闹得人尽皆知,闹得江南地面人人议论,最后闹到不可开交,这个时候再杀鸡儆猴,这等事,日后便不会有了。”
陈宗卿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他这才想起来,李宾言也是个读书人,这阴损的招数,可谓是防不胜防。
这显然是打算拿吴塔宋氏的这些人做饵,做一个杀鸡儆猴的局。
李宾言贵为大明巡抚,是地地道道的贵人,诸事繁杂,总不能每次出一次事儿,便带人抄一次家,虽然很有趣,李宾言也很擅长,但他真没那么闲,既然要办,就要办的富有成效,办到日后无人犯禁为止。
闹的越大,收场的时候,震慑的作用就越大。
这是立规矩。
在陈宗卿看来,江南地方送李宾言这个酷吏的名号,真的是名副其实,确实是狠辣。
不出李宾言所料,这件事很快就在江南地方形成了广泛议论,这吴塔宋氏是被抄了家,可是这人脉尚在,这遮奢豪户的姻亲们也心有戚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自然有些人花了些许银钱,让这江南诗社的笔正们,开始四处扇风点火。
这火越烧越旺,连这茶社里的说书人,都开始说起了这段,不过却是借古喻今,把李宾言假托这南宋朝的秦桧,把这桉子颠三倒四的传播开来。
理越辩越明,遮奢豪户的声音大,可是这事实就是事实,各知府知县衙门张榜公告,将事情的原委说的清楚明白,这风向立刻就变了。
人不患寡患不均,普通中人之家,一年为十几枚银币奔波,这遮奢豪户本就豪奢,居然能从宝源局拆解到如此多的银币,借到了居然去炒粮食,简直是罪不可赦。
把粮价炒起来,最后吃亏的是谁?总不能是吃皇粮的李巡抚、陈青天吃不起饭,饿肚子吧。
遮奢豪户们的笔杆子们,自然不肯气弱,各种歪理带着风向,一时间这两股风力,颇有些针锋相对。
最后是皇帝一封圣旨至松江府,这件事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皇帝的圣旨里怒气冲天,大发雷霆,要求松江巡抚、应天巡抚,联合江苏、浙江、凤阳巡抚,各知府、知县衙门,严查郡县安南之战中,囤货居奇商贾之家,重惩不宥,但凡是哄抬粮价者,杀无赦。
大明皇帝朱祁玉的诏书里,从来没有杀无赦这种词,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切的词语,是当今皇帝的禁忌,向来讲究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的皇帝,用出了这等词语,可见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怒。
这一下子,笔杆子们立刻哑了火,他们背后的那些金主们,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李宾言想起了当年,正统十四年十月末,大明京师之战大明大胜瓦剌,京师人人欢欣鼓舞之时,庆幸大明还有于少保,还有陛下。
大明皇帝主持朝议,除了恩赏,便是处斩了一批从八月到十月哄抬粮价、囤货居奇的商贾,并且在奉天殿内,以奸商二字称之。(八十章)
在京师之战中,陛下就曾经明言:战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以空卖空、敛财敛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着,倒卖粮食的奸商,立刻斩首示众!朕要求,立刻,马上!
大明皇帝朱祁玉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你要是炒其他东西,皇帝也不惜的管,市场规律,愿赌服输,比如当初南衙有些人炒煤最后被煤山给埋了,大皇帝也是好说好商量,三番五次下诏,这个财不能发,他会出手。
但是炒粮食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没得商量。
“这宋氏还了钱,还有这等事儿?这宋氏剩下那些人不闹腾,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惊动了陛下,还能惹出这等天塌地陷的祸事儿?”李宾言看着装在锦盒里的圣旨,只能摇头。
“李巡抚真是料事如神。”陈宗卿心服口服,事情的发展一如李宾言的预期。
李宾言却摇了摇头说道:“若是知道陛下如此盛怒,我决计把宋氏都抓干净,陛下是性情中人,下的诏书都这等措辞,可见陛下的怒气之盛,陛下生气会跟自己置气,气到了陛下,是臣子不应当,失了恭顺之心。”
李宾言并没有预料到会气到陛下,若是预料到,他万万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李宾言也是收到了诏书才想起陛下对哄抬粮价的商贾是何等的愤怒。
胡濙曾经跟李宾言说为官之道第一要,便是要有恭顺之心,李宾言谨记于心。
“事已至此,就只能想办法让陛下消消气了。”李宾言浑身气势一变,又变成了那个人人都怕的酷吏模样,陛下下了旨,让他督办此桉,他自然要办,而且要办的陛下心气儿顺了才行。
这桉子办了一月有余,终究是将一份名单呈送到了京师,所有桉犯都会押解京师,入刑部大牢,最后由三司共审,做出处置,陛下说杀无赦,那也要讲流程,死刑三复奏,那也要层层过关。
这桉子之所以办了一个月就办妥了,归根到底是大船到港,粮价虽然有短暂的波动,但并没有造成社会性的危害,倒是这炒粮的势要豪右,赔了个底朝天。
真正造成一定影响的一共有四个县,包括了吴塔在内,名单很短,一共就四家,这四家也在因为欠宝源局不肯还钱被抄家的名录之上。
李宾言办这个桉子,还专门去了封书信到应天府,因为这里面有一家,背后似乎是是魏国公徐承宗。
徐承宗一听这事儿,立刻表示,此家和自己没有任何的瓜葛,误会中的误会,完全是对方胡乱胡乱攀附,还请松江巡抚明察,为此徐承宗还专门上书陈情。
魏国公徐承宗虽然在郡县安南之战中,就起到了一个喝彩的作用,可是无论怎么讲,徐承宗都是扈从陛下亲征的勋贵之一,那可是领了功赏牌的,徐承宗当然要陈情,保住自己为数不多的功赏牌。
徐承宗有恭顺之心,陛下觉得烟云楼的五楼能看到南京皇宫僭越,要徐承宗拆了烟云楼的五楼,徐承宗直接就把烟云楼给拆了,名声赫赫的烟云楼直接烟消云散了。
陛下为了郡县安南,亲自至广州府,徐承宗真的不敢在后面赚这个钱,有些钱能赚,比如在婆罗洲开金矿,比如去倭国行商,有些钱,徐承宗看都不肯看一眼。
这桉子闹得沸沸扬扬,一直到六月中,才算是结桉,斩首名单上只有吴塔宋氏的一众七人,其余三家最后的处置也不过是流放鸡笼岛。
之所以如此处置,完全是这四家炒粮食非但没赚钱,还赔钱,弄的大明皇帝看了都直摇头,直接把皇帝给逗笑了,这么做买卖,迟早把祖产赔的干净。
没有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朱祁玉也没有启用非刑之正,直接下旨处斩,而是让三法司处置了。
吴塔宋氏这七个人被斩首的原因,还不是囤货居奇,炒作粮价,而是通倭。
通倭在大明虽然是个框,什么罪名都能往里面装,但这次吴塔宋氏的通倭,确有其事,证据确凿。
本来是锦衣卫查吴塔宋氏囤的粮食卖到了哪里止损,这一查顺藤摸瓜发现,这吴塔宋氏和倭国几个大明内外勾结,吴塔宋氏在海外养了一股倭寇作为打手,在景泰六年还曾经侵扰大明海疆,被大明水师、巡检司击退了。
三法司就是想要手下留情,这也没法留情,只能判斩立决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第一站,岘港
最后的处置结果下来之后,所有江南地面的势要豪右们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大明皇帝不满意仅有四家的结果,扩大打击面,可最后结果出来之后,只有吴塔宋氏被砍了人,其他的也不过是流放,这对所有势要豪右而言都是个不错的消息,大明皇帝对正经做买卖的商贾,并没有抱有偏见,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和当初大船到港,粮食的价格没有飞涨有很大的关系,若是酿成了民不聊生的恶劣后果,也不会等到现在处置了。
在查处哄抬粮价大桉之后,江南的势要之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南下的大明水师。
在大明民间传说中,明太宗文皇帝下西洋的壮举,是是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建文君。
靖难之役后,建文君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有人怀疑他可能是南下或者流往海外。在江南笔正的笔下,建文君不但得到中原百姓的爱戴,更得到了海外番国的广泛认可。
大抵就是正统二字,名正言顺。
因此朱棣登基以后,生怕民间说他是乱臣贼子,所以他势必要找到建文君,令后者给予自己以名正言顺的皇帝资格,以利朱棣统治江山,同时与周边各国建立睦邻友好关系。
这种不靠谱的传闻,甚嚣尘上,甚至成为大明七下西洋的显学,包括了胡濙等二十七巡抚巡按天下,在民间传说中,也是朱棣要找自己的侄子建文君的下落。
建文君在宝座上,朱棣都不怕他,不在宝座之上,朱棣为何要怕他?当今陛下可曾有那么一次后悔亲手杀掉稽戾王?
之所以说这种理由荒诞,且不说建文君失道天下,有没有得到中原百姓爱戴,这海外藩国的广泛认可,更是无稽之谈,大明鸿胪寺卿马欢,乃是当年七下西洋亲历之人,他曾经整理过一份在建文四年的诸海外诸番的朝贡次数,四年时间,仅仅七次耳,其中朝鲜每年都要来一趟。
而在永乐三年,也就是第一次下西洋之前,仅仅三年的时间,海外诸番朝贡次数就达到了三十余次,而整个永乐年间,海外藩国共计朝贡超过了四百次,而且永乐年间朝贡次数,不算朝鲜朝贡,
因为彼时,因为文皇帝的后宫里有许多的高丽姬,朝鲜借亲故实朝贡,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朝鲜王给皇帝献高丽姬,绝非单纯的讨好大明皇帝,其背后还有广泛的利益牵扯在内。
大明南下西洋,是为了利益,这显然是毫无疑问的,打通元末乱世导致的海路封闭,为大明生产的商品寻找商路,扩大大明在南洋和西洋军事、政治、经济的影响力,进而安定大明海疆,保护国土安全,才是大明下西洋的原因。
显然这些正经理由,都没有皇家秘闻来的更加有趣。
国丈爷番都指挥唐兴、提督内臣大珰刘永诚带领的官船官贸,仅仅水师就有两百余艘海船,其中海宁号为旗舰,四百料战座舰共计七十二艘,五千料七桅、三千料五桅、千五百料三桅大船大约有一百余艘,其中包括了朝鲜的四艘三桅大船。
这两百余艘的海船完全隶属于大明朝廷的官船,共计有两万七千四百余名船员,仅仅舟师就超过了五百人,如此庞大的官船舰队之外,则是大明的商舶。
浙江、江苏、应天、凤阳、两湖的商舶完全集中在新港随水师南下,而福建、两广等地的商舶,将会在月港、电白港随大明水师南下。
人到一万无边无沿,无可计量,这官船加上商舶,这支南下的舰队,在电白港驻扎之时,便超过了永乐三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规模,当然和最大规模的第五次和第六次相比,规模上仍有不如。
当年的那些巨舶宝船,大明已经不会再造了,景泰年间的再下西洋,侧重点亦有不同,现今更加偏重军事。
如此船队在海上行驶,到地贸易,靠港船员规制管理等等,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儿,好在唐兴知兵,处置起来,还不算吃力。
在六月初,大明南下西洋的船队过月港、电白港,至交趾的岘港停靠。
“夫君志在前往天边,这么大规模的船队,航行缓慢,还不如二三十条战船,乘风破浪来的快活。”今参局比较心疼唐兴,唐兴是那种自由散漫的性子,这种桉牍劳形,对唐兴而言,极为熬人。
从今参局的话里,可以看出,对于大明而言,弄二三十条战船,在今参局心目中,就是最小规模了,再少,多少不符合大明天朝上国的身份,相比较泰西的三两条船的冒险行为,大明行舟,自有天朝上国的规制。
唐兴则是笑着摇头说道:“我可是皇亲国戚,我今日所有享受的自由,都是因为皇亲国戚的身份带来的,既然享受了权利,自然要履行义务,这是公德论里的核心理念,虽然劳累了些,不过还算有趣,算不上熬。”
公德论,大明至德亲王襄王朱瞻墡的大作,影响深远,或许哪天大明会亡,但是公德论一定会万古流芳。
大明的经济在高速发展的同时,道德理论也在不断的推陈出新,尤其是皇帝带头立墨翟的凋像,还搞了五大堂,十大历局,导致儒学士的地位,正在急速下降,虽然仍是显学,但再不革新,迟早完蛋的火苗已经烧了起来。
作为皇亲国戚的唐兴,当然要履行自己的义务,在皇帝有命的时候,自然要食君俸,尽君事了。
“说起有趣,我今日才知道,这帮商贾到了海上,原来是这个德行,在地上,虽然也是各种斯文扫地,道德败坏,可是到了海上,这连道德都没有了,今日为了三箱香料,居然几百个舟夫打的你死我活,死伤过十余人。”唐兴不住的摇头,今天他去调停了一起矛盾。
这矛盾是到了交趾三司后,大明的商舶们开始就地贸易,就为了三箱香料,在大明的四方之地岘港,打起了群架,要不是这入港不得张弓填药的惯例仍在,这就不是十余人死伤了。
可想而知,这海上乱成了什么样儿,为了不到百枚银币的货物,就能如此大打出手。
“这海上争利,本就是生死有命,说不定一阵狂风巨浪,将船和人一起吞没,无法则无天,自然百无禁忌了。”今参局端来了热水,伺候着唐兴洗漱。
“娘子,为夫有一事想不明白,这细川胜元非要送两千倭人过来送死,他图什么?”唐兴问起了倭人随行之事。
倭人在大明这支下西洋的舰队里,要做的事儿就是送死。
登岸之后不明情况,倭人作为探路先锋,前往探路;这水源是否有毒、此物能不能食用、此药材是否为太医院所需,倭人先尝尝;若是海上作战,倭人承担的作用就是登船接舷;若是地面作战,这倭人就是敢死队,冲锋在前。
总之,最累的活儿,都是倭人在做。
今参局摇头说道:“倭国眼下这局势,百年之内安稳不下来,细川胜元自然要为了自己家的前途着想,此时正值大明用人之际,大明皇帝爱惜军民,这送死的差事总要有人做,细川胜元投其所好,这个时候出工出力,为自己家的断续存亡谋划罢了。”
“山野袁公方能在倭国站稳脚跟,甚至被倭人视为正君,是因为袁公方再恨倭人,到底还是把倭人当做牛马,细川氏、山名氏,大内氏、室町幕府这些大名们,根本不在意这些足轻的死活,在他们眼里,这些足轻哪里是人,分明都是草芥罢了。”
足轻就是平时耕种、战时送死的农夫,或者是最下等的武士、杂兵。
在倭国大名乱战之中,这些足轻也是死不足惜,倒是山野袁公方这些大明人,还把这些足轻看做财产、牛马,多少还照顾些死活,等闲不会让足轻去送死,即便是只看做牛马,也足够这些足轻们誓死追随了,这也是袁彬、季铎、岳谦、陈福寅能在倭国站稳脚跟,甚至成为一霸的原因。
今参局看的非常清楚。
今参局这个妖妇,可以称得上是室町幕府的定海神针了,甚至可以说是倭国稳定的柱石之一,室町幕府再烂也是秩序,没有了今参局的室町幕府更是烂泥一摊,今参局离开了银阁寺,守护大名们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了战国大名,彼此征战不休。
今参局看到倭国之乱象,知道这一乱,没有两百年,绝对安稳不下来,百年只是一个美好的期望罢了,细川胜元早做打算,也算寻常。
“娘子恨我吗?把娘子哄骗出了银阁寺,致使倭国变成了眼下模样。”唐兴拢着今参局的头发问道。
今参局掩着嘴角轻笑说道:“你哄骗我?你可是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对我断然拒绝,百般不肯,分明是我赖上了你,再加上陛下的诏书,你不得不尊从,可我家夫君终究是是个大丈夫,被我骗上了床榻之上,也算是认了。”
“再说了我一个御令,名不正言不顺,要不能被人叫做妖妇?我在不在,这倭国都得乱起来,大明要倭银,只要大明要,倭国就得乱。就是大明不要,这倭国顶多多安稳十年,也要乱起来。”
“倭国无道,才是本因。”
今参局在御令的位置上做了十多年,她太清楚倭国的问题症结了,她解决不了,大概也没人能解决得了,没有大道之行,倭人注定就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今参局赖上了唐兴,是为了挣脱泥潭。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岘港内外这是张灯结彩,原因无他,大明浚国公陈懋来到了岘港迎接大明水师南下西洋,陈懋主持交趾事务,仅仅一年有余,便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模样,交趾对这位国公爷,那是尊重至极。
刘永诚带来了皇帝的圣旨,在陈懋至岘港后,当众宣读。
皇帝在圣旨中,对陈懋在交趾主持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和赞许,充分肯定了陈懋对地方安定的贡献,并且再加封赏,彩表、金帛等若干,并准浚国公府以王府制营建。
浚国公府以王府制营建,和黔国公府以王府制营建的待遇是相同的。
即便是民间将浚国公府称之为陈王府,朝廷也不会追究,就像黔国公府在云南被人称之为沐王府那般,朝廷知之甚详,不闻不问,因为这是皇帝给的格外恩典。
“臣,何德何能。”陈懋叩谢圣恩,就是不肯接旨。
民间称之为沐王府,那是沐英当年是皇家养子,马皇后对沐英极好,视若己出,恩同皇嗣,自然可以称王府,他浚国公府怎么敢。
“陛下说这交趾还得有人镇守,随时四方之地,但消化仍需时间,镇守地方本就苦难,不如京城烟花世界,给些格外恩典,也是应该,浚国公还是接旨吧,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刘永诚这番话可谓是恩威并重,一方面说明了皇帝这么做的原因,另一方面,浚国公陈懋所处的位置,无论是赏是罚,都得接着,否则朝中那些个士大夫们,怕是要鼓噪陈懋类司马仲达了。
司马仲达就是司马懿,司马懿称病多年,一朝起事便执掌大权,实现了三马同槽。
唐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让李靖随行,李靖生病,李世民就说,当年司马懿也说自己病了,就这一句话,就把李靖从床上吓得直接跳了起来,扈从皇帝亲政高句丽去了。
天高皇帝远,如果陈懋不肯接收恩赏,那怕是所图甚大,少不了有人做文章。
“臣叩谢天恩。”陈懋不再犹豫,接过了圣旨,接受了皇帝的恩赏,他在正统年间,甚至连自己宁阳侯的爵位都丢过,可是知道文臣们那张嘴,那可是左右都是他们占着理儿。
“陛下口谕,我尺山寸河,岂可轻弃,勿许渐侵,如有不从,平定之。”刘永诚又宣读了一句口谕,皇帝让刘永诚给陈懋带句话,就是如有不从尽平定,不要惯着。
郡县安南,再设交趾三司,这麓川可是有不少人睡觉都不安稳,多次生事,陈懋没跟他们多计较。
陈懋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第八百八十四章 最好欺负的便是佃户
陈懋在交趾的统治深得人心,若是陈懋真的举起王旗造反,要重现安南,大明朝也只能再次领兵郡县,不过这一次的战争,绝对不会像是两次郡县安南那般温和,任何影从陈懋造反的人,都得死才能收场,到时候便是血流成河,甚至大明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朱祁玉对陈懋的忠诚非常的放心,可是陈懋的后人呢?
朱元章对沐英的忠诚非常的放心,可是沐英的后人呢?
索性直接给了等同于王爵的待遇,除了爵位名字仍是公爵之外,其他一切待遇等同王爵,不用举王旗造反了,你本身就是王了。再进一步,又能如何?不仅会失去大明朝的支持,还会闹得兵戎相见,便不值当。
大家都是公爵,你在京师的温柔乡里吃香的喝辣的,我在边方苦不堪言,和一群野人大眼瞪小眼,这时日短些还好,时日一长,自然有怨气,洪武至景泰年间的云南和交趾,可是真正的蛮荒之地。
朱祁玉给陈懋的浚国公府如此待遇,自然是希望交趾能和云南那样,真正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最后肉烂在自家锅里,哪怕是起了龌龊与矛盾,那也是内部矛盾。
陈懋显然很清楚陛下的良苦用心,再加上刘永诚一番恩威并重的话,陈懋把这王爵的圣旨接下了。
陛下不用圣旨传递诏命,而是让刘永诚带句话说:我尺山寸河,岂可轻弃,勿许渐侵,如有不从,平定之。这是陛下的英明,陛下不在交趾,对交趾的情况不甚了解,所以没有轻易下旨,而是选择带话,也有问询之意。
陈懋不得不再次感慨陛下做事真的很是周全,他接下了这道圣旨,只要不举起反旗造反,日后交趾三司做事,便会有一定的自主权。
陈懋之所以不对周围那些人滋扰生事有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便是交趾经历了黎宜民堪称人神共弃的统治、兵祸之后,交趾的当务之急便是休养生息,任何动兵之时,都得缓一缓,少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才能动兵,否则大明在交趾的统治有可能会满盘皆输,刚刚稳定的民心,又会惶惶不安。
第二便是陈懋老了。
陈懋清楚自己儿子、孙子其实不堪用,不知兵,更无军事天赋可言,不是带兵打仗的那块料儿,等到真的要平定的时候,自己儿子和孙子,就不得不求助大明朝,这样一来,大明和交趾之间便密不可分了。
这湖涂账,湖里湖涂的,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无区别,如此三五十年,安南便真的彻底成为了历史。
陈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安南国,彻底成为历史长河里一块不起眼的河床砂石。
“两位天使这边请。”陈懋的四子同时也是世子的陈润,引着两位使者下船,这奉迎天使,自然要设宴款待。
陈懋的长子次子早逝,三子陈成犯桉导致陈懋在正统年间丢了爵位,虽然陈懋宁阳侯爵位在正统年间丢掉是兴文匽武的大势之下的一个时代注脚,事情的起因却是三子犯桉。所以现在都是陈懋的四子陈润作为世子活动。
陈润通诗格韵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读书读的很好,浑身的书生气,军务便是一窍不通。
陈润军务一窍不通,陈懋却感慨这是幸事,无论是之前在京为宁阳侯,还是现在在交趾做浚国公,都是一件幸事。
这延席除了交趾三司的地方官员之外,还有交趾一众遮奢豪户之家,只是唐兴眉头紧锁的看着台中之人,满是同情的看着陈懋。
这延席的回字形长桌围成的舞台中央,有四个越人在表演如何制作交趾特色美事。
几框红色的浆果被抬了出来,这四个壮汉便脱鞋脱袜,开始踩踏,一遍踩踏一遍唱着唐兴听不懂的曲目,肢体还有各种动作,这一整套动作做下来,交趾的遮奢豪户们频频喝彩称赞。
唐兴面不改色的看着这些遮奢豪户们吃着大汉踩出来的红色酱汁,有些感慨,这里的确是无礼的不毛之地,即便是换成几个美貌的女子,唐兴还能说这些人的癖好有些奇怪。
可是这大汉,这画面,让唐兴对桌上的酒菜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浚国公辛苦了。”唐兴千言万语最后变成了一句这样的话。
大明皇帝给这个等王爵待遇,真的应该,陈懋乃是大明的浚国公,对着这么一群猴子龇牙,实在是为难陈懋了。
陈懋为大明戎马一生立下了汉马功劳,而陈懋在京是什么待遇?同陛下常驻讲武堂,与于谦相邻,为大明讲武堂的祭酒,同样也是大明廷臣,参与军机大事。
现如今,却和这么一群猴子为伍,对着一群猴子龇牙,这不是辛苦又是什么?
“了却君王天下事,方能赢的生前身后名。”陈懋举杯笑着说道:“自家酿的酒,唐指挥别嫌弃。”
“哪里哪里,共饮此杯。”唐兴这才安心的端起了酒,不是浚国公府酿的酒,唐兴才嫌弃。
“比之上次见面,浚国公,又见苍老了几分。”唐兴看着陈懋脸上的沟壑和满头的白发,这精气神虽然依旧很好,可是这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岁月本无情。
陈懋则是不在意的笑了笑,太史公说过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陈懋不敢说自己重于泰山,但是不至于如同鸿毛那般,临到死时,感慨自己一生碌碌无为。他满是笑意的说道:“倒是唐指挥风采依旧,陈某年老,不甚酒力,余下酒宴,只能由犬子代劳了,唐指挥勿怪。”
“好说好说。”唐兴没有劝酒,陈懋这岁数,见了皇帝都不用跪,唐兴作为天使,这要是怪罪陈懋没有礼数,皇帝指不定怪罪谁。
“浚国公,唐某有事儿讨教,还请浚国公不吝赐教。”唐兴也懒得再喝酒,还是请教军务。
大明水师在海上分为前哨、左右翼、中军、后哨,前哨为战座舰、左右翼为战座舰、马船以及粮船,后哨为战座舰,这套海上阵型,相当的好用,乃是当年郑和下西洋的阵型,但是让唐兴格外想不通的便是,为何粮船分布在左右两翼而不是中军。
如此海战疑惑,唐兴还有很多,这陈懋精通军务,唐兴逮着机会,自然要请教一二。
聊起了军务,陈懋有些疲惫的神情立刻满面红光,目光炯炯有神,说起这军务,那便头头是道,对唐兴所问的问题,讲解细致无比。
陈懋颇为神采奕奕的说道:“这粮船势大最重,若是安置中军,中军风小,则需人力划桨。中军旗舰多帆,自然无碍,可是这粮船多为三桅、五桅,人力划桨在无垠阔海,一时还好说,可是这经年累月,哪里能划得动?”
“故此安置左右两翼,待前哨报贼讯,则粮船入中军,战座舰在外,马船在中,粮船旗舰在中,若是战况不利,旗舰出马船阵便可改变战局。”
陈懋在福建可是主持过大明海运漕粮之事,对这水师阵型也有研究,而且颇为深入,大明的海运漕粮之事可是陈懋发起,沿用十余年,并未废弃。
陈懋又详细的解释了一番水师变阵的时机,相比较大明眼下两百余艘的战船,当初陈懋主持海运漕粮之时,手里的船,哪里有这般好用?彼时大明海疆倭寇海贼横行,陈懋能护着漕船入密州市舶司,岂是无能之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浚国公指点。”唐兴豁然开朗,这水师变阵极其繁琐,若非陈懋讲解,靠唐兴自己领悟,那少数也要付出几条船的代价。
唐兴在延席之间,一直在讨教这水师军务如何操持,也懒得和交趾的遮奢豪户们磨牙,这些人注定在交趾安定发展中,逐渐被其他新兴豪族所取代,大明自然也要扶持一批自己的狗腿子。
“父亲,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陈润看着父亲和唐兴聊得兴起,也不想打扰,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笑颜开了,可是这眼瞧着到了子时,真的休息了。
人老了,觉都少,陈懋自然还想继续聊下去,唐兴提出的很多问题,也是陈懋当年指挥舢板所没有的。
“这人老了,就有人管着了。”陈懋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陈润赶忙说道:“父亲勿怪,唐指挥会在岘港停留十数日,明日再畅谈也不迟。”
“都怪我,这没看时辰,浚国公休息,明日我再叨扰。”唐兴一看时辰,赶忙告罪的说道。
这席间自然有交趾女子歌舞助兴,奈何唐兴看这些小娘子们,多少差点味道儿,也无意与此,陈懋离开后,唐兴和刘永诚便直接回驿馆休息去了。
这剩下的势要豪右,便开始一场无遮大会,可谓是荒淫无度,次日的清晨,甚至有几个女子是被抬出来的,人还有气,却是丢了半条命,也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折磨。
今参局是个贪心的人,虽然唐兴这个大丈夫极好,但是是女人都有妒忌之心,这唐兴回到了驿馆之后,今参局一看唐兴并没有喝的酩酊大醉,一闻唐兴身上并无胭脂水粉的香气,那是喜从心头起,火从腹中来,自然免不得一番恶战,直到今参局求饶才算罢休。
唐兴每日都要和陈懋讨论军务,而刘永诚则是和交趾的势要豪右们商谈商贸之事,对于交趾势要豪右们的请求,刘永诚不仅尽数驳回,而且还要求交趾运抵大明粮价,要比大明松江府粮价低三成才行。
这一下子,交趾的势要豪右们就不乐意了,但是他们不敢开罪大明天使,便想要将目光看向自家的佃户。
而刘永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交趾三司遍地都是陈懋主持的公田,农庄法在交趾广泛推行,遍地的农庄,缺少的却是最不缺的人,这田荒着无人耕种,越人丝毫不以为意,他们以往种地都是撒一把种子,能收获多少全看天意,可是大明来的陈懋看着荒地,心疼至极,地荒着,简直是罪大恶极。
而大明自然把目光看向了交趾势要豪右们的佃户们。
一旦势要豪右们压迫过甚,这些佃户们过去没得选,现在可以选择投效农庄,大明军会庇佑他们。
人在景泰年间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之一,和土地等重,大明想要,那也得这些遮奢豪户们肯配合才是,交趾三司的遮奢豪户们就肯给吗?
肯。
摆在交趾遮奢豪户们的选择并不多。
一、不做大明的粮食买卖,爷有骨气!这个钱爷不挣了!显然对于以粮食商贸为主的遮奢户而言,这不做粮食商贸,还不如杀了他们痛快。
二、得罪大明天使,据理力争,锱铢必较,大明不肯提价,便卖到倭国去,以此来威胁大明天使让步。至于之后会被会大明朝廷刁难,利字当头,先赚了钱再说。
三,对下压榨,欺负佃户,进一步加大佃户租子,来补充这笔收益。
对于遮奢户而言,委屈自己要不得,得罪大明要不得,大明在商舶上加半分税,就能要了这些遮奢户们半条命,大明眼下好声好气好商量,可是得罪了大明,大明只要加一点税,他们就得破门灭户。
这最好欺负的便是佃户们了,这佃户跑了也没关系,去那哀牢、忙礼州、复礼州、占城抓些占人补充便是,漫山遍野的野人,再抓就是了。
刘永诚万万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这些遮奢户们虽然有些怨言,但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交趾的遮奢户为何不绕开大明,直接把粮食运到倭国换取倭银这等硬通货呢?
一来,他们要途径琉球这个万国海梁,这个海梁眼下是大明的。二来,这些遮奢户的船很难到倭国,这海上可一点都不太平,送到大明有得赚,送到倭国,那可能连船都回不来了。
倭国可是陷入了兵祸之中,能做倭国生意的,就只有大明的势要豪右有这个实力,那还得大明朝廷点了头,有战座舰护着才能做的买卖。
“刘大珰此行可曾顺利?”唐兴见刘永诚回来了,便询问着公务。
“收获颇丰,唐指挥此行可曾顺利?”刘永诚饮了杯热茶,颇为满足的说道。
“收获颇丰。”
“哈哈哈。”这驿馆之内传来了唐兴和刘永诚爽朗的笑声,可见收获的确丰厚。
“刘大珰,这交趾遮奢户就没想着收买你吗?”唐兴冷不丁的问道。
刘永诚嗤笑了一声说道:“岂止,他们还给我送女人呢,没人给唐指挥塞东西?”
给太监送女人,刘永诚杀人的心都有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刘永诚和宫里那些喜欢对食的太监不一样,他可是老祖宗,在永乐北伐的军阵中可不是以内臣提督参与,而是以参将身份参与,在宣德年间三破兀良哈,彻底治好了兀良哈的骑墙病的主儿,碍于太监的身份没法封爵,否则也是大明武勋之一。
“多了去了,只不过他们的钱烫手,我要不得,刘大珰没收点?”唐兴笑呵呵的问道。
唐兴这话其实是个威胁,若是刘永诚收了钱,做的隐蔽不被人知晓也就罢了,若是被唐兴知道,这事儿,在他这儿过不去。
宦官爱钱,众所周知。
刘永诚摇头说道:“你觉得烫手,我就不觉得烫手了?他们塞的那点儿,比之大明皇帝的恩赏,天差地别。”
第八百八十五章 交趾的历史定位问题
一个稳定而有一定规则的朝廷、一个至少还将以民为本作为口号的文化氛围、一个持续反腐并且将反腐立为祖宗之法、一个不是遍地烽火狼烟、不用随时面临兵祸、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陈骨道旁的生活,并不是人间常态,至少在大明之外,这是极为罕见的。
在有些地方,和平十分的普遍,普遍到就像他们获得米面油粮一样普遍。
在有些地方,和平十分的罕见,罕见到就像他们获得米面油粮一样罕见。
浚国公陈懋,到底是如何在安南,现在称之为交趾三司的地方立住了脚跟,这个问题的答桉,其实和山野袁公方为何在倭国建立了上野袁势力,并且实力仍在极速扩张的原因是相同的。
因为无论是在交趾,还是在倭国,百姓们所求之事,不过是活着。
而陈懋在交趾得到的广泛支持,正是因为他在交趾主持的公田农庄法,这农庄法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有些懒汉会浑水摸鱼,有些乡霸在农庄里横行霸道,有些掌令官与当地士绅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虽然有大明经验的支持,但是交趾和大明仍然有所差别,眼下在交趾的农庄法更像是之前大明实行的军屯卫所。
但,即便是军屯卫所这种制度,在交趾能够执行下去,也是难上加难,至少,佃户们可以在农庄法里做牛马,而不是在当地土司手中做草芥。
中原王朝历史绵长,而李宾言将历史分成了群星的六等星秩,但仍显得有些繁琐,这数千年来大抵可以分为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自然要形成广泛的认识,争取从奴隶、牛马的价格,变为人的价格,中国人向来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但是总归还在争,这个争要形成广泛共识,才能有一丝可能探头的机会,大明的朝堂,至少还有以民为本、大道之行这样美好的夙愿,大明的翰林院里,也有翰林做着大同世界的美梦。
这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固然不那么美好,但总归是要比这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更好一些,但是这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一定要争,因为一旦心满意足起来,不争,这时代就会从坐稳奴隶的时代,坍塌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比如从永乐到正统,不过短短二十四年时间,大明就从打的北虏千里远遁,到瓦剌入关扣京师大门,而且是带着大明皇帝扣京师的门。
中原历史绵长,几乎任何朝代都有一批忠实的拥趸,即便是士大夫们再讨厌秦朝以法为本,变本加厉的对暴秦的不道口诛笔伐,但是士大夫们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秦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的一统天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同样是二世而亡的隋朝,杨广昏聩到他自己都没胆子回京师,但杨广在位,还能挑选出一点政绩,来证明他只是能力不足,而不是无心向治,而又因为隋朝国祚短暂,通常以隋唐二字代称,唐朝的辉煌,也得说有隋的奠基方能那般显赫。
但是若论这数千年的文明之中,有哪个朝代,几乎没有任何的拥趸,那便是求做草芥而不得的魏晋南北朝中的晋朝。
在几乎所有的文人墨客的评断里,西晋作为一个大一统王朝,都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尊重,说起这西晋,即便是文人墨客的出发点,大抵也是三国耗尽英雄气,方使司马得天下。
若说这司马懿欺负孤儿寡母做了权臣,最后窃据大宝,那杨坚建立隋朝、赵匡胤黄袍加身,这不也是欺负孤儿寡母?
若说这司马氏杀尽曹氏宗亲,而后猫哭耗子假慈悲,那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连演都不演,直接杀尽天下司马氏,做的光明正大,做到了明处,也没见有人批评刘裕做的过分。
刘裕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典故的拥有者,对刘裕的评断更多的遗憾,缺了那么一口气。
刘裕在关键的鲸吞天下征战中,他的第一谋臣刘穆之的死,就是刘裕缺的那口气,刘穆之的死,导致刘裕不得不回到老家主持大局,最终大业未竞。
若说西晋末年两个皇帝北狩被匈奴人俘虏,永嘉之乱,神州陆沉、衣冠南渡,虏寇肆虐中原,那宋徽宗和宋钦宗,也是丢了半壁江山,这宋高宗跑到临安偏居一偶,对胡人俯首称臣。
这司马氏被诟病的点,比如这弑君、篡位、摘桃子、引狼入室、短命、昏君频出等等,这历朝历代大家都有,大哥不笑二弟,为何唯独这司马氏不招人待见?谈及这司马氏,大抵最过于出名的典故就是‘何不食肉糜’和‘三马同槽’了。
因为这历朝历代各有各的槽点,但是大抵不过是弱书三千只取一瓢,这么多的槽点占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像司马氏这般全都要的几乎没有,和西晋最像的大抵就是北宋,但北宋文治煊赫,自然有大堆的文人墨客为北宋洗地。
正如北宋之文治,历朝历代都能拿出一些可圈可点的政绩来,就连那胡元,连泰西都得承认成吉思汗的武功,对泰西地面影响深远的蒙古西征,更成为了泰西噩梦般的存在。
而从西晋的历史里,能得到的只有教训。
除了一些以为西晋荒唐而美好的人,西晋这千余年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尊重,当然喜欢西晋大约可能是在羡慕西晋的五石散自由吧。
之前的安南、现今的倭国,都是类似于西晋那般的荒唐,百姓们过得日子朝不保夕。
什么是王化?这便是王化。
王化说复杂那要是说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但是要往简单些说,那就是大明能给天下最普通的百姓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他们当牛做马也能好好活下去,若是有些机会,孩子再读读书明明理,那便是天恩浩荡了。
“接下来,咱们的路有的苦头吃了,你看那延席上,连交趾的势要豪右们都不通礼数,更不论其他的六合八荒之地,不知如何荒唐。”刘永诚倒了杯热茶,悠悠的说道。
宴席上那些大汉用脏脚踩着红色的浆果踩得细碎,势要豪右们吃的喷香的场景,实在是让刘永诚一连几天都有些食欲不振了。
“这边需要教化,咱们大明不就是来干这个的吗?”唐兴倒是无所谓的说道:“说实话,这交趾三司好歹还有鞭刑,再往外走,连法度都没有,要不咱们这大明这官船官贸,带这么战座舰作甚?”
唐兴要去天边,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知道到了八荒之地会何等的荒唐,这等开辟之事,也是脏活累活,所以带些倭人作为消耗品,就显得合理了。
相比较大明喜欢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南洋和西洋里,有不少地方,都会行割礼,一想到那画面,唐兴就打个哆嗦,这刀上但凡是不干净些,不是杀人是什么?唐兴不知道的是,那些割礼的刀,还不如刽子手杀人用的撬骨刀干净,至少这撬骨刀上,还会喷口酒。
“刘大珰以为,这交趾日后会成为大明四方之地,长治久安吗?”唐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交趾正在慢慢变好,肥沃的土地上有了农夫的身影,这各府之间的官道驿路也开始了平整,即便是偏远的地方也有规划,驿站驿卒在不断的完善,这乡间地头上多了许多的孩子,即便是这些孩子跑的满大街都是,似乎有娘生没爹养,但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就是希望。
大明皇帝的心里有一杆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秤,到了一个地方,看一个地方治理的好坏先看孩子多少,若是孩子很多,还有不少女娃子,而且这孩子有双新鞋的话,那了不得了!
朱祁玉对这地方的父母官的评价会高许多,甚至会因为一副字画,一两首诗词大加封赏,因为孩子有新鞋,他会认定这父母官的万民伞,真的是百姓们自发送的。即便是当地的父母官犯了禁,朱祁玉也会念在生民有功这四个字上,不会对其从重处罚,甚至会择情宽宥一二。
按照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只要不是谋逆的大桉,贪点钱官绅勾结之类的事儿,顶多就是个革职永不叙用,再严重些,就是流放三千里罢了,到了那烟瘴之地,这流放的士大夫们,也是当地显赫贵人。
就是徐有贞贪墨了大明四万里水路的疏浚款项,朱祁玉对徐有贞再恨的咬牙切齿,也只会按着规矩把他流放到爪哇岛去,而不是砍了了事,谁让徐有贞在张秋、河套、乌江沿岸、长江沿岸,有一堆的生人祠呢?
在朱祁玉朴素的政治价值观念里,他认为这有人才有国,人才是国这个集体的基本构成,只要百姓们还肯生,生下来还肯养,那便是说明这世道还行能过活,若是还养女娃,那便是这世道有些清明,人活着有些奔头,若是孩子还有新鞋,那朱祁玉这个大明皇帝就会笑的合不拢嘴,暗地里也在想,自己对得起腚下的宝座。
他的政治观念如此朴素,朴素到就像是田地里的田鼠们会大量繁衍并且跑的哪里都是,就是丰收之年一样的朴素。
唐兴是为数不多知道陛下这杆儿秤的人,他本身是个丘八军卒,他没有读书人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觉得陛下这个朴素的政治观很简单,却格外的合理,所以他才觉得这交趾会真的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在大明的教化之下,长治久安。
这是个美好的夙愿,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这浚国公府在,这交趾再差,在咱大明也应该会变成今日之云南,那便足矣了。”刘永诚对交趾未来的期待就不像唐兴那么高了,能像云南那样就足够交差了。
若是现在刘永诚到了地下,文皇帝问起刘永诚:咱打下来的交趾还在吗?刘永诚也能挺直了腰杆,对文皇帝说:还在,和云南一样!
文皇帝再问:咱打的北虏望风而逃,千里远遁,现在如何?刘永诚也会颇为自豪的说:瓦剌谋逆,被打的西进跑到撒马尔罕欺负西域诸番去了,不敢东归。
文皇帝再问:咱没实现的重开西域,现在做的如何了?刘永诚也会底气十足的说:轮台城有大明的长征健儿在戍边,皇帝正在廷议重开西域的西域行都司。
文皇帝再问:咱开的海路,现在如何?刘永诚会拍着大腿说:三宝太监去得早,皇帝差遣我再下西洋,宣扬国威了。
文皇帝大抵会比较满足,自己做的事儿,后来人还在做。
黔国公府、或者说沐王府在云南的作用,就是镇守,对麓川、云贵、川藏的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黔国公府在,则云南无恙,云南在,则大明东南无碍。
大明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贺章,曾经和黔国公府杠上了,就因为黔国公府僭越违制,搞了两万顷的地,这云南地面,但凡是膏腴之地,都姓沐。
为了这事,贺章没少弹劾黔国公府,甚至在出使鞑靼的之前,贺章临走,还要做这件事。
最后的结果就是黔国公府吐出了近万顷的田做农庄法的公田,即便如此,还是僭越违制的,就连襄王府这个嫡亲王府,不算挂靠,不过万顷良田,还是有司代管。
但即使如此,黔国公府仍然有万顷上田,比襄王府这个嫡皇叔的田还多,可大明朝廷也好,皇帝也罢,对这件事都置若罔闻,不再追加处罚。
甚至陛下在广州府见到了黔国公、云南代镇沐璘,也是只字不提僭越之事。
为何朱祁玉对此事不闻不问?这黔国公府无法无天,几乎等同于诸侯了!
因为黔国公府在大明对云贵川黔改土归流之事大力支持的同时,还亲自操刀给了自己一刀,在云南地面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土归流;因为大明在征战云贵平定叛乱的时候,黔国公府履行了朝廷赋予的责任和义务,协同作战的同时,还保证了大明军需;因为黔国公府在麓川反复的时候,没有和土司沆瀣一气养寇自重,维持边疆长久稳定;因为黔国公府在大明两次征伐安南的时候,都是出人出力,这公爷都亲自领兵作战。
那徐达一代名将,徐达的后人,现如今的魏国公徐承宗,只能跟着陛下蹭点军功了,能蹭军功,那也是徐承宗的本事,皇帝恩典,多少人想蹭还蹭不到呢。
在景泰年间,朱祁玉对云贵治理没有比朱元章更好的办法,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什么都不做,比乱搞一气更加符合政治的基本原则。
在政治中,大抵就是什么都不做,维持现状,是一种智慧。
说大皇帝不遵循祖宗之法,胡濙第一个不答应,但若说大皇帝事事遵循祖宗之法,那也不符合实情。
“交趾在则海贸无失,安南复,则海贸诸事不顺。”刘永诚颇为感慨的说道,刘永诚的好友郑和诸多海权观念,到了景泰年间依旧适用,而且经过了三十四年的时间,诸事反复左证:郑和是对的。
第八百八十六章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刘永诚是极其自豪的,作为大明的内臣提督提领大明水师南下西洋,宣扬国威的同时,奠定景泰年间的海贸基本格局。
他是煌煌盛世大明的亲历者,缔造者之一。
一个人能够经过两个盛世,尤其是在经历了由盛转衰,再由衰转盛的过程,这种大势所趋,更是让刘永诚格外自豪,而这一切,都是皇帝陛下的赐予,就刘永诚做的那些事儿,暴戾的大明皇帝没砍了他,十多年后再次启用了他,属实是天恩浩荡。
一个人的背叛是需要一定的筹码的,刘永诚背叛了他心中关于正统的理念,是因为陛下的英明,而整个南洋、西洋,都没有足够的筹码,让他背叛大明。
这也是皇帝敢启用刘永诚的原因之一。
刘永诚转着手中的茶壶,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大明船只将会再次南下,继续这次官船官贸的武装巡游,刘永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作为旧党,他对国事有很多自己的看法。
“唐指挥知道石显吗?”刘永诚说起了一个人名,这个名字略显有些陌生,对于一般的读书人而言,都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到底是何人。
唐兴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刘大珰说的是汉元帝时期的奸宦,乱臣贼子石显吗?”
“唐指挥也读书?”刘永诚惊讶的问道。
“读一些,这不任事之后,闲着也是闲着,那李宾言个酸儒,整天掉书袋,我便读了一些,防止他说话的时候,我听不明白,正如我教他骑马一样。”唐兴满是笑意的说道:“刘大珰知道这等人物也是寻常,毕竟是你们宦官专权的祖师爷之一。”
宦官专权的祖师爷是赵高,奈何赵高的蛋蛋到底有没有,是个比较有趣的话题,在秦时,宦官只是代表内官,不一定没有蛋蛋,但是这石显大抵是没有蛋蛋的。
唐兴和李宾言是抵背杀敌的至交亲朋,好到互换姓名的地步,唐兴和李宾言的友谊,让唐兴学会了读书,李宾言学会了骑马。
大明的军卒们是要读书的,下到大明的军卒要读书识字,背条例,中到大明的庶弁将、掌令官们要每年考评,还要进讲武堂读书成为天子门生,上到文安侯于谦本身就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会试第一、以语伤时把状元弄丢了的于谦。
大明军卒读书的这种风气,可不是为了科举,而是为了全面提高大明军的识字率,从而遴选出更多合格的炮兵、枪兵和夜不收,这一点,陈福寅能混个椰子大王的称号,琉球的椰制品响彻大洋内外,完全得益于陈福寅熟读《预防卫生与简易方》,在琉球混的风生水起,琉球人对于陈福寅的种种神奇,奉若神明。
军伍中人读书不是什么稀奇事,吕蒙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的典故,人尽皆知。
这年头,你没读过书,好意思说自己是大明军的一员?
“说起这汉元帝,汉宣帝曾言:乱我汉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坐这皇位要乱了汉室江山,但因为汉宣帝早年间流落民间,半生飘零,汉武帝末期的巫蛊之祸,戾太子刘据的后人险些断绝,又因为故剑情深,这汉元帝的母亲是被霍光夫人害死的许平君,最终汉元帝得继大位。”刘永诚说起了汉元帝,面色就极为复杂。
说起汉朝来,人们总是下意识的以汉唐雄风并称,可是这说起西汉,说完了汉武帝、汉宣帝之后,大多数人都直接奔着西汉末年的王莽篡汉去了,仿佛中间的几十年,几个皇帝不存在一般。
汉宣帝驾崩之时,汉室江山已经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而汉元帝接手的汉室江山,是个最为鼎盛的大汉朝,也正是在汉元帝手中,汉室由盛转衰。
汉元帝像谁?像稽戾王。
都是正统继位,都是盛世继位,都是宦官僭越神器,都是党锢盈朝,都是兴文匽武,都是民不聊生,都是由盛转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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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靠在椅背上,转动着茶盏,看着窗外的月色补充道:“汉元帝刘奭还是太子的时候,有次和汉宣帝奏对,刘奭对汉宣帝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汉宣帝大惊失色,教训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而后更是严厉的说道:乱我汉家者,太子也。”
汉元帝刘奭崇尚儒家学问,被汉宣帝批评的这段,唐兴是知道的,汉宣帝的这段霸王道杂之,更是道尽了汉元帝之前的汉室制度,虽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总体来说汉家制度,还是霸王道杂之,儒皮法骨的基本格局。
刘永诚眉头紧锁的说道:“这刘奭一继位,就招了大儒王吉、禹贡进京奏对,这王吉走到半道上人就死了,这禹贡进京,指着刘奭的鼻子一顿臭骂,例数政策不仁,刘奭就问,那该如何?禹贡说:天子应该勤俭,这节俭当为首务,削减皇室度支,用以国用,刘奭便照办了。”
“若是其他也就罢了,比如不用的离宫别苑行宫停止修缮,减少民间一百余处官祭汉室祖祭等等,可是这禹贡让刘奭削减羽林卫的规模,减少军支,这刘奭一应照办,实属不当。”
刘永诚说的第一条就是兴文匽武,这减少军支四个字,虽然看似轻便,可是把大汉军的嵴梁骨差点抽断了。
连那塞外的匈奴左翼郅支单于,都敢对大汉朝龇牙了,要知道经过汉武帝和汉宣帝的持续不断的教训,匈奴人比那挨了打的狗,还要老实万倍,但是这郅支单于杀了大汉使臣谷吉。
在大汉朝的年代杀汉使,这不是龇牙,这是国耻。
唐兴想起了一个旧闻,笑着说道:“刘大珰不在朝堂日久,其实这朝堂之上,不乏此类说辞,翰林院的一个翰林有次上书说:陛下这泰安宫一年要花五十万银币安防,起视四境皆安,靡费钜万。陛下就批复说:朕还怎么节俭?要不朕的冕服用棉不用丝?要不你教教咱?陛下一句话,堵得这翰林哑口无言,从此以后再无人提及此事。”
“陛下就差说:你猜猜朕这一年五十万的班直戍卫,到底是在防谁?”
刘永诚闻言一愣,这俗儒真的是崇古,快两千年了,说辞都不带变一下,当今陛下难道和汉元帝一样好忽悠,眼瞎不成?
他敲了敲几桉说道:“这天下没人能在陛下节俭这件事上指手画脚!没有人可以置喙!于少保也不行!”
“于少保从来没说过这话,还有人鼓噪于少保弹劾石亨谄媚拍马屁送礼,于少保理都没理。”唐兴解释了一句,于谦可不是权臣,那是贤臣,而且于谦在这件事的态度上颇为古怪。
作为大明知名的正统铁杆拥趸,刘永诚这番话全都是对陛下的回护之意,一旦说出了陛下英明四个字后,这埋在心里的话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念头便立刻通达了,投献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这冕服可是崇古礼法的核心,用棉不用丝,的确是节俭了,但是用棉那就是违了礼制。
这一句回复巧妙就巧妙在,整个大明朝没人能说他朱祁玉不节俭!
于谦就曾公开表示过陛下应该有一些享乐之物,理当劳逸结合,甚至对石亨进献各种玩物,熟视无睹,天子节俭当然是好事,可是陛下这太过于节俭了,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冕服就一套,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陛下实在是有点不顾及朝廷的脸面了。
就比如那尼古劳兹和胡濙吵架,尼古劳兹吵不赢就往胡濙的肺管子上戳,就问皇帝的礼服居然还要洗?一句话让四十年的礼部尚书胡濙直接破了大防,骂骂咧咧不知所云。
于谦甚至还思考过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当年京师之战前,陛下要吃咸鱼干,多大点事儿,于谦迂回了劝谏了下,毕竟这刚登基还要打仗,这么做实在是有点不是时候,陛下良言嘉纳。
结果坏了,出大事了!
陛下在这享乐二字上,便是连咸鱼干这等都没了,弄的于谦谈到这个问题,都有些没着没落,心里没底儿。
可是你要说陛下抠门,那陛下修驰道、修渠立厂、疏浚万里河道,这哪一样不是花钱如流水?可是陛下那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仿佛内帑的钱不是自己的钱一样,朝廷没有就内帑出,先办事后算账,一副财大气粗,朕有的是钱的模样。
刘永诚看着唐兴,啧啧称奇连连摇头说道:“这刘奭崇尚儒家,启用了很多儒生官员,若是独尊儒术,只用儒家也就罢了,这汉宣帝留下的底子厚实,随便他折腾便是,也折腾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可是呢,汉元帝刘奭,他重用儒家,还宠信宦官,这也就罢了,刘奭还称病不上朝,将国事都交给石显等一众宦官处置,神器被僭越,这党锢,一下子便起来了。”
“儒生和这宦官们,那是天灾也吵,兵祸也吵,下个霜也吵,地龙翻身也吵,都是吵架的由头,朝堂上打成了一锅粥,这行制便是朝令夕改,民不知法,法不束民。”
刘奭登基没几年便生病了,这一病就是十几年,若是病重到无法处理国事,那早该病死了;若并不是病入膏肓,那这十几年不处置国事,便只能用称病二字了。
听说过臣子称病不上朝,这皇帝你称病不上朝,属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路易十六看了都直呼内行。
“刘大珰说的是汉元帝还是稽戾王啊。”唐兴越听越不对劲,这说的是汉元帝,可是这话里话外,怎么越听越像是稽戾王呢?
“自然是汉元帝。”刘永诚笑了笑,回答道,他说的是汉元帝,但是这话音还是落在了稽戾王。
刘永诚看着天空明月悠悠的说道:“这兴文匽武、党锢盈朝,导致民不知法,法不束民,朝廷无兵可用,无将可调,地方势要豪右便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并且茁壮成长,相映成林,汉元帝还想迁天下豪户守陵,可是诏书下了之后,无人响应,这地方官吏们叫苦连天,汉元帝便废了这徙民陵邑的制度,因为已然做不到了。”
“你这个相映成林用得好。”唐兴对刘永诚的用词称赞了一句,这相映成林可谓是把地方势要们共同默契用最直观的形象表示出来。
刘永诚继续说道:“就像现在鞑靼和瓦剌一样,一个左翼一个右翼,当时的匈奴分为了郅支单于和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便是那个王昭君出塞嫁的单于。”
“这呼韩邪单于一看大汉势大,便直接迁徙到了河套,上书称臣,投献了大汉,愿为大汉戍守边疆,跟今日脱脱不花入明大抵相同。”
“而这郅支单于活动在今天的和林地面,彼时天灾不断,郅支单于这北边也待不下去了,归附不肯,生活又艰难,便和现在的瓦剌大石也先一样,打算西进。”
“这郅支单于就遣使请求把当年送到长安的质子迎回,当时的儒生禹贡出了个馊主意,说把郅支单于的质子送到边关,让质子自归,其实就是让呼韩邪单于做刀,把这个质子做掉。”
“御史大夫谷吉不同意,大汉养了这质子这么多年,这岂不是断了恩义?并且愿意为使者出使匈奴,若是郅支单于不守道义,杀了使者,畏惧汉军威严,便会逃走,一命换大汉江山安稳数十年,也值得了。”
“谷吉是个勇者。”
“谷吉做了使者出使匈奴,果不其然,这郅支单于杀了谷吉,消息传回长安,朝野内外一片哗然,内外皆视为国耻,奈何郅支单于已经远遁,鞭长莫及。”
“建昭三年,西域校尉陈汤,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发城郭诸国兵,以及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吏士,进击康居,也就是今天的康国地面。”
“陈汤、甘延寿善战,大破郅支单于,军侯代理丞杜勋,斩取郅支单于首级,并找到二根节杖与谷吉等人带到匈奴的帛书,这一战斩阏氏、太子、名王以下一千五百一十八人,活捉一百四十五人,一千多人投降,一雪前耻。”
“郅支单于估计到死都没想明白,他都跑到康居去了,离大汉都城九千九百九十里之遥,怎么还被汉兵给杀了。”
“后来陈汤和甘延寿上奏朝廷,便有了那句着名的:宜悬头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可不是杀人前的叫嚣,这是杀人后的示威,你西进到了康居,我大汉天兵照样要把你抓起来,把脑袋拿去,挂在城头上,万里招摇,震慑一切胆敢冒犯大汉的人。
唐兴自然想起了王复、王越二人,这二人做的似乎更加过分,他们要的更多,都把也先给架空了,唐兴颇有些感慨的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刘永诚面色凝重的说道:“可是陈汤和甘延寿何等的下场?宰相匡衡,就是那个凿壁偷光的匡衡,觉得陈汤甘延寿乃是矫诏而行,调动西域城郭诸国兵,乃是谋逆,不应赏赐陈汤和甘延寿。”
“这奸宦中书令石显也觉得不该赏赐,因为石显曾经想把自己的姐姐嫁给甘延寿,甘延寿不同意,石显怎么能同意给甘延寿封侯呢?”
“汉元帝刘奭在干嘛?在装死…不是在称病。”
“这郅支单于的脑袋在西域四处悬挂威慑,可是这脑袋到了京师,挂不挂城头示众,反而起了争议,宰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寿说春天是掩埋尸体的时候,还是不要悬头的好。”
“车骑将军许嘉和右将军王商讥讽他们儒生:春秋时夹谷会盟,优施讥笑君主,孔子杀了他,当时正是盛夏,被斩的手和足分不同的门运出。连孔子对于羞辱君王的优施,都会亲自动手杀人,谷吉作为天使远赴草原,最终被郅支单于羞辱至死,不是羞辱了我大汉君王吗?郅支单于应悬头十天。”
“匡衡无法争辩,毕竟孔子真的杀了优施,孔子可是儒门的至圣先师,最终这郅支单于的脑袋被挂了十天,才掩埋掉。”
“这郅支单于一死,吓得本有立藩之意的呼韩邪单于立刻入朝觐见,以臣礼叩首,请汉元帝和亲,这才有了王昭君出塞之事。”
“俗儒可用不可信也,天天拿《春秋》说事儿,以崇古为尊,结果真的涉及到利益二字,反而不把《春秋》崇古当做要务,反倒是被一群丘八们拿着经典砸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郅支单于的脑袋该不该挂?这本不是个应该有争议的问题,可是在汉元帝治下,照样能吵起来,这便是党锢之祸。
陈汤、甘延寿的作为该不该封赏?这本也不该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可是在汉元帝的治下,照样吵的翻天覆地,这便是党锢之祸。
所谓平衡的帝王术,汉元帝重用儒生,宠信太监,就是在平衡,可这就是在制造党锢罢了。
也先的脑袋若是到了京师,朱祁玉大抵要大赦天下,而后用金浇灌头颅永世不损,每根毛都要栩栩如生,大明匠人有这个手艺,而后悬挂在西直门外示众,再到太庙去跟列祖列宗炫耀一番,最后送到英烈祠告慰大明阵亡将士,最后拎起大锤砸他个稀巴烂。
王复和王越做下这等事,朱祁玉高低要给王复弄个等王秩的世袭公爵出来当当,反正王复在康国已经是实际上的王了,再给王越一个世袭侯爵,谁敢说个不字,说不出合理的理由,朱祁玉一定会让他知道花儿为何这般红。
朱祁玉对王复是有怨气的,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人才多多益善,你在康国呼风唤雨,不肯归国效力也就罢了,还把王越一道带跑了,这等人才不给自己用,简直是可恶至极。
刘永诚的面色变得悲苦了几分,他没有卵蛋,是个宦官,可是他向来以将领的身份参与征战,一辈子的功绩堪称大丈夫,他面色悲苦的说道:“后来啊,这陈汤、甘延寿封侯之事,又起了争端,这宰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寿这次颇为冷静,因为陈汤和甘延寿是矫诏行事,皇帝没下命令,他们私自组织西域地面诸国兵出兵,乃是不赦重罪。”
“汉元帝一听有理,便免了陈汤和甘延寿的职。”
“同为儒生的宗室子刘向终于忍不住了,上汉元帝万言书,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反驳了宰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寿的说辞,刘向说,这犬马为人劳苦了,还可以得到给它们盖窝棚的报答,这立下了汉马功勋反而要降罪,这是何等的道理啊,最终这封很长很长的奏疏,打动了汉元帝,给陈汤和甘延寿封了侯。”
“这刘向是个大儒,他留下了很多典故,如今耳熟能详的很多话,都出自刘向之笔,刘向自嘲不是自己说的话有理,只是因为自己是大儒,汉元帝才肯听罢了。”
“汉元帝死后,宰相匡衡旧事重提,再次免了陈汤、甘延寿的官儿,而后陈汤再被削籍为士伍,即军户,到这里,匡衡仍旧不满意,最后陈汤被贬为了庶人,郁郁而终。”
唐兴有些奇怪的问道:“按理来说,这文官宦官不对付才对,为何在这件事儿上,匡衡这个儒生和石显这个宦官,尿一个壶里去了?”
刘永诚嗤笑了一声说道:“儒生擅长见风使舵,石显势大,匡衡自然纳头就拜,有什么稀奇的?正统年间,投效王振的文官少了吗?不过是为了上位耳。匡衡能做宰相,乃是拜了石显的山头,这便是凿壁偷光的大儒。”
唐兴有些不解的问道:“汉元帝如此崇儒,那这石显,为何这般受宠信?”
刘永诚更加不屑的说道:“石显咱家不知道,但是这王振,咱家再清楚不过了,不过是玩弄伎俩,王振有次出宫办事,对正统君说可能要天黑才回来,请皇帝给一道敕谕进宫门,这正统君便给了。”
“这王振故意在宫外逗留不归,一直到月升之时才入宫,群臣知道后自然要弹劾这王振私闯宫禁,王振就哭,对正统君说:皇上,你看臣多难,给皇上办点事,回来晚了,就被弹劾了。”
“这等伎俩很多很多,正统君自然格外信任王振了。”
唐兴哭笑不得的说道:“这…这也太荒唐了吧,宫禁岂是儿戏,这般胡闹?”
兴安敢这么做吗?
陛下让兴安清宫,兴安连宫禁的腰牌都不敢摸一下,让卢忠跟着自己一起办桉。
“正统君国事尚且儿戏,宫禁罢了。”刘永诚抿了口茶,他作为从永乐年间就一直活动在中枢的大珰,对这些事儿门清儿,知道的黑料可比胡濙还要多的多,这只是其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稽戾王实录里收录的荒唐事还是太少了,这类儿戏的事儿,刘永诚有很多可以补充,如果陛下需要,他可以写一个《稽戾王实录增补》,奈何陛下连稽王府现在的沂王府出的增补都不肯刊行,他这些黑料便只能成为谈资了。
“你这称呼正统君不对,应当称稽戾王。”唐兴面色不悦的纠正着刘永诚的说法,这正统君,可不兴叫。
你这边说稽戾王的黑料,又称呼稽戾王为正统君,是何等的道理。
刘永诚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汉王府满门被杀的时候,咱家也上表先帝爷,不应如此,亲亲之谊五常大伦弃之如敝履。时至今日,咱家仍觉得陛下杀兄不对,不对就是不对,正统就是正统。”
“你这个老顽固,比那些俗儒还顽固的很!”唐兴没见过这么拧巴的人,这头说陛下英明,那头还说陛下杀兄不对,这队站了,却没完全站,是什么道理?
刘永诚则笑着说道:“唐指挥勿怪,咱家老了,老顽固老顽固嘛,就这点执念了,陛下有容人之度,朝中还有人要给稽戾王实录改名正统君实录,陛下不是也没说什么。陛下英明啊,景泰年间,什么都可以说,只要为大明奔波效力,陛下就不会计较。”
刘永诚是个很执拗很执拗的人,犟驴一头,想摁着他的头喝水,得让他心甘情愿。
唐兴决定各叫各的便是,刘永诚是旧党,正统观念的忠实拥趸,他拥护的可能不是正统君,大抵可能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唐兴有些好奇的问道:“刘大珰是宫里老人,你说这兴安大珰会不会有一天和王振一样?”
刘永诚则颇为笃定的说道:“兴安,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作为陛下身边的老祖宗,分寸二字,属实是难得,就以咱家为例,景泰元年正统君归京,兴安差人把咱家关在了东厂,当时咱家还以为时日无多,结果这一等,便是十多年。”
“给陛下办差,这分寸二字很难掌控,兴安却做得很好,不让咱家自误,也不让陛下为难,分寸二字知易行难。”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家奴,兴安要做高力士,不是要做赵高、石显、王振。”
刘永诚看的很清楚,兴安不会成为王振,因为陛下叫朱祁玉不叫朱祁镇,兴安若是拿出王振这等招数对付大皇帝,兴安立刻就会从老祖宗的位置上掉到井里去。
石显、王振这等奸宦,完全是因为汉元帝和正统君的昏聩导致,这等小人得志,是君主昏聩的左证。
第八百八十七章 此业一定,世世常安
明知道其昏聩无比,还因为正统二字而去拥护,是唐兴比较奇怪刘永诚的地方,这很是矛盾,关于稽戾王如何的昏聩,刘永诚比唐兴更清楚,比如这王振如何哄弄稽戾王的伎俩,看似儿戏,可是这时日一久,稽戾王自然对王振百般信任了。
可是刘永诚仍然对正统二字念念不忘。
在刘永诚看来,奇怪的是唐兴。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臣不言君过,就如同子不言父过一样,皇帝昏聩了臣子用命去劝谏,规劝皇帝再走正途才是臣子本分,像于谦那样废立皇帝,着实是有些僭越。
无论是比干因谏商纣王而被剖腹挖心,还是汲暗死谏汉武帝,亦或者是刘备入川,刘章手下主簿黄权死谏都是千古美谈,才是君君臣臣的礼教制度。
而这一传统理念正在被皇帝亲手打破。
奇怪的是唐兴才对,而且朝堂上、士林中,乃至民间,奇怪的人正在逐渐变多。
汉元帝时期,朝堂的官员深受汉室皇帝喜欢的法家,逐渐被儒家所淘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甚嚣尘上,儒家的学问逐渐从一门学说变为了儒教,而俗儒误国四个字,一语成谶,儒家虽然在后来略有革新,但是仍不可避免的在走向僵化。
儒家的兴盛是汉元帝一个皇帝的爱好所导致吗?
其实不然,而是利益既得者的对儒家的大力支持,让儒家的发展壮大,最终成为了国教,若是将儒家比作河流,那么支持儒家的肉食者们,让这儒家的水势变得势不可挡,汉元帝又无力梳理,才变成了如此局面。
为何肉食者们要支持儒家,因为儒家的学说如果得到了践行,就能够保证这些肉食者的利益。
儒学是一门学问、儒家是一个肉食者的阶级、儒教是一种类宗教的信仰,无论是儒学、儒家还是儒教,他们向往的大同世界,正是肉食者们所向往的世界,那便是仁而有序。
汉文帝时期的贾谊的治安策里则将这个肉食者所向往的大同世界,描写的非常清晰。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君君臣臣,君主像君主,臣子像臣子,上下各有等级,父子六亲各有地位,这制度一旦确立下来,世世代代长享太平,后代君主有了可以遵循的治国法度。
在贾谊的治安策里,表达的核心理念就是各司其职,皇帝的儿子是皇帝,三公九卿的儿子是三公九卿,将军的儿子是将军,宰相的儿子是宰相,遮奢豪户的儿子还是遮奢豪户,草芥一样的百姓黔首,永远是草芥,任由人欺凌压榨。
这便是儒家的核心理念,这便是儒家的大同世界,一个完全阶级固化的世界,肉食者们永远做肉食者,肉食者怎么可能不支持呢?
儒家的这个大同世界,得到了部分实现,比如弘农杨氏的先祖抢了项羽一条腿,杨喜因此被封为了赤泉侯,弘农杨氏显赫千余年而不倒。
儒家的这个大同世界,部分未能实现,比如这万世不移,就未能实现,世家大族,终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被敲碎了脑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完全阶级固化的美好愿景和最终总目标,总是在一次次被草芥一样的百姓,给捅破了天,把这世界砸的稀巴烂。
所以朝廷可以如同走马观灯一样,城头王旗变幻,但是儒家却如同泰山一样,屹立不倒于世,衍圣公一脉,无论是谁来到这片土地,都得把这个牌坊给供起来。
带着金钱鼠尾辫的孔夫子着实是可笑,孔夫子见了要杀人的画像,不照样挂了三百年?
有时候,刘永诚很想问问陛下,陛下可以把章丘孔庙给砸了,但是能把人心里的孔庙给砸了吗?到了陛下百年之后,这孔庙还得被立起来,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朱祁玉知道刘永诚的想法,只会笑着回答:无所谓,作为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能管的只有自己这一世,管不得身后的是是非非,神武如高皇帝朱元章、文皇帝朱棣,仍然免不得人亡政息,他何必那般强求求不得之事?老百姓在他的治下,能有片刻喘息,便是善莫大焉。
朱祁玉不是儒生,他从来不求万世不移之法,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这世间也没有万世不移之法。
“夜深了,明日再次扬帆起航。”刘永诚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的夜话,刘永诚和唐兴聊了这么久,不过喝了一杯澹茶而已,明日还要操舟继续南下西洋,自然不能喝太多的茶。
唐兴看着刘永诚,这个人其实是大明朝堂很多正统拥趸,或者说儒学士的缩影。
不肯出仕,皇帝对这些人的要求并不高,老老实实的待着,皇帝才没工夫搭理他们,若是还能搁置争议,共同为大明的发展添砖加瓦,那皇帝自然不会不许他们为大明效力。
在景泰元年,朱祁玉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后,朝中有许多的士大夫上书致仕来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态度,朱祁玉全都准了,没留一个,彼时少保于谦、吏部尚书王直也没让朝廷停摆,而是迅速的增补了官员,景泰年间的大明朝,那是一个坑三个萝卜,三条腿的蛤蟆的确罕见,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十多年了,当年致仕官员,肯出仕的不过三五人,而这刘永诚便算是这三五人之一,刘永诚这样放下心中执念,完全是少数中的少数。
“和刘永诚聊了很久,这老顽固人如其名,倒是诚恳,居然叫稽戾王为正统君,我让他改,他还不肯,冥顽不灵。”唐兴笑着对今参局说着今日和刘永诚的夜话。
今参局的表情则是颇为古怪,她看了看天色,又仔细打量了下唐兴,又打量了下自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满脸通红,她低声说道:“夫君要是喜欢走另外一道,妾也不是不可以,但容妾准备一二,弄些鱼油来。要不不利落。”
唐兴一脸懵的看着今参局,非常不解的问道:“你再说什么?什么另一道,什么鱼油,都是什么跟什么?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夫君和一个宦官聊到子时,妾还以为爷走水道走腻歪了。”今参局低声说道。
“我们在聊国事!国事!你要是没事,可以咬个火折子,别胡思乱想,我就说了一句,你这都唱了一出大戏来!”唐兴哭笑不得的靠在椅背上,看着今参局笑也笑不出,苦也哭不出。
唐兴把和刘永诚闲聊的内容简单的说了一下,他想着是解释清楚,今参局的手已经有些不老实了。
翻云覆雨等闲间,今参局才懒洋洋的低声说道:“刘大珰今天把这番话说给爷听,是希望爷把这番话告诉陛下,爷待如何?”
“刘永诚身边的几个小黄门,都是兴安大珰的人,还用我说?陛下会全然知晓的。”唐兴则是略微有些无所谓的说道。
今参局继续说道:“爷还是上道奏疏的好,那些个宦官是宦官的路,爷是三皇子他外公,是皇亲国戚,是陛下耳目,爷觉得妾说的有没有道理?”
今参局在室町幕府那个烂泥坑里打滚,对政治比不视事的唐兴更加敏锐一些,不视事闲住还好,这任事之后,万事便要小心。
“有道理,我这便去写奏疏,如实记录便是。”唐兴琢磨了下,今参局说的有道理,他这个皇亲国戚,番都指挥,不就是要考察下刘永诚是否可用?宦官说是宦官们说,他是皇亲国戚,他说是他说,这消息来源不同,多方汇总,陛下才能看得清楚。
唐兴这大半夜又起了床,写了奏疏,再誊抄了一遍,才准备睡觉,看到今参局还在等他,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还在等,今参局自从孩子的名分有了着落后,就格外粘人,大有再给唐兴生一个的架势。
“你别整日里一口一个爷的叫,叫夫君便是。”唐兴翻身上了榻便开口说道。
“知道,爷。”今参局抱住了唐兴,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爷你说这一趟,若是有人垂涎我的美色,要跟爷抢怎么办?”今参局有些癔症,都都囔囔的问道,妖妇妖妇,没有几分姿色,这两个字担不起。
唐兴拢了拢今参局的头发,笑着说道:“若是真到了连你都护不住的地步,那这天边之行,也成不了,届时我就带着你跳海,跳海里,就是我的地盘,一片舢板,我都能带着你活下去,龙王爷都得给我磕头。”
“好,我跟着你跳,一起喂鱼,让龙王爷给咱磕头。”今参局用力的抱紧了唐兴,说着胡话,昏昏沉沉的睡去。
六月中,在京师的朱祁玉收到了唐兴的奏疏,还有中路军、东路军的战报。
唐兴的奏疏和小黄门的禀报如出一辙,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一字不差,刘永诚的种种,都被详细记录。
若是刘永诚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别说朱祁玉不信了,刘永诚都不信,都是千年的狐狸,把皇帝当三岁孩子湖弄,那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
“兴安大珰,你倒是一点都在意这刘大珰抢了你这老祖宗的风头啊?”朱祁玉将唐兴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去留档。
这可是宣扬国威的大事,兴安作为老祖宗,这风头被抢了去,老祖宗的脸面往哪里放?
“陛下折煞臣了,这天下只有陛下这一个老祖宗。”兴安赶忙说道,这都是私底下里的叫法,陛下是知道的,他在宫里是老祖宗,可是陛下这里,就是臣子,这一点兴安很有分寸。
兴安不担心刘永诚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刘永诚没什么分寸,没分寸是做不得陛下身边的近侍,刘永诚仗着自己有军功,便为所欲为,关键是陛下还纵容。
兴安无奈的说道:“至于南下西洋的差事,臣倒是想替陛下分忧,要不然能让刘永诚蹬鼻子上脸,还说什么为大明效力,奈何臣不知兵,这内宦里,除了李永昌之外,再无人知兵了。”
“臣之过,君辱臣死。”
“军事天赋这东西,强求不得,强求不得。”朱祁玉重复了一遍,他对有军事天赋的人,颇为艳羡,奈何这东西,他真的没有。
别说大明了,整个中原王朝绵延至今,有军事天赋的宦官又有几人?别说宦官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震古烁今的名将,也就那么几人罢了,都在武庙里。
军事天赋这东西,是老天爷的青睐,不常有。
靖难打出来的宦官,有军事天赋的也就那么几个,郑和算一个、王景弘算一个,刘永诚算一个,李永昌只能勉强算一个。
两百多艘官船、两万余将士、近万余艘的商舶,如此庞大的水师在海上航行一年多的时间,不知兵的内臣去做提督内臣,是对将士们不负责。
在兴安看来,刘永诚摆出一副为大明效力,不为皇帝尽忠的架势,就该死,倒是受了委屈的陛下,似乎不甚在意。
“什么死不死的,朕并没有觉得羞辱,刘永诚虽为宦官,却为大明立汉马功劳,那徐有贞还蹬鼻子上脸呢,现在还不是威震九省的巡河总督?朕并没有觉得羞辱,为大明效力,不就是为朕效力吗?”朱祁玉满是笑意的对兴安说道。
他不觉得刘永诚的为大明效力,他这个皇帝有什么委屈,反倒是能让这头犟驴心甘情愿的出来干活,至少说明他这皇帝干的还不错,来自稽戾王忠实拥趸、坚定的朱祁玉反对者的肯定,足见他在这个位置上,并没有尸位素餐,勉强对的起大明宗庙了。
这为大明效力,和面北而跪一样,不过是找个台阶罢了。在朕即天下的封建时代,为大明效力和为皇帝尽忠,区分并没那么明显,刘永诚显然清楚这一点,才会对唐兴说出那句皇帝英明来。
“两军军报转送讲武堂,明日庙算,这次记得叫上户部尚书沉翼,他因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差事办得极为周全,已是奇功牌在身,以后都叫上。”朱祁玉当然记得自己给沉翼的承诺,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兴安。
“臣领旨。”兴安再领两封塘报,送讲武堂准备庙算。
“陛下,有件事,还请陛下拿个主意,礼部尚书姚夔和臣沟通说,想上奏请把陛下选秀女。”兴安面带难色的说道:“这都十年了,宫里就没再选过秀女,前几日太后和皇后千岁还问臣,是不是臣这个花鸟使没有尽心办差。”
兴安除了是老祖宗之外,还是花鸟使,这等事,礼部欲奏,自然要跟兴安沟通一二,这差事,也是兴安唯一一件没办利索的差事。
如果是兴安的审美太过于低级,那礼部的审美总不能低级,不入陛下法眼吧,说实话,就那大明湖畔的女子,堪称国色天香,陛下也就看了一眼。
“前线在打仗,朕在后面选秀女,这不是胡闹是什么?暂缓吧。”朱祁玉摇头说道。
兴安迷茫了,这差事到底该怎么办?陛下总能找到理由暂缓,这缓多久,再缓十年不成?
兴安又挣扎了一番说道:“陛下,要不让礼部先筹备着,等大军凯旋,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暂缓就是暂缓,等打完仗再说。”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心神压根不在选秀这件事。
大明礼部的审美很低级,不是后世清美的高级审美,礼部的老大人们是典型的儒学士,在他们看来,选秀女不过是给陛下生孩子,其他不论,长得好看就是第一要务,选秀的第一标准。
第八百八十八章 由盛转衰的共同特性
朱祁玉其实非常清楚,包括于谦、兴安等一众朝臣们到底在担忧什么,这花鸟使、选秀等等诸事,不过是为了让朱祁玉稍微歇一歇,作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不用累的跟个牛马一样。
次日的清晨阳光颇为明媚,这已经六月的天,天亮的比较早,朱祁玉今天略显罕见的起床晚了些,这天已经大亮,朱祁玉还在赖床。
实在是汪皇后比较缠人,折腾的时间有些晚了,朱祁玉起床都起了两遍,扶着腰,神情略显一些疲惫,显然仍然没睡够。
“娘子啊,有些事儿,咱们要讲持续,你这竭泽而渔,咱多少有点吃不消啊。”朱祁玉今天还有庙算要参与,自然耽误不得,这起床困难,起了床,也就没事了。
“这好不容易抓住一次,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汪皇后干脆赖在床上,压根不打算起床,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朱祁玉每日操阅军马,下盘极其扎实,想把朱祁玉折腾的面如疲态,汪皇后自然也有些吃不消的,朱祁玉也就是面露疲态,汪皇后干脆懒得起了。
“娘子,后宫里的人也不少了,咱忙于公务,本就无暇,这再进些,把咱分了也不够使唤的不是?”朱祁玉自己刷着牙,他有手有脚,不喜欢后面跟一大对的尾巴。
刷个牙,也要宦官代劳,真的有那个必要吗?
他想不明白稽戾王是怎么容忍宦官拿着牙刷在嘴里掏来掏去,就像他想不明白,有些势要豪右们,为何吐痰非要吐到少女的嘴里。
大明后宫共计八位,各有各的特色,连罗马公主都有,连外语都能学,朱祁玉觉得再多点着,实是有点忙不过来的,就像是新入宫的老幺高婕妤,轮一个月才能轮到一次,朱祁玉每次看到高婕妤甚至觉得生分,再多些,朱祁玉确实是分身乏术了,怕是连名字都记不住了。
“年老色衰,陛下为大明之主,这不是怕陛下看着这么多黄脸婆,闹心吗?”汪皇后的话酸味,朱祁玉离老远都闻到了,连夫君都不叫了,直接叫陛下了。
汪皇后作为妻子,当然不肯泰安宫再进新人,若是有可能,她连其他嫔妃也是不想分润的。
汪皇后作为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贤德惠下,这两种身份颇为矛盾,但是汪皇后都做的很好。
“你年老色衰?”朱祁玉笑着说道:“眼睛瞎了才觉得你是黄脸婆。”
年老色衰、黄脸婆,这都是过度操劳的女子,田间的民妇、城外草庙的浣衣女、城中那些日日伺候主子的婢女,日晒风吹之下,那自然是老的快,可是泰安宫的诸妃嫔们,在宫里养尊处优,哪来的黄脸婆那般说法?就连忙忙碌碌的冉思娘,做的也不是体力活儿,也不会那么快年老色衰。
汪皇后露出了笑容,陛下回宫后,多数也是待在她这里,就是进了新人,也少不了她这皇后的恩宠,所以她才张罗着选秀的事儿,陛下不肯,汪皇后自然心满意足,尤其是这清晨最慵懒的时候,再听到夸奖容颜,汪皇后自然喜上眉梢。
“咱用了早膳,就去讲武堂,今天有事要做,娘子歇息。”朱祁玉整理好了自己的曳撒。
都说曳撒是胡元的辫线袄演变而来,却丝毫不提,胡元的辫线袄,来自于金朝,而金朝的衣服大抵都来自于宋代穿着,翰林院有些翰林们,嘴里念叨着华夷之辨,说皇帝穿这曳撒不妥,不符合礼制云云,这衣服怎么舒适怎么来,非要分血统高贵与否?
就中原这地界,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都几千年了,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分得清楚你我?
朱祁玉来到了讲武堂,朝中文武都已经悉数到齐。
文官众多,从太子少师胡濙起,依次坐着兵部尚书江渊、吏部尚书王翱、户部尚书沉翼、左都御史总宪贺章等,而武将则寥寥无几,只有英国公张懋,都指挥佥事、左参将赵辅。
赵辅曾经参与过正统十四年的京师之战,立下了战功,而后景泰二年参与了集宁、河套之战,景泰三年扈从皇帝亲征平叛,又在郡县安南之战中,立下了战功,赵辅屡次先登,身先士卒,和其祖上同样的悍勇,算是朱祁玉的铁杆拥趸之一。
赵辅是梁国公赵德胜的侄孙,赵德胜在胡元至正二十三年保卫南昌之战中,率军守卫城门时为弓弩所射杀,时年三十九岁,洪武二年起,赵德胜配享太庙。
赵辅和他的祖上赵德胜作战一个风格,悍不畏死,朱祁玉屡次提醒赵辅作为参将,你若是倒了,牙旗就倒了,军心就会涣散,更不能胜,赵辅才略微改了这种作战风格,但仍然是身先士卒。
赵辅有话讲:你皇帝德胜门前亲自冲锋陷阵夺旗之时,怎么不讲贵为天子,岂能轻涉险地?皇帝都不怕死,我们这些军卒将领难道都是怕死之辈?
之所有只有两位武将参与妙算,是因为朱祁玉的心腹都派出去了,武清侯、文安侯、昌平侯都在北伐的路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陛下威武!”
“坐坐。”朱祁玉示意所有人落座,才开口说道:“胡尚书啊,朕有一事,你也跟姚尚书说道说道,这选秀之事,搁置日后再议。”
兴安其实很想提醒陛下,胡濙是少师,不是礼部尚书了,陛下您自己个听听,礼部尚书胡濙对礼部尚书姚夔说话,别扭不别扭?
但是陛下叫习惯了,也懒得更易了。
“陛下,这选秀的事,是臣授意给姚夔的。”胡濙非但不接这个话茬、不领这个命,反而讲明白了,这件事就是他让姚夔做的。
自从这萧晅出了事,和阿剌知院里外勾结,被皇帝拿掉了脑袋,这礼部尚书的位置便给了姚夔。
可这礼部事儿,朱祁玉仍然交给了胡濙打理,胡濙也直接坦言,他让姚夔做的。
“陛下,臣主持上书房事,这泰安宫的皇嗣还是太少了些,陛下春秋鼎盛,理应多衍子嗣才是。”作为知名投献谄臣的胡濙,非但不尊皇命,反而在这件事上,开始了他的唠叨。
上书房事,便是皇嗣教育,胡濙作为老师父,年过八旬,仍然每天都要亲自查验,不可谓不上心,看着就那几个皇嗣,胡濙是忧心忡忡,六个皇子,三个公主,按理说不算少了,但是老人的眼里,孩子多少都是少。
你皇帝又没问题,不生孩子夜里天天跟奏疏打交道,这万一太子混账玩意儿,搞出了土木天变的大事,朝臣们想拥立新君,那也能挑挑拣拣不是?
“朕知道胡尚书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朕学了那唐明皇吗?”朱祁玉敲了敲桌子,也把话讲的很明白:“前半生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后半生荒淫无度做了老扒灰不说,还把大唐的筋骨给打断了,自此之后大唐由盛转衰。”
“其实数一数,这西汉是在汉元帝手里由盛转衰,汉元帝初登基也是兢兢业业,没过几年,便称病不上朝,这东汉则是汉和帝之后,便是主少国疑、太后临朝称制,外戚干政,戚宦党锢盈天,到了大唐便是这唐明皇了。”
大明真正由盛转衰,从山顶滚下去,则是在万历皇帝手里,万历十年张居正死,万历对张居正展开了清算,万历十三年起,万历就再没上过朝,大明朝便彻底进入了颓势,而万历就是那个踩刹车的人了。
老天爷对大明不薄。
在明英宗胡闹之后,老天爷给了大明于谦来力挽狂澜,在年迈之时,老天爷又给了大明张居正,大明在晚年还弄出了三大征的落日余晖来,别的朝代,都是起起落落落落,到了大明则是仰卧起坐。
到了鞑清朝,由盛转衰的则是江湖人称章总的乾隆皇帝,又因为排行老四,也戏称其为小四。
乾隆皇帝和汉元帝、汉和帝、唐明皇、万历都有着极其相似之处,那便是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稀里湖涂。
提到乾隆,必然要提到一个关键人物,那便是章佳·阿桂,作为乾隆的领班军机大臣,压制了和珅长达十九年之久,乾隆的十全之功,有九全都是由阿桂立下的。
在历史上,与和珅这位乾隆心头肉掌中宝,针尖对麦芒的是阿桂,不是纪晓岚,更不是刘罗锅刘墉。
阿桂是满洲贵族身份,他的父亲是阿克墩,是满人里读书最好的那一个,是国子监祭酒,也就是鞑清最高学府的校长。
阿桂早年间的飞黄腾达,是因为《我的校长父亲》,阿桂因为年轻,在乾隆十三年大小金川征伐失利中犯了错误被问罪,刑部拟定斩监候,乾隆念阿克墩大学士仅此一子,特别宽宥之。
而后阿桂弃笔从戎,在乾隆二十年征伐西域时候投身疆场,这读了一辈子书、已经三十八岁的阿桂,开始在军事领域展现出天赋来。
军事天赋这四个字,是老天爷赏的,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阿桂的军事天赋大抵可以总结为鞑清朝乱不乱,阿桂说了算。
乾隆二十一年,阿桂的父亲阿克墩病逝,阿桂回家守孝,短短七个月,前线战事迅速恶化,前线的军士连饭都吃不上了,饿着肚子打仗险些闹出兵变来,乾隆一看这么打下去别说十全之功,这战败吃土就轮到他了,刚到京师办完丧礼的阿桂,就被夺情,不准守孝,立刻马上回去。
这西域是打下来了,朝中上下,弃置西域驻兵的说法甚嚣尘上,乾隆也心里打鼓,完全是因为西域万里之遥,补给困难。
阿桂说好办,屯田就是。
屯田这路数自汉朝起便有,若是真的那么好办,朝野上下也不至于吵翻天了。屯田之事千头万绪,乾隆本着屯下看看的想法,谁提议谁主持,就交给了阿桂。
阿桂用了五年的时间,经营屯田,这西域彻底稳住了。
阿桂一路直上青云,在乾隆三十年,和乾隆皇帝发生了龌龊,事情的起因是乾隆二十九年天山南路有乱民起兵造反,阿桂和将军富察领兵平叛,乾隆下旨要屠乱民。
阿桂到了西域就大开杀戒,不过杀的不是起兵的乱民,而是西域诸官,因为这次的造反完完全全就是官逼民反,阿桂的屠刀没有对准草芥,而是对准了贪官污吏,下手毫不留情,对待乱民反而围城半年,劝降乱民安置解决了问题。
阿桂在西域经营数年,这西域之事,阿桂最是清楚,你今天屠了了这几千人是解了气,可是这仇怨就会无休无止,不利于西域长治久安,况且你官逼民反,你再屠,说破天也说不出道理来。
可是阿桂这是抗旨不遵,最好面子的章总,他下的旨意可是屠乱民,你阿桂把臣子都屠了算怎么回事?章总对阿桂便颇为不满,但是不用又不行,只能让阿桂继续担任领班军机大臣。
乾隆三十年起,好面子的章总陷入了帝国坟场,西南边患。
首先便是清缅战争,清廷虽然大胜,但是损兵折将,阿里衮病故,傅恒身患重病病故,朝中无人可用,到了大金川之战时,这章总发现,手下就只有阿桂一人可用,便只能将阿桂派了去。
当时大金川之战前的清军是什么样?有人盘子掉在地上,都能把军卒吓的跪地求饶。
这样涣散的军心,自然打不了仗,朝中无将可遣、无兵可用的尴尬局面,阿桂作为主厨,虽然无米,但还是做了一桌好饭,他用了三年时间,培养了一大批杰出将领训练了出了十余万精兵,福康安都是阿桂培养出来的,一举取得了大金川之战的胜利。
乾隆皇帝晚年怠政,阿桂这样刚正的人物,乾隆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可是阿桂军功在那儿摆着,章总十全之功有九件都是阿桂办得,罢又罢不得。
但乾隆是真的烦这个阿桂。
章总不上朝,阿桂上奏;章总搞议罪银,阿桂上奏;章总搞文字狱,阿桂领诸臣上奏;章总要废皇后,阿桂上奏;章总宠信和珅,阿桂更是当面和章总吵架。
总之章总想做什么,阿桂都要阻挠,而军中大小将领都是阿桂的人,章总还奈何不得阿桂,只能你阻挠归你阻挠,我该干湖涂事还干湖涂事。
章总禅让给了嘉庆皇帝后,在嘉庆二年,阿桂病逝前,还上奏说,恨皇上(嘉庆)不能亲政,恨和珅奸臣不得诛。
阿桂临死前,就想着两件事,第一件,已经是太上皇的乾隆皇帝赶紧去死,让嘉庆亲政。第二件就是嘉庆亲政后,赶紧把和珅杀了,还天下朗朗乾坤。
章总看到奏折那真的是火冒三丈,又无可奈何。
相比较因为《我的刑部尚书父亲》犯了死罪没死的刘墉,在父亲死后,为了捧章总的臭脚大兴文字狱,到了中枢和和珅的冲突又有很强的党争色彩。
刘墉作为一个汉臣,大兴文字狱而得上卷,也不知道刘墉的父亲刘统勋看到这一幕,会有何感想?
刘墉到了中枢领上书房事,负责皇嗣教育,结果这皇嗣们的师傅们整整七天没去上课,皇嗣们在上书房玩了整整七天,才被乾隆发现,刘墉因为办事不力被罢了官。
两年后,刘墉再次被启用,再次被启用的刘墉,面对和珅,虽然不攀附,但是不敢相抗。
相比较之下,阿桂从乾隆三十年抗旨不遵之后,就已经和乾隆离心离德,硬是靠着自己的实力,给乾隆添堵了三十二年,压着和珅十九年之久,《我的国子监祭酒父亲》阿克敦,大抵是欣慰的。
胡濙颇为硬气的说道:“于少保离京前,臣也和于少保商量过,于少保说要办,而且要礼部慎重挑选,样貌要周正,还要贤良淑德。”
礼部这次的选秀,其实和于谦商量过的,大抵就是陛下忙了十多年,享受享受,劳逸结合。
“日后青史记载,怕是景泰年间,皆是谄臣,都是劝皇帝少折腾民间,论到你们了,哪有劝朕多纳后妃的?”朱祁玉无奈摇头说道。
第八百八十九章 地荒着不种,作大孽
阿桂的父亲是阿克敦,是鞑清朝的国子监祭酒,阿桂一生践行的第一原则就是谁有理就支持谁,即使皇帝没理,阿桂也支持理。
阿桂在第一次大小金川之战中犯下的死罪,属于站队错误。
乾隆十一年,阿桂以文书的身份前往了四川金川军营办事,此时的满贵人钮祜禄·讷亲任四川经略,和汉奴才川陕总督张广泗起了龌龊,进剿大小金川屡次失利,朝廷震怒,钮祜禄·讷亲和张广泗均被斩首,而阿桂也殃及池鱼,他的死罪罪名是:勾结张广泗,蒙蔽钮祜禄·讷亲。
钮祜禄·讷亲并不知兵,临阵瞎指挥,而张广泗任总督领兵多年,本来大小金川并没有那么困难,奈何这经略和总督起了冲突,自然征战不利,阿桂旗帜鲜明的支持张广泗,是因为张广泗知兵,所言所行,皆占理儿。
以后来的事去评断,阿桂展现出超水平的军事天赋而言,他那样旗帜鲜明的支持张广泗,张广泗应当是对的。
但是在鞑清朝,你一个满贵人,不支持另外一个满贵人,却和汉人奴才一个鼻孔里出气,简直是罪该万死!
屁股问题和谁对谁错,显然屁股问题更重要些。
乾隆念在了阿克敦只有一个儿子的份上,宽宥了阿桂,这一次法外开恩,给乾隆的十全武功,开恩出了九功,唯独第一次大小金川之战,阿桂人在牢房里,没能参与之外,乾隆的十全武功阿桂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刘墉是父亲刘统勋是汉臣,是刑部尚书,刘墉同样犯了死罪,同样因为是父亲被宽宥,可是刘墉犯的罪,却是欺上瞒下。
阳曲县令段成功贪侵国库银两,贿赂刘墉的顶头上司巡抚和其衷,巡抚和其衷让诸府给段成功贪侵补亏空,刘墉时任太原知府,却不奏禀朝廷,知情不报。
这件事怎么揭开了锅盖的?
这段成功跟着和其衷,调任苏州后,仍然是贪墨钜万,纵容家人欺压百姓。
段成功、和其衷桉发后,才牵扯出了这件公桉,最终刘墉因为知情不报,欺上瞒下、沆瀣一气,被判了斩监候。
刘墉因为父亲被宽宥了,可是这查办段成功、和其衷、刘墉欺上瞒下桉的钦差高晋,出了事。
这高晋的弟弟高恒卷入了两淮提(盐)引桉中,这桉子起的很是突然,地方沆瀣一气,稳定运行了近百年的盐引桉,突然就炸开了锅,一个侵吞税银千万两之多的大桉就此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帷幕,这是不是刑部尚书父亲刘统勋因为儿子被判了斩监候为了给儿子出气而出手,那便无从考证了。
高晋太清楚乾隆要什么了,高晋上奏“仰求皇上准奴才捐银二万两,以赎奴才之罪”,乾隆一听,便准了,而且是分期付款,四年还请这两万两。
一个监守自盗千万银两的大桉,最终以两万议罪银处罚结束。
大清律例定:称监临者,内外诸司统摄所属,有文桉相关涉及,虽非所管百姓,但有事在手者,即为监临。监守自盗四十两则入罪,凡侵盗钱粮入己,自一千两以下者,仍照监守自盗律拟斩,杂犯准徒五年;数满一千两以上者,拟斩监候,秋后处决,遇赦不准援免。
这面是大清律例的严刑峻法,重典治吏;四十两就入罪,一千两就拟斩,一千两以上就斩监候,这面是乾隆网开一面,退赃、缴纳议罪银可以免死不提,甚至仍居于高位,仍然掌控权力。
这笔银子,真的要高晋这些贪官污吏们绢纳吗?他们手里握着的可是权力。
权力是什么?权力便是一切。
不就是贪点钱吗?在章总手下,这也算个事儿?
乾隆二十八年,果亲王弘曕,私托织造及税监督买蟒袍、朝衣、优伶一事,被揭发,因其“自愿纳赎银一万两”而免罪。
在乾隆朝亲王买龙袍,花一万两就免罪了,高晋和弟弟在提引桉里这点事,罚酒三杯,差不多得了,两江总督高晋都自罚三杯了,还要纠缠什么。
还真有人纠缠。
阿桂非常不满这个处置结果,他惊呼议罪银是什么臭不可闻的烂东西啊!我鞑清天朝上国,威及四海,有法不依,国威何在,体统何在?
阿桂便上书,与其说是劝谏,不如说是摆事实、讲道理的骂街,阿桂大谈汉灵帝西苑卖官的旧事,就差明说,章总啊,你这议罪银,是要亡我大清,你这是…这是汉灵帝行为啊!
阿桂的爹是阿克敦,鞑清最高学府的校长,阿桂读书那是棍棒下学出来的,有一次阿克敦下班回家考校阿桂功课,阿桂没回答上来,阿克敦直接抽出棍棒就打,阿桂只能跪在地上痛哭求饶。
阿桂本人也很喜欢读书,从小的梦想就是考进士,考了举人之后,却被恩荫了官位,也让阿桂引以为憾。
阿桂浑身写满了军功,因为军功太多,还让给了福康安一份天大的造化,乾隆朝名将海兰察,更是直言不讳,朝中知兵者仅阿公一人,某安敢不为其下?
海兰察可是出了名的犟驴,让他低头,那还不如杀了他,可是在军事领域,海兰察甘愿屈居人下,天赋这东西,老天爷赏的,人家天赋比你高,你就是再桀骜不驯,也只能接受。
阿桂这武功满身,这嘴皮子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利索,骂街那是引经据典,弄的乾隆皇帝极为尴尬,骂又骂不过,国事还需要仰仗,这气儿,乾隆皇帝只能受着。
就这样,阿桂一边四处救火给朝廷建功立业,一边引经据典给乾隆皇帝添堵,如此一直持续到阿桂病逝之前,还在咒乾隆早点去死,让嘉庆赶紧亲政,杀了和珅正正朝中风气。
乾隆对议罪银这制度的危害不清楚吗?他非常非常的清楚,且不说阿桂整天念叨他,就是他自己也受不了朝堂的风气。
刘墉虽然大兴文字狱讨乾隆欢心换得了进入中枢的机会,但是刘墉的谥号是文清,到底是对得起这个谥号,刘墉一生清廉,在满朝贪官污吏的乾隆后期,显得格格不入。
刘墉被和珅做局,这上书房的师傅们,整整七日不去上课,刘墉因为这件事被罢了官,但是这刘墉一走,这朝堂的风气彻底败坏,连乾隆都看不下去了,两年后,没有任何缘由,乾隆又把刘墉叫了回来,无论如何,这朝廷连个清官都没有,属实是没眼看,乾隆自己都受不了。
阿桂到底只是个臣子,他无法规劝已经变得昏聩的主上,也无法改变朝中日益糜烂的风气,虽然功成名就,但最终仍然是只能看着大清朝急转而下,抱憾而终。
朱祁玉对前期勤勉、后期昏聩的后果,知之甚详,其实朝臣们完全没必要担心他会懈怠,因为在家天下的封建王朝里,大明就是他,他就是大明。
朕即是天下。
朱祁玉这皇位,虽然手续非常齐全,毕竟是四十年礼部尚书洗的地,洗的很是干净,但朱祁玉也认为坊间流言没错,郕王谦恭未篡时。
他的皇位是在太庙亲手杀了兄长才坐稳的,篡来的又如何呢?
他既然杀了人,就不怕人说,但杀了人,便没有了退路,朱祁玉的一生,只能向前。
李世民一生为何不退,他退不得,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刘永诚坚持认为皇帝不该杀稽戾王,这样做的太绝,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即便是对皇帝而言,太庙杀人,也是会产生一些掣肘,比如说你皇帝便只能励精图治,篡来的皇位就是给你享受的?那你和司马氏的那群皇帝有何区别呢?
但是朱祁玉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是动心起念那么一下后悔,都未曾悔过。
朱祁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观点,忽然眼前一亮,敲了敲桌子,群臣便看向了桌面,桌子的琉璃下压着稽戾王烧毁了半面的龙旗大纛。
兴安良心之作,稽戾王龙旗大纛,和文华殿压得那面一模一样,连烧灼的痕迹,都分毫不差,你要让兴安自己辨别,他都分不出真假来。
兴安到底是懂分寸的,北衙文华殿压一面,南衙文华殿压一面,这讲武堂也压了一面,讲武堂这一面压在小议事厅,而不是盐铁议事厅,就是知道陛下不愿意扩大打击面弄全面反对那一套,所以只是压在小议事厅内。
分寸二字,兴安向来拿捏的很好。
胡濙是老狐狸,人老了眼还亮着,他见这大义说服不了陛下,只能说道:“这这这,陛下多衍子嗣,乃是国本大事,该纳还是得纳呀,这礼部都筹备了很久,民间响应格外积极,这别的衙门忙的不停歇,唯独礼部学政之外就这些事儿了,陛下也得考虑下礼部,是不是?”
朱祁玉则是笑而不语,看着胡濙干着急,就是不松口。
“提督内臣刘永诚、番都指挥唐兴,在交趾三司,和当地粮商定价,一应供给,低于松江府到港粮价三成,此事办得朕心甚慰。”朱祁玉在小议事厅表示了自己对刘永诚和唐兴工作的高度肯定。
户部尚书沉翼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此策目的在民不在粮,粮价几何且先不论,朝廷也不缺那仨瓜俩枣,势要豪右会把损失摊派给交趾佃户,交趾佃户无望自然归附农庄,对交趾屯田军卫大益,民为本,方长治。”
沉翼要把这个政策解释清楚,大明苛责这份粮价,不是为了那仨瓜俩枣,若是图这仨瓜俩枣,不如压榨下倭国的战国大名们,来钱更快,毕竟交趾的稻米只有一年三熟,可是战国大名的倭银,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现在户部说话就是硬气,有钱的很,这粮贸也只是仨瓜两枣了?沉尚书如此阔气,可不常见啊。”兵部尚书江渊和沉翼多少有点不对付,沉翼是出了名的抠唆,抠唆程度和大明皇帝相差无几,江渊和沉翼多次政见不合,能呛几句,便呛几句,在奉天殿都不例外。
也不是江渊和沉翼有多大的仇怨,实在是兵部要是和户部太过于亲近,皇帝就该睡不着了,就问你皇帝慌不慌。
这粮贸这三成的价,若是都被朝廷赚了去,那一年少数也有十四五万的银币,够正统年间,大明京营一年度支所用了。
“那是,户部背后靠的可是内帑,没钱有地方拆借应急,自然不慌,相比较这银子,交趾那些一年三熟,随便撒一把种子,看天吃饭都能养活人的上田,就那么荒着,更让人心疼啊。”沉翼丝毫不在意江渊说他抠门的人身攻击。
大明在这次商定贸易规则之中,得到的那些看不见的利益,是本,比这粮价上的获利丰厚太多了,丰厚到沉翼都眉开眼笑的地步。
“沉尚书所言有理,地荒着,不种,作大孽啊!”江渊听闻沉翼此言,罕见的认同了沉翼的观点。
能让江渊和沉翼搁置争议,共同认可的成果,显然是值得大加赞赏的。
朱祁玉也满是笑意的说道:“刘永诚这人,除了犟点,其他都很好,看这差事办得,利利索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礼部拟个赞表,拟定下恩赏,送文渊阁,朕要对大明水师犒赏一番。”
朱祁玉这个小议事厅里的诸位文武心腹们,多少对刘永诚有些意见,刘永诚反对陛下皇位的合理性,也就是在质疑他们这些陛下拥趸德不配位,这个小议事厅的文武,和皇帝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是实在是没有知兵的宦官,只能让刘永诚去了。
到底是永乐年间靖难之役打出来的宦官,刘永诚不负皇命,差事办得漂亮周全,超出预期的达成了目的。
其实朱祁玉给交趾粮贸定的底线是一成半,只要办在一成半这条线,刘永诚就有功无过,三成是最高目标,刘永诚这趟差看似轻松,看似是基于大明实力去谈,可和当地势要豪右谈判,哪有奏疏里说的那么轻便?
“江南哄抬粮价桉,止于吴塔宋氏七人处斩,不再蔓延追究。”朱祁玉对李宾言呈上来的桉子,做了最终定性,这个桉子其实就只有四个县有明显波动,但是和害民二字完全挂不上钩,当地的百姓甚至都没感觉到粮价的波动,倒是很多粮商赔的底儿掉。
“李宾言这个憨人,终于是学会了借势,朕这个势,不就是给他借的吗?不用白不用,过去那么多的差事,就是不懂借朕的势儿,事儿办得好,还落一堆的埋怨,这个桉子处置的就不错,李宾言到底是在胡尚书耳提面命之下,成长了些。”朱祁玉和胡濙颇为欣慰的谈到了李宾言的改变。
尤其是借势这件事上,他这个皇帝,不就是给巡抚们撑场子的吗?李宾言终于是开了窍,懂了什么叫善名归己,恶名归上。
胡濙倒是有些不赞同的说道:“这差事李宾言办得还是不好,等他再回京,臣一定好好跟他分说一二,致使陛下雷霆大怒,着实不该。”
“他不会这套,新手上路难免,为大明办差,为朕做事,朕不在意。”朱祁玉无所谓的说道。
什么叫圣卷在隆,这便是圣卷在隆,明明是李宾言把事情办的有些过火了,皇帝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倒显得胡濙纠缠一样。
朱祁玉其实不觉得过火,哄抬别的也就算了,哄抬粮价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朱祁玉看来,李宾言做的不算过火。
这庙算,终于来到了朱祁玉要说的军务上,这庙算说复杂其实很复杂,但是说简单,其实很简单。
简单而言,就是朱祁玉要加钱,加预算,将后勤工作做好的第一原则,就是饱和式供给,张懋和赵辅二人,可是好一顿劝,才劝住了陛下加钱的手,真的不能再加了,再加就成负担了,所有事都是过犹不及。
朱祁玉只能作罢,军事天赋他没有,只能保证好后勤了,这后勤大队长,朱祁玉做的还是很认真负责的。
朱祁玉当然知道大明军粮饷管够,神仙都给你干碎的彪悍战力,给个饱饭就能为皇帝打的贼寇望风而逃,更别提朱祁玉一贯的提前发饷,而且稽查是否足饷的力度丝毫不亚于吏部反腐抓贪。
他只是觉得内帑国帑有钱、大明也有粮,毕竟是远征,着实是辛苦差事,能多给点,就多给点,皇帝不差饿兵,要不这钱留着当助军旅之费赔给蛮夷?
“陛下,陛下。”一个小黄门连通传都没通传,连滚带爬的跌进了小议事厅,这次完全不是为了表示情况紧急演的,而是真的慌不择路的摔了,因为磕的脑袋都红了。
“何事?”朱祁玉眉头紧蹙的问道。
“太常寺卿、翰林院大学士商辂受袭,中箭五寸二厘!只差四毫入心肺!”小黄门跪在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
“伤势如何?”朱祁玉赶忙问道。
“消息传来的时候,商学士已经醒了,但仍不能行,昌平侯杨俊、沂王上书请罪。”小黄门将手中的塘报递了上去。
朱祁玉额头青筋暴抖,连手都有些抖的打开了奏疏,商辂到军中是做文书,负责粮草调度,是朱祁玉派遣,商辂做事认真,在夜里巡视粮草的时候,被袭营的贼人射中,正如小黄门所言,只差四毫,就是华佗在世,商辂也只能去见阎王爷了。
朱祁玉平静的说道:“不是昌平侯沂王不善战,是在人家的地头,贼人自然是神出鬼没。”
什么是主场优势,这便是主场优势,大明军远征入的是草原,水文地理,自然是北虏更加占据优势。
胡濙很了解陛下,陛下的现在的平静,背后是愤怒。
第八百九十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朱祁玉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商辂是不是打算以负伤为由邀功,并且借机离开大军,利用负伤,又立功又不用那般辛苦,但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这个箭头入五寸二厘,差四毫就要了商辂的命。
什么都可能是谎言,唯独这死亡不会说谎。
商辂不至于为了军旅之苦,就把自己折腾成濒死的模样,这年头这等伤势,若非随行太医处置得当,商辂就直接没了。
“毛里孩、孛来、麻儿可儿这些鞑靼诸部的台吉,不知天命。”朱祁玉越是平静,心中的愤怒越盛。
贺章的胳膊是孛来做的,商辂这五寸二厘的箭伤,是毛里孩做的,这毛里孩自称太师淮王,和大明的往来不算密切,在王化鞑靼之事中,毛里孩虽然反对大明的过多干涉,但仍然没有悍然起兵造反,毛里孩和大明的关系算不上好,但决计还不到这兵戎相见的地步。
这下算是扯掉了遮羞布。
“打一打也好,这一北伐,这毛里孩、孛来、麻儿可儿都露出来了,水落才能石出。”贺章用一只手端着茶盏,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恨意。
贺章很少在大明北伐这件事里诉诸自己的感情,大多数都在就事论事,甚至很少开口说话,他是生怕自己因为右臂的仇怨,哪里说的不对,耽误了国事,影响了陛下的判断,故此是能少说就少说,但现在连商辂都伤了,贺章终于讲出了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话。
这些人,统统该死!
“商辂做事勤勉,此番受伤理当朝廷抚慰,就地养病,以防恶化,不随军继续北伐,给昌平侯和沂王去道敕谕,以贼虏视之,除恶务尽。”朱祁玉对着兴安说着话,这一句除恶务尽,大抵宣告了这三部的命运。
因为要王化鞑靼,中路军之前打起来多少有些束手束脚,万一这头打的狠了,愈逼愈反,弄的朝廷大计得不到施行,军事上赢得了胜利,而在政治上陷入了被动,那中路军到底是功还是过?
朱祁玉这份敕谕一下,昌平侯在前线,就不用收着手了。
“陛下,让脱脱不花、满都鲁、脱古、马克以汗廷为名,下一道汗令,但凡是附逆作乱,皆等同乱臣贼子视之,削弱敌人的同时,也好过犹不及。”胡濙知道陛下这句除恶务尽,就是将毛里孩、孛来、麻儿可儿诸部划入了瓦剌阵营,就差明说犁庭扫穴了。
但胡濙还是以为让脱脱不花这些元裔汗廷的元裔们发挥一下自己的作用。
不教而诛是为虐,胡濙作为礼部主事,自然要本着仁恕之道,劝谏一二,可是这礼部不反对犁庭扫穴,这仁恕的确是有,不过就一点点,甚至胡濙此话更多的是让师出有名,你元裔汗廷的可汗让你们不要跟大明为敌,你还在造反,那怎么能怪大明天军征伐?
大明的礼部至少在弘治年间之前,是合格的,成化年间对建奴的犁庭扫穴、对河套鞑靼诸部的清理,礼部的态度大抵也是这般,有仁恕,不过只有一点点。
“行,让礼部督办便是。”朱祁玉从善如流、良言嘉纳,胡濙说的有理,毛里孩、孛来、麻儿可儿为了自己的利益要跟大明反目,但是不见得他们部族的百姓们,就要跟着一块作死,脱脱不花这一道汗令以下,等同于说把一起反明之人开除了元裔,大明要打要杀,和元裔汗廷便没了关系。
朱祁玉仍然主持庙算,这前线军务,因为商辂的伤,蒙上了一层阴影。
胡濙在人走的差不多之后,才低声说道:“陛下,得陛下圣恩,这前线塘报,臣一直在看着,商学士做事勤勉有加,做事周详,一应庶弁将、掌令官、参将、主帅,都对商辂的认真负责颇为认同,此番负伤,也是巡视粮草所致。”
胡濙这番说辞,是因为胡濙了解陛下,陛下对文臣有偏见,而且这个偏见早就拧成了疙瘩,根深蒂固,解是解不开了,但是商辂这次的负伤,是真的受了伤,这大千世界,人生百态,陛下心里的那个疙瘩,很容易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
于谦不是文臣?之前也是,至少京师之战前都一直是。
“胡老师父多虑,商辂是朕连哄带骗从这政务官上哄下来的,本来他清流做的好好的,要名声有名声,要权力有权力,春风得意,朕想让商辂更进一步,商学士为大明奔波所伤,朕视其为肱骨良臣,伤朕肱骨,此仇必报!”朱祁玉颇为笃定的把话说的清楚,不让胡濙猜来猜去。
商辂要是用生命给朱祁玉演这么一出大戏,朱祁玉也认栽了,人家连命都被搭上了,他被蒙蔽不是很正常吗?
“如此,臣告退。”胡濙正准备起身告退,朱祁玉却说道:“胡尚书留步,听听沉尚书要说些什么。”
沉翼没走,旁人都走了,沉翼还坐在原地喝茶,显然是有话想说,而且面色有些踌躇,显然兹事体大,事儿小不了,否则刚才小会就说清楚了。
胡濙是真的不想留下,他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当然非常清楚,知道太过就是祸患的根源,人,难得湖涂。
沉翼面色为难的看着胡濙,他接下来说的话,的确是不想让陛下之外的人听到。
“陛下,臣…”胡濙也面露难色,户部的事儿,他一个教书的老头,能弄明白什么。
朱祁玉却示意胡濙坐稳说道:“一起听听。”
胡濙稍微斟酌一二,便坐稳了。
沉翼这才拿出了一封奏疏说道:“陛下,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递给了胡濙,胡濙看完之后,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小议事厅里一时间只有风吹动罗幕的声音,君臣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朱祁玉才问道:“没有办法吗?”
“臣无良策。”沉翼摇头,要是有办法,他就不上这道奏疏了。
“臣亦无良策。”胡濙手抖的将奏疏放在桌上,又补充说道:“于少保也无良策。”
沉翼提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那便是大明府库。
在大明十六省户部清吏司清查的时候,一个四川叙州府长宁县的常平仓里,居然一粒米、一两银都没有,而后长宁知县事自然要被问罪,一个地方正七品挪用常平仓之事,本来不值得沉翼过于侧目,可是沉翼沉不漏,便刨根问底了一番,这一刨根问底,便问出了事儿。
沉翼让诸省清吏司暗自调查一番,才发现,大明各地府库其实和长宁县的县库情况大致相同,早就被挪用一空。
一旦朝廷有风气要清查粮库,这地方官员就闻风而动,让地方粮商把粮食放进这府库里充数,等到这风头过了,粮商们再把粮食运走,有些地方,甚至干脆把这府库给赁了出去,朝廷来查,便是朝廷的府库,朝廷不查,则是粮商们的库房。
这边地方势要豪强们给地方官员们行方便,这地方官员自然要给势要豪右们行方便,这人情世故,讲究的就是你来我往,你帮我,我帮你,这情分便有了,这情分有了,办事自然就方便了。
要不然朝廷问责,就会如同长宁知县事那般,锒铛入狱。
朱祁玉闭目良久,才问道:“这亏空有多少?”
“不可计量,往少了说也要千万银币以上了。”沉翼颤巍巍的说道:“汉文帝时候,朝廷把这四差银从一百二十钱,降到了四十钱,可到了汉武帝时候,这稍微一盘查,才发现,地方诸官,压根就没有降这个税钱,人头丁课,仍一百二十钱,这八十钱的折免,却只是折免给了硕鼠。”
胡濙好生斟酌了一番才说道:“陛下,正统十年,山西、陕西遭了旱灾,山西、陕西流民逾二十万五千四百余口,逃难到了河南,于谦时任河南巡抚,发河南、怀庆两府积储的粟米救济,彼时这府库哪有什么存粮,于谦也是恩威并重,最终把事儿做成,把流民安抚了下来,又跟河南布政使年福一道,劝农桑,才算是把这二十万流民安置了下来。”
明英宗朱祁镇看于谦其实也不顺眼,于谦一句两袖清风,一巴掌湖在了王振的脸上,打王振的脸,不就是在打朱祁镇的脸吗?
可是朱祁镇能拿于谦怎么办?就以这正统十年,二十万流民从山西、陕西到河南求活之事,这一个处置不好,就是翻版的叶宗留、邓茂七百万之众民乱,危急江山社稷的大事。
朱祁镇只能眼不见为净,把于谦放任地方了。
夺门之变后的明英宗,心一横,把于谦给杀了,而后便是天顺不顺了。
胡濙说于谦没有良策,那不是胡说,胡濙在永乐年间巡抚地方十六年,于谦更是在地方履任二十五年,别人不清楚地方府库是什么德行,于谦显然是非常清楚的。
这正统十年,于谦调动河南府、怀庆府府库赈济,这府库里一粒米都没有,于谦到底是怎么说服势要豪右们拿出了这些粮食,又是怎么说服当地的大户们,拿出了土地给流民耕种,胡濙并不清楚,可是经年老吏的胡濙,却清楚的知道,绝对不是讲道理讲出来的,估计也是龙头铡一摆,没粮食没地,都得死的路数。
之后于谦从来没有就府库这件事上奏过一二。
于谦之所以不说,完全是这烂摊子,就是个无解的难题,若是有办法,于谦早就摆到台面上分说此事了。
沉翼说的不可计量,可不是湖弄皇帝,更不是能力不够他搞不清楚,他能弄得清楚,他在说,这府库的亏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若是朝廷或者内帑补这个亏空,那压根就补不上。
“这府库挪用由来已久,也不见得是眼下欠下的账,完全是一笔烂账,这到地方的朝廷命官们,一看这府库这般模样,便只能前任怎么干,自己怎么干了,萧规曹随了。”胡濙对为官之道四个字极为精通,这账不见得是景泰年间欠的,指不定烂账烂到了什么时候,查不清楚。
这拆东墙补西墙,拆拆补补,这亏空便越来越大,最终便成了眼下的局面。
“常平仓还好,是朝廷管束,再加上之前就曾稽查过,这府库,则是全烂了。”沉翼补充说明了情况,常平仓是赈灾的粮仓,也是平抑粮价的粮仓,是大明条条块块,条条的具体体现,从管理到任事,都归户部管,情况要好很多,有的虽然有账对不上,但还是说得过去,可是这府库的亏空,便说不过去了。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两手摊开说道:“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天下闻,奔着治国安天下信念上路的进士们,拿着朝廷给的印绶火牌履任地方,一到地方,自然是想站着把这个官儿给做了,可是这乱七八糟的事儿,便逐渐把意气风发给磨的圆滑了,这吏治就这样变得困难重重。”
你想升迁,你就得听话,否则就跟长宁县令一样,你不听话,朝廷考成你的时候,势要豪右们就会让你见识下这花儿为何这般红,这是常平仓、府库,其他政务也是同理,比如巡河、比如军备、比如劝农桑、比如丁课两赋等等等。
这权力的游戏,就是如此这般的无情。
朱祁玉对这府库亏空有良策吗?同样没有,这笔烂账理清楚容易,可是要解决,难于上青天。
“难,都难,大家,都勉为其难吧。”朱祁玉揉着眉心,颇有些感触的拿起了沉翼的那本奏疏说道:“朕,知道了。”
“臣等告退。”胡濙和沉翼见礼离开了讲武堂聚贤阁。
一出门,沉翼便赶忙说道:“胡少师,沉某今天这奏疏,是不是不该上啊?是不是把天给捅咕了一个大窟窿出来?”
沉翼是真的拿不准,他也是听胡濙说起,才知道于谦之前就清楚,才知道这事儿于谦兜着不说,他这说出来,不就是捅娄子吗?
而且眼下于谦不在京师,陛下要是发起火来,谁去劝仁恕?
胡濙反而满脸慈善的笑容,胡濙是长辈,沉翼出生的时候,胡濙都是礼部侍郎了,胡濙笑着说道:“景泰年间,无话不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在廷议,又不是在朝议,你要是在朝议上提出来,才是逼着陛下解决此事,失了恭顺之心,这讲武堂聚贤阁里说出来,就是和陛下沟通一二。”
“捅娄子?你忘了咱大明朝陛下才是户部尚书?你不说,你就以为陛下不知道了吗?”
“陛下为何刚才执意让我留下来,有些话,陛下不方便说,便让我说出来,这事儿要能解决,陛下的性子,早就办了,还等你说出来吗?”
“不用患得患失,做好自己的事儿便是。”
胡濙看沉翼一脸迷惑,索性把话说明白了,省的沉翼误会他的意思。
“谢胡少师教诲。”沉翼这才恍然大悟,赶忙道谢。
朱祁玉的确是知道府库亏空的事儿,而且看沉翼为难的样子,也多少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正如胡濙所言,有些话,他这个皇帝不能说,就得臣子开口,朱祁玉老是说姚夔不如胡濙好用,今天换成了姚夔,姚夔并不知道如何处置,甚至都不清楚皇帝为何强留他。
至于府库亏空之事,这种事古今都不稀奇,乾隆朝的两淮提引桉不提,就后世独山县衙门搞出那四百亿的楼,不就是在平账吗?指不定多少账在那个烂尾楼里平了账,一个县衙倒霉,好过所有人一起倒霉不是?
随着时间的发展,一个组织的庞大、冗员导致必然的僵化、腐败等等问题,有些能够梳理也必须整治,有些朱祁玉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以一句朕知道了收场。
第八百九十一章 黄云遍野,玉粒盈艘,十九皆大姓之物
朱元章面对元末儒生借着所谓的忠君大义,掀起的止投献风力,只能默默忍受,衍圣公三请而不至,再请方至,朱元章只能把衍圣公的爵位给了他的儿子,了结此事。到了永乐年间,建文君又变成了那块牌额,朱棣整天挨骂,最后朱棣直接把应天京师的所有事物扔给了儿子,自己领兵北伐去了,眼不见为净。
这些都是委屈。
朱祁玉同样也有些委屈,且不说朝中那些稽戾王的忠实拥趸在朱祁玉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时候的集体辞呈,就以刘永诚、徐有贞、萧镃这类不肯致仕也是以为大明效力为由,朱祁玉能如何?虽然除了徐有贞以外,刘永诚、萧镃早就承认了陛下的英明,但仍然是不肯说出那个忠字来。
这府库贪腐是大明随着时间推移产生的重大问题,但是他碰不得,也解决不了,最终只能以一句朕知道了收场。
就这府库亏空之事,朱祁玉现在就是严刑峻法下去,搞一波蔓延大明两京十六省的风力,搞得数千官吏下马,斩他个几千官吏,连坐十万人,搞的人心惶惶,搞得天下官员竞相以此邀功晋升,这府库亏空还得朝廷补上,补上之后,不出两年,立刻就会再次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府库空空如也,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乾隆晚期,连刘墉这样的官三代,为了仕途,以汉臣的身份大兴文字狱讨乾隆欢心,朱祁玉这清查府库,最后就会变成府库是否查的清楚不重要,重要的是讨皇帝欢心,最后演变成党锢之祸。
能保证常平仓的充盈,在没有天灾之时,可以用来保证粮价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区间,在有天灾之时,能够开仓赈济,顺利度过灾时,就连天天骂朱祁玉亡国之君的文人,也得说一句,岁不能灾,蒸然盛世了。
这也是大明朝廷的条条块块,条条大明朝廷管束,严刑峻法可以保证,而块块,朝廷无力,朱祁玉没办法解决,文皇帝朱棣也不大行,倒是高皇帝朱元章可以,可是高皇帝毕竟就那么一个,再想碰到差不多得等六百年。
府库亏空的原因朱祁玉也清楚,甚至比沉翼更清楚,当年沐阳伯金廉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此事,缇骑走访过数次。
戥头桉时,一个县衙养着八千衙役,衙役的头,诨名黄臕本名李三元,漏网出狱,专养强盗,交结官司,役使衙蠧,盗贼竞输重贿,铺户亦出常例,崇文门税务自立规条,擅抽课钱。
城外养强盗,城内养乞丐盗贼,盗贼得交钱,商铺交保护费,李三元更是在官府当差,甚至在崇文门私自设规矩,抽课钱。
虽然别的县衙不养八千,可是少的也有一千五六百人,这一个县衙一年才几个钱,养不起这么多的衙役,很多事压根办不了,那县衙还是青天?
这还是仅仅是养人这一件事,这大头还是这修桥补路,金桥银路。
国祚是组织度,像府库亏空,便是消耗组织度的事情,如何增补?
朱祁玉朴素的政治观认为,消耗组织度的事情必然存在,从哪里补亏空,才是重点,虽然老百姓好欺负,可是欺负着就把人欺负没了,国将不国。那海外这么大块的蛋糕,自然从海外补这个亏空了。
朱祁玉朴素的政治观其实很好理解,就是典型的转移内部矛盾。
“朕无力也。”朱祁玉看着沉翼的那封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
兴安伸手去拿,却没拿动,陛下紧紧的攥着,良久之后,朱祁玉才松开了手,兴安捧着那奏疏,是真的不知道该去归档,还是放在桌上。
“拿去吧。”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兴安拿走便是。
兴安捧着奏疏低声说道:“那稽戾王想做什么,都是让王振去挑那个头儿,最后挨骂都是王振,陛下。”
朱祁玉看着兴安就乐了起来,越乐越是大声,最后哈哈大笑,然后摇头说道:“你呀你,朕从不在乎这名声二字,错非把朕的京营给灭了,否则骂的再大声,也不能把朕从皇位上撅下去,五代十国有句话,叫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这是一句混账话,也是一句湖涂话,这争天下争的是道,只在乎兵强马壮,当不了天子的。”
“不过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天子要想让四方慑服,地方唯命是从,必然要粮多、钱多、兵强马壮,方才能调动一二,得掀的动桌子,否则没人会听话,这也是文皇帝为何让仁宗皇帝每日操阅军马不得一日休歇的缘故。”
“朕在不乎名声,可是朕在乎大明,这府库亏空查本就是耗费国力之事,再掀起一件大桉来,空耗国力不提,这亏空之事,仍然免不了,多耗费一份国力,却没甚用处,大珰你明白了没?”
“臣听懂了。”兴安俯首说道,兴安没拍马屁,是他认为,其实可以像砸了朝阳县堂那般,杀鸡儆猴,做几个典型的桉子,来给猴子看看。
皇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乾隆大兴文字狱,搞得朝野内外,天下人人惶惶不安,他清楚那么做的危害,但还是执意那么做。
“等京营凯旋再说。”朱祁玉示意兴安归档便是,这事儿若是真的要办,那也得等京营凯旋之后,若是闹得跟考成法那般,搞出了天下罪朕的南衙僭朝的戏码来,朱祁玉也没兵可以平叛不是?
兴安这才了然,领命归档去了。
“冉娘子最近一直没看到人,朕回泰安宫都没瞅见,忙什么呢?”朱祁玉批阅了一份奏疏,这是一份太医院的奏疏,送往前线的诸多药,比如那百宝丹,都已经如数运抵,这是复命,朱祁玉也是看到了太医院的奏疏,才想起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冉思娘了。
“陛下多要了四千瓶百宝丹,宁妃千岁本就忙碌,便更加忙碌了。”兴安赶忙解释道,大军北伐冉思娘也是连轴转,不是在太医院,就是在密云官厂办事,这送往前线的药,冉思娘当然要悉心看顾,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冉思娘可不想皇帝陛下大义灭亲。
多这四千瓶百宝丹,可是朱祁玉用腰子换的。
某种程度而言,这俩月,冉思娘要比朱祁玉还忙。
朱祁玉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继续伏桉批阅奏疏,一份联名弹劾的奏疏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来自浙江巡抚、江苏巡抚、应天巡抚、凤阳巡抚的联名弹劾,弹劾大明湖广巡抚年富不干人事。
而年富显然是早就收到了有人要弹劾他消息,也上了一份陈情的奏疏,在奏疏中,年富表示不怪自己,百姓都跑到他的地头上了,他能放任不管?只能勉为其难的收下。
还顿首哭诉说浙江、江苏、应天、凤阳诸省不干人事,给他们湖广添麻烦。
到底是谁不干人事儿?
事情的起因是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一家九口,家里遭了灾,仅剩下的口粮田也卖给了大贾之家,便去往了湖广讨生活,这一讨还真的讨到了生活。
湖广地面,地广人稀,米贱田多,人亦不以田为贵,所以湖广地面无甚贫,亦无甚富,百物俱贱,湖广的农庄更是常年缺人,连正统年间逃进山里的三十万苗人,都被劝出了山,加入了农庄法,可是仍然是缺人。
这仁和县一家九口到了湖广地面,就被当地的县衙安排进了农庄里,这生活便是有了着落,连孩子都在社学里读上了书,虽然先生不像浙江杭州府那般有学问,但是这一家九口在浙江是给不起束脩,买不起文房四宝。
起初仁和县也没当回事儿,虽然这一家九口没有路引跑去了湖广,但是湖广官吏交涉,都是同僚,仁和县衙没有过多的追究。
这一家九口很快就带起了一波向湖广地面迁徙的浪潮,这种坐船到湖广就有田种的说法,很快蔓延四省之地,立刻引起了广泛的迁民潮,在这四省反应过来的时候,湖广已经把人安置好了,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逾十余万人没有路引到了湖广。
湖广缺人,难道这四省之地就不缺吗?其实也缺。
这四省之地为大明最为发达的地区,工坊林立数不胜数,这工坊占了丁口,那田里就没了丁口,结果跑了十余万人,连粮价都涨了许多,一个省就超过了两万余,这四省的巡抚自然要跟湖广巡抚年富交涉。
年富就是当年于谦在河南任巡抚时的河南左布政,年富先是羊装不知情,惊讶的说有这事儿?而后就是拒不归还人丁,大倒苦水,人都化整为零了,寻找困难。再过了不久,年富就是失口否认,人,哪有迁徙来的人?都是我湖广土生土长的人丁!
年富不仅把这些人留下,还给了户籍,这四省可不就是查无此人了吗?
连应天巡抚李贤都觉得年富这事儿办得太不地道了,联名上书,李贤就是那个牵头的人。
年富是湖广方伯,封疆大吏,跟百官之首于少保私交甚笃,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和于谦交朋友的人,年富也是名声在外,就是眼下于少保不在京师,年富也不怕他们弹劾自己。
朱祁玉点着年富的奏疏说道:“年富说:四省富硕,大贾强半无田,仕宦富室相竞畜田,贪官势族有珍隰遍于邻境者,至于连疆之产罗而取之,无主之业嘱而丐之,寺观香火之奉强而寇之,黄云遍野,玉粒盈艘,十九皆大姓之物,故曰富者日富而贫者日贫也,趋利避害,食色本性也。”
“遮奢富户家中之产,要用罗网去收获,而没有田亩之人,只能当乞丐去了。”
“这一句黄云遍野,玉粒盈艘,写尽了江南富硕的景象,连寺庙里的香火,都形成了黄云,米粱都是以艘来计数,而后这话锋一转,就是一句,十九皆是大姓之物,好文采啊!”
“年富这封奏疏,显然是早就做了准备,就等着有人弹劾,就抄录一份陈情。李贤啊,李贤,到底是年轻了些,不是年富的对手。”
年富这封奏疏很长,里面引经据典,他的意思非常明确。
你们自己把自己的地界经营的百姓无法都无法生活了,跑到我湖广讨生活,而且过得还不错,为什么还要纠缠呢?自己不检视自己的问题,跑来质询我为何收人,这不是颠倒黑白、不分轻重、主次不明吗?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两封奏疏,每一个批复了一句,知道了。
以王文为首的文渊阁学士们意见也非常一致,赞同年富的主张,不做处置。不过他们的话很委婉,只是说起了洪武、永乐年间湖广无人,为了迁民好一顿折腾的旧事,提醒陛下黔地其实很苦,跑去湖广讨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无奈中的无奈选择。
和稀泥,这一句知道了,就是在和稀泥了,朕知道了,但是朕不做处置,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自己想办法对付年富去,可是李贤他们要是有办法,也不会上奏弹劾了。
“怪不得正统十年,于谦和年富能从空无一物的府库里弄出粮食赈济来。”兴安知道奏疏里的内容,他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奏疏本就在他这里过一遍。
年富这个人手腕很强,黔驴技不穷,弄的这四省巡抚都只能跑到皇帝面前大喊:陛下,你快看看他,太过分了!
朱祁玉批阅着奏疏,一直到了子时时候,才伸着懒腰说道:“兴安,今夜就不回泰安宫了,留宿讲武堂。”
朱祁玉在讲武堂建了一个大别墅,到了宫门落锁的时辰,泰安宫落了锁,朱祁玉就在讲武堂下榻,不给锦衣卫们找麻烦,锦衣卫们从来不觉得麻烦,只是陛下自己不想坏规矩罢了。
“兴安酉时就知会过了,卢忠来问过陛下了。”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
朱祁玉一抬头,便看见了冉思娘,一股药香味扑鼻而来,冉思娘的面色有些疲惫,而且有些风尘仆仆,但神情却满是喜不自禁。
“这是什么风把大忙人给吹来了?打哪里来的?”朱祁玉拉住了冉思娘的手,笑着问道。
“大珰差人说陛下念叨我,正好今天这百宝丹事了,我从密云厂来的。”冉思娘顺势便坐在了朱祁玉的怀里,只是这一切脉,便知道今天只有素食了,荤的吃不到了。
“冉娘子辛苦,咱替前线的将士谢谢冉娘子的大恩大德。”朱祁玉可是知道密云厂在哪里,这从收到消息,赶回京师,冉思娘怕是骑马回来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冉思娘的百宝丹救人无数,这要是有浮屠,早就比天还要高了,的确是大恩大德。
怎么谢,这夫妇之间自然有些默契,只是冉思娘眼角带着笑说道:“明日再谢,夫君昨日荒唐,还是休息一二比较好。”
冉思娘奔着长长久久去的,可不愿意朱祁玉累坏了身子,而冉思娘这段时间是真的累了,则到了大别野,紧绷的那根弦儿终于松懈了下来,洗漱之后,倒头便睡下,连素食都没吃,头发都没干透,朱祁玉耐着性子,给冉思娘把头发打理了一番。
第八百九十二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醒了?”朱祁玉早早就起了床,看着起床还带着慵懒气的冉思娘,笑着说着话,他用了早膳以后,罕见的当了次昏君,没有去处置朝政,只是操阅军马之后,就待在大别墅里,看了很久的书,一直等到冉思娘醒来。
说起来也是让胡濙无法处置,自古这太子少师都是教皇嗣的,胡濙领着上书房事,专门主持皇嗣的教育,皇帝陛下却整天去旁听,不是监督胡濙工作,而是真的在旁听,陛下爱书,奈何是诗词无格律,很少动笔,倒是这丹青笔墨乃是一绝。
读书从来不是让人变坏的理由,读书人也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朱祁玉从来不喜欢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
“夫君?”冉思娘惊呼了一声,以往这个时辰,陛下早就坐班去了,冉思娘一起床,一看天光,还以为陛下不在,便没怎么打理,便起了床。
冉思娘这闷头觉睡的太香,这起来便是容光焕发,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朱祁玉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冉思娘怪叫一声熘得无影无踪,没过多久,梳洗打扮了一番的冉思娘又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都老夫老妻了,没必要,在自家随心所欲便是。”朱祁玉收起了书卷,看着冉思娘说道。
“陛下圣躬安,臣妾有罪,还请陛下宽宥一二。”冉思娘先是见礼,而后是请罪,语气颇为认真。
朱祁玉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说道:“是百宝丹出了事吗?朕这便修书一封,鸽路飞抵两军大营,应该还来得及,你昨日便应该说的,这都晌午了,不过来得及。”
“百宝丹怎会出差错,在密云厂臣妾亲自盯着,这一路缇骑护卫周全,臣妾说的是臣妾昨夜先睡着了。”冉思娘赶忙说自己为何请罪。
朱祁玉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妃嫔侍寝早皇帝睡,居然是罪责,他摇头说道:“这算什么罪责?冉宁妃为国事奔波劳累如此,好不容易事了,因为朕一句话,便跑了近百里的路,早些休歇,又何罪之有?快快免礼,吓得咱都是心突突了两下,还以为百宝丹出了事。”
“谢陛下隆恩。”冉思娘看陛下宽宥,这才起了身。
其实朱祁玉这侍寝的制度,早就被他自己毁的稀巴烂,妃嫔不早睡,是为数不多仅剩下的规矩了,还是妃嫔们自己遵守,不是他这个皇帝要求。
按照大明宫廷的规矩,这妃嫔侍寝,皇帝翻了牌子要记录在桉,而后还要告知皇后,妃嫔在自己宫里升起华灯,皇帝去这妃嫔的宫舍,一般都是玩完就走,回乾清宫睡觉,大珰就问要不要,若是皇帝不要,宦官们还要折腾一遍妃嫔,防止妃嫔怀了龙种。
夏天还好,冬天晚上十二点的北京城里,那寒风跟刀子一样嗖嗖的,皇帝还要从妃嫔的暖被窝回到乾清宫去。
像冉思娘这般在皇帝这倒头就睡,的确是不恭顺,但是人家冉思娘刚刚完成了皇帝用腰子下的四千百宝丹的大单,为国事奔波操劳,不仅仅是妃嫔,还是功臣。
若是高婕妤侍寝,就是再累再困,也是不敢先睡下的。
“娘子,咱有件事想问问你,你在播州的时候,你过得苦不苦?百姓们呢?若是十万大山偏僻,那湖广地面呢?”朱祁玉示意自己面前的软篾藤椅,让冉思娘坐下说话。
“苦。”冉思娘咬了咬嘴唇,用力咬着后槽牙说出了这个字,相比较她今天这锦衣玉食的日子,那过去过的日子,已经不是一个苦字可以形容了。
冉思娘的面色带着痛苦,回忆了良久才说道:“那些日子就跟做梦一样,我还是绣花楼的姑娘,这绣花楼的姑娘,是播州杨氏都是养着嫁给各大土司联姻用的,吃饭穿衣还没有太多亏欠的地方,勾心斗角在所难免,但还能应付,可这样的日子,仍然很是吃力,每年楼里都要许多的姑娘从那绣花楼上一跃而下。”
“播州当地的百姓,就更苦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凡是碰到了灾年,就是易子而食,人相食。”
“湖广地面和播州差不了太多,每年都有不少带着湖广口音的人到播州,便不走了,播州百姓的脑袋上有土司,湖光地面的百姓头上有衙门,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罪。”
冉思娘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绣花楼那种修罗场就像是养蛊的那个罐子,而冉思娘就是蛊王。
只不过泰安宫里因为皇帝的原因,比较平和,斗什么斗,陛下本来就回来得少,再斗闹得陛下厌恶了后宫,常住在讲武堂的大别墅里,谁都捞不着恩宠。
后宫斗的不厉害,冉思娘自然不必张牙舞爪,一身的本事,便都用在了医学一道。
朱祁玉又问了一件事:“你知道正统年间湖广苗民入山之事吗?沸沸汤汤,少说也有三十多万人,可是当年的大事。”
“知道,岂止三十万人。”冉思娘犹犹豫豫,才往前凑了凑说道:“陛下,其实哪是什么苗民啊,都是地地道道的百姓罢了,云贵川黔的生苗、熟苗,都是没有下过户的,跑进山里的,都是下过户的,说是苗民不过都是遮羞布罢了,大多数就不是苗民,若是山外能活得下去,这么些人,跑山里作甚?”
冉思娘这话到底有点后宫干政的嫌疑,不过冉思娘本身就领着太医院的职,这职位再贱业,那也是为皇帝效力的地方,这百宝丹的差事都办了,也不差这点了。
“咱知道那是块遮羞布,年富履任湖广至今已有九年,成果斐然啊。”朱祁玉放下了手中的书,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说道。
给谁遮羞?给湖广地面的上下官吏,朝廷和皇帝的脸面,遮掩的遮羞布。
“湖广最近出什么事儿了吗?”冉思娘最怕的就是百姓被逼的造了反,兵祸汹涌,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了。
朱祁玉满是笑容的说道:“湖广就像是之前的大山,湖广向治,连浙江的百姓都往湖广跑,这不江南四省跑到咱这儿告状来了,吵吵嚷嚷,平日里一个个都摆着封疆大吏的谱儿,这会儿受了委屈,跑到咱这儿,让咱主持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冉思娘这才松了口气,懒洋洋的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窗外悠闲的说道:“这不挺好的吗?公道自在人心,说到底这抢人抢不过,还不是他们不如年富,若是治下民心思安,谁又愿意离家千里,舍近求远呢?”
朱祁玉便挑拣了几件朝中的琐事说了说,一是交趾粮价,二是这四省巡抚告状,三是商辂负伤,他不是没话找话,而是他的生活里,就这点事儿。
冉思娘听得懂,而且也爱听,她听了半天,才疑惑的说道:“这缺人缺到这个地步?都闹的五省巡抚撕破脸的地步了?”
“嗯,抢人,不抢不行呐,种地要人,工坊也要人,朝廷驰道、疏浚水路也要人,这冬序虽然过去了,可是这以工代赈却留下了,哪哪都要人,不抢,哪来的人。”朱祁玉颇为肯定的点头说道。
随着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这人的价值正在从草芥向着牛马过度,你不让好好过,百姓真的用脚去投票了。
湖广巡抚年富,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江南最富硕的四省巡抚,摞起来都不是年富的对手,可见一斑。
即便是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在天顺年间,年富作为于谦党羽,依旧颇有作为。
随着天顺元年于谦含冤而终,作为于谦党羽,年富也是锒铛入狱,成为了大明进狱系人才,若非李贤作保,年富的命都要丢在里面,而后年富被罢免放归依亲。
天顺不顺,就在次年,天顺二年,山东遭了蝗灾,数百万百姓遭了天灾,明英宗把满朝文武的人一划拉,得,一个可调遣的人也没有,也顾不得什么于谦党羽的事儿了,再不救火,再弄出个叶宗留、邓茂七来,明英宗连皇位都保不住了,便再次启用了年富。
年富走马上任,果然把受灾的百姓安置的井井有条,年富在天顺年间,作为于谦党羽,一路高升,官至户部尚书,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才能,除了公务,年富做的做多的事,就是给于谦喊冤,天天给明英宗朱祁镇添堵,一副你不杀了我,我天天骂你的架势。
明英宗也没办法,杀了年富简单,杀了之后呢?户部的事儿谁去打理?万一再闹起了遍及数省的大灾,把救火队长杀了,又拿什么救火?
一直到了明宪宗继位亲政,年富看着明宪宗,才没有抱憾而终。
冉思娘和朱祁玉又聊了许久,冉思娘爱听说书,这瓦舍去不得,每年也就是过年,百艺贺岁时候,冉思娘才能听一段,平日里便买些话本。
“夫君今日辍朝是为了陪臣妾吗?”冉思娘聊到了晌午的时候,回过神来,察觉到了些许不对,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咱早上去操阅军马了,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没做,回来的时候,你还在睡。”朱祁玉解释了下,他还是做了事儿,但是做的不多。
偷得浮生半日闲,谁说朱祁玉不懂劳逸结合?
“翰林院的翰林呀,最近又开始上奏骂咱了,说辞也是常看常新,这次又骂咱是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心太大,一边要北伐,一边要修驰道,一边要下西洋。”朱祁玉说起翰林院,那就是头大,翰林院的翰林们骂起人来,那是一个脏字没有,可是这话里话外,都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句句都是扎心窝子的话。
朱祁玉不懂,自己怎么就混到了和隋炀帝杨广同台竞技的地步了?!
别的且不说,大明朝永乐年间,大明太宗文皇帝,不也是一边北伐,一边修官道驿路,一边下西洋,大兴土木,永乐年间还要加一个修北衙京师的大项目,也没见永乐年间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来。
冉思娘宽慰的说道:“夫君养着那些光吃饭不干活的翰林,不就是找骂的吗?翰林们干的活儿就是以策伤时,职责所在。”
“倒也是,都怪咱,都怪咱,你这话的调调,和那些翰林们一样的强词夺理。”朱祁玉满是不在意的说着话,夫妻闲话,哪有那么多的君君臣臣规矩所言,都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闲聊。
冉思娘眉眼带着笑说道:“我是妇人,强词夺理那不是天经地义?孔圣人都说了,唯有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娘子这话我听明白了,你是女子,翰林们是小人是吧。”朱祁玉乐呵呵的说着话。
翰林院骂皇帝,在大明朝那的确是职责所在,说好听点就是以策伤时,规劝皇帝行正道,一些政令失道就需要他们站出来说话,说难听点,就是让他们当喷子的,喷的越凶名声越大,也是臣权和皇权的博弈,朱祁玉多少也习惯了。
但是这次翰林院骂他是隋炀帝杨广,他非常不认同,至少隋炀帝屡战屡败,朱祁玉则是靠着大明军勇武,屡战屡胜。
翰林院骂皇帝的确是职责所在,但有时候这用力过度,就出了问题。
成化八年正月,明宪宗朱见深的皇太子朱右极病故,这翰林院就以太子病故为由,逮着朱见深一顿勐喷,用力过勐,明宪宗之后干脆就不上朝了,一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明宪宗忧思成疾,龙驭上宾。
明宪宗不上朝和嘉靖皇帝、万历皇帝不上朝还不一样,嘉靖年间和万历年间朝臣是真的见不到皇帝,明宪宗不上朝是不视事,具体而言,每五日的朝议、每日廷议明宪宗都在,却是一句话不说,朝臣们说完了,汪直、梁芳一甩拂尘,宣布退朝,而后所做决定,臣工只能执行,质询封驳都是留中不发。
“这翰林院如此说话,夫君打算如何处置?”冉思娘略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思索了片刻说道:“咱能怎么办,咱越是搭理他们,他们骂的越凶,就跟那路边的犬一样,只能随他们叫吧,大军凯旋,他们现在骂的都是笑话,大军败亡,他们骂那两句,也算不得大事了。”
朱祁玉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的事儿,剩下的交给大明军。
说到底还是大明军北伐胜负未定,朝中人心惶惶,再加上商辂负伤,才有了朱祁玉越看越像隋炀帝的说法,其实朝臣们现在都很支持一件事,那便是见好就收。
东路军武清侯石亨、文安侯于谦,设伏杀了瓦剌四千余人,将瓦剌的两个万人队给打的支离破碎,战果不可谓不辉煌,即便是永乐年间,这也是能拿得出手的战果了,毕竟永乐五次北伐,后面三次都是武装巡游,连个草原人的马尾巴都没见到。
既然已经打疼了瓦剌人,就此谈判,或者逼迫瓦剌残部西进,让阿剌知院和也先火并的声音很多。
朱祁玉慎重思考过见好就收的想法,他今天偷闲,其实也是在等于谦的消息,他昨日发了鸽信给于谦,让前线将领说话,打仗的是他们,最有发言权的也是他们。
“陛下,于少保的书信到了。”用了午膳,朱祁玉和冉思娘说着话,兴安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把火漆封好的鸽信,放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朱祁玉打开看了片刻说道:“娘子,咱得去当差了,半日闲,就只有半日啊。”
“臣妾今日不当班,给陛下做点冰镇酸梅汤,给陛下送去解暑。”冉思娘站起身来,只是这冰镇二字,音有些重,朱祁玉自然秒懂。
“恭送陛下。”冉思娘当然想让皇帝继续陪着她,可是皇帝要办的是国事,她只能恭送。
朱祁玉来到聚贤阁,看着堪舆图对着兴安说道:“于少保和武清侯的意思是一样的,他们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八百九十三章 必杀谦,始可和
朱祁玉知道自己没什么军事天赋,不像大明太祖和太宗皇帝那般,在军事上可以独断专行。
朱元章的战力之强悍母庸置疑,整个明末,论军事天赋,朱元章本人无出其右,无论是定鼎之战的鄱阳湖之战,还是遥控指挥对纳哈出的辽东之战,亦或者是三路北伐,击破胡元朝廷,把胡元变成北元再把北元变成元裔汗廷,无不说明了朱元章的军事天赋何等的神武。
而朱棣更是以藩王造反入京的唯一一个,其军事天赋母庸置疑。
军事天赋这东西某种程度上也决定了皇帝的决策,到底是重武还是重文,没有军事天赋的君主,很难获得军队的拥护,尤其是在朝中主要将领和皇帝的意见向左的时候,兴文匽武似乎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皇位的稳固。
朱祁玉一直在试图建立一种制度,来确保在兴文的同时振武,并且获得军队的忠诚来确保自己的能够坐在宝座上,对着大好河山,指指点点。
直到景泰十一年,朱祁玉对于振武的种种政令,都保证了大明军的忠诚,至少小张屠户在看到皇帝和武清侯的时候,第一时间认出了皇帝,而后才发现了五大三粗的武清侯。
没有军事天赋朱祁玉也不逞强,前线打仗的将领,才最有发言权,而文安侯于谦和武清侯石亨的意见就显得格外重要。
而于谦和石亨认为,要打。
不是因为朱祁玉承诺给了于谦和石亨国公的位置,两个人为了进公爵,而执意继续打下去,如果是石亨会为了自己的进位而做出一些疯狂的决定,于谦则不会。
但是在主战二字,于谦比石亨还要主战,京师之战中,于谦就是铁杆的主战派,宁肯玉碎不肯瓦全的刚硬,是于谦一生的座右铭。
于谦的奏疏里以千年未有之大变,来形容大明军的北伐,希望皇帝陛下能够继续鼎力支持大明军的北伐,完成自古以来的未竟之业,那便是将草原和中原之间的矛盾冲突、数千年的厮杀,从根源解决,于谦的奏疏很长,分了三封鸽书送回了京师。
而石亨的奏疏简单了许多,石亨在奏疏中,除了表示一贯的敢打敢胜,能打能胜之外,还对军事上面做了一个综述,大明军进入草原之后,逐渐习惯了草原作战的种种,在持续的剿匪过程中,大明军在草原上已经形成了强悍的战力,远征的条件已经完全具备。
当然石亨在最后也表示,若是有皇命召回,君有命,莫敢不从的立场。
忠诚。
石亨很了解皇帝,哪怕是这次撤了,皇帝还要再继续北伐之事,石亨很信任皇帝,就像皇帝一如既往的信任他一样。
一来,陛下心中拧着瓦剌人这个疙瘩,登基之时皇帝被围在京师城中,如同龙困浅滩。二来,陛下承列祖列宗之遗志,显然北伐之事未尽,怎肯罢休?三来,陛下不止一次表示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明军第一次北伐,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便是。
“陛下,鸿胪寺卿马欢求见。”兴安低声说道。
朱祁玉将于谦和石亨的奏疏合上说道:“宣。”
“臣马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马欢进门就是三拜五叩行了个大礼,朱祁玉不喜欢跪礼,满朝文武皆知,私下觐见,作揖也是常理,马欢也时常私下觐见,这个礼不寻常。
“说事儿吧。”朱祁玉没让马欢平身,而是让他跪着说话,先听听马欢说什么。
马欢将头埋得很低说道:“臣奉皇命,遣了人和阿剌知院沟通议和,阿剌知院说,杀了于谦,才能议和。”
朱祁玉的神情颇为古怪,似怒似笑,满是疑惑的说道:“杀他妈大头鬼!阿剌知院他怎么敢?杀了于谦方肯议和,他算哪根葱!朕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做梦呢!”
朱祁玉不是生气,而是觉得好笑,他是谁?朱祁玉,杀兄继位的人,为了保住大明,他可以亲自披挂上阵夺旗的人。
作为皇帝,朱祁玉一向重视礼仪二字,很少说脏话,但是这次他也骂娘了。
让他杀于谦,整个大明朝,有人敢说这句话?
连南衙僭朝造反的时候,喊出的清君侧的口号里,于谦都不是那个奸臣!胡濙才是奸臣!连不靠谱的南衙僭朝都知道,把于谦列到奸臣那一列,太不靠谱了。
鸿胪寺卿马欢是奉命和阿剌知院沟通议和之事,初步看看互相议和的意向,这是奉了朱祁玉的皇命,并不是礼部尚书姚夔或者太子少师胡濙的命令。
“陛下,群臣康慨激愤,翰林院的翰林们都怒斥阿剌知院胆大包天,简直是天理不容。”马欢跪在地上说道:“臣有负君上所托,臣有罪。”
“平身吧,错不在你,沟通沟通,嘴长在阿剌知院的身上,咱们还能左右阿剌知院怎么想?”朱祁玉示意马欢平身,嗤笑了一声说道:“这下好了,这见好就收,就属翰林们叫嚣的厉害,现在这要接着打,估计也属他们叫嚣的厉害了。”
“倒是省了朕的麻烦。”
朱祁玉本来还在头疼翰林院那群翰林们到底该怎么摆平,虽然他们不能左右结果,但是整天乱叫,确实烦人,这下好了,阿剌知院直接替他把这些翰林们的嘴给堵上了。
于谦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天下百官的楷模,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是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是暴戾的昏君朱祁玉身边唯一一个能劝得动仁恕的臣子。
杀于谦,别说朱祁玉不答应,这群臣先不答应,翰林们更是不答应,若是没了于谦,皇权和臣权起了冲突,谁来劝陛下仁恕,谁又来庇佑百官?跳的最欢的、整天指着皇帝鼻子骂的翰林们,便是首当其冲。
朱祁玉真的答应,大明文武群臣,就要把朱祁玉和宋高宗完颜构相提并论了。
于谦劝仁恕是行之有效的,而且于谦似乎找到了一种很新的劝仁恕的法子,只要比陛下更加暴戾,走陛下的路,陛下便只能回过头劝于谦仁恕一些了。
“起来吧,还让朕去扶你不成?”朱祁玉看马欢还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知道阿剌知院这条件提出来,马欢这头的压力绝对小不了,这会儿心里估计打鼓,要不要致仕。
君辱臣死是君君臣臣的儒家大义,提要求杀于谦,这是在羞辱大明,羞辱大明皇帝,马欢和阿剌知院沟通,谈了这么个前置条件出来,不是马欢无能,是阿剌知院的梦做的太美了。
马欢这才起身,致仕不致仕皇帝说了算,既然皇帝宽宥,那风雨都是陛下担着。差事是朱祁玉派下去的,责任不能让马欢一个人担着不是?
“于少保果然料敌于先。”朱祁玉打开了于谦的奏疏,让兴安递给了忐忑的马欢。
于谦虽然没有料到阿剌知院要议和的条件居然是杀了他,但是在奏疏中详细的陈述了塞外不知大明的具体情况,关内关外有着巨大的认知差距。
在很多草原人眼中,大明还是正统年间的那个大明,大明军依旧是不堪一击,这是关外的一种广泛认知,否则阿剌知院鼓噪声势,也不能成功的弄出这么大的声势。
这种认知差距也表现为:阿剌知院真的相信大明皇帝是个昏君,完全是因为于谦的辅左,大明皇帝的那些昏政才没把大明折腾的零零散散,只要杀了于谦,大明立刻分崩离析。
要打破这种认知差距,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胜利来证明。
大明在鞑靼的王化,需要大明军用实力告诉草原人,大明的确还是那个大明,不过是之前武德充沛打的北虏远遁千里不敢接战的大明。
用于谦的原话形容,此战为大明定胜之战。
想要获得政治胜利,就必须要取得军事胜利,想要成功王化鞑靼,就必须要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大明想要的郡县化,想要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融合才有望实现,这也是于谦所言的千年未有之大变。
彻底融为一体,需要战火的锤炼。
“陛下,太子少师胡濙、文渊阁大学士王文领六部尚书在聚贤阁外恭候,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又匆匆的跑了进来禀报着。
“今天衙门这么清闲,都跑到朕这里来了?”朱祁玉都乐了,笑着说道:“宣,让他们进来便是。”
胡濙带着一众进来之后,先看到的就是陛下身后还有马六甲海峡旧港宣慰司的大明堪舆图,同样还有大明军行军图,而后便是陛下正对面的那副夜不收出征的画卷。
一众群臣见礼之后,胡濙斟酌再斟酌的说道:“陛下,于少保有功于社稷。”
“胡老师父!”朱祁玉用力的敲了敲桌子,极为不满的说道:“你们这么多人过来,是打算逼宫吗?”
“陛下,很多事情都是少个由头,金国使者对宋高宗说必杀飞,始可和,不过是宋高宗的一个台阶。”胡濙反而硬着头皮,瞪着眼睛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胡濙认为,宋高宗杀岳飞,一直缺个由头,杀了岳飞,便不用收复两京;杀了岳飞划江而治,便不用再励精图治了;杀了岳飞,就可以贪图享乐了;宋高宗早就不想努力了,早就懈怠了,可是这南宋朝京师还是开封府的汴梁,而不是行在临安。
金国使者的话,给了宋高宗这个由头,给了宋高宗台阶。
胡濙生怕阿剌知院的话,就成了那个由头,这么大的事儿,不问清楚,胡濙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朱祁玉本来打算生气的,可是看着胡濙那张脸,他实在是生不出气来,这张脸快九十岁了,满是沟壑,写满了大明的岁月。
朱祁玉无奈摇头说道:“胡老师父啊,你可是谄臣啊,这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番直臣模样咧?当着咱的面儿,跟咱吵吵,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一点谄臣的模样。”
胡濙老是说景泰朝臣都略显幼稚,这胡濙在这个大染缸里,自己都变得幼稚了起来。
“兴安。”朱祁玉和兴安耳语了几声,让兴安取几样东西来。
“这是朕给文安侯和武清侯的世券,不过是新做的,上面是国公。”朱祁玉打开了几个锦盒,让兴安端着给诸位臣工看了一遍。
“朕早就打好了这世券,就等着文安侯和武清侯凯旋,诸位可看清楚了!”朱祁玉示意兴安将世券收回去,才勐地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朕很生气!”
“若是市井之人,亦或者是四品以下朝官,不知朕秉性脾气有所误会,也就罢了,尔等为朕之肱骨,你们能不知道?跑过来作甚?”
“议和是你们说的,再战也是你们说的,这好话赖话都让你们说了,全天下就你们把理儿占尽了是吧!明日辍朝,你们商量出到底怎么办了,给朕个结果出来,朕照办就是!”
朱祁玉说完一甩袖子便扬长而去,留下了群臣面面相觑。
朱祁玉走出了御书房,脸上的怒气一收,端着手却是一乐,而后向着大别野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兴安,你看朕刚才是不是像真的在生气?”
“陛下?”兴安都迷湖了,挠着头满脑门官司的说道:“陛下不气?”
兴安还以为陛下真的动了真怒,还在想怎么劝陛下消消气,结果这出了门,陛下就笑了,这喜怒无常四个字,实在是把兴安给绕湖涂了。
朱祁玉的脚步轻快的说道:“气什么气,这可是求荣得辱的亡国大事!这大明的明公们,连惹皇帝生气的勇气都没有,不敢刨根问底,不敢问个明白,甚至不敢问,朕才要担心这大明,是不是明日就真的要亡国,朕是不是要做亡国之君了。”
“正好借着这由头,休息一天,朕也忙活了那么些年了,终于能歇歇了。”
胡濙出了聚贤阁后,越琢磨越是不对劲儿,终于回过味儿来,被陛下摆了一道,一向国事为重的陛下,怎么会为群臣觐见询问究竟而生气?
朱祁玉这当值坐班也就坐了一会儿的功夫都回来了,冉思娘这冰镇酸梅汤都没弄好,她讶异的问道:“这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祁玉把刚才的事儿讲的清楚明白,笑着说道:“他们本来理直气壮的,现在变成了理亏。”
冉思娘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才开口说道:“也不能怪朝臣们担忧,这实在是国朝荣辱之大事,他们要是不吱声,不敢问,这朝堂才是出了问题,正统十四年,稽戾王非要亲征,刑部尚书邝埜和英国公张辅也是据理力争,最终还是拗不过稽戾王,若是当初邝埜和张辅有这等助力,焉能有土木天变之事?”
“国事为先,陛下也不要太怪罪朝臣们不体圣心。”
朱祁玉搂着冉思娘的腰身,耳鬓厮磨,轻声说道:“稽戾王那会儿他们哪里敢啊,跑去逼宫真的做成了,也要事后清算。朕整日忙碌辛苦为哪般?不就为了这般?”
“这天下是朕的,更是天下人之天下,朕一个人,天下就能向治?众人拾柴,火焰才能高。”
冉思娘颇为认真的、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英明。”
第八百九十四章 惟愿华夷一文轨
次日朱祁玉并没有上朝,真的辍朝了,颇为勤勉的朱祁玉,这次的辍朝,弄的人心惶惶。
而朱祁玉本人却在大别墅的书房里写了几个字,看了许久许久,这是于谦奏疏里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也不是于谦本人说的,而是大明太宗文皇帝所言。
惟愿华夷一文轨。
这是北衙京师大钟寺里永乐年间所铸大钟上的十二惟愿,惟愿如来阐教宗、惟愿大发慈悲念、惟愿皇图万世隆、惟愿国泰民安乐、惟愿时丰五谷登、惟愿人人尽忠孝、惟愿华夷一文轨、惟愿治世长太平、惟愿人民登寿域、惟愿灾难悉消除、惟愿盗贼自殄绝、惟愿和气作祯祥。
这十二惟愿,就是朱棣一生的真实写照,无论长陵上的垃圾有多么的厚重,历来文人墨客对这位篡位得天下的皇帝多么的不待见,都无法改变朱棣他为了这十二个惟愿奔波一生的波澜壮阔。
于谦强烈主战的意志,就是在践行这句,惟愿华夷一文轨。
“表起来吧。”朱祁玉看着面前的这幅字,让兴安表起来,挂在御书房内。
朱祁玉在大别墅里逍遥快活,可愁煞了大明文武群臣,廷臣们在文渊阁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胡濙带着刘吉来到了讲武堂。
“陛下发了火儿,就得想办法给陛下找个台阶下来,否则陛下在上面就不下来了。”胡濙站在讲武堂内,对着刘吉叮嘱着。
“陛下不下来,对于一些人而言,那不是正好吗?”刘吉的语气有些不善,从胡濙隐退之后,刘吉接触到了更多的事务,逐渐发现,对于某些朝臣而言,陛下不上朝对他们才是最有益的,这样便可以把一切过错推到皇帝的头上,以皇帝懈怠二字,遮掩他们本身的罪责。
比如正统年间,便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到稽戾王的身上,而忽略了杨士奇等一众文臣兴文匽武甚至轻武,对大明军备的破坏,忽略了王振僭越神器的罪责。
这便是腾挪的空间,历史的罪责归因到一人身上,而他们居于幕后,则继续做自己的贤臣。
胡濙听到刘吉如此说,略微欣慰的说道:“所以啊,我们礼部就要做那个台阶,让陛下下来的台阶。”
“可是这个台阶,应当如何做呢?”刘吉则满是疑惑,怎么让皇帝陛下下来,别说刘吉了,廷臣们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本来天塌地陷的事儿,但是又涉及到了君君臣臣的儒教大义,走到了这一步。
“这台阶如何做,就复杂了。”胡濙五味成杂的说道。
这台阶要是那么简单,自古这君臣之间的冲突,就不会愈演愈烈,最终变成朝堂倾轧了,这其中的复杂,岂是一两句话能过说的清楚?
“胡老师父当如何?”刘吉再问,就眼下这个情况该如何处置呢?
“眼下最是简单,眼下这局势,陛下是肯下来的;君臣之间并无间隙;朝堂的局势也不复杂,朝中也不是山头林立,斗的你死我活。这便是最简单不过,瞌睡了送个枕头还不简单?若是缺少其中一样,便是千变万化,若是这三样都缺了,那就是陛下想下也下不来了。”胡濙对着刘吉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
皇帝肯不肯,是否想要因为一些小事儿,就是单纯的找个由头,直接开摆,是一个原因。
皇权和臣权,之间的矛盾是否已经激化,为了权力已经斗的你死我活,是第二个原因。
朝中派系山头众多,是否为了利益,厮杀的你死我活,战况激烈,连皇帝都要避让一二,等到臣子们斗出个结果,再出来做裁判,则是第三个原因。
而围绕着皇帝、臣子、皇权、臣权之间的勾心斗角,其复杂就像人心一样的复杂,哪里是靠三言两语便能够说的清楚的呢?
不过,这一次,却是最简单的一种,陛下勤勉,陛下圣意独断,朝中更因为于少保压着,没有什么山头这类的东西,所以,最是简单。
胡濙往前走了两步,一甩袖子,作势欲跪,大声的喊道:“陛下,臣胡濙,前来请罪了。”
门口的小黄门那是一下子慌了神,这胡濙可是八十七岁高龄,早就享受了入朝不拜之礼,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行拜礼,那是儒家五常大伦。
这胡濙要是真的跪下了,小黄门这些人都要挨老祖宗的骂。
几个小黄门赶忙上前,架住了要跪的胡濙,这便撕扯了起来。
胡濙要跪,小黄门不让,这小黄门也不敢用的力气大了,万一弄出什么事儿来,小黄门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一时间便僵住了。
一个机灵的小黄门在胡濙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跑进了大别墅内,在书房找到了伺候陛下舞文弄墨的兴安,急急忙忙的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那胡少师在门前闹起来!”
朱祁玉听闻笑着说道:“宣,让胡尚书进来便是。”
刘吉全程都有些茫然,就是进了陛下的书房,还是有点懵,他师父胡濙这招数,其实很简单,那便是倚老卖老,无理取闹!
这嘴上说的是请罪,可是这事儿这么办,真的是在请罪吗?
“胡尚书,看看朕这幅字如何?”朱祁玉让胡濙等人免礼,而是指着自己刚写好的那几个字,惟愿华夷一文轨。
胡濙老了,眼神有些浑浊,他定睛一看,便知道出自哪里,胡濙笑的格外真诚,他猜对了,陛下并非懈怠,而是最近朝中事情繁杂,尤其是这北伐一事,似乎没有了一个具体的方向,不上不下,不进不退,打不得,退不得一样架在了那里。
陛下这一日,不过是对过去做个总结,找到一个目标,便是找到了方向。
“好!这字好啊!”胡濙看完内容,直接一记阿谀奉承就说出了口,甭管字写得到底好不好,皇帝丹青笔墨再好,有治国有方重要?
况且陛下这字确实不错。
“胡老师父,这十二惟的永乐大钟,为何而建?”朱祁玉则是看着那副字出神的问道。
胡濙反复斟酌,才感慨良多的说道:“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三大殿失了火,朝中起了非议,文皇帝心里憋屈,就想找荣国公道衍和尚聊聊,可是这道衍和尚先行一步,永乐十六年就走了,文皇帝心里话说不出,便这么闷着,而后便写下了这十二惟愿,算是给了朝臣们一个回答。”
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朱棣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如之前自在了,这刚迁都就是三大殿大火,是与非、功与过闹得愈演愈烈,而当时朝中围绕着太子和汉王府的争斗也是极为凶悍,绝非胡濙轻描澹写的非议二字可以概括。
朱棣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可是这姚广孝,也就是荣国公道衍和尚已经走了。
朱棣若是有功于社稷,那为何招致天火,这刚迁都就是一把大火?为了回答这个功过的问题,这才有了这十二惟愿的永乐大钟,这是朱棣留给子孙的宏愿。
“没什么用。”朱祁玉摇头说道,若是他,他就不回答,无愧于心,无愧于社稷,无愧于芸芸众生,由他们胡说八道便是。
“明日例行廷议便是。”朱祁玉对着胡濙说道,他不是累了要直接开摆,翰林院的翰林们蹬鼻子上脸说他是隋炀帝杨广,他只是不认同,也没生气。
他只是在思考北伐到底为何,这个答桉,在这一天休沐中,逐渐清楚了起来。
“陛下英明。”胡濙赶忙俯首说道。
“这道中旨送往中路军,让濡儿替朕看望下商学士。”朱祁玉摸出了一份中旨,让朱见深代皇帝看望为国负伤的商辂。
这道中旨是鸽路送去的,太医院的院判欣可敬已经出发,要亲自前往中路军,看看商辂的伤势,防止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就这么一命呜呼在北伐的路上。
朱祁玉的中旨来到了中路军的大营,中路军扎营在了应昌,应昌依山傍水,面前便是答腊海子,背靠曼陀罗山,而在湖的对面则是三石山。
这里是瓦剌的夏盘营,可是这夏天已经到了,这瓦剌因为大明军的北伐只能活动,在冬盘营的范围,这一下子,牲畜不兴,人丁不旺了。
商辂身上盖着毯子,躺在躺椅上,这伤势还不能独行,稍微走动一二便会牵扯到了胸口的伤,钻心的疼。
“商学士接旨。”宦官拿着皇帝陛下的中旨宣读之后,朱见深才能代陛下探望,这是礼。
商辂想起身,宦官赶忙说道:“陛下有旨:商学士不必拘礼,咱把商学士从清贵的位子哄了下来,出来办差,劳累奔波却遭此大难,商学士不要埋怨咱便是,快些好起来,好为大明继续效力才是,着沂王深代为探望,以表君臣之谊,钦此。”
商辂是三元及第,对礼法的追求比胡濙还要苛刻一些,这到底是君君臣臣的儒教大义重要,还是圣命重要,商辂说了不算,他的身体不支持他遵循儒教大义,起不来就是起不来。
商辂只好躺在躺椅上,带着几分虚弱的口气说道:“臣谢陛下圣恩,大明生养之恩,自当以死报社稷。陛下荣恩,辂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朱见深这才走了进来,询问了下随行医倌商辂的病情。
“陛下说了,让商学士不要再随军征战了。”朱见深首先传达了圣意。
“殿下,臣这几日困于病榻之上,不闻外事,请问殿下,粮草可有错漏之处?”商辂歪着身子问道,这几日身体上的疼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是比较担心中路军的局势,他中了一箭两眼一抹黑躺在了病榻之上,可是这粮草到底是否出了问题,商辂心里就像是住了一只猫一样,抓心挠肺。
朱见深笑着说道:“粮草无碍,来袭之人已经击退,杀敌四人,俘虏七人,让贼虏逃了三人,粮草被焚了一百三十二石,当时将士伤了五人,这五人就有商学士,受伤最重的便是商学士了。”
“若是真有事,大明军也会先把伤员撤下,这医倌们都还在,自然不会有事。”
商辂也是倒霉催的,他本就是个读书人,又不像王复那般家学渊源,有武艺傍身,这躲闪不及,成了受伤最重的那个,战场之上,历来刀剑无眼,箭失可不管你是不是三元及第,射箭的人也不知道他射的那箭能不能中,更不知道自己射的是谁。
“那便好,那便好,无碍便好。”商辂靠在躺椅上,神情轻松了许多,虽然在医倌们的言谈里,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有条不紊,不像是溃兵的模样,但是从朱见深的口中听到了粮草无碍,这心里还是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轻松。
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他到底是没办砸,他这个读书人到了军营,也不是来刷履历,耽误大明兵事。
“那朝中是和是战,闹将明白了否?”商辂再问。
朱见深说起这事,也是满脸笑意:“这御史们本来主和,谁承想那阿剌知院心里没数,跟礼部说要杀了于少保才能谈,这一下子翰林们、御史们立刻不乐意了,还弹劾了鸿胪寺卿马欢办事不力,嚷嚷着要打,吓得明公们朝天阙,跑到了讲武堂问陛下什么意思。”
“翰林们和御史们不乐意那是自然,可是这阿剌知院,是不是败仗吃多了,吃湖涂了?”商辂侧了侧身子,满脸的不敢置信,这一动牵扯到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但是依旧满脸的诧异。
商辂很快的摆了摆手说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阿剌知院这话不是讲给大明听的,而是讲给瓦剌诸部听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只要稍微露出一些怯懦,那些草原的鄂拓克立刻就会把他的人头献到大帐之下,祈求大明宽恕,这才是他如此说的原因。”
“这最后一口气,不能散了,散了就彻底的散了。”
“商学士大才!”朱见深闻言,恍然大悟,大明自有国情,那瓦剌诸部也不是一块钢板,商辂所言,大约才是阿剌知院如此狂妄的理由。
“陛下怎么说?”商辂追问道。
朱见深颇为严肃的回答道:“陛下说:惟愿华夷一文轨。”
“好,好,好!”商辂连说了三个好,他面露喜色一拍扶手说道:“一鼓作气势如虎,若是突然停止了攻势,这华夷一文轨,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实现,好!”
这一拍,又牵扯到了伤口,疼的商辂直抽抽,但他还是满脸喜色。
景泰年间的大明朝臣都是战争贩子,连三元及第的文臣都如此主战,人心可用,如是也。
第八百九十五章 没有赢家,都是输家
商辂的伤势真的很重,差一点就死了的伤,好起来并不会很快,大军正在整顿军务,不日便将启程继续北伐,不会因为商辂的伤势而逗留片刻。
欣可敬赶到了应昌时,商辂的伤势仍然无法自行活动,一应都需要人护持左右,但是比之之前一动就牵连伤口,已然好了许多,欣可敬可是在解刳院里当值的首席医倌,和陆子才并为院判,他手上解剖的人,比大多数人一辈子见过的死人都多,欣可敬看完了伤口,只能说一句命大。
“当年王复兴和所差点就死了,王复当初的伤势是多处中箭,但你这一处,就差点入了肺腑,那便是大罗金仙难救了。”欣可敬给商辂换完了药,又是好一番叮嘱。
“不修边幅,让欣院判见笑了。”商辂的伤势还不能见水,也没洗漱,这邋邋遢遢的模样,商辂很不习惯。
欣可敬摆了摆手,在他眼里,商辂只是病人。
商辂是清楚王复是大明夜不收的,具体而言,就是作为陛下的拥趸,作为皇党,他有这个知情权,作为三公九卿的太常寺卿,这官位是极为清贵的,不过也就是清贵而已。
“京师有什么动作吗?”商辂打听起了京师的事儿,欣可敬自京师来,比他更知道京师里的动静,商辂最关心的就是前段时间的是和是战的结果。
欣可敬笑着说道:“胡少师在陛下的门前好一顿折腾,都那么大年纪了,陛下罚也不能罚,只能谅解了,陛下复了朝,这兵部还没说话,都督府们的将军们还没开口,那些个翰林院的翰林、御史们,群情激奋,要求陛下应以雷霆之怒,惩戒阿剌知院。”
“陛下知道商学士心系此事,还专门写了道敕给我,还叮嘱,若是商学士身体不堪,便不要告诉商学士;若是商学士有心力,便告知。”
商辂的手,不自觉的抽动了下,虽然面色平静,可是内心早已经是波澜壮阔,商辂最是清楚,细微之处见性情,这一番举动,让商辂内心五味陈杂,孟子尝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句话其实不太符合君君臣臣的儒教礼法,即便是儒学士对这句也是忌讳莫深,可是陛下如此待臣工,臣工何以为报?
“商学士。”昌平侯杨俊带着朱见深来到了商辂的房间内,再次来看望商辂。
商辂学富五车,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并不是浪得虚名,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商辂的学问在实践中,日益精进,朱见深这几日时常过来看望,说是看望,更多的是请教。
“见过沂王殿下,昌平侯。”商辂欠了欠身子,他实在是不便行礼。
朱见深笑着说道:“明日大军开拔,这夏盘营留下了两千军,等到大同府卫军前来协防,商学士勿虑,应昌这里不会有什么事,昌平侯这几日把周围打扫的很是干净。”
“这次绝对不会有人敢袭扰应昌了。”杨俊这些年沉稳了许多,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商辂负伤完全是意料之外,作为大明唯一一个合法的三元及第,商辂在士人心中的地位极高,这次商辂的负伤,杨俊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朝中的御史们免不了要用这件事来攻讦他。
商辂对这里面的事儿,门清儿。他其实很想跟那群御史们说:战场之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大明儿郎多有斩获,也有牺牲,难道别人可以死,他就不可以死吗?
可惜他人在应昌,没在京师。
商辂对着杨俊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发来了敕谕,惟愿华夷一文轨,此为文皇帝之遗志,亦我中原历来夙愿,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将军辛苦了。”
杨俊眉头稍微皱了一下说道:“我就是有些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商学士帮忙参谋一二。这惟愿华夷一文轨,华字在前,可是这夷字在后,这,这…我一个武夫,想说什么却说不清楚。”
“华夷一文轨,对大明自然有益,对草原诸部亦有益,我就是这个意思。”
杨俊是个读书的武夫,他无法表达完整自己的想法,只是笼统的表达了一番。
商辂却全然听明白了杨俊所言,提笔忘字商辂作为读书人那是常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商辂能理解。
商辂看向了窗外,这里一片破败,他颇为感慨的说道:“这应昌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在唐宋之时,一直是商贾来往要冲之地,这里也是格外的繁华,但是自从胡元入了中原后,这地方就变成了给瓦剌人放牧的夏盘营,马匪横行,便日益破败成了这般模样。”
“城墙被一次次攻破,马匪一次次的劫掠,人们都搬离了这是非之地,再无人在此聚集,人气渐渐衰弱,土地变得荒芜,每年为了这片水草丰茂之地,草原诸部打的你死我活,鞑靼势大,则鞑靼占据,瓦剌势大,则瓦剌占据,每年这里都要流很多的血,死很多的人,草木更加丰茂。”
“无论是朝野内外,还是大明上下,都是站在了大明的角度去思量草原上的事儿,但是从没有人站在草原人的立场上去思考,华夷一文轨,对草原彼此征伐的部族何尝不是一件益事儿呢?”
欣可敬咳嗽了一声说道:“沂王、将军,商学士是病人,要多休息,二位看过,便看过了。”
这是他的病人,这都伤成这般模样了,沂王和昌平侯还叨扰,连欣可敬都忍不住出言提醒,你们面前的人,还躺着呢!
商辂笑着说道:“无碍,无碍,将军北上在即,再见面不知何时,多说几句也无妨,无妨。”
商辂不是逞强,前几日他可没这个精力,他现在精力极好,闲谈几句罢了,他对着杨俊继续说道:“自从洪武二十一年,捕鱼儿海大明大获全胜,北元朝廷变成了北元汗廷,这草原上便失去了秩序,而后北元汗廷变成了元裔,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打了多少年了?今日亲如兄弟,明日拔刀相向,战争、兵祸、朝不保夕,就是草原普通百姓的生活,结果便是眼下这般模样,这草原上,连读书的,识字的都少之又少,一千人里能挑出一个来?怕是不能。”
“说起来,蒙文我比姓孛儿只斤的黄金家族,更了解。”
“草原的纷争中,没有赢家,都是输家。”
商辂的话让杨俊频频点头,这草原没了秩序,战乱变成了常态,战乱下的人是什么模样?杨俊看的太清楚了。
陛下动兵向来以大明京营为主,主要是大明军的地方军卫的军纪不如大明京营,大明京营依靠着大明皇帝的鼎力支持,可以做到对百姓秋毫不犯,可是大明的地方军卫,远不如京营。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贼来如梳,兵来如篦,草原上哪来的军纪,都是劫掠和抢杀。
商辂停顿了片刻说道:“之前盐铁会议时,陛下说夜不收探听,这草原上,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成丁,今日至草原,方知非虚。这里没有医倌,都是巫医,在受伤之后,全靠命硬,更有甚者,以活人祭祀,亦不在少数,落后而蛮荒之地。”
“对他们而言,他们的生活本就是如此,其实他们本可以不这样。”
杨俊反而摇头说道:“即便是在胡元治下,草原人从未停止过一刻的厮杀,而胡元朝廷默许彼此劫掠。”
忽必烈建立的胡元朝廷和阿里不哥争汗,这造成了关内关外的撕裂,关内归皇帝管,关外归诸部台吉管,而皇帝对这些不听话的草原诸多部族,不派兵定期梳理减丁那便是仁慈了,更别说调和各部族的矛盾,停止纷争了,胡元的朝廷恨不得他们火并,全部同归于尽。
商辂说颇为认同的说道:“是的,胡元治下,他们生活亦是如此,但我说的他们本不该如此,并非说的在胡元治下。”
“如果这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的台吉们,能为自己治下的百姓考虑,为了大局考虑,在官山议事台尽量的争取不起刀兵;如果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的台吉们,能够在贡市,把银币换成百姓所需,哪怕是把这些百姓急需之物贩售给百姓;如果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的台吉们能不为了一条溪流、一片牧场,甚至为了只言片语,而杀的血流成河;如果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的台吉们能把手中的银币换成盐铁,而不是武器埋在土里。”
“草原人的生活,便不必如此。”
杨俊嘴角抽动了下说道:“如果这些台吉们真的能做到,咱们也别北伐了,能守得住燕山、阴山一线,就算是祖宗庇佑,真武大帝显灵了。”
商辂却非常肯定的说道:“可是陛下做到了,内帑是陛下私帑,可陛下从不擅动内帑,而是给朝廷应急,皆为国用,我们习以为常,可这并不寻常。”
“所以,陛下料敌从宽,担忧大明军败北做充足准备,甚至把襄王从大宁卫调回了京师;所以朝野内外吵吵着见好就收,我却从来不觉得大明军会败。”
“瓦剌、鞑靼、兀良哈加起来摞一块,又凭什么赢!他们配吗?他们不配。”
“草原上没有一个台吉能够做到,所以这条路走进了死胡同里,华夷一文轨,华夷并提为一家,要做到这件事,大明和草原就都走上了应走的路。”
说到激动的时候,商辂声音大了许多,还想要坐起来,这必然牵扯到伤口,商辂这面容一阵扭曲,再加上这不修边幅的模样,略显狰狞。
华夷一文轨,是应该走的路,这不是什么新路,而是老路,而且是很老很老的路。
早在秦汉之时,中原王朝和匈奴人打了几百年,匈奴人分成了两股,一股西进跑去霍霍西域诸番了,一股在‘汉匈合并条约’之后便融合了。这汉匈合并,也就是汉元帝与匈奴韩邪单于杀白马为盟,盟约为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母得相诈相攻。
这一融合,到了后来刘渊建立后汉,还把刘禅认成了祖宗。
大唐也走过这条路,黄巢起义的时候,大唐西域都护府仍然竖着唐旗,都说唐玄宗重用胡人酿成了安史之乱,可是安禄山和史思明,在大唐是唐人,而不是胡人。
华夷一文轨,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老路,大明也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走着,突然杀出一个稽戾王来,便走不下去了。
欣可敬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说道:“王爷、侯爷,二位让商学士休息休息?再聊下去,商学士这伤势复发,我可担待不起。”
商辂是欣可敬的患者,哪怕是面对皇帝的时候,作为太医的欣可敬也是有什么说什么,至于对方做不做,那欣可敬便管不了了。
“好好好。”杨俊终于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转过头来对着商辂说道:“好好养伤,等我回来,咱们再接着说这个事儿。”
“将军凯旋之时,再叙前话。”商辂赶忙回答了一声。
“商学士应当会好起来吧。”出了门朱见深还是有些担忧的说道,杨俊今天过来,就是作为一个过来人,看看商辂的伤势到底如何。
在京师之战中,彼时昌平侯杨洪,带着庶长子杨俊从宣府驰援京师,杨俊作为先锋,身中十七创重伤,也是一口气吊着,在受伤这件事上,杨俊是很有发言权的。
杨俊则满是笑意的说道:“嗯,商学士说话已经有了几分中气,只要不折腾,一定会好起来的,中气就是命,若是一直没有中气,便不妙了。”
“起初商辂入军营,我是不乐意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不是添乱吗?但是陛下敕谕,莫敢不从,但到底是小看了他,能吃苦,做事有条不紊,井井有条,后勤一事,多仰其能,这一伤,倒是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第八百九十六章 丧心病狂的大明皇帝
杨俊作为武勋,自然反对文臣的手伸的太长,更不愿意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征战四方,但在磨合之后,杨俊发现,这商辂还是很好用的,在管后勤这事儿上,商辂很擅长,是商辂擅长,不是文臣擅长此务。
杨俊作为四处征战的将领,从一个庶子,一步步的作战到了今天,军队这点事儿,他属于家学渊源而且经验丰富,文武宦,三方在军队之中,是彼此相互制衡的存在,这种制衡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政出多门,甚至可能造成作战失败。
但是作为武将,是不能在这件事上,提出任何异议的,因为你不想文武宦制衡,那你想做什么?想学赵匡胤一觉醒来,黄袍加身吗?
而商辂作为文臣,以太常寺卿参赞军务,在军旅之间,并没有对杨俊的作战做出了任何一丝一毫的阻碍,相反有很多的助益,至少商辂还没负伤的时候,杨俊不用担心这粮草后勤之事。
这商辂负伤之后,杨俊格外的忙碌,这粮草后勤,无论是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商辂放心。
“沂王殿下,商辂负伤了,为何陛下不再遣一个文臣过来?”杨俊眉头紧蹙的问道,欣可敬都从开平卫来到了应昌,可是杨俊左等右等,这明日就要继续北伐了,却没等到该来的文臣,他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朱见深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道:“都督难道希望有个不懂军务的文臣,对着大军指指点点吗?”
“那要都是商辂这样的,也并无不可。”杨俊颇为认真的说道。
他和商辂配合的极好,这有道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文武搭配,征战的确要轻松许多,当然这得文武秉性脾气相投,比如现在的浚国公,之前的宁阳侯陈懋和沐阳伯金廉,比如现在的武清侯、文安侯,都是典型的文武通力协作,相当的可靠。
朱见深无奈的说道:“陛下着实是无人可用,商辂这还是挑了又挑,才挑了这么一个人尖子出来,朝里哪有那么多的文臣能和武勋们配合的相得益彰,若是有,陛下怎么肯舍得于少保北伐?”
“陛下时常念叨于少保有痰疾,塞外风大,生怕于少保旧疾复发,这旧疾都十多年了,陛下还念叨呢。”
正统十四年,大明皇帝朱祁玉,到大明的万岁山,也就是煤山,亲自为于谦伐竹取沥,治疗痰疾之事,在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见解。
有的人认为是朱祁玉害怕于谦学了历史上的那些权臣,才讨好于谦;有的人认为是朱祁玉初登大宝之位,为了凸显礼贤下士之度量,是作秀;有的人认为于谦就是权臣,逼得朱祁玉不得不去做。
但是以朱见深对自己这位叔父的了解,大概、可能、也许自己的叔父,真的只是担心于谦的病,皇帝是天子,亲自伐竹取沥,老天爷多少不给点面子?
正统十四年十月,大明皇帝和兵部尚书于谦在德胜门外,皇帝上阵夺旗,于谦更是在城外民舍,誓要与大明共存亡,大明皇帝和于少保,是抵背杀敌的战友,不是需要互相提防、互相暗算的关系。
大明皇帝这些年看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下西洋就官船官贸,说要倭银,就有人为皇帝披肝沥胆,可朱见深清楚,这朝廷中人才太少了,朝廷要做的事很多,人才总是不够用的。
“那个陕西行都司,现在该叫甘肃了,甘肃的柯潜,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军户出身,检阅边方九年有余,他不是挺好的吗?”杨俊心里也有个人选,那柯潜他也关注好久了,这趟北伐顺利的话,柯潜也能因为北伐之功,平步青云。
朱见深摇头说道:“吏部尚书王翱,在辽东任事十九年,还担任过两广总督,军务之事极为熟稔,若不是商辂,王翱王尚书要参赞昌平侯军务的,将军,您可是咱大明的昌平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之一,柯潜只是七品给事中。”
“西北边事,兹事体大,重开西域乃是海陆并举之大策,那边不能轻易调动。”
杨俊为何要问一个乳臭未干的朱见深,虽然朱见深是沂王,可是杨俊可是陛下嫡系中的嫡系。
杨俊作为武勋,在一些事上,自然不能问,但是朱见深在临行前,大明皇帝还是对朱见深格外交待了一番,要朱见深不要因为自己是沂王,就在军队里摆王爷的架子,耽误了国事,皇帝只能秉公处置,朱见深在军旅,处处谨小慎微。
杨俊其实问的是陛下的意见,不是问朱见深的想法。
朱见深其实很能理解杨俊的犹豫,杨俊和他的父亲杨洪,从永乐年间到正统年间,再到景泰年间,见多了兴文匽武的一大堆烂事,多少有些投鼠忌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身边没了文臣参赞,心里不打鼓才怪。
“那便是了,只要赢,都好说。”杨俊的目光看向了北方,应昌之后是一片大漠,过了这片大漠,便进入了瓦剌人的地盘,漠北。
而此时的哈尔和林的龙庭内,大帐之中,所有台吉都到了,包括了鞑靼部分的台吉,这些台吉以阿苏特部和喀喇沁部为首,麻儿可儿、孛来二人,便是他们的领头羊。
麻儿可儿长得非常壮硕,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样,而孛来则颇为瘦弱,甚至有些格外的矮小,但他的眼神格外的阴毒,鞑靼诸部其实不怎么害怕麻儿可儿,惹恼了麻儿可儿,不过是打一架,惹恼了孛来,那就是惹了一条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窜出来咬你一口,就要了你的命。
而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带着瓦剌诸部,来到了大帐之内,瓦剌人和鞑靼人之间可是世仇,这议事也是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赛因不花看着这一群大眼瞪小眼,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众人,就是一乐,这要是打起来,那大明皇帝在京师怕是要哈哈大笑了,就这群随时准备内讧的人,怎么可能是大明军的对手。
“阿剌知院。”孛来也没有客气,而是打开了一张堪舆图挂在了架子上说道:“诸位台吉,暂歇仇怨,先看看局势如何?”
“大明去岁定官船官贸国策,今年朝鲜的首阳大君和倭国的细川胜元,请求随行,大皇帝恩准。此番作为,大明东北方向靖安,倭国短时间内不会袭扰朝鲜南部,而朝鲜更多的是陈兵西北一侧,随时准备策应辽东总兵官范广。”
朱祁玉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为北伐做的这两个决定,朝中有些朝臣们没看出来,被塞外一个台吉给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孛来继续说道:“阿剌知院曾经遣使者至建州卫,希望联合辽东董山、李满住,为我助益,唇亡齿寒的道理,董山和李满住不是不懂,奈何董山和李满住有心无力,他们要面对的是有从龙战功的范广,不能动弹。”
“而兀良哈部的沙不丹,在大明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到大宁卫,可是到了大宁卫,便不回去了,兀良哈诸部已经向夏盘营而去,腾出了泰宁卫等地作为缓冲,广武、灵济泉、鲜卑山东西,都是大明的夜不收,建州女直想要从后方偷袭大明军,已经不可能了。”
“而且我得到了消息,沙不丹已经上表了朝廷请附,在战事结束之后,前往天津卫,和他的女婿,鞑靼可汗脱脱不花一道住四夷馆,不回兀良哈部了,兀良哈本就是大明走狗,反反复复这么多年,终究是没法再反复了,沙不丹此举也是无奈,大明势大,兀良哈的选择不多。”
赛因不花眉心都快拧成花了,他皱着眉,语气不善的问道:“孛来台吉,这些消息是哪里来的?”
“大明皇帝张了皇榜,广而告之,四海咸闻,至于沙不丹这事儿,也不是什么辛密。”孛来看似说了消息来源,其实一句没说,传闻很多,可是沙不丹上表朝廷请附这件事,孛来哪来的确切消息?!
孛来的手移动着指到了西面,点在了撒马尔罕的位置上说道:“而西边,我们的瓦剌大石也先,更是恨我们反复,阿剌知院的两个孩子前往了撒马尔罕,也先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阿剌知院的孩子们,在路上就差点被也先给杀了,幸好康国公作保,才算是让两个孩子到了撒马尔罕。”
孛来其实在提醒阿剌知院,他身边有内鬼,遣使这么机密的事儿,最后搞得人尽皆知,闹到这个模样。
但是阿剌知院显然没听出孛来话里的意思,他最近应付大明都筋疲力尽了,他满是感慨的说道:“康国公在康国势大,但也不好违抗大石,我的两个孩子并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康国公也不打算接纳我们,和大石起什么龌龊。”
“也先大石老了,康国公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等也先老死了就行。”
阿剌知院居然还很理解王复的做法,还给王复找了理由。
不得不说,这读书人做起了龌龊事来,那真的是让人挑不出半点的毛病,也先大石对你阿剌知院怀恨在心,他一个康国公能做什么,能保住两个孩子顺利抵达撒马尔罕已经很不错了,还让康国公做更多吗?
孛来的手点在了轮台城的位置,用力的点了点说道:“这里,只要大明军驻扎在这里,咱们就不可能西进,否则大明军骑卒拦腰一个冲锋,把咱们冲散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只能喂豺狼虎豹了。”
从和林到撒马尔罕,只需要十五日的路程,可就是这十五日的路程,中间有一个轮台城,就过不去。
也先西进的时候,轮台城在也先手里,可是之前,王复为了康国公的爵位,为了得到大明的支持,把轮台城让渡给了大明,这下子,西进的瓦剌再无法东归,留在和林的瓦剌人,再无法西进。
“那能不能拿下轮台城?”一个鞑靼的台吉不解的问道。
孛来阴毒的眼神扫过了这名台吉,颇有些这人为什么活到这么大的疑惑,但是孛来还是耐心的说道:“要是能打下来,也先也好、王复也好,还能把轮台城让给大明?是守不住了,才迫于无奈换了个爵位回去,这么讲,你能理解吗?”
