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青莲剑歌》 序 世事如常(区域:长安,英雄:李白,作者:风月) 浩荡的青空之下,远方的白云涌动如海,迎面吹来了清爽的风。 有生以来,荀青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眺望远方。 这里是长安城墙的边缘,百丈高空之上。 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之下,云海之下传来了浩荡而古老的鼓声,就像是有无形的大手在天穹之上搅动,推开了眼前遮蔽的白云,便令雄壮而威武的古老都城浮现在眼前。 这就是永恒的机关之城,他的出生地,他永远的故乡。 啊,长安! 荀青的眼眶滚烫,不禁流下两行热泪。 如此,在穹空之上扑面而来的狂风里,他便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是被捏着脖子的鸡一样,在屠刀下发出悲鸣: “——救!命!啊!!!!” 这是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洪亮的响彻这个城市的天空。 只不过,是以被绑架者的形势…… 等狄仁杰终于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而荀青,还在惨叫。 此刻,长安城墙上的车站之外,来自鸿胪寺的十六艘装甲战车还在呼哧呼哧的冒着黑烟,像是狂怒的狼群一样。 将一班载满了旅客与劫匪的轨道奚车包围在其中。 双方僵持。 “狄大人,狄大人,您可来了!” 刚刚到现场的指挥所上,狄仁杰便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扑面而来,若非看清是鸿胪寺的当值守官的话,恐怕他手里捏着的令牌就要甩出去了。 而对方,早已经泪流满面。 死死的拽住狄仁杰的手,就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来自鸿胪寺的惯例巡查中,在一班来自周边藩镇,满载着旅客的奚车上截获了一批违法的走私货物,同时,将走私贩子抓个正着。 只可惜,接下来的剧情没有如同所有人想象的那样顺畅的走下去。 就在奚车之上,无路可逃的走私贩子们选择狗急跳墙,掏出了机关连弩和震天雷,仓促之间,根本连刀剑都没有携带的巡查差人根本不是这一伙亡命之徒的对手。连带着,所有的乘客都被绑了票。 绑匪以此为条件,要求和鸿胪寺谈判。 条件是让开一条出口,放下轨道,放任他们的奚车离去。 作为维护长安治安的主力,鸿胪寺着实功勋卓著,对付缉盗查赃、催科解囚等等这些需要水磨工夫和充分耐心事情,自然不在话下,但奈何,对于这种扎手的硬茬子却没得办法。 就像是一切机关和技术问题都要去找虞衡司一样,如此高难度高风险同时又高伤亡的任务,从来都是大理寺的领域。 鸿胪寺人再多,也没这个能耐! 况且,万一有什么闪失,所有乘客的性命立刻不保。 原本,这样悬挂在高空轨道之上轻灵游走各处的轨道奚车可是长安独有的技术和奇景。谁能想到,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无路可逃也无路可攻的死地。 而且,让他们投鼠忌器,那帮家伙竟然干脆挂了一个旅客在城墙边上,警告他们不要乱来。 饶是狄仁杰,此刻也感觉一阵无从下手。 “要不,我带人搭乘飞翼,从城墙外视线的死角摸上去进行救援?” 在他身后的阴影中,忽然传来声音。 隐藏在暗中的魔种少年元芳走了出来。 “不行,他们肯定会对下面有所防备,况且,能娴熟使用飞翼这种东西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况且,他们既然敢狗急跳墙,车上未必没有火药和火油……万一有什么闪失,所有乘客就全完了。” 狄仁杰断然摇头,“我亲自去。” 一时间,临时的指挥所内一片死寂。 “他们不是想谈判么?” 狄仁杰幽幽的轻叹,“我去跟他们谈。” 如果他们喜欢我的谈判方式的话…… 不到半刻钟之后,清空之后的车站里,狄仁杰来到了那一辆满载着货物、乘客乃至匪徒的三层奚车面前。 就在数张机关弩的瞄准之下。 抬起双手。 任由走上来的人检查。 很快,这个看上去略显消瘦的谈判者便被粗暴的推进了客舱里,终于,看到了那些被挟持在刀剑之下的乘客。 还有地上的血色…… “他妈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应付人!”惨叫的伤者前面,王原冷漠的抬头,看向狄仁杰看过:“做什么的?” “来谈判的人,各位不是想谈么?” 束缚之下,狄仁杰平静的回答:“还请冷静,万一乘客有什么损伤,平生波折也不好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眼前的贼首。 右手之上的老茧,还有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玄雍游侠的悍勇气息,恐怕手下人命不少。 有些棘手…… “别想着再拖延时间!”王原将剑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声警告:“立刻给老子让开路,等老子到了玄雍的地界儿之后,想谈什么都没问题!” “救命啊!” 在城墙边缘,眼看有人来了,荀青顿时越发卖力的惨叫起来,热泪盈眶:“大人救我啊!” 狄仁杰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被震得耳朵疼。 ……要不先让弓弩手把这货射死算了。 狄仁杰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这帮家伙的细作…… 无奈之下,他叹息了一声,“放他下来吧,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想要什么都可以谈,不然把那个家伙吓死了怎么办。” 王原嗤笑:“哈,这就开始救人质了?” 狄仁杰回答:“我都来这里了,当然是为了确保更多乘客的安危。