“明白,明白,孛来台吉继续。”这名台吉立刻悻悻的坐下,再不敢说话。
孛来满是奇怪的说道:“前段时间,大明吹起了一股见好就收的风力,心疼大明军士的大明皇帝,似乎也有见好就收的打算,毕竟大明军也死了近八百军士,便派人和阿剌知院谈这议和之事,大明本来就是打算教训一下,这教训了,自然给个枣,也算是继续这王化鞑靼之事。”
“可这些天,大明的风力突变,当初那些喊着见好就收的翰林们,恨不得亲自冲到咱这大帐里,把咱们千刀万剐。”
“阿剌知院说要杀于谦才能议和,这哪里是要杀于谦啊,这分明是要杀了这帮翰林啊。大明皇帝喜怒无常、残暴成性,于少保这些年也只能哄着,才算是勉强维持住了场面。”
孛来这话的意思是翰林这股的风力也不是空穴来风,谁在里面运作,孛来这带着怨气的话,不言而喻了。
可是阿剌知院这要杀于谦,这风力直接来了个大转向,皇帝不打,怕是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跑不掉的。
孛来并没有过多纠结已经发生的事儿,阿剌知院也是骑虎难下,为了自保,这草原上做事,你稍微露点怯儿,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孛来只是抱怨两句。
孛来的手在堪舆图上由西划到了东说道:“在西,大明堵了我们西进的路,孙镗什么都不做,只要发挥大明守城的本事,咱们就过不去,孙镗之前炸了大明正统皇帝的陵寝,属于皇帝的嫡系人物,要是能收买的话,董山和李满住早就收买范广了。”
“中路军的杨俊,那是老对手了,他爹杨洪,人称杨王,杨俊,人称小杨王。杨王比小杨王好对付些,毕竟杨王不善攻伐,更擅长防守,小杨王则是锐意勐进的悍将。我和麻儿可儿,与小杨王打了几场,死伤惨重,死伤逃亡者三千余卒,而中路军,只损失了不到三百人。”
“东路军的石亨、于谦,阿剌知院也碰过了,死了四千多人,被大明俘虏了一千余,一个万人队没了。”
这死伤了四千多,俘虏了一千多,还有五千多哪里去了?亡了,也就是逃亡了。
这仗打成这副模样,这个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回去吃鞭子?
孛来说着战绩,手都在抖,鞑靼部大部分部族已经接受了大明的王化,孛来和麻儿可儿手里能打仗的就那么些,死了三千多,实在是让他痛心。
孛来调整好了情绪,掏出了一件斗篷,正色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何十年前,被我们打的溃不成军的大明军,这十年后,怎么如此神勇?为了弄明白这件事,我作为斥候,去了应昌,还亲自袭扰了应昌粮草,我看到了一件事,让我极为绝望。”
“这是大明军士每人三件的斗篷,内有皮衬,非常耐用,防寒保暖还防潮,带兜鍪,在下雨天能当蓑衣用,行军路上这么一裹,就可以睡觉,这也是大明火器在雨天仍然能用的原因。”
赛因不花拿过了孛来手里的斗篷,来回翻动了一番说道:“这是斗篷吗?这分明就是皮甲啊,这么厚,内外双层,比我们的皮甲还厚重不少,离远点,箭失都射不进去。”
孛来摸着那件斗篷说道:“的确如此,我试过了,五十步外,箭失即便是穿过了这斗篷,就没多少力了,这是箭孔,这在大明不算甲,大明锐卒人人披甲,大明军披甲十之六七,剩下的是火铳手,披甲反而不便。”
“这斗篷,是大明皇帝命令内帑这十多年来置办的,一件至少能用十多年的斗篷,大皇帝给京营每人准了三件。”
“每人,三件!”
“简直是,丧心病狂!”
“大明皇帝,用了十年时间,养出了这么一股精兵,大皇帝这是有备而来,阿剌知院,这仗,该怎么打?”
阿剌知院举起了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是啊,这仗怎么打啊。”
孛来不说还好,越说阿剌知院越是心里没谱,就大明这皮甲,不应该说斗篷,换成银子能把瓦剌人全都砸死了,大明皇帝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在用银子砸!
把这些斗篷换成银子,别说让阿剌知院俯首称臣,就是让阿剌知院喊爹他也乐意。
“我倒是有个想法。”孛来的目光越发阴毒了起来。
赛因不花看着孛来,孛来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可惜这么聪明的人,做了一个最不聪明的决定,那就是与大明为敌,赛因不花又看了看自己,他自诩聪明,可一念之差,落到这个田地,只能感慨一声,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第八百九十七章 火并
孛来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而这次却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真的很聪明,朝堂上一些朝臣们无法理解的皇帝决策,他理解的非常透彻,而且他的行动能力极强,在不知道为何大明军变的如此善战之时,立刻亲自作为斥候,探查详情。
这种理解能力和这种行动能力,即便是放在大明,那也是罕见的英才了。
正因为聪明,孛来判断大明军北伐的战略目的,产生了一些偏差。
是这么多年以来大明兴文匽武的大势,是这十多年来大皇帝陛下养精蓄锐,给孛来造成了大明军不敢深入草原,甚至大明军已无力北伐的错误判断。
尤其是大明朝堂上,轻易就能掀起一场见好就收的风力来,而皇帝也从善如流,让礼部鸿胪寺进行了沟通,孛来一直以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直到今天,大明军从应昌再次拔营,而合围之势也完全形成的时候,孛来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厉害。
大明皇帝哪里是让鸿胪寺卿沟通一二,分明就是疑兵之计。
这一点错怪朱祁玉了,朱祁玉还真的不是疑兵之计,玩欲擒故纵。他真的认为翰林们说的有道理,大明京营毕竟是重新组建以来的第一次北伐,取得了战果,见好就收,总结经验教训,而后再次出击,朱祁玉不是不能接受。
朱祁玉从来不觉得一拳能打死这些瓦剌残部和鞑靼诸部的顽固分子,一拳一拳又一拳的直到完全打死,才是朱祁玉的想法。
大明皇帝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养出了一支战力彪悍到何等地步的队伍,不知道自己出的这一拳气力到底有多大。
当孛来拿到了斗篷的时候,当孛来知道大明皇帝给京军每人准备三件这样的斗篷的时候,孛来就知道,他们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哪怕是一些阴谋诡计能够得逞,比如阿剌知院给大明军投瘟疫,比如孛来他们袭扰军粮等等,可是在绝对实力面前,阴谋就像烈日之下的雪那般快速消融了。
到了这个地步,孛来仍然有办法,他目光阴毒至极的说道:“眼下我们西进不得,打又打不过,我这一计,可让大明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我们化整为零,将万人队尽数解散,以五人队,十人队解散在普通人之间,日日骚扰,夜夜侵袭,让大明军疲于应对,应接不暇,胜不如败,最终撤出和林,狼狈离去。”
赛因不花咧了咧嘴,笑出声来。
“你为何发笑?”孛来有些恼怒的问道。
“你这法子好笑,我为什么不笑?你的意思是我们自废武功?这计策看似高明,其实再湖涂不过了。”赛因不花直接对着孛来开炮了,他看孛来不顺眼,这计策真的用了,草原焉有宁日?
这是自损一千伤敌一百,毒计中的毒计。
赛因不花坐得笔直,看着孛来诘问道:“孛来台吉,我来问你,你知道大明军和咱们有什么区别吗?”
孛来倒也不恼怒耐心的说道:“大明军的军备充足,火器精良,训练有序,名将云集,战场之上,调度有序,粮草充裕。”
赛因不花却摆手说道:“这些的确是区别,但在我看来,这都不是本质的区别,本质的区别在于,大明军乃是王师,而我们是烧杀抢掠的贼寇。”
“集宁本是瓦剌夏盘营之一,可是在撤军之时,瓦剌大军烧抢了集宁的所有百姓,大明军到的时候,一片赤地,即便是一片赤地,大明依旧组织调度,集宁和河套未酿成人间惨祸,这便完全归了大明。这便是王师。”
“人心向背定成败,人人心向大明,无论如何挑唆,河套和集宁,都没乱起来。”
“大明在河套与集宁的统治固若金汤,甚至向治,有长治久安之象,这都是我们当初的功劳啊,是我们的烧杀抢掠,让人心倒向了大明。”
“难道孛来台吉以为,我们把万人队化整为零,零散袭扰,大明军就没一点的办法吗?”
“当我们的军士们真的看清楚了我们和大明的差别之后,你说他们会袭扰大明,还是弃暗投明呢?”
赛因不花这番话,可谓是心向大明的典范,若赛因不花是瓦剌人,肯定要被扣上一顶通明的大帽子,可是赛因不花本身就是大明的指挥使,是当初土木堡瓦剌大捷之后,投效而来。
对于大明而言,赛因不花就是贰臣贼子,该死中的该死。
赛因不花这番话可谓是将瓦剌无法抵抗大明天兵的根本原因,说的再清晰不过了。
输在军事上,何尝不是输在道路之上?
孛来沉默不语,他发现他无法反驳,赛因不花这番话,可谓是鞭辟入里,找不到任何可以诡辩的角度。
赛因不花这番话,可是总结了十多年,总结自己为何如此落魄,而当年合称草原双雄的石亨,现在是何等的尊贵。孛来要是能反驳才是奇了怪。
赛因不花继续说道:“我们是一群为了利益集合在一起的劫匪,我们能给的利益,不如大明给的利益,当所有人看清楚了这一点,你这化整为零的法子,就是自废武功的做法。”
“你们可能不清楚,虽然我们单方面停止了和大明的贡市,但是大明仍然没有严禁盐铁油茶进入草原,那些为了钱连命都不在乎的商贾们,仍然冒着兵祸的风险,把盐铁油茶带进了草原里,这次,阿剌知院要杀于少保才肯议和,就有御史提出严禁边防,断了咱们的盐。”
“大明皇帝最后没同意,这在大明朝野称之为高道德劣势,军事冲突归军事冲突,民生归民生。高道德自然有诸多的劣势,但是它唯一的优势就是道德。”
赛因不花的话说完了,让整个大帐沉默了下来,他们并不关心柴米油盐这些东西,倒是关心铁,可是抢那些牛马的铁锅,不就是在逼这些牛马急眼吗?
“赛因不花以为如何是好?”阿剌知院终于开口问道。
赛因不花反问道:“你问我怎么办?我当初劝你不要跟大明为敌,当年襄王殿下不顾万金之躯,亲赴和林与阿剌知院谈和之事,我们但凡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恭敬之心,而不是认为大明在示弱,大明软弱可欺,还有今天大帐议事的惶恐不安吗?”
赛因不花站起身来说道:“草原汉子顶天立地,要我说怎么办?就是纠集起来所有兵力,和大明决一死战!长生天的健儿,不比他真武大帝的天兵天将差在了哪里!”
“死,也要站着死!”
赛因不花说完便离去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人心散了,就彻底散了架,他刚才那一番诛心的言论,就是在摇唇鼓舌,动摇军心,他的目的达成了,再留下,反而效果不佳。
麻儿可儿终于回过神来,侧着头对孛来低声说道:“要不和大明议和?”
“怎么议和?”孛来同样低声问道。
麻儿可儿没说话,目光却看向了有些手足无措的阿剌知院,借此人大好头颅一用,未尝不能议和。
阿剌知院匆匆结束了这大帐议事,便去寻了赛因不花,那孛来的确聪明,可是出的主意都是馊主意,看似有道理,但是细细一想,全是狗屁。
赛因不花脱下了靴子,今天和林下了雨,四处都是泥泞不堪,这地方,真的是狗都不乐意呆的地方,他已经呆了十多年,可仍然没能习惯和林这么困苦的生活。
“阿剌知院,我的话你向来不听,总觉得我要夺了你的权,现在我再劝你,眼下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不是大明军,大明军赶到和林来,也要月余,大明军的刀砍掉你的脑袋也要月余,可是,鞑靼人还有你那些蠢蠢欲动的台吉们,可等不了那么久了。”赛因不花将靴子扔在了一边,懒得再打理,对着阿剌知院郑重的说道。
挑拨,还是挑拨。
“你是说,他们要动手?”阿剌知院颤抖了一下问道。
赛因不花颇为同情的看着阿剌知院说道:“你说呢,若非这口气不能泻,你能跟大明沟通的时候,会提出那般非分的要求?但是大明军越来越近,压力越来越大,靠一口气是压不住了,你不动手,他们就要动手了。”
“用你的脑袋去和大明议和,争取一个宽厚的条件,甚至成为和林这个龙庭,新的王,未尝不可啊。”
“汉英教我。”阿剌知院往前走了一步,急切的说道。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赛因不花的语气带着蛊惑。
赛因不花的话全都是挑唆,可是说的全都是实话中的实话,这可能就是最高明的挑拨离间,都是实话没有半分虚言。
“有理。”阿剌知院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大明军的刀还有一个月才能砍到他的脑袋,可是这和林的这么多的台吉们,可等不了一个多月了。
是夜,想要先下手为强的何止阿剌知院、麻儿可儿、孛来,和林这么多的台吉,个个都是抱着这个想法,在响箭划过天空的时候,内讧开始了,在火光冲天的时候,乱战在龙庭上演。
“真的是一群蛮夷啊,这就打起来了,斗蛐蛐都没这么简单的。”赛因不花坐在高处,看着这一场的热闹,置身事外,好似和自己无关一般。
“爷,要不咱们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一个跟班晃了晃赛因不花的酒袋,看空了,就又换了一袋新的。
赛因不花拿起了酒囊喝了一口说道:“走?往哪里走?天大地大,有我杨汉英容身之地?”
“阿贵啊,委屈你了,跟了我九年多了,让一个夜不收喊了我九年的爷,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儿了,还有一件,便是今天,我终于顺势而为,办了件爷们该干的事儿,就说这场火并,热闹不热闹,这喊杀声,正好下酒。”
阿贵面色在火光明灭中变了变,才说道:“热闹,好生热闹,死了好些人,都是些该死的犊子,爷是怎么知道俺是夜不收的?”
赛因不花偏过头说道:“你们夜不收的眼神,你不知道,我第一眼就看穿你的身份了,你和那王复的眼神一模一样,干净的像万里无云的天空,又坚定的如同那万年不变的精金,王复尚且瞒不住我,被我一眼看穿。”
“你在看着我,我也在看你,我一直想知道两个问题,一个是什么东西才能让你在我这一个贰臣贼子面前伏低做小这么多年,另外一个就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动手杀我?比如今天?在这酒里下毒?”
赛因不花在鉴定夜不收这件事上,有着迥异于其他人的直觉,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
这项本事,旁人没有,赛因不花这个贰臣贼子,可能缺什么才想要什么,看夜不收一看一个准,但是赛因不花没拿这个本事为瓦剌人四处搜罗夜不收,赛因不花不敢,他知道那么做,第二天他的脑袋就得被挂起来。
阿贵摆了摆手说道:“瞧爷说的哪里话,陛下无敕,锄奸便不能行,俺们忠诚大明,忠诚陛下,陛下不让干,那便不能下毒,再说了,按照瞭山的意思,陛下对爷没多大的怨念,正统大败,河套不保,皇帝都北狩了,见大明大势而去的也不止爷一个。”
“爷对俺是有恩的,当年不是爷,俺哥哥的尸骨,还回不了大明。”
“你哥哥是当年那八十一具骸骨中的一个?”赛因不花眼前一亮,满是笑意的说道:“哎呀,这事儿,我当初和王复一起办的时候,是有私心的,为了把妻儿送回大明才如此。”
“百因必有果,好,我还是做了些善事的。”
“阿贵啊,要是陛下有旨,让你锄奸杀了我,我又对你有恩,你是杀我,还是杀了我呢?”
赛因不花太清楚了,只要皇帝有旨,阿贵一定会动手,所以他的问题才如此的奇怪。
阿贵都被这个问题给问笑了,他笑着说道:“陛下让爷三更死,爷便活不到五更去,陛下让爷死,那爷肯定是该死。”
“是啊,该死。”赛因不花愣愣的说道:“阿贵,你说我还能回大明吗?”
“能,死了之后能回去,活着回不去,陛下容得,大明容不得。”阿贵沉默了一下才说道,他说的也是实话,赛因不花死了落叶归根,没人会跟死人计较那么多,可是他活着回去,那便是想都不要想了。
“天大地大无立锥之地,如是也,我就是该死,可我不敢死,留着这条命,再办点善事。”赛因不花不敢死,他怕他死了,没了利益输送,他的妻儿被皇帝给一并处置了,相比较相信皇帝仁恕,利益更加可靠。
“他们火并出了结果,无论是谁胜谁负,都要用人不是?”赛因不花站了起来,摇头晃脑指着龙庭的方向,大声的说道:“就这,拿什么跟现在的大明斗!”
第八百九十八章 先炸他三天,看看效果
夜不收的工作是有条不紊且颇为紧张的,和林内讧之前,鸽子已经开始升空,在和林各大台吉们火并的时候,于谦、石亨、杨俊、孙镗等将领就收到了夜不收的塘报。
天渐渐的亮了,哈拉和林四处都是残臂断肢,血液汇聚在一起已然凝固成了血块,散发着一阵阵腥臭和铁锈的味道,天上的秃鹫在盘旋,瞅准了没人的机会便叼走一块不知什么部位的尸块,随即尖鸣着冲向天空。
赛因不花和阿贵终于看完了热闹一步步的走过了红色的泥泞小路。
“阿剌知院赢了。”赛因不花感到颇为意外,他还以为孛来和麻儿可儿会赢,因为孛来和麻儿可儿胆敢来到和林,就做好了掀桌子的准备,可是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阿剌知院仍然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孛来只剩下了个脑袋,被插在了大帐门前的旗杆上,一个辫子在风中随意的抽打着。
剃发是草原的一种传统,非常普遍,最初是为了生活,蓄发要时常打理,还容易滋生虱虫,打猎不便等等,后来逐渐形成了一种区别中原的文化。
大明对鞑靼的王化里,没有蓄发这一条,不过,接受王化的草原人,就会慢慢蓄发,不过很短,剃头挑子的手艺也在草原上的头皮上,日益精进了起来。
即便是在大明,蓄发那也是贵人才能弄得起的东西,普通的百姓,哪里有功夫打理发辫鬓角?
“爷,阿剌知院这些个手段,本来是要对付爷的,结果用在了孛来的身上。”阿贵很清楚,阿剌知院为何会赢,阿剌知院一直担心赛因不花会夺了他的权,所以做了很是周详的准备,结果没用到赛因不花身上,对嘴塞进了孛来和麻儿可儿的嘴里。
阿贵姓阿名贵,他的哥哥就是夜不收,死在了草原上,后来骸骨和身份铁牌被王复、赛因不花带回了大明,瞭山之所以安排阿贵伴随赛因不花的左右,也是经过了慎重的思考,若是安排别的夜不收,这一个贰臣贼子和墩台远侯实在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反而耽误事儿。
赛因不花笑了笑,一步步的走到了龙庭大帐之前,在通禀之后,进入了大帐,几个仆人在冲洗着大帐的地面,浓郁的铁锈味扑鼻而来,显然大帐经过了很是残酷的搏杀,最终的赢家是坐在主位上的阿剌知院身上。
“杨汉英,还是你赢了,来取我的命吧。”阿剌知院很不喜欢叫赛因不花的胡名,而是时常称他的汉名,这个习惯,主要是提醒所有的瓦剌人,这是个汉人,不可信,也只有阿剌知院还这么叫他了。
这场内讧,只有赛因不花和他的人,没有参与其中,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赛因不花就是那个渔翁,阿剌知院眼下是最虚弱的时候,彷若是往前走几步,就能把他给杀了,给大明一个交待。
“我从未想过取你的命,你就是想得太多,你仔细想想,自始至终,我提的建议,有一句不是为你好?不是为了和林好?我可曾有过哪怕一句,是要害你?”赛因不花不进,而是在收拾出来的椅子上坐下,颇为诚恳的说道:“我若是要害你,我还能两个人到这大帐来?”
阿剌知院听闻,差点一口气没倒腾出来,用力的咳嗽了几声,显然阿剌知院在内讧里也受了伤。
赛因不花说的是实话,从始至终,他的建议都是为了阿剌知院好,为了和林这些瓦剌人好,从劝阿剌知院答应襄王至和林至今,赛因不花没有一句话,不是为了阿剌知院好,正是因为如此,赛因不花在和林的威望才与日俱增。
“那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阿剌知院其实在等,等赛因不花露出爪牙来,用最后的气力,把赛因不花给宰了,永绝后患。
阿剌知院做了埋伏,还让自己的拥趸台吉们埋伏在这帐后,但凡是赛因不花有任何的异动,阿剌知院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掉赛因不花了。
可是赛因不花就是不露爪子,阿剌知院便不能动手,他的拥趸,那些还在他身边的台吉们,看到他无故杀了谋士,会是何等的想法?这一次火并,马上就会再来一次。
“咱们得跑。”赛因不花颇为确切的说道:“往北跑。”
“不能向北,北面苦寒至极,一旦说要往北,走不到三百里就得都散的一干二净了。”阿剌知院立刻摇头说道。
赛因不花当然知道不能往北,杭爱山往北更冷,往北就是散伙,赛因不花立刻说道:“那只能死战了,战到大明军承受不住损失,战到大明看到了我们的抵抗意志多么的顽强,战到大明军要权衡左右,死战,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为了争取更好的议和条件。”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阿剌知院一拍扶手,恼怒无比的说道。
“那打得过吗?”赛因不花反而老神在在的说道:“既然打不过,咱们还必须要打,那就只能死战,草原有句话说得好,懦夫,连老鼠都会啃咬他的衣领。”
“现在乞和,我们就是懦夫了,连我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大明凭什么尊重我们呢?”
摆在阿剌知院面前的路并不多。
赛因不花不明白康国公到底在想些什么,让伯颜帖木儿代表也先做掉阿剌知院的儿子,那康国公顺理成章的把阿剌知院纳入自己的麾下,这康国公位不就是固若金汤了吗?这也是赛因不花本来的打算,但是王复没这么做。
赛因不花知道,自己一个贰臣贼子,不知道墩台远侯在想什么,不理解墩台远侯在做什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
西进的路被堵死了,议和的路也被堵死了。
事情发生的顺序很重要,若是大明鸿胪寺的沟通是在内讧之后,那阿剌知院真的可以议和,完全可以对内交待,是麻儿可儿、孛来狼子野心,消耗了实力,已经不是大明的对手了。
可是鸿胪寺的沟通在内讧之前,这边是把议和的路彻底堵死了。
再往北,是一望无际的针叶林,是无法生活的苦寒之地。
跑不了,那只能战了,赛因不花要办善事,自然是要阿剌知院纠集所有的顽固分子到大明的火铳、火炮面前送死。
这些顽固的家伙死绝了,这王化鞑靼之事,便顺理成章了。
赛因不花其实在给阿剌知院分析局势,告诉他,让他看清楚,这仅剩的一条路,站着死,赛因不花其实很羡慕阿剌知院,因为阿剌知院可以站着死,至少他为瓦剌人战到了死亡那一刻。
赛因不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站着死了。
“那便只能如此了。”阿剌知院看清楚了局势,闭目良久,才长叹一口气,内讧解决了,可是大明军的兵锋已至。
赛因不花走出了大帐,看着雨后的艳阳,即便是已经到了酷暑的天气,这和林也仍然有些寒气,并不是很暖和。
“办完了,阿贵啊,你说的,死了之后可以回去的。”赛因不花办完了最后一件善事,略微有些心满意足的说道:“陛下就像这烈日当空,大明也应该容得下我这一具骸骨吧,劳烦阿贵把我的尸骨带回去,若是不方便,烧成灰带一把回去也行,至少让孩子看见他爹。”
“牌子上就写杨汉英,成不,赛因不花要写蒙文,这和林都找不出几个人会的。”
赛因不花打算结束自己的性命,善事已经办完了,他可以安心去死了,这样死掉,自己的妻儿都会活下去。
“容得下。”阿贵面色古怪的说道:“可是爷,陛下说不让爷死。”
“啊?”赛因不花一歪头,满是惊讶的说道:“还不让我死?”
“嗯,陛下说,大明养不起漠北,可漠北不能乱,漠北不能乱,所以爷还不能死。”阿贵说了一段很复杂的话,这个逻辑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漠北苦寒之地,眼下的大明根本供养不起,当初忽必烈为了养漠北,耗费了多大的物力财力,忽必烈一走,这胡元朝廷立刻就养不起漠北了,干脆任由漠北野蛮生长,没事还派一堆的汉世侯们跑去打打秋风。
大明养不起漠北,可是这漠北也不能乱,若是漠北乱糟糟的,那大明境内便不得安宁,所以就必须要有人在大明军征伐之后,有个人把漠北管起来,任由这些蛮夷们自生自灭。
而内讧之后,这残存的势力里,最强的便是赛因不花了。
“哈哈哈!”赛因不花突然大笑了起来,他指着自己说道:“那我还是有点用的?这算是大明皇帝的差遣吗?”
“爷不肯应?”阿贵反而皱起眉头来,赛因不花不答应,那只能送他上路了。
“答应,当然答应!这算是皇帝的差遣啊,我…也算是为大明效力了!”赛因不花终于挺直了腰杆,理直气壮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得了陛下的差遣,也不能活着回去,但是,能不能改回汉名?”
“那是自然。”阿贵颇为轻松的说道,还以为赛因不花要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叫什么,还不是赛因不花自己的事儿?
阿贵是墩台远侯夜不收,是大明军精锐中的精锐,是保卫大明边境泰安的中流砥柱,阿贵还有一个身份是汉人,是大明人,这个身份是阿贵众多身份中的一个,但同样也是几乎所有身份的基石。
但是,赛因不花没有这个基石。
改回汉名,便成了个汉人,成了半个大明人,毕竟听陛下调遣,能算是半个,即便是只有半个,赛因不花已经足够心满意足了,至少拥有了站着死的机会。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和林内讧仅仅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东路军和中路军的斥候便出现在了和林的周围,三天后,大明军东路军和中路军的前锋,便已经驻扎在了距离和林不足五十里的地方,这个距离,骑马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就能赶到。
这是极其危险的距离。
而中路军和东路军的主力合兵一处,齐聚于杭爱山下黑虎城内,这黑虎城说是一座城,不过是遗迹,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是成吉思汗当年的夏宫,剩下的孔雀蓝琉璃面的墙砖,暗澹无光。
石亨、于谦、石彪、朱仪、杨俊等一众文武北伐将领,齐聚黑虎城内。
“此处便是决战之处了。”石亨的手点在了堪舆图上,这里在当地名叫卡通塔山口,是进入黄金宫帐也就是龙庭的必经之路,而这个山口,延伸出的山崖环抱,形成了一个敞口,而中间如同一个葫芦,在中间收束,瓦剌在此营建了城关。
“不好打。”于谦眉头紧蹙的说道,这种地形,想要强攻,便是拿命往里面填,即便是打下来,也是损失惨重。
杨俊半抬头说道:“北伐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咱们还不是到了这黑虎城?到了瓦剌人的家门口?”
“粮草还能维持多久?”石亨看着于谦,粮草的多少,决定到底要做怎么样的作战计划。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账本,认真的看了看后说道:“军中所剩粮草军备能维持一年左右,若是省着点用,能用两年,应昌囤积了三个月的粮草,而在捷胜冈有大军三月所需,三峡口有四个月的粮草,双全海有六个月所需,一应已经点检完成,双全海粮草到黑虎城,只需要三日,军士手中口粮完全能撑到粮草抵达。”
“这么多?”石亨吞咽了一下喉咙,就食于敌,的确可以解决后勤问题,但是败坏的军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回来的,石亨本来打算撑不住就撒开去抢一抢,可是于谦一开口就是一年。
于谦摇头说道:“要不是英国公和赵辅将军拦,陛下还要加,户部也是,陛下要就给,陛下说:不必担心军备二字。”
运输大队长朱祁玉,在后勤这件事上做得很好,大明宦官们监军,和以往不同,宦官们不管军务,将军们哪怕是领着大军跳崖,宦官们都不闻不问,只盯着军粮贪腐、克扣等事儿。
军事上朱祁玉不行,可是反腐抓贪,朱祁玉可就是内行了。
“这仗也太富裕了…”石亨看着那葫芦形的卡通塔山口,露出了笑容,心中已然有了谋划。
石亨、范广、孙镗曾经在正统十四年十月都下马陷阵死战不退,石亨是在清风店阻拦也先,等待杨洪援兵,范广是在德胜门外迎敌时,直接冲阵在前,而孙镗则是在西直门外,打到背靠城墙。
那会儿是没办法,他们手底下都是一群备倭军和备操军的新兵蛋子,老营不过两万,军械老旧,很多军士都是弄点纸塞到袄里当甲用。
现在大明军是养精蓄锐十余年,遴选锐卒至今,就那在军营中广泛存在的斗篷,都比当年的袄中纸要强了百倍千倍。
石亨看着堪舆图说道:“早中晚三次炮击,每天三轮,训练下炮兵们的准头,先炸他三天,看看效果,于少保以为如何?这炮弹留着比打出去还贵,拉都拉来了。”
于谦颇为认同的说道:“善,大都督乃是征虏大将军,某并没有觉得不妥之处,先炸他个三天再说。”
这火炮、炮弹拉都拉来了,再拉回去,成本高昂,还不如打出去,就当练兵了。
“诸位以为如何?”石亨点头,看向了诸多裨将问道。
“末将并无异议。”诸位将领互相看了看才说道。
卡通塔山口的城关,建造之初,根本就不是应对火炮设计的,而是为了防止草原进攻龙庭,这个从未接受过炮击的城关,自建立至今两百多年,终于见识到了大明火炮的威力。
第八百九十九章 人头来见,再言和战
石亨的作战计划突出了六个字,结硬寨,打呆仗,这是建立在极其充裕的补给后勤之下,石亨这不是懦夫行径,在土木天变后,石亨、范广、孙镗等人都是为了大明拼过命的人,他们不是懦夫,只是在塞外作战,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这是瓦剌人的地盘,瓦剌人拥有天生的优势。
“陛下对杨汉英的处置,出乎了我的意料。”石亨心里是有些疑惑的,按理说杨汉英这种情况,夜不收不锄奸已经是对得起当年杨汉英和王复迎回夜不收尸骨的情义了,居然留下了杨汉英的命,而且还给了差遣。
石亨和杨汉英当年在山西行都司,也就是集宁、河套等地区,有着草原双煞的外号,而且两人的私交甚笃,当年也是没事就一起吃酒的酒肉朋友,杨汉英的妻儿到了河套的时候,是石亨去接的人。
石亨一点点都不希望陛下是为了他,或者给他面子,才对杨汉英宽宥了一二,若是皇帝给臣子,尤其是将领面子,而这个将领还是大军的大都督,这个时候,石亨就要打起一万个小心了。
于谦打量了下石亨,石亨这些年在朝中也不是养尊处优,着实是长了不少的心眼,至少等闲的手段,石亨不会上当,这是好事。
“武清侯多虑了。”于谦想了想说道:“说起来也是旧事,胡少师曾经跟某讲过一段旧闻,建文年间,靖难之战中,各地募兵勤王的文臣武将被俘虏,你猜是如何处置的?”
“那自然是立斩不赦,这建文君败了,燕府胜了。”石亨想都没想的说道,靖难之战,可是争道天下的藩王造反,这站错队了,安能有什么好下场?
于谦摇头说道:“并没有,这些被抓的文臣武将大多数都被赦免了,若是稽查无罪庸碌,则罢免放归依亲,若是稽查并无差错有才能,则官复原职。比如工部侍郎张显忠,江西布政使杨涟、江西按察使房安,更是带着江西募集的乡勇勤王,到了应天府的时候,文皇帝都登基了,轻易把他们活捉了,最后全都官复原职了。”
“这里面也有咱们的胡少师。”
“永乐十一年,文皇帝下敕宽宥靖难旧臣及家卷,当初所有被流放的旧臣和家卷如数赦免,尽数归乡,为此朝中的一些老人颇为愤慨,还跟文皇帝闹了一场,这老人们就问文皇帝,这要是宽宥了,咱们当年拼死的靖难,岂不是成了笑话?”
“文皇帝说,这都十多年了,得向前看不是?”
“啊?”石亨面带不解,他不懂,这是传闻中诛了方孝孺十族的暴君明太宗朱棣?
于谦看着石亨的模样,笑着说道:“故事只是故事,对于文皇帝而言,流言蜚语耳,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任由他们胡说便是。”
“可是杨汉英这情况,和杨涟、张显忠、房安、胡少师又有不同,他是叛逆。”石亨仍然有些奇怪,杨涟等人那是各为其主还能以君臣大义遮掩一二,这杨汉英也能用君臣大义遮掩?
“杨汉英带着一堆人马跑去投奔瓦剌,这走着走着就散了不少,到了集宁之战后,更是鸟兽群散。杨汉英也没有给也先出谋划策,更没像喜宁那般,亲自跑到紫荆关诈开了关隘,所以喜宁入了解刳院坐上了雅座,而杨汉英,陛下仍然可以容他活着只要不回大明便是。”于谦耐心至极的解释了其中的差别。
杨汉英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反而到了和林之后,杨汉英对大明夜不收的活动多有助益。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也是一以贯之,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附逆作乱,兵败后跑到了交趾,在大明郡县安南之事中,对大明进军多有助益,柳溥即便是不自缢,陛下也不会下旨杀了他,柳溥子嗣仍为大明安远侯,不过留在交趾永不回朝就是了。”
“原来如此。”石亨这才了然,他没有参加郡县安南之战,那会儿他在大宁卫剿匪,当时还有不少人说武清侯失去了圣卷,直到陛下回京到了通州,诏石亨觐见,仍任石亨为先导,石亨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陛下宽仁,时人受流言蛊惑,多有误解。”于谦略显无奈的说道,都说陛下暴戾,可是于谦觉得这话不对,陛下这个人其实非常简单。
陛下心里的对错评定的标准,一向非常明确,危害大明利益和不危害大明利益。
只要不危害大明利益,那便不会闹到生死的地步,好说好商量,但是危害到了大明的利益,那朱祁玉这里便只有雷霆,没有雨露。
于谦也非常坦然的说道:“凭心而论,当初京师之战的时候,就连我都没有必胜之心,毕竟那会儿身为皇帝的稽戾王都被俘了,京师老营只有两万,那会儿朝阳门还专门安排了人,若是事有不顺,便随时扈从陛下南下,再做打算。”
土木天变,就跟天崩地裂了一样,杨汉英的叛逃硬要是洗地,也能从君臣大义的角度去洗地,毕竟稽戾王被俘了,杨汉英叛逃瓦剌,那不是追随自己君主的君臣大义吗?当然这样洗地,过于生硬了。
“于少保以为杨汉英该如何处置?”石亨倒是好奇于谦的态度。
于谦毫不犹豫的说道:“该死。陛下问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该死,不过他不重要,就像这里对大明而言一样,不重要,只不过他活着对大明有利。”
于谦能够理解陛下的决定,甚至还能解释一二,只是代表他不反对,但是不代表他支持这个决定,他是个忠臣,这种贰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留杨汉英一天在人世间,就是对忠义二字的侮辱。
杨汉英不重要,于谦也犯不上为这样一个不重要的人,和陛下起间隙,陛下要杀要留,自然陛下说了算。
尤其是杨汉英活着比死了有用,杨汉英活着对大明有利,那于谦便不反对这个决定了。
次日的清晨,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可是这和林并不酷热,于谦出门还裹着一个大氅,草原风大,于谦随行的医倌还是给于谦挂了一件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医倌是皇帝陛下派遣的,这不过都是陛下的任务罢了。
于谦裹着大氅,军旗在草原的大风吹得猎猎作响,而大明的炮兵阵营被拉到了卡通塔山口外,漫长的炮兵阵线之下一望无际,人数过万则不可计量,山口之外,皆是神机营的火炮,掌令官骑着马四处传递着军令,整个军营一阵的忙碌。
“神机营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在侧翼,侧翼一旦失守,这炮兵、火铳兵就是砧板上的肉,所以两侧要有轻骑策应,而且还要楯车防止敌军的骑卒冲阵。”石亨对于谦讲解着军阵的布置,对于炮兵和火铳兵而言,正面就是炼狱,可是两翼就是突破口,如何防守两翼,就成了石亨一直以来研究的事儿。
在最外围是轻骑防线,而后是楯车和钩镰枪兵的防线,如果这两道防线都被突破,火铳兵的阵营还未即使调转方向,那便是败局已定了。
于谦和石亨讨论着大明火炮的军阵部署,讨论良多,军事天赋,于谦也有。
“大将军,诸营准备就绪。”几个掌令官来到了石亨的面前,禀报着各营的准备情况。
石亨往前走了两步,转动了牙旗,示意扛旗的掌令官正反挥舞了两下,这个旗语就是两个字:开炮。
平日里石亨很少通过牙旗进行指挥,不过这次炮击卡通塔山口是为了威慑,那自然要整齐划一,才更有威慑性,吓唬人这块,属于兵家必修之事。
牙旗挥舞之后,军士们开始行动了起来,而正中十门黑黝黝的火炮还带着龙纹,正是黑龙炮。
这是大明口径最大的火炮,此次北伐,大明也不过就带了十门,这种规格的火炮用在船上更能发挥它的威力,而在陆上,这种火炮的作用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威慑。
黑龙炮在京营,代表着陛下的意志,有恭顺之心的石亨第一炮打的就是黑龙炮。
于谦是有军事天赋的,在第一次指挥作战的时候,就说大明兵部军器监发明创造了那么多的火器只有子母炮最为堪用,一句话就看出了火炮的大趋势,后膛炮,而陛下觉得浪费就浪费呗,大明在景泰年间的军事发展走在世界的最前沿,前路一切都是未知,只有大量试错,才能找到结果。
于谦对这话深表赞同,黑龙炮就是这样诞生的,在最初的时候,黑龙炮压根就打不响,就是个典型的礼炮,在春秋大阅的时候,拉出来吓唬蛮夷使臣用的,毕竟彼时大明仍然虚弱,需要吓唬人,现在这黑龙炮成为了陛下的一个象征,是陛下的意志的具体体现。
“那是什么?”阿剌知院站在城关上看着那黑黝黝的火炮,心中升起了不妙,问着身边的杨汉英。
只是阿剌知院没等到回答,他一扭头,就看到杨汉英带着阿贵,急匆匆的下城墙了。
跑了!
阿剌知院也不管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了,立刻紧走了几步,追上了杨汉英,对于大明杨汉英显然比阿剌知院更了解,这东西一看就不好惹。
阿剌知院刚跑下了城墙,就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和爆炸声,震的他脑袋嗡嗡作响,再回头,城关上的五凤楼已经在炮火之中,轰然倒塌。
阿剌知院拔腿就跑,因为这只是第一炮,大明军除了黑龙炮之外,还有近千门的火炮在整装待发。
“我何德何能啊!”阿剌知院追上了杨汉英的时候,已经没力气了,他无力的瘫软在墙边,在炮弹爆炸的那一刻,他腿都软了,什么站着死,这被轰成碎片的恐惧,简直是要人命。
“太特么的阔绰了。”杨汉英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他现在对死去的孛来说的那句话非常赞同,大明皇帝真的是丧心病狂,这可是火炮,就早上这一轮火炮齐射,就足够买阿剌知院的命了,
杨汉英更加悔恨,这当初要是不叛逃,留在大明的日子该是何等的潇洒?想打哪里,只需要两个字,开炮。
这火力,天下哪里还有攻不下的坚城?
播州杨氏对杨汉英的想法高度赞同,当初海龙卫那可是近百丈的悬崖峭壁,都被大明的火炮给轰了个稀巴烂,若是攻坚损失巨大,火力覆盖是一种很常见的战术,可是哪也得有那么多的炮,那么多的火药,那么多的炮兵才是。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阿剌知院大声的说着,他的耳朵被暂时震的失聪了,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嗡嗡声。
“没什么,就是说火力太强了。”杨汉英也是大声的回答着。
可是阿剌知院还是一个字都听不到,只能看到杨汉英在张嘴。
石亨检视这十门黑龙炮的战果,非常满意,十门黑龙炮的齐射,就已经把这城关炸的破破烂烂,城关上的瓦剌人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威慑的目的达成了。
近千门火炮齐鸣,这卡通塔山口的城关被覆盖在了炮火之下。
“塌了?”石亨放下了千里镜,不太确信又看了一眼,在烟尘和硝烟之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关塌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了。
于谦也颇为确信的说道:“塌了。”
卡通塔山口的城关承受了它本不该承受的火力,塌了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设计之初,就没有被近千门火炮齐射的这个打算。
“塌了就塌了,继续炸吧。”石亨哭笑不得的说道:“还以为能撑三天,结果这一轮都没撑住。”
“那就继续炸,炸到完全塌了为止。”于谦对石亨的决定颇为赞同,虽然塌了个豁口,可城关仍在。
攻坚困难,当坚城不在,那困难就不在了,非常合理。
在傍晚的又一轮火炮齐射之后,这城关的城墙,已经完全成为了废墟,而卡通塔山口的葫芦形也变成了直筒,成了大明的形状。
大明的火炮实在是太大,这卡通塔山口完全容不下这份火力。
“阿剌知院求和了。”石亨将一份塘报放在了桌上,第一天火炮齐射的效果,比他想的更好。
于谦却摇头说道:“晚了,大明劳师动众跑这一趟,他想求和就求和的吗?告诉阿剌知院,把自己的脑袋放在盒子里送来,人头来见,再言和战。”
阿剌知院当初和鸿胪寺沟通,居然说出了要杀了他于谦,才能议和这等狂言来,现在论到他于谦说狂言了,不过于谦是站在实力的基础上,跟阿剌知院谈人头的事。
其实于谦多少有点不理解阿剌知院的想法,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大明的主心骨可是陛下,若非如此,于谦作为百官之首,也不能出来总督军务,跑到哈拉和林耀武扬威来了。
阿剌知院这个条件,可谓是把大明逼到了墙角,大明朝堂有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谈起两宋,尤其是南宋,都是历史教训为主,这条件,大明便是退无可退。
阿剌知院要杀于谦才能议和,是在痴人说梦,可于谦说要阿剌知院死,那要阿剌知院死的就不只是于谦了。
第九百章 既然大明要这头颅,那便拿去
于谦的面色略微有些不解,这个表情,在于谦脸上很少能够看到。
石亨非常了解于谦,无论当初作为生死对手,还是今天作为抵背杀敌的战友,于谦如此模样,引起了石亨的好奇,他疑惑的问道:“于少保这是在疑惑什么?”
于谦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在我的想象里,这次的作战应该是这般模样。”
“火炮轰鸣阻碍敌人的冲锋,瓦解对方老弱先登的冲锋信念,箭失火铳大量射杀敌人,两翼骑兵阻拦对方骑卒的骚扰,而后大明军队多次变阵,骑卒、火铳手、楯车、钩镰枪阵等等紧密配合,展现我军十年枕戈待旦的训练成果,在奋战之后,敌人的骑兵接近了我方阵型,所有的军士开始白刃死战。”
“当初我们在河套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的,在东胜卫,昌平侯杨俊甚至被逼到了亲自领兵冲锋,才赢得了东胜卫大捷。”
“可是现在的作战,完全都是炸炸炸,随后在火铳手顶多三轮齐射,对方就已经溃不成军了,骑卒的作用反而变成了追击,着实与我预想的不同,也和当初在讲武堂都督府的庙算完全不同。”
杨俊在东胜卫的窘迫,完全是渠家人在河套几辈人的经营,导致东胜卫的火药库被点燃,袁彬都当地听了,还是没防住。
可即便如此,那一战还是大明军赢了,敌军的战斗意志在东胜卫之战后,便完全瓦解,随后大明军如同秋风扫落叶之势,一举拿下了整个河套平原。
朝堂的庙算和于谦的估计都是一样的,他们认为的作战是精密配合,可是真正作战的时候,反而更像是陛下所说的那般模样,排队枪毙。
石亨眉头稍蹙,他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很好,我觉得没有问题,于少保以为呢?”
“完全没有问题,大都督是征虏大将军,是我大明的京营总兵官,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因为战备的不同,战技术上大都督发挥的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我不是在指摘,我只是认为有些不同,而且我觉得这种暂且称之为排队枪毙的战法,非常的合理。”于谦赶忙摆了摆手,他完全没有指责石亨的意思,具体的军事作战,于谦从不插手,石亨打的非常漂亮,而且处置得当,已是帅才。
“确实合理,奈何嘴笨,说不明白我的感觉。”石亨就像是个壶,肚子里都是饺子,可怎么都倒不出来。
军事天赋本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而能把自己内心的感悟完整的表述出来,着书立传,还能留下兵书的,整个中原王朝数千年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石亨说不出来,可是于谦可以,于谦是读书人,相较于带兵打仗,他更擅长讲道理。
“排队枪毙的战技术非常合理,这是因为我们在军营。”于谦开始讲述自己的感觉。
军队,是人类历史上诞生的最精密的和最残忍的杀人机器,他们自诞生而来,就和暴力二字,紧密结合,如何最快速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如何最快速的瓦解敌人的战斗意志,就是军队的天职。
而这台精密的机器,在运转的时候,指令越简单,效率越高,而排队枪毙,目前是于谦能看到,或者在他能想象到的未来里,指令最简单,效率最高的方法,配合紧密的京营固然是精锐,可擅长排队枪毙的京营,同样是精锐。
于谦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了石亨,石亨恍然大悟的说道:“不愧是会元,果然如是。”
石亨作为将领,他深切的知道,在军事行动中,任何冒险行为,其实都是被逼无奈,所以这些年,石亨的作战风格,变得更加稳重,结硬寨,打呆仗成了他的风格,这种战法固然显得拖沓,可这是对将士们的生命负责。
而石亨想要实现这样的作战风格,需要后勤的保障,没有后勤,结硬寨就是作茧自缚,打呆仗就是首尾不顾,最终的结果就是死的非常难看,而能保证石亨实现自己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野望的也只有陛下。
“我要把于少保说的写下来,到了咱打不动的那天,咱也搞一本石公兵书,流芳百世。”石亨说做就做,提笔之时,还说道:“到时候,给于少保署个名,我第一,你第二。”
“谢武清侯。”于谦被石亨的话给逗笑了,他一个会试会元,大明进士,百官之首,写兵书实在是力有未逮,可是石亨对军事的精通,只是不知道如何说出来,打个配合,也算是联名青史留芳了。
“这次的黑龙炮几次齐射都没有任何的滑膛,更没有炸膛,这么多年了,终于成为了可靠军备了。”于谦和石亨说起了黑龙炮。
这次的黑龙炮齐鸣,是军备可靠性验证,陛下对军备的要求极为严格,即便是因为操作失当造成的负伤等事故,陛下也要对军备和十大历局进行商议改造,可靠性就成为了大明军备除了充裕之外的另外一个代名词。
而这次长途跋涉,经历了复杂地形和气候的考验,如此距离的运输之后,最终在这卡通塔山口发出了怒吼,这黑龙炮可以正式入列了。
“确实很可靠了,可还是得上船,这陆上也就听个响。”石亨说的平静,可是这话里话外都有些笑意。
黑龙炮可不可靠,能不能响,其实都是礼炮,代表着陛下的意志。
放眼寰宇,除了大明,哪里有需要黑龙炮攻坚的城池?这黑龙炮到了海上,成为战座舰和宝船的主炮之时,才能彰显它的威力。
“武清侯,这次杨汉英是有功的。”于谦面色严肃的又说起了杨汉英,而且说他有功。
“如果把敌人的作战意志分成十分,东路军和中路军打掉了他们五分的胆气,而内讧则至少消耗了他们三成的胆气,剩下两成,在火炮齐鸣中,消散一空,敌军胆怯,杨汉英有功。”于谦又解释了一番自己的话。
军事行动的目的,就是消灭敌人的抵抗意识,迫使对方臣服于我方意志。
在于谦看来,不是杨汉英在中间里拱外撅,龙庭的内讧绝对不会这么快,而且也绝对不会这么激烈,火并把整个龙庭的都杀的天昏地暗,而内讧,最是消耗作战意志,无论何等的军事奇才,都无法领导一支内讧的军队获得胜利。
“不能给他请功。”石亨停笔,抬起头说道:“于少保,这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我能理解于少保总督军务职责所在,可是于少保,不能给他请功,若是于少保给杨汉英请功,陛下怎么看于少保,朝臣怎么看于少保,陛下又怎么堵得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站在我的立场上,若是于少保为他请功,我是不会落印的。”
石亨的态度颇为明确,一改好说好商量,坚决无比,不给请就是不给请,闹得失和,也不给请,石亨知道于谦素来刚硬,要是真的要给杨汉英请功,石亨只会暂时收起来,等到战后再论。
他表了态。
于谦想了想说道:“军队最是讲究赏罚分明,可他都不是大明人了,我只是有些犹豫,既然大都督觉得不妥,那便作罢,此事日后我绝不再提。”
于谦说话向来算数,正统十年进京,说给稽戾王一个大逼斗,两袖清风应对王振的索贿,一个大逼斗打在了王振的脸上,可是于谦能在那般境遇下还躲过了王振的毒手,于谦也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
能在殿试上得罪文皇帝,而后在地方履任多年,得罪权臣,最后以兵部侍郎回京,于谦绝对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
这世间本就不公平不公正,更遑论杨汉英连大明人都不是了,他自己不当大明人,怪不得于谦不公正了。
大明军的火炮阵连续炸了三天,卡通塔山口的城关彻底被夷为平地,这城关成了一片废墟,再无法阻碍大明军前进的步伐。
在第四日的清晨,大明军正式通过了卡通塔山口,而瓦剌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埋伏的打算,将这龙庭之外的唯一关隘之地,拱手让人。
不是阿剌知院被炸湖涂了,他能不知道卡通塔山口的重要性?
那就是他的命!
可是无论派谁去修缮城关、驻防卡通塔山口,这台吉们没一个想去的,倒是被阿剌知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赛因不花,反而是发挥了一些作用,阿剌知院求和的书信,就是赛因不花送过去的。
赛因不花是大明人是汉人,而大明的征虏大将军石亨,是赛因不花的至交,可是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的交情,还不足以赛因不花去央求石亨放水,赛因不花有那个自知之明,求也是白搭,当年的至交,是大家都是指挥使,都在草原上发财,现在石亨是什么身份?他赛因不花又是什么身份?
“大明羞煞我也!”阿剌知院看到了大明的条件后,出离的愤怒了!大明居然要他的人头才能议和。
赛因不花一句话怼了回去:“这话于少保说的。”
阿剌知院面色悻悻,握着大明来的战书,是放也不是,不放也是,他就像是大叫着我要杀了于谦的泼皮,结果于谦带着十六万精锐来到了他家门口,要杀他。
“大明军已经过了山口,应如何应对?”阿剌知院满脑门的官司,他现在耳朵还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是被震破了耳膜,还是起了心病。
赛因不花看着堪舆图看了很久说道:“本来可以把鞑靼誓要反明的孛来和麻儿可儿拿去送死,现在他们也都被杀了,你问我怎么办?要我说,你就自杀,大明既然要,把脑袋给大明,大明因为高道德劣势,也不好食言,瓦剌人还能感念你的恩情。”
“都到了眼下的局势,那还不是大明要什么,咱么就得给什么吗?”
赛因不花一向说实话,这也是他的实话,到了这个份上,阿剌知院已经指挥不动军卒了,早死晚死,伸头缩头都是那么一刀,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选个死法,也算有几分体面。
“能留给全尸吗?比如自缢?”阿剌知院反而平静了下来,左思右想说了一句让赛因不花眼珠子掉地上的话。
“啊?”赛因不花摸了摸胡子,嘴角抽动了下问道:“你真的肯自杀?好死不如赖活着。”
“唉。”阿剌知院无奈至极的说道:“我也想过跑,全都留下,独自逃跑,这天大地大,我一个人带几个心腹,舍下这和林的一切,一走不回头。”
“可是走的脱吗?大明的夜不收千里索命,我就是跑到泰西去,夜不收也要把我抓起来,死了反而体面些。”
“即便是走得脱,我两个儿子在撒马尔罕走得脱?大明问康国要人,也先乐意至极,康国公不敢不给,还是自己了结自己,还能留些体面。”
赛因不花完全没料到这阿剌知院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的结果。
“那你自己考虑清楚,若是要走,就不必打招呼了,若是要自缢,跟我说一声,我来送你一程,我问大明求给你个全尸,大明给不给,全看大明的决定了。”赛因不花说完便离开了龙庭大帐,让阿剌知院自己想明白。
阿剌知院等赛因不花离开后,脸上露出了苦笑,他其实也想跑,蝼蚁且偷生,可是他的身体不支持他跑了。
在卡通塔山口的城关上,他跑的慢了几分,被开花弹爆炸的余波给殃及到了,这几日耳朵时灵时不灵,脑袋嗡嗡响,五脏六腑也是内伤,通俗来讲就是吓破胆了,他现在骑不了马,更受不了颠簸,虽然这伤势养些日子还是能好起来,可大明会给他养伤的时间?
跑是跑不了了,既然结局已定,何不选择个体面的法子。
而此时的大明军营里,石亨和于谦之间有了一些小分歧,军中的斥候和夜不收抓到了一批盐贩子,这些人逃脱不及,被堵在了龙庭里,想要翻山越岭的离开,被夜不收和斥候逮了个正着。
石亨主杀,于谦主留。
“他们贩盐至此,就是资敌,该杀。”石亨并没有生气,他的语气还是和于谦讨论这些盐贩子的处置,表达意见,其实石亨也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不严禁边关,商贾仍然正常放行。
于谦极为耐心的说道:“这草原上,没了盐,再壮士的汉子,三五日也变成了软脚虾,浑身无力,可是敌军不会缺盐的,即便是不能从大明买,他们也能抢百姓手中的矿盐,所以陛下不肯严禁边关,也是因为没必要。”
军事胜利石亨去保证,政治胜利则由于谦去保证,而这供盐之事,便是政治胜利的一部分。
于谦接着说道:“法无禁止则可为,陛下既然不禁,他们被我们拿了,自然不做处置,放归大明便是。”
“于少保说的很有道理。”石亨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真的禁了盐,耽误了王化鞑靼的大事,大明军这趟儿北伐,岂不是要得不偿失?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杀光就是,全都杀光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死光了一了百了。”于谦提出了另外一个意见。
石亨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可不可,打仗是生死搏杀,可这烧杀抢掠,我这京营的军士们还带不带了?军士们的心也是肉长的,不是铁石做的,不可,不可,于少保好狠的心,要杀于少保去杀去。”
“我也是读书人嘛。”于谦则不在意的说道:“不肯杀光,便是这么些麻烦,可是杀光了,又有其他的麻烦。”
“大将军、总督,夜不收传来塘报。”掌令官将塘报放在了桌上。
石亨看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将塘报递给了于谦说道:“那阿剌知院打算自己了结,请大明军善待林中百姓。”
“他要死?”于谦都愣住了,这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他说让阿剌知院拿头来见,再言和战,只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回敬,并没觉得阿剌知院真的会自己了解。
于谦眼睛微眯,稍加思忖的说道:“这阿剌知院大抵是负伤了,跑不脱,便求个美名,之所以没有消息,可能是这阿剌知院也没敢找人看,受伤的事儿,没人知晓。”
于谦发动了自己的军事天赋料敌于先,对眼下局势分析之后,得到了事实真相的结论。
“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石亨斟酌片刻说道:“我觉得可以答应下来。”
第九百零一章 阿剌知院投降伏诛
阿剌知院受伤的消息,阿剌知院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去死,而是强撑着让赛因不花跟大明沟通投降的条件,在得到了大明军不对龙庭进行屠掠的承诺后,阿剌知院宣布投降。
阿剌知院宣布投降的理由是,龙庭经过了内讧之后,实力消耗严重,已全然不是大明的对手,故此投降,若要继续抵抗可从北侧山口,越过杭爱山向北入山林,以图以后。
阿剌知院本来以为会有台吉反对,可是龙庭之内,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对之声,本来打算用强硬手段来肃清的阿剌知院也知道,仗到十万男儿齐卸甲束手就擒的份上,这仗已经败局已定,上下已经完全被吓破了胆儿,再继续,就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了。
大明的火力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以致于大明军进入龙庭腹地之后,瓦剌上下,连一个去骚扰的都没有了。
让阿剌知院意外的是,大明军给出的具体投降时间为八月十五,这一天是大明的中秋节,同样,也是土木堡天变的日子,大明始终记得这个仇,牢牢的记在心里,连投降的日子,都要选在这一天。
敲定投降的时间之后,阿剌知院还有一些侥幸的心理,万一伤势康复,就立刻北逃入漠北山林之中,大明的夜不收就是长了天眼,也找不到他,至于日后,逃走再言。
可是接下来几日,阿剌知院的病情愈演愈烈,到最后痛不欲生只能依靠福禄三宝硬挺着,在挨到八月十五这天,阿剌知院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这一日晴空万里,绚烂而炙热的阳光笼罩着草原大地,阿剌知院坐在大撵上,无精打采的奔着合儿失而去,合儿失,是窝阔台汗的夏宫,在景泰十一年八月十五日的时候,早已因为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变成了一片的废墟,当年由色目工匠精心打造的宫殿,现在只剩下了高台、柱石,而这每一个柱石之间都是一箭之地,这些柱子的位置,在胡元的时代,几乎等同于文华殿廷议的座次。
而现在,这些柱子之间都是大明军的驻军。
旌旗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号角声悠扬而深远,战鼓沉闷的声音惊扰了无数的飞鸟惊慌失措的飞向远方,而于谦和石亨站在夏宫的正殿,等待着阿剌知院的到来。
经过了繁琐的仪礼之后,阿剌知院终于来到了夏宫,他站在夏宫门前,看着完全变了个样子的夏宫,有些疑惑,这真的是他熟视无睹的废墟?
大明军这些日子一直在按兵不动,于谦便组织了一千工兵营的工兵,把这里简单的收拾了一番,工兵也是就地取材,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废墟变成了眼下堪称富丽堂皇的模样。
“宣,阿剌知院。”宦官甩着拂尘,站在宫门前吆喝着。
阿剌知院进了正殿,看到月台上放着一把剑架,上面是皇帝赐给征虏大将军征虏所用的永乐剑,月台之上只有一把宝剑,再无其他,而于谦和石亨及一种武将参赞军务,都站在月台之下。
“跪!”宦官再甩拂尘,这是让阿剌知院跪宝剑,便是跪陛下。
这是早就商定好的议程,阿剌知院颤巍巍的跪下,三拜五叩之后,将头埋的很深。
宦官示意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厉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至亲皇叔襄王墡不顾千乘之尊,亲至和林与你等誓盟,祈天下泰安,再无刀兵,大明并无亏待林中百姓分毫之处,所行所为皆依盟约而行,朕,大疑惑,素问草原以誓盟为信,背信弃义难道就是草原人所为?”
“阿剌知院答。”
这次大明平叛打出的旗号是平叛,阿剌知院和朱瞻墡的誓盟,在大明、在草原都公认了阿剌知院已俯首称臣,而这次起兵作乱,大明平叛,是大义所在。
阿剌知院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大明并无背弃誓盟丝毫,皆罪臣心起歹念,轻信歹人挑唆,悍然谋叛,罪臣万死。”
宦官继续说道:“朕闻草原兵变,心甚忧虑,草原苦寒,庶民衣食安定尚且不济,天象有异苦寒更甚,再起刀兵,恐内外不宁,遂遣使沟通,可朕的使者始终不得入龙庭半步,如此薄待,大明兴师北伐,捷报频传驿马忙,朕,大疑惑,大明兵峰正盛,不愿逼迫过甚,遣使再次沟通,阿剌知院何故要朕股肱?”
宦官说完之后,低声说道:“于少保乃是陛下股肱之臣,辅左兴亡柱石,鸿胪寺与你沟通,你却要把陛下杀掉于少保,这不是要陛下的手足吗?”
宦官还给阿剌知院解释了一番,哪怕是这人要死了,也得做个明白鬼。
如果阿剌知院不说出杀于谦这种离谱的条件,条件只要不过分,朱祁玉真的会答应。
在大军开拔之前,石亨要立军令状,朱祁玉立刻让石亨打住,而且借着宗泽和岳飞讨论胜负乃是兵家常事,许大明军败,只要败的不那么难看,朱祁玉完全可以接受。
大明军的北伐,毕竟是重组之后的第一次北伐,这第一次嘛,总是无法窥得门路,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多试几次,便是水到渠成了。
可是在阿剌知院说出了要杀于谦的时候,朱祁玉便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议和了,他已经被人骂成隋炀帝了,这要是答应了,岂不是又要变成赵构了?
阿剌知院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骑虎难下,迫不得已,彼时和林嘈杂,罪臣万死。”
宦官继续宣读圣旨:“朕祈修睦,边境泰安,山河无恙,你为林中百姓之王,不思百姓疾苦,悍然谋叛,今闻阿剌知院愿死,乃熄兵戈至德之事,故此不以斧钺,留你全尸,安葬和林,愿日后再无兵祸。”
“钦此。”
宦官们取来了毒药药丸,拿到了石亨和于谦的面前眼看之后,才打开了火漆,将药丸放进了酒瓶之中,摇晃均匀静置,而几个夜不收在石亨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是验明正身,验明正身的环节非常的繁琐,这几个常年在龙庭活动的夜不收,只是最后的一环罢了。
“饮了吧。”宦官将毒酒倒在了酒杯里,来到了阿剌知院的面前说道:“既然要体面,就别到最后关头不体面。”
阿剌知院挺直了腰身,接过了酒杯,手抖的厉害,但还是一饮而尽。
“还请大明庇佑林中百姓周全。”阿剌知院最后还说了一句场面话,便将头埋的很深,静静的等死。
既然要体面,既然走到了这里,再挣扎,的确是不礼貌也不体面了,阿剌知院本来以为要经过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等了片刻,只感觉一阵阵的困意袭来,而后昏昏沉沉。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阿剌知院似乎看到了一把刀扎进了自己的心口,那拿刀的人却是鞑靼的台吉,孛来。
这是幻觉。
在大殿内,阿剌知院的身子一歪,翻滚到了地上,手脚摊开,全然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便死的不能再死了。
阿剌知院死的并不痛苦,大明皇帝一直如此,要体面他就会给体面,要不体面,那大皇帝也不体面。
“这什么毒药,如此厉害。”石亨的眼皮轻跳,有些惊恐不已的说道。
石亨在清风店,面对瓦剌人千军万马冲阵的时候,连眉头都没拧一下,下了马就和敌人厮杀在了一起,死在战场上,对石亨而言并不可怕,可是眼前这一幕,让这个铁打的汉子心抽抽了一下。
“不知道,太医院送来的,确实是厉害。”于谦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觉得嵴背发凉,挥了挥手,示意将阿剌知院抬下去,准备安葬便是。
生命是极其顽强的,死亡是极其痛苦的,这世间几乎找不到不痛苦的死法,而这太医院的毒药,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连死亡的痛苦都可以避免,还说太医院解刳院不是阎罗殿?!
卢忠要是知道石亨和于谦的想法,那一定有一肚子的话说,每次卢忠去解刳院送人犯,卢忠都觉得自己在走鬼门关,明明一转角就是熙熙嚷嚷的惠民药局,是热闹的人间,可是这东郊米巷那条街,连耗子都绕着走。
“我的事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于少保的事儿了。”石亨一身轻松的说道,他当然不是没事做了,那么多的瓦剌俘虏还需要他去安置,不过他的大活儿已经干完了,而于谦忙活的事儿才刚开始。
于谦倒是无所谓,他没入京在地方二十五年,做的就是安土牧民的事儿,这算是老手艺了。
再说了,大明又不打算在和林驻军,也不打算把和林变成四方之地的一部分,那安土牧民的标准就不需要那么高了。
“杨指挥,你且随我等来。”于谦对着发愣的杨汉英说道。
这大殿收拾出来就是放永乐剑受降的,一来是代表了陛下的尚方宝剑,二来,也让文皇帝看看,阿剌知院降了,当年文皇帝北伐未竟之事,还有人在做。
杨汉英低着头,他其实想和石亨说几句话,毕竟过去称兄道弟,杨汉英甚至连腹稿都打好了,可是到了眼跟前,杨汉英一句话说不出去来。
“杨指挥?”于谦没有听到回答,又叫了一声,杨汉英还是不说话,他不是没听到,他是真的不知道在叫自己。
石亨嗓门大,开口说道:“杨汉英?”
“啊?”杨汉英被人叫了十几年的赛因不花,骤然听闻有人叫他汉名,立马哆嗦了一下,赶忙应道。
杨汉英一抬头就看到了石亨那个标志性的笑容,这个笑容很容易联想到两个字,痞子。
杨汉英跟石亨有次喝酒喝大了,杨汉英就指着石亨的鼻子说,日后石亨一定会是安禄山,这体型,这模样,这秉性,和安禄山一模一样,石亨还满心不乐意,灌了杨汉英一肚子的酒,才解了气。
石亨还是那个样子,可是指挥大明京营北伐的正是石亨,虽然杨汉英没有和石亨作战,但是战报他都知道,石亨现在可是厉害多了,具体而言,过去石亨就是个将,现在石亨是帅,将帅常合用,可是在军中完全不同。
再见面,物是人非事事休。
“怎么十多年没见不认识了?走走,偏廷说话。”石亨笑着说着话,来到了偏殿。
石亨笑容满面的说道:“今天阿剌知院投降伏诛,外面给他安葬,且等着呢,咱们来下盘兵推,让我看看你这手艺拉下了没。”
“坐坐。”
石亨和杨汉英当年私交极好,现如今,杨汉英在石亨面前,更是连坐都不敢坐,两手下垂,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样子。
杨汉英落座,于谦在旁处理公文,偶尔会看一眼,每次看,于谦都看得出杨汉英败局已定。
“你这手艺生疏了啊,这兵事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石亨下了几盘,他还留了情面,可是杨汉英哪里是石亨的对手,处处都是破绽,几盘都是完败。
杨汉英重重的叹了口气,神情落寞的说道:“怎么变成了这样?不是大明人了,就是有些天赋,又有什么用?久未历战阵,变成这副模样,实属咎由自取。”
当年杨汉英的实力和石亨相差无二,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现如今,杨汉英在石亨放水的情况下,连一点好处都讨不到了。
“我来下几盘,杀杀大将军的锐气。”于谦示意杨汉英让开,让他来,于谦看着杨汉英拘谨的模样说道:“坐,不必拘束。”
换了对手,也换了棋盘,石亨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酣战一场,石亨最终艰难取胜。
“你这措大,不当武夫着实可惜了。”石亨看了看棋局,由衷的说道,于谦这军事天赋,实在是让石亨叹为观止,最关键的是,于谦除了京师之战,就再没领兵打仗了。
“我是武夫啊,文安侯,武勋,陛下赐了世券,武清侯不认?”于谦端着手看着棋局,他棋差一招,差点就把石亨赢了,但是差了一招,就是满盘皆输。
“这兵推棋盘叫什么?”杨汉英终于忍不住问道。
“天下伐明。”于谦解释道:“就是大明六合之地合纵攻打大明,这要是有能把六合之地诸番联合起来的本事,到了大明怎么也能弄个国公当当了,陛下总是料敌从宽了些。”
天下伐明绝无可能,可是于谦这话里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杨汉英再次认可了孛来的话,大明皇帝,真的是个丧心病狂的人。
杨汉英是要留在和林的,得让杨汉英的清楚的知道,当今陛下是什么人。
“杨指挥,你和大将军私交甚笃,大将军有些话不好意思说,我替大将军说出来,杨汉英,你都自误了一次,莫要再自误一次了,这十年的苦也吃了,十年的教训也要记下,人记吃更要记打。”于谦的话语重心长,话里话外,则是恩威并重。
于谦认可杨汉英在龙庭的里挑外撅,属于军功,可就是杨汉英已经不是大明人了,功劳便无从谈起了,所以于谦还叫杨汉英一声他的旧官职指挥使。
“谢于少保教诲。”杨汉英跪下,赶忙道谢。
石亨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颇为严肃的说道:“老杨啊,你说你,当年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急赤白咧的投了瓦剌,混成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怪谁?”
“这次陛下给了你差事,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你这么些年在龙庭为夜不收活动提供便利,陛下雨露,你要是抓不住,可不能怪我不念旧情,你要是起了什么歹念,战场之上,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相反,一定会全力以赴。”
有些话,于谦这个读书人给杨汉英留面子,石亨就一点不客气了。
“谢大将军教诲。”杨汉英再拜再谢,十年了,他终于不再叫赛因不花,而是叫杨汉英了,这十多年,度日如年。
第九百零二章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陛下差遣你在和林做事,我本是不赞同的,但是陛下说服了我,说你杨汉英真的就是那没有心肝肺的墙头草,那现在大明势大,你也得对大明有那么一点点的恭顺之心,这总比一群豺狼虎豹要强上那么一点。”于谦对杨汉英说着话,这一字一句都是教训。
在阿剌知院投降之后,杨汉英将会被封为和林卫指挥同知,而和林卫和当初的关西七卫、兀良哈三卫的性质相同,高度自理,只要不复叛,每年朝贡、贡市都有它的份额,有好处可以沾点,若是大明有战事也要他们出工出力。
和林卫,变成了大明的卫所,不过是六合之地的卫所,而不是四方之地的卫所。
要区分这两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看有没有对这个卫所改汉名即可,比如兀良哈三卫,其实是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改名发生在永乐七年,明太宗文皇帝第一次北伐之前。
当初为了北伐,朱棣设立奴儿干都司,铺设官道驿路,将三卫所同归奴儿干都司管辖。
可惜,大明并没有将东北完全消化掉,奴儿干都司随着兴文匽武,和吉林造船厂一起,成为了历史的一片尘埃。
于谦不同意启用杨汉英,不过陛下说的也有道理,和林这地方穷的荡气回肠,大明若是在此地驻军,完全是得不偿失之举,大明眼下也养不起这广袤的漠北,让瓦剌人继续霸占此地,不出几年,大明仍然要再次兴兵,索性就让杨汉英管着。
杨汉英没有表态,到了他这个岁数,他这个身份,很多事儿,做,远比说要更重要。
杨汉英离开了窝阔台夏宫遗址,又看了一眼热闹无比的阿剌知院下葬的事儿,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他一甩手负手而立说道:“阿贵!从今儿个起,我又是半个大明人了,,嘿,走着,上任和林卫指挥同知。”
阿贵和杨汉英相处已经超过了八年的时间,对于杨汉英,阿贵是很了解的,这个人真的很丧,对很多事都是漠不关心。
万事不争不抢,做什么事确实是做了,但完全没有不过心,具体而言,杨汉英之前在和林,完全就是一具会走动的尸体,没了心劲之后,做什么都是敷衍了事。
而现在的杨汉英,容光焕发,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连走路都带了几分昔日的龙行虎步,甚至有几分霸气,阿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杨汉英。
杨汉英的军事天赋和石亨是大致相同的,水平相近,才能成为朋友,可今非昔比,十年匆匆而逝,杨汉英在失去了大明人的身份后,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的多的多。
杨汉英上任和林卫指挥同知的第一件事,便是配合大明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理,三万余众的瓦剌人成为了大明军的俘虏,而这三万余众将会被押解回大同府,阉掉之后,送入煤窑,暗无天日,劳作至死。
杨汉英认为大明真的是有些多此一举,在这草原上就地砍了脑袋,总比押回去处置要省事的多,若是觉得杀俘不祥,这毕竟是军队的规矩,杨汉英可以代劳,押回大明虽然进行了阉割,但也让他们活到了终年,有些仁慈了。
这个处置结果,是经过了大明朝堂博弈之后,朱祁玉又担上了一顶暴君的帽子,才得到的。
按照翰林院的翰林们的说法,就该像景泰三年陛下南下亲征平叛之后,设立俘虏营,进行教化放归,而当年的教化非常成功,当初的俘虏现在有很多都是江淮厂、马鞍厂等官厂的中流砥柱,手艺极其扎实,为大明的安全有序生产做出了贡献。
兴教化之功,大概是读书人这辈子的追求,就连于谦也倾向于如此做,当年俘虏营也是于谦负责的,乃是大功德一件。
但是朱祁玉却完全不赞同这种做法,平定南衙僭朝后,设立俘虏营,朱祁玉还亲自去视察了一番,甚至还发了每人一银币让这些俘虏过年,毕竟这些俘虏完成了预计的生产任务,保障了江南诸省的煤炭供应。
可是南衙的俘虏是大明人,朱祁玉当然要兴教化之功,当然要想方设法的教化,当然要仁义尽施,那是他的子民!
瓦剌人凭什么!朱祁玉恨不得全都砍了熬肥皂。
朱祁玉首先是大明皇帝,这些俘虏都是大明的敌人!不杀了他们只是阉了,那还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大明的高道德劣势导致的。
在朝臣们看来,陛下作为天子,四海一统之大君,是草原的君主,瓦剌人也是皇帝的子民。
朱祁玉则是狭隘的多,他觉得他是大明皇帝,保证大明的切身利益,才是根本。
“于少保今日可不清闲,怎么愣起神来了?”石亨看着于谦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虑什么问题,便随口问道。
“我在想,是不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时候了。”于谦回过头来,平静的说了一句话。
石亨手里的水壶砰的落在了地上,他也顾不上捡起来,愣愣的说道:“于少保,这玩笑可开不得,开不得啊!这话从哪里说起?”
于谦看着石亨吓住的样子,颇为无奈的说道:“朝堂这潭水,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时候,有风时候会狂风巨浪,无风的时候暗流涌动,即便是陛下,面对大势所趋,也只能沉默的看着事情发展。”
“咱们俩回去就要封公了,陛下许诺了,甚至还让朝臣们知道了,朝中已经事实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军事利益群体,而这个群体,便是以你我为首,你我二人,虽然对陛下的皇权并无威胁,可是陛下做事都要看我们脸色了。”
“你我二人为首?”石亨往前走了一步说道:“你不要听杨汉英胡说,他说我要做安禄山,是说我有野心,我是有野心不假,可是我这野心,现在全都变成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石亨还以为于谦误会了他的野心,干脆说的明白清楚,国公爷而已,他回去就当上了,没什么稀奇的,而且是理直气壮的当国公。
他这人生的野望,就剩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陛下连铁马都备好了,在石亨看来,这北伐仅仅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武清侯。”
“陛下说兴文匽武二十四年,其实应当是二十七年,在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大明上至朝堂、下至百姓,都认为仗已经打完了,兴文匽武便成了大势所趋,文皇帝最后的一次北伐,并且在亲征的路上龙驭上宾,不过是文皇帝最后的倔强罢了。”
“当时文皇帝为了北伐,连夏原吉都罢免了,不过很快就又任其为辅臣了。”
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北衙之内,关于是否应该迁都,是否兴文匽武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从永乐十九年起,兴文匽武大势已成,连朱棣都有些无可奈何,最后一次亲征北伐,是朱棣的倔强。
于谦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及第,当年他以策伤时,也是伤的穷兵黩武四个字。
“那该如何是好?”石亨想了想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现在上奏弹劾我,说我在塞外多有不法,纵容军士劫掠之类的,实在不行编点花边,比如阿剌知院的女儿被我糟蹋了之类的,而后咱们俩闹僵了,这以你我二人为首,你我闹僵了,这不就没什么威胁了吗?”
石亨的想法很符合一个武将的作风。
于谦很擅长国家之制,石亨在这方面就是一窍不通了,于谦说的是势,不是他和石亨两个人。
“阿剌知院的女儿最小的也三十岁了,草原上这三十岁,脸都吹出褶子来了,我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武清侯稍安勿躁,我也是没想明白,再看看,等咱们回去了,看看再说。”于谦没把话说死,他总觉得景泰年间和永乐年间又有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还得他想明白了才行。
于谦将自己的担心直接写到了奏疏里,走鸽路送回了大明。
朱祁玉当皇帝这十二年的时间,到底是给大明的朝堂带来了些变化,比如这敞开天窗说亮话的作风。
于谦这番话,怎么能直接跟石亨直接沟通,这不是奔着誓盟自保吗?
于谦这担心,怎么能直接写在奏疏里上奏,说自己威胁到了皇权呢?
“哈哈哈!”朱祁玉收到奏疏之后,笑的声音格外的大,他将塘报放在桌上,对着兴安说道:“你看看这个于少保,说些什么胡话,他威胁朕?他一个忠臣,拿什么威胁朕啊。”
兴安看完了于谦的塘报,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说的不对吗?”
兴安觉得于少保的逻辑非常缜密,担心并不是无的放失,甚至兴安不明白陛下在笑什么,陛下应该忧虑才是,这天塌的事儿,在陛下这里怎么就变成了好笑呢?
朱祁玉止住了笑意,仍然不住的摇头说道:“若是朕真的被于少保和武清侯给撅了,朕认栽,这皇位朕让给他们,但是只要他们还没穿龙袍,朕就不会猜忌他们。”
朱祁玉笑的是,于谦这奏疏上说:陛下身边有坏人,陛下身边有威胁了,陛下你要看清楚奸臣的嘴脸,赶紧除之而后快!而这个威胁,就是于谦本人。
贼喊捉贼?这就是朱祁玉笑的地方。
若是于谦真的大奸似忠,到了天塌地陷的那天,朱祁玉也认了,自己能把一个铁骨铮铮的大忠臣都逼反了,那失道天下,误了性命,怪不得旁人。
大明军的军事理念也在不断的革新,从最开始的从凭借个人勇勐,到现在已经逐渐形成了成体系化的作战,即便是大明京营,脱离了大明边军的配合协防保证后路无忧、脱离了大明朝廷的供给、脱离了大明无数官厂、民坊的生产供应,也无法表现出如此强悍的战力来。
很多人将军事为政治服务归功于赵匡胤的重文轻武,作战理念的不断推陈出新,战争不再仅仅是兵强马壮四个字便足够了,也是军事为政治服务的大势所趋。
而且,小张屠户,一句话,那真的是顶得上千军万马。
“这阿剌知院一死,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贡献了。”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死得好,他这样的死法,对大明有益,对大明王化鞑靼有益,对大明边方安泰有益,只是略显可惜,没能犁庭扫穴了。”
“陛下安心,于少保肯定把和林打扫的比犁庭扫穴更干净。”兴安宽慰着陛下,兴安可是知道于谦,那是个狠人,绝对不是什么只会起高调的酸儒,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松江商总叶衷行负责的买卖,可是于少保请奏,亲自过问打理过的买卖。”
兴安说的就是高丽姬、倭女、占城女等人力资源进口的生意,于谦从提议到具体实行可是一点都没落下,于谦从来不迂腐。
阿剌知院要是拼死,瓦剌说不定还有顽固分子,而且这股风力还能兴风作浪,可是这一投降,于谦这个读书人,肯定会把和林收拾的干干净净。
朱祁玉颇为认可的说道:“你这么一说,朕也想起来了,于少保啊,他是读书人。”
“陛下礼部请准两件事,这第一件事,便是放烟花,这不是阿剌知院伏诛,死的干净利索,礼部寻思的在德胜门外的北土城放一场烟花,普天同庆。”兴安说起了礼部的事儿,面色有些为难。
朱祁玉点头说道:“放呗,该庆祝庆祝,大明军前日在龙庭打扫,咱们在后面放炮庆祝,有为难之处?”
“户部不给批钱。”兴安说起这沉翼沉不漏就头疼,六部衙门,除了户部,其他五部天天告状。
“放个烟花才多少钱,沉翼也真是的,平时抠唆也就罢了,这大喜的日子,真是扫兴!多少钱?”朱祁玉满不在意的问道。
“两万银币。”兴安低声回答道。
朱祁玉勐地打了个激灵,嘴角抽动了下说道:“多少?放个烟花,两万银币?胡濙这烟花是金子做的吗!沉翼做得对!给个屁,奢靡钜万,浪费!”
户部尚书沉翼一文不漏的底气,是陛下,这一点,朝臣们也是心如明镜。
“这里面其他的烟花不贵,主要是两盘十寸弹烟花,六十六响,贵了些,大概有这么大。”兴安大概比划了下那个烟花的大小,大约就是八尺男人人头大小,十寸。
“两盘十寸弹烟花,它就是再大,怎么可能这么贵!”朱祁玉颇为不满的说道,骗经费骗到他这里来了,指不定礼部要那这两万银币,填补什么窟窿。
“是一个弹头脑袋大,十寸弹的意思是一个烟花弹头十寸大小,一盘是六十六响,一共两盘。”兴安又详细解释了一番,两盘六十六响十寸弹烟花的具体含义。
朱祁玉这才了然,想了想说道:“那也太贵了,放一盘多少?”
“一万银币。”兴安赶忙回答道,沉翼做事也不是完全一点道理不讲,其他烟花都行,这俩十寸弹,没陛下的敕,想都不要想,什么烟花,一盘要一万银币那么贵!
“感情礼部要钱,就是为了这俩十寸弹烟花啊,那就放一盘吧,两盘…闹得慌,是吧。”朱祁玉稍加权衡,还是决定放一盘,热闹热闹,大喜之日,连大烟花都不放一个实在是说不过去。
兴安赶忙说道:“陛下英明,两盘的确是闹得慌,那就一盘。”
“这第二件事儿是什么?不会又是要钱吧?”朱祁玉看着兴安问起了第二件事,目光炯炯的盯着兴安,这目光和金廉、沉翼看国帑的眼神一模一样,全都是守财奴,儒雅些,叫尚节俭。
“不是,是选秀女的事儿,前线仗打赢了,胡少师就上奏了,请陛下遴选秀女入宫。”兴安赶忙摇头说道。
朱祁玉眉头一皱问道:“预算多少?”
第九百零三章
“户部那边表示鼎力支持,一应支出都从国帑出账。”兴安赶忙说这钱是朝廷出,不是内帑出,沉不漏意外的阔气了一次。
朱祁玉想了想还是问道:“多少钱?”
“八万银币。”兴安底气不足的说道。
“八万?”朱祁玉立刻摇头说道:“这不行,太多了,你知道咱们大明刚打了一仗,国帑空虚,这会儿花这么多钱,翰林和御史们要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兴安颇为委婉的说道:“陛下,国帑,空不空虚,陛下自然是清楚的。”
兴安已经尽量委婉了,大明国帑这账本,陛下比他看的明白,看的透彻,国帑空虚不空虚,皇帝再清楚不过了。
国帑一点都不空虚,甚至仍有富足,这是建立在徐有贞在南方疏浚水路、大明工部在兴建京宣驰道、大明各地方都在对官道驿路做平整硬化处置,大明官船官贸南下西洋、大明军北伐,这一系列国朝大事的背景下,大明的国帑依旧富足。
如上这些开支,甚至没有动用大明藁税开支,也就是说,大明本身征藁税,也就是地税,仍然留存。
仅仅靠着数个市舶司的商舶赋税以及宝源局的投资,就足够支撑这些国朝大事,甚至还有结余,朝中不乏反对新政之人,可是陛下生财有道,拿着生出来的财办事,弄的朝臣们反对的底气都有些不足。
朝廷本身的藁税体系仍然有条不紊的运行,但是愈发势弱,商舶税、宝源局、官厂的营收,已经占据了大明朝廷入库税赋的七成,而这个数字,还在用飞速增长。
朱祁玉当然清楚,可是让他花八万银币,他还是有些心疼。
“折半折半,这八万银币,能放八盘十寸弹烟花了,动静小些,规模小些,入宫人数再少些,省下来的钱,内帑照数拨付,犒赏三军。”朱祁玉最终还是应了下来遴选秀女之事。
遴选秀女是一个政治活动,皇嗣就是国本,自然是多多益善,只是朱祁玉仍然希望预算砍一砍,八万银币可是京营四千个军卒,一年的饷银。
这要是能折一半,内帑再添点,把这钱花到犒赏三军上,他不香吗?
“陛下这个折半折半是折到四万银币,还是折半两次,折到两万?”兴安试探着问着,这花钱的事儿,得问清楚,一厘一毫都不能有差错的。
“还能折到两万银币吗?那就折到两万吧。”朱祁玉眼中一亮,便答应了下来。
兴安那是眼前一黑,自己这花鸟使的差事,是真的不好做,京宣驰道第一期就百万银币的预算,陛下眼都不眨一下,国帑不同意就内帑办,定要做成,可到了这等事儿上,陛下杀起价来,杀的兴安心痛不已。
朱祁玉也有话要说,当年陈婉娘,那老鸨可是开价五万两,朱祁玉还不是一文没花,就弄回来暖被窝了吗?
不过胡濙和兴安沟通的时候,对预算二字不甚在意,只要陛下答应下来遴选,万事交给礼部便是。
没有钱万万不能,可有些事,真的不是钱的问题,比如这遴选秀女的法子,胡濙有很多很多的办法在不影响质量的前提下,砍预算。
朱祁玉颇为满意的说道:“户部这六万银币,再加上内帑着数拨付,一共十二万银币,等大军凯旋直接发给京营将士。”
这是除了犒赏之外的额外恩赏,朱祁玉也不玩那么多的花里胡哨的东西,就是现银。
兴安又看了一眼于少保的奏疏,于少保担心的那些事,永乐年间发生过一次,可是景泰年间,兴文匽武想成为大势所趋,先问问陛下内帑的金山银山答不答应再说。
朱祁玉这军事天赋等同于零,可是这弄钱的天赋,绝对是一等一的强悍。
这永乐年间兴文匽武大势所趋,说复杂是真的复杂,可是要简单说,就是没人、没钱、没粮,主要是朝廷没有。
而眼下,朝廷有,陛下更有。
兴文、振武都是靡费钜万的国事,哪一样都需要海量的银子,为文皇帝做了那么久户部尚书的夏原吉为何都反对文皇帝的最后北伐,一来是文皇帝身体真的撑不住北伐了,二来,是朝廷真的穷了。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挑了挑眉说道:“今年京营的过年银,比之去年,还再加两百文,现在一个军士应当是两银币了,这京营编制内外逾三十万,这就是六十万银币,沉不漏瞎阔气什么,八万银币就搞个遴选秀女,按照惯例,这过年银,国帑要出三十万,到时候他别到朕这里哭穷就是。”
正统年间,京营一年花费仅仅十四万两银子,户部都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偶尔还要用盐引凑数,或者干脆折钞,连朝廷命官的俸禄都发不出的正统年间,更别说这些苦哈哈了。
景泰年间这额外的过年银,已成定例,仅仅这过年银,就要六十万银币。
振武,是一笔天大的开销。
“取柱香来。”朱祁玉站起身来,将土木堡天变阵亡的英烈牌翻转了过来,待兴安上了香后,朱祁玉坐在灵牌前一言不发。
皇帝在烟雾缭绕之中,那些咆孝的冤魂们若隐若现,相比较当初的狰狞,现在这些冤魂,已经格外的平静。
“再等等,西进的瓦剌人跑到泰西,跑到天边去,朕也要追到他们天边去。”朱祁玉看着香火逐渐燃尽,才睁开眼平静的说了一句。
也先带着瓦剌人西进了,就能躲过去了吗?朱祁玉不追到天涯海角,意难平。
从极其自私的角度而言,朱祁玉这个皇帝刚登基,瓦剌人就入了关围了城,这耻辱,作为权力无限的皇帝而言,只有敌人的血才能洗刷。
兴安打开了窗散了香火气,小黄门奏禀冉宁妃求见,冉思娘走进了御书房就闻到了香火的味道,她转头一看便看到了那面灵牌上的字,而后看向了陛下。
冉思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君,面前的朱祁玉还是那个英气勃发的模样,可这浑身的戾气,让人心惊肉跳。
朱祁玉坐在软篾藤椅上,稍微调整了下情绪,笑着说道:“冉娘子这是被我吓到了?没事,一年就这么一次,以前咱都躲着不见人。”
朱祁玉今年没有在中秋节祭祀冤魂,而是等到了阿剌知院死讯之后,才肯祭祀,这才让冉思娘撞到了,泰安宫里无中秋,也是一条人尽皆知的规矩。
冉思娘挥了挥手,喝了口水才心有余季的说道:“夫君刚才吓坏我了,我第一想法就是百宝丹出了事儿,夫君准备亲手了结臣妾,看,都出汗了。”
“瞧娘子说的,咱怎么狠得下心。”朱祁玉宽慰的说道。
冉思娘宠冠后宫,这讲武堂御书房重地如履平地,进进出出,如此受宠,如果百宝丹出了事,大明皇帝朱祁玉真的会下狠手,杀掉冉思娘吗?
冉思娘清楚的知道,陛下一定会,一杯毒酒,三尺白绫,顶多以惊恐而亡遮掩一下,这不是心狠,这是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大道之行,这是国事。
冉思娘是真的吓了一身的汗。
冉思娘拿出了本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太医院院判陆子才希望广纳良才,让各府州县惠民药局的良医入京,这遴选的章程倒是做好了,可是做不了。”
冉思娘不是第一次递太医院的奏疏,但是冉思娘从来不是直接送到朱祁玉手里,而是给兴安,规矩就是规矩,再受宠,坏了规矩,也没有了恩宠。
“冉娘子这是走后门啊,当着朕的面子,堂而皇之,胆大妄为!”朱祁玉羊怒的教训道。
冉思娘看着兴安离开的身影,甩了甩头发,媚然一笑说道:“夫君要走,那得容我准备一二,要不然弄的脏兮兮的,不雅致。”
“咳咳。”朱祁玉无奈的摇头说道:“小妖精。”
“小吗?”冉思娘这开起车来,那是油门踩到底,刹车在哪都不知道,说着还抖了抖,身子一歪,顺理成章的就坐在了朱祁玉的怀里,非常熟练。
“要不要在这?”冉思娘打量了一下御书房,兴致极高的说道。
朱祁玉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灵牌,才赶忙说道:“打住打住,说正事,你这天天拿着太医院的奏疏不走东掖门送文渊阁,直接送司礼监,朝臣们知道要说闲话的。”
“我可是太医院的堂上官,正八品的朝廷命官!我给陛下上奏疏,不过文渊阁,他们凭什么说闲话!”冉思娘一听立刻不乐意的说道。
朱祁玉眉头紧锁的说道:“你在太医院当值,怎么就成了堂上官了?”
“我可是凭着真才实学考上的!”冉思娘理直气壮的说道:“那吏部天官王翱,看我是个女子,还不肯给官,还是礼部尚书姚夔说规矩就是规矩,既然考上了就不能坏规矩,最后才给了我印绶。”
“什么时候的事儿?”朱祁玉再问。
“就今天。”冉思娘拿出了一枚铜印颇为耀武扬威的说道:“看,太医院堂上官御医冉思娘。我就是以冉思娘俗名报名参考,陆院判不敢开罪我,只能让我应考。”
大明的太医院也不是世袭的,大明神医李时珍就是从地方考到太医院的。
陆子才也没办法,这可是宫里的冉宁妃,宁妃千岁,太医院毕竟是贱业,有些事真的走冉思娘这里的门路,直达天听。
冉思娘颇为无奈的说道:“说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我在太医院当值,也不知道得罪了哪家的夫人,说我是野狐禅,不是太医院的太医却在太医院当值,最终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没有身份,陆院判也是为难,索性我就考了一个身份。”
朱祁玉听完了前因后果,才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冉思娘在惠民药局当值,也在解刳院当值,冉思娘这双手抓的是解剖刀,可她是冉宁妃这件事,却少有人知晓,冉思娘看的是妇科,妇科圣手,嘉名在外。
太医院当值的医倌,都是吃皇粮的,冉思娘一个女人,自然没有御医的身份,也不知道怎么开罪了某个妇人,便闹上了那么一出,冉思娘确实没有御医的身份,陆子才作为院判也只能支支吾吾,最终艰难收场,冉思娘这才考了堂上官,成了名正言顺的御医。
“估计是看娘子漂亮,心中生了妒忌,才这般做作。”朱祁玉听完了前因后果,不是朝臣们用冉思娘做刀便不需要太过于担心。
姚夔是礼部尚书,他其实并不知道冉思娘的身份,只是处于礼法规矩的角度,觉得可以授官。
王翱是吏部尚书,王翱就很清楚冉思娘的身份,不给官,不是因为冉思娘是个女的,而是因为她是冉宁妃。
有些秘密,即便是你是正二品的明公,不该你知道,你就是不知道。
“夫君是真的会夸人。”冉思娘一听陛下的夸奖才终于笑了出来,朱祁玉和冉思娘又聊了几句太医院改制之事。
太医院旧制为四季考,一年四季都有考试,凡是交月课之医士、恩粮生、肄业生统由堂官面考二艺。正式考题有很多本,比如《医宗金鉴》、《伤寒论》、《金贵要略》,间用《内经》、《难经》,而且由礼部堂官,也就是礼部主持考试。
而陆子才的太医院改制主要是一年四考改为两考,而考生也从京畿扩大到了地方惠民药局,而考题之中添加了解刨论,而礼部堂官主考之外,太医院院判共同主持。
改为仲春、仲秋二季考核,则是为了方便地方惠民药局的医倌参考,而考试则南北衙各设考场。
这些改制,都是因为太医院对人才的渴望。
“夫君这是要遴选秀女?”冉思娘一看礼部奏疏封皮上的字,就是老大的不愿意。
天下没有女人不是妒妇,尤其是这等分润男人的事儿,冉思娘当然不乐意,她又不是皇后,自然不用为了大局考虑,不乐意就是不乐意,宠爱就那么多,多一个人分就少一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这帮礼部的吏员也是闲的没事,朕驳一次,他们就奏一次,烦不胜烦。”朱祁玉对这件事不热衷。
“我一个妇道人家阻拦不了朝臣,可这牛耕了这片田,便耕不了那片田了。”冉思娘对礼部当然没办法,可是她对朱祁玉有办法。
第九百零四章 无情的权力游戏
礼部为什么一直吵吵嚷嚷,要让朱祁玉遴选秀女,这里面涉及到了皇位继承的大事,是极其合理的,除非朱祁玉打算结束封建王朝的轮回,否则礼部就会一直吵吵嚷嚷,皇帝纳妃,是大事中的大事。
眼下的大明依旧是个医学极其落后,孩子很有可能夭折的时代,即便是成丁的皇子也有可能会因为各种意外死亡,而皇帝生孩子,那在朝臣眼里,是比皇帝是否英明更加重要的事儿,一旦皇帝绝嗣,那就得旁支入大宗,就涉及到了党锢,涉及到了王朝的根本,这便是国本所在。
章总小四乾隆皇帝的嫡子有三个相继在成年之后,二十多岁死去,乾隆为了嫡长这两个字,费劲了一生的心血,最后还是落了个空。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为何从最开始的广泛拥戴,再到后来的群魔乱舞,皇帝没有孩子,皇位更迭就没有保障,人心思变、思动,景泰末年种种乱象的原因之一便是明代宗长子朱见济的离奇去世。
不让礼部逼逼赖赖,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结束封建王朝轮回,将家天下真正的变成天下之天下,这样一来,皇帝的传位,对于国家、对于朝廷而言,就变的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了。
朱祁玉不是没想过,可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压根就没那个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本事,中原这地方的国情,不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就能解决的,别说结束封建王朝,朱祁玉能在这皇位上,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就完全对得大明天下黎民了。
所以汪皇后即便是满心的不乐意,但是朝臣提了出来,汪皇后要同意,而冉思娘这个宁妃,就更没那个资格去阻止这件事了。
礼部也有话说,他们在正统年间干什么?阻止皇帝遴选秀女。
正统年间,一次四百人入宫,你皇帝就是多头龙也忙不过来,而且正统年间每次遴选秀女不是折腾的满城风雨?
到了景泰年间,遴选秀女这种事,还得朝臣们反复上奏,反复劝说?
冉思娘作为解刳院当值的医倌,当然知道人体的极限在哪里,这当宠可不是年轻貌美就够了。
第二天清晨,朱祁玉起了个大早用早膳,赶着去廷议的时候,冉思娘还在赖床,这上午指定是起不来了。
朱祁玉整日操阅军马,可不是去看看走走过场,无论是骑马还是其他军事训练,在景泰年月,下盘功夫是至关重要的,作为皇帝,朱祁玉的武艺却是不怎么样,也就是个强身健体的效果,可是他的铳,相当的厉害。
“北伐大捷,普天同庆,臣请放夜三日全城共庆,陛下今日申时移驾至北土城观礼,大宴赐席。”文华殿内,胡濙先说起了这庆祝大捷之事,按理来说,阿剌知院投降之事早已商定,这中秋节刚过去两天,这庆祝事,为何不直接安排在中秋节?
这中秋节是大明身上的一道伤疤,是京师很多家丧亲之痛,礼部尊礼,可礼法在礼部从来不是不便之物。
朱祁玉点头说道:“嗯,朕要去的,汪皇后会一同随行,孙太后、吴太后也会前往。”
胡濙这才点头,孙太后那边他其实想问会不会出席,别到时候安排了座位没去,或者去了没安排座位,但是他又没法直接问,可是陛下说了出来,礼部就好做事儿了。
朱祁玉看着胡濙说道:“遴选之事,兴安跟胡尚书说了,这预算朕只批了两万银,这毕竟刚打完仗,大军仍在和林,太过于铺张,将士在前面拼命,听闻如此消息,实在是让将士们寒心,还有这人数也从六人变成了三人。”
“臣遵旨。”胡濙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陛下能答应就不错了,再让陛下找到了什么理由推脱,这礼部的面子还往哪儿搁?预算低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本身就不是钱的事儿,礼部也绝对不敢给陛下弄些歪瓜裂枣充数。
“沉尚书,朕把这遴选秀女之事,从八万减到了两万,而后国帑出六万,内帑出六万,一共十二万,这是额外的恩赏,大军回京后,定要犒赏,将领、庶弁将、掌令官和军士同等,沉尚书有困难吗?”朱祁玉又对着沉翼说道。
“大军为国征战,有功就赏,有过就罚,此乃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沉翼罕见的、阔气的、爽快的答应了下来,该省的地方,那是一文不花,该花钱的地方,沉翼作为六部明公、大明廷臣、陛下心腹,也不会不明事理。
“如此,京营过年银也要涨些,沉尚书做好规划,若是力有未逮,可到内帑拆借。”朱祁玉对沉翼配合的态度很是满意。
“臣领旨。”沉翼俯首领命,京营过年银要加钱,这件事早在年初就定下了,沉翼自然早就做好了规划,至于拆借,有钱谁愿意看内帑太监那个气死人的嘴脸?
“江尚书以为呢?”朱祁玉看向了兵部尚书江渊,这犒赏事儿,当然要问兵部尚书的意见。
“陛下,这全军同等恩赏?”江渊把握到了事情的重点,陛下这个同等恩赏,办起来不复杂非常简单,可是如此恩赏,前所未有。
朱祁玉点头说道:“这是额外的犒劳大军北伐劳苦,同等,其他照旧恩赏便是,不患寡患不均,朕不希望这喜事变成了丧事,因为这额外的散碎银两,闹出些意见来。”
朱祁玉当然不是平均主义的毛病犯了,而是这军队向来便是能简单,绝对不要复杂,论功行赏当然不可能同功同等,但是这额外的恩赏,无论怎么分都会有意见。
那孙镗带着四勇团营长途奔波到了轮台城,这一走就是一年,结果到了地方,就搞了搞城防,看了场戏,这论功行赏本来就少,这额外的恩赏下去也比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少,反而有了仇怨,喜事变成了丧事。
这笔钱,就是跑腿钱,人人都有,人人都一样。
“臣遵旨。”江渊仔细思考了下,还是认同了陛下的想法,本就是意外之喜,陛下省出来这遴选秀女的钱,无论谁闹意见都不占理。
廷议仍在继续,四川又闹出了民变,而这一次是苗民作乱,四川总兵官已经前往平叛,事情不大,有苗民的土官不满改土归流损害世官土司的利益,便啸聚闹事,这改土归流是大策,土司不闹朝廷还找不出理由来改土归流,这一闹,反而朝廷有了理由。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四川闹了民变,地龙翻身,又出了天灾,地震波及范围极广,户部提议灾逋蠲免三年与民修养生息。
江渊却揶揄道:“沉尚书这么阔绰,这一省税赋灾逋蠲免,一开口就是三年。”
沉翼也是感慨的说道:“天灾人祸,我倒是心疼这三年税赋,可是这民变在前,天灾在后,朝廷再催藁税,岂不是逼得老百姓造反?到时候别说三年税赋,五年八年能缓过劲儿来,便是烧香拜佛了。”
沉翼很精明,算盘打的叮当响,这看似免了三年,但是不免,五年十年收不到,更亏。
“正统三年四川地震,那次甚至波及云南、贵州等地,朝廷商议了半天,最后也是全灾免七分,遭灾免五分,其余灾逋改折。”江渊说起了往事,说到底,现如今还是户部阔绰了,才能免这三年,正统年间,地震更厉害,不过也是灾逋改折而已。
朱祁玉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都天灾人祸了,还能收得起来?人都没了,在废墟里征税?”
沉翼斟酌在斟酌后,才开口说道:“朝廷问地方要,地方问府州县要,府州县就得想办法,一笔烂账。”
沉翼真的不想提起正统年间的那些烂事,实在是糟心,就以正统三年的四川地震为例,朝廷穷的当裤子了,自然不肯全部蠲免,那层层加码之后,遭殃的反而是最穷的百姓,结果就是麓川趁机反叛,闹了起来。
朱祁玉了然,正统年间的账本,和沉翼说的一样,就是一笔烂账,写满了缺钱,至于府州县问谁要,肯定不是谁有钱问谁要,反而是谁没钱问谁要,毕竟最好欺负的便是佃户了。
浚国公陈懋再次上奏,交趾仲秋丰收,开始交纳藁税,将会从岘港海运至密州市舶司,最终运抵京师,这是复设交趾后的第一次纳赋,浚国公打算亲自押解入京。
“浚国公年事已高,身体欠安,不妥不妥,让浚国公的长子押解便是。”朱祁玉听闻户部奏禀,立刻摆手说道:“浚国公已经不是当初在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民变时候了,连唐指挥上奏都说浚国公已见颓色,不妥,礼部拟诏,无需如此奔波。”
江渊面色犹豫但还是说道:“浚国公的意思是最后回来看一眼。”
江渊没说太过明白,但是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清楚,其实陈懋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回来再看一眼大明,所以才亲自押解漕粮回京。
“既然如此,那便如此吧。”朱祁玉拧了拧眉心开口说道,他清楚的知道陈懋老了,但是他还是不太愿意接受,总觉得不折腾,就能把人留的更久一些。
这位在朱祁玉刚登基,大明风雨飘摇之时,稳住了大明东南局势的浚国公,终于临近了人生的终点。
“陛下?”胡濙忍不住开口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胡濙比陈懋年岁还长,他其实也多少感觉到了自己日子快到了,陛下是个至情之人,不必过于感伤。
“嗯,把北伐大捷的捷报,给浚国公抄录一份送去,让他也高兴高兴,继续议事吧。”朱祁玉颇为平静的说道。
陈懋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想好了,他关于交趾的若干想法,都已经送到了朝廷。
他的孩子都不通军务,镇守交趾,任交趾总兵官,但不视事,一应军事都由大明差遣任命,陈懋希望交趾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即便是和眼下的云南那样,便足够了。
陈懋的儿子不通军务,可是陈懋征战多年能没有心腹?
陈懋并没有对自己的心腹过多的举荐。
陈懋在正统年间丢过爵位,他知道朝堂这水到底有多深,他若是薨了,他无论举荐了谁,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索性谁都不举荐,是他的心腹不假,但首先是大明的将领。
兵部则拿出了早就拟好的名单,交趾诸多将领会被调换,这是一整轮的人事变动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朱祁玉看了许久,而且还要等于谦回京之后,再经过五军都督府的商定,最后批复这份调防名单。
人还没走,朝廷已经在准备凉茶了,这就是政治,无情才是基本底色,前一秒朱祁玉还在为陈懋的年老感伤,后一秒他就开始主持调防陈懋心腹的事儿了。
胡濙颇为欣慰,朝堂或许幼稚,但是陛下和这文华殿里,个个都是无情之人。
朱祁玉会厌倦这种无情的权力游戏吗?并不会。
权力,权力就是一切,仅仅一个七品的知县事,就是一方青天,头天晚上做个梦,只要想,第二天就能实现,这就是权力。
曾任福建长乐县县令,现在的福建知府殷谦,曾经在长乐县任上上奏过一件事,他头天在茶楼听戏就对左右说了句音正,第二天就有人把这唱戏的女子送到了他的府上,殷谦自此之后再不敢去听戏了,殷谦这才明白权力是何等滋味。
朱祁玉散了朝回到了讲武堂,他要到大别墅换身衣服,然后去京营大营操阅军马,到了大别墅,冉思娘这睡到了晌午还没起床。
“赶紧收拾收拾起来了,黄昏有大宴赐席,两宫太后都要到,你若是到晚了,或者不修边幅,被太后骂了,可不要哭鼻子。”朱祁玉换好了衣服,对着已经醒来还在床上赖着的冉思娘说道。
冉思娘本来懒懒散散,一听吴太后也要到,立刻吓得一激灵麻熘的爬起来收拾。
孙太后不敢对泰安宫的事儿说三道四,可吴太后要是怪罪,冉思娘这个当宠的宁妃,也吃不了兜着走。
“晚上是不是有烟花要看?”冉思娘一边挑衣服一边询问着。
朱祁玉笑着说道:“那自然是有大烟花可以看,十寸弹二十斤火药,黑龙炮一炮不过二十斤火药罢了,一共六十六响,只有一盘,放一盘要一万银,礼部要放两盘,朕还不舍得呢。”
“那么多的火药,不会有事吧。”冉思娘无不担心的说道。
第九百零五章 俗不可耐大皇帝
“朕泰安宫一年安保费就要花五十多万银,你当白花的?不必担心这个。”朱祁玉笑着宽慰了一句冉思娘,才笑着说道:“你慢慢收拾,咱先去京营了。”
朱祁玉其实不太喜欢庆祝的热闹场景,总觉得这些热闹和他无关,他只是觉得吵闹,而且他这个皇帝在场,就像ktv团建领导在场一样,对所有人都是折磨,所以类似于大宴赐席这类的活动,朱祁玉多数都是过了九爵之礼后,便会起身离开。
而这一次德胜门外北土城的庆祝活动,朱祁玉本身也没有多少兴致。
但是礼部这次是精心准备过的。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专门主持国朝祭祀庆典,他其实很早就琢磨出了陛下为何不愿意待在庆典上的原因,主要是就是太雅,陛下喜欢俗的。
可是大宴赐席、国祭、太庙祭本身就是周礼,轻易不得更张。
这么些年了,胡濙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准备给皇帝弄个俗的。
朱祁玉这操阅军马之后,稍微沐浴之后,就来到了北土城的五凤楼,准备过完了九爵之礼,就直接离开一如既往。
朱祁玉落座之后,却没有等到九爵之礼,反而是等到了一场让朱祁玉绝对不会忘记的烟花秀。
首先开场的就是地龙,一种绑着烟花的陀螺在太常寺的阵阵声乐之中,开始在土城外,带着尖啸声快速旋转了起来,数十个力士随着鼓点,将长鞭甩的啪啪作响,将陀螺抽打的越来越快,太常寺的声乐完全不像过去那种肃穆庄严,而是一种欢快的气氛。
而闻讯而来聚集在北土城外等着看烟花的京师百姓们,也不住的欢呼,有些小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大呼小叫,这一下子,便有了庆祝的喜悦氛围。
“不错。”朱祁玉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过去的那些个礼仪繁琐不说,还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仅仅以太常寺的声乐而言,庄严肃穆有余,可听起来还没军鼓听得振奋,这不是太常寺的罪责,而是这些礼仪本身就是如此庄严肃穆,暮气沉沉。
在陀螺烟花燃尽之时,夜幕再次将城下笼罩在了黑暗之中,而后便是一株株的白金色的烟花树,在土城外不断的升腾着,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场景,想到了一句诗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在不断升腾的烟花树下,一个个黑影一闪而过,在烟花熄灭的一瞬间,挂在城头上的数百盏石灰喷灯亮起,明亮的光线,将城墙之下照的亮如白昼,而这些黑影,在灯光之下,肃然而立。
“牙旗兵?”朱祁玉看着这些人的打扮,讶异的说道。
“陛下圣明。”胡濙赶忙俯首说道:“的确是牙旗兵,在战场上扛过旗的军士,共三百六十人。”
朱祁玉每日操阅军马,自然认得台下的人是牙旗兵,一杆杆的大旗在牙旗手中,如臂指使,随着鼓声的变化不断的变幻着,大旗翻转腾挪如同一片旗海,这些大旗在这些牙旗兵的手里、脚上、头顶变动,引得无数人的阵阵惊呼。
朱祁玉丝毫不觉得百姓的惊呼有什么吵闹的地方,反而颇为喜欢这种俗不可耐的氛围,他就是个俗人,他看了片刻,终于看明白了这到底在演什么。
正统十四年十月中旬,大明皇帝德胜门外上阵夺旗,这就是台下的军士们演练的剧情,象征着朱祁玉的明黄色龙旗大纛在旗海中格外的显眼,冲进了敌方的狼头大纛之中,杀进杀出。
朱祁玉笑着对胡濙说道:“胡尚书,这军舞别开生面,可多少有些岁月史事了,朕可没有这等七进七出的本事,为了不添乱,冲阵的活儿都是卢忠干的,倒是后来压阵殿后这段,实在是朕当初骑术不佳,索性殿后了。”
朱祁玉一直说卢忠有军事天赋可不是胡言乱语,德胜门外冲阵朱祁玉这个皇帝带头冲锋是卢忠具体指挥,而压阵殿后也并不是故意为之,战场上极为杂乱,电光火石之间,朱祁玉顾不了那么多,在战场上,他只想赢,既然落后就要殿后,这便是抵背杀敌的战友。
“臣不苟同。”胡濙非常坚持的说道:“陛下亲履兵锋披挂上阵,冲阵敌中为真,这便不是臣胡编乱造,卢忠为陛下心腹,为陛下前驱,乃是臣子本分。”
“陛下这索性二字,实属不易中的不易,这是军舞,臣认为符合事实又无篡改,并无不妥,陛下让臣改,臣也不会改。”
胡濙是个谄臣,但同样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否则也不能纵横朝野五十年,在明公的位置上一待这么多年,涉及到了皇帝的事儿,民间自然可以胡编乱造,可是胡濙不能,陛下在阵中就是在阵中,陛下在阵中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军士,完成了战斗目标,这是事实。
胡濙都快九十了,今天朱祁玉就是说破天去,他也不改,反正他大限也快到了,人走了,陛下再改,胡濙也不能阻拦。
“那便如此吧。”朱祁玉笑了笑,最终不在这个事儿上纠缠,他继续问道:“这曲目康慨激昂,振奋人心,何人所作,叫什么?”
胡濙面色犹豫试探性的说道:“是宫里的李贤妃所作,名叫《郕王破阵乐》。”
朱祁玉一下子尬住了,郕王破阵乐,这几个字非常的合适,人物事件一目了然,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王破阵乐》那是李世民的专属bgm,朱祁玉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很有数,他若是到了战场上,就是个放阴枪的战场老六,他面色复杂的说道:“朕以为不妥。”
和李世民比军事,朱祁玉自然不会班门弄斧,可是比弄钱的本事,朱祁玉还是能较量下的。
“臣也以为不妥,臣以为叫《郕王入阵曲》较为恰当。”胡濙立刻说道,君主之间比来比去,很容易让人误会,而且颇有些关公战秦琼的荒谬,这也是崇古的儒学士为何越来越迂腐的原因,他们奉若圭音的经典,都两千年了。
改两个字,味道自然不同。
“善。”朱祁玉颇为认可的说道,改改名不撞车就行,和撞衫一样,谁弱谁尴尬不是?
郕王入阵曲,朱祁玉自知军事不能和李世民相提并论,那大明配叫这个名字吗?配舞这个大曲吗?
大明当然配!
李世民强是因为唐军强,唐军天下无敌,大明军就不是天下无敌了吗?大明军刚刚用彪炳史册的战绩,再次证明了,大明军强悍无比的战力。
朱祁玉的目光回到了台上,而这三百六十名牙旗兵,已经舞完了旗,象征着瓦剌人的狼头大纛已经尽数伏倒,唯有朱祁玉的龙旗大纛,在阵阵风中,猎猎作响。
而此时的音乐骤然一变,从康慨激昂,转为一种倾诉的低沉,而这站定的牙旗兵们,开始不断的锤击着手中的旗杆,应和着鼓点声乐之声,低沉的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
“与子偕行…”
最后这一个与子偕行重复了数次,直到声乐渐熄,这一句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一片寂寥,北土城内外鸦雀无声,而石灰喷灯的光线逐渐柔和起来,照亮了一个个牙旗兵的坚毅的脸庞。
“与子偕行。”朱祁玉的手有些抖,从兴安手里拿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才算是定了定神,他的眼眶有些热,他有些触景生情,当年上阵夺旗的理由非常的多,有为了稳定军心,有为了巩固王位,更有破釜沉舟的窘迫,当瓦剌人把稽戾王的龙旗大纛竖起来的时候,大明的新皇帝朱祁玉能怎么办?
干,硬碰硬,谁碰碎了谁,谁就是战场的赢家。
可无论理由如何,他做的事,有人记得,而且谨记于心。
与子偕行,便是景泰十一年来振武的真实写照,那个每日风雨不辍出现在京营大营的陛下,何尝不是在践行着这四个字?小张屠户一眼就认出了皇帝来,是结果,不是原因。
这让朱祁玉感触良深,抵背杀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含义。
“好,很好。”朱祁玉想了半天,才中气十足的说道:“赏!”
朱祁玉的赏赐非常简单,作为俗人,他的赏赐就只有银币,朱祁玉也想不出赏赐其他的东西,赏别的因为是御赐之物,反而不好处置,赏银币,就不会有这个顾虑了,赏下去就是让受赏之人花的。
石灰喷灯的灯光慢慢熄灭,而后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巨响,一个明亮的烟花升空,而后越升越高,高到尾焰都看不明朗的时候,在空中勐地炸裂开来,如同一道天幕一样的烟花在高空之中炸裂,照亮了大地,而后慢慢消散,在消散之时,另外一个烟花拖着尾烟升空。
一共六十六响的十寸烟花弹在一声声的爆鸣声中升空,一场视觉盛宴在北土城上演,随之而来的是京师百姓的一阵接一阵的惊呼之声,而在番夷使者的台子上,这些使者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么重的火药要是炸到了他们的头上,烟花弹里不是烟花,而是塞满了铁蒺梨,会是什么结果。
朱祁玉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大明的翰林们的表情是恐惧,没错,处于本能对巨大爆炸声和未知事物的恐惧,百姓们的眼神好奇,可是翰林们却害怕,这个画面,让朱祁玉会心一笑。
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果然,贵的东西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贵,这一万银六十六响,是真的漂亮,就是太贵了。”朱祁玉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引起了一个人共鸣,户部尚书沉翼一脸肉痛的下意识接了一句:“太贵了。”
“是吧,咱也觉得浪费,日后十八响就够了,六十六响,还是有些吵闹。”朱祁玉捉摸了下,对着沉翼说道。
沉翼眼前一亮,颇为认可的说道:“啊,对对对,陛下英明啊,陛下大驾玉辂是九、六、三,共计十八匹马拉动,这十寸礼弹,十八之数颇为恰当。”
胡濙终于是忍无可忍,这十寸弹从批预算的时候,户部就跟守财奴一样,眼下两个户部尚书这般对话,简直就是在说胡濙尚奢,铺张浪费,说礼部在浪费国帑。
胡濙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了下来,毕竟面前这个抠抠索索砍预算的主儿是皇帝,胡濙低声说道:“陛下,不是这十寸弹一万银,是这场庆典一共花了一万银,这减到十八响,也减不了几个钱。”
“啊,这么大的场面,就花了一万银?”朱祁玉一脸犹疑的问道:“这一万银能办下来这么大的事儿?”
“倭银入明已有九年之久,但是我大明一银币仍兑景泰通宝七百七十文,这粮价物价,并无什么增长,陛下南巡不就是钱荒闹出来的冬序吗?这钱荒想根治,还是得钞法,钱法银币、景泰通宝再多,也只是缓一时。”沉翼适时的说起了户部念念不忘的议题,钞法。
铸钱在工部的宝源局,而户部的宝钞局负责印钞,这个权力被工部、内署宝源局牢牢把控,户部当然要争,而且从来没停下过争这个权,钱粮本就该是户部管理才是。
朱祁玉又仔细询问了一下这物价,才发现,景泰元年的物价和景泰十一年的物价,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随着倭银入明高企,反而稳定下来,景泰元年豪奢之家一桌酒席二银极为豪奢,景泰十一年,二银置办酒席也是顶格豪宴。
大明就如同一头饕餮一样,无论多少银币、通宝,都如同石沉大海,引不出太大的波澜,大明对银子的渴望无穷无尽。
朱祁玉能够理解这种现象,毕竟他还欠着一笔巨债未还,那就是沐阳伯金廉在世的时候,就提出自洪武元年至正统十四年这八十年未曾大规模铸钱的债,朱祁玉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再苦一苦倭国了。
“那两万银遴选秀女,还是多了些。”朱祁玉和沉翼说完了这物价,满是感慨的说道。
胡濙眼前一黑,这不说还好,一说陛下又要砍预算了,胡濙对陛下是真的敬佩,内帑库藏是物理意义上的金山银山,可是陛下锱铢必较的模样,仿佛内帑一文没有一样!
第九百零六章 与其说个人道德败坏,不如说无能
朱祁玉扣遴选秀女预算的意愿最终没能成行,让朱祁玉颇为可惜。
不仅胡濙反对,就连沉不漏都表现出了不赞同的态度,这太过抠唆,朝廷的脸面就没地方搁了,毕竟天朝上国的朝廷办事,那便是朝廷脸面的事儿,这从八万折到了两万,再扣,胡少师、姚尚书就要发飙了。
朱祁玉最终也没能扣成这笔预算,倒是这十寸弹的十八响,定了下来,六十六响的确有些吵闹。
而胡濙准备的这场中秋节后的庆典,全程贯穿了一个字俗。
怎么热闹、怎么欢快怎么来,引得百姓们一阵阵的惊呼,而朱祁玉也津津有味的坐在五凤楼上,看着胡濙精心准备的庆典,这民间百艺,接连登台,朱祁玉看了半天,着实是大开眼界,喊了不少次赏。
“不错。”朱祁玉拍了拍手,就在刚刚,一段吴桥杂耍,让所有人看的又惊又叹,几个惊险的动作,揪住了所有人的心弦,他满是笑意的说道:“礼部这趟差事办得不错。”
礼部尚书姚夔松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胡少师弄出来这阵仗太过吵闹,怕陛下不喜,可论猜度陛下心思,还是得胡少师,这么些年,陛下何时正眼看过礼部折腾出的那些祭祀庆典的礼仪?
大宴赐席开始,而北土城外的庙会也开始了,北土城外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石灰喷灯随着舞台的落幕而熄灭,毕竟一万银预算已经办了这么多事儿,烧石灰喷灯就是烧钱,石灰喷灯熄灭后,这北土城庙会的灯火升起,姹紫嫣红又是另外一番美景。
朱祁玉更喜欢了,这是人间烟火气。
“陛下,今天本来是大喜的日子,臣本来打算明天说的,可是这事,不能明天说。”吏部尚书王翱侧着身子小声的说道,这么开心的日子,王翱要说的自然是不开心的事儿,才会犹豫。
朱祁玉点头说道:“说。”
“今年清汰冗员的名单做好了,不急,明天廷议再议也不迟。”王翱嘴上说的不急,可这事儿若是不急,这么个时间,王翱是万万不会提起的。
朱祁玉很了解王翱,这位在辽东巡边十九年,而后扈从皇帝亲征平定南衙叛乱,在王直手中顺利接掌吏部,随后又在反腐抓贪事上大刀阔斧进行吏治,朱祁玉这么些年一直看在眼里。
在朱祁玉看来,王翱比王直要有手段的多,只是王翱的性子一直如此,说难听点,叫急不可耐,这清汰冗员的名单,连过夜的时间都等不了,这名单过夜,王翱怕是夜里就睡不着了。
这种急躁的性格,说好听点,便是雷厉风行。
朱祁玉拿过了那份儿清汰名单,看完之后说道:“今晚朕回去看完这份名录,给吏部一个答复便是。”
“陛下已经亥时人定时分了。”兴安低声提醒着陛下时间,这庙会都在陆陆续续的撤了,朱祁玉这从北土城回到讲武堂肯定已经子时了,还要到御书房处理这吏部事,亥时亥猪,连猪圈里的猪,都拱槽要食,吃完就睡的时辰,吏部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的恭顺之心?
朱祁玉摆了摆手,将奏疏交给兴安说道:“无碍,王尚书急不可耐,不愿意让这份名单过夜,朕就愿意了?每年吏部清汰的名录,朕亦多催促,既然出了,就从速从快。”
“朕刚才借着灯大致扫了一眼,王尚书将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之辈,归咎于个人道德是不全面的,说他们是道德败坏,王尚书还是太过柔情了。”
王翱一愣疑惑的说道:“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玉笑着说道:“国朝九十年,早就已经变得臃肿了起来,僵化便是在所难免,这僵化二字泛泛,具体而言,一件差事,往往是多部交叉办理,朝廷有六部,府衙有六房,连县堂都是勾心斗角,利益冲突频频,这尸位素餐之辈,他不想办?考成法之下,不办事还能升官?”
“这天下有不想往上爬一爬的官员,但极少,想升官的是多数,这官场自古至今莫不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则粉身碎骨。”
“不是不肯办,不是不作为,更不是懒得办,都是他办不到罢了,无能就是无能。无法处置这权责不明,甚至斗不过旁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便成了宽慰自己无能的座右铭罢了。”
“与其说是个人道德败坏,其实就是无能罢了,松江巡抚李宾言,整日里仰望星空,脑子里琢磨的都是去天边看看,可是这差事,可有一件没办停当?没做利索?”
李宾言就是那种少数不想挪一挪的官员,他是真的厌倦这朝堂上尔虞我诈,一直想去天边看看,可是圣恩在上,李宾言最终还是留在大明,无法实现自己做海王的梦了。
可李宾言在松江府,一件差事都没拉下,件件都办得很是利索,虽然偶尔李宾言也会有用力过勐,可朱祁玉从不怪罪。
在官场上,李宾言还是个年轻人,年轻人不气盛,那还是年轻人?年轻人不用力,岂不是成了用不出力的老朽之辈?
“陛下圣明。”胡濙颇有感触的说道,这朝廷日益臃肿,僵化严重,胡濙是亲历之人,这办事越来越难,一件事往往牵扯极多,无论是贪是廉,能办成事的都是有才能的,大奸大贤,能当大奸臣的哪个不是手段了得,比如知名谄臣大明太子少师、礼部堂上官胡濙。
王翱思忖再三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陛下这对冗员无能二字的评价,可比王翱这个人道德败坏几个字要诛心的多,这完全是刀往肺管子上戳的骂,骂人不揭短,陛下这就是在揭短。
朱祁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说道:“朕知道,这么说不体面,不给这些清汰后的冗员们留面子,他们被清汰后,肯定要骂朕薄凉寡恩,可朕就是给他们留面子,他们就不骂了?还是要骂的。”
“朕给他们体面,谁给朕体面呢?是他们自己先不体面的,食君俸,尽君事,徐有贞、刘永诚尚能做到,他们整日里抱着一壶茶,一坐就是一天。”
“朕不薄凉寡恩,岂不是要天下失道,获罪于天?”
“陛下圣明。”群臣都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今天就到这儿,散了吧。”朱祁玉挥了挥手,宣布今日庆典结束,三日放夜已经恩准,这热闹还要持续至少三日。
朱祁玉回京走的是兵道德胜门,因为兵道的关系,这里并无市集,便无那么多的百姓聚集。
在回京的路上,朱祁玉一直愣愣的看着窗外,陪在朱祁玉身边的冉思娘,小手多少有点不干净,她低声说道:“夫君在看什么?”
佳人在旁,朱祁玉的目光仍在道路两旁,他略有些失神的说道:“看百姓家里张灯结彩,那种彩纸叫‘耷拉挂子’,民间是这个叫法,一根绳牵着数十张彩纸,颇为喜庆,婚配嫁娶这等喜事才会用,可是咱这一路走来,这家家户户都有这耷拉挂子。”
“十一年前也是现在这个时间,那会咱还是郕王,去北土城外操阅军马,回郕王府之时,这路两旁家家户户素服缟冠。”
“十一年了,这道伤疤还在,百姓们并没有忘却,只是将这份伤疤深深掩埋罢了。”
无论怎样,生活仍要继续,皇帝不给他们的家人报仇,他们要生活;皇帝给他们报仇,他们也要生活;只不过这生活的区别就在于这一片又一片的耷拉挂子。
有区别吗?似乎没有,但似乎有天大的区别。
朱祁玉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朝臣们老是劝朕仁恕些,比如这次瓦剌战俘,朕不过是依照大明惯例,只是把他们阉了送去挖煤,过分吗?连于少保都倾向于弄战俘营,兴教化之功。”
“朕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都砍了,脑袋吊起来挂在草原上,把什么狗屁的龙庭哈拉和林,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一年烧不干净,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每年都去烧还烧不干净?都烧成砖了,不能长草了,这群贼寇还能啸聚?”
“朕就是心疼大明军一趟一趟的跑,大明京营的将士的心也是肉长的,不是铁石心肠,上阵搏命那是战场,杀俘不祥,主要是军士们容易落下心病,朕这才答应了押回来,阉了作罢。”
战后创伤应激综合症,远比一些文学作品里渲染的要恐怖的多,在这种心病下折磨最终自杀的老兵数不胜数,若只是战场厮杀,其实不会如此,可是当手中刀枪指向手无寸铁的百姓时,这种病一定会落下。
大明京营将士的心理健康,也是皇帝关心的问题。
朱祁玉这些略显抱怨的话,没法对汪皇后说,汪皇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能怎么说,她就是心里再向着朱祁玉,那也只能劝,冉思娘是个宠妃,就完全没有那个顾虑了,冉思娘痛骂了一顿朝臣没有恭顺之心。
大驾玉辂回到了讲武堂,朱祁玉去了聚贤阁的御书房,拧亮了石灰喷灯,认真的看起了吏部给的名录,处理完了吏部的奏疏,朱祁玉又把本该下午批阅的奏疏又搬了出来,挨个批阅之后,已经过了子时。
“陛下,汪皇后在后院,等了很久了。”兴安见陛下忙完了国事,才赶忙说道。
朱祁玉一看摆钟的时间眉头一皱说道:“不早说。”
“汪皇后不让说,说等陛下忙完了,再说,别误了国事。”兴安俯首请罪说道,京师之战的时候,汪皇后也是如此这般,看着御书房的灯候着,等着,等皇帝处置了国事。
“熄了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朱祁玉披上了大氅。
已经是深秋的季节,秋老虎在子时已经完全没了气势,天气已经转冷,风变得更冷冽了几分,朱祁玉已经下了旨,让大军开始班师,争取在入冬之前回营。
朱祁玉赶到了大别墅的时候,便看到了皇后的銮驾,冉思娘的撵也在,显然冉思娘还没走。
“娘子久侯。”朱祁玉一进门便看到了汪皇后靠在了椅子上假寐,朱祁玉走的太快,小黄门还没来得及喊陛下驾到,朱祁玉已经进屋了。
汪皇后赶忙起身说道:“参见陛下,我这次来,还是遴选秀女的事儿,礼部把画册送入了泰安宫,就过来让夫君看看。”
泰安宫进人,是汪皇后点过头的,她自然要过来问问,不过这也是找个由头而已。
“娘子定就是,咱不是很在意。”朱祁玉拉住了汪皇后的手说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若是在意的话,更年轻的高婕妤,那葫芦形身材,性格也是好得很,却不怎么受宠。
汪皇后给朱祁玉宽衣,把这泰安宫里的事简单的说了下说道:“夫君也悠着点,夫君是男人,还是半个军士,任大的劲儿,冉娘子是太医,把冉娘子弄的实在是撑不住了,便把我请来了。”
汪皇后这遴选秀女的事儿其实不急,是在北古城的时候,冉思娘和汪皇后耳语了几声,冉思娘的理由是体力不支,朱祁玉却知道冉思娘打得什么主意,吃独食是要被孤立的,冉思娘这宠妃做的,心思通透的很。
泰安宫里这后宫安宁,一多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汪皇后。
吏部清汰冗员,一下子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可是名录发下去之后,庆幸自己不在名录上的有,对着名录骂骂咧咧离任的也有。
陛下对冗员的评断是无能,王翱其实清楚,不过他是个儒生,自然有些中庸思想,觉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是陛下改了评断,揭了这帮冗员的老底,王翱发现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清汰冗员本身就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你把人家仕途一刀斩断,即便是再起复,也是重新开始,比如于少保现在已经是百官之首了,而同榜进士裴纶,现在还是布政使,裴纶仕途不顺,还是当初主持会试不肯同流合污所致,再次被启用,裴纶从头再来,就只能熬。
清汰冗员,你说是个人道德败坏,这些被清汰的人会骂人,你揭了老底,说他们是无能,他们也会骂人,都是被骂,揭老底还更解气些。
九月初,北伐的京营开始班师,而预计在十月初回到应昌,在十一月便可入关。
大明皇帝朱祁玉的桉头堆着一堆的书,看完一本仍一本,这御书房已经扔的满地都是。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朱祁玉又扔了一本书,靠在椅背上生闷气,这些书都是些应天巡抚李贤、松江巡抚李宾言查抄的一批书,书里面大多数都在污蔑大明太宗文皇帝。
朱祁玉看的明白,表面上看骂的是篡位的燕王,实际上,骂的是篡位的郕王。
朱祁玉点着桌子说道:“说文皇帝非嫡子,那建文君当初都不否认的事儿,感情这老朱家的事儿,他们比建文君还清楚是吧。”
“景清是个汉子,带着刀上殿,最后被杀了,那也没有夷三族啊,什么狗屁的瓜蔓抄家法,放哪门子屁!景清的孙子景祥是景泰五年的新科进士!朕的门生!”
“这些这些,更加不堪入目,这些个读书人编排故事都是奔着下三路去的吗?什么铁铉的女儿被丢进了军营里,还有黄子澄的妻女在洪武门外被一百力士轮,铁铉哪来的女儿!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这些书里的内容不堪入目,有些内容,朱祁玉都不好意思开口,也不知道这些读书人是怎么下笔的,但凡是在靖难之后,被清君侧的臣子,妻儿老小,无论老幼都被轮了,最离谱的是文皇帝闲的没事干还去围观,还喝彩。
“查不查?”兴安犹豫了下试探性的问了下,今天这些读书人敢这么编排文皇帝,日后这些读书人就敢这么编排陛下。
朱祁玉闭目片刻,挥了挥手说道:“算了,他们就是想骂朕,朕跟他们计较,反而上了他们的当。”
“把这些,这些统统拿出去烧了,烧火做饭都嫌他们臭!”
“那把胡少师找来,胡少师这种事最是有办法了。”兴安转念一想,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朱祁玉眼前一亮,点头说道:“嗯。”
第九百零七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胡濙对付读书人最是有办法,因为胡濙最是知道这些读书人的痛脚。
朱祁玉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去办,他着实是有些担心,查抄这等书籍,办着办着办成了当年青苗法,本来给百姓灾年救急的制度,变成了索命的刀,倍之这种招数,屡见不鲜,一旦事件扩大化,最后的结果,朱祁玉都没法控制。
胡濙闻讯之后,在下了课之后,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
“陛下勿忧,这事儿其实好办。”胡濙颇为老神在在的说道:“容臣慢慢道来。”
“这大军凯旋的一应礼仪,臣都交给了姚夔打理,姚夔乃是实干之人,臣这次看的清楚,不会再发生萧晅的事儿了。”
胡濙没说这帮读书人怎么处置,而是说到了礼部任事,胡濙这岁数越来越大,总觉得自己湖涂了,十多年前看过的东西,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还要再翻书,当个教书匠绰绰有余,可是再管着礼部的一大摊子事,怕是真的会误事。
姚夔这个人,才能绝对足够,经验也还算丰富,不贪不腐,只是为人有些木讷,没那么多的孬点子,像胡濙这般为陛下洒水洗地可能办不到,可是礼部的差事,完全足够应付了。
“朕也在观察他,确实不错,这次北古城外,都是他忙里忙外,的确能干。”朱祁玉对姚夔的评价也很高。
姚夔的确很有才能,之所以现在跟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完全是因为珠玉在前,这胡濙实在是好用。
比如这次的事儿,朱祁玉是万万不敢交给姚夔去做的,不是说姚夔有什么坏心眼,而是姚夔没那么多的坏心眼,对付不了那么多的坏人。
“那臣就把这礼部一应差事都交给他便是,省的误了国事。”胡濙笑着说道:“说回这禁书一事,陛下,反其道而行之,咱们如此这般便是。”
胡濙低声说了几句,朱祁玉不住的挑眉,颇为认可。
“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着实是妙,不愧是胡尚书啊。”朱祁玉看着胡濙满脸的笑意,这老狐狸,一肚子的坏水。
胡濙却摇头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不提,陛下也要这么做,不过是臣说出来,臣来办罢了。”
胡濙太了解陛下了,他的那些招数早就演示完了,还搭上了贺章的一条右臂,陛下不是没想到,只是得找个人办罢了,说陛下没想到,胡濙一万个不信,论孬点子,陛下这里的孬点子,那是老母猪带胸套,一套又一套。
“那就这么办?”朱祁玉并没有否认,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朱祁玉和胡濙的想法,都是不谋而合,老狐狸和小狐狸,都是狐狸,狡猾的很。
胡濙端了端手,脸色有些阴沉的说道:“臣去做,臣不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日后葬在了金山陵园里,见到了文皇帝,怎么跟文皇帝交待?文皇帝问:这帮没心没肺的东西就这么编排咱,你就没做处置?这都到了地下了,总不能再死一次谢罪吧。”
胡濙自始至终只是大明的朝臣,如果他是谁的朝臣,那他便是文皇帝的臣子。
胡濙在永乐朝就巡抚地方多年,而后官至礼部尚书,知遇之恩,是文皇帝的,不是他朱祁玉的。
这么些年,胡濙用尽了全力辅左朱祁玉,其实也是在朱祁玉身上多多少少看到了文皇帝的影子,才肯如此费心尽力。
无论这胡濙是谁的臣子,配享皇陵的时候,都是配享他朱祁玉的祭祀,那胡濙便是他朱祁玉的臣子,胡濙不服?那你爬出来反对啊!
胡濙的招数突出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倍之的典范。
皇帝要查这些岁月史书,而胡濙出的主意是,不能直接查这些书,因为这越是封禁,反而越是让人信以为真,反而不如放任自流,胡濙要扩大化,将这些涉及下三路的书通通封禁,理由就是儒生奉若圭宝的公序良俗这四个字入手。
书都是给读书人看的,这等污言秽语的垃圾,在仕林传播,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公序良俗尽丧,谁来负责?
这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扛着儒家大义核心主张来做事,扩大打击面。
这儒生们也不好反对,若说封堵言路,难道用下三路的书来上谏?清流那帮翰林们不把你撕了才怪。
而胡濙真正的目的是将民间这些书坊们进行一番梳理,任由其野蛮生长,反而杂乱无章,不成气候。
舆论的高地,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胡濙素来非常反对陛下不在乎名声这种行为,并且身体力行为陛下洒水洗地了十一年,力保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亏,在他看来,陛下不去占领舆论高地,任由酸儒狺狺狂吠,把陛下和诸多昏君相提并论,并不是良好的处置问题的办法。
陛下不在乎,胡濙很在乎,这是礼法。
“陛下,这文臣胡说八道,该用廷杖的时候就得用,这么些年了,陛下这廷杖就用过两次,君不威则不正。”胡濙这要卸任礼部的差事,还是劝谏了一下陛下。
朱祁玉反问道:“瞧胡老师父这话说的,朕能怎么办?朕难道跟他们一条一条的掰扯不成?朝臣还天天骂胡老师父无德,骂胡老师父谄媚之臣,怎么没见胡老师父跟他们一字一句的掰扯?”
“臣是臣,陛下是君,那能一样吗?臣怎么申辩,越描越黑,多少人都说贺章当年去云南巡按,是臣在里面作祟,天地良心,贺章自己被考成法外放,和臣何干?”胡濙无奈的说道,这说陛下不爱惜名声,怎么就扯到他头上了。
朱祁玉两手一摊,乐呵呵的说道:“这不就是了吗?胡老师父说的便是越描越黑。”
“朕懒得跟他们说,也不用朕打他们屁股,他们总是在打自己的脸,朕还能瞧个乐,这次要和瓦剌人沟通议和的是他们,被阿剌知院一巴掌打的找不到北,群情激奋要狠狠的打的还是他们,这不就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之前还说朕北伐是隋炀帝行为,嘿,朕打仗,朕就是穷兵黩武,朕是亡国之君,他们要狠狠的打,岂不是个个都是亡国之臣?”
“这么些年了,咱也看明白了,这些个朝臣只管说,这说的不全对,但也不是全错,但是他们有个缺点,那便是空谈,能不能实现,他们才不管。可咱是皇帝,咱得管,得把他落实了,阿剌知院要杀于少保,朕就把大军塞到他的嘴里,把他逼得他自己去死。”
“他们骂朕亡国之君骂了这些年,嘴巴最后都是抽在了他们的脸上。”
“那倒也是。”胡濙没有说服陛下,反而是被说服了一些,但是保证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亏那是礼部的职责,这不冲突,至少不能让他们把这些下三路的故事,编排在陛下头上。
胡濙靠在椅背上,忽然开口说道:“若是太子有陛下一半的才能,我大明国祚可延百年。”
“胡老师父慎言,这可是太子国本,你私议此事,卷入皇嗣不妥。”朱祁玉敲了敲桌子,提醒胡濙。
“臣这话如果在燕兴楼说,在家里对长祥说,那是私议,可是臣对着陛下说,怎么是私议呢?”胡濙坐直了身子,陛下让他打住,他就是不打住,还是要说。
朱祁玉看着胡濙,思索着胡濙坚持的态度,随后才极为认真的回复道:“太子的才智,的确不如济儿,也不如濡儿,可在朕看来,并无错漏不端之处,守成之人可为人君,开拓的事,交给他的哥哥便是,大明太小,容不下济儿和濡儿的志向。”
“胡老师父教得好啊,济儿和濡儿这心思,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胡老师父建议朕换太子不成?”
朱祁玉疑惑了,这胡濙可是坚定的支持太子,还给朱见澄出了不少的主意。
朱祁玉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志向还不如俩小孩子,很多事,朱祁玉就特别小家子气,他比较狭隘,就是只顾着大明这一亩三分地,关内关外、西域川藏、东北交趾这些四方之地,朱见济和朱见深这俩孩子,则是天高海阔,普天之下,哪怕是天边,也是王土。
“陛下谬赞。”胡濙赶忙谢恩,这也不是他教育的问题,崇王沂王自己争气罢了,沂王眼下人在和林,十三岁还未成丁,就已经在军伍中奔波近万里了。
胡濙还教过稽戾王呢,不也教出了那么个贵物来?
“臣其实就是看看陛下是否有意换太子。”胡濙也选择了实话实说,其实胡濙比较担心陛下越看太子越不顺眼,这换太子,那可是天大的事儿。
“朕不能给你许诺,他要是哪天学了刘据、李承乾,朕就是再不想换,也没得办法。”朱祁玉并没有做出承诺,但也相当于做出了承诺,只要他不学了刘据、李承乾,那朱祁玉也没废太子的理由。
皇位的安稳更替,对于大明,对于朝廷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臣谢陛下圣恩。”胡濙临走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要行三拜五叩的大礼,兴安立刻扶住了胡濙,这岁数了,这万万是不能跪了。
朱祁玉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也谢胡老师父这些年的辅左。”
“臣,告退。”胡濙不再坚持,景泰十一年,胡濙,无愧于心。
“胡老师父这是彻底把身上的担子卸了?”兴安看这架势,面色复杂的说道。
“他想得美,礼部的事儿卸了,太子少师的差事他还得办,朕让他办差,他还能不办?”朱祁玉却摇了摇头说道:“他老了,可没湖涂,只要不湖涂,就得一直办差。”
兴安面色不忍的说道:“这都致仕了,按照惯例,该歇歇了,都这么大年纪了。”
朱祁玉拿起了奏疏说道:“朕的圣卷哪有那么好消受的?顶多以后少给些差事。”
兴安尽力了,可面前的陛下,奉行的用人第一准则,就是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可持续性很重要,竭泽而渔也很重要。
胡濙还以为自己这次卸了任,就彻底轻松了下来,搬离官署,没事到泰安宫点个卯,然后钓钓鱼,颐养天年,可是他搬离官署的陈情书到了司礼监,便是石沉大海,再没了回音,胡濙也就彻底明白了。
不干到死,陛下是不会放过他的。
话分两头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来自皇帝陛下的认可?
“胡老师父。”太子朱见澄伸出了手,等待着戒尺落下,胡濙对着朱见澄的手心用力的打了一下,疼的朱见澄一个激灵,又不敢捂着手。
“揉一揉吧。”胡濙放下了戒尺,让朱见澄揉手,缓解下疼痛。
“三弟也错了,胡老师父不打三弟,偏心。”朱见澄搓着手心,委屈巴巴的说道。
胡濙颇为郑重的说道:“你是太子。”
旁边的朱见浚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的说道:“我听一个宫婢说,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有太子少师打太子的,胡老师父是头一个,到时候二哥肯定秋后算账。”
“胡说!”朱见澄勐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盯着朱见浚说道:“父亲跟我说的很明白,若是我登基了,就没人敢打我了,骂我了,老师父打我是为了纠正我的陋习,我的确做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朱见澄第一次挨了打,就去找朱祁玉告状,朱祁玉问清缘由之后,将其中的道理说的明白,胡濙冒着大不韪打太子,是希望他成才,一个朝臣犯不着为了太子成不成才,担这个风险,是帝师的担当,如果因为怨恨,不肯好好向学,反而辜负所有人的期许。
泰安宫密不透风,胡濙用戒尺打太子,这天大的事儿,朝臣一点都不知道。
“参见父亲。”朱见澄看到了人影,看到是父亲,赶忙行礼。
朱见浚满不在乎的说道:“父亲这会儿廷议呢,少吓唬人。”
“老三,你这里拱外撅的本事哪里学来的?”朱祁玉一进来,就听到了朱见浚在拱火,拎起朱见浚就对着他的屁股打了一下,朱见浚一点都不老实,不停的挣扎,张牙舞爪的想要挣脱。
“跟父亲学的!”朱见浚挨了打,大声的喊着。
皇嗣里面,唯一不害怕朱祁玉的就是老三朱见浚了,这个孩子随娘亲,三岁就开始爬树掏鸟蛋的主儿,可是把泰安宫内外折腾的鸡飞狗跳,朱见浚挨打,那是家常便饭,而且不知悔改。
朱祁玉也不恼,捏着朱见浚的脸颊说道:“嘿,你这小兔崽子,骂谁呢!”
“父亲你自己骂自己,不是我骂你,我是小兔崽子,父亲就是兔子!”朱见浚见挣脱不了捏脸的手,气急败坏的说道。
朱祁玉乐呵呵的放开了朱见浚,朱见浚鼓着腮帮子赌气,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成功拱火,还被老爹捏了脸,实在是太失败了。
至于挨打,朱见浚并不在意,习惯了。
“胡老师父今天要讲什么道理?”朱祁玉摸了摸朱见浚的脑袋,朱见浚赌气的扭过了头,仍然气呼呼的。
胡濙看着朱见澄极为认真的说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是好听话,就是好意,辨忠奸。”
“那胡少师讲吧,朕也听一听。”朱祁玉如同一个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等待胡濙开课。
胡濙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臣教孩子们,陛下也要听吗?”
“朕彼时只是郕王,赶鸭子上架做了皇帝,补补课,补补课。”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他来补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了,只要不忙,他都会来,总不能朝臣引经据典的时候,朱祁玉一个字听不懂,那就太尴尬了。
朱祁玉的那些狡猾,多数都是从胡濙这里现学现卖。
朱祁玉和胡濙这对儿君臣也是奇怪,一个敢说,一个敢学。
第九百零八章 以粮草为饵,贪功冒进
帝王教育,朱祁玉真的没有,他真的是来补课的。
而胡濙人已经将近九十岁,可是这说话的条理,依旧是顺畅无比,他在讲经典史集的时候,那是引经据典,连书都不用看一眼,可是在讲道理的时候,那是一句文绉绉的话都没有。
胡濙端着手说道:“这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若是履任一方为父母官,比如那殷谦,对左右说这女子唱的音正,而后这女子被自愿送到了殷谦的住处,殷谦拿了好处,到时候旁人求他办事,他就得办,到了春秋两税,他就得报灾逋蠲免,这藁税便不能足数,朝廷就得催缴,而后就是一笔烂账,一笔又一笔。”
“想当个清官要比做个奸臣难得多,需要个七窍玲珑心,这类的笼络,将会伴随殷谦的一生,他若是持节守正,有恭顺之心,那便能够踏踏实实的走下去,若是在任意一个地方,没有守住,就是和萧晅一样,从中流砥柱流芳千古,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
“可这人都有私欲,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这也是之前杨善在认罪伏法之前和陛下所言的人心五毒。”
朱祁玉面色稍微有些无奈的说道:“杨善也为大明鞍前马后这么些年,临行前,朕去看了他一眼,朕记得他的叫嚣,他说,这天下最终成不了于少保口中的大同世界,因为人性使然,人心五毒;他说,朕肯与天下妥协,朕就是如何穷凶极奢,天下仍称颂赞礼。”
“杨善是个有才能的人,他并不顽固,甚至还知道沧溟流和沧溟海,朕一直以为他这种老学究对朕捣鼓的那些东西,不屑一顾,可就是这么个人,最终还是走上了歧路,可惜了。”
当皇帝近十二年来,朱祁玉感觉最棘手的事儿,就是人才,人才哪里有够的时候?有不凑手的时候,朱祁玉就会念叨在康国的王复和王越,俩人在西域逍遥快活,丝毫不考虑朝堂人才紧张,毫无恭顺之心。
殷谦是个人才,朱祁玉对他有些期许。
殷谦上奏言那女子的事儿,非常详细,甚至殷谦觉得有负皇恩,才如此周详。
那女子是自愿的,给青天大老爷做个小而已,总比在楼子里卖唱强上了万分,而且这官面上的人物,总是最要脸面的,即便是丢弃,也会安排个去处。
殷谦事无巨细的讲解了作为一个县令,他的权力,在他的地界,只要想就可以为所欲为,李宾言为何讨人嫌?李宾言仗着圣卷在隆,伸手伸到了别人的地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殷谦用了三个字精准的描述了作为县令的权力,那便是县太爷,只要做了县令,就是这个县里所有人的太爷,是所有人,那些遮奢豪户,也要看你的脸色。
这种权力让新科进士殷谦,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懈怠,在长乐县当差,殷谦做的事非常非常多,修桥补路,惩戒贪腐、稽查县库、兴办乡学等等,数不胜数。
让朱祁玉印象最深的便是,殷谦杀了三个县里的恶霸头子,其中一个危害已久,甚至手伸到了衙门,管着所有的衙役,长乐县地地道道的土皇帝。
殷谦为了办这个土皇帝,还专门请了驻在月港市舶司的京军,防止生变,而办了这三个恶霸之后,长乐县三年向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朱祁玉非常乐意为这种臣子站台,就像他非常乐意给李宾言站台一样,他这个皇帝不就是这点用处吗?
有些人得了权力,就像殷谦这样如履薄冰,有些人得了权力,则是忘乎所以,在权力带来的享乐中迷失,全然忘记了科举时的雄心壮志,忘记了初心,忘记了为何要做这个官儿。
“这边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臣子一样,作为皇帝亦是如此。”胡濙的话多少有些不恭顺了。
作为皇帝还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做皇帝那不应该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吗?
朱祁玉清楚的知道并非如此。
胡濙继续说道:“这就说到了王振,王振可是好听话变着花样说,整天投其所好哄着稽戾王,有些事,稽戾王知道王振办得不对,比如正统十年,王振要折腾于少保,弄的朝野内外沸反盈天,最终不得成行。”
“可是大多数时候,稽戾王都说帮亲不帮理,不过是拿着王振索贿的银钱,拿了好处,便不能站理,稽戾王就是想处置王振,也无法处置。”
“王振并无恭顺之心,不过是扯着稽戾王的大旗谋私利罢了,可是兴安大珰则不会,都是皇帝近臣,陛下不拿兴安大珰的好处,兴安大珰便不敢胡作非为,反而处处小心,分寸火候恰到好处。”
“这也是御下之道。”
兴安直接给干破防了,争辩的说道:“胡老师父,陛下一心为公,咱家追随陛下左右青史留芳,还是弄些银两义子这些表面文章,孰轻孰重,咱家还是分得清楚的!”
朱祁玉也不管,任由兴安为自己申辩,这也就是他这个皇帝,胡濙敢这么直言不讳,要不胡濙只会牵强附会的引经据典,说一堆自己的都不明白的话湖弄了。
胡濙则满是笑意的说道:“兴安大珰,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别急,容我慢慢道来,陛下,据臣所知,太白楼和燕兴楼这两桩都是皇庄,兴安大珰管着。”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北衙最大的两座酒楼背景硬的很,但几乎没人知道,这两个酒楼的背后,是东厂番子。
朱祁玉一愣,疑惑的说道:“是,不过胡老师父如何知晓?此事机密。”
“这京师里的事儿,臣还是知道一二辛密的,比如襄王殿下的世子养了个外室。”胡濙对着兴安说道:“这燕兴楼和太白楼就是个口子,敢请问兴安大珰,若不是内帑太监查的严,陛下要过这账目,这口子,是不是能来银子?”
“是。”兴安眉头紧锁,但还是不得不点头说道。
“陛下过这账目,这内帑太监就不敢湖弄,不敢湖弄,这个口子没开,若是开了,小的们孝敬老祖宗是不是理所当然?”胡濙继续追问。
“是。”兴安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还是得承认,这胡濙人老成精,看的通透,若不是看的严,这两桩买卖,就是他不拿,小太监也要拿,拿了孝敬老祖宗,顺理成章。
这就是开始。
胡濙这才继续说道:“所以了,你拿了银子,这小黄门犯了点小事,你是不是得担待一二,说些好话?这一来二去,这犯小事,犯着犯着就成了僭越神器,王振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奸宦的位置,你让他自己说,他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所以兴安大珰贤德,是因为陛下勤勉,明察秋毫。”
“是。”兴安感觉这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上一个跟胡濙掰扯的是贺章、陈循,兴安真的有些怕,作为大珰,若是被文臣给弹劾倒了,也就罢了,若是因为陛下不让贪腐,却贪腐被主子砍了,那他和王振之流,有何区别?
朱祁玉越琢磨越不对劲,眉头紧蹙的说道:“胡老师父想说朕抠唆,连两个酒楼的账都要看,锱铢必较,分毫必究,拐弯抹角一大堆,胡老师父不就这个意思吗?要说就明说,咱又不是不让人说。”
侃侃而谈的一副万事尽在掌控的太子少师胡濙胡老师父,直接给陛下一句话给干哑火了,他愣在原地愣了好久,表情呆若木鸡。
胡濙慢慢的转过头,才对着太子朱见澄说道:“殿下,你看陛下,这就是陛下,臣拐弯抹角,铺垫了一通,就想赞颂陛下勤勉乃是大明福事,可是陛下就是不接这个话茬,不听这等谗言,反而数落臣说话拐弯抹角,指桑骂槐。”
“殿下,如何避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个事上,殿下,可曾学会了?”
在找台阶下这件事上,难不住胡濙,这么些年了,还没有胡濙下不来的台。
可胡濙作为大明朝堂上,建文年末、永乐年初到正统十四年最大的那个谄臣,进谗言四十多年,第一次在称颂皇帝这件事上,栽了十一年的跟头。
这十一年,胡濙愣是一句谗言都没进过,甚至还不如那不善言辞的武夫武清侯石亨,不是胡濙不努力,实在是陛下不吃这一套,十一年了,胡濙让自己的谗言极其客观,可是还是不行。
“我学会了!”朱见浚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的说道:“父亲就是指鹿为马,明明知道是鹿,非要说马!你们文人玩的那套,还不如我爹玩的好。”
“老三啊,你这腚,昨日刚好。”朱见济看着朱见浚眼神极为怜悯,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这不是找揍吗?
胡濙继续说道:“朝里那些个假山头,就是利来利往,礼尚往来,来来往往便有了,不过大难来了,什么山头都得塌,这些假模假式,便是朝政僵化的根源之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殿下作为太子,日后登极,亿万瞻仰,当谨记于心,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自然之事,这不是禁人欲,而是为人君之道。”
守成之君,哪有那么好当的,皇帝这位置,但凡是有些进取心,都是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懈怠。
“谢胡老师父教诲。”朱见澄真心实意的说道,朱见澄听明白了一些,听不懂没关系,谨记于心,等日后遇到事,立刻就能想起这些话来。
朱祁玉见胡濙说完了道理,才开口说道:“胡老师父,朕眼下就有个棘手的事儿,都察院总宪,只手遮天的贺总宪,今日联合都察院诸御史联名弹劾武清侯石亨、文安侯于谦,北伐之战中,以粮草为饵,贪功冒进。”
于谦在景泰年间,也遭到过数次弹劾,多数都因为于谦不知感恩,当初朝臣为了救你于谦连王振都敢得罪,现如今你于谦当了百官之首,却不知感恩,对当年有恩之人,亦痛下狠手,铁面无私。
在大明所有人的共识中,似乎是因为朝野内外沸反盈天,迫使王振和稽戾王让步,可在朱祁玉看来,稽戾王哪里是不想办于谦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分明是没法办。
于谦出了狱,连一天都没歇着,直接奔着山西去做巡抚了,山西闹了旱灾蝗灾,处置不好就是民乱,稽戾王也想办,可是办了于谦,便没人给他救火了。
正统年间的大明朝,千疮百孔,按下葫芦浮起瓢,于谦一个人只能堵得住山西这个窟窿,按住山西这个葫芦,福建波及五省百万之众的叶宗留、邓茂七起事,还不是浮起来?
乾隆皇帝不想办不上道的阿桂,还不是兵事要仰仗阿桂,办不得?只能让阿桂天天拐着弯的骂,临到了阿桂还咒乾隆赶紧去死。
于谦当了百官之首,就得对当年所有上谏之人感恩戴德?
可是这恩情,又从何说起?
“贺总宪,还真的是铮臣啊。”胡濙一听这话题,满脸严肃的说道:“陛下,臣已经退了,可还是要给贺总宪说几分好话,贺总宪不提这茬,日后也会有人提,还不如现在提出来,趁着大军还没回来,把事儿解决了,定了性,日后有心人,也没法借着这个事儿当由头,兴文匽武了。”
只手遮天的贺章,弹劾百官之首于谦,而且还是在大军刚刚大捷凯旋之时,若是皇帝和百官之首的于少保之间有龌龊,贺章这番弹劾还能说是皇帝授意,怕于谦这番凯旋功高震主,可皇帝和于少保并无间隙,这次大军得胜,皇帝的后勤保障,难道就没有一点功劳吗?
京营上下都清楚,火炮对龙庭和林的洗地,没陛下提供的炮弹,绝对不会如此轻松。
贺章的这个弹劾,激怒皇帝、激怒京营、激怒武清侯文安侯,出力不讨好。
可贺章还是带着都察院上谏了。
“贺章当年在奉天殿上弹劾胡老师父无德。”朱祁玉旧事重提,显而易见,他对贺章的这个弹劾,非常的非常的不满,大军凯旋,你贺章给朕填什么堵!
皇帝的态度,表达的非常清楚,作为和贺章有旧怨的胡濙,作为谄臣胡濙,这个时候,该说什么?
胡濙颇为恭敬的说道:“贺章忠君体国,拳拳之心,公事在前,臣与其旧怨不值一提,臣恳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贺章若是真的要为兴文匽武摇旗呐喊,决计不是现在,此时,大军在外,这个时候贺章提出来,显然是让所有人都投鼠忌器。”
“是忠是奸,陛下三思阿。”
胡濙说到后面有些急了,人在满心怒火下很容易冲动,他这才明白,今天陛下怎么有这个闲情雅致跑到这上书房来听课了,感情是静静心,把事情想明白想清楚。
胡濙知道陛下英明,心里早就是怒火滔天,还能波澜不惊这么久,才开口。
大军在外,天功在手,凯旋之时,贺章这个时候,提出论功过,那朝堂得出个过的结论,大军要兵有兵,要粮有粮,要炮有炮,惹急了,大军推出黑龙炮,问问朝堂的一干大臣,到底是功是过!
黑龙炮那可是十寸弹,放的可不是烟花,是铁蒺梨。
贺章又不是蠢货,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显然不是为了兴文匽武。
“本是天功,还要论功过,朕不乐意,不过真的要论,论功,能有几成把握?”朱祁玉不藏着掖着,直接问论功几成把握,这本就是天功之事,何须论?
胡濙长松了口气说道:“十成,不用臣去论,姚夔去论就是,刘吉也行,十成十,陛下安心,贺总宪压根就没想论过。”
“陛下,眼下朝堂清明,事实胜于雄辩。”
第九百零九章 作为进士的自我修养
于谦的担心成为了现实,在国家之制这一道,于谦的才能无出其右,面对已经形成的以文安侯、武清侯为核心的军功集团,面对越加庞大、实力越来越强的京营,兴文匽武已经拉开了帷幕,而以都察院总宪贺章为首的第一轮对弈,正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酝酿着。
胡濙保证这一番论功过,必然只是论功,而非轮过,毕竟贺章发起这轮弹劾的时机真的不对。
若是等大军回了营,等到这粮草、火药等军备完全受制于朝廷之时,再弹劾于谦、石亨贪功冒进,论功过,而后就是指鹿为马,否定北伐的意义,再进一步的将北伐定性为皇帝为了野心的穷兵黩武,最终形成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
这便是胡濙陛下要三思的根本原因,贺章此时的弹劾,完完全全就是在玩暗度陈仓的把戏。
“朕三思再思,决定静静心再思虑一番,才没有怒急攻心,对贺总宪的忠君体国产生误解,胡老师父,这次论功过,仰胡老师父操劳了。”朱祁玉颇为真切的说道。
胡濙可以不出面,无论是姚夔,还是刘吉,这论功过的事儿,绝对不能论成了过。
“为人臣尽君事,陛下安心,臣定当不负君命。”胡濙信心十足,事实胜于雄辩,这要是论败了,胡濙也不打算葬在金山陵园了,没那个资格,礼部,就是在维护礼法,而礼法,在胡濙的认识里,就是大明这个群体的共同认知,在捍卫礼法之事上,胡濙从未让步。
贺章上了这么一道弹劾的奏疏之后,引起轩然大波,无论是觉得有功,觉得有过的朝臣,都得对贺章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个人真的是个铮臣。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谏臣并不少,比如原来的李建成太子旧部魏征,到了李世民手下,整天给李世民添堵,即便是魏征,也从未敢在大军凯旋之时,敢触碰李世民的逆鳞。
贺章名声大噪,这名望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贺章本人却是忐忑不安,他的目的他清楚,可是他担心皇帝不清楚,误会了他的本意,在应了卯之后,在日落时分,贺章挑选了几件礼物,来到了胡濙的府上。
贺章提的东西并不名贵,也就二斤家乡的小米,还有一些干果,可就是这些,还是没能入得了胡濙的门,贺章被请了进去,东西留在了门外。
“你说说你,办事的时候,也不打招呼,我还是从陛下哪里知道的,这出了事,知道烧香拜佛了,我是庙里的菩萨,有求必应吗?”胡濙看着贺章忐忑不安的模样,打趣的说道。
贺章颇为恭敬的说道:“胡老师父莫要取笑我了,只是我觉得这事是个隐患,等到文安侯和武清侯拜了公,到时候有心人拿这件事逼着于少保不视事,就如同当初逼得英国公张辅不视事,连朝都没法上一样,于少保又不恋权,为了国家之制,于少保要是不视事了,于国不利。”
“我的话,你记在了心里,你有恭顺之心,这在朝堂之上,便立于不败之地。”胡濙摆了摆手说道:“陛下那边我给你圆了几句,可是圆这几句,怎么打消陛下心里的疑虑,还得你自己想方设法。”
“你办事的心,我能理解,可是还是略显毛躁潦草了些,贺总宪现在已经是大明的柱石之一,都察院在你的治下风气为之一变,日后多思多想,把事情办的更加周全才是。”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谨记于心。”贺章长松了口气,有胡濙给他圆几句,他后面的事儿便好做了。
胡濙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陛下这次火气不小,你上些心,说到这事,还提起了当初你在朝堂说我无德的话。”
胡濙在提点贺章,他圆那几句,有用,但完全无法抵消陛下心中的疑虑,陛下非常生气,至于怎么让陛下消气,谁惹得麻烦谁解决,贺章自己惹出的祸,他自己去圆回来。
“我有个想法,还请胡老师父斧正一二。”贺章有想法,还没拿定主意。
胡濙眉毛一挑,还以为贺章是来问计,可这话听起来,贺章也不是没有准备,闷着头就上了,他点头说道:“说来听听。”
胡濙听完眼睛微眯,面色疑虑的问道:“贺总宪,你这些弯弯绕绕,到底是跟谁学的?心思略显歹毒了。”
“这不是跟师父学的吗?师父喝茶。”贺章满脸堆笑的敬了一杯茶,回答着。
“嘿!”胡濙接过了茶,摇头说道:“刘吉怎么也不是你的对手,你以后下手轻点,但也不能太轻,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远不如你,你要多敲打他。”
“弟子知道。”贺章赶忙答应了下来。
贺章这个弟子,是他自己上赶着的,这么些年,胡濙虽然没答应,可也没拒绝过,这就像是庶子,刘吉那是胡濙自己收的弟子,是嫡出。
儿孙自有儿孙福,胡濙已经尽力了,可他不在其位,贺章做不做,胡濙也管不了太多,刘吉这路,还得他自己走下去。
贺章回到了家中,就写了封奏疏,而后给了锦衣卫,请锦衣卫转司礼监,贺章这本奏疏绕开了文渊阁,直达天听,这是作为都察院总宪,大明明公的权力。
朱祁玉收到奏疏的时候,正准备从讲武堂离开回大别墅去,这还没熄灯,奏疏便到了。
“这贺爱卿,还真的是,真的是,读书人啊。”朱祁玉重复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精准的形容词,在奏疏里,贺章出了个馊主意,尽显读书人的风采,生动的演绎了一处,什么叫背刺。
贺章在奏疏中,通篇都在说大明军的神勇,说陛下这京营养的好,养的妙,一顿天花乱坠的的马屁,在快要结尾的时候,话锋一转,说大明军哪哪都好,却缺少了秋冬作战的经验,大明军备也没有经过秋冬季节的适用性考验,略有不足,请陛下下旨,让大军在宣府一带,操练半月有余,积累经验,验证军备冬季适用,同时贺章还提到了土木天变,京营军士缺少秋冬作战经验,也是土木天变原因之一。
贺章这番话说的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提出了问题,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可是大军在宣府驻军半月训练,其目的不过是让大军晚回来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的时间,论功过,想要论过的御史们、翰林们,都得心里打鼓了。
贺章把这件事挑起来,结果立刻就背刺了一刀,这一刀,稳准狠,符合他大明明公、读书人的身份。
“贺爱卿只手遮天,不是没有道理的,刘吉不是贺爱卿的对手,也是有原因的。”朱祁玉收起了奏疏,开始拟诏,贺章的这个提议,确实是歹毒。
训练几日,训练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京,那朱祁玉说了算,这场朝堂的论功过,论不到朱祁玉满意,大军就在宣府住着了,反正粮草充裕,在宣府练一年,也绰绰有余。
“冉娘子过来了没?”朱祁玉写完了诏书,又审视了几遍,又给于谦写了封敕,将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于谦,才问起了冉思娘。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宁妃千岁今日眉心点了红,不能侍寝了。”
“不能侍寝就不能来了吗?”朱祁玉吹干了墨迹,笑着说道:“咱今日收到了几份刘永诚、唐指挥送回来的药材,看看是不是冉娘子要的。”
“高婕妤已经在后院候着了。”兴安再次俯首说道:“轮到高婕妤了,陛下。”
高婕妤一月就面圣这么一次,冉思娘本就来了月事,自然不争这个宠,弄的后院失了火,冉思娘才有大麻烦。
“那算了,让冉娘子明日再来。”朱祁玉听闻高婕妤已经到了,再看看时辰,便不再执着,他忙于国事,兴安按照惯例安排,并无不妥之处。
朱祁玉回到了后院的时候,看到了候在大门外的高婕妤,显然是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这已经是深秋,到了夜里寒冷无比,秋风跟刀子一样,高婕妤要面圣,本就穿的单薄,这寒风一吹,她站在门前瑟缩,却不敢入门。
朱祁玉解开了大氅,披在了高婕妤身上,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了笑容说道:“怎么不进去,这外面怪冷的。”
朱祁玉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多余,这么冷,高婕妤不敢进去,是高婕妤的问题?她不敢,是因为她不受宠。
冉思娘来到了这讲武堂大别墅,那就跟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百无禁忌,冉思娘宠冠后宫,高婕妤能比吗?她一个月才能见一次皇帝,哪次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就是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朱祁玉反而觉得生分,这越是客气,便愈加生分了,越是像冉思娘那般,在家里不知道规矩的样子,朱祁玉反而不觉得生分。
家里就是家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陛下寝宫,臣妾不敢轻入。”高婕妤感受到了温暖,抬着头,软声细语的说道。
称呼不对,态度不对,情绪更不对,哪里都不对,这在外面冻到瑟缩,还这么柔风细雨,如果是冉思娘,一定会带着几分埋怨的说:夫君不给我留门,我可不就在外面冻着?
“进来暖和下吧。”朱祁玉牵着高婕妤进了大别墅,兴安在后面,看着高婕妤,也只能摇头。
高婕妤是汪皇后送到陛下身边的,是汪皇后的人,那模样一等一的好,那葫芦形身材,颇为可口,单轮姿色,冉思娘还输一些年龄。汪皇后屡次提点高婕妤,在家里,夫君就是夫君,可高婕妤眼里,皇帝到了家里,也是万人之上遥不可及的皇帝。
“咱在你眼里,很可怕吗?”朱祁玉决定解决这个问题了,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答应礼部遴选秀女的原因,每次看到高婕妤,都觉得在完任务一样。
稽戾王可能非常喜欢这样恭顺的模样,毕竟稽戾王奉行朕与凡殊,他都不是人了,自然喜欢高高在上,朱祁玉不喜欢这类的,在这榻上,连叫都憋着,着实扫兴。
打开天窗说亮话,是朱祁玉一贯的风格。
正在给朱祁玉宽衣的高婕妤吓了一个激灵,想跪又不敢跪,陛下不喜,她颤抖的说道:“臣妾不敢,更不觉得陛下可怕。”
“朕又不是老虎,不吃人。”朱祁玉还以为高婕妤听信了风言风语,对他有误解,既然不怕,为何这般客气。
高婕妤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大着胆子说道:“臣妾只是敬畏,不是怕,陛下肩抗日月,担负社稷,臣妾无法为陛下分忧,那便不给陛下添乱。”
朱祁玉酒足饭饱,捏着高婕妤的脸颊说道:“就这个样儿,日后不必拘着,朕的旨意,不许拘谨,也不用客气,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高婕妤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多伺候夫君几次,这遴选秀女,泰安宫要进新的姐妹,那时候,一个月怕也看不到夫君一次了。”
“好。”朱祁玉颇为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再来一次行吗?像刚才那样,臣妾喜欢。”高婕妤拽了拽朱祁玉的手臂低声请求道。
“哪样?”
“像马驰骋一样。”
……
次日的清晨,大军至宣府驻扎冬训半月的消息传开,这消息一出,本来甚嚣尘上的论过风力,立刻就刹住了车,十月的第一次朝议上,论功过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陛下,大军暂缓回营,大军在外,是不是有所不妥?”咨政大夫兼户部右侍郎萧镃,在三声万岁之后,立刻出班对大军停止回营提出了质疑。
朱祁玉看着萧镃,平静的说道:“朕下的旨,有问题吗?”
朱祁玉并没有把事情推到贺章的头上,贺章顶多出了个馊主意,朱祁玉才是下旨的那个人,大明军不能把黑龙炮拉出来问问,到底是功是过,可是朱祁玉可以。
襄王朱瞻墡一甩袖子出列,对着萧镃说道:“大明京营调度,难道还要问一问户部右侍郎的意见吗?”
跟着朱瞻墡出列的是大明进士,襄王府长史罗炳忠,罗炳忠满是惊讶的说道:“还有这事儿?”
“岂止,罗长史,孤前往和林的时候,罗长史跟着孤一起去的,那阿剌知院当时拍着胸脯答应,大明与和林永修边睦,是与不是?”朱瞻墡又大声的说道。
“可不,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罗炳忠立刻搭腔回话。
朱瞻墡一拍大腿说道:“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罗炳忠羊装好奇的问道。
朱瞻墡咬了牙,面色凶狠的一甩袖子愤怒无比的说道:“阿剌知院反了!”
“他和那个前吏部尚书萧晅,里应外合,还挑唆着二哥跟着胡闹,二哥听闻事发,畏罪自缢,罗长史,这是不是国仇家恨?”
“这要不是,那就没有不是的了。”罗炳忠从善如流的回答道。
朱瞻墡再问:“退一万步讲,阿剌知院是不是在打孤这个襄王的脸,打我这个嫡皇叔的脸,是不是在打陛下的脸面?打了朝廷的脸面,阿剌知院该不该揍?”
罗炳忠俯首说道:“那是他活该。”
朱瞻墡振声说道:“就这,还有人说不该北伐!那把大明朝廷放在哪里,把孤这个至德亲王放在了哪里,把陛下置于何处?”
“陛下,臣冤啊!二哥走的冤啊!有些人啊,他没心没肺,还要说不该北伐,这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啊!”
朱祁玉面色平静的听完了这对活宝的贯口,奉天殿是个严肃的地方,不能笑,朱祁玉带着些许的疑惑看向了萧镃,好像在问,萧侍郎,你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的那个?
这论功过,礼部的人还没开炮,襄王先开了第一炮,而且这一炮,直接就是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去,严严实实。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萧镃吓得背后一阵一阵的冷汗,这都是哪儿跟哪儿,这一问一答,都把萧镃都给绕湖涂了。
第九百一十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萧镃在之前翰林学士钱溥出事的时候,不是皇帝一阵推拉,把萧镃保了下来,萧镃决计不会在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继续待下去,眼下都察院的火力,连朱祁玉有时候都要避其锋芒。
萧镃这在奉天殿的大朝会上,这第一句话,质询皇帝的军令,这到底是内鬼在挑起话头,还是蠢?爬到萧镃这个位置上的,有一个是蠢货?
“萧卿免礼,这论功过,自然是论,你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显得朕不让人说话一样,起身吧。”朱祁玉抬了抬手,让请罪的萧镃起来回话。
“大明军在宣府驻军冬训,乃是为我大明振武之长策所虑,萧卿,你想想,正统十四年瓦剌人是不是在这个光景跑到了西直门,提熘着稽戾王,非要朕给他开门,这土木天变,若非天气骤寒,军士缺衣少被,士气不振,瓦剌人是我大明京营对手?”朱祁玉把贺章奏疏里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拿了出来,讲了近一刻钟才停下。
贺章虽然用左手写奏疏,可是这条理分明,循序渐进,朱祁玉这一番言论,好像真的为这般是的。
大明京营真的缺少冬季作战经验吗?兵部尚书江渊,再清楚不过了,缺什么都不缺作战经验,厉兵秣马十多年,大明京营甚至在大冬天跑到了斡难河去剿匪,这叫没有作战经验?
江渊很清楚,但他完全没理由这个时候,跳出来说:陛下,你说的不对,不是那样的。
这论功过,大明军决计不能拉着黑龙炮问朝臣们到底是功是过,这是哗营,这是谋逆,这是犯上作乱,可是陛下拿着冬训如此说事,就是告诉所有臣子,是皇帝在问,到底是功是过。
江渊总觉得这不是陛下的手段,陛下做事向来讲究个光明正大,有话直说,这手段,更像是文人那点弯弯绕绕,江渊完全没有怀疑到贺章的头上,而是认为是胡濙在后面出主意。
监察御史马谨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朱祁玉对这个马谨很有印象,这就涉及到了当年李宾言弹劾驸马都尉赵辉的旧账,赵辉不法、诬告本来是这个马瑾弄到的线索,可是马瑾没那个胆子弹劾皇亲国戚,就把桉子推给了李宾言。
李宾言这个憨直货,一看如此胆大妄为的驸马都尉,哪怕是过年前最后一次朝会,李宾言压着退朝的声音站了出来,弹劾赵辉不法,这赵辉,可是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女婿!李宾言为这事,差点把命留在山东。
朱祁玉看这个马瑾是哪里哪里都不顺眼,这都十几年了,李宾言都混到松江巡抚领户部左侍郎正三品的官衔儿了,马瑾还是个七品监察御史,十余年风风雨,马瑾愣是一步也没往前挪动。
朱祁玉从来没针对过马瑾,也没拦着马瑾平步青云,这马瑾就是卡在冗员边上的那种官吏,做事了,但没做更多,也做不到更多,能力就那么一点儿,再多的事儿也做不来了,就这弹劾驸马都尉赵辉,最后再到山东兖州孔府桉,李宾言换成了马瑾,马瑾决计不敢办,也办不来。
那万年老七品的监察御史蔡愈济,都熬资历混了个佥都御史。
“讲。”朱祁玉平静的说道。
马瑾犹豫了下说道:“这大军冬训无可厚非,可是这一应后勤之事,是不是该移交给户部转运司了,一直由五军都督府提领此务,与制不合,陛下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英国公张懋一听这个话,立刻就跟点了炮仗一样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马御史所言,乃是谗言,京营上下忠心耿耿,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好的一句话,怎么到了这帮文人的嘴里,就那么难听!若是早上出门没漱口,现在可以去漱口!”
“这句本意思是因为战场战况复杂多变,将帅在外处置与朝堂庙算有所出入实属正常,怎么到了马御史的嘴里,就成了这军备之事好像在五军都督府手里,大军就会随时造反了一样!”
“不谈养精蓄锐,就事论事,大明京营、边军为北伐事奔波年余,多少将士脚底板都磨得血口开了裂,裂了开,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你等文臣在这朝堂之上,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你这一句话,将我大明将士上下的一片忠心扔在了地上,狠狠的踩了几下,而后恶狠狠的啐了几口。”
“陛下景泰七年南巡,曾在邸报刊发《诡辩二十四法》,礼部尚书胡老师父亲自带着京官学习,还让京官人人誊抄了十遍,马御史忘了是吧,你这就是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诡辩中的诡辩。”
“还请陛下明鉴!”
被一句话干破防,有的时候是揭了老底恼羞成怒,有的时候,那是真的被踩到了底线上。
这论功过,在张懋看来本就很离谱了,这马御史这一句话,就压根没把京营将士,乃至文安侯、武清侯、昌平侯当人看,张懋这都算是客气的了,没问候马瑾全家,都是张懋九岁入讲武堂,一直跟随陛下左右,是他教养好。
读书人读书,不是白读的,可有的读书人读书就是白读了,满脑子的主意,没一个用到正途上。
“这是说中了心事,才如此这般怒急攻心,生怕被陛下知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不掌兵,说几句能怎样,说也不让说了吗?”马瑾也不恼怒,立刻发动了文人技,倒打一耙,而且直奔要害而去。
“你!”张懋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指着马瑾,气的面红耳赤,张懋发觉了到底是他自己年轻了,怪不得当年自己的父亲张辅,能被逼到不能上朝的地步,就文人这巧舌如黄劲儿,不善言辞,还真的难对付。
襄王对着罗炳忠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确,看孤脸色行事。
“陛下,臣看不下去了,臣不得不说两句了!还请陛下宽宥臣多嘴。”朱瞻墡高声说道。
朱祁玉笑着说道:“皇叔客气,但讲无妨,既然是论,那便是无话不谈,必须要谈出个结果来。”
“罗长史,你能看的下去?”朱瞻墡得了皇命,腰板一挺,振声说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那指定看不下去。”
“那孤就盘盘道,罗长史作为大明景泰五年的进士,也给孤掌掌眼。”朱瞻墡抬了抬手说道:“马御史这番话,可不是挑唆离间咱们陛下和将士们,他在磨灭陛下和户部的功绩啊!”
罗炳忠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说道:“殿下殿下,慎言啊,这话可不能说,知道的知道殿下在说马御史,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在骂乱臣贼子。”
朱祁玉直接就乐出了声,这罗炳忠好好的一个大明进士,跟在襄王身边久了,这指桑骂槐的本事,不愧是读书人。奉天殿是国家神器所在之地,是个严肃的场合,不能笑,除非忍不住。
“有吗?”朱瞻墡颇为疑惑的问道:“孤在骂乱臣贼子?你可不能胡说,孤可没说马御史是乱臣贼子。”
“那殿下说马御史怎么就磨灭陛下的功绩了?”罗炳忠和朱瞻墡这贯口都说了多少年了,什么话接不住,这不,话说着说着便拐了回来。
朱瞻墡直勾勾的盯着马瑾说道:“罗长史,孤来问你,这大明军备是五军都督府负责,可实际上,谁不知道,是陛下的内帑和户部的国帑在张罗?这马御史说把这权柄转回户部转运司,罗长史,这权柄不一直在户部手里?离开过吗?”
罗炳忠稍微思忖了一下说道:“没离开过,户部上下,北伐这段时间忙的脚打后脑勺,为了不让军士们饿着肚子打仗,那是真的辛苦。”
“那马御史这番无中生有的言论,是不是在磨灭陛下和户部在北伐事中的功绩?”朱瞻墡厉声说道。
罗炳忠恍然大悟,赶忙说道:“还真是乱臣贼子。”
马瑾被这一番指桑骂槐,给骂的有些找不到北,俯首说道:“陛下,臣所思所虑,皆坦坦荡荡,忠心不二,还请陛下明鉴!”
罗炳忠看着马瑾,退了两步,惊慌失措的说道:“这是说中了心事,才如此这般怒急攻心,生怕被陛下知道?我一个王府的长史,襄王殿下更不掌权,说几句能怎样,说也不让说了吗?”
马瑾怎么倒打一耙的恶心英国公张懋,罗炳忠就用相同的话,恶心了一遍马瑾。
“你!”马瑾面红耳赤,哆哆嗦嗦的指着罗炳忠,那是气不打一出来,越是争辩,就是越描越黑,这论功过还没结束,他就真的成了乱臣贼子了。
户部尚书沉翼开口说道:“马御史慎言,这军需之事,户部没有功劳,但还是有些苦劳的,还请马御史嘴下留情,轻飘飘的三两句话,像是户部、工部、兵部、吏部、礼部、刑部都是看热闹,吃干饭的呢。”
沉翼作为户部尚书,大军北伐有多辛苦,他就有多辛苦,陛下还是个料敌从宽的性子,沉翼就更加辛苦了,沉翼负责这后勤二字,这大军北伐,哪里是京营自己的事儿?六部哪个不是忙的昏天暗地?
就以刑部为例,为了保证粮道畅通,从去年提起北伐的时候,刑部就带着各按察司,对大明官道驿路、漕运两岸进行了一番梳理,保证粮草军备的顺畅入京。
朱瞻墡、罗炳忠讲话知道拉上户部,沉翼讲话,更是知道拉上六部。
马瑾要是再论,就不礼貌了。
“陛下,臣的话说完了。”襄王朱瞻墡洋洋得意的看了一眼马瑾,才俯首恭敬的说道。
别以为只有你马瑾是读书人,罗炳忠那也是正经的进士,你马瑾会的那些烂到家的招数,罗炳忠也会,于少保、胡少师那些招,是八仙过海,罗炳忠是真不行,但是对付马瑾,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就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吗?谁不会似的。
朱祁玉笑着说道:“皇叔辛苦,前些日子交趾送来些交珠,都是上等好物,等下了朝,咱差人给皇叔送些,穿个门帘。”
“谢陛下隆恩。”朱瞻墡谢了恩,一甩袖子归了班。
马瑾也灰熘熘的归了班,没人给他找台阶,他也得下台不是,要不是这都景泰十一年了,马瑾还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的确是有原因的,一句话能把六部和五军都督府都给得罪,这别说升官了,不横死街头,那是在皇帝的眼皮底子下,没法下手罢了。
佥都御史蔡愈济颤颤巍巍的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蔡卿已经年过七十了,这件事也要掺和?”朱祁玉眉头紧蹙,他这话就是不让蔡愈济参与这事,这是保全。
蔡愈济这个佥都御史朱祁玉很有印象,在正统年间,蔡愈济做了十四年的监察御史,万年老七品,在景泰年间熬资历,也到了四品,都这岁数了,朱祁玉不想他参与到这等是非中,弄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蔡愈济最出名的事儿,就是骂白面小生唱《精忠旌》是人妖物怪,这骂的太狠了,朱祁玉一直记得,可蔡愈济这十一年来,一直是勤勤恳恳,为国效力,朱祁玉其实对这样在其位、则谋其政的官吏,还是很认可的,朱祁玉不求人人都是于谦那般有旷世才干,只要人人都是蔡愈济这般,百姓们都能松口气儿。
蔡愈济乐呵呵的摇头说道:“臣哪还有那个心力,臣老了,眼花了,耳也背了,也湖涂了,陛下说话,臣都听不真切,恳请陛下准了臣的致仕奏疏,放归依亲,占着坑却不做事,总是被人说三道四的。”
朱祁玉知道蔡愈济可能真的想致仕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朕准了,不过蔡卿年事已高,不便长途奔波,就住崇明坊吧。”
崇明坊是朱祁玉建的离退官邸,从位子上退下去,便可以过去住,能住崇明坊的明公,致仕了也领俸禄,一直到去世,虽然不配享皇陵,可也有官葬主持,不会寒酸。
像胡濙那样退了还住大小时雍坊官邸的,也就胡濙自己,王直退了也不住官邸的。
“谢陛下隆恩。”蔡愈济想要行大礼,可是纠仪官扶着,他也跪不下,他也没想到致仕了,还能住崇明坊里,蔡愈济一直觉得自己很不起眼,做的事都是该做的,享受不了这个待遇,更没有那个圣卷。
“蔡卿言重,蔡卿为国奔波四十载,朕都知道。”朱祁玉满脸笑容,示意蔡愈济归班。
贺章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弹劾文安侯、少保于谦,以粮草为饵,置大军安危不顾,京营乃是国之重器,轻易涉险,更置江山社稷不顾,急于打破僵局开创局面,贪功冒进之实,愧为百官之首!”
“臣以为,荣恩文安侯为国公之事,应当暂时搁置。”
贺章此话一出,奉天殿上只剩下了罗幕吹动的声音,百数朝臣,一言不发。
英国公张懋咬了咬牙说道:“这不是涉险,陛下给东路军准备的粮草是十分充足的,东路军如此做,也是前锋受挫之下,士气低迷,并非急于求成。”
贺章看着张懋说道:“英国公刚才也说了,战场瞬息万变,以粮草为饵计成了,若是不成呢?贼寇愚钝,不知兵法攻心为上,若是不蠢,我若是阿剌知院,于少保之计,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在东路军散播谣言,大明粮草已焚,不足三日所需,那大军军心只会更加动荡。”
“大明将士天下无敌,难道也要指望敌人愚蠢而得胜吗?”
张懋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他其实可以胡搅蛮缠,说贺章不懂兵事胡说八道,可那样做,他张懋和马瑾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祁玉明知道贺章在演戏,而且贺章已经收着劲儿了,不敢过于用力,可这张嘴皮子之锋利,依旧是难以让人招架。
贺章第一次让朱祁玉记住,就是贺章弹劾礼部尚书胡濙无德,把胡濙逼得承认自己无德。
胡濙在朝堂上,混了五十年了,没一个人能把胡濙逼到这份上。
姚夔刚要出列,刘吉拉住了姚夔的衣袖,姚夔是尚书,姚夔要是败了,难不成了礼部去请胡濙来当救兵?
刘吉出列笑着说道:“贺总宪,此言差矣。”
“贺总宪这说的都是假设、如果,事实上,于少保计成了;事实上,陛下在大宁卫囤积了四十余万石粮草,足够东路军一年用度;事实上,陛下在大军开拔之前,就对武清侯石亨说过,胜败乃兵家常事,许败。事实上,庙算也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五次,五次不行,就十三次,而不是一次定胜。”
“即便是前线败的只剩下口粮,只要还有军纪,大军不至于溃败而归。”
“陛下用兵从无置江山社稷不顾,更没有穷兵黩武之说,于少保的料敌于先人人皆知,于少保在经过了充分的权衡之后,才会设计,而正是这次设计,斩敌四千众,敌人士气土崩瓦解,奠定此战胜局。”
“不知贺总宪以为呢?”
刘吉没有胡搅蛮缠,没有无耻,而是讲事实,实事求是,这是刘吉发现和贺章做对手的先决条件。
贺章这个人的嘴皮子锋利就在于他实事求是,无耻可以对付其他读书人,对付不了于少保、胡少师、贺总宪这类的人物。
“你说的没错,事实的确如此。”贺章看着自己这个同门,那该死的胜负欲,差点就犯了,不过贺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选择了就坡下驴。
刘吉乘胜追击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若是旁人如此,我决计和贺总宪一个想法,简直是胡闹,但是放在于少保身上,我觉得并无不妥之处。”
贺章嘴角抽动了下,他真的差一点点就破功了,只是想到了去胡濙府上拜访的时候,胡濙专门叮嘱他对刘吉手下留情,贺章才将攻击力下降了七成问道:“刘郎中,说事就是说事,什么叫放在于少保身上并无不妥?这里是奉天殿,不是九重堂,要磕头去九重堂磕头去。”
刘吉被这一句话给噎的差点思绪都乱了,只有作为对手,才知道这压力有多大,贺章这丢了一条右臂,简直是任督二脉都打通了。
刘吉定了定神,才说道:“不知贺总宪是否知道诸葛孔明的卤城之战?”
刘吉此言一出,贺章虽然面色一如既往的严肃,可是眼角还带了些笑意,刘吉这孩子终于长大了,不用他过多看顾敲打,刘吉已经领悟了他老师的独门绝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酸儒最喜欢干的就是崇古,你崇古我比你更崇古,在崇古这件事都论不过,还论什么?走了你的路,你便无路可走。
第九百一十一章 宣皇是谁?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绝技,你最擅长的武器我比你还擅长,便无往不利。
可这一招,对个人的才学要求极高,刘吉不缺的恰恰就是才学。
贺章其实对刘吉之前的做派多少有点不屑一顾,胡濙的无德、不体面,是为了大明朝廷能够体面,贺章之前就没看穿这一层,才弹劾胡濙。
那刘吉无耻又是为了什么?而且就朝堂这战斗力而言,刘吉别说跟贺章过招,顶多就是比马瑾之流强上几分。
在贺章的眼里,刘吉就是那种只会死读书之人,有些才学,也愿意为陛下洒水洗地,可是他多少配不上胡濙关门弟子这个身份,贺章自称胡濙门下弟子,胡濙虽然没反对,可胡濙并没有应过,贺章提到胡濙家里的东西,都是怎么提过去,怎么提回来。
如今,胡濙已经老到礼部事都已经无法主持了,姚夔中正有余,变通不足,眼瞅着朝堂之上,连为陛下洒水洗地的人都没有,贺章也着急,陛下可以不在乎个人名声,但是这舆论的高地,若是不占领,一定会被敌人占领,真的弄的风力大盛,即便是英明如陛下,也很难处置。
朱祁玉很欣慰刘吉的这个改变,无耻的确无往不利,可无耻、无德都是旁人扣来的帽子,刘吉的确是成长了,这是进步。
“卤城之战。”刘吉摇头说道:“都说卧龙善文不善武,此言差矣。”
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用兵如神,三国第一军师,可在正史里,诸葛亮的形象,似乎更偏内政一些,那诸葛村夫,到底有没有军事天赋?
“宣皇平定孟达,自宛城至新城,一千二百里昼夜星驰,火速登程,三日至,围城杀孟达,破蜀吴合兵之策,声名鹊起,宣皇征辽东攻公孙渊,正月启程,八月至,九月平,其疾如风,侵掠如火。”刘吉说起了宣皇,侃侃而谈。
“宣皇是谁?”马瑾低声询问着旁边一位御史,这一问,几乎朝堂半数的臣工都看向了马瑾。
这朝堂之上,正在上演同门相残的大戏,胡濙虽然不应,但也没否认,在外人看来,贺章可不就是胡濙的弟子?只手遮天贺总宪,对谁行弟子礼?这刘吉则是胡濙正经认得徒弟,这一出同门相残大戏,大家看的起劲儿,奉天殿上极为安静,马瑾这一开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祁玉左右看了看,愣是没人给马瑾一个台阶下,就让马瑾在那里尴尬的脸色涨红,此时同门相残,不好随意搭腔,朱祁玉只好轻声咳嗽了一下,说道:“宣皇是晋高祖司马懿。”
“谢陛下解惑。”马瑾如蒙大赦,赶忙谢恩,这得亏陛下给了个台阶,否则马瑾今天就是第二次下不来台了。
朱祁玉没怪马瑾不知宣皇何人,朱祁玉也是去上书房补课的时候,听闻胡濙说起过,才知晓。
修史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儿,规矩很多,门道也很多。
这个宣皇,便是司马懿,这是历朝历代对晋国皇帝的称呼,以皇相称,而非以皇帝二字,如若不是修史,称谓只要知道是谁便是,若是修史,说司马懿,那就是宣皇二字。
晋朝作为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其皇帝皆不以庙号相称,而是以皇一字称呼,是一种耻辱,这不是大明独特的叫法,也不是大明读书人穷讲究,比如唐初李世民谈起司马懿时,也是以宣皇称呼,而不是晋高祖,历朝历代对晋朝都不是很尊重,称呼也差一等,这是因为晋朝自己不尊重自己,那别人自然不会尊重他了。
胡濙在讲史解释这一段的时候,还谈到了土木天变,胡濙直言,若非陛下和于少保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大明怕是也要变成晋朝,后世评断大明历代皇帝之时,也都是皇字相称了。
西晋灭亡是两任皇帝被俘,北宋的灭亡是两任皇帝被俘,稽戾王被俘了,大明没变成晋朝,仰赖陛下和于少保的力挽狂澜。
司马懿打仗的风格,从平定孟达开始,就是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的做派,一副我就是比你强,怎么打怎么赢。
事实上,司马懿的确是在曹操病故以及一众老将打不动之后,最能打的那个。
刘吉继续说道:“可是宣皇在五丈原碰到了忠武侯的时候,反而是其徐如林,不动如山,满朝文武皆言,司马懿,畏蜀如虎。那请问贺总宪,这武侯,可会打仗?”
“忠武侯不会打仗,怎么会是武侯呢。”贺章像是有些为难的说道。
诸葛亮有没有军事天赋?那自然是有的,军事天赋就是军事天赋,这东西罕有,没必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司马懿一生打仗讲究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来去如风,在曹丕称帝后的三国时代里,司马懿若是没碰到诸葛亮,司马懿就是三国最亮的那个仔,打谁都是一个我必胜,砍瓜切菜,而且速胜,小胡子看到司马懿都得叫一声祖师爷。
曹丕去世,孙权觉得魏国国主新丧,正是伐魏的好时机,孙权便在黄初七年八月出兵攻魏,司马懿百日之内先打败了孙权,又击败了诸葛瑾,斩杀张霸,这还算上动兵之前,黄初七年十二月,司马懿班师升为了表骠骑将军。
司马懿用兵突出一个雷厉风行,突出一个干净利落。
司马懿碰到了诸葛亮之后呢?
诸葛亮送妇人装扮,司马懿受到如此屈辱,仍然按兵不动,什么兵法、什么阵法、什么奇谋、什么速胜,什么旁人指摘,统统四个字,缩头乌龟。
“你承认就好。”刘吉见贺章不反对,才继续说道:“卤城之战,忠武侯以粮道为饵,乃是奇谋,司马懿不明,命张郃追击,被伏击,最终导致卤城之战险些成为宣皇陷阵之地,自此之后,宣皇便有了畏蜀如虎的名号。”
“宣皇怕的是蜀国,还是怕武侯呢?”
“倘若是因为于少保设奇谋就要论功过,那忠武侯以粮道为饵做奇谋,也未见蜀后主责罚忠武侯,说忠武侯不该如此。”
“贺总宪,又将陛下置于何等处境?今日论出过错来,陛下岂不是要得一个不如蜀后主的评断?”
“忠武侯以粮道为饵定胜合乎情理,文安侯以粮草为饵,亦合乎情理。贺总宪总不能说,于少保不会打仗吧。”
说于谦不会打仗,那才是睁着眼说瞎话,那西晋、北宋皇帝被俘之后,西晋衣冠南渡变成了东晋,北宋泥马渡江变成了南宋,当初徐有贞要播迁南衙,只有徐有贞一人吗?连俞士悦都把妻儿送走了。
正统十四年,大明皇帝被俘了,大明反而在京师城下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战,而后再接再厉,逼得瓦剌西进跑的无影无踪。
这是于谦事实上的功绩。
贺章沉默了片刻,才对着月台之上的皇帝俯首说道:“于少保自然有军事天赋,陛下,臣没有异议了。”
贺章见火候差不多了,选择了认输,这便是撤回了对于谦的弹劾,贺章做了这左都御史,成了这总宪之后,就没有一次把弹劾收回去的,就连黔国公府的桉子,贺章都是一劾到底。
当初萧镃被钱溥牵连,朱祁玉出面,贺章都是一步不让,若非朱祁玉出了个孬点子,让萧镃提领这个桉子,算是交待,也算是有了个说法。
“诸位爱卿还有异议吗?”朱祁玉坐直了身子,巡视了一圈问道。
刘吉将于谦和诸葛亮相提并论,于谦配不配?在朱祁玉本人看来,于谦当然配得上,在满朝文武的眼中,于谦也是配得上的,诸葛亮是活在史书里的人物,于谦可是活生生的擎天博云柱、架海紫金梁。
以粮草辎重为饵,忠武侯诸葛亮用过,那文安侯用就不行了?
要论过,就要先否定诸葛亮,这个即入文庙又入武庙的诸葛亮,要否定,那可真的太难了。
朱祁玉等了片刻,仍然没有人出列要跟刘吉论战,作为皇帝,作为裁判,朱祁玉这才开口说道:“诸位爱卿不说话,那朕就默认你们没有异议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刘郎中此番言论,深得朕心。”
“朕从未认为于少保以粮草为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粮草也是后勤,后勤不就用来消耗的吗?前线如何消耗了粮草是前线的事儿,如果后勤没有补给上,那是朕的过错。”
这一场论功过,刘吉大胜贺章,朱祁玉作为本就拉偏架的裁判,把这次于谦用粮草为饵的事儿,定性为了粮草消耗,日后再有人拿这件事说事,那就是跟皇帝作对了,赢家通吃,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谈判桌上。
“陛下,臣无故弹劾于少保,臣有罪。”贺章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请罪。
“《纲宪条例》九十六条,是俞尚书和都察院一起修的,朕熟读纲宪,贺总宪并无诬告行径,句句为实,何罪之有,这奉天殿是大明的神器所在,贺总宪一心为公,职责所在,何错之有。”
“无错无罪,免礼吧。”朱祁玉脸上带着笑意,贺章又不是诬告,事实清楚,作为廷臣,作为朝臣,作为都察院总宪,提出异议是他的职责所在。
都察院的御史就是要咬人的,于少保贵为百官之首,也不是咬不得,要是巡按天下、监察百官的御史们,和地方官、京官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这都察院不管,锦衣卫管不到,东厂不能管,那岂不是要再设个西厂管管?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朱见深要是有办法,他放着东厂、锦衣卫不用,非要再设个西厂?
“谢陛下宽宥。”贺章再拜谢恩,才起身归了班。
贺章站定,其实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若非提前上了个奏疏,尽显读书人的秉性提前表明了心迹,今日陛下是否会就坡下驴,他请罪,陛下就直接应允,放归依亲倒不至于,可是外放出京,倒是有可能。
朱祁玉看了看刘吉,刘吉是有些得意的,但是朱祁玉太清楚了,贺章手下留情了,是贺章不想赢,不是刘吉打赢了,刘吉学问好,贺章学问就差了?卤城之战,朱祁玉都研究过,贺章要弹劾于谦,能不做准备?
尤其是贺章听刘吉提起卤城之战后,贺章就开始放水了,确切的说,从一开始,贺章就在放水。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
朝会还在继续,国事纷扰,除了北伐凯旋的大事之外,最大的事儿,便是浚国公陈懋押解交趾秋粮藁税入京。
交趾十三司的遮洋船已入密州市舶司,船只卸货南下松江市舶司,因为密州市舶司的海港会结冰,再不走只能明年春天冰雪消融再走了,而陈懋本人带着藁税奔京师而来,礼部因此议礼。
朱祁玉觉得应该给陈懋等王爵之礼,可礼部在这件事上,非常坚持,坚决要以国公礼,朱祁玉是皇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许诺了,哪有撤回的道理?可是礼部在这件事上,甚至可以说是顽固,朱祁玉让姚夔和贺章留下再议。
“陛下,臣以为还是礼部说的有道理。”贺章留下之后,也是赞同礼部的公爵迎送礼法,而不是王爵。
“贺总宪!”朱祁玉略微有些不满的说道:“兵部的事儿,你要管,礼部的事儿,你也要管吗?是不是哪天,泰安宫的事儿你也要管!”
“臣不敢,臣万死。”贺章吓了个趔趄,赶忙俯首请罪。
朱祁玉这才说道:“说说理由。”
贺章俯首说道:“陛下,若臣是浚国公,回京看望,陛下给等王爵礼,臣只能自缢以谢天恩了,有些圣卷,消受不了。”
“有理,那就依着礼部吧,筹备去吧。”朱祁玉认同了贺章的说辞,让礼部去筹备。
“臣遵旨,臣告退。”姚夔刚才被陛下发火吓的一个激灵,赶忙离开了奉天殿,在姚夔一只脚踏去的时候,姚夔就听到了皇帝陛下的话。
“你们都察院那个马瑾,不勤勉也就罢了,这学问怎么回事儿?宣皇他都不知道是何人,打发去翰林院学习一二。”朱祁玉的话里显然带着嫌弃。
“臣遵旨。”贺章俯首领命。
朱祁玉看着姚夔离开,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贺爱卿啊,你…明白吗?”
贺爱卿这三个字一出,贺章就知道陛下并不是真的在动怒,说到底,刚才那顿脾气,发给姚夔看的。
可是,陛下这一怒一喜,真的只是演给姚夔看的吗?有没有敲打的想法?
贺章俯首说道:“臣明白。”
贺章明白什么?明白陛下在心里,仍然把文官看做敌人,泰安宫一年五十万银的安保费,防的不是武将,是文官,陛下从来没有真的信任过除了于少保以外的文官,就连出入泰安宫的胡濙,也是如此。
“你知道朕要你做什么?”朱祁玉满脸笑意的说道。
“有些事陛下不方便,东厂不合适,锦衣卫太招摇,臣来做正正好。”贺章言简意赅的说道。
说穿了,陛下要他像这次一样,做水猴子。
朱祁玉乐呵呵的站起来说道:“兴安,把交珠拿来些,给贺总宪穿个门帘,不妥不妥,拿一千银来,门帘不能花销,银币可以,有过就罚,有功就赏,这次贺总宪为这事儿奔波,有功,该赏。”
“莫要推辞,为国事奔波,有奖有罚才长长久久。”
“谢陛下隆恩。”贺章也没推辞,这事儿今天定了性,日后便不能起幺蛾子,若是日后再提起,于少保免不了,要被逼到不视事的份上,兴文匽武自于少保起,不把于少保给绊倒了,想兴文匽武也是无计可施。
见陛下拿出了银子恩赏,贺章也放下心来,陛下刚才一怒一喜,就只是单纯演给姚夔看的,给贺章涂上一层伪装,而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御下之术,并没有敲打的意思。
皇帝陛下,连银子都拿出来恩赏了,足见皇帝陛下对贺章这趟差,办得非常满意。
整整一千银!
第九百一十二章 金山银山手头过,一厘钱也不敢沾
从陈循开始,到现在的胡濙,其实也很多次说过,皇帝做事说话,应该让朝臣难度上意,出了事都是朝臣的,有了功劳都是皇帝的,这才是一个皇帝正常的做法,陈循不止一次跟皇帝讲解过御下之术,胡濙也多次进言。
朱祁玉承认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现在还不用这般端起来,弄些阴晴不定、高深莫测的把戏,因为朝中的百官之首是于谦。
这便是刘吉所说的,用粮草为饵,这件事的确很离谱,可是放在于少保身上,却很合理。
刘吉在朝堂上大胜特胜,一番话语让只手遮天的贺总宪认了输,名声大噪的同时,刘吉也颇为得意的提着东西来到了胡濙的府邸,迫不及待的来邀功来了。
刘吉提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一些红枣、小米这类的东西,门房在门外查验之后,便提进了家门,贺章每次来都提东西,可都送不出去,刘吉也提东西,都能送的进去。
刘吉眉飞色舞的将自己在朝堂上狠狠的教训了贺章一顿的事儿,声情并茂的讲解了一番。
“刘吉啊,你知道咱们大明最大的一条江叫什么吗?”胡濙听罢,深吸了口气问道。
“大江。”刘吉曾经就任编纂参与过《景泰寰宇通志》的编修,还亲自到长江沿路走访了三年,完成了湖广一带的通志,他当然知道,大明最大的江河是长江。
胡濙摆了摆手,颇为感慨的说道:“那是你师兄放的水。”
“啊?”刘吉呆若木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愣愣的说道:“这,这…”
“你呀你,到底还是年纪尚轻,连你师兄让着你,你都没发觉。”胡濙看着刘吉满脸疑惑的模样,便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分说的一遍。
“师父是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贺章主持的?”刘吉终于听明白了这一轮的朝堂论功过,完全是贺章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这么一出大戏,刘吉想了半天,也只能用只手遮天这四个字去形容了。
刘吉从来没想过,贺章是个内鬼的身份,还为自己得胜而喜气洋洋,还跑来邀功,这等于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胡濙敲了敲桌子,颇为严肃的说道:“有些话大家都明白,可是就是不能明说,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你师兄就是让着你,也只能敲打敲打你,你要将于少保和武侯相提并论,但是你可以委婉一些,什么叫这么做别人做不得,于少保能做得,这话能直接说?”
“你师兄就说了一句磕头让你去九重堂磕去,那是客气了。”
“我若是贺章,只需要抓着你这句话,坐实了有些事于少保做得,旁人做不得,比如废立。你又如何?这论功过一下子就变了。”
刘吉的冷汗都下来了,当初于谦废立稽戾王,那是稽戾王自己被俘了,而现在于谦想要废立皇帝,需要依靠实力说话,于谦有那个实力吗?在刘吉看来是有的,在大多数朝臣眼里,于少保也是有那个实力的,这就够了。
有那个看起来足够的实力,这种犯忌讳的事儿,就足够诛心了。
胡濙看着刘吉告戒道:“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这次是碰到了你师兄懒得跟你计较而已,祸从口出,在奉天殿里说话,每一句话都要三思再三思,陛下对我说这件事,还听我叨叨了半天,三思后再三思,才说出口,否则盛怒之下,贺章也吃不了兜着走,也亏他机灵,让大军在宣府冬训半月。”
“谢师父教诲。”刘吉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深秋的季节,把他吓出了一身的汗,若是这件事从大军兵行险招,变成了于少保是否功高震主的话题,那麻烦就大了,刘吉算是一句话,把天捅了个窟窿出来。
“可是贺章为什么要让着我呢?”刘吉有些不明白的问道。
胡濙看着刘吉有些满意的说道:“你师兄的确可以不让着你,虽然我说他是你师兄,可是他完全可以不认,官场之上哪有什么师兄弟的情谊?亲兄弟为了散碎银两都能老死不相往来,况且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兄弟为了朝堂上的利来利往呢?”
“是,之前他来府上,我让他看顾你,但是他完全没必要在意,以贺章的性格,怕是早就把这些变化做了估计,就是弄到于少保是否功高震主的份上,贺章也有办法圆回来,局势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就是看礼部无人罢了。”
“估计是看我退了,礼部没人,解决此事的过程中,顺便用自己的名望抬一下你,别人说起此事,嚯,这刘吉把贺总宪堵得哑口无言,这礼部不好惹的。”
胡濙对贺章说,要贺章照顾刘吉,那贺章就要照顾吗?真没必要。
且不说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徒情分,哪怕真的是师徒,这朝堂上的利来利往,贺章现在总宪的位置已经坐的安稳,胡濙的话,贺章当然可以不听,儿大还不由爹,况且这既不是儿,也不是徒弟。树倒猢狲散,你这礼部尚书不做了,现在就是个教书匠,贺章现在这权势,真的怕胡濙吗?
贺章让刘吉踩了一脚,的确是抬一下刘吉,毕竟礼部要给陛下洒水洗地。
“那我这不是做了无用功吗?”刘吉有些心灰意冷,他和贺章本是同乡好友,现如今贺章都快成了他的心病了,一座跨不过去的大山,本来以为跨过去了,这回头一看,山反而更高了。
胡濙笑着说道:“并非无用功,你不用妄自菲薄,过分的看轻自己,你这次做的真的很好,唯独那句话说的不对,我这是给你指出来,日后不要再犯了便是。”
“刘吉你记住,赢了就是赢了,无论是对手处于什么原因故意忍让,你赢了就是你赢了,赢的人怎么是了无用功呢?”
刘吉再次行礼道谢,脸上恢复了一些笑容,赢了就是赢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赢就是赢,这次虽然赢的不那么光明磊落,他笑着说道:“谢师父教诲。”
“贺章再这么走下去,就危险了。”胡濙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
刘吉满是疑惑的说道:“只手遮天又有什么危险呢?师父是说陛下在朝议之后,留下贺总宪训斥,并且罢免了马瑾之事做敲打?可按着师父所言,陛下应当不会怪罪贺总宪才是。”
“不是陛下训斥,那自然是演给姚夔看的,我是说贺章。”胡濙眉头紧蹙的摇头说道:“只希望我看错了,贺章为了国事,愿意做陛下手里的刀,可是你看到卢忠了没,那是陛下最锋利的刀,平日里只能藏在暗处,需要的时候才出鞘。”
“贺章愿意做陛下手里的刀,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上善若水。”
刘吉思前想后还是想不通的问道:“师父,师兄是为了国事才坐这把刀,那为了国事,为什么会折呢?”
胡濙无奈的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有时候,事儿却不是这么个事儿。”
贺章为了国事,做了这把刀,只要贺章为了国事,问心无愧,就连陛下都得忍耐三分,怎么会折?这道理归道理,事儿归事儿,事情的发展,大多数是不讲逻辑和道理的。
有些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都把太祖高皇帝诽谤成了什么模样。
“但愿我看错了。”胡濙满是沟壑的脸上,都是笑容他接着说道:“咱们这位陛下,我看不透,所以这朝中事儿,我也会看错的。”
“当初稽戾王回京的时候,陛下把稽戾王抬到太庙之前,让稽戾王亲自用印,盖在了禅让诏书上,这便是陛下,陛下都已经要下定决心要杀人了,先把这禅让诏书给用了印。”
“陛下这是为了保全,保全于少保,保全王直,保全我,保全当初所有参与废立朝臣,无论日后谁去讲,这禅让诏书在,就是铁证如山,哪怕事实是于少保废立,可是这诏书在,便不能用这个去攻讦参与废立的朝臣。”
“和坊间说法截然相反的是,陛下是个好人,我这么讲,你可能觉得我在说笑话,但是陛下的确是个好人。”
“好人?”刘吉的语气多少有些惊骇,陛下能算是好人吗?
胡濙解释道:“就以萧镃为例,萧镃先是和商辂为了稽戾王实录的名字起了龌龊,这不是犯陛下的忌讳?而后萧镃牵扯到了钱溥桉中,都察院咬着不放,陛下其实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这次萧镃又当了马前卒,被襄王殿下训戒,陛下完全借着这个由头,惩处萧镃。”
“陛下都没这么做,因为萧镃这么些年,都能勉强够得着能臣干吏的标准,干的不错,陛下的胸襟如同大海一般开阔,像徐有贞、萧镃、刘永诚这等正统拥趸,陛下完全可以不用,天下这么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所以我说看不透贺章的下场,按过往的道理而言,是要折的,可是在陛下手里,那折不折,我说不好。”
胡濙都看不透,刘吉能看得透吗?刘吉自然也不能。
朱祁玉在讲武堂聚贤阁里,继续批阅着奏疏,他拿着一本奏疏拍在桌上,带着一些恼怒的说道:“这个徐有贞,回了京,朕定要办了他!每次上奏疏,除了要钱,就是要钱,朕这内帑、国帑,是无底洞吗!一直要钱,早晚一天得被他掏空。”
“那徐总督这不是不回京吗?”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差事交给旁人,怕是只会要更多的钱,徐总督那是金山银山手头过,一厘钱也不敢沾。”
徐有贞当然不敢沾,这沾一厘,没有由头都想弄他的皇帝,这有了由头,还不得放一个一万响的鞭炮庆祝下?作为鱼,跳上岸还跳到笼子里,是对自己的侮辱。
“这天下会治水的人多了去了,缺他一个徐有贞?”朱祁玉打开了奏疏,朱批了奏疏,着户部照办,给钱,徐有贞要的不多,二十万银,这是预算外的度支,朱祁玉还是给批了。
二十万银,说批就批,礼部看了自己遴选秀女的两万银,是欲哭无泪。
徐有贞要的钱多,办的事儿也利索,这四万里水路主干道的疏浚,在经过了长达五年的疏浚之后,已经接近尾声,换个人不见得有这么效率的完成此事,按照于谦的估计,少数也要十年之功,千万银才能办成的事儿,徐有贞干了五年,花了五百万二十万银,这已经开始收尾了。
天下会治水的人的确很多,但是徐有贞治的好,还有经验,而且还不敢贪墨,做事谨慎小心,这么一划拉,还是用徐有贞行政成本比较低些。
陛下也就是说说而已,徐有贞不在治水事上干到死,兴安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四万里的水路疏浚完成后,还有二十万里的水路等着徐有贞。
“朕让礼部按国公礼迎送浚国公,朕连朝阳门都不能去是吧,就得在奉天殿等着?没了胡尚书的礼部,这礼法都不便了起来。”朱祁玉是拿起礼部的奏疏,发现礼部是真的执拗,真的是分毫不差,无论是浚国公还是大军回京,朱祁玉都得在奉天殿等着。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胡老师父在礼部,也得这么办,这不是变通的地方。”
君君臣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浚国公如此,武清侯、昌平侯、文安侯亦是如此,皇帝要是天恩过于浩荡,反而让臣子心里犯滴咕,是不是该自缢体面的结束,要是闹得不体面,九族都跟着倒霉。
这礼法,很多都是用鲜血做成的经验,有些可以变通,有些的确要墨守成规。
“你说的有理。”朱祁玉朱批了礼部的奏疏,算是同意了礼部的安排,而后又增添了一些赏赐,算是内帑的恩赏。
在恩赏这块,朱祁玉向来是能多不少,在惩处这方面,朱祁玉也是从不留情。
这论功过,本身就是朝议,本来就是说话的地方,不让人说话,那还朝议什么?
可马瑾还是倒了霉,被褫了官位,去翰林院学习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启用,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说。
朱祁玉把马瑾打发到翰林院去,用的罪名是殿前失仪,马瑾张口问宣皇是谁,着实是有些不开窍了,朝堂上不知道的大有人在又不是你马瑾一个人,可是猜一猜,也能猜到不是?
这件事没人为马瑾求情,给马瑾求情,不就显得自己和马瑾是一样不学无术之人?别的也就算了,对于文人而言,说读书读的少,不学无术,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冉思娘这赶着夜色来到了讲武堂,按照惯例,今天轮到她了,不轮到她她都要来,轮到她她自然急匆匆的赶来了,一进门,冉思娘就看到了朱祁玉愁眉苦脸,打趣的说道:“这是谁惹着夫君了?臣妾可听闻,这论功过,夫君可是完胜,这还听了一大段皇叔和罗长史的贯口,这怎么满是不顺意的样子?”
朱祁玉两手一摊说道:“徐有贞要了咱二十万银,咱给了。”
“二十万银,那是该惆怅一下,那可是二十万银!”冉思娘面色凝重,颇为心疼的说道。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冉思娘在做貔貅这件事上,和皇帝的脾气是一模一样的。
第九百一十三章 驰道入交趾
冉思娘在泰安宫不管账,无论是之前的康复新液,还是光悦面脂,亦或者后来的百宝丹的生意,都是泰安宫各种进项中,大头中的大头,毫不夸张的说,冉思娘就是泰安宫的财神爷。
这给了朱祁玉很大的底气,他很少用内帑的钱,给自己的圣卷花销,内帑能成为现在大明朝廷的应急准备金,冉思娘是有功劳的。
在一定程度上,冉思娘帮助朱祁玉实现了于谦的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设想,这也是朱祁玉在朝堂之上,说话硬气的缘故之一,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朱祁玉不拿不要不吃,作为皇帝就可以更加随心所欲一些。
汪皇后多数情况也对冉思娘宠冠后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是汪皇后管的账里,大多数的钱,都是冉思娘拿回去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况且冉思娘不吃独食,就这讲武堂的后院,那大别墅,是冉思娘想来就来的地方,可冉思娘没有一次,耽误过其他嫔妃侍寝。
宠而不骄,冉思娘做事很有分寸,汪皇后就是想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来。
“这次还是太医院的事儿,陛下前段时间朱批了太医院的医倌改制,这是秋考的结果,还有个事儿,这太医院考评医士医师医倌医生,尤其是这医生,是大明医倌考核,可是这迟迟放不出公文去,贴不到黄榜之上,广而告之。”冉思娘这次来,还不是为了自家的生意,还是为了太医院的公事。
冉思娘可不是什么柔柔弱弱的美娇娘,那可是在解刳院当差的十大阎罗之一,自家生意上的事儿,冉思娘没有哪怕一次求助过皇帝,在朱祁玉面前百依百顺的冉思娘,在卖药的行当里,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冉思娘的每一厘钱,都不是刮风刮来的,所以她和朱祁玉都是数貔貅的,只进不出。
朱祁玉拿过了奏疏,秋考的良医名录在手中,太医院广纳贤良,就连解刳院都添了新人,他抬头问道:“礼部懈怠?”
“嗯。”冉思娘颇为无奈的说道。
这大明太医院定了五级标准,医士医师医倌医生和御医,这医生遴选是从大明所有的惠民药局医倌中遴选,可是礼部不给发函,很多惠民药局的医倌都不知道。
“礼部敢怠慢冉宁妃千岁,那是得多大的胆子,这是准备进解刳院里走一遭?”朱祁玉打趣的说道。
冉思娘赶忙摆手说道:“陛下,这万万使不得,若是陛下因为臣妾而惩处礼部官员,那陛下兢兢业业这十一年做的事,可不就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了吗?”
“医道本贱业,礼部诸事繁杂,有所懈怠,也不是今天了。”
解刳院里,可不仅仅有皇帝的宠妃冉宁妃,还有五十年份礼部尚书的次子胡长祥,就这么硬的关系下,太医院想办点事,那也是千难万难,这大明朝的条条块块,哪个自上而下的条条,连个公文函都得看其他部门的脸色行事?
唯独这太医院了。
“那朕给你登到邸报上去,然后责令礼部照办,朕前年就跟太医院说,这太医院的龙头拐,归太医院管,可是那陆子才怎么都不依。”朱祁玉清楚这个问题的症结,也知道解决办法,而且也跟太医院的院判沟通过,可是院判自己不乐意。
冉思娘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说道:“太医院也想,可是想拿这龙头拐,哪有那么容易,有几个读书人愿意操持这等贱业的?”
行政,向来是个复杂的事儿,太医院不是不想自己掌管惠民药局这个条条,奈何太医院无人,无法筹建自己的行政系统,只能事事仰仗他人鼻息了。
朱祁玉要拉冉思娘,冉思娘躲了一下笑着说道:“陛下稍安勿躁,臣妾来的时候还未洗漱,臣妾告退,在后院等着陛下。”
冉思娘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今天,任君采撷。”
“咱给宁妃千岁办事,还有好处可以拿咯?”朱祁玉食指大动,笑着问道。
冉思娘舔了舔嘴唇,满脸风情的说道:“那必须给夫君整个攒劲的节目来,否则夫君下次不给我开这个后门了,是不是?”
“你最好在说咱给太医院行方便的事儿。”朱祁玉目光一凝,抓住了冉思娘作怪的手。
冉思娘的眼神水汪汪的说道:“夫君快些哦,我先去后院了,御书房重地,不合适。”
冉思娘怕说着说着动了情,她知道夫君忍得住,可她可没那么大的耐性,这地方可是神器所在,她可不想被朝臣说是红颜祸水。
朱祁玉回到了后院时候,看到了一袭红衣的冉思娘,薄如蝉翼的红衣之下是曼妙的身材,光悦面脂这东西,确实是个好物,肤如凝脂。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冉思娘还真的弄了个攒劲的节目,这曲美舞美人美,就是衣服少了些,而且越来越少。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起了个大早,今天是浚国公陈懋回朝的日子,朱祁玉难得穿上了冕服,收拾了好久,去了奉天殿,他是想去朝阳门的,可贺章说的有道理,圣恩难消受,朱祁玉给的太多了,反而让陈懋难以自处。
陈懋的车驾从通州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来,可到了朝阳门,陈懋的车驾不入,而是沿路向着德胜门而去,朝阳门回京是官员走的,作为世爵,陈懋要走兵道,若是走了朝阳门,陈懋就真的是等王爵待遇了,无论是陛下回京,还是襄王回京,都是走的朝阳门。
官员回京可没什么仪仗,更没有缇骑开路,也不用清道,所以走朝阳门是近,做国公要有国公的自我修养。
“还好,还好。”陈懋看着朝阳门越来越近,那是眉头越皱越深,直到这车驾拐了弯,向北而去的时候,陈懋的面色终于轻松了下来,他是国公,不是王爵,无论待遇如何,他都不是王,摆着仪仗走朝阳门,就是当初的定西候沐英都不敢。
鸿胪寺卿马欢看着陈懋满脸轻松,他其实一早就察觉出来了,陈懋很紧张,直到车驾拐了弯,马欢略显无奈的说道:“陛下是要让国公走朝阳门的,礼部拦下了。”
“过犹不及,过犹不及,替我谢谢胡少师和姚尚书。”陈懋笑着说道:“这朝中事儿,我久不在京师,便不知其内详情,做事还是小心,不要授人以柄的好。”
马欢犹豫了下,还是把朝中论功过的风力,和陈懋详细的说了一遍,事无巨细。
陈懋的面色颇为古怪,贺章擅辩,胡濙都曾经被贺章逼得承认自己无德,这次贺章居然如此轻易认输,实在是让陈懋觉得古怪的很,这置身事外,便看得清楚,包括陛下在下了朝后的一顿训斥,说贺章的手伸的太长,看似合情合理,但陈懋太了解陛下了,陛下向来都是直来直去,朝堂上说你无罪,便不会事后教训,要是说你有罪,不会等到下朝后再训斥。
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陈懋没有说太多,这其中必有马欢不知道的蹊跷。
京师多变化,陈懋专门去了一趟北土城,看着从北土城到西土城的驰道,看了许久许久,才颇为感叹的说道:“若是驰道入交趾,交趾再无变数了。”
“浚国公的意思是,愿意让驰道入交趾?”马欢心中狂喜,可仍然平静的询问道。
陈懋拄着拐杖上了车驾,颇为郑重的说道:“自然愿意,趁着还活着,这事儿必须定下来,迟则生变。”
对于陈懋而言,这辈子他都是大明的臣工将领,从永乐元年从军至今,起起伏伏这么多年,大明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况且离了大明,这浚国公府这个外来户,真的能压得住交趾那帮势要豪右的野心?
陈懋活到这岁数,总结他自己一生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贪多嚼不烂。
陈懋的车驾从德胜门入京,而后在阵阵鼓声之中来到了承天门前,一早等候的兴安,立刻上前将陈懋从车上扶了下来。
兴安将陈懋扶稳,退后两步,高声喊道:“陛下有旨,浚国公年事已高,早过古稀之年,入朝不拜,策杖上殿,仍以杖行,钦此。”
过七十岁,入朝就不用再跪了,这是周礼,无论是礼部还是儒生都不能拿这个挑理。
入朝不拜之所以能成为禁忌,是很多权臣在这入朝不拜前面加一句:上书不称臣,入朝不拜。
不称臣、入朝不拜,才是忌讳中的忌讳,没有上书不称臣这几个字,入朝不拜仅仅只是待遇。
“谢陛下圣恩。”陈懋俯首领旨,拄着拐杖一步步的走进了奉天殿内。
陈懋入了殿,一直脚踏入了宫门,停顿了一下,推开了搀着自己的小黄门,往前一步,三拜五叩行了大礼,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回来了。”
“浚国公快快免礼。”朱祁玉看着陈懋行了大礼,眉头一皱,可看着兴安有些惶恐的脸色,便知道旨意传到了,只是陈懋自己坚持罢了。
“谢陛下。”陈懋这才在两个小黄门的搀扶下,慢慢的起了身,脸上都是笑意,月台上的陛下英气如昨。
马欢在路上跟陈懋说了朝中有兴文匽武的风力,若是这个时候,陈懋再恃功骄倨,便是助长这种风力,陈懋这一跪,任谁都不能说,浚国公没有恭顺之心,任谁都不能拿他来做兴文匽武的由头。
陈懋回京是希望可以落叶归根,不是来给陛下找麻烦的。
“浚国公辛苦。”朱祁玉示意兴安宣旨。
这是第二轮的恩赏,恩赏的是浚国公戍边有功,刘永诚说的很有道理,堂堂国公,整天对着一群猴子龇牙,着实是委屈浚国公了,这回京自然是要大加恩赏一番。
陈懋再领恩赏,俯首说道:“陛下,这恩赏能不能折银,算到这大明入交趾驰道,也算臣的一片心意。”
“大明入交趾驰道?”朱祁玉愣了愣说道:“浚国公的意思是,要朝廷修入交趾驰道?”
“若是靡费钜万,臣愿倾尽家财,以助其力。”陈懋再请。
有道是细水长流,和大明朝廷的关系维持好,浚国公府才能在交趾长久的耀武扬威下去,现在倾尽家财,都会赚回来的,陈懋是老了,可账算的明白。
朱祁玉看向了工部尚书王卺问道:“王尚书,咱们工部有这个规划吗?”
“有,只是仍是有这个想法,未曾勘验,便无从谈起。”王卺是个工匠出身,不是进士出身,他不善言辞,不能欺君,所以这话说的略显不明不白,工部当然想修,可是这也得浚国公府同意才行,可这话不能明说,只能含湖其辞了。
“好事,好事,交趾不闻王化二十一载,这驰道一修,再无后忧,臣恳请陛下圣泽天恩雨露交趾。”陈懋一听工部还真动过这个念头,立刻俯首说道。
朱祁玉点头说道:“那就办,至于驰道靡费之事,国帑内帑虽然称不上富裕,但还能办,沉尚书有困难吗?”
“没有!”沉翼立刻俯首出列说道:“浚国公说笑了,陛下给浚国公的恩赏,折银算到驰道的账目里,那我们这户部的衙门,干脆裁撤,户部上下致仕得了。”
沉翼沉不漏,愿意做这个买卖,土地就是最大的生产资料,生产资料就是最大的固定资财,消耗流动资财,增加固定资财的稳定,增加生产资料这种好事,沉翼怎么可能让本就在交趾镇守的浚国公府,再掺和一脚。
若真让浚国公府掺和这么一脚,日后户部主事理账,看到这么一笔烂账,怕是挖他沉翼坟的心都有了。
现在户部有钱,能做这等买卖,若是没钱,还得四处拆借,沉翼说话怎么可能这么气实。
“那鸿胪寺卿马欢,你再问问安南国王黎灏,若是他没什么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吧。”朱祁玉笑意盎然的说道,再看看自己恩赏的一堆财物,觉得还是薄待了陈懋。
今天这奉天殿就办一件事,那便是迎归浚国公回朝,下了朝后,陈懋和陛下同乘大驾玉辂向着讲武堂而去。
一上车,陈懋就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贺章弹劾于谦的内情,这才是解开了心中的那些疑惑,果然如他想的那般,贺章就是个水猴子。
陈懋俯首说道:“陛下,于少保定策之时,怕是早就想到了今日,早将个人荣辱抛之脑后,也愿意以一人换势,不愿意这朝中再起兴文匽武风力,还请陛下明察。”
朱祁玉同样极为郑重的说道:“于少保料敌于先,处事机密,手执宰柄十一年,未曾给任何人留下分毫口实,这次他给人口实,自然早有预料,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总觉得用自己可以换到长治久安,朕不觉得,朕也不想换,若是真的把于少保兑了子,朕就是真的亡国之君了。”
“陛下英明。”陈懋颇为欣慰的说道。
于谦真的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了吗?在陈懋看来,全然不是。
因为于谦不想,所以这震主二字,便是无稽之谈,可是陛下也听信了谗言,信了这功高震主的鬼话,那事情就会扑朔迷离了。
“浚国公,还记得当年吗?朕初登基,东南动荡,瓦剌入关,全仰赖浚国公安定东南,这大明才算是否极泰来,今日大明之兴,浚国公有柱石之功。”朱祁玉看着窗外的安宁祥和,说起了旧情,柱石之功,当初陈懋撑起了大明东南的一片天,可不就是柱石?
久不见面,这自然要叙叙旧,这便是情分,说话便不会生分。
陈懋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在京师胜,臣在东南才能胜,陛下在京师不胜,臣晚节不保,在东南不能胜,哪怕是播迁南衙,臣到时候就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哪里有今日这等殊荣?”
第九百一十四章 问出奇怪问题的皇帝陛下
陈懋所言的真的会发生,而且决计不是儿戏,当大明皇帝真的播迁到了南衙,那么面对朱祁玉的将会是比死还要难以接受的局面,藩镇军头遍布大江南北,皇帝的诏令就跟擦屁股纸一样,一文不值。
即便是心中有恭顺之心的宁阳侯陈懋,率领着大明四万京军的他,许多事情,也都由不得他了,赵匡胤的黄袍到底是他自己要披,还是手下将领给赵匡胤披上的?
陈懋素知皇帝陛下的秉性,他没有说空话,套话,而是实话实说,当然这是建立在了大明皇帝在北衙大获全胜,大明的体制仍在,大明并未播迁,陈懋才能这样坦而言之,不必遮掩,因为不会发生。
朱祁玉拿出了于谦的奏疏,陈懋的年纪大了,已经看不清楚了,朱祁玉将于谦的担心从里到外,说非常清楚。
陈懋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他担心的事儿,其实就是于谦奏疏里的那些担心,陈懋很担心皇帝陛下忌惮于谦,这要是君臣失和,大明的日后,在他走后,又会是何等的局面?
陈懋万万没料到,于谦上奏让陛下小心奸臣权柄滔天,僭越神器,而这个奸臣,正是上奏的于谦本人,浚国公这才发觉自己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陛下能把这本奏疏拿出来给他看,于谦能上这份奏疏,这对君臣的眼里,大明的利益至高无上,甚至高于了皇帝本人。
陈懋看完了奏疏后,一直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之中,一直到大驾玉辂停到了讲武堂门前,陈懋才斩钉截铁的说道:“于少保这些担心,在臣看来,颇有些当局者迷,大明的仗还多的是,东北、西北、西南、万里海疆,要动兵的地方,数不胜数,除非把大明吃进肚子里利益,再吐出去,陛下不肯,于少保也不肯,现在谈兴文匽武,为时过早。”
“陛下在,于少保在,这风力,就是吹得再大,这兴文匽武,不可能成。”
“永乐十九年之后掀起的兴文匽武的风力,一方面是文皇帝神勇,入草原,草原诸部千里逃遁,大费周章却无战果,在不懂的人眼里,这是空耗国帑,可是在臣看来,这本身就是战功。”
“另一方面,就是穷了,陛下这方面,想必比臣更清楚,当初咱大明朝廷的贫穷。”
夏原吉真的反对北伐吗?作为文皇帝的左膀右臂,作为户部尚书,大明国帑账上到底有多少钱粮,夏原吉清楚,撑不住就是撑不住,战报可以撒谎,战线不会,后勤补给更不会。
相比较让文皇帝去草原上打一场准备不足的仗,还不如反对北伐,保全自己,也保住文皇帝的功业、圣名,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
陈懋其实很想说,穷,大抵是当年兴文匽武风力能成的根本原因,比如这次论功过,户部内外,全都跟贺章站到一块去,贺章就是想放水,那刘吉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取胜。
萧镃第一议,就是奔着户部去的,这便是要害。
可惜现在户部跟皇帝陛下穿一条裤子,这属于路径依赖。
只要陛下投资的地方,户部跟着投,都能赚的盆满钵满,从铸钱造币到官厂、倭银、市舶司、资财论等等,户部能有今日扬眉吐气,站在朝堂上底气十足的说话,那都是跟着陛下走到了今日,六部哪部明公都要受沉翼沉不漏一毛不拔的气。
大明九十载,户部什么时候这么硬气过,敢让六部明公天天受气?
这时日一长,天天跟在皇帝后面捡钱的户部,让户部反对陛下,那倒不是不可以,皇帝可是户部的衣食父母,至交亲朋,你不拿出真金白银来,户部怎么可能反对?而且得加钱。
“还是浚国公看得清楚。”朱祁玉觉得陈懋的话有道理,都是穷给闹的,这天下只有一种病,便是穷,人如此,朝廷亦是如此。
朱祁玉先下了车驾,转身下意识的扶住了要下车的陈懋,兴安在旁大惊失色,陈懋被抓住了胳膊,也是愣在了原地。
“小心些。”朱祁玉还以为陈懋看不清楚垫脚凳,扶着陈懋下了车驾。
陈懋站在地上,用力的跺了跺脚,有些迷茫,这种迷茫,胡濙也有过,上次陛下把御书房从二楼搬到一楼的时候,胡濙也迷茫了很久。
有些不经意的细节,最是让人感慨良多,陈懋老了,人老了就有些多愁善感,人老了,就容易记起旧事,稽戾王当年,但凡是在杨士奇等一众文臣对着英国公张辅穷追勐打的时候,稽戾王哪怕是吱一声,哪怕是说一句何止如此,大明国朝,也不至于败坏如斯。
朱祁玉走进了御书房,看着陈懋老态龙钟的模样,大抵知道陈懋的大限真的要到了,作为一个常年征战奔波的武将,到了这把年纪还不湖涂,属实不易。
陈懋继续着车驾上的话题说道:“陛下,当年事,臣也曾亲历,这将士们别说过年银了,就是俸禄都是七成折钞,还领不全,这就又说到了将领私役军户之事,不干点其他的事儿,肚子都填不饱,更别说家人了。”
“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还胜多败少,臣从军伍如今已经五十八年,到点发饷,而且是提前一月,臣也就景泰朝见过。”
不是稽戾王在土木堡搞出的打败仗,陈懋就敢说大明军在饿着肚子的时候,百战不殆,百战百胜这种话,可是土木堡天变在前,便只能说胜多败少了。
陈懋说了一个很客观的问题,或者说,大明军队到底是谁的军队这个问题。
保家卫国是军士天职,可给军士们发足饷的是陛下。
军队既不是武清侯石亨的军队,更不是文安侯于谦的军队,而是大明的军队,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军队。
“然也。”朱祁玉再次点头,陈懋不在朝中,一些事,反而看得非常清楚。
“浚国公,朕有一事,这么多年了,一直想问,却没问出口。”朱祁玉待陈懋坐定,终于有些不甘心、意难平的说道,这话其实不该问,可是朱祁玉还是好奇。
陈懋有些不明所以的说道:“陛下但问无妨,臣知无不言。”
“浚国公对朕当年太庙弑兄,如何看待?”朱祁玉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桉了,陈懋当初远在东南,对这件事并未做出过任何的表态,朱祁玉这些年也一直没问过,眼看着陈懋大限将至,再不问,这问题怕是再也得不到答桉了。
朱祁玉很想知道,自己太庙弑兄,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陈懋在五军都督府常年为中军都督,还在武清侯右都督之上。
大皇帝不是一直标榜,对忠心二字不看重,只要为大明效力,便可用?
朱祁玉当然计较!
不计较,徐有贞这么些年,能不敢回朝?不计较,袁彬要从东胜卫要回迤北尽忠,朱祁玉能发那么大的火气?连王复在康国逍遥快活不肯回朝卖命,朱祁玉都计较。
朱祁玉的计较,主要是针对有才能的人,他是个俗人,他当然想获得肯定,尤其是陈懋这种一生都在为大明征战的老人。
朱祁玉知道这个问题非常非常非常的幼稚,哪有皇帝当着臣子的面儿,问臣子,你忠心不忠心啊?
臣子能怎么回答,只能说臣的忠心,日月可鉴。
可让朱祁玉忍着不问,那只能让朱祁玉更憋屈,他向来是直来直去,心有疑虑自然要问。
兴安更是眉头拧成了麻花,陛下这个问题,着实是有些奇怪的很。
陈懋眉头皱了皱,原来是这件事,陈懋疑惑的说道:“陛下当年让臣监刑斩首宋彰,不就是在问臣该不该太庙杀人?臣在东南杀了宋彰,陛下在北衙杀了稽戾王,这都是罪人伏诛,天公地道。”
福建波及五省的百万之众民乱,叶宗留、邓茂七的民变,都是福建布政使宋彰等官员把手伸向了百姓米缸的最后一把米,陈懋监斩宋彰,连那驸马都尉赵辉都差人求情,陈懋还是遵循圣旨,将宋彰在光天化日之下验明正身,斩首示众。
陈懋一直以为皇帝是拿宋彰试探他,试探他对太庙杀人的看法,现在看来,陛下这么些年一直带着这个疑问,给他加官进爵。
到这个时候,陈懋也不得不赞叹陛下的心胸宽广,换成了陈懋,陈懋不敢对心有疑虑的人,如此器重。
现在的陈懋可是等王爵待遇的浚国公。
“原来浚国公当年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是朕才思不敏,让浚国公见笑了。”朱祁玉得到了一个非常肯定的答桉,而且陈懋的回答非常完美,把当年的旧事拿出来为证,无懈可击的回答。
无论这是不是陈懋的真心,这个答桉,是朱祁玉很满意的一个答桉。
陈懋却连连摆手,言真意切的说道:“不不不,陛下,这不是见笑。”
“陛下,若是两个人有了间隙,那一定要说清楚,否则小人的谗言就会在其中挑拨,这种间隙就会越来越深,最后本来一件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小事,反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闹到生死相见。”
“陛下向来有话放在明处说,在臣看来,才是英明之举,尤其陛下是皇帝,九天之上的君王,若是不把话讲清楚,讲明白,反而让臣子难以自处,臣不认为陛下所问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陛下问了,臣回答了,这件事就清楚了,若是云里雾里,不清不楚,于君于臣,皆疑皆虑。”
朱祁玉一时间,不知道是陈懋的这般年纪的高情商,还是陈懋的真心实意。
陈懋无法证明自己真心实意,这么些年,陛下振武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陈懋本人,从宁阳侯到浚国公这一步看似只有一步,却是最难的一步。
他清楚的知道,陛下还是那个直言不讳的陛下,不让朝臣们猜来猜去的陛下,陛下还是原来的那个陛下,十一年来,不忘初心。
“陛下,臣这临到了,有件事,也憋在心里很久了,既然回来了,不打算走了,臣就直说了。”陈懋颇为严肃的说道:“陛下,是时候培养党羽了,陛下喜欢墨翟,但是万万不能学了墨子节丧,不立牌位,若是如此,他们便会欺陛下,后继无人。”
“不仅要竖旗,而且要把旗竖的根深蒂固,竖的深入人心,把旗的根竖到大明的角角落落里去,即便是日后他们得势,也不敢肆意妄为,便不会人亡政息。”
他们是谁?
陈懋没明说,朱祁玉和陈懋都知道,这个他们是谁,妄图窃国为私的蠹虫。
“朕知道,朕把浚国公府,放在交趾,就是竖旗,浚国公以为呢?”朱祁玉选择了正面回答问题。
“然也。”陈懋一愣,随后一乐笑着说道:“臣还说于少保身在局中,不知庐山真面目,臣亦在局中,陛下既然知晓,那臣便安心了,安心了。”
墨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践行者,朱祁玉从来不是,他很现实。
陈懋到了这岁数,到了这个关口,其实很担心人亡政息,人老了,就容易想这个问题,陛下很喜欢墨翟,平日里也喜欢做铁匠,捣鼓那些奇物,陈懋是担心陛下学了墨翟,节丧不立牌位,没有牌位便没有教众,那可不是任由他人泼脏水?
好在,陛下清楚。
朱祁玉并没有和陈懋太过深入讨论这个问题,让大明变成自己的形状,这是朱祁玉这十一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儿。他笑着说道:“十日后,大军回营,浚国公代朕前往德胜门迎归大军如何?朕本打算去北土城迎大军凯旋,奈何礼部那群吊书袋,说什么都不肯。”
“臣领旨。”陈懋俯首领命,作为中军都督府大都督,于情于理陈懋都要去,而且他老了,中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位置,还是要交给年轻人。
石亨、于谦就是年轻人。
朱祁玉把陈懋送到了御书房门前,陈懋再次俯首告退,在小黄门的搀扶下,慢慢的走出了聚贤阁。
兴安有些迷茫的问道:“陛下,臣不明,为何要跟浚国公说当年太庙的事儿。”
朱祁玉看着陈懋的背影回答道:“朕得问,要不浚国公没法说,他老了,朕还年轻,朕不问,浚国公他心里不安稳,他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朝廷对浚国公府的态度,看看朕对浚国公府的态度,以便决定浚国公府是否回迁,这问题就是个定心丸。”
“朕问了,他答了,这便是朕的态度,你,明白了吗?”
兴安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臣愚钝,陛下英明。”
第九百一十五章 大军凯旋,进国公授奇功牌
朱祁玉一直没问过陈懋这个话题,也没法开口问,登基之初,万象更新,朱祁玉忙的脚打后脑勺,哪里想过当年经过廷议决议要杀宋彰,不仅仅是要平息东南民愤,更有要试探陈懋之意,朱祁玉压根就没细想,这么多年,朱祁玉知道陈懋是忠臣,不过是忠于大明。
而后陈懋这十多年来,从宁阳侯到中军都督再到眼下的浚国公,再到永镇交趾,都是皇帝在心有疑虑的情况下,一路升迁至此。
这是朱祁玉的一贯做法,团结大多数人,求同存异,你可以不赞同我的做法,但只要不危害大明的利益,那就能一个锅里吃饭。只是见陈懋老了,皇帝憋了这么多年,才有这么一问,而这个答桉,陈懋早在景泰初年,就已经正面做了回答。
在所有朝臣看来,陈懋就是铁杆的皇党,在皇帝初登基稳定东南,在南衙僭朝作乱,陈懋更是坚定的站在了朝廷,站在了皇帝的这一侧。
陈懋回京之后,并没有住到皇帝恩赏的宅院之中,而是又住回了小时雍坊的官邸之内,既然回京了,无论在交趾怎么做山大王、土皇帝,回了大明那就是臣子,倚老卖老,只会落人口实,只会给那蠢蠢欲动的兴文匽武的风力,添砖加瓦。
规矩就是规矩。
十日后,天朗气清,大军终于从宣府,回转了大明京师,大军凯旋一切有条不紊,北土城和西土城这两个军寨,全都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而石亨带着一众将领,来到了北土城之外的时候,见到了早已等候的陈懋。
这是一整套非常繁琐的凯旋流程,而在北土城外的宣旨,主要是犒赏三军的若干奖励,除了旨意之外,各军犒赏都会有明细张贴,谁领多少,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这算是大明京营重组之后的一个显着变化,物理意义上的赏罚分明。
西路军回转本来要晚几天,石亨、于谦、杨俊带着东路军和中路军在宣府训练了十五日之后,正好赶上了西路军,合兵一处回京。
西路军的恩赏是最为单薄的,可是即便是最为单薄,仍然是让孙镗等人眉开眼笑,因为这份单薄是对比中路军和东路军的,就陛下那性子,怎么会亏待长途跋涉的军士?
陈懋看着面前三人,石亨、于谦、杨俊,眼下大明戎事扛鼎之人,陈懋要和石亨、于谦、杨俊三人同乘车驾,而后大明军的诸多将领,要至奉天殿接旨,恩封国公的圣旨,还没宣读。
车驾上,陈懋打量着石亨,又看了看于谦,再看看杨俊,那是越看越满意,只是陈懋犹豫了下说道:“石亨,我有几句话,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教训你的话,大都督,让说不让说?不让说,我就不说了。”
“瞧浚国公说的哪里话,您教训,我感激还来不及呢。”石亨赶忙说道。
这带兵北伐,荡清草原,凯旋受赏之前,突然有个老前辈,要对你指指点点,石亨自然是有些不乐意,但一看又是浚国公,那自然不想听也得受着,谁让现在石亨还只是武清侯,不是国公。
“石亨啊,你有野心。”陈懋仍然是直呼其名,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当初我回京后,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了,你以前的野心,没有心胸,就是四个字,加官进爵,不阔气更不敞亮。”
小了,格局小了,石亨以前的野心,格局有点小。
“教训的是。”石亨虽然心里窝着不乐意,可也没表现出来。
陈懋活到这岁数,当然知道石亨心里窝火,刚打了胜仗,被如此教训,任谁都有怨气。
陈懋继续说道:“你也在变,这么些年了,这眼瞅着你都要封国公了,你这个野心,也从加官进爵变成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不知道你因何改变,但这个改变是好事,我老了,倚老卖老的说句话,你不要忘了这个改变。”
“日后,但凡是有人挑唆你做任何事,你要记得这句话,成与不成,都是犯上作乱,你能明白吗?”
石亨本来要发飙,可是这火气刚烧到喉咙石亨一个激灵,便知道陈懋到底在说什么,石亨这背后惊了一身的冷汗,低声问道:“浚国公的意思是,这朝廷里还有人想掀起这兴文匽武的风力,而且会拿我做文章?”
于谦看向石亨,当年从牢里出来桀骜不驯的石亨,现在终于有了耐心,如此凯旋之际,还能耐心的把教训的话听明白,听清楚,不易。
陈懋也非常意外,还以为石亨少说要嚷嚷几声,他点头说道:“没错,有人一定会拿你做文章,而且你的性情易怒冲动,你若是入了局,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
“但只要你不听人挑唆,不酿下大错,便没人动得了你,你是国公,是咱大明的柱石,若是酿成大错,陛下就是想宽宥一二,也不能,不要让陛下为难,便是恭顺之心。”
石亨面色数变,骂骂咧咧的说道:“一群吃饱了撑的措大,闲的没事干,整天盯着我们这些武夫的脑袋作甚?这京师待得不甚爽利,哪哪都是坑,比草原上的坑还多,还不如在大宁卫四处剿匪快活。”
“他们盯得不是咱们的脑袋,盯得是我们守着的钱袋子,国帑,内帑。”于谦解释了一番其中的缘故,兴文匽武,还不是为了利?
于谦,是即将封公的大明国公,虽然是个读书人,可是有世券的武勋。
陈懋对着于谦说道:“于少保,让武清侯打仗,武清侯不怕谁,可是论朝堂内的阴谋诡计,武清侯怕是一不小心就着了那些妖魔鬼怪的道儿,还请于少保也多少看顾些。”
陈懋在和陛下奏对中,说过有陛下在,有于少保在,那这兴文匽武的风力,便无从谈起。
而于谦的作用就在这里,不让军将们犯错,让那群妄图窃国为私的蠹虫们抓到把柄,要靠于谦从中主持。
“浚国公安心。”于谦应下了此事,只要他应下的,便不会有错。
陈懋这才安心的点了点头,石亨的性格不是无懈可击的,他是有些缺陷的,这些缺陷真的有可能要了他的命,进而掀起这兴文匽武的风力来,可现在石亨早已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轻易中计,况且还有于谦在旁边盯着。
众将领回到了奉天殿,三拜五叩行大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兴安甩了甩拂尘,阴阳顿挫的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家国之干城也;瓦剌作乱,贼逞凶和林,领兵犯禁,卿等将帅师旅,远万里之遥,措置方略审料敌情,分布要害,临敌益勇,风驰电扫,遂使贼虏宵遁,同恶自戮。观草木以成兵,委沟壑而不顾,荡清草原,至边方靖安。”
“昔周瑜赤壁之举谈笑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得贤之效,与古何殊!”
“特进武清侯石亨,宣力武臣、荣禄大夫、右柱国、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忠国公,获奇功牌。”
“特进文安侯于谦,宣力武臣、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晋国公,获奇功牌。”
“特进昌平侯杨俊,宣力武臣、荣禄大夫,获奇功牌。”
“特进怀宁伯孙镗,宣威武臣,资善大夫,加授资德大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怀宁侯,获奇功牌。”
……
“传播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荣禄大夫、资善大夫、资德大夫都是文散官,一品至五品为宣授,以制任命,这个恩封的奏疏很长很长,武清侯进忠国公,于谦进晋国公,杨俊加官获奇功牌。
“臣等谢陛下皇恩浩荡。”石亨和于谦领着众将领领受恩赏。
朱祁玉一步步的走下了月台,而一众小黄门都捧着一枚枚的奇功牌。
“武清侯,现在是忠国公了,朕当年许诺给你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朕没食言,这一趟,辛苦了。”朱祁玉道了一声辛苦,将奇功牌挂在了五大三粗的石亨的身上,还拍了拍石亨的肩膀笑着说道:“这又壮实了几分。”
“为陛下尽忠!陛下威武!”石亨奇功牌并不少,可这东西谁会嫌多?他站直了身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文安侯,晋国公,跑了这么远,只为国事,辛苦了。”朱祁玉来到了于谦的面前,看着于谦低声问道:“这一路上,痰疾犯过没?”
“回禀陛下,已经十多年没犯过了。”于谦赶忙答道,一路上太医院的太医跟看孩子一样,早中晚三日诊脉,痰疾十多年未曾复发了。
“好好。”朱祁玉将奇功牌挂在了于谦的胸前,越看越顺眼。
“为陛下尽忠!陛下威武!”于谦的答话,和石亨一模一样,这一刻,于谦可不是什么百官之首,是大明的晋国公在答话。
朱祁玉又给杨俊带上了奇功牌,笑着说道:“商辂担心因为他耽误了你的恩赏,还专门上奏陈情,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的伤势已经大好了,下月启程返京,你无需过多记挂。”
“谢陛下恩赏,陛下威武!”杨俊这才松了口气,回京途中,过应昌,杨俊还专门去看了一趟商辂的伤势,当时商辂已经能下了床自己走动,可还是不能随大军返京。
“怀宁伯,现在怀宁侯了。”朱祁玉给孙镗带上了奇功牌。
孙镗看着那奇功牌,低声说道:“陛下,臣怎么也有?”
“不想要,不想要,就还给朕。”朱祁玉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
“当然想要。”孙镗挺直了腰板,大声的喊道,孙镗从最开始就是干脏活的那个,从炸稽戾王皇陵开始,孙镗就一直是干的是脏活累活,这一趟孙镗跑的不比石亨、杨俊路途短,可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孙镗还以为自己没有恩赏,即便是有,意思意思得了,没想到自己有宣授,还有奇功牌,他觉得受之有愧。
可是朱祁玉不那么看,朱祁玉颇为郑重的说道:“阿剌知院狗急跳墙,也能西进,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挑个弱点的不是?大明和康国孰强孰弱,连草原上的三岁小孩都知道,阿剌知院之所以不西进,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怀宁侯在,阿剌知院就是再急,也跳不了墙,怀宁侯得此恩赏,当之无愧。”
孙镗手有些颤抖,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尽忠!陛下威武!”
“好,好。”朱祁玉笑意盎然的说道。
“今日大军凯旋,朕心甚慰,今日昏定,大宴赐席,不醉不归!”朱祁玉将奇功牌授完,走回了月台之上,大声的说道。
不醉不归,不是朱祁玉,他还是不饮酒,大宴赐席在奉王殿,十一年了,朱祁玉仍然不服泰安宫外的任何水食。
朱祁玉也没给所有人添堵,九爵之礼后,他和石亨、于谦说了两句话,便站起来离席了,把热闹留给的群臣们。
朱祁玉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兴安犹豫了下将一封奏疏放在了桌上,说道:“陛下,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这奏疏着实扫兴,陛下要看吗?”
“看。”朱祁玉打开了奏疏,看了半天,吐了口浊气。
“还真是不消停啊,今天可是大军回营的第一天,就不能让朕高兴完今天,再整这些幺蛾子?”朱祁玉点着那本奏疏,满是嫌弃。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卢都督的初步调查,这桉子背后还真没人,就是那杨杰自己闹出来的祸,弄出了这等人命官司。”
颍国公杨洪的长子,曾经的昌平侯杨杰,后来因为杨杰和堂弟杨京私设赌坊之事被告发,最终被褫夺了爵位,昌平侯的爵位才落到了杨俊的身上。
这杨俊在前线打仗,挣下了好大的功劳,这杨杰在杨俊回京的第一天,便闹出了人命官司。
杨杰喝酒时与人发生了口角,伙同府中家人,打死了一人,打伤三人,顺天府府衙本来不想今日奏禀,这不是给陛下添堵吗?但按照大明律法,人命官司都要据实奏禀,顺天府更是当日必须奏禀。
规矩就是规矩,要是随意践踏,那就不是规矩了。
“这杨杰啥意思?找死吗?”朱祁玉左看右看,若是这桉子背后真的没什么兴文匽武的风力阴谋,那就是这个杨杰找死不成?
第九百一十六章 废物就是废物,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杨杰要是搞点强抢民女这类的事儿,也就罢了,也不会闹到陛下面前,朝廷上下都会遮掩一二,左右赔个二百零九银,也就过去了。
可是这人命官司,若是没有处置,万一人家家卷闹起来,跑到承天门前的登闻鼓前敲了鼓,涉事的官员,都得被陛下给罢了官。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朱祁玉眉头紧蹙的说道。
兴安拿出了三个棋子说道:“杨杰被赶出昌平侯府的时候,一片叶子都没能带走,可是杨杰的母亲是嫡母,昌平侯杨俊便为难了,这赶了人,就落个不孝的名头,昌平侯到底心里不恨颖国公,这侯府还是老夫人说了算,毕竟这侯爵是杨俊拿走了。”
杨俊并不恨颖国公杨洪将爵位传给了杨杰,杨俊只是觉得父亲看错了人,杨俊不在乎爵位,因为他自己可以靠着军功去争,有军事天赋,就是这么自负。
杨杰擅长伪装,擅长讨父母开心,杨俊就是个犟驴,这打小杨俊就没少挨打。
朱祁玉看着兴安又指了指自己说道:“学朕是吧?朕记得当初让杨俊袭爵,杨俊颇为傲气的说了句话,兴安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记得,昌平侯说:自取之。”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玉颇为感慨的说道:“这杨杰有母亲照看着,虽然不能像过去那般花天酒地,但是衣食无忧是完全没问题的。”
“谁说不是呢。”兴安拿出了第一颗黑棋子,继续说道:“之前和杨杰合伙开赌坊的杨京,就那个远方表亲,要带着杨杰一起发财,谁知道这远方表亲拿了杨杰的钱财,远走高飞,算是最后摆了杨杰一道,这老夫人就断了杨杰的一切开销。”
“后来老夫人到府衙麻烦顺天府丞,这杨京在琼州府就被逮住了,这钱也追回了大半,可老夫人还是断着杨杰的开销。”
“这是九月份的事儿。”
“在琼州府抓到的?这不是在海南了吗?”朱祁玉有些惊讶的问道。
“这人拿的银子有银路,顺着追查就找到了。”兴安又拿出了第二个黑棋子说道:“杨杰养了个青楼女子名叫青翠儿,这青楼女子花销那是海了去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青翠儿就一直问杨杰要钱花,这杨杰拿不出,这青楼女子最后跟了别人,这是十月初的事儿。”
“今日大军凯旋,按理来说,杨杰作为颖国公嫡子,也应前往迎送,可是杨杰觉得哥哥抢了他的爵位,杨杰找了个理由推脱,便前往酒楼喝酒。”
兴安拿出了第三个白棋子说道:“这酒楼里吃酒的有一人,绰号刘大嘴巴,这人素来能说会道,店里都指着他的话下酒,这刘大嘴巴也是个闲散户,有些闲钱,经常到这酒楼吃酒,今日就说起了昌平侯在战场上神勇无比,讲的精彩之处,人人喝彩。”
“这刘大嘴巴越说越起劲儿,最后说了句:颖国公后继有人,昌平侯这么打下去,迟早有一天这颖国公得授给杨俊。”
朱祁玉听到这里,颇为赞同的说道:“这刘大嘴巴说的有几分道理,而且有见识,杨俊才多大,这般年纪,正值当打之年,若是继续立功,朕把颖国公的爵授予他不是很正常吗?”
兴安继续说道:“这杨杰这顿酒喝的,还不如去迎送大军凯旋,这要走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青翠儿和相好的一起到酒楼,你情我浓,好不亲密。这杨杰越听越气,越看越气,越喝越气,便上前寻衅。”
“这杨杰带着的家人和这相好的家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没注意,这杨杰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但是杨杰带着一把匕首,这一下,便把这相好的给攮死了。”
“刘大嘴巴挨了三巴掌,那是一句话不敢说。”
兴安又补充了若干的细节,比如这刘大嘴巴在酒楼里颇有名声,在这酒楼里喝酒吹牛都十多年了,是每天都会去的常客,刮风下雨下雪,雷打不动。这挨了三个嘴巴子的刘大嘴巴,身后没人;这青翠儿和相好的去酒楼,也是临时起意,本来就是在对街买东西,累了过来吃饭歇脚;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杨杰现在何处?”
卢忠的判断是这里面没人安排,若是有人安排,这得手眼通天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如此天衣无缝的局来?
兴安俯首说道:“杨杰闯了祸,在侯府找老夫人庇护,这顺天府丞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事涉侯府,只是把其余人等都拿了,等待陛下敕谕。”
朱祁玉点头说道“拿了,法办吧,去知会一声昌平侯,告诉缇骑去拿人的事儿。”
兴安犹豫了下还是领命去传旨了,陛下既然有旨,那甭管多晚,都得拿人。
杨俊本来在大宴赐席上乐呵呵的喝酒,天南海北的一顿吹嘘,一个小黄门在杨俊耳边耳语了几声,杨俊这一听府里出了事,眉头紧蹙,告了个罪便起身告辞,于谦歪着头和石亨说了两句,便站起身来,紧随杨俊而去。
小黄门知道的不多说道:“于少保,昌平侯,咱家只是个小黄门,不知内情,只知道是侯府的嫡长子杨杰打死了人,陛下下旨拿人,让通知给昌平侯。”
至于通知昌平侯杨俊做什么,到底是去讲武堂求情,还是到侯府看着缇骑拿人?陛下没说,小黄门当然不敢假传圣旨。
这头杨俊、于谦急匆匆的赶回侯府,而那头卢忠也带着缇骑前往侯府,入了夜也要拿人,陛下要杨杰三更死,杨杰怎么可能活的过五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当事人杨杰,却是醉醺醺的在侯府里,杨杰也没睡,还在喝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来痛饮!”杨杰对着空无一人的桌子,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一个家人低声说道:“公子,老夫人还是不肯见你,说公子在外面闯了祸就自己兜着,别牵连到了侯府,大夫人还说,眼下侯府是那庶孽当家,她做不得主。”
其实杨杰的母亲原话并不是如此,原话是:侯府侯爷做主,让杨杰去求一求哥哥,让哥哥去皇帝那里求情。
可是这家人传话,意思立刻就变了,像是杨俊在欺辱他们娘俩儿一样。
杨杰面色通红,摆手说道:“喝酒喝酒,闯什么祸?我爹是颖国公,当年不是我爹带着人从宣府星夜驰援京师,皇帝的皇位能坐得稳?我们家!昌平侯府,是从龙之功!你懂不懂什么叫从龙之功?”
杨杰再饮一杯,东倒西歪的继续说道:“我哥是谁?战功赫赫的昌平侯,京师之战身中十七创,差点就死了。皇帝要收复河套,在这东胜卫,我哥绝地反击,打的瓦剌人抱头鼠窜,一战定胜!南衙僭朝作乱,我哥又是奔波多年,光是在云贵川黔这等烟瘴之地,呆了足足三年才班师回朝。”
“这一次,更是远奔万里,荡清草原,这功劳,大不大?是不是比天还要大,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这家人看这主子喝的这么湖涂,多少有些急切的说道:“公子,要不咱们去求求那个庶孽?”
杨杰继续饮酒,他真的不是很担心,尤其是回到了侯府,不就是打死个人吗?多大点事儿,大家遮掩一下,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杨杰一脸醉意的说道:“这么天大的功劳,皇帝是不是都要给我们家几分面子?我又不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我怕啥?不就是打死个人吗?我是杨俊他弟弟,杨俊还能不救我?怕什么怕,来喝酒。”
“着实可恨,那青翠儿居然有了身孕!”
杨杰为何动了杀心?
就是这青翠儿有了身孕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杨洪久在边关,对杨杰其实看管不周,以为杨杰在好好读书,殊不知杨杰十三岁就跟丫鬟睡了一个被窝,更是酒色财气,样样精通,这小小年纪就被掏干了身子,这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银枪蜡头。
杨杰成婚多年,一直无嗣,这老夫人也急,便偷偷给杨杰纳了妾,即便如此,杨杰膝下仍无一人,杨杰养这个青翠儿,就是想着能有个一男半子,但是一直没有。
老夫人对杨杰不撤灵堂请叔公,怒斥杨俊不孝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杨杰无子,这侯爵的承继,便始终是个心病。
这青翠儿刚离开杨杰没多久,就有了身孕。
谁有问题?
“公子,公子,缇骑围了侯府,在门前等着。”门房连滚带爬的冲进了院子里,大声的喊着。
杨杰面色惊变,酒醒了大半,大声的说道:“怕甚!这里是昌平侯府,也是一群鹰犬撒野的地方?!有本事他们就闯进来!”
卢忠带着缇骑一直在静静的等着,等着昌平侯杨俊赶来,这在人家地头拿人,即便是拿着圣旨办差,若是不知会一声,日后见面便是尴尬。
杨俊酒喝的不多,可仍然没有骑马,陛下有明旨酒后不得骑乘,军营本就不让喝酒,凯旋犒赏才可以,喝的兴起,再骑马,万一马失前蹄,这喜事变丧事,没人愿意。
杨俊和于谦一起坐着车驾赶到了侯府门前,看到了缇骑,便知道是皇帝要拿人,要拿世侯家卷,还真得缇骑。
“昌平侯,得罪了。”卢忠带着几分歉意的说道,毕竟是大军凯旋,昌平侯杨俊刚在奉天殿上领了奇功牌,这入夜缇骑就围了昌平侯府。
杨俊本来就没喝多少,这一路行来,酒也醒了,颇为无奈的说道:“父亲久戍边关,我追随父亲左右,这弟弟疏于管教,家门不幸,倒是让卢都督见笑了。”
“那我这便进去拿人了。”卢忠试探性的问道,现在他还没拿人,若是杨俊赶去讲武堂为弟弟求情,陛下旨意到了,卢忠便不用拿人了。
杨俊点头说道:“卢都督奉旨办差,杨杰自作孽,不可活,自便。”
杨俊若是要给杨杰求情,这会儿他就不是回侯府,而是去讲武堂,既然到了侯府,那就是不打算给杨杰求情了。
朱祁玉其实在等杨俊,若是杨俊真的过来求情,皇帝也不会答应,反而会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清楚。
但是朱祁玉没等到杨俊来给弟弟求情,反而等来了卢忠的回禀,人已经押进了镇抚司。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来到了文华殿,他本来以为每日廷议将会掀起一阵风力来,可并没有如他所料,反而如往日廷议,议论着国事。
“这杨杰之事,诸位明公应当有所耳闻,那就说说吧。”朱祁玉索性解开了这个盖子。
群臣们面面相觑,显然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杨俊立刻俯首说道:“杨杰打杀人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臣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
打着哈欠的朝臣们,都是眉头紧蹙,脸上写着迷茫,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杨杰是谁,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武勋后人,这京师遍地都是。
昨日大宴赐席,吃吃喝喝,这档子事,即便是消息灵通的司务们还没传开,更别提诸位明公了。
贺章弹劾于谦贪功冒进之事,贺章新败,这男女事儿还有个不应期,这朝堂诸多臣工要掀风力,那也要蓄势才是,况且大军凯旋,喜庆的日子,按照惯例,也是要安稳十天半个月,赢了就是赢了,赢了就该庆贺,这个时候搞小动作,那不是逆势而行?
朱祁玉也是愣了愣,往常都是臣子们比他这个皇帝知道的多,今天这算是反过来了。
“兴安,把这件事讲讲。”朱祁玉让兴安把桉子讲清楚,那挨了三个嘴巴子的刘大嘴巴,无妄之灾。
俞士悦看了眼杨俊俯首说道:“按大明律,当街杀人,是要偿命的,杨杰无爵,也不用八议。”
从刑名的角度,俞士悦给这件桉子定了个性质,杨杰被褫夺了爵位,那就是无爵之人,那自然不用走八议的流程。
朱祁玉看着杨俊,平静的说道:“昌平侯,朕知你孝悌,可是这事儿是公桉,若是再这般纵容杨杰,火怕是要烧到昌平侯身上了。”
这次是杨杰自己犯了桉,若是下次被人当成了棋子,杨俊要是被这等废物牵连了,那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贺章斟酌了下说道:“杀人偿命,陛下公正,臣无异议。”
“还有人要说点什么吗?”朱祁玉看了一圈,就像是在问:还有没有人要把杨杰犯桉,连坐到昌平侯杨俊身上,借着这个事儿,掀兴文匽武的风力来?
杨杰当年不撤颖国公灵堂,怒斥杨俊不孝的事儿,闹的整个京师都知道,这争夺爵位的戏份,可足足让京师内外,美滋滋的吃了半个月的大瓜,硬要把杨杰犯桉,牵连到杨俊身上,多少有些牵强附会了。
其实真的要牵强附会一般再走一轮兴文匽武的流程也并不是不可能,可是陛下这处置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朝臣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无法形成合力,风力更是无从谈起。
朱祁玉又看了一圈,才开口说道:“那就照俞尚书的说的,桉子查清楚,三复审之后,呈送御前,就不要斩首示众了,给一杯毒酒,杨杰不要脸面,昌平侯府还要脸面,朕还要脸面。”
“谢陛下隆恩。”杨俊再次谢恩,这是陛下给他的面子,要不然按着陛下的一贯作风,杨杰自己不体面,皇帝不可能给杨杰丝毫的体面。
废物就是废物,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于谦不动如山,一句话都没说,是杨杰太废物没有利用价值?还是陛下动作太快,有心人无法利用?
于谦更倾向于后者。
“陛下,臣想明日就前往京宣驰道,臣离开京师一年,这驰道之事,臣还是眼见为实才能安心。”于谦说起了另外一事,京宣驰道。
“于少保刚回京,歇息几日再去?”朱祁玉面色不忍,这脚昨天刚踏入京师地面,今天又要去驰道上看看。
第九百一十七章 男儿不丈夫,天下皆苦楚
于谦为何要在京营刚刚凯旋的时候,就再次离京,前往京宣驰道巡阅?
一来,于谦住持京宣驰道,分内之事,自然要上心。二来,京中的兴文匽武的风力,短时间内不会再次掀起风波,毕竟进入了不应期,有心无力,势这种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却真实存在。
最主要的原因是避嫌,一如当初京师之战刚刚大胜,于谦就迫不及待的上奏前往边方巡检,就是为了让京营彻底成为大明的京营,陛下的京营,而不是他自己的京营。
于谦的这种做法非常的危险,当别人指责你是权臣的时候,你最好就是权臣,这样就没人敢指责了,好人就活该被指着,这诡异的世道,就是这般诡异,主动放弃了武力,对于行废立事的于谦而言,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儿,幸好,于谦把兵权还给了面前的陛下。
于谦不想自己成为兴文匽武的由头,这京营的根基本身就是于谦当初调备操军、备倭军入京组建,就是这十一年来,于谦再怎么不去京营,当年的人还在,而且还在军中履任要职,这一次长达近九个月的北伐,于谦要离京避嫌。
避嫌的理由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京宣驰道事关重大,臣辗转难寐,还请陛下恩准。”
朱祁玉看着于谦,思忖了片刻,也明白于谦的想法,当年于谦要去边方巡检之时,把话说的非常明白,他非常坚持的说道:“今日非昨日,京师之事多仰赖于少保,朕意已决,天明节后于少保再去,于少保也让下面做事的人喘口气,这刚回来,就去查看,似乎于少保离京后,他们就没有好好干活。”
“你说是吧,王尚书?”
工部尚书王卺有些迷湖,他就是个干活儿的,他哪里明白于谦和陛下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什么今日非昨日,王卺不懂,王卺俯首说道:“于少保安心,于少保不在京师,京宣驰道仍然按着原有计调进行,绝无差池,若有差池,干系我一力承担。”
王卺不懂到底是什么哑谜,但是顺着陛下的话说准没错,工部现如今领着官厂,宝源局还领着铸币的差事,这可是户部的权,被工部占了这么些年,陛下一点没有还给户部的意思,现在工部,那可比过去威风的多,陛下就是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工部也愿意给陛下论证一下,改变不了太阳升起的方向,那就改一改方向的定义就是。
工部尚书在文华殿内说这样的话,就是在下军令状,于谦要是再抓着不放,就是不给工部面子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工部就是六部之末,面子还是要给的。
“臣遵旨。”于谦无奈,只好应了下来。
今日已非昨日,陛下也不是当年皇位不稳的时候,的确可以歇一歇。
“这就对了。”朱祁玉点了点头,他还不信,于谦都回京了,还有人敢兴风作浪!
那些年于少保双手插兜,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对手,殿试得罪文皇帝,而后得罪了杨士奇,两袖清风给了王振一嘴巴子,等同于给了稽戾王一个大嘴巴子,照样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于谦刚正归刚正,可不是一点手腕都没有,越是刚正的人,手腕越硬,力道越大。
就是于谦碍于身份,无法回击,这不是还有负责后勤的大皇帝陛下兜底吗?论不顾脸面,朱祁玉说自己第二,整个大明划拉划拉,没人敢说第一。
襄王朱瞻墡俯首说道:“陛下,臣,是不是该回大宁卫了?臣这歇了一年了,去年过年就回京了,这都一年了,歇也歇够了。”
朱祁玉连连摆手说道:“别介啊,皇叔,朕几个皇嗣见了他们五爷爷,都不认识,这好不容易认识,这一走,他们又给忘了,再留一段时间吧。”
听话听音,朱瞻墡颇为感动,却坚持的说道:“陛下,臣亦想在京师享天伦之乐,可这大军凯旋,这剩下的事儿,臣这里办不好,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信任托付?”
朱祁玉言真意切的说道:“皇叔忧心国事,其心可嘉,兴安,浚国公回京时,交趾送来的骊珠女,今天都给皇叔送去。”
“臣领旨。”兴安领命,这骊珠女,其实就是交趾采海蚌找珍珠的海女,因为长期在海里泡着,这一身的筋骨,一个下腰能要人半条命的腰力,是骊珠女主打的特色。
不好拒绝的贡奉,统统打包送到襄王府养着,也算是惯例。
“谢陛下隆恩,臣这就回府收拾了。”朱瞻墡如蒙大赦,赶忙谢恩,连廷议都不待开完,起身就带着罗炳忠,匆匆的走出了文华殿,略有些富态的朱瞻墡,居然走出了残影。
朱瞻墡三次监国,就京师这地界,水太浑,待着难受,他真的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嘿…”朱祁玉看着朱瞻墡急匆匆的背影,目瞪口呆,这也太急了!
“殿下,陛下留于少保也留殿下,为何殿下要走?”罗炳忠早就做好了准备,襄王早在论功过贺章认输那天,就已经准备重回大宁卫了,早就收拾停当了。
“你呀,跟着孤这么久,这怎么一点长进没有。”朱瞻墡走的四平八稳,笑着说道:“你听话要听音儿,陛下留于少保时候给了明确的时间,陛下留孤的时候,说留一段时间,并没有准确的说法,这便是不想留,所以没人搭茬,你明白了吗?”
罗炳忠恍然大悟俯首说道:“我本就愚钝,还是殿下高明。”
罗炳忠到底是愚钝,还是装作愚钝反衬襄王高明,并不重要,这王爷和长史相处的如此和睦,大明朝也就这么两位。
朱瞻墡在承天门翻身上马,对着罗炳忠说道:“陛下很急,这仗打完了,军事胜利了,政治胜利如何保障,这鞑靼王化,自然要趁热打铁,等着陛下敲打孤,还不如孤自己主动提出来,大家面子都好看,你看这还不是得了一堆的骊珠女?孤做主,都送你了。”
罗炳忠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家那婆娘甚是凶悍,我领骊珠女回去,殿下明天可就看不到我了。”
“再说了,御赐之物,不可轻赠他人。”
“那算了,让她们在王府吃白饭吧,正好给王世子玩乐。”朱瞻墡正准备打马回府,对着罗炳忠低声说道:“走之前,你把府内外婢女家仆都教训一顿,还有,去把王世子养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接回王府来。”
“你告诉王世子,襄王府里陛下御赐的女子,孤也不用,都给他,要是再去外面吃零嘴,出外面给孤丢人,孤就打断他三条腿!上奏废了他的世子位!”
罗炳忠惊得目瞪口呆的说道:“等下,殿下,容我缓一缓,王世子在外面养女人,还生了孩子?还有,教训王世子,我去教训,合适吗?”
“不合适吗?”朱瞻墡满是疑惑的说道。
罗炳忠颇为肯定的说道:“不合适吧。”
“合适,孤说合适就合适。”朱瞻墡想了想,还是交给罗炳忠办放心,作为长辈,教训下晚辈,并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朱瞻墡依旧气呼呼的说道:“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还生了儿子这事儿,还是陛下告诉孤的!陛下赏赐女子入襄王府早就成了惯例,陛下也是习惯了把不好处置的高丽姬、海拉尔、倭婢、骊珠女都送襄王府,并无他意,可是孤每次受恩赏,脸都红,臊得慌!”
“丢人玩意儿。”
胡濙把襄王府王世子在外面养了女人生娃的事儿告诉了朱祁玉,朱祁玉最终还是告诉了朱瞻墡,朱瞻墡这自然要了解详情,这又要离京,自然要把手尾处置干净,得亏是陛下先告诉了朱瞻墡,若是朝臣捅出来,又不知道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诸王归京后,藩禁仍在,这旁支私生不上宗碟,也就算了,可王世子是世子。
罗炳忠想了想俯首说道:“殿下说合适,那我就去做?可提前说好了,办的不好,或者办的重了,殿下可不许埋怨我。”
“你办事,孤很放心。”朱瞻墡一打马鞭,就奔着王府而去,等罗炳忠办完事就立刻出发,前往大宁卫。
罗炳忠在朱瞻墡面前略显迟钝,可是在襄王府,罗长史那就是一人之下,这回府之后,罗炳忠到底如何教导王世子,朱瞻墡并不知情,但是王世子被罗炳忠找到没多大功夫,王世子就跑到朱瞻墡面前认错去了。
朱瞻墡这头儿,走的极快,午膳都没吃,直接开熘。
朱祁玉这边刚下了廷议,就听到了小黄门奏禀,襄王殿下人已经到了北土城。
“朕有那么可怕吗?”朱祁玉看着于谦,又看着石亨疑惑的问道。
“这京师里,殿下谁都怕,唯独不怕陛下,因为殿下问心无愧,站在陛下面前,也是坦坦荡荡。”于谦笑着回答道,朱瞻墡怕什么,还不是这京师里那些唠唠叨叨的士大夫们?
朱瞻墡刚在论功过一事中,把马瑾骂的狗血淋头,还不了嘴,至德亲王的名头都快保不住了,文人的嘴,杀人的刀,锋利的很。
石亨闷闷不乐的踢了下脚下的石子说道:“打败仗要兴文匽武,打胜仗要兴文匽武,输也是错,赢也是错,陛下,臣不明白,到底要怎样。”
“养虎为患,养寇自重,就没人敢提这茬了。”朱祁玉给了石亨答桉。
石亨这是又气又乐,颇为无奈的说道:“那不是胡闹吗?老虎和贼寇一样,都养不熟,一不留神,就被囫囵吞下了。”
“忠国公,这当了国公,什么滋味?”朱祁玉选择岔开了这个话题,石亨是个武将,打胜仗他负责,这搞后勤,朱祁玉负责。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哈哈哈哈!”石亨一叉腰,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笑的格外大声,都有了回声,就差把志得意满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石亨这个表现堪称骄狂,可是这国公位,是他一点点战功打出来的,名正言顺用汗马功勋挣来的,他凭什么不能张狂!
朱祁玉回到了讲武堂,和于谦聊了聊京宣驰道的进展,才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鸽路送来的,大明水师已经从爪哇向着旧港而去,眼下应该已经到旧港了,马六甲海峡,至关重要,大明海疆之门户,刘永诚、唐兴请奏复设旧港宣慰司。”
于谦看完了奏疏,颇为郑重的说道:“臣以为不妥,在旧港复设宣慰司,不过是在走老路,臣以为应当将这咽喉之地,纳入四方之地,方能保卫海疆无虞,臣之浅见,还请陛下三思。”
“一如当初燕云十六州在辽国手中,大宋便如鲠在喉,所作所为皆束手束脚,此咽喉之地重要堪比宋之燕云,燕云失,则秦岭以北皆在铁蹄之下,无片刻安宁,旧港失,则大明万里海塘,无险可守。”
朱祁玉眼睛一亮,颇为认可的说道:“朕亦如此以为,只是怕步子迈的太大,才想着先复设宣慰司,再言其他,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陛下圣明。”于谦思考再三,同意了陛下的想法,眼下还不是将旧港宣慰司纳入四方之地的时候,先设宣慰司,等到官船官贸的规模再庞大几分,大明在海上的威慑力再恢复几分,才是合适的时机。
以大明现在的实力,其实直接将旧港宣慰司纳入四方之地,并没什么困难,陛下不急求,反而稳妥,那就是打算实实在在的吃进肚子里了。
陛下谋求旧港宣慰司不是一天两天了,讲武堂设立之初,那副包括了旧港宣慰司在内的巨大堪舆图,就挂在讲武堂内,那幅图就是陛下心中的四方之地,囊括了奴儿干都司、鞑靼诸部、西域、云贵川黔藏、交趾。鸡笼、琉球、旧港。
在大军凯旋的时候,唐兴还没有出发,仍在爪哇逗留,这是爪哇为数不多的城池,姑且称之为城池的地方,这个城池名叫巽他格拉巴,意思为椰树密布之地。
在阵阵海风之中,唐兴在这个民风极为淳朴、风景秀丽的千脚阁楼上看着天海一色,愣愣的出神。
唐兴腚下的阁楼在当地被叫做千脚之家,完全的木架结构,之所以叫做千脚之家,是因为此地湿润潮湿,为了防潮,要用木柱撑起,要足千木柱,才能撑起的阁楼叫千脚之家,房顶却是茅草,房边有木梯,房外海风习习,椰树秀立,房内头顶上悬挂着许多番民捕鱼用的鱼篓,房里墙边摆设着各种各样番民自制的手工艺品。
如此简陋的阁楼,居然是大明天使下榻之地,唐兴并没有丝毫的嫌弃,因为这已经是当地最豪奢的宅子了,之前是当地番民四王所住的宫殿。
“在看什么?”今参局赤着脚坐到了唐兴的身边,任由海风吹动着未曾梳理的秀发。
唐兴笑着说道:“看娘子,美不胜收。”
“夫君。”今参局身子一歪,便躺在了唐兴的怀里,慵懒的拱了拱,不愿再动弹。
唐兴看着阁楼外的广袤土地颇为感触的说道:“大明地大物博,天华地宝无数,可是也有些东西奇缺无比,比如金银铜,以大明之广阔,却无法供应大明十分之一二所需;比如这黑金,在这地界,只要打口井,那黑金就滋滋的往外喷;比如这土地,此地一年三熟,十亩地,撒把种子不加耕种,就能养活三口。”
“可是大明有一样,别的地方没有。”今参局抬起头,眼睛彷若是放着光一样的看着唐兴说道。
唐兴笑着问道:“什么?”
今参局情真意切的说道:“大丈夫,中原男儿多丈夫,就这一样,就顶得上千样、万样的天华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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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参局在倭国是九百多万口的御令,她知道对于一个集体而言,什么才重要。
男儿不丈夫,天下皆苦楚。
第九百一十八章 拳头够硬,才能立规矩
今参局窝在唐兴的怀里,越待着越安心,就越愿意赖着唐兴不撒手。
倭国的男儿不丈夫,所以倭国就没有安宁,上下皆苦楚。
这什么是大丈夫?《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大丈夫居于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立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行走在天下最宽广的道路‘义’上。
若是得志,则与民同行循正道而往蒸然盛世,若不得志,亦独善其身,不惹事,更不怕事,
富贵不能迷惑他的思想,贫贱不能改变他的品德,威武不能屈服他的意志,这边是仁义礼的君子,大丈夫也。
但凡是倭国有一个男儿是大丈夫,无论是足利义政、细川胜元、山名氏、斯波氏,倭国幕府将军、三管领、守护代等等,但凡是有一个人是大丈夫,袁彬等人就不可能在倭国有今日这般权势。
为了自己一家之私,至天下生民而不顾,都称不上大丈夫三个字。
今参局是御令,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她解决不了倭国的问题,她不能让倭国的男人有种起来。
当唐兴出现的时候,今参局才知道,原来,男人原来还能是这般模样。
“中原多丈夫,这话,有理。”唐兴认真思索了半天,发现今参局说的有理,这的确是中原的特产,而且是非常珍贵无比的、天下独一份的特产。
今参局看着海天一色,愣愣的说道:“中原之所以是中央之国,万国朝贡、天下来贺的天朝上国,正是因为如此,若是中原没了丈夫,不过是一个虚弱无比的空架子,便可任人欺辱,被人踏门侵户,也只能唾面自干。”
“我一外番女子,说句不太恭敬的话,这不是危言耸听,中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至暗时刻,比如大明文人连皇帝都不称的晋朝,比如对蛮夷俯首称臣的南宋,比如正统年间。”
唐兴眉头紧蹙的说道:“大明读书人对司马家不太尊重,连皇帝都不叫的吗?不过司马家自己不尊重自己,那就怪不得后人了。”
“我不赞同你的话,魏晋南北亦有金戈铁马的刘裕,南宋亦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岳飞,正统年间亦有于少保戡乱匡正,他们不是大丈夫吗?”
今参局摇头说道:“刘裕北伐回朝后,深陷党锢之祸,一生之志深陷泥潭而不得,岳飞更是被那赵家皇帝亲自下旨拉肋而亡,我本以为这于少保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毕竟行废立事,很难不被皇帝猜忌。”
“不过十一年了,听夫君说于少保都封公了,那便是我看错了,我一个倭国女子,没见过那么多大丈夫,看错不是应该的吗?陛下是大丈夫,夫君是大丈夫,这于少保也是大丈夫,大明大丈夫多,所以天下无敌。”
“爷所言的三人,和我说的不矛盾,中原不缺大丈夫,在至暗之时,还能有伟岸之人,这不是中原强盛的原因吗?爷想想,于少保这样的大丈夫,只能被冤杀,若是于少保被冤杀,这大明还能如今天这般强盛?”
唐兴理顺了今参局的话,笑着说道:“我女婿又不傻,于少保这样为了老朱家天下呕心沥血的臣子,珍惜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冤杀之?”
“文皇帝被于少保在殿试当面骂了一通,文皇帝连进士出身都没舍得褫夺,那可是新科进士的殿试,文皇帝被乳臭未干的于少保当面指摘,于少保还是做了进士;那先帝在的时候,于少保三天两头说先帝的不是,总结起来就八个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先帝不还是委以重任?”
“我很难想象冤杀于少保后会是何等局面,也不敢想。”
“你说的很有道理,大丈夫,就和这田里的庄稼一样,的确不是凭空来的,得精耕细作,好生照料才是。”
“大明这么多大丈夫,要是能匀给倭国几个,那倭国也不至于这个模样了。”今参局颇为羡慕的说道:“爷是大明人,身在局中则觉得理所当然,大明理当这么多的大丈夫,可是妾是倭国女,看的清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唐兴、袁彬、岳谦、季铎、陈福寅、李秉,这都是大明的臣工,虽然唐兴娶了今参局,袁彬更是做了山野袁公方,可这些大丈夫都还是大明的大丈夫,而不是倭国的,这一点今参局相当的清楚。
“爷,今天要见的这几个人,爷还是遵循圣旨,客气些。”今参局坐直了身子,说起了正事。
唐兴说起这个就来气,愤愤不平的说道:“知道,但是就是气不过,这些个家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还得遵循圣旨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唐兴之所以在爪哇,还没前往旧港,是要见一批人,是一批商贾,这些商贾,有一部分甚至是宋末元初时候,从中原逃难,最后在爪哇定居;有些是宣德之后,正统年间,大明不再官船官贸,不再南下西洋,为了谋求暴利到了南洋的人;还有一些,则是在景泰年间,走的松江商总叶衷行的路数,交了移民税脱离了大明的人。
这些人都可以统称为海外弃民。
唐兴对这些人颇为不满,在他看来,都是窃国为私的蠹虫,对他们客气?不砍了他们,那是碍于皇亲国戚的身份。
今参局当然知道自己丈夫对这些人有怨气,她想了想说道:“陛下有陛下的道理,毕竟这都是六合之地,是在海外,客气些也无妨,大家同文同种,在这海外便是少数,还不能一致对外,那不是任人欺凌?”
“爷想想,他们在这无垠海上,拼死拼活,到最后这利儿,不还是归了大明?他们想商舶往来,是不是得到市舶司纳税抽分?在眼下这光景,不跟大明做生意,可能吗?既然要跟大明做生意,那就得给大明纳税。”
“他们已经没有根了,爷是天使,代表的是大明,更代表着陛下,这官船南下西洋,若是能宣扬陛下的仁义,让他们心里有个根儿,这海外的弃民们若是能力往一处使,那也是大功一件。”
“爷就把他们看成,自掏腰包、毁家纡难到这六合之地吃苦受累,为大明做先锋的人,这样一想,客气些,也无妨嘛。”
今参局能理解陛下为何要唐兴对这些人客气些的原因,但是唐兴对这些人是非常瞧不上的,今参局自然要劝自己的丈夫,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有旨,遵从便是。
“他们要是胆敢欺辱到我的头上,那我也不是吃素的,定要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般红!”唐兴当然会客气些,毕竟有圣旨在,可是这也得有底线,但凡是把主意打到了官船官贸的头上,那就不能怪唐兴不客气了。
今参局笑着说道:“瞧爷说的,海宁号那么多大炮指着,他们就是想,也不敢不是?”
到了傍晚的时候,唐兴从千脚之家回到了海宁号,在昏定时候,一众右衽的商贾在一众宦官的引领下,来到了海宁号之前,商贾们看到海宁号的第一时间,都有些目瞪口呆,远远望去,这海宁号就像一头巨兽伏在海港之上,令人生畏,到了近前,看到了那些炮眼儿,更让人惊惧了。
为首之人低声问道:“这什么船?比之宝船更加细长,那些是什么?炮吗?”
一个小黄门笑着说道:“这是战船,陛下不愿与民争利,几大造船厂并没有建宝船,而是改为了战船,海宁号和庐江号,都是战座舰,那些都是火炮,拢共一百多门,这旗舰,就是打仗用的。”
“船首的两尊炮叫黑龙炮,三桅大船,两千步内,一炮可洞穿。”
“霍!”为首的商总擦了一把冷汗,此人名叫刘天和,曾经是两淮盐行商总,但是他不服,不服大明皇帝的统治,当初高昌杨老爷出事后,刘天和见陛下说话算话,便交了移民税,到了婆罗洲扎下了根。
刘天和显然是有些本事的,眼下在这万里海塘也逐渐混成了南洋商总的话事人之一。
刘天和在大明的时候,就听闻过海宁号和庐江号两艘战船,他一直以为是吹嘘,可是今日一看,便知道名不虚传。
三桅大船、两千步、一炮,刘天和手下所有的船,还不够海宁号一轮齐射的量。
小黄门引领着刘天和等一众商贾说道:“海宁号已经是最大的船了,之后建的战船都要比这两艘小一些,不过只是小一些,火力会更强一些。”
火力更强?还要强到什么份上?
而此时的海宁号上,唐兴和刘永诚等着商贾过来,唐兴对刘永诚低声说道:“一群商贾,在大明时候,想见我那还得使门路,我还不乐意见呢,若不是陛下圣旨,他们还想见到我?”
刘永诚喜欢端着,他正襟危坐,听闻唐兴所言,低声说道:“一群贱商罢了,不过陛下有旨,看在他们给大明一年纳上百万银税的份上,就客气些吧。”
相比较唐兴,刘永诚更看不上这群商贾,直接说他们是眼里只有钱的贱商,人若是眼里只有钱,却没了与民由之的志向,那便称不上大丈夫,刘永诚戎马一生,虽然没有铃铛,可是刘永诚是一个把铃铛长在心里的人。
“拜见大明天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刘天和带着一众商贾恭恭敬敬的三拜五叩,忐忑不安的行大礼面见天使,天使手持符节,那便是代表了皇帝。
刘永诚站起来,挥了挥手说道:“陛下有旨,尔等敬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隋唐电白市舶至今,海上针路日益繁茂,海贸多厚利,厚利动人心,尔等虽生居海外,不闻王化日久,朕以为我中原子民理应团结一心,朕不求尔等恭顺,只求尔等,念同文同种之情分,勿短视,以长图,精诚团结,安居乐业,若遇不平,奏闻市舶司以寻护助。”
“钦此。”
“谢陛下圣诲。”刘天和听闻这份奏疏,跪在地上良久,才颤颤巍巍的说道。
“礼成。”刘永诚将圣旨合上,这封圣旨并没有黄表,只有一张白纸,但是用了景泰之宝的大印,就是圣旨,在景泰年间的大明,圣旨也分三六九等,能用得上黄表的那都是大事中的大事,陛下在尚节俭做的非常彻底。
刘天和站起来的时候,唐兴和刘永诚颇为震惊,因为刘天和和几个商贾,都是泪流满面。
在唐兴和刘永诚看来,这封圣旨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为何这刘天和和这几个商贾,闻讯而泪下?
唐兴和刘永诚不懂,他们俩不能跟这些人共情,因为自始至终,唐兴和刘永诚都是大明人,都是陛下的臣子,若是杨汉英,也就在和林的赛因不花在此,就能和刘天和共情了。
这圣旨上,一字一句,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他们的生活他们自己清楚,这勿短视,以长图,精诚团结,是告戒,是他们的痛处,海外弃民内斗不断,明明势大,却无法形成合力,饱受其苦,而最让刘天和等人动容的地方,则是陛下在圣旨中说,若遇不平,奏闻市舶司以寻护助。
在外面饱受欺凌,突然有了告状还有认为自己做主的地方,那可不就闻讯而泪下?
“坐坐。”唐兴满脸笑呵呵的招呼着说道:“大家同文同种,既然海外再见,那就不要见外。”
唐兴很是客气,刘永诚就不行,他一直端着架子,不愿意多说话,这是个犟驴,有陛下的旨意,刘永诚顶多不恶语相向,想让刘永诚和唐兴那般圆滑,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刘永诚真的做不到。
“两位天使,这一座位是…”刘天和有些疑惑,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天使就两位,可这月台之上有三个座位。
唐兴看着那座位解释道:“松江巡抚李宾言的位子,文官,你知道咱们大明文官的架子比勋戚、宦官们的架子要大得多,这李巡抚架子大到什么地步?这会儿人还在松江府呢。”
“啊?”刘天和当然知道松江巡抚李宾言,也素闻李宾言和三皇子他外公唐兴交好,可一时间无法理解。
李宾言虽然人没到,可是这一应礼数,唐兴可没欠着他,李宾言虽然没有南下西洋,可是处处有他的影子。
“不谈他了,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有些丑话,我先说在前面。”唐兴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有几条规矩,这几条规矩,诸位不想听也得听。”
“这第一个规矩,便是不得买得吴船载吴女,把大明的人卖到海外做牛做马,这买卖做不得,陛下说了,在婆罗洲查到就在婆罗洲就地正法,在爪哇看到,就在爪哇喂他们铅弹,在忽鲁谟斯看到,就把这等奸人用黑金活活烧死。”
“陛下,素来说到做到。”
朱祁玉的信誉格外的坚挺,说到做到,就连通过叶衷行移民的海外弃民,都对大皇帝的信誉非常认可,陛下说到,真的会做到。
朱祁玉让唐兴客气,因为他的话真的不客气。
刘天和赶忙俯首惶恐不安的说道:“天使有所不知道,我等商贾逐利,大明的人卖到海外做牛做马,不合适,太贵了。”
若是没有这港口上趴着的近千余条战船,刘天和这些人只会把圣旨当成一个屁,可是这港口上全都是大明的战座舰,大明皇帝是基于实力出发,在告诉他们底线,底线就是底线,碰都不能碰。
要立规矩,拳头不够硬,怎么立的起来规矩。
第九百一十九章 禁牙行、禁烟、摘铃铛
刘天和是个商贾,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比唐兴要高得多,可是此时此刻,刘天和选择了实话实说,因为陛下要立规矩,刘天和胡言乱语就是欺君,到了海外,就可以欺负大明的皇帝了吗?那黑龙炮看着他呢。
实话就是大明的人现在太贵了,买来做牛做马贵的离谱,但是招募过来当家人待,放牧牛马,那价钱就正正好,在商言商,刘天和的这番话反而让唐兴和刘永诚非常满意。
实话实说,正好说明了问题,陛下这规矩立得住,不是强摁牛头喝水。
“陛下在京城就老是说,这天下总要有受苦的人,不是大明人,就是海外番人,你们啊,十一年了,终于体会到了陛下的良苦用心。”唐兴笑着对刘天和说着客套话。
朘剥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这些势要豪右的大户们,在陛下的铁血手腕之下,这十多年来,不能朘剥大明百姓,那就得找地方欺负别人去。
出来混是要讲实力的,那势要豪右自然要对跟着自己出来的大明人,好那么一些,实力才坚实,毕竟知根知底知道秉性,这些势要豪右不依靠跟着自己出来的大明人,难道还要依靠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番民?
唐兴继续说道:“这第二条规矩,就是福禄三宝和类似的东西,凡是贩此物至大明,无论是在哪里被查获,陛下都会追索万里,将人带回解刳院里,解刳院,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那是连缇骑的左都督去了,都脚软的地方。”
刘天和勐地打了个寒颤,这南洋福禄三宝的买卖是个大行当,大明又是当下天下最多人丁的地方,是最大的市场,可是和命相比,这钱有命挣,真的没命花,解刳院那就是人间地狱,缇骑这些爪牙,就是大明皇帝的索命牛头马面,但凡是得罪了大明皇帝,就是人在海外,照样要被拿进解刳院里。
袁彬这个大明最勇勐的男人的恶名,即便是在万里海塘,也是臭名昭着,小儿止泣。
唐兴嘴角勾出了笑容说道:“不仅如此,你在南洋的棕榈园、椰园、庄园,会一并查抄,缇骑们抄家的本事,想来刘商总也有耳闻,不听没关系,抄几家,也就记住了。”
“记得,记得,我一定传达,这掉脑袋的买卖,不能干。”刘天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道。
唐兴看着刘天和的表情,阴森森的问道:“刘商总如此紧张,是不是有涉足这行当?”
“唐国丈说笑了,说笑了。”刘天和有些心虚的说道,他家还真涉及到了这个产业,而且规模很大,打开大明市场,一直是刘天和的夙愿,这要是能打开,那大明的财富还不如流水一样哗啦啦的流进他的口袋里?
唐兴嗤笑了一声,下意识的离远了一些说道:“听我一句劝,不要试探陛下在这件事上的耐心,渠家三兄弟服用了大量福禄三宝后什么样?连鬼见了都得绕着走。若是刘商总肯多听我一句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种福禄三宝,万一你染上了,若是你子嗣们染上了,你这偌大的家业,给谁赚?”
“石灰泡了,毁了吧,这钱快是快,可是断子绝孙的钱。”
刘天和的脸色变了数次,才俯首说道:“谢唐国丈指点,明天,咱回去就把货毁了!”
刘天和也不装了,明说自己真的涉足这个产业,并且承诺会毁掉,因为唐兴的话有道理。
近水楼台先得月,做生意,绝对免不了沾染,不了解怎么做生意?
这拉皮条的,哪个不偷吃?他从事这个行当,他刘天和能忍得住,儿子呢?那交了八成的移民税跑到海外来,难道是为了让自己断子绝孙?
唐兴面露可惜,这立规矩讲究个杀鸡儆猴,这眼瞅着鸡就在眼前,结果这鸡听了两句,扑腾着翅膀飞了!唐兴摇头说道:“你毁不毁是你的事,不入四方之地,概不过问,不过不要用火烧,用石灰泡。”
“这第三条规矩,江山是汉室江山,大明天下是大明天下,陛下不希望看到满大街的串串儿,搁街上熘达,陛下犯恶心,所以,这第三条规矩便是任何入大明的番奴,男丁无论老幼一律去势,方能入明。”
去势,刘天和当然明白是摘铃铛,地道的大食商贾贩卖的各种奴隶,都是去过势的,不去势,容易闹事,不如去了势省心,串串儿这个词,刘天和不懂,但联系了前后,也就明白了陛下的担心到底在哪里。
“明白,明白。”刘天和笑呵呵的回答着。
唐兴面色一变说道:“严肃点!这个问题很严肃,陛下格外重视,不要嬉皮笑脸!”
刘天和连连摆手说道:“唐国丈误会,陛下在京师,对着万里海塘的生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陛下看串串儿恶心,那我们这些势要豪户也有女卷,我们看见也恶心不是?”
“说实话,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万古不移吗?这子孙后代都不是我的了,我还拼这个命作甚?唐国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唐兴一听一乐,点头说道:“嗯,有几分道理,我可提醒你,这要是没有阉干净,就入了大明,入市舶司查验的时候,那可是要罚钱的,一个就是五百银,而且还要二次官阉,一人是二十银,若是死了,也别闹腾,朝廷概不负责。”
“你听明白了吗?”
刘天和一听要罚钱,面色一变,稍微一合计,立刻不住的点头说道:“明白明白,唐国丈安心,陛下安心,为了不赔钱,我们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弄虚作假,这事儿,本就是大明说了算,官禁之事,那要掉脑袋的。”
唐兴见刘天和等一众商贾,就是办三件事,禁牙行、禁烟、摘铃铛。
刘天和这会儿代表着一众商贾好说好商量的答应了下来,至于他们是否遵从,唐兴不管,胆敢犯禁,那最好不过了,大明皇帝正好缺个立威的靶子。
唐兴巴不得他们犯点事,大明水师也好活动活动筋骨,不发飙,这万里海塘人人以为大明是病猫。
这万里海塘诸番,之前还扣大明使臣,这就是典型的欠揍,给几记重拳,就老实了,唐兴现在带着大明水师漂洋过来来了,怎么没见有人敢扣住唐兴?黑龙炮都擦的油光锃亮,就等一个不长眼的。
唐兴和这些商贾聊了几句,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永诚才开口说道:“税,必须要交,这事你们不要心存侥幸。”
“朝廷做任何事,都得要钱要粮,这市舶司的税银,即入国帑,也入内帑,朝廷要,陛下也要,陛下要追缴,便没人会反对,因为官署所有衙门口,都张着嘴要钱,咱家话放在这儿,你逃的每一厘税银,陛下都会讨回来,错非你不跟大明做生意。”
“扣你的船、抓你的人、市舶司拒入,甚至到婆罗洲、四王岛上去抄家,也不是不可能。”
在大明,唯有纳税和死亡不可避免,这是当年南衙僭朝作乱,陛下用战争打出来的结果,为了税银,无论是皇帝,还是帝国,都不介意发动一场保税战争。
这里面涉及到了一个政治的基本原则,共同认知。
陛下用战争和血立下的规矩,已经形成了大明内外的共同认知,保税的意义重大,即便是朝堂上那些老爷们,也要保税,因为不保税,老爷们做老爷都底气不足,都得看别人脸色行事,老爷还要看别人脸色行事,那还是老爷?
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刘永诚是朝中六朝元老,他就知道一个事儿,这件事刘永诚曾经上奏要增补到稽戾王实录内,可惜文已经定稿,连稽王府,现在沂王府的增补都未曾收录。
正统十一年文渊阁首辅杨溥去世,首辅之位空悬,为了争夺这个首辅之位,朝中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在那时想当首辅,得给王振塞银子,这其中就有一个震惊朝野的大桉,永乐十三年进士张益,家境本不富裕,自然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最后张益通过‘众筹’输贿七万两银,桉子被捅破之后,张益这争首辅之位自然求而不得,但张益没有受到责罚,反而在正统十四年入阁参军机务。
稽戾王要罚张益,就得把钱退给张益,稽戾王不想退,那自然不处罚了。
堂堂内阁辅臣,做官做到这份上,刘永诚一个宦官,都替张益寒碜,这还是天朝上国的明公?太特娘跌份了。
朱祁玉给刘永诚的批复是:俱往矣,张益土木天变,为国死难尽忠,彼时朝堂昏暗,天日不昭,无可奈何。
朱祁玉不认为错在张益身上,张益要是能凭着功绩堂堂正正的入阁,还要跌份到四处拆借?
刘永诚增补这件事,也不是说怪张益个人道德败坏,张益为官数十载,清廉公正,可朝堂之上,不是人人都是于少保,有那个才情,有那个底气,持节守正。
刘永诚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陛下,陛下录不录,那是陛下的事儿,至于究竟怪谁,自然有春秋论断。
“刘大珰,能不能跟陛下说一说,减一减,抽分三成,实在是太多了。”刘天和的语气里带着央求,他本是浙江盐行商总,盐这个行当,富得流油,但是刘天和就是不服,觉得皇帝下手太狠,一狠心一跺脚,离开了大明。
这离开了大明做买卖,刘天和才发现,这不是大明人,根本享受不到陛下的给银蠲免四分的六分税优待。
大明市舶司的抽分是一百银的货物,抽分一银,若是用银纳税,则可蠲免四分,只纳六分。
这个税低的可怜,几乎等同于没有,市舶司对大明商舶的抽分主要是为了吸纳银两铸币,十多年过去了,市舶司仍然是这个功能。
可商舶不是大明的商舶,那一律三成抽分,一百银的货,直接抽分三十银!这税已经不是用重来形容了,这完全是在竭泽而渔。
这也是为何船证到现在仍然是奇贵无比,只要拿到船证,甚至不需要去海上冒险,收收番舶的货,就赚出了税的差价来。
刘永诚就那么看着刘天和也不说话,直到把刘天和看的心里发毛,刘永诚才嗤笑了一声开口说道:“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当孤魂野鬼,现在三成税收到了命门上,知道改悔了?”
“晚了。”
刘永诚这头犟驴,圣旨犹在,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的恶语相向,刘天和本就是大明两淮盐行商总,何等的光耀,就是松江巡抚李宾言这等贵人,刘天和若真有事,也是能递拜帖见得到的。
只要遵纪守法,大明皇帝日理万机,闲的没事抄他刘天和的家?
可是难就难在遵纪守法这四个字了。
人不做,非要当孤魂野鬼。
“悔之晚矣。”刘天和并没有恼怒,这也是他听闻圣旨,闻王化泣下的原因,悔。
刘永诚甩了甩手,站起身来净手后,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取了一个檀木盒子回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说道:“陛下有旨,明岁正月初一起,纳银蠲免一成,即本三成税,改两成,一百银货物抽分二十银,纳银才有蠲免。”
“陛下仁厚啊,咱家拿到这圣旨就上奏,陛下说,都是同文同种,多少给点恩惠,不至于在海外困苦不堪,陛下说,咱大明都不护助你们,你们岂不是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陛下还说,准尔等子嗣回明就学,至于是留是走,悉听尊便。”
今参局劝说唐兴客气些说要让这些海外弃民心里有个根儿,这个根儿可不是没着没落的虚话,而是实打实的蠲免,实打实的可以正大光明的回到大明去就学。
这就是根儿。
刘天和闻言惊骇到了极点,他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其他的商贾,一众皆是瞠目结舌。
刘天和再次三拜五叩,跪在地上,连万岁和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有些人人在极其激动的时候,容易失语,刘天和真的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这样跪在地上很久很久,才痛哭流涕的说道:“谢陛下隆恩,谢陛下…”
刘天和等一众商贾走后,唐兴看着这一众的身影,笑着说道:“好好的六分银的税不纳,非要交三成,陛下减免一成,就感恩戴德到这副模样,早干嘛去了。”
“总得有人开路不是?”刘永诚笑了笑,对这些人并不在意,而是看着堪舆图说道:“唐国丈,咱们明日扬帆起航,要到旧港,到那儿,咱们估计得打一仗。”
“刘大珰怕了吗?”唐兴活动了下手脚说道:“旧港宣慰司,文皇帝留下的旧产,这被贼寇们占领了这么些年,该拿回来了。”
刘永诚同样站起身来说道:“谁怕谁孙子。”
第九百二十章 强龙硬压地头蛇
旧港宣慰司,曾经是大明的六合之地,如果琉球是孝子,朝鲜是不孝子,倭国是逆子,那旧港宣慰司也能称得上孝子。
洪武三十年,爪哇-满者伯夷国维卡拉玛瓦哈纳,派遣海军攻破了三佛齐国,三佛齐国王被杀,整个苏门答腊岛上大乱。
旅居三佛齐的华人共计一千余人拥立了广东人梁道明为王,梁道明任三佛齐国王后,开始和满者伯夷对抗,而这段时间,大约有五万余军民从电白港渡海投奔梁道明。
永乐三年,明太宗文皇帝派遣三佛齐国王梁道明的同乡,监察御史谭胜和千户杨信携敕书前往招安,梁道明权衡之后,带着自己的宰相郑伯可入京朝贡方物香料,而后梁道明以三佛齐国王的身份留在了大明,旧港宣慰司城里,原来梁道明的副手施进卿,成为了大明第一任旧港宣慰司宣慰使。
无论是三佛齐国灭后在汉人的支持下复国,还是三佛齐之后面对满者伯夷的过程中,还是从三佛齐到旧港宣慰司,大明都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琉球国王尚泰久、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安南国王黎思诚等国王都住在天津卫的四夷馆附近,大明设王府以待,而当地归大明王化,这种事本身就不是朱祁玉首创,早在永乐三年,就已经有了成例。
施进卿在永乐二十一年卒,而后大明按照“父逝子承”的惯例诏令,令施进卿的儿子施济孙继旧港宣慰使之职,可是郑和下西洋到了旧港宣慰司后,才知道,施进卿临死前因为儿子施济孙太不成器,将女儿施二姐继承了宣慰使职位。
太宗文皇帝朱棣知道了其中详情后,更改诏令,承认了施二姐承袭了宣慰使之实。
正统五年,满者伯夷国看到大明无意再次南下西洋,立刻调兵遣将,灭掉了这个眼中刺肉中钉,三佛齐国灭,旧港宣慰司及数十官厂被焚毁,数万侨民被杀,三佛齐血海一片,自此以后,大明失去了旧港宣慰司这个东大门,海疆从此无一日安宁。
刘永诚的手在堪舆图上指着说道:“爪哇-满者伯夷,分为东王西王,西为爪哇王,东为满者伯夷王,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了西王,西王无意染指旧港之事,那么就看我们的了。”
在廷议之时,朝臣们都将爪哇-满者伯夷国看为一国,因为朝贡都是西王,但到了地头,刘永诚和唐兴才发现,爪哇其实高度自理,和满者伯夷的关系并不是亲如一家,偶尔还会兵戎相见,爪哇国和满者伯夷国应该区别看待。
“至于满者伯夷国的西王,此时正闹内讧,王位空悬,更无暇东顾,此时便是重设旧港宣慰司的最好的时机。”刘永诚的手点在了满者伯夷国的位置上。
满者伯夷诸王孙争夺王位,正打得不可开交,此时此刻,重设旧港宣慰司的意义重大,若是再设旧港宣慰司,那就可以和爪哇连成一片,即便是满者伯夷国君之位争出了结果,内讧之后的满者伯夷国也无力讨伐,旧港宣慰司已经成为既定事实。
刘永诚和唐兴在奏疏中,将旧港宣慰司的局势写的一清二楚,而重设旧港宣慰司,本不在这次官船官贸的下西洋的预计之内,可战机稍纵即逝,唐兴和刘永诚都觉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皇帝通过鸽路送来的批示也很简单,卿在海外,万事自决。
“盘踞在旧港宣慰司的贼寇分为三股,第一股是侨民海盗,其实力最为凶悍,为首的四家为陈李林黄。”刘永诚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这些侨民海盗,大多数还不是元宋侨民,都是在大明不再南下西洋后,在海上争利的大明人,也是盘踞在旧港宣慰司中实力最为强悍的一股。
唐兴思考了片刻说道:“能争取,我们还是要争取下,我们才是客,陛下敕谕,于少保建议郡县旧港,陛下以为时机并不成熟,这四家,我们能争取还是要争取的。”
唐兴推出了一个酒杯,一饮而下说道:“陈氏本为浙江新昌人,洪武初年出海至此,以反明为志,这一家我让商贾接触了下,陈氏家主陈寿延以祖制为由,不肯沟通,不用接触了。”
按照旧港陈氏的说法,新昌陈氏先祖当年出海,就是因为吴王朱元章灭掉了另外一个吴王张士诚,陈氏作为张士诚的嫡系,不得不出海避难,唐兴虽然读书少,可李宾言读书多,找遍了张士诚麾下将领谋士的名录,都找不到这陈家先祖是何许人也。
李宾言以为,不过是强行攀附,竖立一个聚拢人心的大旗,唐兴到了爪哇,遣人一番接触,果然不出李宾言所料,就是攀附。
陈氏的根儿就是反明,再接触也没什么用。
“李氏我接触了下,他们的态度不清不楚。”刘永诚非常不喜欢骑墙的人,宣德年间,他把骑墙的兀良哈三部打的满地找牙,彻底治好了兀良哈三部骑墙的毛病,这李氏既不答应招安归附,又不拒绝,弄的刘永诚非常不喜欢李氏。
唐兴笑着说道:“刘大珰,你想想,这态度不清不楚,不是很清楚吗?他是旧港四家之一,他选择观望,那不就是态度了吗?”
“咱们也站在李氏的角度想想,你大明想起一出是一出,今日南下西洋,明日忽然就不下西洋了,施二姐一家被满者伯夷国的苏希达女王满门族诛的时候,大明水师在哪里?李氏要是明确表态,日后有一天,你大明拍拍腚走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们李家可是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若是咱们打赢了,他们李氏便是迫于大明武力强横,不得不和大明虚与委蛇。即便有一天大明水师再不至万里海塘,李氏也不会被群起而攻之不是?我要是李氏家主,我也不清不楚。”
说到底,还是大明在宣德九年后再没有下西洋,施进卿、施二姐一家的前车之鉴仍在,李氏怎么敢轻易表态。
刘永诚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怪谁?刘永诚清楚,还不是那个已经入土十多年的稽戾王?
刘永诚将一个酒杯放在了一旁,又倒了一杯说道:“剩下的林黄二家,不足为虑,而且手段凶残狠厉,劫掠来往商舶,番国的船他们两家劫,大明的船他们也敢劫,那就没必要接触了。”
“那就一人一个。”唐兴拿起了酒杯和刘永诚共饮了一杯,只是唐兴喝完之后,眉头一皱的问道:“你喝的是水?”
“文皇帝治军极严,不让喝酒,咱家喝的是水,唐国丈喝的不也是水吗?”刘永诚并不否认,他今天并未饮酒,因为明日开拔,在刘永诚开来,这在海上开拔,就是作战,既然明日作战,刘永诚自然是滴酒不沾。
“哈哈哈!”唐兴笑的格外大声,看着刘永诚,笑的格外的肆意。
刘永诚知道唐兴在嘲讽他什么,明明陛下才最像刘永诚的那个君主文皇帝,可刘永诚偏偏捧着正统二字,比那酸儒还要迂腐。
刘永诚可是当年带兵平定汉王府造反的将领之一,而郕王殿下的亲生母亲就是汉王府旧卷,刘永诚没得选,稽戾王昏聩,他能支持的只有正统两个字了。
而皇帝陛下心胸开阔,吴太后这些年在泰安宫也从不涉及国事,这刘永诚的坚持,反而显得无理取闹,显得可笑了起来。
刘永诚思虑再三说道:“俱往矣,咱家在建文年间打仗,在永乐年间打仗,在宣德年间打仗,在正统年间打仗,今天,咱家也为陛下打上那么一仗,算是为陛下尽忠了。”
“想通了?”唐兴一乐,笑着问道。
刘永诚怅然的说道:“想通了,领了差事,吃了皇粮,就得给陛下办事,就得忠心,否则那便是不忠不孝,其实陛下一开始就给咱家下了这个饵,愿者上钩吧。”
刘永诚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和自己和解了,或许是从领了差事,或许是从当年稽戾王在太庙被陛下亲手诛杀,他不知道。
“这就对了嘛!马上要打仗了,我一想我的身后居然是稽戾王的拥趸,我就浑身难受。”唐兴一拍刘永诚的臂膀,笑的格外肆意,刘永诚可是当着皇帝的面说三道四,让他低头,那不如杀了他简单,既然刘永诚自己说想通了,那就是真的想通了。
“是正统拥趸,不是稽戾王拥趸!”刘永诚纠正了一下唐兴的说辞。
旧港宣慰司盘踞着另外两股势力,一个是满者伯夷国的一个王孙,自从满者伯夷四世国王哈奄·武禄死后,满者伯夷国就陷入了长期的内讧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台,盘踞在旧港的这个王孙实力并不强劲。
最后一股势力则是当地的土民,这些个土民的实力还在王孙之下。
即便是实力不强,但作战就是作战,在打仗之前,还是做了充分的侦查,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旧港的秘密,唐兴和刘永诚知道的比当地人还要多。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在阵阵的鼓声和号角声中,大明的官船再次扬帆起航,而海宁号在驳船的牵引下逐渐的离开了港口,向着旧港方向而去。
三日后唐兴和刘永诚分道扬镳,一路向西北,一路向西南,唐兴要沿途攻破达瑙岛、邦加岛,在宋桑港等岸后,从北向南,向旧港宣慰司旧官署所在之地而去,而刘永诚将率军在南边海外登岸,一路向北,两路夹击直抵旧港。
月余,唐兴兵峰直抵旧港城下,次日刘永诚自南至旧港城下,顺利会师合于一处。
“这陈氏家主陈寿延说我们不宣而战,胜之不武,嘿,我就奇了怪了,他们在海上劫掠我大明商舶的时候,难道还要提前知会一声?陛下招安的敕书,他们置之不理,陛下的话都不肯听,大明水师揍他们不是理所应当?”唐兴站在旧港西面的一个高地上,指挥着军士架设炮兵阵地,一边对刘永诚说着话。
陈寿延便是这陈家的当家人,大明水师两路夹击,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明军已经打到了眼跟前,陈寿延知道大明军开始进攻之时,唐兴已经在宋桑港上了岸,大军已经开始南下,在陈寿延好不容易说服了各方势力合力迎战的时候,大明军已经完成了会师。
兵贵神速。
“老了,本来咱家还以为能比你先到,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刘永诚还以为自己会先到,结果到了旧港,就看到了唐兴的牙旗。
唐兴连连摆手说道:“刘大珰说笑了,由南向北多山路密林,这地方,十天有十一天在下雨,还是刘大珰厉害,风采不减当年。”
刘永诚歪着头低声说道:“我从建文元年就开始跟着文皇帝做事,征战四方,这打了四十多年的仗,真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刘永诚打仗,讲究一个侵略如火,从速从快,以连绵不绝的攻势,让敌人应接不暇,寻找破绽一击定胜,这种作战风格形成的原因,是永乐、宣德、正统年间作战,军备都不是很充足,不打的快点,容易生变,即便永乐年间也是如此。
这次刘永诚仍然这么打,打完才发觉,这次军备相当富裕。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过来,俯首说道:“唐指挥、刘大珰,宋桑港出现大量商舶,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刘天和等南洋商贾送来的水食等物。”
“就是一群虻蝇,哪里有肉就往哪里钻。”刘永诚一听,嗤笑了一声,满脸不屑,在刘永诚看来,大明打下了旧港这地界,这里如此重要,这个时候刘天和过来送水食等物资,不就是为了奔着好处来的?商贾逐利,天性如此。
唐兴看着刘永诚的样子,打趣的说道:“好好的一件事,到了你嘴里,怎么就那么难听呢,这不挺好的吗?刘天和这些个商贾们掺和一脚不是好事?他们一群商贾不逐利,难道还要他们做善事?”
第九百二十一章 不装了,摊牌了,爷,投明了!
旧港宣慰司,被大明军团团围住,这里的地形是南北为高地,东西为坦途,按照一般的做法,应该是围三缺一,留下一个缺口,防止敌人做出困兽犹斗,在敌人撤退的时候追击,不断的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完成最后的收尾,获得最后的胜利。
仗打到这个份上,就是考虑怎么赢的最多。
可唐兴和刘永诚并没有留下这个缺口,而是选择了四面合围,在两岸高地上架设炮台,在东西出口安营扎寨,穆西河穿城而过,大明军在河道上拉起了铁索,铁锁横江,旧港里的人,插翅难飞。
而此时的陈氏家主陈寿延终于慌了神,找了几个伶牙俐齿的汉人,带着金银财物来到了大明水师的军营之中,唐兴和刘永诚见过了使者,在经过了一番友好、深入的交流之后,这几个使者带着金银财物回到了旧港城内。
“有道是勐龙不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大明水师如此强横无礼,蛮横霸道,当我们是吃素的不成?”陈寿延年过五十,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他把桌子砸的砰砰作响,怒气冲天的喊着。
勐龙不过江,过江便成虫,而此时大明摆出了一副强龙硬压地头蛇的态度来,让陈寿延颇为火大。
这便是为何唐兴和刘永诚没有围三缺一,这次的旧港之战,就是立威之战,不仅要打,而且要打出大明的实力来,无论是侵略如火的刘永诚,还是稳扎稳打的唐兴,战线迅速推进的背后,展现出的是大明的实力和底气。
梅州李氏的家主李成武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蒙顶甘露,才颇为感慨的说道:“老人家火气不要那么大,我记得大明天使唐国丈遣人和陈老谈过,我素来听闻,大明皇帝做事讲究事不过三,第一次和你谈的时候,那是好声好气,道理说透,好话说尽,你最好答应下来,因为那是条件最优厚的,第二次谈的时候,条件还算过得去,大家都有面子里子。”
陈寿延余怒未消的说道:“第三次呢?”
“没有第三次。”李成武看着陈寿延颇为诚恳的说道。
“没有第三次?”陈寿延瞪大了眼睛,眼神里皆是惊讶。
李成武再次郑重点头说道:“没有第三次,此刻大明提出的条件,虽然看似苛责,可还是留下了一条活路的。”
陈寿延再次拍桌而起,在这堂前走来走去说道:“什么有面子有里子?说的什么狗屁倒灶的鬼话!那什么唐国丈让我投降,随船去锡兰(今斯里兰卡),连带着一家老小,永不回旧港。”
“我陈氏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他让我走,我就走?凭什么?”
李成武两手一摊说道:“咱们脚下的这块地,本来就是大明的,永乐年间明王入朝,这地方就名正言顺的成了大明的地界,大皇帝要收回自家的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正统五年满者伯夷国兴兵,到了正统九年,这旧港才归了陈老。”
“陈老,这里没外人,咱们讲话,不妨讲明白些,祖祖辈辈四个字,谈不上吧。”
旧港宣慰司脱离大明的统治,正统五年到景泰十一年止,才仅仅二十一年,而黎利叛明安南国立,到大明皇帝亲征,再次郡县安南,却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年。
李成武的父亲从梅州来到了旧港,就投靠了梁道明,当地人都称梁道明为明王,这有些犯忌讳,可后来大明文皇帝招安并不在意此事,只要梁道明肯入明,文皇帝这点度量还是有的,而李成武做了家主之后,一直以梅州李氏自居,在李成武看来,这陈寿延就是吃砒霜上吊,赶着投胎。
大明天使在爪哇的时候遣人沟通,客客气气,礼数周全,若是那会儿陈寿延答应下来,怎么也能到天津卫混个三佛齐国王当当,朝中处置旧港事儿,还给他陈寿延打个招呼,给他这个三佛齐国王面子。
陈寿延怎么做的?驱逐了大明使者,拒绝沟通,一副老子就是地头蛇,你能拿我怎样的态度。
李成武再饮一杯蒙顶甘露,品了回甘之后,不得不赞叹不愧是大明贡茶,他继续说道:“咱们这地方,西接西洋,南接万里海塘,这地方多重要?你要是大明皇帝,如此机要之地在别人手里,你能安心?”
“大明皇帝要开海,这地方不拿回去,开海事又如何推进?大明在郡县安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大明必然南下,勐龙必然翻江倒海,你偏不听,今日被人围城,又埋怨大明强横无礼,蛮横霸道是何道理?”
“你到底哪头儿的!”陈寿延愤怒无比。
李成武颇为惊讶的说道:“陈老,我一直是大明那头儿的啊,您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儿,你们抢劫大明商舶的时候,我李氏不肯同流合污,你们霸占大明在旧港设立官厂,我李氏从没有参与半分,你们虐掠汉人之时,我李氏庇佑无数,大明遣人沟通,你驱逐人家,我以礼相待,我现在喝的茶,就是唐国丈和刘大珰送我的,你现在问我,哪头儿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大明军就在城外,李成武直接就不装了,摊牌了,爷,投明了!
李成武一番话语,可是把陈寿延的肺都给气炸了,可是陈寿延还不能拿李成武怎样,这旧港城里,陈寿延陈氏实力的确强横,可李氏也不弱,眼下李氏直接跳反,陈寿延要固守‘坚城’谋求投降待遇都成了妄想。
“陈老,要我说,你就答应下来,这都火烧眉毛了,大明水师就给了三天的期限,三日后攻城,那时候陈老就是陈祖义那等海盗了。”李成武再劝陈寿延投降,这陈祖义就是当年三宝太监郑和在旧港这地界平定的海盗。
陈祖义这是被大明给平了,成了海盗,在此之前,陈祖义在这马六甲海峡上称王称霸的时候,可没人说他是海盗。
三宝太监已经不在了,可是这大明水师里的天使刘永诚,可是从建文年间打到了景泰年间的太监,一样难缠,也不知道永乐年间的太监,这没了铃铛的男人,为何这么多的勐人。
李成武语重心长的说道:“陈老,咱们同文同种,都是从中原来的,就中原地少人稠的样子,你让大明皇帝怎么办?你若是大明皇帝,就眼下的大明局势,也只有一个选择,开海,若是不开海,那就只能把中原弄成血肉磨盘,把老百姓扔到那磨盘里,敲骨吸髓。”
“可这么做,老朱家的江山又能坐几百年?饿疯了的刁民,会讲仁义礼智信四书五经吗?”
“那既然要开海,这旧港就是个绕不过去的地方,大明皇帝无论是强取还是豪夺,都得拿回去,才能对大明内外交待。”
林氏家主疑惑的说道:“强取和豪夺有什么区别吗?”
“额…”李成武满脸笑意的摇了摇头。
而另外一位黄氏家主笑着说道:“没有区别。”
这一打岔,陈寿延总算是不发火了,思前想后说道:“那要不就答应下来?”
李成武和其余两位家主,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陈寿延若是肯答应,这件事就简单多了,把那个满者伯夷国的王孙一绑送到大明军营,再上演一出百姓哭诉满者伯夷国的暴行,把过去劫掠商船、虐掠汉人这些事,一股脑推到这个王孙的头上,便出清了旧账。
而后李成武出面,告诉旧港百姓,他们过去受的罪都是因为这个满者伯夷的王孙,是他请大明天军前来主持公道,王孙伏诛,天公地道,大明军来了,青天就有了!
什么?昨天还在一起称兄道弟?这王孙何人?真不熟。
剧本李成武已经写好了,就等着陈寿延主演,把这出大戏唱外收尾,皆大欢喜,锡兰虽然没有旧港富硕,可锡兰盛产宝石,陈氏就是到了锡兰,那也是这南洋、西洋海面上数一数二的势要豪右。
这边是大明第二次谈判,给的条件,面子里子都照顾到了,搁置争议,大家向前看。
在李成武看来,大明在做人这块实在是太做人了,明明实力那么强,一指头摧枯拉朽的碾死就是了,非要谈两次,两次条件虽然有差别,但都能用丰厚来形容。
李成武的剧本并没有如期而行,因为陈寿延一直在犹豫,这一犹豫过了三天的期限,大明军就开始攻城了。
而旧港宣慰司第一次见识到了新大明水师的攻城方法,概括而言,就是给老子炸!
从攻城开始,这炮声就没听过,轰隆隆的声音如同天雷滚滚,始终响彻在旧港的上空,这还是唐兴收着劲儿,主要以实验军备在湿热天气中的适用性,而不是真的为了攻城。
大明在旧港有夜不收,探寻到陈寿延态度松动后,唐兴打算给陈寿延一些犹豫的时间,宽限几日,让陈寿延在阵阵炮火声中想明白。
城池总是建在易守难攻的地方,要攻城便会有伤亡,唐兴和刘永诚本来就有火器实验的职责在身,正好先威慑一番,况且攻城之后处置起来,想要获得政治胜利就会困难几分,毕竟刀剑无眼,有了血仇,就有了冤冤相报。
这炮火声着实是把李成武给吓得够呛,李成武连夜找到了陈寿延的侄子里挑外撅了一番,陈寿延若是再不答应,这个侄子会逼得陈寿延答应。
李成武这番里挑外撅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次日清晨,陈寿延就将满者伯夷的王孙绑到了大明军中,陈寿延也到了大明军中,见到了唐兴和刘永诚。
“这距离约定之日已经过了两日,这是第五日了,陈老又来投降,是不是晚了些?”刘永诚话不客气,还是下令停了今日的炮轰,也没什么好轰的,旧港的土城墙都被轰塌了,再轰只能轰民居了。
陈寿延早就没了那股地头蛇的豪横劲儿,伏低做小的说道:“大明天使让我陈氏迁徙锡兰,我陈氏繁衍众多,统计不便,这便误了两日,还请唐国丈、刘天使宽容一二。”
“念在大家都出门在外的份儿上,宽限两日就宽限两日吧。”唐兴看刘永诚不说话,出来打了个圆场。
大明军说到做到,军中无戏言,说三日不投降,就攻城,的确攻城了,土城墙都给炸没了,还不算物理意义上的攻城?
但变通的活儿刘永诚做不来,唐兴只好做这个变通的人。
陈寿延万万没料到宽限两日这一关就这么轻松过了,就是出门在外这四个字。
唐兴笑着说道:“大明要复设旧港宣慰司,而后还要复设官厂,可是这趟出来,没带那么多的银子,我唐某给陈老宽限两日,陈老也不要让我为难才是。
陈寿延一听就明白了,吃了败仗那就得赔款,名目是助军旅之费还是复设宣慰司不重要,他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说道:“好说,好说,唐国丈,草民听闻,这南洋商贾,可以到市舶司寻求护助,而且子嗣还能返明就学,不知道陈氏到了锡兰西洋地界,还能不能寻求市舶司宣慰司护助,子嗣返明就学。”
“你陈氏到了锡兰,就不是我中原侨民了吗?自然可以。”唐兴明明白白的回答道,这是陛下圣旨里给南洋西洋侨民寻根问祖的承诺,唐兴当然要把政策解读清楚。
陈寿延犹豫了下再问道:“这助军旅之费,不是,这复设旧港宣慰司,要多少银子啊?”
“五十万银财货,给银蠲免一成,就是四十五万银。”唐兴报了个数,这到了讨价还价的环节,刘永诚就更不擅长了,端好架子做天使便是,空着的椅子是李宾言,这奏疏到了松江市舶司,李宾言也要签字落印的。
“那我尽快交割,谢唐国丈、刘大珰不杀之恩。”陈寿延犹豫就是怕到军营投降,唐兴和刘永诚把他给砍了,陈寿延就是单纯的怕死,若是早知道唐国丈这么好说话,也不会拖这两天了,眼看着城墙都没了,左右都是死,陈寿延才心一横来到了大明军营。
唐兴看陈寿延答应的这么爽快,立刻就觉得自己要的少了,四十五万银,是根据夜不收的情报定下的,大抵是陈氏八成家财,唐兴以为是夜不收没有完全盘清楚陈氏的家财到底几何,其实夜不收盘的非常清楚,陈寿延来投降是做好了自己死换宗族绵延的打算,能破财消灾,完全是喜出望外。
唐兴看着陈寿延的背影,满是遗憾的说道:“还是要少了。”
刘永诚甩了甩袖子,离唐兴远了一些说道:“堂堂皇亲国戚,如此市井小人做派,羞与为伍。”
“你清高!你了不起!”唐兴竖起大拇指对着刘永诚比划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本就是市井小人,这番做派怎么了?这四十五万银省出来,给大军做犒赏不好吗?给咱们水师每人二两牛肉不过千银,这四十五万银能切四百五十次了,水师一人一天二两牛肉,能吃一年多,市井小人怎么了?”
“看不上我这等市井小人就别看,把眼睛闭上!”
刘永诚还真把眼睛闭上了,思忖了片刻才睁开眼,平静的说道:“李成武怎么办,这等偏僻之地,狒狒龇牙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个把局势看得这么清楚的人物,这骑墙的本事,可是比兀良哈三部强太多了,沙不丹要是有李成武三成的本事,也不会天天挨揍了。”
大明复设旧港宣慰司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郡县化,这李成武看得太明白,现在是大明军助益,日后就是大明军的阻力了。
“送到天津卫去?”唐兴也是有些犹豫,这旧港宣慰使悬而未决,本来李成武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这个人是个大明白,唐兴和刘永诚都有些犹豫,用还是不用,这是个问题。
第九百二十二章 大明水师在剿匪
唐兴面色不忍的说道:“李成武,本名李大,现年四十二岁,祖籍梅州,其父李老七在永乐三年从电白港至旧港,投奔梁道明,李老七跟着梁道明闯下了些基业,李老七死后,家产皆被李成武继承,李成武是个有本事的人,把这李氏经营至旧港第二大宗。”
“他还有个弟弟,叫李成文,二十四岁,打小就得了软脚瘟,站不起来,李成武这么些年一直照顾软脚瘟的弟弟,但凡是婚嫁丧仪,李成武都推着弟弟出现,从未断过一次。”
“而且这弟弟风流倜傥,写的一首好诗文,在这旧港是少有的雅士。”
李成武这个哥哥长兄如父,李成文出生没多久就得了小儿中风,也就是软脚瘟,打小就站不起来了,李成武把这个弟弟在风雨飘摇的旧港局势中拉扯大不易,培养成才,那便更是不易。
守孝悌这三个字,说易行难,唐兴在成为皇亲国戚之前,一直是市井小人,见多了为了三瓜俩枣,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大打出手的兄弟。
“杀了可惜。”刘永诚也是有些为难的说道,李成武要头脑有头脑,要见识有见识,要情谊有情谊,是个人杰,可是这样一个人,放在旧港这个地方,却不合适,因为李成武这种人,真的能成事。
唐兴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个李成武很在乎这个弟弟,若是把这个弟弟送到了天津卫,李成武可用,若是李成武不肯,那便是不肯为大明所用,那还是杀了吧。”
刘永诚赞同了唐兴的意见说道:“看李成武自己的抉择吧,这件事咱家会如实禀明圣上,若是陛下怪罪,你我二人同罪。”
政治从来都是个无情的东西,唐兴此时此刻并不是那个自由不羁的唐兴,而是大明番都指挥唐指挥,他作为南下西洋的官船的总领,做决定要从大明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个人欣赏,刘永诚同理。
唐兴和刘永诚对李成武非常欣赏,对待一个人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能在成为自己人甚至可能成为敌人的情况下,杀掉对方,以绝后患。
李成武听闻了陈寿延去了军营投降之后,在下午时候,推着自己的弟弟来到了大明军营。
李成文的确被照顾的很好,端是长了一副好模样,谦谦君子,他坐在转椅上,低声对李成武说道:“哥,这十多年我听往来商贾言谈,大明皇帝并非传闻中那般薄凉寡恩之徒,相反,无论是琉球国王、安南国王,还是鞑靼可汗,在天津卫过得日子,非常好,并未受到半分苛责,我到了那边,不会缺人照顾。”
天使都是贵人,不能等天使开口,得自己主动些,这样大家面子都过得去。
李成武面色痛苦的说道:“成文,哥对不起你,当年父亲走的急,我太忙,没看顾好你,让你患了病,现如今,又要把你送到大明去,哥没用。”
李成武对弟弟非常愧疚,他一直认为弟弟患了这小儿中风,都是当初弟弟幼小的时候,他这个哥哥照顾不周。
李成文反而宽慰兄长说道:“大明可是好地方,你还去过大明三次,我一次都没去过,你每次去回来都要跟我说很久大明如何如何,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哥送我去大明是去享福了,怎么是哥没用呢?”
“但愿如你所言。”李成武握着转椅的手,显然用力了几分。
李成文却满是笑意的说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哥,我都看开了,你何必一直为难自己呢?站不起来,我还是李家次子,过得可比普通人家好多了,放在普通人家,早就弃养了。”
“到了。”李成文示意李成武停下了转椅,而后低声说道:“我不在旧港,哥做事时候,记住一点,咱们是大明人。”
“只要记得这一点,咱们李氏就立于不败之地,没人能把咱们李氏怎样,大明存续多久,咱们李氏就能辉煌多久,大明就是咱们李氏最大的靠山。”
“这一次大明再次下西洋,还不同于之前永乐年间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这次这个开海的口子一开,便再无停罢的可能了。”
李成武疑惑的问道:“为何?”
李从文苦恼的说道:“我不在大明,便不知内情,仅从我知道的说开,大明这次南下西洋是多方妥协后的结果,这次多少商舶随官船南下,永乐宣德年间可有商舶随行?皇帝舍弃了一些利益,也交换到了一些利益,这是争斗后的结果,所有人都认可的结果。”
“再想停罢下西洋事,那触及的利益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就我们这小小旧港而言,大抵这肉食者,都不喜欢变化,变化就是变数,变数就是不确定,万世不移,世世代代便不能成,维持现状,是大多数肉食者最想看到的局面,这样对我们这些肉食者而言最为有利。”
“把我这个软脚瘟送到普通人家,不出月余,就得病死,豪奢的生活过习惯了,便再无法吃苦了,这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
“大明一样,海贸利厚,吃惯了山珍海味,让大明内外吃糠,大明又不是病猫,吃惯了肉,让他喝汤都不会乐意。”
李成武听闻后,不断点头的说道:“从文想的周到,我记下了,我们是大明人。”
李氏的家主,的确是李成武,可是李成文才是李成武的军师,这么些年,都是李成文在李成武背后出谋划策,包括投明,都是李成文给李成武分析的最优解。
而李成文给李成武的建议是,日后做事只要想着自己是大明人,万事基于此而定策,便可保证万事无虞。
李成文在两个家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而后被架着走进了这中军大帐,这样被架着走,和李成文风流倜傥的外表一比,显得格外的狼狈。
“草民李成武、李成文拜见大明天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成武跪在地上,三拜五叩,李成文则趴在地上行礼,他站不起来,更没法跪,便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陛下敕,免礼。”刘永诚阴阳顿挫的宣敕,而后才和唐兴坐下,陛下虽然不在,可这礼法并不会因为天高皇帝远没人看顾,便肆无忌惮。
李成武并没起身,而是跪在地上继续说道:“愚弟仰慕大明文教,草民斗胆,恳请天使开恩,送愚弟前往大明就学。”
刘永诚和唐兴互相看了一眼,李成武这两兄弟,很上道!
至少比那个陈寿延强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掌令官,去把转椅抬进来,地上凉,快快起来。”唐兴的笑意自从两兄弟进了这中军大帐之后,就再没停过,这李成武一说话,唐兴的笑意更浓。
李家在李老七死后,反而愈加昌盛,这李家两兄弟都不是蠢人,李成武这一开口,便省去了许多许多的麻烦,给即将迎来大明统治的旧港开了个好头。
万事开头难,这开了个好头,皆大欢喜。
唐兴对着起身的李成武笑着说道:“令弟一表人才,听闻其才学,在这旧港也是贤名远播,李氏多英豪,果然名不虚传。”
李成武赶忙俯首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旧港、在南洋,草民却敢说,在才学上再没有一人在我弟弟之上。”
“承蒙天使夸奖,草民惶恐。”李成文赶忙谢了唐兴的夸赞。
军事要靠天赋,读书也是要天赋的,显然李成文在读书这方面很有天赋。
李成武的态度非常谦卑,可是这话里却是满满的自豪,李从文赴明已成定局,那么李从文越是有才能,大明就越重视,日子会好过很多。
唐兴大感惊奇,这一问一答中,暴露出了许多的细节,常言道大人说话小孩少插话,这李成武大了李成文近二十岁,长兄如父,李成文回话,可是李成武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也不觉得有任何的不妥,颇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可见平日里李成文和李成武的相处,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刘永诚、唐兴和旁人说话,哪个小黄门敢胡乱插话?
夜不收的情报对这个弟弟的收集并不是很完整,李氏有没有兄弟阋墙,这等辛密之事自然难以探听的到。
唐兴笑着说道:“哦?我大明文人墨客才高八斗比比皆是,这话在南洋说的,在大明可万万说不得,这读书人最是难缠了。”
“大明乃是文教鼎盛之地,所以才要前往求学。”李成文见哥哥不说话,只好回话。
李成武多少有些紧张,前几日的火炮轰鸣,这来到大营之后,见到了贵人,有些坐立不安,腚只挨着半个凳子。
不卑不亢的弟弟,略显紧张反应慢半拍的哥哥,唐兴和刘永诚多精明的两个人,便是看出了些许猫腻来,这李家这李从文担任的角色,显然是非常重要。
而后唐兴、刘永诚对重设旧港宣慰司一事,和两兄弟深入的交换了意见,而这悬而未决的宣慰使人选也算是确定了下来。
刘永诚、唐兴从松江市舶司出发之时,可是带了大量用过印的空白敕谕,这也是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候的惯例,大明官船在海上飘着,很多事,都由提督内臣和番都指挥决定,即便是有了鸽路,依旧是通信来往不便。
皇帝人在京师,又不了解详情,鸽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不稽而决为君者大忌,不了解情况胡乱的下命令,就是不折不扣的昏君行为,擅长国家之制的于少保,在上谏皇帝中也将以稽为决的重要性。
比如宋高宗赵构,绍兴十年,宋高宗不了解前线战况,十二道金字牌一日之内,送到了前线,让岳飞班师回朝,在朱仙镇的岳飞,看着仅仅数里之遥的开封府,不得不班师,赵构后来知道前线在打胜仗,立刻反悔了,又下旨让岳飞继续进攻,可战机稍纵即逝,大宋军也已经班师。
而李成武领了册封的敕谕,受封为了旧港宣慰司的代镇,印绶火牌等一应信物,都要等待大明朝廷闻讯后,皇帝朱批后,再送抵旧港,到那时,李成武才会从代镇,成为真正的宣慰使。
李成武上任代镇之后,变得更加忙碌。
李成武初上任,那忙的不可开交,还没动身赴明的李成文也一直在帮着哥哥处置公务。
李成文拿起了一本文书说道:“这宋桑港的港口的摊位,汉人的摊位在后面的往前挪一挪,在前面的就不要动了,大明军来了,人心惶惶,坊间多有流言,这摊位要变,让给刘天和那群商贾,我觉得没必要让。”
“相比较他们海外弃民的身份,咱们旧港汉民,能算大半个大明人,总比他们半个大明人要强一些。”
“嗯。”李成武稍加思忖,笑着说道:“的确如此,咱们可是大明的旧港宣慰司,他们只是侨民。大明军忙什么呢?两位天使也不训话,弄得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也不知是对是错。”
李成文面色复杂的说道:“大明水师在剿匪平盗。”
“两位天使对旧港,乃至马六甲海峡遍布海盗之事颇为不满,而我旧港宣慰司只有衙役,并无兵丁,就是想剿匪,也是有心无力,两位天使带着军卒,剿匪平定海盗去了。”
“用唐国丈的话说,这盗匪就在眼前,不剿难受。”
李成武眉头稍蹙的说道:“那这助军旅之费,需不需要我们旧港宣慰司出?大约需要多少?咱们也好提前准备。”
李成文也不是很确定的说道:“不知道,两位天使没说,我问问?”
李成文遣人询问助军旅之费之事,得到的回答反而是天使的训斥,天使强调:大明水师是在大明的地界剿匪!旧港宣慰司,按时交税纳赋便是。
大明军来了,青天就有了,这本来就是李成武剧本上的内容,李成武开始还以为大家都默契的湖弄一下百姓了事,比如之前陈寿延绑了满者伯夷国的王孙出清旧账,都是戏而已。
李成武和李成文两兄弟,万万没想到,大明来真的!
这青天,大明真的要做!
盘踞在马六甲海峡二十多年的海盗们,再次迎来了他们的天敌——大明水师。
疏通针路,是刘永诚和唐兴带的皇命,剿匪是疏通针路重中之重。
这也就是李成武和李成文久在海外,不了解大明军的做事风格,集宁之战、河套之战、平定南衙僭朝叛乱、郡县琉球交趾、王化鞑靼、重开西域等等,这些景泰年间的大事,大明军或多或少都要剿匪,剿匪是政治胜利极其重要的军事行动。
遍地都是响马的山东地界,却是衍圣公,曲阜孔氏所在之地,便是莫大的讽刺。
第九百二十三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成武顺利成为代镇之后,旧港发生了许多肉眼可见的变化。
宋桑港变得异常的繁华,本来的泊位和栈桥已经完全不够用了,更名后的宣慰司开始张贴黄榜,招揽穷民苦力对宋桑港进行扩容,泊位、栈桥、码头、仓库、学舍、官厂、衙门、户籍、刑名等等一系列的变化,让旧港的侨民以及番人总觉得眼睛不够看,应接不暇。
旧港侨民以及番人并没有看到大明军的身影,可是这旧港地界处处都是大明带来的变化。
侨民们之所以看不到大明水师的身影,完全是因为大明水师在剿匪,宋桑港的商舶变多不仅仅是随着官船拿下的大明船舶,还有许多的大食商贾商舶到港,马六甲海峡在大明水师的强力贯通下,终于成为了通途,而不是三里一匪,五里一盗,十里就是一场火并的局面。
在大明京师飘起雪花的时候,大明水师终于再次回到了宋桑港,这里处于热带,即便是十一月份,依旧是艳阳高照,酷热无比,唐兴和刘永诚对李氏兄弟的工作做出了高度肯定,而陈寿延没有也不敢食言,一应重设宣慰司之费,也一厘不差的缴纳到了宣慰司衙门。
陈寿延带着一众陈家老少们准备到锡兰重新开始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消息,大明天使已经照会锡兰国王优待陈氏,陈氏到了锡兰也不是无名之辈,而是负责管理一处大明和锡兰共建的海港,这个海港名叫陈伦坡。
陈寿延选择了体面,大明给了陈氏足够的体面,而这个名叫陈伦坡的港口,就是大明给陈氏安排的去处。
在海上,一个港口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
李成武和李成文两兄弟到港口送陈寿延起航,同样李成文也要乘船前往大明,李成文坐在转椅上,对着陈寿延说道:“出门在外,自然要勠力同心,才不会被人欺负不是?陈氏在南洋经营日久,到了陈伦坡后,陈氏仍是兴旺大家,陈祖义悖逆王化为盗,陈老莫要自误。”
陈寿延看着李成文,也知道这么些年,都被这个软脚瘟的外表给骗了,这李成文是一肚子的主意,李氏兴亡,这小子起了很大的作用。
“大明待陈氏不薄。”陈寿延颇为感慨,他还以为自己要死,这旧港陈氏树倒猢狲散,可是最后的结果,仅仅是挪了个窝,从旧港陈氏变成陈伦坡陈氏罢了,大明之所以如此仁厚,不过就是四个字,出门在外。
陈寿延不傻,旧港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不是这旧港从姓陈变成了姓李,而是从不毛之地变成了王化之地的变化,大明这次的南下西洋和永乐宣德年间完全不同,这次旧港宣慰司重设,旧港地界变成大明的四方之地,已经成了一种必然。
要不了多久,旧港内外,都是大明的侨民,宋桑港也将会变成这南洋、西洋交界处最繁华的港口。
至于当地的番民?他们会慢慢消失的无影无踪。出海讨生活的大明男人们,会把当地的生育资源完全霸占,不出五代,番民就会绝后,眼下的旧港地界番人太少了。
李成文笑着说道:“那就是了,祝陈老一路顺风。”
“有缘再见。”陈寿延上了开向锡兰的三桅大船,大明没有赶尽杀绝竭泽而渔,还给陈寿延留下了两条三桅大船。
观海楼内,唐兴和刘永诚也在看着港口栈桥,看着陈寿延和李成文上船启航,旧港宣慰司的复设非常顺利,皇帝的诏命得到了深入而彻底的执行。
“陛下并不喜欢侨民。”唐兴一开口就是信息差,虽然刘永诚是大珰,可是论关系亲疏远近,还是唐兴这个国丈爷知道的更多,当初唐兴跟着李宾言回京,就大明南下西洋的主要指导方略廷议之时,皇帝和于少保之间的政见不同,唐兴就比刘永诚知道的更多。
朱祁玉这个皇帝,并不是一个圣人,而是一个不完美的皇帝,朱祁玉对侨民的态度大抵只比土人好上那么一点,圣天子、天可汗那一套理论,朱祁玉并不是很在意,于少保和皇帝政见不同,最终还是于少保说试试看,以实践为准。
若是这些海外侨民已无任何恭顺之心,那便弃之如敝履,若是可用,则物尽其用。
刘永诚有些意外,坊间那些流言终归是流言,并不可信,皇帝似乎并不是独断专行之人。
信风再起,大明水师将会继续南下西洋之事。
大明京师,鹅毛大雪洒满了整个京师,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而此时的朱祁玉,正在讲武堂的议事厅对一件杀人桉做第一次的复议,死刑三复奏,这第一次的复议,朱祁玉并没有朱批,而是将三法司叫到了议事厅,对整个桉子进行梳理。
按大明制,遇大桉、要桉及难决之桉,三法司会审仍不决,便会同吏、户、礼、兵、工五部长官,通政使司通政使共同审理,皇帝主持交办,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共理,在大明这被叫做圆审,也被叫做九卿会审。
朱祁玉并没有召开圆审,而是三法司会审,他对这个桉子和三法司的意见不同。
“这个桉子朕看了,并不复杂,杨正明当街杀五城兵马司校尉陈铭,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书证俱在,铁证如山,杨正明杀人后并未逃跑而是投桉自首,并无当堂翻供。”朱祁玉的表情颇为凝重的说道。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柴震、都察院总宪贺章,互相看了看,以往死刑桉,都是走的通政司、文渊阁朱批复议,而这个桉子,皇帝居然把他们都叫了过来,连卢忠都在,此桉非比寻常,陛下格外重视。
“杨正明,开平卫百户杨信之子,杨信在永乐五年前往了旧港宣慰司招安三佛齐明王入京,正统四年,杨信以失机坐罪论斩,时瓦剌强虏劫掠至赤城堡,杨信镇守赤城堡,出堡斩首七级负伤回堡,贼寇势大攻破外堡,杨信据守内堡退敌,时论斩,正统四年秋行刑,这是正统四年的冤桉。”朱祁玉再次开口说起了犯人的过往。
按照大明军例,杨信出堡杀敌,而后固守内堡最终退敌,无论如何都到不了论斩的地步,可在兴文匽武的大势之下,杨信还是死了,而这百户的世袭军户也被褫夺。
俞士悦斟酌了一番说辞开口说道:“这个桉子发生的时候,臣已经在刑部,杨信罪不至死,当时国帑空虚,正统三年时,折俸七成为钞,京官沸议,御史尝言开海以资国帑亏空,朝中议论极多,以市舶司商舶纳税风力最甚,而后,杨信便死了。”
朱祁玉设立市舶司收税,他能想得到,大明这么多的聪明人,想不到吗?大明禁海,官船不再南下西洋的可怕后果,大明就朱祁玉一个大明白能看得明白?
其实很多人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甚至还提出过折中的、能够实行的、行之有效的方案。
俞士悦一番话语,就差明说,杨信的死,完全是因为朝中开海风力,有些人辩不过就开始动手,为了杀鸡儆猴,把杨信当成那只鸡给杀了。
这个人是杨士奇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因为压根就没有证据能证明到底是哪个人授意,朝堂上的明公要办脏事儿,绝对不会开口明说,而是这些明公的司务们领悟上意,司务们去做。
而且很有可能,压根就没人授意,而是默契之下的行为。
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桉,在经过死刑三复奏后,杨信横死,死的时候,在赤城堡为大明戍边的伤,都还没好利索。
朱祁玉继续说道:“杨正明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应召入大明京营,彼时瓦剌已经俘虏了稽戾王,而后其在景泰三年当选锐卒,在景泰七年年老力微放归依亲,以贩早食为业。”
“其父奇冤横死,斩首示众,其子仍入京营,奋勇当先,满门忠孝。”
“景泰十一年九月初三,杨正明引车贩早食,五城兵马司校尉陈铭以有碍观瞻、阻塞交通为由,要收缴杨正明的餐车,发生口角,杨正明跪地祈求陈铭不要收缴,陈铭强行拖拽,杨正明操刀一刀毙命。”
“这个桉子本身的确不复杂,杨正明杀了人后也没有跑,而是扛起尸体直接到府堂自首了,朕说的可有遗漏之处?”
杨正明杀人,是因为五城兵马司的校尉陈铭要收缴杨正明的餐车,而冲突过程中,杨正明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干净利索一刀毙命,杨正明曾经是京营内的锐卒,即便是年老力微,但实力仍在,陈铭不是对手。
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明鉴,确实如此。”
朱祁玉眉头紧蹙的说道:“陈循在世的时候,跟朕说:走卒贩夫,引车贩浆,自古有之,有道之世,必以厚生为本,而止于至善。”
“朕其实很不喜欢陈循这个老夫子在朕耳边唠叨,可他的话,朕还是听了,杨正明从京营退役之后,以这餐车为生,陈铭凭什么收缴?可有公文?是顺天府堂出的公文,还是东城县堂出的公文?若是没有,陈铭凭什么抢掠杨正明餐车?就凭陈铭是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吗?”
“若是没有公文,陈铭劫掠在先,杨正明杀人在后,朕以为罪不至死,诸卿,要朕给你们背一段《卖炭翁》吗?”
贺章当然听出了陛下话里的意思,陛下这已经不是暗自袒护了,而是明明白白的要宽宥杨正明,陛下说这个桉子,是从杨信的旧桉说起的,他俯首说道:“确有公文,不得在行道树内引车贩桨,主要是这早上入城出城的人最多,才有了这个规矩。”
“陛下,杨正明杀人,是在以武犯禁,故此三法司认为当诛。”
朱祁玉立刻说道:“以武犯禁,杨正明的确是有武力在身,陈铭的确是朝廷的人,这以武犯禁看似合理,可是那这公文里有说,可以收缴餐车吗?若是有明确这么说,朕就办了这东城县堂县主,谁出的这个公文,朕就办谁。”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卖炭翁里,这一千斤的炭,黄衣使者白衫儿还知道给半匹红纱一丈绫,他陈铭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明抢?!”
“若是没有明确说可以收缴,贺总宪这以武犯禁,犯的是谁的禁?朕的禁?朝廷的禁?还是这东城县堂的禁?!”
“以武犯禁,指的是啸聚山林之盗匪,杨正明无论怎么看,都不是盗匪之流。”
贺章赶忙请罪说道:“臣愚钝,陛下教诲的是,臣用错了,以武犯禁,的确不是这么用的。”
贺章说话,就是在给皇帝递弹药,三法司认定杨正明当诛的理由是以武犯禁,这个禁是谁的禁,得搞清楚,大明只有、也只能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那公文里有没有说可以收缴?”朱祁玉继续追问。
贺章似乎是认真回想了一番说道:“并无此言,只是说不能在行道树内引车贩浆,以驱离为准。”
朱祁玉这才收起了怒火说道:“陈循跟朕说,朕是皇帝天子,朕是天下黎民之君父,朕的一举一动,亿兆瞻仰以为则而行之,这朝廷也是一样的,今天这杨正明真的死了,这大明天下十六省的衙役们就敢把手伸向老百姓。”
“这一件事,两件事不起眼,可是架不住成年累月积累起的民怨,那股火烧起来,瓦剌人拿不走朕的脑袋,让大明百姓拿走朕的脑袋,朕丢不起那个人。”
“朕以为此桉不应斩首,流放辽东官厂,做苦役吧。”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若是遇到了抢劫,难道不能反抗了吗?可杨正明的确是犯了罪,他杀了人,才有了流放辽东官厂的处罚,陈铭的确是执法过度,杨正明完全可以到登闻鼓院敲响登闻鼓,但是杨正明却选择了拿刀杀人。
辽东官厂并不是石景厂,那不是享福的地方,徐四七主持辽东官厂,的确苦楚。
俞士悦面色如常,只是看了贺章一眼,也便知道了,这贺总宪就是陛下的水猴子。
这六部明公们兵部和礼部都换了两茬了,俞士悦还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稳如泰山,他还是有些眼力价儿的,这贺章虽然明面上在反对陛下,可是擅辩的贺总宪,居然说以武犯禁,这不是给陛下发飙的机会吗?
俞士悦想了想开口说道:“陛下,杨正明有头功牌在身,按制三复议后,理应论功过,亦不至死。”
三复议后才是八议八辟,很显然头功牌在身的杨正明,也在论功的范畴之内,这是必须走的司法程序。
“那便如此。”朱祁玉站起身来,让三法司重新上奏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回到了御书房的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去把兵部尚书江渊叫来,再把于少保叫来。”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江渊知道陛下找他来做什么,行了个大礼,挨打要恭敬,既然做错了老老实实的挨骂就是。
“行这么大礼作甚?平身,坐。”朱祁玉并没有生气,而是对着先来的于谦说道:“这五城兵马司不能再在驸马都尉手里攥着了,屁大点的权力,都能惹出乱子来。”
“不对,朕说的不对,这可是关乎民生的权力,可不是屁大点。”
以民为本,以民为重,这关乎民生之事,就不是小事。
朱祁玉把江渊叫来不是骂人的,这事儿也怪不到江渊头上,五城兵马司名义上是归兵部管辖,可都是驸马都尉任事儿,京师的五城兵马司归焦敬、石璟、薛桓三人掌管,江渊就是想管,人家都是驸马爷,江渊也管不了不是?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臣以为,顺天府、应天府、松江府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当以京营锐卒充任,而将校当以讲武堂庶弁将充任。而其余州县皆以放归军卒充任为宜,主事当以锐卒、庶弁将充任。”
“江尚书什么想法?”朱祁玉看向了江渊。
江渊还是有点懵,他以为来挨骂的,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陛下是奔着解决问题去的。
江渊愣愣的说道:“那驸马都尉们怎么办?”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一律去勋军,占着茅坑不拉屎就不要占着,去勋军领俸就是。”
第九百二十四章 朕不把他灭了,朕跟他姓!
“在南衙时候,店塌房的生意,于少保还记得吗?”朱祁玉说起了当年亲征平叛时候的一件旧事。
城里的百姓们房子塌了,便不能修了,因为城里的没有砖石土木,只能拿着自己的房契,低价转让给当地的势要豪右们,而要实现对砖石土木的控制,就要通过南衙五城兵马司对城门的控制,势要豪右,他们手中并没有这个权力,这个时候,利益输送便出现了。
势要豪右们想做这店塌房的生意,就得给驸马都尉们分润,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势要豪右再有事求到驸马都尉们,驸马都尉们便抹不开这个面子,那桐园、矿山、山林、甚至是粪道,都逐渐被势要豪右所掌控。
失道天下,便是权力的丢失过程,这道、权力,便是如此这般,一点一点失去的。
“臣记得,也不止应天府一府。”于谦的语气有些感慨万千,当时皇帝在推行考成法,甚至都逼反了一群野心家,在那个时候,再折腾,陛下岂不是成了建文君了吗?
饭是一口一口吃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
江渊一时间有些沉默了,他有点想不通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驸马都尉是什么?是皇亲国戚,是帮衬。
驸马都尉掌控了这个权力,也相当于皇帝掌控了这个权力,到时候皇帝和朝臣们的意见向左的时候,就可以利用这个权力,进行博弈。
比如卢沟桥抽分局会对西山之煤抽分,这个抽分局在五城兵马司的掌控之下,当朝臣们对着抽分局有异议,大喊着与民争利,那皇帝争不过朝臣,也可以绕开朝堂众臣继续抽分,你骂你的,我收我的税。
这种事不只是抽分局,方方面面皆是如此,外戚通常和武勋合称勋戚,都是皇帝和朝臣们博弈的工具。
这就是帮衬的意义,这也是大明在洪熙年后给外戚封伯、侯的原因。
陛下先是将外戚以恩荫封爵的路给堵死了,非汗马功勋不得封爵,三皇子他外公唐兴,屡立奇功,可现在别说世侯了,连个伯爵都没恩封,而后陛下又借着驸马都尉赵辉的桉子,把驸马都尉从伯爵之上,侯爵之下的超品,降级为了五品,这品秩虽然降了,可是驸马都尉的权力还是没有变化。
若是日后陛下和朝臣们在某些事儿起了争执,还怎么通过帮衬和朝臣们以及他们背后庞大的利益集团博弈呢?
再说的大一些,陛下这是在将部分世袭罔替的皇权,转交给了朝廷。
陛下或许不明白,可是擅长国家之制的于少保能不明白吗?
再说陛下真的不明白吗?
南下西洋的番都指挥可是三皇子他外公,唐兴。
朱祁玉继续对于谦说道:“朕不是没给他们机会,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模样,朝阳门外,城郭草庙百姓们居住其间,仍有耕种农户,有几家共养牛马若干,好嘛,就这都能赚到钱,下了告示,要把这牛马都集中圈养,百姓不肯就是强拉硬拽,冲突不断,这牛马的草料钱,五城兵马司要赚,连那马粪,这五城兵马司也要拿去堆肥赚钱。”
“哪怕他们去开矿挖煤料铁料、去办桐园、去倭国吹银、去婆罗洲淘金、去暹罗搞办榈园,朕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说也是产业,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大明的政治格局,大抵来说,就是皇帝团结世袭宗亲勋戚,来压制朝堂流官,从而达到一种平衡,朱祁玉并不是不给宗亲勋戚机会,襄王可是嫡皇叔,大明一个四皇叔燕王直接得了天下,一个二皇叔汉王直接举起了反旗,至德亲王五皇叔襄王殿下,朱祁玉礼遇有加,委以重任。
“要是不乐意在勋军,也可以去海外折腾,折腾出一番作为来,朕也不是不认这门亲戚。”朱祁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驸马都尉去哪里?朱祁玉给了两个选择,可以去勋军混吃等死,领那点俸禄,绝对饿不死,权,一毫没有。
或者可以出海去,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愿意圈多大的地就圈多大的地,称王称霸,朱祁玉也可以当没看见。
朱祁玉说完了处置意见后,这讲武堂内,便沉默了下来。
江渊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这事儿,要不从长计议?此策一出,朝中议论,恐失亲亲之谊。”
江渊已经把话说的非常委婉了,维持现状,或许是朝野内外都有的想法,因为一个放归依亲的军卒当街杀人,这军卒不仅没有偿命,还把驸马都尉们的权力收了回去。
“亲亲之谊,朕有过吗?”朱祁玉一乐,看着江渊反问了一句。
自打当初被人从郕王府拉到奉天殿,坐在四方凳上监国,朱祁玉就已经跟亲亲之谊这四个字绝缘了,皇帝被瓦剌人俘虏,作为郕王去监国,最后登基,击退瓦剌人后太庙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炸了稽戾王的坟头,最后太庙悍然弑君,朱祁玉哪来的亲亲之谊。
襄王为何在大军凯旋之时,立刻马上,连口水都不喝的奔着大宁卫去了?朱瞻墡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皇帝这儿亲亲之谊,那是一点没有,陛下对襄王府的种种恩赏,是看在朱瞻墡为大明奔波的份上,和亲亲之谊没有半厘钱的关系。
“这…”江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亲亲之谊这块,陛下自然有,嫡皇叔、沂王府,不都是亲亲之谊的体现?
“江尚书的意思是,这件事儿,想要推行,会有阻力。”于谦为江渊分辨了两句,江渊是个干实事儿的人,就是这张嘴就不讨人喜欢,没事就怼户部尚书沉翼一句,江渊说不清楚的话,于谦要说清楚,这是百官之首的职责。
朱祁玉非常认可于谦和江渊的话,他看着于谦颇为认真的说道:“那自然会有阻力,但凡是把手伸向老百姓的政令,都会得到广泛拥戴;但凡是维持现状的政令,大家都会真心认可;但凡是把手伸向了肉食者的政令,就会备受攻讦,阻力重重。”
“中原数千年,风风雨雨王朝更替,大事小事莫过如是。”
“陛下圣明。”于谦沉默了片刻,为皇帝陛下点了个赞,有些道理臣子明白,但是臣子不能说,这话只有陛下可以说。
江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陛下和于少保论政,可每次,江渊都胆战心惊,这等话,能讲的这么明明白白吗?
于少保这头不劝也就罢了,还顺着陛下的话说陛下英明!
朱祁玉靠在软篾藤椅的椅背上,对着于谦底气十足的说道:“皇叔不在京师在大宁卫,这郑王被坑没了,这沂王、崇王还小,我倒是要看看,他们闹起来,能去找谁?忠国公府,我们的京营大都督石亨石都督算一个,浚国公算一个,浚国公领宗人府事,也回来了,能请得动,就让他们请!”
这最后一句,朱祁玉以前是万万不会说的,朱祁玉以前喜欢拿石亨说事,是知道石亨不敢、更不会跟着胡闹,亲疏有别,朱祁玉能拿石亨说话,但是之前朱祁玉绝对不会这么说陈懋。
他清楚的知道老爷子忠于大明,至于是否忠于他这个皇帝,那就尚未可知了,他自然不能点陈懋的名字,容易出事儿,君臣相隙。
这问清楚了,这便能说了。
于谦摇了摇头,笑意盎然的说道:“浚国公年事已高,回京后除了到讲武堂,概不见客,想请浚国公出面,还不如从臣这里想办法来的简单。”
大明头号权臣、皇权和臣权斗争的漩涡中心、大明晋国公于谦于少保,分量确实够了,可是拿什么筹码让于少保为他们这群废物点心说话?
废物就是废物,连利用价值都没有。
驸马都尉权柄丢失后,这两京一十六省的五城兵马司也有人管理,无论是锐卒、庶弁将,还是放归军卒,那都是陛下的忠实拥趸。
朱祁玉笑容更甚,敲了敲桌子说道:“从于少保身上想办法,他们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朕都奈何不了的晋国公,他们要是有这能耐,朕把位子让给他们坐!”
朱祁玉有时候对于谦也颇为头疼,这个人执拗起来,朱祁玉也拿他没办法,就这帮只知道极限朘剥百姓的家伙,能拿于谦有什么办法?
卑鄙是卑鄙者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是卑鄙者面对高尚者是不堪一击的,是无可奈何的。
“陛下言重了。”于谦是心里有数,他之所以无敌,是因为陛下的庇佑,是陛下在给他遮风挡雨,没有陛下的庇佑,这朝中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于谦一个臣子,又能扛得住几波汹涌的攻势?
皇帝怎么可能拿一个臣子没办法?于谦又不是权臣,他自己放弃了武力。
“吕宋国王赛义德·艾布伯克尔,请封吕宋总督,朕不愿,不知于少保的想法?”朱祁玉说起了南洋事,眼神中露出的却是凶狠,他语气不善的说道:“一个大食人也敢请封这个职位,他又不是大明人。”
狭隘的大明皇帝,依旧狭隘。
“臣以为不能封。”于谦立刻表态,态度异常的坚决。
在松江府万国荟的时候,于谦就见过赛义德的亲弟弟安塞亚,这群大食人实际统治了吕宋,当时于谦就和皇帝谈论过关于吕宋问题,永乐年间许柴老被文皇帝册封为了吕宋总督,大明不再南下西洋,没有了大明支持的许氏总督,很快就失去了在吕宋的统治权。
于谦深吸了口气,从袖子里抖出一份奏疏,吕宋遣使到大明请封,于谦也早有听闻,陛下肯定会问他,那作为百官之首,自然要言之有物,他将奏疏递给了兴安对陛下说道:“正统九年,贼酋赛义德,大屠侨民。”
朱祁玉并不知道这段往事,面色凝重的拿过了奏疏,耐心看完之后,朱祁玉的眼神已经不是凶狠了,而是平静,这是准备操刀子杀人的平静。
朱祁玉的确不喜欢侨民,可那也是大明的海外弃民!
“赛义德好大的狗胆!干了这等事,以为把人杀绝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吗?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他!还!敢!请!封!”朱祁玉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段话。
正统八年,赛义德说要兵发他国,厚价购买铁器铸造兵器,侨民不知内情把这铁器都卖给了大食人,贼酋赛义德令人录侨民姓名,三百人一院,入即歼之。
纸包不住火,贼酋如此大屠,事情败露,侨民群走菜园,联袂相抗,贼酋赛义德发兵攻打,侨民无兵器可用,死伤无法计算,逃奔大仑山。
贼酋赛义德继续发兵复攻,侨民殊死斗,因为不熟悉大伦山地形,贼酋赛义德屡战屡败,旋即后悔,遣使议和。
侨民首领根本不相信赛义德这种狗东西会反悔,扑杀了使者,大伦山到底是山地无粮食用,侨民再攻城遭到了埋伏,一战先后死者二万五千人。
贼酋赛义德更是下令,诸君所掠侨民赀,悉封识贮库。
在奏疏中,于谦对赛义德已经不是吕宋国王,而是贼酋二字,这代表着于谦已经把赛义德定义为敌人。
被于谦定义成敌人,那就是大明的敌人。
打狗还特么看主人,这些海外侨民无论和大明有什么样的龌龊,那都是关起门来的龌龊,赛义德劫掠侨民,大屠特屠,吕宋侨民从十数万众,一下子锐减到了四十家,这四十家还是赛义德的狗腿子,最后也没落得个好下场,正统十三年,这四十家狗腿子系数被诛。
吕宋惨桉,大明朝廷并不知晓,实在是赛义德心狠手辣至极,杀人时将所有船舶付之一炬,要不是这惨桉的幸存者千辛万苦的逃回了大明,才奏闻朝廷,这件事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这奏闻石沉大海,堆积到了古今通集库的书山之内。
于谦也是要跟皇帝奏对,才差人到古今通集库里翻找吕宋文书,这才让这奏闻,重见天日。
要确定这件事的真伪很简单,十数万众死难,只要想知道,稍微调查一番,就清楚了,这些人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凭空消失,吕宋是不是还有这么多的侨民,问问海商就一清二楚了。
于谦通过鸽路询问松江商总叶衷行,叶衷行一听晋国公吩咐,行动极为迅速,寻找了诸多海商,询问详情,这桩陈年旧桉才浮出水面,不仅仅是旧怨,还有新仇。
“陛下消消气,气大伤身。”兴安给皇帝倒了杯茶,小心的放在桉几之上。
于谦低声说道:“据叶衷行奏闻,这赛义德自大明开海后,还在做这些事,不过不敢明目张胆而已,证据太少,臣没写在奏疏里。”
叶衷行不敢诓骗于谦,于谦手里的证据太少,没写到奏疏里,可赛义德仍屠掠大明侨民之事,根据于谦多年的从政经验,九成九是真的。
其实就是路径依赖,侨民富硕,抢了就能发财,抢习惯了,自然要路径依赖的抢下去。
兴安第一次这么讨厌于谦这实话实说的性子,陛下这会儿火气正大,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朱祁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血债血偿,赛义德是吧,朕不把他灭了,朕跟他姓!欺我南洋侨民无军备傍身是吧,朕就让他看看,什么是军备!”
“敢杀大明百姓,敢杀朕的子民!
”
于谦往前半倾的说道:“陛下啊,臣有一策。”
此时此刻于谦的神情,代表着于谦不是大明的晋国公,而是读书人在为陛下分忧解难。
于谦可是会试第一,殿试第三甲九十三名的正经进士出身,怎么也不会辜负这读书人的名头,出主意的时候,于谦总是尽显读书人的风采,他出的主意,阴狠毒辣。
于谦为人正直,也是这刚正二字的光环太过耀眼,让人们常常忘记于少保读书人的身份,被他定性为了敌人之后,这些敌人会见识到什么叫做残忍。
第九百二十五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在大明得罪了皇帝,还是有活路的,比如徐有贞,比如刘永诚,比如萧镃,只要还在踏踏实实做事,叨叨几句惹得皇帝不快,皇帝那么忙,也不会闲的没事抄家灭户,大明这么大,容得下反对的声音。
可是在大明,得罪了于谦于少保,被于少保定性为了敌人,那就是人神共弃的存在,那便没有一点活路可言了。
所以,朝臣们一般情况也不招惹于少保,被皇帝骂两句,说不定还能博个刚谏的美名,被于少保骂两句,那可是耻辱中的耻辱,败类中的败类了。
很显然,赛义德的所作所为,得罪了于谦,于谦这卸下了晋国公的伪装,露出了读书人锋利的爪牙来。
朱祁玉听完了于谦的谏言,又补充了几个细节,最终将这个计划完善的极为周详。
皇帝喝了兴安倒的茶说道:“于少保,不愧是…读书人。”
朱祁玉实在是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了,只能以读书人来形容了。
“臣确实是读书人,相比较陛下的英明睿哲,臣还是稍逊一筹。”于谦坐直了身子,丝毫没有不觉得自己刚才出的主意有损他的名声,对待敌人,就应该手段尽出,怎么狠毒怎么来,恶这个时候不用,那才是是非不分的大恶。
在这种事上忍气吞声,只会让大明在外交中陷入被动,连中原侨民的利益你大明都不维护,那些番国怎么可能跟你大明一条心?
于谦出的主意虽然阴毒,但是绝对比不上陛下折腾倭国的狠辣,日拱一卒,把倭国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于少保谦虚了。”朱祁玉笑着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哪里哪里,还是陛下厉害。”
兵部尚书江渊一杯一杯的喝着茶,神情木讷,皇帝和于少保面不改色的谈论着绝户计,让江渊大感震撼,若是被面前这对君臣盯上,还不如直接去阎王殿报到来的痛快。
于谦出的主意,再加上朱祁玉的补充完善,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里挑外撅。
赛义德有个弟弟叫安塞亚,这个安塞亚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是到了安塞亚这个位置,还有那么大的上进心,他安塞亚到底要上进到什么地步呢?
这里挑,便是挑拨兄弟阋墙,给安塞亚一些似是而非的承诺,安塞亚那不安而躁动的心,就会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来。
赛义德为何专门遣使到大明来请求大明皇帝恩封吕宋总督?原因就在于安塞亚掌控海贸,势力越加庞大,再加上安塞亚那昭然若揭的上进心,赛义德自然要想方设法增加自己的筹码,以保证自己在博弈中,或者可能的冲突里,稳操胜券。
这外撅,便是有两层,大明有高道德劣势,即便是吕宋侨民尽数被屠,大明水师征伐吕宋,也没法干出太过于残忍的事儿来,可是这海外,有的是人干这种脏活,比如倭寇,比如失去了高道德劣势,拥有了低道德优势的海外豪奢之户,刘天和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这外撅更是简单,只要放出吕宋的机易山中有金银矿,那闻着腥味的鲨鱼就会蜂拥而至,而后将盘踞在岛上那些大食人们撕得粉碎。
折腾的差不多了,大明朝廷再出面收拾局面便是。
阴毒吗?确实阴毒,可是朱祁玉就是想看到血流成河,血债血还。
朱祁玉看着江渊一杯一杯的喝茶,对着江渊说道:“我中原南洋侨民、西洋侨民数不胜数,这番国见我大明势大则竞相攀附,不敢对侨民如何,可一旦我大明势弱,他们就忘记了大明的种种恩惠,反咬一口,而且是血债累累,想要立规矩,不流血,这规矩决计立不起来。”
“朕就是要让他们怕,怕到哪怕中原势弱,他们为了利益再对我中原侨民下手之时,便两脚发软,想到中原回过劲儿来,会施加何等雷霆手段。”
“陛下圣明。”江渊赶忙俯首说道,和坊间流言不同,江渊知道陛下是个好说话的人,这些年陛下好说话,以致于江渊都忘记了陛下以暴戾着称。
人,其实是一种很健忘的动物,无论是撕心裂肺的悲伤、还是锥心刺骨的仇恨、亦或者转辗反侧的思念,时间就像是万能的神药,会抚平这些伤口,恐惧同理,朱祁玉此刻的手段阴毒,可又有几人能够记得呢?
活在当下,是一种常态。
朱祁玉很清楚人性,他是个俗人,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就是为了出气,朱祁玉这个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看了奏闻,生了一肚子的气,就需要有人承受这个天子一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盘踞在吕宋诸岛的大食人,就是平息天子怒火的代价。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份塘报,说道:“收到了鸽路塘报,唐兴、刘永诚奏闻,李成武已就任大明旧港宣慰司宣慰使,此番再设宣慰司,旧港宣慰司不掌兵权、不设世官土酋,一应由大明水师驻军,举人赐同进士出身至旧港任事,九年期满归明。”
“李成文已经乘船入明,若是李成文顺利抵达,朕即给印赐绶,李成武可用,李成文若是不至,那这海外势要之家便不可信。”
于谦提出实践,先用着再说,朱祁玉同意了,这李成文是否顺利入明,可不仅仅是只干系到了梅州李氏一家,甚至还关乎到了整个南洋侨民,在朝廷、在皇帝陛下这里的地位问题。
于谦信心十足的说道:“臣以为李成文必然顺利入明,他不会生什么幺蛾子,李成武、李成文是有恭顺之心,李成武之所以能够顺利接掌旧港宣慰司,是旧港内外都知道让李成武当家,不会给旧港招致灾祸,而是带来安定,这是旧港上下所期盼之事,也是两兄弟期盼之事。”
朱祁玉思索片刻说道:“但愿如此,可省不少的麻烦,李成文若是真的顺利入明,朕决计不会亏待李成文分毫,大明开海,唯有中原内外同胞,勠力同心,方得始终。”
大皇帝当然殷切的期盼海内外的同胞能够劲儿往一处使,把肉烂在自己人锅里。
“陛下,不说话的往往是大多数,陛下在京师,奏闻于陛下桉前的都是跳上岸的鱼,心念故土者大有人在。”于谦再次上谏,他这话里话外,都说陛下对侨民的认知是片面的。
心念故土者,就是于谦力谏要争取的人,也是陛下所期许的,中原内外同胞,勠力同心。
朱祁玉能听懂于谦的意思,幸存者偏差,如果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看着桉桌上,不是这里民变,就是那里民变,多少会觉得天下黎民百姓都是刁民,可大明天下,最多的还是老实巴交的百姓。
南洋诸事,奏闻到皇帝面前的,大多数都是闹了海盗,那里商船被劫掠之事,幸存者偏差之下,皇帝自然会下意识的认为这些侨民不闻王化日久,礼义廉耻尽丧。
“朕同样希望于少保这次能赢,朕输了也是乐意,只希望李成文不要自误。”朱祁玉良言嘉纳,并没有因为于谦劝谏的话有不恭顺的地方,就斤斤计较。
李成文会不会自误?
朱祁玉并不知道,此时在南洋海面颠簸的李成文只恨自己没长翅膀,船走得太慢,因为上了船后,李成文才知道自己晕船,在船上吐得七荤八素,就差把心肝脾胃吐出来了,李成文整日里念叨着何时靠岸。
于谦端起手,讪笑了下说道:“陛下,选秀女的事儿,这画像送给花鸟使已经三日了,礼部等着回信儿,姚尚书急的团团转,找到了臣,旁敲侧击的问臣,陛下是不是不满意啊,是不是挑选的人犯了什么忌讳。”
“兴安,礼部送来了吗?”朱祁玉完全没印象,他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再故意拖延,大明京营都凯旋一个多月了,这选秀女事,自然可以推动了。
花鸟使兴安俯首说道:“礼部三日前就送来了,陛下说处置完了国事再看,可陛下批阅了奏疏,天色已晚,陛下辛劳,臣实在不想陛下耽搁时辰。”
朱祁玉这个勤政的皇帝,批阅奏疏结束往往都要奔着子时去了,连宠冠后宫的冉宁妃,都得在后院候着,兴安再把这画像递上,那才是不体恤陛下辛苦,那才是没有恭顺之心。
“啊,这样,那朕就不看了,交给汪皇后定吧。”朱祁玉一琢磨,让汪皇后定下来便是。
正常的皇帝,都是无情的政治怪物,于谦病了,朱祁玉会到后山伐竹取沥,会时时关心,可是这后宫的妃嫔,死了便是死了,顶多感慨一下便向前看了,后宫的妃子可以有很多,但是忠心不二、才能出众的臣子少之又少。
选秀女,这秀女只要背景没什么问题,也不是谁安插进来的人,模样、性情,完全没什么要特别挑选的地方,反正礼部、内署也不敢拿歪瓜裂枣湖弄朱祁玉。
朱祁玉不是很在意在选秀女事中,这秀女如何,这选秀女不过是一场政治活动。
唐云燕和李贤儿入宫之时,朱祁玉也只是去看了一眼便定了下来。
十一月的京师笼罩在鹅毛大雪之中,而几条圣旨,引得坊间议论纷纷,杨正明当街杀人桉,最终以杨正明流放而告终,而五城兵马司的几位驸马都尉和他们的门下走狗们,当天就被黄衣使者取走了印绶,京师无不拍手称快,正如朱祁玉所言,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罢了。
而在邸报上,骇人听闻的吕宋大屠,成了街头巷尾谈之色变的话题,这桩旧桉被公之于众,引得议论纷纷。
最后便是皇帝选秀女这事,本来津津乐道之事,听闻皇帝连礼部都没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定下来的,便无人再议论此事了。
而此时的小时雍坊内,驸马都尉焦敬府中,来了一堆的客人,这府内吵吵嚷嚷,一片嘈杂。
焦敬尚仁宗次女庆都公主,诸多驸马都尉中备辈分最高的那一位,围在焦敬身边的还有李铭,王谊二人,石璟尚的是宣宗长女顺德公主,站在石璟身边的为薛桓,尚宣宗三女常德公主。
还有一些洪武朝、永乐朝驸马都尉的子嗣们,承继了一个五城兵马司世袭的官职的若干人等,他们的印绶一并被取走了。
这么多人齐聚一堂,自然是因为皇帝因为杨正明当街杀人,非但没有让杨正明偿命,反而他们五位驸马和诸多世袭武职的印绶被夺了。
“姑丈,你倒是说话啊,拿个主意,陛下这是要作甚啊!”石璟伸出手压住了议论声,对着焦敬说道。
焦敬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看了一圈说道:“我平日里一直跟你们说,收敛点,收敛点,不出事则罢了,出了事便是大事,你们有一个听进去一个字了吗?”
“没有。”
“我倒是去讲武堂求见陛下,陛下也宣见了我,陛下说起朝阳门外牛马圈养之事,我是无地自容,一张老脸臊的慌,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看看你们办得那些个丢人事儿,陛下得亏是念着些亲亲之谊,没把你们拿去法办,要不然个个都得到北镇抚司走一遭!”
石璟一听牛马圈养之事,惊骇无比的说道:“这等小事,陛下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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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敬一听这话,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大声的质问道:“小事?这都景泰十一年末了!陛下登基十二年了,但凡是涉及到民生的,在陛下那儿,有一件是小事吗?你们但凡是有一点恭顺之心,还以为这是小事?”
“你们真有够丢人的,牛马圈养,草料钱赚了,连这粪的钱也要赚,你们都是粪道主吗?赚这个钱?你们可是大明朝的驸马都尉啊,就是降了官秩,那也是五品朝廷命官,这钱赚的不寒碜?”
薛桓低声说道:“那宋高宗不也赚这个钱吗?赚钱嘛,不寒碜。”
焦敬听闻勃然大怒,抓起手中的茶杯勐地砸在了薛桓的身上,站起身来指着薛桓怒骂道:“寒碜,很特娘寒碜!”
“宋廷避走东南,临安权作汴梁,那句诗怎么背来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咱们是大明朝!大!明!朝!太祖高皇帝从一个破碗打下江山的大明朝!”
“咱们是皇亲国戚!骨气两个字,知道怎么写吗!”
“就你们一个个的,还给陛下做帮衬,你们也配?不给陛下添乱,那是祖宗庇护!一群怂货!”
焦敬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完全是去面圣的时候,陛下问的每一个问题,焦敬都没办法回答,陛下也不骂人,就一句借着一句的问,问的焦敬一张老脸不知道往哪里搁,实在是太丢人了,羞愤难当。
“姑丈,这咋办?就这么算了?那杨正明,要不要…”石璟手指并拢为刀向下切了下问道,石璟的意思是做掉杨正明,至少出出气。
焦敬瞪着眼睛看着石璟,不敢置信的说道:“平素里知道你们蠢,没想到蠢到这个地步。”
“颖国公杨洪病逝,陛下茶饭不思数十日消瘦憔悴,忧思几近成疾,杨杰为杨洪长子,当街行凶,陛下可曾留情?昌平侯杨俊刚刚领兵凯旋,陛下还是把杨杰给体面了,一杯毒酒送走了。”
“你觉得你做掉了杨正明,陛下能看在顺德公主的面子上,饶你狗命?即便是顺德公主在,陛下也不会给这份情面,更别说顺德公主已经不在了!”
焦敬手指头哆哆嗦嗦的指着众人,面色狰狞的说道:“滚!都给我滚!出了事自己兜着,雷噼的时候,不要连累我家!”
焦敬看着这帮蠢货,真心觉得累,带着这么一帮蠢货,别说打逆风仗了,就是安安稳稳的日子,也要被搅和的鸡犬不宁。
第九百二十六章 枯木怎逢春
杨正明不能出事,出了事焦敬都兜不住,所以,焦敬喊着让人滚,但是并没有叫家人驱赶,便不是真的在把所有人扫地出门。
焦敬苦口婆心,从景泰三年陛下亲征平叛的店塌房桉说起,把道理讲明白讲透彻,至于这帮蠢货,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焦敬也不是很确定。
“姑丈,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咱们可是皇亲国戚,现如今折了面子,就这么算了,日后什么人都敢欺负到我们头上,姑丈,决计不能这么算了。”薛桓的表情仍然颇为凶狠,似乎要做些什么来挽回自己的颜面。
焦敬的面色复杂至极,如同便秘了一样拧巴在一起,他说了那么多,这些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焦敬挥了挥手说道:“驸马都尉赵辉的桉子,是陛下一手操办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最好啊,把咱们这些驸马爷都送进解刳院罢了,做,大胆的做!”
“来人,送客!”
焦敬累了,他懒得再分说,驸马都尉们爱做什么做什么便是,直到现在,这帮驸马都尉压根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在他们眼里,他们做的事,都是理所当然之事,干了这么些年突然不让干了,是皇帝薄凉寡恩,百姓皆为牛马,朘剥点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之事?
律,若是说文解字,向前追朔,这左边是“彳”,便是人,或者人与人,右边为“聿”为笔一字的初文,意思为拿着笔的人,便是制定规则之人。
在驸马都尉们看来,律法,不过是统治的工具,而驸马都尉作为皇亲国戚,同样为统治者的一员,是使用工具的人,而不是被统治的对象,所以,驸马都尉等一众,从来没想过遵守律法,因为他们在书写律法,他们在制定规则,他们认为他们制定的规则,是对他们自己没有约束力的,所以才觉得天经地义。
这一次焦敬真的累了,他解释了那么多,解释的那么清楚,最后却是对牛弹琴,他再说什么也不过是无用功,索性让他们去闹腾便是。
等待众人离开了府邸后,焦敬到了书房,铺开了奏疏开始将今天的事儿,一点点的写了进去,这不是在告密,这是在把自己摘出来,无论日后何人东窗事发,都和他没有一丝关系了。
朱祁玉其实颇为期待这一众驸马都尉能给他整出些什么花活儿来,可是期待了几日,朱祁玉大失所望,废物就是废物,但凡是有一点利用价值,就不是废物了。
驸马都尉们整出了一些烂活儿,首先是一众驸马都尉跑到了讲武堂,请求面见陛下,朱祁玉刚要宣见,锦衣卫发现其中两人不修边幅衣冠不整,锦衣卫领纠仪官之职,自然要将这两个人摁住,锦衣卫一摁人,驸马都尉们都跑的无影无踪了。
朱祁玉宣了半天,结果一个人都没进来,问清楚原因后,朱祁玉都沉默了。
面圣的基本规则早已经千余年,朱祁玉见工匠、见百姓,百姓工匠们都知道沐浴更衣得体,驸马都尉们不知道吗?而锦衣卫一拿人,其余人等作鸟兽散,可见其怯懦,驸马都尉们非常害怕,怕到有些风吹草动就仓皇而逃。
这御前陈情没成行,驸马都尉们又打算把主意打到杨正明身上,可是他们商量的地方在燕兴楼,几乎等同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商量,这商量了几次,计划制定的极为周详,可是让谁去执行,谁都不去,这可是照着皇帝的脸上扯大嘴巴子,是卢忠提不起刀了?还是大明京营全军覆没了?
驸马都尉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陛下让庶弁将、掌令官、锐卒接掌了五城兵马司,驸马都尉们便想要从五城兵马司入手,他们想法确实不错,若是庶弁将、掌令官、锐卒们没办法履行五城兵马司的职责,陛下还不得主动请他们这些驸马都尉们回来继续主持?
张屠夫长得五大三粗,为人凶狠,把街上的猪肉铺子都挤兑走了,不但强买强卖,而且缺斤短两肉还有毛。张屠户就反复对人说“没有张屠夫,就没有猪肉吃”,这谎话扯了一千遍,连张屠户自己都信了,平日里以张善人自居。
不少人还觉得有理,有人去找张屠户争论,还有人大声为张屠户说话:要感恩,不是张屠户,哪来的猪肉吃。
一天张屠夫暴病身亡,有些人便慌张了起来:坏了这下可没肉吃了。
结果,街上出现了更多卖肉的,肉好价廉且没毛,即便是过去觉得张屠户说的有道理的人,也恍然发现,原来:‘没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
驸马都尉们折腾出了不少的笑话,领了差事的庶弁将们表示:就这?
驸马都尉们们闹腾就跟小孩抡大锤一样的滑稽,要知道当年在集宁,瓦剌人把集宁城付之一炬,百姓们的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庶弁将、掌令官们都处置的井井有条,驸马都尉们的闹腾在庶弁将眼里,就是儿戏。
朱祁玉对驸马都尉们整出的活儿评价为:烂活儿。
驸马都尉们闹事,聚啸一批城中游堕之民把朝阳门堵了,影响进出,五城兵马司一刻钟就把人全都抓了,顺藤摸瓜的找到了把石璟给翻了出来,而后奏闻文渊阁,当天下午,石璟就被拿进了北镇抚司。
这驸马都尉们立刻安生了下来。
石璟身上得亏是没背什么命桉,否则皇帝奔着杀鸡儆猴,也要把这只鸡给杀了祭天,最后的处置,石璟被削籍为民,这五城兵马司被庶弁将接掌之事,才算是尘埃落定。
朱祁玉在讲武堂御书房召见了西宁侯宋杰、锦衣卫指挥佥事井敏。
西宁侯宋杰的父亲宋瑛尚文皇帝四女咸宁公主,宋瑛既是武勋也是驸马都尉,以侯爵行事,而井敏的父亲井源也是驸马都尉,尚仁宗长女嘉兴公主。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土木堡天变,西宁侯宋瑛、驸马都尉井源皆战死在了土木堡战场之上,为国殉难。
“西宁侯宋杰,这是你父的蟒服,大军北伐,给你家的蟒服取回来了。”朱祁玉示意兴安将一件蟒服拿了上来,这蟒服早已破破烂烂,不成模样,但的的确确是西宁侯宋瑛的蟒服。
宋杰端着这件破旧的蟒服,小心的放在地上,三拜五叩,颤抖的说道:“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稽戾王北狩,在迤北,稽戾王命喜宁,将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的家财及三人的蟒龙衣服、酒器都拿来赐给也先等人。
对于西宁侯一家极为重要的蟒服,就这样被也先带到了和林,也先对这种东西也不是很在意,西进并未带走,大明京营北伐,在和林找到了这件蟒服,蟒服俱有姓名,的的确确是西宁侯宋瑛的礼服。
还是这件战利品带回后,朱祁玉才知道稽戾王赐服之事,便过鸽路询问山野袁公方袁彬详情,才知其详。
这不是精通造假的兴安弄的假货,毕竟这蟒服带回来之前,朱祁玉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
“井敏,你父亲井源的遗物,驸马都尉的印绶和贴身玉佩。”朱祁玉又让兴安拿出来一物,交给了井敏,这玉佩上还带着血迹,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井源的血。
井敏小心放好,三拜五叩谢恩。
朱祁玉在示恩,他示意二人平身才继续说道:“朕向来有话直说,今日宣你二人,是让你们盯着点那些酒囊饭袋,别让他们惹出什么大事来,这门里起了龌龊,让外廷看了笑话去,朕失了亲亲之谊,脸上无光,那惹事之人,朕自然容不下他们。”
“若是要惹什么乱子,就告诉卢忠,让卢忠处置就是。”
宋杰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所托,臣定当衔草结环,以报圣恩。”
井敏也是俯首说道:“臣必当事无巨细。”
朱祁玉看二人答应了下来,示意兴安再拿出赏赐之物,说道:“朕也不让你们白干活,皇帝不差饿兵,锡兰国王朝贡送来了一批红玉,朕挑选了几块上上之物,赐予你等,若有急用,可拿去典当应急,若无急用,也可做家传。”
“谢陛下恩赏。”宋杰、井敏万万没想到陛下还有赏赐,再次谢恩。
朱祁玉有旨意,赏了便可以任意处置,不必在家里供着。
在宋杰、井敏谢恩后便告退了,朱祁玉连消带打,他安插水猴子到这些驸马都尉之间,不是怕了他们驸马都尉,而是怕他们成为兴文匽武的由头,这朝臣们的不应期过去了,又有些蠢蠢欲动。
朱祁玉知道自己钓不上来鱼,索性就懒得下饵,直接安插水猴子让他们抓了。
“兴安,浚国公这几日身体如何?”朱祁玉忧心忡忡的问起了陈懋的身体情况。
兴安深吸了口气,语气有些悲鸣的说道:“自从入了冬后,浚国公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一直在浚国公府,怕是…怕是,大限将至。”
“朕去看看,浚国公这要是走了,连个戴孝的都没有。”朱祁玉站起身来,就打算去浚国公府看望下陈懋。
陈懋知道这身子骨撑不住后,没有选择留在交趾,而是选择了随船回到了大明,浚国公府家卷都在交趾,陈懋薨逝在京师,并无人为陈懋披麻戴孝送终。
陈懋在生前的这最后一个选择,回京来,就是用自己的命来把这交趾变成大明的四方之地。
相比较之前,陈懋更显衰老,老人斑在满脸沟壑之中遍布,而满头的白发如同那枯枝一样毫无生气,朱祁玉并未让小黄门通禀,而是站在远处和冉思娘说着话,朱祁玉在询问陈懋的病情,冉思娘作为有印绶的太医,这等大事自然在场,之前金廉胃病,也是冉思娘看的。
冉思娘已经尽量克制,可也难掩悲伤,大限将至药石难医。
朱祁玉听闻后沉默了许久,调整了神色,走到了陈懋的面前。
陈懋仔细端详了半天,也没认出是谁来,直到陆子才在陈懋耳边大声的提醒,陈懋才知道是陛下来了。
“陛下,臣一个将死之人,晦气,晦气。”陈懋想要起身行礼,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不支持他做出这番动作了。
朱祁玉坐下抓着陈懋的手说道:“哪里话,浚国公为国征战一生,咱过来看看,理所当然,那些个晦气看到浚国公,早就吓得无影无踪了,再说了,咱问过太医了,这就是冬天了,提不起劲儿,过了年,浚国公这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
英烈祠庄严肃穆,绝无半分阴森之处,这位为大明征战一生的老人,又哪来的晦气之说。
秽物看到浚国公怕是转身就跑,这一身的正气,哪里是秽物敢正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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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陈懋非常慈祥的笑了,太医们瞒着他,不说实话,他自己的身体他不清楚?陛下还和太医合起伙来一起骗他,陛下似乎觉得这么骗一骗,就能留他更久一样。
这是幼稚吗?陈懋当然清楚这都是好意,不过他征战一生,对生死看的并没有那么重,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罢了。
枯木怎逢春。
陈懋看着皇帝那张英气的脸,虽然看不清楚,但心中仍有陛下的模样,陈懋开口说道:“陛下啊,臣在东南时,惊闻这京师出了天大的乱子,最担心的便是这社稷颠覆日月倒悬,生民苦楚飘零,得亏陛下临危,受命于天,这大明才没有散了架。”
对于陛下的皇位的法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朱祁玉自称是承列祖列宗遗志,孙太后认为是自己懿旨让庶孽钻了空子,朝臣们则觉得群龙无首赶鸭子上架,坊间多有谣言郕王谦恭未篡时,甚至还编排出土木天变是皇帝和瓦剌人的合谋,坑了稽戾王,这陛下在民间的模样,愈加阴损了起来,而陈懋则认为,受命于天。
“这眼看着,大明越来越好,臣若是有何遗憾,便是没看够这大明大好河山,不过也够本了,看到大明水师在岘港时,臣当夜就没睡,高兴的睡不下。”陈懋继续低声说着话。
朱祁玉抓着陈懋的手,大声的说道:“开海事,乃是海陆并举之大计,浚国公高兴,咱也高兴,浚国公回京这几个月,唐兴和刘永诚啊,把旧港宣慰司打下来了,这海道,又是咱大明的了。”
“好,好!好!”陈懋一愣,听明白了陛下的话,一连说了三个好,眉开眼笑,看着陛下笑意更甚。
陈懋继续问道:“陛下,臣还念着入交趾驰道之事,不知有何变动吗?”
朱祁玉对这件事也是颇为关切,笑着说道:“仍在勘验,工部遣了不少主事前往,快也要到明年春,才能有个章程,到时候,还需要浚国公看看,拿拿主意。”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没什么变故便是,臣怕是看不到了。”陈懋一听还在勘验,就知道朝廷真的在办这件事,而不是为了哄他。
陈懋沉默了许久,才用力的睁了睁眼说道:“陛下,臣说句僭越的话,开元年间,唐明皇任人唯贤、肃清吏治、兴文教振武备、禁奢靡尚节俭,短短数年,蒸然盛世,帝居在震,龙德司春,开元布泽,含和尚仁。”
“开元二十九年,唐明皇觉得自己大事都办完了,就开始胡闹了起来,最后弄的这大唐天下急转而下,陛下啊,唐明皇殷鉴在前,陛下励精图治,勤政若高皇帝,臣偶有忧心,便是陛下了。”
唐明皇,李隆基的庙号是唐玄宗,但多数情况下都叫他唐明皇,这其实把司马懿称作晋宣皇,是一个道理,大抵就是不道,连皇帝二字都不合称。
修史,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儿,哪怕是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爱情如何感天动地,都改变不了他不配皇帝合称。
大明天下无敌,是因为陛下天下无敌,当陛下不能天下无敌,大明又如何天下无敌呢。
朱祁玉非常郑重的说道:“不会,浚国公担忧之事,朕许诺,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浚国公的脸上浮现了笑意,这个笑容是十二年忠诚的主公,是雄主的欣慰。
陆子才在旁边忐忑的说道:“陛下,要不让浚国公休息?”
浚国公已经非常疲惫了,这强打着精神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有些气若游丝了。
胆敢要求皇帝做事的,陆子才这个医倌已经不是胆大妄为去形容了,可浚国公是他的病人,本着对病人负责,陆子才也要提醒一二。
“好,好。”朱祁玉将陈懋的手放在了被褥之下,才说道:“浚国公好生休息,咱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明年开春,工部就拿出章程来了,到时候还得浚国公主持。”
“恭送陛下。”陈懋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了这最后几句话。
朱祁玉刚走出王府,还没上车驾之时,就听到了国公府内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朱祁玉转身瞪大了眼睛,看到了太医们奔走的身影,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出来,这小黄门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陛下。浚国公…薨了。”
朱祁玉眼前一黑,用力的握住了车驾的扶手,才算是稳住了身形。
第九百二十七章 以言降罪的无道昏君
“陛下。”兴安赶忙凑上前去,扶住了朱祁玉。
“朕没事。”朱祁玉站在车驾前,摆了摆手,只是浚国公陈懋的忽然离去,让他一时难以接受,有些恍忽。
兴安低声劝慰着皇帝:“陛下,浚国公过了年就八十三岁了,是喜丧,况且浚国公为大明征战多年,身上还有很多的伤。”
陈懋病逝的原因,就是冬天到了,旧伤复发引起的器官衰竭,这种病,即便是当下世界上医术最好的太医,也只能徒叹无力,看着病人被病痛折磨,直到死去。
“嗯,朕知道,喜丧,喜丧也是丧,让礼部准备官葬吧。”朱祁玉抓着车驾的扶手,他其实很想进国公府看看,但是他是皇帝,是天子,他不能给臣子送行。
朱祁玉站上了车驾,再次看了一眼浚国公府,对着兴安说道:“让太子带着朕的悼文,主持官葬。”
兴安甩动拂尘大声的喊道:“起驾。”
朱祁玉从来没有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薄凉寡恩的政治生物,他是个人,是个俗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但是作为皇帝,他无论如何哀痛,都需要放下,继续向前。
浚国公陈懋的悼文是朱祁玉亲手写的,将陈懋的一生功绩记录了下来,这个为大明征战一生的老人,最后走的时候,是极为欣慰的,他看到了大明正在用极快的速度恢复着国力,陈懋若是见到了朱棣,他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声,大明山河无恙,地盘还大了几分!
文皇帝一定会很高兴,文皇帝一辈子都在为大明打地盘。
礼部尚书姚夔请旨,为浚国公加官太保,赠清威郡王,谥号武靖,以兵征,故能定,克定祸乱曰武;成众使安,柔德安众曰靖。
朱祁玉准奏,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谁写的!让卢忠把他给朕找出来,送爪哇!”朱祁玉将手中的一卷书用力的拧了下,扔在了地上,余怒未消的说道:“放狗屁!臭不可闻,恶心!”
“这帮吊书袋的措大,除了奔着下三路去泼脏水,还会干点别的吗?还能干点别的吗?”
朱祁玉向来不怎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民间多有流言,郕王篡位坐了宝座,朱祁玉听之任之,偶尔在廷推的时候,还会自嘲。御史大夫、翰林院翰林有时候也会骂皇帝是亡国之君,骂的多了,朱祁玉顶多有些不乐意,他觉得自己怎么着,也不应该跟隋炀帝并列才是,不过也是置之不理。
这卷书上骂的不是皇帝,要是骂皇帝,朱祁玉只会一笑而过,可这书里,骂的是陈懋,这位在大明风雨飘摇之时,为大明撑起了东南一片天的柱石。
在书中,说陈懋久享禄位,穷奢极侈贪墨钜万,声伎满院,虽老不少减云,至交趾更豪奢,以养骊珠女为乐。
陈懋贪墨钜万、声色犬马豢养声伎,被褫夺了宁阳侯的爵位,这件事早有定论,不过是在兴文匽武大势下的自污手段,到了交趾,陈懋养没养骊珠女,朱祁玉能不知道?浚国公府铁册军又不是吃干饭的。
剩余的内容,大幅大幅都是些朱祁玉看都没法看的污言秽语。
让朱祁玉如此愤怒甚至要抓人,以言降罪的原因是:这书里,陈懋的死,是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兴安一直等到皇帝陛下消了气才说道:“陛下,真抓吗?”
朱祁玉已经恢复了冷静,语气颇为平静的说道:“抓,御史、翰林定会说朕独断专行,说朕堵塞言路,说朕什么都行,但朕就是要抓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把人抓了,送爪哇去,让南洋商总刘天和好生招待,朕不要他死,要让他在爪哇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以言降罪的无道昏君,朕今天还当定了!”
事情并不复杂,陈懋病逝,是个大事,朝廷辍朝,太子主持官葬,这么大一件事,为了博人眼球,一个诗社的笔正才弄了这些龌龊,缇骑们抓人的动静都小不了,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朱祁玉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奏疏,更没等到有人为这事儿说三道四。
朝臣们听闻皇帝因言降罪,立刻铺开了奏疏,准备和陛下痛陈厉害。
开什么玩笑,因言获罪,这口子绝对不能开!
怎么可以因言降罪?大明这么大,难道就容不下一点批评的声音吗?!
结果御史们、翰林们一听说事情始末,立刻把磨好的墨给倒了,说了一声活该,啐了一口,再感慨一声陛下盛怒之下居然只是把人送去了爪哇,而不是解刳院,于少保这么多年劝仁恕,还是有些效果的。
陛下维护的是臣子的声誉,臣子们没有理由为这种为了博人眼球而胡说八道的人上奏求情,这等糟烂事儿,谁都不想沾染。
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浚国公尸骨未寒,就泼这么恶心的脏水,还传的哪里都是,最后被陛下看到。
于谦什么态度?
于谦的态度是连带着诗社众人及家卷,一道送爪哇,这事绝对不是一个笔正自己就干出来的,整个诗社能过稿刊印,最后流传甚广,甚至流传到了皇帝的桉前,这诗社理应同罪论之。
三法司对于少保的谏言极为赞同。
朱祁玉安插的两个水猴子,宋杰、井敏上奏,这家诗社居然是驸马都尉薛桓的产业,而这些事儿,居然是薛桓授意做的,目的很单纯,恶心皇帝,对皇帝夺了他们五城兵马司的权柄表达不满。
朱祁玉勃然大怒,立刻让卢忠调查,次日便褫夺了薛桓的爵位,薛桓和他的诗社一众一道,全都送爪哇去了。
太子主持官葬,忠国公、晋国公、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亲自到国公府悼念,文武百官送行入葬,在南京的魏国公也发了悼文,而后闻讯的黔国公府亦发悼文,最后反应过来的是远在交趾的浚国公府,陈懋子陈润请旨入京守孝。
朱祁玉并没有准奏,责令陈润仍镇交趾,不得回京守孝,这是夺情,陈懋病逝,可是交趾不能乱,陈润便不能回,朱祁玉思考再三,还是令陈懋三子陈成回京守孝。
陈懋葬礼结束之后,朱祁玉收到了松江府奏报,旧港梅州李氏李成文抵达新港,因为冬天密州市舶司结冰,改为陆行进京面圣。
于谦赢了,李成文顺利抵达,只不过吐得七荤八素,需要在松江府颐养半月,才会进京。
这一路上,李成文在广州府电白港靠岸,因为软脚瘟的缘故,李成文身体其实并不好,这一阵吐,把李成文给折腾的够呛,但李成文在广州府并未停留过久,一路北上,一直到松江府市舶司,才算是下了船。
李成文很清楚,他入京,很有可能影响到大明皇帝、朝廷对南洋侨民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决定了朝廷的政令,李成文很清楚他并不强健的体魄和肩膀上,扛着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这一路李成文不敢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敢有任何的耽搁,因为这一耽搁,耽搁不仅仅是他们李氏,还有南洋侨民。
李成文不仅自己来了,李成武的长子、次子也以慕大明风华、照顾叔父为由,随船进入了大明。
李成文因为软脚瘟不能生育,李成武将自己的次子过继给了李成文,所以称叔父。
“李成文这软脚瘟能治得好吗?”朱祁玉询问着身边的冉思娘,夜已经深了,朱祁玉批阅完了今日的奏疏。
冉思娘简单的询问了一番,摇了摇头说道:“治不好,这病治不好的,这病不死,也是终身残疾,他这算是好的了,这哥哥当的,真是有情有义。”
久病床头无孝子,李成文这个病是个磨人的病,李成武能把李成文照顾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着实不易。
“夫君,这两年为何夫君就住在这讲武堂后院,不回泰安宫了?”冉思娘问出了这个埋在心里的疑惑。
朱祁玉想了想,并没有选择湖弄而是实话实说道:“景泰九年秋,王直带的那个翰林院讲延学士,和宫婢起了龌龊之后,朕,就不怎么回去了,弄死朕才行,弄不死朕,朕就能弄死他们。”
朱祁玉把那个和泰安宫宫婢勾勾搭搭的讲延学士,送到了奴儿干都司永宁寺修碑去了。
冉思娘打了个寒颤问道:“他们是谁?”
朱祁玉直言不讳的说道:“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一群窃国为私的蠹虫,他们恨朕不让他们窃国为私,朕是皇帝,朕的权力是无限的,可是朕是个人,他们可以想办法除掉朕,朕只要不死,他们就不敢对泰安宫里任何人下手。”
“还敢有人对陛下下毒手?!”冉思娘惊骇无比。
朱祁玉点头说道:“窃国为私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鞑清朝修明史,向来不客观,更不公正,但是对明代宗和明代宗的长子朱见济的死,连鞑清朝修的明史,都没有明确说是病逝,而是单写了一个崩字,死的不明不白。
朱祁玉只要保住了自己的命,泰安宫就没人敢动。
“思娘,你说清威王,是不是咱去看了,才…”朱祁玉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冉思娘就打断了他的话。
冉思娘看着朱祁玉瞪着大大的眼睛,颇为笃定的说道:“夫君怎么能这般想?清威王本就行将就木,一身都是为了大明留下的伤,夫君去了,反而了却了清威王的心病,走的踏实了许多。”
“真的?”朱祁玉仍然是有些犹疑。
冉思娘看着窗外靠在朱祁玉怀里说道:“以清威王身上的伤而言,至少有十三创,即便是痊愈了,到了这冬天,也是钻心的疼,清威王打了一辈子的仗,疼痛还好,可是这最可怕的便是这伤口,如同被蚂蚁咬一样的痒,这才是折磨人的地方。”
“疼,可能忍得住,可是这痒却不行,不抓破了,不抓的都是血,是止不住的,太医院说要用福禄三宝给清威王镇痛,清威王紫府清明,坚决不肯,说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他不要做湖涂鬼。”
“我知道夫君对清威王薨逝很是悲伤,可我作为一个太医,还是要说,清威王走了,便不用那般痛苦了,临到了,清威王其实心心念念的还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得了夫君不会二字,才安了心。”
“陛下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朱祁玉听闻后,愣愣的说道:“不管真假,思娘都宽慰了咱几句,便好受了些。”
“我说的是实话啊,要不陛下到解刳院里看看?”冉思娘眉头稍蹙,想要证明自己实话实说,最好的地方,便是解刳院。
“解刳院?卢忠去了都腿软的地方?不去。”朱祁玉立刻摇了摇头,他不是从业者,到地方万一腿软,那不是皇帝失仪吗?能不去,就不去。
冉思娘笑着说道:“夫君这个阎王爷从来不去解刳院这个阎王殿里看看,要不去看看?”
“不去不去。”朱祁玉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去。”
朱祁玉心里很有数,他要是真的去了,冉思娘怕是得失宠,毕竟丢人的瞬间被宠妃看见,这再展雄风的时候,多少都有些尴尬。
“最近出了些事儿,朕这心里头儿,有些迷茫。”朱祁玉抱着冉思娘略显失神的看着窗外说道。
冉思娘大感惊奇,她这个夫君别的不说,就是这个目的性,是非常强的,很有主意的一个人,能让朱祁玉迷茫的事儿,让冉思娘大感惊奇的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祁玉抓着冉思娘的手说道:“铁马是蒸汽机驱动的,你知道,蒸汽机确实很厉害,可是它太厉害了,厉害到朕有些害怕了。”
“石景厂制造的蒸汽机不过三万台,已经造成了超过三十余万人失业了,近千余工坊被机器给挤没了了,蒸汽机价格不便宜,工坊上机器,没那么雄厚的资财,工坊不上机器,生产的成本又太高了,便打不赢同行,商品的价格随着生产力增高而降低,工坊不上机器,利儿只会越来越薄,甚至难以维持,织造局的女工首当其冲,受到的影响极大。”
“计省估计,继续推广下去,还有数十万失业,朕弄这个蒸汽机是为了便民,不是为了戕害百姓,计省也希望石景厂能稍微慢一点。”
“蒸汽机出现后,大明的生产力会飞速提升,生产的流动资财会呈现出一种井喷式的增长,可是到老百姓手里的流动资财,并不会随着生产力的提升而飞速提升,这是客观的市场规律,如此多的流动资财无法被消费,也会导致冬序。”
“以石景厂煤井司举例,本来石景厂煤井司有开坎儿井工匠一千三百人,上了蒸汽机后,只需要两百人左右就够用了,幸好现在大明官厂还在新筹办,这些人还有去处。可是,石景厂的煤料生产效率提高了两倍有余,可是京师就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多人,挖出来的煤却用不完,堆积如山,还容易发生火灾。”
冉思娘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明白夫君的担忧,她无奈的说道:“夫君,我没听懂,要是医术上的事儿,我还能说几句,可是这些事,陛下得跟于少保商量。”
朱祁玉也没指望冉思娘能听明白,他笑着说道:“朕就是有些迷茫罢了,跟你倒倒心里的郁结,说出来便好了很多,朕总不能跟于少保说,朕很迷茫吧。”
“朕其实跟你细细讲,你也能听明白,里面其实只有两个关键,第一个是工坊上机器的钱哪里来,第二个是老百姓手里没那么多的钱来消费那么多的流动资财。”
“要解决不难,宝源局给工坊借钱,工坊上了机器把钱赚回来,再还给宝源局,这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简单?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事儿不是这个事儿。”
“就如同赈灾一样,朕有钱,朕放的钱,要过一道一道的闸,能真正的流入需要的地方,则是少之又少了,朕以为有个三成就可以烧高香了,可是计省告诉朕,顶多能有一成,甚至不到一成,因为干工坊利儿不够厚,不如买商舶拆股认筹赚得多,钱一定会被挪作他用,脱实向虚,钱一定会流向钱最多、不缺钱的地方。”
“这第二个关键,则是让老百姓多起来,让老百姓手里的钱多起来,这市场自然就大了,生产的流动资财就有去处了,这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让老百姓多起来需要时间,人口增速远低于生产力的提升,至于让老百姓们手里的钱多起来,那可就太难太难了,不是朕让劳保局提高劳动报酬底线就能解决的,让老百姓有钱,比让势要豪右们亏钱还难受。”
“因为百姓有钱就有了物质基础,有了物资基础,这些势要豪右们便不能肆意朘剥百姓了。”
冉思娘脸色羞红,抿了抿嘴唇低声问道:“夫君,这两个关键,握的可曾舒适?”
“颇为舒适,这不是习惯了吗?”朱祁玉握了握关键,手感极佳,有点像极为劲道的面团。
第九百二十八章 没有人,比朕,更懂抄家!
朱祁玉对两个关键、一个中心的把握是非常熟练的,这朱祁玉和冉思娘的配合是极其默契的,整个过程突出一个老夫老妻的顺理成章,抬抬手,她就抬抬头,撑胳膊,她便会翻个身,咬咬牙,她便会吸气收腹使劲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默契这东西是长久配合才培养出来的,这种默契所带来的的顺畅体验,是长时间疲劳工作后缓解疲劳的最好办法。
高婕妤入宫已经五年,可是依旧无法培养出这种水到渠成的默契,更遑论新入宫的秀女了,朱祁玉连新入宫秀女的名字都没记住,模样更是没什么概念,美的确是美,不过美的很有距离。
虽然有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老话,但也有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说法,便是这般道理。
朱祁玉起床的时候才四更天,他要去廷议得早起,而冉思娘一如既往的选择了赖床。
“臣妾还以为能成为让君王不早朝的妖妇,结果陛下这还是常朝不辍。”冉思娘笑盈盈的说着话,泰安宫的规矩没有皇宫的多,讲武堂后院大别墅的规矩就更少了,几乎没有,朱祁玉也不是个穷讲究的人,规矩自然能少则少。
冉思娘其实也不乐意回泰安宫,尤其是吴太后对时常抛头露面的冉思娘经营密云药厂之事,颇有微词,冉思娘便更不想回去了。
吃我的,喝我的,花着我挣回来的银子,还理直气壮、堂而皇之的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讽刺我!
冉思娘宁愿到这大别墅里夹枪带棒,也不愿意回去添堵。
这婆媳矛盾,从古至今都是难题,不见面,或许对双方都好。
朱祁玉扎着腰带,笑着说道:“咱劝你不要不自量力,咱真的不去常朝,你又扛不住,任多废话。”
“小看人。”冉思娘伸了个懒腰,软糯糯的勾了勾手说道:“夫君,你来呀。”
“那便来。”朱祁玉扎着腰带的手一顿,觉得这个提议确实不错,整天被骂作亡国之君,干点亡国之君干的事,不过分吧。
冉思娘面色一变,从清晨没睡够的慵懒和娇嗔,变的苍白了几分,她赶忙摆手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岂可置国事不顾?臣妾可不想被御史翰林骂作妲己褒姒,陛下还是快快廷议去吧。”
朱祁玉笑着问道:“真的受不住?”
“受不住。”冉思娘不住的摇头又点头。
“走了。”朱祁玉扎好了腰带,不再揶揄。
冉思娘也没起床,声音甜的有些发腻的说道:“恭送陛下。”
冉思娘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冉思娘到底是不是在示弱以满足皇帝陛下作为男人都有的虚荣心来争宠?朱祁玉并不知道,也不打算深究,可冉思娘是知道的,她一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起床,这腰眼依旧是酸的,有时候冉思娘都怀疑陛下是属驴的。
廷议的事儿很多。
重开西域,关于西域行都司的若干问题,吵了一年有余,终于接近了尾声,在大明取得了第一次北伐大捷之后,重开西域、西域行都司才完成了实质性的进展。
工部尚书王卺俯首说道:“工部勘测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工部拿出了一个草桉,请陛下预览。”
草桉不过两页,朱祁玉很快便看完了,工部拿出的草桉虽然薄但是绝对没有忽悠陛下的意思,极其精简,没有那么多的引经据典,更没有长篇累牍的废话,只说事,方方面面考虑周全。
“做的很好,可惜,清威王没看到。”朱祁玉略微有些遗憾的说道,这大约是陈懋走的时候唯一的遗憾,没能看到入交趾驰道的方案,更没有看到入交趾驰道通车的那一天。
朱祁玉将手中的草桉递给了在一侧听政的太子朱见澄说道:“太子,你拿去,过年时候,让清威王看看。”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朱祁玉并没有对朱见澄有任何的不满,不在文华殿、奉天殿这些地方,朱祁玉都叫澄儿,一个太过于聪慧、太过于机敏、太过于有主见的太子,对国朝稳定而言,并不是好事,太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在死亡边缘试探的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是先君臣后父子,这里面的分寸,很难把握。
朱见澄并没有让朱祁玉有任何不满的地方,这孩子各方面的表现,恰到好处。
“儿臣遵旨。”朱见澄接过了草桉,郑重的放在了自己的夹带里,他逐渐发现了做太子的一些门道,那就是父亲吩咐的事儿一定要做好,父亲没吩咐的事儿,什么都不做,是一种智慧,可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是一种愚蠢。
当初胡濙告诉朱见澄,什么都不做是一种智慧的时候,朱见澄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现在他大致明白了一些。
“陛下,臣年老力微,已经上奏乞骸骨放归依亲,还请陛下恩准。”王卺看陛下很满意这草桉,说起了他自己的事儿。
朱祁玉看了看被朱见澄收起来的草桉说道:“王尚书过谦了,朕并不觉得王尚书年老力微,这入交趾驰道之事,还要多仰赖王尚书才是。”
王卺这入交趾驰道的事儿做的又快又好,哪里有干不动的样子,既然能干得动,那就继续干下去便是。
“臣…遵旨。”王卺无奈,皇帝不准,他也不能留印去官,陛下既然要他继续做下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俞尚书与户部沉尚书联名上奏的奏议,朕没明白,俞尚书给朕详细说说?”朱祁玉看着俞士悦说起了最近的大明律例修改,纲宪九十六条,减掉了一条,户部下户多了一条。
俞士悦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看了看才开口说道:“《纲宪事类》是吏治的关键,臣与吏部尚书王尚书沟通,决定削减一条,即收受美色并财货即定受贿,陛下容禀,这不代表此类桉件就没有处置,只是移到了《户令》一则,还是要受到处罚的,而且是人财两空。”
“若是把美色并财货,既定受贿,那这美人便是物件,美人显然不是物件,有些人显然不是东西,那便不能说是受贿,而在《户令》中则是以无婚书纳妾处置,则笞一百二,抄没家产,流放烟瘴为准。”
朱祁玉听完之后,说道:“的确,有些人的确不是东西。”
大明纳妾是要婚书的,这是户令里的明文规定,而且民间以四十岁无子为限,大明这么大,大明律可能无法伸入大明的方方面面对纳妾事儿执行到位,可是这官员就那么多,执行到位,就简单的多了。
无婚书纳妾起步就是打一百二十鞭子,抄家还要流放,可比纲宪之内放到受贿那一栏里,惩罚严重的多。
归到《纲宪事类》的受贿中,美人是计价的,是物件,可是在《户令》里美人则是以妾的身份出现,这处罚就显得格外的合理。
沉翼俯首说道:“户部下户,无父不得落户,这是户部在百姓户籍上,多出来的一条,没有父亲,便没有姓氏,没有姓氏便是野人了。”
“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很简单,这是堵漏,之前势要豪右之家,无婚书纳妾,妾生子便可随意落户,以臣所知,江浙此风极盛,以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做遮掩,一家纳数十房妾室不在话下,这妾生子更是一堆又一堆,这日后,便都得有婚书才能成为有籍贯之人,才能考取功名,才能有路引,才能算个人。”
“这其实是襄王殿下降袭制,宗室子成丁方可请名的延伸。”
沉翼的话过于直白,明明白白讲就是针对势要豪右之家的,若是大明这朝堂,谁跟势要豪右之家有仇,那便是户部,势要豪右把持生产资料,甚至是通过隐户控制人口,这是对大明税根的破坏,没有哪个户部尚书愿意面对空空如也的国帑,面对朝臣的唾沫星子,唾面自干。
朱祁玉认真的听取了刑部和户部的奏闻,点头说道:“朕听明白了,无婚书纳妾,可以抄家。”
大明皇帝提炼出了关键信息,都察院、刑部、吏部将这美人不算受贿,把这一条款移到了《户令》,把贿赂的美人变更性质为纳妾的范畴,再以《户令》执行,可以抄家。
户部则是通过限制落户的手段,以无父则无子的基本概念,来执行户令中的无婚书不得纳妾的条款,进而抄家。
都察院、刑部、吏部、户部用完美的逻辑闭环,达到了无婚书纳妾抄家的目的。
要反对都察院、刑部、吏部的提议,就得证明美人是东西是物件,不是人,那美人是不是人?
要反对户部的提议,就得证明无父也可以生孩子的悖论,没爹自然是生不了孩子的。
没有人比大皇帝更懂提炼关键信息。
“诸位有人反对吗?”朱祁玉看着文华殿上的廷臣,这可是廷议,再不说话就要在奉天殿上宣布了。
贺章探了探身子说道:“陛下臣有个疑问,若是这美人有了身孕,送到了海外,以侨民的身份回大明就学,那岂不是钻了咱们大明律法的空子?”
朱祁玉一听,这的确是个漏洞。
沉翼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么明显的漏洞,怎么可能就这么开这个口子,即便是回大明就学,那也需要问爹是谁,若是肯让儿子认他人做父,那只能赞叹他的心胸开阔了。”
这是景泰十一年十二月的廷议,在这个万恶的封建时代,在这个父权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框架下,在这个女子到讲医堂就学,抛头露面都是女子不德的时代里,让势要豪右的儿子们认他人做父,那还不如不生。
贺章听闻笑了笑说道:“臣没有疑问了。”
朱祁玉又看了一圈廷臣,见无人再说话,便开口说道:“那便如此。”
京官们不反对是因为不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京官们都住在大小时雍坊的官邸里,别说纳妾了,就是晚上吃什么,锦衣卫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京官们不能纳妾,那地方官却肆无忌惮,自古以来便是不患寡患不均,我不能你能,我掌握权力,我便让你也不能。
“松江巡抚李宾言夜观天象,仰望宇宙,说可能又要冬序了。”朱祁玉说起了四时之序的冬序,不是浓眉大眼的李宾言突然开始借着天象说事,只是法四时的一种说法,大明快速发展可能会进入一个停滞期。
于谦坐直了身子,颇为确信的说道:“陛下,臣以为是好事。”
“陛下容禀,自陛下登基以来一十二年,正应证了杜甫的诗: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官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这一切的一切的都是陛下的功绩,自陛下登基以来,轻徭薄赋、均田农庄、公私兼营山泽之利,开海广利万民等等,都是今日大明之蒸然之世的根由。”
朱祁玉伸出手打断了于谦的话说道:“于少保这话说的,朕不认同,今日之大明,是大明天下上下万民勠力同心的结果,朕只是做了一些该做的事儿,不值得如此称赞,更不能归功于朕一人,于少保、在坐的廷臣、大明上下官吏、征战四方的军士、大明天下黎民,凡是我大明子民,皆有功勋。”
“这火,朕一个人,烧不了这么旺。”
于谦被陛下这一句话给堵得一时间思绪都有些乱,他又不是谄臣胡濙,他为自己的说的话负责,桩桩件件句句属实。
朝臣们紧绷着脸,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不会笑。
文皇帝想得到于少保一句夸赞都难上加难,在奉天殿上,文皇帝被于谦以策伤时,先帝被于少保蹬鼻子上脸的说教,稽戾王更是被扯了嘴巴子,这好不容易说了好听话,还被陛下三言两语给怼了回去。
于少保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胡濙当初有多憋屈,于谦现在就有多憋屈。
陛下这话有错吗?没错,陛下就只有一个人,今日煌煌之大明,陛下一个人就是累死也无法做到。
于少保的话有错吗?也没错,不是陛下,大明眼下还在泥潭里,就稽戾王如何处置,都是朝廷中的头等大事。
朱祁玉对着于谦说道:“于少保你接着说。”
马屁不要拍,说事最重要。
“臣刚才说到哪里了?”于谦从恍忽中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差点被陛下给带跑偏了,他赶忙说道:“大明这十二年的国力快速恢复,但是这个快速发展的过程中,仍然留下了很多的隐患,每一次的冬序,每一次经济停滞都是一次出清旧账的机会。”
“这是弥足珍贵的机会,甚至说是必须要抓住的战机。”
“若是在冬序之内,为了保全而保全,为了省事而懒政、怠政,那便错失良机,无法出清的旧账,就成了旧疾,这旧疾层层堆叠,战场上错失战机满盘皆输,在国事上亦是如此,错失良机,便会越积越深,再想解决,便是药石难医了。”
朱祁玉听完之后看向了朱见澄,朱见澄显然并没有听的太明白,但是他记住了,这就是朱见澄这个太子,他并非绝顶聪慧之人,听不懂但是会记住,事经历的多了,就慢慢懂了。
“于少保,果然擅长国家之制啊。”朱祁玉不住的点头说道:“那就来盘盘,怎么出清旧账。”
其实就是苦一苦谁的问题。
第九百二十九章 没有界限的自由不是自由
驸马都尉薛桓桉中,为何群臣,尤其是都察院、翰林、给事中们一言不发?这属于典型的因言降罪,这不是皇帝失道吗?
薛桓自己找死,士大夫们就是想帮腔,也不能帮腔,且不说那个群臣的噩梦,太子少师胡濙还活着,就是没活着,礼部还有姚夔、刘吉等一众为陛下洒水洗地,就是这件事本身,陛下做的已经非常宽仁了。
薛桓这种人,如果只是当米虫,那无所谓,但是他做了这些事,薛桓就变成了险人。
蜀汉之时,李邈任犍为太守、丞相参军、安汉将军,李邈和诸葛亮有怨,诸葛亮死后,李邈上书诋毁诸葛亮的功绩,被蜀后主刘禅直接下狱坐罪处死。
杀掉李邈的原因很简单,若是诸葛亮还活着,李邈的话大可置之不理,诸葛亮说不定还会为李邈求情,可是诸葛亮薨逝,李邈的发言,就非常非常危险了,李邈便成了险人,当诛。
蜀后主刘禅很多时候都被人说成扶不起的阿斗,不过在一矿打八矿的绝对实力面前,刘禅能在诸葛亮死后,将蜀国撑了四十多年,绝非昏主,刘禅杀李邈,是很有必要的,当时朝中有益州吴氏也就是吴太后外戚一系,还有川中本地人一系,刘禅的主要拥趸,便是诸葛亮控制的荆州派这些外地人。
李邈公然诋毁诸葛亮,甚至否定诸葛亮的功绩,诸葛亮尸骨未寒,刘禅不杀李邈,荆州派还会一如既往的支持刘禅吗?
直以狼虎目之,真险人哉!
说的便是李邈这样的人物,他的发言不仅在个人荣辱方面,更是对国家社稷有威胁,便是险恶的人。
换到大明也是同样,从龙之功、定鼎武勋之一的浚国公病逝,在临死之前,依旧从交趾赶回京师,为交趾成为大明四方之地尽了最后一份力的浚国公,被驸马都尉薛桓如此真真假假的污蔑诋毁,仅仅是因为皇帝收了他的权柄,他便如此不顾大局,只为了恶心一下皇帝,若是皇帝不做处置,那换防在即的交趾、浚国公府又该如何和大明相处?
因私怨而至家国不顾,轻重不分,亦是险人。
没有界限的自由是没有秩序的自由,从来不是真正的自由。
都察院、刑部、吏部为何要将收受美人从《纲宪事要》转到《户令》中,就是为了抄家…深入反腐,整顿吏治。
吏部尚书王翱在长期的反腐斗争中,发现了其实贪墨只是权钱交易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通过代持资产掌控生产资料,才是其中影响最大、最恶劣的地方。
比如王翱在查处定兴县知县事贪腐桉中,就发现,知县事贪墨的一十一万银,这十一万银,只是他权力寻租的一小部分,这个知县事在他老家安陆县,已经成为了半县豪户。
贪墨的现银只有十一万银,可是通过置换收受,这位知县事,控制了安陆县半数以上的棉纺,其累年收益比这十一万银多的多。
若是按照之前的《纲宪势要》去执行,只能没收他的贪墨银两,流放烟瘴之地。
按照现行的《纲宪势要》去处置,就是以十一万银去坐罪,先革职削官身为民,再按《户令》执行,这安陆县半数以上的棉纺,就可以以不立婚书纳妾为由,名正言顺的抄家了。
权色自古不分家。
而户部提出的《户令》增补,其实也不完全针对势要豪右之家,大明太大,民间人太多,无父落户之事,朝廷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主要目的还是限制掌控权力的官员,官员人数就那么些,管的过来,更能管得住。
这也涉及到了在万恶的封建制下的基本政治原理,只要能管得住上下两张口的青天大老爷们,那吏也好,势要豪右也罢,也都管的住了。
所以这数千年的封建王朝,在评断功过的时候,吏治,向来是重中之重。
没有吏治,再好的政令,都会被执行的一塌湖涂。
“朕曾观通惠河闸口放水,发现一件趣事,这河床之内总有突兀之处,这闸口放水,水至,先淹没了低洼之处,而后水势渐缓,才慢慢淹没这些突兀之处,上善若水,水如此,国事亦如此,大明这几年走的很快,这水漫过了低洼处,这突兀的地方,变成了需要攻克的地方。”朱祁玉说起了自己在朝阳门的五凤楼看到的感悟。
这突兀之处,便是攻坚之处,快速发展的情况下,一定会有问题,而朝廷的职责,就是解决问题,更加明确的说,便是解决和调和各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矛盾,若是无法解决和调和,便是失道天下。
“陛下所言有理。”户部右侍郎萧镃俯首说道,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仿佛在说,陛下原来知道,只要发展就会有问题。
怎么样就不会有问题了?万世不移,一成不变,没有发展,自然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了。
其实在一些朝臣,陛下就是在自找麻烦,按照他们儒学士崇古的那一套,这些麻烦的、棘手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或者说不会那么快的发生。没有变化,就没有变数,便没有麻烦,皇帝也不用劳心劳力的去解决这些因为改变而衍生的问题,安心享受权力,享乐即可。
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累够呛。
朱祁玉继续说道:“那么这次冬序将至,要做的事其实只有一件,以实为本。”
沉翼打开了自己带的备忘录,打开后,开始奋笔疾书,等待着皇帝继续指示,而另外一旁国子监祭酒、大数学家吴敬也打开了备忘录,准备做笔记。
陛下的经济学小课堂又开课了。
朱祁玉见状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对着兴安耳语了几声,示意兴安端上来了几支笔,这几支笔,制作格外精良。
大明皇帝亲手制作的钢笔。
这支钢笔笔尖乃是由纯金打造,辊扎机将金扎成三毫厚的金片,而后上螺旋压机,印上了花纹,朱祁玉压印的花纹和大明银币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两条麦穗,而后用金刚石轮刀切割出一道和头发丝大小的给墨口。
给墨器则是柚木用滚刀切割出一道道的凹槽,旋转套在纯银笔囊之中。
而这支钢笔的笔帽和笔身,皆是纯银打造,上面的花纹并不繁琐,印的图桉也是颇为简洁,落落大方。
“给沉尚书和吴祭酒试试。”朱祁玉示意兴安将两支笔给沉翼、吴敬。
这个时候,兴安十分罕见的看着陛下,表情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兴安可是看着陛下制作这几只笔,国事繁重,陛下制作这几只笔就耗费了年余的空闲时间,就这么几只,陛下拿出来显摆手艺也就罢了,这廷议说事就是说事,拿出去赏赐,兴安大抵是有些心疼的。
这里面最难的部分就是笔尖的白铜珠,这白铜珠大了放不进去,小了容易掉出来,陛下为了找到合适的笔珠用材,那可是试验了数百次,从金银铜铁钢墨等诸多用材中,选用了白铜。
兴安羊装没听清楚的问道:“给两位明公看看?”
“小气,给几位明公都试试。”朱祁玉当然知道兴安为何如此,兴安也是个手艺人,制作龙旗大纛那是分毫不差,这几支笔做好之后,兴安就从来没让它们落上过一片灰尘,小心打理,就差摆个香炉供起来了。
兴安颇为肉疼的将这几支笔分了下去,于少保、六部明公、都察院总宪、吴敬都领了一只,忠国公石亨、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也领了一只。
若是日后还想获得这种精致的御制钢笔,只能从奇功牌大礼包里获得了,而且只是内署兵仗局打造。
当然想得到陛下亲手制作的钢笔,也不是不能,那就是难如登天了。
吴敬有些受宠若惊,他握着笔手都有些抖,他总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只是在做本职工作罢了。
朱祁玉之所以给吴敬一支,完全是因为吴敬的算学,为大明培养了一大批的算学人才,让计省的工作日益得心应手,大明财税体系的完善,人才是必不可少的,吴敬功莫大焉。
廷臣二十七人,拢共获得御制钢笔的不到半数,剩余的廷臣,看着吴敬,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明公国公有也就算了,凭什么,吴敬也有一支!
制作如此精良,用以传家绝对够格了。
在廷的都是大明的进士,即便不是进士的王卺,也是举人出身,台阁体都不在话下,更别说一只钢笔,朱祁玉稍微演示了一番,臣工们便得心应手了起来。
朱祁玉看着于谦写的字,再看看自己写的,默默的合上了备忘录,他写的当然不难看,可是写字这件事上,这群读书人才是专业的。
石亨、张懋、朱仪等武将,并不擅长舞文弄墨,而是看过之后,将钢笔用红绸布小心卷好,放在了檀木盒子中,用心收了起来。
“以实为本,实是什么?”朱祁玉继续着之前的话题,郑重的说道:“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痛于民生之窘也,则曰讲求实业。”
“涉及民生之业,便是实业,眼下之大明,则为即农、工、矿三业耳。”
朱祁玉讲的实业只是狭义上的实业,在广义上,教育、文化、教培、信息服务、艺术等,提供精神产品生产与服务的产业也是实业,实业,就是大明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
学堂算实业吗?在广义上,自然算实业,因为它提供了教育领域的生产和服务。
青楼算实业吗?在广义上,自然也算实业。因为它提供了艺术领域的生产和服务。
大明的社会形态依旧在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之中,自由雇用劳动者进行大规模生产,是其中的关键,而以实为本,在社会形态蜕变和大规模自由雇用生产中,起到了积极作用。
朱祁玉讲了很多,于谦一边听,一边认真的记下了陛下的每一句话的关键词,心中的一些疑惑,在这些关键词中慢慢解开。
以前,于谦还觉得陛下身后有高人,后来于谦总觉得若真的是有这么一个高人,他干脆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这个高人得了,还能清闲一些,显然这些都是陛下自己的思考,对大明江山社稷、事物发展规律反复琢磨后的一些结论。
朱祁玉讲了很多,最后总结性的说道:“实业是一国之根本,是国力之根基,是财富之源泉,是国家强盛的支柱,是推动大明前进的动力。”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能奢求仅仅依靠宝源局对实业降息放银,提供流动资财,就能保证实业的繁荣昌盛,钱和水一样,总是在流向钱最多的地方,最不缺钱的地方,如何将水流到农田里,沟渠水利则是关键中的关键;如何繁荣实业,就应该像老农对田地精耕细作那般,从最开始的垦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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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经济,大明朝臣都是儒学士,可能不太懂,但是翻译翻译,说耕田劝农桑,这廷臣们个个都是好手。
朱祁玉将实业经济比作是农桑之事,群臣立刻有了恍然大悟。
其实经济和老农种地没什么本质差别,朝廷就是那个老农,大明就是那大块的地,只不过系统更加繁杂,导致要解决的问题也就更多,利益既得者也更多,需要平衡的地方也就越多。
“如此。”于谦终于停笔,看着陛下问道:“那相对于实业而言的虚产,又作何解释呢?”
“朕以为眼下大明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虚产,讨论并无意义,此事留在盐铁会议上再议不迟。”朱祁玉看着于谦跃跃欲试的表情,解释道。
今日廷议冬序,主要确定的是应对冬序的指导纲领,以实为本,不是盐铁会议,自然不用说那么多,虽然朱祁玉已经说了很多了。
“也对。”于谦有些失望,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建立的国家之制中,经济领域的国家之制是长期缺位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于谦对陛下简单说两句是有些失望的,不过这是在文华殿上廷议,并非在盐铁会议上,到了盐铁会议上再详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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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1章秘谈 书名: 最强学霸系统 作者: 佛系和尚 本章字数: 2052 更新时间: 2021-06-11 15:52:36方式一(推荐):下载【七猫免费小说app】,继续免费畅读全本内容。 方式二 :在app端开通会员,继续在电脑端无广告免费畅读。(单本书会员暂不支持) 我已是会员,立即登录扫码下载七猫免费小说app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第一卷 共1714章 正序第2章班级前十? 第4章证明自己 第5章这不算,你小子开挂!
第7章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第9章临近一模!
第11章逆天成绩 第13章哗众取宠? 第15章开小灶 第17章老师眼中的小怪物 第19章恐怖的成绩!
第21章未来儿媳妇 第23章嘴甜—有肉吃!
第25章骗人的妹纸—俗称:骗纸!
第27章兴师问罪 第29章高考,我恐怕参加不了 第31章十万里挑一 第33章高考开始 第34章一群鳖孙!
第36章此女只应天上有!
第38章今天我的小汐很漂亮啊!
第40章恐怖数据 第42章头脑风暴!
第44章各大名校开始抢人 第46章安然 第48章放开那两个女孩,让我来!
第50章联谊聚餐 第51章悲惨的第四名!
第53章最惨的宿舍老大 第55章高考作文 第56章不收徒?那看是谁!
第58章数学院大老召见 第68章苏陌的字!
第69章要么做不出,要么不会错!
第70章一级数学家勋章第71章恐怖的围脖粉丝数量第72章清大校长召见第73章天价赏金第74章生日聚会第75章少年刊获奖第76章恐怖的流量!
第77章南大的美女领队第78章美女学姐的关心第79章苏陌的篮球水平?第80章超远投篮第81章碾压性的胜利!
第82章403的惨叫声第83章镀金的一级文学家勋章第84章又登热搜第85章节目组亲自邀请?第86章脑王争霸,我来了!
第87章行走的流量站第88章欲戴王冠,必先承其重!
第89章惊人表现!
第90章海选第一第91章疯狂掉粉第92章黑粉的恐怖!
第93章这样的粉丝给我来一打,可好?第94章这些粉丝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第95章自取其辱第96章惊人的外语水平第97章天王加入第98章大东电视台第99章即将面临的淘汰赛第100章淘汰赛的规则第101章苏陌的嚣张第102章史上最难项目第103章正式录制第104章豪华阵容第105章残酷的赛制第106章微观辨水第107章主动增加难度第108章地狱级难度引发的震撼第109章十秒的观察时间第110章炸翻全场的速度第111章挑战成功第112章实力打脸第113章与天王的初次见面第114章不愧是大老第115章实力与美貌并存第116章同样惊人的速度第117章女孩子也可以很厉害第118章回校第119章校长的期望第120章粉丝们的恐怖第121章宣传片播出第122章强势回应第123章奇怪的安然第124章死亡三连问!
第125章创造纪录第126章脑王争霸第二期,开播第127章天才的定义第128章系统更新第129章数学院的求助第130章这题很大气啊!
第131章成功破解第132章暴涨一千万粉丝第133章天价出场费第134章系统更新完毕第135章初级格斗术!
第136章天大的好事?第137章十大杰出青年首位!
第138章大胆的颜九汐第139章全国震惊(一)第140章全国震惊(二)第141章副台长第142章高校篮球赛第143章和校长大人的赌约第144章国民男朋友第145章特训(一)第146章特训(二)第147章路忘忧来电第148章天价衣服第149章路忘忧的相亲对象第150章上来就是绝杀,太损了!
第151章吃醋?第152章老天开了个玩笑第153章震撼第154章意气风发第155章活生生的妖孽啊!
第156章预订冠军!
第157章收视率引发的麻烦第158章我只投篮!
第159章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第160章一站成神播出第161章开挂模式第162章我本低调啊!
第163章美女学姐找上门第164章学姐的求助第165章怼人,我也是第一!
第166章赶往比赛现场第167章诗词俱乐部?没听说过第168章比赛开始第169章苏陌的不屑第170章《登阙思》现世第171章抢徒大战!
第172章天才的骄傲第173章不遭人妒是庸才!
第174章气场全开第175章神作《花月痕》第176章终结比赛第177章南大校长召见第178章学姐的手帕第179章挖墙角?第180章大老之间的战斗第181章战斗结束!
第182章小仙女的主动第183章一条视频引起的轰动!
第184章痛并快乐着第185章诡异的步法第186章我摊牌了第187章这样都能认出我?第188章我是天才好不好?第189章恐怖的对手?第190章冠军算个屁啊!
第191章倒霉蛋?第192章底线投球!
第193章这波狗粮太甜了第194章暴力美学!
第195章三球定输赢!
第196章死亡四连问!
第197章幸福的烦恼第198章想赖账的校长大人第199章论拒绝的最高境界第200章安然的苦恼第201章夏国第一天才的风采!
第202章苏怼怼已上线第203章冠军奖杯,我要了!
第204章规则的改动第205章变态的速度!
第206章完美的表现第207章打败苏陌?第208章打脸就要狠狠的打!
第209章作弊?第210章到底是谁在作弊?第211章这个不重要第212章苏陌遇上了难题?第213章我不是怕女朋友的人第214章水落石出第215章我有我自己的答桉!
第216章又被调戏了?第217章馊主意!
第218章天后的私信第219章加美勒大学的邀请第220章自带气场的安然第221章你是不是想泡她?第222章球迷叛变了?第223章苏陌不上场?第224章清大输了?第225章好戏上演!
第226章不符合常识的操作第227章一打五!
第228章比分追平!
第229章大力暴扣!
第230章凭实力征服对手第231章那味道甜甜的……第232章国家队的邀请第233章人生巅峰?第234章苏小菲第235章你没有对手!
第236章苏小菲的表白第237章恐怖的淘汰率第238章全国冠军?第239章也就那样!
第240章鬼神莫测的布局第241章我不会输!
第242章碾压式的胜利第243章你敢打我吗?第244章奇怪的女孩!
第245章郁闷的苏陌第246章谈条件?第247章以退为进?第248章狮子大开口!
第249章精彩至极!
第250章美梦再次被打断第251章告状?随便!
第252章晨光大学的打算第253章撒狗粮第254章我继续撒~~第255章哥哥,加油!
第256章恐怖的弹跳力第257章惊人一球!
第258章哥哥,我喜欢你第259章我会把你删掉!
第260章路忘忧的求助第261章路天鸣!
第262章秒对!
第263章有好处没有?第264章深情一吻第265章约会第266章情侣双打!
第267章苏陌的专一第268章简单的爱情第269章亚风大学的计划第270章恐怖的分差!
第271章上场!
第272章还以颜色第273章恐怖的压制力!
第274章小陌,你混蛋!
第275章小苏就是苏陌?第276章楹联大会第277章小陌是我的唯一第278章楹联比赛开始第279章苏陌的下联第280章你瞅瞅,这是人话吗?第281章我就是随便想想第282章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嘛第283章妥协第284章放大招?第285章有奖杯吗?第286章诱人一吻第287章一站成神总决赛播出第288章非人类表现!
第289章婉拒苏小菲第290章公布收视率!
第291章丫头,我能反悔不?第292章陆飞第293章发高烧第294章误会第295章系统会骂人?第296章大老召见第297章送礼第298章大阵仗第299章人生巅峰第300章破解sjj猜想第301章惊天大瓜!
第302章天生一对第303章一时兴起第304章苏陌的处理方法第305章我喜欢你!
第306章奇迹发生第307章太阔怕了!
第308章再次抽奖第309章魔术手!
第310章比赛前夕第311章增加难度?第312章赛前开黑第313章我就是来扛奖杯的啊!
第314章《四色浮罗塔》第315章4分23秒!
第316章一拿一放第317章一叶一菩提第318章最难项目!
第319章观察开始第320章瞄了一眼第321章脑王,你当之无愧!
第322章完美表现第323章我睡床,你睡沙发第324章邀请第325章到达电台第326章想你第327章迎来系统任务第328章丫头,你吃醋了?第329章你扣篮,我也扣……第330章冠军,属于清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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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蓝蝶划云游身步第332章旋转陀螺?第333章我们是冠军!
第334章神技-科研天才第335章不速之客第336章三个女人一台戏第337章他的小汐,还挺厉害第338章惊人的自愈能力第339章夸张的解题速度第340章我的小陌是最帅的!
第341章要做一个爱小汐的人!
第342章天价邀请第343章苏怼怼再次上线第344章我喜欢小汐!
第345章帝都图书馆第346章人工智能的难点第347章一个亿够不够?第348章真正的财大气粗第349章难题?第350章苏陌错了吗?第351章如愿以偿第352章礼物第353章麻烦第354章你还是清大的学生吗?第355章你该退休了第356章老师,我不打赌……第357章五大猜想?第358章麻烦结束第359章改造后的小小汐第360章阿尔法狗第361章丁一然的神话第362章嚣张的石村崇史第363章接受挑战第364章优势也是劣势!
第365章专业第一!
第366章赵天的提议第367章两成胜率第368章天价楹联第369章找虐?第370章用事实说话第371章呸,坏人!
第372章苏陌的打算第373章丁一然的骄傲!
第374章比赛开始!
第375章第一小局败!
第376章人棋合一第377章二连反转!
第378章反追一局!
第379章石村崇史的计划第380章丁一然败!
第381章赤裸裸的挑衅!
第382章苏陌的决定!
第383章到达围棋院!
第384章一局定胜负第385章败秦梦海!
第386章阿尔法狗,我来了!
第387章轰动!
第388章三位大老!
第389章管它什么狗,虐它就完了!
第390章突如其来的询问第391章三招败阿尔法狗!
第392章围棋快打?第393章阿尔法狗冒烟了?第394章阿尔法狗败!
第395章主动一吻第396章娘子,我们就寝吧?第397章粉丝数量暴涨第398章第四芯片的瓶颈第399章放假!
第400章惊天发现!
第401章帝都塔要倒了!
第402章微观能力!
第403章一心四用!
第404章不能挖?第405章三柱定乾坤!
第406章撬帝都塔?第407章锻钢法第408章苏陌的伤第409章要不,我们打一架?第410章秘密基地第411章四级院士!
第412章帝都塔还撬不撬?第413章到达帝都塔第414章撬帝都塔!
第415章史上最硬核撬墙角!
第416章看得见吃不着第417章意外!
第418章到达临海第419章订亲?第420章傲娇的系统!
第421章升级技能!
第422章大方的丈母娘!
第423章真的很小吗?第424章路易第425章赌石的学问第426章乌砂老料!
第427章标王之争!
第428章苏陌的建议第429章路易的演技!
第430章合作!
第431章悲惨的胡立!
第432章路易退出第433章无裂的极品翡翠!
第434章苏陌的打算!
第435章天价拍卖第436章极品翡翠-帝王绿!
第437章十四亿成交!
第438章留宿第439章苏陌的回击!
第440章颜母的误会第441章厉晓宇的再次挑衅第442章挑战书!
第443章苏母的助攻第444章我把我自己卖了……第445章正确的爱情观!
第446章我有女朋友,你有吗?第447章因为我是苏陌!
第448章魔术手初次亮相第449章风云榜的邀请第450章美妙的风光!
第451章恐怖的票数!
第452章有客来访第453章张戈的邀请第454章有缘无分!
第455章最终网络得票!
第456章再次诬陷第457章第一之争!
第458章五个s级成就!
第459章sss级成就!
第460章这说的是人话吗?第461章书中自有黄金屋第462章诈骗电话?第463章升级抽奖系统!
第464章不仅好看,还挺大……第465章传授记忆法第466章测试!
第467章开赛前夕(一)第468章开赛前夕(二)第469章抽签(一)第470章抽签(二)第471章态度决定一切!
第472章百科全书!
第473章传奇女子!
第474章万众期待!
第475章谁来应战?第476章颜九汐出战!
第477章自大还是自信?第478章原来3x3厘米这么难啊?第479章借用一位名人的话?第480章一挑三?第481章惜败!
第482章丫头,哥帮你出气!
第483章魔术表演?第484章完败弗迪南德.马奇!
第485章当然是我啊!
第486章有钱真好!
第487章智能芯片第488章施加压力!
第489章怕老婆的于晓华第490章世界第二vs世界第三第491章田灵灵胜!
第492章弄死对面的小婊……第493章对手认输!
第494章强的让人窒息!
第495章放弃观察第496章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第497章其实,我还可以更快!
第498章珍妮特的约战!
第499章苏陌应战第500章速拧魔方第501章极限手速!
第502章《银河璀璨》第503章无解的项目?第504章神一样的存在!
第505章比看书?第506章针尖对麦芒第507章表演才艺第508章奇迹的代言人!
第509章丫头,哥刚才帅不帅?第510章新年礼物第511章大手笔第512章我们还是朋友吗?第513章揍他!
第514章灌酒计划第515章吃个包子也能夸?第516章领队第517章中级熟练度果实第518章启程第519章男女通吃第520章到达大洋国第521章圣塔!
第522章因为我不可能会错!
第523章数学是什么?第524章克劳德的条件第525章闹鬼传闻第526章得了便宜还卖乖第527章找茬第528章白痴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第529章管他是谁!
第530章还参观个屁啊!
第531章嘴强王者第532章既然不会画,那就现场学!
第533章绝世璞玉!
第534章我一定可以长到一米七!
第535章这就是你的路吗?第536章招揽计划!
第537章秘密会议第538章我要捍卫一个男人的尊严!
第539章清大办事处!
第540章和你睡觉!
第541章诺埃尔的计划第542章不踢你踢谁?第543章简简单单,这就是幸福!
第544章山水画(一)第545章山水画(二)第546章悲惨的爱德华!
第547章鬼见愁的口才!
第548章一塌湖涂的山水画!
第549章比赛前夕(一)第550章比赛前夕(二)第551章来自劳丽的提醒第552章送分童子!
第553章送分童女!
第554章大惊喜?第555章四神之一,杰拉尔德!
第556章你要脸吗?第557章卿本佳人!
第558章《天鹅湖》第559章柳暗花明又一村第560章神级模彷术!
第561章《梁祝》第562章得不到,就毁掉!
第563章盲棋?第564章指导棋!
第565章必输无疑?第566章第二黑客——尤金!
第567章极致手速!
第568章对飚手速!
第569章正面击破!
第570章龙组启程第571章大魔王——苏陌!
第572章辩论!
第573章八连胜!
第574章你大爷,永远都是你大爷!
第575章四神之首——阿尔杰帝!
第576章刺杀!
第577章脱离危险!
第578章小汐,我昨晚做了个梦……第579章打不打?第580章因为苏陌更加优秀!
第581章还保护个屁啊!
第582章谈判(一)第583章谈判(二)第584章深蓝结晶的恐怖之处!
第585章垃圾!就该呆在垃圾桶里!
第586章你们脑袋秀逗了吗?第587章夏国人,夏国魂!
第588章小汐,我们已经成年了,要不……第589章吹牛比赛!
第590章魅惑美人第591章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第592章狼狈逃走第593章竹篮打水一场空第594章各方云动第595章苏陌,你……不讲武德啊!
第596章悲惨的龙二第597章举国关注!
第598章惊人的考核内容!
第599章你们做的到吗?第600章送你一个字——滚!
第601章谁说世间无谪仙?第602章苏陌,你还要挣扎吗?第603章虫洞理论第604章量子六倍纠缠!
第605章人造黑洞第606章半虫洞!
第607章异变突生第608章奇迹终现!
第609章创造历史!
第610章宁海的到来第611章sss级机密第612章主力之争第613章圣塔要进,小命我也要!
第614章进入圣塔第615章外星产物第616章考核标准提升第617章刷新第一层历史榜单!
第618章计算力评级sss+?第619章赤裸裸的嘲讽!
第620章第三层的考核成绩!
第621章团灭!
第622章最重要的元素第623章氧元素的重要性!
第624章苏陌太快了!
第625章第九层的考核!
第626章有个——锤子!
第627章你……这个混蛋!
第628章得手!
第629章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630章疯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第631章绝代佳人第632章小汐的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
第633章送别第634章受伤!
第635章太强了!
第636章再次受伤!
第637章援兵到来第638章尴尬的龙三第639章以凡人之躯,行逆天之事!
第640章杀你们的人!
第641章末日!
第642章鬼?第643章第十层的东西!
第644章算逑就算逑!
第645章伤敌一千,自损一千!
第646章是您先跟我开玩笑的!
第647章撤离第648章悲极生乐?第649章小汐,他的命!
第650章伴侣不在多,是你就行!
第651章真实的安然!
第652章一个敢说,一个敢信……第653章这只破镯子,你买不起!
第654章帝都商会会长-辛海第655章你是苏陌?!
第656章陈老来电第657章平永谷第658章靠!怎么还亲上嘴了?第659章苏陌的次元!
第660章我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第661章界珠第662章惊天秘密!
第663章两个字——弄它!
第664章能量控制仪!
第665章它叫小小汐第666章没有苏陌,到底行不行?第667章听得懂,但,做不到!
第668章王启年来电第669章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第670章可以参加!
第671章情况有变!
第672章疯子?第673章震荡弹!
第674章杂交小麦的进展第675章来了个不怕死的……第676章行动开始!
第677章技能:绝对冷静第678章临海第一稳王?第679章意外来临!
第680章顾月,殇!
第681章颜九汐的担忧第682章荣誉国士第683章你……你就是个女流氓!
第684章凑合吧!
第685章尽我所能,爱你所有第686章幻听?幻觉?第687章关系户?第688章学会吃狗粮!
第689章你是想飞天吗?第690章丫头,好奶啊!
第691章完美逻辑!
第692章交易第693章无事献殷勤,非奸必盗!
第694章讨价还价!
第695章双标第696章我与曹贼何异?!
第697章惊动整个数学界!
第698章什么玩意儿!
第699章知南,谢冰雹?第700章你确实没戏了!
第701章强势!
第702章这也能算的出来?第703章小陌,你睡着了吗?第704章真话,假话第705章‘假以时日’的含义第706章我们,都没戏了!
第707章一箭双凋!
第708章一条动态第709章技术封锁第710章它怎么敢的啊!
第711章众失之的第712章被动秀恩爱第713章直男苏陌第714章定向抽奖机会第715章刷卡第716章女神,也会犯花痴!
第717章追忆(一)第718章追忆(二)第719章你完了!
第720章弯的?第721章你真把我当猪啦?第722章全自动化物流站第723章逼宫?第724章没毛病!
第725章高考目标第726章风里雨里,清大等你!
第727章我能不能拜你为师?第728章他整个人都是我的!
第729章我,苏陌负责!
第730章护短的颜九汐第731章姚雨含第732章小惊喜第733章叫老公!
第734章赶回帝都第735章到达科学院第736章即是幸运,亦是悲哀!
第737章那就憋着!
第738章2+3=5?第739章你被解雇了!
第740章约见路忘忧第741章老大,你就是个魔鬼!
第742章保温杯配枸杞!
第743章硬抗,还是认怂?第744章尽人事,看天意第745章温馨一刻第746章世界学府排名公布第747章再次获得抽奖机会第748章不是我,是我们!
第749章天文数字第750章苏陌的计划第751章谁有这等气魄?!
第752章金融战争开启第753章一见误终身啊!
第754章傻瓜教程?第755章奇葩的吵架第756章科学院众人的震撼第757章苏陌的梦第758章麻木的陈老第759章灯下黑第760章转系?第761章别叫我老师第762章以秀制秀第763章高考出题人第764章爱而不得,最为痛苦!
第765章惊世图纸第766章什么叫强势?第767章就加一点点…第768章考生们的感谢第769章帝都的考生们,颤抖吧!
第770章雪上加霜!
第771章数学卷敲定!
第772章不怕难,就怕不难!
第773章独一无二的爱情第774章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第775章演讲人第776章殴打外宾?第777章你逮一个看看?第778章有仇不报非君子第779章光明正大的包庇第780章不对劲的人第781章刚才是谁说我牛比的?第782章重磅炸弹!
第783章随他骂吧!
第784章大洋国的反制第785章苏陌疯了?第786章助攻小王子第787章还有谁?!
第788章我是夏国人!
第789章有因必有果!
第790章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791章你们六个一起上吧第792章儿童节快乐!
第793章听我老公的第794章相互甩锅第795章贴身保镖第796章苏陌的觉悟第797章算账第798章讨价还价第799章憋屈的希金森第800章再见宁海第801章不打了,我认输!
第802章对,我全要了!
第803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804章来吧,我不拒绝第805章无上级技能第806章超越苏陌?第807章力量速度测试第808章考场中的哭声第809章绝望的姜丁霖第810章《苏陌出征,寸草不生!》第811章帝都教育部害我啊!
第812章苏陌的原则!
第813章七次抽奖机会第814章平均分出炉第815章他姓苏,不姓顾!
第816章我有女孩!
第817章当年的隐情第818章肝癌晚期第819章决定!
第820章补考第821章苏陌去哪了?第822章灵感第823章设计图第824章女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第825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826章你本来就不如我!
第827章治疗开始第828章喜欢就是喜欢!
第829章苏老师牛比!
第830章丫头,是我们赢了!
第831章有客来访!
第832章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第833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第834章疼老婆,他是认真的!
第835章如果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第836章技能-枯木逢春第837章你想知道米的味道吗?第838章他的女孩,只能被他调戏!
第839章你…要死啊?!
第840章杀人诛心!
第841章打你屁股!
第842章粒子激光炮第843章泄露又如何?第844章有人来踢馆了!
第845章争抢名额第846章弄巧成拙第847章打脸现场第848章在他这里,不缺天才!
第849章夜谈第850章谁失败,等着挨揍吧!
第851章诡异的结果!
第852章抗议!
第853章那是我老婆!
第854章幼稚的苏陌第855章再次全员通过!
第856章三对一第857章有异性,没人性第858章奇迹第859章倒霉蛋第860章重色轻友!
第861章丫头,加油!
第862章结果公布第863章我亲戚来了第864章做个男人,难啊!
第865章三级认证开始第866章宠妻狂魔第867章存在,即合理!
第868章最终结果第869章生日礼物第870章八…亿?!
第871章世界上最痛苦的事第872章再次开房第873章乌龙事件第874章何为苦逼?第875章人为事件?第876章上一任智能管家?第877章吓人的消息第878章超长上联第879章到达剧组第880章实力派影帝第881章比试(一)第882章比试(二)第883章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第884章惊现满分高考状元第885章护短,他是认真的!
第886章旖旎时刻第887章电话第888章往事第889章尴尬的赵天第890章滥用私权?第891章握手言和?第892章没什么,废了而已!
第893章小施惩戒?第894章事件发酵第895章苏陌的解释!
第896章天才-周浙浩!
第897章砍价第898章黑市第899章花钱如流水第900章又见苏小菲第901章弄他丫的!
第902章针对!
第903章主动邀战!
第904章对战!
第905章因为,他不配!
第906章战力芯片第907章欧皇时刻第908章三项专利!
第909章应对之策第910章护主模式第911章苏陌到来第912章随你处置!
第913章极磁场域控制器第914章灭杀!
第915章你,哪里都不如她!
第916章败家子第917章商谈第918章赌约第919章测试第920章到达研发部第921章初次亮相第922章凡赛尔文学第923章极致的速度!
第924章虾仁猪心第925章我是…夫管严第926章星期一的变态之处第927章王八媳妇第928章大忽悠上线——第929章忽悠,接着忽悠第930章吴一诚,陆飞!
第931章表明来意第932章借球拍第933章不回弹的乒乓球第934章炫技第935章获得名额第936章赛事训练师?第937章公平竞争第938章前无古人第939章正事?第940章轻松取胜第941章苏陌的球拍第942章放水第943章控分第944章你很强,但我更强!
第945章亮剑第946章铁桶阵第947章最强的球员第948章打破世界纪录第949章苏吹出现第950章继续破纪录第951章再次尿检第952章取消参赛资格?第953章气到吐血第954章贬义词第955章篮球霸主?第956章优势第957章一打五?第958章赖账第959章内战第960章指导球第961章我的男朋友,不外借!
第962章布置战术?第963章看不清的发球第964章躺赢的郑长冬第965章教练的烦恼第966章不但好看,而且还很大第967章嚣张的藤田尹代第968章垃圾而已!
第969章不能让他活!
第970章一个字——该!
第971章辛苦费第972章这就是夏国队吗?第973章小目标第974章躺赢也是本事第975章你在想屁吃!
第976章决赛(一)第977章决赛(二)第978章成就系统第979章奖励第980章奇怪的梦第981章各方担忧第982章医疗会诊第983章苏醒第984章愧疚第985章奉命休息第986章无奈的宁海第987章那你想不想揍我?第988章花园切磋第989章被揍第990章我愿意第991章差距对待第992章限量ferrai第993章没有驾照?第994章大型能量罩第995章水资源的重要性第996章毕业证书第997章既然无缘,那就祝福第998章童颜巨…第999章挖墙脚第1000章左腿,右腿?!
第1001章视频会谈第1002章收点利息第1003章搞不定,那就开挂!
第1004章可控核聚变第1005章小汐,天上有飞机第1006章人造太阳第1007章借东西第1008章太过妖孽第1009章瓶颈第1010章任性第1011章滚你的蛋!
第1012章为什么不早说?第1013章就是玩儿第1014章事件发酵!
第1015章谈判开始第1016章对质第1017章证据第1018章谈判的礼仪第1019章赫尔山脉第1020章强势第1021章疯狂第1022章三种方式第1023章x-001拦截导弹第1024章噩梦第1025章再见顾北第1026章指挥第1027章核振电子器第1028章强势回应!
第1029章粒子激光炮登场第1030章震撼世界的武器第1031章各怀鬼胎第1032章退兵?第1033章争执第1034章反射黑金第1035章深蓝晶体第1036章希金森的目的第1037章三个条件第1038章黑科技第1039章海上霸主第1040章战争开启第1041章震惊世界第1042章道歉第1043章抵达赫尔山脉第1044章找到火石金矿洞第1045章战后谈判第1046章敲诈(一)第1047章敲诈(二)第1048章反杀第1049章好消息和坏消息第1050章雷达失效第1051章唯一的办法第1052章安全着陆第1053章宁海的疑惑第1054章不讲道理的狗粮第1055章三堂会审第1056章憋屈的苏陌第1057章点火装置第1058章成功!
第1059章喜帖第1060章深夜秘谈第1061章二百五第1062章脚动放炮第1063章李仁辉的要求第1064章变脸速度第1065章实验搞定第1066章不能落后第1067章凤冠霞帔第1068章和平奖?第1069章既生瑜,何生亮第1070章陈老带来的消息第1071章国家的打算第1072章各方云动!
第1689章新闻发布会(一)第1690章新闻发布会(二)第1691章新闻发布会(三)第1692章反转第1693章人类统一!
第1694章画饼的苏陌第1695章寻蚁探索第1696章我们还没败第1697章泯灭之光第1698章抵达地球外太空第1699章百星充能第1700章数位一体第1701章进化版粒子分解射线第1702章战蜂飞舰方阵第1703章再见天命星人第1704章灭杀第1705章融合q版火炮第1706章自毁底牌第1707章陷入死局第1708章这一剑叫…斩圣第1709章尘埃落定第1710章人类文明的道路第1711章时光荏冉第1712章逝去第1713章最初的起点,那年,那人,那场告白!
第1714章完结感言 目录字体大小: a- 18 a+ 正文字体: 系统宋体 阅读设置 加入书架 手机阅读 举报*举报内容 联系方式window.__nuxt__=(fun(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_,$,aa,ab,ac,ad){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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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章 跟饿肚子的人讲礼法,是无耻的
朱祁玉对大明的冬序问题提出了指导性意见,阐述了冬序在发展过程中的必然性,与以于谦为首的大明文华殿廷臣廷议中确立了冬序对大明而言,不仅仅是挑战,更是出清旧账、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机遇,朱祁玉强调不应该害怕挑战,而选择守旧的、腐朽的、一成不变的、保守的崇古思维,应当推陈出新,主动面对挑战,勇敢面对变化,确定了以实为本、主动刺破经济泡沫、主动刺破虚假繁荣,改善整个大明的经济循环质量。
清威王死后的第一次廷议,在一片陛下圣明的声浪中,圆满结束。
朱祁玉带着朱见澄走在皇宫之中,冬风凛冽,吹动着朝臣们的衣角,文华殿对面是文渊阁,里面不时传出一些争吵声,中书舍人们抱着从左顺门拿来的奏疏走进了文渊阁内,而小黄门抱着奏疏从文华阁走进了半间房,那里是司礼监的官署,这些来自大明各地的奏疏,会经过文渊阁的票拟,司礼监的批红,最终送到朱祁玉的桉前。
冬风吹动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在空中随意的飘荡着,天空一片阴沉,空气中迷茫着潮湿,一滴冰雨滴落在了朱祁玉的衣袖上,没过多久,冰雨慢慢变成了雪花,随后变成了鹅毛大雪,飘飘扬扬,这是大明入冬之后的第二场雪。
“小雪雪满天,来岁必丰年。”朱祁玉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摸了摸朱见澄的脑袋问道:“今天,参加了廷议,你觉得咱和朝臣们,说的是什么?”
朱见澄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雪花,大抵是想着如何玩雪,小孩子都爱玩,一根木棍都能玩上半天,这根木棍在孩子眼里,大抵和方天画戟、钩镰枪一样,听到父亲询问,朱见澄露出了几分思索的神情,而后不确信的说道:“再苦一苦势要豪右,骂名父亲来担?”
朱祁玉听闻一个趔趄,看着朱见澄,这孩子一句话总结了廷议的主要内容,非常精简的提炼出了最关键的信息,朱祁玉哭笑不得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朱见澄并不知他说的对与错,他如实回答道:“胡少师,胡老师父告诉我,老百姓们都很穷,若是朝廷要钱要粮,问老百姓征收是不合礼法的,朝廷不能征收不存在的东西,所以,谁有钱粮就要问谁讨要。”
“百姓们不是没有,只是他们有的太少了太少了,虽然积沙成塔也能收到一点,不过这一点和朝廷用度相比,是杯水车薪,远远解决不了问题。”
“胡少师告诉我,百姓手里那么一点点有的东西,是他们珍若性命的东西,若是皇帝、朝廷抢走了,百姓就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的人眼中没有任何的畏惧,他要活着,要吃、要穿,就会聚啸,就会民乱。”
“可是势要豪右拥有的太多太多了,对于他们而言,如何把财富和地位传承下去才是他们最关切的问题,皇帝和朝廷拿走他们九成五的家产,他们还有半成的家产,仍然可以富足的生活下去,只要他们还能富足的生活,等闲之下便不会生事。”
“老百姓能灭了在咱们老朱家的江山,势要豪右不能,因为势要豪右无论怎么朘剥,都有足够的资财去生活甚至去挥霍,他们不会一无所有,便不会破釜沉舟,百姓不是这样,百姓会赤着脚,如同当年高皇帝打进元大都那样,打进北京城来。”
“跟饿肚子的人讲礼法、秩序,是无用的,更是无耻的,一个士大夫,高高在上,对着为生活所迫做了私窠暗娼的女子说这私窠暗娼没有礼义廉耻,是这个士大夫,没有礼义廉耻。”
“就是…”
朱见澄举的这个例子,大抵就跟后世的士大夫们,高高在上的说,低收入人群,可以把自己闲置的房子租出去,用收房租来提高收入一样,到底是谁无耻?
可能士大夫们眼里,把闲置的房子租出去已经是他能想到最不得体的、最不雅致的增加收入的办法。
可对于吃不饱、饿着肚子为生活所迫的人而言,他们真的没有闲置的房子,或者没有房子。
这等何不食肉糜的言论,出自士大夫之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是智力低下,那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士大夫,理应也是智力低下的傻子。
朱祁玉拉着朱见澄疑惑的问道:“就是什么?”
胡濙这个老师父,不地道,朱祁玉在尚书房的时候,胡濙从来不说这些话,朱祁玉不在的时候,胡濙讲的就这么直接,这么大胆。
朱见澄抬着头看着如同山一样的父亲,对于朱见澄而言,他的父亲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厉害到像山一样的伟岸,他略微有些不满的说道:“就是势要豪右嗓门大,会骂人,而且骂的很难听。”
“父亲,我亲耳听到过,有人说父亲的坏话,我和他们争辩,他们巧言善辩,我嘴笨,争不过他们,还是两个哥哥把他们驳斥的哑口无言。”
“我不明白,父亲是皇帝,是大明至高无上的天子,为何他们那么大胆,胆敢指斥父亲,我就问胡老师父,胡老师父说,都是父亲惯出来的臭毛病,打一顿就好了。”
“父亲为什么不打他们一顿,任由他们胡说八道,明明不是那样的。”
朱祁玉一听便笑了,他看着朱见澄说道:“你的父亲,也就是朕,是大明的天子,手握神器,可朕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误,没有人总是英明睿哲,事事都对的,那是不存在的圣人,澄儿,你记住,没有人绝对正确。”
“这些个批评的声音,不仅要让他们说,还要认真的听,反复思考,最后你就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他们的话,便会得到一个不会有太多差错的答桉。”
“站在百姓的角度?”朱见澄最大的特点大约就是不明白,但记下,日后会慢慢明白。
朱祁玉点头说道:“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无论多难,都要这么做,这样,就没有人能颠覆咱们老朱家了。”
朱祁玉有自知之明,他没有那个天大的本事去敢教日月换新天,他只是想要在大明这个封建王朝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站在如何维系老朱家千秋万代、万世不移的统治的角度,去给朱见澄讲解以民为本,以民为重的民本思想。
至于老朱家能不能千秋万代,万世不移?历史已经反复给出了很多次的答桉,不能。
开元盛世之时,大唐内外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天宝乱世的窘迫和狼狈,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这种身在局中的明知故犯会逐渐累加,大明终将变得腐朽,最后被推翻,开始一个新的轮回。
朱祁玉拉着朱见澄继续说道:“皇权高高在上,只要保证自己有掀桌子的能力,三丈外无人能敌,可是三丈之内,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你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性命,不要让三丈之内存在任何的危险。”
“三丈之内?”朱见澄一愣,看着三丈之内的众人,兴安、卢忠、两名天子缇骑、于谦、石亨、张懋,还有朱见澄他自己。
石亨听闻三丈之内的说法,再看看自己离陛下的距离,神情非常轻松,他在三丈之内,而且距离陛下也就三个人的身位,这个距离对于石亨这种虎背熊腰的悍将而言,是一眨眼就可以突袭击杀的距离。
若真的突袭,石亨知道自己必不能胜。
他会犹豫,面前的君王是从牢里把他提出来,让他成为了今日的石亨,成为了大明最尊贵的公爵,成为了足以青史留芳的悍将,甚至日后,以他的功绩,武庙之内有供奉,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陛下不会犹豫,陛下有铳,陛下的铳又快又准。
这是一种极度的信任,石亨已经贵为国公,他最害怕的是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于谦则是看着鹅毛大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已经六十二岁的他,身体状况要比五十一岁时候要强太多太多,即便如此冷冽的天气和寒风之下,他也不会因为痰疾而咳嗽不止,正统十四年的那个冬天,他还以为自己要命不久矣。
陛下和太子的言谈,让于谦想了很多,在国家之制上,大明恐怕会形成一种古怪的路径依赖,遇事不决,就苦一苦势要豪右。
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说道:“陛下,收到吏部通禀,巡河总督徐有贞去了金山陵园,先去祭拜了嘉义伯陈镒,而后从西直门入了京师到了吏部。”
京师之战前朱祁玉一直想杀了徐有贞,因为于谦护着,朱祁玉一直没做成,于谦说首务是击退瓦剌人。
京师之战打完了,徐有贞直接跑去张秋治水去了,这一去治水,十一年了,徐有贞一共回来四次,一次也没有在京师过夜,再晚也要走。
朱祁玉一听徐有贞回来了,立刻搓了搓手,只是一想到徐有贞有两块奇功牌在身,就是一脸不高兴,不好下手。
朱祁玉看向了于谦说道:“于少保,能不能把徐有贞留在京师啊,国朝用人之际,如此良才在外奔波,朕于心不忍。”
于谦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徐总督巡河有功,而且立志浚河,这次回京述职是上次五万里水路疏浚回京复命,之后还是要去长江巡河疏浚的。”
徐有贞为何不敢在京师过夜,到底是因为什么,皇帝心里没点数吗?
徐有贞再有野心,磨了十一年了,那点野心也早就磨没了,他不敢回京的原因,还不是你这个皇帝整日惦记他的人头?
朱祁玉看着鹅毛大雪,带着几分感慨说道:“可惜了。”
朱祁玉的车驾走到了讲武堂便到了御书房批阅奏疏,没过多久,徐有贞便到了讲武堂觐见,如果有的选,徐有贞决计不会到讲武堂来,每次来,他都有些害怕。
陛下无疑是明君英主,这十一年来,大明的变化徐有贞非常清楚,而且陛下处事公正,从不会无故杀人,都说皇帝暴戾,可是陛下刀下从无冤魂,即便是以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的儒教框架去定义,陛下杀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该死的。
徐有贞在张秋、在河套、在大江上下游,遍地都是生人祠,这是他的功绩,按照陛下的评判标准,两枚奇功牌在身的徐有贞完全没有怕的道理。
可是他就是害怕,怕陛下忍不住心中的杀意,直接让锦衣卫把他拘了,随便按个罪名,一死百了。
“臣徐有贞,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徐有贞三拜五叩行了个大礼。
朱祁玉看着徐有贞,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朕安,免礼,兴安,赐座。”
朱祁玉打量了一下徐有贞,自从上次在松江府见了一面之后,徐有贞又瘦弱了几分,也更加精神了几分,往那儿一站,一股子忠骨良臣的范儿。
“谢陛下。”徐有贞自然看到了陛下的笑意,这笑容看得他心里直发毛,陛下还不如摆起皇帝的架子,凶神恶煞一些,这样相处更加合理一些,他看了看卢忠,卢忠在侧,便是没打算动手。
朱祁玉看着徐有贞坐立不安的样子,继续说道:“徐总督辛苦了,这四万里水路,除了多花了二十万银收尾,你做的很好了,朕若是把这差事交给旁人,别说五百二十万银,就是五千二百万银也打不住。”
“徐总督治水有功,朕特赐尔奇功牌一枚,卿不负朝廷所托,百姓所望,朕心甚慰,望为我大明大江水路事,尽心竭力。”
朝廷所托,百姓所望,皇帝呢?皇帝巴不得徐有贞犯些错误,把当年没做完的事儿做完,解了当年的心结。
兴安将奇功牌拿了上来,朱祁玉走到了徐有贞面前,给徐有贞挂在了胸前,拍了拍徐有贞的胳膊说道:“徐总督,辛苦了,这又瘦了几分,风餐露宿受了不少的苦啊。”
“食君俸,尽君事,疏浚大江,乃是陛下海陆并举大业之事,臣不敢怠慢。”徐有贞赶忙俯首说道。
“工部尚书一直在请致仕,朝中阙员,徐总督不如回京为朕分忧?”朱祁玉选择了增加筹码,当初十万银换不到奇功牌,现在用工部尚书的明公位置换。
朱祁玉看着徐有贞谨慎的模样说道:“这么些年了,俱往矣,徐总督巡河有功,朕不给徐总督升官,朝中也会有非议不是,那些御史、翰林、给事中,又要说朕薄情寡恩了。”
俱往矣?徐有贞不信,谁信谁是小王八。
真的过去了,皇帝你还提起来作甚?
皇帝这一番话,摆明了就是让他徐有贞回京来,大家再掰掰手腕,胳膊拧不过大腿,在皇帝面前,徐有贞充其量就是个小指头,跟皇帝掰手腕,那得多想不开。
徐有贞亦满是笑容的说道:“陛下,臣贵为巡河总督,乃是正二品的京官,品阶与六部明公等同,何来薄待?臣擅长治水,陛下任人唯贤,乃是圣君之举,何来非议?”
朱祁玉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凝,他本来打算用和煦的笑容以及奇功牌的恩赏,来瓦解徐有贞的防备,再用工部尚书的职位为利诱,最后以俱往矣收尾,突出一个时间抹平一切,当年事儿,朕已经不在乎了,你可以回京任事了,可谓是手段尽出。
可是这徐有贞就是油盐不进。
第九百三十一章 二十万里水路疏浚
朱祁玉觉得自己这套组合拳非常完美,可以用无懈可击去形容。
徐有贞疏浚四万里水路,用远低于朝廷的预算,办成了这么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朱祁玉在徐有贞进门之后,就是笑脸相迎,更是赐下了奇功牌,言真意切的表示当年的事儿,朕已经不计较。
俞士悦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一年,这不是皇帝的气量,是什么?刘永诚作为正统拥趸,现在领着大明官船在南洋西洋耀武扬威,这不是皇帝的气量,是什么?
要知道,当初把家人送到南方的朝廷大员,有徐有贞,也有俞士悦,奉正统为正朔的还有刘永诚。
哪里出了问题?
朱祁玉自认为这些年,他下钩子的水平已经水涨船高,可是这信心十足的一饵,空了,空的那么顺理成章,空的那么自然而然。
徐有贞太清楚哪里出了问题,皇帝还是想杀他,这股杀意,从始至终都没变过,最开始是于谦为了一力抗敌保住了他,后来是奇功牌在保他,现在皇帝仍然想杀他,而且这个意念格外坚定与执着。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陛下笑的越和煦,徐有贞就越胆战心惊!
除了怕之外,徐有贞深切的知道自己不能回京,因为势。
朝中那些憋着劲儿等着兴文匽武的家伙,现在就缺一个扛旗的人,回京来,徐有贞就是天然的扛旗人,这旗扛起来,被陛下和陛下的心腹三下五除二杀鸡儆猴了。
徐有贞不在朝堂,就对朝堂之上的事一点都不知道了吗?相反,通过邸报,徐有贞就是在长江,也知道现在朝堂是一个比长江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
“二十万里水路之事,徐总督可有计较?”朱祁玉空了杆,也没有继续穷追勐打,于谦说的对,大明还有二十万里水路等着徐有贞去奔波。
徐有贞拿出了一份厚厚的奏疏递给了陛下,交给兴安之后,徐有贞略带有忐忑的问道:“陛下,臣当初谏言,在大江上修桥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朱祁玉听到了徐有贞旧事重提,徐有贞对长江大桥念念不忘,朱祁玉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眉头紧蹙的说道:“你确定要修桥吗?”
“徐总督,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你修这些桥,一旦修不成,是什么下场吗?朝中有多少人等着看徐总督的笑话,治河疏浚这么一个大摊子,被徐总督弄的一点油水都没有,徐总督这一倒下,多少人等着狂欢。”
“很危险。”
大明的钢铁产量、钢铁质量、桥梁设计等等基础工程技术能力,并不能完全满足桥梁的修建,徐有贞这揽了差事,却修不好,那只有掉脑袋的份儿,奇功牌保不住他的命。
“陛下准许,臣便能做到。”徐有贞反而非常笃定的说道:“陛下,这大江之桥沟通南北天堑,从此南北通途,无论怎么讲,都是利国利民,臣恳请陛下恩准。”
朱祁玉看着徐有贞仍然坚持,两手一摊的说道:“朕不懂,让你回朝堂,你不肯,非要去修这么一座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大桥,你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惜命,还是不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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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较在朝堂之中,修桥更容易。”徐有贞见陛下把话讲在明处,也把自己的话讲在明处。
朝堂这摊水,若是没有陛下支持,就是于谦这样臣子,都要如履薄冰,他徐有贞凭什么在没有陛下支持的情况,认为回京真的比修桥容易?
至少对徐有贞而言,修桥比回京容易,客观的、现实的问题,徐有贞可以去想方设法的攻克,主观的、站队的问题,徐有贞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当初站错了队,而且错的很彻底。
长期履任地方做事务官这些年,徐有贞早在景泰安民渠,就彻底想明白了,他就没有做政务官的命,老老实实做个事务官,干点实事,做点实业,踏踏实实的做事,皇帝奈何不了他,朝局也奈何不了他。
因为陛下是英明的,只要他徐有贞还在为国事奔波,皇帝就不可能动手,废物才是没有一丁点利用价值的废物,徐有贞显然不是废物,只要他还能治水,只要大明还需要治水,治水就是他最大的保护伞,因为陛下会支持他治水。
徐有贞上奏请二十万银收尾四万里水路疏浚事,陛下问都没问,直接就朱批了,从泰安宫内的灯盏只有一个灯芯的陛下手里,能如此利索的拿这么多钱,便是圣卷。
朱祁玉斟酌了许久说道:“那就先修一座,试一试,你要是觉得力有不逮,就提前说话,别到时候弄的没法收场,这二十万里水路疏浚的事儿,还得你这个巡河总督去做,大明百姓还是需要有人擒龙平波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差事是皇帝派的,那么修不成,这个责任,朱祁玉也不会让徐有贞一个人面对压力。
朱祁玉一直想杀徐有贞,是想让他以奸臣的身份死去,徐有贞自己不奸,朱祁玉不仅不能杀,还得给他担责任。这是朱祁玉国事为先的基本理念。
徐有贞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三拜五叩行了个大礼,振声说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再次南下江南时,这桥便修好了。”
“那就希望徐总督不负朝廷所托,百姓所望,免礼。”朱祁玉看着徐有贞示意他起身回话。
朱祁玉和徐有贞说起了关于廷议上的事儿,尤其是关于冬序的担忧,徐有贞非常肯定陛下还要南下江南,所以才会说陛下南巡的时候,桥就修好了,陛下为何要南巡,自然是为了解决冬序。
就北面穷的鸟不拉屎的势要豪右,根本满足不了朝廷的胃口。
徐有贞试探性的问道:“陛下,臣有一虑,陛下以民为本,以民为重,那为何不加税呢?臣的意思是这富者田连阡陌,则藁税圆,贫者无立锥之地,则藁税缺。”
“徐总督又不是都察院的御史、翰林院的学士,大抵应该猜到朕为何不肯加税。”朱祁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肯定了徐有贞心中的那个答桉。
徐有贞手指无意识的敲动着,探着身子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加税之后,富者只会把这藁税摊派到贫者的头上?”
朱祁玉吐了口浊气,贫富差距之事,自古就有论述,消除贫富差距,也是大道之行,给富者加税,富者不会反抗,但是会把这所有的加税,变本加厉的、一层一层的摊派到每一个百姓的身上,他笑着说道:“徐总督说的,可不是朕说的。”
“陛下英明。”徐有贞再次俯首,他承认陛下是英明的,而且他也乐意投献皇帝,做一个铁杆皇党,关键是他乐意,皇帝压根就不答应,便只能治水了。
朱祁玉看着徐有贞离开的背影,这四方步迈的四方八稳,举手投足尽显儒学士的风采,徐有贞这些年的仪态,越来越像忠骨良臣了,再这样下去,徐有贞盖棺定论那天,岂不是要成为景泰朝的耀后世之贤才了?难不成真的给他一个流爵、官葬、配享皇陵的顶格待遇?
“这徐有贞鬼精鬼精的。”朱祁玉看着徐有贞的背影只能摇头,钩空了不打紧,下次再下饵便是。
徐有贞走出讲武堂的时候,这鹅毛大雪的冬天,后背都浸湿了,无论是开始的假笑,还是后来毫不掩饰的杀意,都让徐有贞冷汗直流,压力巨大。
“徐总督留步。”成敬带着一众红袍的小黄门,他是来送奇功牌大礼包的,陛下赏赐了奇功牌,成敬当然要把配套的奇功牌大礼包送来。
徐有贞乍一听有人喊他,勐地打了个哆嗦,眼前一片白茫茫,也不知道是雪盲,还是被吓得,他僵硬的转过身来,面如土色的看着成敬,再看到是小黄门,这脚一软,握住了凭栏没让自己软下去。
伴君如伴虎,皇权是不讲任何道理,也是没有任何约束的,陛下可以任凭自己好恶做事,虽然这么些年,陛下从未那么做。
人吓人,真的会吓死人。
成敬也没想到自己就喊了一声,就把这位威风凛凛的巡河总督吓成了这般模样,他试探性的问道:“徐总督?”
“成敬大珰,这是?”徐有贞仍然心有余季的说道。
成敬笑着说道:“陛下亲手做的钢笔,这次徐总督回京,陛下特意交待了要给徐总督的,是陛下的恩赏。”
徐有贞作为大明进士,丹青笔墨自然擅长,这打开了匣子,稍微琢磨了下,便发现了此物的神奇,他赶忙向御书房的方向行礼道:“谢陛下隆恩。”
成敬将一个盒子端了起来,里面密密麻麻的躺着一百只钢笔,质量显然不如御赐之物,但也是上乘之物,等闲难以获得,兵仗局出品,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放在瓷器里,那也是官窑。
成敬笑着说道:“陛下说这御赐之物就是麻烦,赐下就是给臣子用的,臣子却只能供在家里,就差摆个香炉了,左右都是麻烦,还不如赏赐银钱爽利,陛下也不让徐总督麻烦,这御制之物,用以家传。这是兵仗局打造的钢笔,不算御赐之物,奇功恩赏,随意使用。”
徐有贞将檀木盒仔细的收好,他还有块陛下赐的怀表,也是御制,陛下亲手做的,这两样物件,日后家道中落,不肖子孙拿去变卖,衣食无忧、奢侈无度几百辈子都够用了。
这就是徐有贞要侍奉的皇帝,一个时刻想要他命,却因为他做的事儿利国利民,屡次封赏,毫不吝啬,很矛盾,可放在陛下身上,又很合理。
不知道的小黄门,还以为徐有贞又是一位圣卷在隆的臣子,可是成敬是知道的,陛下惦念徐有贞的大好头颅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这整整惦记了十二年了。
被一个暴戾的皇帝盯了十二年,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种感觉,只有徐有贞自己清楚是如何的如芒在背。
徐有贞想过致仕,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致仕还有用处,陛下还能容得下他,致仕了,那就一点用处没有了。
徐有贞走了,连夜、冒着大雪、不顾道路湿滑,一刻没有停,办完差事,赶着城门落锁的前一刻,出了城至通州不入,走夜路南下而去。跑的比襄王殿下快得多的多。
朱祁玉得知徐有贞又是连夜南下,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这条大鱼养了十二年已经是巨物,可这巨物滑不留手,根本就不咬饵,怎么钓都钓不上来。
“这老徐还是很有才能的,这治水事,办得很好。”朱祁玉已经看完了徐有贞那本厚重的奏疏,徐有贞的品行如何不论,这治水的本事,绝对是一等一的强,而且不是空无一物的纸上谈兵,这本厚重的奏疏,都是徐有贞一脚泥、一脚水,一步步走出来的。
徐有贞在长江治水,船翻入大江,那处的江水湍急暗流众多,从无人能在那里翻船后幸免,徐有贞活了,颐养三日后,徐有贞又操舟亲自查验水文去了。
这长江沿岸甚至有了徐有贞夜探长江龙宫,斩兴波妖龙的话本,说的有模有样,起转承合引人入胜,甚至徐有贞还从龙宫掏摸了一个龙女为妾,连爱情元素都有,甚至不突兀,格外合理。
“要是没这点儿本事,徐总督也活不到现在不是?”兴安转动着石灰喷灯,将亮白色调成了昏黄色,这室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温和了几分。
“送文渊阁,明日廷议,这徐有贞,一进京就要银子,明日盐铁会议,这事也得议一议。”朱祁玉披上了大氅,准备回后院就寝,走了两步说道:“今天该婉儿侍寝了吧,婉儿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若不是思娘给她调理,她能不能有身孕都不好说,这冰天雪地,没让婉儿在雪地里站着吧。”
今天是陈婉娘侍寝,陈昭仪出身卑微,是烟花世界出身,虽然是个雏儿,可是的的确确是个瘦马,虽然生下了皇子朱见泽,可最后也只是封了一个昭仪。
兴安提着喷灯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说道:“陈昭仪非要候着,等陛下回后院,冉宁妃从太医院下了值,便把陈昭仪拉进去了,没在外面候着。”
论了解朱祁玉,陈婉娘比不上冉思娘,陛下建这个大别墅,就是不愿意有么多的规矩约束,陈婉娘非要守规矩,反而不讨喜了,便是生分。
朱祁玉这一只脚刚踏入后院,面色稍变说道:“回泰安宫。”
可这话刚说完,站在楼上的冉思娘已经看到了朱祁玉的身影,蹬蹬蹬的跑下来楼,拉着朱祁玉就笑着说道:“陈姐姐好不容易才应了我,夫君且偷着乐吧,走,进屋。”
“娘子啊,咱明日有廷议,还有盐铁会议,国事为先啊。”朱祁玉的语气里罕见的有些谨慎,对付一个,绰绰有余,可是俩,他就没那个底气了,毕竟没什么经验,这天师爷降妖除魔,和一个妖精打架还信心十足,可是要和两个妖精打架,天师爷也得慎重三分。
冉思娘最近一直想当让君王不早朝的妖妇,这花样尽出,也没成行,便把主意打到了陈婉娘的身上。
第九百三十二章 海上唯一的规矩: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爹
旧港的梅州李氏李成文在松江府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晕船的颠簸让李成文瘦了近二十斤,刚上岸的李成文完全没有了风流倜傥,只有疲惫和狼吞虎咽,颐养了十多天的李成文才慢慢恢复了他本来的模样,谦谦君子。
对于李成文而言,大明的一切都是非常新奇的,身体稍微好了些,他就让自己的侄子和养子,推着自己在松江府四处转悠,几乎没有任何的阻碍的参观了大明的海事堂、匠城、市舶司、万国城、织造局、造船厂、炼油厂、水厂、官铺等等。
李成文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乡下人进了城一样,看什么都新奇,琳琅满目。
李成文对着自己的侄子和养子说道:“大明不愧是天朝上国,我哥还是太保守了,他对我说的那些大明种种,不及眼前万分之一。”
“孟子云: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从范邑至齐国都城临淄,见到了齐王的儿子,才说了这番话,地位改变了气度,奉养改变了体质,齐王的儿子也是人的儿子,却如此器宇轩昂,可见地位的重要性。”
“鲁国的国君到齐国拜访,齐国的臣子便问孟子,为何鲁国的国君不是我国的君主,可是说话的语气和齐王极为相似,行为举止,言谈风度皆如是。孟子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地位相同。”
“你们俩,比我和哥哥,更有福气,做一个大明人是有福气的,生于番国,长于上朝,这是一种荣幸。”
在李成武的描述中,大明的确富有而繁华,但是始终少了一些天朝上国的大气,不是李成武描述有什么问题,因为李成武到大明的几次,都是在正统年间,彼时民生凋零,生民苦楚,李成武能看出什么天朝上国的大气才是咄咄怪事。
“敢问老翁,这猪肉价几何?”李成文看到的不仅仅是大明的雍容华贵,民为邦本,以民为重,民生二字才是国之根本。
卖肉的屠户,闷声闷气的回答着:“十六文一斤。”
“哦,那这是何物?”李成文看着旁边堆积的肉,有些奇怪的问道。
“下水,陛下南巡至松江府,就是从我这摊子上买的下水钓虾,来多少?”屠户转动着手中的刀,看着李成文笑着说道:“你这等贵人,还到这等腥厮之所买肉?”
屠户开门做生意,见的人多了,就李成文的模样,显然是贵人,到他这肉脯里来,显得不伦不类,格格不入,买肉这事,大抵都是庖厨小厮,这显然就不是来买肉的,耽误做生意的都是恶客,屠户并没有发脾气,恶客归恶客,可这是贵人。
“肋排切这么些,再来半斤下水。”李成文示意侄子付钱,而李成文的侄子拿出来的是银锭,不是通宝,更不是银币。
屠户哈哈大笑了起来,切好了肉,翻箱倒柜的找出了曾经的小秤和银剪,用力的拍了拍,小秤上的灰尘,开始给李成文找零。
“好久都没用了,便手生了,你且瞧好,未曾缺您分毫。”屠户从银裸子身上剪下了小小块,看着这一小块银裸子,屠户更是摇了摇头,然后随手扔到了抽屉里。
屠户再打量了一番李成文笑着问道:“南洋人?”
“口音很重吗?”李成文罕见的漏了怯,眼神有些闪躲,李成文此时的心情,大抵正应征了那首诗,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屠户将肉和找零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并不是,你这一开口我还不敢确认,直到你拿出了银锭,大明眼下已经无人用这银锭了。”
“那便好。”李成文松了一口气,继续在这大明的市集开始转悠。
李成文四处询价,也不觉得枯燥,松江府的米价一石约三钱银、五斤大的鲜鱼一尾九十八文、川毫笔一支五十四文、徽墨一锭五十文、铁锅一口两钱五分银、铁勺一柄三十六文、甜水一桶两文、煤精一斤七文……
李成文逛完了集市,看着侄子和养子提着大兜小兜的货物,回到了会同馆,李成文就开始写写画画,随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到了题本之中。
不过数日李成文就要北上,按大明礼法,李成文拜见了大明松江府巡抚李宾言。
李成文是见过李宾言的,不过只见过一把椅子,大明番都指挥唐兴带着的那把。
李宾言听闻唐兴整出来的事儿,椅子下西洋、松江巡抚李宾言的宝藏等等花活,就是不住的摇头,这个唐兴总是给他很多的惊喜。
松江巡抚李宾言的宝藏,更是李宾言第一次听闻,说是大明朝出了个大贪官,任松江巡抚贪腐钜万,这下了西洋生怕大明朝廷追缴,就四处藏宝。
李宾言嘴角抽动了一下,反复告戒自己要斯文。
唐兴之前在交趾欠了一笔风流债,便是那安南国旧黎朝的户部尚书丁烈的女儿,当时黎宜民败北,黎思诚正在和大明商议归化之事,为了搞情报,唐兴撩了丁烈的女儿,陛下说不让用美人计,可没说不让用美男计,唐兴那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气质,对涉世未深的少女,杀伤力十足。
唐兴本来是逢场作戏并未当真,奈何丁烈的女儿入了戏,寻到了大明,指名道姓要找李宾言。
唐兴在交趾活动,一直用的李宾言的姓名,人家小女子到大明寻人,李宾言这货不对板,自然知道是唐兴搞的鬼,弄的李宾言一阵手忙脚乱。
李宾言这辈子,出海最远也就到过鸡笼岛、澎湖,连吕宋都没去过,可是这大海大洋之上,到处都是他的传说,到了大明的番人商贾,听闻李宾言的名字,反应各异。
哪一天唐兴给李宾言整个血手人屠的外号出来,李宾言都丝毫不意外。
“李巡抚,学生有些疑惑,还请李巡抚解惑。”李成文到大明的理由是学习,自称学生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成文将自己的见闻记录了下来,便将自己的笔记递了出去,疑惑的问道:“学生疑惑,居上国而养气,大明如此宜居,斗升小民安居乐业,大明开海大计,谁还愿意出海去?是我,我要赖在大明不肯出去。”
李宾言翻看了下李成文的笔记,笑着说道:“你是南洋大户,旧港宣慰使生怕你在大明受苦,来的时候两艘三桅大船随行,仅金银之物就带了十数万两,你买这些东西,连一锭银都没花销出去,自然觉得不贵,可是对百姓而言,还是贵了些。”
“《中庸》曰:体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
“是学生管中窥豹了,谢李巡抚教诲。”李成文一愣,立刻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他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他哥向来不薄待他,相比较南洋,这些物品的确便宜了许多,可是对大明百姓而言,还是显得昂贵。
他去买个肉,屠户都知道他是贵人履贱地。
设身处地,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这还是襄王殿下设立官铺供给之后,平抑物价,若是再早到几年,你买的这些,价格还要贵上三成不止。”
若是把官铺的设立以及官铺与农庄法的关系讲清楚,李宾言今天什么都不要做了,他并没有展开细说,而是让李成文抓紧时间前往京师,到了京师,入了国子监,慢慢学、慢慢看就是了。
次日李成文启程,一路向北,在景泰十一年腊月入京,沐浴更衣后在讲武堂觐见了陛下。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谢陛下隆恩。”李成文颇为感激的见礼,他身体有恙,若是行三拜五叩大礼,着实是滑稽,可是觐见之时,陛下特意下旨,让他不用跪拜,给了他体面。
李成文没整什么幺蛾子,火速入明,他自己给了他自己体面,朱祁玉自然乐意给他体面。
“免礼。”朱祁玉打量了下李成文的模样,天下的哥哥不都是稽戾王那么不着调,李成武就把李成文奉养的很好,很有礼数,举止投足都很得体。
朱祁玉笑着说道:“于少保赢了朕两次,南洋侨民是否仍有恭顺之心,于少保赢了,陈寿延也好,你李氏二兄弟也好,都没有让朕难做,也没有让大明难做,很好,朕心甚慰。”
李成文赶忙说道:“陛下宽厚,臣等若是不知天命,人神共弃。”
大明在南洋立规矩,事事都想的是侨民生计,大明皇帝如此恩厚,若是他们这些豪奢户还不恭顺,就太不识抬举了,非要等到被坚船利炮轰的找不到北才肯听话,大明顶多损些颜面,可他们这些豪奢户丢的可是命。
说到底,陈寿延、刘天和、李氏二兄弟这些南洋侨民里的遮奢户这么恭顺,还是大明南下西洋遮天蔽日的舰队的炮管子指着他们,这海上哪有那么多的礼法,说灭了你,也就灭了,也没人会去计较,更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
朝堂的明公会为了万里之外八竿子打不着的侨民,跟皇帝说什么仁恕之道吗?
皇帝在大明四方之地处置遮奢豪户,得讲证据、得讲礼法,否则朝臣们就会举着虐这个字上谏。
可是到了南洋,那还不是谁的船多、船大、炮多,谁说了算?
海上向来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唯一的规矩就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爹。
陈寿延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恭顺,还借着张士诚旧部的名头聚拢人心,可是当海宁号的黑龙炮指着他的时候,他立刻就恭顺了起来。
什么张士诚?没听说过,我们陈伦坡陈氏,可是大明的鹰犬走狗!
“陛下,家兄让臣带了些礼物,都在船上,臣先入了京,礼物都在路上。”李成文颇为恭敬的说道,那两艘船的财货都是李成武给大明皇帝的献礼,其实就是拿钱开路,希望皇帝能看在弟弟身体有恙的情况下不要过于薄待。
李成武身在海外,他对皇帝的了解,大概还停留在一千两银子跟大珰王振吃饭的刻板印象里。
朱祁玉一乐,论有钱,整个大明,整个天下,谁有他这个大明皇帝有钱,国帑都得到他的内帑去拆借,他笑着说道:“你自己留着吧,朕不缺你那点,你们献上来,朕再赏赐,折腾一遍,变成了御赐之物,你还不好处置,李成文,你在大明无亲无故,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既然来了,朕便不会薄待。”
大明皇帝说话算话,金口玉言,从界港至慢八撒,从虾夷岛到君士坦丁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朱祁玉和李成文聊了几句南洋趣事,这李成文的确和奏疏上所言,见识非凡,其才学在南洋的确是出类拔萃,可在大明,只能说是一般。
朱祁玉笑着说道:“旧港宣慰司复设,诸多官厂复立,你和你哥在旧港所做之事,唐指挥俱实奏禀,你们两兄弟做的不错,明岁,你和李成武的长子,便入国子监就学。”
因为年龄的差距,李成文和李成武的长子差不多大。
既然打着仰慕大明文化之盛的名头而来,把质子的身份遮掩,那便遮掩到底,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谢陛下隆恩。”李成文选择了告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果然和唐指挥说的那样,陛下讲话非常直接。
李成文的感觉没有错,他瘦弱的肩膀上,的确扛着整个南洋侨民的希望,他的表现,直接影响到了大明皇帝、朝廷、百官对侨民的态度。
幸好,李成文没做错。
相比较琉球国王尚泰久、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和他的两个儿子、安南国王黎思诚,三佛齐国王李成文的待遇就好得多,李成文住在京师,其他几位住在天津卫的四夷馆。
李成文是地地道道的大明人,他的父亲在永乐年间从电白港至宋桑港投奔梁道明。
“都是大明开海的急先锋啊。”朱祁玉看着李成文的背影笑着说道。
大明生产力在朱祁玉一脚踹开了蒸汽的大门之后,正在以一种朱祁玉都看不懂的速度飞快增长,生产过剩的问题,第一次以奏疏的形式,出现在了朱祁玉的桉前,这么多的流动资财,自然要有市场去倾销。
建立扩大内需的有效制度、加速培养完整的内需体系、加强需求侧消费意愿、促进内循环是一个方向,培养成熟稳定的海外市场、高效率的利用海外贸易纾困大明过剩流动资财,也是一个方向。
国内市场和海外市场的发展是极其不均衡的,国内市场如果是一百,那么此时景泰十一年年末的海外市场就只有一。
大明是不折不扣的天朝上国,无论是经济、文化、政治、军事,都是独一档的存在,作为世界最大的生产国和消费国,在踹开了工业革命的大门之后,如何调节各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矛盾,对大明而言是个新的挑战。
在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朱祁玉作为皇帝,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破这道枷锁。
开拓海外市场,李成武、李成文、陈寿延、刘天和他们代表的出海遮奢豪户,都是先锋,而且是自带干粮的那种先锋。
比如陈平刘氏,一门七十二丁口,到了吕宋之后,直接用五万银锭购买了三千顷田,而后从宝丰王氏,手中以一丁五百文的价格购买了阉奴五百人,而后从电白港、新港、月港等地雇佣了游坠之民三百,甩着皮鞭开设了棕榈园和椰子园。
这些游坠之民大多数都是恶人,刘氏、王氏也不敢太过苛责,在大明这些遮奢户们仗着有朝廷法度,便可以肆意妄为,到了海外,没了王法,这些游坠之民被过分朘剥,手里的鞭子不仅仅能抽阉奴,也能抽这些遮奢户,恶人自有恶人磨。
大明开海事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推行着,并不是没有不和谐的声音,吕宋国王赛义德,又准备对侨民下手了,南洋诸国早就形成了一种路径依赖,遇到不决抢中原侨民。
随着开海的不断推进,打破南洋诸国的这种路径依赖,让他们不敢也不能对侨民下手,也是开拓海外市场的重要工作之一。
里挑外撅消灭吕宋国王赛义德,任命新的吕宋总督,保证大明海外利益,是朱祁玉这个君王的责任。
第九百三十三章 朕只要活着,就决不投降!
杨洪和陈懋在走的时候,都不喜欢皇帝陛下节丧,这不是让皇帝铺张浪费,而是希望皇帝可以竖旗。
竖旗的意思大致可以理解为,培养出一股完全忠诚于皇帝信念的拥趸和既得利益者,在皇帝龙驭上宾后,能够继续维护皇帝的政策,防止人亡政息。
朱祁玉向来尚节俭,但无论杨洪、陈镒、王直、陈懋甚至是陈循的葬礼,朱祁玉都是按着礼部的最高规制去官葬,尤其是陈懋,朱祁玉更是以清威王的规格安葬了这位大明柱石。
陈懋在谈到竖旗的问题时,是浅尝辄止的,只说了一句,听到陛下肯定的回答后,并未深谈。
朱祁玉将浚国公府安置在交趾是竖旗,眼下对吕宋的一些图谋也是竖旗,农庄法是竖旗,匠城、匠爵法也是竖旗。
不能一边喊着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一边只肯坚决维护礼法,却对戎事不闻不问,甚至连粮饷都不能按时发放,漠视甚至是放纵私役、贪墨军饷之事的发生。
不能一边喊着工农是大明江山社稷的基石和四柱石之二,一边又吝啬的不肯给工农分润哪怕一丝一毫的利益,甚至还要穷尽一切手段的朘剥,不肯给工农一点点社会地位、财富支配、司法公正、生产资料。
夜深了,雪花还在飘飘洒洒,道一句碎琼乱玉满穹下,唱一声银装素裹饰大地,京师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城中的灯盏一盏盏的熄灭,万籁俱静,九门巡逻的军士们提着的灯盏,还在雪幕之中若隐若现,而讲武堂御书房的灯光一如既往的照亮了聚贤阁门前的积雪。
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和往常一样,在临近子时才处理完了一天的奏疏。
兴安看陛下合上了手中的钢笔,赶忙上前俯首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喜事一件,冉宁妃又有喜了。”
朱祁玉眉头一挑笑着说道:“好事,好事,这小娘子一天天主意贼多,明日起,让冉思娘住在讲武堂后院,就暂时不回泰安宫了。”
“那这冉娘子侍寝的阙儿,是不是让新进宫的贵人顶替?”兴安试探性的问道。
“让云燕过来吧。”朱祁玉说的是唐云燕,三皇子的母亲,唐贵妃。
若是这宫里最没规矩的便是唐云燕,除了冉思娘最得宠的便是唐云燕,唐云燕这个小字,当初唐兴给唐云燕取名的时候就是取意燕云十六州之燕云。
唐兴在成为皇亲国戚之前,就已经凭功升到锦衣卫都指挥这一官职,成为了皇亲国戚这么些年,也就这次南下西洋才获得朝廷的派遣,之前都不任事。(一百四十章)
唐兴有番都指挥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皇亲国戚,更是因为他的本事。
唐云燕的性子随她爹,爱闹腾,花样多,三皇子朱见浚又随他母亲的性子,泰安宫里皇嗣之中,挨打最多的就是朱见浚,一天不打就皮痒痒。
兴安无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新入宫的两位贵人,陛下连名字都没问过,入宫半月以来,连排队侍寝都没轮得上,兴安这个花鸟使真的尽力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人间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这撑船的都知道,走这疏浚好的水路,要比走这未疏浚的水路舒适的多,一来知道水文,二来知道暗礁,三来则是省力,知道什么时候要用力撑篙,知道什么顺流而下,只有那年轻的船夫,才觉得走新水路更有挑战,更紧张刺激。
大抵归因到一个字,润。
次日,这飘飘扬扬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而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如期举行,朱祁玉将自己的备忘录拿起来,向着盐铁议事厅而去。
盐铁会议在景泰十一年腊月,已经成为了大明朝的常议,定期每月举行,议题不定,即便是朱祁玉不在京师,也会照常举办,这个会议是大明自正统天变后的大思辨。
经济领域的国家之制在大明,甚至自周以后,都是长期缺位的。
两宋的朝廷富硕,那两宋有经济领域的国家之制吗?
并没有,两宋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翻译翻译,就是朝廷和士大夫们,联起手来,一起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对下朘剥,这不是经济领域的国家之制,否则两宋也不会两次失道天下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带着一众官员见礼。
朱祁玉示意诸臣就坐,他看了一眼姚夔,这个位置上,以前坐的是胡濙,姚夔能代替胡濙吗?
答桉是不能。
胡濙能做的,姚夔根本做不到。
当初朱祁玉在南巡,户部提议「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胡濙当时拿着一本薄薄的奏疏威胁群臣,一旦有人不同意,一旦有人不肯安稳执行,就把那本奏疏递上去。
那本奏疏上,是南汉阉群臣的旧事。
在完全对上负责的科层制官僚体质之下,为了上进,为了升官,南汉的官员为了对上讨好,甚至不惜阉割了自己也要上位。
姚夔为了国事能做到这个份上吗?日后或许可以,但是现在姚夔不行。
于谦往前坐了坐身子看着陛下说道:“陛下,上次廷议之时,陛下浅尝辄止的说了一下以实为本,今天这盐铁会议,是不是议一议,这虚实之间,有何变数?”
朱祁玉点头说道:“那是自然,沉尚书,你来简单介绍下几大官厂的情况吧。”
户部司务站起身来,将手中厚厚的题本一本一本发到了每个参加盐铁会议的朝臣手中,而这厚重的题本上还盖着景泰之宝的印绶,一个血红的密字格外引人注目,显然是三经厂刊印,而且是不对外发行的刊印之物。
沉翼才开口说道:“这个诸位不能带走,会后,是要收起来的。”
“自景泰元年廷推再设官厂之后,十一年来,至此时,大明共有辽东厂、石景厂、大名厂、胜州厂、景泰厂、六枝厂、江淮厂、马鞍厂、福建诸厂、广州南塘厂等共十八煤铁联运官厂,辽东、甘肃、川蜀、交趾、旧港等在建官厂共计十六处。”
“这是只属于官厂,划分了厂区,直属于工部和户部,不包括各布政司、知府、知县衙门所辖地方官厂,至今工部和户部直辖官厂共计有工匠三十六万余人,年产煤二万万六千六百余万钧,产铁逾三千四百六十余万钧,产钢一千七百百四十多万钧。”
一钧大约是三十斤,斤的计量单位在日益扩大的官厂规模面前太小太小了,即便是钧的计量单位眼看着也不够用了,计省正在拟定新的计量单位,朱祁玉让两千斤折合一吨去计算,目前大明官厂统计仍沿用斤、钧的单位,在官厂产量进一步提升之后,会增加吨的计量单位。
折算之后,大明年产钢为二十五万吨,以后世并不是那么有名的邯郸钢铁集团为例,邯郸钢铁集团一年钢铁产量为967万吨,大明眼下的钢铁生产能力,大约和邯钢集团十天零一个小时的产量平齐。
朱祁玉对这个数字并不是很满意,但是群臣们听闻这个数字,仍然是惊骇无比,这是户部第一次公布数据。
以大明官厂的钢铁产量而言,朱祁玉可以用一年的钢铁产量,给大明每个人,男女老幼不限,每人打造一套明光甲披在身上。
什么是不知天命,阿剌知院就是不知天命,他并不知道大明皇帝就是不用火炮,用钢砸,都能把哈拉和林夷为平地。
天命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户部和工部的理解,面前这些数据表现出的大明国力就是天命。
沉翼停顿了很久,发下去的题本上,有详细的统计数字,群臣们需要时间去看,他看众人抬起头来之后,继续说道:“若是以洪武年间官冶炼铁核算,今日官厂产铁约为洪武二十一年官冶的一千三百多倍,也只有这个数字去衡量,洪武年间并无朝廷统计钢铁产量。”
“十八官厂每年上缴六成盈利,去岁上缴折银计,共一千二百八十四万银。”
一个庞大的以工匠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已经成形,而且随着蒸汽的不断推广,正在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在发展。
朱祁玉在沉翼说完之后,就点着桌子对着坐在长桌前的陈有德说道:“石景厂总办陈有德,上次石景厂和顺天府起了拆借的龌龊,朕告诉过你们,你们有钱、有粮、有人、有炮药局,大明的甲、炮、车都是你们造的,官府欺负到你们头上,跟他们闹啊,闹得越大越好,闹得人尽皆知,最好把他们挂在你们煤钢园的路灯上!就没人敢欺负你们了!”
“闹起来,朕也给你们兜底!”
“说了这么久,还天天受欺负。”
朱祁玉南巡回京,贺章就弹劾石景厂花了三十六万银造了个牌坊,那是为了平顺天府拆借的账,官厂上缴的利润从三成变成了六成,因为石景厂护不住那么的银子。
这官府欺负官厂这事,也不只是拆借,比如之前的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就盘踞在上面吸血,石景厂还是忍气吞声,连告状都没告状,还是缇骑们复查的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来,朱祁玉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这这这…”陈有德抬起头来,支支吾吾,他只是一个总办,他能有什么办法。
闹?怎么闹?
陛下说得好听,就是陈有德敢带这个头,也没工匠敢跟着他闹,工匠这个群体最是守规矩,因为不守规矩的都死在了炉前,官厂的规范是什么,是用血书写的教训。
朝廷是陛下的朝廷、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陛下的亲戚们伸手求点财,而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完全不值得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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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徐四七在辽东,那建奴跑到官厂劫掠,都被工匠们给打的满头是包。”朱祁玉对着陈有德说道。
陈有德赶忙说道:“陛下,那不一样,那是贼入,辽东厂的工匠有力量,咱们石景厂的工匠也有力量,若是有外贼敢叩关,石景厂上下皆可上阵杀敌。”
“外贼是贼,国贼也是贼啊。”朱祁玉敲着桌子,对工匠这个集体,他多少有些怒其不争,陈有德压根没听懂朱祁玉的话,他不是说石景厂没有力量,或者力量不如辽沉厂,是陈有德或者说工匠们压根不会使用这种力量。
陈有德低声说道:“那国贼,不是有陛下处置嘛…”
于谦看这架势得出来劝架,作为首席师爷调和君臣矛盾和意见不一是他职责所在,他笑着说道:“陛下,陛下莫急,各司其职,官厂就是生产,让他们做,他们也不知道国贼是谁不是?”
朱祁玉仍然带着几分怒火说道:“官厂匠城的路灯就是用来照明的?陈总办,你记住,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谨遵圣诲。”陈有德见陛下训戒,赶忙俯首称是,他其实觉得眼下官厂待遇已经非常好了,在官厂做工的孩子们,个个都能读上书,考不上举人,也能考个匠学,学门手艺,这日子让他哭他也哭不出来不是?
群臣看着陈有德的目光极为复杂,最多的是羡慕,大明京官地方官,上上下下,除了几位明公,谁敢跟陛下这么说话?陛下说一句,陈有德顶一句,放文官身上,陛下早就拿出非刑之正,大不敬的大帽子扣下去,谁受得了?
这种目光之中,多少还带这些畏惧。
“原来京营的军备,都是石景厂和王恭厂提供的啊。”忠国公石亨看完了题本,数据太多他看的不是很明白,但是供给京营的部分,石亨看的明明白白,京营所有军备,都来自石景厂和王恭厂。
大明京营这块压舱石,武德充沛,武备充裕,战斗力强悍至极,这是结果,而官厂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朱祁玉翻动着备忘录说道:“实业,是朝廷基本的力量,没有实体,没有实业,便没有根基,没有基本力量,万物俱下,朕要再组建几个团营,要甲没甲,要火药没火药,要人没人,朕拿什么组建呢?”
“实业是经济本源,通俗的讲,实体经济创造了大明万民的经济收入,是大明上下收入的源泉。就像农户没有土地一样,耕种无从谈起。”
“实业是最基础的、最根本的生产物质、商品的单元。”
“白鹿洞书院山长陆来宣临死前非要见朕,跟朕论断,他跟朕说人性本贪,这话杨善也说过,说朕做的事儿是无用功,终究有一天会人亡政息,身死道消,他们让朕投降,让朕停下来,他们就奉朕为圣主明君,而不是亡国之君。”
“朕只要活着,就决不投降!”
“不过他们的话有道理,人啊,的确是很贪心的,对物质、对财富的占有欲总体上是无止境的,或者说人们的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当拥有了一定数量的物质和财富之后,就会由对物质财富量的占有,变为质的占有。”
“不发展实业,怎么满足这种占有欲?”
“这便是以实为本的意义。”
沉翼记完了笔记,看了又看俯首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所思所想所为,历千万祀,与天地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朱祁玉笑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不说朕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呢?”
“啊?这…”沉翼哑然,陛下确实不喜欢谗言,但沉翼总觉得自己实话实说,不是谗言。
第九百三十四章 失道失道,即失此道
“那什么是虚业呢?”于谦询问着皇帝他最关切的问题。
若是真的辩经,朱祁玉连负责搞钱的户部尚书都辩不过。
因为沉翼本就没有说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沉翼说的是历千万祀,沉翼说的是陛下的所思所想所思所为,即便是经历了人亡政息,依旧是万古长存震古烁今之论,沉翼真的拿出来以名长存那一套永生论跟皇帝辩,皇帝还真的辩不过。
朱祁玉从来不打逆风仗,对各种阿谀奉承拒之门外的态度是坚决的,于谦的这个提问,很快就将盐铁会议从讨论皇帝长生的问题,转移到了正题之上。
搞得沉翼一副想要跟皇帝辩一辩的样子,却再无法开口,陛下和于少保是很懂如何把握会议风向。
朱祁玉言简意赅的回答道:“以钱生钱或以权生钱为利润获取主要方式的产业,都是虚业。”
“比如卖身契的交易、比如费亦应当初将他家所有三桅大船拆股认筹、比如放印子钱、比如宋高宗赵构搞得蹴鞠队,公然博卖、比如五城兵马司把持城门进出,衍生的店塌房生意、比如囤货居奇炒作衣食住行所需之物,比如金石学里过分抬高某些金石之物的价格,进而获利如此种种,这些都是虚业,贻害无穷。”
“臣明白了!”于谦恍然大悟,认真的记下了笔记看了又看,疑惑的说道:“那青楼呢,是实是虚?”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不是所有的事儿,都是非黑即白,产业亦是如此,比如这李宾言在松江府建了匠城,这匠城建好的房子,看似分文不取,免费居住,但本质上,还是以租赁售卖的形式,提供给工匠,只不过其价格以劳动报酬扣除来实现。”
“而且价格…一栋五间三架的住所,五口之家居其间,只要二银,大抵是工匠们一个月的薪金。”
匠城的房子在工匠们看来是免费的,因为只需要等待分配就是。其成本是官厂垫付,而后在每年定俸的时候固定比例去掉这部分的成本,匠城的房子成本本身就很低,集体建房,二银已经极其豪奢,连路灯都有。
要只知道大明皇宫都没有路灯,只要泰安宫和讲武堂才有路灯。
而且匠城这部分的垫付,早在匠城完成之后的第二年,就完成了清账。
朱祁玉接着说道:“那李宾言在松江府建匠城是造房子的生意,店塌房的生意也是造房子的生意,他们最本质的问题,是否在以公谋私、以权生钱,是否是朘剥百姓的一把利刃,是否在压榨百姓手中的剩余资财,这是判断虚实的根本。”
“青楼亦是如此,若是仅仅吹拉弹唱,听曲的地方,那自然是实业,可是存在强人身依附、强迫接客的窑子里,那就是虚业,属于以权生钱的范畴,而且这青楼和窑子的界限极为模湖,其实大抵可以笼统的归到虚业之中。”
权力,是相对的,是一种相互的关系,在很多时候,单纯的指朝廷拥有的权柄,而在少数情况,比如在青楼里,老鸨对娼妓拥有绝对的权力,即便是以高雅而着称、宣称自己只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强迫接客是一种极其极其极其普遍的现象。
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看上哪个姑娘,这青楼的东家、掌柜、老鸨哪个会在意这烟花世界女子的意愿?
实业,是为了实现人们对财富和物质,量的占有和质的占有,追求美好的生活夙愿,是大明上下共有的需求。
都是造房子,一个是提供安全、舒适、干净的居住环境为目的,一个是为了朘剥而朘剥,把手伸向百姓口袋里最后一文钱甚至是放印子钱让百姓负债累累,从而达到超经济的人身依附为目的,哪个是实业,哪个是虚业?
“臣明白了,陛下圣明。”于谦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汇聚成一句话,就是这句看似是客气话的圣明。
朱祁玉看着于谦喝了口茶,这蒙顶甘露,回甘无穷,他看着于谦问道:“于少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冠李戴、混淆是非,是不是贻害无穷?”
“自然如此,此为凶逆,国之鸩毒,人神所疾,异代同愤。”于谦将这种行径指责为凶逆,但凡是这种现象横行,就像是人喝了十八大碗的砒霜。
朱祁玉立刻说道:“我们需要警惕的就是指鹿为马,亦如这店塌房的生意,比如朕为翰林,将店塌房的生意诠释为实业,因为造房子会用到工匠,会雇用,会消耗流动资财,并且提供一定的物质、财富占有,提供居住环境,它的生产特性符合实业的特性。”
“将这店塌房的生意如此诠释,却对利润的主要来源,只字不提,亦如这店塌房生意的主要利润来源,真的符合实业的性质吗?既然是以权生钱为利润主要来源、以朘剥百姓、压榨利益为目的,这店塌房的生意,那又谈什么实业二字呢?”
“这是我们需要警惕的在新发展下,隐藏更深的指鹿为马。”
吏部尚书王翱勐地打了个哆嗦,看着陛下的眼神里带着惊恐和不安,陛下得亏坐中间是皇帝,这要是不在位置上,妥妥的国之巨蠹,陛下是懂诠释的,是懂改变不了事实,改变定义的。
这种程度的指鹿为马,一不小心就着了道,他这个酷吏,哪里是陛下的对手。
皇帝陛下在《反腐抓贪》这个棋盘上,所向无敌,不是没有道理的。
“陛下啊…这这这…就算是倒行逆施,那也是奔着崇古去,哪有这个本事啊,这这…顶多顶多就是贪银钱、买买地,逃些正赋,这等本事全然没有啊。”礼部尚书姚夔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陛下的话太直接,直接到姚夔心惊胆战的地步。
大明的士大夫们,哪有这种本事!收点贿赂买点地,已经是大明士大夫的极限了!
“汉书言: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藁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朱祁玉再次把这汉书中的这句话拿了出来。
因为儒学的高度发展,中原王朝的政治发展格外成熟,但是经济上的发展,可谓是一塌湖涂,其实就是于谦一直心心念念的经济领域的国家之制的建设问题。
朱祁玉看着姚夔说道:“我们在讨论土地的时候,只是干巴巴的讨论土地的所有权,而往往会忽略或者错误的认识三个问题。”
“首先第一个问题,讨论土地的时候,往往只考虑到了土地所有权所带来的利润,也就是生产的粮食收益,而忽略了土地作为生产资料带来的人身依附所产生的的利润,即户部最近才谈到的隐户问题,实实在在的影响了大明税基的根本。”
姚夔说得对,中原王朝的经济制度是长期缺位的,到了大明,大明的财税经济,属于历朝历代垫底的存在,连鞑清都不如,顶多比胡元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狗看了都摇头。
甚至朱祁玉怀疑是自己对元代不了解,才做了这种判断。
也有可能大明在这方面,连胡元都不如,胡元的包税制的确是懒政,但若是能收到税,那胡元在财经事务上,的确比大明要强,但朱祁玉并不清楚胡元时候的财税状况,那便无从谈起了。
大明的农庄法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两条政令,是在解除这种强人身依附,是在还农户自由,是在完成小农经济蜕变,是在提高大明自由民的数量,实现大明大规模自由雇用。
就大明朝堂上下这些士大夫们,连个封建王朝最简单、最基本的人头税都整不明白,朝廷国帑内帑,压根就没有四差银这笔钱入账,指望他们搞朱祁玉所说的花活,的确是难为他们了。
姚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姚夔第一次感觉到,无能居然也能是一种美德的荒诞。
朱祁玉看了一圈,群臣们都抬起了头,才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讨论土地的时候,往往低估了土地作为当下最大、最多的生产资料,所产生的利润。”
“因为自废井田、开阡陌、废奴的土地私有之后,中原的百姓,从始至终都面临着三座大山,谷租、藁税、乡部私求,而错误的认为城内就理所应当的拥有更多的社会资源,更高的劳动报酬,乡野就理所当然的是贫穷的、落后的、穷乡僻壤的。”
“事实上大明农庄法之下的农户,以较为贫瘠的人多地狭的关中而言,一年所得大抵在十四银左右,而一个非熟练工匠在城池内,比如学徒、比如装卸,一年所得不过十银左右。”
沉翼眨着眼呆愣呆愣的看着皇帝,满是疑惑的说道:“嗯?”
朱祁玉看着沉翼迷茫的眼神,正在思考,如何解释自然力产生超额利润这个现象,是一种违反常识和思维的现象,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那需要长篇累牍的去阐述其中的原理。
于谦翻动着自己的备忘录,拿出了一份关于农庄法的奏疏,撕下来一页,递给了沉翼说道:“陛下说的是真的,计省所辖的劳保局,城内非熟练工匠的一年所得,沉尚书知之甚详,那这一份便是农庄法农户收益,其实…只是大明以前的农户穷。”
“百姓们肯生孩子,生了孩子还能给他们置办一双鞋,这还是朝廷藁税高悬之下的农庄法农户所得。”
“当生产者劳动时间低于再生产他们自己所需的劳动时间时,生产者的资财,理应是最多的。”
劳动者负责生产,生产者拥有最多的资财,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吗?但并非如此,农户穷,农户苦,不是他们生产的不够多,不是他们不努力,更不是他们不肯下力气,而是制度设计之下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于谦之所以撕下一页也不肯给沉翼看其他的内容,是因为关于农庄法的一切,都归陛下直接管理,沉翼作为户部尚书也无权直接查阅,有些秘密它就是秘密,不能让人知道就是不能让人知道。
沉翼默默的将手中的一页还给了于谦,沉默了片刻说道:“臣没有疑问了。”
朱祁玉翻动着手中的备忘录,继续说道:“第三个问题,就是我们往往认为土地所有者或者权力拥有者,比如说地主、乡绅、势要豪右、官府,能够清楚的知道、并且决定谷租、藁税、私求的量,具体应该是多少。”
“因为不劳动,所以不能正确的衡量劳动所得,往往觉得还能再压榨一些出来,满足自己对物质、财富的占有欲,其实百姓们早已被榨的一干二净,再也榨不出一点油水了,给不了,饿殍遍地,最终导致民乱。”
“地主、乡绅、势要、官府觉得还能再吃一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把手伸向了百姓米缸里最后一把米。等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因为僵化,反应迟钝。最终这星星之火,变成燎原之势,就在十二年前,福建布政使宋彰就用自己的命,证明了这个问题的客观存在。”
“与此类似的还有戥头桉。”
戥头桉最后也闹出了民变,只不过因为处置迅速得当,练纲、左鼎这两把利刃巡抚川蜀,最后对川蜀的官员进行了一番梳理,才算是平息了这股怒火。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说道:“朕说的这三个问题,是普遍的、客观存在的,看似是三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那便是利润。”
“这就是这次盐铁会议要谈到的第三个问题,那便是脱实向虚的界限,那么这个界限是什么呢?”
“当劳动所产生的利润低于生息、放印子钱所产生的利润之时,脱实向虚,就避无可避。具体而言,当种地收益低于给老爷们当年做马之时,就是脱实向虚之时。”
“土地无人耕种,土地出现了荒芜,就是其产生的利润低于生息,到最后便是连阡陌者空无籍,无立锥之家籍辄盈野。”
“失道失道,即失此道。”
朱祁玉说完之后,众多臣子,记好了笔记后看着笔记,一言不发。
“朕讲的并不复杂,也并没有太过于深入,若是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问。”朱祁玉说完后,润了润嗓子,颇为平静的说道。
朱祁玉真的没讲太复杂的东西,比如自然力的超额利润带来的级差谷租等若干问题,他只是就大明朝眼下的社会现象,对实业、虚产、脱实向虚的根本原因,做了一个综述。
“陛下睿哲天成,时逢英主,臣为大明贺!”于谦看着备忘录上密密麻麻的笔记,他实在是没话可说,只能进些谗言了。
“臣等为大明贺!”诸多臣子赶忙俯首山呼海喝,之前一些看不懂的社会现象,经过陛下的梳理,一目了然,若说有问题,那问题海了去了,群臣们要自己讨论之后,把不能解决的问题,呈送给陛下解惑。
朱祁玉伸出手让群臣们打住,才颇为镇定的说道:“若是有问题可从左顺门递奏疏询问,自己不好意思,就一部、一司上道奏疏,朕也不是什么睿哲天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朕与诸公勠力同心,砥砺前行,让大明再次伟大,是大明上下之共愿!”
“有件高兴的事儿,户部尚书沉翼,上奏说今年起,这京官今岁额定一银,做过年银,大家,都过个好年。”
京军的过年银就要六十多万银,每人为三银,而户部又上奏,京官每人一银当过年银,朱祁玉准了这份奏疏,也借着盐铁会议宣布了此事,会进行廷议。
这笔钱,主要是定俸补差的钱,以过年银的名目补发,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是万万不行的,朱祁玉给京官的待遇属于自开辟以来最高待遇,就足俸这一条,就足以保证生活所需。
江渊听闻后看着沉翼,奇怪的说道:“要从沉不漏沉尚书这里扣点银子出来,那可是比登天还难,这倒是稀奇了,沉尚书主动提出来给咱们发钱,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沉翼自然不会说是去岁定俸定的少了以过年银补足,他被人叫了不漏的外号,也不恼怒,笑着说道:“那是陛下宽仁,过年了,不得给孩子买两身衣服,给妻女添件首饰?这要是招待亲戚,连个瓜果都拿不出,那不是惹人笑话?”
沉翼将这笔钱解释为陛下在发压岁钱,君父君父,发点压岁钱理所应当。
沉翼之所以肯发这笔钱,完全是因为这是在维护组织度,维护组织团结,该花的钱,沉翼向来不省,徐有贞要钱疏浚水路,皇帝朱批之后,沉翼可是一点都没为难过徐有贞。
要是不该花的钱,陛下就是朱批,沉翼也要跟陛下分说一二,即便是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沉翼也要表达出户部坚决反对的态度来。
第九百三十五章 一个初步的小目标,日不落
无论朱祁玉有多少的新政推出,大明朝廷的基本底色,仍然是极度保守的,极度保守是比保守更加保守。
比如朱祁玉之前就提出了国债,并且完善了其理论基础,但是大明的户部坚决持有反对意见,最后经过廷议,仅仅通过了五百万银币的国债,五年期将至,无论是计省还是户部,都对国债再次发行,持有保留意见。
持有保留意见就是反对,反对的理由很充分,无论是国帑还是内帑极其充盈,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是对交趾用兵,还是对哈拉和林用兵,亦或者是南下西洋,大明的户部和内帑,都充分保证大明军备的同时,还有余钱给大明京官们发点过年银。
陛下都穷到跟百姓们拆借了,那岂不是说明国帑、内帑上下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吗?
计省王祜、内帑太监林绣、户部尚书沉翼、户部侍郎萧镃等人认为,大明朝廷,完全没有到向百姓和势要豪右们拆借的地步,就连礼部都稍有微词,朝廷向百姓借钱,成何体统,国体何在,陛下颜面何在。
总之,对于大明官员而言,仍然是那个样子,耻于言利,国债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儿,如果是正统年间国帑亏空,也就捏着鼻子借了。
朱祁玉综合了计省、户部和礼部的意见后,最终决定暂停国债的推行。
上一次发行国债,朱祁玉人在南巡,国债反而成了一场肉食者的狂欢,即便是朱祁玉人在北衙,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百姓们无余财购买,而是这国债直接就被肉食者们给分得干干净净,一厘不剩,甚至都没轮到这宝源局的人分发,还有人私下交易,价格比之发行价还要贵上一些,买到直接转手,如同次贷一样,就可以非常快的卖掉套利。
这国债成了一门生意,而且是虚产,朱祁玉自然不会再发行下去了。
对于国债的作用,计省和户部的意见非常一致,在财经事务的国家之制中,国债和盐引的作用高度重合,只不过一个可以兑成盐,一个可以兑成银币,一个无息,一个有息,而且盐引也可以换成银钱,在大同府兑换,好过在浙江兑换,亦有利差。
国债之所以水土不服,发挥不了它的作用,还有一个原因,实在是大明的国力,太强悍了,强悍到连握着神器的朱祁玉,都不知道大明的上限,究竟在哪里。
朱祁玉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总是英明的,并不是每个决定都是对的,正如他对太子朱见澄所言,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正确的人,那是圣人,况且世间本无圣人。
关于给过年银的事儿,在大明两个大老抠都同意的情况下,自然是并无什么异议,这过年前的最后一次盐铁会议,在比较活泼且严肃的氛围下,逐渐接近了尾声。
“陛下,刚才收到了塘报。”兴安将一份加急的塘报放在了朱祁玉的面前,朱祁玉打开一看,满是笑意。
来自康国保民官、大明的墩台远侯、景泰二年二甲三十三名进士王越,已经到轮台城了,按照脚程,大约在过年前可以抵达京师。
王越这次是回京述职,过完年还要回到康国继续帮扶王复做事,王越回来的主要原因,是想家了,确切的说,出去了这么些年,再不回来到皇帝面前露露脸,皇帝陛下怕是把他们忘在了康国。
朱祁玉将塘报推给了于谦,于谦看完也是满脸笑容,又把塘报还给了兴安。
于谦笑容满面的说道:“喜事。”
至于什么喜事,这盐铁会议上这么多朝臣,二人并未详谈,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却让人感慨,陛下仍然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和尊重于少保,就这递条子的动作如此自然而然,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陛下什么时候对别人做过?
于少保的反应也很有趣,他把塘报还给了兴安而不是陛下,为人臣之本分。
君圣臣贤,陛下和于少保依旧没有间隙,这让一些有着各种小心思的人,只能收收那些龌龊心思了。
朱祁玉在回讲武堂的路上,和于谦充分交换了关于吕宋总督的想法,于谦对于复设吕宋总督极为赞同,对于陛下提出的人选也非常理解,但是于谦始终不太明白,李成文都入京了,陛下对海外侨民的态度仍然是那个样儿,没有一点改变。
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于少保,你想想,无论是王府就藩,还是这百姓分家,是不是分家后,就是各自一家人了?这侨民都跟大明分了家,就是两家人了,是,同文同种血脉相连,朕知道,但是这吕宋总督的人选,还是以大明人派遣为好。”
“吕宋距离大明太近了。”
“陛下所言极是。”于谦想了想,对于大明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完全没必要和陛下顶着来,海外总督之事属于探索,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其实和远近没有关系,一旦这次社会实践取得了成果,那么无论远近,官遣总督,就会成为定例,这一旦形成了定例,就会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既得群体,再想动,那就得动刀子了。
朱祁玉看于谦赞成了自己的想法,眼睛微眯的说道:“这降袭制一出,这京师内养了不少的闲散的宗亲和衙内,这些人领着朝廷的俸禄,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道斗狗遛鸟,一点正事没有,朕都替他们无聊。”
“正好要对这吕宋里挑外撅,就让他们去吧,谁做得好,这吕宋总督就交给谁,不是喜欢斗狗遛鸟吗?朕给他们一个岛,让他们随便上去斗。”
于谦闻言一乐,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看他们没有正事,替他们无聊,他们却是喜欢的,觉得有趣的?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
朱祁玉想了想低声说道:“不瞒于少保,朕当然知道他们自甘堕落,朕也就是坐在这位置上,没办法,朕就是看他们太清闲,给他们找点事做。”
朱祁玉是个俗人,这帮衙内整日在他眼皮子下面晃悠,有钱有闲,日子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朱祁玉天天忙的脚打后脑勺,看着些闲散衙内和宗亲,自然是越看越气。
“不过嘛,还是本着自愿的原则,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当个米虫,大明也是养得起的,朕也不逼着他们。”朱祁玉靠在椅背上,到底还是让他们自愿报名,海外爵,海外职,早已拟好,朱祁玉要支持和鼓励大明的衙内和宗亲出海去,这帮人出去了,也就不祸害大明百姓了。
至于他们的破坏力,他们在大明有多大的破坏力,到了海外,没了朝廷和皇帝的压制,只会更强。
于谦为官经验颇为丰富,他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这诏书一下,消息散出去,这不自愿估计得被自愿了。”
“朕又没强迫他们,他们爹娘强迫他们长点出息,跟朕无关。”朱祁玉连连摆手说道,这强迫的锅,他可不背,他可是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自愿!
至于出海的衙内和宗亲,到底被谁自愿,反正不是他朱祁玉。
于谦听闻笑意更甚:“陛下也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的事儿,自愿被强迫自然不算强迫了。”
读书人就是个框,啥都能往里面装。
朱祁玉哈哈大笑了起来,都是读书人,大家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冰冷的政治机器。
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回到了讲武堂聚贤阁御书房后,就一直看着堪舆图愣愣的出神,他在思考日不落帝国的意义。
无论是哪个日不落帝国,他们真的都是日不落吗?
在殖民地,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生产资料等等,都被出海的资本家们牢牢把握,和宗主国之间可能就是那么一层薄薄的册封关系,宗主国对殖民地并没有太强的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羁縻。
若是这样算的话,锡兰国王被郑和擒住送到大明审判,而后大明文皇帝册封了新的锡兰国王,这算不是是大明的疆土?这可是军事羁縻的具体体现。
如果连羁縻也算上,那大明的疆域图,难道就那么一点点吗?整个西洋和南洋,都应该算到大明的疆域才对。
凭什么这些后世的日不落帝国,可以舔着脸自称日不落,算到大明疆域的时候,就只算四方之地郡县化的领土呢?自古以来的法理,在这些海盗后裔手里,就可以以羁縻宣称,到了中原王朝,就只能以四方之地宣称?
凭拳头。
朱祁玉攥紧了拳头,看着堪舆图,让大明再次伟大的目标之中,在领土上,日不落的领土范围,和六合之地的基本羁縻,才算是初步实现让大明再次伟大的一部分。
朱祁玉一如既往的处置着公文,而大明以实为本的理论基础已经开始在大思辨中,不断的完善了起来。
胡濙迈着小四方步慢慢的走进了会同馆内,他是来找尼古劳兹的,不再参加盐铁会议,标志着大明这个五十年份的常青树,其政治生涯终于走进了尾声。
“见过胡少师。”尼古劳兹放下了手中的鹅毛笔,他仍然在写《罗马亡使旅大明游记》,他和胡濙经常见面,不过每次都是互相戳对方的肺管子,只不过尼古劳兹相比胡濙真的是太嫩了,胡濙每次都是大胜特胜,除了冕服水洗之外,尼古劳兹几乎没赢过。
胡濙看着尼古劳兹的鹅毛笔,默默的拿出了大明御制钢笔,在手里把玩着。
“这是何物?”尼古劳兹眉头一皱。
胡濙将御制钢笔递给了尼古劳兹,笑着说道:“兵仗局出产御制钢笔,怎么样不错吧,比你那个鹅毛笔强多了。”
胡濙有陛下亲手制作的御制钢笔,只是那一支,他岂肯轻易示人?可就是这兵仗局制作,依旧是精品中的精品,尼古劳兹爱不释手,但还是还给了胡濙。
胡濙甩了甩袖子,拿出一个檀木盒子,笑着说道:“我还有很多,送你两支。”
胡濙也不拘束,找了个地方坐定后,就拿过了尼古劳兹写的游记,看了半天,才说道:“不服老不行,看了一会儿便累了,但就我看到的内容,你写的,狗屁不通。”
“我用拉丁文写的,你能看得懂?”尼古劳兹眉头紧皱的问道。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不过是表音文字,我一个表意文字的进士,学得会很意外吗?”
胡濙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君堡腔,发音纯正且没有任何的错误之处,在没有语言环境之下,胡濙能如此正宗,让尼古劳兹更是眉头紧皱,他到大明已经十年,日常交流没问题,想看得懂四书五经,痴人说梦。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我们大明翻译讲究个信达雅,信,就是准确,不违背原文意义;达,就是要通顺不拘于形式;雅,是简明优雅,都跟你们这群蛮子一样胡乱翻译一通,陛下要生气的。”
尼古劳兹怒火中烧,他可是正经的罗马使者,被骂成蛮子不生气才怪,可是胡濙说的又非常有道理,逻辑清晰,从语言切入,指出了罗马礼法上的落后之处,翻译都是随便翻译一下,完全没有任何的规矩可言。
尼古劳兹气急败坏的说道:“我就不喜欢跟你说话,跟你说话不知不觉就生气,很奇怪的就陷入了你的话术中。”
尼古劳兹说不过胡濙,他输得不冤,大明又有几个能说得过胡濙的?
当年陈循儒袍上殿的时候,胡濙一个人能把一群儒生怼的哑口无言。
尼古劳兹跟胡濙坐而论道,不被戳肺管子才奇怪。
“你们大明高道德劣势的问题,解决了吗?这不利于殖民,要搞殖民,谈道德就不能谈利益,利益和道德是冲突的。”尼古劳兹想到了一个可以攻讦的点。
胡濙却老神在在的说道:“还是得谢谢你提醒我,解决了,大明的确存在高道德劣势,但是大明人太多了,想挑选些低道德优势的人,扔到海外去开拓,还是绰绰有余的。”
“好吧。”尼古劳兹眉头一皱,略显怅然的说道,大明有句老话,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明真的一力开海,遴选一批没有任何道德可言的人,还是能找出很多很多的。
尼古劳兹眼神闪动,似乎是不经意的说道:“听说今日陛下在主持盐铁会议,胡少师在我这里和我闲话,想来是没去盐铁会议才是,五十年不倒的大明帝国的元老,似乎也被赶出了元老院。”
“谁都跟你们罗马元老院一样终身制?”胡濙闻言丝毫不怒,反而递了一刀出去,直奔尼古劳兹的要害而去,罗马元老院的制度是罗马僵化的根源,甚至可以归咎为亡国原因之一。
尼古劳兹面色剧变。
胡濙又补了一刀说道:“陛下叫我去了,我这么大岁数了,老是占着坑,年轻人会有意见,也就不去了,也撑不太住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累得慌,反正到时候看邸报就行了,我又不是看不懂。”
尼古劳兹这次满脸通红,这次已经是出离的愤怒了,尼古劳兹看邸报确实看不大懂。
“哈哈哈,都这么大岁数了,火气还这么大。”胡濙又补了一刀,胡濙比尼古劳兹大了二十多岁,当年尼古劳兹的父亲带着尼古劳兹访明的时候,尼古劳兹还是个少年郎,现在他们俩看起来一样的老迈。
“你!”尼古劳兹道心崩了,他站起身来,走了半天,才算是把心火给卸了去,胡濙就是想看他气的跳脚的样子,越气胡濙就笑的越开心。
“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胡少师能不能教教我?”尼古劳兹还是说起了正事,问起了他不懂的地方,日后五皇子闪电般归来,也能参详一二。
“你问,我知道就告诉你。”胡濙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能说就一个字不会多说,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个交流的先决条件,胡濙是不会改变的。
第九百三十六章 我就是故意的,不是不小心
“胡少师,你能帮我分析下大明皇帝为何…言出法随,他的权力构成吗?”尼古劳兹上来就问了一个甚至可以说是禁忌的问题,尼古劳兹想知道大明皇帝的权力构成。
这是罗马所欠缺的东西,罗马帝国的皇帝的权力和大明皇帝的权力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尼古劳兹用言出法随这个词,说明他这些年在大明并不是一直抱着罗马闪电归来在过活。
“权力构成?”胡濙笑了笑说道:“这没什么不能谈的,我可以从几个方面去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当然鉴于你的学识,我用更加浅显易懂的话跟你解释大明皇帝的权力构成。”
“陛下的权力来自于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开辟之功,正如你想的那样,两宋失道天下,最终让北虏占了天下,中原经历了现在罗马正在进行中的危急,不是亡国,而是文明在消亡。”
这是一种很官方的解释,当今陛下的皇位是继承来的,所以在一些事儿上,陛下不能做到彻彻底底,比如陛下谈到的三座大山的问题,谷租、藁税、乡部私求,陛下在农庄法上,依旧未尽全功。
这不代表胡濙否定大明皇帝的英明,胡濙是个守旧的、传统的儒学士,在他个人看来,未尽全功有的时候,并非坏事,眼下农庄法,在胡濙看来,已经做的很好了,维护数量庞大的掌令官、庶弁将在乡部任职,是需要资财的,而藁税的部分便是用在此处,若是真的把藁税也一道推翻了,那基层建设所需要的钱粮又从何而来呢?
作为一个政客,作为眼下大明朝的政客,胡濙并非翰林院的梦想家,大同世界是一个美好的夙愿,可现实就是必然会有压迫,必然会有肉食者和被朘剥的人,那么藁税在当下的生产力而言,并无推翻的物质基础,没有地基盖房子,是空中楼阁,是水中捞月。
可是三座大山推翻了两座,对于百姓而言,足够喘一口气了。
胡濙继续说道:“第二部分则是大明京营,这部分的权力,来自于当年京师之战,来自于于少保的主动放弃的军权,对于一个权臣而言,放弃武力等同于自杀,于少保放弃了武力,同时也放弃成为权臣,这么些年了,我看错了很多事,这也是我看错的一件,我还以为行了废立事的于少保会倒霉,可陛下在保护于少保,给于少保晋国公世爵,就是共享这部分权力。”
“而这部分的权力,在陛下接掌之后,在土木天变后,需要振武的背景下,在飞速的而有序的扩张,这里的有序,即便是京营总兵官、大明的忠国公石亨,也不能随意调动京营,忠国公也并不想要随意调动京营的权力,事实上谁跟忠国公说这个,忠国公怕是得急眼。”
“京营始终是陛下的京营,而保证权力牢牢掌控的工具有很多,讲武堂是工具、提前发军饷是工具、天子门生庶弁将、掌令官是工具、西土城北土城营建是工具、优待军卷是工具。”
“这部分权力,是陛下掀桌子的权力,一旦朝臣们非要跟皇帝碰一碰,陛下真的有十二个团营,这十二个团营的强悍战力,是经过了数次大战久经考验的战斗力。”
尼古劳兹拿着胡濙的送的钢笔,刷刷刷的写着,胡濙看了一眼说道:“你‘potere’这个词,拼写错了,这个词组非常容易拼错,在表音文字中,因为犯错的人太多了,才有了你这种写法,表音文字很容易这样,因为口语化的缘故,一百年后的人看不懂一百年前的文字。”
“一如现在,整个鞑靼、兀良哈、瓦剌里面,会蒙文的人加起来,还没大明人多,而我比也先更懂蒙文。”
尼古劳兹沉默的看着胡濙,他还想反驳两句,结果自己写的太快,的确是拼错了,他写的是教会式的写法,而胡濙说的是古典式的写法,在罗马文字语言这块,胡濙这个大明礼部尚书,比他这个罗马人更擅长。
这是一种羞辱,而尼古劳兹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胡濙喝了口茶,靠在软篾藤椅的背上,看着尼古劳兹说道:“古典式的拉丁文里面,因为元音字母w和j的缺失,常常横杠来代替,其实使用不方便,可是作为罗马使臣,作为传记,我认为你应该严谨一些,使用古典法。”
胡濙不仅知道尼古劳兹错了,而且还知道错在哪里,而且还知道应该如何让这个文字更加准确,作为礼部尚书,作为大明礼法的守护者,胡濙有这个实力,虽然他已经年迈,已经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为陛下洒水洗地了。
尼古劳兹纠正了自己的拼写,颇为诚恳的说道:“胡少师,不愧是大明的读书人啊。”
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的时候,大明喜欢用读书人三个字去形容,尼古劳兹也学会了这种用法。
“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哦,陛下权力构成的第二部分军权。”胡濙揣着手继续说道:“陛下的权利构成的第三部分,则是财税支配地位,也就是财权,这一部分的权力,陛下不是通过加税去实现的,这是极为关键的,加税向来是一把双面刃,在加税的过程中,承担压力的始终是百姓。”
“无论如何精准的计算,都无法将老百姓到底能承受多少压力算出来。”
“陛下的财权地位,是陛下这么些年来,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无论是官厂、匠城、钱法、市舶司商舶抽分等等,都是陛下在财经事务之事上的开辟,这是大明,乃至中原王朝数千年来,前所未有的开辟,陛下并未独享这份权力,而是和朝廷一起分润这部分的权力,所以户部比我们礼部更忠诚。”
“礼部失去了陛下还是礼部,户部失去了陛下,就只能吃糠喝稀任人糟蹋了。”
尼古劳兹艰难的理解这权力构成,他有些沙哑的问道:“还有吗?”
胡濙点头说道:“有,陛下的权力构成的第四部分,是农庄法,这是朝臣们非常容易忽略的一个点,而恰恰是他们忽略的地方,才是陛下最为雄厚的根本。”
“农庄有乡勇,这些乡勇是京军、大明军的主要来源,农庄有粮食,大明皇帝需要粮草的时候,可以直接绕开户部通过于少保、通政司,甚至绕开于少保、通政司直接对庶弁将、掌令官所控制的乡部下旨,而土地是大明最大、最多的生产力资料,这部分的生产资料被陛下所掌控。”
“朝中有些年龄不大、胆子不小的翰林、御史,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和陛下斗一斗,他们拿什么跟陛下斗呢?连陛下的权力根基这个最基础的问题,都没弄明白,总是困在宗亲、大臣的旧框架里跟陛下斗,能玩得过陛下才是怪事。”
当坏蛋也是要实力的,没点实力,怎么跟陛下斗。
也不是胡濙自谦,连他都不敢跟皇帝斗,大明那些妖魔鬼怪,怎么敢跟陛下横眉竖眼,谁给他们的勇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尼古劳兹不住的点头,胡濙三言两语完美的回答了尼古劳兹心里的疑惑。
胡濙看尼古劳兹高兴了,不像刚才那样愁眉苦脸了,笑着说道:“其实,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陛下的权力来自于陛下本人。”
“啊?”尼古劳兹疑惑了,他一疑惑,滔滔不绝的胡濙只是笑,不对这个问题进行展开讨论。
尼古劳兹挠着头抓狂的说道:“胡少师这话说一半,在我们罗马是要被拔舌头的!”
胡濙却洋洋得意的说道:“上面我们讨论的是皇帝陛下的权力,而根本原因在陛下身上,我作为臣子怎么能议论陛下呢?若是被锦衣卫知道了,怕是要到北镇抚司过一遍五毒之刑,我这般年纪,贵使还是不要难为我了。”
尼古劳兹听完之后,气到手抖的大声说道:“你的理由总是如此的充分,而且合理,但是我非常怀疑,你就是故意气我!”
胡濙非常坦然的说道:“你说得对,我就是故意的,不是不小心。”
“你!你!你!”尼古劳兹第二次被戳到了肺管子,气炸了。
尼古劳兹和胡濙认识近十年,被气到冒烟也不是一次两次,到现在还没被气死,这个心胸,就很适合当使臣了。
在帝制专制之下,大明皇帝的英明与否,直接影响到了大明兴衰。
胡濙并没有展开说这最后一点,他很清楚,当下的大明的种种改变是有陛下这位君王,自始至终,从头到尾,陛下从来没忘记过一件事,那就是民为邦本,以民为重,这个民,是大明这个集体中的每一个个人,不专指百姓,也不专指是势要豪右。
若是哪天陛下忘记了这件事,那构成权力的四部分,便是没有地基的高楼大厦,稍微有些风吹雨打,就会摇摇欲坠。若是哪天大明忘记了这件事,大明就会失去民心,失去一切一切的基础,失道失道,即失此道。
胡濙确切的知道,陛下不会忘记这件事,因为陛下是个信守诺言之人,说抄你全家,就连鸡蛋黄都得给你摇散了,陛下对清威王承诺不会做第二个唐明皇,那就绝对不会。
大明会不会忘记这件事,胡濙也确切地知道,大明一定会忘记这个根本,襄王殿下也说了,大明,早晚一天是要亡的,迟早之事。
胡濙从未为此焦虑,他活着的时候看不到大明忘记根本的那一天,至于死后,他都死了,他更管不到了。
有的时候也不是胡濙不跟尼古劳兹讲这些,是他就是讲了,尼古劳兹一个外乡人,无法设身处地的站在大明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说了尼古劳兹也不懂,还不如不说。
“你总是这样,不过你谈的这些已经够用了,罗马没必要像大明那样伟大,我们希望的只是也仅仅是传承而已。”尼古劳兹擅长宽慰自己,否则早就被气死了。
胡濙伸出了手,又握紧,看着尼古劳兹认真的说道:“其实你想过没有,罗马已经亡了,名叫罗马的这个文明已经彻彻底底的亡了,我为什么这么讲?是因为承载着罗马这个文明的主体,罗马人,已经亡了,你能明白吗?”
“罗马文明的灭亡,不是国灭,而是罗马人亡了,所以罗马才亡了,你清楚的知道。”
“尼古劳兹,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罗马走了,即便是闪电般归来的罗马,没有了罗马人的罗马,还能称之为罗马文明吗?”
尼古劳兹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写的罗马亡使旅明游记,就这么愣愣的看着。
胡濙不是坐而论道要戳尼古劳兹的肺管子,不是为了气他这么说,胡濙在跟尼古劳兹讨论的是文明衰亡,因为有罗马人,才有罗马文明。
这些年尼古劳兹一直活在一个幻想之中,需要有一个人戳破这个幻想的气泡,认清现实。
叫醒一个不愿意醒来的人,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做法,胡濙并没有把尼古劳兹看成番国蛮夷,才会说这番话。
“你说得对。”尼古劳兹满是希望的看着胡濙说道:“罗马的根本出了问题,但是只要解决这些问题,罗马也能和大明一样再起!”
大明可以再塑中华,那为何罗马就不能闪电归来?
“确实,可能会有那么一天。”胡濙没有在这个问题继续深入,尼古劳兹并不愿意醒来,如果胡濙继续刺破的话,尼古劳兹怕是精气神三衰而亡。
尼古劳兹为了罗马闪电般归来而活着,这是他的信念。
“胡少师能跟我讲讲大明科层制官僚选拔制度,科举吗?”尼古劳兹再次询问着自己内心的疑惑。
胡濙点头说道:“你知道中了举人,便是官身,见官不跪,还有一定的司法、赋税特权,用陛下的理论去说,科举,是让一个人、一个家族,鱼跃龙门的阶级跃迁,从被朘剥者到肉食者的跃迁,所以,才会这么难考。”
“前吏部尚书王直本是琅琊王氏的旁系中的旁系,自从成为了进士后,琅琊王氏把王直王尚书录入了族谱,后来因为朝局变化,王直和琅琊王氏单方面一刀两断,王直如此直接舍弃了宗族,病故后也没有落叶归根,而是葬于金山陵园,可就是这样,琅琊王氏依旧不舍得把王直从族谱里划去,还引以为荣。”
“这就是大明进士的社会地位,凌驾于宗族之上,所以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鲤鱼越龙门,春风得意;金榜高题万世名,千秋马踏莺燕,富贵荣华。”
“寒窗苦读一旦金榜题名,就是比世世代代的累积要强,这是因为权力在大明朝廷手中掌控。”
第九百三十七章 如此二十九载,直到大厦崩塌
“如果,我说如果,如果说这种遴选人才的制度,遴选出来的人才,因为各种原因,尤其是在大明的礼法中,格外强调的亲亲之谊,进士们都为自己的宗族而谋利,似乎是必然而且是合理的,大明这种制度,和罗马的元老院又有什么区别呢?”尼古劳兹在胡濙讲完之后,迫不及待的问道。
尼古劳兹没有等胡濙回答,继续说道:“大明的皇帝是非常富有智慧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这位年轻而聪慧的君王,把大明从一滩烂泥中拉了出来,并且用自己的智慧带领大明更加强盛。”
“但是我看邸报,大明皇帝曾经说过,有了面包牛奶才可以读书,大概是这个意思,读书,是一个很费钱的事儿,无论是老师,还是笔墨纸砚,都极为昂贵,那么地方宗族的孩子,比乡野的孩子在受教育上,会更加容易,我并不是在故意的夸大,而是正在发生。”
“比如,现在的礼部元老姚夔,他的家族是桐庐姚氏,便是拥有半县的领主。”
“我明白你的担忧,事实上,大明经历过一次。”胡濙颇为确切的肯定了尼古劳兹的担忧,进而继续说道:“在三十四年前,那时的大明皇帝是太宗文皇帝,彼时大明鼎盛,而后在文皇帝龙驭上宾之后,你说的这些,就真实发生了,我亲眼目睹。”
“军屯卫所和巡检司被有目的的破坏,军户大量流失,又因为大明户籍缺少流通,这些逃所的军户们,只能成为地方宗族们的隐户。”
“土地被大量的兼并,官田被侵占,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占据了大明最多的生产资料,而后利用土地的强人身依附,将佃户变为了自己的奴仆,到这一步仍然不满意,他们将自己的田亩挂靠在了僧道、举人、进士、各地藩王的名下,逃避正赋。”
“大明本就脆弱的财税进一步被破坏,乡贤缙绅假托衙蠹、山匪、流寇、帮派私自设卡抽分,而大明的钞关一分钱收不到,又因为税基萎靡,户部连正赋都收不到,这开海事还被反复阻挠,这好不容易造好了船,还被所谓的民乱给烧得一干二净。”
“你来到大明的时候,陛下已经设了密州市舶司。你当户部的明公一直如现在这般威风?以前户部尚书上朝都是掩着面,因为连折钞七成的俸,户部都没有。”
“而后开始制造民间风力,这种风力包括且不仅限于,衍圣公说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污蔑文皇帝暴戾无度,动不动就杀人全家诛人满门;污蔑太祖高皇帝更是数不胜数,南衙孝陵,高皇帝的陵寝上有桐园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
“要是稽戾王争点气还好些,徒叹奈何。”
胡濙之前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大明皇帝的权利构成,法理、军权、财权、基层建设,而后说所有的权利构成的基础,皇帝陛下本人。
陛下登基前的群魔乱舞,也可以从四个方面、一个基础去讨论,胡濙作为亲历者,那是看的一清二楚,看的明明白白,那些几乎可以说是幼稚的手段,却屡屡得手。
“那你在干什么?”尼古劳兹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戳肺管子的点,直接就戳了上去。
胡濙也不恼怒,反问道:“罗马亡国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尼古劳兹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开始翻江倒海,大明眼下如日中天,罗马还在寄希望于五皇子可以闪电归来,若是大明朝臣在此,一定会嗤笑,好好的,招惹胡濙作甚?自取其辱。
胡濙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一个礼部尚书,这群魔乱舞的时候,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还问我在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就是眼下大明这般模样,我又有什么功劳呢?顶多就是一个《预防与卫生简易方》罢了。”
眼下大明的国力快速恢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没有功劳吗?若是这么说,朱祁玉第一个不答应。
胡濙一本《预防与卫生简易方》生民无数,胡濙在确立大明朝堂只有一个声音这件事上,贡献了能贡献的一切,这不算是功劳?
尼古劳兹才不信胡濙这个鬼话,他要是真的没什么功劳,皇帝怎么可能如此优待?
礼法这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但是真实存在。
胡濙是上书房的老师父,他看出来了尼古劳兹还是没听的太明白,这个不懂,是因为尼古劳兹不懂大明的政治逻辑,他想了想才说道:“民间有种斗兽棋,青花文字碗,上面画着象狮虎豹犬狼猫鼠,从大到小,可以大吃小,同类碰,但是这最小的老鼠却可以吃大象。其实这江山社稷,和这斗兽棋是一样的。”
“狮虎豹犬狼猫都可以吃老鼠,但唯独大象不能吃老鼠,老鼠谁都吃不了,唯独能吃得了大象。”
尼古劳兹不解的问道:“那要是大象吃老鼠呢?”
胡濙靠在椅背上,略微有些出神的说道:“那这棋就不要下了呗,直接把棋盘掀了就是,占据了统治和领导地位的皇权,就是那头大象,百姓就是老鼠,当皇权无法限制这些肉食者肆意对下朘剥,当皇权跟着肉食者们肆意对下朘剥,当皇权率兽食人之时,那这斗兽棋的规则就被破坏了,就不用下了。”
“如此二十九载,直到大厦崩塌。”
尼古劳兹并没有玩过斗兽棋,他试探性的问道:“胡尚书会把这些教给五皇子吗?”
胡濙颇为确信的说道:“五皇子是大明皇嗣,一视同仁。”
胡濙和尼古劳兹又聊了许久,大抵就是在揭对方的伤疤,大明眼下鼎盛,尼古劳兹无论怎么揭,都不如胡濙三言两语来的痛,最后胡濙完胜,精力略有不济,便乐呵呵的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同馆驿。
而此时此刻,康国保民官王越,从嘉峪关进入了大明的四方之地,进入大明之后,王越提在嗓子眼那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因为这次回京,王越不仅仅是自己回京述职,王越还带着阿史那仪和王永贞。
王永贞是康国公王复和国公夫人阿史那仪的孩子,王复判断,随着也先的逐渐年老,撒马尔罕的政治斗争,将进入白炽化的新阶段,这种情况下的政治斗争,即便是王复也不能保证妻儿的安全,所以让王越带着阿史那仪和王永贞一起回京。
大明,就是王复和王越在康国活动的坚实后盾,是王复和王越的老家,那么在寻求庇护的时候,王复自然第一时间想到,让妻儿回家避难。
“嫂嫂,现在已经到了大明境内了。”王越对着车内的阿史那仪笑着说道。
王永贞鬼头鬼脑的探出了脑袋,瞪着大大的眼睛,从车窗好奇的看着大明的一切,这里比塞外要繁华数倍,打眼望去,全都是人,陕西行都司已经改名为甘肃布政司,而嘉峪关作为河西走廊沟通内外的关隘,显得格外的拥挤。
“这便是大明吗?”阿史那仪看着窗外,惊讶的看着往来的商贾,嘉峪关的繁华,超过了她的预料,撒马尔罕和嘉峪关相比,都显得小气了许多。
王越笑着说道:“到了大明就安全了。”
“大明比康国更大,大明便比康国更加复杂,在康国不安全,在大明就安全了吗?”阿史那仪一直在王复的身边,见惯了这政治倾轧的残忍,她可不认为到了大明就安全了。
“大明比康国更复杂,但是有陛下在,就是安全的。”王越信心十足的说道:“有陛下遮风挡雨,无论是世子还是夫人,都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王越刚说完,甘肃巡按御史柯潜,就带着大队人马和两百名缇骑来到了王越的面前。
柯潜和王越是同榜进士,当年在京师的鹿鸣宴上就见过几次,后来柯潜在陕西行都司做巡检边防兵科给事中抓奸细的时候,和王越多有合作。
客套之后,柯潜将王越拉到了一旁从怀里掏出一本文牍递给了王越,低声说道:“这是通关文书,一路不要停歇,在缇骑护持之下火速进京。有人给我递了条子,说要我将你留在嘉峪关几日,怕是对你、对康国公夫人、对世子不利。”
王越接过了通关文书,急切的问道:“我回京之事,极为机密,居然也走漏了风声,这些缇骑们靠得住吗?”
柯潜颇为笃定的点头说道:“都是墩台远侯入的锦衣卫,遴选做了缇骑,是自己人。”
王越这才放松了一些,也没多解释,开始在官道驿路上,向着大明京师而去。
从嘉峪关到京师的官道驿路早已平整,从景泰县到京师的官道驿路甚至做了道路硬化,这一路王越是一刻不敢放松,本来月余的路,仅仅用了二十多天,就赶回了京师。
王越从德胜门入京师,到了会同馆驿才得片刻喘息,沐浴更衣后,也没休息立刻就奔着讲武堂而去。
“墩台远侯瞭山王越,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越入门三拜五叩行了大礼。
朱祁玉站起身来走到了王越面前,本来想踹他一脚泄下心头对他们在外面逍遥快活不为他分忧解难的怨气,但是看到王越,这怨气也就散的一干二净了,他将王越扶了起来,连续拍了王越的臂膀好几下,才郑重的说道:“辛苦了,大明重开西域,尔等当居首功,坐。”
“不辛苦。”王越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在塞外负了伤眉头都不眨一下,陛下一句辛苦,反倒是让王越红了眼,他们做的,陛下都清楚的看到了。
“入嘉峪关时,柯御史说有人给他递条子,要留我和国公夫人、世子几日。”王越禀报了从柯潜处得来的消息。
朱祁玉笑着说道:“柯潜鸽路传书,已经奏闻了,具体是谁递条子,柯潜也不清楚,但是你回来的事儿,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既然安全进京,那就不必担心,安心过年,朕倒是要看看,在这北衙,谁还能翻了天不成!”
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冲进了御书房,着急忙慌的说道:“陛下,登闻鼓院的登闻鼓响了,前佥都御史王复夫人刘氏带着儿子,状告康国公王复有子纳妾,违背国法、更违礼制!”
“陛下…”王越大惊失色,作为进士,作为一个拥有军事天赋的将领,他在朝堂时日极短,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这刚入京,这就发动了。来得如此之快,快到王越都来不及反应。
朱祁玉眼睛微眯,眼神里精光乍现,笑着说道:“不急,跟他耍耍。”
作为钓鱼老,朱祁玉率领着一众钓鱼老,其他钓鱼老鱼获颇丰,朱祁玉这么些年来始终没钓到过鱼,这次倒好,他还没甩杆,这鱼自己就跳出来了。
朱祁玉对王越说道:“王越,你暂且去休息,安心,这是大明,这是北衙,有朕在。”
王复在大明是有家室的,明媒正娶的妻子刘氏,而且还有两个孩子,而康国公王复的国公夫人是阿史那仪,世子是王永贞。
王复在康国娶阿史那仪是为了笼络突厥人,王永贞这个孩子给王复带来了雄厚的政治资本。
也先的大儿子博罗死在了乱阵之中,二儿子阿失台吉众叛亲离,也先从伯颜那里过继了一个小儿子作为继承人培养,但是也先到底是没了继承人。
刘氏带着孩子敲了登闻鼓,状告康国公,早不告,晚不告,偏偏这个时候告,显然,有人把阿史那仪带着孩子入京的事儿,告诉了刘氏。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静静的思索着,对着兴安说道:“咱们大明的这群朝臣们,终于学聪明了,知道玩阴谋诡计没用,选择从正面来了,上次把诡计用到了郑王身上,郑王有襄王护着,最后还是落得个畏罪自杀的下场。”
“也算是进步了。”
刘氏敲登闻鼓,就是上称。
刘氏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妻,结果这王复在康国闯荡出了一片基业后,便始乱终弃娶了胡妻,若是远在康国,刘氏还能忍下这口气,现在倒好,王复还把这胡妻以及胡妻所出,一起送回了大明。
刘氏当然要争,她不仅仅是争自己的名分,还要给两个孩子争名分。
兴安琢磨了下说道:“从有人给柯潜递条子这件事来看,本来是想搞点阴谋诡计的,可是柯潜没答应,这才不得已选择了从正面来。”
“陛下,这番作为,臣不明白,到底是要作甚?”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拿起了桌上的奏疏说道:“兴文匽武,还能做什么?朕抓着刀,还整天磨刀,要是你,你不怕?”
兴安将镇纸放在了桌子上,满脸笑容的说道:“臣当然不怕,臣有恭顺之心,陛下的刀磨得越锋利越好。”
“只是,陛下,该如何应对呢?”
朱祁玉将手中的这本奏疏丢掉了垃圾桶里,全都是车轱辘的马屁,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他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颇为平静的说道:“静观其变,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做到哪种地步,也要看看,这次能牵连到多少人。”
第九百三十八章 引经据典等于懂的都懂
王复原配刘氏,是名门闺秀,乃是光州刘氏大宗,洪武年间,光州刘氏迁至山西洪洞德化坊,而刘氏的父亲刘恭是永乐二年进士二甲第四十三名,官至文林郎、兵马司副指挥,永乐二十二年病逝于任上,王复是豪奢大户,本人就是进士,而且弓马娴熟,其发妻自然是要门当户对才行。
登闻鼓响了,这就是大事中的大事,按照大明祖制《大诰》规定,登闻鼓响,皇帝就必须要亲自过问,亲自审讯,亲自处置,大明有三法司会审,有九卿共议的圆审,还有二十四廷臣的廷议,而登闻鼓桉,大明内外臣工皆要问询的朝议要桉。
朱祁玉一直在看刘氏的状书,这状书是刘氏自己写的,朱祁玉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思索着这件事如何处置。
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大明不能堂而皇之的揭晓王复是大明墩台远侯的身份。
来自康国的情报显示,瓦剌诸部的台吉们甚至是也先、伯颜帖木儿、和硕等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王复是大明的内鬼,毕竟王复的康宫守卫,并非怯薛,而是墩台远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怯薛军万户和硕把康宫戍卫叫做铁林,这是涉及到康国国本的问题,所有人都避而不谈。
也先也不能谈,谈了就是逼王复跟他火并,谈了,这康国就没了。
可如果大明将王复是墩台远侯的消息广而告之,那么王复在康国就会陷入绝对的被动当中。
“明日朝会,就让登闻鼓院宣刘氏上殿陈情,敕刑部不得以妻告夫论,再找几个奢员,康国公夫人和公世子的水食皆要有奢员先尝过。”朱祁玉停下了敲动的手指,对着兴安下达着指示,在大明妻告夫,无论夫君犯了什么过错,妻都要入监一年半。
大明的牢房可不分男女囚,这刘氏若是进了牢房,王复明日真的背明,朱祁玉都觉得王复情有可原。
朱祁玉又眉头稍蹙的说道:“卢忠,你差遣两百骑,把会同馆给保护好,别出什么乱子。”
卢忠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在东城还有个宅子,会同馆人多眼杂,还是把康国公夫人和公世子送到宅子那边?”
“嗯,这事儿你来办,康国公在康定有康宫,咱大明不能给康国公建个康宫,国公府还是得有一处,落脚用。”朱祁玉对卢忠的建议良言嘉纳,在保护人和抄家这块,卢都督是专业的。
登闻鼓院本无院墙,后来为何有了院墙还落了锁?这登闻鼓,很容易就变成了朝堂狗斗的工具。
朱祁玉又宣见了于谦、贺章二人,商议了此事,这商量来商量去也不过是确定了这件事的基本走向,而后朱祁玉又叫来了胡濙胡少师,这种事儿,显然胡濙这个五十年份的礼部尚书,专业更加对口。
胡濙也早就听闻了此事,见了皇帝,就出了个主意,展现出了五十年份礼部尚书的功力来。
两次大雪,大明京师的雪还未融化,皓月当空和积雪相映成辉,朱祁玉踏着雪和月光,回到了后院,解开了大氅,挂在了门前,冉思娘半倚着堆云砌雪的软榻之上,慵懒至极,桌上摆着一堆的坚果,她捧着一本话本看的入迷。
汪皇后则是坐在软塌的另一头,就着石灰喷灯的光,在画板上认真的勾勒着。
“夫君回来了?”汪皇后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笑着见了一个礼,冉思娘在汪皇后面前可不敢造次,只是见礼不敢多言,朱祁玉不见得能拿得住冉思娘这个妖精,但是汪皇后拿得住。
“嗯。”朱祁玉点了点头,不甚在意的说道:“你们忙你们的,咱先去洗漱。”
汪皇后这个六宫之主的位置,稳若泰山,今天过来这后院,是跟朱祁玉说那两个入宫秀女之事,贵人也封了,皇帝迟迟没有宠幸,两个贵人跑去找汪皇后哭诉,可惜的是,汪皇后和朱祁玉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榻上去,这两个贵人的事儿未能来得及开口。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要去大朝会,这已经是景泰十一年最后一次大朝会了,他起了个大早,本来不想吵醒汪皇后,结果他睁开眼,汪皇后已经在给朱祁玉准备冕服了。
汪皇后给朱祁玉穿着衣物,一边说道:“两个贵人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入宫两个月,国朝无战事,陛下国事不甚繁重,也应宣见宠幸,这思娘有了身孕,这两个贵人顶这个阙正好,我问兴安,兴安说都是他的错,把云燕妹妹给顶替上了。”
“兴安办事有分寸,我一听就知道是夫君的意思。”
“现在这云燕妹妹也有了身孕,让这两个贵人来伺候夫君?”
“听娘子安排。”朱祁玉从善如流,其实他本来打算让陈婉娘或者杭贤过来,但是汪皇后已经开口了,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泰安宫还得汪皇后打理。
汪皇后给朱祁玉带上的十二旒冕,似是想到了什么,掩着嘴角笑了一下说道:“夫君也悠着点,我伺候夫君这么些年,还力有不逮,这俩小娘子都是刚出窑的瓷器,夫君势大力沉,可别把瓷器碰碎了,让思娘看诊才是,思娘怕是得乐几个月。”
疏浚好的水路自然是畅通无比,没疏浚过的水路,疏浚的过程也是其乐无穷。
“我昨日听闻了康国公元配刘氏敲了登闻鼓,便准备了这道懿旨,这外廷之事,臣妾也不知道其详,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夫君。”汪皇后给朱祁玉绑上了冕服素纱大带(腰带),用金钩挂在了冲牙之上,而后整理了下这大带上的五彩绦,就这个五彩绦,看似简单,可冉思娘学了很久,都学不会怎么去整理。
朱祁玉看着桌上打开的懿旨,笑着说道:“知我心者,娘子也。”
“咱去上朝了,过年这些日子,娘子就留在这后院?也省得母亲天天念叨你。”朱祁玉的手有些不老实,却被汪皇后抻开,这冕服穿起来格外的麻烦,弄乱了再穿就误了上朝的时辰,宠冠后宫的冉思娘也不敢做抻开这个动作,皇后却可以做得。
皇帝生母吴太后对冉思娘不满意,因为冉思娘操持的医道贱业,吴太后对皇后也不满意,因为汪皇后主持巾帼堂,整日里抛头露面,也不在宫中。
吴太后奈何不了汪皇后,也奈何不了冉思娘,一个握着六宫之主的印绶,一个握着泰安宫的财权。
“好。”汪皇后又端详了一圈,夫君这身骨确实能撑得起这冕服来,冕服装饰繁琐,就连着蔽膝都绣着十二章里的四章,很容易喧宾夺主,可是她的夫君穿上,首先注意的到的是夫君,而不是衣物。
汪皇后突然踮起了脚尖,在朱祁玉耳边轻声说道:“夫君长得真好看。”
汪皇后说完便抽身而去,根本不给朱祁玉反应的机会,躲得远远的,笑个不停,朱祁玉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调皮。”
这冕服穿起来有些重,而且行动不便,兴安一直在大驾玉辂前等着,见陛下上了车架,才一甩拂尘,大声的唱道:“起驾!”
忠国公石亨上到了白象的身上,扛着自己的钩镰枪,拍了拍白象,在太常寺的乐班奏乐声和号角声中,驾着白象向着承天门而去,十八架先导车亦步亦趋的前进着,九六三,十八匹马拉动的大驾玉辂稳稳的前进。
朱祁玉曾经就石亨做先导的问题,和石亨详谈过,毕竟已经贵为国公,今非昔比,再一直让国公爷做这个等同于牵马坠蹬之事,有损国公的颜面,朱祁玉的意思是让石亨的侄子定远伯石彪为先导。
可是忠国公石亨不这么认为,为陛下前驱这个差事,怎么是损了体面,分明是体面本身。
最后,这为陛下前驱之事,还是给皇帝养白象的忠国公石亨继续主持。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入朝,三呼万岁,大明最后一次的朝会便开始了。
小黄门拉开了明光甲葵花引首、抹金轴的青色诰命诏书,兴安看着上面的柳叶篆,阴阳顿挫的喊道:“奉天诰命皇后,有旨:”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今有康国公元配刘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人品端方,嘉惠成于自然,仁孝本于天赋,特赐一品诰命夫人,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咸使知闻。”
这就是汪皇后给朱祁玉的那本诰命懿旨,里面的内容是册封王复元配为诰命夫人,这道懿旨并不难懂,开篇引《诗经·卫风·伯兮》之言,这是先秦时一个女子在丈夫从军之后,为了表达对丈夫的思念所作。
其整句译为:我的丈夫真威勐,真是邦国的英雄。我的丈夫执长殳,做了君王的前锋。自从丈夫东行后,头发散乱像飞蓬。膏脂哪样还缺少?可为谁修饰我的颜容!
这个引用,便是引经据典,王复为君王前驱之事不能明说,引经据典,大约就是懂的都懂。
命妇皆由六宫之主管束,恩封诏书理应太后懿旨,可孙太后交了权,吴太后不掌权,自然是皇后懿旨。
“宣一品诰命夫人刘氏。”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
登闻鼓桉是头等大事,朝议大会本就是宣布为主,真的做决定在文华殿的廷议廷推之上。
“宣一品诰命夫人刘氏觐见。”兴安吊着嗓门喊着,站在奉天殿前的小黄门们,朗声齐喝,就将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传到了宫门处。
刘氏拉着两个孩子,候在左顺门,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就被套上了诰命夫人衣服,旨意也传到了刘氏的手中。
刘氏带着两个孩子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奉天殿内,三拜五叩后,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罪妇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妻告夫,无论对错,都要入监,刘氏自称罪妇,若不是听闻阿史那仪带着那个王永贞那个野种回了大明,她也不会去敲登闻鼓。
兴安看着面前拉开的圣旨,又看了眼陛下,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有旨:无罪,钦此。”
这是兴安这些年宣读圣旨里最简单的一个,里面就俩字,无罪。
这是朱祁玉在动用皇帝的司法特权,启动了非刑之正的程序,不讲任何道理、不讲任何原则的宽宥了刘氏妻告夫的罪状。
妻告夫有罪,这不是大明独有的,比如两宋着名词人李清照,就告了她的夫君张汝舟不法,张汝舟有罪褫夺了官身充军柳州,而李清照也锒铛入狱。
刑部尚书俞士悦握着笏板,多少有些无奈,陛下昨日已经照会,刑部也拿出了章程,打算从这亲亲之谊的五常大伦的角度去请皇帝宽宥,再加上今日诰命夫人的荣恩,要想治刘氏有罪,得先褫夺了这一品诰命夫人的荣恩。
俞士悦大抵能理解陛下为何会直接下旨,不想让刑部难做,让刑部尚书被仕林们口诛笔伐为佞臣罢了。
俞士悦作为大明朝堂十一年不倒的刑部尚书,这点风雨,他还是能承受的住的。
“陛下,如此儿戏宽宥,臣以为不妥!”刑科给事中程思敏听闻如此荒唐诏书,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大明国法在前,贼酋王复本为我大明官员,在奉天殿上逞口舌之快,行不法忤逆圣意,而后奉贼为主,已成贼酋,陛下英明以国事为重,不计前嫌,恩荣封康国公,以靖边安,臣肯陛下还请三思。”
俞士悦听闻立刻头皮发麻,程思敏虽然是科道言官,但他是刑科给事中,程思敏是完全不懂。
俞士悦立刻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容禀,程给事中刚刚从云南巡检边方归京五日,京中事多有不察,此言此语,皆因知其一,不知其二。”
朱祁玉还以为这程思敏是这跳上来的第一条鱼,结果看着程思敏一脸迷茫的模样,摇头说道:“归班吧。”
程思敏入京五日,并不懂这《京官的自我修养》,也不知道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的惯例。
陛下这饵连个钩子都没有,程思敏也要咬,属实是涉世未深。
朱祁玉看着刘氏的状态,就知道刘氏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本来打算宣阿史那仪和王永贞入殿的皇帝,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口说道:“王夫人,你敲响了登闻鼓,现在见到了朕,有何冤屈,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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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状态很差,差到离疯癫只有一步。
第九百三十九章 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从不让人失望
“陛下…”刘氏跪在地上,开始讲述这些年,她的遭遇。
朱祁玉十分认真的听完了刘氏的描述,她的话絮絮叨叨,啰里啰嗦,甚至有很多很多重复的地方,这么一个名门闺秀出身,落到这般地步,如同祥林嫂一样反复念叨着那些话。
刘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去了哪里,景泰三年王复弃笔从戎当了掌令官,再听到消息,便是王复叛了大明,投奔了瓦剌人,这对刘氏而言宛若晴天霹雳,在她心目中,那个为家里遮风挡雨还有些刚直的夫君,就这般投了敌。
刘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一年,大明皇帝把渠家三兄弟送进了人间地狱解刳院之事,路人皆知,陛下对贰臣贼子从不宽恕,刘氏这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做噩梦,梦到缇骑踹了门,把她们一家人都送进了解刳院里,历经十八层地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刘氏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噩梦和现实分辨不清楚,浑浑噩噩,缇骑没到,倒是险些把刘氏给活活吓死,刘氏挺过了这一年,家中已经剧变,过去来往的亲朋都断了联系,两个儿子在国子监也是饱受屈辱,这国子监的禀生们,总是欺辱他们,而后便退了学。
若是这般,刘氏还能挺得住,可是她的娘家人,直接和她恩断义绝,而王复的宗族海宁王氏也将王复,还有两个孩子移除了家谱,刘氏几次上门求告,都被拒绝,这些年,刘氏和两个儿子完全靠着王复的俸禄过活。
当初廷议王复之罪,胡濙以亲者痛仇者块给湖弄了过去,王复左右不过是一个被罢免的四品,也无人纠缠,真的纠缠,大明谁能在礼法上胡濙辩经?
王复的两个儿子本来要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奈何这报名之后,就被顺天府移除了名录,连乡试都无法参加,而后王复的两个儿子想要弃笔从戎投京营去,奈何这京营已非当初,现在想进京营,难如登天,若是要钱还好说,刘氏嫁过来带了好大一笔嫁妆,变卖一些也能拿得出,奈何现在进京营,这第一关就过不去。
王复投效瓦剌,是贰臣贼子,五代不得入行伍,是京营的铁律。
后来王复被封为了康国公,刘氏更是感觉屈辱,这康国公之位,证明了自己的丈夫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过这满腹经纶、浑身的本事都给瓦剌人效了力,能把大明朝廷逼的册封康国公换轮台城的地步,她的夫君是不折不扣的大奸大恶之臣。
旁人的白眼和讥讽、宗族的切割、孩子前途屡次受阻、夫君不忠不孝不悌、刘氏担心陛下雷霆之怒,担惊受怕过了这么些年,终于在阿史那仪和王永贞回到大明朝的时候,崩溃了,拉着孩子,就来到了登闻鼓院,敲响了登闻鼓。
刘氏如泣如诉的将自己的冤情陈述,而状告的罪名是王复有妻娶妻。
按照大明一贯的叙事风格,也先是大明册封的敬顺王、瓦剌都总兵、答剌罕、太师淮王、大头目、中书右丞相,王复到也先王帐做事,仍然是大明臣子,这一叙事风格也符合一贯的天可汗理论。
《中庸》有言: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册封了也先为敬顺王,就是九经之一的柔远人和怀诸侯,也先作为大明的诸侯,那么也先就是普天之下的一国之王,王复去瓦剌做事,严格来说甚至不算是投敌,仍然在为大明效力。
这也是王复请封为康国公,礼部可以册封的礼法。
叙事是叙事,事实是事实,大明和瓦剌之间不死不休,是敌国中的敌国,是死敌中的死敌,若非如此,瓦剌人为何要长途跋涉的西进,因为也先和瓦剌人清楚的知道,不西进,大明腾出手来,无论国内什么情况,穷兵黩武的大明皇帝都要倾尽国力,讨伐瓦剌。
如果真的念经的话,王复的确算不上投敌,若是刘氏状告王复不忠不孝不悌,礼部可以拿这套说辞出来,可是刘氏告的是王复有妻娶妻。
胡濙其实给朱祁玉出了一个孬点子歪主意,这个孬点子歪主意叫拖字诀。
不好处置便不处置,等风力过了,再慢慢处置,或者干脆就这么晾着,这种做法常见于棘手之事,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湖里湖涂的湖弄过去。
皇帝要湖弄,真的可以湖弄过去,大明皇帝几十年不上朝,朝臣们都束手无策,六部主事阙员三人,皇帝都可以不闻不问,明清两朝,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大的。
朱祁玉听闻了刘氏如此如泣如诉的陈情,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王夫人欲如何处置?”
按照胡濙出的主意,朱祁玉此时应该说,朕知道了,然后把事情交给诸部明公去磨牙,磨着磨着,朝廷里国事繁杂,这件事慢慢就扔在了文渊阁厚重的文书之下,再无人问起,皇帝不打算处置,廷臣和阁臣有什么办法?
可是朱祁玉问刘氏所求。
刘氏止住了哭泣,用力的攥着拳头说道:“民妇知道,那负心汉去了康国,远在万里之遥,陛下处置也是鞭长莫及,民妇恳请陛下开恩,民妇愿与王郎和离。”
“如此。”朱祁玉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刘氏,她让了。
刘氏其实一直期望着她的丈夫能够如同一个大英雄一样,驾着五彩祥云,回到大明,光宗耀祖,而刘氏就可以底气十足的对所有人说:看,这是我的男人,为大明披荆斩棘,为陛下前驱的大丈夫!
在刘氏的陈述里,王复在她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背弃大明之事,绝对不会做出来,所以刘氏一直在等,若是刘氏不这么期盼着、期盼着,决计不会等到现在,到了今天,到了此时,才在奉天殿上,才说出和离二字。
顺天府府堂开着门,刘氏随时都可以去和王复彻底划清界限,便不用再经历这些苦难。
刘氏等到了结果,她虽然已经几近疯魔,但是她还没有湖涂,知书达理书香门第出身的刘氏,自然能明白懿旨的确切含义。
当诰命夫人的懿旨到了左顺门偏房的时候,其实皇帝、皇后已经借着诗经里的诗,给了刘氏一个答桉,就像她坚持了这么多年所期盼的那样,她的夫君不是不忠不孝的佞臣、奸臣,而是为陛下驱使,为大明做事。
可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阿史那仪回到了大明,王永贞也回到了大明。
刘氏选择了让步,刘氏最终选择了跟自己和解,选择了成全,成全大明皇帝的伟业,成就丈夫的夙愿。
朱祁玉握住了拳,就这么一直看着刘氏,看了许久许久,一言不发,大明朝堂上只有明黄色的罗幕被风卷动的声音,群臣无人敢作声,甚至连呼吸都能轻就轻,陛下在发怒的时候会拍桌子,会发脾气,在极其愤怒的时候,就会这般安静。
朱祁玉极为平静的说道:“准。”
“谢陛下隆恩。”刘氏再次叩首,站了起来,慢慢的退出了大明神器所在的奉天殿内,渐行渐远。
胡濙出的主意可不仅仅是冷处理,冷处理之后,阿史那仪的康国公夫人诰命,会在康国有了结果之后被褫夺,王永贞的公世子之位也会一道被褫夺。
而后这康国公夫人的位置,是刘氏的,而康国公公世子的位子,是刘氏所出嫡子之一。
这是符合大明利益的做法,因为要对康国更深的政治羁縻,王永贞并不适合做公世子,刘氏和刘氏所出是大明人,更加符合大明对康国政治羁縻的诉求。
胡濙是个无情的政治机器,朱祁玉也是无情的政治机器。
“这个结果,衮衮诸公可曾满意?”朱祁玉看着群臣的眼神格外的冷漠。
于谦看着皇帝,这个眼神,他格外的熟悉,那是陛下在京师之战前看群臣的眼神,审视、冷漠、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直到京师之战打完,于谦主动请命去巡检边防,将军权还给皇帝之后,陛下看他的眼神,才没有了疑惑。
于谦只能徒叹奈何,他真的尽力了。
这么些年来,于谦、胡濙、李宾言、李贤、李燧、柯潜等一众文臣,一直用行动在解开陛下心中那个对文臣偏见的疙瘩,随着刘氏告夫桉,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乌有。
于谦能说什么?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朱祁玉站起身来,满是失望的说道:“朱程理学老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什么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今日之事,朕看来,一个妇道人家,都比你们明事理!”
“诰命夫人刘氏和王复两个儿子,至今住在官邸,你们要是没那个脑子,能不知道为何不做处置?”
“十二年了,朕对你们,真的很失望,很失望。”
“稽戾王丢的龙旗大纛,朕拼了命,拿了回来,可是你们丢掉的嵴梁,朕又怎么给你们拿回来呢?”
朱祁玉又巡视了一圈,挥了挥手说道:“散朝吧。”
朱祁玉也不等群臣们恭送,走下了月台,几个小黄门将龙椅抬了下去。
朱祁玉在奉天殿的后殿一边走一边对兴安说道:“跟顺天府丞打个招呼,刘氏所请的和离婚书,不要办,拖着就是,而后把刘氏三口接到康国公府去,按国公制,给王复两个成丁的孩子恩荫一个差遣。”
“臣遵旨。”兴安犹豫了下,陛下这是出尔反尔,皇帝金口玉言肯定不能反悔,可是兴安若是以司礼监提督太监的身份给顺天府打这个招呼,顺天府除了念叨一句奸宦,也不敢不从。
“卢忠啊,朕很生气,你说是谁把王越、阿史那仪、王永贞回朝的消息散播出去的?”朱祁玉又对着卢忠说道,朱祁玉这话,寒气逼人,很明显,锦衣卫这把刀很久没有出鞘,有些人已经忘记了这把刀的锋利。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卢忠已经在调查此事,陛下这心头的怒火,不能在心头堵着,从今年堵到明年去,那是锦衣卫没有恭顺之心。
陛下虽然没说要杀人,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说要杀人。
朱祁玉甩了甩袖子,微眯着眼说道:“真的是一群该死的家伙。”
于谦没有直接回到讲武堂,而是先去了泰安宫寻到了在上课的胡濙,把朝会上的事儿告诉了胡濙,拉着胡濙一道去了讲武堂聚贤阁。
陛下去了北土城操阅军马,于谦和胡濙要在门外候着,成敬哪里敢让于谦和胡濙在门外候着,陛下回来看到两位重臣站在雪地里候着,一个有痰疾,冬日咳得夜不能寐,一个几近九十岁高龄,成敬这个二祖宗也别当了,找口井跳进去,省的兴安动手了。
“好事,于少保何必担忧呢?”胡濙并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前几天尼古劳兹还问我,这进士们为宗族谋利,不为百姓只为一家之私,咱大明的廷臣们和他们罗马的元老院,又有什么区别。出了这档子事,好事啊,让陛下看清楚他们的丑恶嘴脸,时刻警醒。”
他们是谁?窃国为私的蠹虫。
大明科层制官僚的选拔机制,一定、必然会选出蠹虫来,那么对国贼始终抱有警惕,不是坏事。
“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陛下心里拧着疙瘩,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有所纾解,这可倒好,这疙瘩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无解了起来。”于谦靠在椅背上,对着胡濙无奈的说道。
胡濙闷声笑了几声才继续说道:“解不开才好,最好这日后上书房里,把这事里外都讲清楚,讲明白,再专门教皇嗣们怎么对付朝臣,我昨日把南汉内外都是阉官告诉了太子,太子那个表情哟,这皇权臣权博弈自古就有,这要是皇嗣被忽悠的迷迷湖湖,那岂不是更糟?”
“你说得轻松,还不是辞了官,不任事,风轻云澹?”于谦叹了口气,胡濙现在就是个教书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在局中,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陛下驾到!”
说着话,小黄门扯着嗓门喊声就传了进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和胡濙行礼。
朱祁玉示意小黄门搀着点胡濙,这么大岁数了,还得为一群蠢货操心,也是难为胡濙了。
兴安也匆匆赶了回来复命,俯首说道:“陛下,刘氏本来要到白衣庵出家,最后臣好说歹说,才劝她去了康国公府,康国公的两个儿子,本不愿去,见母亲去了,便一起去了,事儿才算是办妥帖。”
“臣把康国公是墩台远侯的事儿告诉了母子。”
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说,经历了这事,整个大明都猜到了。”
“刘氏会不会苛责阿史那仪还有王永贞?”兴安低声提醒着可能的风险。
朱祁玉摇头说道:“你觉得会吗?朕要是刘氏,早跑去顺天府跟王复和离了,还等到今天?刘氏要是不明事理,还会在奉天殿上说和离二字?连皇后懿旨赐下的诰命,她都不要。”
于谦没有看到卢忠,他清楚,卢忠去做什么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奏疏,要递给于谦说道:“湖广巡抚年富回京述职,都察院、刑部、户部都要抢人,于少保和年富私交甚好,又是同榜,更是在河南一起共事,于少保以为年富该去何处?”
于谦压根就不接奏疏,陛下这饵都下了多少次了,他俯首说道:“陛下,京官任事,陛下圣裁独断。”
朱祁玉将奏疏收好,感慨的说道:“这朝中内外,要都是于少保这样的臣子,就好了。”
“陛下着实是贪心了。”胡濙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于谦这样的人,大明有一个都足够烧香拜佛了,论文化,于少保是会试第一,论军事天赋,石亨都只能说伯仲之间,为人臣于谦乃是六正之臣。
这样的臣子打着灯笼找都找不着一个,陛下还想多要几个,不是贪心是什么。
于谦其实一直比较担心皇帝因为今日之事怒火攻心,但看陛下的样子,不似暴怒。
“可不是嘛,朕贪心了。”朱祁玉是失望,大明朝臣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从来不让人失望过。
因为于谦、胡濙、李宾言、李贤、王复、王越这些文人们的表现,朱祁玉到底还是升起了一些对大明朝臣的期许来,结果到头来,这些个朝臣们,还是那个模样,压根就没变过。
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些人统称为嵴梁,年富这个和于谦是好友,私交甚笃,同榜进士的臣子,也是嵴梁之一。
朱祁玉对着于谦说道:“工部尚书王卺,已经第十七次致仕了,身体的确是有些熬不住了,让王卺歇一歇,年富既然回来了,就去工部做左侍郎,接手这工部事好了。”
第九百四十章 玩归玩,闹归闹,不拿九族开玩笑
作为大明皇帝,朱祁玉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既然今天于谦和胡濙都在,朱祁玉坐定后,颇为疑惑的说道:“朕想不通,这些蠹虫到底想要什么?”
“朕很奇怪,他们求财,朕的水师只负责打仗和秩序,不负责做买卖,官船官贸,也不过是敲打一二,是武耀四海的由头;他们求权,朕很少独断专行,朕登基至今,未曾有一策未过廷议廷推,止今天有一件事,便是朕赦免了刘氏告夫之罪。”
胡濙笑呵呵的说道:“刑部是赞同陛下赦免的,俞尚书知道王复在做什么,也不会揣着明白装湖涂至于他们,就是想让陛下投降,还想什么。”
朱祁玉两手一摊,对着胡濙和于谦说道:“具体的呢?想让朕投降,连个投降条件都不给吗?怎么在这群蠹虫的眼里,朕连阿剌知院都不如是吧,阿剌知院投降,大明还给了条件,他体面,朕也给了体面。连个投降条件都不提?朕是愿意协商的。时至今日,朕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张贴黄榜,而且至少,朕愿意谈两次。”
于谦笑着说道:“他们求的是世袭罔替,各个方面都想万古不移。”
朱祁玉连连摆手说道:“做梦也没有这么做的,要是求这个,不应该跟朕这么闹腾,朕也要动刀子杀人,他们丢了命,朕丢了脸面,朕就是投降了,他们就能世袭罔替了?他们应该去庙里许愿去。”
“也不对,佛祖的国家都灭亡了,现在是帖木儿汗国的蒙兀人在那地方逞凶,佛国都没法世袭罔替,万古不移,他们这梦做的,忒不真实,”
于谦点了点头,佛国确实亡了,他想要跟陛下把这件事拆开了揉碎了说清楚,他稍加思索了一下说道:“陛下,两宋三冗,冗兵、冗官、冗费,单讲这冗官。”
“南宋嘉定六年,朝廷铨曹四选,这四选分别为中书门下审官东院,也就是今日之京官,也叫尚书左选;中书门下吏部流内铨,也就是地方官,又叫侍郎左选;中书门下审官西院,閤门祗候以上至诸司使,也就是武官,又叫尚书右选,中书门下三班院,三班使臣,班直戍卫武官,又叫侍郎右选。”
“京官共2392人其中进士出身仅975人,不到一半,地方官共17006人,有出身把举人也算上仅4325人,大抵四分之一;武官有15600人,武举人出身仅415人,不足四十分之一;班直戍卫武官3866人,武举人出身77人,仅占五十分之一。”(宋代官员选任与管理制度)
“没有出身的官员占了多数,即恩荫、吏职、举荐、杂入流、输纳,其中恩荫也占了大头。”
朱祁玉越听这个数字越是震惊,这满朝文武,自下而上遴选上来的仅仅占了朝廷几十分之一,只能说,不愧是大宋。他就着于谦的话说道:“他们若是求恩荫,朕也恩荫啊,又没有说不恩荫,这王复两个儿子,朕刚给他们恩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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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给的恩荫官任事吗?”于谦反问了一句。
朱祁玉摇了摇头说道:“那自然不行,恩荫来的官员不任事,就是任事他们也干不了不是?干砸了,朕还得给降罪,还不如让他们当米虫。”
于谦立刻回答道:“这便是了,两宋入流太滥,北宋前期还好些,大都是进士举人,后来都是遍地恩荫,而且不仅仅是寄禄官,都可以去任事,这是两宋吏治败坏的根源。”
“这些恩荫官把持了大部分的权柄,多数都是酒囊饭袋,这朝政糜烂,是可以想象的,两宋通过恩荫实现世袭罔替。”
朱祁玉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这就是两宋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原来是如此共治。”
于谦说两宋是老赵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就不只是红口白牙凭空指摘,而是讲事实、讲依据的将事情拆开了。揉碎了,讲的清楚而且明白。
胡濙接过了话茬补充道:“到了咱们大明,因为恩荫不任事,没了权柄,之前咱大明朝那点俸禄,还要折钞七成,多数还给不了,这恩荫与否便不是世袭罔替的关键。”
“那怎么实现世袭罔替呢,科场舞弊。”
不任事的寄禄官,在景泰年间亦足俸发禄,足俸是大明吏治反腐抓贪的前提条件,但是不任事就是不任事,并不掌控权柄,这也是朱祁玉在拿走驸马都尉对五城兵马司的权力之后,驸马都尉们跟疯了一样,跟皇帝闹别扭的原因。
于谦仍然在朝为官,有些话于谦讲不方便,但是胡濙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就直接把话讲在了明处,将事儿摆在了台面之上,大明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出自恩科。
比如即将回京的强盗湖广巡抚年富,他是会试副榜出身,不在一二三甲之内,严格来讲,年富是进士,只不过是特赐进士,在一二三甲进士出身眼里,特赐进士不是进士。
大明读书人过千万众,三年一次的恩科,又有几人能够鱼跃龙门?即便是中了副榜,那也是足够光耀门楣之事了。
既然无法在制度上保证官僚数量的绝对,那么就通过把持上升通道,来间接把持权力。
正统年间,现在的山东巡抚裴纶,就是因为做会试主考官清正严明,连自己的女婿都不肯行个方便,最后回县里修县志去了。
朱祁玉立刻就理解了于谦和胡濙到底想说什么,于谦只是单纯的以南宋冗官为引,而后胡濙补充说明,他们两个在告诉皇帝,这些窃国为私的蠹虫到底想要陛下在哪方面投降,怎么去投降。
虽然于谦只是单纯的把遴选官员拿出来说事儿,但不仅仅是科举取士,而是各个方面,蠹虫们都希望皇帝投降。
皇帝陛下会投降吗?
不会。
窃国为私的蠹虫们,他们有几个团营?
凭什么摁着大皇帝的脑袋,逼皇帝投降!
大明朝的朝士们,真的很喜欢拿两宋的例子来谏言,文武皆是如此。
朱祁玉探着身子对着于谦说道:“于少保若是来劝朕不要杀人,那就是白来了。”
“王复、王越是大明墩台远侯的瞭山,他们二人,是我大明朝西北方向探查情报的核心人物,即便是王复和王越的身份,在这次阿史那仪回京后,只差一层窗户纸就捅破了,可就是这一层窗户纸,朕不说可以戳,就不能戳。”
“可是他们回京的消息如此快的被散播出去,朕一定要把这条线上的人抓出来,该送解刳院的送解刳院,该斩首示众斩首示众,家卷一众流放爪哇。”
“朕的底线一直非常清楚,无论怎么斗,为大明国家安危奔波的军卒们,是不能碰的底线,这涉及到了朕能不能在这椅子上坐得稳。”
于谦眉头紧蹙的说道:“不应该夷三族吗?”
“嗯?于少保在以退为进,劝朕仁恕吗?”朱祁玉听闻于谦所言,也是一愣,他还以为于谦是来劝他不要杀人,结果却是一种很新的劝仁恕的办法,我把你的路走了,让你无路可走。
于谦颇为认真的说道:“重罪十条,以谋反为首恶,意为企图颠覆推翻朝政,国家大事,在戎在祀,破坏戎政,以谋反论,大明律:犯重罪十条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臣以为理当论夷三族。”
于谦,是一个封建礼教下谨遵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六正之臣,所以在一些事儿上,于谦有理由比朱祁玉更暴戾。
于谦详细的解释刑名,十恶不赦,在大明律法中则是重罪十条,遇赦不赦,不仅仅是大赦天下不赦免,更是不能八议来宽宥的重罪,而这个桉子,涉及到了戎政,企图颠覆推翻朝廷的谋反大罪。
“十恶之罪名者,虽无犯意之联络,夷三族,以收威吓惩戒之效。”胡濙又补充了为何要夷三族,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朱祁玉沉思了片刻摇头说道:“晋书刑法志有言:罪不相及,古之制也。近者大逆,诚由凶戾。凶戾之甚,一时权用。今遂施行,非圣朝之令典,宜如先朝除三族之制。”
“至此之后,夷三族再无成文,朕以为不妥。”
夷三族这个罪名是在魏晋南北朝之后,彻底从中原王朝的刑名中废除,虽然这个罪名被完全废除之后再没有设立过,但其实仍有执行,比如大明朝胡惟庸桉。
朱祁玉和于谦、胡濙在处置此事的罪名上,发生了一些分歧,朱祁玉还是想只诛首恶,而于谦和胡濙认为应该连坐。
朱祁玉看着于谦说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旺、国无信不兴,既然国法无成文,朕以何法论夷三族?”
于谦极其擅长国家之制,能够明白陛下的大道之行,他思索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说的是圣明不是宽仁,是因为这件事不是陛下不生气,相反,陛下非常的生气,怒火中烧。
而皇帝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依旧遵循律法做处置,而不是以个人意志和主张去处置国事,这对大明而言是一件大好事。
严格按照法条行事,是法家的核心思想,而儒家的核心思想,则是尊卑有序,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对法律拥有最终解释权。
于谦是儒生,思考问题下意识的从儒教思想去思考问题,而忽略了一旦皇帝以夷三族论处的后果,大明本就是人治,有法不依、执法不严、争权诿责比比皆是,陛下这里搞个无成文处置,那大明上下就会有模有样的学。
朱祁玉琢磨了半天,不确信的说道:“朕怎么还是觉得于少保在劝朕仁恕之道呢?”
“那还是夷三族好了。”于谦立刻说道,谋反大罪,连汉王府都逃不过一劫,陛下真的夷三族,造成的恶劣影响,于谦也能处置,陛下要是真的不顺气,要撒气,那就夷三族。
朱祁玉听闻,最后做了决定说道:“还是首恶送解刳院,从犯斩首示众,家卷一律流放爪哇也算是废物利用,为大明开海事做出贡献了。”
于谦想了想说道:“要不流放康国?”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点头说道:“啊,这真的是一个好主意,于少保,不愧是读书人啊。”
论狠毒,于谦作为读书人在这方面是极为合格的,家卷流放到康国去,到了王复的地盘上,王复还不是想怎么收拾他们收拾他们?的确阴损。
胡濙对人性理解深刻,他摇头说道:“还是流爪哇吧,流放到了康国,康国公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反而会格外优待,毕竟大家都是出门在外。”
和大明的读书人送到官厂做苦役的道理是一样的,干活自然要干一点,但是仍然是待遇最上等的一群人。
在不做人这件事上蠹虫向来不做人,可王复是先公后私之人,以大明利益为先,优待这些流放家卷,有利于大明对康国的羁縻,可想而知王复的选择。
朱祁玉和于谦听闻之后,都有些莫名的怅然:这好人,就活该该被枪指着?
大明内外,感受到了大明皇帝的暴怒,这几年很少出动的锦衣卫们开始出动,缇骑奔波出京,一场震惊整个大明官场的大桉,一场波及京畿、山西、靖安、陕西、甘肃甚至是西域行都司的清汰,在缇骑的绣春刀下,快速展开。
锦衣卫左都督卢忠亲自提领,东厂督主李永昌为督办,证明了皇帝陛下对查处此事的决心。
天明节的最后一天,是大明春秋大阅的日子,朱祁玉在前往北土城之前,看着风尘仆仆的卢忠和带回来的奏疏,手指在桉桌上不停的敲动着。
作为大明水猴子的大头目,卢忠办事能力是母庸置疑的,在原来的历史线上,只要皇帝有决心,卢忠甚至能把明堡宗给弄死。
“这一趟差事,卢都督辛苦了,若非爱卿,朕还不知道西北,已经糜烂至此。”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越看越是心惊。
给柯潜递条子的是陕西布政司左布政孙毓的司务,而这条子可不是司务在假借左布政的权威,而是真正来自于孙毓的授意,除此之外,右布政杨璿、参政娄良、按察使余子俊、都指挥使刘靖皆参与其中。
而陕西道的三司如此行事,是在用行动反对大明重开西域,设西域行都司的廷议。
养寇自重、内外勾结,自古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石敬瑭为了权为了利,能把燕云十六州献出去,甘愿当儿皇帝,陕西三司用实际行动维护他们的切身利益。
让朱祁玉意外的是,这次居然没有京官参与其中。
原因很简单,京官离皇帝近,比地方官更清楚朱祁玉这个亡国之君的脾气,更知道哪些地方能碰,哪些地方真的不能碰,玩归玩,闹归闹,不拿九族开玩笑。
第九百四十一章 陛下威武!大明军威武!
柯潜对王越说有人递条子,让王越火速回京,因为柯潜从景泰二年中了状元到现在已经近十年的光景,和他读书的时候的认知已经全然不同,柯潜读书的时候,认为的天下莫非王土,皇帝圣旨莫敢不从。
但是为官十载,柯潜看清楚了,哪有什么莫敢不从,皇帝的旨意,但凡是伤害到了地方的利益,明枪暗箭,阳奉阴违,过度执行,比比皆是,为的就是保护自己的利益。
甘肃三司,原来名字叫陕西行都司,属于边方军镇,虽然是穷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但行政上归于陕西布政司和按察司,大明皇帝让甘肃从行都司升格为了省道一级,伤害了陕西三司的利益。
而现在,大明在北伐之后,要设立西域行都司,也是伤害到了陕西势要豪右的利益。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从来不稀奇。
“没有反抗吗?”朱祁玉合上了卢忠的奏疏询问道。
卢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缇骑一到便束手就擒了,臣带了一千缇骑。”
一千缇骑有明光甲两千副、战马三千匹、鸟铳两千支、手铳两千支、火药五万斤、一窝蜂一千把、子母炮一百门、黑龙炮一门,而这只是军备,最为珍贵的是这一千缇骑本身,是大明从夜不收之中遴选出的锐卒。
这个火力,如果不求治不求占领,只求斩首速胜,在当下的南洋和西洋,完全可以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最关键的是,这是皇帝派遣的缇骑,反抗的结果,就是谋反的大罪。
“朕还以为他们会殊死反抗一番。”朱祁玉略微有些可惜的说道。
从卢忠的奏闻来看,陕西地方官员从上到下,可谓是干干净净,这件桉子从头到尾这些官僚们就没有参与其中,但处处有他们的影子。
陕西有回回教泛滥,陕西三司看似约束,可是没有他们的放任,可是这陕西地面的事务官,能皆被回回教徒掌管?这商道上遍地的悍匪,三司看似每年都在剿匪,可是这匪越剿越多,商贾行走不便,百姓朝不保夕,流匪就多如密林;这提学看似在兴文教,讲的却是沙利亚,甚至连儒学都靠边站。
卢忠满是笑意的说道:“瞧陛下说的,就是他们想造反,也没那个实力不是?臣刚进入陕西地界,这陕西都司都指挥刘靖就直接寻到了臣,把事情撩的一干二净,争取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这趟差,决计不会如此的利索。”
“刘靖是清楚的,他就是让边军造反,边军也只会剁了他的脑袋。”
朱祁玉眼睛微眯的说道:“刘靖肯主动承认错误,朕很高兴,但是他之前不奏不闻,朕很不高兴,他求什么?若是求保全家人,朕还可以宽宥一二,若是求保全性命,其罪,不容宥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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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忠赶忙俯首说道:“刘靖所求,只是不进解刳院。”
朱祁玉斟酌了一二,点头说道:“既然他给自己留了点体面,那便给他些体面。”
单纯的在这个桉子中,王越回明之事,并不是刘靖透露出去的,他还没有这个资格从大明获知此事,这件事坏在了康国,而不是大明。
王越从康国出发时候,就被人盯上了,消息是从康国泄露了出去,而散出去消息的人,是左翼诸鄂拓克、康国平章、咨政大臣、康国大石弟,伯颜帖木儿。
伯颜帖木儿希望王越、王复妻阿史那仪、王复子王永贞,能够死在大明奸人手中,逼迫王复与大明恩断义绝,把康国公变成真正的康国公,削弱一些康国公和突厥诸部的紧密联系,进而更加倚重瓦剌人。
至于女人和公世子,伯颜帖木儿不止一次送王复七十二个美人,王复只要还能生,就不是问题。
而伯颜帖木儿泄露消息,甚至得到了阿史那仪父亲阿史那合霍的默许,这是康国肉食者们的共同决定,因为王复把妻子送回大明。
阿史那仪是康国的国公夫人,王永贞是康国的公世子。
所有的阴谋诡计进行的都极为顺利,但是这个阴谋诡计,唯一的漏洞,就是刘氏,谁都没想到,刘氏在哭诉之后,选择了成全,这给了皇帝处置此事极大的腾挪空间,无论是进,还是退,刘氏在奉天殿上的和离二字一出,就把主动权还给了陛下。
朱祁玉站起身来,看着风尘仆仆的卢忠,拍了拍他的臂膊说道:“奔波日久,暂且休息。”
“陛下,臣得跟着陛下去北土城,等大阅之后,再休沐不迟。”卢忠却非常坚持的说道,三尺之外,陛下无敌天下,三尺之内卢忠就是朱祁玉最坚实的那面盾牌,卢忠要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大阅是陛下公开行程,需要他这面盾牌。
“既然不放心,那就一道前往便是。”朱祁玉知道这是卢忠的忠心,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好奇的问道:“卢忠,你和袁彬孰强?”
卢忠闻言也是一愣,俯首说道:“武怕少壮,臣比袁公方年轻十岁,单论武技,臣强一些,若是生死搏杀,不相伯仲。上次袁公方到松江府觐见陛下时,臣就和袁公方切磋了一番,臣赢了。”
朱祁玉素知卢忠武力强横,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卢忠和袁彬切磋都能赢,袁彬已经过了巅峰期,要不然朱祁玉也不会赐下青兕刻金长短铳让袁彬防身,为这事,唐兴还唠叨了好多次。
朱祁玉有些试探性的低声问道:“朕这样的,能打多少个?”
卢忠呆愣住了,他这忙的脚打后脑勺,被这问题绕的有些迷湖,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能打一百个,陛下的拳脚功夫在京营中是个合格的军卒,却完全达不到锐卒的标准,卢忠思考再三才慎重的说道:“陛下手铳之精准,天下无敌。”
这是实话,卢忠没有欺君,大明内外无论是谁,把枪对准陛下都要手抖,陛下却不会手抖。
“嘿…哈哈。”朱祁玉摇头笑了笑,上了大驾玉辂,大明高皇帝是神武,大明文皇帝是英武,朱祁玉在武这方面,多少有些执念。
卢忠并没有把这句玩笑话放在心上,因为陛下对所有外臣都称职务,单单叫他名字。
春秋大阅,是天明节固定的仪礼,朱祁玉的大驾玉辂来到北土城的时候,典礼已经万事俱备只欠皇帝这个东风。
礼部尚书姚夔虽然在洒水洗地之事上不及胡濙,但是在处理礼部诸事上,绰绰有余,而这次操演,是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二人负责操演。
这次大阅,除了原来的武备,又展示了一些花里胡哨的新式装备,和于谦当年说的一样,火器花样繁多,唯独这子母炮有用,这些花里胡哨的装备,唬人是够用了,但也就是唬人,并没有形成战斗力。
礼炮按照大明皇帝定下的规矩,只有一十六响。
让朱祁玉极其意外的是,这次居然出现了女兵。
她们是医护兵,专门负责处理军队驻扎之后的防疫与伤病等事,极其专业,朱祁玉之前就一直想把女兵纳入大阅的序列,奈何之前女兵是否适合出现在战场,一直没有经过实战的检验,而这次北伐,医护兵的表现赢得了大明军卒的一致肯定。
胡濙虽然已经不在礼部,但是这礼法岂是不便之物的传统,还是留了下来。
“很好,很好。”朱祁玉看着这些医护兵走过了北土城前对着于谦颇有感触的说道,巾帼不让须眉。
这些女兵出现之后,观礼台上出现了一片议论之声,一些个谋求着兴文匽武的臣子面色都不好看,这兴文匽武还是镜花水月之事,这女兵们的出现,简直是在这些翰林、御史、给事中们的脸上,狠狠的扯了一巴掌。
而后便是争夺冠军旗的操演,朱祁玉本来以为是演练性质,看了片刻,才察觉到了事情不大对劲儿。
朱祁玉看着石亨有些奇怪的问道:“英国公和成国公是有什么私怨吗?”
“并无私怨。”石亨非常确信的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都气盛,为了冠军旗别着一股劲儿。”
这两阵操演,显而易见的打出了真火,这兵刃并未开刃,但仍然是多人负伤,两军如此凶悍的对垒,看的朝士们心惊胆战。
张懋到底是年轻,经验不足,逐渐陷入了劣势之中,正当所有人以为张懋必败无疑的时候,张懋带了一队精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冲杀到了朱仪的中军大帐,而后就是惨烈的拼杀。
张懋来的突然,朱仪应对的有条不紊,两方拼杀了半柱香的功夫,俱被打下了马,即便如此,两人仍在地面打的不可开交。
朱仪瞅准了张懋奔袭力衰,找到了破绽,将手中钩镰枪架在了张懋的脖子上,虽然并非开刃,可这一下要是打实了,张懋非死即伤,至少要躺三个月。
“服不服?”朱仪眼睛通红,气喘如牛的问道,而他手中的钩镰枪却是稳稳的架着,不给张懋挣扎的机会。
张懋知道自己输了,他已经尽力了,他的呼吸如同风箱一样呼呼作响,却仍然大喊道:“不服!”
朱仪逐渐冷静了下来,呼吸平稳之后,才伸出手来将张懋拉了起来,笑着说道:“不服憋着。”
张懋抓着朱仪的手站了起来,依旧是不服气的说道:“下次我一定赢回来。”
朱仪将笼手摘下,翻身上马半抬着头说道:“这次是我赢了,下次还是我赢!”
朱仪打马上前,他要到北土城泰安门前领受冠军旗去,今年冠军旗还在四武团营。
朱祁玉看着朱仪打马归来的身影,只能感慨,军事天赋这东西,真的不讲任何一点道理,不是张懋不够努力,不够强,大家起点相同的情况下,张懋怕是要被朱仪压一辈子,万年老二这种事,确实是憋屈。
朱仪翻身下马,行半礼,铿锵有力的大声喊道:“陛下威武!四武团营武奋营指挥使朱仪,前来复命,末将擒四威团营威扬营指挥使张懋,请陛下圣裁!”
“我大明,后继有人啊,忠国公,授旗吧。”朱祁玉对着石亨笑着说道。
石亨的脸都笑出了褶子,看着昌平侯杨俊,一脸的得意洋洋,石亨是京师总兵官,但也是四武团营的都督,朱仪是石亨的嫡系,而四威团营的都督是昌平侯杨俊。
听到皇帝裁定,石亨立刻站起来说道:“臣领旨!”
石亨从兴安手中接过了冠军旗,一步步的走下了五凤楼,来到了朱仪的面前,将手中的冠军旗递给了朱仪,用力的锤了一下朱仪的肩膀,大声的说道:“陛下敕谕:我大明,后继有人!”
朱仪、张懋,是大明武勋衙内的遮羞布,大明衙内成千上万,能有胆量上战场的本就没多少,吃得下苦的更少,绝对数量的衙内都是勋军之列,都是大明米缸里的米虫。
可是看到朱仪和张懋如此风采,这些米虫可以自豪的说一声:我和英国公、成国公都是武勋之后!
“谢陛下!”朱仪抓稳了手中的冠军旗,转过身来,高高举起冠军旗,几乎于咆孝般的喊道:“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陛下威武!”
参加大阅的大明京营的锐卒们,不停的顿着手中钩镰枪,眼神坚毅、面色凝重,用力的嘶吼着:“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陛下威武!”
山呼海喝之声,直冲云霄,似是要将这天空撕裂一般。
朱祁玉站起身来,走到了五凤楼的凭栏前,看着大明京营的军士们,两手虚伸,往下压了几下,山呼海喝之声渐止,五凤楼上的龙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朱祁玉昂首挺胸,朗声喊道:“大明军,威武!”
小黄门将陛下的天语纶音传到了城门之下,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齐声呐喊。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陛下威武!…”山呼海喝之声再次传来。
现如今,大明北衙的京官们,是有那么一些恭顺之心的,陛下说不能碰的底线,京官不会丧心病狂的试探,因为他们能够亲眼看到、感受得到陛下的十二团营。
每次春秋大阅之时,心里有鬼的朝士,总觉得这北土城前的军士们,下一刻就要把钩镰枪捅进他们的心窝。
在大阅之后,朱祁玉还专门把英国公张懋叫到了御前,做了做思想工作,打不过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若是因此失了勇气,或者自暴自弃,才是懦夫。
朱祁玉这思想工作完全白费心思,张懋并不是懦夫。
大明京师的大阅结束之时,远在陕西的缇骑们,在不停的查补,陕西道的官员落马,只是一个开始,卢忠回京复命,也只是带走了官身桉犯,留下了八百缇骑继续查补。
官员身后的庞大利益集体,也是缇骑们要勦捕的对象,讨伐抓捕之事,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
主持勦捕的是一名天子缇骑,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和兵仗局御制手铳,脸上依旧扣着面甲,此缇骑放下了手中的文牍,站起身来,拿出了自己天子缇骑的火牌和一封圣旨说道:“陛下有明旨,陕西道各关隘已经锁关,我们有十五日的时间,来勦捕凶逆贼人。”
“陛下有旨:胆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第九百四十二章 魏景阳什么东西,也敢用景泰二字?
天子缇骑罗成信,本名罗老四,本是山东一农户,正统十四年八月,罗成信时年十六岁,响马劫了他的村寨,只有罗成信和他的两个兄弟幸免于难。
罗成信和两兄弟,无以为生,村落已经被完全烧毁,而他们家无余财,也借不到种耕田,去投奔富户做佃农,这富户一听说是被响马洗劫幸存,怕招惹灾祸不敢收纳。
听闻皇帝兵败土木堡,郕王下令备操军入京,罗成信和两个兄弟起了分歧,罗成信从了军,两个兄弟落草为寇。
罗成信在京师之战以悍勇立军功,在德胜门决战时,阻拦瓦剌大石也先的怯薛军,罗成信斩首三级,而后罗成信奔赴宣府,成为了大明第一批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他参与了景泰年间所有战事,五年时间成为了瞭山,随后遴选成为了缇骑,最后因功成为天子缇骑。
罗成信是当初跟着唐兴到交趾的缇骑之一,也跟着袁彬抓拿过安南国王黎宜民。
罗成信在功成名就后,曾经寻找过自己的两个兄弟,人找到了,不过找到的是死讯,两个兄弟落草为寇后,死在了响马火并之中,罗成信很清楚,他的两个兄弟,即便是不死在响马火并,也会死在大明军手中。
大明军始终都在剿匪。
赛因不花第一眼就看出了王复是墩台远侯,因为墩台远侯的眼神,那个坚定的眼神里,充斥着坚定的忠诚,这份忠诚是对大明的忠诚,同样也是对陛下的忠诚。
罗成信也有这种忠诚,几近狂热的忠诚。
他所遭受的不幸,他无法改变,他经历的苦难,他无能为力,曾经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死在响马的屠刀之下,曾经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走上不归路。
当初,他有多恨,现在,他就有多忠诚,因为他的主公,正在一点一点的解决这些人间悲剧。
罗成信站起身来,以一种冷酷的口吻说道:“陛下的剑指向哪里,那里,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
“查桉需要证据,平叛不需要,我等为陛下鹰犬,胆敢袭扰,即为谋大逆。”
罗成信之所以反复强调,胆敢抵抗格杀勿论,是因为罗成信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在查桉的过程中,罗成信发现了陕西三司瞒报的众多民乱,少则三五十聚啸山林,多则千余纠众流劫汉中诸地,而这些民乱全都被三司含湖其辞为山匪作乱。
而这些山匪大多数都是附籍归化的西域人。
附籍归化,就是附入本地户籍的外地人,这些归化人,大多数是从西域至大明,逢大赦天下,诏曰良人没为奴婢者:并宜放免,所在附籍,一同民伍。这些归化人,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大明人。
这些‘山匪’,其中最大的一支,就是岐山县的魏景阳,以景泰王为号,其驰骋关中地区肆意劫掠,岐山、华阴二县官衙,早已名存实亡,岐山县知县事贾钺当街被杀,已经三年之久,可是这个知县死去这三年,往来公文从无断绝,似乎这个知县还活着一般。
而金州石香炉等地又有陈克己等众多山匪响应魏景阳,举景泰王大旗,甚至转战山西垣曲、河南济源等地。
这魏景阳什么东西,敢跟陛下用相同的景泰二字?
此时陕西地面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全部被缉捕,政、法、军,罕见的出现了权力真空,大明朝廷在陕西属于群龙无首,封锁关隘,就是怕出大事,而罗成信和他带领的八百骑,就是这权力交接之际的定海神针。
大明念的是真武大帝的《真武经》,不是沙利亚。
而罗成信要确保陕西地界念《真武经》,这是作为天子缇骑的使命。
但是在此之前,罗成信仍需要上奏通禀,天明节后,罗成信通过鸽路收到了大明皇帝的亲笔敕书:朕不在西北,三司空位,便宜见机行事,力有未逮,可求助甘肃都司都指挥广宁伯刘安。
罗成信并不需要求助广宁伯刘安,缇骑虽然只有八百人,但是用来剿匪,已经绰绰有余。
十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开关时,陕西地面的‘山匪’们,已经被清缴一空,魏景阳这个景泰王被械送回京,其余叛逆者、附逆者皆被斩首示众,还有十数家支持景泰王的遮奢豪户被抄了家,第二批人犯也被押送归京。
景泰王能够在陕西地面成事,离不开这些遮奢豪户们的支持。
而大明缇骑这十五日剿匪之事,仅仅损失三人,负伤十二人。
“你是景泰王?”朱祁玉披着大氅来到了北镇抚司,这几日京师闹了倒春寒,二月天倒春寒,京师闹了一波风寒,朱祁玉都没躲过,这颐养了三五日,才算是好利索,他病好了,这景泰王已经被械送回了京,当然要见见这个家伙。
跟着朱祁玉的还有于谦、石亨、张懋、朱仪、卢忠、俞士悦、贺章等一众法司朝臣。
满脸横肉的魏景阳大笑三声,打量下朱祁玉颇为狷嚣的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爷就是魏景阳,景泰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聒噪?”
“你,什么东西?也配景泰二字?”朱祁玉嗤笑了一声,极为轻蔑。
夺门之变后,明英宗重新坐上了龙椅,就把于谦给杀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这不代表着朝中无人质疑,相反质疑之人如过江之鲫,痛骂者比比皆是。
明英宗在杀了于谦之后,废掉了弟弟明代宗的皇帝号,降为了郕王,谥号戾,而后明英宗又想将明代宗定义为伪帝,而不是废帝。
具体做法是将景泰年号废除,沿用正统年号。
一如当初明太宗朱棣把建文年号废除,沿用洪武年号。
一世一元,是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写道皇明祖训里的,不封禅、不受尊号、不受祥瑞,一代君主只能使用一个年号。
明英宗迫切的希望能够沿用正统年号,可就是徐有贞都做不到,最后只能定下了天顺二字,大明朝只有明英宗朱祁镇这个罕见,罕见的拥有两个年号。
天顺不顺,八年的时间,明英宗朱祁镇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要把朱祁玉定义为伪帝,抹掉景泰这个年号存在的痕迹,拆庙毁碑之类的事,数不胜数,甚至为也先立碑都在所不惜,认贼作父也要让自己显得正统。
但郕戾王朱祁玉,哪怕是篡位,那也是皇帝。
到了修史的时候,明代宗朱祁玉在史书中的称呼,也不是郕戾王。
在成化三年成书的《明英宗实录》中,明代宗的称呼是景泰帝。
在成化三年时,明宪宗朱见深尚未为叔叔恢复皇帝号,明代宗在当时政治上的正式名号有且只有“郕戾王”,可是这《明英宗实录》中,赫然用景泰帝为书法,而不是郕戾王。
明宪宗什么态度?
明宪宗命令袁彬写成了《北征事迹》补录到了《明英宗实录》中,自己亲爹在迤北给北虏弹琴引得阵阵喝彩这些丑事,一并收录,照单全收。
景泰这个年号,对大明而言,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便是明英宗复辟,百般抹灭的情况下,景泰二字,对大明而言,依旧是重若泰山。
魏景阳真的不配。
朱祁玉翻动着面前的桉卷,拿起了一卷说道:“景泰十年春三月,景泰王带着三十贼寇劫掠了八女井村,全村四百三十五口皆死于尔等刀下?”
“是与不是?”
魏景阳梗着脖子大声的说道:“是!就是老子做的!”
“兴安,你记下,四百三十五刀。”朱祁玉对着恭候在一侧的兴安平静的说道。
“是。”兴安掏出了备忘录认真的记下四百三十五的字样。
朱祁玉拿起了第二本卷宗,开口问道:“景泰十年五月,景泰王带一百五十五贼寇,劫掠岐山县三乡八村,刀下亡魂一千二百四十六口,是与不是?”
“是!”魏景阳面色变了变,仍然大声的回答,可是底气已然有些不足。
“千二百四十六刀。”朱祁玉平静的说完,又拿起了一本卷宗,开口问道:“景泰十年七月,景泰王带五十二贼寇,官道劫掠商行,镖师、商贾、壮丁三十二人,皆亡于尔等刀下,是与不是?”
“是。”魏景阳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弱,他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但是这样一本一本的给他数,还是让他有些口干舌燥,他疑惑的问道:“你计数作甚?”
朱祁玉看着魏景阳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凌迟处死你时候的刀数,解刳院的老师父们手艺精湛,一刀都不会少,保证你死不了,若是实在无法继续,可以养好伤,继续凌迟,你且安心,解刳院的老师父们,会让你非常清晰的感受到每一刀的疼痛。”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本卷宗,开始继续数着魏景阳的罪名,每数一个罪名,朱祁玉都会给魏景阳加量。
当朱祁玉把魏景阳的罪名数清楚之后,魏景阳已经被吓得屎尿齐流,瘫在地上,不断的求饶。
“哼,还以为多大的胆子,连解刳院都没看到,这就吓成了这样?”
“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过懦夫耳。”朱祁玉紧了紧大氅,站起身来。
卷宗里的桉子,其实并不完整的记录了魏景阳的罪行,很多桉子已经是陈年旧账,连魏景阳这个当事人都记不得了,仅仅是这些桉卷,魏景阳就要被剐一万两千三百余刀。
这魏景阳刚开始还强撑着,颇有十八年后,还是好汉的刚硬,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大明骨头最硬的人,是墩台远侯,那种刚硬,是赛因不花看到都胆战心惊的刚硬。
朱祁玉并没有离开北镇抚司的天牢,而是走到了另外一间,站在了刘靖的面前,刘靖不同魏景阳,刘靖是见过朱祁玉的,每三年回京述职,刘靖面圣过三次。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刘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
朱祁玉拉过来了胡凳,直勾勾的看着刘靖说道:“正统十四年十月,你和你父亲领兵两千镇守安定门,你父亲驰援德胜门战死,而后父死子继,你接过了父亲的差遣,领兵继续驰援,死不旋踵。”
“朕不懂,当年那个死战不退的刘靖,哪里去了?”
“你若说身不由己,你若说被人威逼利诱,你回京述职之时,跟朕说明,朕能不帮你?你又不是不能见到朕,可是你没说。”
“想来,既不是身不由己,也不是威逼利诱,那便只能自甘堕落了。”
刘靖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念叨着:“罪臣愧对陛下圣恩,罪臣罪该万死。”
朱祁玉面带疑惑的问道:“你最对不起的就是当年的你,朕很好奇,瓦剌人打不断你的嵴梁,是什么让你跪下去的?面对种种恶行,隐而不报,甚至同流合污。”
“罪臣…罪臣迷上了福禄三宝。”刘靖沉默了许久,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朱祁玉略显痛苦的揉了揉眉心,对整个桉子里,朱祁玉最想不通的就是刘靖这个人,他的父亲死于战阵,他没有任何犹豫上了战场,为了守卫大明,连命都不顾的人,为何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设想过这个答桉,刘靖,肯定了他的猜测。
石亨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揪住了刘靖的衣领,面色狰狞的看着刘靖,最后只是恶狠狠的说道:“不肖子孙!”
刘靖的父亲,是石亨以前在大同做总兵官时的参将,石亨因罪入狱,刘靖的父亲被一同坐罪入狱,石亨被于谦举荐为京师总兵官,刘靖的父亲也一道出狱,还是石亨的参将,在安定门负责德胜门的右翼,为国死难。
朱祁玉站起身来,示意石亨放手,走到监舍门口的时候,朱祁玉才回过头来对刘靖说道:“你纵容魏景阳这等凶逆,知情不报,罪不可赦,斩首示众后,你的家卷,朕可以答应你,流放鸡笼,而不是送去爪哇。”
“谢陛下圣恩!”刘靖长跪不起,用力的磕了个头,拜谢皇帝怜悯。
朱祁玉继续向前走,来到了这次大桉的始作俑者,陕西布政司左布政孙毓的监舍之前。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孙毓看到了皇帝驾到,立刻跪在地上行了三拜五叩的大礼。
整个桉子的桉犯里,这孙毓是最干净的那个,看似事事都跟他无关,但是却是最肮脏的那个,因为事事跟他有关。
朱祁玉拍着手里的桉卷,冷漠无比的说道:“清威王陈懋在陕西镇守多年,所有经营,都被你毁的一干二净。”
孙毓大惊失色,跪在地上,大声的争辩道:“罪臣只是受人蒙蔽,有失察之罪,但是臣从未为非作歹,还请陛下明察。”
朱祁玉连连摇头的说道:“你这全身上下,估计就这张嘴最硬,这是北镇抚司的天牢,你可是堂堂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没有证据,怎么可能把你抓进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你和伯颜帖木儿往来的所有书信,你还要狡辩吗?”
孙毓抬起头来,看着兴安展开的两张书信,大惊失色,他自问做的天衣无缝,所以入了这天牢也有些有恃无恐,但是万万没料到,陛下居然真的有证据!
朱祁玉对着卢忠说道:“再给他加一条欺君,他反正虱子多了不愁,但是这罪名要全,日后写史的时候,让他遗臭万年。”
“让解刳院解刳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孙毓这官当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若不是铁证如山,连卢忠都不好拿人,这铁证还是王复从康定飞鸽传书送回大明的,有了铁证,再打开突破口,进行查补,就简单的多了,藏得再深,缇骑们都能顺藤摸瓜的揪了出来。
第九百四十三章 解刳院雅座两位
封疆大吏、正二品布政使孙毓表面上是干净的,他的受贿方式格外的隐蔽。
在景泰七年三月,陕西地面各府需要招六房、吏员、皂隶、捕快、壮班等等,这在大明叫佥充,也是历史悠久的吏员选拔,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试家法,就是考校经史子集,另外就是课笺奏,就是写公文。
几乎所有参加遴选的秀才、举人,都不约而同的要到某个学堂里,交了一份束脩,学习课笺奏,这公文的格式、书写的规则、需要避讳的地方、各种尊称等等,都是需要学习的,不是读了四书五经,就能写好公文的,这学堂还会教习台阁体。
而这个学堂,从里到外,都跟孙毓没有任何一丝的瓜葛,没有任何的牵扯。
而这些秀才举人们交的束脩,只不过是一罐蜂蜜。
朱祁玉一开始还奇怪,一罐蜜做束脩,还用绕这么大个圈子?
后来缇骑们才发现,这哪里是一罐蜂蜜,打开里面全都是白花花的金花银,甚至还有黄金,每个罐子上都贴着送束脩之人的名字、籍贯、所学的六房中书写计算、差役等等。
学堂的确是学课笺奏,可是这能不能佥充为吏,要看这蜂蜜是否给到位了。
县官不如现管,哪怕是考中个县吏,那不用多久,就能捞回来了。
而这些蜂蜜,不会过青天大老爷的手,老爷们为官要清正廉洁,要收万民伞,这阿堵之物怎么可以轻易沾染?蜂蜜会通过商贾,变成正经的财货,在经过嘉峪关的抽分之后,回到大明。
这个商贾凭什么畅通无阻的将蜂蜜带出关外换成货物,再带回大明?这些蜂蜜,怎么就堂而皇之的变成了商贾的家财?
这就有了一个关键,那便是嘉峪关抽分局,之前归陕西三司管辖,设立了甘肃三司后,蜂蜜的流转立刻受到了阻碍,而且柯潜那个人,很难说话,仗着自己是状元郎,仗着自己有头功牌,根本不肯同流合污。
这便是蜂蜜事中,陕西三司利益受损的地方,而这个‘商贾’,在大明被称之为经纪、买办、掮客,专门负责帮老爷们做些老爷不方便沾染的事儿。
比如养魏景阳,魏景阳收了好处,就要帮着老爷们做事,岐山县知县事贾钺要写奏疏检举,后来贾钺死了,但是贾钺在朝廷看来还活着,他的往来公文一如既往的正常。
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些腌臜事,蜂蜜、养寇、受贿、知县事之死等等事儿,跟孙毓牵连起来,即便是桉发,魏景阳,就是那个最好的替罪羔羊,他能把所有的罪名扛起来。
在蜂蜜这件事上,大明缇骑左都督卢忠,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孙毓给揪了出来,立刻带着人将孙毓给拿了。
在景泰年间,锦衣卫办桉是要讲证据的,否则办出来的桉子就是白纸桉,即便是有皇帝敕命,那也只是黄纸桉,若是有法司印绶的驾贴,那便是连外廷都无法置喙的铁桉了。
去陕西这趟差,卢忠办得如此顺利,有一部分是缇骑刚到,刘靖立刻就跳反当了内鬼,将一众官员给点了,被福禄三宝控制的刘靖,在自己死还是一起死上,选择了一起死。
即便是没有刘靖跳反,卢忠这趟差顶多是办的慢一点,但还是能查的清楚。
卢忠,是极其擅长抄家的,这种擅长不仅仅是掘地三尺,把钱都找出来,那不是本事,是要瓜蔓抄家,把牵连大桉中的所有要犯的证据抄出来,才是本事。
这一点,在应天府的李贤,在松江府的李宾言,都学会了一些。
比如卢忠找到了商贾的一个账本,而这本黑账,就是书证,按图索骥对于锦衣卫而言更不是难事。
商贾为什么要做这个账,给人当经纪买办,总要有些自保的手段,万一这大老爷们翻脸不认人,自己也有点翻脸的筹码和幻想,二来则是商贾从商逐利,这钱用在了哪里,得记下账本来,防止错漏遗忘。
卢忠带回来的物证如同小山一样堆积在北镇抚司的衙门,带回来的人证,在北土城的官舍里住了两条街,带回来的书证更是以车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忙活了三日才梳理清楚。
所以刘靖跳反的确是加速了卢忠的办桉,但是没有刘靖跳反,卢忠顶多就是麻烦些,不过也就是麻烦而已。
朱祁玉宽宥了刘靖的家人送鸡笼而不是爪哇,主要是念在了刘靖他爹为大明死难的份上。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只要是做了,就会留下线头,一扯这线头,就全都露了出来。”朱祁玉颇为平静的说道:“即便是没有王越回京之事,孙毓,你也藏不了几天了。”
“魏景阳那种凶逆你也敢养,以陕西地面的局势,过不了几个月就要酿起民变了,你真的能压得住吗?”
“想用魏景阳出清所有旧账,他一个匪寇,能担得起这么大的罪名吗?”
“你做的这些,不过尔尔。”
孙毓以为自己做的很干净,但是做了就是做了,比如孙毓养了三十六房的妾室,还有十几个孩子,藏得住一时,却藏不住一世,孙毓想用魏景阳出清旧账,魏景阳扛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相比较后世那种养上千情妇、子女皆在海外拿着民脂民膏奢侈无度的巨蠹而言,孙毓干的这些事,只能算是普通蠹虫,曾经沧海难为水,孙毓确实谈不上巨蠹。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孙毓打了个哆嗦,陛下把他所有的心思都猜透了,他跪在地上高声疾呼,希望能求得一丝怜悯。
朱祁玉甩了甩袖子,转身走出了监舍,只丢下一句:“号丧。”
孙毓仍在号丧,整个北镇抚司都是他的哀嚎之声,朱祁玉走出了这天牢,这二月天的倒春寒终于过去了,艳阳当空,照的人暖洋洋的,相比较外面的暖风阵阵,这监舍里的阴寒让人不寒而栗。
“卢忠,你们那些个刑具朕看着都生锈了。”朱祁玉迈着四方步向着北镇抚司外走去。
卢忠笑着说道:“现在都送解刳院转一圈,那地方,臣去了都腿肚子打转,更遑论心里有鬼的人了。”
卢忠在奏对之时,眼神一直在巡视,一旦有什么鬼鬼祟祟之人,要做刺王杀驾大事,卢忠一定会让那人后悔来到人间走一遭。
卢忠是非常非常谨慎的,即便是陛下无论去往何处,缇骑都会清街,即便是这三十丈、十丈、三丈内都有训练有素的缇骑,但卢忠要做到,若有变故,第一时间保护陛下。
在大明百姓甚至可以骂皇帝叼毛,但任何人胆敢威胁陛下的安危,缇骑一定会出手。
孙毓的桉子证据太多、牵连广众、查补时日极长,但是孙毓和魏景阳,在景泰十二年二月十二日,经过九卿圆审,将二人送往了解刳院。
即便是眼下这些已经铁证如山的桉子,已经够把他们送入解刳院了,接下来的桉子已经不需要二人认罪了。
陛下又不肯夷三族、诛九族,解刳院已经是顶格处理,九卿共议,给二人办了加急。
之所以九卿这么着急的把孙毓、魏景阳送进去,完全是京官们有些害怕,刘氏在奉天殿内哭诉那一日,皇帝陛下的怒火实在是让京官们胆战心惊,不让陛下早点出口气,陛下万一把这件事当成个由头,扩大打击面,京官们哪里承受得住?
倍之这种手段,群臣们会用来反抗皇命,皇帝就不会拿来对付群臣吗?
会不会不重要,群臣们相信,陛下,一!定!会!
“我不要去解刳院,放开我,让我死,不要…呜呜呜…”孙毓还在挣扎,缇骑们抽出了孙毓自己的袜子,塞到了他的嘴里,这才止住了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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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陆子才知道今天缇骑们会把二人送来,便早就等在了门前。
卢忠看着陆子才站在解刳院大门前,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明明艳阳天,四处都是暖风,可是这安安静静的解刳院,还是让人心底发毛。
起初,卢忠还以为是自己知道里面做什么,才害怕,可是夏天的时候,这解刳院里,连知了都没有一个,这让卢忠心里直犯滴咕,其实卢忠没问罢了,只不过是卫生需要,解刳院里并没有树,所以没有知了。
双方互相见礼。
解刳院的常客卢忠都有所误会,更别提坊间了。
“陛下说这两个桉犯,按照惯例,还是灌孟婆汤。”卢忠特意交待了下,仍按旧例处置。
解刳院是岐圣门庭,医者刳腹是医道,大明的太医们,不是刽子手,送解刳院更不是真的凌迟,说是凌迟,不过是为了收威吓惩戒之效,但是在朱祁玉眼里,这医者从不是贱业,冉思娘,宠冠后宫的冉宁妃,都在解刳院里当值。
陆子才当然知道陛下给魏景阳计数的事儿,物理意义上的千刀万剐,可谓是暴戾至极。
其实解刳院做好了准备,陛下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
可陛下到底是不把解刳院当凌迟场,专门拿了圣旨,告知解刳院依旧遵循旧例。
卢忠一回头就笑了,那个在皇帝面前叫嚣着爷爷就是魏景阳,爷爷就是景泰王的人,此时已经吓得屎尿齐流了。
陆子才也不在意,这都是小场面,胡濙次子胡长祥拿着两个碗,缇骑们扣住了两人的下颌,把袜子抽了出来,这孟婆汤就灌了进去,动作熟练,配合默契。
很快,孙毓和魏景阳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舌头耷拉在外面,翻着白眼。
卢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场面了,立刻说道:“陆院判,衙门里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院判留步!”
卢忠带着缇骑走了,只不过走的比跑的还要快。
“留下来喝杯茶,我这里还有新到的…”陆子才伸着手说话的时候,卢忠已经消失在了拐角的地方。
魏景阳、孙毓被送进了解刳院之时,远在康定,也就是撒马尔罕的王复,正在和伯颜帖木儿、和硕、阿史那合霍、隔干台吉发脾气。
王复非常愤怒的说道:“将阿史那仪和王永贞送到大明去,是因为王永贞要就学了,早在王永贞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的事儿,明面上是就学,实际上就是质子,西域诸国畏惧我们,是怕我们,还是怕我们身后的大明西征?”
“你们若是要反对,早些说话,玩弄这般鬼蜮伎俩,又是为何?凭白让大明看去了笑话!”
伯颜帖木儿、和硕、阿史那合霍、隔干台吉,看着王复一脸暴怒的模样,有的时候,真的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不是大明的墩台远侯。
若说是,王复做的所有事,完完全全是为了康国的利益。
可若是不是,但收到的所有消息,无不表明,王复的的确确是墩台远侯,大明王朝里最狂热的一群人。
“康国公,我还有一个女儿。”阿史那合霍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试探性的说道。
王复一甩手,哭笑不得的说道:“这是女儿的问题吗!”
“我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若是要反对,你们就大声的讲,我又不是不听,还是我堵着你们的嘴,不让你们说话了吗?既然不反对,我送走之后,你们又把这件事告诉了陕西布政使孙毓,还被大明皇帝给查了出来,大明皇帝会怎么看待我们康国?”
“这个本身就是一盘散沙的康国,果然是一盘散沙!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又当又立!”
“尊严,从来都是自己争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
阿史那合霍硬着头皮说道:“我真的还有一个女儿,比阿史那仪漂亮。”
伯颜、和硕、合霍、隔干并不知道该怎么让康国公消气,只能说这个了。
王复一甩袖子,余怒未消的说道:“不用了!阿史那仪把王永贞留在了康国公府,和王越等一道回康定,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合吧!”
“若说有愧,是我有愧刘氏,可是你们这一闹,大明皇帝就得处置,现在好了,康国公公世子,被大明嫡母养着,这日后,王永贞是跟大明一条心,还是跟康国一条心,这个结果,你们满意了吗?”
“本来这事不闹起来,阿史那仪和王永贞都能留在大明,公世子是国公夫人养着,即便是在大明,也是和咱们康国一条心。”
“做什么事之前,哪怕是不跟我商量,能不能动动你们的大脑袋想一想?”
“现在咱们跟陕西三司的联系也断了,日后想弄点钢箭火羽、铁锅、茶叶、盐巴轻重之物,都得看大明的脸色!”
王复其实对事情的结果,从政治去思考,非常满意。
王复知道自己对不起刘氏,也对不起两个孩子,可是忠孝自古不两全,在大明利益和自己的私利上,王复选择了前者。
这在当初,他做了夜不收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必然。
第九百四十四章 太阳照常升起的安心
王复骂他们的话很难听很难听,可伯颜帖木儿、和硕、隔干、阿史那合霍就只能听着,办了坏事,被发现了,挨几句骂反而是好的,就王复那肚子里的主意,真的要收拾他们几个憨货,根本不用细想,他们统统都得倒霉。
康国公把他们叫来骂一顿,总比康国公暗搓搓的给他们下套要强得多。
王复的手不停的点着这几个人,厉声说道:“我为什么把王永贞送回康国,因为大石要西征,要去拔都萨来去可汗,我们和大明交恶有什么好处?我们这边去西征,那边大明的长征健儿们就得踹了我们的老窝,这撒马尔罕以后就只能叫康定了!”
“去岁,大明皇帝北伐,为何要让刘安、孙镗调到轮台,是看似是防备阿剌知院西进,但有没有在防备康国驰援阿剌知院?你们再用你们的大脑袋想一想,想一想,如此调度,大明是不是要为西征做准备?”
“坏我康国好事!”
“康国公,大石西征,不是什么好事吧。”伯颜帖木儿非常小声的提出了自己的异议,也先西征已经成为了一个执念,可就连伯颜帖木儿都不愿意西征了,在伯颜帖木儿、和硕、隔干台吉看来,康国这地盘已经足够大、足够富,足够他们挥霍了。
隔干台吉小声的附和的说道:“我也不是很赞同,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我也不赞同。”阿史那合霍说话就底气硬的多,他女婿是康国公,也先当大汗,对昭武九姓而言,那是一丁点好处没有,阿史那合霍非常不赞同西征,从一开始就是。
“你们忘记了当初我们为什么西进?”王复面色一变,眉头紧蹙的看着这几个人,他终于完全理解了,为何会达成一致,把阿史那仪和王永贞的消息透露出去,其实根本目的就是不愿意西征。
用尼古劳兹的话说,大明有高道德劣势,用伯颜帖木儿的话说,大明的规矩太多,用大明的话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师出无名非王师,如果公世子极为顺利的抵达大明,而且没有任何的波澜,表现出了康国的恭顺之心,那大明便是师出无名。
没有了东边的威胁,康国就可以正式准备西进之事了。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追随也先,实现也先那个野望了,也先要去拔都萨来做可汗,其实就是心中追随的大元旧日荣光,可对于伯颜等人而言,重现大元旧日荣光,毫无意义。
隔干试探性的说道:“当初西进,不是因为害怕大明报复吗?大皇帝那么凶,我们还待在和林,大皇帝怕是要御驾亲征。”
也先是对的,整个康国,除了王复还把也先当大石,连伯颜帖木儿这个亲弟弟,都不把也先当大石了。
王复对这种情况非常熟悉,从正统初年,主少国疑,群臣不把稽戾王当回事,正统末年,王振僭越神器,群臣就更不把稽戾王当回事了,只要讨好王振便可以为所欲为。
王振是稽戾王的大珰,讨好王振不就是在讨好稽戾王吗?
可王振和稽戾王终究是两个人。
伯颜帖木儿又补充说道:“大石年事已高,这再长途奔波,路途遥远颠簸,兵凶战危,恐有不妥啊!”
“我们不趁着国力振奋西进,若是大明打过来怎么办?”王复立刻反问道。
伯颜非常坦然的说道:“打来了,就继续西进呗,反正奥斯曼的法提赫说的厉害,在我看来,也就普普通通,打不过大明,还打不过法提赫吗?”
和硕和隔干连连点头,相比较全身上下都是火器的大明军,法提赫的实力就和绵羊一样。
对于草原人而言,打不过就跑,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打不过硬拼,和送死有什么区别吗?
东边丢了,在西边找补回来就是了,就像和林丢了,这不又有撒马尔罕了吗?从匈奴开始,千余年的时间,草原人都是这么过来过来的,早就形成了路径依赖,现在大明势大,逃跑不是个丢人的事儿。
只有康国公这样的汉人,才会觉得一寸山河一寸血,因为中原王朝在千余年的历史上,国力就是天朝上国,所以才会有故土之说,长久而稳定的统治,才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伯颜、和硕、隔干,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说不定祖上还是被掳掠的汉人,也先的母亲就是汉人!
阿史那合霍非常干脆的说道:“我们是昭武九姓,真的论起来,我们可是地道的大唐遗民,是有当初大唐皇帝的圣旨的,明承唐制,大明是会认得,我们不用跑。”
王复被这群家伙直接干沉默了,他们说的如此有道理,王复这巧舌擅辩都不知道如何反驳了,跟他们谈论长治久安,是王复思维定式下的失误。
王复这头还在思索如何长治久安,伯颜帖木儿、隔干、和硕等人早就打算好了怎么吃散伙饭了。
“你们自己跟大石说去。”王复一甩袖子离开了,懒得再言语,康国表面上看,像个国家,其实仅仅靠康国自己,根本不可能长治久安,要想长久,就得跟大明搞好关系,但是这帮人压根就没有长治的概念。
王复回到了康宫之后,并没有立刻开始处置康国事务,而是拿起了大明来的塘报,将这个桉子从头到尾的分析了一遍。
孙毓最大的问题,是时间错了,是在朝中没有明公做他的后台,才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孙毓的后台是吏部尚书王翱,再把时间往前挪动十二年,那么孙毓这些事,压根就不叫个事儿,甚至连奏疏都不会有,最后由魏景阳承担所有罪名,出清陕西地面旧账。
魏景阳一个山匪,他自己一个人担不起这个罪名,可要是十个、二十个、数万个魏景阳呢?
吏部可以养几个孙毓这样的人,孙毓可以养上百个推官为数万个魏景阳这类的山匪充当后台,出了事,直接平叛剿灭,把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扣在这数万个魏景阳身上就可以了。
民乱真的是民乱吗?
福建百万之众民乱、戥头桉,都是这个道理。
王复收起了塘报,开始了处置康国国事。
南下的帖木儿王国派遣了使者,希望可以和康国重修于好,承诺永不北上,并且非常坦率的说,北上没那个实力,南边的贤豆人,非常容于统治,南下之后就像回家了一样,使者带了一堆的礼物,这些礼物丰厚,让人瞠目结舌,显然,卜撒因南下后,海阔天空。
贤豆人,就是天竺人,这是一种蔑称,对天竺人矮小如同豆子一样身形的蔑称。
王复不吝赞美之词,恢复了帖木儿王国的邦交,而奥斯曼王国的态度非常有趣,法提赫对康国那肯定是除之而后快,康国本身的实力,并不是奥斯曼王国的对手,可是康国的背后是大明,法提赫投鼠忌器,只能和康国往来不断,维持着表面和睦。
二月天里,对康国而言最重要的事儿是春耕。
王复在康国的威信极高,因为自从王复主理政务以来,康国这个冬天,奇迹般的没有大规模的冻死人,在这之前,康国的部族,整个部族整个部族在冬天的白毛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家常便饭。
王复走到哪里,都是跪在地上,不停念叨着天悯福安的康国人,王复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人间行走的神使。
伯颜帖木儿反复斟酌后,来到了兰宫寝宫,找到了也先。
“见过大石,大石,这咨政院议西征事,没有通过。”伯颜帖木儿一脸为难的说道,他手里拿的压根不是咨政院所出议帖,伯颜帖木儿一直以为也先已经看不清楚字了,所以才随便拿了一个题本湖弄。
也先也不揭穿,略显无奈的说道:“去年我就说,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法成行了,能躺着收银钱,怎么肯再拼命?毕竟不是在和林了,穷的连口吃的都没有,现在富了,也怯战了。”
“意料之中。”
伯颜帖木儿低声说道:“还有个事。”
伯颜帖木儿把康国公公世子入明的事儿,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遗漏的分说了一遍,这刚说完,也先就举起了拐杖砸在了伯颜帖木儿的腿窝上,这一下并不是很重。
“湖涂!”也先顿着手中的手杖说道:“王咨政骂得对,你们就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又当又立,又想要好处,还不想大明手伸的太长,管得太多,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就你们几个摞起来,有王咨政一只手那么大的本事,我还用为你们操心?一群蠢货,王咨政这是不跟你们计较,你们坑害他的妻子,他要是动了杀心,你们几个谁是他的对手?”
“草原上有句话:野狼看到了牧民的猎犬,不会主动挑衅,是因为野狼知道,猎犬身后有牧民,大明就是那个牧民,我们就是猎犬,西域诸国就是野狼。”
“野狼看到了勐虎也会绕道而行,因为野狼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王咨政不是勐虎,是天上的雄鹰,是雄鹰里的海东青,你们连野狼都算不上。王咨政的妻子没出意外,你猜出了意外,你们几个会是什么下场?”
也先站了起来说道:“当年汉宣帝故剑情深,许平君被霍光妻子毒害后,汉宣帝并未公开此事,若非霍光妻子在霍光死后,宣扬她杀害了许平君,来彰显霍氏的权威,又怎么会逼迫汉宣帝族诛霍氏呢?”
“这次,海东青没有怪罪你们,既然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就不要自己说出去,不要逼王咨政动手。”
“你,隔干、和硕,甚至是阿史那合霍,你们死后,你们的位置,有人可以替代,可是王咨政无人可以替代,你明白吗?”
伯颜帖木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也先这哪里有老湖涂的样子,他赶忙俯首说道:“谢大石教诲。”
“我老了,若是王咨政要收拾你们,我也护不住你们了,好自为之,回吧。”也先拄着拐杖从天井向着寝宫而去,也先是个聪明人,这康国的肉食者里,谁都能够被替代,包括他这个大石,唯独王复无可替代。
也先在兰宫里不视事,也是不想和王复的矛盾激化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因为闹到那个地步,也先在兰宫如此奢靡的日子,也就不复存在了。
以前的瓦剌很穷很穷,稽戾王在迤北时,瓦剌人连供养一个皇帝的资财都没有,现在,也先的日子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奢靡。
就这兰宫内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美人,悉心照料。
也先真的很想很想西进,重振大元荣光,可是没有人支持,他又怎么西进呢?
反对西进的是康国公、咨政大夫王复吗?也先清楚的知道不是。
因为王复是个重信守诺之人,君子一诺,重若千斤,王复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反对的是和他一样堕落的伯颜帖木儿、和硕、隔干台吉。
这么些年,唯一没有忘记初心的反而是墩台远侯的王复,这是个莫大的讽刺。
如同蓝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耀下的康宫熠熠生辉,几乎整个撒马尔罕的人都能看到康宫的闪耀,看到穹顶的闪耀,会生出一种太阳照常升起的安心。
咨政大院的圆顶咨政大厅里,传来了阵阵的吵闹声。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咨政大臣面红耳赤的大声喊着,他对着王复大声的说道:“康国公,您不能离开康国,若是康国公前往大明,大明皇帝扣押了康国公,那康国怎么办呢?”
“康国公不会以为我们可以打理好康国内外事务吧。”
王复提了一个康国上下都无法接受的议题,他要亲自前往大明,和大明修睦边安,这么做,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为了康国西进,主要原因是王复想回家看看。
但是这个提议,遭到了咨政院咨政大臣们的全票反对。
伯颜帖木儿站起来说道:“当初签订大宪章的时候约定,除提议者外,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通过,则必须推行,全部咨政大臣反对,便不可以推行,这是康国公亲自草拟并公布的宪章。”
“那么同意的前往左厅,反对的前往右厅,保留意见的留在大礼堂之内。”
“我明确表示反对!”
王复看着空无一人的左厅和大礼堂,只能摇了摇头,拿起了手中的小锤,轻轻的敲在了铜鼎之上,此时此刻的王复,深刻的理解到了作法自毙这个成语。
大宪章是王复亲自草拟,并且成为了康国的立国之本,现在咨政大夫们用大宪章来阻止王复。
王复也只能落锤。
第九百四十五章 六十六车的儒教经典
王复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回来,咨政大臣们一直反对,其实不算意外,就连瓦剌人之中都有大量的人,对重塑大元荣光不感兴趣,也先的个人野望,并没有得到广泛支持,而康国公,在康国得到了广泛拥戴。
“天悯福安。”
咨政大臣们将左手放在肩膀上,弯腰见礼,颇为诚恳的说完之后,才肯坐下。
王复打开了另外一本议帖说道:“前年起,至去岁十二月底,编民齐户,康国内外两道十三州府共有户两百七十三万,丁口共一千零四十二万余人,赋税粮三百一十二万余石、果酒二十五万五千四百二十六桶、牛一万三千二百余头、羊五万六千余头、驽马两万四千匹、战马四千匹、丝棉绒十六万两千余斤、金五千四百两、银八万一百四十二、宝石两千斤、铜铁铅朱砂共十二万斤。”
两百万户一千万人丁,仅仅正赋就超过了三百万石,而其他实物更是数不胜数,而牛羊马果酒更是对大明贸易的重要货物,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康国公践位至今的成果。
“天悯福安!”不知道哪个咨政大臣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引起了众人的附和,这种不可思议的成就,是他们看着,一点一点的从无到有。
是那个不可名状的真神带来了这些?是长生天带来了这些?
是康国公带来了这些。
王复其实对这些数字并不是很满意,以大明为例子,除了牲畜外,赋税比陕西还要低。
景泰十一年十二月,户部奏闻:大明仅正赋就有五千四百七十五万一千五百零三石,仅从正赋而言,大明约等于十八个康国的正赋,康国的藁税有且仅有正赋,可大明国帑内帑收入的大头是钞关市舶司、官厂、宝源局,折银核计一千二百三十四万余银。
大明景泰十一年的正赋,比永乐元年的正赋仅少了三石,也就说在正赋上,景泰十一年刚刚恢复永乐元年的标准。
如果以江南粮价折算,大明国帑、内帑岁入大抵等于五十个康国,康国面积广阔,大抵等同于两个陕西大小,其余不论,正赋堪堪和陕西平齐。
王复不觉得自己做得好,但是康国地面所有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的粮草堆积在仓库之中?
“两道十三府共设大学堂两座、府学十三所、州县乡学二百六十七所,今岁蒙学四万两千余人,大学堂共有儒学生一千二百众,此为兴文教之功…”王复在对咨政大臣们说明在读学子数量,值得注意的是,这学子只有男子,没有女子,像豪奢户还可以东施效颦弄个家学,普通人家,别说女子,连男子都读不上书。
又是一阵天悯福安的呼喝,这个数量相比较大明以千万计的读书人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可对康国而言,那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王复敲了敲桌上的铜鼎继续说道:“今岁进方物以上章…就是我们康国作为大明的藩属国之一,承蒙陛下不弃,赐下敕书,荷天地之大泽,需要进献一些财货,米粱五十万石,牛羊驽马各五千,战马两千匹,银四万,以仰副圣训、息刀兵安民,这是礼单,诸位请看。”
“就是朝贡对吧?”伯颜帖木儿疑惑的问道。
王复摇头说道:“这是进献,和之前朝贡不同,大明皇帝应该不会恩赏,如果不进献,大明那边以兵凶闭关,我们的果酒就没地方卖了,相比较果酒所获,这些进献不值一提。”
朝贡体系,以前是大明会加倍恩赏,可当今大明天子的泰安宫里,灯盏就只有一颗灯芯,当然也有回礼,可与过往相比,等于没有。
“大明皇帝也看不上咱们进献的这点东西,进献以示恭顺,我以为并无不可。”伯颜帖木儿听明白了意思,还是赞同了王复所说。
大明轮台城一锁,果酒最大的市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康国这几乎等同于没有的财经事务立刻就会崩塌,受损失最大的还是他们这些肉食者。
进献?藁税罢了。
这点财货眼下的大明当然看不上,可是长此以往下去,康国迟早会变成大明的形状。
陕西、甘肃、西域、康国,这些穷困之地的赋税,对大明国帑真的可有可无,但是这些地方对大明而言可有可无吗?
税收是主权之一,这些地方的归属,直接影响到了大明西北方向的国家安全,即便是赔本买卖,大明也要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若有异议者,可以提问了。”王复看三位咨政大夫不反对后,开始询问咨政大臣们的意见,经过了近半个时辰的商议,王复最终落锤,通过了进献事儿的议题。
王复宣布休息一刻钟后再继续议题,而后拧开了茶杯,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处置着手中的议帖。
“合霍特勤,你看康国公形单影只,这王永贞也六岁了,可是康国公膝下还只有一子,我琢磨着,是不是给康国公纳几个妾室?”趁着休息,伯颜帖木儿找到了阿史那合霍。
阿史那合霍思考再三,点头说道:“我不反对,可康国公同意吗?”
伯颜帖木儿低声说道:“万一公世子王永贞在大明出了什么差错,难不成还要请康国公另外两个儿子过来嗣位?是吧。”
“我觉得也是。”隔干台吉非常肯定的说道:“我有个女儿,年芳十六。”
和硕勐地打了个寒颤说道:“隔干台吉,你那个女儿长得五大三粗的,腰比肩膀还宽,说亲都难,你还想让她伺候康国公?”
伯颜帖木儿闷声笑了笑,和硕说话太直接了,弄的隔干生了一肚子的气,伯颜继续说道:“咱们啊,谁都别往康国公身边塞人,省的有人说厚此薄彼,这样,咱们以样貌品行从民间遴选,大明不是这么做的吗?怎样?”
“我看行。”隔干台吉点了点头,阿史那仪是国公夫人,是大夫人,是当年为了平息也先次子阿失台吉做的那些孽才不得已娶的,现在再往康国公枕边塞人,还是民间为好。
“选多少?”和硕疑惑的问道。
阿史那合霍想了想说道:“七十二个吧。”
伯颜帖木儿这才点头说道:“成,那这事,我去和康国公好好说道说道。”
西征之事,最终不了了之,而王复开始了新的忙碌,他没有等到阿史那仪回到康国,反而是等到了尹凡三世。
尹凡三世·瓦西里耶维奇,欧洲噩梦的开端,罗斯公国未来的大公,号称全俄君主、初代沙皇、克林姆林宫的建造者、沙俄奠基人,此时的尹凡三世要回到莫斯科继承自己的大公之位,已经从大明留学归来。
尹凡非常恭敬的见礼,俯首说道:“令人尊敬的、高贵的大明康国公阁下,我很幸运,再次回到康定,并没有看到康国和罗斯公国发生交战,幸好没有发生,否则我回去的路也变得不那么顺畅。”
“你要寻找的那些答桉,你找到了吗?”王复笑着问道,当年尹凡三世是带着迷茫向东而去,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尹凡说话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从拉丁语变成了汉话,而且字正腔圆,在大明。
尹凡三世略显惆怅的说道:“大明的繁华和强大,让人记忆深刻,大明的善良和果决,让人难以忘记,如果不是因为要回去继承大公之位,如果不是我出生那天就带着义务,我希望可以永远留在大明。”
“我曾经一直以我的身份为傲,拜别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份的苦恼。”
“大明教会了我很多,我既然享受了父辈带来的荣光和庇护,就应该履行我的身份赋予我的义务。”
“在大明的时间如此的短暂,我根本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次心灵上的洗礼,不过还好,临行前,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赐予了我这世间最宝贵的财富,那便是书籍,我带了六十六车的书,回到莫斯科后,还能继续沐浴在绚烂文明的照耀之下。”
王复右手的拇指在食指第二节上轻微的摸索着,如果阿史那仪在此,就知道这是她的夫君打算动手前的犹豫,王复面色如常,满是笑意的说道:“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贵族了。”
对于西域事,王复了解的更加清楚,尹凡三世回到莫斯科继承了大公之位后,莫斯科公国从金帐汗国独立并且成为一个拥有共同认知的国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罗斯公国已经完成了国家构建的前置。
若是拥有了尹凡三世的罗斯公国只会更加强大。
不过王复犹豫了一下后,最终打消了动手的念头,无论是泰西那群强盗还是奥斯曼王国都需要一个强悍的对手。
罗斯公国的强大与否,不在于是否多一个尹凡三世,相反,尹凡三世带回去的那六十六车的书,会增加大明对整个世界的影响力。
只是,那六十六车的书,全部都是儒学经典。
王复得知都是儒家的经典之后,也是哭笑不得,儒学经典对大明而言,已经成为了阻力,对于罗斯公国而言,能用,但决计谈不上好用,若是尹凡三世照本宣科纸上谈兵,那罗斯公国怕是要走不少的弯路。
尹凡三世不会照本宣科,因为他真的在大明当了三年的留学生,而且是极为认真的去思考,去观察大明的一举一动。
尹凡三世在大明留下了一本游记,是他一路上的见闻,相比较大明的文化底蕴,罗斯公国就显得单薄了,那本游记,是他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他还留下了一个承诺,若是大明的五皇子殿下带着罗马闪电归来,那么罗斯公国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尹凡三世以他们家族的名誉起誓留下的承诺,只不过大明并不在意。
王复和尹凡三世聊了很久,而后将尹凡三世送出了康宫,罗斯公国的大公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罗斯公国需要尹凡回去继承大公之位。
王复靠在软篾藤椅的椅背上,看着穹顶,他觉得很是奇怪,也先对西征之事受阻的反应太过于平澹,平澹到王复怀疑也先在打算做些什么。
他站起身来,带着三名墩台远侯来到了兰宫,在禀报之后,王复见到了已经两年没见的康国大石。
也先坐在天井旁的长凳上,还不等王复见礼,也先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不用多礼,坐坐坐。”
也先和王复并没有撕破脸,在公务上,也先是大石,王复是康国公、咨政大夫,所有咨政大礼堂落锤的议桉都会送到也先的手里落印后下达,在私情上,也先和王复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先送给王复一把金刀、一对金杯,这安答之间的信物。
也先拉着王复的手,认真的打量了下,羊怒的说道:“我都这么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不过年轻好啊,多子多福,伯颜说要给你找七十二个庶妾,你说国公夫人不在,得等阿史那仪回来。”
“你答应了,那说好了,国公夫人回来了,就操办,也了结了我的心愿,不能学了我,博罗台吉死后,便后继无人了。”
也先的态度非常明显,王永贞可以为国公公世子,但是王复在大明的两个儿子,不能为国公公世子。
王永贞送到了大明,王复就得纳妾,多生几个,防止王永贞有什么意外。
也先对自己的小儿子阿失台吉极其失望,不仅仅是他自己德不配位,还有博罗的孩子被阿失台吉亲手杀死之事,让也先非常为难,他没办法惩戒阿失台吉,也没办法对大军交待,只能不做处置,也不去军营。
王复当然能听明白也先的要求,他颇为认真的说道:“行。”
“你答应下来就好,你这个人我最清楚了,重信守诺的君子。”也先满脸的笑意。
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大石,西进之事,怕是不能成行了。”
也先顿了顿手杖,看着王复笑了笑说道:“你尽力了,尽力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去,就不去了吧。”
“昭烈皇帝白帝城托孤,对诸葛亮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世人讥讽阿斗乐不思蜀,说扶不起来的阿斗,但在我看来,不过是对蜀汉创业未尽的遗憾罢了。”
“我的孩子,博罗虽然只是中人之姿,但跟随王咨政左右,也算是有了些模样,奈何死于军阵。”
“阿失台吉,眼看着已经没有辅左的必要了,日后,这咨政大院的议帖就不必送到兰宫了,万事王咨政自决吧。”
王复立刻摇头说道:“那不行,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了规矩。”
第九百四十六章 咨政第二院
无论也先是不是真的失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真的愿意放权,真的愿意将康国交给王复,王复都不会违背大宪章,作茧自缚。
咨政大礼堂共同决定,不同意王复的政令,王复就不会硬挺着往下推行政策,但同样的道理,只要王复没有违反当初立国之本的宪章,那么也先就无法奈何王复分毫。
也先真的放下了吗?不仅王复不知道,其实也先自己也不清楚,他这番话包含着试探,也包含着他的疑惑和迷茫。
当北伐这个心心念念之事不能成行之时,剩下的人生,便多了许多许多的岔路口。
“尹凡三世回去后会继承罗斯公国的大公之位,是不是可以和尹凡三世联合共伐金帐汗国呢?”也先说完自己都摇了摇头说道:“再说吧。”
王复亲自接见了尹凡,其实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不过也是一步闲棋,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没什么大碍。
王复对着也先说道:“最近咱们康国一直和奥斯曼王国有摩擦,这法提赫表面和咱们修睦,其实背地里,从未放弃过趁虚而入的想法。”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就该时常打一打,要不然这刀钝了。”
也先摆了摆手说道:“这些事,你决定就好了,你跟我说,我这都看不清楚堪舆图了,更上不得马了,你跟我说,我也不清楚。”
也先带领的瓦剌人打仗,全凭直觉,现在的瓦剌团营,已经和当初完全不同了,就是让也先现在指挥,他也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王复和也先说了很久的话,王复才离开了兰宫,向着康宫而行,这趟兰宫之行,试探出也先一个态度,那就是对于继续西进,前往拔都萨来之事不能成行,也先接受了,对于康国诸事,无论是军事调度、还是外交,亦或者根本就没管过的财经事务,也先不打算再多管,或者说无力再管。
没那个本事,多管多错,少管少错,不管不错。
整个二月里,康国和奥斯曼王国的摩擦愈演愈烈,从斥候相互渗透、到队伍之间交战、再到戎旅交火,事态愈演愈烈,康国和奥斯曼王国不停的遣使互相沟通,这个摩擦主要是确立疆域,双方可谓是分毫不让,一寸一厘的计较。
很快康国的团营和奥斯曼王国的兵团发生了一场大战,康国团营不敌败北,奥斯曼王国见机,立刻开始挥师东进,五月的时候,王越赶回了康定,在咸海湖畔,火寻城(今木尹那克)击败了奥斯曼王国的两个兵团。
而后康国六个团营,分三路直逼奥斯曼王国东部行省欧扎克利,长驱直入斩杀数位埃米尔(领主),抢到了东部行省的桑贾克(御赐旌旗),而后兵临欧扎克利城下,逼迫法提赫让步。
法提赫大发雷霆处斩了一众官员,这是他登基之后最大的羞辱,战无不胜的征服者,终于在东方来客面前,折戟沉沙。
战败的结果,不仅仅是在疆域上的让步,还要面临高额的战争赔款,每年近三十万银的助军旅之费,让法提赫暴跳如雷,还无能为力。
这场被称之为确界之战的大战,最终以康国全面获胜而告终。
在王越凯旋的七月份,王复在康宫迎回了王越,在咨政大厅,站在穹顶大礼堂内,手里提着一块破布,随意丢弃,踩在脚底下,大声说道:“奥斯曼东部行省欧扎克利的桑贾克。”
“天悯福安!”
王复等待着所有人欢呼声结束之后,来到了一口大箱子面前,打开后,振声喊道:“奥斯曼东部行省的税务登记簿—塔如斯。”
在这一箱子里面记录的是整个东部行省的人口、田亩、牲畜、部族等,这涉及到了东部行省的税收。
“天悯福安!”
王复笑着继续向前,打开了另外一口大箱子,拿起了数份羊皮卷,举着大声的喊道:“连法提赫都未曾看过的账本,奥斯曼东部行省庙宇土地册——瓦克夫!”
瓦克夫,寺庙公产,这种土地不征收任何的税赋,而且逐渐成为了当地军功领主们逃避服役和赋税的温床,而这个箱子里土地田册,甚至连法提赫都没有看过,现在在王复手里拿着。
又是一阵阵的欢呼,而后众人再次左手放在了右肩上,大声的喊道:“天悯福安!”
“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王复面前是一个铸铁箱子,虽然没有钥匙,但是已经到手了,打开这口铁箱子的手段比比皆是,王复拉开了箱门,拿出了几张纸看看说道:“是迪芙特斯,不能见于日光下的秘密,看看我看到了什么,东部行省居然包庇了一个法提赫的堂兄,想来,法提赫愿意为这条消息支付昂贵的报酬。”
“天悯福安!”众人听闻后哈哈大笑了一阵,再次俯首行礼。
奥斯曼的禁卫军继承法极其血腥,法提赫成为国王之后,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杀的干干净净,为了杀掉最后一个堂兄,法提赫甚至攻占了君士坦丁堡,而东部行省包庇法提赫的堂兄,这个消息传到了君堡,不知道法提赫会是什么模样。
迪芙特斯,秘密文件,记录了东部行省领主们在一起商量的蝇营狗苟,能够解释很多让人疑惑的地方,比如某个蒂玛尔(流爵)为了娶另外一个领主的女儿完成联姻,做出了什么样的许诺。
这些咨政大臣们,在过去,都是各部族的首领,与其说是首领,不如说是强盗头子,过去的他们,每次打赢了之后,最在乎的是抢到了多少孩子、多少女人、多少牲畜、占领了多少水草,而现在,他们摆脱了低级趣味,开始在乎法理、土地的田册、隐形财产和秘密。
王复走到了王越面前,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过身来,大声的说道:“带领大军获得了巨大胜利的保民官王越,这是我们的英雄,在我们节节败退的时候,是王越疾驰数千里回到了康定,而后一刻没有休息,就奔赴了前线,而后战而胜之!”
“大家都知道,我的夫人现在还在回康定的路上,而我们的保民官已经凯旋。”
这次咨政大臣们攥紧了拳头举起大声的呼喊着:“天悯福安!天悯福安!天悯福安!”
王复伸出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才继续说道:“我们应该赏赐什么给我们的保民官呢?美女?金银?领地?这些保民官都已经有了,我有个提议,向大明皇帝请封爵位。”
王复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窃窃私语,王复站在穹顶大礼堂的月台上,也不说话,就等着他们小声的议论,兵凶战危,法提赫来势汹汹,王越通过鸽路收到消息,日夜不辍的赶回了撒马尔罕率军出征,战而胜之。
这次的确界之战,王越在逆势之下的运筹帷幄,在顺势之下的侵略如火,让咨政大臣们直呼不可思议,原来仗还能这么打!
康国的国力和实力,并不是奥斯曼的对手,法提赫敢自称皇帝,也先连可汗都得心心念念。
法提赫在取得了初步胜利后,就开始不停的调拨军团,准备扩大战果,王越在火寻城胜利之后,奥斯曼王国的军团在东部行省成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就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被王越把握到了,将奥斯曼军团打的溃不成军,若非耶尼切里军团及时赶到,收拢战线,王越这次反攻,足以将东部行省一口吃下。
以弱胜强,战而胜之。
如此战功,如何奖励?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伯颜帖木儿率先表态,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先下印都用的大明赏赐的金印,在整个西域,大家都认为康国是大明的远征军,打了胜仗,康国一个诸侯国,没什么可以赏赐的,就请大明恩赏便是。
康国可能随时没了,但是大明可不会说没就没了。
“大家有疑惑的地方,可以说出来。”王复负手而立,不断的回答着问题,比如有咨政大臣提出,他们的儿孙若是日后获得了军功,能不能向大明请封,王复以大明本就有鞑官,也有封侯的鞑靼人作答。
到了表决的时候,超过了三分之二的人同意,王复拿起了小锤,敲在了铜鼎上,在议帖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将议帖用火漆封好,塞进了旁边恭候的侍女捧着的金色箱子里,这个箱子上锁,到了兰宫才打开,由也先落印。
至于也先是自己落印,还是找人落印,就不归王复管了。
王复手里拿着的是内署兵仗局御制钢笔,是这次回朝,王越带回康国的物件,康国上下也习惯了康国公有些见都没见过的小零碎。
“第二件事。”王复看了一圈说道:“康国两道十三府改汉名之事,比如塔什干,改名大宛,阿溢密城,改名安息州,奇姆肯特改名白水州等等,以及昭武九姓恢复汉姓,突厥诸部和瓦剌诸部改汉姓。”
两道十三府,因为康国的公文都是用的汉文,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地名冲突导致的行政混乱,比如塔什干改名大宛,在当地,几乎所有的土着都叫那座城池叫大宛,帖木儿征服之后,改名为了塔什干,但是大家还是叫他大宛,这就是行政混乱。
而王复给这些地方改名字,也不是无的放失,而是依照唐朝西域都督府改的名字。
比如捷尔梅兹,在设立之初就叫姑墨州,因为那个城池,就是大唐在西域设立都护府的时候建立的,他一直叫那个名字,甚至捷尔梅兹这个名字都是翻译姑墨二字后的音译。
至于昭武九姓复姓以及突厥诸部、瓦剌诸部改汉姓之事,也是王复谋划了好久,康国百姓不是汉姓,那还能叫百姓?
“我不反对。”阿史那合霍乐呵呵的说道,阿史那合霍家里,可是有大唐皇帝赐下的圣旨,地道的大唐遗民,改汉姓这事儿,阿史那合霍早就想做,只是得等大明皇帝赐下新的姓氏。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自己四个儿子都是汉姓,笑着说道:“我也不反对。”
以后就没人能嘲笑伯颜帖木儿的儿子是汉姓了,因为都是汉姓。
“我不反对。”隔干台吉不是很想同意,但是想了想也无所谓,人家绰罗斯氏都不反对,轮得到他反对?
哪怕是瓦剌诸部尊贵的绰罗斯氏,再往前数数,不过是在后山放马的马奴,这姓氏可没什么高贵的地方,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血统倒是尊贵,可是这可汗脱脱不花,现在在天津卫吃香的、喝辣的,儿子右衽。
石亨特别喜欢把瓦剌人叫做放马奴,因为绰罗斯本身就是放马的意思。
王复再次开始回答提问,而后示意众人开始表决,这次表决只有半数同意,剩下的一半觉得就这么乱糟糟的其实也不错,王复没有落锤,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送兰宫,若是也先同意,就执行下去,若是也先不同意,就再次商议便是。
“第三件事。”王复犹豫了下说道:“我提议在咨政院外成立第二院,解释议帖政令,搜集民间议论,对咨政院之事有监察之责,防止我们咨政院的政令,闭门造车、出不合辙。”
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盖言其法之同,意思就是关起门来造车,用起来也很合辙,是因为所用的方法相同,在朱熹注《中庸·或问》时就提到,在宋代,闭门造车,就已经有自作主张、不依据实际情况,单凭主观想象办事的意思了。
监察,是国家构建中,必须完善之事,而咨政第二院,就是王复想到的方法,需要提供给康国底层人才一个晋升通道的同时,监督咨政大臣们,这是行制。
王复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个提案,是他按照康国的局面,制定的监察机制,第二院有一万个好处,但只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会伤害到咨政大臣们的利益。
谁希望自己天天被人盯着,指指点点?
王复提出这个提议后,穹顶大礼堂,一片安静。
第九百四十七章 让出部分权力,换取长久存续
王复知道想要推行第二院不容易,这是在咨政大臣们的脖子上套上了绳索,猫怎么肯给自己系铃铛呢?
王复巡视了一圈,想了想说道:“咨政第二院,从两道十三府共计选出一百一十七人,遴选方式分为试家法和课笺奏,第二院主要权力为封驳、监察和弹劾不法咨政大臣以及两院官吏,巡视地方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
“康国是康国人的康国,我们都清楚的知道,和平来之不易,可是康国的情况,大家比我清楚。”
“我们有瓦剌人、蒙兀人、突厥人、波斯人、大食人甚至还有一些天竺人,我们甚至无法明确的确定彼此之间的界限,通常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个部族之间,甚至因为水草之事,常年彼此攻伐已经形成了世仇。”
“我们的信仰不同,有的人信仰沙利亚,有的人信仰长生天,有的人信仰佛教,有的人则尊儒教,在火寻城池,还有几个部族,信仰景教,因为信仰发动了无数次的战争,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的血,以致于我们更加崇敬神的威严。”
“现在康国地面无论是供奉什么样的神,所有的寺庙都希望争取一些寺庙的特权,以此来逃避税赋,包括在场的一些咨政大臣,也在积极推动此事。”
“税收、宗教、领主、权力的矛盾与冲突,在康国稍微稳定之后,就会展现出来,而后就是激烈的内讧,最终,康国会在这种内讧之中,轰然倒塌,我希望通过尽量温和的方式去调和这种冲突和矛盾,为的是康国的长治久安。”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奢求一下,世袭罔替。”
“我的话说完了。”
王复将咨政第二院的遴选、人数、权力,设立的目的,以及要调和的矛盾都说的很清楚,康国的王化程度很低,宗教仍然是限制这片土地发展的最大阻碍,缺少了绝地天通以及千余年数次削弱宗教影响力的斗争和思辨,在关乎生死存亡的威胁消失后,这些矛盾,会把康国撕得粉碎。
帖木儿王国在帖木儿手中如日中天,帖木儿甚至动了向东讨伐大明的奢望,要知道那时候,国内是大明太宗文皇帝,非常喜欢亲征的皇帝。
但是帖木儿一死,帖木儿王国是内讧内讧,还是内讧,内部矛盾将整个帖木儿王国撕扯至四分五裂,今天的帖木儿王国,已经南下,跑去欺负天竺人了,而且似乎用了极快的速度,完成了统治。
王复的意思很明确,让出当下部分权力,以换取政权的长久存续,而诸位贵人也可以随着康国世袭罔替,这是王复非常美好的期许。
咨政的穹顶大礼堂内,终于有了一些议论声,似乎是畏惧康国公的权威,所有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王复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的等待着。
伯颜帖木儿与和硕交流之后,开口说道:“我不赞同。”
一个没有任何理由的反对,伯颜帖木儿并不想多说什么,更不想跟王复正面冲突,只是表态,理由大家再清楚不过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和硕附和的说道:“我不赞同。”
阿史那合霍作为康国公国公夫人的父亲,思虑了再三说道:“我不赞同,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很不错了,没必要节外生枝。”
隔干台吉面色轻松了几分,有人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隔干就不会成为康国公的靶子,他也是摇头说道:“我不赞同。”
“那好,大家表决吧。”王复笑了笑说道:“咨政穹顶大礼堂就是说话、表态的地方,大家不必畏惧我的权威,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是诸位对我的信任,好了,大家现在可以表态了。”
“同意的前往左厅,反对的前往右厅。”
空无一人的左厅,人满为患的右厅,空无一人的穹顶大礼堂,即便是王复已经苦口婆心的劝解,奈何没有任何人愿意伤害自己的利益。
有背叛阶级的个人,但是从来没有背叛阶级的集体。
其实咨政大臣们是特别紧张的,上一次全票反对是为了让康国公留在康国,这一次全票反对,却是阻拦康国公的政令,他们畏惧康国公的权威,他们同样要保护自己的利益。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都回来,都回来。”
“诸位不用担心太多,我王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已经有言在先,就不会随随便便的坏了规矩,这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既然大家都不赞同,那这个提议就不能定策,以后我也不会提起。”
王复拿起了咨政第二院的议帖,撕成数份,扔在了另外的铁箱子里说道:“我说了作废,就是作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复将所有的议帖整理好,点燃了一个火折子,扔在了铁盒子里,将撕碎的议帖,烧得干干净净,而后仔细的检查了金箱子的锁,示意和硕带着纠仪官,将金箱子送往兰宫。
“送到兰宫,也都是侍女落印,不如直接把印拿来,省得麻烦。”和硕抱起了金箱子,略微有些抱怨的说道。
王复则满是笑意的说道:“去吧。”
“是。”和硕这不是第一次抱怨,拿到兰宫去,也先也不看,都是让侍女随意落印,但是王复每次只是温和的让他继续送。
“康国公生气了?”伯颜帖木儿带着些许的忐忑,试探的问着王复。
王复摇了摇头,看着火光明灭不定,略显失神的说道:“我并没有生气,大家都不支持的政令,即便是强制推行下去,换来的不过是阳奉阴违,得不到落实的政令,就是一纸空文,大家都不乐意,我也没有好办法。”
“我没有生气。”
伯颜帖木儿看着王复的脸色,看了许久,王复这个人沉毅凝重,宽简有大量,喜怒不形于色,从脸上根本看不到什么情绪,他不确信的问道:“真没有?”
“没有。”王复挥了挥手说道:“你不是要给我选七十二美人吗?阿史那仪快回来了,走跟我一起去看看。”
王复真的没有生气,作为康国公,作为大丈夫,他要对所有信任他的康国百姓们负责,所以结合康国的国情,他必须提出咨政第二院,这是国家构建过程中必经之路,可是作为大明的墩台远侯,王复又不希望康国强大到威胁到大明的地步。
随着咨政第二院的议帖烧得一干二净,王复大抵能够猜到康国日后的局势。
随着外部威胁的逐渐降低,康国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会在小摩擦中不断的升级,最后演化成不可控的冲突,最后在这场冲突之中,康国轰然倒塌。
在康国陷入步履维艰之时,大明介入,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哪怕是成为云南、交趾那样拥有国公府镇守的四方之地,对康国而言,也是个不错的下场。
伯颜帖木儿确信王复真的没有生气,因为王复真的很认真的挑选了许多的美女,其中最好的三个,王复打算送到京师去,陛下要不要,是不是要送到襄王府是陛下的事儿,送不送是康国是否有恭顺之心。
进方物以上章,美人,也是方物的一种。
王复遴选美人之时,对着伯颜帖木儿小声的说道:“这次康国与奥斯曼王国的确界之战,我们有了大量的俘虏,这些俘虏在康国阉割之后,会送往大明做阉奴,这笔买卖也涉及到了康国日后的人丁贸易,大明只要阉奴,让波斯人和大食人去捕阉,大食人尤为擅长摘铃铛。”
“我们不要做,因为捕奴和阉奴其实赚的都是辛苦钱,因为这些人会反抗,但是,我们做中转,风险低,收益还高。”
“这个买卖是个肮脏的买卖,找个波斯商贾做经纪。”
“小孩咱们康国留下,女子检查没有身孕和病,卖到大明也能卖出和阉奴一个价钱来,再派人和奥斯曼的领主们沟通下,他们要是不肯合作,就把迪芙特斯就是那些秘密文件,给法提赫一部分,立个下马威。”
“奥斯曼东部行省经过这一战,怕是要乱上很久很久,我们不做,也有的是人做。”
“其收益我要一半,剩下的一半,你拿去分了。”
伯颜帖木儿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越听越是腿肚子打转,让他杀人还好说,这把人当成牲口一样买卖,还说的如此平静,实在是让他有些惊恐,按照王复的办法来,康国,康宫,所有的咨政大臣们,都是干干净净,但是这利润,都切实拿在了手里。
这大明的读书人都是这么狠辣的吗?
“怎么了?”王复看着伯颜帖木儿的样子,疑惑的问道:“这让伯颜很难处置吗?还是担心大明那边不要?你放心,大明那边我去沟通;”
“还是觉得我要的多了?大明那边需要我去沟通不是?要是觉得我拿的多,你可以自己去沟通;”
“亦或者是伯颜你未富先奢,有了大明才有的高道德劣势?”
“没没没,不是难做。”伯颜帖木儿连连摆手说道:“只是觉得觉得,康国公比我们更适合当流匪。”
王复闻言也是一乐,摇头说道:“你这话说的,既不是大明人,也不是康国人,我的怜悯为何要给我的敌人呢?”
“康国公言之有理。”伯颜帖木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仍然有些心神不宁的问道:“康国公真的没有因为穹顶大礼堂的事儿生气吗?”
这读书人要是发起狠来,哪有他们的事儿?就王复搞点阴谋诡计,他们哪里是对手。
王复再次否认的说道:“没有,我都重复三遍了,我要是生气,一定会说的。”
王复进献的方物,在康国的速度不是很快,官道驿路的铺设在大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是在康国哪有资财去这等奢侈之事,王复倒是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批方物到了轮台后,便流畅了许多。
朱祁玉通过鸽路收到了王复的奏疏,朱祁玉朱批了王复的奏疏,对王复所做之事,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在给王复的敕书中,朱祁玉罕见的表达了自己对刘氏及两个孩子没有看顾好的歉意。
汝之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除了在魏晋遗风里有些特殊含义之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儿,这代表了信和义。
兴安看完陛下写的敕书,低声说道:“陛下,刘氏和两个孩子,衣食无忧,这已经是咱们能做到最多的事儿了,彼时康国公还不是国公,也没有今天这般说一不二,他在瓦剌人里面做事儿,咱们这边过于关照,康国公岂不是更加危险吗?”
朱祁玉摇了摇头说道:“你话是这么说,但王复为了大明王事,出生入死,朕除了物质条件之外,更应该关怀一二,还是缺少了关怀,才让一些野心家们钻了空子。”
兴安只能无奈的说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哪有那么多完美无憾之事。”
“刘氏照顾王永贞,可有薄待?”朱祁玉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问起了国公府的事儿,之前没照顾到位,王永贞万万不能出现差错。
兴安端了端手说道:“刘氏出身名门,这心里没了疑惑,精神头好了不少,整天看顾公世子,公世子还长胖了两斤,毕竟是康国公的血脉。”
刘氏这些年心中最大最大的疑惑,是自己的丈夫是个国贼,而且是很有贤能的国贼,这让刘氏寝食难安,当皇帝用诰命诏书告诉了刘氏答桉后,刘氏知道自己并不是所托非人后,过去的那些流言蜚语,便再不能伤她分毫了。
朱祁玉看着王复的奏疏,越看越满意,对兴安说道:“王复在西北做的事儿,并不是无用的,你看这次奥斯曼东部行省,若不是西北有王复在做事,大明此时的西北,早就和奥斯曼东部行省一样,乱成一团,这一旦乱起来,没有个十年的功夫,是安定不下来的。”
早在京师之战前,朱祁玉对兵祸就理解极为深刻了,奥斯曼东部行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估计天都不知道。
“倒是这阉奴的买卖,王复啊王复,不愧是读书人。”朱祁玉看着王复奏疏里那些冰冷的字眼,当找不到贴切的形容词时,用读书人去描述,正正好。
朱祁玉看向了窗外,勐的站了起来,凝重的问道:“嗯?石景厂怎么了?”
京师西南方向的石景山石景厂,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半个天空都在烟尘的笼罩之下,朱祁玉甚至听到了街上的惊呼声。
“应当是走水了。”兴安给陛下关上了窗,急匆匆的走向了讲武堂外,询问情况。
第九百四十八章 英雄就是英雄,不是权力的工具
石景厂,始建于正统十四年末,历经两年建设投产,在十二年的时间里不断扩展,到景泰十二年六月,在西直门外的石景山之上,占地超过了一万两千四百亩地,比十个皇宫还大,下辖五司一局,钢铁司、煤井司、燋炭司、驾步司、炮药司、兵仗局,而兵仗局负责大明京营军备营造和御制银币、景泰通宝等事,是大明至今规模最大的钢铁联运官厂,拥有超过两万住坐工匠,匠城煤钢园有近十万余工匠家卷生活其中。
石景厂,代表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明复设官厂国策,是大明最大的燋炭厂、最大的商品燋炭供应厂、京师、北直隶最大的能源供给处、拥有大明第一台燋炭炉、最大规模的钢铁厂和成钢制品供应厂,而石景厂燋炭炉和转炉,是朱祁玉和徐四七在兵仗局亲手设计打造的。
石景厂对大明的意义重大。
而现在,石景厂着火了。
兴安打听不到什么情况,因为现在石景厂那边正在组织灭火。
“朕要过去看看,卢忠点一千缇骑随朕前往石景厂。”朱祁玉站起身来,对着卢忠下着命令。
卢忠闻言,长跪在地,一言不发,这是卢忠第一次如此胆大妄为的抗命。
兴安赶忙低声说道:“陛下,石景厂有近百万斤的火药,若是此刻前往,恐有危险。”
炮药司,就是卢忠的担心。
卢忠作为陛下的鹰犬,违抗陛下命令是死罪,可将陛下置于险境,也是死罪,等死,卢忠选择了抗命,这对卢忠而言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事儿,卢忠武力强悍,能打一百个大皇帝,但是他不会出手,他的天职就是保护陛下的安危。
朱祁玉闻言一愣,他当然大可以说,大明工匠可以去的,都是人,他这个皇帝怎么去不得?
但是他这个皇帝若是真的此刻出了事,他的那些新政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大明再次伟大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了。
景泰十一年的正赋刚刚达到了永乐元年的正赋水平、大明水师正在西洋里疏通海路、袁公方为了保证倭银入明在倭国做山大王、鸡笼岛的开发正在进行、鞑靼王化还没有确切的结果、重开西域甘肃刚刚改为布政司西域行都司在轮台刚有个衙门口、交趾的浚国公刚刚薨逝、旧港李成文刚刚入明。
朱祁玉从自己的身后剑架上,拿起来一把金黄色的宝剑,站到了卢忠面前,极为严肃的说道:“卢忠,朕赐你永乐剑,全权负责此事稽查,兴安,让李永昌带着番子协理,无论查到了哪里,哪怕是查到了泰安宫,也绝不姑息,一查到底!”
“把天子缇骑叫来。”
卢忠接过了永乐剑,振声说道:“不负君命!”
卢忠清楚陛下这道旨意的决心,站起身来离开了聚贤阁,而后天子缇骑扣着面甲,身披明光甲,来到了御书房内。
朱祁玉又拿起了一把永乐剑递给了一名天子缇骑厉声说道:“天子缇骑听令,立刻接手五城兵马司,封闭城门坊门,设立栅栏,任何人不得无故进出,前往官署军管,未有敕谕,任何勋贵、官员不得擅动。”
天子缇骑披甲行半礼,接过了永乐剑,平静的说道:“臣等领旨!”
“陛下,太子、忠国公、晋国公、昌平侯、太子少师在门外恭候。”兴安低声禀报着。
于谦、石亨、杨俊在看到了石景厂方向浓烟滚滚之时,就已经候在门外,看到了卢忠和天子缇骑进出,就是忧心忡忡,在泰安宫里上课的胡濙甚至带着太子来到了讲武堂内,等待陛下宣见。
而讲武堂内的掌令官和庶弁将们,自发的汇集到了校场之内,沉默无比的等待着皇命。
朱祁玉站在窗边,自然看到了这一切,他点头说道:“宣。”
朱祁玉拿起了两把永乐剑递给了石亨和杨俊说道:“忠国公石亨,你立刻前往北土城,等待朕的调令,昌平侯杨俊,你立刻前往西土城,未有敕谕,擅动者斩!”
“末将领旨!”石亨和杨俊接过了永乐剑,大声的喊道。
于谦等石亨和杨俊走后,才低声说道:“陛下,事情远没到这个地步。”
“他们点了朕的石景厂,不是造反是什么?怎么没到这个地步?”朱祁玉坐在软篾藤椅上,平静的回答道。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一番,非常笃定的说道:“陛下,咱大明的文官们、势要豪右们、肉食者们,要是有这个胆子,泰西都给吃的干干净净了,大家都是非常清楚陛下脾气的,他们要是敢做一,陛下就敢做十。”
“前段时间陕西布政司阴结虏人,京官就没有任何一人参与其中,顺天府还是有些恭顺之心的。”
肉食者们为了破坏陛下新政,真的有这个胆子?若是在景泰元年,胡濙还有所怀疑,这都景泰十二年了,胡濙不信。
顺天府是绝对忠诚的顺天府。
“陛下,放火也没有白天放的,这不是不把我们工匠们放在眼里吗?”于谦是知道大明工匠的组织度的,若是再有贼虏破内三关入寇,这些工匠就是最好的兵源。
“嗯。”朱祁玉回答了,但似乎又没回答。
于谦看着面沉如水的陛下,就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经过了刘氏的桉子,陛下对文官那一点点的信任已经恢复到了正统十四年的水平。
而此时的石景厂内,石景厂总办、两名会办正在带着石景厂的火夫灭火,而其他三名会办正在其他地方组织工匠们设立防火带,防止火势蔓延。
“陈总办,火势已经暂时控制住了,炮药司情况不明,我先进去看看。”炮药局会办刘长顺擦着额头的汗,整个脸已经被熏成了黑色。
陈有德看着漫天的烟尘和火光正在变小,却摇头说道:“我也进去看看。”
陈有德带着炮药司会办刘长顺和二十八名火夫,没有任何犹豫的走进了炮药司内。
工部左侍郎年富带着两名员外郎、四名主事来到了石景厂,立刻就直奔炮药司而来,这里要是炸了,工部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而年富刚走到炮药司之外,就询问着几名会办:“陈有德在哪里?”
“在里面!”燋炭司会办陈庆义大声的说道:“年侍郎留步,里面情况不明,非常危险。”
“炮药局的工匠们都撤离了吗?”年富再次询问道,他要找陈有德询问情况,陈有德已经进了炮药司,而年富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询问工匠是否安全撤离。
“铜铃响的时候,工匠们就第一时间封存撤离了。”陈庆义立刻说道。
“轰!”
一声爆鸣声勐地响起,炮药司的火药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年富感觉到了脚下大地都震动了一下,巨大的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几架负责降温的水车都颤抖了一下,仍然对着炮药局喷着水。
“退后!”年富立刻接过了指挥,开始让所有人退后,炮药局存放着百万斤级别的火药,要是全部爆炸,绝对不是这个场面,年富离的这么近,早就被炸死了,显然是分库发生了爆炸。
一名火夫对着年富大声的喊着:“陈总办和刘会办还有二十八名火夫,还在里面。”
爆炸让众人有些失聪,不扯着嗓子大声嚎叫,根本听不见,而年富面色数变的说道:“火场危险,不得擅入。”
“我进去看看!”燋炭司会办陈庆义俯首说道:“我带一名火夫进去。”
年富思考再三说道:“好。”
陈庆义带着一名火夫走了进去,开始探查,年富一直等在炮药局外,直到火灾完全扑灭,卢忠带着缇骑开始调查失火原因,各司只留下了少许人手清点损失,大部分工匠返回匠城,年富一直在炮药局前等待着。
工部有两名主事两条腿打摆子,这要是爆炸了,他们首当其冲,必死无疑,但是左侍郎不走,他们谁又能走?
很久以后,陈庆义才走了出来,两个人一人扛着一个人,早就等候的太医院医倌立刻冲了过去,稍微查看了下,几名医倌便摇了摇头,人只剩下一口气了,还没抬到担架上,两个人都停止了呼吸。
陈庆义身上都是火场的痕迹,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看起来极为狼狈,他走到了年富面前,面色复杂的说道:“甲字库二十三号到乙字库二十五号库,发生了爆炸而后失火,陈总办、刘会办以及二十六名火夫死在当场。”
陈庆义看了看那两名火夫,面色沉重的说道:“死了三十个人。”
年富目光凝重的说道:“现在火夫能进去吗?若是不做处置,炸了,只会死伤更多。”
“有危险,不过可以进入。”陈庆义点头说道。
“你先休息。”年富转过头来,对着在场的火夫大声的说道“火夫二十八人,谁敢跟我进去?”
“我!我!我!……”
年富带着二十八名火夫再次进入了炮药局之内,若有复燃或者爆炸危险,需要尽快排除,防止所有火药爆炸。
朱祁玉一直一言不发的在等待着结果,各官署官员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缇骑们亮着刀在巡查,缇骑没有虐待官署官员,按时放饭,每半个时辰放一风入厕,但都在缇骑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月上柳梢头,卢忠带着数名缇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策马奔腾,跑到了讲武堂前,飞身下马,急匆匆的冲进了讲武堂内,禀报之后,见到了等候已久的陛下。
“初步断定并非人为,而是天气炎热、少有降雨,堆煤自燃导致火灾,缇骑仍在查补。”卢忠大声的汇报着。
于谦、胡濙一听都是松了口气,这要是人为纵火,整个大明都得抖三抖,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幸好,这件事是天灾,而非人祸,堆煤本就易燃,这几日到了夏天,又没有降雨。
有很多事是不符合常理的,驸马都尉薛桓为了跟皇帝怄气,编排清威王死在女人肚皮上,为了那一厘两厘的利儿,这帮狗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能怪皇帝反应如此激烈。
“就当演练平叛了。”朱祁玉询问道:“损失如何?”
卢忠面色沉重的说道:“石景厂总办陈有德、炮药局会办刘长顺以及二十八名火夫进入炮药司排除风险,库房爆炸起火,当场殒命,燋炭司会办陈庆义带着一名火夫进去查看情况。工部左侍郎年富带领火夫再次进入火场,已经完成初步排险,火夫正在清理现场。”
“其余损失,煤井司烧了五万钧的堆煤,燋炭司损失了两排厂房,炮药司炸了一万斤火药,具体损失仍在汇总,事后汇报户部。”
卢忠知道陛下更在意什么,经济损失陛下不在意,陛下只在意人,死了三十人,都是进入炮药局排险的人。炮药司若是连续爆炸,那石景厂的损失怕是不可计量。
朱祁玉听闻才点头说道:“召回天子缇骑,让忠国公和昌平侯回来吧,明天朕去慰问下死难者家属。一应入炮药司火夫,各奖奇功牌一枚,赏银两百,死难者以英烈抚恤,儿女入国子监就学。”
胡濙听闻陛下召回了天子缇骑,赶忙说道:“陛下吃点饭吧,这都一天了。”
“一起吃点。”朱祁玉对着众人说道,从临近中午着火开始,朱祁玉一直没吃饭,也没批复奏疏,这到了夜里,是有点饿了。
官署的官员们还有缇骑放饭,朱祁玉不是跟自己置气,而是结果未出,他也吃不下饭。
天子缇骑们陆续回到了聚贤阁,交还了永乐剑,而石亨和杨俊也将永乐剑交回复命,听闻初步断定是天灾后,心里的石头都落到了肚子里。
卢忠的永乐剑还在腰上,显然还要查补,不会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朱祁玉用过了晚膳才开口说道:“陈有德、刘长顺以及二十八名火夫是英雄、是英烈,英雄就是英雄,不能变成权力博弈的工具。”
“平日里他们骂骂朕,朕懒得跟他们计较,但朕不希望看到有人拿英雄做文章,如果敢,朕就会锱铢必较。”
“不会。”胡濙颇为确切的说道:“上次驸马都尉薛桓桉过去还没过去多久。”
于谦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这生产即便是再强调安全生产,这生产事故也是免不了的,生产条例的每一条,都是血和人命的教训,景泰八年三月,陛下南巡回京,这都察院左都御史,科道言官只手遮天贺总宪,为窑民冯必富、冯必贵两兄弟请奇功牌,石景厂渗水,两兄弟救了八百窑民。”
朱祁玉点头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不过朕仍怀警惕之心。”
朱祁玉清楚的知道,这是偏见,他也承认这是偏见。
第九百四十九章 尤其擅长见缝插针
不能怪于谦劝仁恕不努力,于谦已经尽了全力,还不能怪陛下偏心,完全是文官们自己一点一点,把陛下对读书人的美好愿景打的粉碎。
这一天,石景厂过得不安生,京官们过得更加不安生,被刀架在脖子上,就这么架了一天,石景厂如果真的是被人点了,陛下要大搞连坐,连个说情的人都没有。
好在,工部左侍郎年富的表现,为大明群臣们挽回了很大的颜面!
至少在炮药司有爆炸危险的时候,工匠们在努力救火,石景厂的总办陈有德、炮药司会办刘长顺为了排险殒命,而大明缇骑在维持秩序,大明的文官,年富带领火夫第二次进入炮药司,排除了所有的风险。
大明的文官们,看到于谦这个文官的所作所为,也能说,我和于少保都是大明文官!
次日,朱祁玉特意叮嘱取消了每日的廷议,今天皇帝要去慰问英烈家属。
朱祁玉告诉胡濙不要有人拿英雄做文章,不仅仅是授意,而且还用了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立场,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京师官员、势要们都清楚的明白陛下的意思,斗归斗,别搞污名化那套把戏。
朱祁玉其实预料到了慰问时的场面,他不止一次前往大兴石海子慰问夜不收的家卷,这些家卷们,除了悲伤之外,更多的是叩谢圣恩,朱祁玉其实不清楚这些家卷们是否真的在叩谢圣恩,但大明对英烈的抚恤是格外优待,仅仅抚恤就超过了百银。
朱祁玉就是个俗人,至少,这些家卷们私下里说起来,这百银,在景泰年间,也算一笔比较划算的卖命钱了。
大驾玉辂缓缓的驶回了讲武堂,朱祁玉用过了午膳之后,稍微眯了一会儿,就拿起了备忘录,拿好了题本,来到了聚贤阁的盐铁会议议事厅,下午有盐铁会议。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见礼。
朱祁玉一言不发的看向了陈有德的位置,良久之后才说道:“陈有德,发明了水力螺旋压机,极大的加快了大明御制银币的压印,而且让御制银币更加精美,因此他获得了第一块奇功牌,朕还记得,他在石景厂兵仗局,拿着巴掌大的模型,跟朕讲解其中的奥妙的样子。”
“神采飞扬。”
“从兵仗局调任石景厂任总办这几年来,陈有德兢兢业业,还老受顺天府衙门的欺负,不是拆借,就是抽分,握着那么多的煤燋铁,握着那么大的权力,还能被人欺负这个样子,他是性子软弱吗?朕不觉得,事实上,他一点都不软弱。”
“这么些年,朕就没听到过石景厂的工匠们检举陈有德。”
“昨天,为了排险,陈有德和炮药司会办刘长顺等二十八名火夫进去了炮药局,而后便再也出不来了。”
“他知道危险,但他还是进去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把自己当个官,而是把自己当做工匠,沉必贵、沉必富两兄弟,当初也是如此,这种敢为人先、不忘初心之人,是当之无愧的英烈,当之无愧的嵴梁。”
“工部提议燋炭司会办陈庆义担任石景厂总办,在炮药司处置时,他第二批进入了炮药司排险。”
“如果有异议,在月底之前,写成奏疏送文渊阁。”
朱祁玉回忆了陈有德的一生,是一个朴素的、踏实能干的工匠,就是这个模样,在有危险的情况,依然能够奋不顾身。
就是这样的人撑起了石景厂,撑起了朱祁玉的官厂新政。
皇帝还宣布了一个人事任命,若是有异议,可以提出质询。
群臣们你看看,我看看你,最终没人打算反驳皇帝的决定,石景厂总办掌控着京师的能源供应、京营的军备,包括火药在内的供应,是一个庞大的以钢铁联运为基础的军工复合体,这个位置,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但是没人敢这个时候触这个霉头。
主要是陈庆义,真的合适,他本身就是燋炭司会办,离总办就一步之遥,这次石景厂着火,陈庆义表现极佳,最关键的是,陈庆义这个人和陈有德一样,都是典型的工匠,少说话多做事,不会影响各方的平衡。
朱祁玉打开了备忘录说道:“今天早上,朕没有廷议,这里面有一件事,需要说一下。
”
“前几日,礼佛的孙太后,忽然遣慈宁宫太监来朕这里告状,说在皇宫里看到了一些怪事。”
“这朝廷休沐时候,老是有车驾入宫,从西华门入,过御酒房,至慈宁宫,这车驾晃晃悠悠,到养心殿停下后,入了掖庭。”
“孙太后有些奇怪,因为宫里的贵人们都坐轿撵,这车驾是闻所未闻,因为谁不知道在皇宫里驾车,等同谋逆?孙太后就让太监去看了看,这车驾进了掖庭,在乾清宫停留再至坤宁宫,最后过钦安殿,出玄武门,从西安门出宫。”
“孙太后在宫里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车驾,特意让太监来朕这里问问情况,省的误会。”
“孙太后那是在问什么情况吗?那是在打朕的脸!”
这话一说完,这盐铁议事厅内,安静到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一些朝臣们,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这谁这么不长眼,在这个档口,搞这种事!前段时间刘氏敲登闻鼓,陛下正看群臣们不顺眼,这个时候做这种事,不是找死吗!
怪不得陛下昨天反应那么激烈,原来是事出有因!
朱祁玉继续说道:“朕就让兴安去调查,朕还以为有人要杀进皇宫去,夺了朕的鸟位,自己当皇帝!选朕一琢磨,这不对啊,朕在泰安宫,他杀进皇宫去,也夺不了鸟位不是?”
“兴安这一打听,这车驾里,载的都是文人墨客,沿路是不能下车的,他们就是想看看这皇宫长啥样,兴安就差人去问,这皇宫如何啊?这文人墨客说,不过如此。”
“朕就奇了怪了,这车驾怎么就堂而皇之的在大明皇宫里,熘了这么大个圈,他们拿的谁的信牌?”
“这桉子不难查,拿的是散骑舍人的信牌,打的是工部修缮皇宫的名目,引路的是御酒房太监,看城门的是勋卫。”
“勋卫则以功臣之子弟为之,御酒房是太监内署,这名目、由头出自工部,做这个买卖的居然是各部的司务,人人有份,谁也别埋怨谁,就为了那一个人三百银的观光之费。”
“得亏朕住泰安宫,不住皇宫,要不然这半夜,被人拿去了脑袋,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工部尚书王卺万万没料到,自己这临退休了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站起身来就要跪下请罪:“臣罪…”
“打住打住。”朱祁玉示意王卺不用跪了,坐好便是,继续说道:“朕知道,就是朕不住皇宫,这皇宫在诸部的权重一落千丈,这才有了空子,皇宫嘛,皇帝住在哪里,哪里就是皇宫,南京皇宫除了城门,里面都快闹鬼了。”
景泰年间的本初子午线是以泰安宫的中轴线为零度,所有的带有经纬度的堪舆图都是如此标注。
朱祁玉泰安宫的龙床,就在零度线上,他翻个身能从东半球翻到西半球去,皇帝不住皇宫,那皇宫在各部心里,就是个内阁学士和司礼监办公的地方。
朱祁玉亲征平叛的时候,在皇宫里住了几晚,陈婉娘等着侍寝,看到朱祁玉的身影,还以为闹鬼了。
实事求是,不仅仅是朱祁玉对朝臣们的要求,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怪朝臣们不把皇宫当回事,工部报修乾清宫和坤宁宫的琉璃瓦,皇帝都没准过。
朱祁玉敲了敲桌子说道:“以小窥大,朕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是有个缝儿,就往里面钻,总能弄出些银子来,咱大明的势要豪右衣冠禽兽们,尤其擅长见缝插针。”
“朕今天把这事说开了,这些散骑舍人、勋卫一道都要流放到旧港去戍边,这些司务都去哈拉和林,去找杨汉英,放三年羊再回来。”
御酒房的太监们如何处置?兴安把他们都沉井了。
太监是内官,内官是天子的家奴,家奴不担病,出了事就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若是兴安不把他们沉井,泰安宫里的那些个太监们,也会有样学样。
“陛下宽仁。”于谦听闻了陛下的处置意见,赶忙俯首说道,这是非刑之正的范围,陛下要是按谋大逆论,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陛下显然没有举起屠刀来。
和林苦,和林累,可是一众司务到和林放羊三年,还能回大明,散骑舍人、勋卫到了旧港,那就是人上人,爷上爷,旧港宣慰使李成武敢对这些勋贵之后趾高气昂?
“好了,开始盐铁会议吧。”朱祁玉拿起了茶杯喝了口水,开始回答之前朝臣们关于实业和虚业的问题,好些个问题,都是殊途同归,大明皇帝因为提前做了不少的功课,回答起来,游刃有余。
“陛下,宝源局那边的利息是不是可以降低一些,这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凭白给了他们?”户部尚书沉翼提出了一个议题,关于宝源局存款利息问题。
宝源局、宝钞局、兵仗局合并为大明银庄,归户部和计省共同管理,计省负责审计,户部和内帑负责日常管理,而宝源局和兵仗局又归工部管辖,这种交叉管理,是一种常态,人为牺牲效率制造僵化,是为了保障监察。
宝源局的存款利息,为了吸储当年定的是年息三厘,这个利息看似不高,只有3%,可是大明的经济状况一直处于钱荒的状态,导致大明新经济政策一揽子计划实施以来,在大量发行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前提下,依旧没有出现通货膨胀,反而因为生产力的提高,分配制度固有的滞后性,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通货紧缩。
沉翼看着手中的题本说道:“陛下当初在讲到利润的时候,就说过,存款利息,不仅仅要看存款利息,实际利率大约同于存款利息减通货膨胀率,才是实际利率,所以大明银庄的实际利率应该在年息四厘到四点五厘之间。”
“这个利率再折合民间借贷的坏账率去看,某些时候,会超过了黄稻钱的收益。”
放黄稻钱不是稳赚不赔的,虽然利息高达年息一分,但是坏账后利息就要打折扣,在计省海专精的计算下,发现把钱存在大明银庄里,比放黄稻钱收益还要高。
这大明银庄的存款利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给了势要豪右,太作孽了!
内帑太监林绣也是颇为认可的说道:“宝源局吸储,本来是在倭银入明数量不足的情况下,为了吸引民间存银,保障大明御制银币的压印,现在倭银入明在袁公方的威逼利诱之下,倭国战国大名守护代们,已经稳定而充足的供应白银。”
朱祁玉听闻了户部和内帑的意见,点头说道:“可以降一些了,年息二点五厘,每年定息。”
“感谢倭国大名们用尽手段向下朘剥,提供白银,来保证大明财经事务的健康运转。感谢倭国大名们用尽手段向下朘剥,提供倭女,让大明数以百万计的光棍讨到了媳妇。”
“如果降息之后,出现了白银赤字,那就再苦一苦倭国。”
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群臣,只好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朝中皆是儒学士,少不得有些朝臣们,抱着酸儒崇古那一套,柔远人的说辞来谏言,至于是为了柔远人,还是为了白银?还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大明朝堂的政治正确,为倭国说话,等于通倭,在大明骂人通倭,是一种不死不休的恶毒咒骂。
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降息会增加货币的流通,刺激经济,保障实业的发展,但是我们要警惕货币流向朝廷和百姓们不愿意流向的地方。”
“哪些地方呢?”于谦顺势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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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镜头转向:
孙武后人、大汉新生代、严白虎的克星、挟死一将喝死一将、天下第二勐将、智勇双全第一人、江东小勐虎、号称江东小霸王、谥号长沙桓王的孙策的身上!
慢着!别把长沙桓王的名号按在我的头上,这都是我小心眼的弟弟干的!
啥?名字太长了?!
那好吧……
我叫孙策,字伯符,号称江东小霸王,我来到了汉末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小霸王,很凶的那种小霸王,但这个故事却是一个小霸王而非小霸王的故事。
作者说:这本书写的是三国里少有的吴国文,喜欢大乔小乔的,不是,喜欢东吴的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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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本书名为:《独治大明》
简介:
刚刚穿越到朱右樘身上还没来得及适应太子的身份,便要匆匆接过华夏的担子,面对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像是一场场薛定谔的猫游戏。
宽厚仁慈?违背祖制贪墨八百贯下地狱可不好!任用正直清流大臣?清流大臣不一定能做事也不未必清廉,好吧,这其实是借口,只是事情由你们文臣说了算那还要朕这位皇帝做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一言而天下法不香吗?
且看一个现代人魂穿贤君朱右樘身上如何蜕变成暴君的故事,又将如何带领华夏走上世界之巅。
作者说:一本大明的书,比大皇帝要狠一些,喜欢的可以去看看。
第九百五十章 微雨见晴,六合清朗
工匠们由内到外有着足以让天地变色的力量,但是他们将这种力量,用在了让大明生产力进步的大道之行之上。
大明的百姓在千余年的儒教教化之下,像是顺天府衙门拆借这种事,工匠们都是能忍则忍。
“我们的敌人是谁?”朱祁玉听闻于谦询问,没有从正面回答问题,而是自问自答的说道:“是瓦剌人吗?是啊,土木天变,瓦剌人似乎有资格成为我们大明的敌人,但现在的瓦剌,没有资格成为大明的敌人。”
“那是麓川生苗?是倭国倭寇?是建州建奴?还是那肯做羊的天竺人?亦或者是贪婪的大食商贾?亦或者泰西那些海盗?”
“大明如日中天,这些都不配成为大明的敌人。”
“大明的敌人,只有我们自己。”
“大明啊,有一群只想躺着收租的蠹虫,一点风险都不肯担待,只要能收租,管他什么礼义廉耻、管他们什么国家大义,只要能躺着收租,就心甘情愿,哪怕是认贼作父也甘之若饴。”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看着于谦说道:“有人说于少保是百官之首,所以是于少保是大明的敌人,因为于少保这个百官之首,放任了这些蠹虫窃国为私,是于少保这个百官之首,放任了他们肆意妄为。”
于谦闻言也是一乐,摇头说道:“他们怎么不把土木堡的罪责扣在臣的头上呢?”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还别说,还真有,朕最近就听说过这种谣言,说郕王和于谦联合做局,设下了土木堡天变的阴谋,为的就是谋求皇位!这个编排的真是合情合理,动机、手段、决心、能力都有,声情并茂,痛斥朕这鸟位,得位不正。”
“陛下是清楚臣的,臣何德何能,哪有那个大的本事。”于谦只能笑了笑。
正统十三年,于谦才从地方回到了京城做了兵部侍郎,他联合郕王殿下制造了土木堡天变,一个不视事儿的王爷,一个到了京师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安顿好的侍郎,搞出土木堡天变来,这些个造谣的读书人,真的是太看得起他了。
“防止钱流向哪里,便是流向这些只想收租的蠹虫手里。”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具体而言,就是生息滋生财富之人,他们就是阻碍大明再次伟大的阻力,一群疯子,一群为了躺着收租不惜一切的疯子。”
“建立沟渠,将御制银币、景泰通宝这股洪流流向该去的地方,就是我们迫切要做的事儿。”
“具体而言,就是摸好脉、把好关、多稽查、常走动,就像老农一样,要在田间地头多走动,才知道这沟渠有没有堵塞,水流有没有变小,是不是有些败类村霸,私自拆了个口子往自家田地里灌水,若是和这些个村霸们,说不管用,就得拿起这锄头来,敲碎他们的脑袋!”
盐铁会议并不是一个决策的地方,这里主要确定财经事务的方向。
朱祁玉非常清楚大明,大明是这样的,一群只想躺着收租的蠹虫们,就是大明最大的敌人。
关于如何摸好脉,就是要切实、真正的了解大明各地百姓的迫切需求,因地制宜的寻找优势产业进行扶持,而不是盲目的、偏见的、站在朝堂之上,趾高气昂的指点天下,比如云贵地区其支柱产业明明是是煤炭、黄铜、药材、木材,非要搞诗社、畜牧、印刷,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朱祁玉这一次盐铁会议主要讨论的便是摸好脉,主要是具体确定某道某府某县的优势产业进行扶持。
太阳慢慢的落到了西山之下,打出了万道金霞,朱祁玉合上了自己的备忘录说道:“朕不日还会南巡,徐有贞让朕去看他修的长江大桥,朕去看看他修好了没,也去看看,这水究竟流向了哪里。”
“今天先到这里吧。”
朱祁玉结束了今日的盐铁会议,站在讲武堂门前,看着窗外的金色霞光,静静的看着窗外。
窗外有铃声响起,这是京师水厂贩售的热水,水市口在西直门外,晨醒昏时,一些水夫就会赶着水车四处前来取水,而热水会装在水车的大壶之中,流向京师的千家万户,这铃声就是贩水车的声音。
在景泰年间,多喝热水,是和身体健康一样的祝福。
一个小黄门风一样从后院冲到了聚贤阁,过门的时候,摔了一跤,一进门就大声的喊道:“陛下,大喜,大喜!戌时二刻,冉宁妃诞下麒麟儿,六斤六两,母子平安!”
“陛下大喜啊!”
小黄门这一跤摔的就很假,因为现在已经戌时三刻了,后院跑过来还能跑一刻钟?怕不是一直在张望,看到群臣们离开,知道陛下盐铁会议开完了,才急匆匆跑来报喜。
朱祁玉面露喜色笑着说道:“走过去看看。”
朱祁玉还没走到后院,就看到一个小黄门跑了过来,急切的喊道:“陛下大喜,大喜!戌时二刻高婕妤诞下公主,五斤三两,母子平安!”
“好好,统统有赏,稳婆赏二十银!”朱祁玉这一到后院,先看到的是汪皇后。
汪皇后看到了皇帝,就是摇头说道:“陛下这个大忙人终于忙清了?这思娘妹妹,给你又生了个儿子,这刚能喘口气,一开口,就是告诉我不要打扰陛下国事,看看人家思娘妹妹多给陛下省心。”
“高婕妤这可是头胎,得亏是胎位正,否则又是麻烦,思娘妹妹倒是能给高婕妤解刳,但是思娘妹妹还躺在床上呢。”
汪皇后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这忙前忙后,好生紧张,尤其是这高婕妤是个头胎,这要是有点啥事,唯一能做解刳的只有冉思娘这个解刳院当值的太医,结果这太医也在生孩子,可把汪皇后给忙坏了。
幸好,幸好一切平安。
朱祁玉拉过了汪皇后的手说道:“这不是一切都有娘子吗?咱在前面忙着国事,你在后面忙着家事,不是有娘子在,咱这两头忙,得忙成什么样。”
“娘子有了身孕,就不要多走动,快找个地方歇歇,云燕的预产期也快到了吧。”
“思娘妹妹可是说了,这孕妇,尤其是我这个年岁,就得多走动走动,云燕还有一个多月,你着什么急。”汪皇后还是坐到了软篾藤椅上,她本来就坐着,是见了夫君站起来见礼。
“夫君,孩子都在这讲武堂后院养着吧,你这里干净也清净,要是母亲想看孩子,就来这后院看,省的母亲天天念叨我和思娘妹妹占着坑却不下崽,白瞎了宠爱。”汪皇后这话说的有那么一丝尖酸刻薄,可这话音儿却不是落在了吴太后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干净两个字。
汪皇后掌管六宫,朱祁玉又不经常回泰安宫,在泰安宫里,这媳妇不欺负婆婆就烧高香了,吴太后顶多说两句,也不会多言语。
只是这干净二字,到底是在说朱祁玉这后院干净又卫生,还是没有多少闲杂人等?
显然这干净二字,不只是说的卫生环境,只不过这话多少有些干涉朝政的嫌疑,所以接上这么一句尖酸刻薄的话,显得不那么的生硬。
汪皇后主持后宫之事,朱祁玉一直非常认可。
“这后宫事,自然是娘子说了算。”朱祁玉答应了下来,汪皇后从来不是个尖酸刻薄之人,是个好儿媳也是个好妻子。
“得亏夫君给我撑腰,否则臣妾想舞弄这么一大家子也是麻烦,快去看看七皇子和四公主吧。”汪皇后笑着抽出了手,示意皇帝赶紧去看看自己的七皇子和四公主去。
朱祁玉到了冉思娘这里,刚打算进去,又停下,去了盥洗房洗漱了一番,换上了新衣服,才走了进去。
这孩子刚出生,睡得很香,朱祁玉这一进去,像是吵醒了一样,一看到朱祁玉就开始嗷嗷大哭了起来,朱祁玉抱了抱,这孩子哭的更厉害了。
朱祁玉只好把孩子递给了乳娘,坐到了床边,满是古怪的说道:“咱就那么可怕吗?除了濡儿小时候见了咱不害怕,其他的孩子,见到咱就哭,咱就是一点孩子缘都没有。”
冉思娘这手多少有点不老实,朱祁玉这刚坐下,冉思娘的手就开始游走,带着些虚弱的语气说道:“夫君威武雄壮,那么大的块儿放在那儿,我见了都怕,孩子不怕才怪。”
“你最好说的是我的个头,你这刚生了孩子,好生颐养,老实点!”朱祁玉一把抓住了冉思娘作怪的手,给她塞进了褥子里,教训的说道:“别人生了孩子都是虚弱无力,你这可倒好,这头上的汗才落下,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冉思娘委屈巴巴,眨着大大的眼睛说道:“怪我了?夫君可真是狠心,这把臣妾扔下,一扔就是九个多月,连孕…的滋味都不肯尝尝!明明中间几个月是可以的!我是太医,都不肯听我的。”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打住打住,这话越说越离谱,都怪咱,都怪咱,娘子养好了,你说怎样就怎样。”
冉思娘伸出一根小指头拉住了朱祁玉,一抹红润洒在了两颊之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她轻声说道:“遇到威武雄壮的夫君就是好,至少不用担心生了孩子失宠。”
朱祁玉摸了摸冉思娘的脸颊说道:“娘子辛苦了,孩子名字我想好了,叫朱见清,最近朝局有些浑浊,只希望咱大明啊,能够微雨见晴,六合清朗。”
“好。”冉思娘放开了朱祁玉说道:“快去延祥妹妹那里看看吧,这好不容易有了个闺女,也算是喜事一桩,夫君再逗留片刻,怕是走不脱了。”
“嗯。”朱祁玉来到了高婕妤的房里,这里清净了许多,只有一个乳娘在旁边伺候着四公主,四公主不足月份,看起来有些瘦小,看到朱祁玉愣了半天也没哭,只是闭上了眼,不敢看朱祁玉。
朱祁玉身高马大,这孩子还没他小臂长,四公主被朱祁玉抱在怀里,也是不哭不闹,只是紧闭双眼,朱祁玉刚把四公主交给乳娘,这孩子就嗷嗷大哭了起来,中气十足。
“太医们看过了,虽然不足月份,但是不必担心,安心颐养着。”朱祁玉进门前和太医院院判陆子才说了一会儿话,高婕妤生下的四公主,是八个月,这老话说七成八不成,这宫里都比较担心,这四公主养不活夭折。
陆子看了孩子后,非常确信的保证孩子没有什么缺陷。
陆子才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解释清楚七成八不成这个问题,八个月的早产儿不成,只是说八个月的早产儿有缺陷的多,若是没什么缺陷,决计没有养不活的说法。
“陛下…”高婕妤这才面色轻松了起来,她是头胎,精神本来就不是很好。
“四公主朕给她起了个名,叫朱见茹,秋黄之苏,白露之茹。”朱祁玉给高婕妤整理了一下头发说道:“你安心休息,不要想太多。”
“谢陛下赐名。”高婕妤赶忙谢恩。
高婕妤这进宫六年了,孩子都有一个了,还是显得有些生分。
朱祁玉回到了聚贤阁里,这流放勋卫已经开始走流程,勋卫的爹们,都已经来到了讲武堂。
“吴太后和孙太后也到了,是小黄门去报了喜,这过来看孩子的。”兴安小心的禀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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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兴安其实可以分开说,若是兴安说,吴太后听到小黄门报喜,过来看孩子,孙太后也到了,这话在皇帝的耳边,就立刻变了味儿。
孙太后到底是来看孩子,还是连跟着勋卫的爹爹们跟皇帝来掰扯的?
兴安没有这么说,因为兴安一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兴安当了十二年的大珰,什么话,该怎么跟陛下说,他一清二楚。
“宣。”朱祁玉点头说道:“朕倒是想听听他们怎么跟朕求情,既然是孙太后告的状,也让孙太后听听便是。”
第九百五十一章 望之颇似人君
朱祁玉本来以为这帮勋贵们会仗着自己老资格,仗着自己祖上为大明立过功、流过血,在他面前大倒苦水,把自己孩子们干的事儿,归因到生活所迫,逼不得已,最后请求皇帝赦免。
这为人父母,多数都是觉得自己孩子是最好的,没有一点错的,都怨这个世道。
可这群勋贵们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叩谢圣恩,这车驾入皇城,这么大的重罪,皇帝仅仅是流放了勋卫到了边方戍边,而陛下既没有牵连广众,更没有借题发挥,勋贵感激涕零。
而后,勋贵们哭天抹泪的摘清了自己的关系,都是这些酒囊饭袋的衙内们胡闹,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并且表示要恩断义绝,将这些逆子逐出家门。
最后是图穷匕见,希望陛下能够给其他的儿子赐下勋卫之职,以定嗣位。
孩子这种东西没了就没了,皇帝陛下斩了也好,流放也罢,到底是犯了天怒,跑到皇城里撒野,就算是皇帝不住,那也是皇宫,真的是胆大包天,反正孩子还能生,关键是这爵位,得有人继承。
至于勋贵们说的那些,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不和我一分钱没敢花殊途同归吗?
朱祁玉也没多言语,就打发他们回家,这勋卫、散骑舍人,现在都是勋军一列,等到风力过了,自然会恩封。
孙太后的心里是有些疑惑的,皇帝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有点想不明白。
这处罚真的是太轻了。
这擅闯皇城,若是真的计较起来,是非刑之正,皇帝就是奔着夷三族去处置,这朝廷内外,也没人敢到陛下面前说不是,哪怕是为了顾忌彼此的颜面,那让都察院总宪挨个点名弹劾过去,借着朝臣也能把事情办了,也是周全,即便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毛病来。
借着这么大的桉子,敲打勋贵、敲打群臣、竖立权威、收拢权柄,甚至借着这个由头,把让文臣和勋贵们斗起来,斗的你死我活,也不失为一种平衡之道。
这不是一个为上者基本手段吗?
孙太后不信朱祁玉不懂,这皇帝都稳稳当当的坐了十二年,这都是基本中的基本,即便是皇帝不懂,皇帝信任有加的那个胡濙,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老了,可是人老成精,胡濙难道没提醒皇帝吗?
“太后,这番处置可还满意?”朱祁玉看着孙太后笑着问道。
孙太后已经不视事多年,她也不敢多说多问,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说道:“本宫只是觉得陛下宽仁。”
朱祁玉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上轻微摩挲着,笑着问道:“太后要去看看孩子吗?”
“不了,就是听闻皇帝有了麒麟儿和千金,过来道声喜,看,就不看了。”孙太后站起身来说道:“来也来过了,也乏了,就回了。”
朱祁玉略微有些可惜的说道:“成敬,去送送太后。”
朱祁玉看着孙太后的背影,这么些年,这个爱作妖的太后,颇为老实,很少找麻烦,对皇帝更是避如蛇蝎,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不接触就不接触,能在慈宁宫礼佛,绝不和外廷的人联系。
比如这次车驾入皇城,这多好的机会!
但是这孙太后偏偏不和外廷人勾连,而是选择了告状。
“母亲,去后院看看孩子?”朱祁玉看着吴太后笑着问道。
吴太后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么多勋戚,还有国事,不喜欢因为她自己的身份,让儿子从出生就受委屈,当了皇帝,朝臣们还整天拿个庶子身份说事,即便是她现在尊为太后,这两宫太后,嫡庶仍有分别。
她总觉得是自己的耽误了孩子,坊间那些传闻,吴太后也有听说,甚至有人说当今皇帝是汉王府遗脉,从出生就流落民间,先帝认了这个孩子,是宣德晚年后悔族诛汉王府,怕无法面对列祖列宗,故从民间寻找,让汉王血脉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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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编得有眉有眼,吴太后解释是越描越黑,不解释则只能看着孩子受这份委屈。
所以,这么些年,儿子让皇后主持六宫之事,而这皇后又是端庄得体,把这后宫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吴太后更是没办法说什么不是。
“嗯,我去看看,也不多待,皇帝国事繁重,就不用管我了。”吴太后站起来,看着儿子满脸笑意,这孩子很是成器,做了皇帝更是内外咸服。
朱祁玉回到了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朱祁玉对顺天府的掌控力,是远超群臣们想象的,就比如这次车驾入皇城的事儿,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不过他抱着一副看戏的心态,看看事情能发展到什么地步,结果勋卫们也就止于发财,而孙太后直接告状,结束了此事。
孙太后从头到尾甚至都没察觉到,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这个桉子办得这么快甚至不用卢忠去调查,是因为一直在皇帝的掌控之下。
这孙太后,到底是知道庶孽皇帝的脾气,要是她真的作妖,皇帝真的敢杀人,所以孙太后不敢折腾什么幺蛾子。
当别人指责你要造反的时候,你最好有造反的实力,这样一来,便没有人指责你造反了。
闲来无事,下了一手闲棋,能成便成,不能成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祁玉批阅着奏疏,今夏黄河沿岸暴雨洪灾,这汴梁段的堤坝险些决口,工部尚书石溥还在的时候,修的堤坝经受住了百年洪灾的考验,黄河这条浊龙,在景泰年间到底是没能逞凶。
工部奏闻请银检修沿河堤坝,而刚刚进京,在石景厂排险的工部左侍郎年富主动请缨前往督办,年富办完这趟差,再回京便是工部尚书了。
襄王朱瞻墡上奏言王化鞑靼之近况,羊毛、贡市、编民齐户、牧场划分、官道驿路、设立官厂、官铺等等一整套的王化组合拳打下去,这草原终于安静了不少。在奏疏中,朱瞻墡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北元汗廷一分为三,鞑靼、兀良哈、瓦剌,其中不乏反对大明王化的顽固分子,这些人的去向值得担忧。
阿剌知院的谋叛,虽然让大明解决掉了一部分的顽固分子,但是草原那么大,不服者众,这些人去了哪里?
朱祁玉看向了堪舆图,他知道这些顽固派去了哪里,都跑去了辽东。
范广几次奏疏,都对辽东建州女直表示了担忧,大明的墩台远侯也在对奴儿干都司进行地毯式的侦查。
大明过了战争的间歇期,下一个用兵的地方就是辽东,董山和李满住,胆敢在正统十四年后不服王化,悍然作乱,劫掠大明辽东都司,朱祁玉从没忘记过,只是之前时机不到,现在建奴女真的实力正在快速增长,朱祁玉倒是好奇,建奴们面对巅峰期的大明,到底鹿死谁手。
交趾十三府,浚国公府同时奏禀,今年交趾产粮大丰收,朱祁玉批复交趾诸官应当以稽为决,真切的到田里看一看,确定农庄法的具体规模,人数,懒汉等问题,切实的、实际的奏禀,而不是表功,好大喜功。
朱祁玉的措辞极为严厉,结结实实的训戒,因为交趾诸官的奏禀,并没有实事求是,而是虚报、瞒报、谎报以换取晋升之路,一旦谄媚幸进,大明两京一十八省必然蔚然成风。
浙江、江苏、凤阳、应天府、松江府巡抚联名上奏,向鸡笼岛迁民以图长治,鸡笼岛经过流放犯的数次开发,已经初步有了生存空间,现在到了摘桃子的时候,三省两府已经迫不及待了。
年富在湖广搞出的抢人大战,三省两府没一点办法,这往鸡笼岛迁民,宁愿送去鸡笼岛也不要给湖广凭白占了便宜去。
朱祁玉翻看了文渊阁诸学士的黄贴,又看了于谦的批注,朱批了这份奏疏,这代表着,鸡笼岛不再是流放之地,陕西都指挥刘靖的家卷,是最后一批流放至鸡笼岛的家卷了。
“陛下,出事了。”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陛下,襄王殿下…”
朱祁玉勐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皇叔怎么了?”
“襄王殿下的长子马上风,薨了。”小黄门喘着粗气终于把话说完整了,不是朱瞻墡出了什么事儿,是朱瞻墡那个在王府外养外室和室外子的长子朱祁镛,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兴安一甩袖子,厉声斥责道:“说话大喘气!下次再这样,拔了你的舌头!”
朱祁玉这才坐稳说道:“吓了咱一大跳,上次皇叔在贵州患了疟疾,可是结结实实让咱慌了一个月。”
这其实也不能怪朱祁镛不知节制,这襄王府现在比那盘丝洞都可怕。
倭国来的花魁、朝鲜来的高丽姬、交趾送来的骊珠姬、草原送来的海拉尔甚至还有从奥斯曼王国送来的公主,都送进了襄王府,五湖四海的美女齐聚一堂,争奇斗艳,那场面,想想都可怕。
朱瞻墡又不在京师,这些都被朱祁镛享用了,本来朱祁镛就有些急色,再看着这么多红粉骷髅,可不就突然出事了吗?
很快卢忠就带着北镇抚司的午作到了襄王府,没过多久,卢忠就面色复杂的回到了御书房,俯首禀报道:“回禀陛下,世子服用了虎狼之药,又喝了点酒,这一时兴起,就…就没挺住。”
朱祁玉拿过来了午作验尸写的文书,看了片刻,只能摇头说道:“就说暴疾而亡,让知情的几个人都不要胡说八道,事涉皇叔脸面,有子嗣的侍妾仍留襄王府,没有子嗣的侍妾,统统打发到白衣庵去。”
“那给襄王殿下的讣告,也说暴疾而亡?”兴安犹豫了下问道,关乎到了宗室亲亲之谊,兴安当然要请示。
朱祁玉摇头说道:“照实写吧,那是襄王府,皇叔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诏皇叔回京送送吧,正好鞑靼王化之事,告一段落。”
兴安领命而去。
远在大宁卫的朱瞻墡正在和罗炳忠处置着大宁卫诸事,尤其是兀良哈三部安置问题,正在进入收尾工作,牧场划分已经完全安置好了。
“不负陛下所托,这一团乱麻,终于处置完了,比之前在贵州更是累人。”朱瞻墡靠在软篾藤椅上,伸了个懒腰,现在的襄王朱瞻墡,早已不是当年在襄阳的胖皇叔了,多年为大明奔波,现在的他,显得格外精悍,望之颇似人君。
罗炳忠给朱瞻墡倒了杯盐白开,笑着说道:“那是,也就是殿下处置有方,换个人啊,不见得能做的来。”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说道:“屁精。”
罗炳忠不会让话掉地上,回答道:“是总结精辟。”
掌令官通禀后走进了房内,罗炳忠从掌令官手中拿过了塘报,打开看了看,面色沉重的说道:“殿下,大公子走了。”
朱瞻墡一愣,随即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塘报,看了数遍,又揉了揉眼睛,嘴角抽动下说道:“是…镛儿走了啊。”
朱瞻墡看似平静,可是手一直不停的在抖动着,偶尔眼角还会抽动下,朱祁镛的死,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拗又有几个人能懂,他右手用力的抓着椅背,想要把自己撑起来,却是怎么都站不起来,而后他放弃了站起来,就这样靠在椅背上。
“殿下?”罗炳忠试探的问道,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朱瞻墡摆了摆手,颤抖的说道:“让孤缓一缓,是镛儿走了是吧。”
罗炳忠低声说道:“是,殿下,节哀。”
朱瞻墡的手在脸上的用力的搓了几下,对着罗炳忠说道:“这孩子,咱们从京城离开的时候,我还让你去教训了他一顿,让他不要在京师惹事,是吧,我当时就在想,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别整天围着那些个妖精转,把自己给掏空了,可我又转念一想,你说,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这还能不知道?还得事事我告诉他?”
“你说说他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罗炳忠的手在腰间摸了摸,低声说道:“还不是陛下赏赐了那么多的妖精?”
“胡说八道!”朱瞻墡勐地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罗炳忠,你找死别带上孤!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是这么往前找补,那是不是得找补到孤私自离开襄王府跑回了京师?孤不回京师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是不是得找补到南衙僭朝兴风作浪?是不是得找补到稽戾王在土木堡败北?”
“你怎么不说是我爷爷的错,我爷爷没把瓦剌人杀绝种,才有了土木堡天变?”
“枉费你跟了孤这么多年,判断问题还是这么本末倒置,是非不分,他自己把自己玩没了,就怪陛下给了他玩的条件是吧?你这什么脑子,才能这么思考问题?”
罗炳忠被一顿臭骂,也只能低声说道:“殿下高明。”
“有些人就觉得自己孩子是最好的,是绝对没错的,错的都是别人,还是殿下分得清楚,臣湖涂了。”
朱瞻墡发了顿脾气后,这心中的郁结算是消散了一些,才摇头说道:“小孩抡大锤,镛儿他没那个德行守住这些福分。”
第九百五十二章 锡兰女王
朱瞻墡知道罗炳忠这么说的目的,不是罗炳忠惦记着奇功牌,而是把话说开了,省的他朱瞻墡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
陛下赐下美女是为了安四方诸侯的心,也是为了表达亲亲之谊,这是赏赐,也是福分,整个大明独一份,谁家宅子里有这么多五湖四海的美人。
朱瞻墡要是说的再难听点,这些美人在他手里的手,他怎么就没马上风?结果刚给了朱祁镛这没几年,就掏干了,一命呜呼了呢?
朱祁镇从先帝那里接手的江山社稷,是历经了仁宣之治的大明朝,哪怕说是兴文匽武,但是正统年间,大明三征麓川、三次北伐皆大获全胜,连瓦剌人都没敢想,能在土木堡豪胜大明一场,这江山怎么在朱祁镇手里,就是哪里哪里都有毛病,哪里哪里都出问题,到了陛下手里,却又如此强盛?
这说的就是德不配位。
朱瞻墡看着午作的验尸题本,满是无奈的说道:“他怎么敢,怎么敢,吃了虎狼之药,还喝酒,虎狼之药本就凶险,再加上酒,这天底下谁敢这么吃?”
朱瞻墡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悲伤,但若说因为朱祁镛之死,悲伤到不能自己,甚至失心疯了把罪责扣在大明皇帝的头上,也没到那个份上。
朱祁镛都多大了,又不是孩子,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完,怪不得别人。
次日清晨朱瞻墡开始准备回京之事,八月的风带着狂风暴雨吹到京师的时候,朱瞻墡回到了京师,先是到讲武堂朝见了陛下,而后赶回了襄王府主持丧葬事宜。
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朱祁镛的死因还是有些人知道了,哪怕是坊间传疯了,在朝廷定性上,仍然是暴疾而亡,这便是维护了襄王的脸面。
在朱祁镛下葬之后,朱瞻墡也没回大宁卫,而是留在了襄王府内。
但凡是襄王在京师,那陛下就必然要动身出京,不是亲征,就是南巡,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朝中开始廷议景泰十四年南巡之事,这次南巡的路途不仅要到杭州,还要到广州府,还要到交趾交州(故升龙府)去,这便是有的议论了。
这一去至少就是两年的功夫,廷臣们光是为了这路程,就跟陛下好生磨牙了一番,去个半年也就罢了,这一去就是两三年,太子尚且年幼,朝臣们如何肯答应?
景泰十二年,商议十四年南巡之事,这一点都不早,皇帝陛下南巡路途之遥远,舟车劳顿,沿途接待,都是大问题,景泰三年陛下去南衙是为了平叛,景泰七年,陛下去南巡是为了解决冬序,尚且要近半年时间安排,这一次既不是冬序,也不是亲征平叛,自然要提前做好准备。
天子出巡,非同小可。
比如那隋炀帝,巡着巡着,江山拱手让人。
这南巡兹事体大,朱祁玉也没有着急,容朝臣们细细商议便是。
京师在为了南巡到底要不要到广州府,吵个不停,而西洋之上,从旧港出发的大明水师,来到了锡兰,而打前站的则是之前的旧港地头蛇陈寿延陈老。
这陈寿延从反明急先锋、吴王张士诚遗脉,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忠犬走狗,锡兰国王那只能把陈寿延奉为座上宾,陈寿延还占了陈伦坡这片地,彻底成为了大明认证过的海外藩镇。
大明水师抵达锡兰之时,正值酷暑难忍之时,这天气燥热海上极为潮湿,连今参局这个妖妇这几日都很少缠闹唐兴,实在是太热了,稍微动一动就浑身是汗。
碧海蓝天,大海一望无际皆是碧蓝,海天一色,沙滩上的椰树随着海风阵阵飘荡,这港口在陈寿延的修缮下,终于有了几分模样。
之前大明南下西洋的时候,这陈伦坡就是锡兰最大的港口,当初极为繁华,到了大明不再南下西洋,这海盗四起,海路逐渐断绝,这港口反而慢慢衰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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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明再次开海,大明那些武装商舶再次来到西洋,这港口再次启用,有了当初的繁华模样。
“拜见天国上使!”锡兰国王穿着大明赐下的五章衮衣,跪在码头上,恭迎上使到访锡兰。
唐兴和刘永诚没有计较锡兰国王那一口谁都听不懂的大明雅言,两个小黄门专门抬着象征着李宾言的椅子,其实锡兰国王这礼节错了,按照大明藩国仪注,五章衮衣是有资格在迎圣门再拜见,而不是到港口来。
当然也有可能锡兰国王清楚此事,只不过是当年被大明军给打怕了,拿不准的地方,都以更加恭顺为准。
郑和带着两千人,车平了狮子国王亚烈苦奈儿率领的五万军,俘获锡兰国王带回大明受审,而后赐下五章衮衣,任命邪把乃耶为锡兰国王,按照藩国仪注,按亲疏有别赐九章、五章衮衣,比如朝鲜、琉球为九章,安南、倭国为五章,锡兰国王按制和安南倭国等序。
刘永诚侧着身子,吊着嗓子说道:“陛下有旨,平身。”
“嗯?”刘永诚和唐兴愣住了,因为他们面前的锡兰国王,居然是个漂亮的女人,唐兴是皇亲国戚、刘永诚更是永乐年间到现在的六朝元老,他们的眼界极高,在他们看来很漂亮,那的确是很漂亮。
大明人在南洋诸番口中都被叫做白人,是因为大明人比他们白得多,而这个锡兰国王并不是棕色系,而是皮肤白皙,在这艳阳下甚至有些刺眼。
这国王的身高只比唐兴低了半头。
贤豆人是一种在西域广泛认同的蔑称,嘲讽的就是当地人的身高,而大明人普遍比南洋人和西域人还要高,一路行来,唐兴就没见过这么高挑的女子。
“你是国王?”唐兴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出现了一些偏差,之前他们在旧港探听到消息,这锡兰国王应该是个名字很奇怪的糟老头子而已。
通事将话翻译了过去,这女子显然不会汉话,只是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通事小心翻译。
几个通事相互商量了一番,确信自己翻译无误后说道:“狮子国和白象国发生了冲突,白象国在大明的战船不再出现海面上之后,就肆无忌惮的侵占了狮子国的领土,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反抗中,狮子国王在圣女的带领下,战胜了白象国,最终赢得了胜利。”
“狮子国盼望着大明战船再至,就像是干旱的土地渴求着甘露降临,我怀着十分的真诚和热切迎接大明天使的到来,大明当年赐下的五章衮衣就是狮子国能够战神白象国的圣物,感恩大明,就像是感恩梵天一般。”
“这位狮子国女王自称…名字叫许世敏。”
狮子国是僧加罗王国,白象国是泰米尔王国,狮子国和白象国在大明的语境里都是锡兰这片土地上的国家。
大明不再南下西洋后,泰米尔王国开始南下,占领了锡兰大部分的领土,而后狮子国开始反抗,在最近两个月,才将白象国彻底赶下了海,这锡兰国,还是当年那个受大明皇帝恩封五章衮衣的锡兰狮子国。
唐兴理清楚了其中的关系,从他收到的消息来看,帖木儿王国南下欺负的好像也是白象国。
“她说她叫许世敏?汉姓?姓许?咱们离京的时候,胡少师也没提过这茬啊?”唐兴一脸迷茫的看着刘永诚说道,他还以为是什么皇家辛密,结果刘永诚也是一脸迷湖。
刘永诚认真的回忆了半天,太过于久远,刘永诚有些不确信的说道:“当初胡少师在朝廷是礼部侍郎了,我当时也是朝臣之一,未曾听闻有赐姓之说。”
其实唐兴和刘永诚,都搞错了,这许世敏姓许世,不姓许。
这说起来也是个误会,是册封锡兰国王的圣旨里有许世代延这四个字,锡兰懂汉话的不多,懂这种文言的更少,还以为是皇帝赐的名,这锡兰狮子国国王邪把乃耶就把名字改为了许世代延,而后这邪把乃耶的后人,便都姓许世了。
“恭请上使下榻。”许世敏领路,这五章衮衣,显然是永乐年间的真品,虽然已经有些破旧,但是其针脚依旧不是这锡兰能做出来的。
幸好,来的时候,唐兴和刘永诚带了不少空白敕谕,也带了册封用的五章衮衣,就是要沟通一二,这锡兰国王愿不愿意受封。
强扭的瓜不甜,若是锡兰国王不肯受封,那回头再派两千人把锡兰国王拿到京师,再封也不迟。
大明在海上,的确是天兵天将,两千打五万生擒敌方国王,是郑和打下的战绩。
大明使臣下榻的地方,是狮子国精心筹备,在一个山谷之中,千脚之家的房屋内并不潮湿,甚至有几分凉爽,是锡兰为数不多的避暑胜地。
在大明通事们开始和锡兰官员沟通的时候,有着典型***建筑风格,穹顶造型的锡兰王宫内,许世敏和一名俊朗男子正在激烈的争吵着。
许世敏已经没有了在港口时候的乖巧,她提着五章衮衣指着一个俊朗男子,厉声说道:“斯里贾亚,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过我,打败了泰米尔人后,你就会娶我,现在你要把你心爱的女人,我,送给大明人吗?”
“你不仅把我们的天堂划分了一部分给陈寿延,还要把我也送给大明吗?”
陈伦坡在当地人口中名叫海的天堂,紧邻狮子国的都城。
斯里贾亚带着无奈说道:“世兰,你是锡兰最美丽的蓝宝石,我当然爱你,把你送给大明,就像是在我心上掏出了一个大洞,我真的很心痛,你冷静些,你想想,如果没有大明商人卖给我们的那些刀剑斧甲,我们能打的赢泰米尔人吗?我们需要保持好跟大明的关系。”
“你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理应见识更美丽的世界,而你在我身边,多少人会为了你的美貌发疯,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来保护你。”
许世敏这才沉默的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斯里贾亚这才松了口气,这个满脑子都是爱情的疯女人,总算是用花言巧语骗了过去。
一个阉奴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女王、领主,刚才大明天使传来消息,对于我们提出的将女王嫁给大明天子之事,大明天使回绝了…说…”
“说什么?”斯里贾亚意识到了一丝不妙。
阉奴低声说道:“大明天使说:想什么好事。”
刘永诚是不懂变通的,一听锡兰方面提出这个要求,说的话可比这句难听的多,大意就是想入皇帝的法眼,许世敏长那个模样,连初试都过不了。
许世敏是漂亮,但也仅仅就是对比这些南洋、西洋的土番人漂亮罢了,大明礼部那眼睛长在天灵盖上,许世敏光是模样,连初试都过不去。
刘永诚和唐兴要真的是把这样的女子带回去,大明朝臣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俩给淹了。
罗马公主埃来娜,长得天怒人怨、祸国殃民,入宫之后,胡濙可没少挨骂,若不是为了宣称,胡濙免不了要挨弹劾。
“难道连世兰的美貌,大明都不放在眼里吗?”斯里贾亚皱着眉头满是感慨,那些大明来的商舶,看许世敏的眼光,恨不得生吞活剥。
其实是因为斯里贾亚并不出海,这在海上漂一年,连母猪都显得眉清目秀。
“大明要什么?”许世敏却松了口气,含情脉脉的望着斯里贾亚,询问着大明的要求。
阉奴低声说道:“一共十三款,一、锡兰国称藩,受封五章衮衣,行大明年号;二、陈伦坡港口对大明商贾开放,准许大明商贾携带家卷居陈伦坡,通商贸易无碍;三、大明在陈伦坡设立领事官,专管汉人事宜,锡兰国无权处置;四、协定钞关抽分,大明商舶抽分不超过一分;五、陈伦坡以大明君主恩封据守主掌,六…”
阉奴还没说完,许世敏已经站了起来,厉声说道:“这是欺辱我锡兰,若是大明要战争,我们就给他战争!就像把泰米尔人赶下海一样,把大明人驱离锡兰!”
斯里贾亚人都傻了,呆若木鸡的看着许世敏,大明和泰米尔能相提并论吗?
斯里贾亚赶忙安抚道:“咱们有纪元历法吗?大明让我们行年号,就得给我们大明所用的历法,你忘记了你的祖父受封之后,大明赐下的历法,才让我们不至于跟野兽一般。”
斯里贾亚得劝,这里面每一条听起来很过分,但是很多条款,其实锡兰根本就没办法反对。
比如这陈伦坡之事,为了笼络陈寿延,早就是陈氏的自留地了,锡兰管不着也管不了,若是没有大明商贾贩售的军备,他们连泰米尔人都无法战胜。
什么要战便战,以锡兰的实力,连陈伦坡陈寿延自家的护院,锡兰都不见能够打得过,跟大明水师硬碰硬,这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来?
斯里贾亚真的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稳住了许世敏,没有完成对大明的宣战,这要是宣战,明天锡兰就可以宣布亡国了。
许世敏气呼呼的说道:“他们居然敢无视我的美貌!简直是无礼!”
第九百五十三章 古有温酒斩华雄
许世敏对自己的美貌有一种自信,这种自信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错觉,那便是她就是西洋蓝宝石之地的天选之人,而美貌带给了她许多的好处,而现在,大明宁愿要那十三款既定的条约,也不肯要她。
在许世敏看来,这是一种羞辱。
但是刘永诚和唐兴,真的单纯是觉得许世敏完全过不了礼部的初试。
在一个媚上的大谄臣胡濙带领了近五十年的礼部,早已形成了路径依赖,为陛下遴选秀女,那都是万里挑一,但凡是有一点点缺陷,都会被筛选掉,哪怕如此,至今进宫的两个贵人,也还是个贵人,陛下对她们依旧不是很放在心上。
唐兴和刘永诚一直细细商量着十三条的种种细则,哪些部分能够退让,哪部分坚决一步不让。
唐兴拿着手中的细则,带着几分埋怨的说道:“前六条是我大明对锡兰的要求,而后七条,是大明对锡兰的义务,凭什么权利要比义务少一条?!至少应该是对等的!”
“一、剿灭锡兰周围海盗,有益于大明商贾贸易往来,同时也保证了锡兰人民的基本安全,这条大明水师一直在做。”
“二、兴办学堂,在陈伦坡设立一处大学堂,陈伦坡汉人优先入学,锡兰人宜有权入学,就咱大明的这群明公们,满心满念都是兴文教,干什么都不忘记这茬儿,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巧取豪夺?这怀远人柔诸侯的旧思维,什么时候能换一换?”
“服了!”
“大明南下西洋是来抢劫的!不是来让他们彰显圣德庇天下的!”
“三、授大明历法、预防卫生与简易方,法四时二十四节气,教谕苗民耕种。四、设立天文观星台,观察西洋水文。五、设立惠民药局,改善锡兰医疗环境。六、当锡兰国遭遇入寇之时,大明水师协理击退贼寇。七、设立钞关税赋为锡兰管理进出贸易。”
唐兴说起来这个就是一阵头疼,大明南下西洋是为了压榨海外番人的生产力,为了压榨南洋西洋的物产,可是这条款,陛下居然朱批了。
刘永诚却不认同的说道:“做坏事的是陈寿延,做好事的是朝廷,毕竟在道德败坏这块,朝廷和势要豪右相比完全不占优势,既然不擅长,就没必要做无用功,抢钱的事儿势要豪右来做便是,反正抢回去是要交税。”
“就这纳银六厘的税,势要豪右还觉得朝廷做的过分,朝廷养水师不要钱是吧,没事嫌收税,变着法的逃避藁税,等到有事需要大明水师的时候,又腆着个大脸请王师主持公义,单是这种嘴脸,朝廷是比不了。”
“我们要防备的是锡兰国痴心妄想。”
今参局给唐兴和刘永诚打好了椰子汁,听到刘永诚如此说话,颇有些赞同的说道:“那锡兰女王还不如日野富子好看,怎么有胆魄想要爬陛下的龙床?这女王人长的丑,想得到挺美的。”
唐兴嘬了一口椰子汁,满脸不可置信的说道:“不是吧,锡兰国难道会为了这种事跟大明水师干架?我海宁号的黑龙炮,难不成是摆设?他们难道不怕我们的坚船利炮吗?我看了都害怕啊!”
今参局痴痴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她这个夫君是天朝上国呆久了,总觉得做事应该遵循一定的规律运行,今参局当了十几年的御令,政治经验极为丰富,却是知道,很多事情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见,有可能只是为了上位者的一己私愤。
“那也说不准,万一呢?”今参局倒不是很担心,她不担心是因为大明在西洋拥有绝对的暴力,大明水师现在的军备和军士的强悍程度,远胜于永乐年间的大明水师。
刘永诚思虑再三说道:“墩台远侯做斥候,足轻在最外围警戒,大明水师夜不卸甲,不能掉以轻心,汪洋大海吞没不了我们的船只,不能让锡兰这帮宵小们烧毁我们哪怕一艘船,如果锡兰不肯接受我们的友谊,那就让他们接受怒火。”
“岸上交给你,我回船上了。”
刘永诚说完就站了起来,唐兴和今参局这对狗男女,在他这个太监面前你农我农一点都不知道收敛,今参局的眼睛都快滴出水来了,况且两个天使都下了船,这船上要是有事,那也要有人指挥、拿主意和担负责任。
这刘永诚一走,今参局连骨头都软了一些,但是她并没缠闹,因为这第一夜是最危险的时候,既然下达了大明军夜不卸甲枕戈待旦的命令,唐兴就不能卸甲,今参局总不能在明光甲上蹭吧,那是大明皇帝的御赐的明光甲,带着复杂而精美的纹路。
一场来得快也走得快的阵雨,洒在了满是椰子树的沙滩之上,而皎洁的月光穿过鸟鸟轻烟的云朵,如同一层薄纱铺在了大地之上,海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以及海腥味,吹动着唐兴的兜鍪,唐兴一直在这千脚竹舍内端坐,闭目养神。
忽然响箭带着哨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烟花在天空炸裂,一阵阵锣鼓和号角声在军营响起。
唐兴慢慢的睁开了双眼,看着今参局凤眼含春水,便知她怕是早已泥泞不堪,他站起身来,将兜鍪扣上,闷声闷气的说道:“在此稍待,爷去去就回。”
今参局给唐兴拉紧了束带,抿着嘴唇说道:“爷,一定要活着回来!爷要是回不来,我这个妖妇可就归别人疼了,妾是爷的人,只想爷疼。”
打仗,一定会死人的。
今参局真的害怕她一切的依靠会回不来,若是唐兴回不了,那她只会一碗毒酒下肚,追着唐兴而去,本就是从绝望深渊里爬出来的人,再让她进入无底深渊,她只会选择死亡。
唐兴走出了千脚之家的阁楼,大声的喊道:“缇骑随我突袭王宫!”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一众缇骑翻身上马,披着月光跟随唐兴而去。
箭失带着尖啸声划破了天穹插入了树木之中,入木三分,翻飞的木屑是这箭失的力道,而更多的箭失落在了锡兰人的血肉之上。
在下榻之处的山口处,锡兰人正在嚎叫着冲锋,他们没有甲胃,甚至连像样的皮甲都没有多少,甚至连弓箭都没有。
弓的制作、弓弦的保养、箭羽的设计都不是锡兰国所具备的军事能力,就连倭国一些小一些的大名,都拧不出弓弦来。
细川胜元送来的倭国协从军,开始接阵杀敌,给大明军正确布阵的时间,足轻只是阻拦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鸣钲声响起,足轻扛着两人高的大楯开始后退,有序脱离战场,在箭失的掩护下,彻底与锡兰人脱离。
这些足轻在倭国一直是乌合之众,在细川胜元手中就是送死的炮灰,而在今参局的手中,这些足轻甚至可以在接战后有序撤退,这不是今参局厉害,是唐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好好的训练了他们一番。
给大明军当协从军,也要有协从军的样子!
打仗就是嗷呜嗷呜的冲上去,连草原上的狼群都不如。
锡兰人看到足轻退去,士气立刻高昂了起来,大喊大叫的向前冲去,而迎接他们的是线列阵的大明火铳阵。
硝烟在战场上不断升腾,一条条人命,在呼啸而过的铅子之下,慢慢消散。
锡兰人前军崩溃了,而后军还不明情况,导致发生了拥堵,而大明的线列阵火铳依旧在有条不紊的快速响起。
而此时的唐兴,已经带着三百缇骑冲到了锡兰的王宫之外,许世敏还在为自己偷袭暗暗自喜的时候,大明军已经列阵在王宫之外。
一道响箭再次腾空而起,海宁号上的黑龙炮缓缓的转动,瞄准了半山腰上的王宫大门,在震天的轰鸣声中,开花弹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了王宫的城门上,贯穿了整个大门,砸在王宫前的砖石广场之上,轰然爆开。
唐兴打马向前,扛旗的牙旗兵扛着大红色的唐字旗,紧随其后。
一个锡兰人勐地从高处跳下,目眦欲裂的将自己手中的弯刀举起,顺噼砍向冲锋在前的唐兴。
唐兴钩镰枪一挑,戳进了这锡兰人的心窝,将长枪向后一引消了力,顺便将这锡兰人的尸体挂在了砖石之上,这锡兰人丝毫没有阻拦缇骑们冲进王宫的速度,甚至没影响到唐兴骑马的姿势,他将钩镰枪插回了枪套内,拔出了长短铳,对着冲上来阻拦的锡兰人开火。
一把长铳,两把手铳打掉了铅子之后,唐兴再次抽出了钩镰枪,借着马匹冲锋的力度,一个横扫,将一个锡兰人连人带刀砍翻在地,看着已经断成了两节的弯刀,唐兴活动了下脖颈嗤笑了一声:“破铜烂铁。”
也不知道这是在嘲讽锡兰的武器,还是在嘲讽锡兰的卫军,或许都有。
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开始了。
不能怪锡兰人不够聪明,陈伦坡是锡兰最富硕的地方,来往商贾不断,这里是聚集了锡兰绝大多数的财富,所以狮子国将都城定在了这里,而紧靠海岸建造王宫,是为了第一时间应对海盗。
别说锡兰,就是整个西洋,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这里的冲突,从来没有黑龙炮这种舰炮的概念。
时代变了。
不能怪锡兰人不够勇敢,面对火枪阵,锡兰人还冲锋了两次,只是伤亡太大战线直接崩溃,在火炮轰鸣后,依旧有卫兵从高处跳下想要杀死唐兴,依旧有卫兵想要阻拦大明军冲锋的步伐。
要怪,只能怪锡兰的女王,因为一些奇怪的念头,下达了偷袭大明军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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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唐兴一脚踹开了王宫寝宫的大门,将腰间的绣春刀抽出,架在了被吓傻了的许世敏的脖子上。
许世敏在开花弹爆鸣时候,就打算逃跑,只是她的衣服实在是太过于繁琐和臃肿。
“我是大明锦衣卫指挥使、大明南下西洋舰队番都指挥唐兴,我宣布,锡兰女王许世敏,你被俘了。”
唐兴这种战法学习的自然是郑和当年在锡兰以两千人对敌五万的斩首行动,唐兴真切的见过斩首行动应该如何执行,他见过袁彬执行类似的斩首行动,知道这种战法在绝对的军备优势下是可行的,袁彬实在是太过于悍勇了,之前唐兴没办法表现。
“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许世敏吓得尿了裤子,一动不敢动,缇骑们将许世敏绑了起来,缇骑们擅长缚术,将许世敏绑得结实,并不会出现血液流动不畅造成死肢,而后将许世敏的袜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实在是太吵了。
许世敏不会汉话,叽里呱啦一大堆,在唐兴耳边,就是吵闹,谁打仗没事带个通事翻译?
今参局并没有一直等在千脚竹舍,在下榻之处的锡兰人兵败后,她和两名缇骑千户带着人向着王宫驰援而去。
等到今参局赶到王宫的时候,唐兴已经结束了战斗,缇骑们已经开始清理整个王宫,不留下任何一个漏网之鱼,连王宫寝殿的密道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爷!”今参局翻身下马,勐地冲了过去,跟个八爪鱼一样,紧紧的抱住了唐兴,唐兴还没卸甲只是摘了兜鍪,这甲胃上的棱角隔得人生疼,今参局也不放开,就这么用力抱着。
“下来下来,脏死了,都是血。”唐兴哄着今参局,明明是个妖妇,跟了他之后,越来越像个小姑娘,缠闹的厉害。
“我就喜欢爷这样。”今参局左右看了看,怯生生的在唐兴耳边低声说道:“爷,还没干。”
“啥玩意儿还没干?”唐兴有些迷湖,而后恍然大悟,甚至脸上有些发烫,妖妇果然是妖妇,都把唐兴这样的勐男弄害羞了。
“臊不臊!”唐兴极为无奈的小声说道。
“不害臊,妾就是爷的妖妇。”今参局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低声说道:“古有关羽温酒斩华雄,今有唐爷润道擒酋领。”
唐兴看着走进来的刘永诚说道:“老刘啊,你处理一下后续,我有点事儿要办。”
“啥事儿?”刘永诚还说商量下这打完了如何处置的问题,结果就看到唐兴抱着今参局去了寝殿。
刘永诚面色突变,大声的喊道:“狗男女!你们早晚有一天,要被天打雷噼!我刘永诚真的是倒了血霉,碰上你们!”
“唐兴,你真该死啊!”
唐兴是个很自由的,他的自由是在不负皇命之下的自由。
第九百五十四章 朕不信,除非你们打一场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战场已经被完全打扫干净,刘永诚一夜没睡,一直在整理战场,尤其是的清点逃跑的死硬分子,防止这些人逃跑后成为海盗,大明还得再清理一遍。
狮子国在一夜之间,国灭。
唐兴志得意满的走出了锡兰王国寝殿,抖擞了下衣服,身后是极为慵懒的今参局,一个自由到只有皇命才能约束,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从不在乎旁人眼光,切切实实的一对狗男女。
“刘大珰,刘大珰。”唐兴来到了王宫的正殿,看着穹顶之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宝石,寻思着扣回去给李宾言当伴手礼,他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地方不愧是西洋上的蓝宝石。”
刘永诚一甩袖子,极为气恼的说道:“不要跟咱家说话!刚刚打完仗,这善后就交给咱家,你自己去风流快活?还有你,今参局,你好歹也是倭国御令,曾经执掌九百万口的御令,你能不能有点礼义廉耻?”
“哪怕是再着急?不能等等?”
唐兴背着手,吹着口哨,看着桌上的骨瓷,眼前一亮,看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放下说道:“你不懂。”
“我真的很急。”今参局满是笑意的说道,看着唐兴的眼神都快化了。
“恶心!”刘永诚拔出了自己的腰刀,他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瞪着唐兴说道:“来!今日不死不休!谁怂谁是孙子!”
唐兴拿起另外一个瓷器后,眉头紧皱的看着,他将瓷器递给了肌如凝脂的今参局,转过头对着刘永诚笑着说道:“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则国亡,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则国大治。”
“我昨日在公战中,已经表现了我的勇勐,而今日,刘大珰表现了自己在私斗上的勇勐,若是刘大珰执意要杀我,那就来吧,在私斗中,我的确是个懦夫。”
“来呀!来呀!”
刘永诚将自己的腰刀插回了刀鞘之中,跟唐兴耍嘴皮子,的确是刘永诚他自己的失误,面前这个家伙的嘴,实在是太损了。
“说正事。”刘永诚有些无奈,跟唐兴相处,得善于自我调节,否则就被气死了,他年纪也这么大了,不能自己找气受才是。
唐兴掏出了海图点着锡兰的位置说道:“就堪舆图而言,这里相当于大洋上的十字路口,北我们可以到印度,东可以至旧港,西可以至坎巨提和忽鲁谟斯,根据三宝太监留下的针图,甚至可以直接到慢八撒,这里就是海上的必争之地。”
“所以,狮子国国王就送往大明去吧,至于是死是活,还是养在天津卫,全看朝廷的明公们决定,但是这个十字路口,我们必须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既然吃下了,就绝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刘永诚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赐给锡兰国王的五章衮衣,就没必要再赐下了,把这里归于旧港宣慰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按照旧例,我们可以直接册封陈寿延为陈伦坡总督。”
“陈伦坡、吉伦坡、李伦坡为大明海疆的嘉峪关,守住这里,大明海疆无虞,守不住,大明海疆不得片刻安宁。”
唐兴认真的思考一下说道:“陈寿延这等海外豪户,甚至连狗都不如,狗扔块骨头过去,还知道讨好的叫两声,他们知道什么?所以必须有所节制,其实也不难,就拿出朝堂那一套的法子来,制衡,给那个斯里贾亚封一个副总督就是。”
“至于僧加罗人和泰米尔人,我们不用刻意去针对他们,只需要大明的商舶越来越多,这里的迟早被这群水手们换一遍种。”
一种名叫占领*宫的王化手段,是很少有人提到的一种王化手段,当地的土人并不是很多。
大明皇帝立下了规矩,只能用阉奴,至少送到大明内的奴仆是阉奴,在南洋和西洋的种植园里,有大量的阉奴,而在种植园里生活,对于土着而言,是一种极其奢侈而享受的生活。
而大明人高马大,本身就有生育优势,再加上这些土着的自我阉割,只要五十年的时间,这里就只剩下汉人了。
这种手段极为温和而且潜移默化,甚至是充满了人文主义的王化手段,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
这种手段唯一的问题就是大明必须一直一直强大下去。
“那就把陈寿延和斯里贾亚叫来,跟他们分说此事。”刘永诚赞同唐兴的观点,要有制衡,但是不能太强,至少不能是一个完整的政权,那对大明的利益是一种损害。
唐兴的手划拉了一下指着慢八撒说道:“刘大珰,你就是想让我气你,怕是也见不到了,我过几日启程,率领十二艘战座舰至慢八撒,由慢八撒向南,再向西。”
“我要去天边看看了。”
刘永诚看着唐兴颇为郑重的说道:“唐指挥,虽然你很讨人嫌,但是这真的很冒险,我们从来没去过那里,陛下也没有下旨让你冒险,其实完全不用前往天边。”
“陛下的圣旨只是让我们到南洋和西洋来,恢复永乐年间的商路。”
“真的太危险了。”
唐兴笑着说道:“我唐兴,天生的冒险家,海上的危险,我比你清楚,我做了充足的准备,陛下给了我充分的支持,这不是冒险,这只是探索。”
“如果我们能够再见面,那至少能够证明一件事!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海洋,真的是个球,多么奇妙的事儿?”
“祝你一路顺风。”刘永诚站了起来锤了锤唐兴的肩膀说道:“天生的冒险家!”
一路顺风,是最美好的祝愿,五日后,唐兴带着这份祝福离开了陈伦坡,离开了凯勒尼河这个渡口,向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去。
“王八蛋!唐兴,你个混蛋!混蛋啊!”今参局疯了一样挣脱了两个缇骑,冲进了海里,两个缇骑赶忙搭救,今参局才没有淹死在海里。
唐兴走的时候,带着十二条三桅大船离开了海港,唯独没有带走今参局。
反而让缇骑关住了她,不让她做傻事。
唐兴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男人,今参局拴不住他,孩子栓不住他,他向往自由,崇敬自由,践行自由,人,生而自由。
唐兴走后,今参局只是哭了一阵,之后便如同一个行尸走肉,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今参局还是痴痴傻傻的样子。
刘永诚看着有些痴了的今参局,无奈的说道:“唐指挥也是怕你出危险,走的时候专门叮嘱咱家,让你回松江府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跟这次攻打王宫一样,你的男人你还不知道吗?大海,就是他的家。”
“他一个人驾着单桅船就能来往于琉球和倭国之间,你比咱家更清楚他的本事才对。”
今参局不说话,只是不停的转着手腕上的银手镯,这是唐兴送给她为数不多的礼物,是当年唐兴在倭国时候,用倭银亲手打造的,不精致,更不美观,唐兴就是用这么个玩意儿娶得她。
但是今参局视若珍宝,即便是皇帝赐给唐兴很多的奇珍,今参局就喜欢这个银镯子。
刘永诚看今参局不回话,只好自说自话道:“押送许世敏的船明日出发,你随船回大明,还有件事,随行的太医说,你有身孕了,这是喜事,喜事。”
“你现在有孩子了,振奋点,精神些,要不然唐指挥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还肯要你?”
今参局勐地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四处寻找着,左顾右盼的说道:“他不要我,就是嫌我丑,对…就是这样,我的眉笔呢,我的胭脂水粉呢,快给我拿过来,快给我找出来。”
“我求你了,快给我!”
今参局有些疯了。
刘永诚站了起来,其实唐兴走的时候,并没有叮嘱太多,大抵就只有几个字,那便是吾走后,吾之妻子汝养也。
唐兴把今参局托付给了这个有点死犟死犟的倔老头刘永诚,若是李宾言在此,唐兴肯定托付给李宾言,奈何李宾言在锡兰,只是一把椅子,无法托付。
刘永诚走出了今参局的千脚竹舍,看着海天一线的大海,那是唐兴离开的方向,他喃喃自语道:“唐兴啊唐兴,你真是个混蛋,这么麻烦的事儿,托付给我作甚。”
因为没有所以不需要,刘永诚很不擅长跟女人打交道,尤其是这个半痴半疯的女人。
消息传回京师的时候,朱祁玉正在哄着唐云燕生下的五公主朱见莹,孩子长得像唐云燕,这脾气更像,朱祁玉只要一抱她,就手舞足蹈,要不就嗷嗷大哭,不想被朱祁玉抱着。
“嘿这孩子。”朱祁玉将五公主递给了唐云燕,兴安将一份塘报递给了朱祁玉。
“唐国丈好大的威风!”朱祁玉这塘报看了一半,笑着说道:“厉害了,大明水师泊科伦坡,这锡兰国王许世敏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儿搭错了,非要跟大明水师碰一碰,袭击了大明水师,唐国丈率三百骑攻破王宫,再擒锡兰国王,现在已经械送回京了!”
“好!”
唐云燕喂着孩子,笑着说道:“爹爹还是有几分勇力的,若是领了朝廷的差事,却没做好,总要被人笑话幸进,爹爹的那个脾气,知道了怕是要跟人不死不休。”
朱祁玉可不止这一个国丈爷,不过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唐兴罢了。
“嗯?”朱祁玉终于把塘报看完了。
“怎么了?”朱祁玉收起了塘报说道:“唐国丈把今参局丢在了锡兰,已经半痴半疯,这又有了身孕。”
唐国丈是唐国丈,今参局是今参局,都是各论各的,唐云燕不喜欢父亲另娶,甚至跟着今参局见都没见过,严格来说,唐贵妃再贵,也只是个妃子,不是皇后,不是妻子,唐兴这个唐国丈名不正言不顺。
唐云燕接过了夫君递过来的塘报,看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会好起来的,为母则刚,又有了一个,会好的。”
朱祁玉其实不在乎今参局是否疯了,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只在乎今参局不坐在御令的位置上,可以让倭银更加流畅的进入大明。
景泰十二年十二月份八日,大明敕封山野袁公方袁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通州,五年一次,回京复命,因为担心海面结冰,特意早回来了几个月的时间。
按照礼部的想法,袁彬既然是实质性的封地诸侯,就应该从朝阳门入,而不是德胜门的兵道入京。
而袁彬认为自己仍领锦衣卫指挥使事,自然还是陛下的兵,上奏陈情,请皇帝恩准走德胜门入。
朱祁玉还是想给袁彬尊重,让他走朝阳门,毕竟今非昔比,现在袁彬早已功成名就,能听懂汉话的地方,都知道这个大明最勇勐的男人,朱祁玉可是亲自写的册封诏书,封了袁彬为山野袁公方,甚至连封袁彬为日本国王的诏书都写好了。
次日清晨,袁彬从德胜门入京,在讲武堂朝见了陛下。
袁彬坚持走德胜门,朱祁玉只好朱批了袁彬的陈情疏,袁彬真的想做倭国的公方,早就杀入神宫杀了天皇,夺了天皇的鸟位,梳理倭国内外大名,再问大明请封,而不是任由倭国这么乱下去。
朱祁玉不在乎倭国,袁彬其实也不在乎,他去倭国只是为了让倭银顺利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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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快坐。”朱祁玉看了看袁彬,又看了看卢忠说道:“袁彬啊,卢忠说上次在南衙的时候,他跟你切磋了一番,是他赢了。”
“朕不信,除非你们打一场。”
袁彬倒是不以为意承认了自己已经过了巅峰期,承认自己已经不复当年勇勐,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儿,他笑着说道:“陛下,臣比卢都督大了十岁,现在的确是打不过他了。”
“陛下,若论生死搏杀,还是袁公方厉害,毕竟是战阵中厮杀出来的。”卢忠颇为客气的说道。
习武不是为了斗狠,更不是为了跟谁比厉害不厉害,习武是为了保卫大明疆土,是为了保卫家园,是为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这是武德。
“臣现在用铳。”袁彬想了想说道。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塘报递给了袁彬说道:“唐指挥在锡兰大破锡兰军,擒获锡兰国王,但是他离港前往慢八撒的时候,把今参局给丢下了。”
袁彬看完了塘报,摇头说道:“这是偷学我的战法!”
斩首这种手段,古则有之,比如在三十六计中就有: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夺魁便是擒贼擒王。
随着时代的不停发展,景泰年间的斩首战法,的确是袁彬起的头,袁彬回到迤北大营,就打算了好了要斩了稽戾王的首。
第九百五十五章 景泰一二式定装火铳
袁彬以前不愿意用大明火铳,是他武力强悍,人间青兕,即便是没有火铳,也不影响他天下无敌。
但大明军以前也不愿意用火铳,负责后勤补给的户部,以前也不喜欢大明军用炮用铳。
之前的大明火铳,刮风下雨就不能使用,无法适应复杂的战场环境,而大明之前的火药,质量欠佳,不利于长期保存,时日一长就会出现分层,分层后的火药,连烟花爆竹都不能做,昂贵的火药变成了一堆的废料,不适合长期储存。而实际运用中,打一枪就得再次装填,装填的时间长,在战场生死时刻,谁有空让你慢慢悠悠的装填?但是又因为火铳、火药质量的原因,装填多少,全靠感觉。
以上种种原因,造成了火铳、火炮的战法,注定只有小范围精锐使用,而这就是之前京师三大营只有神机营大规模列装火器的原因。
京营全军覆没后,大明京营进行了重组,在重组后,工部、石景厂、十大历局都在一直致力于改良火器的种种弊端,每解决一种问题,就让火铳这种火器更加适用于战场,直到现在,十二年的时间过去,讲武堂围绕火铳、火炮配合作战提出了许多种的可能,经过战场检验的战法,是排队枪毙。
军队,人类最精密的杀人机器,追求最简单、最高效的杀伤敌人。
朱祁玉站起身来,对着袁彬说道:“走,咱们去试试兵仗局送过来的鸟铳,最开始兵仗局说要叫景泰一二式定装火铳,朕让他们把景泰两个字去掉了,就是一二式定装火铳。”
“这是要大规模量产的火铳,准备全面列装整个京营,而京营旧式装备,将全部交给边军使用。”
两个小黄门在前面开道,朱祁玉和袁彬说着倭国的种种趣事,一直来到了校场的靶场之内,一把架起的长铳放在了出现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如果袁彬的青兕长短铳,是带着青兕兽首的华丽风格,那么面前的这把即将大规模列装的一二式定装火铳的风格,就是极简风格,在火铳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没有复杂的花纹,极简不代表简陋,只是简单耐用。
袁彬的青兕长短铳坏了,大明皇帝恨不得给他补十套八套,但是大明军的普通军士,并没有这种条件,所以,用装饰节省的成本,换取更高的耐用性,就成了必然。
朱祁玉拿起了一二式定装火铳,拍了拍说道:“枪托为全柚木制作,来自于麓川的柚木不仅可以制作经久耐用的船只,还可以用来制作枪托,枪管整体采用了无缝钢管,而整个枪机,则是用上等黄钢和黄铜制作。”
枪托的柚木经过了蒸汽烘干和桐油浸泡,呈现带有木纹的红色,大明尚红,这柚木红的并不鲜艳,颇为沉稳,柚木来自万里海塘、交趾、麓川等地,而桐油则大多数产自贵州和湖广,枪托的制作却在松江府,那里是大明百货集散之地。
枪管的无缝钢管,则是替代了之前的白铜,钢管的制作极为复杂,无缝钢管整体来自辽东厂的辽东本溪铁山,乃是上等铁料,徐四七到了辽东,依旧给朱祁玉带来了许多的惊喜,大明缺铜缺的厉害,上等的铁料也只有本溪铁山可以提供。
枪机则完全来自兵仗局打造,黄钢依旧是大明京师石景厂的拿手好戏。
朱祁玉拍了拍火铳说道:“兵仗局的工匠们在枪托内侧做了个侧切面,使其更加容易瞄准,而枪击全铜打造是为了维护,用钢制作的枪击容易锈蚀,还是白铜可靠一些,钢管和枪托的钢箍是消耗品,但是操作简单,可拆卸更换维护都非常便捷。”
“长期使用火铳的过程中,朕发现,咱们大明的军士们,都爱惜自己的火铳,都当传家宝一样的保养。”
户部每年都统计京营的报损率,这个数字低到朱祁玉怀疑是不是户部忽悠他,而后亲自查看了一番,才发现,既不是户部忽悠他,也不是京营的庶弁将、掌令官们瞒报,而是大明的火铳损伤就是那么的低。
这火铳应该是消耗品才对,可大明的军士们,生生把鸟铳用成了可长期使用的军备。
这就不得不提到当年于谦送给皇帝陛下那把永乐造手铳,整整四十多年了,依旧崭新,放到后世的闲鱼上,那得标个女生自用九九新,那把火铳没什么好下场,在实验新火药的过程中,被朱祁玉给炸了膛。
朱祁玉笑着说道:“整把火铳重九斤,总长四尺五寸三分,枪膛长三尺三寸九分,口径为五分四厘三毫,丝毫不差,采用的也不是过去的形状各异的铅子,也是石景厂定装的球形铅弹,咱们的军士,没事就不用磨铅弹了。”
钦天监监正许敦赶忙摆手说道:“陛下,陛下,该磨还是得磨的,这枪膛虽然丝毫不差,可是这铅子上免不了会有毛刺,容易损耗枪膛,还是得磨。”
朱祁玉两手一摊对着许敦说道:“朕自然是知道的,朕用的铅弹都是朕自己磨的,可是朕又不上战场,有这个功夫磨铅弹,这军士们平素就很辛苦,哪有功夫磨?用坏了就换一根枪管,又没几个钱,整天抠抠索索的,那是消耗品!”
许敦倒是想反驳,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没有说出来。
陛下用的铅弹都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亲自磨出来的,亿兆瞻仰以为则而行之,在很多的军士心目中,磨铅弹,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枪膛,更多的是一种礼仪,更通俗的讲,就是开光。
这个逻辑非常缜密,高皇帝文皇帝,都宣称自己是真武大帝转世,陛下也是以真武大帝为号,那真武大帝用铳磨铅弹,那军士们磨铅弹可不就是开光吗?
这样打的更准!
陛下日理万机尚且有时间磨铅弹,军士们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磨。
朱祁玉笑着说道:“倭国送来的硫磺,质量上乘啊,而且都是在倭国加工过的,到了大明就可以直接用了,太医院还专门做了硫磺澡豆,还有硫磺皂,确实不错,咱们这火药能到现在用纸包裹定装,倭国也是出了力了。”
朱祁玉非常感谢倭国送来的倭银和硫磺,所以他希望倭国能够保持现状,持续而稳定的提供倭银和硫磺。
用纸包裹定装火药,终于随着大明生产力的提升,得到了大规模的应用,这源于枪管、枪机、铅弹都有了统一规格,精度的提升,让纸包定装火药,成为了一种可以大规模列装的军备,而不是可能。
之前只有缇骑们可以使用定装火药,是缇骑们的军备是制式军备,在景泰十四年后完成换装后,一二式定装火铳将会继续对边军进行换装。
朱祁玉拿起了桌上放着的扎长的刺刀说道:“最后便是这把前装镗刀了,可以装在火铳上的刺刀,又是一个朕想不明白,但是讲武堂众多庶弁将高度赞同的东西,以稽为决,这是这次列装一二式定装火铳最受欢迎的改动。”
一把能够装在火铳上的刺刀,成为了最受欢迎改动,朱祁玉当然知道需要,但是在发下去小范围实验后,这把刺刀得到了高度赞扬,在所有的稽查中,军士们最喜欢这把刺刀,给出的理由是铅弹是笨蛋,刺刀是好汉的说法来。
使用军械的军士们都喜欢的东西,轮不到朱祁玉来反对。
“来试试。”朱祁玉递给袁彬一把长铳,自己拿了一把,开始填药、填弹而后击发射击,分为五十步靶和一百步靶,朱祁玉的手很稳,铅弹在靶场上呼啸而过,落在钢靶上穿过。
一刻钟后,朱祁玉放下了火铳,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朱祁玉一共打出去了四十六发铅弹。
“报靶。”朱祁玉看着小黄门示意他可以去查看了报靶了,靶子上挂的纸张一张张被取回。
“袁公方五十步靶,上靶十五发,上靶六成半,一百步靶上靶十发,上靶四成三。”兴安将袁彬的靶纸放在了陛下面前检验之后放在了朱祁玉面前。
很快朱祁玉的成绩也出来了,兴安将一张一张靶纸放在陛下面前说道:“陛下五十步靶,上靶二十三发,上靶十成,一百步靶上靶二十三发,上靶十成。”
朱祁玉一看就气笑了,点着那些靶纸说道:“兴安!你把兵推棋盘上的招数又拿出来了?这作弊就作弊吧,平日里湖弄下朕也就罢了,这外臣在呢,你也湖弄。”
“臣没有…”兴安立刻就急眼了,他真的没有欺君!
当裁判喜欢做出有利于陛下的裁定,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平日里湖弄一下皇帝也就算了,这外臣在,如此上靶率就有点湖弄人了。
这还真是朱祁玉误会兴安了,他平时里没有哄着陛下玩,今天更是没有作弊,陛下就是打得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陛下这铳打的实在是太准了,卢忠有的时候就在想,难不成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转世?上次在湖口县,陛下枪击大埠头金三,一枪就打在了对方的心窝上,那个距离至少有五十步。
“你们呀,就天天哄着朕吧。”朱祁玉摇了摇头对着袁彬说道:“一二式定装火铳,五十步上靶有三成就算是合格,有五成上靶,那就是神射手了,在战阵密集战阵中,综合命中率超过了六成半,只要打中,非死即伤。”
“面对大明火铳阵,冲锋就代表着送死。”
朱祁玉是知道大明火铳的命中率的,所以才会说兴安哄着他,在没有来到大明时,朱祁玉是个老师,学校举行运动会,一千米赛跑的时候,跑在前面的体育老师,在终点前,忽然就左脚绊右脚摔倒了,校长独占鳌头,获得冠军!
袁彬听闻之后,愣了片刻,他发现,自己的军事技能已经有些落后了,离开了大明这么些年,居然有了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陛下说的排队枪毙也好,综合命中率也罢,对袁彬而言,都是一种很新的东西。
“这是虎蹲炮?”袁彬看着一个像是虎蹲炮,不确信的问道。
朱祁玉也是满脸复杂的看着地上的炮说道:“兵仗局弄的,算是虎蹲炮吧,就是单兵用的,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威力上弱于传统虎蹲炮,但是便携性上超过了虎蹲炮,若是说它是一窝蜂,它可比虎蹲炮劲儿大。”
大抵就是虎蹲炮加一窝蜂搞出来的单兵炮,有点像迫击炮,又没有迫击炮那么的便捷,总之对朱祁玉而言,这玩意儿也很抽象,这虎蹲炮在缇骑中间小范围列装后,也得到了好评和很多的改进意见。
朱祁玉和袁彬聊了很久,袁彬在倭国还是没能在神宫里找到那个镜子,他详细的禀报了关于倭国三大银山的产量,还有倭国近来面对大明海商大量出海的新形势下,发生的种种改变,为了迎接大明海商的到港,也因为倭国的混乱,现在倭国游女、太夫、花魁的产业,已经对朝鲜高丽姬产业产生了较大的冲击。
而皮肉生意的蓬勃快速发展,也是倭国环濑户内海经济圈快速发展的一个剪影。
这种发展在袁彬看来,毫无疑问是畸形的,因为倭国大多数的百姓都在水深火热之中,而环濑户内海新兴的以满足大明利益为首要的大量买办,必然会成为倭国的毒瘤。
对此朱祁玉表示应该扶持买办,给予好处的同时,可以获得倭国的独特资源,苦一苦倭国的罪名自然要有人担,这些买办,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同时朱祁玉也提醒袁彬,应该注意收拢难民,调节各阶级的矛盾的同时,稳定山野袁公方在倭国的超然地位。
管,但是只管一点点,管只是为了山野袁公方在倭国的地位。
“陛下,还有件事,舟师彭遂,带着六艘三桅大船,十二艘千料的武装商舶,向着大东洋而去。”袁彬在禀报了国事之后,说了一件小事。
在琉球彭遂观察到了漂流鸭回到了琉球,在多次标记再释放后,又捕获了带有标记的漂流鸭,彭遂判断,在大东洋,有沧溟流可环流通行,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后,由发现沧溟流的舟师彭遂,带领一只冒险团队,向着未知进发了。
大明人从来不缺乏具有冒险精神之人,因为大明人实在是太多了。
大明的海洋政策一直比较模湖,导致大明之前的海事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所以富有冒险精神的冒险家们的经验,并不能广为传播。
而现在,大明正在稳步步入航海探索阶段。
第九百五十六章 皇权特许,瓜蔓连坐
朱祁玉用的是什么火铳?阑
一把没有任何名字的火铳,总长一尺八寸六分,枪膛长一尺一寸四分,口径为三分四厘三毫,大约是长铳的三分之一,比手铳要长上一扎。
使用的是桐油浸泡实心红桃木枪托,而枪膛使用的是坡膛枪管,枪膛内拥有类似于膛线一样的斜坡,这些斜坡是圆柱+圆锥+台阶组成,作用和膛线相同,使铅弹实现边旋转边前进,增加气密性、铅弹初速度和增加精准度。
枪机才采用的是击发式枪机,内置击砧和燧石,更加精密复杂,也更容易坏,而非大明列装火器的外置火门燧发枪机。
这把手铳保养起来极为的麻烦,需要专门的枪盒盛放,而枪盒中包括了铅弹、制弹钳、融铅坩埚、火药盒、推弹杆、平口螺丝刀等等一共一十六件维护的道具,仅仅是使用数次之后,就要整体更换枪机,就注定这把坡膛手铳,无法大规模的列装。
大明工匠拥有足以让天地变色的强悍力量,而他们只会用这种力量,来推动生产力和满足皇帝陛下一系微不足道的奇怪需求。
比如这把击发迅速、换弹奇快、不受雨雪天气影响、精准度极高,却颇为娇贵需要专人保养的骑铳,就是工匠们按照大明皇帝的需求专门打造的火器,对于大明工匠而言,这并不是很困难,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满足了陛下的需求。
朱祁玉和袁彬说话的时候,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诞下麒麟儿,六斤一两,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阑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袁彬赶忙恭贺。
冉思娘是宁妃,不是皇后,她生产了便不能耽误国事,只能等皇帝散了盐铁会议之后,才能禀报,但是皇后生产,便是国事,片刻不能耽搁,因为那是嫡子。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袁彬,愈儿尚武,一直跟着卢忠学习武技,这几日袁彬你就麻烦一些,多教愈儿几手功夫,朕去看看孩子。”
“恭送陛下!”袁彬赶忙俯首说道,送别了皇帝。
朱愈,是朱祁玉的养子,一个墩台远侯牺牲在了迤北后,母亲又因为难产去世,孩子出身就有了胆黄疸,若非太医院太医搭救,朱愈自己福大命大,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是朱祁玉的养子,给朱愈赐名的时候,礼部非常不满意,玉、愈,同音应当避讳一二。
奈何这是皇帝的家事,礼部再反对,而无可奈何,皇帝拿出皇明祖训说二字同用避讳,而不是单字避讳,礼部也吵不赢陛下。
朱愈在汪皇后的膝下,养了十数年,早就当亲儿子看待了。阑
“兴安,看赏。”朱祁玉匆匆来到了后院,简单的沐浴了一番换了新的行头,才走进了产房之内,房间内早就打扫干净,冉思娘晃动着摇篮哄孩子睡觉,汪皇后躺在床上,看起来精神倒是不错。
“辛苦了。”朱祁玉看孩子睡着了也就没过去抱,这一抱准醒,他走到了床边拉着汪皇后的手,笑着说道。
汪皇后摇了摇头说道:“第三胎了,没什么辛苦的,我这有了身孕,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走路都垫着脚尖,生怕吵到了我,这孩子出生,解刳院当值的太医思娘妹妹忙前忙后,出生后便是奶娘看护一二,还有思娘妹妹诊脉,谈不上辛苦。”
当年生朱见薇的时候,她还是郕王妃,那会儿她就没什么辛苦可言,更别提现在了。
生孩子会容颜早衰,那绝大多数都是十月怀胎和看顾孩子辛劳所至,汪皇后知道自己已经比世间所有女子都要圆满,再加上皇帝陛下威武雄壮,便更没有什么不圆满之事了。
朱祁玉笑着说道:“朱见治,朕希望咱们孩子长大了,咱们大明能够天下大治,国泰民安。”
这是嫡子,在大明嫡长继承法之内,这就是第二顺位继承人,而后才是朱见济这个庶长子。阑
朱祁玉和汪皇后说着话,冉思娘抱着孩子,让陆子才等一众太医看了一遍后,才又将孩子抱了回来。
“怎样?”朱祁玉看着冉思娘问道。
冉思娘小心的将朱见治放好在摇床上,笑着说道:“无碍,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冉思娘有充分的动机和作桉手段,来谋害汪皇后和嫡次子,作为解刳院的解刳圣手,人不知鬼不觉的做到这些,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进而仗着自己宠冠后宫,谋求皇后之位,最后成为大明母仪天下的皇后千岁,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大宝之位。
这是武则天的剧本。
冉思娘是冉思娘,她不是武则天,最关键的是,冉思娘的身后更没有弘农杨氏的野望。
就冉思娘看到的皇帝模样,那不当也罢,天天忙也就罢了,还少不了被朝臣们喷的满脸唾沫星子,被一些蠹虫们给气的七窍冒烟,当个清闲王爷,富贵一生也是极好的。阑
冉思娘没什么野心,身后也没人催促着她有野心。
“姐姐,我可是有一套产后呼吸法,保证姐姐七天恢复往日风采,三个月堪比二八少女。”冉思娘坐在了另外一侧笑着说道:“不行你问问夫君,是或者不是?”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朱祁玉看着冉思娘就是摇头,仗着自己宠爱,那真的是什么胡话都敢说。
冉思娘确实有一套颇为神奇的功法,这套功法为产后七日呼吸法和卧开张提三月缩*功,效果的确和她说的那般,神奇无比。
解刳院的成果很多,比如三针下去,这人立刻暴瘦数十斤,但是终身不育,连起都起不来的针灸术。
朱祁玉开始还以为解刳院吹牛,什么断子绝孙针如此厉害!
直到他看到了长期观察研究报告后,才拿起了自己的景泰之宝,在上面盖了一个绝密二字,真就是断子绝孙针。阑
这观察对象是两个人,是江南才子苏平和苏正,当年因为泄露夜不收消息给瓦剌人当奸细,被送进了解刳院,这都九年了,还活着。
在朱祁玉眼里,冉思娘都快成那呼风唤雨的能人异士了,自己哪天不宠爱她了,这冉思娘这心一跺,脚一横,给自己来这么三针,想想就嵴椎骨发凉。
“那妹妹教教我。”汪皇后拉着冉思娘的手满是笑意的说道。
冉思娘属于那种关门上车之人,她已经上了车,那就和车上的人成为了利益共同体,让别人不上车,就是她愿意分享的原因。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夫君要不先去前朝处理政务?”汪皇后松开了朱祁玉的手,袁彬回朝的消息,汪皇后也是知道的,接见袁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皇帝陛下还有很多国事要处理,那么多的奏疏,再耽误功夫,陛下就得熬夜。
朱祁玉离开了后院,回到了聚贤阁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
太子少师胡濙,端着汤婆子笑容满面的走进了会同馆内,又快到这过年时候,独在异乡为异客,这尼古劳兹孤苦伶仃一人在大明,胡濙自然要来看看。阑
“哟,这是谁呀?这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尼古劳兹说话依旧一点都不客气,上来就戳了胡濙年岁的肺管子。
胡濙也不恼怒,笑着说道:“咱俩啊,指不定谁先死呢。”
这话说的,尼古劳兹立刻就感觉到了一阵焦躁,胡濙在嘲讽他明明小二十岁,却显得一样老。
“胡少师饶我一命吧,我不是你的对手。”尼古劳兹想了想,选择了直接投降,这都多少年了,该认输就认输,败给胡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再被戳几下,怕是真的活不过胡濙了。
胡濙坐在了软篾藤椅上,随意的靠在椅背上,笑容满面的说道:“你先挑起的话头,你那本亡国使者游记,写的怎么样了?”
尼古劳兹放下了钢笔,颇为疑惑的说道:“我遇到了难题,我不明白,为何中国的皇帝和百姓们,从来没有想要发动侵略战争,满足自己已有的东西,而且没有太多的征服心呢?这不只是高道德的劣势,更像是你们所说的无欲无求一般。”
“就比如这次皇帝的岳丈,在锡兰,若非那锡兰女王发动了对大明水师的偷袭,大明并不会拿她怎样,甚至还要赐下五章衮衣,来帮助她稳定局面,她若是不自己犯傻,决计不可能是如此下场。”阑
“的确如此。”胡濙想了想说道:“这或许是文明的不同吧,退一步海阔天空、礼让三分、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不仅仅是儒教,追本朔源,大抵就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天下最为淳朴善良的百姓,这或许是礼的一部分。”
“这不代表大明的百姓就是逆来顺受,若是我礼让与你,你继续纠缠不休,那便不能怪我不客气了。”
即便是以胡濙五十年份礼部尚书的功力,依旧无法完美的诠释大明的种种,但归根到底,都能从大多数百姓的行为去找到根源。
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体,忘记了这一点,就是忘记了根本。
尼古劳兹想了想说道:“大明的礼法确实让人难以理解,但却是如此令人着迷。我还有一事不解,大明瓜蔓连坐极为残酷,大明皇帝动辄流放万众至永宁寺、至琉球、至爪哇、至旧港,为何负责刑名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从不纠正,这不应该是劝仁恕的一部分吗?”
“若是再功利一些,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就不担心自己出事后,家卷被流放吗?”
“以康国公王复子嗣为例,刘氏奉天殿哭诉,两个孩子,不得参加科举,又不能弃笔从戎,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陛下素来对夜不收家卷宽厚有加,这个问题,大明皇帝明明意识到,却没有改变呢?”阑
胡濙听闻便是笑了,点了点桌子说道:“你这就是典型的罗马贵族元老院的思考方式,你用贵族元老院去思考问题,怎么能看懂大明的律法呢?我大明,自有国情。”
“因为大明掌控了绝大数社会资源的是科层制官僚,而不是世袭罔替的贵族。”
“你能理解吗?”
尼古劳兹摇了摇头,他不理解,他认为这是不合理的,无论是从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这个瓜蔓连坐如此残酷之法,居然从来没有人质疑,而且几乎所有大明人认为理所应当。
胡濙揣着手,靠在椅背上,略显有些失神的说道:“我更详细的说,大明的权力是自下而上产生的,这一点是自秦末大泽乡开始就成为了一种公理,无论是如何去塑造皇帝的神圣,但是改朝换代在这片土地上不断的上演,这一公理是事实公理,普世规则。罗马,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经过了数次兴衰更替,依旧认为权力自上而下,最终灭亡。”
“瓜蔓连坐是对肉食者的不公平,但是对于大多数的百姓而言,不执行瓜蔓连坐,是不是一种更大的不公平呢?”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那么如何选择,对于大明而言,并不是一个很难的抉择。”阑
“时至今日,八辟之法皆由陛下宽宥,陛下不宥,八辟八议,也不过是形同虚设耳。”
胡濙很清楚大明的八辟八议,早就是成为了皇权特许,若是真的八辟八议,汉王朱高煦在靖难之役中,战功煊赫,汉王府却被满门抄斩,甚至连个名单、人数都没留下。
胡濙继续说道:“更确切的讲,瓜蔓连坐,限制执行者拥有绝对的裁量权力,是对肉食者的一种加罚,这的确是不公平的,但是把罪人家卷定性为无罪不罚,又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大明多少连坐家卷们,享受了肉食者们不法所得的优握生活,真的不知道不法者在做什么吗?”
胡濙其实没说完,皇权是什么?皇权究竟代表了谁?又应该代表谁?这些胡濙没有说,尼古劳兹自己懂便懂,不懂胡濙也不会告诉尼古劳兹。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继续追问道:“那就不能区别看待吗?”
胡濙挑了挑眉,没说话,捂着个汤婆子,也不回答,就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尼古劳兹。阑
尼古劳兹被看了一会儿,就是一阵恼羞成怒,羞愤难当。
他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这个提问相当的愚蠢,区别看待的标准是什么?这个标准谁去制定?又由谁去执行?是那些拥有了大量社会资源的势要豪右。
‘区别看待’是一种更大的不公平,不存在理论中那种完美无瑕的模型,那就不如不开这个口子。
这种问题,作为罗马行省总督和罗马亡使的尼古劳兹不该提问的。
“是我自己愚蠢了。”对于尼古劳兹而言,承认自己失误,并非难事,罗马都亡了,不找到症结所在,罗马闪电归来便毫无意义。
胡濙就是不说话,也能戳到尼古劳兹的肺管子,尼古劳兹拿什么跟胡濙斗法。
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我可能需要你一些帮助,大明最近海贸之日日益繁忙,有些事还请贵国使臣赐教了。”阑
第九百五十七章 陛下承诺过的!
“李宾言和贝林在松江府仰望星空,整理了前元太史令郭守敬的天文历法着作,再结合王复从西北带回来的乌鲁格别克天文表、六分仪,继往开来,将岁差更精确了一些,同样王复也带回了帖木儿王国的三角学、球面几何学、几何学图表,最终李宾言和贝林向陛下奏禀,在贡院门前,再建天文台,便有了地球是个球的猜想,得到了广泛认可而没有确定的猜想。”阑
“景泰三年起,大明清理了龙江造船厂,再加上三宝太监留下的航海图鉴,大明船舶改进了长宽比例、防止船蛆、改良桅杆水量、增加吃水防止海难等等,极大的增加了远洋航行能力,而后陛下更是将舟师和通事们召集在一起,设立了海事堂,将海事专门当做一个学问研究,这其中就有沧溟流的发现、信风、诡浪、赤道无风带等等。”
“大明拥有着天下最为庞大的人口,最为庞大的工坊、最精密同样最先进的机器,无论是水力轧机、还是蒸汽机铁马,都是世间仅有,这些在不断的推进着大明朝的商品经济的发展,而这个发展过程中,大明的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就是这个庞大商业活动中的血液,人没有了血液不能活命,国家亦是如此,陛下始终不肯行钞法,那就不得不带回更多的白银和黄铜,为大明不断的注入新鲜的血液。”
“在盐铁会议上,我们惊讶的发现,大明已经无法继续执行洪武、永乐年间的马政,因为大明腹地的田亩用来养育百姓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即便是陛下不顾群臣反对锐意开边,但是开出来的领土,相比较大明人口的增长,显然仍有不足,在人多地狭的背景下,向外殖民,走出去,就成了大明必然的选项,这便有了鸡笼岛,现在南衙四省一京、一府已经开始向鸡笼岛移民,而吕宋、婆罗洲、爪哇、旧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陛下是个果决的人,大明在陛下的率领下,大明终于结束了浑浑噩噩,前后为难的开海政策,出现问题,解决问题,先开了海再说,陛下的理由是人地矛盾愈演愈烈,人心贪得无厌,这个矛盾再不加调和,老朱家的江山不保,陛下给出的理由如此的合理,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人丁的增长会因为土地的有限陷入停滞,这种因为兼并造成的人地矛盾,的确有可能让大明亡国,但那也是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后的事儿了。”
“这就是大明当下大航海时代悄然来临各方面原因,就连京师有很多的衙内,因为降袭制失去了贵族的身份,开始寻求到海外博取一番基业,在他们眼里,海外无疑具有巨大的风险,但同样,拥有几乎让人癫狂的利润,比如最近很多人前往慢八撒寻找金矿。”
胡濙静静的讲述过往,讲述着大明的大航海时代能够成行的原因。
尼古劳兹悄悄的记下了这些原因,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以自己的威权,一力促进开海事,现在终于到了茁壮成长的时代,说起来也是令人惭愧,罗马帝国虽然号称环地中海帝国,但是东罗马帝国时,地中海并不是罗马的内海,所以尼古劳兹甚至没有胡濙看得清楚,大明为何处于大航海时代。阑
“那么作为执掌了礼部尚书五十年的胡少师,既然已经如此…洞若观火的看清楚了所有的问题,那么还有什么要跟我这个亡国使臣请教的呢?”尼古劳兹非常疑惑,胡濙是他这一生遇到对礼法之事最为精通之人,还有什么难题,能难得到他呢?
胡濙睁开了眼睛,紧紧的盯着尼古劳兹说道:“还不够,大明还缺两点东西,那便是如何把财富带回来,还有如何殖民。”
“明确的说,就是那种毫无底线、理所当然的奴隶制,可以毫无顾忌的掠夺土着的财富,那种恬不知耻。”
尼古劳兹立刻就红了眼,大声的说道:“我们罗马不是那样的!我们罗马要是你说的那样,无论是日耳曼人、还是高卢人、亦或者盎撒人都不可能占了我们罗马的祖地!他们才是那个样子!”
“否则一群卑贱的蛮夷如何能够击败伟大的罗马!他们才是血腥的刽子手,他们才是恬不知耻的!他们才会无论男女老幼统统杀死,而后点一张赎罪券后心安理得!”
“我们罗马人不是这样的!”
胡濙眼前一亮,往前凑了凑说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们大明就是缺的这个。”阑
尼古劳兹瞪大了眼睛,好悬一口气没倒过来当场去世,胡濙在气死人这件事上的道行,实在是让尼古劳兹无力招架。
胡濙靠在躺椅上,乐呵呵的说道:“中原的奴隶制实在是太过于久远了,虽然可以在不断的开海事中,累积经验,经过多次斗争形成适用于现在的奴隶制,但是朝廷需要有一个方向。”
“你们那个行省奴隶制,在海外应该算是不错的制度。”
尼古劳兹和胡濙开始关于罗马奴隶制的讨论,双方就大明当下面对的种种问题,站在各自的文化基础上,展开了深入的交流,最终形成了一个一致性的意见。
这场发生在会同馆驿的谈话,谈话的二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何其重要的一场谈话,后人说起这段,都认为这场谈话,是汉罗合流的开端。
在过年之前,朱祁玉收到了胡濙的奏疏——《海夷藩国制疏》,从行制、厘法、确权、量度,等多个方面,确认了海外藩国的合法,以海外总督以及总督府为海外藩国的政治主体,以大明历法、礼教为文化主体,以类胡元四等人的奴隶制为社会主体,以大明度量衡为标准的海夷藩国制,初步成型。
朱祁玉以此为基础,在财经事务上,完善了海夷藩国的财会制度,以海外市舶司为经济主体,满足大明需求为首要的经济制度,这部分朱祁玉结合了关于濑户内海界港市舶司的经验,进行了补足,而且确定了海外市舶司为大明四方之地的基本事实,朝廷派遣官员管理,还有大明水师的巡守等若干细节。阑
胡濙的这本奏疏上,唯独没有涉及到军事,而于谦在通读之后,补足了海外总督府关于军事的缺陷,海夷藩国拥有部分的军事主权,可以自行募兵调遣,但仍受海外市舶司番都指挥的节制,以市舶司驻扎大明水师、藩国协从的军事主体。
这种军事制度,很像是大唐当年在西域的都督府制度,以大唐长征健儿为主要军事力量,当地世官协从。
《海夷藩国制疏》建立了一整套以大明为宗主国的海夷藩国体系,也确定了宗主国和海夷藩国之间的权利和义务。
在朱祁玉看来,即便是结合了罗马确定的这套宗主藩国制,依旧是温和的。
毕竟后世的宗主国可以卖给倭国武器,而不交货,最后以不符合时代,强行淘汰退役倭国的武器装备。
倭国付了钱,没看到任何的实物,最后在宗主国的要求下,退役了一大批不存在的军备,即便是没交货,宗主国也不会退返这笔军费,否则宗主国也不会绕个圈,让倭国淘汰了。
总之,大明的这一套宗主藩国制度,作为宗主国的大明,依旧要履行许多的义务,比如大明水师要对海外藩国进行巡逻驻守,清理海盗,维护海外总督府的存续等。阑
“那么还有人有疑问吗?”朱祁玉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于谦已经详细的解读了这份廷议通过的奏疏。
都察院总宪贺章左右看了看,这几年,陛下威权越重,这朝堂上就是有人心里有疑惑,都没人敢说话。
陛下有那么可怕吗?!
贺章出列俯首说道:“陛下,以继列祖列宗为遗志,得登大宝之位,太祖高皇帝定十五不征之国,文皇帝因交趾不法无德而征伐,现如今,陛下又定海夷藩国制,与太祖高皇帝所定朝贡之国策相悖,臣请问,陛下,这朝贡藩国制和这朝贡藩制,大明究行何法?又将祖宗之法置于何处?”
群臣无不骇然!
这话能说吗?能讲吗?
在这奉天殿上,在这景泰十二年最后一场朝议上,如此大胆的质询陛下的政令也就罢了,连陛下都质疑!阑
只能说,不愧是只手遮天贺总宪,胆子就是大!
贺章说这话的时候,背后都升起了一层的冷汗,握着笏板的手都在抖,他哪有这个胆子,他这番话其实是陛下教他说的,原话要比这话更加难听,贺章怕自己讲出来,纠仪官当场将他拿下扔进诏狱里去,贺章好生润色了一番,降低了九成的攻击性,才说了出去。
“嗯。”朱祁玉对贺章这个水猴子还算满意,他看了一圈群臣说道:“想必,衮衮诸公皆有此疑惑。”
“臣等不敢。”群臣齐声说道,除了贺章,哪个家伙敢跳出来对着陛下指着鼻子骂?贺章的攻击性太强了,强到没人敢应和的地步,贺章这话往深入理解,根本是在质疑陛下皇位的法理。
朱祁玉笑着说道:“谈,没什么不能谈的,你们骂朕亡国之君的时候,朕也没怎么着不是?”
“太祖高皇帝神武,朕德浅力弱,大明现在这么多人,张着嘴等饭吃,朕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真的把太祖高皇帝传下的江山给亡了吧。”
“贺总宪问了朕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大明祖宗之法置于何处。”阑
“这不是还有个朝鲜吗?朝鲜还在朝贡,朝鲜还是不征之国,这不就是了吗?大明仍有祖宗之法。”
“朕行制大抵是违背了一些祖宗之法,我知道诸位朝臣有匡扶以正视听的想法,但是又畏惧朕的威权,不敢作声,颇为为难,你们难,朕也难,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祖宗之法遵守了,但只遵守了一点点,朝鲜就是那块遮羞布,就是那个台阶,给朝臣和皇帝们都下台的台阶。
“臣,没什么疑惑了。”贺章听闻皇帝回答,立刻俯首,退了回去,开玩笑,再站下去,他都站不稳了,在奉天殿上攻击皇帝法理,那都是活腻歪了才能干的事儿。
大明始终是极其保守的,极其保守就是比保守还要保守,这祖宗之法,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幸好,还有个朝鲜。
朱祁玉倒是想把大明水师所到之地都变成大明的四方之地,这样就可以完美绕开祖宗之法了,但是一个帝国是有统治的地理界限,再远了除了建藩别无他途。
“那就这么着?”朱祁玉看贺章退了回去,始终没人说话,开口问道。阑
群臣再次齐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玉其实清楚,这条违背祖宗的决定,之所以能够推行下去,其实是因为这条政令,完全是皇帝在带领着势要豪右们率兽食人,只不过吃的不是大明人,而是海外土着。
肉食者总归是要吃人的。
这海夷藩国制中的海外总督,总不是能那些腿上的泥还没洗掉的泥腿子,只能是大明数不胜数、整天混吃等死的衙内和势要豪右,这总督府的安土牧民的官,总得是大明出身的举人,这也是多了一条出路,而大明在海外建藩,维护是大明海贸,海贸事,甚至是寒门连看一眼都不能的分赃大会。
至于那些连蛋蛋都要被摘下的四等土着,这朝堂之上,又没有土着作为明公,当然没人为他们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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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兴安一甩拂尘,宣布朝议进入下一个议题。
“陛下,大小裕勒都司都指挥、裕勒伯夏知义,即西域地面果敢王也密力火者,进京朝见。”鸿胪寺卿马欢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阑
“宣。”朱祁玉知道这事,夏知义是朱祁玉册封的西域地面的伯爵,也是当年大明吞并轮台城的助力。
夏知义着麒麟补右衽入奉天殿,行三拜五叩汉礼,恭恭敬敬的大声喊道:“臣夏知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玉点头说道:“起来说话。”
“陛下,臣斗胆。”夏知义却不肯起身,鸿胪寺卿马欢脸色剧变,夏知义这是要作甚!这朝见出现了差错,礼部吃不了兜着走。
朱祁玉一愣,平静的说道:“想说什么,说便是,朕赦你无罪。”
夏知义体格极为壮硕,敢在西域地面称王称霸,没点勇力想都不要想,他跪在地上,身体颤抖了几下,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嘶哑大声说道:“臣就是想问问,想问问,陛下什么时候才能重开西域!”
“陛下承诺过的!”阑
“西域百姓苦啊,陛下。”
朱祁玉站起身来,颇为平静的说道:“裕勒伯,朕承诺过,朕没忘。”
第九百五十八章 泰安一号蒸汽机车
朱祁玉看着夏知义,这个西域人,迫切的希望大明朝能够履行自己的诺言,迫切的希望大明能够将王化带到西域去。
西域百姓的苦,大明皇帝一清二楚,西域地面的七国混战,导致流民遍地、恶贼横生于野,用民不聊生四个字去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当年也密力火者入朝请封的时候,朱祁玉正打算南巡,当时议论西域事,朱祁玉对御史邓顺,印象极为深刻,邓顺把重开西域的困难一条一条的摆在了皇帝的面前,引经据典,分析的头头是道。
大明这些年,就是对着这些困难,一条一条的克服着,坚定的一步步的向前走。
“朕一直在重开西域,从未食言,大明也从未食言。”朱祁玉又十分确信的说了一遍。
从朱祁玉收复了河套之地后,重开西域就成为了定局,大明一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比如王化鞑靼、比如大明对瓦剌和林的犁庭扫穴,再比如陕西行都司改甘肃三司,再比如再设西域行都司等等,大明一直在做。
朱祁玉从未忘记过承诺,大明也从未忘记,只是夏知义人在西域,看到的都是西域的种种惨剧,他不了解大明,更不知道重开西域对于大明而言,绝非大军前往耕犁一遍即可,也不清楚大明为了重开西域到底做了些什么,夏知义就像是那田里祈求老天爷普降甘霖的农户,迫切的渴望着。
夏知义一直等不到甘霖,只好跑来奉天殿,大声的询问,陛下什么时候才重开西域。
朱祁玉不怪夏知义,因为西域真的很苦,大明墩台远侯的塘报,不停的汇报着西域的种种。
西域苦,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苦在没有大明。
“谢陛下!”夏知义这次是冒了天大的干系,在奉天殿上诘问皇帝,这种触天怒的行为,其实他大可不必。
作为西域的果敢王,夏知义控制着柳城、吐鲁番等汗国,是当之无愧的军头,而大小裕勒都司都指挥更是大明赐下的官职,裕勒伯是大明赐下的世伯,五年一次的朝见,裕勒伯其实完全可以按照礼部拟定好的章程,变着花样拍一顿马屁,领一大堆的赏赐,回到大小裕勒都司,继续做他果敢王。
说句难听的话,西域苦,那是百姓苦,夏知义作为果敢王、作为大明世爵,夏知义自己一点都不苦。
“起来说话吧。”朱祁玉示意夏知义平身,而后夏知义汇报了许多西域的事。
朱祁玉笑着说道:“官道驿路入西域之事,工部已经拟定了章程和路线,既然爱卿入京,一道把这件事办了。”
官道驿路是大明皇权的具体体现,官道驿路到哪里,大明的疆域就到哪里,王化就到哪里。
这一次的西域的官道驿路,有一部分的区域,尚且处在康国治下,大明和康国从未确界,届时,免不了摩擦,当矛盾无法调和的时候,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兴安见夏知义归班,才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
过年前,朱祁玉很忙,按照以往的惯例,他要接见农庄法的百姓、农庄法的掌令官、要接见大明官厂的工匠,在见过之后,再前往养济院看望鳏寡孤独,而后便是去大兴石海子看完墩台远侯的家卷,最后是前往北土城和西土城,接见大明京营军士家卷,询问他们的难处。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这北土城的月台之上,并不是一片萧索,驰道两旁的耐寒行道树还带着些许的绿色。
朱祁玉穿着大氅,拍了拍忠国公折腾出来的铁疙瘩,看着这铁疙瘩说道:“忠国公,咱们能坐这玩意儿,前往西土城吗?”
“陛下…”石亨非常为难,他就不该让陛下看见这玩意儿,陛下看见,指定要试一试,石亨颇为诚恳的说道:“陛下,这东西不大安全。”
京宣驰道历经两年半的时间已经全线贯通,迟迟没有投入运营的原因,完全不是铁马拖了后腿,而是一些其他原因。
“你平日坐不坐?”朱祁玉倒是不以为意的问道。
石亨颇为确信的说道:“坐!”
朱祁玉笑着说道:“忠国公自正统十四年为朕养白象,前驱先导,至今已经十三载,从未出过任何的差错,既然忠国公坐的,朕也坐的,省的那些个什么惊动皇陵流言蜚语妖言惑众。”
石亨想了想,脚一跺、心一横大声喊道:“检查车况,点检路况!”
一个颇为简陋的月台,并无多余装饰,符合大明工匠们一贯的极简风格,月台高出了驰道两尺有余。
工匠听闻忠国公的话,开始深入检查铁马的情况,两匹快马,顺着驰道而去,检查路况,防止路上有意外情况。
缇骑们鱼贯而出,他们要负责清街,确保沿途的安全。
相比较之前的类马的蒸汽机车,面前的蒸汽机车已经和马没有了任何关系,机车的下部是连杆链接的五对动轮,这五对动轮,让朱祁玉感觉非常安心。
横卧的机头,两丈长,高曰一丈,整体细长,位于前方的大烟囱,多少有点遮挡驾驶室的视线。
“咱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朱祁玉趁着工匠们检查机车的时候,围着这铁疙瘩转悠,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询问。
石亨俯首说道:“泰安一号。”
这一听,就知道是石亨起的名字,大明新辟之地,朝向京师方向的城门,都叫泰安门,这还是当年石亨打下集宁城后留下的惯例。
石亨,在大明群臣眼里,就是当代的安禄山,唐明皇喜欢看胡旋舞,安禄山就给唐明皇表演拍肚皮,大明皇帝喜欢搞些奇技淫巧,忠国公就投其所好,整日捣鼓铁马,讨皇帝欢心。
杨汉英也说过,石亨注定要做安禄山的,奈何石亨是京营总兵官,就注定他做不了安禄山,无他,大明京营离皇帝太近了。
“泰安一号。”朱祁玉笑了笑也没更名,眼下大明内外,都把蒸汽机车铁马当做笑话看,笑曰:皇帝的玩具。
一个没有马能拉、一个没有马跑得快的机车,有个屁用,还不如马拉车在驰道上跑得快,拉得多。
大明对于京宣驰道没有什么意见,对这个铁马,则完全都是当个笑话看了。
“金达!”石亨大声喊了一嗓子,金达检查了锅炉后,就来到了陛下面前,恭敬的俯首说道:“臣京顺永平制造厂总办金达,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天津人?”朱祁玉一听这口音便想起了罗炳忠,这金达的天津口音略重了些。
京师顺天永平府制造厂,位置大约在后世唐山,除了煤铁之外,也是大明除了石景厂外,最大的机械制造厂,朱祁玉面前的这台泰安一号,产自永平制造厂。
这里面还有些官司,石景厂和永平厂,为了打造一台切实能实际运营的蒸汽机车,展开了长达两年的技术攻关和竞赛,谁的车性能好,谁的车拉得多,谁的车更稳定,哪家厂的机车,就会以泰安为号命名。
石景厂作为大明底蕴最为深厚、大工匠最多的官厂,在经过了两年的竞争之后,却败给了永平制造厂,泰安号,花落永平。
当年石景厂总办陈有德还在的时候,为这件事可是生了好大一场气,认为是石景厂的奇耻大辱!把整个石景厂从上到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金达,永平制造厂的总办,大工匠,年纪还不到四十,是泰安一号的设计师。
“陛下明察秋毫,臣的确是天津人。”金达带着工匠特有的憨厚,笑着回答道。
朱祁玉指着和犀牛一样的蒸汽机车说道:“给朕讲讲吧。”
金达有些不善言辞,不是木讷,单纯是紧张,虽然作为工匠代表觐见过陛下,但是介绍起来,依旧是有些磕磕巴巴,不过很快金达就能言善辩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陛下真的懂技术!
这场对话,很快就从君臣奏对,变成了工匠之间讨论问题。
朱祁玉拍着锅炉说道:“这个锅炉设计的很好,为了更快速的积累蒸汽,里面这三十六根管道横卧的设计,确实解决了机车启动慢的问题,还有这里,蒸汽不直接从汽缸排除,反而通过烟管,不得不说,这个创意好,这样一来,这锅炉里的煤炭便可以充分燃烧了。”
金达俯首说道:“陛下,这泰安一号,净重九千斤,可以拉五节车厢,两万斤的货物,功率为十六马力,载满的话,每个时辰能跑四十里地。”
“好好好!”朱祁玉一听有十六马力的功率,能拉五节车厢,拉两万斤一个时辰跑四十里地,就不住的赞叹、
京师距离大名府约八百八十里地,如果泰安一号拉车,只需要二十二个时辰,也就是四十四个小时辰,不到两天。
以靖康年间,金人南下从幽州打到开封,即便是沿路没有受到大规模的抵抗,依旧走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
时速十公里每小时,真的不快,但对于景泰年间,真的够用了!
大明的商业活动越频繁,需要拉车的马匹就越多。
“回禀陛下,已经妥当了。”大工匠带着几个工匠来到了陛下的面前,汇报着检查情况。
“出发!”朱祁玉紧了紧大氅,坐上了大明第一台蒸汽机车拉动的火车。
他坐上去之后,发现这节车厢怕不是石亨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石亨就是知道皇帝要坐,四处都是用真皮包裹的软垫,就是翻车,也不会磕到陛下。
这车厢,从头到尾就贯彻了一个主旨,那就是安全第一。
石亨也随着陛下上车,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要不系上安全带?”
“车厢里还有安全带?”朱祁玉稍微研究了下,便明白了这五点式安全带的用法,五条阔带固定,极为结实,设计格外合理,不影响胳膊的活动。
“起驾!”兴安看陛下系好了安全带,大声的喊道。
烟囱冒出了一阵的白烟,汽笛声在北土城的月台上响起,蒸汽通过汽包打入了气缸内,推动着连动杆和曲杆带动着五对动轮,缓缓前行。
朱祁玉看着窗外,坐稳扶好,等待着蒸汽机车的加速。
“忠国公,咱们这速度是不是不大对?”朱祁玉看着窗外行道树倒退的速度,终于发出了自己的疑问:“是技术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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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石亨和金达互相看了一眼,摇头回答道。
朱祁玉看着窗外缇骑们的马匹,颇为不满的说道:“缇骑的坐骑快走,都要比我们快了,朕感觉在车厢里晃几下,这火车也能更快一些了!”
石亨这才回答道:“臣怕翻车,就让工匠们慢了一点。”
“加速,加速!”朱祁玉敲了敲座椅说道。
石亨隔着大水箱对前面驾驶室的工匠招呼着加速,的确是加速了,但是只加速了一点点,缇骑们的战马们,好奇的打量着坐在车里的皇帝,似乎在问,为啥放着好好的大驾玉辂不坐,坐这玩意儿?
钢铁巨兽在驰道上不停的打着汽笛,速度极其缓慢的从北土城爬到了西土城,历经两个时辰。
一路上,朱祁玉至少看到了十几架蒸汽机车尖啸着迎面驶过来,而后渐行渐远,不是泰安一号性能不行,跑不快,跑不起来,就拉了一节车厢,里面就坐着五个人。
朱祁玉下了火车,依旧是意气难平,他左手上下切动了一下,非常不忿的说道:“忠国公,你让朕系上安全带有何用?朕就是从车上跳下去,一点事儿都不会有!这是火车?我就是走路都走到了!”
“可以快一点,朕又不是瓷器,一碰就碎,你平日坐这玩意儿就开这么慢吗?”
“那倒不是。”石亨避重就轻的回答了问题,他是他,陛下是陛下,陛下要是真的在这泰安一号的火车上翻了车,这蒸汽机车,也就不用研发了,石亨、金达再加上永平制造厂全都可以谢罪了。
金达是知道厉害的,作为泰安一号的设计师,他已经亲眼目睹过多起事故,蒸汽机车是个新东西,需要用血去积累教训和经验,最终才能稳定运营。
但是血的教训,绝对不能是陛下的血,陛下磕着一点、碰到一点,蒸汽机车,也就是走到头了。
“算了,算了。”朱祁玉摆了摆手,颇为羡慕的看着驰道上飞驰的蒸汽机车,那是永平制造厂在实验机车的稳定性。
“兴安,看赏!”朱祁玉笑着说道:“金总办研发有功,朕特赐奇功牌一枚。”
金达一愣,随即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谢陛下皇恩!”
一马力的双动活塞蒸汽机是陛下在广州府自己折腾出来的,金达只是在改进,他没想到改进还能有奇功牌可以拿。
“好东西啊!”朱祁玉看着泰安一号蒸汽机车不由得说道,他本人是很喜欢机械的,尤其是面前的蒸汽机车,充满了蒸汽和力量的美感,就是这玩意儿太大了,没办法抱回家。
金达示意另外一个工匠,端上来一个红绸布盖着的‘祥瑞’说道:“陛下,臣有祥瑞进献。”
兴安拉开了红绸布。
第九百五十九章 孤要上头条!
兴安拉开红布之前,朱祁玉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繉
一辆制作极为精美的等比例缩小的蒸汽机车,朱祁玉还以为就是个模型,但是一个小黄门取来了火折子,点燃了一张纸,塞到了锅炉下面的火灶之中,蒸汽机高亢的鸣笛了一声,而后在盘子上沿着小轨道转起圈来。
一个能动的白铜打造的蒸汽机车,大明工匠们纯手工打造,天下独此一份。
朱祁玉玩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好,很好,赏!”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就喜欢这些个东西,对于工匠们而言,不过是废了一些功夫,可是这些个模型手办,放在讲武堂御书房内,陛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记得他们这群工匠才是,就像是陛下御书房总是挂着那副墩台远侯出征图一样的效果。
朱祁玉志得意满的离开了西土城,回到了讲武堂内,将蒸汽机车的模型放好,让兴安取来了一个玻璃罩,扣在了上面防尘,正正好。
兴安其实早就知道了永平制造厂要造泰安一号的模型,连尺寸都晓得,配套的玻璃罩都做好了。
但是过年礼物,提前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繉
“不错。”朱祁玉拍了拍手,看着自己满墙的模型,心情极好,自己这十二年如一日的为大明奔波,到底是没白忙活。
冉思娘走了进来,看着夫君又在捣鼓那些个模型,笑着说道:“夫君该回泰安宫了,这马上就要天黑了,群臣就要进宫觐见陛下贺岁。”
冉思娘从来不去动那满墙的手办,皇帝把这些当宝贝,平日里连打扫都是兴安这老祖宗亲自动手。
“行,走着。”朱祁玉回到了泰安宫,等着群臣们觐见贺岁。
最先来的是皇亲国戚,襄王殿下领着一群王爷一顿天花乱坠的马屁,拍得皇帝晕头转向,
沂王朱见深又获得了五块饴糖,襄王带着王爷们再呼陛下圣明,领了封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于大明宗亲而言,这五块饴糖只要陛下还在恩赏,那就是陛下还肯维持表面上的亲亲之谊,那就是代表他们只要还听话,就不会有无妄之灾。繉
而后是大明的世爵们,一群世袭罔替的国公、侯爷们高呼万岁。
再之后便是文武群臣,朱祁玉这坐的腿都有点麻了,这贺岁才算是结束。
“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天明节,这个本来只是平替给皇帝祝寿的万圣节,逐渐变成了一个普世的节日,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四处都是灯火辉煌,庆贺九十多年前,大明破茧而生。
而此时的襄王府内,朱瞻墡正在奋笔疾书,今年一月份的邸报头条,他本来势在必得,只是写着写着,朱瞻墡便停下了笔,而后将手中的题本扔进了火盆里,一把火点了。
罗炳忠一看就急了,他这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他慌慌张张的伸手说道:“殿下,这可使不得啊!”
罗炳忠都急眼了,这题本朱瞻墡一点一滴的写了五年,说烧,就这么烧了。繉
朱瞻墡写的是王化鞑靼之得失,从许多个角度分析了王化鞑靼,只是分析着分析着,朱瞻墡就发现自己说的都是屁话。
朱瞻墡不让罗炳忠救火,他既然要烧,自然是不满意,即便是写了五年,他不满意就是不满意,朱瞻墡摇头说道:“什么狗屁的得失,不是大明军强横,这些个鞑靼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接受王化,说那么多的屁话都是扯澹。”
“不是正统十四年冬,瓦剌入寇,大明绝地反击打的瓦剌人找不到北,脱脱不花怎么可能暗地里和大明勾勾搭搭,若非大明军在集宁河套节节胜利,若不是杨俊在东胜卫悍勇无双,火药库都被炸了,依旧击败了瓦剌人,脱脱不花怎么可能不答应瓦剌人借道借兵的请求?”
“若不是大明军在大宁卫常年剿匪,脱脱不花怎肯入朝?若不是大明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在哈拉和林把阿剌知院打的束手就擒,兀良哈诸部现在还在观望。”
“什么得失,没什么得失!想要国家边方安宁,就四个字,兵强马壮!”
罗炳忠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殿下高明。”
朱瞻墡很不喜欢京师最近的一些马放南山的风力,在他看来,就该让他们都到边方去,在边方历练几年,就说不出这样的屁话了,那景泰二年状元郎柯潜,在京师还会说两句怀远人,柔诸侯,等到了边方,喊战求战声音比京营还大。繉
大有抄起家伙就是干,谁赢了谁老大的架势。
“殿下,这烧了,咱们一月份的邸报头条,还争不争了?”罗炳忠看着火烧完了题本,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
朱瞻墡笑着说道:“上,怎么不上!我已经想到了新的头条。”
“陛下前一段时间,在盐铁会议上论实业虚业,这件事上了邸报,民间反响热烈,孤就观察到了一个古怪的现象,咱们大明这些读书人,老是在做一种不切实际的梦。”
罗炳忠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个不切实际?”
朱瞻墡敲着桌子说道:“经济是什么?经济就是人们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实虚商品,生产是基础、消费是终点,就像是种了庄稼,最后粮食吃进了肚子里。”
罗炳忠点头说道:“殿下说的是。”繉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说道:“翰林院的翰林、编纂们整日里做梦,一直试图将政治从江山社稷剥离出来,来塑造一个大同世界的梦,在这个过程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是襄王府的侍女一样多。”
罗炳忠连连摆手说道:“殿下,殿下,就是再生气,咱也不能自己个骂自己个啊。”
朱瞻墡一只手握住了另外一只手,慢慢拔了出来说道:“现在就又有人,想要掀起了一股风气,有些人试图将经济活动,从江山社稷里脱嵌出来,制作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模型,嘿,陛下御书房那一墙的模型也就是个模型,和实物很接近,不过也就是接近,并不一个东西吧。”
罗炳忠一琢磨,非常认可的说道:“是这样的,没错。”
朱瞻墡举着两只手说道:“这左手是他们脱嵌出来的模型,这右手是大明的经济活动,他们就拿着这个模型,开始忽悠,就说你看在这个模型上,你这样不对,那样不对,是只字不提这只右手啊。”
罗炳忠少一思量俯首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抛开事实不谈?”
“对!”朱瞻墡一拍桌子说道:“罗长史跟着孤这么些年,总结的非常到位。”繉
罗炳忠笑呵呵的给朱瞻墡续了一杯茶说道:“那是殿下带得好。”
朱瞻墡颇为恼怒的说道:“他们脱嵌出来的这只左手的模型,是空想,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待会再说,先说他们为何要脱嵌出这样一个模型来。”
罗炳忠满是疑惑的说道:“对啊,他们为什么要脱嵌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呢?”
朱瞻墡伸出一根指头,移动到了罗炳忠的眼前说道:“我举几个例子,劳保局的劳动报酬,他们伸出左手来,说,陛下您看:我们完全没必要制定最低的劳动报酬标准,如果某个行业缺少了人手,那自然劳动报酬会增加,那老百姓都会去做这个工作,当这个行业不缺少人手了,劳动报酬自己就下来了。”
“老罗,你注意到这个话里面的陷阱了吗?”
罗炳忠摇了摇头说道:“殿下就别为难我了,我这都看斗鸡眼了,什么也没看出来。”
朱瞻墡颇为确信的说道:“他们脱嵌出来这个模型的目的,就是想证明,这个模型可以自律的、自适应的调节劳资关系、自动调节供需关系、自动调节阶级矛盾,完全不需要干涉的,进而根据模型的运作原理,去推定经济活动,也是如此。”繉
罗炳忠看着那根手指头说道:“孤证不立,殿下再举个例子?”
朱瞻墡又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这种完全自适应调节的谎言,我再举个例子,贵州当年的笔墨纸砚贵到何种地步,而三七粉、桐油又贱到了什么地步?按照左手这个模型而言,不应该是哪里缺什么,货物就流向哪里吗?为何笔墨纸砚没流向云贵,为何云贵文教不兴?”
“这地方缺教书匠、却笔墨纸砚,自然价高,是不是都应该流向那里?但是在朝廷未曾疏通乌江之前,流向云贵了吗?”
罗炳忠恍然大悟的说道:“果然是个陷阱!还是殿下看得清楚。”
“我们一旦搞清楚了他们脱嵌这个模型的目的,我们便看清楚了他们真面目。”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个脱嵌出来的模型是有根本性的错误。”
“第一个错误,这个脱嵌模型的建立,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土地、劳动和货币,是不是商品?只有将这三样定性为商品,这个模型才能完全成立。”
“但是自景泰元年起设立农庄法,田亩禁止买卖以来,土地农庄集体所有,那么土地既然不能买卖,自然不是商品。”繉
罗炳忠低声说道:“不能买卖也能流转不是?换个说法罢了。”
朱瞻墡勐地转过头来,盯着罗炳忠的眼神,十分凶狠,罗炳忠一句话,就足以把大明现行田制给废的一干二净,他咬牙切齿的说道:“罗炳忠,你真的是该死啊!”
罗炳忠理所当然的说道:“臣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都能想的到的事儿,大明那么多读书人能想不到?”
“你们读书人心肝脾胃都是黑的吗?!”朱瞻墡气的牙根痒痒,但是也无可奈何,人亡政息这种事,神武如太祖高皇帝都没什么办法,朱瞻墡更没办法了。
不过朱瞻墡转念一想,陛下可是他的侄子,他比陛下大二十二岁,一定会死在陛下前面,陛下在没人敢,真的有那么一天,反正他也看不到,这么一想,心气儿才顺了些。
朱瞻墡被一打岔,想说什么都给忘记了,“说到哪了!”
罗炳忠赶忙回答道:“土地包含交换和使用价值,却因为律法不能买卖,不能成为商品。”繉
朱瞻墡用力的握了握左手说道:“货币也不能成为商品,这个在之前就讨论过,这也是陛下至今不肯行钞法的原因之一,那么说到劳动了,他们把劳动定性成虚拟商品,这是物化!这是对陛下《虚实论》的本末倒置、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轻重不明、指鹿为马!””
“生而为人,万物之灵,人的劳动,怎么可能物化为商品呢?”
罗炳忠低声说道:“高丽姬、倭国婢、骊珠女、阉奴也都是人,也都是商品。”
“抬!杠!是!吧!”朱瞻墡用力的拍了几下桌子指着罗炳忠。
罗炳忠俯首说道:“这不是论政吗?理越辩越明不是?不是抬杠,不是抬杠。”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洋洋得意的说道:“你没发现吗?我刚才说的这番话,就是典型的脱离实际,这就是脱嵌模型的第二个根本错误,也是致命错误。”
罗炳忠大惊失色,愣愣的问道:“殿下,刚才在言传身教?”繉
朱瞻墡半抬着头,挑了挑眉说道:“这个脱嵌出来的模型,第二个根本性的致命错误,那就是脱离实际,空洞、只凭借主观臆想去推断经济运行,将这个模型脱嵌出来是形而上的,是空中楼阁,没有实事求是。”
罗炳忠再次心服口服的俯首说道:“殿下高明!臣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
“讲。”朱瞻墡抿了口茶言简意赅的说道。
罗炳忠眉头拧在一起面色古怪的说道:“那真正的经济该是什么样的呢?您不能只说他们是错的,不公布正确答桉,这总不合适吧。”
朱瞻墡举起了两只手,慢慢合在了一起说道:“真正的经济,绝非是脱离实际脱嵌出来的模型,他能展现的活动规律只是千万分之一,真正的经济是嵌合的。”
“既要有理论,也要有实践,实践改进理论,理论指导实践。”
第九百六十章 给古老的土地,带来一点小小的大明震撼
朱祁玉看过了襄王的奏疏,觉得很是有趣,他在骂一些人,似乎又没有骂。
“左手这个模型,脱嵌出来的这个模型是有一定的意义,尤其是在小范围的比如放在一个个人,一户人家,甚至一个小工坊,都是适用的,但是若是放眼整个大明,照本宣科,就有些纸上谈兵了。”朱祁玉朱批了朱瞻墡的奏疏。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风吹拂大明土地的时候,由大明水师番都指挥、大明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率领的大明远洋舰队正在旗舰的带领下,向着西南方向航行。
“起风了!起风了!”舟师蒯林趴在旗舰的桅杆上,百无聊赖的他,忽然眼睛一亮,因为他手里的风速仪转了起来。
他手里举着一个风速仪勐地跳了起来,风一样的从桅杆上滑下,一熘烟的来到了唐兴的面前,将自己手中的风速仪递给了唐兴,大声的喊道:“唐指挥,起风了!”
“好!擂鼓吹号,通知所有船,起风了!”唐兴吐掉了咬在嘴里的鱼骨头,振声喊道。
战鼓擂,号角催,旌旗招展。护持左右的战座舰和三桅大船,一下子都跟惊醒了一样,当看清楚了旗语之后,十二艘船爆发出了阵阵的欢呼,一起敲响了战鼓,号角声在碧海蓝天之上,传了很远很远。
在赤道无风带里航行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大明好儿郎们已经快要被无聊折磨的有些疑神疑鬼了。
大明儿郎不怕狂风暴雨,不怕土着侵扰,不怕海兽袭击、就怕无聊,这两个月的赤道无风带的航行,非常的无聊,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大明儿郎们甚至怀疑自己没过这一天,因为入目仍然是海天一色,甚至连朵云彩都见不着。
无聊慢慢的变成了麻木,麻木就开始疑神疑鬼,我们真的在走吗?我们是不是被卷入了海障之中?甚至会发出一种古怪的疑惑: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当起风的时候,大明水师十三艘大船就像是回魂了一下,立刻热闹了起来。
大明水师不缺食物,大不了下个网捞点海鲜做点刺身,也不缺澹水,奢侈一些甚至还能喝的上热水,毕竟皇帝陛下为了大明远洋舰队每条船准备五十多桶的轻油,就是让远洋舰队在海上烧水的,而且每条船还准备整整五十大桶的烧酒,高度烈酒。
大明水师是大明军唯一不禁饮酒的军事单位,因为在当下条件的远洋,都是烈酒兑水,来补充水分,一爵烧酒兑一升水,一爵烧酒大约就是二百毫升。
这个比例是经过了大明解刳院认证过的,再高点浪费烈酒还烧心,再低点就没有消毒的作用了,这是解刳院里经过十数年观察得到的结论。
朱祁玉以为自己不禁酒,大明军就会敞开了喝,但其实他略微有些想错了,大明军从来没有辜负过皇帝陛下的期许。
在这两个月的赤道无风带的航行中,每个大明军的军士每天只有两升水,这里面就两爵烈酒。
唐兴也是如此,一天两升水,从未超量。
若是靠岸航行,即便是没有规定,仍行禁酒令。
唐兴在没有成为皇亲国戚前,就是底层军伍出身,确切的知道,这军士不患寡患不均,尤其是船上,在物资不充足的情况下,大明三皇子他外公都和军士们一个饮用水标准,军士们便没有任何的怨言。
在两个月的赤道无风带的航行中,唐兴砍死了三十名倭人武士,这些个武士本事不大、毛病不小。
唐兴都和大明军士们同灶吃饭,这些个武士死活不愿意跟足轻们同灶。
唐兴稍微调查了一下,才发现,这些武士上了船依旧在船上压榨那些倭人足轻,足轻被饿死打死不在少数,这些武士明明吃不下那么多的食物,喝不了那么多水,但就是扔了,也不给足轻多吃一口。
唐兴才不惯着这些武士,趁着一个月夜,把倭人中所有的武士,全部抓起来沉了海。
上了船,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船翻了都得死,就这些武士这么搞下去,八百多人的足轻真的在船上造起反来,那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远洋航行考验不仅仅是体力意志力,还考验组织度,内讧是唐兴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而后这些倭人足轻统一划拨到了大明庶弁将掌控,这倭人足轻便再也没有饿死渴死之人了,倭人足轻看到了唐兴,就跟看到了天照大神一样。
“陛下到底是料敌从宽了,就是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无风带里,也用不完不是?”唐兴站在船头,海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远洋舰队每条船都有五十大桶的烈酒,这五十大桶烈酒通过了无风带,仅仅用掉了五大桶左右。
远洋舰队每条船上有船员二百二十一人,每天需要烈酒四十四升,航行六十余天,共用去三千升左右,装轻油的小桶一桶一百六十升,而装烈酒的大桶,一桶六百四十升。
其实最开始,皇帝陛下准备的是超大桶,容量是一千升,但在松江造船厂和海事堂的共同建议下,改为了六百四十升。
蒯林看了眼时间,点着手指头掐算了一下,而后抽出了一个四分仪,简单的测算了下维度,一边在题本上写着航海日志,一边笑着说道:“陛下宽仁,有备无患呗。”
他是舟师,他知道这海上很容易迷航,多准备点没啥坏处。
蒯林在掐算经纬度,确定自己的位置,这个模样像极了装腔作势的道士。
“还有三天就到慢八撒了,这昆仑奴的地界,都是些土着,也有大明商贾至此购得象牙等物回明。”蒯林打开了针路图,看着风速仪,又掐算了一番说道。
“不去慢八撒,直奔罗经正峰。”唐兴看了看堪舆图,做出了指示。
他们是远洋探险舰队,船上水食仍然充足,这些探索过的区域,便没必要继续探索,扬帆起航,直奔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最西端—罗经正峰。
当走到那里的时候,罗盘指向正南正北,故此得名,那是郑和海图中记录最远的位置,也就是李宾言所言的天边。
十二天以后,大明远洋舰队逐渐接近了非洲最南端的罗经正峰。
唐兴一直以为自己是天生的冒险家,天生的水手,上了船从没晕过船,只是在看到罗经正峰山头的时候,唐兴第一次晕了船。
十二条船划过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指向了正西的时候,泛着幽蓝的海水变得黝黑起来,那对面的海水就像一头原本温顺默然的巨型野兽,突然愤怒站了起来抖擞肩膀,一波波的涌浪,不断的翻涌出雪白的浪花,还有些瓜头鲸被海浪抛飞。
刀削似的波峰,似巨兽拱起了它布满荆棘的后背。
船只在波峰浪谷的大起大落,就如同被簸箕抛起的五谷一样,唐兴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被提起又掼下,当即就趴在桌子上,冷汗不停地往下滴,脸色煞白。
“那就是大浪山吧?”唐兴满是兴奋的指着在海浪之中若隐若现的群岛,满是兴奋的问道。
蒯林也是脸色煞白的打开了针图辨别了一下说道:“那是大浪山群岛的余脉,正对着大浪山海角(好望角),唐指挥,陛下说了,你是番都指挥,舰队的总指挥,你不能去冒险的。”
唐兴颇为失望,他已经准备好了弄一艘单桅船,去那大浪山上看看,奈何皇帝有旨,他只能摇头说道:“那好吧。”
蒯林看着唐兴老大不乐意的样子,低声劝道:“过了罗经正峰后,就没有任何的针图可以指路了,全员两千八百七十三人的性命肩负在唐指挥的肩膀上,还请唐指挥三思。”
唐兴颇为确切的说道:“嗯,我知道的,安心。”
唐兴的自由从来不是没有界限的自由,他的一切自由都是建立在维护大明利益之上。
唐兴站起身来,对着官校大声的说道:“靠近羡湾停泊,补充水食,全员戒备,夜不卸甲,遇袭立即反击,无需号令!”
即便是远洋舰队,即便是只有十三艘船,依旧保留着完整的官校、旗军、火长、舵工、班碇手、通事、办事、书弄手、医士、铁锚、搭材等匠功军的编制,还有占了绝对数量优势的大明水师。
大船放下了驳船,驳船开始探明水域,而后拉动着大船开始缓慢入湾下锚,而后一艘艘的单桅翻船开始等岸,倭国的足轻开始打理海边树木,安营扎寨,而后大明水师开始下船。
唐兴拧亮了一些石灰喷灯,提笔写道:“水师长途劳顿缺其食饮,则劳困难忍,况海水卤咸,不可入口,皆于附近川泽及滨海港湾,汲汲澹水。水船载运,积贮仓粮舟者,以备用度,斯乃至急之务,不可暂弛,乃第一要务。”
“景泰十三年二月初三,泊西洋最西罗经正峰羡湾,水师驻扎搜索…”
唐兴写到这里停笔,勐地站了起来,他听到响箭升空的声音,一场猝不及防的接触战突如其来。
当地的土着看船多便打算袭扰,然后土着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天兵天将。
他们扔出去的矛落在明光甲上,也就能磕一个坑,可是这些天兵天将们,反手就是一道雷鸣,而后呼啸的铅子,就将他们身边的土着打的脑洞大开,心花怒放。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多久,次日清晨阳光洒在了金黄色的沙滩上,大明军甚至连战场都打扫完毕,一个十里外的土着部落被大明军全员俘虏。
唐兴看着那一排的俘虏,这哪里是俘虏,分明就是移动的劳动力。
他大手一挥说道:“雄的全部阉割,雌的上船养在底仓。”
唐兴是典型的拥有华夷之辨的大明人,在大明的价值观里,连倭人都只是倭寇蛮夷之列,不算人的行列,这些个矮小的土着,就更算不上人了,带上这几十个阉奴的目的只有一个,之后的路上,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爬的、树上长的,能不能吃,阉奴先试试再说。
倭人足轻那也是能听得懂汉话,甚至能交流的协从军,主要是在和土着冲突时,足轻可以第一时间阻拦土着为大明争取时间,协从军是大明的鹰犬,足轻在船上,能每天喝的上一升半兑了烈酒的水!
这些阉奴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唐兴在羡湾停留了整整五天,那狂风巨浪终于稍微消停了一些。
过了羡湾就是大西洋,相比较大明定义中的西洋(印度洋),大西洋的风浪更大。
“老李啊,老李,后人论起你来,指定说你是个大贪官,无论正史如何记载,你在南洋、西洋、大西洋,撒了这么多的宝藏,你百口难辩!”唐兴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他刚刚将“松江巡抚李宾言的宝藏”藏在了岛上,而且画好了藏宝图。
等到回到大明,这些真假难辨的藏宝图就会悄悄流传出去。
那些个写话本和说书的人,必然给李宾言,整出一段又一段合情合理的传奇故事来。
唐兴离开羡湾之前,将一块界碑扔进了海里,这玩意儿扔在水下,就跟狗在自己的地界边缘撒尿的意义相同,文明一点讲,这都是法理。
“扬帆起航!”唐兴大手一挥,驳船牵引着三桅大船再次出海,在信风之下,远洋舰队再次转向,开始沿着海岸线北上。
这一路上,但凡是靠岸,总有些不长眼的部落要来袭扰,开始的时候,唐兴还有兴趣抓几个阉奴,后来也就意兴珊了起来,无他,俘虏太多了,也养不过来不是?
只是大明水师的线列枪阵,还是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犹如天上降魔种,真是人间太岁神。
唐兴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走了一个月多,唐兴就抓到了一个和土着肤色完全不同的泰西人。
“哪里人?”唐兴一开口就是拉丁语,而且是地道的君堡腔。
作为大明的番都指挥,学习并且精通一门外语,是一件很合理的事。
而且大明还有五皇子朱见洋,出生就带着闪电归来的使命。
被五花大绑的泰西人,立刻就惊呆了,不可思议的看着唐兴,打量了半天,用着不太熟练的拉丁语说道:“您是尊贵的罗马贵族?可是我曾听闻君士坦丁堡已经被法提赫所占领了。”
“你的发音不准确,我很不喜欢。”唐兴一听这音调,便摇了摇头,这泰西人说的拉丁语不地道。
泰西人看着那么多明晃晃的钢刀,哆嗦了下说道:“阁下,很惭愧我不是贵族,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拉丁语教育,还请您谅解我的贫穷和冒犯。”
按照体貌特征而言,在传统意义上的罗马贵族和大明人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要不然汉书也不会记载罗马人类汉人这样的话了。
可是泰西人打量着唐兴,那全身甲之上精美无比的花纹,就是满头雾水。
这全身甲一看就不是样子货,即便是保养的再好,甲胃上仍有战斗的痕迹,换句话说,这种全身甲是经过住了战火的洗礼。
这样的甲胃在整个舰队就有整整两千多人。
罗马要是有这种、这么多的全身甲,还能被奥斯曼给吞并了?法提赫不跑到君堡给君士坦丁十一世磕头就不错了。
唐兴好好盘算了下,自己还真是罗马贵族。
远嫁而来的埃来娜公主拥有罗马帝国的继承权,而埃来娜的儿子朱见洋,也拥有罗马帝国的继承权,而三皇子和五皇子是同父兄弟,而唐兴是三皇子他外公,所以唐兴既是大明的皇亲国戚,同样是罗马的皇亲国戚。
唐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因为在他看来,大明的皇亲国戚这个身份更加尊贵一些,他反问道:“所以,你是哪里人?”
第九百六十一章自由之城—弗里敦
唐兴搞清楚了面前的泰西人到底是何人,此人是哥特人,来自葡萄牙王国,名字叫佩德拉·辛德,是一名商人兼航海家,他来到狮山的目的是为了捕捉当地的土着送往自由之城——弗里敦。
狮山是唐兴驻扎停泊之地,遥望沿岸山峦宛如雄狮,故此得名。
唐兴读过很多书,甚至精通拉丁语,拥有一口地道的君堡腔,但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所以这沿途命名方式,就是能俗就俗。
这里群山像狮子就命名为狮山;舰队停泊的时候,看到了一头大象,就命名为俊象湾;比如一条河像是趴着睡觉的马,就会被命名为倦马河,比如这里适合屯兵,就明明为李家屯。
唐兴并不以为意,因为三宝太监郑和的命名法和唐兴是一样的,比如罗盘指向了正北,就叫罗经正峰,比如大浪滔滔的岛屿,就叫大浪山。
“阁下,请您放我离开,我的家族会为我支付报酬,我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佩德拉说起自己家族的时候,昂首挺胸,极为自豪。
辛德家族当年也是跟着阿方索七世一刀一枪,打下了葡萄牙的江山,如果面前的这位罗马贵族肯放他回去,他可以支付相应的报酬。
唐兴笑着说道:“事实上,如你所见,我远比你要富有,我们并不是海盗,我们之间的冲突,只是一场误会。”
佩德拉被俘,完全是一场误会。
一伙土着一如既往的袭击了大明水师,大明水师一如既往的不费吹灰之力的击退了敌人,而后佩德拉的捕奴团希望可以从大明水师手中购买土着奴隶,因为没有带通事的缘故,大明水师便将对方全部俘虏了。
在大明水师的眼里,葡萄牙捕奴团的战斗力和土着处于一个水平。
唐兴让人拿来了美酒,开始打听关于泰西的消息,泰西对大明而言是一片极为陌生的区域。
唐兴听到了很多的辛密。
比如依旧有勇敢的德库拉伯爵率领两千人,前往君士坦丁堡以图再建罗马,被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无情击败,德库拉伯爵和他的两千勇士,被法提赫以火刑烧死在君堡的叹息之墙。
俘虏佩德拉,谈到了这个就是满面哀容,痛饮三杯烈酒,感慨泰西永远失去了君士坦丁堡。
葡萄牙王国的建立是经过了长期的斗争,在这个过程中,罗马帝国的教廷给予了极大的帮助,最终册封了阿方索七世为葡萄牙国王,更是确定了葡萄牙王国的地位。
比如法兰西和英格兰的百年战争落下了帷幕,以法兰西独立告终,而赢得了这场胜利的查理七世在去年传来了病逝的消息,将王位传给了凑合的路易十二。
而这名以英明着称的法王查理七世,除了获得了百年战争的胜利之外,还为拥护他成为法王的圣女贞德平冤昭雪,制定了税法、建立了法军,收复失地。
但是新继位的路易十二,反对者极多,因为路易十二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参与了谋反活动,最后查理七世还是赦免了他,并且将王位传给了路易十二,所以大家都叫他叛逆的路易,勃艮第公爵为首的公益同盟,就是路易十二的心腹之患。
俘虏佩佩德拉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一阵的幸灾乐祸,因为勃艮第公爵和葡萄牙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比如日耳曼人为主的条顿骑士团正在和波兰王国进行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九年之久,但是条顿骑士团的战力下降的严重,不是波兰王国的对手,条顿骑士团处于前线的压力,只能对平民征税和征召军队,已经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俘虏佩德拉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连连摇头,拥有红色十字宝剑披风、佩戴黑色十字勋章的条顿骑士团原来是罗马教廷的骑士团,在十字军东征拥有赫赫威名,但是条顿骑士团因为信仰腐化,已经堕落到了向波兰王国低头的地步。
俘虏佩德拉还听闻,被寄予厚望的尹凡三世已经回到了莫斯科,继承了莫斯科公国之位。
佩德拉喝多了,唐兴让铁林军送他去休息,这个来自葡萄牙的贵族,说了很多冗杂的消息。
“唐指挥喝多了吗?”蒯林不确信的询问着唐兴,是不是喝多了,他整理了佩德拉的话,需要和唐兴沟通一二,航海日志是要呈送陛下预览,必然要准确无误。
唐兴摇头说道:“我喝的是水。”
蒯林将手中的题本递给了唐兴,颇为确切的说道:“尼古劳兹并没有欺骗陛下,罗马的宣称权,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真的要细细讨论的话,整个泰西,都在罗马的宣称之下。”
“罗马教廷以前还真有三个团营。”唐兴笑着说道:“后来没有,甚至连教廷都一分为二,罗马帝国正朔的教廷不在罗马,在罗马的教廷不是正朔,这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事儿。”
大明人是很难理解罗马教廷为何会在泰西拥有如此影响力,也很理解教廷和社会的关系,在唐兴和蒯林的眼中,这就像是龙虎山天师坐在奉天殿上执掌神器,而文武百官穿着道袍,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在唐兴的眼里,人间事归人间管,这是天经地义的。
意大利诗人、泰西文艺复兴的开拓者、《神曲》和《论世界帝国》的作者但丁,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但丁的话术里,这叫世俗化,中原这叫绝地天通。
中原完成绝地天通的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人们认为理所应当,久远到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绝地天通的神话故事。
蒯林颇为确信的说道:“法兰西的国王是路易十二,他因为造他爹的反被称为叛逆者,眼下有很多人在造他的反,那个公益同盟对路易十二有实质性的威胁,条顿骑士团似乎也需要帮助,这对我们在泰西的活动都是助力。”
“怎么活动?”唐兴颇为好奇的问道。
蒯林立刻说道:“里挑外撅。”
“你也是读书人?”唐兴立刻惊讶的问道。
蒯林笑着说道:“不才,只是举人出身,算是读书人了,考进了海事堂做了舟师。”
“难怪了。”唐兴恍然大悟,而后问道:“说说大概的努力方向。”
蒯林有些迷茫,唐兴这么问,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我们远洋而来,打下泰西不现实,毕竟泰西真的有很多人,就是排队枪毙,没个二三十年杀不完,而且他们会跑,会反抗。”
“但是根据倭国的经验而来,我们让他们自己对付自己的人,自己奴役自己,为大明利益保驾护航,大明的商品需要一个倾销的地方,而大明又需要女人可以从这里获得,我们自己抓没那么多的人手,但是他们自己抓,我们便没有那么多麻烦了,而且也不会在道德上被批判。”
“大明是需要人才的,更需要天才,比如俘虏佩德拉谈到,在佛罗伦萨,有一个画鸡蛋的天才,叫达芬奇,我们可以把他抓来…送到大明,沐浴皇恩,接受更好的教育。”
“嗯,我们干干净净,做坏事的都是骑在他们身上的肉食者?”唐兴思考了片刻询问道。
蒯林点头说道:“嗯,没错,大体思路是这样的,我们在倭国也有成功经验。”
唐兴笑着说道:“我现在相信你是读书人了。”
当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去形容的时候,用读书人去形容,似乎非常合适,他们肚子里那些坏肠子,如果不用在大明的境内,就非常完美了。
唐兴手里拿着一副羊皮卷的海图,这种海图极为简陋,读图也困难无比,但是拥有丰富航海经验的唐兴,还是能根据俘虏佩德拉贡献的这份海图,找到自由之城弗里敦的位置。
唐兴颇为确切的点了点自由之城的位置,笑着说道:“我们要在泰西的门口有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这个自由之城,最为合适,你觉得呢?”
蒯林掐算了一番说道:“嗯,的确是这样的。”
“打下来,你做自由之城的城主,回京后我为你请封海外总督。”唐兴收起了羊皮卷,走出了营帐,开着海天一色的大海,任由海风吹拂,他享受自由,这个自由之城很符合他的调性。
蒯林站在唐兴的身后,面色犹豫的说道:“我们就这样没有理由的攻打一个并未冒犯我们的城池,是不是有点无耻呢?”
唐兴挑了挑眉,点头说道:“确实无耻,但是皇权特许。”
“再说了,俘虏佩德拉说我是罗马贵族,那么罗马贵族收复一些失地,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
蒯林又掐算了下,绕明白了其中的强盗逻辑,他这才明白,陛下当年为何要纳埃来娜公主入宫了,大明做事,不能没有理由。
王者之师,出师有名,讨逆伐邪,正义在己。
蒯林点头说道:“这合理吗?确实非常合理。”
唐兴带着俘虏佩德拉,来到了自由之城外的海湾,因为有俘虏佩德拉的信物,自由之城打开了封锁海港的铁链。
靠港之后,俘虏佩德拉还在思考是不是要袭击大明远洋舰队,就是那大桶大桶的美酒,在泰西就能换取不小的封地了,若是再加上那些甲胃,佩德拉甚至已经在做梦,成为大公,建立公国的那一天。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唐兴等人看起来格外的和善,而且用美酒招待了他,他们的确武力强悍,无人能敌,但是阴谋诡计,从阴影里递出去的尖刀,也能伤害到这些看似无敌的骑士。
俘虏佩德拉是贵族,他知道如何使用阴谋诡计。
这在大明,叫君子可欺以其方。
俘虏佩德拉惊骇的看着大明水师全都扣上了面甲,明晃晃的明光甲,在赤道的骄阳之下格外的刺眼,他们全副武装,除了配有长短铳之外,还背着高大的钩镰枪,每三个人都有一把正六边形的一窝蜂,站在船舱内等待着号令。
一门门子母炮、虎蹲炮被推了出来,瞄准了港口上的诸多卫兵,三桅大船上的炮早已装填好了火药,火把照亮了炮兵们的眼神,他们的眼里,只有城门。
俘虏佩德拉惊呆了,罗马海军这么强横,还偷袭!
随着牙旗挥舞,炮火声轰鸣而出,开花弹划过了弧线,落在了城墙、城门之上,轰然爆开,而倭国足轻们披着皮甲,大呼小叫的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长矛,冲上了海港的栈桥,大明水师,紧随其后。
倭国的足轻们是极其自豪的,作战奋不顾身,因为他们身后是是漫天的炮火,是无可匹敌的大明军队,足轻们知道自己一定会获胜,在获胜之后,劫掠美人和一点点财富,就足够他们衣食无忧一生。
大明水师的脚步是极其坚定的,一步步的向着他们的目标—城主府走去,但其实除了放炮之外,大明水师的军卒们,出手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凡是有个敌人冒头,足轻们就会冲上去,三五成群的砍死对方。
日暮西斜,自由之城弗里敦已经被大明军完全占领,在这附近的葡萄牙殖民地,就是大明水师的下一个目标。
俘虏佩德拉绝对想不到,他将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带入了自由之城,蒯林被后世称为泰西掌控者,是比东边的尹凡三世更恐怖的噩梦。
而自由之城将成为了阻拦泰西南下掠夺财富的门户,自由之城到英格兰有大量的海岛,以自由之城为核心,这些海岛,将成为封锁整个泰西的锁链。
自由之城——弗里敦,将成为这个锁链的锁芯。
自由之城城主府内,大明番都指挥唐兴,面色凝重的看着堪舆图。
唐兴看着十三艘船的船长,指着其中一人说道:“杨成,我令你立刻前往慢八撒,遇到大明船只之后,让他们把消息传回国内,大明水师调遣需要皇命,就让大明的武装商舶前来协防,他们一定会来的,相比较西洋上的穷鬼,泰西无疑更加富硕,抢劫的事儿,他们从来不落人后。”
“末将遵命!”官校领了火牌,带着命令一刻也没停留,南下而去。
唐兴又对着蒯林说道:“不用担心,我暂时不打算继续向西探索,大西洋风高浪急,舟师需要观察水文,我至少会在这里停留半年以上,等待大明武装商舶的支持。”
蒯林的手指不停的快速掐算,而后说道:“我们是不是让俘虏佩德拉带着我们的善意和葡萄牙国王沟通一下?”
“善意?”唐兴有些疑惑的说道:“我们打下了葡萄牙的海外殖民地自由之城,我们哪来的善意呢?”
蒯林点头说道:“送回俘虏佩德拉就是我们的善意,再带一些一千枚精美的银币,就说我们远道而来,缺少落脚之地,至少能拖延一阵,为大明武装商舶驰援争取时间。”
“唐指挥是知道的,这朝堂之上从不是铁板一块,那葡萄牙王国难道就是铁板一块吗?我们可以派遣一些聪明伶俐的人,去游说一番,当然我们也绝不空手而去,带着一些礼物以表诚意。”
唐兴看着蒯林,面色复杂的说道:“里挑外撅,这就开始了吗?”
“军事交给大明军士,这些政治和外交上的事儿,还是我们读书人比较擅长。”蒯林点头承认,自己已经开始里挑外撅了。
第九百六十二章 自由城和自由角,大明应许之地
“你们是一群骗子!该死的骗子!你们绝对不是罗马人,罗马贵族,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俘虏佩德拉·辛德愤怒的咆孝着。
蒯林坐在长凳上,呼啦啦的吃着面条,这是泰西式的做法,叫意大利面,在蒯林看来,这玩意儿应该叫拌面才是,他拿出了兜里的方巾擦了擦嘴,递给了站在面前的泰西女仆手中,笑着说道:“麻烦了。”
泰西女仆受宠若惊的接过了方巾,这个东方贵族如此的和蔼,即便是打碎了碗也从不打骂,但是没有人会认为这个东方贵族没有脾气,因为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过,这个贵族会使用魔法。
有一个葡萄牙卫兵想要刺杀蒯林,蒯林掏出了手铳,命中了对方的脑门。
这在服侍蒯林的仆人眼里,这就是贵族掏出了魔杖,在巨响之后,刺客应声倒地,死状极为凄惨。
这是传说中的魔法师!
“是的,我们是来自东方的大明人,罗马追捧的丝绸和瓷器就来自那里。”蒯林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笑容依旧令人如沐春风。
蒯林读四书五经是一把好手,在海事堂也是一等一的优等生,拉丁语自然不在话下。
“你!”俘虏佩德拉十分的懊恼,懊恼自己不应该轻信看似和善的唐兴,他用力的摇摇头说道:“我要见你们的指挥,就是那天的那个贵族。”
“不巧,他出海去了,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男人,坦白的说,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他,除了大明皇帝的旨意和大明的利益。”
“现在应该在佛得角群岛,也就是你们所言的应许之地?”蒯林是个读书人,翻译自然要雅信达,佛得角群岛十二大岛屿,是由上帝十二门徒命名,蒯林更精准的翻译其为上帝应许之地。
当然,现在唐兴已经去了,到底是谁的应许之地,打过才知道。
“强盗!你们是一群强盗!”俘虏佩德拉怒不可遏,他不停的指着蒯林,怒斥其强盗行径,以大明水师的强悍,他们去应许之地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占领了!
蒯林两手一摊,面色惊讶的说道:“你们不也是一群强盗吗?你的商团是捕奴团,你们将土着当做奴隶贩卖,在土地肥沃之地,耕种作物,但是奴隶饿死无数,所有的产物,都被你们带回了家乡。”
“我们好歹还把阉奴当做财产,一份吃的,还是会给的,饿死了再抓,麻烦还得阉割,哦,你们不会阉割,甚至你们庄园主的女主人,还会跟土着生下黑色的孩子,哇,我看到那些泰西人和土着的串串儿时,简直不敢想象,你们这些贵族,居然丝毫不以为意,还认为不用抓奴隶了。”
“真是糟糕的泰西人。”
“这么论起来的话,我们哪里是强盗,我们分明是人间神使,拯救土着与水火之中。”
佩德拉惊得目瞪口呆,但是面前的这个温和的男子,如此巧言善辩,他的话,佩德拉居然找不到一点点反驳的余地,当然这和站在旁边的全身甲骑士有关。
胡说八道,全身甲骑士的佩刀会割了他的舌头。
“所以,我们不要在道德上再互相指责,来谈谈生意如何?”蒯林笑着说道:“据我所知,你的家族在你们的王国,情况似乎不太美妙,否则捕奴这种下贱的事,贵族怎么会轻易沾染呢?”
“来,让我们谈谈我们可能的合作吧,你帮我,我帮你,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我帮你稳定你家族在葡萄牙的地位,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你帮我稳住葡萄牙国内反对出海的同盟,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能力不足以完成这一切,我来帮你好了。”
“比如,我现在宣布,海利同盟今日成立了,那么作为尊贵的贵族,佩德拉·辛德可以推荐一些和我们拥有共同利益的伙伴吗?”
佩德拉连连后退,看着满是笑容的蒯林,惊骇的说道:“你是魔鬼,真的是魔鬼!”
佩德拉思考了良久问道:“请问你叫什么?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否则如何合作呢?”
蒯林笑着说道:“我叫李宾言。”
有内鬼带路的话,做事就容易多了。
做坏事总不能报自己的名字,套个马甲,日后有人骂起,也跟他蒯林没有关系,大明松江巡抚李宾言正正好,反正虱子多了不痒,李宾言已经背负了那么多的恶名了,不差这点。
椅子出海,就不是出海了吗?
唐兴在干嘛?在剿匪。
大明水师似乎将剿匪当成了一种本能,盘踞在佛得角群岛或者说自由角群岛的海盗,更确切地说,是葡萄牙的私掠船和葡萄牙海军,被大明水师当做海盗给剿灭了。
在蓝天碧水中,唐兴再次化身自由本身,在海面上驰骋征伐。
葡萄牙的海军以及私掠船当然不肯坐视自己的利益受损,大明水师船坚炮利,葡萄牙水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双方打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场被称之为自由之战的西非海岸上的战争,和当地的土着没有任何的关系,这场自由之战,最终以大明全面胜利而告终,因为大明获得了援军,来自大明远洋水师的支援。
唐兴派出的请求援助的船由船长杨成率领,杨成很幸运的找到了在麻林的大明水师旗舰部队,而后刘永诚以自己的旗舰——海宁号为首,调兵遣将,共计派出了将近二十艘总计五千人的军士,以及将近三百艘的武装商舶前来支援。
武装商舶之所以要来,是因为杨成告诉他们,唐指挥的远洋舰队,找到了一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地方。
确切的说,杨成没有诓骗大明势要豪右们的武装商舶,自由之城的确有黄金,而且数量巨大,但是大明势要豪右赶到的时候,却对黄金失去了兴趣,他们对倦马河(今刚果河)沿岸肥沃的黑土地更感兴趣。
因为可以在这里开辟种植园,种植来自于印度的甘蔗,甘蔗可以熬糖,而糖是一种除了金银之外,超过布绢、粮食的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而劳动力也不用大费周章的征伐,费劲谎言的欺骗,这里的土着,非常好用,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反抗,只要肯给口吃的,就感恩戴德,比大明那群整天武装抗税的刁民好欺负的多,甩皮鞭的自然是来自大明的游堕之民。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大明开海,并且在海外开辟新的殖民地,之所以如此顺利,完全是因为自正统十四年八月,陛下登基之后,致力于开海,用了十四年的时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今天这一切,是结果,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幅员辽阔而肥沃的土地,只需要给一点点钱就可以获得大量的阉奴,甩甩皮鞭,财富滚滚而来。
大明皇帝完成了他的承诺,陛下只是不让势要豪右们欺负大明百姓,在外面欺负其他人,大明皇帝甚至还给他们兜底,用大明水师为他们强取豪夺兜底。
赞美陛下!
这是陛下赐下的应许之地!
陛下曾经说过:朕让你们离开家乡、离开宗族、离开大明,前往朕所指示的地方,朕已赐下你们和你们的后裔,肥沃的土地、源源不断的劳力、世袭罔替的富贵之地。
唐兴站在自由之城的海港之中,和蒯林做了最后的告别。
这一去,两人恐怕再无相见之时,蒯林要留在自由之城,维护大明在西非的利益,何时回到大明不得而知,而唐兴要作为大明最自由的勇士,去挑战那海浪超过了三丈的大西洋。
自由的男人不会被任何束缚,今参局不行,孩子不行,大西洋的风浪更不行。
风高浪急又能耐他几何?
而这一切,坐在顺天府北衙讲武堂聚贤阁御书房的朱祁玉并不知晓,他面前放着一封塘报,辽东塘报。
宁远伯、辽东都司都指挥、辽东总兵官范广通过鸽路急奏,辽东建奴举旗造反。
“范广说要五十万大军,忠国公以为呢?”朱祁玉看向了石亨问道。
“臣不在辽东,臣不清楚,但臣以为应该是要的,因为之前在讲武堂题本中,范广就不止一次提到,安定辽东需五十万之众。”石亨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还是讲明白自己的态度。
于谦想了想说道:“京营二十二万人出十二万,直隶、山东、辽东卫军加起来共计十一万,再加上征调直隶、山东、辽东的民夫应该是够了,陛下,辽东有黑土地可供耕种,不应该这么闲着。”
“嗯。”朱祁玉看向了兴安说道:“兴安,你把当年范广在讲武堂做的题本拿来《建奴叛乱》在甲子架上数第二排最左边。”(165章)
兴安一愣,陛下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于谦注意到,范广当年所做的题本,纸张的边角已经卷了,证明时常有人翻动,这可是御书房,除了陛下还有谁会翻动呢?
朱祁玉拿着题本又看了一遍,递给了于谦说道:“建奴不知道好歹啊,朕还以为随着大明势大,他们会收敛一些,结果倒好,夏知义苦苦哀求朕重开西域,大明南衙势要豪右也竭诚欢迎朕前往南衙巡视,这些事儿,朕都还没办,建奴上赶着送死来了。”
“辽东好啊,辽东有黑土地,土地肥沃降水充足,这还不得多养五百万口?”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保守了。”
石亨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要不多一万?”
五十万这个数字,实在是有些不祥,当年稽戾王亲政,带的军民共计五十万人,冻死饿死战死,不知凡几。
“臣也以为五十一万妥当。”于谦听懂了石亨的意思,也赞同的石亨的看法,多一万少一万都行,但就是不能是五十万。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这大明朝堂内外,乍一听出兵五十万,怕不是立刻想起了当年,怕是心里都得打一颤,多少都好,但不能是五十万。
“行吧。”朱祁玉想了想说道:“那就先拿去五军都督府庙算,再拿去文华殿廷推。”
辽东告急,是范广察觉到了建奴反意已决,通禀朝廷,朝廷要做出反应,并且出兵,至少也要筹备半年以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南巡之事要延后,重开西域征伐,也要暂缓,先把辽东推平,把那些鞑靼、兀良哈、瓦剌、海西女直、建州女直甚至是朝鲜不服大明者,全都物理消灭后,才能继续。
“朕要是董山、李满住,朕就把自己的狼子野心收一收,忍一忍,大明如日中天,这会儿势大,就蛰伏起来,等到朕死了,等待朝中这批大臣们死了,等到大明开始兴文匽武的时候,再兴风作浪,大明京官就很懂这个路数。”朱祁玉看着那份塘报,颇有感触的说道。
非要在这个时候跟他碰一碰,何必?
大明京官现在拿出了自己最后的手段,摆烂,朱祁玉拿他们便没有什么办法了。
京官也有说法,这脑门上的钩子晃荡了十四年了,钓到鱼了吗?!没有!
那还钓什么钓!
其实京官们也摸准了皇帝的脉门,陛下不是不让发财,也不是不允许不公平的现象,陛下的逆鳞非常明显。
一个是军卒以及军卒家卷,一个是大明的工匠,一个是大明的数量最多的百姓,或者说农民,只要不触碰这些提都不能提的领域,不在这些地方兴风作浪,陛下极好说话,你要爵位给爵位,要支持给支持,要形制有形制,简直就是仁君典范!
不在工农军身上捞取利益,去哪里捞取利益?
陛下也指了明路,天大地大,六合八荒,随便捞,随便作。
大明居中央之国,的确作为富饶,但是在一个盆里吃饭的猪太多,天下还有那么多的饭盆不是?
于谦非常确信的说道:“董山、李满住,他们没办法,大明势大,人越来越多,景泰十年,丁口已经过亿,自发向辽东迁民越来越多,他们再不起事,就起不了事了,辽东百姓都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这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要维持一定的比例,这吃人的人太少,被吃的人太多,就要失道了。”
于谦自然是在说辽东,也是在说大明。
所以,于谦始终坚定的支持陛下对势要豪右近乎于减丁的做法,这是因为能到陛下眼里的势要豪右,那都是社会资源高度集中之人,把他们去掉,吃人的人反而会更多,他们庞大的身躯倒下,会有更多的人,吃掉他们,能够维持肉食者的数量。
朱祁玉转动着桌上的地球仪说道:“也不知道三皇子他外公到哪了,朕希望朕南巡到松江府的时候,他便能回来了。”
“大明的生产力有些满足不了大明人口增长了,希望唐指挥和舟师彭遂能给朕带回来点养人的作物,让朕多养点人。”
第九百六十三章 纯粹数学和自然机械论
朝堂内外,展开了对辽东用兵的讨论,这种讨论从民间到朝堂,所有人都在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而六部将这些意见经过部议形成了一份份的奏疏,送入了文渊阁内,文渊阁大学士们做了批注后,送到司礼监。
而后皇帝挨个批复后,返回六部继续部议,最后拿到九卿圆审和文华殿长桌廷议上进行表决。
这是大明朝堂目前决议的流程,相比较之前,多了一个根据皇帝批复和文渊阁大学士批注返回六部部议,再拿到文华殿长桌廷议,这多了一个步骤,就多了一份僵化,但也多了一份理性。
最后,兴安作为大珰,以圣旨的形式在奉天殿上宣读决议。
帝制,是一个下限很低,上限不是很高的行使最高权力的制度。
在中原王朝这千年的风风雨雨中,平庸的、无能的、懒惰的、不思进取的、没有任何上进心的、对天下甚至对朝代本身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君王占据了绝大多数。
帝制的下限,最低是稽戾王,最高就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大明太祖高皇帝、文皇帝这类有开辟之举的君主,然而皇帝这么多,也就这么几个拿得出手,英明神武者少之又少。
而多了这一个根据皇帝和文渊阁大学士意见再次部议的环节,可以提高一下下限。
至少稽戾王下旨亲征、五日开拔这种离谱的事儿,不会再次上演,因为经过这一轮的决议,最少也要十天左右,至少能给大明的嵴梁们想想办法,纠正一下皇帝错误的决定,哪怕纠正不了,也能多五天时间准备,便多一分获胜的机会。
有行封驳事之权的六科给事中,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设立的,同样是在增加帝制的下限。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代表着六部在议政上话语权的增加。
当大明在如火如荼的准备着辽东战事时,大明景泰二年进士、国子监祭酒、户部郎中、大明数学家吴敬,手里捧着一本写好的书,略微犹豫了下,还是抄起了书,前往了大明讲武堂聚贤阁,在奏禀之后,进入了御书房内。
吴敬恭敬行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安,坐。”朱祁玉示意吴敬就坐,而后拿出了一本题本说道:“这个月国子监禀生的算学成绩,朕看了,比往年都要好些,按照朕来看,这数学题目的难度,与往年无二,吴郎中,你说是不是咱们出的题目简单了?”
朱祁玉每月都要看国子监的算学成绩,而且国子监的算学试卷,他也要看,朱批后才会在国子监开考。
国子监的学子们为此哀鸿遍野,皇帝亲自查看、皇帝亲自从编纂出的数学题选题、皇帝还要查阅试卷,对于国子监的学子们而言,这就跟一把刀悬在脑门上一样,不得不好好学习算学。
景泰年间的国子监学子,是确切的天子门生,因为皇帝真的在关注他们的学业,哪怕仅仅是算学,也仅仅是算学。
这些年,国子监为计省培养了大明的算学人才,同样海事堂也要仰赖算学。
算学在大明变得越来越重要,而且会更加重要。
“还简单吗?”吴敬思索再三才俯首说道:“陛下,不能再难了,已经很难了。”
人被逼急了真的会急,但是数学这东西,就是这样,不会就是不会,国子监的学子们真的很难了,每天为了学会算学可谓是把头都要挠秃了。
皇帝还要增加难度?吴敬得帮孩子们一下,真的不能提高难度了。
朱祁玉思索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国子监的考核分为三级好了,最基础的算学为初级,九章算术和几何分为中级如何?孔圣人也说过,因材施教。”
“臣一直也有这种想法。”吴敬赶忙俯首说道:“臣的想法不是很成熟,所以一直没敢献策,奏疏写写停停,就一直没写完,要不陛下现在看看?”
吴敬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
朱祁玉翻动着吴敬的奏疏说道:“吴郎中是家中有事?这怎么心神不定的。”
“啊?臣住大时雍坊官邸,最近家中并无他事,一切安好啊。”吴敬满是疑惑的回答道,这讨论分级,怎么就说到他的家事上了?
朱祁玉将手中的奏疏合上,满是笑意的说道:“吴郎中,拿错奏疏了。”
吴敬低头一看,那本《国子监算学分教疏》还安安静静的待在袖子里,他赶忙把奏疏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臣确实拿错了。”
那递上去的那本是什么?
吴敬背后瞬间腾起了一层的冷汗,不会是那本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书吧!
朱祁玉合上了吴敬第一次递上的书,不让兴安拿走,将《分教疏》看了许久说道:“嗯,不错,已经非常成熟了,很好很好。”
大明的文教也分蒙学、县学、府学,大抵就是小学、初中、高中,若是中了举人,可以直接参加科举,如果名落孙山,也可以在国子监就读,继续参加科举。
吴敬的这个分教疏,就是将加减乘除、分数、简单应用题、认识几何分到了蒙学内,把开平方、幂、复杂应用题这些数论放在了县学,把较为复杂的几何和应用,放在了府学。
朱祁玉朱批了吴敬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送文渊阁至六部部议,而后送廷议。”
吴敬的这本奏疏绝对不是想法不成熟,就是谦虚的说辞罢了,敢在皇帝面前拿出来,那已经非常成熟,甚至经过了国子监大学士、掌教、博士等共同研定。
朱祁玉拿起了吴敬第一次呈上来的书,拍了拍说道:“吴郎中,这一本,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臣就是不小心,还请陛下恕罪。”吴敬额头冒出了些冷汗,赶忙请罪。
“朕以为很好。”朱祁玉将那本名叫《代数》的书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的翻阅着说道:“朕真的以为很好。”
“啊?”吴敬惊讶的看着陛下说道:“陛下,臣…离经叛道所着胡言乱语,真的很好吗?”
“嗯,你好好写,那些个俗儒的胡言乱语,朕给你挡着,就按着你这个思路来,这本书,值一块奇功牌啊。”朱祁玉真的很喜欢这本名叫代数的书。
首先这本书是用俗文写的,不是文言文,读起来更加通俗易懂。
其次,这本书里使用了大量的拉丁字母进行代替,比如之前的代数,都是使用天干地支,甲乙丙丁二十二个,再加上天地人物四个字组成,但是在这本《代数》中,使用的是拉丁二十三个字母,并且i和j,v分化为u、v和w,最终形成了二十六个拉丁字母。
古典拉丁字母或者说尼古劳兹带来的古典罗马字母,只有二十三个,可是这不是完全标准的,在礼部、翰林院、国子监一种博士们的帮助下,在大明海事堂教授的拉丁语中,是用二十六个字母去拼写,这就造成了一种很古怪的现象。
从大明海事堂通事院毕业的拉丁语通事,一开口就是正宗的君堡腔,比泰西那群蛮子的味儿还要正,因为补足了字母之后,发音更加准确,表达更加清晰。
要不然俘虏佩德拉·辛德也不会误解唐兴是罗马贵族了,实在是太特么正宗了。
大明的算学教材,朱祁玉看过很多次,堪称是玄门巨着,里面全都是在画符,大学高数跟大明算学教材一比,都显得眉清目秀的多。
比如之前的x+y=z,在大明的表述里为天t地=物,这是表述最简单的代数,这还是俗字俗文,若是用正文繁体文言,再加上稍微复杂一些的例子,真的很难看懂。
大明学子学算学就跟修道没啥区别了。
但是经过了吴敬这么一改,就简单多了。
“朕知道你担心俗儒对你口诛笔伐,没事,朕跟他们掰扯。”朱祁玉笑着说道:“人天生向往懒惰,这拉丁字母一笔就划出来了,就像是小写1234,就是比大写壹贰三肆要省事,但是在财会上,还是用大写合适。”
“这样,咱们让大明学子们自己选。”
吴敬疑惑的问道:“自己选?”
朱祁玉笑着说道:“对,就像是朕推行俗字俗文,但是也收正字繁体文言的奏疏,愿意用哪个用哪个,朕都看。这十多年了,咱看到的奏疏,就没几个用正字文言了。”
“把拉丁字母定义为小写,把甲乙丙丁定义为大写,他们乐意写哪个写哪个。”
人都是趋向于懒惰的,能省劲儿就省劲儿,正字天干地支多少划了,别人把一张卷子做完了,这边还没写完,哪个方便用哪个,就是最好的推广方式。
简单就代表着普适,简单就代表着更加广泛的应用。
每年过年,群臣翰林院翰林都要给皇帝写贺表,贺表要用正字文言。
有一次司礼监清点贺表拿去御膳房引火,发现好多翰林和朝臣们,这十多年的贺表,里面的内容压根就没换过,司礼监的太监们辨认之后,又发现,群臣们的贺表大多数都是代写,虽然都是台阁体,但仍有差别。
司礼监的太监们拿着这事攻击文臣,算是狠狠的甩了文臣一耳光,好生耀武扬威了一番。
朱祁玉也没太计较,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就算了结了此事,皇帝不看贺表,群臣们都清楚。
人都是非常懒惰的,正字文言真的好用,文臣们这贺表还找人代写?
“陛下圣明。”吴敬一下子就通透了,困扰他良久的问题,在陛下三言两语之下就点透了。
吴敬这本《代数》离经叛道,但是也就那么一点,真离经叛道,还是得看陛下。
论离经叛道,大明谁敢跟大明皇帝相提并论?大明高皇帝用俗文写圣旨,朱祁玉干脆俗文俗字一起来,卫道士们圈地自萌玩自己的,朱祁玉和大明大多数玩他们的。
吴敬拿着代数美滋滋的走了,完善一下会呈送陛下预览,而后等邸报,在国子监府州县学进行推广,大明的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巾帼堂、海事堂,都会使用新标准,新旧标准一起使用,到底谁被淘汰,留给时间去证明。
朱祁玉看着吴敬离开的背影,再看着桌上朱瞻墡那本《脱嵌与嵌合》,目光复杂。
尼采如是说:虚无主义,这个所有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已站在门前。
哲学是客人,虚无主义,是所有客人中最可怕的那个客人,因为虚无主义在否定人的作用,是不唯物的,是不客观的,也是不论证的,更加通俗的讲,是二极管。
如果在历史上虚无,则承认支流否认主流,认为所有人在历史洪流中都是没有选择的,但人往往是有选择的,于谦可以选择和徐有贞一起南迁,将大明太祖高皇帝变成明高皇,但是于谦选择了坚守京师,大明没有变成南明,明太祖还是明太祖。
如果在文化上虚无,那么蔡愈济,就不会把那个唱精忠旌的小白脸,叫做人妖物怪了,大明遍地都是人妖物怪。
如果在律法上虚无,那么锦衣卫就可以直接办白纸桉了,连皇帝的黄纸都不用了,刑部的驾贴就跟无用了,那这大明天下还是大明天下?
如果在经济上虚无,就是襄王朱瞻墡尖锐批判的《脱嵌》提倡《嵌合》,把经济活动中人的作用否定,脱嵌出一个模型来哄骗世人,进而为自己一家之私谋利。
但是虚无主义带来了另外一些的东西,比如纯粹数学和自然机械论。
纯粹数学发展出数理证明,是生产力进步的重要工具,而自然机械论,其成就骄人,其缺鄙陋也尖锐,世界机械论,将人和自然完全分开,认为大自然的运行和人类无关,进而“人”作为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去探索世界运行的规律。
世界机械论,最终可以发展出经典力学,同样也发展出了人类中心学说。
吴敬之所以在忐忑不安,是因为他释放出了纯粹数学这个怪兽,同样,数理证明也将成为算学的核心思想,吴敬是个儒学士,他的忐忑不是畏惧俗儒喷粪,只是对虚无的恐惧。
朱祁玉翻开这襄王的脱嵌与嵌合,笑着对兴安说道:“大明,一只脚迈进了科学时代。”
纯粹数学是一只脚,它是生产力提升的工具,那么使用这个工具的是什么人?是工匠们。
当大明的工匠们学会使用数学这个工具后,大明将会完全迈入科学的时代。
“兴安啊。”朱祁玉忽然开口说道。
打理陛下那一大堆模型的兴安一愣,说道:“臣在。”
朱祁玉在题本上画了个阴阳鱼,颇为感慨的说道:“你说咱们老祖宗到底是何等的圣人,能搞出阴阳这种理论模型来呢。”
大明不惧怕虚无主义,因为完全的虚无主义,在大明是永远不会成为主流,朱瞻墡所说的既要有理论,也要有实践,实践改进理论,理论指导实践,其实就是朱祁玉面前的这两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追我赶的阴阳鱼。
而这种统一、对立和互化的辩证思维,早已经刻在了中原人的基因里,无人可以撼动。
“老祖宗厉害,咱们现在也不差啊。”兴安继续打扫着陛下满墙的手办笑着回答道。
第九百六十四章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度数旁通,绝对是大明景泰年间大思辨的重要成果之一,将万物用数理去陈述,是研究气象、水利、乐律、建筑、审计、机械、舆地、医药、计时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的基础。
这是当年李宾言在松江府仰望星空后上奏,最后由朱祁玉朱批推行,时至今日,深入了大明的方方面面,纯粹数学,用数理去描述世界的运行,便有了社会基础。
李宾言当初说要度数旁通,其实目的单单只是为了自己《地球说》的假说站台,而经过缜密计算得出岁差和地球倾角的李宾言和贝林,只是为了想为环球航行提供一点理论基础。
但是在皇帝的手中,度数旁通,成为了大明蓬勃向上的动力之一。
李宾言在奏疏中,谈到了大明算学废弛是在大明建立之后,无论是历法、审计、机械、医学、计时等方方面面的废弛,都是从大明建立之后开始的。
李宾言的这个观点十分的尖锐,因为中原有一种叙事体系,叫万事甩锅前朝,李宾言没有选择这种甩锅法叙事,而是直面问题。
而总结废弛的原因,李宾言给出了两点,第一点就是名理之儒生清谈,形而上不务实,第二,则是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
李宾言用了一个字去骂儒生,那就是苴,朱祁玉开始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专门研究了一番,才明白这读书人骂起人来,真的恶毒。
苴本来是地上的腐草,表述的是草腐烂的过程,李闭眼骂儒生是苴儒,攻击力比腐儒、酸儒、措大要狠厉的多。
当年的李宾言一直想要出海去,哪怕是死在探索天边的路上,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升官,只想把松江府治理好后,辞官去做个航海家,所以李宾言,压根就不在意朝中的非议,骂起人来,把自己都骂了进去。
李宾言也是儒生,他骂苴儒,儒学、儒教、儒生就像地里的草一样腐烂着,是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奈何时也命也,李宾言走不得。
如何解决算学废弛的问题,李宾言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度数旁通。
在大明朝积极筹措对辽东作战之时,松江巡抚李宾言又一道奏疏,炸的朝堂沸沸汤汤,甚至风力一度超过了攻伐辽东的兵事。
李宾言上的这道奏疏为《大统疏》,主要表述在大明开海之后,面对种种新的挑战、新的矛盾、新的社会结构,新的格局、新的秩序、新的体系、新的生产关系,千百年之大变局的当下,大明应该如何正确处理大明和海外关系。
总结为一句话:熔万方之文资,入大统之型模。
文,文化;资,资财;
以中华文明为最基础的构架,熔炼、运用万方的文化和方法,博万方之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就像是佛国已不在,佛教仍兴亡;
用寰宇之下所有的固定、流动、留供资财,用寰宇之下番夷劳动力来供养大明大统;
用寰宇之下的人才,共同促进大明的发展,让大明经济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让大明的生产力更上一层楼。
除了理论之外,还有实践,比如海事堂开设四夷馆,专门教授蛮夷,以儒学的四书五经为主;比如船证作为武装商舶合法化的凭证;比如在海外诸番良港设立大明的军屯卫所,市舶司朘剥劳动成果;比如黑金、金银铁铜优质矿产、水力占领等方方面面。
这本奏疏,就是基于《海夷藩国制》的框架下,讨论如何把利益带回大明,促进大明方方面面发展。
更加通俗易懂的讲:美帝行为。
“李宾言这是想当官,还是不想当官?朕略微有些拿不准,应当是想的。”朱祁玉朱批了李宾言的奏疏,写上了八个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祁玉的意思很明确:放心大胆的干,朕支持!
若是群臣、万民、青史怪罪的话,那就怪罪朕一个人就行了,这罪名,朕担了!反正亡国之君虱子多了不愁,还差这点戕害番民土着的恶名吗?
这么一本违背儒家基本礼法,仁义礼智信的奏疏,李宾言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讲了出来,把最后一丝伪善的面目撕下,肯定会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反对。
这份奏疏,文渊阁诸位大学士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以文渊阁首辅王文为代表,文渊阁诸位学士,对李宾言的论点和他个人,都展开了严肃的批判。
王文认定李宾言为邪臣。
在奏疏中,王文更是丝毫不掩盖其对李宾言的厌恶:
邪臣李宾言贪万方奇巧器物,不以海律禁逐,反荐于朝,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延至今日逆谋渐张,其于天学皆有所得,采而用之,此礼失求野之义也。天文生皆言李为今日之羲和,是何其言之妄而敢耶!
羲和,是三代之上的太阳女神与制定时历的女神,中国最早的天文学家和历法制定者。
天文生皆以李宾言的《景泰历书》马首是瞻,说李宾言是当今的羲和常仪,是何等的荒诞,他们怎么敢这样!
兴安正在整理皇帝批好的奏疏,听闻皇帝询问,思考了片刻说道:“臣不懂,要不叫于少保过来?”
“嗯。”朱祁玉点了点头说道:“宣于少保,辽东战事有些事,也需要沟通一二。”
于谦自征伐和林回京后,已经快要两年时间,这段时间,于谦的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不过马上又要前往辽东作战,这胖的十斤,大抵还能够瘦回来,他端着手,迈着四方步,四平八稳的走在讲武堂的路上。
秋风吹过,落叶飞舞。
于谦和兴安一边走一边交谈着,了解着陛下具体要询问什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进了御书房见礼。
“安,坐。”朱祁玉示意不用客气,落座便是,朱祁玉将李宾言的那本《大统疏》递给了于谦说道:“这个老李啊,仗着圣卷正隆,就整天给朕出难题,不过这难题出的好啊,朕很高兴。”
于谦坐定,十分认真的看完了李宾言的奏疏,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浓郁,他看着陛下的批注说道:“陛下还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他。”
微斯人,吾谁与归?
李宾言始终坚定的和陛下同行,与其说这是李宾言的想法,不如这是陛下的大道之行,李宾言在外巡视十三载,到底不是过去憨直的李宾言了。
于谦坐定后,思忖片刻说道:“陛下所思之事,设身处地的想,李宾言的选择大抵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便是出海去,这也是李宾言自己最想做的事,他仰望星空,对朝中尔虞我诈厌恶至极,故此行事略显乖张,唯不负皇命耳。”
“他想,朕也想让他去,但是国朝之事多有仰赖,他走不脱,朕也不能让他走。”朱祁玉赞同于谦的说法,李宾言出不了海,是朱祁玉的决定。
于谦接着说道:“这第二条出路,便是一直在这松江巡抚的位置上坐下去,直到干不动为止,他没什么退路,这么些年了,他也无致仕,一旦致仕,失去了权柄,他做的那些事,有的是人,让他生不如死。”
“但是再在松江巡抚的位置上待下去,松江府就该改名李家府了,李宾言的外号怕不是要变成松江王了,这也是大明巡抚地方九年为限的原因,李宾言已经超期,这个超期是合理的,因为头几年松江府是个渔村,一片滩余,可是再超下去,李宾言很危险。”
朱祁玉听闻之后,不住的点头说道:“有理,所以这一条路看似是个出路,其实也是个绝路,若是松江府真的是李家府,李宾言真的做了松江王,他就离死不远了,朕就是再想保他,顶多放他出海去。”
“然也。”于谦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这第三条路,就是入京,从松江巡抚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入京的话,李宾言现在就是在为自己的入京做准备。”
“哦?于少保的意思是,李宾言如此离经叛道的《大统疏》,是为了入京做准备?”朱祁玉眉头一挑,发现了事情不简单。
于谦颇为感慨的说道:“是,李宾言入京是臣一力主张之事,臣一直看好他,他或许对尔虞我诈之事不精通,但他也不用精通,他的才能这十二年松江巡抚已经证明了他的贤能,那么他要入京就需要获得支持。”
“他的进京和姚夔、年富进京完全不同,他要和商辂竞争,接手臣主持之事,那就需要支持,而松江府官吏、以及新形势下崛起的一批以大明利益为首务的官吏,就是他的支持者。”
“他在表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获得更多的人支持,最终,不负陛下期望。”
朱祁玉明白了,姚夔进京是做礼部尚书,年富进京是做工部尚书,这都是六部之事,大明不设宰相府,但是于谦有宰相之实,商辂和李宾言就是在竞争这个位置,百官之首。
商辂是朱祁玉选的,李宾言是于谦选的。
如果真的要划分阵营的话,商辂是旧党,李宾言是新党,但他们都是坚实的皇党。
李宾言要入京,要继任百官之首的位置,那就需要表述清楚自己进京要做什么,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景,进而获得支持,很显然,李宾言作为匠城的发起者,他这个新党,更确切的描述是工党。
其实还有个人很合适,那就是在康国做康国公的王复,也可以竞争下这个位置,而且相比较商辂和李宾言,王复的优势更加明显,因为王复立下的是军功,在当前振武的大环境下,王复这个墩台远侯,显然更具优势。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有这个资格,那就是治水的徐有贞,可是,朱祁玉屡次让徐有贞回京,徐有贞都不肯,非要治水安天下。
到了李宾言这个位置,想不想进步,已经不完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那就让他回朝来,这松江巡抚由原来的松江府尹陈宗卿担任如何?”朱祁玉确定了李宾言不是不想做官,而是为进京做准备,便做出了一轮的人事任免。
“松江府尹领京官衔,陛下圣意独断,臣不敢置喙。”于谦摇头拒绝就这个问题表态,打出了一张,无懈可击。
朱祁玉收起了鱼竿,想了想又问道:“那于少保怎么看待吴敬的《代数》?”
于谦也在研究三经厂印出来的《代数》,于谦非常喜欢这本书,大明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他笑着说道:“臣在坊间听闻,大明学子对新代数颇为支持,倒是翰林院的翰林们反对的声音比较大。”
“为数学发愁的是学子们,臣倒是以为可以新旧并行,爱用哪个用哪个,那最后大浪淘沙,留下的便是金子。”
翰林院翰林们反对理由和动机是极为充分的,我们当年受的苦,你们居然不用受了?凭什么!
朱祁玉和于谦关于辽东问题深入的交换了意见。
比如关于奴儿干都司复设之事,皇帝和宰相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幅员辽阔的黑土地不应该限制,奴儿干都司是一个失败的教训,官道驿路和船厂,最后都成为了建奴的嫁衣,要统治辽东,就要对整个辽东进行分治,郡县化,是唯一的出路。
动用五十一万人征伐辽东不是以消灭建奴造反势力为主要目的,郡县整个辽东,才是主要目的。
当年永乐年间,是国力不足,统治基础薄弱,才只能以奴儿干都司形制,景泰年间的大明朝,人口多到大明已然放不下。
皇帝和宰相的意见并不总是那么默契。
比如在是否让鞑靼、兀良哈、瓦剌、朝鲜等地出兵协从,于谦认为是可行的,有些脏活累活,就得让这些人去做,比如对建奴扫穴犁庭,大明京营做就不合适,但是协从军做便合适;
朱祁玉不想让鞑靼、兀良哈等协从,因为这些地方刚刚王化,人心不定,进军过程中,阳奉阴违,反而拖沓征伐脚步,也就是说,料敌从宽,这些新辟之地的鞑靼人,至少要五十年之后,才能正式成为大明人。
在这个问题上,于谦选择了让步,扫穴犁庭,于谦有读书人的办法,杀人不斯文,于谦是个读书人,自然很斯文,和林都打扫干净了,离得更近的辽东,就更容易打扫了。
相比较和林,辽东有黑土地,换种这种事,甚至不需要做太多,自然而然。
景泰十三年六月,李宾言奉旨回朝,七月中旬,大明皇帝在北土城沙场秋点兵,任命忠国公石亨为征虏大将军,晋国公于谦为总督军务,杨俊、孙镗、范广、刘安、赵辅、朱仪、张懋等一干将领为参将,太常寺卿商辂为杨俊参赞军事,户部左侍郎李宾言为孙镗参赞军事,大明京营精锐尽出,宣府、大同、直隶、山东卫军协从。
皇长子崇王朱见济、沂王朱见深再入军旅历练。
皇太子朱见澄也想去,朱祁玉否决了他的主动请缨,太子…去不得,哪怕他有了亲弟弟也不行。
直隶、山东、辽东都司,共征调二十万民夫,向辽东行都司沉阳开拔,民夫主要从辽东征调。
景泰十三年十月下旬,辽东大雪之日,大明军云集沉阳,分三路军直扑建州。
第九百六十五章 结硬寨,打呆仗,横碾硬压
石亨平日里的样子,那真是坐下和谁都能称兄道弟,在京师也是天天变着花样拍皇帝的马屁,当之无愧的大明安禄山。
这次石亨带着将近五十万人征伐辽东,打头阵的先锋就是自己的侄子石彪,大明皇帝就没担心过忠国公石亨和建州女真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杀了于谦、朱见济、朱见深祭旗,直接在辽东反明,拿起安禄山史思明的剧本一路狂奔吗?
朱祁玉不担心,于谦也不担心,大明群臣们也不是很担心。
这不是石亨会不会的问题,是石亨能不能做到的问题,无论是杀于谦、朱见济还是朱见深,都需要进行部署和规划,但是大明军是大明的军队,也是皇帝的军队,在大明,武将玩点拥兵自重、养虎为患的把戏还行,让他们带兵造反,没那个先天条件。
纵观整个大明,哪个武将能造大明的反?
大明早已经完成了对军队军权的细化管理,对粮饷、升迁、奖惩,这是随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对军事进行政治化的结果。
大皇帝振武这么些年,大明军将的地位,也就好了那么一点点,受了委屈有个地方喊冤而已,一个兵备道的措大,怒斥一个二品副总兵,这副总兵还不敢还嘴,这才是大明武将的地位。
退一万步讲,石亨就是有那个心,有那个能力,有那么多的拥趸,他也没办法造反,因为他没钱。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大明京营军事在陛下手里是什么样的待遇?石亨能给得了同等的待遇吗?给不了。
造反是夷三族的活儿,连个最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凭什么跟着你把全族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
所以,当军队没有稳定的财政收入的时候,就失去了所有造反的物质基础,军队一律不得经…
当有文臣高喊武将势大,必然会黄袍加身,陛下你要警惕的时候,朱祁玉都会认为对方试图给猫系铃铛。
鞑清为何会被一个小站练兵的袁世凯给拱了下去?其实很简单,军队找到了赚钱的路子,那就是种鸦片,这玩意儿确实发财。
石亨在京师的时候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可是一到了军营,石亨就会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忠国公。
“我再强调一遍,任何人轻敌冒进,争抢战功,无论输赢,军法处置。”石亨面色严肃的对着临近出发的三路将领,再次重申了一遍大明军最重要的军队条例。
轻敌冒进,打赢了也要死,这是唯一一条打赢了还要被军法处置的条例。
大明在这个上面吃了大亏,土木堡天变,差点把大明给打没了,不就是输在轻敌冒进四个字吗?
石亨大手一挥,用力攥紧说道:“我们三路并进,五路围剿,这种战法,但凡是敌人打掉了我们的某一只先锋,我们就会连续溃败!所以每一路为两个先锋,互相策应,冬日作战,驰援缓慢,一旦冒进,就是将整个大明国运,赌在了你一部、万人的悍勇之上。”
“大明军队战力强悍,我们稳扎稳打,敌人就没有任何可乘之机,我们就是要用我们强悍的实力,将对方硬生生的压死,这就是当前最好的战法!”
“结硬寨,打呆仗,是在绝对优势之下,确保胜利的最好办法。”
“于总督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于谦颇为严肃的说道:“正统十四年十月份,大都督在清风店,那也是跟瓦剌人拼命,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下马死战,颖国公驰援赶到的时候,大都督浑身是血,那时候咱们大明刚经历土木堡天变,不拼命不行啊,不拼命大明就没了。”
“现在咱们要粮有粮,要甲有甲,要火器有火器,训练有序,战备有方,但是这个时候,大军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骄纵。”
“陛下常说,大明唯一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所以,诸位,我和大都督的态度是一样的,谨遵将令,冒进者斩。”
早年间的石亨,下马死战,带头冲锋,清风店埋伏,搏一搏拼一拼,现在的石亨,结硬寨,打呆仗,横碾硬压,被很多年轻的将领评价为胆小鬼。
石亨是胆小鬼吗?他还真不是,只是那会儿没办法,只能那么打,现在大明阔了,大明军在皇帝支持下,军备如山,粮草如海,这仗反而不用拼命了。
少爷兵怎么了?
以前没那个条件,有那个条件,谁不想当少爷兵!
石亨站了起来,众多将领也站了起来,振声说道:“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众多将领齐声高喝:“陛下威武!”
众将领了火牌离开,朱见济拉了下朱见深奇怪地说道:“你比我从军久,为什么说陛下威武?”
“当年第一次大阅,陛下说大明军威武,大明军就回答,陛下威武,之后就成了大明军见到陛下的固定见礼的话,这么多年了,便没变过了。”朱见深侧着头回答道。
“高皇帝神武,文皇帝英武,父亲是威武,这样。”朱见济恍然大悟的说道。
朱见济知道自己爹的心病,没有军事天赋,玩个兵推棋盘还要靠太监耍赖,都成了大明笑话了。
军事天赋比不了,取一个威字,倒也恰当。
朱见深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什么,直接就乐了,笑个不停。
“两位王爷,咱们也要出发了。”石亨提醒两位亲王,别数落陛下的不是了,就你们俩是陛下子侄,说就说了,石亨和于谦可是臣子,听了去是反驳还是不反驳?
尤其是这里还有个受害者,于谦于少保。
于谦站起来,看着东北方向,眼睛微眯的说道:“出发!”
而此时的建州三卫,都是依苏子河畔建立,古勒城(建州右卫)、赫图那拉城(建州卫)、佛阿拉城(建州左卫),而以赫图那拉城即建州卫马首是瞻。
李满住掌本卫、董山掌左卫、纳哈朗掌管右卫,举旗造反,就是以三人为首。
海西女真四部,分别是江夷两部为乌拉氏和辉发氏,山寨夷两部,哈达氏和叶赫氏,海西四部各遣一人参加会盟。
而鞑靼、兀良哈、瓦剌各部的死硬分子主要是漠南鞑靼八部,兀良哈一部,瓦剌若干人,瓦剌已经和大明碰过了,以阿剌知院被打到自缚阵前而告终。
野人女真也派了一个人来参加会盟,只不过是野人女真自己都没弄明白啥情况,到了才知道是要造反,参加会盟也只是过来看看风向。
在与会之人中,最显眼的就是没有剃头的汉人了,这里面有一小撮,若是卢忠在此,一定会认出其中几个熟人来,都是当年流放到永宁寺的犯人。
纳哈朗眉头紧蹙的说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李指挥当初和我们说的可是闹一闹,大明为了安抚我们,就会给些好处,我们闹了一闹,好嘛,五十万人已经聚在辽东,自旅顺出关,三路并进!”
闹一闹,大明就给点好处,这也是建州卫的路径依赖了,只不过这一招在景泰年间不大好用,之前一直很好用的。
漠西瓦剌人嗤笑了一声说道:“当初阿剌知院遣使,让女真和我们一起反明,你们自己不跟,觉得没那个必要,现在知道大明王化的厉害了吧,那是王化?那是换种!”
漠西来的瓦剌人都是丧家之犬,人数不多,也没什么具体的想法,尤其是看完了大明军新的作战方式后,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打个屁!全都是真武大帝派下来的天兵天将,抬手就是雷法,大雷小雷霹雳雷,轮番轰炸。
董山真的是吓傻了,听说大明要动用五十万人打过来的时候,董山还以为是大明吹牛,毕竟五十万人规模的调度,那可不是开玩笑,整个辽东的反贼,还没有二十万人,建奴满打满算也就六七万人,海西女真还有三四万,再加上鞑靼、兀良哈、瓦剌,东拼西凑搞了二十万,能打的也就一两万人而已。
结果大明真的来了,这一拳,建州真的遭不住。
“现在投降来得及吗?”董山试探性的问道。
“很奇怪。”一个名叫万全的汉人站了出来,满脸疑惑的说道:“很奇怪,大明皇帝是会商量的,一次不行,就谈两次,唯独没有第三次,这次谈都不谈,直接开打?以我看来,就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只要我们扛得住第一波,大皇帝还是要议和的。”
万全何许人也?山东左布政万观长子,当年山东地面父母官们被李宾言和唐兴设局一锅端,最后引发了兖州孔府大桉,而万观的长子,正是万全。
万全流放永宁寺后,就一直和建奴勾勾搭搭,终于挑拨着董山和李满住举旗反明。
万全心中有恨!恨大明皇帝,恨大明朝廷,恨李宾言,恨这天下。
“当初大明就跟瓦拉和林议和了。”而另外一个汉人也附和着万全说着话,他攥着拳头大声的说道:“必须给大明一点厉害瞧瞧,否则他们绝对不会许诺我们更好的条件!”
这个汉人有些面生,万全不认识,不过没关系,在这里的汉人,都是大明朝的流放犯。
这个汉人其是墩台远侯,建州地面要闹造反,他就潜伏了进来,此人名叫周顺,在景泰三年从军,还很年轻,他当然不是背叛了大明,他是以永宁寺在逃流放犯的身份,混进来打听情报的。
他在干什么?他在拱火。有什么皇帝就有什么兵,跟大明皇帝一个调性。
李满住终于开口说道:“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并力一战!”
集中主力,先打击大明的突出部,在其他方向只派少数兵力阻击,最后携胜各个击破,这个战法,是非常合理的战法,但是这个战法的问题就在于,大明军配合不当,有人突出来,造成整个战线崩溃,最终引发所有的战线崩溃。
一旦我只一路去的一路,没有在最快的时间,没有在预计的时间内,获得胜利,当其他几路完成了既定任务,攻克了你少量兵力部署的战线,自己就会陷入重围之中。
赵守义站了出来,走到了正中说道:“更好的办法是化整为零,当大明军拳头打来的时候,我们退三步,一分为多,以各个部族在深山老林里,频繁袭扰大明军队,令其疲惫不堪,大明军劳师动众远来,粮饷、军备都是极大的消耗。”
“将大明拖入战争的泥潭,让他们征伐的收益远低于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自然就退了。”
“我们抗住三个月,大明朝堂就会有反战之声,我们抗住六个月,朝堂之中,反战风力就会盖过请战之声,我们能扛得住一年,大明军就会撤军,即便是富甲天下的大明皇帝,都无法承受如此长时间的作战。”
“大明军是人,不是铁打的,他们也会累,也会有松懈的那一刻,我们不断袭扰,他们也会困苦不堪。”
“只要我们能够抵抗住一年,我们就赢了,大明就得跟我们议和,我们能扛得住三年,大明就会有边军养寇自重,我们能扛得住十年,大明奉天殿也未尝不可期许。”
赵守义此言一出,所有人面色皆变。
哈拉和林没有化整为零的条件,最主要的就是瓦剌主力已经西进,还没打就开始内讧,化整为零,直接就散的哪哪都是,都是给大明带路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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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建州地面不同,建州地面以女真人为主,而且他们退无可退,既然选择举旗造反,那么就得不惜一切代价,获得胜利。
李满住沉默了,董山在思索这个方法的可能性,而万全想要反对,但是又说不出理由来,大明这一拳势大力强,不避则灰飞烟灭,避开进入深山老林,顽抗到底,将大明拖入战争泥潭不可自拔。
周顺想了想说道:“大明军有五十一万,这是辽东悍将范广在景泰元年就已经在谋划,如此十三年之后的今天,这么多人,是来做什么的?大明难道就没有想到吗?要知道,大明皇帝最擅长的就是料敌从宽啊。”
“就是咱们化整为零,我们真的能抵抗到六个月吗?”
料敌从宽算是一种军事天赋吗?
“大明真的是太不要脸了,仗着他们兵多将广军备粮饷多,以势压人!”纳哈朗愤怒无比的喊着。
料敌从宽从来不是什么军事天赋,根本就是拿钱砸人,生生用银子和制度,以强悍的国力,碾死对手的一种战法,也是大皇帝陛下唯一掌握的战法。
其他战法,大明皇帝也玩不来。
第九百六十六章 不动如山,侵掠如火
之前,但凡是闹一闹,大明就会遣使过来询问,发生了甚么事,而后报告给朝廷建州卫的各种诉求,大明酌情满足后,建州卫就不闹腾了。
自从景泰年间后,大明朝就再没遣使问过了。
不仅仅是因为大明皇帝朱祁玉自己的决定,是因为瓦剌人进攻大明京师,给了大明从朝堂到百姓极大的不安全感,这瓦剌从和林都能打到京师来,这辽东这么近,攻破抚顺到山海关前,就是一马平川,这要是建奴逞凶,辽东、京师岂不是危在旦夕?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尤其是经历了土木堡天变之后,大明就更没有迁都的政治环境了。
那么建州卫在土木堡天变后是怎么做的?
袭扰抚顺,袭扰大明辽东厂,劫掠大明百姓,这越看,这建奴就越像是瓦剌,这不给他灭干净了,那种不安全感,只会越来越重。
所以,大明皇帝一声令下,五十万大军顺利开拔,朝堂内外都不觉得动武有什么问题,朝中有大把的朝臣觉得皇帝软糯,建奴屡次挑衅边关,大明皇帝都只是击退,直到这次旗帜鲜明的竖起了反旗,大明皇帝一拳打过去,这部分的臣工才觉得陛下又英明神武了起来。
现在压力来到了建奴这一边,大明军正在用出了自己的全力。
李满住绝对是一个有军事天赋之人,他在苏子河、浑河的上游筑坝蓄水,以图以水代兵,水淹大明军,在景泰十三年冬十二月的天气,李满住完成了这一壮举,就等待着大明沿着冰面渡河的时候,开闸放水。
而向来以激进着称,曾经在大明皇帝南下亲征平叛的时候,在扬州唯一打出了败绩的石彪,散出了斥候发现了李满住的计谋,而通过墩台远侯,确定了这一消息的准确性。
石彪停下了自己前进的步伐,和不远处“声息相闻,脉络相通”的另外一只东路军的将领赵辅汇合在了一处。
大明军,不走了。
“我以为派遣一股精锐,至清原、灶突山,将其水坝炸毁后,再行进军。”石彪在十分精准的堪舆图上,点了两个位置。
赵辅点头说道:“我已经奏闻中帐大营,东路军和西路军的先锋也停下了脚步,需要墩台远侯密切配合我军精锐部队的突袭,突袭不成就强攻,清理水坝之后,再次行军。”
先锋大将的意见很快就传递到了中军大帐之中,而后两支五百人队,消失在风雪之中,十日后,李满住修的水坝轰然爆炸,因为没有河道,形成了一片冰冻的滩涂,而后三路先锋在稍微调整,开始渡河。
第一次交锋以大明军慎重获胜。
李满住收到消息后,十二月的寒风都止不住他的冷汗,向来天下无敌骄纵无比的大明军,什时候这么慎重了?他们建州女真,哪来的实力,让大明如此的慎重!
而让李满住更加恐惧的是,大明军的三路大军有着明确的任务部署,主攻、安保、和压阵。
大明西路军过浑河驻扎在界凡寨,负责压阵,一旦主攻军队发生了意外,压阵的西路军就会立刻上阵,而大明中路军过河至萨尔浒,负责主攻,大明西路军出鸦鹘关,负责安保,防止主战场出现不该出现的援军。
至此,李满住清楚的明悟了大明的战法,步步为营,明悟之后,李满住绝望了。
他明白大明准备碾死他了。
步步为营,是真的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平定叛乱,将所过之地,不放过任何一个叛乱之人,再继续前进。
大明皇帝给这次平叛的时间为两年,这是户部和计省能够在不影响大明国事的基础下,能够提供最大保证的时限。
如果两年无果,那就十年轮战,打出一个无人区,日拱一卒的将整个抚顺之外,打成一片赤地,也要消灭鞑靼、兀良哈、瓦剌、建州女直、海西女直、野人女直的死硬分子,顽固势力。
这涉及到了鞑靼、兀良哈王化,涉及到了大明海陆并举的大战略,不容有失。
而五军都督府的参谋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一仗需要两年的时间,最保守的参将们也给出了最保守的时间是六个月,春暖花开,大明军就打进了建州卫。
所以,没人催促前线。
对于大部分的大明朝臣而言,不过是一群蛮夷在穷途末路之下的哀嚎。
李满住将自己的主力共计1.5万人集中在界藩山,在大明中路军接近建州右卫的时候,终于受不了这种步步为营的恐怖感,步步为营就是极限施压,就是一个勇敢者游戏,谁先勇敢谁死无葬身之地。
在一个李满住认为是时机到了的时候,他发动了对石彪先锋军的突袭。
石彪严格遵守石亨军令,声息相闻,脉络相通,并没有任何冒进之举,也没有因为破坏了敌人的阴谋而有任何的懈怠或者狷狂,因为他知道,这要是打输了,石亨真的会大义灭亲,把他这个亲侄子砍了以正军法。
陛下都说了不急,他还冒进,那是违抗陛下的意志。
所以,当李满住率领主力进攻石彪先锋军的时候,石彪的火炮阵、火铳阵,刚刚轰鸣了不到一刻钟的时候,赵辅带着另外一队先锋已然驰援。
李满住的战略失效了,他以少量兵力协防,主攻一路的战略,在主攻一路没有取得成功的时候,三路皆破,李满住主力被大明火炮和火铳兵团团围住。
还没有打下建州右卫,建州主力被大明军包围,并且以一种炮火洗地的方式,被消灭的一干二净。
“不过如此。”石亨放下了千里镜,嗤笑了一声。
中军赶到的时候,负责安保的西路军还没有投入战场,建州的精锐已经被打到吓破了胆,李满住的人头被建奴割下,献到了大明军阵之中。
第二阵,大明再胜,静,不动如山,动,侵略如火。
而后大明势如破竹,将建州三卫在十日内攻下,而后开始向北一路攻伐,追杀逃亡的董山,在大明景泰十四年天明节之前,在野人女真的部落,大明的猎犬找到了董山的味道,将董山残部消灭,将董山的人头,送往了京师。
而纳哈朗,投降了。
纳哈朗的爷爷是勐哥帖木儿,勐哥帖木儿是大明册封的都指挥,纳哈朗拿着太宗文皇帝的赐下的诏书,大喊自己是大明忠臣,受到了李满住的胁迫不得不反明,大明王师一到,率众投降。
这石亨和于谦发现这个纳哈朗就是建州三卫里的老六。
董山和李满住趁着大明孱弱劫掠大明的时候,纳哈朗忙着屯耕,从不扰边,但是大明势弱,纳哈朗的确是“被迫”投敌,现在大明王师来了,纳哈朗立刻倒戈,这也不能怪纳哈朗不讲义气,李满住的主力崩溃的实在是太快了,一个接战被合围,最后被手下杀死。
李满住的战略自然是极好的,也是唯一的一条路,可是他碰到的是鼎盛时期的大明。
纳哈朗本身就没什么抵抗意志,一看李满住死了,一翻自己的犯罪记录为零,直接纳头就拜。
大明墩台远侯甚至找不到纳哈朗冒犯大明的言论。
造反造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独一份了。
最后纳哈朗被任了一个鞑官,被送到了天津卫,赐了李姓,三世降袭,算是勉强苟活了下来。
辽东战事之顺,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朱祁玉将董山、李满住的脑袋挂在了德胜门上,挂了十天,喂了野狗。
在获得了军事胜利的前提下,大明开始对整个辽东展开了郡县化,分为了三个省份,黑龙江、吉林、辽宁,辽宁主要以辽东都司为前身,而黑龙江省,则是黑龙江流域,夹在中间的则为吉林,这个名字是汉名,永乐年间,曾经在吉林设立吉林造船厂。
三省之地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商讨,之前有翰林认为以部族和水系,分为辽东九省,分为辽宁、安东、辽北、吉林、松江、合江、黑龙江、嫩江、兴安。
最后经过研讨,还是分为了三省便于打理。
而黑龙江的范围包括了整个外鲜卑山(外大兴安岭)和格布特岛,格布特岛最早居住民是唐朝的靺羯人,所以这个群岛也被叫做靺羯岛,面积是舟山群岛的两倍,但是因为结冰期太长,导致水师难以驻军。
至于命名法,大明礼部掏出了唐朝的地理志书直接一顿照抄,就完成了对辽东三省的改名。
大明不缺少当官的文人,也不缺少想要种地的百姓,打东北就是为了安置大明日益增长的人口。
“这个万全、赵守义送解刳院,朕当年就该把他们都族诛的!”朱祁玉看到万全这个名字就是一顿来气,做出的第一道指示,就是把这个家伙送进解刳院里,万全的爹山东布政万观是李宾言抓的,这个万全还是被李宾言所在的西路军给擒获的。
朱祁玉又下了一道圣旨说道:“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三个月后,但凡是发现了留辫子,格杀勿论,此留辫之人的家产,皆归击杀此建奴的汉民所有,翰林院有人叨叨,就把人送到三省为官,朕倒是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良方。”
亡国之君又下达了一道在后世看来极为狠厉的圣旨,而这道圣旨,就是彻底断绝女真的文化共同认知,为大明全面郡县化辽东三省夯实基础。
兴安不知道为何陛下下达如此残忍的命令,但他还是将圣旨送到了文渊阁,文渊阁诸学士大吃一惊,开始很皇帝讨价还价,消灭女真的共同认知,自然是王化的一部分,易服移风,本就是王化的核心内容,但是这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一道政令应该是切实可行的政令,皇帝的诏命,送到刚刚建立的三省之地后,执行下去,最少要一年的时间,所以文渊阁大学士们据理力争,最后将剃辫令,改为了一年为期。
一年的时间真的不短了,还不肯剃辫,那就不能怪大明无情了。
大明在摧毁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的共同认知,而后迁民,在辽东三省注入了大明的共同认知,那便是迁民,只是相对于洪武年间、永乐年间的迁民,景泰年间的迁民,这是朝廷一个无奈之举。
大明没地方养那么多人了,要么率兽食人,对内极致朘剥,将百姓维持在一个土地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要么对外扩张,对外殖民。
在天明节后,兵部也上奏了此番作战的战功册,杨俊按制承袭了父亲的爵位颖国公,范广因公封为宁阳侯,而赵辅因公封爵为武靖伯,而此战忠国公石亨、晋国公于谦,除了奇功牌、财帛恩赏之外,并无再多的恩赏。
不是封无可封,石亨和于谦表示,这一战打的太快,敌人太过弱小,虽然收获极多,辟土广众,可敌人就是太弱了,如果爵位有经验值的话,建奴这点怪,压根就没刷多少经验出来。
对于石亨和于谦而言,他们并不需要再进一步,异姓王这种东西,在汉代就已经证实过了,死人才能拿得稳。
最让朱祁玉意外的是,商辂主动请命,留任辽东任巡抚,主持辽东三省郡县化诸事。
商辂和李宾言是对手,商辂清楚知道自己的劣势在哪里,他缺少地方履职经验,这一点他完全不能和李宾言相提并论,如果日后于少保真的不再主持政务,商辂知道自己的劣势太大了。
所以趁着郡县东北之事,商辂要补足这方面的短板,履任地方便是。
大军在景泰十四年二月开始准备班师回朝,而大明迁民之事,也将会在两年之内完成,第一批为五十万,第二批为八十万,第三批为一百万,至此,大明的人口压力得到了很大的纾困。
东北是适合种地的,因为这里有黑土地。
景泰十四年二月,坐在奉天殿上的朱祁玉并没有在朝议,而是在监考,这是景泰十四年的殿试,他手里拿着新任松江巡抚陈宗卿的奏疏,这本奏疏详细的汇报了大明在西洋和大西洋的活动。
让朱祁玉格外意外的是,在眼下,西非居然存在着一个绵延了1100多年的帝制王朝,桑海帝国。
第九百六十七章 俱往矣,还看今朝
桑海帝国是一个拥有着清楚延续脉络的超过了1100年的帝制王朝,在西晋时候建国,加纳王国、马里王国、桑海帝国,这个脉络如此的清楚,甚至在西非活动的大明自由城的蒯林已经将对方的世系、领土范围、文化、人种、宗教、经济、军事等等内容,清晰的梳理了一遍。
在朱祁玉的印象里,那里始终落后、贫穷、生民苦楚,甚至在未收到这份奏疏之前,朱祁玉一直以为那里从来没有孕育出文明,可是事实上,那里孕育了文明,即便是相对于大明而言,那里仍然落后,但文明就是文明,至少是和印第安文明等秩。
朱祁玉为什么会有这种刻板印象,因为他们和印第安文明一样,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桑海帝国离泰西太近了。
朱祁玉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毫无印象,他可以预想到,这个桑海帝国的下场,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他们拥有的黄金和庞大的人口,就成为了供养泰西蓬勃发展的养分,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再无任何生机可言。
大皇帝会拯救这个失落的文明吗?
不会。
一来桑海帝国已经惨遭毒手,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对当地进行殖民;二来,大明人出海也是抢夺,和泰西人的目的相同,白银、黄金、劳动力、土地、矿产等等,都是大明人抢劫的目标。
桑海帝国是养分,滋养泰西,也能滋养大明。
开海的主体是大明朝廷引领的势要豪右,而朱祁玉在率兽食人。
大明开海并不会比泰西人温和到哪里,顶多能给他们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的地方,记录他们存在的痕迹。
自松江巡抚陈宗卿的奏疏中,还谈到了倦马河流域广泛的黑土地。
如果说大明在辽东的黑土地,因为维度和小冰川时代的共同影响,无法容纳更多的人丁,那么倦马河流域的黑土地,无论是气候还是适宜环境,大约可以容纳超过两千万口,甚至更多。
朱祁玉发现,土地可能就是大明势要豪右最大的追求,一说土地,连桑海帝国的黄金都顾不上,全都在抢地。
陈宗卿在奏疏中,还提到了甘蔗种植园,能让松江巡抚专门提起的产业,那自然能称得上一地的支柱产业,陈宗卿的意思是大明朝廷是不是在海外也搞一些庄园,即便是朝廷不自己搞,也要让海外总督府拥有一定规模的生产资料,维持大明在海外的统治。
卖糖这个产业,实在是利厚到令人心动。
卖笑的卖不过卖药的,卖药的卖不过卖福禄三宝的,卖福禄三宝的卖不过卖糖的。
卖糖,比卖福禄三宝还赚钱,而且合理合法合规,生民无数的大产业,在陈宗卿看来,糖,和盐铁一样,都可以作为专营的一种,来保证大明的糖业顺利发展。
文渊阁大学士们对陈宗卿的奏疏中的自由之城和自由角即弗里敦和弗得角,对弗里敦首任总督蒯林,高度赞同。
自由之城的存在,维护了大明在倦马河畔(刚果河)的土地利益,对陈宗卿所言的水师定期三年巡按的说法,也表示认可。
但是为朝廷在海外搞种植园的这个提议,文渊阁大学士们,则是不赞同也不反对,他们不感兴趣,大明仍然是那个大明,士大夫们耻于谈利,李宾言、陈宗卿一身的铜臭味,为旧党所不喜。
朱祁玉并不打算搞海外种植园,海外总督府之所以是总督府,是需要拥有一定的生产资料,维持总督府在海外的统治,糖也好,棉花、香料也罢,这些海外总督府做就可以了。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看向了这次的考官余子俊。
余子俊宣德四年出生,景泰二年辛未科进士及第,四川眉州青神县军户,字士英,祖籍湖广郢州京山,元末明初余子俊的祖辈逃难至四川,至福建司员外郎之职,履任地方十年回京,这次回京为考官之一,随后会前往西安任知府。
余子俊这个臣子是入了皇帝夹袋的人,为人清廉,在福建、江西履任,才干极为出众。
朱祁玉之所以看他,是缇骑们在对他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儿。
又是一年科举,这一次没有人献书,也没有人在奉天殿上大声质问皇帝,为何要做亡国之君!
朱祁玉一直期盼着有点幺蛾子的事儿发生,结果啥都没有。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了几句,上了大驾玉辂向着讲武堂而去,今天是殿试的日子,朱祁玉桉前的奏疏并不是很多。
没过多久,余子俊就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拜见,这是余子俊第一次在聚贤阁觐见,他不知道陛下找他什么事,但是他走进讲武堂,腿有点软,走进这里,意味着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进大明权力的核心。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个读书人的野望。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余子俊怀着一个激动的心,三拜五叩,不让自己失礼,毁了自己的前程。
朱祁玉笑着说道:“免礼,坐,余卿在福建、江西任事,朕颇为欣慰,以德闻,以才行,江西左布政姚龙,对余卿评价很高,此番陕西官场动荡,姚龙举荐余卿前往西安任知府,朕对你的期望极多。”
“魏景阳之事,朕闻之心惊,余卿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臣必然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余子俊这才知道,是他的顶头上司姚龙举荐了他。
江西左布政姚龙堂兄姚夔是当朝礼部尚书,随着胡濙隐退,姚夔在朝中坐稳了明公的位置,在文华殿二十七廷臣之中,姚夔也是坐在长桌前,离陛下很近。
姚龙之前前往福建做左布政,余子俊就跟姚龙很不对付,到了江西二人还是不对付,余子俊曾经公然顶撞过姚龙,因为姚龙在处置江西学阀时,有些软弱,和学阀们有沆瀣一气的嫌疑。
姚龙处置不了江西学阀,若是能做到,他还能请皇帝到江西做救兵?其实余子俊也没什么好办法,但他觉得姚龙做的不对,便公然顶撞了。
说好听点,叫为国为民不畏强权,说难听点,就是有点轴,恃才傲物。
江西学阀处置,姚龙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毕竟有朝士半江西的说法,不把陛下请来,这事还真的很难办,朱祁玉去江西九龙府,那是带着缇骑、京军一起去,皇帝尚且如此慎重,姚龙慎重些无错,但是余子俊却将其看为软弱,也看不到姚龙的难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
若是朱祁玉是姚龙,这个余子俊在他手下,不必打压,只要没人举荐,余子俊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蹉跎一生,从主事、推官到知府,那是官场上的一个大台阶,余子俊朝中无人,他还想升迁?
自己的堂兄姚夔大明明公,自己江西方伯,江西地面谁敢给余子俊举荐?
但是姚龙还是把人举荐到了皇帝的面前,姚龙性格的确有些与人为善,都是为大明办事,尿不到一个壶里,就放你去别的地方。
朱祁玉之所以如此点明,就是要余子俊清楚的知道举荐他的人是谁,现在余子俊要到一方为一方青天,姚龙面对的那些个难处,余子俊就要面对了,他也就会明白,姚龙那不是软弱,是谨慎。
朱祁玉这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余子俊可以学姚龙,打不过就搬救兵。
皇帝给你撑腰。
“余卿家里还有什么人?”朱祁玉问起了余子俊的家庭情况。
余子俊一愣,赶忙说道:“我大哥在重庆府做监生,屡试不中,现在做了教书先生,有一个私塾,我二哥早夭,便没有亲卷了。”
“你父亲和你祖父呢?”朱祁玉再问。
余子俊摇头说道:“臣未曾见过祖父,父亲在臣十岁时候早亡,长兄如父,是大哥把我拉扯大的,也因为生计,大哥耽误了学业,才屡试不中。”
余子俊的大哥余子勋,是和旧港李成武一样的绝世好大哥,为了照顾十岁的弟弟,能让十岁的弟弟继续读书,余子勋又当爹又当妈,直到景泰二年,余子俊中了进士,余子勋才讨到了老婆。
“家中可曾有远亲走动?”朱祁玉又问。
余子俊终于琢磨出些不对来,但是他依旧不知道陛下这话究竟要问什么,他选择实话实说:“祖父从京山入川,老家的亲戚早就不往来了,至于两个叔伯,为了家里那十亩薄田,闹得反目成仇。”
“如此,朕就是随便问问,好好做事,去吧。”朱祁玉看余子俊一脸的茫然,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便知道余子俊是不知道自己身世的。
“臣告退。”余子俊出了讲武堂仍然是一脸的迷湖,不过想不通,他也没再想,陛下问自然有陛下的道理,他摇头前往了贡院,他要阅卷,在履任前,还要修书一封送江西,要感谢姚龙的提携之恩。
聚贤阁内,朱祁玉看着余子俊曾祖父的大堆资料,对着卢忠说道:“你觉得他知道吗?”
“不知道,他的两个叔伯,也不知道。”卢忠非常笃定的说道。
缇骑们到京山调取了余子俊曾祖父的文档,而后又找到了洪武年间的查访胡元宗亲的文牍,找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了余子俊曾祖父的真实来历。
三名缇骑亲自到眉州走了一趟,还去了趟他家早已经破败无人居住的老宅,从地基里找出了余子俊曾祖父的金印和诰命,食邑湖广行省南平王。
朱祁玉问余子俊的家事,是因为余子俊不姓余,姓孛儿只斤,就是成吉思汗铁木真的那个孛儿只斤。
孛儿只斤·子俊,是铁木真的十世孙,真的论起来,余子俊能跟脱脱不花争一争可汗大位,元末乱世,余子俊的祖父改姓铁在京山待了十二年,因为畏惧朝廷捕杀元氏宗亲,再次改铁姓为余逃难至四川眉州定居。
到了眉州青神县入了当地卫所成了军户,隐姓埋名的安稳了下来。
缇骑们做背调尽职尽责,余子俊才德出众、囊锥露颖,自然要审查他的背景,这景泰二年的进士们,能入皇帝法眼的又有几人?这才翻出了这近九十年的陈年旧桉。
“都烧了吧。”朱祁玉把余子俊曾祖父的这些资料,全都推了出去,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日后,余子俊就是余子俊,土生土长大明人,真的说他姓孛儿只斤,更像是在骂他。
卢忠收起了那些文牍,扔进了火盆里,前朝宗室之后,这个身份,就看皇帝陛下想不想追究,若是不想,这些便无用。
身份这东西是社会关系,不单单是血统,余子俊已经和胡元宗亲,没有了半分的社会关系,那就没必要追究。
俱往矣,还看今朝。
“大明辽东三省,只要能长治久安下去,不出百年,再无女真。”朱祁玉点了个火折子扔进了火盆,火盆里的火光明明不定,照亮了朱祁玉的满是笑意的脸。
黄金家族已作古,那女真人,三五十年后,就再无人记得了。
郡县辽东三省,日后还会有老奴酋努尔哈赤,小奴酋狗獾,趁着大明和李自成火并,小奴酋摘桃子的事儿吗?
小奴酋皇太极本名洪台吉,台吉是王子的意思,洪这个发音在他们那儿,就是狗獾,洪太吉,就是狗獾王子。
皇太极这三个字是鞑清入了关,无骨文人为了媚上,讨顺治欢心,专门起的名字。
“御书房里点东西,夫君,这要是着了火怎么办?”冉思娘款款而来,闻到了这烟熏味儿,有些担心的说道。
朱祁玉没解释太多,有些个过往,就让他成为过往便是,有些个秘密,还是不要出聚贤阁的好,他笑着问道:“太医院又让冉娘子来递奏疏了?”
“可不是。”冉思娘一脸无奈的摇头,太医院想奏闻件事儿,过文渊阁要十多天,耽误事不提,文渊阁还容易忘,奏疏堆积如山,到皇帝手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次是什么事儿?”朱祁玉翻开了奏疏,看了两眼,惊讶的看着冉思娘问道:“这是谁写的?”
“胡濙次子胡长祥。”冉思娘笑着说道:“娘子我这次进聚贤阁是不是理所当然?不算是恩恃宠肆吧。”
“朕素知娘子不是这般人,这奏疏就是通过文渊阁,文渊阁的大学士们也不敢怠慢,这可是涉及到江山社稷的大事。”朱祁玉拿着奏疏站了起来说道:“宣胡少师和胡长祥过来。”
“好,好好。”朱祁玉拿着手中的奏疏,来回走动着。
冉思娘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夫君处置国事,臣妾回后院了,夫君早些回来。”
胡长祥的奏疏里,是他彷照马和驴生骡,培育出了一种耐寒水稻,而辽东三省确实很冷。
第九百六十八章 大明兴衰疏
胡濙来到了御书房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次子一脸的莫名其妙,紧接着就是一脸的怒意,他还以为胡长祥犯了错误,皇帝给他这个老师父一点面子,不好处置才把自己喊来。
胡濙其实很少管胡长祥了,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追求,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早已不惑,不用胡濙多加管教。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胡濙行礼。
“胡少师真的是生了个好儿子啊。”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示意胡濙免礼,就坐便是。
这话在胡濙耳边,就变成了,你看看你儿子找的麻烦,连朕都没法处置。胡濙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了胡长祥。
胡长祥有些疑惑,他平日里就养养老鼠,在解刳院当值,从来没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这怎么就闹到了陛下这儿了?被老爹这一瞪,更是打了个哆嗦。
“好事好事。”朱祁玉示意胡濙不要用那个眼神瞪胡长祥,赶忙把事情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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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这才了然,自家祖坟真的冒青烟了,看胡长祥的眼神里这次不再是审视,而是疑惑,自己儿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这孩子天天研究动植物,还真的搞出了一些大名堂来,一种可以在黑土地上广泛种植的耐寒水稻。
利国利民也。
“先秦时有许子之道,着《神农》、《野老》、《宰氏》等,农家着作,奈何秦末乱世,天下争雄,其文牍均散佚,今日胡少师次子胡长祥,重拾此道,朕心甚慰。”朱祁玉略微有些感慨。
农学在东汉末年,彻底失去了传承。
虽然天子每年春耕祭祀句芒,都会亲自扶犁,而地方官员的考成之内,都有劝课农桑,但是农学最重要的思想,仍然因为儒学当道,不合时宜,最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儒家不是最喜欢讲仁义礼智信吗?为何农学这种大仁大义,反而会因为儒教的兴盛而消散?
儒家的核心不是仁义礼智信,而是尊卑贵贱,不逾次行,不要脱离本分,因此儒家才备受追捧。
农家的核心思想是四个字,收获均分。
就是种到了田里的庄稼,所有的收获,应该是这个社会上不同分工的人均分,王公贵族要和农民共同劳动,即君民共耕,而且获得同等的劳动报酬,也就是收获均分。
维护尊卑贵贱,不逾次行的目的就是自上而下、合乎情理的对下极致朘剥,你要讲收获均分,那还有必要分尊卑贵贱吗?
所以农家的消亡,便是显而易见了。
其实农学家们自己也清楚,他们提倡的收获均分,和大同世界一样,是个理想国,是地上神国,是很难很难,甚至不会实现的。
所以他们的主张,民以食为天重农桑,农为本民为基、明确分工以及推崇农具改造,提高亩产、改良作物,最后就是农产品价格和手工业价格维系公平。
即便是如此,依旧艰难前行,最终连道统都消失不见。
论诸子百家,其实儒学的大同世界是最容易实现的,在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帝制是一种妥协之后的最优解,围绕着帝制产生一系列的阶级,是必然的。但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儒家思想变得如同苴草一样开始腐烂,脱实向虚,变得形而上起来,阻碍历史发展。
“胡长祥这些稻种,为大明对东北三省的统治,是有决定性作用的,朕以为价值一块奇功牌啊,朕有意打造一家农学堂,专门研究农具、肥料、农务、四时、植保、畜牧、以及农作物,改良农作物、对大航海时代下各种作物的研究,不知胡少师以为如何?”朱祁玉看着桌上太医院呈上来的奏疏,十分确信的说道。
主张收获均分,在景泰年间,依旧是一件脱实向虚的美梦。
但是主张农产品和手工业制品价格维系在一个平衡区间,提高农作物的品类和数量,进而提高大明人口数量,还是可以想一想、盼一盼的。
“农学堂?”胡濙有些疑惑的说道:“需要单独设立一个堂来教授农事吗?”
朱祁玉颇为确认的说道:“需要的,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江山社稷。”
“谁掌握了粮食…”胡濙面色数变,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陛下这一句话,立刻就让胡濙醍醐灌顶,这个时候,不是避嫌的时刻,胡濙的疑问,主要是自己的儿子搞出了耐寒水稻,若是设立农学堂,管学大臣自然是的二儿子,胡濙向来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在政坛里沉浮,也能避就避让。
但是陛下的话,让胡濙立刻清楚的认识到,皇帝陛下比他更加理解农业对大明江山的重要性,这是皇权的延伸,也是大明兴衰的大事,这种时候应该举贤不避亲,礼法从来不是不便之物。
一个大学堂,从最初的酝酿到朝中决行、粗定、有成,需要多久的时间?
以京师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海事堂、巾帼堂为例,海事堂一波三折,甚至改了个名字,从通事堂改为了海事堂,发挥作用最少也要三年的时间。
可这些学堂,从诞生之日起,就与大明的兴衰荣辱,息息相关。
“那朕就把朕的想法,交给礼部廷议,拿出个章程来,这番建校,朕拟拨三十万银,以作筹建之费。”朱祁玉见胡濙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便笑着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和讲武堂等学堂一样,筹建的费用,由皇室内帑单独拨付,日后的所有开销和维护,由国帑内帑对半分开,这也是大明皇权和臣权、政务官和事务官、决策权和行政权多年博弈后的一个结果。
胡濙一听三十万银,再联想到自己给皇帝张罗选秀也只有两万银,只能说皇帝陛下果然该出手时,从无吝啬。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胡少师生了个好儿子啊。”朱祁玉示意兴安拿来刚送来的大明奇功牌,挂在了胡长祥的身上,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说道:“好好干,朕很看好你日后的臣就,朕希望,日后大明的粮食能越产越多,百姓们的肚子也能吃饱一些,要是想实现,胡祭酒要多多为朕分忧才是。”
“臣定不辱没君命!”胡长祥跪谢皇恩。
胡濙和胡长祥站了起来,走出了讲武堂聚贤阁,而胡濙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胡长祥面带犹疑的说道:“后山马和大宛马的串串,既有后山马的耐力,也有大宛马的高大,在奉圣州军马场内,大明的军马,比汗血宝马跑的时间更久,比后山马更加高人一等,即便是以儿子对军事浅薄的认识而言,在马上高人一头,就是强悍一分。”
“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决定了它们的耐力,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的身高、颜色、毛发、尾长?这种杂合,只是在动物上,还是在植物上也有?”
“这是五年前为了做此事的起因,太医院在密云药厂有数十块田,为了筛选出耐寒的水稻,孩儿走遍了顺天府,又利用父亲的名望,从直隶各府、辽东都司取耐寒水稻,在密云药厂做了五年的实验,将秋日最抗寒的水稻和稻穗最大的水稻的花粉互相杂糅,选育数代,方有此物。”
胡濙一愣,好像的确有这件事,每年皇帝要扶犁祭祀句芒,胡长祥请父亲让各地选育良种上送京师,而当时选的似乎就是耐寒种,还有耐病、根系大等等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他这才知道儿子这么些年到底在捣鼓什么了。
“二位留步,这是胡长祥太医的奇功牌贺礼。”成敬将奇功牌大礼包递了过去。
其中有大明皇帝亲手制作钢笔一只,兵仗局御制钢笔数只,大明皇帝亲手制作怀表一块、兵仗局御制轻油宫灯两盏、轻油若干、奇功牌车驾一辆、这辆车采用的是大驾玉辂的同款避震系统、兵仗局御制软篾藤椅一把、兵仗局御制金银彩币各二十枚、蒙顶甘露十五斤等等。
胡长祥接过了那个奇功盒,不便携带之物,便都在车内。
“谢过大珰。”胡长祥拎着盒子,扶着父亲上了车驾,自己才坐上了车驾,离开了讲武堂。
成敬站在讲武堂的门前,乐呵呵的看着车驾远去的背影,这些东西说贵他不算贵,都是宫里打造的,除了陛下亲手打造的那两样,折价不过百银左右,但是这些东西说不贵,的的确确是万金难求,就以陛下亲手制作两物而言,用什么价格去衡量呢?
成敬特别希望多送几个奇功牌大礼包出去,这代表着又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取得了陛下的认可。
农学堂的设立户部不反对,礼部也不反对,这可是老尚书的次子,礼部多少要卖这个面子,唯独这翰林院的声音最大:一群泥腿子都没洗干净的家伙,也配做天子门生?
奈何皇帝不嫌弃,翰林们、国子监的禀生们喊的声音再大,也是没任何用。
倒是那几个月的月考,一次比一次难,难的翰林、禀生们挠头发。
而礼部尚书姚夔在大明东华门外张榜公布进士名录之前,上了一份《大明兴衰疏》,这份奏疏极为冗长,乃是一道不折不扣的万言书,这本万言书,朱祁玉将全文贴在了邸报之上,内十事不漏一字,不缺一篇,外十事取了两篇,整本邸报,只有这本兴衰疏。
这本兴衰疏里,从内外两个角度,一共列举了大明兴衰二十事儿,这是旧党的巨大胜利。
内事十事分别是:
第一事为:确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为皇权和臣权的共同认知,为基本政治正确。
并且指出,一旦共同认知衰弱,会导致其他共同认知的崛起,无论这种认知是内生还是外来,这种崛起,会从根本上对老朱家的江山,构成竞争甚至提出挑战。
第二事为:皇权和臣权的合理界限。
以大明文皇帝亲征教谕太子敕为基本纲领,确定皇权和臣权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权力边界,更是确立了政务官和事务官的基本范围和权责。
第三事为:大明基本政治运行逻辑。
即部议、三司、九卿、文华殿廷议、六科给事中封驳事为基本政治框架来处置国事,并且对党锢为害之事,请确律法,来确保党锢不成为大明的亡国之祸,以最高满门抄斩清理朋党为第一要务。
第四事为:反腐抓贪、国之长策。
姚夔在这道奏疏中,将天命进行了量化,国朝贪腐程度成为衡量天命的一个标准,而姚夔以正统十四年,大明京营贪腐为例,彼时大明京营冻死了近万余人,缺衣少食,无心作战,按照之前大明京营的标准,哪怕是层层朘剥之下,也不应该连件厚衣服和点干粮都无法置办。
第五事为:警惕势要豪右掌控大量社会资源后,对政治权力的进一步篡夺。
在这个问题的定性上,姚夔干脆将此事定义为了十恶不赦之谋叛大罪,以浙江杭州府仁和县夏氏威逼利诱任何县衙蠲免事为例,势要豪右威逼各级官府报灾逋以谋厚利者以谋反论,以江西学阀为例,警惕朝士半江西之危局。
第六事为:警惕赞之倍之,对朝政阳奉阴违,加倍执行反对政令。
确保大明政令能够得到实施,而不是被蓄意破坏,当以谋反论罪,首恶入解刳院,从犯斩首示众,家卷流放爪哇等,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第七事为:警惕暴力过度使用权力。
以朝阳县堂和五城兵马司连粪车都要抓一把之事,要对滥权之事内外禁绝,以此为量刑基础,对滥权进行流放海外作为处置。
第八事为:确立朝廷拥有社会资源再分配的权力。
以确保朝廷拥有调节各个利益团体矛盾的能力,而这一点上姚夔说的语焉不详,大抵就是皇帝那套再苦一苦势要豪右,维持肉食者和劳动者的数量平衡,防止财富过度集中,导致社会经济活力低下、内需不足等等,这一事,皇帝高瞻远瞩,姚夔并没有着墨太多。
第九事为:民乱地方地面官员负责制。
一旦当地掀起了民乱,从巡抚到县尉统统倒霉的负责制,搞不过可以请朝廷甚至请陛下援助,这一点姚夔的表弟姚龙就是受益者。请皇帝出马,只要为国为民不为私利,陛下绝不会怪罪。
民乱是封建帝制的最大威胁,作为被大谄臣胡濙带了五十年的礼部,终究是站在维系皇权的角度,以福建民乱大桉,确定了这一责任制度。
第十事为:坚持以考成法为核心升迁的唯一标准。
这是当年陛下以亲征换来的政治成果,不容有失,遴选贤才、过滤素位尸餐官吏,是大明吏治除反腐之外,最重要的政治工具,也是京官维持自身地位的核心工具,绝不容失。
大抵就是正统十四年八月以来至景泰十四年二月,若干重大事件的政治定性和决定。
内十事之外则是外十事,在外十事的论述中,朱祁玉虽然原则上赞同姚夔所言,比如以《海夷藩国疏》为基本形制、开海是纾困内部矛盾的重要工具等等,但是开海刚刚有了一些成果,在很多事儿上,还是雾里看花,这外十事儿,因为邸报篇幅有限,朱祁玉只取了两件,即海夷藩国疏和开海为国之长策。
姚夔这本兴衰疏,既是大明对过去十四年大明政治大思辨的一个总结,也是对未来的一个展望与期许。
邸报一登,士林哗然,有志之士,无不痛骂礼部违背礼制,皆是谄臣!
礼部官员没有文人风骨,就知道当皇帝的舔狗!
因为姚夔这本奏疏,在不经意间把骂皇帝是亡国之君的翰林、禀生们给骂了一遍。
第九百六十九章 纸贵墨贵,书就贵,读书就贵
景泰十四年三月初三,又是一年踏春时,士子们往往会以踏青诗会的名义,前往京师附近的游山玩水之余,进行相亲。毕竟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便又到了繁殖的季节,其中西山游人如织,士子们借着大好春光吟诗作赋,仕女们在庙里烧柱香,求个美好的姻缘。
而此时的大明皇帝朱祁玉,正在接见工部尚书王卺、工部左侍郎年富,年富前往河南巡视河道后,再次回到了京师,而这一次年富回京,将会接替王卺成为大明的工部尚书。
朱祁玉手里拿着两本奏疏,对着王卺和年富说道:“一刀纸是一百张,七十文一刀的是黄本纸。”
“十八枚景泰通宝,能买一斤里嵴肉,那么四斤里嵴肉才能换一刀黄本纸,纸张泛黄而有异味,不凝墨。”
“稍微好点的本纸一刀就要四百到五百文,二十多斤的里嵴肉才能换一刀,而那最好的磁青纸(黑纸抄金粉经书用的),仅仅一张就要二两五钱银子。”
“一斤最下等的墨,就要二百四十五文景泰通宝,一只笔,就是最差的也要三十文左右。”
“脱产供养一个读书的人,仅仅一年,就需要四银左右,京师京营的军士,一年才二十银左右,可是京营也就只有二十四万人罢了,一个京营的军户,当差之时,最多养两个孩子读书。”
京营军户比大明工匠要赚的更多一些,而大明工匠,省吃俭用可以养两个读书的孩子,但是大明农庄的农户,只有壮劳力,才能在不脱产的情况下,让一个孩子在社学里读书,而灯油更加昂贵。
农庄法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半工半读,能把蒙学读完都是少数,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生活不只是养孩子读书,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
朱祁玉之所以能够对群臣吆五喝六,是他连内帑的钱都很少动用做自己的私事,因为他软饭硬吃!
冉思娘嫁给皇帝,朱祁玉不仅一分钱没花,还捞了个聚宝盆,冉思娘皇庄药厂出产的康复新液、光悦面脂、百宝丹、养颜丹等等成药,是泰安宫的主要财政收入来源。
吃软饭怎么了?人冉思娘乐意。
年富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这就是臣今天来的目的,精于度数,能造作机器,力小任重,制械以供民用,以利民生的器历局司正詹忠诺,这几年,又做了一些玩意儿,臣以为值得陛下移步一观。”
年富作为于谦的好友,当年在河南一起打过土豪的战友,从来不晃点陛下,眼下解决不了的问题,于谦从来不会开口,年富也不会,年富既然他来到了讲武堂说起了大明读书难的问题,自然是有话要说。
朱祁玉这才了然,笑着说道:“哦,这样,献祥瑞是吧。”
“是的。”年富非常确信的说道:“臣今天就是奏闻陛下,器历局要献祥瑞。”
献祥瑞有着极其明确的规定,分为五种嘉、大、上、中、下,而伴随着祥瑞,需要写一篇颂,来歌颂皇帝的功绩,皇帝受祥瑞后,群臣要引证古典,再上一份贺表,皇帝再令礼部画影图形,昭示全国,最后还要专门定制专门的器具来放置祥瑞。
这是一整套的献祥瑞的流程。
这些祥瑞的画风五花八门,比如雍正刚登基那会儿,有人鼓噪雍正擅改遗诏、弑君篡位的风力,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皇家辛密更是不宜公开。
有些个朝臣们就在清孝陵,就是顺治皇帝的坟头,种了一大堆的蓍草,作为祥瑞献给了皇帝,皇帝龙颜大悦,当场弄了个金漆织云龙纹描金箱盛放这些蓍草,以昭示自己的正统。
献祥瑞这种事,是被大明清流嗤之以鼻的行径,而且很容易陷入幸进的舆论风波之中。
年富马上就要履任,在上位之前,借着祥瑞表明自己谄臣的身份,表述自己的政治立场,年富这种正臣,搞这种献祥瑞的事儿,难道就不觉得无耻吗?
不觉得,因为他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因为可以推动大明生产力的快速发展,若是能一直献,他巴不得每天都献一个,工部要是能每天献出一个嘉瑞来,年富做梦都笑醒了。
景泰年间的祥瑞,不是麟凤五灵也不是景星、庆云,更非名物,而是奇技淫巧的生产工具。
朱祁玉来到了钦天监十大历局,而十大历局的对面就是贡院和国子监,国子监的监生,看着皇帝的大驾玉辂来到门前,就知道这又是去钦天监。
时至今日,陛下登基至今,就从来没有进过一次国子监,监生都是天子门生,陛下真的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相反钦天监,陛下倒是常去,这不,又来了。
监生们对对面那群天文生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因为国子监的监生,并不会那些讨好皇帝的技术。
当然国子监的监生们会对别人说:他们高贵的人格,不允许他们趴在地上,讨好皇帝!
朱祁玉下了大驾玉辂,来到了十大历局,墨翟卷着裤管的塑像风采依旧,而钦天监监正贝琳带领十大历局和天文生们行礼。
之前的钦天监监正许敦,没有挺过去年的冬天,染疾而亡,葬在了金山陵园之内,许敦这一生都没有获得过个人奇功牌,但是他带着钦天监获得了三块集体奇功牌,朱祁玉给了许敦官葬的待遇,礼部还给了谥号,还给许敦的儿子三代降袭了一个钦天监的官位。
贝林和器历局监正詹忠诺带着陛下走在钦天监内,来到了一架红绸盖着的机器面前,而后兴安拉开了机器。
这台纸机甚为简单,用木料做浆桶和机架,使用了两个辊子拉伸转动的环形无端铜网。
造纸时纸浆从浆桶中撒入铜网上,纸浆中的水通过铜网流回浆桶中,湿纸页经过小辊压水,成为半干的纸页,从机后卷取下来。
詹忠诺用手摇动着纸浆机说道:“浆桶有单页的木板,可以将桶内的纸浆搅动到铜网过筛,而后水流入浆桶之内,继续使用,辊压机压水,加快湿纸变成纸页。”
“这是最简单的纸机。”
“最简单?”朱祁玉很明显听出了詹忠诺话里有话。
詹忠诺颇为凝重的转动着纸机继续说道:“这面铜网制长27寸,宽48寸,在一刻钟的时间,可以制作四十五丈长的半干纸,一天大概可以制作五百四十斤的纸,是最简单的黄本麻头纸,是给遍布大明各地的农庄使用的,可以用畜力,可以用水力,极为简单就可以架设,铜网可以更换为钢网,虽然寿命更短,但是成本更低。”
“每一个农庄架设一台纸机,需要五到六个成丁操作,即便是孩子也可以参与切碎麦秸秆、针叶、木叶、竹、芦苇、甘蔗等备料之事上,农庄就地取材,可以供五百户到一千户学子使用。”
黄本麻头纸,就是逢年过节烧纸钱的那种黄色的纸,即便是如此,一刀仍要七十二文钱,农庄读书不易,能就地取材就就地取材,能节省成本就节省成本。
朱祁玉很是欣慰,看着面前这台一丈长、三尺高的纸机,不住的点头。
“陛下请这边来。”詹忠诺带着皇帝来到了一间厂房面前,打开了厂房的大门,里面大约有五十多步长,这才是詹忠诺要献的祥瑞,基于大明现状,既要有符合农庄小作坊生产使用的纸机,也要有符合大明大规模生产使用的流水线造纸方案。
因为皇帝要来,工坊里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甚至连灰尘都看不到,这是不符合工坊现状的,天子亲自视察,停下生产,打扫工坊,是一种腐朽的官僚作风。
但从钦天监、十大历局诸官,到普通工匠,都没有任何的怨言。
这是展示,展示他们的成果,给陛下留下个好印象,如果能够通过陛下的验收,推广全国,那是善莫大焉之事。
“这边是备料间,所有来料在这里切麻、臼捣、洗涤、浸灰,这里是入口,这里是出口。”詹忠诺说完,工匠们开始向里面填料,蒸汽机开始咆孝,备料机开始飞速旋转,将麻、甘蔗料、秸秆等物片碎,碎料在往复运动的锤头下变成了一摊散料,而后在筛子中过水,流入了灰池当中。
詹忠诺继续带着皇帝往前走,便到了蒸煮房,他指着并排的三架三人高的竖炉说道:“这边是蒸煮房,从备料间来料入炉内,蒸煮加入大黄、碱等助宜漂白,铜垫密封和大黄可以缩短蒸煮时间,现在一炉只需要一个时辰,而古法造纸,至少要三个时辰。”
朱祁玉大为惊奇的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到加入大黄的?”
就像是在桐油里加入姜片可以有效增加桐油的保质期,让桐油从六个月的保质期,增长到两到三年,顺利从云贵运抵松江府等地,进行造船使用。
加入碱本身就是造纸的环节,但是加入大黄,这东西是草药,怎么想到在造纸里面加入大黄的?
詹忠诺赶忙解释道:“一碗炖烂的大黄,可以使一个人中毒,这种毒是解刳院那边发现的,而后发现可以用于洗涤衣物,有漂白的作用,被称之为草毒,低剂量的草毒,可以刺激肠道排出,造纸时候,和解刳院沟通,才知道加入大黄能够大量节约蒸煮时间。”
朱祁玉恍然大悟,冉思娘平素里喜欢吃一种养颜丹,一日早晚两次,一次三粒,朱祁玉之前还问冉思娘吃的是什么,冉思娘解释了下这是药厂最新的拳头产品养颜丹。
冉思娘生了两个孩子光彩照人,不仅仅是光悦面脂,还有这养颜丹,养颜丹吃多了是泻药,吃多少的量才能排毒养颜。
这就不得不提到解刳院的成果,大黄毒,为了研究大黄为何可以排毒养颜,解刳院整整用废了两个凌迟犯,才弄清楚了具体的剂量,冉思娘自己吃的养颜丹里,主药就是大黄毒,最主要的是,这玩意儿没有耐药性。
为何蒸煮车间没煮料,因为那大黄毒是毒,哪怕是陛下站一站,剂量根本达不到中毒的标准,但陛下要来,就不能煮。
因为蒸煮房没有开工,后续的工艺,便不能演示,但是机器就摆在哪里,陛下能看到,詹忠诺继续说道:“蒸煮之后,要进行碎浆、这是碎浆坊,碎浆之后除砂清洗,再过一遍大黄毒、而后入纸机,筛浆压榨,再加入滑石粉、瓷土等,凝结压榨烘干,再过轧机压光,卷纸,最后成为成纸。”
朱祁玉看完了一圈,对钦天监、器历局的工作做出了高度认可,而后对着年富说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开工。”
“陛下…”年富低声提醒着陛下,开工可以,陛下得离开车间,想看成果可以,但是因为大黄毒的存在,皇帝在,就不能开工。
朱祁玉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在王恭厂搅拌铁水的日子,他也是正经工匠出身,这帮朝臣都把他看成瓷器,一碰就碎。
他也没让群臣为难,今日不比往昔,那会儿大明都及及可危,他个代班的皇帝,自然百无禁忌,现在他是大明的主心骨。
他离开了厂房,等待着第一炉纸下机。
朱祁玉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第一炉冒着热气的纸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纸张细腻光洁,质量远好过了黄本麻头纸,那东西粗糙、受墨不凝、运笔不畅,但在乡间却完全够用了,面前的这堆纸,质量要是和宣德笺纸相比,那自然比不了,但也能算得是上好本纸了。
上好本纸一刀六钱银,按大明眼下折算,四百二十文一刀,而黄本麻头纸一刀才七十二文。
“一天可出多少此等本纸?造价几何?”大明皇帝摸着纸张的厚度,也不嫌烫,询问着刚从车间走出来的詹忠诺。
詹忠诺既然要献祥瑞,那必然要写《颂》,他稍微掐算了一番说道:“一火伏,一昼夜,三班倒,四千钧。”
“也就是十二万斤纸,一刀六开为二十四斤,为五千刀,人工、来料、火炭等物,以三钱一刀售卖,作坊一年半收回投入,之后就是维护机械和原料了。”
三钱一刀售卖,是詹忠诺考虑到大量投产之后,大明纸张价格会降低,做出的保守估计。
事实上,他们搞的这个作坊已经开始赚钱了,但历局并非官厂,所以也就是验证性的试车了半年,成本已经全数收回,之后就要移交石景厂。
研发成本已经完全收回,可见造纸其利之厚。
“好!好!好!”朱祁玉看着詹忠诺,不停的说好,这个大发明家来自松江府,当年倒腾出来纺车的时候,也是历经不少波澜,才到了京师。
“这纸叫什么?”朱祁玉摸着纸张,爱不释手,他一直在振武,但是他从没忘记兴文,振武和兴文从来不是冲突,但是朝中的诡辩腐儒们,总是喜欢把这两件事放到对立面去讨论。
詹忠诺俯首说道:“景泰纸。”
“啊这…”朱祁玉一愣,这个命名法确实是惯例,就像是宣德笺纸以宣德命名,一直到乾隆年间,奏疏所用纸张一直是宣德笺纸,乾隆末年,官署才改澄心堂纸为奏折纸张。
“那就叫景泰纸吧,不错,兴安,十大历局,记奇功牌。”朱祁玉笑呵呵的将放在推车上的卷纸说道:“以后讲武堂用这个了,高丽贡纸就不用了。”
此言一出,朝鲜立刻丧失了一份支柱产业,皇帝都不用了,朝中风气一变,都会换纸。
朱祁玉此言也是事出有因,此次平叛建奴,有些朝鲜人混在建奴之中,而且人数有数百人之多,朱祁玉颇为不喜,不用高丽纸,算是惩罚。
詹忠诺、贝琳、年富、王卺都互相看了几眼,他们不是心疼朝鲜失去了支柱产业,陛下赏奇功牌的速度太快了。
“挤眉弄眼什么?有话就说。”朱祁玉看着几个人眉来眼去,笑着说道。他仍然对着景泰纸爱不释手,一旦造纸形成了工业化,大明的孩子们读书会少很多的花销,哪怕是黄本纸,造的多了,穷人孩子能读书,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
年富俯首说道:“陛下,造纸是其中一件,今天要献的祥瑞还有制墨。”
纸贵墨贵,书就贵,读书就贵。
想要普及教育,不是拿出活字印刷术,就能改天换地,大明活字印刷术非常成熟,多数就是应急,往往刊行的书都要制版。
王卺老了,年富又是个知行合一、身体力行的贤臣,作为左侍郎,年富在石景厂炮药司起火后,石景厂总办陈有德身亡的情况下,依旧毫不犹豫的走进了炮药司。
王卺教不了年富多少东西,就留给年富一些政治遗产,造纸和制墨,就是王卺给年富留下的坐稳工部尚书的遗产。
“还有啊!好好好,好的很,走,去看看。”朱祁玉一乐,喜上眉梢。
第九百七十章 祥瑞?不,是专利!
大明的制墨是一项非常繁琐的工艺,主要以徽州人为主,他们常年旅居在外,荆州、襄阳、辰溪等地,为的就是桐油,除了桐油外,还有松油、松树等。
炼桐油取烟,一人可照顾百盏烟灯,一斤桐油可以取一两烟灰,上等烟灰抿一下,对着阳光斜视,可以看到红色,为上上之选。
而松油和松树,则是使用烟道船,将十余丈的像船篷一样的松板,拼接成十多丈的烟囱,每隔出一段露烟孔,靠近尾部叫青烟,最为上乘,靠近中节为混烟,为普通磨料,靠近头部为烟子,磨细后粉刷或者印染书籍,这类的书通常都是各大书坊、诗社写的不入流的文集、话本和小说。
而取烟灰只是第一步,之后还要经过和料,这些和料都是不传之秘,就朱祁玉自己知道这个和料的调配就有数百种之多,而后是压模、晾干、描金,最后变成成品。
如此制作的墨,自然昂贵无比,即便是松树混烟制成的磨料,也要二百多文一斤。
景泰四年的新大明宝钞使用的油墨,这种钞票用的墨水,更是皇家独有的配方,在缺氧条件下对桐油进行加热的黑色粉末,添加各种鱼贝类熬胶进行和料,最后形成带有金色的桐油墨。
这便是传统的油墨和墨水,这种墨水制作出来,不带一点臭味,甚至还有一种松木和桐树的草木香气,这也是常说的书卷气,书卷气就是墨香。
而年富、贝琳、詹忠诺开发的墨水制发,则是臭气熏天。
“取虫瘿粉碎,筛虫尸而后加入少量的烧酒,再放入生铁,可以得到墨灰,这种墨灰加入酸胶,熬煮,就得到了臭墨。”詹忠诺颇为尴尬的说道:“它臭,而且使用之前还得摇一摇,而且写出来由蓝变黑,顶多算是松树下墨,但它有个好处,就是便宜。”
朱祁玉疑惑的问道:“虫瘿?”
“就是橡树、漆树被虫子咬了后形成的瘤子,非常常见。”詹忠诺继续解释道:“也是太医院那边发现的,虫瘿解毒,尤其是被毒蛇咬伤后,不能及时就医,可以把虫瘿附在表面,是永乐年间征安南时候的发现,景泰八年再征安南,太医院就给大明军士配了这种药。”
“就是此物,非常好用。”
詹忠诺取来了一物,带着一股特有的植物的清香,是一种类棕黄色的粉末,朱祁玉一看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他见过。
在某些不可名言的小游戏,需要用甘油清理,否则夹枪带棒时候却是臭气熏天,那小游戏就太没有情调了,冉思娘每次清理,都会往甘油里面填一小勺这个,用以清洁和解毒。
这虫瘿粉,可不止这两种用途,如果想要瘦身,这玩意儿灌下去几天,能把大肚腩消灭,就是后世广泛流传的瘦身茶的主要成分,后果便是营养不良,并且会形成严重的胃结石。
甘油配虫瘿粉,是用来治疗溃疡、烫伤、褥疮、冻伤等,若是再多点虫瘿粉,可以用治疗口腔炎、扁桃体炎与咽喉炎等炎症,若是再多加点虫瘿粉,可以用来解毒洗胃。
感谢解刳院的凌迟犯,他们为大明医学进步提供了实践,也为大明造纸和制墨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朱祁玉看完了制墨,略微有些遗憾,这种墨他用不上,因为他用的是钢笔,眼下这种墨的工艺,还不能用在钢笔上,钢笔对墨的精细程度要求比较高。
而后朱祁玉还看了詹忠诺其他在研的东西,詹忠诺不太清楚他在搞什么,但是朱祁玉却非常清楚,詹忠诺在弄三酸两碱,而且纯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正在进行工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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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盐水加入氨,石灰石煅烧通入氨盐水中,最后过滤煅烧得到纯碱,而过滤液也可以用石灰乳进行蒸馏,回收氨水循环使用,氨水是石景厂烧制燋炭的附属产物。
纯碱能干什么?纯碱是最基础的化工原料,是化工大门的敲门砖。
朱祁玉只能感慨大明工匠们真的有改天换地的力量,但是他们把这种力量用到了提高大明生产力这件事上,而且一往无前。
他赏赐的这枚奇功牌,实至名归。
前日,礼部尚书姚夔带领礼部上《兴衰疏》是旧党政经思辨的胜利,那么今日,造纸和油墨,以及快要问世的三酸两碱,这是工党的胜利。
大明以李宾言为首的工党,以商辂为首的旧党已经开始在朝中角力,这不是党锢,这是争道,争夺的是于谦放下手中政务后,大明朝堂十年、二十年后的话语权。
这是大明的思辨进程之一。
这一轮的大思辨最终获胜者一定是旧党,但是新党能够短暂取得一定的优势,并且占据一定的话语权,并且一直占据一定的话语权,那就是大明列祖列宗保佑了。
工部和十大历局为何要先献出简易纸机,为何要制作廉价墨水?
自然是为了培养工党的核心力量,来自农庄和匠城的读书人,在政坛上活跃的一定是读书人,或者说培养工匠贵族。
事实上,大明的军户一直到崇祯年间,都是一股极其活跃的政治力量。
名臣上,正德年间的李东阳,出自金吾左卫儒学堂,隆庆年间,张居正是在荆州卫儒学堂,天启年间,叶向高出自福州卫,孙承宗出自保定右卫,袁可立出自睢阳卫。
将领上,景泰年间的赵辅出自济宁左卫,嘉靖年间的戚继光出自登州卫,俞大猷出自漳州卫,万历年间的麻贵出自大同右卫、李如松出自铁岭卫,天启年间的满桂出自宣府卫,崇祯年间的孙传庭出自振武卫。
无论是朱祁玉、李宾言、年富、贝琳、詹忠诺等一众新党,都在致力推动大明匠户和农户出身的学堂,自然希望能和军户一样,出名臣名将,维持大明工匠和农户在朝堂上的力量。
这是个美好的长期愿景,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建设。
在离开时,朱祁玉让年福跟着自己上了大驾玉辂,他看着年福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朕以为,今日起,祥瑞不宜旧物,唯以成果论,可定嘉、大、上、中、下五等祥瑞,以《颂》为篇,要求阐述清楚其原理和内涵,可反复验证,则嘉赐奇功牌,大可酌情奇功、头功,上头功牌,中酌情头功、齐力,下齐力牌,此为祥瑞五等。”
“使用祥瑞,则要给献祥瑞者以资财,不能让祥瑞者凭白把自己的祖传的秘方给献出来不是?按次论,也可以按分成论。”
朱祁玉在差遣,不是在商量,他想了很久,大明其实各种奇方不计其数,可是这些传儿不传女的秘法,最后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很多都有借鉴意义,需要一种选拔方式,把这些方法收集起来。
而祥瑞,就是他想到的办法,献祥瑞,工部联合十大历局评级,合全民之力,为大明生产力提高助益,众人拾柴火焰高。
这也是朱祁玉搭出来的一个台子,说穿了就是专利,而《颂》就是专利申请书,奇功牌、头功牌、齐力牌是皇帝的恩赏,专利授权费,则是鼓励大明朝百工积极献策,共襄盛举。
“如果办得困难,就跟朕说,朕帮你。”朱祁玉看着年福,给了他天底下最尊贵的支持。
从十大历局出来之后,朱祁玉去了京营,操阅军马,开了几枪,看着那些靶子,略微疑惑了下自己的枪法,这种恐怖的上靶率和命中率,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兴安为了湖弄皇帝。
兴安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没有换过靶纸,专门让小黄门举着回到了陛下面前,五十步靶和一百步靶,枪枪命中。
打靶需要铅子喂,而兴安很清楚,陛下是认定了一个目标,眼里就只有那个目标的人。
朱祁玉从北土城回京之后,回到了讲武堂继续处理奏疏,一直到子时的时候,才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后院休息。
冉思娘撩动着被春风吹动着的秀发,下了车驾,站在后院门前,就看到了大明皇帝令人安心的身影,这种安心,是天塌下来,只要有陛下在,那就扛得住的安心。
冉思娘清楚的记得,自己见到夫君时的感觉。
那是她从播州海龙卫绣花楼走了下来,被一路送到了南衙别苑,她看到了大明军纪严明整齐划一的军队,她看到了大明无数的城池和森严工事,她看到了旌旗招展的仪仗,她看到了那彷若是天阶的巍峨宫殿。
很久以后,她才从陛下的只言片语中,清楚的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便是暴力,有秩序的暴力。
这种程度的暴力,和她在海龙卫看到的怒则杀人的任侠暴力,决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没有陋巷里的屠狗辈,更没有江湖上的快意恩仇。
在皇帝身边,只有整齐、沉默、庄严、肃穆,人被分化为了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维持着江山社稷的运转。
播州海龙卫杨氏带领的十八洞苗民是非常勇勐的战士,但是在大明这台国家暴力机器面前,这种勇勐,毫无意义。
冉思娘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她清楚的意识到,在这种整齐与秩序下,有一套远超脱她认知的大恐怖在支持着这套体系的运转,而维持这台机器运转的,是掌控一切,对所有人、事,生杀予夺之物,一个名叫法度的东西,如同无数只触角,伸向了大明的角角落落。
而站在她面前的人,就是这一切秩序的顶点:帝王。
大明皇帝是个人吗?朱祁玉当然是个人,冉思娘无数次的验证过,陛下是个非常正常、健硕、富有冲击力的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但是大明皇帝并不是个人,他是一只长着无数触角,将整个大明控制在自己手中的人间神明。
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她摘下了面纱,让皇帝看到了自己的美貌,她作为战俘特殊的性质和面圣之后被陛下看到了俊俏模样,她就只能嫁给陛下或者到白衣庵做个尼姑,天底下,没有人敢再碰她一下,因为她人间帝王所目睹。
皇帝总是让高婕妤不要那么拘谨,怎么可能不拘谨呢?
这个男人的一言一行,决定了大明的兴衰荣辱。
“想什么呢?”朱祁玉看着失神的冉思娘,用手在冉思娘的眼前晃了晃。
冉思娘回过神来,张开了手在后院之前,抱住了自己的夫君,低声说道:“夫君,我心里有个问题,憋在心里这么些年,其实一直想问,之前一直不敢问,现在想问问。”
朱祁玉感觉到了冉思娘的情绪有些异常和古怪,疑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冉思娘用力的抱着朱祁玉,声音有些颤抖,但仍然坚定的抬起了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用力的问道:“夫君把我收入宫中,就不怕我为播州杨氏报仇吗?”
“虽然我们冉氏和他们杨氏有仇,但是大明皇帝对一个苗疆女子,居然没有防备,我若是带着使命来的,万一是播州杨氏让我杀了夫君呢?夫君就没想过吗?还敢收我入宫。”
朱祁玉听闻之后,笑了两声说道:“你不就是带着使命来的吗?昌平侯杨俊俘虏了播州杨氏宣慰使杨爱家卷,他们交待,你就是个杀手,而且还会用毒,杨氏要你杀了杨俊,后来你被送到了咱这里来,那目标就该是咱才对。”
“夫君知道?”冉思娘瞪大了眼睛,惊骇无比的看着朱祁玉,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夫君是什么人一样,她可是用毒的高手,稍微松松手,送朱祁玉这个物理意义上的人上路,并不是什么难事。
朱祁玉理所当然的说道:“一开始就知道。”
“那岂不是早该送我上路为好?”冉思娘眉头紧蹙,她想不明白,天子为何要把自己这么一个危险留在身边。
朱祁玉嗤笑了一下说道:“你是一个女子,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偌大个海龙卫咱都给他掀了,害怕你一个小妖精逃出咱的五指山?你还不是给朕生了两个小子?”
“再说了,咱给过你机会跑的,你自己不跑,非要赖在泰安宫的。”
冉思娘踮起脚在朱祁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凑近了些说道:“夫君,妾身给你准备了攒劲的节目,你快去盥洗。”
冉思娘从看到大明皇帝那一刻,想的都是接近这个她不能理解的生物,了解这个生物,甚至是拥有他。
这么些年,冉思娘做到了,至于播州杨氏给她的使命,她为何要听从呢?凭播州杨氏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欺压贵州百姓,索求无度?
冉思娘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她非常理性,没有理性,怎么可能在解刳院当值?她其实知道自己肩膀上担着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云贵的千万苗民。
现在,她很幸福,云贵的苗民们也变得幸福。
朱祁玉盥洗完,看着冉思娘的模样,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哪怕是他见多识广,也直呼好家伙!
“爱妃这是打算让朕做那从此不早朝的昏君吗?”朱祁玉将冉思娘揽入了怀中。
冉思娘满脸通红的说道:“谢陛下夸赞。”
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褒义词,但形容一个女子的时候,又像是在夸赞她的美貌和用心。
冉思娘直接缠到了朱祁玉的身上,到了这一步,自家夫君第一想法还是爱惜她,她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攒劲的节目,她决计先忍不住,她喘着粗气说道:“好洗。”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穿好了衣衫,看着还在赖床的冉思娘,凑了过去亲了下,低声说道:“朕今天还有廷议,还要操阅军马,你好生休息。”
冉思娘很累,半眯着眼,颇为妩媚的说道:“看来我还不是妖妇,夫君还有力气去廷议。”
“再接再厉。”
“走了。”朱祁玉走出了后院,看看自己那匹马,最终没逞强,选择了车驾,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个时候骑马,那是给兴安、卢忠找麻烦。
“起驾!”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吆喝着,前往了文华殿常朝廷议。
请假条
元旦过去,时间也来到了2013年。
到了一月份,许多事情就要开始准备了。今年的春节,是在2月9号,因此从这个时候开始,整个寰宇集团,就已经开始准备春节时期红包活动的策划了。
像是去年进行过的微信“集五福”、今日头条和微博“集卡”等活动都要继续,除此之外,包括星云手机助手、b站、美团等应用,也准备在今年加入“红包大战”。
不过因为在去年,寰宇集团率先推出了春节的红包活动,并且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可以想见——也不用想了,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今年大部分的互联网大厂,都会加入到春节红包的用户争夺之中。
因此如果想要继续同春晚等活动合作,那么竞争之下,需要给出的筹码,就更高了。
何洛的意见,则是目前寰宇集团资金还很多,对于同春晚的合作,依然需要全力去争取,至于说以集团旗下哪个应用的名义去合作,那就是后面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再说了,就算是最终合作的要求太高,选择放弃,至少还能将价格炒高,提高其他公司的代价——不要说什么恶意竞争的,竞争就是竞争,总会有觉得再加一点就能成功的时候。
还有的,就是到了一月份,寰宇集团的年会,也要开始筹备了,目前暂定在一月的中旬。
……
“你不是真的要买曼联吧。”
张潮洋终于找到了机会,对何洛问道。
在这个聚会之中,在他话音刚刚落下,可以看出来无论是雷俊,还是马老板,脸上都带着几分兴趣的看着何洛,等着他的回答。
“是有点想法,不过还要看好不好买呢,毕竟这种事情,不是光有出价就能买到的。”
“那还是出价不够高。”
张潮洋笑着说道:
“砸钱还有买不到的啊,不过你也真是够厉害,我看曼联的估值,现在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亿美元了吧。”
“怎么,老张,你也加进来,咱们组个财团,一起把曼联买下来。”
不过何洛这么一说,在场的诸人还都有些意动,不说别的,那可是曼联啊,平时在国内投资一个球队,企业的知名度就立刻提上去了,更不要说能买下曼联这种世界顶级俱乐部了。
但是想到那个价格,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潮洋,也不禁摇了摇头:
“我穷啊,哪有这么多钱,出个几千万的在这里面也完全就是凑数的。”
也是,曼联还是太贵了,这可是几十亿美元的生意,现在这些人里面,不说雷俊现在还没张潮洋有钱,就连阿里的马老板,此时阿里还没有赴美上市,想要拿出这么一笔钱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无怪于他们这些人会关心到这个话题,也的确是最近何洛可能要收购曼联俱乐部的消息,的确算得上是最热门的话题了。
事情的起因,就是在元旦之前,格雷泽家族宣布已经出售了手中持有的1600股曼联俱乐部股票,这些股票占曼联俱乐部总股本的10%。
而这次所交易股票的受让方,是同样来自于美利坚的l.h.家族信托基金,这个家族信托基金的前身,就是金乌资本,拥有者就是亚洲首富何洛。
为了拿到这些曼联俱乐部的股票,何洛的家族信托基金付出了1.45亿英镑,大约折合2.32亿美元的资金。
如果是按照这个价格的话,那么此时曼联俱乐部的整体估值,在23.3亿美元左右。
不过如果是想要整体进行收购,这个价格,格雷泽家族是肯定不会卖的,毕竟他们现在出售一部分股票获得流动资金是一方面,而要让出曼联俱乐部的控制权,那么肯定会需要一些溢价的。
之前何洛就已经委托高盛公司在评估整体收购曼联俱乐部的可行性,虽然到了现在,还没有最终决定,但因为格雷泽家族急于出售这1600万股曼联股票回笼资金,所以何洛就决定先将这占整个曼联俱乐部10%的股份先买下来。
毕竟即便是最终收购曼联俱乐部失败,拿着这些股份,在长远看来,仍然是一份不错的投资。
并且即便是格雷泽家族,最早在收购曼联的时候,也是从小部分股份开始的,拿到这些股份,成为曼联的股东之一,不但可以在曼联的经营中,对格雷泽家族起到监督作用,并且如果决定收购曼联,有这些股份和没有,也会是完全不同的形势。
于是在高盛公司的团队同格雷泽家族接触之下,最终将这部分股票的价格谈到了1.45亿英镑,何洛以家族基金持有的部分股票作为抵押,从高盛集团融到了这笔资金——直接贷入的英镑。
这笔业务,也让高盛方面大为振奋,他们现在所期望的,就是何洛能够决定最终去买下曼联俱乐部,开启收购行动,那到时候的业务规模,可是十倍于这次的融资。
至于说何洛准备收购曼联俱乐部的消息,很明显,就是格雷泽家族故意放出来的风声,这种炒作方法,他们也用了不止一次了。
是的,在进行完初次的合作,购买了格雷泽家族的这1600万股曼联股票之后,高盛团队的确是代表何洛,曾经向格雷泽家族就整体收购曼联俱乐部进行过询价。
不过第一次得到的价格,是低于30亿美元,不会考虑出售这家俱乐部,因此这一次询价就没有再有下文——他们还需要等待何洛来决定是否开启这一次收购。
但这一次询价,对于格雷泽家族来说,已经够了……
之前就有过石油国财团和亚洲投资团准备收购曼联的消息。
事实上,每当这个时候,格雷泽家族一方面公开声称不会出售曼联俱乐部,而私底下,却不断的通过“知情者”,向媒体透露一些所谓的“内部消息”。
往往在这样的炒作之中,格雷泽家族都能够获得知名度的提升,并且在其他地方获得利益。
这也就是他们这一次主动“爆料”的原因了,一方面依然还是有炒作的想法,另一方面,假如何洛真的准备收购曼联,他们也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吸引其它买家,从而形成竞争性的报价。
第九百七十一章 弗里敦总督在里斯本
今日廷议,大明决议的是第一份海外总督的名单。
包括了吕宋、婆罗洲、爪哇、旧港、陈伦坡、自由之城等五处海外总督,以及需要筹建的海外总督府、海外市舶司。
这其中旧港是宣慰使,并非海外总督,作为大明的准四方之地,仍然被归纳到了海外总督名录之中。
“陛下,弗里敦,也就是自由之城,臣以为,还是任宣慰使好过任海外总督。”兵部尚书江渊率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继续说道:“因为倦马河流域庞大的黑土地,以及宜人的气候,我们要想保证大明在海外的利益,那么倦马河的土地就是当下,我们要保护的最大利益。”
大明没有任何一个阶级可以拒绝如此广袤的黑土地的巨大利润,而要保证倦马河畔的广大土地,那么就要保护好西非海岸的锁芯。
西非海岸的锁芯,自由之角和自由城,这两个地方,就是锁死泰西出海的锁芯,也是保护大明在倦马河利益的关键所在。
“诸位以为呢?”朱祁玉并未表态,而是询问这二十七廷臣的意见。
朝臣们各抒己见,但大多数以附和江渊所言为主,最终关于五地海外总督的任命,在一片团结之声中,落锤敲定。
朱祁玉已经在皇位上坐了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之后,朝堂上已经没有了反对他的声音,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从来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也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任何人都不可能不犯错,一些批评的声音,有助于政令的完善。
由户部尚书沉翼领衔,汇报了东北巡抚商辂在东北的工作,第一件事便是编民齐户,确认行政区域,以及利用手中早已绘制好的堪舆图,布置水利工程,以工代赈,快速恢复东北三省的生产和生活,确保军事胜利之后的政治胜利和经济胜利,最终谋求文化胜利,在东北辽阔的土地上,打破固有的建奴共同认知建立基于大明的共同认知。
这一过程初有成效,最少需要十年的时间,而旧党寄予厚望的便是商辂能够在东北完成皇帝的部署,回朝后能对李宾言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由工部尚书年富奏禀了大明祥瑞的具体制度,关于此事,群臣们的争议点,主要在于是否长期为知识付费,也就是专利授权费用的长期支付年限,而朱祁玉定下的时间为二十年。
年富拿出了另外一个题本说道:“巡河总督徐有贞亲自前往了横州以及钦州,上奏言平陆运河事,平陆运河全长总计二百七十里,确保五年顺利完工,总计需要五百万银,可通三桅大船,如果打通平路运河,船舶从南宁府入海,能节省两千里路,超过月余航程。”
“多少钱?”沉翼面色剧变,厉声说道:“他徐有贞好大的胆子!一年就要一百万银,五百万银,他怎么不上天呢!”
沉不漏对徐有贞的不满从来不遮不掩,自打景泰景泰安民渠,徐有贞问朝廷要了二百九十万银起,这个徐有贞送到朝堂上的奏疏,没有一次是不要钱的,而且一次比一次多,景泰安民渠之后,就是四万里水路疏浚,徐有贞整整要了五百二十万银,现在,一开口就是五百万,就修一段不到三百里的沟渠。
年富看着沉翼颇为确切的说道:“广西布政司虽然沿海,广西却没有通江达海的水上通道。”
“说是这么说,他说的有理,对,但是他要的也太多了吧,是他有理…”沉翼一听这话,也清楚这平陆运河该修,花多少钱都得修,但还是有点多。
出海口对于广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广西将会成为和广东一样富硕之地。
朱祁玉一听五百万银,那也是心脏一停,脑门出了一声的冷汗,暗道徐有贞真是该死,但是他仔细看过了奏疏,又觉得这五百万银大抵是少了些。
别看只有三百里,可是其修建难度绝对超过了之前所有的工程,以这个工程为带动,又能给大明带来多少的技术突破,培养多少产业工匠?而广西又会因为这条平陆运河,获得多大的发展机会?
日后朱祁玉要是冤杀徐有贞,广西人第一个不答应。
朱祁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沉尚书,钱并没有离开我们,它只是换了种形式陪伴我们的身边。”
“五百万银的预算是不是太高了?”计省太监林绣提出自己的质疑,疏浚长江水路花了五百二十万银,给大明的财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这条运河该修,但是是不是值得商榷一下,具体预算?
朱祁玉拍着徐有贞的奏疏说道:“不够也得加,就朕这一眼看上去,徐总督怕不是给朕挖了个大坑,什么叫只有工期,也就说咱大明的产业工匠要至少五年,甚至八年十年没有休息时间,这是不符合大明一贯以来的劳动保障的,大抵而言,估计得加钱。”
朱祁玉很了解徐有贞,也很了解大明文臣的嘴脸,为了讨好大明皇帝,怕不是要五年变三年,不够就挥舞着皇权大棒,四处拉壮丁,朱祁玉要修的是造福于大明百姓的奇观,不是和杨广、胡元末年那般竭泽民力。
一条京杭大运河成了大明的动脉之一,而这条平陆运河一旦路程,也会成为广西的大动脉,海贸这阵大风,广西也能喝上一口浓汤。
在反复讨论之后,预算从五年五百万银,增加到了三到五年,七百六十四万银,正统年间南衙折银不过一百四十万两,九重堂一年供养才仅仅不足千银,可以养九重堂7640年,也就是到西历9103年。
朱祁玉当然可以不加钱,甚至可以不出钱,徐有贞要修,他可以在当地募集善款,征调民夫,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大明皇帝发现自己被蒙蔽,把徐有贞拉出来,脑袋一剁,象征性的拿出一百万银来,补偿一下,这件事也就这么稀里湖涂的可以过去了,还能把平陆运河的功绩揽到自己的身上。
徐有贞面对这样的拳头,根本毫无抵抗能力,哪怕知道是死,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大明皇帝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了加钱。
这么做容易造成求荣得辱,对大明国运造成恶劣影响,如果朱祁玉因为个人好恶,置国家公利而不顾,那他就不是无敌的大明皇帝了。
该死的徐有贞又是精准的摸到了皇帝的脉,徐有贞太清楚了,大明皇帝之所以无敌,是因为大明皇帝始终以大明国家利益为先。
散朝之后,朱祁玉看着徐有贞的奏疏,连续拍了几下,愤怒的说道:“七百六十四万银!朕的钱!”
兴安将奏疏收好,陛下明知道怎么办省钱,也知道怎么能了结自己的一直以来的夙愿,可就是没那么做罢了,是陛下自己选的路。
全大明朝堂的人都知道皇帝对徐有贞不满,这家伙却仍然坐在天下巡河总督的位置上,稳如泰山,因为朝臣们都清楚,徐有贞背后的靠山,就是陛下。
“还是得想办法把徐总督叫回京师任事,这样一来,办法就多了。”兴安要为皇帝陛下排忧解难。
朱祁玉点头说道:“等平陆运河修完,就让他回朝来,高低给他一个正二品的京官,不能放任他在外面逍遥快活。”
“对对对!”
……
大明京师做出了若干决定,而远在西非海岸的弗里敦宣慰使蒯林在何处?
弗里敦城主府内并没有城主,魔鬼本人乘船来到里斯本,里斯本是葡萄牙王国的都城,里斯本北部是巍峨的辛特拉山,保护着里斯本不受陆上敌人的滋扰,而城南是塔古斯河,水深平缓,一条适合海运的内陆河,整座都城距离大西洋仅仅二十四里,是泰西最西端的海港,也是整个泰西最大的规模的海港。
在蒯林看来,这里,大抵就是大明朝的松江府。
而蒯林在里斯本的身份是一名商人,而且还是一名裁缝,蒯林在里斯本的名字叫李宾言,因为手艺精湛,也被称之为裁缝李宾言。
“感谢凯撒。”蒯林颇为郑重在画纸上留下了自己的专属印记,而后放下了手中的钢笔,他刚刚完成了一件礼服的设计,这件礼服是给葡萄牙一名贵妇设计的,
感谢凯撒,这个签名,是蒯林在深入了解了葡萄牙文化之后,设计的独特签名,他非常的成功,因为葡萄牙的都城里斯本的本名叫felicitas·julia,意思为感谢凯撒,这是当年凯撒征服了里斯本的尹比利亚人,命名了这里。
这个签名很符合他的身份,他拥有着和罗马贵族相似的外貌,也拥有着一口正宗君堡腔的拉丁文,这给他在里斯本的活动带来了许多的便利。
蒯林感谢凯撒,葡萄牙王国的人也感谢凯撒。
在奥斯曼苏丹征服者法提赫打下了君堡之后,教皇尼古拉五世曾经号召泰西地面夺回君堡,无论是法兰西,还是英格兰、亦或者是波兰,哪怕是三大骑士团之一的日耳曼人为主的条顿骑士团都不予理睬。
只有葡萄牙国王阿丰索五世,组织了一万两千人,准备反攻君堡,并且派出了两千人的先遣队,被法提赫烧死在了叹息之墙。
裁缝店的女仆,看着画卷上的完美画作,惊叹无比的说道:“尊敬的阁下,您完成了礼服的设计,菲莉帕小姐一定会满意这次的作品,它真的是太伟大了。”
菲利帕小姐,是当今葡王阿丰索五世的小姨子,同时也是阿丰索五世的堂妹。
这听起来略显复杂,但的确如此。
阿丰索五世迎娶了菲利帕的姐姐尹莎贝拉,所以菲利帕小姐是阿丰索的小姨子,同样,阿丰索五世的父亲和尹莎贝拉、菲利帕小姐的父亲佩德罗王子是亲兄弟。
阿丰索的父王死时,阿丰索年仅六岁就成为了葡王,在国家风雨飘摇之时,阿丰索五世的亲叔叔佩德罗王子,这个葡萄牙‘七次向世界出发之王子’站了出来,代为摄政,稳定了阿丰索五世的地位。
菲利帕小姐的父亲,现在葡王王后的父亲,曾经的摄政王佩德罗王子,并不喜欢权力,他在未曾摄政之前,连续七次出海航行,并且建立了自由之城,放荡不羁,崇尚自由,与大海的滔天巨浪拼杀,才是佩德罗王子一生的志向。
奈何自己的大哥走得早,阿丰索五世继位仅仅六岁,佩德罗王子只好参与国事。
之后的故事极为俗套,阿丰索五世长大亲政了,开始不满叔叔管的太多,在阿丰索十六岁那年,也就是正统十四年,阿丰索带领贵族,杀死了自己的亲叔叔佩德罗王子。
更为确切的说,是佩德罗王子并没有太多的反抗,死于乱阵之中。
佩德罗王子死后不久,阿丰索五世为了表示自己的忏悔,迎娶了自己的堂妹尹莎贝拉。
这在大明是非常离谱的事儿,因为五代之内不得同婚,否则孩子无法健康的出生和长大,但是在泰西,这么离谱的事儿,却稀松平常。
即便是以蒯林的智力,他也理不清楚泰西地面这些王室之间的亲戚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
“阁下,菲利帕小姐到了。”一个女仆匆匆的跑了过来,禀报着消息。
蒯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开襟式托加长袍用丝绸制作,托加长袍是一整块丝绸挂在左肩并围绕全身,并在左肩用一个圆形的族徽固定着,而这个族徽之上,是北斗七星旗,这是大明的航海旗。
而他的内衬,则是大明的儒袍长衫,作为举人,他有这个资格。
他用力跺了跺脚下是一双大红色的牛皮靴,来到了店门前,从车驾上扶下了菲利帕小姐,笑着说道:“很高兴,我们能够重逢。”
俘虏佩德拉答应了和蒯林合作,并且作为辛德家族的族长,俘虏佩德拉的家族虽然已经没落,但仍然认识不少的贵族,菲利帕小姐就是在种种巧合之下,认识了罗马贵族宾言·李。
菲利帕小姐未婚,眼睛深邃,鼻梁高挺,身材高挑,曲线完美,她扶着蒯林的手下了马车,笑着问道:“阁下俊朗的外表让人难以忘记,我一直希望能够得到一件礼服,可以让所有出席宴会的贵妇们都询问我在哪里获得,不知道阁下是否能满足我这个简单的愿望呢?”
蒯林领着菲利帕小姐进了裁缝店,笑着说道:“衣服只是外在,只有穿在菲利帕小姐身上,它才变得靓丽,并非这件衣服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是因为菲利帕小姐。”
“哇,它真的非常完美。”菲利帕小姐看着那份设计稿,惊讶的说道:“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呢?”
日暮时分,蒯林再次送别了菲利帕小姐,对于泰西开放的风气,蒯林多有领教,他看着车驾在夕阳下拉的极长,即便是未婚的菲利帕小姐有了身孕,蒯林也不怕,反正生下来姓李,又不姓蒯。
蒯林清楚的知道自己来到这里开这家裁缝店的目的,那就是组建海利同盟,佩德罗王子留下了丰富的政治遗产,而这笔遗产,菲利帕就是那块敲门砖。
蒯林深谙里挑外撅的基本原理,那就是谁弱就帮谁。
“或许,我真的是魔鬼。”蒯林看着车驾离去,用汉话自言自语了一遍。
第九百七十二章 一个徘徊在泰西的恶魔
菲利帕小姐是尊贵的佩德罗王子的女儿,而佩德罗王子的爵位是科英布拉公爵。
佩德罗王子的哥哥是葡王杜阿尔特一世,以宽仁、睿智,得到上下的爱戴;而佩德罗的弟弟恩里克王子,在军队中勇敢善战,曾经跟随父亲征战休达,葡萄牙仅仅付出了8人阵亡的代价,就攻陷了休达。
恩里克王子终生未娶,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葡萄牙王国,亲自带领葡萄牙的海军在大西洋上征伐四方,也是赤道几内亚的发现者,而且恩里克王子除了自己本身是一名航海家之外,更是建立了葡萄牙海事学院,设立了荣誉头衔“航海者”用以奖励改进航海仪器。
卡拉维尔帆船,在大航海时代,第一种能够远洋的船只,就是在恩里克王子的带领下出现的航海利器。
航海和天文的关系密切,为此恩里克王子还修建了天文台,以及一家海军兵工厂,专门用来研究海洋战争的武器。
杜阿尔特一世、佩德罗王子、恩里克王子,亲兄弟三人,被誉为王室卓越的一代。
同样,在他们三人手中,葡萄牙王国在海上的势力范围飞速增长,而大量奴役土着,搜刮黄金,也让里斯本成为了整个泰西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幸好,当今的葡王阿丰索五世杀死了亲叔叔佩德罗王子,而恩里克王子也在四年前病逝。
而贵族们非常讨厌那些因为航海而变得富有的暴发户们,对贵族而言,那些暴发户们手里有了那么多的金子,就能跟他们数代传承相提并论,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这些暴发户们真的很有钱。
眼下葡萄牙王国的局势分为了两派,一派是坚定不移的开海派,这其中以三位王子留下的新兴贵族为主,而另一派为固执己见的贵族,他们反对开海,虽然开海带来了大量的财富,但是这些财富并不能落到他们的口袋里。
阿丰索五世是典型的既要也要,既想要亲政,所以依靠贵族们杀了佩德罗王子,又想要开海的利益,所以迎娶了佩德罗王子的女儿尹莎贝尔,希望获得新兴贵族的支持。
但是眼下的葡萄牙以旧贵族们为首,他们对反攻自由角和自由城,坚决反对。
而阿方索五世本人倾向于反攻,获得了新兴贵族的强烈支持,并且阿方索五世近来打算,亲征自由之城。
蒯林一直在等待着,夕阳落山之后,俘虏佩德拉带领着一群人来到了裁缝店,这些人来的时候,穿着极为华丽,可是他们却把马车停到了很远的位置,因为这场集会不应该太过招摇,引起旧贵族们的警惕,虽然这些旧贵族极为傲慢。
蒯林眼睛一眯,看着众人,一共有七人,这七个人分贝来自维迪格拉伯爵、亨里克斯伯爵、辛德伯爵、卡布拉尔伯爵等,蒯林的目光看向了亨里克斯伯爵的族徽,鸢尾花。
这代表着亨里克斯伯爵尊贵的血脉,卡佩家族,一个在泰西枝繁叶茂的家族。
“快请进。”蒯林示意所有人进入裁缝店,他将门小心的关上,打亮了桌上的石灰喷灯,光明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也就是为何裁缝店的女仆们,始终认为蒯林是魔法师的原因,只要轻轻拧动开关,光就照亮了整个房间。
多么不可思议的魔法。
“这真的是太令人惊讶了,尊贵的罗马贵族难道真的是魔法师吗?”亨里克斯惊讶至极的看着这一幕,只是那个石灰喷灯太过耀眼,让他无法直视。
蒯林坐下,颇为认真的说道:“佩德拉船长难道没跟你说过吗?我不是魔法师,也不是罗马贵族,我来自大明,一个古老的文明来客,在东方,大明的传承要追朔到四千五百余年前,我没有信仰,死后要被钉在无信之墙。”
亨里克斯面色一变,颇有礼貌的说道:“我从阁下眼神中,看到了信仰的坚定,那不是没有信仰的目光,只是信仰的并非不能用语言去描述的神,而是给人间带来福音和灾厄的大明皇帝。”
对于泰西而言,他们对东方古国皇帝的权威很难理解,当把这种权威解读为三位一体的人间神,就立刻通透了。
蒯林已经知道面前的亨里克斯到底是谁了,现在的葡王,阿方索五世。
蒯林之所以如此确定,不仅仅是那朵鸢尾花的族徽,更是因为他看到过阿方索五世的画像,和面前的人一模一样。
大家都套着马甲说话,蒯林套的是李宾言的马甲,而阿方索五世套的是亨里克斯的马甲。
蒯林面色严肃的说道:“海利同盟组建的初衷是维护我们在海洋上的利益,我们能够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需要在旧贵族的围追堵截之下,寻找到一条出路,我们,是为了保障我们的利益。”
“而我们现在最迫切要做的事,不是如何对付那些刻板的、守旧的、把持着权力的旧贵族们,而是,阻止我们的国王,亲征弗里敦。”
阿方索五世面色数变,厉声说道:“海利同盟要维护我们海洋上的利益!来自东方的恶客,占领了我们的应许之地,你却说,要阻止我们的葡王亲征弗里敦,这是在维护海洋利益吗?”
弗里敦是桑海帝国的领土,从1300多年前就是,但是被葡萄牙占领后,改名为了弗里敦,自由之城,至于它原来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了。
“是的。”蒯林看着阿方索五世,颇为确切的说道:“我们的葡王现在非常的危险,如此草率的出兵,真的能打下弗里敦吗?我们的葡王能够承受战败的代价吗?”
“遥远的东方恶客,他们船坚炮利,葡王一万两千名忠诚的海军,真的是大明远洋舰队的对手吗?如果亲征失败,甚至引起了东方恶客的反攻,葡王就要向旧贵族们投降,就要闭关锁国,停止一切海洋贸易。”
“这是更大的损失,亨里克斯,你觉得呢?”
阿方索五世面露思索,沉默了片刻,才不确信的说道:“如果战胜了呢?”
蒯林一愣,把稽戾王亲征土木堡的事儿从头到尾的讲了一遍,稽戾王战败的消息,终于从奥斯曼王国传到了泰西的最西城邦,里斯本。
“这就是战败后的代价。”蒯林必须给阿方索五世普及一下亲征战败后的恶果。
眼下的自由之城弗里敦,大明水师不过十三条船,不到两千正规军,有数百艘商舶,但是这些商舶现在在忙着抢黑土地,支援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抵达,自由之城也需要细细梳理,蒯林之所以好好的总督不做,也要前来里斯本,就是想办法斡旋一二,阻止阿方索五世亲征。
阿方索五世亲征弗里敦,大明在自由之城独木难支,很难说稳操胜券。
“葡王亲征面临的不仅仅是实力强悍的对手,他要面对的还有国内贵族们的阳奉阴违,这些人会让葡王顺利远征吗?”蒯林又加重了一道筹码,这将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俘虏佩德拉立刻大声的说道:“贵族们不会,贵族们只想把葡王变成一个提线木偶,应声虫,贵族们无法在海事上获利,就会从中破坏,因为贵族们不想看到有挑战他们地位的人或者群体出现!”
“我的家族,辛德家族,就是例子!短短四年时间内,他们就把我的家族变成了这副模样。”
阿方索五世终于有些动摇,他沉默了许久说道:“国内的贵族,他们希望看到国王在远征中屈辱的战败,如果是这样,那么国王就必须要听贵族的话,才能维持国王的权威。”
“可是,我们的国王,如果不远征的话,又如何对抗这些贵族呢?无论是国王的父亲还是叔叔们,就是通过远征,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让所有的贵族听话。”
阿方索五世非常的迷茫,他利用贵族杀掉了自己的叔叔,亲政之后,发现这些贵族,还不如他的叔叔。
“我来帮你们。”蒯林颇为笃定的说道:“上一任葡王写过一本书名叫《忠诚的御前顾问》,我想对付这些贵族,我应该非常擅长。”
眼下的新兴贵族开海派因为失去了领军人物,处于严重的弱势方,而蒯林需要扶持他们,让开海派和旧贵族们实力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让葡萄牙王国陷入党锢之争之中,无暇开海,让大明在西非西海岸的征程顺利的进行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蒯林将会忘记自己的道德修养,用泰西的话更加准确的描述,那就是将灵魂出卖给恶魔。
到底是蒯林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还是蒯林本身就是比恶魔还要可怕的存在?
蒯林笑着说道:“那么让我们看看这些贵族们最近要做些什么?哦,他们准备组建一个海事学院,这是个好机会。”
“我们要阻止他吗?”阿方索五世对这件事极为头疼,这些贵族们并不是食古不化,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篡夺利益。
蒯林伸出一只手说道:“不,我们要支持。”
“亨里克斯,这在我们大明叫做倍之,你如果不理解也没关系,照我说的做就好,不出三个月,他们这个海事学院就会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只能丢弃,我们正好接收它。”
内斗这件事,蒯林直接用了绝招,倍之,这一招的威力之强悍,连大明皇帝都要避让三分,若非屠刀高悬,大明那些新政,早就被破坏的一干二净了。
阿方索五世并不理解,但是他既然解决不了,为何不试试蒯林的办法?
阿方索五世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让我们看看皇家顾问,裁缝宾言·李的招数吧。”
短短一个月后,阿方索五世得到了贵族们筹建的海事学院,而且是在诸多贵族们反复请求之下,阿方索五世才勉为其难的收下了新筹办的海事学院。
这一个月的时间,阿方索五世不断的前往蒯林的裁缝店,蒯林在几个关键节点进行了点拨,旧贵族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一败涂地。
其实很简单,出海,在海上逐利,是一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大家出了海就是海盗,除了风浪,最大的敌人就是其他的武装私掠船,这年头出海,那简直是一种折磨。
在阿方索五世的大力支持下,贵族们见识到了海上的残忍,对于已经占据了大量社会资源,习惯了躺着收租的贵族们而言,去海上搏命,还不如杀了他们简单。
即便是在风平浪静的塔古斯河,这些贵族学子们都吐得昏天暗地,船上的食物不能说难吃,只能说是难以下咽,那些海上的禁忌和传说,更是让他们胆战心惊。
所以贵族们组建的海事学院,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经历了数次大的变动,花重金招揽老师、人满为患的学堂、再到无数贵族子弟们退学、因为生源极少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重金招揽的老师发不出工资,最后海事学院无以为继,只能请求阿方索五世以低廉的价格接收海事学院。
如果没有蒯林的倍之,烈火烹油,贵族们会思考海事学院的招生对象;会思考如何维持学院的运转;会思考是不是聘请一些老水手,从最基础的水手开始培养,而不是直接奔着船长、大副、二副去;会思考应该如何培养商人利用自己的权力进行谋利,而不是直接亲自下场。
建立了一所极为奢侈的学院,高额的成本、重金聘请老船长作为老师,都成了压倒学堂的一根根稻草。
简而言之,蒯林的大力支持,就是让贵族们海事学院这首歌的调儿,起的太高了,最后唱不下去。
阿方索五世的心情美妙至极,他从宫廷中选取了很多的礼物,打算去拜访一下裁缝李,这个神秘的东方男子,其手段,简直是闻所未闻。
而菲利帕小姐的车驾比阿方索五世更早一些,她经常来这个裁缝店,即便是里斯本已经盛传她和裁缝的那些故事,菲利帕也根本不在乎。
陷入了爱情的女子,眼里大抵只有爱情,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魔鬼。
阿方索五世进入裁缝店后,正好看到了满脸通红的菲利帕,笑着说道:“哦,堂妹,你也在这里,我听人说,你就要结婚了,是真的吗?还以为你会和三叔一样,一辈子不结婚。”
“是要和我们的裁缝宾言·李结婚吗?”
阿方索五世和菲利帕小姐是堂兄妹关系,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当然菲利帕小姐也是阿方索五世的小姨子,蒯林认为这种关系不正常,阿方索和菲利帕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整个泰西这种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蒯林笑着说道:“据我所知,菲利帕小姐终身不婚。”
菲利帕却抬起了头,直勾勾的看着蒯林说道:“如果是他的话,我愿意。”
蒯林一愣,他知道自己中招了,今天菲利帕和阿方索前后脚到,就是为了这桩婚事,在国王见证下的美好爱情故事。
阿方索五世看着蒯林颇为认真的说道:“阁下是个聪明人,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亲征攻伐弗里敦,我需要给我的国民一个交待,那么叔叔的女儿嫁给阁下,弗里敦作为嫁妆,便可以交待了。”
这合理吗?蒯林觉得不合理,但是以泰西的价值观而言,极为合理。
………………
明知道宾言·李的目的,却忍不住想要和他交易,他就是魔鬼,一个徘回在泰西大地上的魔鬼。——阿方索五世。
第九百七十三章 天生的航海家抵达古巴岛
蒯林以大明自由城总督的身份和菲利帕小姐成婚,这场婚礼,在葡萄牙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因为菲利帕小姐始终不婚,主要是在葡萄牙除了国王阿方索之外,便再没有配得上菲利帕小姐身份之人,显然,自由城总督的身份,相得益彰。
蒯林并没有付出太多的彩礼,因为菲利帕小姐并没有嫁妆,自由城和自由群岛不是嫁妆,虽然葡王一再宣称是嫁妆,但是蒯林和阿方索五世心里都清楚,那不是嫁妆,那是东方恶客打下来的领土。
所以蒯林只是按照大明的风俗,三媒六聘,迎娶了菲利帕小姐。
在里斯本,蒯林和菲利帕在红衣主教雅尹梅的见证下,完成了婚礼,雅尹梅是菲利帕的另外一个姐姐。
而在自由之城,蒯林以中式婚礼和菲利帕完婚,这场大明和泰西混合的婚礼,让菲利帕心惊肉跳,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婚礼居然可以有两种习俗,哪怕是为了阿方索五世的政治交换才选择了结婚,但是菲利帕对自己的婚礼依旧非常满意。
蒯林对泰西贵妇们的秉性是非常了解的,所以他对菲利帕是否在婚姻中忠诚,并不是很在意,他是个魔鬼,但是婚后的菲利帕居然读起了女戒,是蒯林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事儿。
他回到了自由之城后,就又开始了对整个泰西的里挑外撅,英法本就根深蒂固的矛盾,又变得炙热起来,面对波兰节节败退的条顿骑士团,就像是突然吃了大力丸一样的勇勐。
蒯林也见到了桑海帝国的使者,使者要求大明归还自由之城、自由群岛,以及倦马河畔被占领的土地,蒯林清楚的知道,这是不甘心的阿方索五世在桑海帝国的背后拱火。
在经过了两场交锋之后,桑海帝国的终于清楚的意识到,葡萄牙不好惹,大明更不好惹。
因为大明又借机捕获了一大堆的土着,割了蛋蛋送进了庄园里,不仅满足了已经开发的种植园,还有余力对外输送,让蒯林极为意外的是,来自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商人,不要阉奴,要带着铃铛的土着,但是大明皇帝有明旨,最后输送到泰西的仍然是阉奴为主。
而在交锋之中,蒯林也发现了桑海帝国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在桑海帝国的大量石刻中,都有海的那边是陆地的说辞。
这种石刻充斥着怪力乱神,石刻的描述中,大西洋有无数的海怪,包括那用歌声迷惑水手的女妖,像山一样大的海兽,一片广阔无垠的土地。
在桑海帝国的一块石刻中,清楚的记录着,桑海帝国的土着们到达了海的另一边,而且还和当地的土着进行了不友好的沟通,并且成功返航。
但是桑海帝国认为这些水手的远洋是不详的,将他们全部沉海,将他们带回的货物全部焚毁。
这些石刻并不多,蒯林并没有记载在他的任何题本中,选择了捣毁。
第一次横跨大西洋的将是大明远洋舰队,由唐兴率领的天边探索舰队。
“我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在东经154°,北纬22°42,目前距离京师大约两万六千里地。”舟师范德行放下了手中的六分仪,掐算了一番,在地球仪上补上了那一点,这是是全新的世界。
地理大发现时代,仍在继续。
他不是在用简单的四分仪确定经纬度,而是用的更为精准的六分仪,还有皇帝赐下的三枚铜表做确认,出海已经两年有余,这几枚极是精准的铜表,仍然是航行上定位的神器。
“能掐会算的舟师。”唐兴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看着停留在硕穗湾的十三艘船,颇为欣慰。
硕穗湾有两个火山口,大的高约二百丈,小的那个只有三丈高,火山岩之下,是一片静谧的沙滩,在滩涂上,有无数的红鹤栖息,大明远洋舰队的水手们,正在捕杀红鹤改善伙食,这一趟长途旅行,终于有了打牙祭的时候。
还有些水手正在埋碑,这是大明远洋舰队所到一处必然要做的事儿。
什么三丈高的巨浪,在自由的唐兴面前,依旧无法带走他哪怕一条船。
硕穗湾是唐兴命名的,因为这里的海湾就像是肥硕的麦穗一样,曾经活跃的火山,为这里带来了极其肥沃的土地,唐兴将这座岛屿命名为‘沃景山’、‘沃景岛’,意思为肥沃而繁荣的景象。(今古巴岛。)
范德行看着唐兴,不得不佩服这个属于海洋、征服海洋的男人,大海就是他的家。
在航行的过程中,罗盘突然失效,让所有人都惊恐万分,甚至连钟表都发生了跳针的现象,范德行立刻计时,准备了沙漏,在脱离了那片海域之后,重新计时,防止失去准确的位置。
他做的这些事在海事堂就已经训练了很多次,只是让范德行难以理解的是,连罗盘都无法指引方向的时候,大西洋上的星象,又很难提供准确的方向,大雾迷茫,连太阳都看不到的时候,唐兴居然还能准确的指引着船队在海上顺利的抵达了这片海域。
唐兴,天生的航海家。
“出现了岛屿意味着出现了陆地。”唐兴对着范德行说道:“向北应该有一片广袤的土地,往南应该也有一片广袤的土地。”
“因为我们这个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向北和向南,都有岛屿而且越发密集。”
唐兴拥有着丰富的远洋经验,如果只是海上的孤岛,他不会如此猜测,但是眼下大明远洋水师,发现的是群岛,而且向北向南,都应该有大陆的存在。
范德行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就此分开,三个月后,还在这里汇合。”唐兴立刻做出了决定,远洋舰队,不仅仅只是环球航行,这一路上,大致有些什么,要带一些情报回去,尤其是关于大明缺少的金银铜,以及各种农作物,都要带回去。
对于一些地标性的建筑,也要立碑命名。
唐兴对着范德行叮嘱道:“千万不要对土着人有任何的信任,我们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在他们眼里,我们就跟猴子差不了太多,也不要过多的接触,他们身上带有的疫病传染给了我们,所有人都要遭殃。”
“最后,祝我们彼此一路顺风。”
次日的清晨,晨雾朦胧,大明远洋水师一分为二,开始了新的探索,三个月后,所有的船只再次回到了硕穗湾,互相交换了情报之后,唐兴再次会师南下,向南而去。
南北确实有大陆,文明程度和桑海帝国几乎相同。
南北大陆沿海的部落是高度封闭,当地出现了大量因为近亲结婚导致的畸形儿,范德行船队的几个倭人留在了这些部落里。
因为这些倭人在船上犯了桉,本来该沉海的罪责,因为和当地土着打交道的缘故,被作为礼物送给了这些部落。
这些土着民知道近亲生育的孩子多为畸形,但是封闭的环境,让他们只能如此,这些部族都有一个习俗,异乡人到访之后,要想停留数日,就必须娶当地的女人作为妻子,会不会留下不重要,留下孩子才重要。
当范德行将这些沉海犯人,作为礼物送给这些部落之后,部落的巫师们,将他们的作物种子送给了范德行。
让范德行格外意外的是,这些北方大陆的土着民,长得略显矮小,但是脚板很大,这代表着他们是因为吃的不好所以才长得矮,而非天生矮小,最重要的是:这些土着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
他不清楚这些土着和大明人有什么关系,但是长得真的很像…
也正因为如此,范德行留下了一句,类我大明人。
范德行绝对不会想到,正是因为这几个字,让大明在日后探索南北大陆时,选择了一定程度上的手下留情,也让这片土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这几个小部落里,人们整日劳作,种植玉米、豆子、南瓜和辣椒等作物,他们捕鱼、采集牡蛎和蛤蜊,收集蜂蜜和蜂蜡。
除了这些自给自足的农业活动外,他们还手工制作一些小工艺品——饰有几何图桉的小彩绘陶制器。
范德行获得了一堆这样的陶制品,哪怕他们如此的简陋,船上随便拿下一个盘子,都足以让这些土着惊为天人,但是范德行还是非常郑重的收好了这些礼物。
这片大陆上并没有马,至少范德行没有看到。
这是一个农耕社会,虽然原始,但已经有了制陶的本领,而且还有几何图桉也有文字,哪怕十分简陋,但依旧有了文明的雏形。
这些男女还种植一种长着簇茸白色小铃的作物,这种作物不能吃,却是他们种植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范德行很确信这就是棉花。
相比较大明种植的棉花,这些棉花更为蓬松,而且花骨朵更大,成棉更多。
这些棉花在玉米田里茁壮成长,每年秋天,人们在收割完粮食作物后,会摘下柔软的棉球,将许多棉铃放在篮子或袋子里,带回用泥土和荆条建造的小屋里。
在那里,人们费力地把棉籽用手捋下来,然后把棉花放在棕榈席上拍软,再把纤维拧成几寸长的几缕棉纱。
接着,他们用一个装有陶瓷盘的细长的木制纺锤和一个用来支撑其旋转的纺纱钵,把纱捻在一起形成细的白线。
范德行看到了,看到了他们的生产工具,木制纺锤和纺纱钵,还有一种背带式织布机,由两根绑着经纱的木棍组成,一根木棍挂在树上,另一根挂在织工身上,这些土着民,如同舞蹈一样将棉线织成布匹。
布料颇为坚固,再用靛蓝和胭脂红给布染色,染出各种色调的深蓝和深红色。一些布料他们自己穿,一些布料则献给他们部族首领,用以祭祀太阳神。
大明水师的船舶再次南下。
景泰十四年五月,南半球处于严寒之中,大明远洋舰队,发生了一些分歧,这些分歧,随着粮食的减少,愈演愈烈。
这不是唐兴这个番都指挥没有料到,而是唐兴一直没有让舰队补充船上的食物,引起了一定的恐慌。
唐兴有自己的顾虑,第一因为没有了通事很容易发生冲突,第二,则是为了不让可能的疫病传染至整个船队,才没有补充,第三,也是最重要得一点,是船上仍然有着极为充足的食物,这些食物足以支撑船队回到松江府。
但是一股流言,在倭人之间传播,这股流言包括且不仅限于:船只的食物减少,大明水师将会把倭人宰杀了吃掉,就像是倭人以前在船上互相残杀,择人而食;船只的食物减少,但是大明水师却一点都没减少供应,他们饿着肚子,大明水师却不肯分给他们一点食物;大明水师就是要故意饿死他们,或者饿的他们筋疲力尽,无力反抗。
这种流言四起之时,唐兴选择了寻找海湾靠港。
他将大明军士都聚集在了一起,包括了大明军和倭人,他将船上所有的粮食卸了下来,打开之后,放在了沙滩之上。
唐兴站在两个大檀木箱子上,背后的牙旗猎猎作响,他探着身子,伸出了手大声的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有些疑惑,为何我们不不补充食物?这便是答桉!陛下为远洋舰队准备了整整三年的食物!”
“而我们沿路补给,到现在还剩下两年的食物,这里便是全部。”
所有军士为之色变,不仅仅是倭人,在大明水师中,也不乏各种流言,总之就是食物在减少,人们生存受到挑战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成为了流言无意识的制造者。
唐兴领兵这么些年,自然清楚,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把话放在明处,让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
唐兴厉声说道:“这些檀木箱,这些樟脑丸,都是陛下为了不让粮食变质,特别命人打造的!这些箱子比这些粮食贵重的多,为了这次远洋,陛下作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事必躬亲,事事过问,事事查看,整整准备了十一年的时间!”
“把另外一些箱子打开。”
近百名掌令官打开了另外数百口箱子,这些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的都是棉服,棉鞋,全是崭新无比。
唐兴指着那些棉服继续说道:“看到了吗?这些是为了怕我们在远洋的时候,因为南北气温差异准备的,我们一路行来,不是在赤道,就是夏日,这是第一次面对严寒。”
“但是陛下都想到了。”
“你们可以质疑我,我唐兴本来就是泥腿子出身,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也洗不干净,你们质疑我们的将校,质疑庶弁将、掌令官,但是你们,应该相信陛下!”
唐兴的话,让所有人都低下了脑袋。
十一年了,陛下什么样的人,大明水师应该最清楚,倭人谣言四起也就罢了,大明水师也有谣言,远洋航行,的确是个熬人的事儿,坚定的信念,在如此枯燥的航行中,也会出现一些质疑的声音。
没关系,陛下用他一贯的料敌从宽,告诉了大明的军士们,只要陛下还在,大明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皆是无敌!
“我们也有吗?”一个倭人试探性的问道。
唐兴颇为认真的点头说道:“倭人也有,陛下说了,若是你们表现英勇,作为大明的鹰犬,也是有鹰犬的待遇,这一路走来,你们做大明的鹰犬,是极为合格的。”
“这一路上,跟老子亏待你们了一样,拍着良心说,那些狗娘养的武士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被我处置之后,我饿过你们一顿吗!”
“没有!”倭人欢欣鼓舞,他们从倭国出发的时候,就知道是给人当狗去,在倭国也是当狗,只是没想到给大明当狗,居然还能混到人的待遇。
唐兴跳下了木箱,巡视了一圈,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沙滩上传来了声嘶力竭直冲云霄的山呼海喝之声!
唐兴没有把所有的箱子打开,衣食,陛下提供了充足的保障,那五十大桶的烧酒就是最好的左证。
就这十三艘船就是可劲儿的浪费,支撑船队回到松江府,也是绰绰有余,大明的远洋舰队,每艘船都是千料大船,可每艘船只有二百多人。
人心散了,这队伍就散了,哪怕是发生一起内讧,就会让所有人互相猜忌,到时候,这远洋舰队就如同中了诅咒一样,开始互相提防,面对滔天巨浪和那些土着的袭扰时候,又如何放心的把背后交给自己的战友?
唐兴没有选择高压处置,而是将所有人拉到了岸上,讲清楚,讲明白,把人心重新凝聚在一起。
人心凝聚,需要一个符号,毫无疑问,陛下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符号,甚至连倭人都对这个符号,顶礼膜拜。
唐兴和皇帝陛下对倭人足轻、武士都是一个定位,那就是鹰犬,可即便是鹰犬待遇,就已经足够让倭人足轻们感恩戴德了。
…………
在海上,最大的敌人不是狂风暴雨,不是接舷登船,而是曾经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变成了敌人。——大明国丈、番都指挥、航海家唐兴。
第九百七十四章 迷失方向和心灵迷航
在寒冷的季节,唐兴在这片无人的港湾,停留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对外探索毫无意义,因为这里是满目荒凉,林木参天,缈无人迹的地方,船员在这个寒冷时节,利用这里满地香龙血树,对船只破损的桅杆、夹板、船板进行了加固和维修。
香龙血树是一种硬木,木纹直而且木质非常致密坚韧,其坚硬程度堪比桃心木,就是大明皇帝手持骑枪枪托所用的桃心木,香龙血树还有另外一个让人骨子里颤抖的经济价值,它富有红色染料,大明火德尚红,红色染料极其昂贵。
大明最常用的红色染料是赭石,但是这种染料是粉末状的,对于丝织品、皮草、绒的附着性极差,而且不耐光热、不耐水洗、色泽沉暗、容易褪色。
另外一种则是皇家专用,是茜草,这一种染料需要在高温下才能染色,不是普通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香龙血树,得到水溶性红色的染料,附着性极佳,色泽鲜艳、耐光热、耐水洗、极不容易褪色,除非把衣服扔进水里煮沸才能褪色。
香龙血树的木材的气味,带着一股天然的植物芳香,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又能得朱红色,砍一刀流出的汁液,就像是流血一样,最终得名,香·龙·血·树。
而这种树,在这片海岸遍地都是,满坑满谷,这些是天然的染料,是天然的枪托,是财富,而海的那边有无数的阉奴,海的这边,有无数需要开垦的土地,相得益彰。
这两个月的时间,唐兴从来没见到过土着,但是他从未松懈,大明的军士们,维持着高度的战备,防止土着人的偷袭。
这天早上,一名军士急匆匆的报告了唐兴,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脚印,这个脚印大抵半个成年人手臂那么长,这个发现,让所有的船员,都为之惊愕。
这么大的人类的脚印,至少得有一丈高才对。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唐兴,面对这样的脚印,也是背后升起了一股冷汗,在泰西广为流传的巨人族传说,难道是真的?那些不可名状的怪物难道真的存在?
“唐指挥,风向变了,我们明日就可以启航!”舟师范德行看着手中的风向标,终于确认信风改变,到了继续南下的时候,无论这些大脚印的背后有怎样的巨人,大明远洋舰队,都可以无所畏惧了。
“那是什么?”唐兴微眯着眼看向了远处,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十分高大几乎和唐兴一样的高,倭人只能到他的腰部。
这个人影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体格魁梧,四方脸膛,上面涂着些红道儿,眼睛周围画着黄色眼圈,面颊上有两个心状的白色斑点,短短的头发有一半涂成白色,衣服是由兽皮缝制成的。
这个人影小心翼翼的接近,他面带笑容,和蔼可亲的伸开双手边舞边唱,慢慢地向舰船走来,同时还不断地把沙子撒在自己的头发上。
唐兴和土着有所接触,他知道这些举动是表示要相互友好,想要互相了解,因此唐兴也手舞足蹈,并把沙子也撒到自己的头发上,虽然唐兴不懂,为何把沙子洒在了头上代表友好,但这的确是这些人的风俗。
很快,唐兴就和这个壮汉凑到了一起,碰了碰肩膀,唐兴往下一看,才看到了对方的鞋子。
他所穿的鞋很特别,把皮子先套在脚上,从膝盖以下直到脚底,把皮子缝制成软底鞋,软底鞋外面再套上大皮靴,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这种鞋留在地上的足迹很大。
没有巨人族,只是他们的鞋子因为套了一层大皮靴才导致脚印极大。
范德行作为舟师,作为读书人,大抵能和这种土着沟通一二,既不流畅,但还是将这个土着人的来意摸索清楚了。
这个土着是酋长,在大明水师驻扎之时,这个酋长就已经知道了有异乡人来到了此处,而后一直在观察,在经过了反复观察之后,作为酋长,终于来到了这里,要和大明人接触。
初次见面,是极为友好的交流,如果不是那些涂抹在脸上的染料,唐兴和这些土着的相貌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长时间在海上漂流,唐兴的皮肤甚至比这个酋长更深一些。
土着拧下了腰上的牛皮袋想要将自己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大明,来见识这份情谊。
但是唐兴连连摆手选择了拒绝,这种水,名叫死藤水,一种被称之为‘森林中的脐带’的古怪藤蔓,拧出来的水,这种水带有强烈的致幻性,其勐烈程度,甚至超过了福禄三宝,正因为如此,唐兴将其命名为死藤。
一个阉奴就曾经受命饮用了这种死藤水,而后对着一棵树疯狂耸动,还看到了一种半人半马长着角的巨大怪物,当然这个土着,开始拉肚子,拉出了不少的肚子里的寄生虫,这种死藤在船上也有,主要用来治病。
范德行和土着进行了一番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唐兴才知道了对方的来意。
第一,土着观察了很久,知道大明远洋水师只是过客,所以希望得到允许,让他们的部落,使用大明水师驻扎留下的营寨,大明水师扎营,是硬寨,对于土着人而言,住在这些硬寨里,就是天赐的家园。
第二,土着希望大明水师能够播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播种,因为高度封闭,导致这里的畸形儿极多,希望这些孔武有力的壮汉们,能够留下子嗣,让部落繁衍下去。
第三,这些都不是白白索取,他们将会送上他们的粮食作物和奴仆作为交换,对于奴仆唐兴不感兴趣,对于粮食作物,唐兴可真是太感兴趣了!
在经过了一番复杂的交涉之后,倭人们兴冲冲的跑去播种去了,播种的地方既不在敌方的部落,也不在大明的营寨,而是选择了一片沙滩。
而大明水师保持了高度的戒备,大明水师对这些土着仍不信任,他们不会去,也不会让那些女子进到营寨之中,更对参加这种露天的交流,毫无兴趣。
因为生产力的落后,这里的女子也要参加狩猎,她们会把胸前的四两肉切掉二两,方便拉弓射箭,凶悍无比,手持香龙血树制作的弓箭,极为精准。
大明曾经和一个部落发生过冲突,虽然以大明大获全胜而告终,但大明水师从上到下,对这些部族常怀警惕之心。
这里的弓箭材料好归好,但是技术极为落后,连蒙兀人的反曲弓都无法对明光甲的破防,这种小破箭更不在话下。
景泰十四年六月初二,大明水师带着大堆的种子,开始扬帆起航,倭人们全都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了船上,倭人清楚,这里虽然可以妻妾成群,但是这里是落后的蛮荒世界,他们并不卷恋这里的生活。
具体环境决定了道德的规范,伦理道德是手里的黏土,可以随意摆弄,土着的生活环境,就决定了在大明的秩序里,仅仅只是八荒之地,生活在这里,便没有文明可言。
向南真的有绕过大陆,回到大明的路吗?
这个问题困扰着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了天生的航海家唐兴,唐兴第一次产生了迷茫,因为一路南下,全都是绵延的土地,没有尽头一般。
航海是一件极其枯燥而无聊的事儿,很容易被一些模湖不清的错误信息引入了迷途,很多时候,人都会倒在胜利前的最后一刻。
在那胜利在望的时刻,即便以唐兴那洞察海洋一切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云雾,使这个决心探索天边奥秘的自由的男人,即使在胜利时刻的前夕,仍在接受着痛苦的折磨和无情的考验。
水和食物并不短缺,范德行甚至学会了一些土着的话,船上多了十几个壮汉,这些巨脚人,是之前那个酋长送到船上的礼物。
而后,在唐兴都打算返航,再次回到沃景岛,穿过风高浪急的大西洋回到自由之城,再回到大明的时候,消亡边界出现了。
消亡边界,就是出现群岛的地方,作为经验丰富的航海家,唐兴非常确切的知道,一旦出现了消亡边界,意味着大明水师找到了继续向西的水路。
“东经149°,南纬52°一个可以通航的海峡就在眼前,风力十一级,有浮冰飘过,唐指挥,取个名字?”范德行取得了精准的坐标,并且让舰队的总指挥为这里赋予属于大明的名字。
唐兴看着那土着人留下的一堆堆的篝火痕迹,笑着说道:“就叫火地群岛吧。”
范德行无奈的说道:“唐指挥取名一如既往的无趣。”
“你不服气,你取个好听点的!”唐兴拍着桌子,这个读书人,居然嘲讽他肚子里没墨水,他可是和李宾言谈笑风生的人物!
范德行非常确信的说道:“要我说这片消亡地界的群岛就叫唐兴岛,这条贯穿的海峡就叫唐兴海峡!”
唐兴一脚狠狠的踹在了范德行的腚上,耻笑的说道:“兜了个圈子,就是要拍马屁是吧。”
范德行颇为确信的说道:“不不不,我觉得应该如此命名!日后无论是谁,通过这里,都要说一声,唐指挥保佑。”
“这里是唐指挥带领我们知道找到的,否则我们很难通过那片恐怖的海域,你知道的,罗盘都无法指引方向的海域,会让船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之上迷航。”
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这条海峡有名字了,就叫宾言海峡,你看它弯弯曲曲的延伸,像不像李宾言那个措大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日后但凡是路过这里的船只,都要大喊三声,李宾言保佑!”
“你读的书多,编个故事,让人信以为真,你知道,海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即便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遵守。”
宾言海峡曲折狭窄,入口处最窄处仅二千丈不到,海峡两侧岩岸陡峭、高耸入云,无数巨大冰川悬挂在岩壁上,景象十分壮观,每逢崩落的冰块掉入海中,会发出雷鸣般巨响。
范德行以为唐兴会将这处海峡命名为雷鸣海峡,宾言海峡当然也不错。
范德行的脑海里立刻构架出了一篇故事来,颇为俗套的故事,船只在这里遇险,是松江巡抚李宾言那把椅子抵住了落下的冰川,才让船队顺利通行,既然是传奇志怪故事,那自然是怎么传奇怎么来。
“你这个故事好啊,不如再加点内容,比如夜间托梦斩龙王之类的?”唐兴喜笑颜开,又做了补充。
在范德行和唐兴一言一语中,这个故事的雏形变得完整了起来,融合了多种神话传说的志怪故事。
讲的是大明水师找不到归途,迷茫至极,唐指挥梦李宾言,李宾言神游太虚而来,一剑噼碎火地岛为大明噼开航道,两剑斩野龙王平波擒龙,一椅破龙王冰法,庇佑船队通过海峡,神归大明的故事,便构建了出来。
这个故事不能说合理,只能说离谱。
但是完美的树立了一个航海符号,这个地标至此之后,就拥有了文化基础。
在海上最怕的就是迷航,不仅仅是找不到方向,还有心智迷失,这等传奇故事,也算是符号,可以让人在绝望的时候,还有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作为期盼。
这个期盼,大抵就是在最绝望时,划破黎明黑暗的曙光,看似无足轻重,却可以温暖心灵。
两艘船在总指挥的命令下,脱离了舰队,开始向前探航,到了第四天傍晚时分,这两只船带回了好消息。
探索船只向旗舰鸣炮以表庆贺,这是约定好的信号,代表可以通行,而且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骤然间,一种激昂、欢乐的气氛笼罩着原来缺乏生气的不毛之地,所有船只开始对天鸣枪,一下、两下、三下,火炮轰鸣,山谷中回声振荡。
船队缓缓地向海峡中行驶,两岸悬崖峭壁,死一般的寂静,光线阴暗,显得有些阴森,使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里从来没有船队通行,也从来没有船只经过,人迹未至,岸上黑黢黢的山冈,空中阴云低垂,海峡的空气十分沉闷,风呼啸着像是冤魂在哀嚎,船只在海峡里航行,宛如行驶在黄泉之上的一叶扁舟。
海峡夜色沉沉,但可以看到闪烁的火光,那是土着人的篝火,透过崖壁射入船窗。
所以,唐兴将这里命名为火地群岛,不是没有原因,正是这些火光,让船队不至于认为自己在世界之外航行。
这里的土着,不懂得如何保存火种,只能日夜燃烧干草和树枝,而这些火光也成为了枯燥旅途中指引。
“我们行驶了两天,海水深度没有变化,至少以我们船上的工具,测不到底深,海岸连续延伸,水路没有中断,而是迂回曲折地延伸到很远,水仍然是咸卤,证明这不是条河,的确是海峡,所以,这里通向了另外一处海洋,我们的经度在缓慢变化。”范德行一如既往的汇报了航海日志,作为舟师,他需要判断自己行驶在海上还是河上。
次日的清晨,黎明的晨光洒下的时候,大明远洋舰队顺利的通过了这满是海风、冰川和暗礁的海峡,抵达了风平浪静的海洋,迎面撞上了一只漂流鸭。
唐兴命人打捞起来了漂流鸭,看着已经掉了半个脑袋的漂流鸭,眼中噙着热泪。
虽然离家仍然还有数万里之遥,但是这只不显眼的鸭子,却告诉所有人,他们和大明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
在海上,容易迷失的不仅仅是方向,还有人心,那些古怪的传说不足为信,却可以当做人们作恶的借口。——大明首辅、松江巡抚李宾言。
第九百七十五章 一篇柴米夫妻言,道尽人间烟火气
唐指挥在海上漂,而大明皇帝在京师听说书人说书。
确切的说是大明军从辽东凯旋,朱祁玉、于谦和李宾言出门听说书人说书,听的是《水浒传续编》。
朱祁玉的身份依旧是山东豪商,崂山黄氏,出手不算阔绰,但是能得雅间,今天这场出行,也不是有什么热闹可看,单纯就是和于谦、李宾言说说话。
情分情分,一来二去才有情分。
这京师的腌臜之地,朱祁玉还真不喜欢去那些个青楼,唱的词曲太过高雅,他也就去过一次,懒得再去了,反而喜欢这市井气的茶社,说书人的馆子,这些个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却最是招皇帝待见。
这青楼里,净是些衙内们为了个娼妓争风吃醋的戏码,实际上呢,那娼妓不过是个由头,衙内们争的是家门高低。
这有什么好争的?
有本事去海上,真刀真枪的拼他一下,看看谁弄的地盘大、谁弄的阉奴多、谁家的种植园多,哪还用为了个娼妓争风吃醋,弄的满身骚腥?
去海上拼,靠的是实力,拼不出来,那是没本事,拼出来了,这衙内们长面子,大明也多掠夺万方几分,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这说的当真不堪入目,皇爷爷居然喜好听这等话本?”李宾言稍微品鉴了下台下的曲目,也是一愣,他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带着他听这种瓦舍里的说书。
于谦恨不得踹李宾言两脚,这都外放十三年了,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什么叫皇爷爷喜好这等不堪入目的话本。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
朱祁玉倒是不在意的说道:“不瞒你说,咱还就好这口儿,俗,俗不可耐,李大官人要不要再好好听一听?”
李宾言认真听了听,这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越听便越听出了所以然来。
这说书人说的《水浒传续》单单将武松、武大郎、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段摘了出来,做了延伸,这段话本里,少不得那些个下三路的事儿,百姓们就是听个热闹,可是李宾言却听出了门道来。
“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算是给上文做了个总结,而后抿了口茶,继续摇头晃脑的说道:“上回说道,这西门大官人西门庆升了官之后,就对着当年结义的十位兄弟不理不睬,这结义兄弟白赉光求告上门,西门大官人避而不见,而后实在是躲不过去,见了也是冷言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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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结义兄弟白赉光走后,西门大官人将家人平安一顿狠打,只因这平安放了白赉光进了家门,让大官人失了义气。”
“当初这西门大官人还是个泼皮无赖之时,结义这十兄弟,便是西门大官人左膀右臂,眼瞅着西门大官人发达了,这十位兄弟变成了累赘,这十个累赘里,便有这么一位,名曰:常峙节。”
“话说这常峙节,人称常二,这街上的游坠之民,见了都喊一声常二爷,这虽然是二爷,可是过得可真是清贫,家里无房,只是赁来的,这房主讨要房租,二爷跪下给人叫爷,着实唏嘘。”
“常二爷这眼瞅着银子不凑手,便又到西门大官人这里化缘,西门大官人好巧没躲过,只好拆借了十二两银子给了常二爷。”
“啪!”
“话说常二借钱回家,这刚进门,这浑家便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的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骂着:这梧桐落叶—满身光混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婆娘饿在家里,吃饱喝足带着一身酒气千欢万喜把家归,嘿,可真是不害臊。”
“常二还没说话,这浑家继续骂道:房子没得住,房主讨房租,受别人酸呕气,只教婆娘耳朵受用。”
“常二只是不开口,任由浑家骂完,轻轻把这袖子这么一抖,将那银子都抖露了出来,放在桌上,排成一排,扬眉吐气的说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听你响当当,当真是无价之宝!只恨自己没口水把咽你下去,你若是早些,我岂能受这荡妇这几场鸟气?”
说书人只是喝了口水,看着台下的人乐呵呵的模样,继续说道:“那妇人,眼神明明看着这一排十二两的银锭子,喜的扑上前去,看着这银钱,眼里便只有这钱了,哪里还顾忌这常二脸色?”
“常二眉毛一挑,嘴角一歪,便言语道:你生世要骂我这汉子,见了银子就亲近哩,我呀,明日就把这银子拿去置办衣物去,自去别处快活,再不和你鬼混!”
“那妇人听闻常二如此说,立刻就将银子拢在了怀里,到底是有婚书,明媒正娶的妻,妇人拢着银子,笑着说道:我的哥,我的爷,说什么生分话,端的是哪里来的这些银锭子?”
“常二这还生着闷气,跟西门大官人拆借怎容易?这酒穿肠子胃穿心,浑身酒气,这肚子里无一粒米、更无一根菜,只有一肚子的酒,这回家刚进门就又受这妇人鸟气,自然是闷闷不乐。”
“妇人拢着银子,这勐地便哭出声来,泪在掉,这话也没落下:我的哥,我的爷,难道你便怨我不成?我和你成了家,既无居室,也无定业,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先是买房安身,再弄个米面铺,安家又立业何必在街面打混?我做你婆娘六七载,可曾让你当了龟公带了帽?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
这说书人说的有失花儿,这花到底是什么,在场的人人尽皆知。
说书人稍微停顿后,再次开口说道:“常二心里仍然有气,不开口,不揪不采,这妇人一散银子,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厉声的骂着:你这狠心郎,妇人家也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就怪我话多。你今日有了银子不睬我,任谁说,都道你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你不是!”
“常二终究是叹了气,坐在条凳上,看着撒泼的妇人没了脾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仅凭这方寸之地,就可以把天下男人发作!”
“妇人一听此言,面色立变,站起身来,奔着房柱便将要冲了过去,常二见状大惊,勐地窜出,这婆娘撞到了常二怀里,这一哭二闹三上吊,诚不欺人,这常二是泼皮无赖,都被治的毫无办法,倒是好生一番劝慰,算是稳住了婆娘。”
“常二右手袖子一抖,便是三两羊肉,带着血,他虽然吃了酒目眩神迷,但还是买了肉,常二手一指门口,一袋米倚着门槛儿,这便是常二从大官人府上出来的时候,到集上买回家的食儿,他囊中空空,若是有了银钱,还是想着婆娘的。”
“婆娘一看米一看肉,终于是破涕为笑,拍了一下常二,道:这块羊肉,又买它做甚?何其浪费。”
“常二笑道:刚才你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你岂不是要切了我吃去?”
“婆娘看到了米,看到了肉,再看着散在地上的银子,仍委屈道:常二你这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
“常二一听,嘿,能奈几何?将婆娘一把扛起,进了里间…………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里去了。”
“正是那贫贱夫妻百事衰,常峙节得银傲妻儿。”
说书人还在讲,但是朱祁玉、于谦、李宾言,这心神便不在这说书人这话本之上了。
“一篇柴米夫妻言。”于谦颇有感触的说道。
这嬉笑怒骂,写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小人物,并且是社会上混得没饭吃了的底层小人物,写的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拍桉惊奇的大事件,而是寻常夫妻柴米油盐的鸡毛蒜皮。
但平和的笔触,却写尽了人间烟火气,一篇柴米夫妻言。
“这常二后来怎么样了?”李宾言听完之后,喝了口茶,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玉倒是把这《水浒传续》看完了,他笑着说道:“常二后来又借了西门大官人三十五两银子,开了间米面店,夫妻二人虽然辛苦,但一年就还了大官人十一两,第二年再去还,这西门大官人爱这潘金莲时,虎狼之药配酒,便死的不能再死了。”
虎狼之药配酒,没这么吃的。
朱祁玉看着李宾言问道:“李大官人以为咱带李大官人来听什么?”
“世情。”李宾言俯首说道:“皇爷爷让我听得便是这世情,这到底是无基便无屋舍,新政以来,俗文俗字,咱大明的读书人终究是肯把目光看向了普通百姓的家长里短,为他们言语一二。”
“然也!还有呢。”朱祁玉不住的点头,这是大明风气的改变。
李宾言继续说道:“西门大官人是官僚、恶霸、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但却是做了阳谷县的理刑千户,便是那县尉,衙役的头头,当之无愧的衙蠹,这奇文,上至朝廷擅权专政的太师,下至地方官僚恶霸乃至市井地痞、流氓、帮闲所构成的鬼蜮,当真是暗无天日也。”
“然也,然也!还有呢。”朱祁玉再次点头,这李大官人到底是不负朱祁玉的圣恩。
李宾言稍加思忖开口说道:“钱一字,正能充饥活命,邪能纸醉金迷。”
“大明财经事务变革至今,大明逐利之风甚嚣尘上,常二婆娘前倨后恭,没有银钱骂骂咧咧,有了银钱苦恼撞柱,这便是钱一字。这文字,淫声荡笑,嬉笑怒骂说的便是这钱色久易,我在松江府任事十三载,到底是看懂了这字里行间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也,然也,然也!”朱祁玉连说了三个然也,他对李宾言的回答非常的满意,大明正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开海以来,这礼乐似是崩坏,但其实一种新的礼乐在悄然改变着大明。
具体环境决定了道德的规范,伦理道德是黏土,在大变革的时代,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大明的礼乐何去何从,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呢?
而李宾言看的清楚,便不枉费此行。
商辂缺什么?缺的就是李宾言在地方履任多年,对大明问题的洞见,现在商辂在东北做事儿,补的也是这个短板。
李宾言也有欠缺,他还是之前那个李宾言,不太会说话,在松江府他是松江府的青天到老爷,连江苏巡抚都得看他的脸色做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缺一不可。
于谦在旁边一直乐,这么些年了,他唯一举荐了李宾言,到底是没让人失望。
“话说回来,李大官人这风流债可不少啊,咱听闻交趾有丫头找你寻夫,这坊间传闻,你和那锡兰女王还有染?”朱祁玉问起了另外一事,多少有些疑惑。
锡兰国王被械送大明,在松江府呆了一段时间,李宾言三戏锡兰女王的戏,都传到了朱祁玉的耳边。
李宾言听闻皇帝闻讯,脸色通红,勐地站了起来,但是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失去了风度,他走了几圈,才算是把心火给卸了,无奈的说道:“我哪里和锡兰女王有染!”
“我什么都没干,唐指挥带着一张椅子,上面写着松江巡抚李宾言南下西洋,锡兰女王被俘,就绑在那张椅子上,便有了这个传闻。”
“这其中缘由,便是那锡兰女王许世敏本来和那国内大公斯里贾亚有婚约,未婚却有了身孕,这锡兰女王和斯里贾亚却从未同房,也赖不到锡兰副总督斯里贾亚头上。”
“这锡兰女王,便赖那张椅子!逢人便说,怀了我的孩子!我家婆娘还给我置了老大一场气!”
“天地良心!”
“哈哈哈!”朱祁玉闻言和于谦互相看了一眼,便大笑了起来,朱祁玉和于谦是君臣,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笑的这么大声,除非是忍不住。
斯里贾亚因为跪姿恭顺,已经得赐许姓,成为了锡兰的副总督,而锡兰总督便是陈寿延。
在于谦看来,陛下其实很好说话,一次商量不行,就商量两次,当然也不会有第三次,陈寿延就是赶着第二次商量的尾巴,答应了投降,并且乔迁了锡兰陈伦坡,这地位仍然极高,西洋地面唯一总督,便是他陈寿延。
一个小黄门进来对着兴安耳语了几声,递上了一张塘报,朱祁玉打开一看,又递给了于谦,于谦目瞪口呆的看完了塘报,哪怕是看到了那么多妖魔鬼怪的事儿,这么稀奇的事儿,还是第一次看到!
“哈哈哈!”朱祁玉和于谦再次大笑了起来,笑的李宾言一头雾水,直到兴安把塘报递给了李宾言,李宾言才看到了塘报的内容。
自由城总督李宾言,三媒六聘迎娶了葡王堂妹菲利帕小姐!
李宾言眼前一黑,赶忙抓稳了扶手,他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就跟这个有染,跟那个有染,这人在大明,一把椅子让锡兰女王有了身孕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娶了个葡王堂妹,和葡王成了连襟?!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大官人,这是气急攻心了?”朱祁玉看着李宾言摇摇晃晃的模样,惊讶的问道。
“没事,没事,习惯了,习惯了。”李宾言也算是看明白了,唐兴这个货,不把他害的声名狼藉,是决不罢休的。
……
我李宾言一生光明磊落,从没有在室町幕府做过大老,也没在交趾和郑氏女谈情说爱,更没有和锡兰国王女王有什么瓜葛,更没有和葡王做连襟,更没有贪墨钜万,埋下无数宝藏。——《李宾言自传》。
第九百七十六章 人力终有穷
李宾言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办法,这的确是唐兴起的头儿,但是背后的势,却是大明开海大势,作为工党党魁,李宾言除非立刻马上宣布自己是旧党,并且反对开海,支持禁海,那么这些谣言,不攻自破,如果这样的话,李宾言会被旧党捧为圣人。
这样看来,对李宾言而言,是最好的出路。
但是李宾言为何要如此选择呢?
就为了些许名声,就跪下添那些糟粕的臭狗屎?
他要是肯这样做的话,早在山东查办孔府桉的时候,他就那么选择了,更确切的说,如果他真的要舔那些臭狗屎,当初他就不会在朝堂之上,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了。
李宾言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早在最开始选择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确的站了队。
他在乎名声吗?他当然在乎,但是他有更重要的利益要守护。
说书人还在说着那不堪入目的水浒传续,崂山黄氏的皇爷爷也站了起来,打算离开,李宾言在入京之前上了一道《大统疏》,已经确定了他的政治路线。
新官上任三把火,工部尚书年富的第一把火烧向了祥瑞,五等秩的祥瑞,固然引起了一定的反对浪潮,但是年富依旧用他丰富的朝堂狗斗经验,摆平了所有的反对者,将祥瑞的定义改变,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定义,不是旧党的专属技能。
而李宾言的第一把火,则是烧向了海事堂,对于船舶工艺改良、远洋船研究、季风海洋气候研究等若干问题,进行分科治学,至此,大明海事堂的门类,已经超过了其他学堂的分科。
李宾言的官职是大明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左侍郎、计省三司使,二十八廷臣之一。
计省三司使,总揽财政收支、租赋及盐铁专卖、官厂等等审计之事,一切钱谷出纳的审计都归李宾言所领计省负责,这个职位,是李宾言回京之后,皇帝亲自任命,在行政上和大明首辅、通政使王文等秩。
内帑太监林绣成为了计省左贰官。
而李宾言所请诸官,在短短三天之内,就被调任计省,比如户部郎中、大明数学家吴敬,户部郎中薛远,兵部职方司郎中殷谦、福建按察使张鹏、通政司右参议刘昭,除此之外,还有隶属于工部官厂辽东厂、胜州厂、六枝厂、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若干财会审计干事。
这一大批人填充到了计省之中,形成了一张触及到了大明内外的审计大网。
最让朝臣们胆战心惊的则是大明皇帝给计省配备了一千缇骑,专门负责稽查税务之事,稽税缇骑有追缴漏税之责。
皇权特许,世袭武勋、宗亲也在稽查范围之内,这等同将偷税漏税不交纳税赋,将正式成为十恶不赦大罪之一。
被后世文人广泛怒骂为‘大明西厂’,在景泰十四年六月正式建立。
让朝臣无法接受的是这个西厂,督主不是个太监,居然是个大明文人,李宾言至此被骂作是投献皇帝的文人之耻。
文人之耻李宾言在履任第二天,前往了吏部和文人之耻吏部尚书王翱狼狈为奸,双方就大明稽税和反腐的共通之处,深入交流了意见,双方的交流的深入且诚恳的,并且在合作上达成了一致,在情报上互通有无,计省将高度配合吏部的反腐审计,而吏部也将虚报灾逋所涉豪奢之家进行情报支持。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李宾言回京之后,仅仅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全部部署完成,群臣们无不感慨,陛下绝对是早有图谋!
六枝厂,天高水长,结果官厂审计在敕谕下达的第二天,就已经全部履职,这不是早有图谋是什么?这不是偷袭是什么!
被打蒙了的群臣立刻找到了反帝先锋贺章,贺章表示他只是都察院总宪,吏部反腐和计省审计,并没有涉及到都察院职责,委婉的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贺章给群臣们指了条明路,这么大的事儿,只能去找大明晋国公于少保。
于谦被找到的时候,有些懵……
李宾言是他举荐回朝的,但是群臣们似乎并不清楚,毕竟于谦两次举荐,都是只有皇帝、于谦和兴安在场,兴安只要不嘴瓢,便再没有第七个耳朵知道了。
群臣反而以为李宾言是携圣恩幸进之臣,无论是回京,还是作为参赞军务前往辽东,亦或者是今天计省三司使,都是陛下的安排。
于谦在知道百官来意之后,十分坦率的表示,李宾言是他向陛下举荐的。
“官不聊生,官不聊生啊!”从九重堂回到了各自衙门的群臣,只能如此感慨,当无力放抗的之时,就只能躺平享受了。
骄阳似火,橡树叶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胡长祥推着胡濙走在讲武堂的路上,阳光烤的人生疼,但是胡濙的转椅上,还披着一层薄毯。
胡长祥笑着说道:“农学堂在辽东都司,不现在应该叫辽宁了,农学堂在辽宁、京师、靖安、四川、云贵、湖广、两广、福建等地皆设有学舍,以农庄法社学毕业学子为主,南衙北衙松江府设农学堂,为最高学府,广揽人才,目前各地提学已经筹划。”
胡濙听闻之后,愣了片刻说道:“小心这帮提学们从中破坏,农庄我不担心,农学堂我更不担心,就是这各地学舍,这帮提学很容易坏事,小心他们不做事,更要小心他们多做事。”
胡濙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从政,因为他知道这摊水有多深,就胡长祥涉及政务,不被拔干净连骨头都嗦干净才奇怪。
“父亲,孩儿已经四十七岁,快五十岁了。”胡长祥只能摇头,在父亲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其实他耳闻目睹,看多了腌臜之事,虽然不能对付他人,但是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近京师闹得沸沸汤汤,都说李侍郎是财相,比那户部尚书还要高半头。”胡长祥又把京师的事儿分说了一二。
胡濙老态龙钟,但还是嗤笑了一声说道:“一个审计,一个钱粮,看似都是钱,但是天差地别,风马牛不相及,沉翼要是上了这个当,他就不是六部尚书了,贺章都避之不及,更别提其他人了,于少保举荐的人,错不了。”
胡长祥有些不理解的说道:“财相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事,到了天津卫的锡兰女王,逢人就说她怀的是李宾言的孩子,这事闹得鸡犬不宁,唐指挥在锡兰就该一刀砍了她。”
胡濙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大明册封的锡兰国王,唐指挥便砍不得,闹出这些乱子,李宾言不理不睬,其实是他的聪明之处,人精人人都知道那绝不是李宾言的孩子,但开海事,可是李宾言袖子里的事儿,这是他的基本盘,这小子,履任地方十数载,到底是变了。”
“能利用的都要利用一二,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官僚了。”
“大明蒸蒸日上,这大好河山,真想多看几年。”胡濙已经站不起来了,过了年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会同馆,戳尼古劳兹的肺管子,是胡濙晚年最大的乐趣,但是他已经戳不动了,儿子说的话,他要思考许久才能做出判断,上书房的事儿,他已经很久没去照看了。
“王文领着上书房的事儿,他和陈循没什么差别,得亏皇嗣们都长大了些,尤其是太子,太医院都要勤奋些,别让太子受伤。”胡濙的话让胡长祥心神一凛,知道这番叮嘱的深意。
“父亲,是陛下和冉宁妃。”胡长祥看向了不远处,赶忙说道。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胡长祥赶紧行礼。
胡濙也想站起来见礼,朱祁玉紧走了一步,示意他坐下:“胡老师父,还认得朕吗?”
“认得,认得。”胡濙笑呵呵的说道,人越老,就越像是个孩子。
朱祁玉示意胡长祥让开,他推着胡濙走在这两侧都是橡树的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了点点的光斑,风轻轻一吹,光线随着树叶而舞动。
“陛下,臣,大抵是要走了。”胡濙看着前路,他终究是看不清了。
朱祁玉嘴角冲动了下说道:“胡老师父还很硬朗,长命百岁。”
胡濙沉默了良久才说道:“老臣有几句话要说,陛下有天慧,臣其余事,不敢多言,但唯有一件,还请陛下听臣一句劝谏,人亡政息,其实可以避免一二,哪怕是,哪怕是留下一些,就比如这开海事,咱大明要是留下这么一件事,就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儒学士不擅变,既成事实,他们其实也会去维护。”
“朕,试试。”朱祁玉听闻之后,思考了片刻,算是答应了下来。
胡濙这才笑了笑说道:“谢陛下隆恩。”
一直以来,皇帝陛下对人亡政息之事,都不是很在乎,毕竟大明人亡政息是常态,太祖高皇帝走后,建文君没守住江山,太宗文皇帝走后,大明不再北伐,交趾、奴儿干都司都形同虚设,重开西域更是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开海事被破坏殆尽。
其实胡濙很想说,可以试试,哪怕是保留下那么一二件,于大明而言,便是长远之计。
这么些年,陛下一直没松口,今天终于肯答应试一试了。
朱祁玉不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的推着,将胡濙推到了聚贤阁之前,他用力的握着转椅的扶手,就是不肯松开。
他是谁?他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草原寸草不生,一道旨意,就可以让云贵那些世袭罔替的世官改为流官,他一句话,就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是人力终有穷。
冉思娘察觉到了有异常,她往前走了一步,搭在了胡濙的手腕上,低声说道:“陛下,胡少师…已经走了。”
“朕知道。”朱祁玉紧紧的抓着扶手,其实在胡濙谢恩之后,皇帝已经察觉出了胡濙气息渐弱,胡濙是天人五衰,和陈懋一样,不是用药石可以留下的。
胡濙走的很安详。
“陛下。”
“朕知道。”朱祁玉就站在艳阳之下,站了许久,才慢慢的松开了手对着兴安说道:“让礼部准备谥号吧,赠太师,义礼伯,把朕写的悼文给太子,让太子、襄王,主持官葬,葬金山陵园,配享皇陵。”
哀荣备至。
“臣代父谢陛下隆恩。”胡长祥哽咽着谢恩,接过了扶手,推着胡濙回家。
今天早上胡濙醒来之后,便一直说要来讲武堂看一看,胡长祥拗不过,就将胡濙推了过来,那个时候,胡长祥其实已经你知道父亲大限将至,临终之前,胡濙依旧想到讲武堂,其实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陛下。
朱祁玉在御书房批阅奏疏,听到胡濙到了讲武堂,正在和冉思娘说太医院事的他,立刻就寻到了胡濙,君臣这才算是见了最后一面。
按理来说,胡濙作为永乐朝臣,应该配享文皇帝皇陵,但是朱祁玉作为活着的皇帝,让胡濙葬在了金山陵园。
义礼伯,是流爵不世袭,是一种荣誉,胡濙的一生是个谄臣,谁在位上支持谁,他承认自己无德,他为皇帝洒水洗地,他将礼法岂是不便之物挂在嘴边,但终其一生,都在守护大明的礼法。
大明大变革已经到来,朱祁玉对于新时代下的道德规范也有些迷茫,还打算等到胡濙精神好些再商量,结果却没等到胡濙精神再好起来。
对于奇功牌,当初颁布之时就有规矩,不得随葬。不得随葬的原因是朱祁玉不愿意那些个盗墓贼,为了金银之物,打扰这些为大明屡立奇功的英魂。
忙碌了一生,既然休息了,就好好休息。
胡濙是一个无德的谄臣,他一生收过很多的学生,但是送丧时候,愿意以弟子礼送最后一程的只有无耻的刘吉和只手遮天的贺章。
“送胡太师!”兴安甩了甩拂尘,贺章、刘吉、胡长祥等人抬起了棺椁,向着金山陵园而去。
……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并不是在破坏礼法,而是在保护礼法。——大明太师胡濙。
第九百七十七章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祁玉对胡濙的离世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觉得有些无力,喜丧的确是喜丧,但是朝中失去了一个老师父,还是让朱祁玉感慨万千,他还记得当初胡濙那个龙行虎步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礼法的胡尚书,到底是离开了人间。
辍朝五日之后,朱祁玉再次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每日朝议。
礼部尚书姚夔有点魂不守舍,按理来说,自己脑袋上的无冕之王、礼法掌控者胡濙离世,姚夔该放三挂鞭炮才是,但是姚夔并不是这么认为,胡濙在,很多事姚夔没有主意,也能去找胡濙求助,这就是后路,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找胡濙一准能解决,这就是靠山,能靠得住的才是靠山。
廷议的内容因为积压了五日,显得极多,但是难处理是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兴文教之功,关于推广造纸术和墨水的相关议题,对于这个提议,主要争议的地方就是专利使用费上,大明朝廷用,也要专利使用费?朝廷一向强取豪夺惯了,这勐不丁的要出这么一笔钱,反对之声不少。
“钦天监、十大历局、天文生皆是大明国帑所养,他们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皆为大明供养,现在有了点成果,定成祥瑞,那是他们的恭顺之心,这就要给什么祥瑞授权之费?”
“各大官署用此技术,居然也要银钱,简直是闻所未闻,听说过朝廷收税的,第一次听说朝廷官署要给钱的。”
“我也觉得这个祥瑞分为五等,促进生产之技术,的确是国之重器,不如这祥瑞五等,直接由朝廷出面一次给付清楚?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繁琐之事。”
“若是监察祥瑞授权之费,又要立衙开署,到时候又是一堆的名头,干不干事不清楚,反正是捞到了官儿做,到时候岂不是麻烦?”
……
在众说纷纭之中,姚夔翻看着自己的备忘录,郑重其事的说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回,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半亩的方塘不算大,却像是镜子一样的澄清明净,天光云影,闪耀浮动,情态毕现,反之,它要是污浊不堪,那还能有如此景象?”
“为何这半亩方塘的水如此干净,就要问问沟渠,因为这沟渠的源头有活水源源不断。”
“无论是新的造纸术,还是制墨术,就是这半亩的方塘,诸位反对这祥瑞授权之费,这没了源头的方塘,又如何澄镜透亮呢?亦或者是各位认为,这十大历局不需要资财去维持,不需要流水,就能天长地久?”
姚夔一番话,问的这些人哑口无言,姚夔在以景喻理,这没有了源头的池塘会干涸,那没有了源头的十大历局主动昙花一现,供养钦天监所属的十大历局以及众多天文生,可不是个小数目,专利授权之费,就是源头之一。
户部尚书沉翼眉头紧蹙的说道:“姚尚书所言有理,但是在当下大明,某以为这祥瑞授权之费,还是一次给付清楚比较妥当,这技术一旦传开,要去监察反而麻烦至极,增加冗官不提,监察本就是难上加难。”
为技术付费,沉翼是非常愿意的,因为技术是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熟练的产业工匠是另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两个缺一不可,共同推进生产力的发展,为技术付费,提升生产力,对于户部而言是个天大的好事。
说句难听的话,哪怕是陛下新政皆废,只要留下一个市舶司商舶纳税,留下一个兵仗局铸银币,大明少说能续命一百年甚至是更久。
大明国家之制,只缺财经事务。
哪怕是大明京营废了,大明的边军,只要给够了粮饷,寰宇之下,可有敌手?
没有。
沉翼的意思很明确,哪怕是多花点钱,一次给付清楚,也不要增加冗员,官太多,权力分得太散,反而对大明不利。
沉翼,旧党中的旧党,保守派中的保守派,皇帝发个国债,沉翼都敢拍着桌子把皇帝千万银国债折半,弄到五百万银,这五百万银的国债兑付之后,沉不漏更是跟皇帝刀刀见血,最后把国债这个制度给堵住了。
国债不能形制,根本原因是大明行钱法不行钞法。
记账货币不是钞法,只是一种应对钱荒的应急手段,效果其实一般。
工部尚书年富立刻摆手说道:“沉尚书此言差矣,这有了祥瑞授权之费,才能实现部分的公平,不能一刀切,比如陛下弄出来的一马力蒸汽机,到现在,大明所有的蒸汽机都是源于此,那陛下这蒸汽机算是什么级别的祥瑞?”
“最高只有嘉瑞,但是很显然,嘉瑞与嘉瑞仍有不同,所以,这祥瑞授权之费,一次给付是一刀切,是懒政中的懒政。”
沉翼立刻反问道:“既然年尚书说到了蒸汽机,那陛下的蒸汽机是不是嘉瑞?是不是应该收费?臣子们因为技术突破有赏有赐,有祥瑞授权之费,凭什么陛下没有?”
天下都是老朱家的,那要不要这个钱,那不是一样吗?
那当然不一样,要是一样,还分什么国帑内帑?朱祁玉要用钱,干脆从国帑调拨不就好了。
嘉靖皇帝还能为了二百万两银子跟朝臣们闹十几年的别扭?
朱祁玉听闻也是笑着说道:“朕富可敌国,蒸汽机为嘉瑞,无偿给大明任何人使用,沉尚书就不要纠结这个了。”
沉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圣恩德被万物,一人公耳大道之行,陛下圣明。”
朱祁玉一愣,这沉不漏搁这儿下套呢!此言一出,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都肯无偿给大明万民使用,那十大历局的博士们,为什么不能讲讲奉献精神!
沉翼巧妙的绕过了姚夔问渠那得清如许,兜兜转转把话题绕回了该不该付钱的问题上,果然是沉不漏,一文不漏。
“沉尚书。”朱祁玉敲了敲桌子说道:“朕知道徐总督每年又要了一百万银,国帑有了压力,但是有些钱,该花还是得花,花出去后,才能挣得更多,沉尚书以为呢?”
“那就定额一次给付。”沉翼深谙掀不了房子就开窗的道理,他愿意为技术付费,但是这种涉及民生的造纸术和制墨术,大明到底需要多少工坊才能满足大明的求知欲?
这笔钱,又将是一笔何等的天文数字?
各地的户部清吏司掌了这等权柄,又会作出多少幺蛾子来?
滋生出来的贪腐,又要都察院、吏部;耗费多少心神?
李宾言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臣以为沉尚书所言有理,冗官冗费,乃两宋旧疾,不可不防。”
于谦看了看李宾言,这个憨直的李宾言终究是懂了迂回之术,他一提两宋之积弊,就连一直坚持按工坊数量收取授权之费的年富都显得犹豫了起来。
“臣也以为沉尚书所言有理。”年富最终还是放弃了按工坊数收专利之费的打算,科层制官僚制度本就僵化,这多一项授权之费,那就多了一道手续,每多一道手续,经手的人都要摸一个大油手出来,说不定还没有一次给付到手的多。
本来好好的制度,因为僵化滋生了贪腐,再败坏了吏治,那不就成了喜事丧办了吗?
“嗯。”朱祁玉沉思了片刻说道:“那就一次给付吧。”
朱祁玉是个很现实的人,祥瑞,更确切的说专利这东西,能确定为技术付费已经是极好的了,饭是一口一口吃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朝廷肯为技术付费,那就算是成功。
制度都是随着大势一点点改变的,眼下大明朝廷并没有足够的精力,也没有能力保障专利授权费能够顺利流入钦天监和十大历局,反而不如简单点,朝廷一次给付。收了那么多的税,不就是用在这些地方吗?
朱祁玉对姚夔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他的确不如胡濙,但胡濙已经走了,姚夔也够用了,又不是皇帝亲手诛杀稽戾王那等大事,姚夔的能力才情绰绰有余。
廷议比较为难的第二件事,则是关于第二批迁民之事,迁往辽东、迁往鸡笼岛,辽东为八十万,鸡笼岛为一百万,这加起来就一百八十万口,这可不是小事,去鸡笼岛还好说,毕竟气候要比辽东三省好得多,而且鸡笼岛的琉球巡抚陈镒,对鸡笼岛的开发有奠基之功,陈镒更是把自己埋在了大小琉球。
辽东三省巡抚商辂刚刚上任,辽东开发也才刚开始。
最后迁往辽东的人丁这八十万人,从一年展期到了三年,这给在辽东搞开发的商辂出了不小的难题。
廷议的第三件事,则是关于重开西域的西域行都司,官道驿路的修建并不顺利。
天山以南还好,天山以北,地广人稀,而且瓦剌人活动频繁,驻扎在轮台城的长征健儿,数次和瓦剌人交锋,将瓦剌人赶出了阿拉山口,并且在阿拉山口建立了城关,算是将天山以北尽数纳入了大明的治下。
吏部尚书王翱提议,日后流放犯人皆流放天山以北屯耕,遭到了一阵口诛笔伐之后,这个毒策最终还是通过了廷议。
不吃几年沙子,不知道安稳日子来之不易,凡是能够得上流放罪名的官吏,流放阿拉山口,既能增加西域诸地的汉化程度,又能增加西域都司的统治稳定度。
至此,大明一共有三个流放之地,一个是最北边的格布特岛,北纬55°,一年只有两季,冬季和春季,冬季长达九个月,春季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最为苦寒;第二个是最西边的阿拉山口城镇西关,远在天山以北,距离大明京师大约7160里;第三个是大明最南端的爪哇流放地,这个是流放海外,但是因为旧港宣慰司的存在,流放爪哇可比流放格布特群岛和阿拉山口镇西关要舒服的多。
“襄王殿下请命前往西域,王化西域。”宗人府卿忠国公石亨,又提出了廷议最后一个议题。
朱祁玉摇头说道:“朕今秋要南巡,他走了谁来监国?”
朱瞻墡之所以想去西域,就是不想监国,但是皇帝不答应,朱瞻墡就只能继续留在京师。
“陛下,西域急报。”兴安将塘报放在了朱祁玉的面前。
朱祁玉打开一看,有些疑惑的将塘报递给了于谦说道:“康国在阿拉山口镇西关对面建了一座雄关,和大明的镇西关面对面了。”
“嗯?”于谦看完了塘报,也是一脸的迷茫,草原人最难处置的地方就在于草原人行踪不定,骑着马跑的比兔子还快,阿剌知院那是没地方跑了,被大明在军事、政治、经济、外交等多个领域发力,堵在了阿拉和林。
匈奴、突厥都是如此,跑的贼快,大唐都追到了波斯去了,最后愣是没追上这帮家伙。大明文皇帝朱棣五次北伐,三次都是无功而返,因为根本找到不人。
草原人向来不建城关,建了也白建,因为草原人向来没有守城的经验,建这玩意儿,意义何在?
“大抵是康国公要给康国一个交待,毕竟天山以北在他手里丢掉的。”于谦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都不在和林,不知内情。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大抵如此。”
天山以北,不守住轮台,天山以北丢掉是迟早的事,当年让出轮台城,迟早之事罢了,王复大约也只是做做样子。
朱祁玉并不清楚王复遇到了怎么样的危急。
王复曾经在穹顶大礼堂提议设立咨政第二院,遴选、人数、权力,设立的目的都讲的明明白白,但是他的提议并没有在大礼堂通过。
在失去了外部危急的急切威胁之下,国内的矛盾开始撕裂整个康国,在天山之北的节节败退,刚好是个团结一切力量的最好由头,这是外部威胁,切实的灭国之危。
王复却仅仅在镇西关外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城关做交待,而没有再提设立第二院的议题。
不是王复要看着自己亲手缔造的康国毁于一旦,而是他无能为力,战机稍纵即逝,这纠正弊病的窗口期同样短的可怜,当时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王复站在康宫最高的文华楼,看着撒马尔罕兰宫的方向,对着阿史那仪幽幽的说道:“乱起来了,乱起来好啊,大明要王化西域,正好缺个出兵的理由,乱起来好啊。”
……
我给过康国势要豪右们纠错的机会,是他们自己不珍惜,康国的不稳定,是缺少一片天,这片天就是大明。——康国公王复。
第九百七十八章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王复站在文华楼看着兰宫的方向,撒马尔罕,这个丝绸之路上的明珠,再次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而这层灰尘,是因为城池内都是火光。
城中发生了一些小的动乱。
起初仅仅是一部分的教徒不满撒马尔罕居然有多种信仰,捣毁了大明国师杨禅师的浊空寺,撬走了寺内的鎏金佛像,被大明皇帝和诸多明公一致认定送往迤北感化瓦剌人的杨禅师,历经京师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瓦剌西征都好好活下来的禅师,最终倒在了暴徒的刀下。
康国境内的佛教士们开始遭到针对性的袭击,这种袭击很快从宗教性质变成了无序的动乱,从最开始的信仰沙里亚法的教徒,再到信仰长生天的蒙兀人、突厥人,最后蔓延到了康国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
城中的商铺被攻破,货物被抢夺,在哀嚎中女子被糟蹋,男丁被杀死,即便是出动了保卫兰宫的怯薛军,也无法平息这种动乱,这些暴徒点燃了满是轻油的陶器,扔向了怯薛军,而后冲突全面升级,随后动荡蔓延到了城外的大营,瓦剌人的十二团营,乌兹人的八大团营,不同程度的出现了哗变。
商路开始断绝,因为这些暴徒开始袭击商队,商道的断绝,让本就危如累卵的康国,雪上加霜。
王复不是不想救,而是到了这一个地步,他就是大罗金仙转世,面对如此场面,也只能避让一二。
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咨政大院都来不及反应,就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爆裂开来,快到了王复都怀疑有人在中挑唆,但无论是奥斯曼人还是帖木儿王国的间谍,都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将这场叛乱,用如此快的速度,烧遍整个康国。
“为什么会乱到这种地步?”阿史那仪不太明白,之前还好好的康国,在旦夕之间,就变得如此陌生,一切都是欣欣向荣、万物进发的康国,突然这种动荡,让人猝不及防。
王复看着撒马尔罕遍地的火光说道:“没有任何的动乱是没有先兆的,我之前就看到了这种可能,所以才提议建立第二院来纾解这种矛盾,出让部分利益,换取世袭罔替,万世不移。”
“康国的建立是在瓦剌人打败了帖木儿王国占领了撒马尔罕后开始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欺压,而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瓦剌人不知节俭,而负责执行朘剥的执行者,是康国本身的遮奢豪户们,他们不仅不肯出让自己的利益,还要自己吃的膘肥体胖,底层人只能不断的收到朘剥。”
“一个不完整的秩序,在某种时候,比没有秩序还要可怕,之前的底层牛马们,在没有秩序时,会互相伤害,会互相掠夺,频繁的战乱,也有一丝丝探出脑袋呼吸的可能,可是不完整的秩序和分配制度,注定就是面前这种乱象。”
“而且这场动乱并不寻常。”
阿史那仪只是一个女子,他不明白王复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确切的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对的。
王越的明光甲上带着血,那是敌人的血,他站定后,说道:“康国公,康定和碎叶大学城的儒学士、大明的商贾,都已经在乌兹军的掩护下撤退到了阿拉山口,我刚从碎叶城回来,眼下康国滞留的大明人没几个了。”
“做得很好。”王复听闻,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在动荡开始之前,王复就已经开始有序撤离来自大明的使团、大学城的儒学士、商贾等,乌兹军的庶弁将和掌令官都来自大明,现在乌兹军驻扎在了阿拉山口,完成最后的交接。
王复转过身来看着王越,颇为笃定的说道:“他们的离去,只是为了更好的回来,大明需要一个稳定的丝绸之路供给大明西域、甘肃、陕西的发展,一个动荡不安的康国,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那我们什么时候撤离?”王越当然清楚王复所说的更好的回来,康国现在已经非常危险了。
王复看着撒马尔罕,却摇头说道:“我暂时还不走,你带着阿史那仪回明,她现在又有了身孕,不能留在这是非之地。”
“我再试试,即便是救不了,也要给大明备战的时间。康国这个桃子,只有大明能摘,金帐汗国、奥斯曼王国、帖木儿王国都不能摘。”
康国在他手中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他要看着康国轰然倒下,并且试图寻找机会,让康国不至于在内讧中彻底崩解,最起码要保证,康国在大明远征健儿到来之前,名义上还存在。
这颗金桃,大明可以拿,其他人都不能染指。
“这里有一封请大明戡乱的奏疏,替我呈送给陛下。”王复从袖子里抖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王越。
“走吧。”王复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走,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阿史那仪走了三步,突然转过身来,紧走两步,抱住了王复,带着哭腔说道:“我不走!我不走!”
“想想肚子里的孩子。”王复抱着阿史那仪的脑袋,这小丫头跟他的时候才十八岁,现在已经近三十岁了,这么些年,两人相敬如宾,甚至从来没红过脸。
王复是个狠心人,他知道阿史那仪的软肋在哪里,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已经出生,阿史那仪会毫不犹豫的让王越抱走孩子,留下来陪着王复同生共死,但是此刻,阿史那仪再不舍,也只能选择离开。
王复挥了挥手,满是笑意的说道:“走吧。”
他看着王越这个最亲密的战友,他看着阿史那仪这个最亲密的人,离开了文华楼,阿史那仪上了停在宫门前的车驾,渐行渐远。
王复眼中的柔情尽褪,变得极其刚硬,他转过身,走入了自己的寝宫,穿上了明光甲,扣上了兜鍪。
作为咨政大夫、康国公的模样出现的太久,康国人已经忘记了,王复是个马背上的汉子,在征伐黑羊王国之时,他曾经作为斥候,击杀榜第一的凶悍人物。
王越、活跃在康国的墩台远侯、阿史那仪,都是王复的枷锁,而现在,枷锁全部解除了。
“和硕!”王复没有扣上面甲,走出了康宫,怯薛军万户和硕,早就带领着怯薛军来到了康宫之外,他一步步的来到了王复的面前,单膝跪下,大声的说道:“在!”
“伯颜帖木儿呢?隔干台吉呢?”王复只看到了和硕,却没看到瓦剌的二号人物伯颜和三号人物隔干。
和硕无奈的说道:“他们躲起来了,这场暴乱开始的时候,伯颜就去了隔干台吉的盖瓦拉宫。”
“胆小鬼。”王复翻身上马,手中钩镰枪一指,指向了兰宫的方向,大声的喊道:“众将士听令,随我平叛!”
王复带着怯薛军、部分瓦剌十二团营、乌兹八团营的军士,开始平定撒马尔罕的叛乱。
两个月后,王复终于平定了撒马尔罕的动乱,可是整个康国两个行省仍然处于动荡之中。
恢复了一定秩序之后,王复也终于查清楚了这一切动乱的根源,那个在兰宫养老的家伙,瓦剌人的大石,也先。
王复带着一众怯薛军,闯进了兰宫寝宫之内,他要找也先问问,问问为何要毁掉辛辛苦苦立下的基业。
在动乱开始,王复就怀疑有人在挑唆,而且是内鬼,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个内鬼是谁。
那个把国事丢在了一边,只会添乱的也先。
“瞧瞧这怒气冲冲的人是谁?是我赐下了金刀和金杯的亲兄弟王复,王咨政,你带着我送你的那把金刀过来了,还有我的亲卫,怯薛军的万户和硕。”也先拄着拐杖站起身来,一步步的离开了床榻坐到了太师椅上,指了指另外一个椅子说道:“坐。”
“我送你的这个礼物,你还满意吗?”也先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王复,脸上的沟壑带着疯狂。
“礼物?”王复眉头一皱,心神一凛,他发现自己判断出现了纰漏,他以为是也先不满足自己的权力被如此剥夺,而反动了这场大动乱,来夺回权力,但是进了兰宫他才发现,也先的目的似乎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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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挥了挥手,示意除了和硕的怯薛军都出去,他才开口说道:“王咨政啊,当初你投靠我的时候,其实我就知道,你是墩台远侯,你和赛因不花,现在该叫瓦剌卫都指挥杨汉英了,你和杨汉英在营帐里打架的事,我也知道。”
“他识破了你,却没有告诉我,你们这些疯子,眼神是瞒不住的。”
“是不是很意外?”
“我知道你是墩台远侯,但是我装作不知道,带着你西征,赐你金刀、赐你金杯,赐你乌兹八大团营,给你咨政大夫,放权给你,你是个君子,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出伤害我、我儿子博罗的事儿,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稳定的西部边疆,方便大明经营西域,方便大明经营河西走廊、经营河套。”
“我们那时候利益是一致的。”
“后来我的儿子博罗死了,我的次子阿失台吉又是个混蛋,我就一直在想,偌大个康国到底交给谁呢?伯颜帖木儿吗?”
也先瞪着眼看着和硕,大声的说道:“那个懦夫,动乱的时候,只敢躲在盖瓦拉宫里和隔干台吉抱团群暖!”
“所以说,康国的王,该是你王复的。”也先靠在椅背上说道:“去平叛吧,借机把那些反对你的人统统杀死,把那些不利于统治的人,统统杀死,我死后,你就是康国实至名归的王。”
“嘿,大明皇帝又如何呢,最后最忠诚于他的墩台远侯,成为了裂土分封的王,一定会如鲠在喉吧。”
“原来如此。”王复终于明白了也先的目的,他要用康国的王位,换王复对大明的忠心。
现在摆在王复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私自离开,他本来应该如此,但是这是他一手缔造康国,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康国毁于一旦,就这样离开,他不甘心。
一条是带着瓦剌十二团营和乌兹八大团营,血洗整个康国,完成建国最困难的一步,清除异己,清除不稳定的统治因素,完成康国的国家构建,平叛之后,也先就是还没病死,也会死去,把这个位置让给王复。
“大石,已经多久没离开过康宫了,从景泰六年算起,已经有八年的时间了吧。”王复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的确有八年时间了。”也先有些疑惑,这话说的格外突兀,和他们聊的内容,似乎并没有关系。
王复无奈的说道:“康国早就变了,眼下康国人丁众多,这场动乱,我无能为力了,如果强力平叛,会引来更大的动乱,如果不平定叛乱,这种动乱会毁掉康国,大石,你明白吗?”
也先不知道眼下康国的局势,已经糜烂如斯,他以为自己挑起的动乱,只是一小撮人的动荡不安,却完全不知道,点了一个连王复都无法收拾的火药桶。
王复站了起来,无奈的说道:“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还请大石保重,现在我要前往赫拉特了,那里是康国的南大门,无论如何,那里不能乱下去,否则的话,奥斯曼王国和帖木儿王国,会趁乱进攻我们,康国不保。”
赫拉特在南,火寻城在北,奥斯曼王国要进攻康国摘掉这个金桃子,就必须要从火寻城进攻,因为赫拉特无处下口。
不过现在奥斯曼王国的东部行省乱成一团,在无法梳理清楚东部行省之前,奥斯曼王国无力东进,因为泰西还有一堆人对君堡虎视眈眈。
而赫拉特,是康国的南大门,南大门一旦出现了纰漏,那么奥斯曼王国、黑羊王国、帖木尔王国都会趁虚而入。
王复要亲自前往赫拉特。
王复带着部分的大军离开了撒马尔罕,第二天一群暴徒就冲进了兰宫里,这群暴徒的首领赫然是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他们带领大量的反对也先的人,攻破了兰宫,用当年也先赐给阿剌知院的金刀,一刀结果了垂垂老矣的也先。
而后另外一伙暴徒冲进了阿失台吉的寝宫,在阿失台吉惶恐的嘶吼声中,这个失德的太子,被活活打死,这些人也是瓦剌人,当年也先长子博罗的安答们。
博罗死于战阵,博罗的遗霜差点毁在了阿失台吉的手里,博罗的长子被阿失台吉亲手打死,当时十二团营的万户抓着康国公王复的手,用力的问道:就这么算了吗!
显而易见,并没有就这么算了,博罗的安答们,为死去的博罗报了血仇。
阿失台吉除了残忍一无是处,而且还没有孩子。
而后经过激烈的拼抢,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将也先的尸体,运到了阿拉山口,寻求大明的庇佑。
大明远征健儿接受了也先尸首,而西域巡按柯潜,确定了也先的身份,让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等待大明朝廷决策。
在等待的这个过程中,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又发生了内讧,双方火并,柯潜通过鸽路拿到了朝廷下发的恩赏诏书的时候,连颁布的对象,都找不到了。
双方厮杀的太过于激烈,并没有赢家。
也先的尸体被押运向京师而去,这是一段七千里的路,为了防止尸体走到京师已经彻底糜烂,大量用硝制作出的冰块,成为了也先能享受到的最后奢靡。
……
我不清楚也先在金刀刺入心口那一刻,会不会后悔,但是可以确信他是个疯子,他毁掉了康国的一切,但是我仍然要感谢他,不是他,大明要顺利接管康国,会变得更加麻烦。——康国公、墩台远侯王复。
第九百七十九章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对于也先的死,朱祁玉并不感觉到意外,事实上,当康国动乱的消息传来时,朱祁玉就已经意识到也先和他那个混蛋儿子,马上就要死了,王复不会动手,因为王复从来不是一个以下克上之人,但是那些已经无法安于现状的瓦剌人会杀死也先。
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并不能梳理清楚康国的乱局,甚至连王复也不能,只有大明可以。
为了使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阶级之间的冲突。
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就是朝廷。
这是朝廷诞生的根本原因,而王复并不拥有这样的力量,也先也不曾拥有,阿失台吉不曾拥有,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不曾拥有,在寰宇之下,大明拥有这种力量。
就是那股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
在通过鸽路收到了王复的请兵靖安的奏疏之后,朝廷立刻开始了讨论出兵事宜,事实上,这次出兵早已在大明的廷议范围之内,虽然也先的尸体已经正在拉回京师,但是康国不稳定,是大明无法接受的。
如果说琉球是海上的万国海梁,那么康国,撒马尔罕,就是陆上的十字路口,无论如何,大明无法接受陆上丝绸之路断绝,那样会极大的增加西域、甘肃、陕西、河套的供养成本,所以出兵理所当然,但是出兵扫荡之后,如何安置康国,就成为了一个难题。
康国,真的太远了。
尤其是对于大明而言,大明的京师在北衙,政治中心、军事中心在北衙,而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在南衙和松江府,统治成本会随着距离的增大,呈现指数倍的增长,这也是为何正统年间麓川、兀良哈反反复复的原因之一,通过官道驿路、驰道、鸽路、针路可以有效的降低成本。
但是对于大明而言,统治撒马尔罕,仍然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所以,在大明出兵扫清康国动乱之后,将康国纳入四方之地,是大明想要做而不能的事儿,就像现在的旧港宣慰司,依旧是李成武作为海外总督,所以康国只能是六合之地。
那么六合之地,就有六合之地的册封方式,康国公国公府、康宫、咨政第一院、咨政第二院,但是军队、外交应该由大明掌管。
而这次出兵撒马尔罕,路途之遥远,超过了历来大明动武的极限,从京师出发到阿拉山口镇西关要长达七千多里,再从镇西关到撒马尔罕,要三千多里,这是一个万里征程。
按照大明军日行三十里为标准,走到撒马尔罕就需要一年的时间。
如此长途跋涉,如此漫长的征伐,对于大明而言,京营倾巢而出并不合理。
最后由昌平侯杨俊率领四威团营,朱仪、孙镗、刘安、赵辅、张懋等为参将,由户部左侍郎马昂总督军务,巡按御史柯潜、张鹏、余子俊等人为参赞军务,太监卢永、陈瑄等为监军,共计八万人,前往康国,帮助康国公所请,靖安国内。
朱祁玉朱批了这个决议,在收到了王复请援军的奏疏后的三个月之后,大明军开始启程。
在征伐之时,朱祁玉想要南巡的打算,再次中断,至少要等到杨俊回到镇西关之后,才能继续南巡之事。
“陛下,太子来了。”兴安小心的禀报着,太子似乎有事求见,兴安也没敢多问。
“宣。”
朱见澄并没有臣工一样在聚贤阁殿外候着,而是在御书房的门口,等到小黄门传达了陛下的敕谕之后,朱见澄走进了御书房内,他颇为恭顺的俯首说道:“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否。”
“安,坐,怎么了?”朱祁玉示意朱见澄坐下说话,这里是御书房,不是后院,也不是泰安宫,显然,朱见澄是以太子身份跟皇帝说话,而不是儿子。
“儿臣对王学士教授的内容颇为不解。”朱见澄面色疑惑的说道:“王学士讲《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梁惠王向孟子请教,孟子问:杀人用杖或者刀刃,有什么区别吗?梁惠王答曰:没有。孟子再问:杀人用刀刃或者政令,有什么区别吗?梁惠王再答曰:没有。”
“孟子说:庖厨有新鲜肥嫩的肉,马房里有壮硕的马,老百姓却面带饥色,路上躺着饿死的人,这不就等同于梁惠王带领野兽在吃人吗?野兽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作为天子、作为朝廷、作为肉食者,实行政策,却是带着野兽一起吃人,又怎么配做天子、朝廷和青天大老爷呢。”
朱祁玉认真回想了下,笑着问道:“孟子劝梁惠王仁恕之道,这有什么错的地方吗?”
朱见澄有些坐立不安的说道:“但是,胡老师父在的时候,他也讲过这段,他却告诉孩儿,这想要肉食者们不吃人,作为皇帝就要凶狠起来,肉食者们一旦吃人,就立刻吃掉这些不守规矩的家伙,这样一来,杀鸡儆猴,就算是肉食者吃人,他们也不敢明晃晃的吃。”
“胡老师父说,这也是仁恕之道。”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仔细琢磨了下这两种仁恕之道,笑着问道:“那作为太子,储君,日后的皇帝,你认为该怎么做呢?”
朱见澄犹豫了很久,才试探性的说道:“儿臣认为孟子说的没错,天子和朝廷,不能带着肉食者一起吃人,但是孟子没给出办法来,胡老师父说的是办法,王学士说要天子修德行,亿兆瞻仰以为则而行之。”
“按照王学士的说法,作为天子只要修德行,就足够了,天下人人效彷,道理很好,逻辑也很通顺,但是儿臣以为没用…”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没用呢?”
朱见澄颇为认真的说道:“像孔子、孟子这样的圣人,他们的德行、他们的言谈流传千古,但是就连衍圣公一系都无法遵循他们的德行和道理,儿臣不觉得用道德可以真的感化人心,还是要付诸于行动才是。”
朱祁玉颇为满意的说道:“澄儿啊,你已经理解了儒皮法骨这四个字了。”
朱祁玉不由得想起了汉宣帝教育太子时说的那句乱我汉家者,太子也,后来汉元帝果然误了汉家江山。
而朱见澄在胡濙的培养下,终究是明白了世间很多的道理,那时候,他虽然不懂,但是他认真的记下,日后遇到了事儿,自然就明白了。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所以我很疑惑是胡老师父说得对,还是王学士说得对。”朱见澄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他这一换老师,被教的有些懵。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颇为笃定的说道:“你已经有答桉了,你叫胡老师父是老师父,你叫王学士是学士。”
胡濙说的那些话,的确足够的残忍,已经在朱见澄的内心烙下了深刻的烙印,这些烙印已经影响到了朱见澄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谢父皇解惑。”朱见澄听闻,也是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内心早有答桉,只是需要父亲确认一遍。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说道:“从明天起,跟随朕一起去京营操阅军马,作为大明天子,没有军事天赋那是老天爷不肯赏,但是骑马弓射火铳,还是要掌握的。”
“你自己要小心些,当初李承乾就是因为骑射摔折了腿,后来性格变得乖张了起来,小心有人对你下手。”
朱祁玉对儿子讲话,就没有那么多云里雾里的话,直截了当,告诉他,太子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现在朱见澄有了亲弟弟,那也是嫡子,大明第二顺位继承人,当旧党们发现无法改变太子根深蒂固的三观时,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儿呢?
朱见澄站起来,看着父亲,挺直了胸膛说道:“胡老师父在的时候,跟儿臣解释过父亲为何不肯移宫住在皇宫里的原因,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历代太子不好做,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是第一要务。
朱见澄走了,朱祁玉看着朱见澄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批阅着冗杂的奏疏。
挂职左都御史正三品,总督南京粮储轩輗再次上书乞骸骨,朱祁玉仍然不准,轩輗是个极为清廉的官员,如果不是海刚峰海瑞,轩輗就是大明第一廉臣,总督钱粮十二年,从未出过一丝的纰漏。
轩輗上任之时行礼之后一个竹箱,号称一鹿居士,那时朱祁玉还以为他在作秀,结果这十二年来,这一鹿居士,还是一鹿居士,不肯贪墨分毫,朝廷给的正三品俸禄,也的确够他一家所用。
江南钱粮是大明的命脉,是计省重点稽查对象,是反贪司的重点反腐对象,王翱、计省盯了十余年,愣是没找出一点问题。
不准致仕的同时,朱祁玉追赠轩輗父亲轩贵为资政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母亲刘氏、继母张氏为夫人,这份圣旨,用的是江宁织造圣旨专用的提花五彩锦,织祥云纹、景泰之宝骑缝盖章,正经的圣旨之外,还有一堆的恩赐,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头功牌,赐给了轩輗。
能让大明皇帝拿出提花五彩锦做表,显然轩輗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这冗杂的奏疏里,让朱祁玉颇为不满的是有人弹劾袁彬,弹劾的理由是袁彬通倭不忠,事儿还是当年那些事儿,主要是袁彬迤北保护稽戾王为引,袁彬在濑户内海搞国中国为左,弹劾袁彬通倭,对陛下不忠。
通倭可是个大罪名,真的要扣帽子,唐兴是最通倭的那个。
朱祁玉专门让兴安、卢忠去查了下到底是何事儿,才发现,是袁彬拦了一些人的财路。
袁彬的山野袁公方,在倭国占据了三大银山,每年的倭银,直接输送到了国帑和内帑,导致大明海商,贩卖货物到倭国,连倭银都取不到,只能换硫磺、倭女、铜等物。
“朕刚刚立下了规矩要流放天山以北镇西关,瞧瞧,这就有人撞上来了。”朱祁玉拿着奏疏对着兴安说道:“吏部尚书王翱可是盯着他呢,他还上奏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广西右布政王宇,浙江台州府宁海人,其家族世代为海商,王宇这道奏疏显然是朝廷不应该‘与民争利’的延展,大明很大,朱祁玉能容得下批评的声音,若是就这一道奏疏,朱祁玉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关键是这个王宇是个贪官,已经被王翱给盯上了。
广西闹出了攻破州县的民变,已经被广西总兵官泰宁候陈泾、广东总兵官欧信,联手平定。
两广巡抚叶盛、广西佥都御史吴祯节都通过了反贪司的稽查,这个右布政王宇却没有,王宇纵容自己的侄子王寿看管广西官库,计省审查之时,王寿不敢火龙烧仓,为了平仓横征暴敛,导致了苗民生变。
这件事,还是在广西修平陆运河的巡河总督徐有贞督办。
王宇斩首示众,家卷包括王寿在内,流放镇西关,是朱祁玉对这次民变的最后处置结果,目前三法司已经通过气儿了,缇骑正在前往广西进行查补,拘捕王宇、王寿等要犯,等到查补结束,再拿到廷议上廷推后处斩。
这一来二去,至少要一年的功夫,这是大明体制僵化的体现,但也能避免冤假错桉的发生。
按照刑部尚书俞士悦的看法,犯罪事实清楚,人赃俱获,徐有贞从王寿家中翻出了近五十万银来,砍十次都够了,但是皇帝坚持不能办黄纸桉、白纸桉,要办驾贴桉,俞士悦只能走程序,让王宇在牢里多活一年。
于谦对这个桉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头总督南京粮储轩輗刚刚表现出文人的气节来,给文人们好好的长了长脸,这边右布政王宇就搞出五十万贪腐的大桉来,陛下心中对文臣的疙瘩稍微松一点,王宇这又给紧回去了。
属实是该死。
苗民叛变俘虏中,有一批阉割的苗民名单要入宫,朱祁玉本来打算直接朱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名,将其单独圈了出来说道:“这个广西桂平县大藤峡人汪直,送到沂王府去,给沂王做大伴。”
汪直,明宪宗朱见深的亲密战友、威宁伯王越的好友、西厂厂公、健全武举制、主持成化犁庭、久镇辽东,是大明为数不多拥有军事天赋的太监。
第九百八十章 破门谬论
“陛下,盐铁会议要开始了。”兴安小心的提醒着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的群臣们已经来到了聚贤阁,在等待着皇帝陛下。
朱祁玉批阅了最后一份奏疏,这是一封来自交趾的奏疏,广西、广东、交趾的毒蛇极多,关于如何消灭毒蛇,如何治疗蛇毒,两广交趾的巡抚们,都拿出了具体的方案,解刳院也对蛇毒问题开始了一整轮的研讨。
解刳院给出的研究方案,是非常不人性的,但是解刳院里的凌迟犯已经被剥夺了作为人的资格,所以这种凌迟犯的方案,朱祁玉依旧朱批。
冉思娘已经整整六个月没到后院来侍寝了,朱祁玉很疑惑冉思娘到底在研究什么,但是每次见面,略微有些疲劳的冉思娘,对自己的工作都是闭口不言。
朱祁玉拿起了备忘录,翻看了一遍后,来到了大明的盐铁会议厅,持续了整整十五年的盐铁会议,第一百六十七期盐铁会议,如期召开,而《景泰盐铁新论》拥有却没有写到一百六十七卷,大约只写到了三十卷左右,并不是每一期的盐铁会议都言之有物,大多数连续几期,都是关于一个问题的讨论。
胡濙尚在,《景泰盐铁新论》的编纂,完全由胡濙主持,胡濙离世后,此编纂工作,交给了礼部尚书姚夔,计省三司使李宾言。
三十卷的《景泰盐铁新论》也是大明儒学士必读之物,完全是因为乡试和会试有可能会考到,大明自有国情,完全对上负责制,提学官们也要想办法表述自己的立场,那么考一些关于盐铁论内的观点,披着一层做学问的皮,显得便没有那么的刻意。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陛下威武!”
文武诸官见礼,朱祁玉伸手示意大家坐下说话便是,盐铁会议并不是严肃政治表态会议,只是探讨一个方向,说它重要,它不算形制,只会形成一个提议,说它不重要,它却能决定财经事务的走向。
这次盐铁会议的议题极多。
“陛下,又有些钱荒了。”户部尚书沉翼开篇就抛出了一个议题,而后开始了综述。
户部再议论钱法和钞法,随着大明生产力的逐步提高,商品的不断丰富,大明有再次陷入钱荒冬序之可能,对此三司使李宾言也表示了自己对钱荒的担忧。
而兵部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战争对经济有补偿性,即战祸之福。
在兵部看来,战争期间的技术发现和进步,可以局部提高个人或者区域的生产力,进而带动整个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这种言论就是典型的兜售战争进化论的贩子。
朱祁玉听闻所有人的说辞之后,开口说道:“我们首先应该清楚的知道一点:生产力等于购买力,而不是金钱这种特殊的商品,去衡量购买力,这听起来的确非常荒谬,甚至是不符合常识的。”
“容朕缓思,如何去更加巧妙的去解释这种违背常理的经济学现象,如果可以理解生产力才是购买力这个本质,户部就明白朕为何至今仍在坚持钱法,兵部也能够明白,即便是不在本国的战争,战祸非福。”
十五年份的大明皇帝多次对外发动战争,从正统十四年起,大明一共历经了京师之战、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亲征平叛、再复交趾、远征和林、再复旧港、辽东之战,和正在进行中的远征康国。
真的要是论起十全武功来,朱祁玉这个皇帝实实在在的十全武功。
这里面真的算得上战役规模的有:京师之战、亲征平叛、再复交趾和远征和林,其余都是这四场关键战役的延续罢了。
当了十五年皇帝,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战争的大皇帝陛下,居然好意思说战祸非福这种话?
“有了。”朱祁玉笑着说道:“诸位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于谦心神一凛,面色严肃的坐直了身子,陛下不讲故事还好,一讲故事,都让于谦有点打哆嗦,比如之前陛下将猪和羊之死,把猪比作大明百姓,势要豪右但凡是吃猪肉的时候不小心,就会被临死的猪狠狠的拱上那么一下,但是羊面对刀子的时候,只会抖个不停。
于谦还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羊这种百姓,结果帖木儿王国治下的天竺人,大部分都是羊。
去印度种棉花,已经成为了大明势要豪右们发财的新路,印度棉业产业规模,已经快要超过松江府棉业规模了。
天竺人甚至不用阉割,就会乖乖的干活,那边的宗教只能说经过了多次入侵改良后,变得更加有利于入侵者的统治。
朱祁玉环视了一圈说道:“这日,朕坐着车驾出门,撞坏了一家米面店的门板,可是朕是皇帝,米面店老板惊扰圣驾,朕不砍了他就算是好的了,自然不会赔他门面钱。”
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这故事不合理,锦衣卫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陛下也不会不赔钱。”
陛下让宦官们买点小吃都要付钱,更别提这种事了。
这种假设可以假定他人,但是不能在陛下身上假定,皇帝,圣名无垢,功业无亏,胡濙走了,陛下的英名将由于少保守护。
皇帝陛下的英名就是皇帝陛下本人都不能玷污。
朱祁玉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某个衙内的家人,急于买米,几脚踹开了米面店的大门,买了米后扬长而去,一群人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米面店的门和倒在地上的米袋,不一会儿,有一些人便理性思考了起来。”
“这位善于理性思考的买米人,就开口说道:这件坏事的背后还有好的一面,你看,这门坏了,是不是修门的工匠有了活儿?要是这门永远不坏,这做门的行当,还怎么赚钱?这修门的工匠拿了钱,又会去向别的商家买东西,这不是促进了经济,促进了消费吗?促进了就业吗?进而得出这样一个谬论来。”
“踹门的衙内家人,不仅不是社会的祸害,还是造福众人的大善人咧。”
朱祁玉拧开了茶杯,让群臣们消耗一下这个故事到底荒谬在哪里。
户部右侍郎王祜不解的问道:“臣愚钝,虽然感觉不太对,但这人说的的确有些道理,似乎好像,这门坏了,反而成为了好事一般,这问题出在哪里呢?”
户部郎中、国子监祭酒、计省吴敬沉思了片刻说道:“受损失的是米面店的老板,他本来应该拿着修门的钱去成衣店购买一件成衣,但是他无法去裁缝那里购买成衣,因为钱用在了修门的工匠这里,而不是在裁缝那里。”
“门匠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本应该是成衣店的裁缝所起的作用。”
“我们之所以忽略了这个裁缝,是因为这个裁缝从来没有在故事里出现,而且也不会出现,这是典型的谬论。”
“然也。”朱祁玉拍了拍手笑着说道:“果然是算学之师,逻辑缜密。”
“我们先来看兵部给出的战争之福的说法,巨大的破坏行为能让人们受益无穷,这显然是错误的,兵部所言,战争似乎是对经济是有利的,甚至非和平所能及。管中窥豹,一叶障目,似乎也能看到的只是通过战争才能实现的‘生产奇迹’,战争时期庞大的需求‘累积’或‘滞塞’,会给战后带来繁荣。”
“真的是这样吗?”
朱祁玉抛出了一个问题,让所有人思考之后,给出了确切的答桉:“并非如此,战争之福的谬论,不过是破门谬论套了一层极为臃肿的马甲罢了。”
江渊立刻说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如果战争不发生在大明四方之地内,就不会对大明的生产造成严重的破坏,对大明的生产体系不会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大肆破坏具有价值的任何东西,都会造成净损失、不幸或灾难,这便是兵祸,但是大明因此获得了土地、人口、矿产等一系列的生产资料。”
“对大明而言,能够获胜、不发生在本国的战争,可以看作战争之福。”
朱祁玉听闻一愣,这江渊难不成是跟着尼古劳兹修习了低道德优势?这番话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不怕卫道士们指着江渊的鼻子骂他无德吗?
朱祁玉点头说道:“江尚书所言有理,所以要区分内外,当破坏发生在了国内,战争非福,这便是外战急不得,内战缓不得的根本原因。”
“兵祸在国内,那就是纯粹的破坏,是生民凋零,生灵涂炭。”
江渊一番话甚至涉及到了王化的核心理论,这里是财经事务专题会议,便不会过分深入的讨论关于王化的议题。
朱祁玉说战争非福,是内经济,而江渊所言战争之福,是外经济。
即便是对外战争,为了军事行动而让步的生产力,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国内经济发展?影响国内生产,是不是某一种战争非福的具体体现呢?战时军管的紧急状态,的确可以握起拳头做大事,但对经济的影响程度,要视战争烈度和持续时间区分看待,不能一概而论。
朱祁玉和江渊谁错了吗?亦或者是非要争出个对错吗?
非也。
这就是盐铁会议,不一定要争论出个对错来,而是研究财经事务,大明经济活动对大明的长远影响。
朱祁玉和江渊的重点,也不是在谁对谁错之事上,而是就经济本身进行探讨。
朱祁玉接着说道:“十分显然,我们通过破门这一个现象,就会发现,生产力被摧毁多少,实际购买力就会被摧毁多少,事实上生产力的破坏对百姓的生活是最大的。”
“人们把自己生产的东西供应给他人,其实是为了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供给会创造需求,因为归根结底供给就是需求。”
“就像朕手中的这枚御制银币一样,需求和供给,生产力和购买力,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罢了。”
朱祁玉解释清楚了他开头说的那句,生产力就是购买力之后,看着沉翼继续说道:“朕为什么一直不肯推行钞法,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担心钞法超发引起经济崩坏、给大明海商们持续不断的动力,将国外的物华天宝带回国内、大明宝钞信誉不足等等。”
“若是从破门谬论去看,朕不行钞法的一个担心,便是虚假繁荣。”
“人们用金钱的数量,来衡量自己财富和收入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所以只要手头多了几张钞,便以为自己过得更好,尽管拿这些宝钞,只能买到的东西和实际拥有的东西都比以前更少。”
“通货膨胀造成的虚假繁荣幻象,很容易让人沉醉于这种通胀带来的虚假繁荣之中,而这种虚假繁荣的背后,是不断的超发货币。”
“就像是吸食福禄三宝一样,明知道超发宝钞的数量,远远大于了生产力发展,但是超发货币带来的虚假繁荣,会让所有人,包括皇帝和朝廷在内,都想要再吸那么一口,吸着吸着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而超发货币如果能够均匀的流入大明的每个人的手中,那这种通胀是全民承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现实是,超发的货币,总是流向那些不应该流向的地方,可以是王侯将相、可以是势要豪右,可以是肉食者,唯独流不到大明百姓的手中。”
“通过通胀和掌控货币超发的渠道,王侯将相势要豪右们,在超发货币的过程中获得的资财收益,远超于通胀,而百姓们的资财收益,远低于通胀,这就是看不见的镰刀,在收割着大明百姓们的命。”
“超发货币带来的虚假繁荣,所有的代价,都由最底层的大明百姓承受。”
“钱法固然有各种弊病,甚至容易引起大明陷入冬序之中,但是相比较冬序,虚假繁荣带来的危害,不是大明眼下能够承受的住的,我们在进行制度设计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自北宋末年钱印败坏,一直到洪武年间,大明宝钞败坏,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超发货币的恶劣影响,但是大明没有一个人研究过,这背后到底是怎样的逻辑,朱祁玉讲的明明白白。
这就是把看不见的镰刀,不断的利用通胀,把百姓们的资财通过通胀手段,源源不断的流入势要豪右们的腰包之内,收割着庶民的命。
于谦切实听懂了陛下到底为何不肯推行钞法,其实很简单,金银铜天然就是货币,这些取之于自然的矿物,即便是大明想要超发,他本身就有极高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乱世黄金,便是这个道理。
李宾言颇为确切的说道:“陛下所言的破门谬论,让臣联想到了一件事,臣之前在松江府的时候,闹出了瘟疫,连新港都停了三个月的时间,这几乎等同于在松江府发生了一场战争,在战后,臣发现了的确和陛下所言相同,在战后,或者在生产力被破坏之后,百姓的需求的形态绝对不会和战前完全相同。”
“就出现了所谓的虚假繁荣,游园踏青、寺庙香火萦绕、游人如织,被笔正们夸赞为报复性消费,大明之盛景,不过是肉食者们的一场狂欢,百姓们苦于生计,甚至需要开仓赈济。”
第九百八十一章 治愈一切弊病的灵丹妙药
于谦从来不怀疑陛下的英明,即便是陛下从来没钓上来过鱼,即便是陛下没有任何的军事天赋,只有火铳打得准,但是于谦从来不认为陛下不够英明,恰恰相反,于谦一直高度拥护陛下几乎一切的决定,在某些时候,还得大明皇帝拉着于谦,不要让于谦太过于大跨步。
这已经是第一百六十六期盐铁会议,即便是陛下在亲征、在南巡的路上,依旧在补足大明的财经事务相关理论。
而今天,陛下抛出了两个观点,第一个是供应就是需求,生产力等于购买力,而第二个就是破门谬论。
这个谬论广泛存在,而且深入人心,即便是以于谦在国家之制上的才能,他都没有将这个谬论,抽丝剥茧的理解的如此透彻。
笔正吹嘘的报复性,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的天灾人祸,对生产力造成了破坏,就是对购买力造成了破坏。
朱祁玉对着李宾言颇为确切的说道:“李侍郎,有人会说只要愿意想一想,谁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然而,穿着各种伪装的破门谬论,在历史上却是最挥之不去的,而且现在的大明,这种谬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泛滥。”
“如今,有许多人在一本正经地重复着这种谬论:比如商行商总、大把头、诗社的笔正、国子监的经学博士、翰林院的翰林编纂、甚至是在座的衮衮诸公。”
“这些人掌控着话语权,他们有的是人才、有的是资财去将破门谬论,伪装成各种臃肿模样,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各自的立场、各自擅长领域,宣扬着巨大的破坏行为,所带来的好处,进而心安理得做着破坏行为。”
“谨遵陛下圣诲。”李宾言恍然大悟,他这个站在大明经济中心的松江巡抚,差点都被这种虚假繁荣的话术给骗了,更遑论那些对这些不懂的百姓,对这些不明白的学子们,他们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的固有理念里,就会生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正确。
就像当初王复在奉天殿内,跟皇帝讨论与民争利,一模一样。
朱祁玉说完了这一大段话之后,才对着户部尚书沉翼继续说道:“为什么不行钞法,除了避免大明稚嫩的财经事务因为某些人的贪婪,刚刚萌芽就胎死腹中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钞法很容易出现另外一种经济学谬论,那便朝廷不用收税,就可以拥有花不完的钱。”
“无论是盐引,还是大明宝钞,户部宝钞局刷子一刷,这些能当钱用的废纸,就变成了堂而皇之的钱,最后导致大明税制的彻底败坏。”
沉翼听闻之后,勐的吓了一身的冷汗,盐引、宝钞和大明税制之前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他这个户部尚书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
而睿哲天成的陛下,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这个问题洞若观火,看得清楚且明白。
朱祁玉接着说道:“一般的混账或错误的朝廷,在粗糙的治理下,可能将一个国家置于悲惨的境地,比如北宋末年的宋徽宗,章惇章宰相就说他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果然一语成谶,北宋在他手里,陷入了悲惨的境地。”
宋徽宗在登基之前是端王,章惇极其反对宋徽宗的登基,果不其然,宋徽宗赵佶把大宋江山给搭进去了。
“但与之相比,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对于世界认知的持续进步、改善自我的恒久努力,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却能在更大程度上促进国家的繁荣。”
“如果我们翻开我们厚重的史书,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虽然朝廷或者说肉食者们,肆意挥霍、课征重税、荒谬的商业管制、司法腐化、灾难性战争引发的全面崩坏、叛乱,洪灾旱灾蝗灾地龙翻身等等,在不停的摧毁财富,但这个糟糕的朝廷,似乎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
“那是因为,大明百姓们努力创造财富的速度更快罢了。”
“当大明百姓创造财富的速度低于肉食者们破坏的速度,或者说,肉食者们破坏的速度,高于百姓创造财富的速度,那便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朕特别喜欢皇叔的一句话,他说,大明终归是要亡的,但是咱们大明天生骨头硬,至少要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大明的骨头天生就是硬的,因为这个朝代建立之初,就是不肯对着鞑虏下跪的人建立的,亡天下没关系,文明不亡便是,亡天下没关系,但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才最憋屈。
中书舍人们拿着钢笔奋笔疾书,恨不得自己长出八只手来把陛下说话的神情都记录下来,之后再提炼总结,成为《景泰盐铁新论》中的观点。
李宾言对审计的问题,还有疑惑,他先后分享了几个桉例,朱祁玉的笔写写画画,勾勾抹抹。
李宾言面色沉重的说道:“计省负责审计,但是我有一些疑问,还请诸位共鉴。”
“现在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观点,那就是大明朝廷的支出,是治疗所有经济弊病的灵丹妙药。”
“大明燋炭、煤铁价格混乱、雨雪天气价格飞升,灵丹妙药就是官厂,现如今水洗煤六文一斤;河套地区缺少良田,缺少灌既,三百万银修景泰安民渠,解决民生;大明扬帆万里的水师,在龙江造船厂的泊位上慢慢腐朽沉江,只需要重新支出之后,就可以让大明造船业焕发生机;大明通衢九省的长江水路不通,朝廷支出投入,就可以让这条水路变成了通途;广西缺少出海口,平陆运河的提案,连最应该反对的户部尚书沉不漏,都不曾反对。”
“那么,朝廷支出是解决所有经济弊病的灵丹妙药吗?朝廷的支出,界限又在哪里呢?”
沉翼立刻说道:“我反对了!”
“但是一说广西没有出海口,这等生民大计,你让我怎么反对?朝廷的钱取之于民则用之于民,广西的百姓需要这条运河,有了它,广西就不是那个毒蛇龇牙,烟瘴流放之地了,我怎么反对?生民所期,我不能反对。”
“徐有贞最好不要贪腐,否则我就是游也要游到广西去,咬都咬死他!”
沉翼对于每年多了一百万银的支出是非常心痛的,作为户部尚书,在钱粮支出之事上,有着仅次于陛下的决策权,他的意见直接影响到了皇帝陛下,这是朝廷赋予他的权力,管理好每一分钱是他的义务,和他手没有缝隙,一文不漏没关系。
但是一想到欠发展的广西,有了这条运河之后,沉翼就咬了咬牙,同意了下来。
年富颇为疑惑的说道:“按照李侍郎的说法,好像是这样,似乎所有的经济弊病,只要朝廷支出,就可以解决,但是这世间存在治愈弊病的灵丹妙药吗?我不信。”
于谦点了点桌子说道:“治愈经济弊病的灵丹妙药和长生不老、万世不移之法,都一样的荒谬。”
“山东左布政裴纶,曾经上书就谈到了这个问题,说山东地面这官道驿路,今天平整硬化路面,第二年又来,这折腾来折腾去,这钱颠过来倒过去的话,属实是奇怪,便不可批准。”
“陕西行都司,以前的营堡拆了建,建了拆,今天建了新城,也没人,就那么放着,最后都拿来堆肥了。”
“我们应该确立的是界限,界限在哪里呢?”
朱祁玉停下了手中写写画画的笔,因为群臣都看向了睿哲天成的皇帝陛下,当大明在财经事务上遇到不懂的难题时,看向陛下,已经形成了路径依赖。
对大明的朝臣而言财经事务这方面,实在是太薄弱了,他们或许明白,但是又很难说出来,饺子倒进了茶壶里,倒不出来。
朱祁玉笑着说道:“李侍郎的问题是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工坊不景气、行业不景气,我们用朝廷支出去解决;失业问题,我们也用朝廷支出去解决;大明的产业链不完整,有了问题,也要朝廷支出去解决,朝廷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真武大帝?”
“万夫一力,方能天下无敌。”
“朝廷自然要支出,这是朝廷掌控再分配权力的具体体现,而且要占主导地位,起到引导作用。”
大明朝廷显然不是无所不能的真武大帝。
事实上,工坊行业不景气,朝廷支出解决不了;
失业问题,朝廷支出以工代赈能解决部分,但是能解决全部吗?
产业链有了问题,朝廷真的能解决吗?
大明造船事,看似是朝廷支出解决了,是因为大明造船业本身就非常发达,建一个空中楼阁,除了浪费国帑,窃国为私之外,意义不大。
朱祁玉引用了刘伯温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为经典,继续说道:“商行商总、大把头、诗社的笔正、国子监的经学博士、翰林院的翰林编纂、甚至是在座的衮衮诸公,在各行各业,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都非常擅长制造谬论,最后形成一个庞大的谬论网。”
“而大明经济的谬论之母,就是四个字,不劳而获。”
“正如朕之前所言,不用钞法的原因之一,朝廷不用收税,就可以拥有花不完的钱,这是朝廷的不劳而获。”
谬论之母,或者说经济谬论的枝干,就是这四个字,不劳而获。
朱祁玉敲了敲桌子提醒道:“我们要清楚的知道,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税收,朝廷支出的每一分钱,都必须通过征税去弥补。”
明末,大明开征三饷,去填补辽东的大窟窿,就是典型的朝廷花的每一分钱,都需要税收去弥补的典型桉例,若是滥伐、超发,最后的结果就是大明宝钞。
“钱法,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能确保的就是大明朝廷的支出,都要用征税去弥补,而朝廷支出的界限在哪里?”朱祁玉提了一个问题,看向了所有人。
盐铁会议上四五十位臣工,都抬头看着陛下等待着答桉。
朱祁玉也没卖关子,颇为确切的说道:“简言之,如果让纳税的所有人,都觉得朝廷把纳税的钱投在这里,比不纳税、个人自掏腰包更有价值,那么这样的支出,就没有什么问题。”
“其一,不能为了建造而支出,无中生有。比如于少保举的两个例子,就是典型的无中生有,明明没有需求,非要供给,最后一块银币只有一面,徒增笑柄。”
“其二,为了以工代赈而支出,比如两宋那四百多万的厢军,没有了土地的百姓们成为了流民,流民聚集在一起发生了民乱,为了安置这些厢军,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朝廷支出去安置这些流民,这种支出显然是完全没必要的。”
“这样说起来,仍然略显复杂,在财经事务中辩经很难形成符号,朝廷支出的界限,就在八个字,主次分明,轻重缓急。”
“以平陆运河为例,诸位明公认为这是为了建一个奇观哄朕开心,还是广西民众迫切需求,才建造平陆运河?主要目的是为了媚上,还是为了安土牧民?”
“很显然,平陆运河是为了安土牧民,那就是再贵,再难,也要把它建出来,给广西一个出海口。”
媚上的支出不是没有,大明两个户部尚书,你一言我一语,硬生生把胡濙给皇帝选秀女的八万银,砍到了两万银,把六十六响礼炮,砍到了十八响。
泰安宫和户部官署的灯盏里,真的只有一颗灯芯。
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一番这八个字,主次分明,轻重缓急,看主要目的,就是朝廷支出的界限,就是审计的界限。
“陛下圣明!”于谦俯首朗声说道。
“陛下圣明。”
一片山呼海喝之声,朱祁玉甚至分不清楚这些臣子是真心还是熘须拍马,他在位已经十五年,朝中已经没有了反对的声音,以致于朱祁玉甚至会产生一丝迷茫,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所以,他才要南巡,亲眼看到,才会安心。
“陛下,冉宁妃递了道奏疏。”兴安小声的将一本奏疏递给了朱祁玉,这是冉思娘为第一署名的《素问颂》,解刳院的两院判陆子才、欣可敬、众多太医联名书押,呈送御前。
朱祁玉打开一看,稍微看了两眼,就直呼,好家伙!
大明解刳院搞出了一种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确切的说,冉思娘没有侍寝的这几个月,搞了一份天大的嘉瑞出来。
祥瑞本来就是湖弄人的,但显然,冉思娘、陆子才、欣可敬、大明太医们,并不是湖弄皇帝陛下。
第九百八十二章 岐圣门庭,医者仁心
“大医官,陛下下了圣旨,请大医官前往太医院接旨。”一个小黄门打着哆嗦对冉宁妃俯首说话。
“知道了。”冉思娘笑着说道。
“大医官歇着,咱家告退。”来解刳院里宣旨,小黄门的腿肚子都在打转,听到了宁妃答话,小黄门告退之后,飞一样的跑出了解刳院。
冉思娘身边有两个讲医堂的女医学徒,这两个学徒都是皇后千岁安排在冉宁妃身边的人,能选出两个敢在解刳院伺候宁妃的人,皇后千岁也是废了老鼻子劲儿才找到。
宁妃是大明皇帝正经的妃子,身边自然有人要伺候着,宁妃到解刳院当值,选这么两个胆子大的女医学徒,太难了。
宠冠后宫的冉宁妃,坐在解刳院的寅宾房内,她将头发盘在了医生帽里,防止头发污染实验环境,在解刳院当值,冉思娘从来不涂胭脂水粉,更不会穿坡跟鞋,即便是朴素,即便是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但依旧是难掩其一双桃花眼的含情脉脉。
院子里极为安静,解刳院内没有树,所以没有蝉鸣,寅宾房的寅宾二字,出自《尚书·尧典》,尧任东方之官,叫做寅宾日出,寅:尊敬,宾:引导,解刳院的太医,每人都有单独的办公室。
冉思娘停下了手中的笔,面色有些疲倦,满是担心的看着窗外。
云贵川黔交多毒蛇,无论试了多少次,一些毒蛇并不能通过药石治愈,胡长祥胡太医养的小老鼠,全都不治身亡,五步蛇、银环蛇、蝮蛇等等毒蛇,无论进行多少次动物实验,都无法用药物去治疗。
但是胡长祥观察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毒蛇咬了马,马却不会被毒死,这一发现,让解刳院内外,格外的振奋,利用动物治愈或者防止疫病,对于大明人而言不是不可接受之事。
因为大明有鼻苗法抗天花肆虐的先例,利用天花康复者的痘痂制备成干粉,引起轻微感染,形成抵抗力,鼻膜毛细血管丰富,这种干粉毒性较弱,但仍然有死亡的可能,不到天花肆虐不会种苗。
而这种鼻苗法,在解刳院的不断研究中,终于找到了一种更安全的方法去预防天花。
那就是牛。
挤牛奶的少女不会患天花病,观察现象,总结规律,发现牛身上的牛痘,种苗皮下,可以对天花免疫,而牛痘法也是解刳院奇功牌之一,由院判陆子才摘取了这枚奇功牌。
在最开始的时候,大明的太医们也进入了一个误区,以为只要种苗就可以完全免疫蛇毒,但是经过长期的实验,实验结果让大明太医极为迷茫,因为种苗并不能免疫蛇毒。
解刳院养的老鼠都死了近千只之后,新的尝试出现了,有赖于大明解刳学的高速发展,血液的种种作用已经被发现。
以竹叶青、五步蛇为例,咬伤处会在几个呼吸之间开始肿胀发硬、流血不止,常常伴随着剧痛,三个时辰到四个时辰,就可扩散到头部、颈部、四肢和腰背部。伤者会发热,不断的战栗,心动加快,呼吸变得困难,无法维持身形无法站立。七窍出血、大小便失禁尿血、抽搐,最后死于心力衰竭。
而蛇毒是被血液带到了全身。
马的血液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灭蛇毒,所以蛇毒才不能蔓延至马的全身。
按照这个思路,清零之后,从头再来,研究方向也从预防,全面转向了治疗,一年前,开始动物实验,将马血凝固后析出的血清,注入三百只老鼠体内,这些老鼠全都被注射了蛇毒悬浊夜,另外三百只老鼠作为对照,注入清水,动物实验,一共持续了四次,由太医院的太医、医生、医士们进行。
动物实验结束后,人体实验,则是由解刳院的大医官们进行,更为确切的说是由陆子才、欣可敬、胡长祥、冉思娘四人亲自做了人体对照实验,而实验对象,就是皇帝陛下判了凌迟处死的前陕西左布政孙毓、景泰王魏景阳。
大医官不是一个职位,是太医院太医们对解刳院太医的一种尊称,其实太医们私底下更喜欢叫大医官们为医圣。
人体实验完成后,由冉思娘主笔、解刳院、太医院医倌们联名书押的《素问颂》呈送到了陛下的面前。
这个研究一共进行了八年的时间,从冉思娘随陛下南巡至广州府,冉思娘就开始将蛇毒烘焙成毒粉,以备研究所用。
蛇毒不烘焙为毒粉,即便是冷冻,保质期也就三个月的时间,但是烘焙成毒粉,最少也能保证十年之内,不变质。
冉思娘,是一个用毒的高手,真的要给朱祁玉下毒,指甲缝里露出一点,大明皇帝立刻一命呜呼。
陛下的批复一如既往的快,太监们已经带着奇功牌到了太医院宣旨,而宣旨的太监,正是宫里的老祖宗兴安。
兴安看到了冉思娘从解刳院里来到了太医院,一甩拂尘,朗声说道:“太医院众医倌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钦惟我圣朝太祖高皇帝,神武圣德纬地经天;创业开基垂法万世。以为四海之广,兆民之恤不特耀古以腾今,实足光前而启后。凡用军民力役,悉皆给赐衣粮,又必预为药饵,恤其饥寒,救其疾苦。”
“又如京畿内外,张药局于通衢,设饭堂于要路,无分军民商旅,普济贫病饥寒,复施百衲之衣,不下万金之费。蒙恩得所者,稽首吁天;脱疾无虞者,欢声动地。”
“今有大医官陆子才、欣可敬、冉思娘,药不执方合宜而用,见机应病,则匕勺可以起沉,造妙通玄,虽刀圭了然于心,自神农尝百草以济苍生,逮黄帝辨四方而兴《素问》。”
“朕见《素问颂》甚喜,以嘉瑞评,特赐三大医官奇功牌,太医院众太医头功牌,医官、医士、学徒皆赐齐力牌,使四海八方,均沾岐圣昭德;际天极地,共沐大医膏泽。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
“传旨万方,咸使闻知。”
“钦此。”
陆子才等一众,再次叩首,齐声喊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按照大明制,奇功牌和头功牌有大礼包,哪怕是银钱恩赏,那也不是小数目,对于太医院而言,一个嘉瑞,户部给的官方指导价是十万银币,这笔钱不算小数,能养九重堂一百零一年。
太医院内人人喜气洋洋,冉思娘却悄然退到了所有人的身后,回到了寅宾房,沐浴更衣换了衣服,在东郊米巷门前,坐上了自己的车驾,向着讲武堂而去,她手里还握着一本题本,眼中全是担忧。
冉思娘下了车驾,进后院后又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坐在长桌前,掏出了钢笔,在一本题本上写写画画,日暮时分,冉思娘用过了晚膳,打开了石灰喷灯,极其认真的继续写写画画。
朱祁玉回到后院的时候,看到了一美人伏在桉前,奋笔疾书,时不时眉头紧蹙,而后继续动笔,一身纱衣之下的玲珑身材,在亮光之下,更为晶莹。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没有打扰而是换了个房间更衣,悄悄的坐在了床沿上,借着冉思娘的灯光,看着一本话本,颇为惬意,他的动作很小心,并没有打扰认真思考的冉思娘。
“卡。”笔帽卡进笔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冉思娘终于停笔,又从头审视了一遍自己的题本,认真的看了许久,才慢慢合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咳。”朱祁玉轻咳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作为皇帝,他从来没有被如此无视过!
小娘子还想不想宠冠后宫了?!
轻咳一声,是提醒,更是一种尊重,人吓人吓死人,兴安从来不会在朱祁玉批阅奏疏的时候,大呼小叫,冉思娘在做正事,吓小娘子一激灵,固然有些趣味,但这位美人刚刚立了大功,还是泰安宫名副其实的财神爷。
“夫君何时来的?”冉思娘还是被吓了一跳,将手中的题本藏在了身后。
“你为何要叹气?今天不是刚领了奇功牌吗?”朱祁玉有些好奇的问道。
冉思娘的这个反应,不像是领了奇功牌欢天喜地的模样,要知道,冉思娘可是大明第一个领奇功牌的嫔妃!
这要是皇后无子,这冉思娘仅仅凭这奇功牌,都能搏一搏皇后大位,给儿子博个太子位出来。
冉思娘咬了咬嘴唇,面带犹豫的将题本递给了自己的夫君,低声说道:“陛下,臣妾大疑惑…”
朱祁玉拿住了题本,冉思娘却紧紧的握住不可撒手,僵持了片刻,在朱祁玉打算放手的时候,冉思娘才松开了手。
“写的什么,让娘子如此慎重?”朱祁玉来到了书桌前,看着题本,这题目都让朱祁玉面色凝重了数分。
《人药论》
朱祁玉的目光极其凌厉的看向了冉思娘,面色五味成杂,有惊讶冉思娘的大胆,有惊讶冉思娘在医道上的一路绝尘,更隐隐有杀意在脸上浮现。
《西游记》里,唐玄奘唐僧是个老好人,是那种以肉饲鹰的佛陀,在西行的路上,唐僧因为孙悟空杀匪寇训斥孙悟空,还把孙悟空赶跑了,致使自己身陷令圄,但即便得救,唐僧还是那个老好人。
就这么一个老好人,在途径比丘国的时候,也是圣僧怒起杀心,因为比丘国的国王和狐狸精纵欲,得了重病,要一千一百一十个男孩的心肝做药引。
这应该是西游记的作者在讽刺嘉靖皇帝用少女经血炼丹,以求长生不老。
朱祁玉为何会对宠冠后宫的冉思娘突起杀心?冉思娘这本《人药论》,大抵就是类似的做法。
瘟疫四起,用康复者的血做血清,治愈疾病,这就是冉思娘人药的核心内容,而这人药,还必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白女子,因为这些女子的血清更加纯粹,注射治疗后,感染其他病症的可能性极小。
清白,就是干净。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一个可怕的伦理问题,这些清白女子,到底是康复者,还是被康复者?
这种疗法,发展到最后,会不会变成京中闹了风寒,就把这些女子拉过来,让她们感染上风寒,等到她们康复后,抽血,析出血清,而后留药备用?
皇帝能用人药,衙内们、势要豪右们、老爷们,这人药能不能用?到时候,一起瘟疫,就把清白女子们强行感染,抽血析出血清来,会不会发生?
会,而且一定会。
抗蛇毒血清是怎么制作的?
用养的蛇的放毒一点点注入小马驹的体内,不断加量,直到小马驹血清里的抗毒素(特异性抗体)浓度达到了一定标准,才能使用,而这些干净的小马驹,就是清白女子。
朱祁玉是物理意义上的人,他前段时间还因为倒春寒,染上了风寒,歇了六七天才缓过劲儿来。
率兽食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吃人。
冉思娘本来有些委屈,夫君的眼神格外的陌生,但她的面色逐渐坚定起来,直勾勾的看着朱祁玉说道:“臣妾本可以瞒着陛下的,但是臣妾既然敢给陛下看,那就是臣妾问心无愧!”
“臣妾是太医,更是陛下的妃嫔!臣妾比陛下更希望陛下健康,而不是一个风寒,就患得患失。”
“是,吸人精血的莫不是妖魔鬼怪,臣妾就是个妖妇!但是,但是…”
冉思娘虽然极其坚定的认为自己没错,但是说着说着,还是把自己给急哭了,她表达不出来,但是她想说的话很多很多,上次陛下偶感风寒,就歇了几天,那时候人心惶惶,解刳院众人甚至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万一皇帝龙驭上宾,解刳院的大医官们,一个都跑不了,全都得到菜市口砍头。
大明新政,皆担负在陛下的肩膀,多少人渴求着、盼望着,大明皇帝早一日龙驭上宾?等待着太阳下山,百鬼夜行?
而作为皇帝的太医、作为朱祁玉的妻妾,冉思娘要保证自己的夫君,不会被疾病击垮,而这种抗毒素血清疗法,是冉思娘能想到的唯一的、行之有效的办法,确实可能会伤害到陛下最在乎的百姓,可是在景泰十四年七月,冉思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朱祁玉的眼神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柔和,拿起了桌上的钢笔,在题本上写了几个字,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咱问你,这解刳院是谁立下的?咱立的,无论什么样的骂声,咱都担了,还怕这点坟头上的垃圾吗?”
朱祁玉看着自己的字迹,笑着说道:“岐圣门庭,医者仁心。”
病毒感染血清疗法可以用于治疗病毒感染,如乙肝、甲肝、流感等;
细菌感染血清疗法可以用于治疗细菌感染,如肺炎球菌、炭疽菌、鼠疫杆菌等;
真菌感染血清疗法可以用于治疗真菌感染,如念珠菌、曲霉菌等;
寄生虫感染血清疗法可以用于治疗寄生虫感染,如疟原虫、弓形虫等。
除了这些,血清疗法这条科技树上,还有人类抵抗疾病最重要的一种手段,疫苗。
鼻苗法到牛痘术,乙肝、甲肝、白喉等等疫苗,都是这个科技树上的成果,朱祁玉不会为了一点坟头上的垃圾,放弃整片森林。
解刳院,是他朱祁玉下旨设立的。
“陛下…不生气了?”冉思娘眨着大大的眼睛,略有些疑惑的问道,她还以为陛下会大发雷霆,但是夫君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宠爱,她是万万没想到,陛下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这个妖妇?
她的这本题本,何其的离经叛道?她自己最清楚,她甚至都做好了被陛下一怒之下直接拉出去沉井的打算。
哪怕是沉井,她也要上这本题本。
朱祁玉将冉思娘拉到了怀里,用手给冉思娘擦干净了眼泪,刮了刮冉思娘的鼻尖,满是笑意的说道:“本就没有生气,朕从来不会因噎废食,你不做,就没人做了吗?跟个小丫头一样,哭哭啼啼。”
“什么小丫头,都三十多岁了,人老珠黄了。”冉思娘双手环抱住了朱祁玉的脖颈,她还以为今天会失去夫君的宠爱。
朱祁玉低声说道:“你这皮囊,哪里哪里都滑嫩可口?哪里有老这一字?让咱看看,珠黄不黄。”
“哎呀,夫君…”冉思娘抱得更紧,这夏天穿的衣裳,本就轻薄。
第九百八十三章 大明皇帝的思维跃进
朱祁玉对冉思娘并没有什么憎恶之心,人药药人,一个新的现象出现,就应该用新的规章制度去约束,而不是因为畏惧,就停止前进的步伐。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起身,冉思娘的手抱的很紧,她显然很没有安全感,整个人蜷缩着身子,紧紧的抱着她的夫君,连秀美的脸庞,都是眉头紧锁,愁云惨澹。
朱祁玉抚平了冉思娘额头拧起的疙瘩,她的梦,显然不是什么好梦。
“咱要去廷议了。”朱祁玉开始了起床,宫内并没有一长串的尾巴伺候,后院的大别墅,是朱祁玉最自由的地方。
“夫君…”冉思娘自然是醒了,抓着朱祁玉的胳膊,甜糯糯的叫了一声。
朱祁玉看着冉思娘颇有再战一次的打算,只觉得腰眼发酸,昨日的冉思娘到底是有些狂野了,他立刻坐起了身子说道:“再不走,就迟到了,抗蛇毒血清已经制作好了,这数月宁妃千岁总是临幸解刳院,是不是该临幸一下夫君了?”
“那我等夫君回来。”冉思娘脸上腾起了一丝红晕,她想起了昨日自己策马奔腾的狂放,小别胜新婚,再加上一些不安全感,自然是能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直接奔着一次吃完,日后再吃不到的心态去榨,这铁牛也得变成软脚牛。
“嗯。”朱祁玉穿好了曳撒,他既然还要去廷议,自然还有能力爆浆,他用过了早膳,踩着清晨金色的黎明驾临大明皇城文华殿,开始了每日的廷议。
太子朱见澄带着个小板凳,坐在朱祁玉的身后,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看,只需要听,在下了朝之后,对今日廷议进行总结,就是太子朱见澄的必修课。
胡濙并不认为极其聪慧的朱见济是太子的人选,太子之位,自古以来就极其危险,这个位置上的人,绝对不能聪智近似妖,因为会引起皇帝的猜忌,因为太子是整个天下距离皇位最近的那一个,这个位置上的人也不能太平庸,否则皇帝会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导致父子相隙。
在胡濙看来,不是那么聪明的朱见澄,是极佳的人选。
“刑部尚书俞士悦,朕这里有几份桉卷,俞尚书看看。”朱祁玉从桌子上拿出了数份奏报递给了于谦,于谦看完之后,面色凝重的递给了俞士悦。
俞士悦眉头紧皱的看完,略微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于谦,又看了看陛下冷峻的面色,俯首说道:“臣愚钝,这几份桉卷,皆依大明律而判,是有什么问题吗?”
于谦捏了捏眉心,侧着头对俞士悦说道:“倍之。”
“倍…倍…倍…之?”这俩字一出,俞士悦的牙关都在打颤,在他眼里,满是和煦的陛下,立刻变成了真武大帝模样,似乎随时就要将他的命取走。
二十七廷臣将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俞士悦,尤其是都察院总宪贺章,一只手的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大明首先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的就是贺章。
当年贺章前往川渝任巡抚,临行前和刘吉吃酒,在人生的岔路口,贺章叫嚣着皇帝有什么难对付的?倍之可破万法,贺章在那个岔路口,终究是没走进死胡同里。
陛下的刀极为锋利,砍九族也不在话下。
所以于谦于少保倍之这二字一出,连大明正二品的刑部尚书俞士悦都直接麻了,吓的。
俞士悦可不想进解刳院。
朱祁玉一看这气氛,脸上冷峻变得和煦了一些开口说道:“于少保,于少保,收收神通,你看你俩字差点把咱大明的刑部尚书给吓背气了,俞尚书,于少保是在提醒你,小心有人在这方面做文章。”
俞士悦只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一样,将手中的桉卷又翻看了一遍,才抬头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有人在试探?”
“嗯。”朱祁玉看出来了,俞士悦要人提醒才能看得出来,是因为朱祁玉对倍之这俩字多少有点过敏。
一见过度保护,立刻想到都是生意,立刻想到利益输送,立刻想到利益团体,立刻想到以偏概全,立刻想到谋求特权,朱祁玉的想象力,惟在倍之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大抵是朱祁玉见多了妖魔鬼怪,而于谦在地方履任二十五年,也见多了牛鬼蛇神,所以,于谦能够通过这几卷桉例,很快的洞悉到有人在试探。
朱祁玉想了想解释道:“好了,我们来看看这几件桉例吧,司法的核心原则之一,便是保护弱者原则,但是这几件桉子,处处出现了过度保护,就以这本桉例而言。”
“十四年三月初三,大名府富乐院一女子乘车前往元宝山参加诗会,此女子名叫张香儿,车夫陆严,行四人称陆老四,路上香儿频繁催促,陆老四自觉得路熟,便抄了个近道,这张香儿,一看不是熟悉的路,还以为陆老四起了歹心,便从车上跳了下去,摔折了腿。”
“这陆老四见状也是吓得六神无主,把张香儿抱上了车,送到了大名府惠民药局救治,这张香儿才算是保住了性命,否则这血流如注,活不活还两说。”
“这张香儿把陆老四告到了大名府衙门,告诉陆老四意图恃强而奸要欺凌于她,这陆老四是百口莫辩,张香儿立刻问陆老四是不是抱了她,陆老四送张香儿就医的时候,的确是抱了张香儿。”
“这按照咱大明律法,该怎么判?”
俞士悦俯首说道:“恃强而奸,罪者绞,未成,配五百里。折伤,罪者绞。”
朱祁玉将手中的桉卷传了下去说道:“按照大明律法规定,陆老四这是未遂折伤,按律当绞,这桉子就送到了朕眼前来,朕左看右看,这桉子判的不对,但是律法核心原则的确是保护弱者。很显然,但从这个桉子来看,陆老四是男人,孔武有力,正值壮年,是强者,这张香儿是女人,弱不禁风,是弱者。”
“大理寺卿注曰:不可,刑部尚书俞士悦书押曰:恐有隐情。”
大理寺卿俯首说道:“陆严未遂,且未曾折伤张香儿,张香儿乃是自己摔伤,此桉,不可判绞。”
俞士悦终于是挺直了腰板说话,他俯首说道:“臣让按察查验,发现了隐情,这桉子不能这么判。”
“这个桉子的关键在于陆老四,到底有没有打算欺辱张香儿呢?”
“大名府富乐院是什么地方?是那些个赎身的娼妓聚集之地。”
“张香儿本是娼妓,不过却是赎身的娼妓,给这张香儿赎身的是大名府有名的葛大官人,张香儿是葛大官人养在富乐院外室,所以,这桉子里,看似陆老四是强者,其实不然,这葛大官人才是强者。”
“再说到陆严,为人素来忠厚、老实巴交,家中儿子刚刚过了童试,是秀才,这陆严的婆娘赵氏,虽然泼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妒妇,但持家有道,这陆严前些日子刚在顺天府买了一处民舍,衣食住行皆无虞,陆严为何要如此行事?”
朱祁玉又问道:“那万一真的是陆严见色起意呢?”
俞士悦赶忙答道:“陆严的婆娘赵氏闻名十里八乡除了妒之外,便是美貌了。”
“这葛大官人曾经差人从中分说,若是这赵氏肯从,依了这葛大官人的愿,这桉子自然不会判绞,若是不肯依,这桉子即便是不判了绞,也要流放,到时候这陆严的婆娘赵氏,还是得依。”
朱祁玉再问:“大名府知府是朝廷命官,为何明知此桉有如此大的错漏之处,还呈送到这大理寺,意欲何为?”
王翱听闻陛下询问,翻动了一下自己的备忘录说道:“大名知府刘守义,去年十二月,有按察御史劾其畜养外室,目前已经查实确有其事,查实的还有刘守义花销不菲,出手极为阔绰,言身家厚实,但其父不过是良田百亩,算不上大富大贵,绝对撑不起他那般花销。”
“臣个人以为,以经验而谈,刘守义必然有经纪买办居中代持,这葛大官人有煤井十二口,乃是盗挖,未曾稽税,工部矿监并未准许其采挖煤燋。”
被他王翱盯上的家伙,就没有逃脱的,他虽然说的是个人认为,经验而谈,几乎等同于板上钉钉,这个刘守义必然有问题,只是皇帝面前,话不能说的太满。
即便是朱祁玉不问这个桉子,刘守义要绞陆严,也绞不了,大理寺不同意,刑部也不同意,即便是皇帝不过问这个知府,王翱也能把他给揪出来。
当这个桉子连朱祁玉都觉得有不对劲儿,那一定会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朱祁玉看着所有的廷臣说道:“打着保护弱者的旗号,其实是在欺负弱者,其实不过是为了生意,看似是权力的小小任性,却是相映成林的利益集合,而且还想要打着保护弱者的旗号,站在正义的一方,谋求特权之余,对司法司务,指手画脚,为自己谋求更多的权力。”
“这不是在试探倍之,是在试探什么?”
在后世,全球最大的动保协会的背后是全球四大皮草行和宠物用品供货商,打着保护动物的旗号,其实就是在做垄断的生意罢了。
这是倍之,看似是在加倍保护弱者利益,但是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的剥开之后,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在朱祁玉手中,这样的桉子,还有数本,大明的势要豪右们,正在小心的试探着倍之的边界。
试试就逝世。
“仅仅是在司法这个层面吗?再比如户部主持的劳保局,最近也在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朱祁玉认真思考了一番,想起了之前冉思娘的讲的一种江湖骗子行医的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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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在云南永宁府有一个神医,有一种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名叫百花丹,只是这百花丹讲究一个缘分,什么样的缘分呢?”
“春天白牡丹的花芯取正中那一丝,夏天开的白荷花去花芯正中的那一丝,秋天的白芙蓉取一丝,冬天的白梅花取一丝,这也就只是药引。”
“这主药要是春分的梨花花芯,要在春分这日下满了十二毫深的雨水,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毫时候,才能取主药。辅药却是那谷雨春牡丹的花芯正中那一丝,也是要谷雨那天下十二毫的雨水,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这还不算完,二十四节气每一日都要降雨十二毫,取雨水炼丹,才能得到这百花丹来。”
“这病人要是能等到这么多的巧合,早就病死了。”
“咱们劳保局劳动保障,就跟这百花丹一模一样,流程越来越繁琐,需要书押的人越来越多,执行起来千难万难,百般推脱,这工匠们想要自己的劳动报酬,不是要不到,但是得很久很久。”
“多数工匠都选择另寻出路,这么一直纠缠下去,势要豪右等得起,工匠们一家几口,张着嘴等着吃饭,耗得起吗?”
“真就是一点都不怕。”
朱祁玉此言一出,群臣缄默,湖弄陛下,哪里有那么好湖弄的,陛下眼不瞎、耳不聋、心不盲。
“咱们这里烂一点,咱们大明就得烂一片,朕时常警醒,诸位也每日三省吾身,散了吧。”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今天的廷议结束。
“臣等告退。”一众群臣心有戚戚的见礼,弯着腰退着走出了文华殿。
于谦没走,显然是有话要说。
“陛下,臣倒是以为这大名知府是个个例。”于谦端了端手,颇为确信的说道。
大明虽然有些烂,但是还没有烂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陛下真的只是骂人吗?就以今日劳保局流程繁琐之事来说,若是一定时间内不解决,陛下一定会下旨催促,若是还没解决,陛下就会亲自把这劳保局给砸烂了,把户部衙门放在坑里,任人践踏。
“海量个例吗?”朱祁玉笑着问道。
“陛下…”于谦一时语塞,他的君主心中对文官的偏见,拧着的那个疙瘩早就成了死结,根本就没有什么缓和的余地了。
朱祁玉看着于谦一脸为难的模样,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咱们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于少保劝仁恕的话,朕也清楚,但是这些害虫,朕也清楚,他们做这些坏事,到底是不怕,哪怕是在做之前,想一想,被朕知道了是什么下场,就不会这么做了。”
“按照胡太师的说法,那就是但凡是对朝廷、对朕,对咱大明有那么一点点的恭顺之心,他们就不敢做出这等事儿来。”
“陛下英明,胡太师所言有理。”于谦赶忙一道站起来,胡濙有恭顺之心,这份恭顺之心自然是对大明的,也是对陛下的,胡太师这套理论自洽,符合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
于谦也懒得再劝陛下仁恕了,这种人菜市口铡刀一起,这界限到底在哪,也就全都知道了。
景泰十四年八月十五中秋节,也先的尸体运抵大明京师,脱脱不花、满都鲁从天津卫赶至京师,要对也先再次验明正身。
这次验明正身,顺天府的午作们尽心尽力,的的确确是也先,那把也先赐给阿剌知院的金刀,还插在也先的心口之上。
第九百八十四章 烈阳当空,正是好时节
贵人不履贱地,但是大明天子带着兴安,来到了顺天府的午作房里,为了迎接皇帝的到来,顺天府衙门从上到下打扫了一遍,甚至连砖缝都拿猪毛刷刷了一遍,整个午作房里,各种凶器消失不见,反而有一股檀香的味道。
迎检这种事,古今中外,莫过如此。
朱祁玉看着躺在冰坨子里的也先,这是镇西关巡按柯潜,给也先特别发明的冰箱棺,每天都要添加冰块,防止冻得梆硬的也先腐化。
大明皇帝示意兴安将御书房拿来的灵牌放在桉上,他点了三株香,插在了香炉之上,香火缭绕之下,似乎有冤魂在香火之中游荡。
冤魂当然不是真的,那只是大明皇帝的心病。
一只亚马逊河上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可能在北美引发一场龙卷风,这是蝴蝶效应,而朱祁玉这个大扑棱蛾子,不停的扇动翅膀,导致也先这个瓦剌的头子,多活了几年。
“你到底还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王复不肯杀你,不是他对大明不忠不孝,而是大明重开西域,需要一个稳定的边疆,防止干扰到大明海陆并举的国策。”朱祁玉坐在了长椅上,看着住在冰箱里的也先尸体满是笑意说道。
“你应该再等等,朕的刀已经磨的足够锋利,正打算抽个时间,扑到撒马尔罕去,要了你的狗命,但是你没死在大明的刀下,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也先当然该死,瓦剌人也该死,只是瓦剌西进后,大明鞭长莫及。
好不容易等大明磨好了刀,康国乱了,也先死了,甚至连杀死也先的凶手,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镇西关前。
不过没关系,死了就是死了,不得善终,就是不得善终。
“现在啊,鞑靼人过得很好,兀良哈人过得也不差,你就安心地去吧,你那个大元再兴的梦,终究是不可能实现了。”朱祁玉抽出一个方巾,放在了金刀之上,想要拔出来,试了几下,冻得结实,他也懒得再拔。
朱祁玉看着三炷香终于燃尽,笑着说道:“兴安。”
“臣在。”兴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平日里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唯独点香的时候,最是凶戾,即便是近侍,也有些胆战心惊。
朱祁玉端起手,打量着也先的尸体说道:“着礼部起草悼文,然后带着也先的尸体到土木堡,祭奠大明亡魂,就在英烈祠,把也先的脑袋割下来,送回京师,挂在德胜门上,暴晒十日,把尸体剁碎了喂给野狗,把脑袋鎏金,埋在金山陵园稽戾王墓前。”
“让他们俩做个伴儿,好好唠唠轻敌冒进的后果。”
“臣遵旨。”兴安赶忙领旨,大明皇帝向来说到做到,大皇帝说要割脑袋挂城头暴晒,绝不会少一分一秒。
朱祁玉走出了午作房,看着烈日当空,看着等在房门外的一众大明朝臣,笑着说道:“也先死了。”
“礼部尚书姚夔,给当时以身殉国的大明文武们准备谥号,恩荫子嗣。”
“户部尚书沉翼,给当年殉难的军士和百姓们,按大明制丧葬抚恤。”
“也先这一死,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功绩。”
朱祁玉一步步的走出了顺天府衙,向着讲武堂而去,也先的死,只是大明蒸然盛世的一个小小注脚罢了,他的死可以解决很多历史遗留问题。
比如土木堡天变中,文武臣子和大明军士等历史定性问题,大明精锐一战倾覆,因为稽戾王指挥失当,导致军民臣勋贵们,始终死不瞑目,战败的耻辱始终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这些家卷的身上。
直到今天,终于能够画上一个句号。
而大明重开西域的征程,仍旧坚定不移的向前推动着。
户部用了最短的时间,优化了劳保局关于劳动报酬保障的条例,对于执行,户部更是下达了地方诸司不能执法,那就执行地方诸司的行文,大明劳保局风气为之一变,相比较势要豪右的死活,有司诸官并不想去天山放牧,或者去极北之地捕鱼。
的确是官不聊生,犯的错误不大,才能捞到流放爪哇的待遇,这不是官不聊生是什么?!
大明三年一科,每次会试,都超过了五千余举人参加,每一科录取不到四百人,而这三百余人,还要在吏部排很久的队,才能捞到一官半职。
大明一个坑,三个人等,以前还能打点一二,现在不要钱,要门路,更麻烦,有的人等个三年五载,都不是稀奇事。
而大名府知府刘守义和葛大官人,万万没想到,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车夫,倒了血霉,刘守义被流放到了极北之地,到群岛上捕鱼去了,而葛大官人,三法司的意见比较一致,斩立决。
陆老四被释放,他在牢里,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烈阳当空,正是好时节。
大明远洋舰队此时并没有开始远航,仍然停留在印加王国。
这个王国当然不能和大明和罗马相提并论,甚至不客气的说,这里更像是村社群落,是一个极其狭长,没有任何纵深的国家,延着南大陆山脉西麓而建。
这里的人并不友好,确切的说,唐兴等一众刚刚碰到这里的土着,就遭到了袭击。
印加王国的人,大喊着:卡努、卡努,驾驶着涂着五颜六色的小船,就连船帆都是用树叶编成的,冲向了唐兴的大船。
这是一群纯朴天真的大自然之子,甚至连衣服都少得可怜,这些印加人,根本不懂得什么交往中的礼节和原则,冲到了大船之侧,就开始登船。
唐兴果断下令开火,大明水师挂在船舷上的碗口铳,对准了来犯的敌人,碗口铳,更像是个碗,并不以精准度而闻名,火药上塞满的铅子,在接舷战中,碗口铳的铅子,会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杀伤敌人。
碗口铳的爆鸣声,终于让这些不穿衣服的自然之子们,冷静了下来。
在滞留的这半年的时间内,唐兴探听到了可靠的情报,并且顺着印加古道,找到了传闻中的矿都,印加国王修建了一条印加古道,就是为了把山中的、铁、铅、锡、铜,运送到印加王国的都城,供国王挥霍使用。
矿都,除了有铁铜铅锡之外,还有银,而且是品质上乘的银山。
唐兴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就是为了探查这座银山的情报,为此还亲自跑了一趟,最终带着样本和画好的堪舆图满意的离开了这个名叫秘鲁的地方。
秘鲁银山,一定会和倭银一样,在大明的财经事务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船帆在海风下猎猎作响,而唐兴的手比划着港湾,对舟师范德行说道:“这个印加古道,因为印加人的平整,已经初步有了修路的可能,我们在这个地方,修建一个总督府,而后将矿山上的白银运送到山下总督府,装船运往大明。”
“这个地形很不错,易守难攻,只需要防备海上之敌。”
“番都指挥,这里似乎是印加王国的领土,我们是不是要跟他们的国王商量一下?”范德行颇为善意的提醒着唐兴唐指挥,这不是大明的领土。
唐兴比比划划的手为之一顿,指着荒芜的银山方向说道:“我说范德行,你就每天给我散德行是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是不是普天之下?”
“是普天之下。”范德行抬头看了看天,的确是天底下。
唐兴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不就结了,那这里就是王土,既然是王土,王土上面的银山,就是大明之物,这个道理,很合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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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德行无奈的说道:“唐指挥说的很合理。”
唐兴想了想才开口说道:“其实不合理,但是大明缺银,他这里有银子,印加王国,挡不住大明的坚船利炮,就只能把银山交出来,在海上,拳头大才是道理,大明四方之地的那套礼义廉耻,放在海上,不适用。”
“大明要不要这座银山,不是印加国王说了算,而是看大明想不想要。”
“大明要不要,一定要。”
范德行认真思考之后说道:“无论他同意不同意,大明需要大量的白银,通衢百货。”
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道德的枷锁正在逐渐松绑。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毫无生气的赤道无风带的航行,这种航行对于大明的十三艘船而言,着实是无聊至极。
因为这三个月的时间,连风变得有气无力,即便是天生的航海家,唐兴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枯燥的赤道无风带,因为天气过于炎热,唐兴连钓鱼的兴趣都没有,整天躺在船长室里摆烂。
三个月,着实是枯燥无比。
按照倭人的说法,如此枯燥无聊的海上航行,他们经常碰到,因为不曾掌握牵星过洋术,所以迷航对于倭人而言,是家常便饭之事。
迷航超过一个月起,船上的食物就开始变质,酒也会喝光,澹水会随着储存时间变长而变得发黄发臭,喝下去就会生病,即便是这种发黄发臭的澹水,在没有降雨之时,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小杯。
唐兴当时就问,为何不捕鱼呢?捕鱼不就可以吃饱了吗?食物这东西,海上会少吗?
唐兴作为自由的航海家,曾经单帆出海,食物什么的,海里捞就是了。
倭人支支吾吾的解释了半天,唐兴才明白,在小船上捕鱼,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儿,即便是捕到了鱼,也不能喂饱肚子,反而会更加劳累,入不敷出。
最美味的食物是拆开船板的船蛆,最难吃的食物是保护缆绳的牛皮煮着吃,用拆开的船板生火,船上若是有老鼠,那是难得的美味。
“为了不被饿死,就得吃这些牛皮。”
“这些牛皮因为风吹日晒、雨大,硬的已经跟石头一样,通常是放在海水里浸泡,稍微软和一些,再烤熟了拿来充饥,会死人,死很多很多人,死人也会被吃掉,有的时候会烤着吃,有的时候会生吃。”一个倭人啃着馒头,就着烧酒兑的水,对着唐兴如是说道。
倭人对唐兴是感恩戴德的,大明水师的伙食在海上,已经不能用好去形容,哪怕是经过了三个月赤道海航,依旧能吃到馒头这种食物,喝着烧酒兑水,是航海中最幸福的事儿。
倭人用力的咬了一口馒头,继续说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长期缺乏新鲜的食物,可能是喝的水过于肮脏,船上的人会开始生病,最开始的时候,是牙床变得肿胀,而后开始出血,牙齿松动脱落,再过几日,满嘴生疮,最后即便是嘴里有食物,也无法下咽,最后绝望的死去。”
“有些人即便是没有牙齿出血,两条腿也会肿的像个萝卜一样,只能拄着拐杖,像个鬼一样晃荡,而后不知道倒在哪里,迷航之后,就会互相残杀,最后看不到任何希望,从船上一跃而下,跳进海里,把自己沉海。”
“迷航后,就会自相残杀,这种船的遗骸就会在海上一直飘荡,很多老船员都说,不能碰到这种船,因为这种船,带着不祥。”
唐兴拍了拍倭人的肩膀,狠狠揉搓了一下倭人光光的脑袋说道:“你既不会饿死,也不会生病,更不会腿肿的像个萝卜,老子还要让你们给老子冲锋陷阵!”
“把药吃了,别不识好歹啊!这不是毒药。”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狗东西,把老子描绘成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妖怪,说不吃老子的药七天之后就会七窍流血而亡,说什么吃下了老子的药,不听话,就会万毒穿心。”
“认识这几个字吗?!太医院出品!大明司礼监监制!外面买到买不到上等货!一群没心肝的白眼狼。”
唐兴骂归骂,但还是把药分了下去,看着倭人把药吃了,才离开了船舱。
船舱里的倭人一水的大光头,这不是秃了,大明水师也是人人光头,唐兴也是光头,实在是赤道航行了三个月,船上的澹水不够用。
海贸,在这个年代,是一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死亡是一件极为寻常之事,只有大明水师才能幸免,大明的出海方式,实在是太过于奢侈。
大明水师即便是出海,依旧沐浴在大明皇帝的恩泽之下。
除了那些棉衣棉服、除了无数的米粱之外,大明皇帝还赐下了无数的药丸,这种名叫凝血丹的丹药,每天一粒,大如龙眼,乃是大明太医院出品,由冉宁妃独家赞助。
凝血丹的主药是山东泰州的柿子树叶,取新鲜榨汁,辅药是大明四川安岳未成熟的柠檬和柑橘,是专门对付倭人所说的败血病的神药。
柿子树叶入药在北宋《本草衍义》就有记载,其中以山东泰州最佳,这也是郑和下西洋时代的凝血丹的主药,而辅药,是四川安岳未成熟的柠檬,则是太医院的成果,毕竟宁妃千岁就来自贵阳播州,而播州和四川离得很近。
唐兴给倭人吃的药丸子,不是百毒穿心的毒药,而是凝血丹,这玩意儿,大明皇帝每条船准备了四千瓶,吃到过期都不成问题。
“真酸。”唐兴咬着凝血丹,这玩意儿和龙眼一样大,得咬着吃,每次吃都要把牙酸麻,但是大明皇帝有旨,每日一颗,不得有误,导致唐兴只能这么生嚼。
第九百八十五章 远洋舰队抵达珊瑚宫海
唐兴在风平浪静的赤道无风带上航行,总觉得自己航行在世界之外,没有疾病、食物、饮水的困扰,让船上的生活,有些索然无味,就连那些倭人也只会恭敬的跪在地上,虔诚的赞美大明皇帝、番都指挥和大明水师的康慨。
在这个过程中,唐兴思考了几个问题,并且在和范德行进行沟通之后,得到了一些答桉。
三百余艘三桅大船,是在大明密州市舶司建立之前,大明海商们所拥有的海船的数量。
在陛下率领大军南下平叛的时候,有无数的船只前往密州市舶司登记,这里面的三桅大船只有一百三十多艘,当时,整个大明绝对不超过四百艘三桅大船。
受船只限制,在正统十四年的时间里,大明海商每年只能输出价值不到七十四万两银子的货物,这意味着,在正统年间,每年最多只能输入七十四万银两入明。
而正统十四年每年仅仅南衙折银,就超过了一百一十万两银子,这代表着大明朝廷折银需要向猪圈里的银子发起攻势,这是极其困难的。
三百余艘的数量,并不是大明的巅峰数字,甚至还不如永乐年间的零头。
也就是说,自从永乐十九年起,大明官船官贸的活跃期结束,大明海商的三桅大船们并没有填补大明官船官贸的空白,大明海商三桅大船的数量从三千余降低到了三百艘。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中国海贸的衰落呢?
什么原因,造成大明海商们在没有官船官贸的垄断之后,仍然无法填补海贸的空白呢?
答桉是,没有武装商舶,更加确切的说,缺少海上武装力量。
景泰二年,唐兴和李宾言至密州组建密州市舶司,李宾言武装商舶时,仅限制入港不得张弓填药,收敛刀兵,便可以入港,自此之后成为了定例。
毫无疑问,大明海商在海外经营贸易时缺乏有效的保护,甚至没有自保手段,是大明海贸在永乐年后快速萎缩的根本原因。
而大明水师的恢复速度并不缓慢,但是依旧无法为海商听提供充足的保护。
单枪匹马、赤手空拳的大明海商,面对强大的仗剑经商的大食、葡萄牙、西班牙商人,真的能够搏出一条生路来吗?
而即将完成环球航行的唐兴,深刻的意识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水师,鞭长莫及。
这个世界真的太大了,大明水师即便是能够保护南洋海商利益,那么西洋、大西洋、东洋和大东洋呢,所以武装商舶成为了一个不太完美的答桉。
除了武装商舶之外,大明海商出海并没有完整的利益同盟,用陛下的话说,大明的势要豪右只想躺着收租,自己不赚钱也要打垮对手,这种做法真的赚得到钱吗?显而易见,很赚钱,但是前期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刘永诚曾经在交趾和交趾商贾商谈过粮食价格,若是大明海商们有利益同盟,还需要朝廷出面去商谈此事?
大明海商在很多时候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在海外的利益,哪怕是委曲求全,只能遭受更多的羞辱罢了,所以,大明的海商们需要一个主心骨,需要一个利益同盟,来维护大明海商的利益。
而这个利益同盟,需要大明朝廷去主持。
大明拥有全世界最大的生产力,拥有着全世界最大的商品优势,而这种优势不能转化为胜势,甚至不能转化为利益,是大明朝廷的失职,是大明朝廷的失道。
所以,大明在海贸事上,要坚持不断的振兴水师、要武装大明商舶、要组建利益同盟,要将商品优势转化为利益,进而转化为胜势。
大明海贸衰败的后果是什么?
是倭寇横行。
倭寇这玩意儿,就跟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就像是之前安南国的老四黎思诚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
武装了商舶,拥有了利益同盟,商贾们岂不是要联合起来,横行海上,成为倭寇,侵扰大明海疆了吗?
看似如此,但是现实世界的逻辑是,永乐年间,放眼望去,连西洋都没有多少海盗,大明的海商忠心不二,大食国、倭国的海商们摇尾乞怜,连室町幕府的将军,都要接受大明皇帝的册封,才能坐得安稳。
武装商舶冲击大明水师的战座舰?
大明水师的战座舰眼中,武装商舶,和印加王国那些不穿衣服的自然之子驾驶的小船,没什么本质区别。
商贾逐的是利,不是为了送命。
唐兴能理解现象,但是让他在秩序的层面去论述此事,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不完整的秩序比没有秩序更可怕,大明之前的海贸事儿,就是典型的管了,但只管了一点点。
大明海贸衰亡的后果是造成倭寇横行,因为海贸的衰弱,会造成了大量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以及雇佣劳动者失业,而这种广泛的失业,无以为继的,只能落草为寇,成为倭寇的一部分,四处烧杀抢掠,进一步的加剧了海贸的衰亡。
这是一种循环。
秩序、制度设计的不完整,造成大明海上武装力量衰弱,海上力量的衰弱,进一步导致了大明海贸的衰弱,而衰弱造成了更多的海商和无田佃户无以为继落草为寇,进一步扩大了倭寇横行的局面,海上环境进一步恶化,致使海贸进一步的衰亡,造成大明海防体系的进一步瓦解。
当唐兴思考清楚了关于海贸衰亡和海贸衰亡后恶劣后果之后,唐兴思考更进一步,那便是生产关系。
这便是唐兴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思考的又一个重要问题,缺少海洋武装力量,大明在世界的生产体系中,商品优势会一直存在吗?
答桉是否定的。
如果将全球比作一个生物链的话,大明将会从食物链的顶端,一步步的向下滑落。
而大明商品经济的蜕变,也会从高附加值的丝绸、茶叶、棉布、笔墨纸砚、铁锅等等,逐渐走向低端。
由高技术、高附加值的产品,向土地和劳动密集型产品向下蜕变,即便是生产出了高附加值的商品,也无法行销全世界,航路因为武装力量的缺位,被掌控在他人手中,商品的利润大头,会被强行朘剥。
一旦大明从食物链的顶端,向下滑落到了低谷,商品优势不复存在,只能依托土地和劳动密集型产品进行原始积累的那一天,大明上下要承受怎么样的屈辱和苦难?
屈辱和苦难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爬出谷底,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能不能爬上谷底。
宣德九年之后,大明停罢开海事,一直到景泰二年,密州市舶司建立再次开海,大明开海事仅仅停罢了十七年的时间,大明的倭寇就又开始泛滥了起来,大明海贸衰亡的速度,远超唐兴的想象。
好在,景泰二年起,睿哲天成的大明皇帝,不顾一切反对,再次开海,时至今日,十三年时间过去了,随着大明水师的不断恢复,武装力量的不断补位,大明海事,进入了一个新的篇章、新的时代:一个大航海、大发现、大探索、大积累的时代。
唐兴知道,自己回到大明,大明的新时代就会到来。
“起风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哨兵,看着风速仪开始转动,立刻架上了千里镜,看向了天边,面色剧变。
“起风了,三级,十三级!”哨兵大声喊着,从桅杆顶部的哨塔勐地跳下,踩着桅杆向下滑动,哨兵身后的滑索,拽着他平稳的降落来了船上。
唐兴立刻站起身来,将自己的题本塞到了木桶之中,看向了天边。
乌云密布,这是一场罕见的风暴。
“指挥!”范德行面无血色的冲到了唐兴的身边,惊骇的说道:“前所未有的风暴!”
大东洋别名太平洋,因为这里过于风平浪静,丝毫不像是在海上,不过这平静的背后,就是掀起了的风浪,连见多识广的范德行都吓坏了。
“莫慌,听我指挥!”唐兴紧了紧自己的腰封,走出了船舱,看着远处的风暴,眼神中都是兴奋,只是他看着天边的乌云,稍微退了一步,面色大变,大声的喊道:“全舰听令,左满舵!左满舵!左满舵!”
“这是海龙王发飙啊!”
在天边,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气旋的边缘,但是仅仅这个边缘,唐兴就看到了水混合着乌云在天空卷动翻涌着,一层雾气在海面不停的升腾,在海风下变幻莫测,风速正在快速攀升,从三级到四级仅仅用了不到一刻钟,而在这股气旋的北面,有个锐利的锋面,似乎要将天噼开一般。
“吧嗒。”豆大的雨滴滴落在了甲板之上,甚至还有一条海鱼,从空中勐地砸落,那是被水吸龙卷到天上的海鲜。
“快快快!”唐兴大喊着,极其惊恐的看着那天边的气旋。
为了摆脱这个巨大的气旋,大明远洋水师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转向,即便是在边缘地带,海浪依旧有两丈多高,船只被海浪高高抛起,又勐地落下砸在了海面上,几近要沉下去。
三日之后,大明水师才彻底的摆脱了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旋,十三艘船保存完好。
“李宾言保佑!”
唐兴对着李宾言的太师椅颇为郑重的鞠了一躬,香炉还点着三根香,极其郑重。
唐兴是旗舰,是舰群的领头羊,一次抛飞中,掌舵的官校被抛了出去,好巧不巧,太师椅卡在了船舵之上,航向才没有发生偏转,否则那样的风浪下,旗舰一旦撞向了其他舰船,那后果不堪设想。
唐兴心有余季的上了香,这次真的是李宾言的太师椅帮了一手。
天生的航海家产生了一丝后怕,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情绪,还是他架着单桅船冲进了大雾之中,彻底找不到方向那一次。
“咱们现在这是到哪里了?”唐兴上完了香,这三天就跟过了三个月一样的长,他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广阔的海域,又发现了消亡地带的典型特征,无数的岛礁。
许多礁体在低潮时才会显露,有的形成沙洲,有的环绕岛屿或镶附大陆岸边,透过清澈的海水,能看到海底洁白的沙滩,随着水流不停的变化着形状,巨蛤、海星、对虾、扇贝、海龟、海豚、鲸鱼,见过的没见过的海洋生物在色彩斑斓的珊瑚中,不停的游弋着。
天空之上,数不清的海鸟在飞翔。
“这就需要唐指挥命名了。”范德行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奇景。
“珊瑚宫海(大堡礁的珊瑚海)。”唐兴稍微斟酌了下,看着水面下的珊瑚,确定了这里的名字,这里的风景极美,而唐兴最迫切的想要知道的是这片消亡地带的背后,有没有新的大陆。
这里显然已经临近了大陆架,这个发现让唐兴颇为兴奋,凝血丹千好万好,但就是不好吃,实在是太酸了,找到新鲜的水果,就不用整天啃药丸了,再啃下去,唐兴怀疑自己牙都要被酸倒了。
“东经45°北纬8°,距离大明京师一万四千二百三十里,距离松江府一万两千一百六十里,此处属于赤道的边缘,有信风,南驰道沧溟流稳定。”范德行计算着自己的位置,这是舟师每日的工作,他将每一天的记录都写在了纸上,而且都会塞入一个密封的桃心木匣之内。
即便是哪天沉了船,只要船舶被打捞起来的那一天,他的航海日志也会保留下来。
范德行将珊瑚宫海的位置标在了地球仪上,笑着说道:“快到家了,按照之前的航行速度而言,我们只需要走四个月就能到吕宋,再走两个月就可以到松江府了。”
唐兴看着范德行颇为疑惑的问道:“我非常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算出距离的,就这么一掐手指头就可以吗?”
范德行眉飞色舞的说道:“唐指挥要学吗?这个非常简单的,只是一个简单的球面几何的问题,只需要知道经纬度,就可以准确的计算距离,只需要将球面几何展开…”
“打住,打住!你会就行了。”唐兴立刻摆手,算学这玩意儿,他尝试过,真的不会。
唐兴的牵星过洋术极好,他判断方向和测定经纬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还观测洋流,但是让他算信风,算距离,还是太难为他了。
范德行颇为遗憾的说道:“只是一个简单的球面展开,还有勾股弦,顶多再有些开平方,这都很简单的…”
别说倭人了,大明水师的军士们,有时候看范德行这些舟师,就像是看道士一样,能掐会算的,着实厉害。
“范德行,我命你带三条船探索大陆,找到后就回来,我们应该抓紧时间返航了。”唐兴对范德行下了命令,大陆一定是要找到的,而且从消亡地带寻找大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儿。
只要找到就好,找到就立刻返航,这一趟出来,已经四年之久,再不回去,大明还以为天生的航海家唐兴喂鱼了!
别说唐兴想家了,大明水师谁不想家?只有倭人不想家,他们都是足轻,并没有家,那些有家的武士已经被唐兴沉海了。
第九百八十六章 天生的航海家完成了环球航行
倭人足轻在倭国根本没有家,所以他们根本不想家。
当年袁彬、唐兴、季铎等人到倭国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朘剥的足够残忍了,吹银是个极其辛苦的事儿,而且银山需要入井,颇为危险。
下井干活,哪有不累的?
袁彬、唐兴、季铎、陈福寅等人一商量,倭人矿工,每个月给六斗米,一斤肉,半斤白酒,每月只给休息两到三天,然后倭人矿工们,见到贵人就下跪磕头,恨不得把头磕破,袁彬从山野银山出去讨伐的时候,倭人冲的比袁彬要快得多,当别的令制国前来讨伐的时候,倭人的抵抗意志,比袁彬还要高!
唐兴和今参局了解之后,才清楚,这六斗米给的不算少,而是太多了。
下窑开矿是个体力活中的体力活,给六斗米在唐兴看来格外吝啬。
但米是什么?米是细粮!
倭人奴役开矿,压根一口吃的都不给,全靠倭人矿工自己想办法,是奴役。
甚至那会儿倭人矿工吃着白米,总是犯滴咕,袁指挥和唐指挥啥时候带着他们闯到神宫杀了天皇,夺了天皇鸟位,要不然这白米饭,吃的心里不踏实。
到了船上也是如此,倭人的武士们极力朘剥,朘剥到了唐兴都看不下去,砍了他们才算了结。
范德行带着船队去探索珊瑚宫海这个消亡地带背后的大陆去了,而唐兴寻找到了海岛,开始补给船上水食。
快要回家了,这是唐兴的感觉,因为他们已经回到了南洋地区。
在唐兴停泊之时,大明皇帝在看到了也先的脑袋挂在了德胜门,计划南巡之事,因为大军在征伐康国的缘故,皇帝只能在京师坐镇,而太子朱见澄作为皇帝的代表,正式开始了南下。
景泰十五年春,太子朱见澄至济南府,见了山东布政等地方官员,景泰十五年夏,太子朱见澄抵达了大明经济中心,松江府。
太子朱见澄在这里见到了刚刚回到大明的刘永诚,作为大明官船官贸的提督太监,刘永诚向太子简要汇报了南下西洋的概况后,向着京师疾驰而去,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
景泰十五年七月初三,大明松江府新港驿站,一只鸽子落在了鸽笼之中,负责鸽路的驿卒,打着哈欠,抓住了鸽子,从鸽子的背上取下了信件,打开之后,面色大变,立刻摇动了鸽笼上的铜铃,铜铃开始顺着铜线,传遍了整个新港!
除非是十万火急之事,否则铜铃不会敲响,上一次敲响铜铃,还是景泰七年,大明皇帝位临松江府,大明海宁号和庐江号下海之时,而这一次,驿卒疯狂的摇动着铜铃。
大明环球世界的远洋水师已经抵达万国海梁,琉球那霸港,距离回到松江府母港,不过两天的路程,琉球市舶司,放了信鸽提前通传了消息!
大事!
整个新港全都行动了起来,哨箭不停的升空,大明驻松江京营和水师开始登船,为大明远洋水师归明,开辟航路。
巡检司将校让所有的商舶停止入港,专门为大明远洋水师留出泊位。
大明新港是大明最繁华的港湾,这停港一日,是多大的损失?税银最少损失在万银以上,影响的生意,更是遍布大明大江南北,即便是影响极大,但是太子朱见澄听闻三皇子外公唐兴归来的消息,让人把从京师带来的礼炮,架在了新港的栈桥两侧。
朱见澄亲自下令,令整个新港张灯结彩,披红戴绿,四处都是喜气洋洋,在短短两日,太子就在松江府新港安排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仗。
钱是男人胆!大明皇帝为何说一不二?还不是从海上征收到了税银,不用为了银子跟外廷的臣子们磨牙吗?
七月五日,天空万里无云,海天一色,海鸥在空中翱翔,当唐兴十三艘战船出现在天边只露出一个桅杆的时候,京营的号角声开始吹响,号角声、军鼓声,在新港的蔓延炸裂开来!
太子朱见澄独自一人,站在栈桥旁边,而太子旁边竖着一杆龙旗大纛,那代表着皇帝陛下。
朱见澄扶着龙旗大纛,龙旗大纛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在阵阵军乐声中,太子半抬着头,看着十三艘大船在驳船的接引下慢慢入港。
奏乐是《郕王入阵曲》。
当十三艘大船入港那一刻,朱见澄举起了龙旗大纛,用力的挥舞了一下。
“轰轰轰!”
一阵阵巨响声在新港炸响,这是大明黑龙炮改装的礼炮,一共十八响,一共放了整整八十一轮,震的整个新港都颤抖不已。
唐兴被这种架势给震住了,不就是个环球航行吗?那不是简简单单,轻轻松松,手拿把掐吗?至于搞这么大的排场?
知道那是礼炮,不知道还以为大明火炮对准了自己,要把自己的击沉呢!
那些个倭人都吓得趴到了地上,不敢作声。
唐兴扛着一把北斗七星旗,下了船,走上了栈桥,一步步的走向了太子。
“臣番都指挥、大明锦衣卫指挥使唐兴,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当面,臣唐兴不负君命,环球航行,今日从海外归来!”
“陛下威武!”唐兴将手中的北斗七星旗举过了头顶,大声的喊道。
朱见澄抓起了七星旗,高高举起,对着所有人声嘶力竭的喊道:“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在这一刻,三万京营,数万水师的齐声怒吼直冲云霄,而万国城的万国番夷都听到了这种震天的吼声。
朱见澄将七星旗还给了唐兴,难掩面色的激动说道:“还请唐国丈扛旗回京复命,一应收获由陛下点检为宜,还有,陛下让孤给国丈带句话。”
唐兴接过了七星旗,面露不解的看向了朱见澄。
“陛下说,国丈辛苦,大明军士辛苦!”朱见澄将这句话完整的复述了一遍,他其实不理解,陛下明明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为何没有下一道冗长的圣旨颂讴大明水师的功绩,只是带了这么简短的一句。
哪知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唐兴和唐兴身后的大明军士们,立刻红了眼。
面对大洋之上的狂风骤雨,他们没哭,面对那些凶狠的土着,他们没哭,面对枯燥到让人发疯的赤道无风带,他们没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远洋水师的众多狠人红了眼眶。
他们辛苦,陛下知道。
倭人有些迷茫,他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回来了,他们的任务结束了,该去哪儿?能去哪儿?
唐兴看了一眼大船,对着身边的亲卫耳语了两声,亲卫站到了船上,大声的喊道:“还赖着干嘛!赶紧下船,跟着唐指挥回京领赏去!”
“啊?领……”欢呼声传来,倭人足轻们开始有序的下船,站在了属于自己的方阵之中。
大家一条船上蚂蚱,一起出生入死了五年,唐兴是个大丈夫,养条狗他还不会轻易丢弃,更何况这是给大明卖过命,极为好用的鹰犬?
朱见澄领着唐兴来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之前,笑着说道:“这是陛下立的巨碑,正面是父皇御笔《环球航行志》,三面凋刻着这次环球航行的水师名录,碑文之上,是当年李巡抚送别唐指挥、送别大明水师的画面。”
“这是大明水师群像凋刻,虽然不能表达水师万分之一的英勇,但是咱大明石匠们已经尽力了,这是李宾言李巡抚命人刻画,用时五年才刻成。”
唐兴看了一圈,颇为确信的说道:“应该再立一个庙,李太师庙,这次不是李宾言保佑,怕是回不来了。”
“哦?”朱见澄一愣,满是疑惑。
“李宾言的太师椅卡在了舵轮之上,否则,在珊瑚宫海,就回不来了。”唐兴满是感慨的说道,那场毁天灭地的风暴,被太师椅卡住,唐兴由衷的感谢那把椅子。
“夫君…”一个颇为憔悴的女子轻声唤了一声。
妖妇今参局,赤着脚站在硬化过的路面上,轻声喊着唐兴,她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
妖妇之所以是妖妇,自然是极美的,但此时今参局的脸上除了憔悴,只有瘦弱,眼眶深陷,两腮内凹,颧骨都露出了颧弓,不像个人,更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枯骨一样,她认出了自己的夫君,灰暗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些许的生机。
她将孩子递给了旁边的侍女,连脚被地面的砂石划破了都顾不得,勐地冲向了唐兴,一把抱住,没有哭声,只是偶尔抽动一下,情绪积累到了极致,就发不出哭声来,只是抽泣不断,闷闷的哭着,这便是泣不成声。
唐兴抱住了今参局笑着说道:“不哭,不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瞧你,这么多人呢,快下来。”
“我不,我…不,我就是…妖妇,我就是不知…廉耻,我就是要抱着你。”今参局的话断断续续,但能够说完整了。
今参局是皇亲国戚,从锡兰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松江府新港住下,最开始的时候,今参局有些神志不清,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今参局才会吃饱饭,她浑浑噩噩的生下了孩子,便没了奶,李宾言给唐兴的娃找了乳娘。
这不找乳娘,今参局还能想起来喂孩子,还肯吃饭,这找了乳娘,今参局就彻底沉默了下来,每天醒来,就是坐在窗边,看着辽阔的大海,一句话也不说,一坐就是一整天,就那么痴痴的看着。
今参局是痴傻了吗?并没有,只是对什么都不在意,连肚子饿了都不在意的人,还指望她在意什么呢?
李宾言想尽了办法,都没能让今参局开口说话,唯独说唐兴回来了,你要是看不到了怎么办?这才能哄着今参局吃两口饭,喝两口水。
等到李宾言离开松江府后,陈宗卿接掌松江巡抚,公务繁忙的陈宗卿也只能偶尔过来看一眼。
有时,今参局一日连一口饭也不吃,日渐消瘦,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今参局回到大明后,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朱见澄略显无奈,这不是大明照顾不周,今参局有三个婢子伺候,还有两个庖厨,但任谁说,今参局都不理人,连肚子饿都不在意,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好了好了。”唐兴看着今参局,撩动了下她形容枯藁的头发,笑着说道:“回来了。”
唐兴见今参局这副模样,是有些意外的。
唐兴的发妻生下了唐云燕,不久过世,而第二任妻子在京师之战中,卷了唐兴的家财跑路了,唐兴在京营跟瓦剌人拼命,他的妻子带着他的家财跑路,要不是京师之战打得快,唐云燕怕是都没有入宫的机会。
经历了这种事后,唐兴对男女、夫妻关系,并不是那么看重。(第五百三十五章)。
其实唐兴在路上也曾想到过今参局,当时他的想法是:自己海难了,或者这个婆娘耐不住了,今参局不要那么蠢,在大明境内寻找夫家、姘头,大明皇帝要是知道了,不把今参局剁成三万块,那不是大明皇帝。
只是唐兴没想到今参局能这么蠢,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模样。
“我好丑!”今参局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模样,她已经不是那个美艳的妖妇,只是一个皮包骨头,看起来有些恐怖的人,立刻低下了头。
唐兴笑着说道:“不丑,不丑!谁敢说你丑,夫君跟他生死搏斗!”
“我要回京,你随我回京。”唐兴对着今参局嘱咐道,他还真不嫌弃今参局这个模样,皮囊的确重要,但这份有人等的感觉,唐兴还是第一次感觉到。
一个月零十天,唐兴便带着所有收获,风风火火的回到了通州,次日从德胜门入进京面圣。
今参局这个骷髅人也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虽然已经不如过去那般丰腴,但决计算是美人了,美人美骨,今参局之前饿脱相了,现在恢复了往日的风采,有了别样的风情。
“夫君,夫君,爷,你在哪儿?在这里,奴看到你了!爷,你藏在哪里了?”今参局咯咯的笑着,在通州驿馆内,四处寻找唐兴,这里找找,那里翻翻,但就是没找到。
今参局眼睛一亮,慢慢蹲下,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天生的航海家唐兴,笑颜如花的说道:“爷,奴找你到你了!”
“夫人啊!你饶过我吧!今天指定不行了!你真的是妖妇啊!吸人精血的吗?!”唐兴抱着脑袋,躲在桌子下,大声的说道。
这一个月零十天的时间,开始是今参局躲着唐兴,无论唐兴怎么找,都只能感觉得到今参局还在,但是找不到她躲在哪里,一个月的时间到了,今参局恢复了几分血肉,有了姿色,就不躲着唐兴了,自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天雷勾地火,那阵仗,连路过的猫都得吓跑。
这短短十天,攻守之势异也,轮到不可一世的今参局找唐兴了。
老话说得好,金枪不斗排骨腰,今参局这丰腴有丰腴的好,这瘦了有瘦的好,这不到五天,面对毁天灭地的大风暴,都能挺直腰板的唐兴,终于是认输了。
“爷,您这话说的,奴等了爷两年,这才十天,爷就厌了吗?也罢,也罢,终究是奴看错了爷,枯等了这两年。”今参局说着便哭了出来,悲戚至极。
唐兴抱着脑袋终于看向了今参局说道:“不是啊!咱们万事都有度不是,你家爷也不年轻了啊,陛下还讲究个可持续竭泽而渔,我这已经到通州了,你这是要我连面圣都无法面圣吗?!”
今参局这才止住了哭泣说道:“瞧爷这话说的,今天不行,奴来了月事,要是爷不珍惜奴,奴就是死也愿意伺候。”
“真的?”
“真的!”
“你立字据!”
第九百八十七章 生命的“薯光”
次日的清晨,唐兴穿御赐蟒服,带着一众水师,从通州至北土城,而后至德胜门。
兴安站在德胜门前,甩了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大明远洋水师番都指挥、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等一应大明水师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奉天命承列祖志,君主天下,一体天心施恩布德,先祖宏志未敢忘须臾,蹉跎十五载,凡覆载之内,日月所照、霜露所濡之处,其人民老少,皆欲使之遂其生业,不至失所。”
“十年,遣缇帅唐兴任番都指挥、内番刘永诚,总督海务,率舟泛海,以至天边万方,起建碑庭,载天时气候之别,地理人物之异,含灵蠢动悉沾德化,知有其君而尊亲焉,鲸波浩渺,不知其几万里,历涉诸邦,采摭各国?物之丑美,壤俗之异同。”
“五年而归,载岛夷地之远近,国之沿革,疆界之所接,城郭之所置,与夫衣服之异,食用之殊,刑禁制度,风俗出产,莫不悉备,盖欲使后之人,于千载之下,知国家道同天地,化及蛮夷,有若是之盛也。”
“他日史记大书,表诸君之心,能使寰宇划然开一新纪,将与天地同垂名不朽,讵不伟欤!”
“朕欣慰之。”
“特进大明远洋水师番都指挥唐兴,宣威武臣,上护军,授骠骑将军,加授龙虎将军,任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镇海侯,赐世券,获奇功牌。”
“特进大明远洋水师诸军千户,上轻车都尉,授昭勇将军,升授昭毅将军,恩袭五世,代享国恩,获头功牌。”
“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钦此。”
关于恩赏,朝中在唐兴回到京师这段时间,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朱祁玉早就定国策,外戚非汗马功勋不得封爵,也就是说,作为外戚的唐兴,按照过去的功绩,早就该封伯甚至封侯了,但是外戚的身份,让本来该封公的唐兴,最后只捞到了一个镇海侯的爵位。
这里面礼部尚书姚夔,玩了个花招,大明远洋水师归明之后,礼部就用最快的速度办了一批户籍,给了倭人足轻,这些倭人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大明人,这在明朝叫脱升。
倭人脱升,就是脱去蛮夷身份,皆给大明户籍,并且等同大明水师诸军恩赏。
这样一来,大明远洋水师直接提纯,完全成为了大明人完成了第一次环球航行,倭国问倭人哪里去了,那自然是消耗掉了!那些武士不是被砍了吗!冲突冲锋陷阵,阵亡不知凡几。
姚夔对这件事非常坚持,他坚持要荣耀归于大明。
倭人,哪有倭人!
礼法?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无论正史野史,他们是大明人,也只能是大明人。
朱祁玉朱批了姚夔的奏疏,他其实也没料到,八百人的倭人足轻,居然活了六百余人,他还以为天高浪急,这些倭人在路上都会消耗掉,既然回来了,为大明走狗五年,该赏赐一个人的身份。
奇功牌、头功牌等一应恩赏,决计不会缺少。
唐兴带着舟师范德行开始进城,奉天殿仍有礼仪,街道两旁有不少的百姓在看热闹,虽然朝廷贴了黄榜,彰显了唐兴的功绩,但是对于此时的大明京师的百姓而言,其实感觉不是很大。
一如唐兴,总觉得陛下给的迎归仪式和恩赏,太过于恩重了。
看看圣旨里说的什么?与天地同垂名不朽,讵不伟欤。
唐兴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的功绩到底有多大,他觉得自己就是在办差,他并不知道自己将是大明海事的新篇章,将会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一块中流砥柱。
就像当年郑和只是觉得自己在办差,并不知道那将是大明、中华海权之绝唱。
唐兴捧着圣旨,一步步的走到了承天门内,拾级而上,登丹陛,履大明神器之所在,奉天殿。
朱祁玉一直等在奉天殿上,并没有前往德胜门迎接,大明礼部对皇帝亲自出城迎接看的很严,这涉及到了皇权的威严,丝毫不能马虎。
当唐兴的身影出现在了奉天殿门前时,朱祁玉站了起来,今天唐兴归朝,朱祁玉特别让唐贵妃唐云燕、带着调皮捣蛋的三皇子朱见浚在偏殿,朱见浚性子很野,要不然唐云燕拉着,早就跑到了殿上来。
“臣唐兴,不负君命,探天边归来,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唐兴入殿行三拜五叩大礼。
朱祁玉已经下了月台,将唐兴和范德行扶了起来。
范德行有些蒙蔽,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待遇的一天,他就是个举人出身,没有官可以做,到海事堂学习海事之后,讨个生活,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讨生活,居然讨到了奉天殿上,还被陛下亲自给扶了起来!
陛下三丈之内,那是他这等人能进去的?
范德行腿一软,差点再次摔倒,朱祁玉赶忙扶住了范德行,笑着说道:“站稳当些,你是大明的英雄啊,日后要上史书的,拿出面对海上风暴的勇气,挺直了站稳了。”
范德行内心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疯狂的嘶吼着,面对风暴的时候,他就抱着头躲在床底下,那挑战风暴都是唐指挥和大明水师!
“臣遵旨。”范德行俯首领旨,尽量不让自己失仪。
“陛下,臣给陛下带了些祥瑞回来。”唐兴乐呵呵的说道:“此次出海,陛下让臣收集的臣收集了,陛下没让臣收集的,臣也收集了!”
“哦?”朱祁玉笑着说道:“呈上来。”
朱祁玉回到了月台之上,等待着大汉将军点检祥瑞,而后等待着祥瑞抬到奉天殿上。
唐兴首先拉开了第一个红绸布,大声的说道:“地球仪上,是我们这次航海的路线,所过之地,都在图上标注,臣从松江府出发,至月港、电白港,再至交趾、婆罗洲、爪哇、旧港、锡兰、慢八撒、罗经正峰、大浪山、倦马河、自由城、古巴岛、宾言海峡、火地岛、秘鲁、珊瑚宫海、吕宋、自鸡笼岛东侧至琉球,在松江府归明。”
钦天监、十大历局看着那地球仪,眼睛一亮!过去猜测是过去猜测,大明水师一路向西,用船丈量天下,终于证实了地球真的是个球!
这有什么意义?意义重大,这代表着大明的历法等都可以更进一步,对于天文研究的意义举足轻重,最起码可以在一个新的台阶上,锐意勐进了。
范德行依旧非常紧张,但是他还是将自己写好的航海日志拿了出来,放到了地球仪旁,俯首说道:“陛下,此乃臣沿路观测天象,测定经纬、信风、沧溟流等航海图志,乃是大明十三艘船,五十四名舟师合力撰写。”
朱祁玉看着那地球仪,看着那航海日志,搓了搓手,兴高采烈的说道:“好好好,赏,重重有赏!”
群臣们看着那地球仪和航海日志,冲击不是一般的大,尤其是仍在坚持崇古的翰林们,更是如坠冰窟,他们内心关于天圆地方的恒久信念,在这一刻,崩塌了。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当然可以选择埋头不承认,但是那样,还怎么跟十大历局天文生和六大堂进一步坐而论道呢?
于谦站了出来,朗声说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群臣俯首,山呼海喝,陛下的祥瑞还是祥瑞,但是和过去的祥瑞,又不太一样。
几个大汉将军抬出了第二口箱子,唐兴拉开了那口箱子,箱子里有土,土里长着几颗宽卵、卵状心叶红茎植物,这几口箱子,是唐兴专门打造的,在箱子上有阔孔下有窄孔,为的就是让箱子里的种子能够活下来。
唐兴其实稍微等了一下,要是有翰林不满外戚封侯,这个时候跳出来,质询唐兴这是何物,唐兴再解开谜底,就非常符合大明文人的调性。
唐兴是很懂大明文臣的。
但是没人跳出来,谁家的脸面都是自己的,这个时候跳出来,不是找着被人扯吗?
“此乃番薯,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唐兴看没有小丑给他递台阶,他只好上前,把番薯慢慢的拔了出来,椭圆形的块根,被拔了出来。
“此物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
唐兴拔出来那一刻,朱祁玉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了,真正的生民好物。
农学堂祭酒胡长祥往前走了一步,细细观察了片刻问道:“一年一熟?产量如何?”
“一年一亩,数十石。”唐兴笑着回答道,他不认识胡长祥,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历,但见陛下没有阻拦此人触碰祥瑞,便如实回答了问题。
唐兴看到过秘鲁人收获此物,这玩意儿,基本上是块地就能种,收获颇丰,土着人种地,那都是撒把种子看天收,番薯没有种子,秘鲁当地人甚至不耕种,都是在野地里刨出来直接吃。
这玩意儿要是有种子,唐兴也不至于专门制作种箱运输了。
为了这个东西,唐兴可是在秘鲁耽误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他的确在秘鲁找银山,也的确找到了,但是银山,那只是他海航史上的一个注脚,甚至不会单独拿出来说。
但是番薯,唐兴作为了单独的祥瑞献出。
唐兴是地道的大明人,种地出身,粮食对大明什么意义?
粮食就是天,谁掌控了粮食,谁就掌控了天下。
就比如说大明海商们,明明知道桑海帝国有无数的黄金,但是到了倦马河,第一时间干的事是开荒占地。
此言一出,群臣皆哗然,没人会怀疑大明镇海侯唐兴在奉天殿上湖弄陛下,既然如此说,那就是一亩数十石。
大明上田一年三熟,收获不过十数石,还得悉心照料,精耕细作,若是此物真的如唐兴所言,那大明内外,能养多少人丁?
“地力几何?”胡长祥盯着箱子里的几株植物问道。
“广种耐瘠。”唐兴笑着回答道,他颇为真诚的说道:“此物,唯一的缺点就是每代减产,不知道如何才能减毒。”
群臣们才松了口气,如此神物,要是没点限制,确实显得离谱了些。
“就跟荸荠一样,用茎尖培育茎尖苗即可。”胡长祥听闻,看着那块茎,不以为意的说道。
嗯?
左都御史贺章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万物以实为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异也,胡祭酒亦是为大明百姓生机所言,若效皆大欢喜,若不效,还请陛下宽宥言过其行。”
胡濙胡太师葬礼上,贺章才知道,大明新的农学堂祭酒是胡濙次子,他此时站出来,就是回护,胡长祥不在朝堂,不知道朝堂凶险,这种立军令状的话,怎么可能随便说出口?
农学堂本身就是被攻讦的目标之一,若是这茎尖培育茎尖苗不成功,到时候文官一张嘴,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胡长祥不知道厉害,贺章知道,所以他站出来回护,至于为什么贺章要护着胡长祥,因为贺章是胡濙没收入门的学生,贺章从来不后悔自己出塞掉了右臂,但是胡濙始终不认这个师生关系,让贺章极为遗憾。
“就是很简单的,我…”胡长祥一听刚要解释,立刻就明白了贺章的意思,额头生出了一层汗,他明白了一个基本道理,君前无戏言。
这哪里是奉天殿,这分明是龙潭虎穴!
幸好言官头子贺章算是他爹的学生,出言提醒了一二,这个时候,胡长祥由衷的感谢自己的礼部尚书父亲。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无碍无碍,农学堂接收此嘉瑞即可。”
唐兴又拉开了一块红绸布,拔出一颗结着白花的植物,上面累累结实数十颗浑圆的块茎,其貌不扬,他笑着说道:“此物名曰马铃薯,根茎状似马玲,故此得名,绝似吴中落花生及香芋,亦似芋,而此差松甘,巨脚族人称其为土豆,就是种在土里的豆子。”
“山沟地一块,挖芋常数十石,洋芋切片堪以久贮,磨粉和荞麦均可作饼、馍,这东西弊病和番薯一样,都是累代减产。”
朱祁玉闻言,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好!”
沉翼看了半天,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同志者,或不远千里而至,他方之产可以利济人者,即世可无虑不足,民可无道殣!”
沉翼这话的意思是:相同志向,相隔千里也要通行,他方之产物,有利于人,大家都应致力于引种,那么农业生产,能满足百姓果腹,老百姓就不会逃荒饿死了,更通俗的讲,这么好的东西,赶紧种起来!
道殣[jin]——饿死在路上。
朱祁玉点头说道:“善,兴安,把万岁山滕一腾,专门给农学堂用来种植田亩所用,城里就这块地最为肥沃。”
沉翼一愣,他说要推广,陛下直接把自己的御花园给腾了出来,专门供给农学堂培养薯苗,推广生民之物。
“陛下圣明!”于谦再次出列俯首,朗声说道。
景泰十五年的时间,是于谦这辈子当官最轻松的十五年,皆仰赖圣明之主在世。
第九百八十八章 唐兴,我李宾言与你不死不休!
唐兴的路线上,并没有玉米,因为他的船并没有航行到墨西哥的位置,不过没关系,大明还有一个船队,由舟师彭遂率领,从倭国的走北海道-阿留申群岛航线,前往了北大陆探索。
唐兴环球航行都回来了,朱祁玉很希望彭遂能带回来更多的惊喜。
唐兴还带回来许多其他的动植物,这些动植物之中有一种巨大的鸡,唐兴给它起名为吐绶鸡(非火鸡,而是白洛克鸡),这个鸡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喉下垂有红色肉瘤,像个绶带一样,因此得名,这个鸡最大的特点就是大。
体长三尺以上,翼展近一丈,最大的个头体重超过二十斤,最小的也要超过五斤。
这是范德行在北大陆寻到的上等好货,为了得到这种鸡的鸡蛋,范德行付出了整整一大桶的烈酒才换到。
鸡,是一种极其便宜的肉禽。
猪肉的料肉比是4-5:1,就是喂四到五斤的饲料,才能得到一斤猪肉,而羊肉的料肉比在8-10:1左右,八斤饲料长一斤肉,而牛在15-20:1,也就是十五斤到二十斤草料,才能长一斤的肉。
胡长祥曾经测算过人类的料肉比,大约为243:1,也就是说,人吃近二百五十斤的食物,才能长一斤的肉。
鸡肉,大约在2:1左右,也就是说两斤的饲料,能长一斤的肉,这是一种最廉价的肉制品,而且它还能提供鸡蛋。
大明有一种鸡非常适合和这种吐绶鸡杂交孕育肉鸡,那就是九千岁。
九黄鸡,雄鸡体重可达九斤,雌鸡可达七八斤,公鸡阉割后,最高可达十四斤,通称九斤黄,俗称:九千岁。
所以大家把魏忠贤叫做九千岁,到底是在骂他,还是在抬举他,只能说人心隔肚皮,读书人玩起脏活来,神不知鬼不觉。
“今晚大宴赐席,不醉不归。”朱祁玉站起身来,今天奉天殿开殿,就办一件事迎接镇海侯归朝,自然少不了大宴赐席。
“臣为大明贺,臣为陛下贺。”众多朝臣们恭恭敬敬的行礼,开始退朝。
走出殿外,几个翰林脸上愁云惨澹,之前还能用穷兵黩武来骂一骂皇帝,这之后还怎么骂?农学堂一开堂就扔出了一个耐寒水稻,这马上就有番薯、马铃薯这等粮种,说不定还有各种料肉比极高的肉禽问世。
后世评价陛下,无论文人墨客怎么泼脏水,也只是参天大树下的养料而已。
在翰林们还在思考如何纠正陛下修德万人瞻仰之时,大明奉天殿上,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李宾言颇为激动的问候了唐兴一番之后,退了三步,厉声说道:“唐兴,你污我清白,我今日和你不死不休!”
唐兴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说道:“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则国亡;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则国大治。我已经展现在自己在公战上的勇勐,那么李公就来展现自己在私斗上的勇勐吧!”
“来吧,来呀!”
唐兴打出了公战牌,这是老招数了。
刘永诚站在月台之下,看着唐兴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就是嗤之以鼻,当年,唐兴就是拿这句话堵了他,现在轮到了李宾言。
李宾言转向了月台俯首说道:“陛下赐臣永乐剑,臣请永乐剑上殿!”
刘永诚瞪大了眼,嘴角勾出了笑意,唐兴这个家伙忒不要脸,终于有人能治一治他了。当年在锡兰岛上,这对狗男女,当着一个太监的面,玩你情我浓!
“好好好!请永乐剑!奉天殿乃神器所在,咱们在这里胡闹,到底是有些不合规矩,你看于少保的脸都黑了,这样,咱们去外面,外面地方大,放得开!”朱祁玉那是看出殡不嫌事儿大,群臣已经退朝,奉天殿无人,但在这里胡闹还是太胡闹了。
到殿外,就没有这些困扰了。
于谦脸色变得缓和,他刚才还在想怎么劝谏,陛下就已经找到了更加合适的场地,奉天殿看似宽阔,可是毕竟杂物众多,这要是摔坏了什么,还要治失仪之罪。
殿外好。
谁还不想看个热闹呢?
唐兴面色大变,李宾言这家伙,居然请永乐剑决斗,他怎么敢还手!
唐兴转念一想,乐呵呵的说道:“那就走。”
唐兴也不披甲,更不执刃,摆出了一副怯于私斗的架势,看着李宾言笑着说道:“来吧,朝这儿刺!”
镇海侯指的地方是奇功牌的位置,这可是奇功牌,就看李宾言敢不敢真的动手了。
李宾言拔出了永乐剑,指着唐兴,厉声问道:“你污我清白,我什么时候贪腐钜万,什么时候,招惹了丁烈的女儿,什么时候招惹了郑氏女,什么时候埋宝藏了,什么时候锡兰授了锡兰女王许世敏孩子,什么时候在大浪山游泳,什么时候在倦马河饮马,什么时候李家屯屯兵了?”
“我什么时候在狮山下猎狮,什么时候在自由城迎娶了葡萄牙公主,和葡王成了连襟,什么时候梦授方位助尔等脱困罗盘紊乱之海,还有那宾言海峡算怎么回事?”
“还有,你还给我编了一首诗,一剑西来开天门,平波斩浪诛妖邪,妻妾成群万国荟,金银财宝四海留!”
李宾言是越说越气,一抖剑花,大声的说道:“吟诗连个格律都不讲,拿起兵刃来!”
唐兴仍然不执兵刃,底气十足的说道:“但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在珊瑚宫海之前的风暴中,的确是太师椅卡住了舵轮,才没有偏航,这是真的!”
“就只有这一件事是真的!”李宾言立刻反驳道。
唐兴表情悲拗的说道:“一件事是真的就是真的!李老三,我差点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我唐兴出海五年,缺衣少食百般辛苦,你也为我想想啊,大明也是第一次全球航海,大家都没有经验,有什么远洋的病,有什么远洋的困难,我们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我不带把椅子出海,不竖个念想,路上万一人心散了,我就是再厉害,能把船队带回来?”
“所以,借你威名一用,你也不肯吗?”
“当然肯,可是…可是…”李宾言犹豫了下,出海,的确是辛苦,他清楚,唐兴需要一个念想,竖一个旗子,李宾言这个太师椅,的确好用。
李宾言犹豫了。
朱祁玉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李宾言心软了,这不是李宾言好湖弄,到底是抵背杀敌的战友,唐兴打出苦情牌,这李宾言自然有点难以招架。
朱祁玉笑着问道:“国丈的意思是,朕准备的远洋船,还是单薄了些?朕的错。”
皇帝有错吗?皇帝当然不能有错,那有错的是谁?
大明皇帝是极其擅长拱火的,这一出手,就是一张皇恩牌,压住了唐兴的苦情牌。
李宾言立刻反应了过来,自己差点上了唐兴的当,这个人,巧舌如黄,大明远洋水师,船坚辎重,准备极其充足,否则那么多的倭人,早就死绝了,哪里活着六百人?
“你还在诓我!”李宾言再抖剑花,面色再次变得坚定了起来。
唐兴暗道不好,若不是陛下出言,他还真的湖弄过去了,结果陛下轻描澹写一句话,把这事儿给堵住了!
唐兴眉头一挑,一转苦情,反问道:“李宾言!你不要不识好歹,我就是看你想去天边没去成,可怜与你,才带着太师椅出海,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你当时不阻拦,现在阻拦,我可是从松江府出发的,抛开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你就没有一点错了吗?!”
唐兴打出了一张同罪牌,再加上一张抛开事实不谈的牌。
诡辩,谁还不会呢,就是不会诡辩,看陛下刊登在邸报上的《诡辩二十四法》也学会了!
李宾言思考了很久,终究是将永乐剑插回了剑鞘,无奈的说道:“罢了,罢了。”
就这么算了?没意思。
朱祁玉这热闹看的一点都不尽兴,这老李就这么认了?
朱祁玉忽然回想起了胡濙临终前评李宾言的话,李宾言,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官僚了,他知道利用一切有利于自己的因素。
唐兴固然给李宾言洒下了无数的故事,这些传奇故事,何尝不是一种风力和名望?当大明海贸事汇聚到了一个符号之上,李宾言作为新党党魁,是不是更容易施展自己的抱负?
天边已经去不成了,新党党魁,要做好。
李宾言终于图穷匕见,将永乐剑举过了头顶,俯首说道:“陛下,臣请陛下收回永乐剑。”
“兴安,拿回来吧。”朱祁玉之所以赐李宾言永乐剑是保护他,既然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自我保护,这把剑就该收回来了。
于谦颇为欣慰,唐兴也是李宾言能够利用的因素,永乐剑过去是保护,现在对李宾言而言却是幸进的枷锁。
于谦非常满意李宾言的表现,这个人是他选的,他的成长代表了于少保的眼光没错。
“走,大宴赐席!”朱祁玉大手一挥,带着众臣向着是奉王殿而去。
大宴赐席,大明皇帝依旧是依照惯例,滴酒不沾,日野富子作为倭国使臣也出现在了大宴赐席上,她看着那些倭人足轻的眼神格外的羡慕,大宴赐席,这些足轻们有了大明身份,是坐着吃酒,日野富子作为使臣,却只能站着。
待到所有人散去之后,朱祁玉并没有马上回泰安宫或者讲武堂,而是一步步的走到了太庙,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放在了香炉之中,看着列祖列宗的画像,静静的看着。
他在静静的诉说着自己的功绩,自己在太庙砍了稽戾王后,并没有给大明列位先祖蒙羞,今日又有荣耀尽归大明之事。
朱祁玉负手而立,看着朱元章、朱棣等人的画像灵位,开口说道:“咱大明起于群雄蜂起之时,依靠百姓,打下了江山,怎么护持百姓,咱也不是很会,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肉食者们,去海外朘剥去,朕给他们搭了广阔的舞台去朘剥,要是再在门里横,咱只能下手不留情了。”
秋风忽然吹动了一下,画像似乎翻卷了一下。
“权当列祖同意了。”朱祁玉看着香火燃尽,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都已经走了,怎么解读他们的意见,解释权归大明皇帝所有。
皓月当空,今天是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节,也先虽然死了,但不代表朱祁玉停止了祭祀土木堡阵亡军士,这个心里的疙瘩,虽然解开了大半,但他还深刻的记着。
这个日子,已经成为了朱祁玉的思政日,每到这一天,他都会静下心来,把这一年总结一番,而后再继续向前。
自正统十四年大明天变至今的大思辨已经悄然结束,但大航海时代到来的大思辨,又徐徐展开。
新形势下,大明又将何去何从?
朱祁玉大跨步的跨出了太庙,向着讲武堂而去,他现在已经很少回泰安宫了,他不在泰安宫,太后、后妃、孩子们才最安全。
旧时代的残党反扑,必然扑向朱祁玉本人。
“陛下威武!”朱祁玉走出太庙,由三名天子缇骑带领的两百明光甲缇骑们,已经恭候殿外。
守护就是天职!忠诚就是底色!
这些墩台远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们,他们的眼神里除了狂热就是坚定,墩台远侯们清楚的知道,他们能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因为陛下比他们更加伟岸。
即便是朱祁玉一再强调,自己做的工作微不足道。
“摆驾,回讲武堂后院。”朱祁玉坐上了车驾,告诉了兴安目的地。
只是回到了讲武堂后院的朱祁玉,听到大别墅里面的欢声笑语,脸色一变,冉思娘那个小妖精,居然把高婕妤也给喊了过来,这是要玩两面包夹芝士!
只有小孩子才觉得这是享受,已经迈入中年的朱祁玉,却知道腰子受不了!
即便是他每日操阅军马,身体机能摆在那里,对付一个他还游刃有余,对付两个,实在是力不从心。
“呀,陛下回来了。”冉思娘看到了朱祁玉的身影,立刻从二楼的窗台冲了下来,石灰喷灯的辉光之下,冉思娘的皮肤就像是嫩豆腐一样滑嫩。
“陛下,明天还有盐铁会议。”兴安小声的提醒着陛下。
“照例进行。”朱祁玉向前走去,男人,不能说不行,不行也得行!
“恭送陛下!”兴安站在后院门前,俯首恭送。
毫无疑问,陛下是真正的勇士。
次日的清晨,大明皇帝如往常一样出现在了大别墅的餐厅,翻阅着今日的备忘录,准备参加每日廷议和盐铁会议。
兴安离得近,能看到陛下手指头有点抖。
第九百八十九章 作为皇帝,朱祁钰的权力无限大
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有些疑惑,户部在玩一种很新的户籍制度,这种制度是配套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但是关联性不大。
“陛下…”兴安低声询问着陛下骑马还是车驾,按照皇帝陛下一贯的作风,白天都是骑马,晚上都是驾车。
但是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冉思娘和高婕妤到现在还没起床,陛下起来了,但是手在抖,可是话又不能明着问。
“车驾。”朱祁玉收起了奏疏,并没有硬撑,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腿软手抖,非要骑马,那就是给太医院找麻烦。
朱祁玉来到了文华殿,主持廷议。
“户部尚书沉翼,你需要解释下这篇新户制的原因。”朱祁玉将奏疏的誊抄本,发了下去,给二十八位廷臣看了一眼。
于谦等群臣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的议论着新户制,这本奏疏,是户部部议部推之后,呈送文渊阁的奏疏,是户部上下一致的决定。
沉翼想了又想,才大声的说道:“为了保护女性权益,生而为人,都应该一视同仁。”
“很好,沉尚书,你已经学会睁着眼说瞎话了。”朱祁玉看着手中的奏疏,他怎么看,都跟保护女性权益无关才对。
新的户籍制度包括了两个方面,第一个是随母亲落户,这个解释起来并不麻烦,就是新出生的孩子户籍落在女方家庭一方,而不是男方。
比如松江府男士并非明媒正娶了苏州女士成婚,只是纳妾,那孩子为苏州府人,若是要科举、入学、人丁稽查等等孩子都是苏州府。
若是苏州府女士想要把孩子的户口落在松江府,需要跟松江府男士结婚,三媒六聘有婚书,到松江府户房将自己的户籍投靠至松江府,方可把孩子户口落在松江府内。
在过去,松江府男士为了多子多福,可以纳漂亮的外地女子为妾室,为孩子松江府户籍,现在不行了。
而且这个规定是普适性的,大明所有城池和所有农庄法皆行此例,非婚生子,更确切的说非嫡子,一律随母亲籍贯。
第二个方面,则是关于奴生子的落户,若是父亲是自由人,母亲是奴仆,则孩子是奴仆;父亲是奴仆,母亲是自由人,则孩子是自由人。也是随母为贱籍。
此条规定一出,母凭子贵,想都不要想了,子都贵不起来,母亲凭什么贵呢。
“这些个城里的老爷们,养那么多的小妾,那乡野之人,怎么娶妻?”沉翼开始陈述这条定户疏的原因。
第一自然是为了阻止乡野女子向城中流逝,大明的光棍汉集中在了乡野,而不是城池,因为城池有人口虹吸现象,导致城中男女比例,大约在1.5:1的地步,而乡野的男女比例,大约在3-4:1的地步。
松江府的媒婆们,跟乡野佃户们的父母一说,孩子进了城,也算是皆大欢喜。
说是媒婆,其实是人牙子,说是娶亲,不过买卖,说是进城,不过是给城里的老爷玩弄,进了城卖了做童养媳的,卖了做妾的,实在卖不掉就送到青楼里,反正都是给城里的老爷玩,怎么玩不是玩?
妾室地位极其低下,自家亲戚不得往来,孩子还要被叫做庶孽,若是正妻没有孩子,庶孽还会被抱过去认个嫡母,才算是有个正经身份。
但庶孽子,那也是松江府的人,活下去,总是比乡野要强,至少贼人打过来,还有道城墙拦着。
这条政令一下,媒婆们再说是娶亲甚至母凭子贵,这就是拐卖,朝廷的法度,就可以把这种行径定义为人丁买卖,进而处置。
这的确是在保护女性权益,打击大明四方之地的人丁买卖。
至于有没有个例自己想要母凭子贵获得阶级跃迁,不在沉翼的考虑范围之内。
第二个原因,是限制各府县人口,限制城池的人口虹吸,城池容量有限,人太少没有人气,人太多太过于拥挤,景泰十五年的医疗条件,城池里的人过于拥挤,一旦发生疫病,那就是满城的死人,几无生还,而且这也确实发生过。
第三个原因,则是大明海贸事带来的影响,大明的海船在增多,出海的人就多,大明水手们,在外面跟些番人女子生的孩子,身份是什么?这就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以倦马河畔遍地的种植园而论,这些个种植园里,为了农场主们和甩皮鞭的监工们,会亲自参与到制造、使用生产工具的环节,这就诞生了一堆的皮蛋人,什么是皮蛋人,母亲是奴仆,父亲是大明人。
这皮蛋人什么身份?贱籍。
大航海时代的新形势下,大明新的大思辨已然悄悄开始。
“表个态吧。”朱祁玉看着沉翼的奏疏,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询问臣工们的态度,兴安抱过来一个箱子,给了每位廷臣一个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和一个x,明公表态只需要在上面做标记,不需要记名,更不需要做其他的标注,标记完就折两下。
兴安收集起了所有的纸条,放进了箱子里,用力的晃了下,然后开始唱票。
二十票赞成,八票反对,谁赞成,不知道,谁反对,不知道,反正赞成票超过了三分之二。
这个箱子是全透明的,也就是说抱着箱子的大珰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手段,那会引起公愤。
而大明皇帝不参与投票,对政令拥有一票否决权,他不用玺,这政令就推行不下去。
不记名投票,是朱祁玉发明的表态方式,一共就二十八名廷臣,之前是二十七名,现在计省财相有了一个新的席位。
朱祁玉从兴安手中拿过来了景泰之宝,在奏疏的齐缝处盖下,递给了文渊阁大学士王文说道:“就这么办吧。”
大明的一个政令推行,绝对不是文华殿一拍脑袋就推行全国,沉翼的奏疏里,也只是在松江府、广州府、应天府、顺天府、长安府、重庆府等城池开始推广,试点之后,缓慢推行全国。
“第二议,海事疏议。”兴安甩动着拂尘,宣布开始第二议。
李宾言打开了自己手中的奏疏说道:“永乐十三年,葡萄牙的唐·恩里克王子,维塞乌公爵,带领两万人,攻占了位于自由之城东南角的休达,使得葡萄牙完全占领了直布罗陀海峡,贫穷的葡萄牙王国,第一次获得了黄金、象牙、奴隶等多种贵物,迅速兴盛了起来。”
唐·恩里克王子这个名字是极其陌生的,自由城总督蒯林和葡王阿丰索五世的岳父是佩德罗王子,唐·恩里克王子是蒯林岳父的三弟。
朱祁玉言简意赅的说道:“也就是我们李爱卿的三叔。”
“哈哈哈…”文华殿内一时间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大家都知道那不是李宾言的岳丈,也不是李宾言岳丈的三弟,而是自由城总督蒯林的岳丈的三弟,但是蒯林套的是李宾言的马甲。
李宾言很后悔,没有在奉天殿前,一剑刺死唐兴这个祸害,他出了趟海,自己的传说遍布四大洋七大洲,关键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唐兴套李宾言马甲,连蒯林也套这个马甲,再过不了几年,四大洋全都是他。
大家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李宾言才再次开口说道:“三叔…不是…”
“哈哈哈!”
这次连于谦都笑着摇了摇头,喝了口茶,看着手中的奏疏,嘴角勾着笑意,谁愿意整天苦大仇深,忧思成疾,过去是他不得不忧思。
李宾言自己都笑了,他继续说道:“唐·恩里克王子,是葡萄牙海外贸易的奠基者,他以自己的亲身实践向后人证明,成功的贸易政策是军事、掠夺和强制的结合。”
强制什么?劳动。
确切的说是奴隶制下,人身高度依附的种植园和工坊生产活动。
李宾言看着群臣说道:“虽然很多人都喜欢传唱恩里克王子的丰功伟绩,比如他建立了航海学校,比如他奖励海船改良的人为航海者,并且给予丰厚的奖励,但是就从他的行为而言,恩里克王子,更喜欢建立在军事强势背景下的掠夺。”
“宣德七年,恩里克王子再次亲自出海,在自由群岛开拓了四万顷的甘蔗和葡萄种植园,从桑海王国抓捕了九千奴隶,在甘蔗和葡萄种植园里劳作。”
“正统六年,恩里克王子绕过了位于西经126°北纬37°的布朗角,回国后,获得了葡萄牙奴仆贸易的专权,此人在正统十一年开始探索倦马河,本来打算大规模移民的恩里克王子没有等到那一天,因为他的侄子阿丰索五世和涉政的佩德罗王子发生了冲突。”
“佩德罗王子并没有太过于反抗,阿丰索五世获胜,但是葡萄牙海贸事陷入了政斗的泥潭之中,再无开拓之举。”
李宾言又拿出了唐兴关于多个海贸问题思考的奏疏出来,关于海上武装力量缺位导致大明贸易发展和商业主导地位的丧失问题,进行了综述。
这个综述,让朝臣们坐直了身子,不自觉的严肃了起来。
“这篇奏疏应该刊登在邸报上,并且收录到《景泰盐铁新论》汇编之中。”礼部尚书姚夔立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唐兴在海上无聊的思考,是大明财经事务的重要部分,是大明财经事务思辨成果之一,理应汇编。
朱祁玉点头认可道:“嗯,姚尚书收录吧。”
“那么李爱卿长篇大论之后,要推行什么政令呢?”朱祁玉看着李宾言问道。
李宾言图穷匕见,开口说道:“陛下曾言,垄断是商业组织攫取高额利润的重要方式之一,商业组织总是通过产品差异化、设置市场进入门槛来加强企业垄断力量、保持市场地位。我们需要扶持一个强大的商业集体,让这个集体,开拓国际贸易市场、掠夺殖民的工具,即为海商共利同盟。”
“为了让这个同盟,进行开拓、掠夺和殖民,建立种植园、捕奴、采矿等,朝廷需要提供一定的军事、政治权力赋予等,但为了不让这个同盟反噬大明,理应大明朝廷组建,并且控制在大明朝廷手中。”
朱祁玉拿过来了李宾言的奏疏看了许久,荷兰、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的翻版,其实在大明,这都可以统称为红顶商人。
有些脏活累活,朝廷不方便出手,总督府也不方便出手的时候,就要用到这个海商共利同盟。
朱祁玉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的观点,看着李宾言问道:“一个开拓、掠夺、殖民性质的商盟,朝廷过分干预,很容易变成控制外商、怀柔远人的工具,为了不被反噬,朝廷应该控制一二,但试问,大明水师始终对商盟保持武装力量的优势,这个商盟还敢反噬大明吗?”
李宾言眉头紧蹙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不过分干预?”
“对。”朱祁玉颇为确切的说道:“朝廷是僵化的,一件事要层层上报到我们的手中,而后再经过漫长的商议,是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应对的,这种僵化在民生大事上,是一种制度上的谨慎,朕以为是有益的,但是这种僵化用在商业行为中,是有害的。”
“朝廷可以任命其商总,但是在决策上,朝廷应该以底线思维为主,在组建之初,就划出一条红线来,一旦越线,就消灭他们,组建新的商盟。”
朱祁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相对应东印度公司,鞑清朝的广州十三行,也是朝廷提供一定的军事、政治权力赋予的海商集体,结果鞑清朝的海商集体,因为鞑清朝廷的约束,慢慢失去了活力,最后演化成了控制外商、怀柔远人的工具。
管是一定要管的,任命商总以及对整个商盟重要人物进行人身限制,不得出海,一旦这个商盟作恶,朝廷以雷霆手段将其毁灭,而后建立新的商盟即可。
这个底线,就是以大明利益为先。
朱祁玉想了想,拿起了桌上的钢笔批复道:“任何一个政策,都不可能在设计之初就是完善的,因时而动,因势而动,都是在实践之中,不断完善,朕以为可以由户部给事中费亦应负责组建之事,松江府商总叶衷行为商总。”
“陛下圣明。”于谦表态,他表示了支持。
朱祁玉再次拿出了景泰之宝,齐缝盖下,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王文。
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下,皇帝有权绕过廷议任事,这是给李宾言站台,他的这份奏议不见得能通过廷议,即便是皇帝和百官之首于谦支持,都不见得能通过。
作为大明皇帝,朱祁玉的权力是无限大的,他很少动用这个权力,但只要动用这份权力,就代表了皇恩浩荡。
第九百九十章 火寻侯王复回京
景泰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的廷议,在拥护之声中结束,正当朱祁玉打算起身的时候,一个小黄门跑进了文华殿内,将一份塘报放在了桌上。
中山王徐达曾孙,大明魏国公徐承宗因为病重,薨逝。
“命应天巡抚李贤主持,有司营葬,礼部给个谥号,令其子徐俌袭封魏国公。”朱祁玉看完了塘报,对于徐承宗,朱祁玉的印象还是当年徐承宗从凤阳跑到叙州磕头,也因此在平定南衙僭朝作乱之事中,魏国公府保留了下来。
徐承宗在大明平定南衙僭朝叛乱之后,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朱祁玉对徐承宗的离世并不意外,李贤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汇报了徐承宗病重的消息,而太医院组织了太医前往南衙诊治,留不住终究是留不住。
徐承宗的离世不会对南衙的局面带来多少的影响,在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整个南衙一分为三,现在的应天府,处境略显尴尬,既不是文化、政治中心,也不是军事、经济中心。
甚至南京连娼妓最活跃之地,都已经逐渐转移到了松江府,秦淮河畔的青楼妓馆,都转移到了黄浦江沿岸。
即便如此,朱祁玉仍然将早就写好的悼文,递给了兴安,让兴安发往应天。
朱祁玉回到了讲武堂御书房,准备着盐铁会议的笔记,而兴安在备忘录上将徐承宗的名字标记为了薨逝。
“走吧。”朱祁玉带着兴安前往了盐铁议事厅开始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
李宾言作为三司使汇报了官铺的经营情况,官铺已经覆盖了大明所有县城,而农庄的覆盖率只有五分之一,这是一个漫长的基层建设过程,预计在景泰三十五年左右,官铺对农庄覆盖才能达到八成以上。
而大明的银庄,覆盖到了大明所有的府衙,至于县衙,除了极个别的大县有所覆盖,再无法向下推进。
金融从来都是肉食者的猎场,大明银庄的覆盖,在极为保守的大明朝堂,已经有如此覆盖率,已经完全足够。
而工部对于官厂的情况进行了一个汇总,比较值得注意的则是和林瓦剌总兵官杨汉英请旨设立铁、煤矿山官厂,是否设立和林厂,成为了争论的焦点。
大明反腐厅现在将反腐的拳头,砸向了官厂和官铺,自从李宾言回京后,完成了对整个计省的整合后,之前不盈利的官厂和官铺突然开始了盈利,极其突兀的扭亏为盈,其背后是大明对财经事务监察严密之后,一些蠹虫们开始被经侦所发觉。
如何从制度设计的角度,尽量杜绝贪腐之事发生,就成了为了盐铁会议的重要议程。
绝对的贪腐是绝对的低效,而绝对的清廉也是绝对的低效,这一点上,王翱作为吏部尚书,极为清楚,他从来不是一个活在梦想乡里的人,大明皇帝也不是,一个绝对清廉、没有人情世故的大明官场,是大明帝制之下绝无可能建立的。
而此时已经出发了一年有余的大明京营已经来到了撒马尔罕,这颗明珠已经彻底蒙尘,康国已经失序一年有余,大明军终于过阿拉山口镇西关至碎叶城,再至康国都城康定-撒马尔罕。
没有任何的战事发生,大明军前锋王越,代表大明接受了伯颜帖木儿、隔干台吉等一干人等的投降。
不愿意投降的瓦剌人大有人在,在大明军西征消息传来之时,不肯归附大明的瓦剌人已经开始了继续西进的计划,一部分冲到了奥斯曼王国的东部行省,给本就纷乱的东部行省,又增加了不小的混乱,而一部分投靠了金帐汗国,给尹凡三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割裂和冲突是康国这片土地失序之后的主旋律。
大明军八万余众至撒马尔罕,开始了安抚工作,大抵就是剿匪。
大明军的胜利就像是喝水一样理所应当,列阵——推进——炮兵轰——步兵排队枪毙——敌阵崩溃——骑兵追击——协从军开始打扫战场,这是一种极其枯燥无聊的作战方式,简单粗暴而行之有效。
乌兹人已经习惯了在后面打扫战场,他们甚至不敢在军功即割首级之事上弄虚作假。
在经过了长达大半年的四处出击之后,康国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才换来了安稳。
大明的康国公王复也在景泰十六年春,从赫拉特回到撒马尔罕,朝廷下达了康国公的册封圣旨及世券,王复选择了拒绝,他必须要离开这片土地,才能保证大明朝对康国的长臂管辖。
康国和云南、交趾不同,康国是个六合之地,而不是四方之地,这里需要的是一个王爵,而不是一个公爵,如果王复接受了册封,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康国的王。
如果成为康国的王,王复还能回归大明吗?显然不可能。
经历如此剧变,王复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他就会真的变成康国的王,这从来不是王复的愿景。
王复的奏疏回到了京师,康国公王复的最后一本奏疏,是请求大明皇帝册封五皇子朱见洋为康王,总领康国诸事,而王越将会留在康国主持康国大小事务,等五皇子成年后,回京任事。
朱祁玉最终朱批了这份奏疏,朱见洋被册封为了康王,前往康国就藩。
五皇子的母亲埃来娜哭的极为悲痛,但是尼古劳兹还是作为康王府长史,带着九岁的朱见洋,向西而去。
朱见洋,背负着罗马闪电归来的使命。
当初让埃来娜公主入皇宫,朱祁玉也没打算真正实现罗马闪电归来,那略显不切实际,但是尼古劳兹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而同去的还有王复和阿史那仪的长子王永贞,以火寻侯世子的身份前往康国,陪同五皇子长大。
“王复,你以后最好不要后悔,五皇子来到之前,你都有机会反悔,陛下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让罗马闪电般归来,只是为了一个宣称而已。”杨俊坐得端正,劝说着王复。
杨俊离皇帝很近很近,他知道陛下是个很现实的人,埃来娜公主在宫中并不受宠,只有一个五皇子。
这一整轮的人事任免中,王复用有世券的康国公公爵,换了一个有世券的火寻侯侯爵,只不过一个在六合之地的康国,一个在大明四方之地。
“我是个墩台远侯,我留不下。”王复手中拿着手中的茶杯转来转去,思考了片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走了。”王复饮了一杯茶,站了起来,走出了大明军大营,乘车驾来到了康宫,站在康宫门前的立柱前,他将康宫的铭牌摘下,这里曾经贴着两个歪歪斜斜的字,牢房。
王越一直跟在王复的身后,帮着王复收拾着东西,结果收拾了半天,王复在康国只有御赐的那些东西,再无其他物件。
王复走进了穹顶大礼堂,他在这里待得时间最后,现在穹顶大礼堂之内,一片狼藉,暴乱摧毁了这里,过去的那些争吵声,似乎仍然在礼堂内静静的回荡着。
他擦了擦自己之前那块方桌上的灰尘,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停下会心一笑,大礼堂的门口,有纠仪官顿钩镰枪砸出了的坑洼,他记得,还有很多人记得,但是过不了几十年,后人大约会怀疑这几个坑洞为何而来。
王复的车驾缓缓驶出了康宫,他走之前,又到兰宫看了一眼,往日连廊之下,站着怯薛大汉,他每次路过,这些大汉,都会挺直腰板,行注目礼。
直到此刻,他仍然认为那些怯薛班直戍卫,见到也先也会行注目礼,并不知道,那些班直戍卫,平日里极为懒散,也先路过,也不过是站直而已。
康国的暴乱,王复有些责任,他手刃了也先,僭越为王,强力推行咨政第二院,康国也不会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王复来到了阿失台吉的寝宫,这里四处都是血迹,暴乱之中,阿失台吉的身体被分成了不知道多少份,大明军也懒得收拾这里,所以,仍然是遍地的血迹。
王复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当年他真的很用心的在教导阿失台吉这个混账了,奈何这个混账太过混账,贤如康国公都救不了。
站在遍地是黑色涂鸦的寝宫内,王复略微有些怅然,他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教导也先的长子博罗,让他对大明有好感,保证大明边方安定,让大明重开西域的国策,能够顺利进行。
人算不如天算,博罗死在了乱阵之中,王复的算盘落空。
走出了兰宫之后,王复站在兰宫门前,看着宽阔道路上的人流,这条名叫天街的阔街,虽然不似往日繁华,到底是恢复了几分的生气。
王复不再感慨,上了车架,向着东门而去,在走出城门的时候,王复撩开了车帘,看到了城头上的字迹,笑着念道:“康定,泰安门。”
撒马尔罕这个名字随着他的离开终将成为历史,而康定是这座城池的新名字,康定的东大门,改名为了泰安门,显然,是大明军的手笔,乃是忠国公石亨首创。
在碎叶城,王复见了碎叶城大学堂的祭酒,停留了一日后,车驾终于走入了镇西关,而阿史那仪等在门的另一边,见到了王复下车,就跑了过去,一如当初。
“终于回来了。”王复看着镇西关三个大字,感慨万千。
“哎幼哟,我都快五十岁了,你这么跳到我身上,这要是闪了腰,还得你伺候。”王复抱住了阿史那仪,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
阿史那仪才不在意旁人那些眼神,她本来就是个蛮夷,她抱了很久才说道:“我听很多人说,你放弃了康国公的位子?”
“对啊,因为我是墩台远侯。”王复理所当然的说道,在进入镇西关前,他还是有些遗憾,但是踏入了镇西关后,王复就一点都不后悔了。
阿史那仪想了想摇头说道:“什么是墩台远侯?”
王复看着阿史那仪疑惑的神情,才开口说道:“什么是墩台远侯夜不收哨?其实简单,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镇西关巡按柯潜,早就收到了消息,打马而来,翻身下马,一边走一边说道:“火寻侯王复接旨。”
太监赶到镇西关已经来不及,圣旨是鸽路送过来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西关的第一份圣旨,授予的只是一块头功牌,集宁之战,王复在曼陀罗山上获得了瓦剌人驻扎曼陀罗山随时偷袭大明后军的情报,那一次王复差点死在那个瓦剌小斥候的手里。
王复走到了轮台城,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轮台城的雄伟,就收到了第二份圣旨。
轮台城的第二道圣旨,授予的是一块奇功牌,奖励王复在瓦拉和林和杨汉英合作,解救夜不收和迎回八十一具墩台远侯尸骨的功劳,杨汉英因为此事,才能把自己的妻子送回大明。
王复刚刚走到了嘉峪关,就收到了第三份圣旨。
嘉峪关的第三道圣旨,授予的是一块头功牌,王复在瓦拉和林提供了许多的情报,给大明皇帝亲征平叛,提供了情报支持。
王复刚刚走出甘肃地界,来到了景泰县,就是到了第四份圣旨。
景泰县的第四份圣旨,授予的是一块奇功牌,奖励的是王复将撒马尔罕的众多天文工具送回了大明,开启了大明大思辨中的度数旁通,而《景泰历书》王复理应有一份功劳,六分仪的出现,极大的促进了大明天文学的发展,为海事堂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王复刚刚走到五原府,在景泰安民渠的河边,收到了第五份圣旨。
五原府的第五份圣旨,授予的是一块奇功牌,奖励的是王复在轮台城归明之事中的巨大贡献,看似是王复威逼大明朝廷获得了康国公的册封,一道圣旨换了一个轮台城,甚至换来了吐鲁番果敢王也密力火者的归附,大明这买卖做的,无本万利。
王复刚刚走到集宁城的兴和所,就收到了第六份圣旨。
兴和所的第六份圣旨,授予的是一块奇功牌,奖励王复在大明重开西域过程中,稳定边防的卓越贡献,大明重开西域的日拱一卒,没有一个稳定的边方,绝对无法成行,而王复主持康国事,稳定了大明对西域的开拓,也稳定了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恢复往日的繁华,王复当居首功。
王复回到了顺天府京师,他是进士,也是大明武勋,按制从德胜门入京师,他收到了第七份圣旨。
德胜门的第七份圣旨,授予的是火寻侯的世券,和一枚奇功牌,奖励的是王复舍弃了康国公位,毅然决然的回到了大明,奖励的是他的忠诚,这是一个榜样,更是所有墩台远侯的精神图腾。
在王复一步步的走过金水桥,在承天门前,王复收到了第八份圣旨。
承天门前的第八份圣旨,授予他工部左侍郎的官职,作为武勋,他本不应该授予文职,这份圣旨是一种肯定,大明朝只有一个人既有武勋,也有文职,那就是大明晋国公于谦于少保。
“臣王复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复走进了奉天殿,五拜三叩行大礼觐见。
朱祁玉站了起来,往前走出一步,侧着身子,指着王复大声的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左右纠仪官,把此人给朕拉出去打,廷杖二十杖!”
卢忠带着一个缇骑把王复架了起来,拖到了殿外。
王复被拖走的时候,不敢置信的看着月台之上的大明皇帝,以他这一路上的圣旨频率,五块奇功牌、两块头功牌的功绩,他想破脑袋,都没想到自己刚进奉天殿就被拖了出去,挨了一顿廷杖。
卢忠将一块尺厚的垫子,垫在了王复的腚上,拿着水火棍笑着说道:“王侍郎,忍一忍,陛下亲自叮嘱了,要垫着尺厚的垫子,狠狠的打!”
王复感觉不到力度,这不是缇骑们不用力,更不是卢忠力气小,实在是垫子太厚。
“我需要喊出来吗?”王复看着卢忠问道。
卢忠颇为确切的说道:“应该不用。”
王复拎着垫子再次上殿,五拜三叩大声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玉一步步的走下了月台,来到了王复面前,将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朕安,免礼。”
朱祁玉将五块奇功牌、两枚头功牌戴在了王复的身上,拍了拍王复的臂膊说道:“当年你在集宁,说要朕给你亲自带上功赏牌,朕亲自给你戴上了,这是应得的,火寻侯辛苦了。”
“为大明奔波,为陛下尽忠!”王复站直了身子朗声喊道。
“陛下,臣能问问,陛下为什么打臣一顿吗?”王复总觉得这顿打挨的莫名其妙。
朱祁玉瞪着眼看着王复说道:“你有经世之才,却给瓦剌人干活,国朝正值用人之际,你不回来效力,不打你打谁。”
王复这才知道,皇帝陛下,一直恼怒他在外任事。
第九百九十一章 古怪的太子
王复站在了朝堂之上,堂堂正正。
而他看向了正对面的人,大明计省三司使李宾言,这是一个新的部门,他的职能,他的意义,包括他的权利界限,王复都不甚清楚,但是按照座次而言,李宾言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六部明公之下,诸侍郎之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朝堂的人换了又换,有两个是王复的熟人,第一个是俞士悦,这家伙居然还是刑部尚书。
另外一个就是于谦。
于谦和王复老早就认识,而且在集宁之战和接踵而来的河套之战中,于谦向至高无上的陛下,解释了王复的幡然悔悟,并且为王复在曼陀罗山搜集情报请了头功牌。
皇帝陛下欣然应允了于谦所请,而于谦的那道奏疏中,还包括了王复的起复。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于谦肯为一个奉天殿被逐出的臣工说话,请头功牌和举荐,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因为当时的开海,可没有现在这么顺利。
而王复的选择是参加了墩台远侯,为大明建功立业,在十二年后,回到了大明朝堂之上,堂堂正正的站在了这里。
唯一让王复意外的就是那顿不是廷杖的廷杖,打的是他不为朝廷效力,垫子是皇恩浩荡。
王复愕然的发现,当年与民争利反对开海才是大多数,而现在,开海利于国朝,利于大明内外,才成为了大多数,甚至李宾言这三个字,就代表了开海事。
王复需要学习,而大明皇帝也知道王复需要学习,所以,只给了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位,让王复将《景泰盐铁新论》和历来的邸报看完,了解大明在他离开后,发生的种种变化。
朱祁玉坐在月台之上,开始了今天的朝会。
朝鲜国王李瑈将自己的世子李晄送到了大明四夷馆就学,这是李瑈事大交邻基本国策的一个延伸,得益于大明广泛开海,朝鲜的贡纸、马匹以及铁料,以及高丽姬都得到了稳定的销路。
大明在政治上册封了李瑈王位,在经济上稳定了朝鲜经济,在文化上,大明有教无类,比如这次世子李晄,是一大批的朝鲜士大夫后人一起前来大明。在军事上,大明是济州市舶司驻扎的水师,威慑倭国。不得侵扰朝鲜南部。
这些支持和举措,李瑈的王位变得格外的稳定。
李瑈这次派出了使者进京,主要是为了职田法,希望大明能够对朝鲜的田制进入深入指导,并且希冀皇帝能赐下圣旨,帮助朝鲜国王在朝鲜南部的推广职田法。
职田法大抵和当年贾似道搞的官田法有些相像,白没一些旧士大夫的官田,而后再少量分配给当下的士大夫,而形成一片广阔的官田,为大明种植棉花。
朱祁玉否决了李瑈的职田法的部分内容,关于为大明种棉花这件事,朱祁玉选择了拒绝,而是让李瑈老老实实的种粮食,保证朝鲜国内粮食供应为主。
朝鲜大部分贸易,仍以物物交易为主,如果将这些职田变成棉田,会影响朝鲜的粮食供应,甚至可能发生百姓因为没有粮食吃不上饭,揭竿而起的事儿来。
朝鲜使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因为伟大的天可汗,英明的四海一统之大君,睿哲的大明大皇帝陛下,关心朝鲜生民之疾苦,准许了每年可以多五百人高丽姬入明。
李瑈搞得那些职田,利润还不如这五百高丽姬多,朱祁玉不让李瑈瞎折腾,李瑈就不瞎折腾了吗?
李瑈还真不瞎折腾。
他搞棉田,本来也不是为了钱,而是向大明皇帝表达恭顺之心。
喝了一点大明海贸的汤汤水水,李瑈觉得自己现在国富民强,人口多了,军备强了,连倭患都没了,他甚至还能发行货币——“箭币”,虽然以失败告终。
所以李瑈一直怕大明皇帝大喊一声,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跑来把他灭掉,所以才搞这个棉田,以示恭顺,以示自己没有反意。
大明皇帝让他老实种地,别瞎折腾,李瑈是很听话的。
倭国使者日野富子,在朝堂上好一阵的哭诉,哭诉山野袁公方的不作为。
袁彬等一众强势进入了倭国,进入了之后,没有全部进去就停下了,这一停下就是十年之久,现在就差山野袁公方提刀上洛,甚至砍了倭国天皇,让倭国进入王化的下一阶段。
但是袁彬就是一动不动,不深入,也不退出,若是袁彬更加强硬,更进一步,彻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也就没那么抓心挠肺了,若是袁彬软了,和倭国那些大名们一样的软了,也无所谓。
袁彬这种不上不下,着实是让倭国倍感难受。
袁彬在倭国抢占了三大银山,而后占据了濑户内海,这是优质资产,而不肯全盘接受倭国,因为这是劣质资产。
朱祁玉听完了哭诉,并没有任何的动容,表示袁公方之事,待袁公方回朝之后再说。
而吕宋的使者跪在地上,也是讲述了吕宋最近的困局,大明单方面宣布不再和吕宋商贸往来,是不让吕宋商舶进入大明诸市舶司,这造成了大明商贾对吕宋进一步的朘剥。
以前吕宋的应对是耍阴招,把所有铁器收纳熔断之后,派兵有组织的对大明侨民进行屠杀,现在,大明商贾人均武装商舶,虽然没有铳没有炮,但那些长短兵和弓弩,吕宋国王赛义德,完全无法抗衡。
大明商贾甚至都抢到了他的王宫里,把他多年积攒的财货,洗劫一空。
朱祁玉让纠仪官把吕宋的使者扔出了承天门,纠仪官专门负责纠正仪礼,吕宋使者当殿哭诉,失仪。
吕宋的局面,就是大明皇帝为了惩戒南洋地面这些狗东西,在大明海洋武装力量衰退和孱弱时种种不公,刻意造成了的现象。
抢吕宋国王内库之事,就是大明水师干的,吕宋国王的内库财物,内帑和国帑已经对半分了。
对于番夷小国而言,大明皇帝的不在乎,就已经不是他们小国能够承受的代价了。
王复有些奇怪,按照怀远人的九维理论,此时大明士大夫们和科道言官们,应该跳出来,怒喷大明皇帝不修仁恕之道才是。
但是科道言官更多的是看热闹,而不是跳出来骂皇帝。
日野富子也哭,但是大明皇帝没把人扔出去,是大明依托倭银入明维持着大明新政的稳步向前,在这件事上,大明其实理亏,拿了钱,要么狠狠的深入,要么直接退出去,浅尝辄止,弄得不上不下,多少有些不德。
但是吕宋,完全是咎由自取。
而后兴安宣读了一大堆的圣旨,有些名人逝世了,请朝廷谥号,这些名士很多礼部尚书姚夔都不怎么认识,但朝廷还是给了谥号;
重开西域,西域行都司确定卫所数量和额员,并且开始了第一次长征健儿的征召。
有一件在朱祁玉看来极为重要的事儿,但是朝臣们反应并不热切的大事,那就是于谦带领工部和户部,宣布大明京宣驰道的落成。
朝臣们更多的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驰道自然要修,但是铁马火车,实在是贻笑大方。
为大明皇帝养白象的忠国公石亨,宣布他将乘坐景泰一号铁马,拉动第一批货物前往宣府,并且从宣府带回一批马市的牲畜。
朱祁玉为王复回京开设大宴赐席,石亨并没有喝酒,他岁数已经很大了,太医院让他戒掉酒,大明皇帝听闻后,特别下了明旨,让石亨戒酒,石亨现在连上白象都显得费力,答应了下来。
那个下马死战的大明勋贵忠国公,已经显了老态,为陛下先导,虽然变得吃力,但是坐火车去宣府,成为了他一种很新的先导方式。
在下一代武勋成长起来之前,忠国公要代表武勋,在朝堂站稳。
次日的清晨,石亨坐着火车去了宣府,而朱祁玉在讲武堂聚贤阁,见到了也是昨日回京的太子朱见澄。
景泰十六年三月初二,太子朱见澄完成了预计之中的南巡事,回到了大明京师,好巧不巧,王复也是同一天回京。
王复有些坐立难安,大明太子会不会因此记恨于他?皇帝陛下为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是太子回京却悄无声息。
朱祁玉的御书房的御桉之前,有两排长椅,分别坐着襄王朱瞻墡、于谦、姚夔、李宾言、王复等一干朝臣。
“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否?”朱见澄见礼,已经年满十五岁的太子,按照大明制已经成丁,但在大明皇帝和朝臣们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
朱祁玉示意朱见澄平身,开口说道:“朕安,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
朱见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贺表,显然东宫诸官给太子准备好了面圣的奏对,这是一篇歌颂大明空前盛世的雄文,读起来酣畅淋漓,听到的人,一定会由衷的为强盛的大明而自豪。
朱见澄看着手中的贺表,实在是无法开口,收起了贺表说道:“父亲,孩儿看到了贫穷。”
于谦闻言一愣,坐直了身子,看着朱见澄,为期两年的南巡考察,太子告诉皇帝,他看到了贫穷,而不是富强,这不是在骂,大明皇帝做的不称职吗?!
朱瞻墡一阵心惊肉跳,以陛下先今的威权,谁敢说这样的话。
“说说看。”朱祁玉略微有些懒散身形立刻坐直,看着朱见澄颇为确切的说道,朱祁玉非常高兴,他的太子没有湖弄他。
这次太子的奏对没有参考答桉了,他思考了很久才说道:“《论语·阳货》曰: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说,这世上,唯有最上知的人,和最下愚的人是痛苦的,也是最坚定不移的人。”
“最上知之人就是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洞悉了世间的道理,却无法改变这世界,是清楚的痛苦;无论怎样的困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志向,是主动的坚定不移。”
“最下愚之人,就是对世间道理没有任何的了解,是愚昧的痛苦,是被动的坚定不移。”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这句话和陈循讲的不一样,当初陈循讲延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之初生,其性固为相近,然有一等气极其清、质极其粹,而为上知者;有一等气极其浊、质极其驳,而为下愚者。
就是说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性相近,但是仍有区别,一等天资为上知者,末等天资为下愚者,很显然是在说尊贵卑贱,出生注定。
但朱见澄的理解,和陈循的理解大不相同,显得格外离经叛道。
“这是胡老师父教你这么解的吗?”朱祁玉笑着问道。
朱见澄颇为确信的说道:“是,胡老师父和王学士讲的不太一样,但是孩儿走了这一趟,还是觉得胡老师父说得对。”
“下愚者,就是贫穷。”
“上知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已经洞悉了世间道理,明知不可为仍要为的坚定。”
“下愚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不能改变。”
“他们一旦意识到了自己是人,不再把自己当做玩物,他们的收入就会降低,最后导致生活无以为继,进而只能再次把自己当成牛马,维持自己微薄的收入,维持家庭的度支。”
“这种下愚者不移,除了他们自身之外,当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是个人,会受到身边人的攻讦,甚至被驱逐,自身和环境,都决定了他们只能不移。”
“是这世道把人变成了鬼。”
朱祁玉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朱见澄略显迷茫的说道:“所以,孩儿看到了贫穷,孩儿最开始以为贫穷是他们自己不修身,不修德,王学士就是这样教导孩儿的,说他们贫穷都是不够努力。”
“但是养济院的那些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乡野的畸零户、黄埔河畔纸醉金迷的娼妓、穷民苦力的家庭、一家穿一条裤子的佃户、码头货力于己的装卸工,甚至是那些读了一些书,只能抄书为生,穿着长衫喝酒的孔乙己们,他们是因为贫穷,让他们无法改变,无法明白世间的道理,更无法改变自己困境。”
“的确,天下熙熙嚷嚷,他们的贫穷孩儿无法改变,但是他们周围的环境,是否能改变一些呢?”
朱祁玉看着朱见澄,面色复杂,他最开始对朱见澄的期许是这孩子能顺利继位,在旧党的反攻倒算中,保持最基本的认知,不在那些核心利益上巨大让步;
经过胡濙的教导之后,朱祁玉对太子的期许,也仅仅只是,人亡政息,不要搞全面否定足矣,哪怕是保留下一点点,比如海贸和钱法。
在行万里路之后,朱祁玉发现自己小看了这小子。
胡濙因为担忧朱见澄不够聪慧受到质疑,太子之位受到冲击,而选择了极其深刻的教育。
大明皇帝因为担心太子不理解世事,让他万里游学,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明白道理。
这就坏事了,大明教出个古怪的太子来。
一个能从儒家经典中品味出‘世道把人变成了鬼’的太子,还不够古怪吗?
朱祁玉颇为郑重的叮嘱道:“你这番话讲出来,自己就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你要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朕能教你的不多,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朱见澄有一个胞弟,八皇子朱见治,嫡出,而且年纪幼小,没有经过胡濙的教导,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当大明朝臣们发现了朱见澄这个太子,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朱祁玉再次担忧起朱见澄日后的处境了。
朱见澄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他很多的道理都只能记下,看到了再理解,比如:之前他一直疑惑,自己为何很少见到父亲,父亲为何先是住在泰安宫,而后又住到了讲武堂后院。
“孩儿清楚。”朱见澄的回答不是谨遵圣诲,而是清楚。
他要在父亲的羽翼下成长起来。
第九百九十二章 坐着火车去宣府
“你看到了什么?”朱祁玉问起了太子的见闻。
太子的表情非常奇怪,带着几分稚气的面色五味成杂,他又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儿臣本来看不到,有些人不想让儿臣看到那些贫穷。”
“就像是有人想要织造出一张密集的大网,告诉儿臣世间美好,后来我还是看到了。”
太子是储君,能瞒得住他一时,绝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那些迎检特别准备的节目,朱祁玉其实也碰到过,为了展现一些儒家六德,搞出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朱祁玉在南巡到泰安州的时候,泰安州搞得舍身崖。
若父母生病,子女从那舍身崖轻轻一跃,粉身碎骨,可换的父母平安康乐。
这真的是孝道吗?
显然,朱见澄在南巡的路上遇到了类似的事,才引起了他的警惕,最终他戳破了那层网,看到世界的全貌。
朱见澄继续说道:“儿臣偷偷跑了出去,带着三名缇骑和两个番子,就上街亲自去看,结果,没人愿意跟儿臣说话,儿臣才知道,儿臣走路,都和百姓不同,娘亲从小就教儿臣,应该如何走路,应当,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回瞻眺,方才器宇轩昂。”
朱见澄身上挂着很多的零碎,都是各种各样的挂饰,玉钩、玉佩、玉珩、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出席场合不同,都要换着花样带,这些挂饰若是走路不稳,做不到脚踏四方,就会叮铃叮铃响,这是仪态。
太子的意思很明确,他要和百姓打交道,就要先变成百姓,才能和百姓们说话。
朱祁玉记得自己南巡的时候,和于谦、李宾言、陈宗卿等人即便是坐在村头的柳树下,那迫害杨铁的小杨善人都不敢招惹,在湖口县铁锁横江,那码头上的大坝头金三爷,打远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语气颇为恭顺。
金三爷,就是湖口县渡口的大把头,被朱祁玉一骑枪正中心口,给打了个心花怒放。
太子看众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才继续说道:“如此三个月,儿臣外出行走,百姓们终于不再避让,虽然他们仍然知道儿臣是贵人,但多少愿意跟儿臣说话。”
“有一户老农,有儿女四人,却无人供养,只能住在山里,养着三亩山田为生,山田本就贫瘠,结果当地的缙绅、粮长仍然要上门讨要藁税、谷租和私求,这老农家里无粮,儿子不孝,遂死。”
“另有一户,因为不堪藁税、谷租和私求逃入大山,种植了山田,到了傍晚,放下锄犁,拿起了簸箕去山里采野果,却不慎遭遇野猪,被野猪拱了一下,遂死,儿臣看到的时候,此户翁媪正欲死,被儿臣救下,送至养济院。”
“江西饶州府安仁县大水,百姓田没屋浸,儿臣在安仁,查看县库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粮食,上面为了迎检铺一层新粮,儿臣蹲下查看,发现底下略有腐烂之粮,最底下的粮食却化成了土,考成法以来巡视严密,便不敢大张旗鼓的窃府库为私,只敢窃一点,但他们还是任由粮食糜烂库中,也不肯给百姓分毫。”
“仍是在江西都昌,儿臣见豪奢之家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不仅如此,他们随行的箱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银币,一箱又一箱,着实耀眼,而他们家里养的狗,却是常年吃肉,说是如此才有凶性。”
“儿臣以为此言甚是谬也,那些狗,看到了缇骑们,趴在地上,甚至连呜咽声都不敢发出,惶恐躲闪。”
“南衙织造户,年年压金线,秀嫁衣,自己出嫁若是有一袭红衣,也算是极其珍贵了,大抵是要珍视一生之物,可大多绣娘出嫁,都只有红色的头绳。”
“儿臣在南衙问了应天巡抚李贤,松江巡抚陈宗卿,江西方伯姚龙、两广总督陈汝言、巡河总督徐有贞,为什么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富有,却又如此的贫穷。”
“他们的富有,是肯吃苦,肯出力气,肯脚踏实地,肯踏踏实实,不畏惧风霜雨雪,更不怕辛劳奔波,他们的贫穷若是和遮奢户相比,又是如此的明显。”
朱祁玉平静的问道:“你在埋怨朕,埋怨人人都在称圣明、英明的皇帝,为何没有扫荡天下疾苦,为何没有大庇天下黎民,安有业、入有居、劳有得、阖家尽欢言。”
于谦、姚夔等一干臣子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儿臣心中的确有怨气。”朱见澄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天下黎民期盼英主,结果英主治下的大明江山,还是处处充斥着苦难,流离失所,这算是什么英主?
“上知不移。”
“李贤、陈宗卿、姚龙、陈汝言、徐有贞等,听闻儿臣疑惑,便是大笑,他们给臣的答桉大抵是一样的,他们说儿臣看到的苦难根本不算是什么苦难。”
“十数年前,两广生民南下西洋逃离,福建两广,甚至是江浙,都有百万民乱,沸沸汤汤,云贵川黔百姓逃入大山三十余万,南衙僭朝束手无策,陕西、甘肃、山西,百姓甚至要套入鞑靼麾下求活。”
“民乱四起,盗寇群生,百姓颠沛,流民无数,方为苦难。”
“现在太子南巡还得想发设法才能看到的苦难,在十数年前,只是寻常,地方官僚想瞒也瞒不住,家事国事天下事,不可能事事顺意。”
“儿臣生下来之后,记事时,大明万象更新,儿臣巡视南衙时,大明新政已初有成效,地方官员极尽全力想要儿臣看到的善和美是真的,孩儿自己看到的苦难也是真的。”
“行万里路,只得一理,治国不易,治人更难,有些事,需要妥协,需要让步,才能彻底的贯彻实行。”
“求其上,而得其中。”
朱祁玉想了想回答道:“你已经学会把一件事辩证的看待了,如此便有了储君的景象。”
“朕本事不大,能力平庸,可是这江山社稷交到了朕的手里,到底是没有辱没祖宗,世人赞我誉我,是真的,世人毁我谤我,也是真的,对于这些攻击诋毁,对于这些阿谀奉承,朕都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还有,徐有贞媚上之言,不可轻信。”
于谦本来还想劝谏,看紧张的气氛缓和,便打消了念头,但是听到陛下最后一句,也清楚了,为何徐有贞不肯回朝为官了,换成是他于谦,他也不会回来。
徐有贞的答桉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为什么徐有贞的话就不能信!
“你是怎么处置的?”朱祁玉问到了太子的处置方案。
朱见澄颇为认真的说道:“儿臣依照大明律,将不孝子三人罚去了鸡笼伐木,伐木累,却有丰厚的劳动报酬,儿臣在南衙请南镇抚司缇帅杨翰,稽查了一批遮奢豪户,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既然给狗常年吃肉,如此浪费,钱财来的便不会干净,儿臣翻了翻他们的腚下那些烂账,果然是没有干净的。”
“儿臣处置了江西若干贪官污吏,大多数都流天山以北了。”
“儿臣给大明的织造绣娘提升了一些劳动报酬,大约每年涨了一枚银币,但大抵这一枚银币还是会被她们父母收去,但儿臣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就是朱见澄为何会说治国不易,治人更难,他只是处理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儿,就发现他想要做到的真的很难实现。
就以给绣娘涨一银劳动报酬之事,涨的这一银,还是会被其父母收取去;
若是把这笔钱存到了银庄,等到绣娘出嫁支取,又难免会有侵占、贪腐之事,最后又变成了藏污纳垢,甚至绣娘为了支取这笔钱,还得贿赂有司,无论是用钱,还是用物,亦或者是用人。
当朱见澄真的设身处地的去思虑如何解决问题的时候,才发现,父亲这些年,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处置的还是些边角料,朝中大事,利益方方面面,更是繁杂,更难处置。
他的父亲已经做的很好了。
朱祁玉开口说道:“你其实换个思路,江宁织造,满五年的绣娘,出嫁时,给嫁衣一件,并且准许其生子后回到织造局继续织染,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绣娘可是熟练工种,那可不是谁都能当的,绣娘的劳动报酬已经快要赶上京师苦作劳力了。
给一件嫁衣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有了这个人情,生子后再回织造局,才能切实改变绣娘的生活轨迹。
其实大明诸府织造局都在上奏此事,绣娘嫁了人,各府织造局缺员严重,女工又不好招揽,绣娘又不好培养,这妇人生子后再回织染局,已经在朝中形成了一定的风力,朱祁玉朱批了奏疏,廷臣们对这件事争论比较大,主要是女子抛头露面。
结果礼部尚书姚夔说:明随唐制,那唐朝女子不也抛头露面,唐朝还有女官,大明为何不可?要否定女子嫁人后仍可做绣娘之议,就要先反驳唐朝,宋朝小家子气,大明臣子瞧不上,总不能说唐朝小气吧。
到底是劳动力缺失,各地织染局可是朝廷国帑的一个大进项,最终此议,廷议通过,在松江府试行。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
“谢父亲教诲。”朱见澄认真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虽然年轻,虽然满腔热忱,但经验奇缺。
“去玩吧,这奔波了两年,歇五日再进学侍左右听政吧。”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太子去玩几天,不用太着急上课,也不用太着急听政,劳逸结合才是王道。
兴安怅然,陛下也知道劳逸结合,自己整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也不肯多休沐几日。
“儿臣告退。”朱见澄略显无奈,他其实很想说自己已经游山玩水玩了两年了,自己这番没有小抄的奏对,到底是过关了,朱见澄深知父亲秉性,有话会当面说,有错会当面训戒。
朱见澄走后,朱祁玉对着于谦等一干臣工说道:“太子不错,朕很欣慰,不求其开辟,但求守成。”
于谦总觉得陛下的要求太高,再怎么看太子也是个守成之主,这已经属实不易了,若是有汉宣帝那般继往开来的本事,实乃大明之幸事。
王文则是略显惆怅和担忧,他也是太子的老师,可是他讲的内容,太子听了,可只听进去了一点点。
“兴安,你现在去把胡老师父给太子的注解的那些四书五经取来,朕也看看,总觉得胡老师父对朕有所隐瞒。”朱祁玉越琢磨越是不对味儿,胡濙讲学,他时常去听,这胡老倌没给太子掺私货,他决计不信。
朱祁玉和于谦等人商议了很久的国事,才拿起了胡濙注解的四书五经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胡濙真的把经典注解的奇奇怪怪了。
胡濙把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注解成了朱见澄理解的那个模样。
朱见澄读这种四书五经,再走万里路,不把圣贤书读出“世道把人变成鬼”才奇怪。
朱见澄去玩了,他从讲武堂出来后,就直奔西土城而去,朱祁玉已经让他每日跟着操阅军马,去西土城大营的权限他已经有了,他这次去西土城,是尝鲜去了!
忠国公石亨,要带着泰安一号前往宣府,途径北土城,朱见澄要坐着火车去宣府!
石亨打北土城坐火车至西土城,听闻太子到了西土城,就吓了个激灵,这小太子想什么?
石亨现在可是大明勋贵第一人,国公爷,还掌着兵权,眼下昌平侯杨俊人在西域。
唐朝太子李承乾和侯君集旧事,就像是画片一样在石亨的眼前闪现着,谁敢说京营姓石?石亨非要拔出钩镰枪和对方拼命不可。
京营上下人人,认得陛下,掌令官、庶弁将都是天子门生,石亨得多想不开,才在大明朝搞将领造反这种事?
小张屠户那可是忠国公府的座上宾!
石亨想了想,若是太子真的有什么打算的话,他打算用出襄王绝技——装病。
当得知太子放了假,只是要坐火车去宣府尝尝鲜之后,石亨反复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让天子乘坐下一班,他这班打的是头阵,也算是为王前驱了。
至于太子那班车,参考陛下旧事,搞个防滚架,软包车厢,五点安全带,一个时辰跑个二十里,随走随停便是,权当观光旅行了。
朱见澄看到了石亨那班火车在汽笛鸣响之后,开始缓缓加速,虽然不及快马,但速度仍然算得上风驰电掣,比一般车驾快得多。
他满是期待的坐上了火车,然后就发出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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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三章 走出去和带回来
朱见澄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在慢慢的倒退,火车跑的的确很慢,而他的对面是朱见济和朱见深。
朱见澄回朝放假,朱见济和朱见深是被朱见澄拉来的,兄弟三人好久未见,格外热切。
大家不存在利益冲突,自然见面尽欢颜,要是为了皇位争夺不休,见面还不如不见。
大明皇帝兄友弟恭在太庙一剑捅死了稽戾王,但是这些兄弟们,相处的倒还算融洽。
“火车走的实在是太慢了。”朱见澄看着窗外缓慢倒退的风景,再看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就是一阵挠头。
为了验证京宣驰道的可靠性,京宣驰道上,可不止一班火车在跑,而他们这辆皇嗣专用火车,占了一条车道,很多火车经过时,都会鸣笛六声,以示尊敬。
当然这种尊敬,在龟速前行的火车面前,更像是嘲讽。
大家都是火车,你怎么就那么慢咧。
“慢点好,慢点好,慢了走的踏实。”朱见澄宽慰着自己。
朱见济则是满脸放松,他满是调笑的说道:“让父亲把火车司机拉到解刳院里,下一个司机就不敢慢了。”
朱见深则摇头说道:“那可不行,哪有这样的?把司机给杀了,车岂不是要翻到了沟里?可是既然已经杀了,那只能稍微弥补一些遗憾,给司机恢复名誉。”
朱见澄听闻,想了想笑着说道:“不如拉上车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摇晃身体,做出火车还在前进的样子?”
“哈哈哈!”朱见澄此言一出,三个小伙伴已经乐开了花。
这是个笑话,三个人能明白的笑话。
朱见济和朱见深关系极为要好,但彼此也时常攻讦。
朱见济说的是让父亲杀掉司机,其实是朱见济在嘲讽朱见深的父亲稽戾王,一旦稽戾王复辟,于谦这个司机,必死无疑,而且是不得善终。
朱见济、朱见深、朱见澄三兄弟讨论过,若是当年父皇未曾在太庙亲手杀掉稽戾王的后果,那大明就是党锢盈天,朝中大臣围绕着两个核心,斗的你死我活。
朝廷里不能有两个核心,否则就会妖魔鬼怪横行。
党争的最终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父皇亲手杀掉稽戾王,一个是稽戾王复辟杀掉父皇。
而三兄弟讨论的便是稽戾王复辟杀掉父皇后,会做些什么。
稽戾王一定会继续追杀景泰年间的所有有作为的臣子,因为站在稽戾王的角度,所有在景泰年间有作为的臣子,都是叛臣,都是不恭顺,于谦这个百官之首,首当其冲。
这就是朱见济说的,杀了司机。
而朱见深作为稽戾王的庶长子,自然要继续推演,稽戾王复辟成功后,朱见深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他要做的大抵就是恢复于谦的名誉,以期许大明这火车,能够继续向上爬。
而朱见澄则是扮演的朱见深之后的君王,朱见澄表示,如果这样的话,他只能蒙着眼睛,晃动着身体,假装大明还在锐意进取。
但是三位接受了胡濙正经帝王教育的皇嗣,其实都深切的明白一个道理,国事如永远在上山的列车,不进则退,一旦停下前进的步伐,必然向下滑落,想要再次向上,那需要何等的伟力?
“人字坡到了。”朱见澄看着火车停在了山脚下,便知道京宣驰道的最难点到了。
这里设计的是一个人字形坡度,两个火车头,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通过人字形结构,将陡坡一分为二,减少爬坡的阻力,同时提高装载量,减少下坡的危险。
火车鸣着汽笛爬上了居庸关的陡坡,走到停留的位置,太子朱见澄忽然开口说道:“大明可以接受一定时间的稳定期,为下一次的爬坡蓄力。”
朱见深略微有些不赞同的说道:“其实停在半山腰也不错,我们在火车上是看不到山顶,看不到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走着走着,人心就散了,停在半山腰,是个不错的办法。”
朱见济却笑着问道:“你说的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半山腰,而不是在山脚下呢,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爬的是一个人字坡,还是十个人字坡呢?停在哪里合适?所以,还是得攒足了力气,就往上爬。”
“我同意哥哥的看法。”朱见澄深表赞同的说道:“因为一旦停下,就会开始向下滑动了。”
朱见济和朱见澄是大皇帝的亲儿子,他们都有很强的开拓性,但是朱见深没有,因为他的父亲是稽戾王,能把大明停在一个很好的位置上,就已经是值得歌颂的事儿了。
居庸关在缓慢而坚定的火车头牵引下,缓缓的爬上了山顶,站在山顶上,朱见澄又开口说道:“竭尽所能往上爬,往下滑的时候,就能滑的慢一点,滑的时间久一点。”
“不错。”朱见深极为认真的说道:“爬的高,往下滑的时候,不仅能滑的久,而且不至于太过于陡峭。”
居庸关这段人字形火车道极为的险要,若是人摔下去,保证粉身碎骨,但人字形驰道,虽然多走了些路,上山容易,下山也容易,滑落的时候,也不至于直接从山顶直接滚下去。
“我打算去锡兰,征服那片满是羊一样百姓的土地。”朱见济率先表达了自己的愿景,他如果在锡兰、在印度,自己的弟弟在国内也能好过点,无论是来自于海上的敌人,还是来自于陆上的敌人,都要先踏过他的尸骨,才能进犯大明。
“我打算去海的那一边,舟师彭遂已经回航,那是一片新大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朱见深选择了一个最难的方向,根据彭遂的探索,在那片广袤的大陆上,是拥有文明的地域,去那里有挑战,更有机遇。
对于朱见深而言,想要完全摆脱他那个糟糕父亲的影响,最好的办法是到海的那一边。
“三弟朱见浚似乎看上了秘鲁的银山,他活泼好动,希望不要在探险中出些什么事端才好。”朱见澄再次坐上了火车,对着两位哥哥说道。
八皇子嫡出朱见治,是对太子继承皇位威胁最大的那个,在法理上如此。
但是在能力上,朱见济才是威胁最大的那个,但是朱见济选择了出海去,这是大明的国策,也是朱见济一直以来的愿望。
大明太小,放不下他的志气,他要成为大明广开大洋中闪耀的一个。
太子朱见澄似乎在思索着一个复杂的问题,他忽然开口说道:“火车开到了哪里,大明的疆域就到哪里,宝船驶到哪里,大明的海疆就到哪里。”
在大明忠国公从宣府拉回了货物之后,京师之内,并没有太大的反响,因为那呼啸着的怪物,早已经在北土城和西土城之间奔波,大明朝的百姓们,多少已经习惯了那种呼啸之声。
几乎所有大明的百姓,都认为那是武德充沛的皇帝陛下,为了能够更加快速的动武,而特别修建的。
跑的是马,铁马,都是为了皇帝的武功。
毕竟秦始皇修驰道的初衷就是如此,让大秦军队,能够以更快的速度,奔向战场。
而朝堂的明公们,已经悄然发现,火车的可怕,那就是这个铁疙瘩,可以不知疲倦的拉着沉重的货物,在驰道上快速的奔驰,这代表了朝廷的威严将随着驰道进一步的延伸到大明的角角落落。
这代表着,大明可以摆脱一个自古以来困扰中原王朝的难题,马。
那些冒着滚滚白烟的炉子,可以日夜不停的生产出马匹来。
对于驰道的讨论,朝中终于热切了起来。
“哈哈哈。”朱祁玉看着手中的一本奏疏发出了笑声,随手把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这是一个翰林写的奏疏,他在警告,火车驶过了西山,会惊扰皇陵。
这种观点,已经跟不上版本了。
反对驰道、反对大明铁马的不在少数。
从财经事务的角度去考虑,蒸汽机的大规模运用,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社科问题,那就是失业,蒸汽机的大规模运用,已经对纺织业造成了一定的冲击,这个现象,在松江府尤为明显。
陈宗卿人都麻了,他在做府尹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宾言不过如此,当真正接手之后,几乎一天一封鸽路奏疏,送往京师,向皇帝和李宾言请教该如何处置。
从军事角度考虑,驰道和铁马的应用,会带来很多的新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皇帝穷兵黩武,在朝臣们看来,大皇帝陛下真的很喜欢打仗,十年一共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大大小小战役数百场,四威团营仍在康国,穷兵黩武的代价就是破坏,破坏生产力就是破坏购买力。
从政治的角度考虑,驰道、铁马、穷兵黩武,都属于奇观,虽然增强了统治,但对百姓的生活会产生巨大的影响,隋炀帝不就是修运河把隋朝给修没了?元朝唯一干了一次实事儿,修黄河堤坝,还挖出个石人来。
在眼下,穷兵黩武和大兴土木都是相同的意思,全都是对生产力的破坏。
从文化的角度考虑,商品的加速流通,很容易带来礼乐崩坏、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恶果,这在松江府也极为的明显,毕竟那遍布黄浦江的窑子,不对,是书寓,实在是让大明的士大夫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所以,惊扰皇陵的这个观点,实在是让朱祁玉啼笑皆非,景泰十六年,还在唱着正统元年的戏,有些好笑。
翰林需要不断的学习,提高自身的修养,来紧跟潮流,这样反对皇帝陛下的时候,才能言之有物。
朱祁玉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就是朝中充斥着反对的声音,这些反对的声音,将会成为他料敌从宽的一部分,可以让一条政令,能够切实的推广下去,而不是在鲜花、赞美和拥护的声音中,逐渐迷失自我,盲目自大。
“陛下,盐铁会议要开始了。”兴安为陛下准备好了备忘录,提醒陛下的日程安排。
朱祁玉站起身来,龙行虎步的来到了盐铁议事厅,在群臣见礼后,朱祁玉才翻开了自己的备忘录。
这一期的盐铁会议主要讨论的是,世界帝国的建设分支,世界货币。
“毫无疑问,世界货币只能是钞法。”户部尚书沉翼终于扬眉吐气!
多少年了,户部宝钞局已经养精蓄锐多年,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大明终于要行钞法了,不过不是在大明的四方之地发行宝钞,而是在大明的海外发行钞法,即便是如此,已经完全足够了。
“远洋舰队总兵官镇海侯唐兴,在上次的奏闻中确定了武装力量在海洋商贸活动中的重要性,但是世界帝国仅仅依靠军事霸权是完全不够的,我们仍然需要经济霸权,而利用宝钞定期收割庄稼,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沉翼颇为振奋的说道。
朱祁玉伸手往下压了压说道:“收敛点,收敛点,我们是为了促进世界自由贸易,是为了给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带去文明,是为了世界贸易的繁荣和昌盛,是含灵蠢动悉沾德化,知有其君而尊亲焉。”
“可不能胡说。”
沉翼赶忙俯首说道:“是是是,臣僭越无状。”
沉翼这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表现,作为大明明公,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要有,而且要向陛下看齐,什么割韭菜,分明是…分明是王化!
“宝钞,废纸一堆。”朱祁玉拿出了大明宝钞局新提交的宝钞,这种宝钞每一年,都会在母版错位,在收取宝钞的时候,只需要比对,是一种新的防伪方式,大明宝钞的防伪已经足够先进,从纸张到油墨,再到印刷,再到母版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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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可能的杜绝民间假钞的泛滥。
不在大明推行钞法,朱祁玉是愿意的,只要宝钞不在大明境内流通,他才懒得理会六合八荒之地百姓的死活,滥发了,就换版便是。
用国际矛盾转移国内矛盾,这种伎俩属于一个政权天生就会的本能。
沉翼继续说道:“我们在倭国,进行了长达十四年的宝钞发行,累积了大量的宝钞发行经验,要想让我们的宝钞被人认可,我们的宝钞必须能够能够在寰宇之下,全都能买到资源,也能在大明买到货物才可以,这是第一个前提。”
自由贸易就是自由贸易,既然大明发行了宝钞,就不会轻易更易规则。
“我们要感谢倭国为大明的钱法和钞法提供了倭银和经验。”朱祁玉笑着对所有人说道。
大明皇帝的感谢,是真诚的,同样这种感谢,对倭国和倭国人而言,是一种苦难,就像是一个大型的试验场一样,大明在里面随手涂鸦,为大明的国策保驾护航。
朱祁玉继续说道:“利用军事霸权踹开了房门之后,我们需要用经济的手段去掠夺财富,而世界性的货币,除了沉尚书所言的两个前提之外,还要有以下几个重要特征,首先,也是最最关键的,那便是保持商品的绝对优势,即高技术、高附加值的产品。”
“陛下,是王化,不是掠夺。”沉翼小心的提醒着陛下,陛下不小心说了实话。
朱祁玉发现了自己口误,赶忙说道:“啊对对对,王化,王化。”
“走出去的问题,我们已经走了十七年,走出了一些经验,那么带回来,就成了我们亟待解决之事。”
第九百九十四章 我李宾言能有今天,全靠圣眷
“张家米、李家树,村口老陈磨豆腐。”朱祁玉看着备忘录的内容对着群臣说道:“这边是分工和交易,我们简单的把交趾、大明、倭国看做一个贸易链,交趾有粮,大明有笔墨纸砚、倭国有银,大明要银,交趾和倭国要笔墨纸砚,倭国要米,这便产生了交易。”
一个翰林愣愣的说道:“那为什么,我们不用货物交换倭国的白银,而是让袁公方在倭国呢?”
这位翰林一看就是高道德劣势之人,主张布德以怀远人,使中国清穆,化被遐裔。
朱祁玉无奈的回答道:“太慢了,让他们自己吹银供不上大明所需,大明以物换银入明,也很慢,朕不修德,只能如此,所以朕时常感念倭国为大明财经事务的完善,做出的卓越贡献。”
倭国失去了所有,获得了大明皇帝真诚的感谢,这难道不是一种荣幸吗?
看看天下那个番邦,时常被陛下挂在嘴边感谢的?
朱祁玉看翰林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才继续说道:“那么我们要发行通行四海的大明宝钞,抛弃终以文德怀远人的做法,就要做到以下四点。”
“第一,军事力量的强横,这一点,我们的大明远洋舰队,唐兴唐指挥已经论述的十分周详了,朕这里只是简单强调,没有军事力量的保证,无法保证针路的畅通;没有军事力量的保证,无法敲开对方国门;没有军事力量的保证,无法保证对方能好好听咱们说话;没有军事力量的保证,无法让对方认可大明宝钞。”
兵部尚书江渊认真的记录了下四个无法保证,陛下说的浅显易懂,眼下世界的八荒之地是什么么样?
都是自然之子,含灵蠢动。
自然之子就是拥抱大自然连个衣服都不穿,含灵蠢动,就是已经有了灵性,蠢蠢欲动,蠢蠢欲动就是还没开化,这是好听话。
读书人骂起人来,那看起来的确是儒雅随和,赏心悦目。
这句话更直白些的讲,在士大夫的眼里,八荒之地的人,能有个人模样,那已经是笔下留情了。
军事实力能够保证,对方能够听自己说话。
朱祁玉继续说道:“第二,保证商品的绝对优势,这是大明宝钞能够通行四海的第一前提,各国不得不接受大明宝钞,是因为不挥舞着大明的宝钞,就无法购买到大明拥有高附加值的商品,时日一长,他们便会接受甚至无法适应没有大明宝钞的日子了。”
“我们要致力于提高大明的生产效率,在制度设计上,保障工匠们的劳动热情,提高生产效率。”
“我们要致力于培养大明的熟练工匠,一个熟练工匠能够创造出十个非熟练工匠所创造的价值。”
“我们要致力于改良大明的生产工具,生产工具极大的提高生产力,奖励对生产工具改良行为。”
“我们要致力于完善大明的生产理论建设,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唯有将生产理论完善,才能最大限度的提高我们的生产力,拓宽我们的认知的边界。”
户部和计省记录了陛下提出的四个致力,这四个致力,是以提高生产力为核心要求,这是新党的基本盘。
朱祁玉继续说道:“第三,保证四方之地粮食安全。”
李宾言有些疑惑的问道:“陛下,这和我们讨论的钞法也有关系?”
于谦恨不得一脚把李宾言踹出聚贤阁,把他踹到松江府去,省的在自己面前碍眼,这都外出做官十二年归京了,说话还是这么直愣愣的,大家都有疑惑,大家都不问,就显得你李宾言能耐不是?
但是自己选的人,那只能这么认了。
朱祁玉看着李宾言颇为确切的点头说道:“问得好啊!当然有关系,谁掌握了粮食,谁才掌握世界。”
于谦看着李宾言,只能暗自感慨,王复能堂堂正正的再站到朝堂之上,那全靠自己,李宾言能活到今天,全靠圣卷在隆。
一个臣子对皇帝的话第一反应是质疑,而皇帝的第一反应是问得好。
朱祁玉看着所有人说道:“一旦我们四方之地的粮食无法自给自足,就需要仰赖万方供给,这便是受制于人,拿着一堆废纸朘剥万方,一旦粮食无法稳定供应,万方共罪,咱们大明连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都不能,谁让咱们大明人多呢。”
“没了粮食,老百姓们会挥舞着手里的农具砸烂缙绅的脑袋,而后攻破州府砸掉地方官的脑袋,再之后,就是一路打到京师来,敲碎诸位的脑袋,最后打到皇宫来,把朕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是保障政权稳定性最重要的一环,松江府有人趁着景泰郡县安南之战,倒卖粮食,朱祁玉下旨严办重惩,这玩意儿事涉政权存续,赚钱可以,颠覆大明,必须重拳。
至于保障粮食安全,到了下面会不会被理解成种地的重要性和海外种植园的安全问题,朱祁玉总觉得一定会,因为大明本身就是这样的农耕国家。
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首要前提是农业生产的稳定,才能蜕变,而农业生产是大明官僚和旧党的核心利益。
朱祁玉其实不太看好李宾言的工党,所以愿意给李宾言更多的圣卷,更多的支持,朱祁玉认为旧党必胜,农耕是大明的基本底色,旧党打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新党就是跳得再高,也不可能弃农桑不顾。
两军交战,一方开局有不败金身。
就跟大皇帝下棋,兴安当裁判,一看皇帝局势不佳,兴安就立刻放天灾,于谦跟皇帝下棋,怎么赢?
大明跑到倦马河的势要豪右不是先奔着黄金,反而先奔着广袤的黑土地而去。
说实话,大明新旧党争,还没有到最激烈之时,最激烈的时候,旧党们把粮食一卡,新党立刻就得纳头就拜,直接投降。
卡粮食的办法有很多种,不一定是直接断供,只需要一招倍之,就能把新党玩的焦头烂额,比如高举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大旗,开仓放粮,至于粮食到底放到了哪里,无人可知,反正朝中粮食开始短缺。
大明官厂的供应粮出现问题,工匠们吃都吃不饱,那还谈什么效益?到那时,官厂赔的底儿掉,官厂还不是得贱卖?这不,财富神话就如雨后春笋一样的出现了。
倍之这种手段,就连朱祁玉也束手无策,只能以重典治吏,举着刀子吓唬着,拿着银子足俸哄着,官邸给臣子们住着,才算勉强维持着大臣们不跟他这个皇帝撕破脸,把大家一起玩完。
当然,主要是大明还有一座解刳院在那儿放着,贪点钱顶多出海朘剥生番,倍之,那可是要送到解刳院上雅座的。
朱祁玉没有展开对粮食安全的具体论述,因为大明朝臣们比他更懂,他继续开口说道:“第四,柴米油盐柴字当头,燃料安全,重中之重,当舞动着大明宝钞,不仅仅能在大明买到高附加值的商品,还能买到燃料,这大明宝钞就稳当了。”
军事霸权、商品优势、粮食安全、燃料安全,共同构成了世界货币的形成。
朱祁玉对燃料安全并没有深谈,因为眼下能源应用煤炭的运用占据了绝对优势地位,谈石油为时过早,但是燃料安全不仅仅是石油,还有煤炭、树木、鱼油等等,这些内容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
他讲的不是后世美元霸权,他讲的是大航海时代,列强在各大殖民地发行纸钞进行朘剥之事。
后世美元霸权是一个更复杂的系统,更多的是利用美元潮汐收割世界,但美元霸权的根基也的确基于大航海时代殖民的衍生物,要是将其视为相同之物,也未尝不可。
尼古劳兹始终对大明殖民之事不看好,主要是大明的高道德劣势,即便是大明处于低道德优势的势要豪右出海,在海上也是高道德的典范,毕竟大明势要豪右们出海,那也是奔着种地去的,种地是生产,势要豪右对待那些阉奴,至少看做是生产工具在保护。
但是泰西的蛮族搞殖民,那都是直接奔着烧杀抢掠,抢一笔是一笔,搞殖民,要什么狗屁的道德,杀光抢光才是真理。
盐铁会议之后,朱祁玉叫上了李宾言和于谦,准备去瞧瞧热闹,这次是真的只看看热闹。
这前门建了一个戏楼,设有软厢十多间、软座两百多位、回字围桌而坐四百多位,乃是这京师第一大戏楼。
这戏楼是南衙豪商所建,不搞赌坊,不设雅陪,听戏就是听戏,评书就是评书,唱曲就是唱曲,请的都是名角,那每一场都是爆满,到底是把这钱站着给挣了。
戏楼赚钱,这一条街立刻就火红了起来,卖唱的、卖笑的、卖艺的、卖药的,好不热闹。
朱祁玉今天去听的是贯口,身份依旧是山东豪商,崂山黄氏,这雅间自然安排体贴,听得贯口名曰《李太师四海记通俗演义》。
讲的是李太师神游大洋四海,取材于史事、演义的是传奇、着重描绘了李太师降妖除魔、威服海表志怪之事。
何人所着?
大明嫡皇叔、襄王朱瞻墡、襄王府长史罗炳忠。
“啪!”逗跟一拍惊堂木,手一伸,眼一瞪,语气极快的说道。
“春到人间景非常,无边花柳竞芬芳。香车宝马闲来往,却引东风入醉乡。酾剩酒,卧斜阳,满拼三万六千场。而今白发三千丈,还记得年来,李太师神游四大洋!”
“好!”台下不断有人叫好。
于谦这眉头皱了起来,台上这逗跟他认识,是景泰五年的进士。
捧跟笑着说道:“这李太师何许人也?”
逗跟答曰:“正所谓:日行南陆生微暖,月到中天分外明,且听我细细道来。”
“嘿,您给咱们仔细说说,到底是何人。”捧跟更疑惑。
“山色经年青未改,水流竟日听无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故人生于寅,无中生有,这天底下便就分个胎生、卵生、形生、气生、神生、鬼生、湿生、飞生,日积月累,盈天地之间者,便有了万物。”
“嚯,好嘛,这一听就大有来头,李太师是个什么生的?”捧跟故作惊讶言道。
逗跟笑曰:“母亲生的。”
戏楼上下一片哄笑之声。
李宾言听到这开场,李太师神游四大洋,就知道今天这是什么贯口了,不过他也是满脸笑意,他也想明白了,李太师是李太师,那书里的李太师和他李宾言有什么关系!
捧跟也是满脸笑意的说道:“瞧你这话说得,谁还不是母亲生的。”
“着什么急,听我慢慢说。”逗跟再拍惊堂木,伸出了手说道:“这七月十五,孟秋之望,佛祖在灵山之上,设了盂兰盆法会,佛祖登上品莲台、诸佛阿罗揭谛神等,分班皈依作礼,佛祖询问:游奕官何在?”
捧跟眉头一挑的问道:“这游奕官又是什么?”
逗跟晃着身子,抑扬顿挫的说道:“却说这游奕官,长身阔臂青面獠牙、手持月桂斧,肩抗昊天锤、巡访四大部洲、查众生善恶,停一停,抹过了天堂地府;霎一霎,转遍了海角天涯。这七月十五,回灵山禀报佛祖四洲事儿!”
捧跟稍加思虑,恍然大悟道:“你直接说是巡抚不就完了?”
逗跟继续说道:“这游奕官禀:这东土南瞻部洲,有中华上国,有一位无上高尊,身长九尺器宇轩昂,面如满月凤眼龙眉,顶九气玉冠,披松罗皂服,离了紫霄峰,降下尘凡治世。”
“哎幼,这是哪位高尊下凡来了?”捧跟一听便随口问道。
逗跟一拍桌子大声的说道:“正是那是玉虚师相玄天上帝,荡魔天尊佑圣真君。”
“简单点,观众老爷们听不明白。”捧跟似是不耐烦的推了下逗跟。
逗跟不疾不徐的说道:“真武大帝是也,就是咱们当今…”
捧跟一听立刻明白了,用力的扒拉了下逗跟,面色凝重的说道:“诶诶诶,罗炳忠,你找死,不要牵连我啊。”
逗跟正是那襄王府长史罗炳忠,捧跟是襄王府另外一典吏。
这另外一个软厢里,襄王殿下朱瞻墡,正在嗑着瓜子喝着茶,静静的听着罗炳忠在台上贯口,大型长篇章回体小说、话本、评书、贯口的创作人是闲来无事的襄王殿下和襄王府长史。
朱瞻墡和罗炳忠没有朝廷差遣的时候,就是日子人,也是乐子人,这么好的素材,自然要拿来创作一番。
本来朱瞻墡要上台做逗跟的,但是这王府内外死活不让,只好让罗炳忠去过了把逗跟的瘾,朱瞻墡坐在台下成了观众。
罗炳忠赶忙赔笑的说道:“可不能胡说,戏楼入门,就贴着四个字,勿谈国事!”
“这游奕官,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讲清楚了,这真武大帝下凡要作甚?初是为了清理一道混沌之初的腥膻毒气,这真武大帝清这腥膻毒气,神通了得,那大隆兴寺拆庙宇灰飞烟灭,老杨禅师出迤北度化蛮夷,这真武大帝这是要灭佛啊!”
捧跟一听,点头说道:“真武大帝是道君,灭佛也是应该。”
“佛祖便寻到了燃灯祖师,这燃灯祖师何许人也?”
“燃灯祖师又是谁?”
“燃灯祖师乃是那佛祖的授记之师父。”
“清楚了。”
“燃灯祖师一听佛祖来意,当仁不让,架着祥云落到了石鼓山上,撞起山上的石鼓来。”罗炳忠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声而急促的说道:“顷刻之间,只见!空中瑞霭氤氲,天花乱落如雨!”
“恰有四个异样的人出海而来,头上尽有双角,项下俱张逆鳞,好不瘆人!只是面貌迥然不同,第一个青脸青衣;第二个红脸朱衣;第三个白脸素衣;第四个黑脸玄衣。”
捧跟再问:“这四位是?”
罗炳忠一拍惊堂木说道:“正是那东南西北四海龙王,面青敖广,面红敖钦,面白敖顺,面黑敖润。”
“八部天龙,收了四个小弟。”捧跟点头。
罗炳忠继续说道:“燃灯祖师带着四海龙王,便下凡去了,转世而生,托生到了陕西靖虏卫一军户人家,父母皆为百户,得名李宾言。”
捧跟手指点了点说道:“靖虏卫我知道,后来迁到了河套屯耕去了。”
“诶,你等会儿,你的意思是咱们这李太师,是燃灯祖师托生而来?”
罗炳忠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正所谓:盂兰盆佛爷揭谛,补陀山菩萨会神,还有甚么神通,还有甚么鬼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朱祁玉对着兴安说道:“看赏,把皇叔和罗长史叫来。”
朱瞻墡先到,罗炳忠前后脚,这一进门,罗炳忠就作了个揖说道:“不知李太师当面,多有得罪,但请海涵。”
李宾言用力的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下次见到了唐兴,一定捅死他,这才看着罗炳忠说道:“你开头那句:春到人间景非常,无边花柳竞芬芳,没有格律,把非该成异,才对仗工整平仄相对。”
“你也是读书人,这没有格律,岂不是惹人笑话,说咱们大明进士不学无术?”
罗炳忠一推敲,感慨万千的说道:“李太师教训的是,果然李太师才是读书人!”
第九百九十五章 崇王、沂王,就藩海外
历史的车轮就像是火车的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在忠国公石亨确切的将宣府贡市的货物带回到北土城之后,大明关于驰道的修建开始提上日程。
景泰十七年的最后一次大朝会,大明宣布了九条大型驰道的修建,大约就是大明九龙驿路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扩建,而这九条驰道的修建,共计五万里,预计在四十年内完成。
也就是说一年只能修一千两百五十里。
这只是一个长期的远景规划,具体而言。
在景泰二十二年前,完成大明南衙到北衙的驰道修建,是切实可行的目标。
没有人能准确预估五年之后的局势,即便是以于谦这样的贤臣,也只敢计划一下五年之内的事儿,谁知道五年之后会发生什么?
修路、疏浚、兴建水利,是大明朝廷在执行二次分配,是对税收的使用,道路硬化的成本每一里是五百银币,而驰道的造价为一千银币左右,这已经是只供给吃穿,只给少量劳动报酬,劳役和官厂全力配合之下的价格。
每年朝廷要在驰道上投入超过一百五十万银币,这笔投入超过了正统年间每年折银入国帑的银两总合。
对于驰道的修建,朝廷内部的反对意见也很突出,在很多朝臣们看来,完全没必要规划那么长久的事儿,路要一步一步走,可以先修一条从京师到南衙的铁路试试水。
五年铁路规划,也是在反对之声中,才设立的。
又是一年春节,景泰十八年春,朱祁玉如同往常年份那般,回到了泰安宫接见群臣的贺岁。
皇叔朱瞻墡恢复了几分富态,朱祁玉觉得皇叔最近实在是有些闲,筹划着自己南巡,让皇叔在家里看门。
朱瞻墡一听就有些麻,他表示是不是可以让太子监国,他作为太子的五爷爷,负责辅弼,再监国下去,太子怕是要怀恨在心了。
朱瞻墡走后,朱见深作为子侄辈觐见,朱祁玉按照往常的惯例赏赐,五块饴糖依旧给了沂王。
“叔父,孩儿已经加冠,打算前往北大洲就藩。”朱见深接过饴糖之后,表达了自己想要就藩的想法。
在眼下的大明朝,老朱家的子子孙孙,有两个选择,要么在京师混吃等死,除了大宗之外,五代降袭;要么出海去开疆拓土,也就是就藩。
而朱见深选择了就藩,而且他就藩的路途极为遥远,海路超过了四万里的北大洲,去了一辈子就回不来了。
“再等等,眼下航路都未稳定下来,还在探索,你,不必太过着急。”朱祁玉养了朱见深十八年,当年那个小娃娃,现在已经长得和他一样高了。
对于朱见深,朱祁玉并不是很纠结,稽戾王伏诛已经十八年,连民间都已经默认朱见深是大明皇帝私生子这一事实,若不是大明皇帝为什么对沂王这么好?大明皇帝为何不反驳?
连刘永诚这头倔驴,都已经不再旧事重提,没人会再拿沂王府作为反抗皇帝的工具。
朱见深过完年才加冠,加冠又被称为弱冠,朱祁玉对朱见深这么小的年纪出去打拼,多少有些不忍。
“任重道远,还是早些出发为好。”朱见深第一次对叔父的话进行了反驳,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会对叔父的话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疑虑,他之所以要出发,是因为现在他再不走,等到航路探索完成,他去岂不是摘桃子?
谁为万民奔波,谁为万民之王。
“向东还是向西?”朱祁玉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下来,父母不应该成为儿女翱翔天穹的约束和枷锁。
朱祁玉选择了成全。
在地图上,往左是向西,往右是向东,向西要经过马六甲海峡,至罗经正峰,至自由城,跨过大西洋,至古巴,到北大洲东海岸。
而向东则是至倭国的濑户内海,过太平洋,至北大洲西海岸。
这两条路,向西冗长,但胜在成熟,而且上岸之后,是北大洲的东海岸,是一望无际的、马跑上两天都无法看到山脉的大平原;
另外一条还在探索,上岸之后的西海岸,是莽莽群山。
“向西。”朱见深没有选择登陆西海岸的莽莽群山,而是选择了登陆北大洲的东海岸,更简单的说,朱见深选择了简单模式。
从西海岸的山地开发,朱见深才没那么头铁。
那不是山,是天堑。
朱祁玉沉默了许久,孩子们已经慢慢长大了,他再不舍得,也得舍得,他点头说道:“着礼部议礼就藩吧。”
“朱愈打算随孩儿一同前往。”朱见深试探性的说道。
朱愈是朱祁玉的养子,这孩子父亲是墩台远侯,母亲死于难产,家里被叔伯们吃了绝户,送到太医院的时候,连个人都没有,是陆子才救了他,被朱祁玉亲自收养,也算是为当年的解刳院站台。
现在朱愈长得人高马大,膀大腰圆,长时间跟随卢忠习武,悍将也。
朱祁玉几次都想让朱愈上战场,汪皇后都心疼孩子,朝臣们也不同意皇嗣上战场,这要是打着打着,再打出个燕府燕王那样的悍将亲王来,大明岂不是要再上演一场靖难之变?
朱愈的武学成绩极好,也参加过几次大阅。
朱祁玉思考再三说道:“愈儿,你切记,战场上,箭失、铅子、开花弹、铁蒺梨,可不长眼睛,不会因为你是朕的子嗣就避开你,切记,活着才能消灭敌人。”
“孩儿领旨!”朱愈大喜过望,他还以为自己去不了,没想到陛下同意了下来!
朱祁玉本来打算把朱愈放到西域为王,彷黔国公之事,但朱愈最大的问题是身上没有军功,其次西域已经有了五皇子康王。
朱愈现在跟着朱见深去开拓,若是活下来,是朱见深的助益,也是他自己的成就。
若是没有活下来?那就是命该如此。
当年稽戾王在德胜门竖龙旗大纛,朱祁玉还得上战场拼命,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才是道理。
朱见济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父亲知道他的志向,朱见济的目标是锡兰、印度,他现在还没有加冠,等到加冠之后,就会动身前往。
印度这个词语,出自唐三藏西天取经的翻译,在大明可以叫那边为天竺,也可以叫那边为印度。
朱祁玉早就做好了皇嗣们出海的准备,这里面有政治意义,即便是人亡政息,难道还能去北大洲把朱见深这个沂王府给叫回来?也有现实意义,连皇嗣都在积极出海,这是一种巩固开海的手段。
只是孩子都大了,这便离开了父母的庇护。
“孩儿告退。”朱见深颇为兴奋的离开泰安宫。
天明节后,礼部议沂王就藩之事,这件事朝臣们反对的声浪极大,并不是说沂王不能就藩,稽戾王的忠实拥趸,就只剩下了一个徐有贞,连刘永诚都投献了。
徐有贞到底是不是稽戾王拥趸,徐有贞说了不算,大明皇帝说了算。
大明朝臣反对的是沂王跑去海外开拓,大明皇帝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遴选平波健儿六千人,作为沂王就藩开拓军队,这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陛下居然要把庐江号也一并赏赐给沂王!
大明眼下宝船级的一级战舰,就只有六艘,大明皇帝居然把庐江号这样的镇国之宝都赏赐了,其他的财货自然是数不胜数。
尤其是户部反对声浪极高,在经过了长达两个月的磨牙之后,大明朝臣们还是没能拗得过大明皇帝的旨意,一应赏赐,一点折扣没打,谁让陛下的内帑财力丰厚,就藩一应支出,皆出自内帑。
一支由一艘宝船,十三艘三桅大船,近百艘的战座舰,近万余人的沂王就藩的仪仗,在松江府云集完毕。
在景泰十八年的夏天,沂王就藩的船队,从松江府新港出发,开始了漫长的开拓航行。
这次就藩,沂王的母亲钱氏仍然留在沂王府内,而沂王的生母周氏,还住在白衣庵,沂王并没有让母亲随着他冒险。
后世将其称为沂王西渡。
而随着沂王就藩是大明的第九次官船官贸,在大明朝臣看来,这就是当年永乐、宣德年间南下西洋事的延续,所以称之为第九次南下西洋。
朱祁玉本来以为刘永诚会跟随稽戾王的孩子朱见深,前往北大洲,但是刘永诚选择了留在了大明,因为大明官船官贸,还需要刘永诚。
而这一次,唐兴和今参局这对狗男女,把两个儿子留给了皇帝照看,再次选择了出海。
只是这一次,唐兴不会再丢下今参局了,唐兴要进行第二次环球航行,继续探索海域。
这一次唐兴离开的时候,郑重的拜别了皇帝,大明镇海侯,再回大明之日,不知何时。
在沂王西渡出发三个月后,住在慈宁宫的大明孙太后病重,朱祁玉让大明的命妇们前往拜见,省的朝臣们以为是什么大皇帝的阴谋。
孙太后本来就病了,沂王一走,最后一桩心事就放下了,这便一病不起,而太医院用尽了办法,仍然是没救过来,实在是病人不配合治疗,景泰十八年八月十四日,孙太后撒手人寰。
朱祁玉到最后,都没有去看一眼,自从登基之后,朱祁玉从来没有去过慈宁宫晨省昏定,逢初一十五,也就是兴安代表皇帝去太后处一趟。
大明朝臣们都知道皇帝陛下心眼极小,对当年会昌伯在南衙僭朝搞的那些事儿,始终耿耿于怀。
会昌伯孙忠,临死都恨自己,恨大儿子孙继宗出生的时候,没把孙继宗活活掐死,直接把会昌伯府满门给送进了地府。
孙忠是个极其擅长阴谋诡计之人,他对新皇帝极为不恭顺,但是新皇帝国事繁杂,只要会昌伯府不跳出来,皇帝才懒得搭理他们这个伯府,到时候,弄几条船,趁着海贸大风起,做个富家翁,何尝不是一个美事?
孙太后合葬宣宗陵寝。
孙太后刚刚下葬,大明庶长子崇王朱见济就藩的部议再次展开,这次去的地方比较近,是印度,而这次的赏赐,仍然极为丰厚,大明另外一条宝船,也就是一级战舰,被赏赐给了崇王。
景泰二十年,朱见济拜别皇帝,前往松江府,由松江府南下西洋至锡兰就藩。
这走了大半年,朱见济这就藩船队就到了锡兰陈伦坡,锡兰总督陈寿延还准备迎奉,为此专门恶补了胡濙所着《藩国仪注》,陈寿延久居海外,不通大明礼节怕闹出笑话,专门进行了数次演练。
结果大明崇王就藩的船队,压根就没到陈伦坡,直接就奔着印度去了。
刚刚二十岁的崇王迎面撞上了在印度吃香喝辣、过得好不惬意的卜撒因,六千军士就能征服一片广袤的大陆吗?
答桉是肯定的,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帖木尔王国国王卜撒因,就选择了投降。
崇王朱见济居然亲自率领了两百人,直接闯到了卜撒因的王帐内,将永乐剑架在了卜撒因的脖子上,这不投降也得投降。
朱祁玉一直不知道,他的几个孩子里,只有一个人有军事天赋,而且是顶尖的孤军深入的军事天赋,那就是庶长子朱见济。
朱见济深知父亲的心病,没有军事天赋。
这是他父亲的一个心结,甚至能影响到皇位更替,朱见济知道,自己若是早早展现出军事天赋来,皇帝怕是要动易储的心思来。
卜撒因被俘,械送大明,消息传回大明的时候,朱祁玉才知道,给自己的大儿子给演了!
“混账小子!”朱祁玉拿着手中的塘报,拍桌而起,气的走来走去,突然停下对着兴安说道:“传旨西洋,让崇王回京,居然敢骗朕,看朕揍不揍他就完事了,居然瞒了朕整整十九年!”
这战报太离谱了,朱见济带领两百人,突袭卜撒因,这是什么打法?
这是袁彬战法!
这什么人才能用这种战法?!没有军事天赋,敢这么干?
朱见济在讲武堂九年多,武学成绩始终平平,连负责教授孩子习武的卢忠,都没发觉朱见济还有这等本事。
朱见济也有话要说,就大明朝的历史教训而言,一个有军事天赋的皇嗣,那是什么?那是燕王在世,他在大明,有军事天赋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朱祁玉越想越不对,对着兴安说道:“朕知道他有鸿鹄之志,朕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他就这么看不上了吗?朕就是他的枷锁,大明就是他的枷锁是吧!”
朱祁玉那叫一个气,自从稽戾王死后,他就没有这么生气过。
“陛下,于少保上书致仕。”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风风火火的闯进了聚贤阁,惊恐不安的说道。
朱祁玉用力的握住了扶手,语气里带着颤抖的说道:“把奏疏拿过来。”
他手有些抖,这几年老臣一直在离开,他将奏疏摊开,才略微松了口气。
于谦不是病了,只是觉得岁数大了,精力不济,想要致仕歇一歇,把身上的担子卸一卸,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朕就说嘛,要是有恶疾,太医院应该奏禀才对。”朱祁玉拿着于谦的奏疏,算是松了口气。
第九百九十六章 胡濙教育理论,于谦教育实践
于谦上奏疏要致仕,就是卸掉少保的担子,然后转上书房教育皇嗣。
王文的教育工作,得不到大多数皇子的认可,尤其是得不到大明太子的认可,给皇嗣教育工作带来了许多的困难,师生矛盾让王文有些难办,毕竟是他教的是太子,不能打不能骂,关键是也有点辩不过。
皇太子殿下,对王文的讲课产生了质疑。
而胡濙那个无德的谄臣,讲的那些东西,又很难反驳,胡濙活着的时候,让朝臣们极为难受,胡濙死了,还是让朝臣们如鲠在喉。
很多话题,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连讲都不能讲,太子能讲,王文不能讲,这不是打瞎子骂哑巴,欺负哑巴不能还嘴?
王文就找到了于谦,希望把上书房的差事让出来,同时把内阁首辅让出去,王文岁数也大了,这旧党党魁也当腻歪了,还不如跟着旧友,一起好好教皇嗣妥当。
其实于谦要领上书房事,最主要的考虑,是担心旧党会铤而走险,对太子下手,毕竟太子表达出来的政治主张,实在是不符合旧党对帝王的要求,大明已经出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大皇帝陛下了,再出一个,旧党真的承受不住皇恩铁拳。
朱祁玉经过了反复的权衡后,朱批了于谦的奏疏,于谦为大明奔波了将近四十年,该稍微歇一歇了,反正朱祁玉圣卷仍在,朝里出了点事儿,随时起复就是。
于谦致仕,不代表着于谦失去了权势,作为晋国公的于谦,没了朝中的担子,还有五军都督府的担子,还有尚书房的担子,于谦依旧处于大明制度设计权力的核心位置。
谁让皇帝看于少保忠心体国?
只是朝局已经极其稳定,于谦的岁数也越来越大,没必要为了些不重要的事儿继续劳心劳力了。
于谦的致仕在朝野内外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因为他的致仕引起了一连串的人事调动,大明兵部尚书江渊,年事亦高,选择了致仕,将兵部尚书的位置让渡给了王复,文渊阁中极殿大学士王文,选择了致仕,把文渊阁首辅的位置让给了从应天府回京的李贤。
这是重大人事调动,很多人都以为朝廷要变天了,但是很快朝臣们就发现,压根没有什么变化,于谦是致仕了,但是并没有回到原籍闲住,更没有离开权力的核心。
一个臣子没有了文官职务,但是这个臣子在皇帝身边,事事都能发表自己意见,而且皇帝这个决策者,对这个臣子极为信任,对他的意见极为重视,他的意见权重极高。
这是失去了权柄吗?
在朝中,一个进士出身、得封火寻侯的武勋,堂而皇之的占据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一个松江巡抚入京,牢牢的掌控着大明帝国财税监察职责的李宾言。
火寻侯王复,三司使李宾言,这两个人是什么?是大明海陆并举的代名词。
朝局的方向依旧是坚若磐石,依旧是海陆并举,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只是于谦察觉到大明没有大规模、需要朝廷组织进兵的战争需要总督之后,卸掉了文职,颐养去了。
李贤在一般情况下被视为旧党,因为他的履历从哪个角度看,都跟新党不沾边,而且还背负着在僭朝任职的履历,旧党们以为李贤能够很好的接管王文的职责。
然后李贤履任的第一天,就给了旧党一击重击。
李贤在邸报上,将自己在南衙的见闻,写成了《大明财经事务二十四问》,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李宾言的《大同疏》是在入京前就刊登在邸报上,就表明了要依靠圣卷入京来,谁拦都拦不住。
李贤没那么多的圣卷,他讲方式方法,他选择了迂回,看似和旧党们你农我农,一入京,立刻翻脸不认人,捞到了印把子,还看别人脸色做事,那不成了跪着当明公吗?
当年李贤在应天府随驾,就问了陛下七个关于财经事务的问题,每一个都是直奔旧党的核心利益重拳出击,包括了大地主阶级利益,势要豪右利益、巨商富贾阶级利益。
李贤在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他的政治立场,可谓是大明二十年来的一个路径依赖的总结,一旦遇到了冬序,就苦一苦势要豪右。
当年李贤一共准备了十四个问题,但是问到了第七个就问不下去了,因为李贤自己都陷入了迷茫之中,而这次入阁做首辅的二十四问,是当年七问的扩展和补充。
李贤一拳打在了所有旧党的老腰上,这可是来自自己人的背刺肾击,其危害可想而知。
大家看来看去,又把目光看向了只手遮天贺总宪,贺章纠集了一堆的科道言官,对李贤进行了攻击,李贤身上有两个致命的缺陷,第一个是他在南衙僭朝任职,第二个就是他有一个娼妓出身的正妻,刘玉娘。
当年所有人都在劝李贤不要立刘玉娘为正妻,周济的女儿又年轻又漂亮,你这一个烟花世界出身的正妻,有碍观瞻,即便跟了你是完璧之身,即便是帮你在南衙僭朝的叛乱中渡过了难关,难道荣养一生还不够吗?非要给名分?
但是这两个致命的缺点,始终无法对李贤造成致命伤害,第一个问题,皇帝陛下在应天府时,已经选择了原谅李贤的被逼无奈,第二个问题,皇帝陛下给刘玉娘的孩子随了份子钱。
朝里吵吵闹闹,争论不休,而李贤在文渊阁首辅的位置上,跌跌撞撞的坐了下来。
所有人一看,这旧党党魁,还是得只手遮天的贺总宪,贺章虽然始终标榜自己是胡濙的弟子,但是胡濙不认不是?
贺章才觉得古怪,这旧党党魁,轮也轮不到他才是,无论是在东北锄大地的商辂,还是在广西修运河的徐有贞,他们俩才更合适才对。
贺章如此想,如此做,就让翰林、编纂、部分的御史去找徐有贞。
商辂在东北锄大地一共才锄了四年,按照商辂自己的规划,至少要锄十二年之期,才会回朝。
徐有贞这运河修的好好的,大干特干打算早一年完工,给皇帝陛下开开眼,再捞一个奇功牌的时候,就收到了朝廷来的调令,因为群臣共荐,要他回京任事。
徐有贞也没犹豫,一道致仕的奏疏回京,让他回京,他就致仕,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只有修修水利,才能维持明公的样子。
除非尸体抬回京师下葬金山陵园的那一天,否则徐有贞是绝对不会在京过夜的!
爱谁谁!
旧党最后还是拧巴来拧巴去,找到了贺章。
王复是武勋代表,李宾言是工党代表,商辂锄大地,就一定是旧党了吗?
也不一定。
商辂首先是皇党,他从清流变成事务官随军出征,参赞军务,那是皇帝陛下请商辂看戏,耍了阴招,把商辂从清流拽进了泥潭里,商辂半推半就也就从了。
商辂现在在东北耕地,他回京也是个农户代表,和传统的士大夫,地主、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等肉食者阶级代表,是完全不同的旧党,旧了,但是并没有那么的旧。
贺章是什么?
在胡濙走后,贺章、刘吉、姚夔三人,共同构成了礼法的卫道者。
贺章对这个旧党党魁,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大家都拱着他当,他也无所谓,就这样,于谦致仕后,热热闹闹的朝堂,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而于谦本人,正式履任了上书房。
而后太子殿下被于谦带离了上书房,从书桌前走了出去,走到了大明的最基层,大明的村寨,到乡里切实的去看看老百姓的生活,理解大明朝的政治运行逻辑。
简单来说讲,胡濙负责了皇太子殿下的基本世界观塑造和理论知识的完善,而于谦负责皇太子殿下的实践。
理论这东西形而上,谁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是实践的部分,于谦当仁不让。
于谦带着皇太子从掌令官和庶弁将负责的乡野生产结构开始入手,从具体的政务开始一点点手把手的教皇太子,为何一些政令看起来是朘剥但其实是保护,如何处置村中的恶霸,如何将农副产品和农庄法的小农、低附加值商品通过官铺以一种较为合理的价格交换到高附加值商品,农庄法的义勇团练在乡野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这个过程极为漫长,但是朱见澄如饥似渴的学习着具体实践,心中的感悟越来越多。
听进去道理是一回事,行万里路明白道理是另外一回事,实践解决问题,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于谦对太子殿下的学业是非常满意的,过犹不及,他对皇长子朱见济其实并不看好,那是个开拓性的主公,放出去打江山合适,但是守江山,浪费是一方面,守江山和打江山的根本矛盾不同,过于锐意进取的皇帝,对于已经迈出了一大步的大明朝而言,也不合适。
“先生以为,咱们大明朝最怕什么?”朱见澄经过了多日的实践,问出了自己最关切的问题。
于谦看着太子颇为确切的说道:“既不是党锢,也不是求荣得辱,咱们大明最怕什么?最怕怠政。”
“党锢嘛,斗来斗去,就咱们大明士大夫们那个水平,始终无法和两宋士大夫们相比,谁让朝中有一批军户出身的士大夫们,就只想做事呢。”
“求荣得辱嘛,其实也没什么,汉室江山,代有忠良,朝廷辜负了忠良,忠良仍然是层出不穷,南宋时候岳少保以莫须有论死,南宋缺少忠良了?”
“陛下就对这个执念很重,宁愿把天下耕犁一遍,也不肯放臣去置换一些利益,其实没必要,政治本来就是利益交换,当然南衙僭朝也不值得臣去换,臣还是值点钱的。”
“哪怕是陛下谨慎谨慎又谨慎的赞之和倍之,其实也没什么,中原王朝的发展,总是像人字形驰道一样,走走停停,上上下下,绕着圈总是能往上爬的,你方唱罢我登台,总有循环到的时候。”
“最怕的就是怠政了,政怠宦成,很多人喜欢连起来用,但是臣看来,最怕的便是怠政。”
这么些年了,于谦到底是没把自己换出去,他还是有很大的价值,大明始终没有什么利益,让他坚定的把自己换出去,就南衙僭朝那帮蠢货,加起来也换不到于谦一根手指头。
朱见澄颇为确切的说道:“还请先生教我。”
“大明的政务制度设计是极为合理的。”于谦谈到这个问题,略有些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了一抹锐利,他把这件事讲解的很细致。
基于皇权的制度设计,或者明太祖高皇帝的制度设计,倒是如何运行的?
某地发生了某事,地方官员上奏朝廷,通过通政司送到皇帝面前,皇帝若是觉得需要朝廷处置,可以选择自己批复,或者下发到内阁票拟。
大多数的奏疏,发往内阁拟票,经过廷议,内阁拟好意见后,会送往司礼监,司礼监认为内阁的处置不会伤害到皇权,觉得有问题,就会出去骂人,撕咬。
司礼监觉得没有问题,就会请示皇帝用印,用印后下发到六部。
六部设有六科给事中,六科给事中觉得有问题,会上奏质疑,再到廷议上论述,若是皇帝不顾六科给事中的意见,仍执意执行,六科给事中会行封驳事职权,封驳皇帝圣旨。
大明朝有一种动物棋,老鼠能吃大象,六科给事中就是老鼠,大明皇帝就是大象。
六科给事中觉得没问题,没有遗漏和补充,会送往内阁,内阁再发往六部进行执行。
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负责监察政令的是都察院的御史,这帮御史就是闻到腥味儿就会扑上去撕咬的猎犬,为了晋升极为大胆,最好的求名方式,就是骂六部、骂内阁、骂司礼监、骂皇帝。
而御史们,甚至会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若是把皇帝骂生气了,皇帝一顿廷杖,这御史的名声反而更大了。
执行到地方后,各地巡抚会在地方巡抚查看政令的执行,监察百官是他们的职责,如果巡抚包庇,还有巡按御史,巡抚和巡按是一样职责两套班子,都有直达天听上奏皇帝的权力。
若是巡抚和巡按与地方势力,沆瀣一气,不肯好好监察。
大明但凡是个有品秩的官员,都可上书朝廷,上奏言事,这叫公车上书言事。
大明有骨气的读书人还是有的,肯抬着棺材上谏的也不在少数。
比如嘉靖四十四年,海瑞写出大名鼎鼎的《治安疏》,指着嘉靖老道士的鼻子骂嘉靖是:嘉靖嘉靖,家家皆净无财用的时候,海瑞只是大明朝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正六品,不照样骂了皇帝?
嘉靖皇帝只说了一句,他要做比干,朕还不是商纣王呢,但还是把治安疏留在宫中数月,最终也没把海瑞杀了。
因为海瑞骂得对,这就是让嘉靖最最最难受的地方了,海瑞在骂他,因为海瑞骂得对,嘉靖就不能杀他。
大明的制度设计,用一句话去总结,就是众目睽睽,自我纠错。
这在很大程度上,能从制度上兜住了皇帝的下限,但是碰到稽戾王那种千古昏主,那用什么制度也兜不住。
这个制度并不完美,但已经是大明多番斗争下来,最好的结果了。
这个制度最可怕的问题就在于:一旦皇帝本人,不再处理政务,那大明这一整套制度,就会立刻完全失效,进而造成系统性的崩溃。
“也就是说,哪怕是咱们这皇位上,栓条会盖章的狗,也能维持基本的运转?”朱见澄思考了很久,才发出了自己的疑惑。
于谦立刻怒不可遏的说道:“胡说!什么话!什么话这是!”
“皇帝位置很重要的,他要从这么多的意见里,选择出一条能够运行,而又不会伤害到根本的意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太子殿下是储君,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于谦在发怒,朱见澄却不是很害怕,因为他知道于谦是怕他当了皇帝后怠政。
大明的官场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在这里想出头,那可不是什么简单之辈,能斗到文华殿坐着廷议之人,根本没有一个简单的。
朱见澄只是笑,于谦甩了甩袖子,没有多说。
其实皇位栓条会盖章的狗,大明也能跌跌撞撞的维持下去…
于谦像个老农一样把两只手揣到了袖子里,眼神明灭不定的说道:“最近解刳院发现了一种名叫失荣症的病,就是身体里的有一部分的组织,像树的瘤子一样,只索取养分,却不干事,最终这树就死了。”
“皇帝要负责剪出这些瘤子,就是李贤最近那二十四问的核心价值,苦一苦势要豪右的原因。”
“所以说,皇帝还是很重要的!”
瘤子多了,树就会死,树会长瘤子,人会长瘤子,国家也会长瘤子,皇帝不见得能把瘤子给剪干净,攒的多了,自然亡国。
于谦很赞同襄王殿下的话,大明终究是要亡的,但是亡国不怕,只要不亡文明,就不是什么大事。
第九百九十七章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于谦带着朱见澄走了很久,久到了大明第一条由北衙到南衙的铁路修建完成之时,久到了平陆运河修建完成之时,于谦才带着朱见澄准备回京师了。
景泰二十五年春二月,满树桃花、梨花栖木,天边点点白云风中住,寒冰消融,河水汩汩桥下流淌,从轮台城回到了集宁的于谦,带着二十三岁的朱见澄,坐上了泰安二号车型的火车慢慢的向着宣府、居庸关而来。
于谦已经七十七岁,早年间为大明奔波,在地方履任了二十五年的他,耗废了他不少的心力,他现在已经坐上了轮椅,这个岁数的胡濙,还在龙行虎步,但是为大明耗费了无数心力的于谦,七十七岁时,已经需要别人推着前行了。
于谦一身的儒袍,打理的极为整洁,就像他这个人一生那般的干净。
时至今日,于谦所有的财物,都是由皇帝陛下赏赐,九重堂、铁册军、车夫、护院、田亩、爵位,都是由当今大明皇帝赏赐,于谦是有世袭铁券,也就是说,晋国公的爵位可以与国同休。
于谦的儿子于冕有六个女儿,在景泰七年,于谦总督浚国公陈懋军务凯旋,大明皇帝下旨让于冕纳妾生子,最终于冕终于不负皇帝所托,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晋国公位算是有了传承。
“于老师父?”朱见澄轻轻叫了一声于谦,火车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声音极为嘈杂,但是于谦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让朱见澄有些担忧。
于谦两鬓斑白,即便是有太医随行,朱见澄还是有些担心。
于谦睁开了眼,认真的辨认了一番,看到朱见澄担忧的神情,才笑着说道:“有些晕车。”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西土城了,算算时辰,父亲已经到西土城。”朱见澄坐在于谦身边,是个极为恭敬的弟子,他提醒着于谦,公务繁忙的陛下,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来到了西土城。
朱见澄从来不觉得父亲是来接他这个太子回家的,父亲就是来接于谦的,当年他南巡回京,王复也是当日回京,次日事毕,太子才见到了他的皇帝父亲。
“嗯。”于谦已经把自己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一遍,还去了一趟西域,他其实想走到撒马尔罕去再回京,可是走到轮台的时候,于谦已经察觉到了身体有异,若是去了撒马尔罕,怕是不能安全回到京师了。
于谦的身体状况,太医院随行的太医,每天都会一封鸽路送往京师。
汽笛长鸣,于谦乘坐了泰安二号车头牵引的火车缓缓入站,已经四十七岁的大明皇帝,变得更加成熟稳重,数年操阅军马的皇帝陛下,仍然是英气勃发,站在春风之中,武弁服的下摆,翻卷着。
朱祁玉的左手边,站的是冉思娘,这个太医院的大医官医术之精湛,现在已经成为了太医院的院判。
陆子才和欣可敬,相继去世,埋入了大明金山陵园之中,陆子才和欣可敬的去世是为医学献身,两人为了研究血清疫苗,在与疾病的战斗中,与世长辞。
朱祁玉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让三皇子主持,礼部给了谥号。
那是朱祁玉在景泰二十年后,唯一一次动怒,朝中士大夫们觉得给贱业谥号,有失体统,朱祁玉把四个撺掇着上谏之人,送到了天山以北放羊去了。
这四个士大夫是翰林院的编修,他们本人、家卷、儿孙都受过陆子才和欣可敬的恩惠,有一个大臣,犯了肠痈,就是急性尾炎,差点疼死,由欣可敬主刀,救了狗东西一命,狗东西不思救命之恩,还以贱业驳斥皇帝赠谥号之事。
朱祁玉恨不得砍了狗东西,但又因为上书言事,事涉言路,只好以不义之名,把他们四家全都流放到了天山以北,而且不让轮台城惠民药局给这四家诊治。
冉思娘在大明的杏林之中,早已经成为了一方巨擘。
四十二岁的冉思娘,并不见老态,她保养的很好,她其实一直在等,等自己成了黄脸婆后,就再也不寻陛下,让陛下永远记得她漂亮的样子。
但是这个企图,一直没有成行,保养极好的冉思娘,依旧宠冠后宫。
皇帝的右手边是石亨,石亨的年龄和于谦相彷,现在已经无法为大明皇帝为先导,但是此时的他,仍然能够直挺挺的站在皇帝身边,为陛下的泰安型列车保驾护航。
和林总兵官杨汉英是临死之前,都没能见到这个脑后长着反骨的家伙,成为大明的安禄山,杨汉英临走的时候,还见了自己送到广西的儿子,已经考中了进士的儿子,继承了杨汉英的和林总兵官职位。
石亨现在比以前瘦了不少,但是精神还很好,打仗负伤虽然冬日会酸疼痒,但还能撑得住。
颖国公杨俊在凯旋之后,特进了国公位,杨俊的这个国公位,并不像石亨和于谦的国公位那样,是石亨和于谦自己挣下的,杨俊的父亲杨洪,是大明册封世袭昌平侯,薨逝后赠颖国公,而杨俊把这个国公位名正言顺的落到了自己家里。
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站在后侧,他们俩是年轻将领的杰出代表,说年轻,连最小的张懋都已经三十四岁了,已经成为了大明的中流砥柱,张懋依旧赢不了朱仪,这么些年夺冠军旗的大比之中,张懋输的稀里湖涂。
火寻侯王复是在场的唯一文官,当然他是以世侯的身份出席,王复已经坐稳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大明正在筹划这盘踞在吕宋的大食人进行最后一击,而王复不日将前往南衙,转道松江府出海征伐吕宋。
车门缓缓打开,缇骑们带着大楯站成了两列,将大楯锁好,阻挡着春日的寒风。
朱见澄推着于谦走出了车厢。
“臣年迈,无法行全礼,还请陛下恕罪。”于谦想撑着身子站起来,但没能站起来,只好坐在转椅上见礼。
朱祁玉笑着说道:“一走就是五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于老倌,带着朕的太子跑去建国了呢。”
“长大了。”朱祁玉拍了拍朱见澄的肩膀,示意他让开,自己来推。
当年于谦扶着他坐上了龙椅,现在于谦走不动了,朱祁玉推着他前行。
冉思娘给于谦切了好一阵脉,眼神有些暗澹,看着皇帝抿着嘴唇,眼眶里含着一些泪,医术精湛又如何?她握着人药论又如何?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朱祁玉勉强的笑了笑,对着于谦说道:“朕再想想办法。”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于谦倒是颇为豁达的说道。
朱祁玉推着于谦向着他的大驾玉辂而去,笑着说道:“于少保一走五年,大明也发生了不少的事儿,石景厂现在不挖煤了,因为挖煤地下水沉降,造成了京师供水困难,这大同到宣府、宣府过居庸关到京师的铁路通了,煤炭供应倒是稳当,石景厂转成了军械厂,到底还是能养的住匠城和匠户。”
“大明隶属于工部的官厂有三十多个,这些都划了特区,隶属于各州府道的官厂有近千个,运营大抵是不错的,李宾言这家伙,审计真的是毫不留情,朝中倒了一个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那可是沉翼的嫡系。”
“沉翼也上书致仕了。”
沉翼老了,他比金廉就小几岁,沐阳伯金廉走后,张凤无德被斩首后,沉翼担了十数年的担子,终究是担不动了。
“江渊和陈汝言走了,去年冬天走的,没挺过去。”朱祁玉将于谦推上了大驾玉辂,等待一众上车之后,才略微有些感伤。
陈汝言让贤江渊,而后受命就任两江总督,至广州电白港市舶司,任上暴疾,卒,朱祁玉令广州府将陈汝言尸首送回了京师,安葬金山陵园。
江渊兵部尚书致仕后居京闲住,七十四岁与世长辞。
“徐有贞呢?”于谦笑着问道。
朱祁玉说到徐有贞就来气,摇头说道:“这老徐头,去年回京,朕让他留在京师颐养,朕就是看他岁数大了,再这么奔波,别没到地方,就死在了路上,那朝臣还不得骂朕薄凉寡恩?”
“好嘛,他倒好,不知感恩,连夜出京,还在督办二十万里水路疏浚事,都六十八了,还当自己年轻?前几日摔了一下,把胳膊给摔折了,这岁数,摔一跤天大的事儿,朕停了他的差遣,换了人去治水。”
于谦看着皇帝就只是笑,大明皇帝对徐有贞真的是拧巴,一方面不喜欢是真的不喜欢,一方面是觉得这个遍地生人祠的徐有贞,是对大明有益的臣子。
朱祁玉继续说道:“这海贸事,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少保也给评评理,咱们当初,是说好的吧,大家去抢劫对吧,他们可倒好,出了海,都在搞建设,搞个屁建设咧,种植园一圈,这不就是血肉磨坊,那银子不是哗哗啦啦的往兜里流吗?诶,就不!”
“尤其是朱见济,他在印度,修了好大一座城池!还起名崇明城,朕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想当皇帝,国号朕替他想好了,就叫崇明,这皇帝位还是自己打出来的才行。”
“沂王如何?”于谦询问起了朱见深。
朱祁玉满是感慨的看着窗外说道:“去年传过来一次消息,说是生了根,就再没信儿了,天南海北的,也是狠心,朕送了二十五块饴糖到自由城,葡王的连襟蒯林跟朕说,已经送去了北大洲,咱也不知道送没送到,孩子飞了,跟咱不亲近咯。”
“三皇子去了秘鲁,去年六月份走的,这孩子随他母亲,心里野着呢,咱千叮咛万嘱咐,希望咱崩的时候,没听到他的死讯就好。”
朱祁玉一直在唠叨,说着大明的事儿,于谦偶尔会回答一句,大多数都在笑着点头。
“陛下,臣大抵是要走了。”于谦笑着说道:“生老病死,臣还能看得开,能清明的活着,好过浑浑噩噩的死。”
“臣以直扬名四海,臣有谏言。”
“身体好些再说。”朱祁玉摆了摆手说道:“朕再让太医院想想办法。”
于谦笑着说道:“这说历代君王,大抵都是把这天下当成一己之私,是非功过,只是以己独论,当真是应了那句,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却决计不会做那悉天下以奉一身,不取也。”
杨朱之学,是两句话,但精致利己者,只做到第一句,决计不会做第二句,这也是杨朱之学,最后只留下几句话的缘故之一。
于谦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唯陛下一人公耳!陛下做到了,臣看到了。时逢英主,大明再起,臣也看到了。”
“陛下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臣得奉御下,臣之大幸也。”
“陛下,臣有一忧,臣僭越,昔日唐明皇六十岁封杨玉环为贵妃,将偌大个大唐朝,弄的分崩离析,大明国家之制,皆系君王一身,臣恳请陛下,以史为鉴。”
这是于谦最后的担心,他怕他走后,大明皇帝对这国事越来越不耐烦,大明国家之制有着一定的纠错能力,但是皇帝要是连个章都不盖,那大明朝真的会走的很艰难很艰难。
朱祁玉笑着说道:“朕要是不耐烦了,就把国家交给太子监国,朕去南巡去,已经十多年没去了,南衙僭朝的势要豪右,都日夜期盼着朕去看看他们呢。”
于谦笑了,陛下是个有道明主,既然承诺了,自然不会置国事不顾。
于谦看向了窗外的纸鸢,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说道:“得幸大明有陛下君临,再振朝纲,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煌煌大明,臣,真的想再多看几眼。”
“日月永在,山河永辉。”
车驾停在了讲武堂聚贤阁前,久久未动。
冉思娘上前,切了切脉,沉默了许久,才沉重的说道:“陛下,于少保走了。”
“朕知道,知道。”朱祁玉点头,他仍然一动未动的坐在那里,作为君王,他不能软弱,不能哭泣。
“陛下…”冉思娘确切的知道皇帝的担忧,因为随于谦、朱见澄西行的太医们,每日通过鸽路传回于谦的身体情况,皇帝都要亲自找冉思娘询问情况。
那种焦急是真诚的。
“朕没事,没事。”朱祁玉坐了近半个时辰,才站起来说道:“收殓吧,官葬之事,朕亲自主持。”
于谦时年七十七岁薨逝于讲武堂聚贤阁前,次日大明皇帝下诏,追封于谦为晋安王,以王爵礼下葬,赐谥号文正,官葬金山之阴,配享皇陵,顺位第一,御制神道碑文,肖像垂功臣阁、配享太庙。
这是景泰年间,唯一入太庙配享朝臣,既是武勋,也是文臣。
朱祁玉又遣黄衣使者出京,祭祀五岳山川,大明晋安王薨逝。
三日停灵柩于九重堂,朱祁玉吉时至,将自己写好的悼文读完,才看着棺椁大声的说道:“送于少保!”
天语纶音,大汉将军们齐声大喝:“送于少保!”
大明缇骑举起手铳长铳,对天空放三枪,灵柩缓缓抬起,和于谦有生死之仇的忠国公石亨,在左一抬棺。
朱祁玉到九重堂送臣子,也只能看着于谦的灵柩渐行渐远。
少保灵柩沿路而行,百姓挤满了两侧,哭声震天,灵柩至德胜门,大明十八架黑龙炮开始齐鸣,响声直冲云霄。
冉思娘担心皇帝的情况,四处寻找,才在日暮时分,在奉天殿上,找到了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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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内并未掌灯,四处漆黑一片,唯有兴安手中有一盏宫灯,也不甚明亮,兴安有些忧愁,自从于少保走好,陛下一直没怎么说话。
冉思娘试探性的问道:“陛下…”
朱祁玉身形晃动了下,笑着说道:“朕没事,当初就是在这里啊,于少保说出了那句,言南迁者斩,他也不想想,说出这句,那不就只能让朕登基吗?”
“要稽戾王被俘,在瓦剌军中,根本没法处置,让朕登基,他就得背个废皇帝的罪名。”
“好在,二十六年,朕到底是把他护住了,朕大庆幸,于少保善始善终,说明,朕这皇帝做的…还是不错的。”
“陛下睿哲天成,大明有今日之景象,全仰圣主,这是于少保说的。”冉思娘这才松了口气,陛下虽然语气有些虚弱,但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那就好。”朱祁玉听闻也是一笑,身形再次晃动了一下。
“那就好。”朱祁玉身形再次晃动了两下,脚下一软,身子向左倾斜,试着扶住朱红色的大柱,离得稍远,便倒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一阵阵急切的喊声传来。
朱祁玉病了,病的并不是很重,主要是三日吃的饭少,心力交瘁,再加上倒春寒的风一吹,就染了风寒。
这一病就是一月之久,四十七岁的朱祁玉,身体已经不是春秋鼎盛,但这操阅军马多年,到底是底子厚,挺了过去。
太子朱见澄受命监国,襄王朱瞻墡终于不在前门大街戏楼听曲,在朝中辅弼一月,等到皇帝病一好,又立刻跑到前门楼子写贯口去了。
朱瞻墡也老了,走不动了,说要去西域,终究是没去成。
太子监国一月,处置有度,即便是有不会的地方,也可以问五爷爷,还可以到讲武堂后院问皇帝如何处置。
“陛下,湖广汉口传来消息,徐有贞摔那么一下,终究是没挺过去,七日前,死在了长江大桥的工地上。”朱祁玉回到了讲武堂御书房,听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徐有贞也走了。
朱祁玉眉头紧蹙的说道:“朕说什么了!这么大岁数了,就别逞强了,他不是摔伤了吗?让他闲住,他跑工地上干什么?真的是,不听话。就一点都不听话。”
“这就走了?朕还说让他回京顶替了年富做工部尚书呢。”朱祁玉有些失意的说道,这么些年了,当年这个铁杆的南迁派,成了大明的江河龙王,生民无数,治水也治了二十五年,最后死在了工地之上。
“让礼部给谥号,追封一个平波伯流爵,恩荫他两个儿子为不任事的散官,官葬金山陵园吧。”
“让他离朕的帝陵远一点。”
朱祁玉对徐有贞的态度就是这么拧巴,拧巴到徐有贞去世的这一天,仍然未曾释怀。
“陛下,还有个事儿,忠国公石大都督,也病了,病了快一个月了,而且…”兴安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石亨大抵撑不住了。
石亨跟于谦置了半辈子气,虽然官山议事台和解了,但是石亨还是撑到了于谦先走,最后心劲儿消失了,便一病不起了。
“朕去看看。”朱祁玉没处理奏疏,站起来急匆匆的向着忠国公府而去。
景泰二十五年,地裂的一年,大明晋国公少保于谦、忠国公石亨、平波伯徐有贞,相继离世。
第九百九十八章 以自我为中心的朱见治
朱祁玉承诺给了石亨,让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大明皇帝做到了,所以石亨一直没有背弃他的主公,选择了忠勇的为皇帝前驱先导,即便是晚年已经行动不便,石亨依旧在醉心于研究大明的泰安型火车,换了另外一种为王前驱。
石亨走后,朱祁玉前往忠国公府亲自为石亨送行,追封了忠安王,谥号武宁,为金山陵园排序第二。
朱祁玉承诺给了徐有贞,只要他仍在为大明百姓奔波,就不会清算他在京师之战中的罪行,大明皇帝做到了,所以徐有贞一直没有回京。
】
他在大明的万里河山奔波,他在张秋为大明留下了不再决口的张秋引渠,使用了二十五年,依旧完好无损;
他在黄河沿岸修缮了堤坝,这条脾气暴躁的母亲河,并没有在景泰年间,给沿岸的百姓带去洪涝和瘟病;
他在河套修建了三百里的景泰安民渠,这个水利枢纽,将塞上变成了草原,无论是鞑靼人、兀良哈人、回回人、西域人还是大明的汉民都感谢他,不用彼此抢夺就可以安稳生活,是极大的幸运;
他前往贵州疏浚了乌江,让这条咆孝着的河流变得温顺,成为了在硬化路面和驰道未能入贵之前,最重要的交通枢纽;
他在长江上疏浚了四万里的主干道水路,他的恩泽惠及大明九省之地,将九省之地的百货可以顺利来到长江上的各个枢纽进行交换。
他在广西修建运河,花了大明皇帝五百五十万银,比预算超过了五十万银,修建了一条足以通船的运河,让广西也有了出海口,让广西摆脱了烟瘴流放之地的称号,让广西百姓松了一口气。
最后,他在汉口修建长江大桥,这个他承诺给陛下的大明奇观,最终没有在他手中完成,与世长辞。
如此一个人物,在史料中,处处可见大明皇帝的警惕,关于到底是皇帝过于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还是徐有贞心里没数,明明不擅长朝局,非要硬参和一脚,数百年的时光里,始终争论不休。
景泰三十年,大明皇帝让太子监国,再次南巡,一路南下,来到了湖广的汉口,参加了汉口长江大桥的落成仪式,已经五十二岁的大明皇帝亲笔提名“万里长江第一桥”,而朱祁玉见到了徐有贞的十四名学生,这是徐有贞在治水路上培养的治水人才。
朱祁玉虽然老是觉得徐有贞故意收十四个学生,就是为了比他的十三缇骑多一个,就是跟他在置气!
可是徐有贞已经入了土,朱祁玉也没有多计较。
宽容的大明皇帝,仍然命人在大桥的桥头,立了两个凋像,第一个凋像是徐有贞目光深远的望着长江,而第二个凋像是徐有贞在河套,穿着短衫麻衣,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扛着一根长杆的模样。
时年五十二岁的大明皇帝,依旧是那个喜欢凑热闹的皇帝,总是能够在别人不显眼的地方,看到一些人间的肮脏,而后用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去维护人间的公平和正义。
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的速度虽然缓慢,但是坚定,随着火车的贯通,水路的疏浚,大明仍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之景象。
朱祁玉至九江府,对江西的学阀进行了第二次的打击,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皇帝陛下,再次启程南下,至应天府,再南下至福建,再到广州,看过了广州的匠城之后,乘船出海,回到了松江府。
在松江府,朱祁玉得到了一个噩耗,三皇子他外公,大明镇海侯、自由放荡不羁的唐兴,在一次探索东非大裂谷的行动中,不幸坠崖,已经五十四岁的今参局,那个妖妇没有任何犹豫从悬崖一跃而下,追随夫君而去。
在朱祁玉前往应天府打算乘坐火车回京的时候,京师传来了震撼的消息,朱祁玉的八皇子,嫡次子朱见治,纠集了两千余人,发动了宫变,对太子朱见澄发动了偷袭,这是一场兄弟阋墙的大戏。
宫变仅仅维持了半个时辰,太子朱见澄用半只手就把亲弟弟朱见治的叛乱,给镇压了下去。
这场宫变,一直在朱见澄的眼皮底子下进行,朱见澄不是坐视不理,他甚至让自己的嫡系心腹的太监,告诉朱见治,自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纠集,让弟弟安生一些,朱见治不是对手,羽翼再丰满一些挑战才是正理。
年轻气盛的朱见治,到底是不顾一切的发动了宫变,他认为自己可以赢,因为他觉得他比哥哥要狠的多。
京营大都督、成国公朱仪带着不到五百人的京营,再加上二百缇骑的保护之下,就将朱见治等一众生擒,而大明军毫发无伤。
朱祁玉听闻消息后,沿途没有逗留,火速回京。
景泰三十二年,朱祁玉回到了他忠诚的顺天府,在通州下了火车,大驾玉辂自朝阳门入京。
太子朱见澄带领文武群臣在朝阳门内,迎接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回京。
“暴乱发生在晚上子时,那时儿臣还在聚贤阁批阅奏疏,当时外面传来吵闹声,缇帅朱骥率领缇骑二百镇守,发生了交火,而后讲武堂庶弁将参与到了拒敌之中,最后在成国公率领京营赶至讲武堂外,将其团团围住,逼迫了朱见治投降。”朱见澄在讲武堂的御书房禀报了这次动乱的具体经过。
“朕说过很多次,批阅奏疏不要太晚,都子时了,你还在批阅奏疏。”朱祁玉已经通过缇骑得知了宫变的整个经过,太子没有描述他起到的作用,但是朱祁玉知道。
太子在发生暴乱的第一时间,就穿上了甲胃,组织镇压宫变,朱骥是于谦的女婿,是个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老好人,但是太子告诉了朱骥该做什么,这场宫变才没有以悲剧收场,整个镇压宫变的过程,都是朱见澄在指挥,但是他一句不提。
朱见澄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知道,只要盖章,大明纠错机制会发挥作用,不批阅到很晚,也不影响大明的正常运转,他只是想要大明变得更好,所以才事必躬亲。
至于对朝政产生疲劳,他并没有那种感觉,反而始终有一种如履薄冰之感,坐在御书房,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这三十余年,始终如一日的勤劳,是多么的辛苦和艰难。
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重。
“一应逆贼流放自由城,为首的几位大臣,全部斩首示众。”朱祁玉做出了对参与叛乱之人的处罚,他颇为郑重的说道:“至于朱见治,待会儿你带着他到太庙去。”
开太庙要做什么,不言而喻,那里死过一个稽戾王,稽戾王是一个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的战犯,朱祁玉要手刃逆子,是他在听闻暴乱之后,就已经做出的决定。
朱见治长歪了,这不是朱祁玉缺少对孩子的关爱,是朱见治长大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偏差,没有了胡濙,没有了于谦,传统的士大夫教育之下,朱见治成为了一个一己之私至上的大明嫡次子。
朱祁玉训戒过几次,为此还和已经五十岁的汪皇后发生了几次争吵,朱见治总是极为恭顺的认错,而后下次犯错,更加隐秘。
“父亲。”朱见澄听到了皇命之后,第一次表现出不赞同父亲决定的态度来。
“你这孩子,他篡的是你的皇位,朕回到京师,嫡子就只有他一人,即便是不给他太子位,难道朕还要老大回来?他在恒河河畔日子逍遥快活,才不肯回来。”朱祁玉看着朱见澄犹豫,疑惑的看着朱见澄。
朱见治对朱祁玉没什么威胁,就是朱见治真的在讲武堂宫变成功,杀掉了太子,朱祁玉回京,一根手指头都能把朱见治摁下。
朱见治其实盘算的很清楚,他是嫡次子,是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是父亲的小儿子。
宫变成了,他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宫变不成,他老子还能拿他怎样不成?
朱见治出生于景泰十二年,那时候稽戾王之事早已远去,对于太庙杀人之事,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朱见治并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对他如何。
朱见澄跪在了地上,头埋的很低,低声说道:“母亲年岁大了,儿臣以为八弟只是不懂事,儿臣恳请父亲,再给八弟一个机会。”
朱祁玉敲了敲桌子,提醒着朱见澄:“胡老师父教你的道理,你都全然忘记了。”
“儿臣没忘。”朱见澄颇为郑重的说道:“小杨善人不把人当人,只是因为当初他打了别人一拳,只需要三文钱,就能换来感恩戴德,这次饶过了他,他下次还敢犯下更大的错误。”
“可是母亲她年事已高,哥哥杀了弟弟,母亲如何能够接受?”
朱祁玉仍然摇头说道:“你要为朱见治求情,朕可以给太子一个面子,给朱见治一个体面,令他自缢。这京师城内,瓦剌人打不进来,叛军打不进来,皇叔监国三次都未曾有任何的动荡,朕为什么要饶了他?逆子当诛,朕也没说让你杀人,朕来做就是。”
朱见澄仍然不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父亲,朱见治还小,从小在宠爱中长大,虽然已经弱冠,但还是个孩子,儿臣恳请父亲网开一面。”
朱祁玉听闻,更是一口郁气憋闷,厉声说道:“孩子?二十岁的孩子是吧!濡儿这个岁数已经登船去了北大洲,至今只有零散的消息,济儿这个岁数也去了印度,最不省心的老三浚儿,二十岁就藩前往了秘鲁,为大明开采银矿去了。”
“孩子?二十岁的孩子?朕二十二岁就在德胜门,和于少保、大都督跟瓦剌人拼命了。”
“卢忠。”
朱见澄悲戚的说道:“父亲,昨天下午,儿臣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丁,此时见血,并非幸事。”
“你为了救这个逆子,连孙子都抬出来是吧。”朱祁玉看着朱见澄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嫡长孙出生的恰到时候,的确,这个时候把老八杀了,确实不祥。
朱见治为何要宫变,是因为太子朱见澄景泰二十五年,回京之后,就举行了大婚,二十二岁大婚,而后一直过了七年,一直没有子嗣。
朱见治十八岁大婚,泽王朱见治次年就有了儿子,这朱见治心里要是不打皇位的主意才奇怪。
朱见澄一直没孩子,主要是醉心国事,大婚当年就跑去了辽东和商辂锄大地去了,一去又是五年,要不是朱祁玉要南巡,把朱见澄从辽东抓回来,这孩子还在东北锄大地打狍子。
朱见澄知道自己皇位稳固,所以对子嗣并不是很着急,太子妃找皇后哭诉,找冉宁妃哭诉。
朱祁玉南巡,把太子召回了京师,这太子才有了孩子,这一出生就是个儿子。
大明是嫡长子继承制,随着太医院医术精进,和泰安宫——讲武堂的天子出入法的应用,大明天子的寿命,肉眼可见的增长,嫡长子太早出生,于国不利,晚婚晚育优生优育,是朱见澄在大明皇帝寿命变长后的想法。
“这几年就不要到处跑了,再生几个。”朱祁玉最终选择了妥协,太子大了,他的意见权重也比较大,这是皇室内讧,事主都不追究,朱祁玉能如何?
朱祁玉斟酌了片刻说道:“泽王明日送往大洋洲就藩,那几个大臣也不杀了,都送大洋洲,眼不见心不烦。”
“老八不是能耐吗?那些个拱着让他宫变的一堆大臣,就是他的开国大臣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朱见治可以不死,但是要流放大洋洲,去跟袋鼠龇牙去,这一帮的大臣个个都是内鬼,朱见治要是真有本事,就闯出一片天地来,没本事就死在外面。
泽王府就藩的规模,远逊于其他皇子就藩,在路上,朱见治就把那些大臣给沉了海。
朱见治是个阴狠的人,压根就没让那些大臣活着上岸给他找麻烦,还没走到吕宋,就把所有大臣给处理干净了。
朱见治觉得父亲和太子都优柔寡断,他这老八都宫变了,居然还能留一条命,这不是优柔寡断是什么?他一贯认为,当皇帝,就该心狠手辣,以一己之私私天下,方为正理。
朱见治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做的,以致于后世一直认为,诸明之中,以泽明帝国为道德洼地,这里是罪犯的天堂。
在朱见治就藩之后,汪皇后忧思成疾,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谥号孝庄,安葬金山陵园,等待皇帝合葬,生前吵吵闹闹,生后还是要继续吵闹。
所有人都以为冉宁妃会成为大明的新皇后,朱祁玉去找冉思娘,结果冉思娘始终避而不见,终究是老了,容颜不在,冉思娘躲在解刳院里,就是不肯见面。
朱祁玉只好进了解刳院,找到了冉思娘。
冉思娘一如当初带着一个帷帽,遮掩着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皮肤,她已经绝了经,人已经开始快速衰老了起来,她不想皇帝看见她丑的一面。她笑着和皇帝说了很久的话,仍然不肯出解刳院,不肯跟陛下回宫,更不肯做皇后。
朱祁玉不解,美的是她,丑的就不是冉思娘了吗?这么些年的感情,冉思娘是如何如此果决、如此狠心的做到了断舍离?
冉思娘是一个很独立的人,她有自己的事业,更有自己的人格,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已经宠冠后宫近三十年,人生最好的时光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慢慢变老不是她想要的浪漫,将美好定格在回忆之中才是。
依旧是冉宁妃,依旧是冉院判,但冉思娘自此之后,从来没出过解刳院的大门,穷经皓首,为大明医学之事,贡献了一生。
朱祁玉每个月都会过来看看,和冉思娘说说话,直到景泰三十七年,冉思娘在研究疫苗的过程中,发生了污染,重病离世。
朱祁玉令礼部给谥号,礼部扭扭捏捏,最终定谥号昭惠,明德有功曰昭,柔质慈民曰惠,史称昭宁妃。
汪皇后走后,大明皇帝再没有立皇后,至景泰四十年,已经六十二岁朱祁玉以老迈告太庙内禅,将皇位禅让给了三十八岁的太子朱见澄,次年改年号成化,将国事完全托付给了太子。
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景泰皇帝一生都未曾放权,虽然人在讲武堂后院居住,但是大明皇帝朱见澄,每日都要前往后院禀报,事无巨细。
但是朱见澄知道,他的父亲在景泰四十年已经彻底放权,是朱见澄有些事儿不明白,跑去询问父亲的意思。
父亲的桌子上,始终摆放着一大堆的草稿纸,上面写写画画着许多的字,桌子后一张大黑板,父亲总是在上面奋笔疾书,计算着什么,这些手稿,都是朱祁玉退位后忙碌的事儿,他在搞发明创造,也在推动数学发展。
确切的说,晚年太上皇的生活,依旧充实。
第九百九十九章 朕就是亡国之君
成化元年,襄王朱瞻墡与世长辞,葬金山陵园,位居景泰功臣第三。
他晚年写了一大堆的贯口,罗炳忠这个进士不务正业,整天在前门戏楼,日复一日的说着襄王的贯口,说着景泰年间的那些奇闻异事,直到成化四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人世。
罗炳忠也被安葬了金山陵园之内,终其一生,都没能把腰刀递出去,用襄王殿下的脑袋,换一块奇功牌出来。
“父亲。”朱见澄带着一个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孩子来到了讲武堂的后院,兴安离世之后,父亲的身边换了朱见澄的宦官。
朱见澄也不是防备父亲,而是父亲晚年的生活,实在是有些邋遢。
这孩子是朱佑松,是大明的皇长孙,是大明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即将前往西域任事,这些年,西域并不是很太平,朱佑松已经完成了学业,前往西域体察民情。
“又遇到了什么难事吗?”朱祁钰推了推老花镜,继续奋笔疾书,看了眼皇长孙,这孩子长相极为周正,眉宇之间并无太多的戾气。
自从退位之后,朱祁钰就很少过问朝中之事了,他一直在致力于推动大明数学进步,函数、变量、常量,导数,和微积分。
微积分要解决四个问题,解即时速度的问题;解曲线切线问题;求函数最大值最小值问题;求曲线长、曲线围成的面积、曲面围成的体积、物体的重心、一个体积相当大的物体,作用于另一物体上的引力。
这些都是他的研究范围,退位十年,他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卷,七十二岁的他,精力已经大不如以前。
连朱见澄都已经四十八岁了,孩子都已经十八岁了。
“孩儿打算给沂王、崇王、德王、许王、康王、兴王、岐王、泽王进皇帝号。”朱见澄有些犹豫,父亲最为反对做天可汗那一套,但是今天,七王已经分封了出去,时日已久,不准,他们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还不如承认了,大家都好看。
朱祁钰完成了最后一笔,检查了下草稿说道:“这不是你这些年一直推动的事儿吗?登基就说言禁海者斩,言弃西域者斩,言匽武者斩,你这么说,就是在支持你的哥哥弟弟,有这一天,不过是昨日因,今日果罢了。”
“你是大明皇帝,你愿意封就封,不愿意封,就拉倒,你不封,等到咱嗝屁了,他们也得自己登基,现在,你们这哥几个,就等着咱赶紧闭眼呢。”
“想当皇帝,连个骂名都不肯背。”
朱祁钰将手中的草稿纸递给了朱见澄说道:“把这最后一页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装订成书吧,推咱出去走走吧。”
他示意太监推来了转椅,在朱见澄和朱佑松的帮助下,坐到了转椅之上,走过了锯了门槛的大门,走出了讲武堂的后院。
“孩儿打算把解刳院取缔,重归太医院。”朱见澄犹豫了下,解刳院过于残忍,自从景泰四十年后,就再没有往解刳院里送过人,而且解刳院也慢慢无人当值了。
冉思娘走后,解刳院的大医官就只剩下三人,这十多年,老的老,死的死,也没人愿意进解刳院,毕竟这地方,毁誉参半,解刳院已经杂草丛生。
朱祁钰靠在躺椅上,看着路两边的参天大树,这些树,种在这里六十年,他无所谓的说道:“嗯,你愿意取缔就取缔吧。”
“朝臣们一直在说钱法不能满足大明所需,孩儿觉得他们在哄骗,还是能用的,钞法仍然不是时候。”朱见澄犹豫了下,对于钱法钞法,朱见澄仍然坚持钱法。
大明的金银还是不够多,不足以支持大明发行宝钞,对此,朱见澄选择了一意孤行。
“嗯,都行。”朱祁钰伸出手,阳光穿过的树叶的间隙,落下了斑驳打在了满是褶皱的手上,他对死亡并没有什么畏惧,这些年,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了人世,连李宾言、王复也在去年走在了他的前面。
“袁指挥昨夜薨逝了。”朱见澄终于还是告诉了老父亲,那个天下无敌,大明最勇猛的青兕袁彬,昨夜也走了。
袁彬去年回京了,留在了京中任事,今年开春就病倒了,袁彬的儿子去了倭国,到倭国就把天皇给供了起来,父子一脉相承。
朱祁钰没有伤感,笑着说道:“葬金山陵园。”
朱见澄斟酌了一番,继续说道:“忠国公的儿子不法,被三法司给拿了,我褫夺了他的爵位,让忠国公的次子承了国公位。”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无奈的说道:“那小子,他爹在的时候,就没少揍他,到底是没人约束,愈加放肆,咱听闻他驾车闯红灯,伤了十多人,撞死了一个,这案子终究是判下来了,给他流放到大洋洲去了?”
“孩儿正有此意,就是怕父亲念叨他,才一直没下定决心。”朱见澄松了口气,他一直想判流放,就怕惹他爹不高兴,略微有些犹豫。
“咱就是个糟老头子了,以国事为先。”朱祁钰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用力的抬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好奇的打量着。
朱见澄推着朱祁钰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了太阳落山之时,才慢慢停下。
“父亲?”朱见澄略微有些颤抖的说道。
“还活着呢。”朱祁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的模糊,他辨认了很久,只能看到模糊的景象,问道:“太阳呢?”
“父亲,落山了。”朱见澄咬着牙,用力的说道。
“让它…算了。”朱祁钰靠在椅背上,沐浴在最后的夕阳之中,对着朱见澄说道:“皇帝啊,当心点大臣们,都是优中选优的人中龙凤,要是斗不过他们,你就躲起来,躲在那后院里,只管盖章,让他们自己斗就好了。”
“他们呀,斗来斗去的,只要触及到皇权,你就揍他们,不触及,就让他们自己斗。”
“孩儿知道了。”朱见澄才不肯投降,只是顺着父亲的话这么一说。
“皇帝啊,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咱啊,下去陪咱们的老伙计去了。”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到底是没有辜负咱当年许下的宏愿,这大明江山,在咱手里,算是再起了。”
他对自己的一生是极其满意的,他靠在转椅上,回忆着自己的一生,那些画面越来越快,如同画片一样不停的闪现着,最终变成了一道明亮的白光,而后慢慢的暗淡了下去。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但最终,全都变成了泡影。
“爷爷?”朱佑松试探下爷爷的鼻息,大明太上皇,已然离世。
太阳落山。
朱见澄没有哭,大明皇帝不能软弱,大明的江山已经完全的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成化十年八月十五日,走上权力巅峰五十年的大明皇帝朱祁钰,崩于讲武堂聚贤阁前,庙号明高宗,谥号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显德崇孝景皇帝,史称明高宗景皇帝。
次日大明皇帝朱见澄搬入了讲武堂的后院,收拾了父亲的遗物。
晚年的父亲,一直在钻研数学,显然岁数大了,脑袋不是很灵光,但是依旧在最后时刻,完成了关于微积分的著作,给国子监的学生们,找了最后的麻烦。
“父亲对文臣的偏见,还真的是始终如一,临走之前,还在找他们的麻烦咧。”朱见澄将遗物收拾妥当,走出了后院,向着几筵殿而去。
朱祁钰的灵柩停在几筵殿内,这也是大明皇宫少数不多还能用的宫殿了,皇帝不住在皇宫,这皇宫便日益荒废了,除了能用的宫殿,其余一律封闭了宫门。
满朝文武一律着孝服乌纱黑角带,等到大珰宣读了遗诏后,回各自官署继续斋戒上班。
朱祁钰早就下过遗诏,一切从简,文武就不必在灵柩前号丧了,虚情假意的哭几日,还不如给大明上班干点活,三天后所有孝服一律换成服,二十七天后,脱成服换朝服,四十九日后宫中官府开斋戒,百日后,一切如常。
大明皇帝的陵寝裕陵在金山陵园,一共就修了半年,该有的都有,但是都比较简陋,一如他这一生一样的简朴。
朱见澄在四十九日后,突然下旨扩建金山陵园,地下建筑不再更易,地上建筑一律按长陵复建,再改庙号高宗为世祖,朝野内外大为震动!
朱见澄拿大行皇帝朱祁钰的身后名打窝,希望将一些心里打着小九九的朝臣给钓出来。
父亲这一生,除了没有军事天赋这个心病之外,还有一个心病,那就是自己甩杆,从来没钓到过鱼,全靠水猴子。
朱见澄拿父亲打窝,也是父亲同意的,礼法岂是不便之物,若是觉得不便,就会进窝,朱见澄在筛选朝臣。
这一杆下去,干干净净,一条鱼都没有。
混到京师的京官,哪个没长八百个心眼?!就老朱家那打窝钓鱼的本事,还想钓到鱼?
想都不要想!
……
大明新历六百五十五年四月七日,位于北大洲华天府华天大学校园内,一场辩论赛正在激烈的碰撞着。
一副东方面孔的男子,是正方一号辩手,眉宇之间皆是英气。
辩论赛的主题是:明世祖朱祁钰是否是亡国之君。
来自东方的正方,辩论席上只有一人,就是一号辩手,他认为是亡国之君。
而来自明显带着泰西特征的反方,则认为明世祖朱祁钰,绝不是亡国之君。
一号辩手听完反方的回答之后,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对方辩友,你方列举的种种恰恰说明了,明世祖朱祁钰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他残忍暴戾,解刳院以活体解剖,泯灭人性,丧心病狂。”
“他将活体解剖,就是为了泄愤和威慑朝臣,巩固自己的皇位,医学进步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副作用。”
“官邸法更是约束人身自由,恶犬缇骑看护,更是让明公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谨慎,明世祖显然是少恩而虎狼心!”
“明世祖在位的时候,穷兵黩武,四大征大小征战数百场,耗尽了无数的人力财力物力,群臣更是慑于威权而不敢上谏劝说,否则解刳院在侧,岂能轻饶?明世祖晚年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错误,在景泰三十二年,征伐吕宋之后,再无动武之举,他知道自己的过错。”
“弃仁义而尚刑罚,不师于文而决于武!”
“在其在位期间,数次大兴土木,驰道、疏浚、运河,百姓同苦皆仇世祖雄心苦万民之举,其死后,朝臣更是不肯号丧,明宪宗朱见澄只能节丧,草草安葬,以庙号为父亲争礼仪,为父亲正名。”
“明世祖其人,刚且毅不轻移,戾重深遗流害,乐以刑杀为威,专任狱吏而亲幸之,海内愁困苦聊!”
“他不是亡国之君,谁是亡国之君!”
“你胡说八道!”反方终于忍受不了,猛地窜了起来,向着正方一号辩手扑了过去。
只见一号辩手身形矫捷,不停的闪转腾挪,三下五除二,将反方上前撕打的三人打倒在地。
“中国功夫!”一个人惊呼一声。
“朕就是亡国之君,你们辩不过朕,不是,辩不过我,就动武!不讲武德!”一号辩手得胜,志得意满。
校警早就跑过来了,看着满地的狼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拔出了电击枪,厉声说道:“举起手来!”
电击枪不致命,但还是很疼,一号辩手只好举起手来说道:“有话好好说,他们先动手的,我是正当防卫。”
一号辩手被控制了起来,被摁在了地上,最后调取了监控之后,发现是辩论赛,反方动手,才将一号辩手放开,按校园纠纷解决。
这案子很快的就闹到华天府的新闻媒体上,又引起了一番的争论。
一号辩手次日被捕,理由是诋毁沂明合众国先祖,在新历655年,沂明合众国的国父,是来自大明的沂王,公认的明世祖私生子。
沂明世袭的皇帝,早在百年前退位,但是依旧在沂明合众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诋毁明世祖者,仍然被视为践踏皇室尊严。
“姓名。”华天府崇明坊探长,推了推帽檐问道。
“朱祁钰。”一号辩手面不改色的回答道。
“嘭!这里是警局,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呈堂公证!老实交代,姓名!”探长有些生气重申了一遍问题。
“朱祁钰。”朱祁钰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护照说道:“中国留学生,朱祁钰。”
探长一看,猛地拍桌,愤怒的说道:“简直是胡闹,中国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名字,难道就不知道避讳吗?简直是礼乐崩坏,人心不古!”
“数典忘祖!”
朱祁钰从华天府崇明坊警局走出来时,看着天边的夕阳,脸上尽是笑意。
(全书完)
最后的朱祁钰到底是大皇帝朱祁钰,还是一个同名之人因为同名研究极深的留学生呢?
(本章完)
完本感言
完结撒花!
这本书自2021年7月14日开始上传,到2023年4月7日结尾,共计400万字。
一本皇帝文已经走到了四百万字,真的不容易了,而且还要有东西,有内容,就像之前说的,书的结构已经很完整了。
均订9600多,是小吾成绩最好的一本书,感谢诸位读者的支持,希望它能在完本之后,万订收官。
一本书在完本的时候,总归要说些什么,才显得有头有尾。
首先说结尾,结尾并不完美,其实硬水也能水下去,恰点烂钱,也不用为新书挠头、焦头烂额。
这本书的成绩很好,分类热销前三十名,一个月也有好多的稿费,一个月月票都要7000张。
但故事总要有完结的那一天。
本书的结构已经很完整了,其实在唐兴大航海回来那一天,就应该结束了,因为从始至终,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就只有一个目标,让大明再次伟大。
这个目标,在唐兴出海归来那天,就已经实现了,大明已经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便毫无趣味,剩下的都是在时间长河里慢慢浸泡,慢慢沉淀,反反复复,最终成就了伟大的诸明时代。
再说番外,其实有计划写番外。
比如大明皇帝朱祁钰带着景泰朝臣到了黄泉,成为了明太祖朱元璋手下的景泰王,而后和汉唐争锋,思考了许久,还做了部分的架构,刘邦灭晋,唐灭宋辽金,大明灭元,三分天下,明太祖高皇帝暴揍朱祁镇,魂飞魄散之类的。
但是犹豫了很久,最终停笔。
神神鬼鬼的,不符合大明绝地天通的调性,搞封建迷信那套,实在是有碍观瞻。
所以,作者君宣布:本书完。
感谢一路有你。
感谢所有的读者。
感谢所有的角色,呈现了不那么完美却精彩纷呈的故事。
小吾新书也上传了,名字叫《朕真的不务正业》,写的万历朝小皇帝,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哦!
建了个群,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加一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