况且,我也跑不掉,倘若各位到时候再不满意,何妨一刀杀了我?” “呵,倒是个有骨气的。” 王原冷笑一声,回头,挥了挥手,示意下属听命行事,很快,涕泪横流的荀青就被从轨杆上摘下来,带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还在瑟瑟发抖。 “现在,你要的,我给你了。” 王原反过来,将剑刃架在了荀青的脖子上,厉声问:“我要的呢!” 狄仁杰恍若未闻。 只是环顾着四周,嘴唇无声的开阖,好像在默数着什么,令王原勃然大怒:“说话,我问你话呢!” “我知道。” 狄仁杰颔首,“我刚刚只是在算一个数学题。” 他停顿了一下,那始终冷淡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令人不安的笑容。 “现在……” 他说,“我算完了。” 就在那一瞬,宛如暴雨凭空挥洒,席卷。 所有人眼前都有耀眼的光芒迸射而出! 就在窗外,那一线阳光的照耀之下,狄仁杰双腕间的绳子悄无声息的断裂,如同被利刃斩断。 此刻,手无寸铁的审判者展开了五指,就好像……将光握在了手中。 紧接着,数之不尽的烈光便随着那双手的挥洒,向着四面八方飞出。 虚无之光如有实质一般的洞穿了空气,呼啸着击溃了那些挥舞的利刃和钢铁,穿透舱板、撕裂阻隔,自镜面的映照中折射。 无远弗届! 将整个轨道奚车都笼罩了其中。 弹指间,无数倒地的声音便接连不断的响起。 在精妙的计算之下,所有客舱内外的劫匪,都被那一缕宛如令牌一般的威光尽数击溃,当场昏死过去。 而乘客,无一损伤! 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秘术,才能够将虚无的光影赋予胜过钢铁的实质! 这一份匪夷所思的掌控力,在瞬间,便扭转了局势! 可紧接着,荀青的惨叫再度响起,还有来自王原的咆哮。 “别过来!” 他扯起了地上的人质,挡在自己的面前,神情已经彻底扭曲:“要不然我杀了他!” 就在荀青的脖子前面,剑锋之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克制不住的颤抖。 狄仁杰愕然,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能够挡住自己的一击。可明显,很快,他就看到对方破裂的衣衫下,那一件鲜红如血的宝石。 ——天工重宝·红玛瑙! 竟然有这样的宝物在身…… “走开!走开!不对,你站着,不准动!” 王原明显已经被狄仁杰的身手吓得大失方寸,现在怒吼着,扯着哭喊的荀青向后:“否则我就杀了他!” 他的手向内收缩,便在荀青的脖子上割开了一道裂口。 血色流下。 一时间,狄仁杰微微抬起的手指僵硬在半空中,再不敢有所动作。 而在剑刃之下,荀青哽咽着,已经快要瘫在地上,只剩下了满心的忏悔:道玄公我对不住你啊,好不容易考上二级机关师,还没有来得及发光发热,就要英年早逝了…… 早知道这么急着回长安做什么,不是往火坑里跳么?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再也不偷奸耍滑,也不敢贪便宜买这种打折的奚车站票了。 只可惜,可不论他如何忏悔,都无法让脖子上面的利刃远上那么一点。 他要死了。 可那么多要完成的事情,还没有做。 到死都是个没有出息的烂货…… 只是想到这一点,窝囊的眼泪就停不下来。 可就在王原紧张的后退时,所有人的动作陡然僵硬在原地,因为在寂静中,竟然有门缝开阖的尖锐声音响起。 就在脚下,无人注意的底仓入口。 一扇货门被缓缓抬起来。 荀青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便忍不住剧烈的呛咳——浓烈的酒香竟然从底仓的门缝之中如泉涌一般喷薄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客舱之内,令所有人一阵昏沉。 就在底仓里,无数酒坛的轮廓显现。 那都是商人们不远万里从云中运送到长安的美酒,价值千金,可它们本应该老老实实的躺在货架上,如今却杂乱无章的滚了一地。 封泥不见踪影,里面更是空空荡荡,涓滴不剩! 数百坛云中烈酒,经历了三天四夜的漫长旅程,还没有到长安,竟然就已经被人偷偷喝光了……更离谱的是,每一个酒坛子上面,竟然都还贴着一张银票,好像是偷酒的人还会付钱一样! 而现在,醉眼惺忪的‘偷酒贼’终于从门后面探出头来,打了个哈欠。 “这么大动静?” 那白衣之上满是酒渍的少年茫然发问,“长安到了?” 一瞬间,荀青刚刚升起的心又沉进谷底中去,察觉到身后暴怒的王原,下意识的惊声呼喊:“快跑!” 可是,已经晚了。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 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已经烧红了眼睛,瞬间便向着身旁的拦路者斩落剑刃:“给我死!!!” 剑刃破空,掀起尖锐的凄啸。 再然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好像寂静突如其来。 远处的风声、荀青的哭喊、王原的咆哮,狄仁杰的怒斥,还有底仓机关的喧嚣……一切微不足道的声音都被那高亢的鹤鸣声所撕裂。 那一瞬间,荀青眼前一花。 只感觉自己看到了一道凄白的电光从眼前横过,撕裂了黑暗,紧接着,钢铁碰撞的高亢鸣叫迸发。 火花迸射。 照亮了王原狰狞的面孔,还有他面前……那一双带着醉意的沉寂眼瞳。 就在那个烂醉的少年手中,此刻多出了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毫无任何的修饰,抵在了王原的剑刃之前。 只是随意挥洒的一剑,却浑然天成,令敌人的杀招不得寸进。 “喂,大叔……冷静点嘛。” 那少年爽朗一笑:“有什么话好好说,打打杀杀多不好啊。” “我他妈的,要你死!!!” 王原的眼睛已经彻底烧红了,甚至将一切抛在了脑后,再度抬起剑刃,斩落。 破空声如雷鸣! “嗯?” 那一瞬间,少年抬起的眼瞳看到了他剑刃上的血色,就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脸上的笑意停滞。 当醉意和困倦从那一双眼眸中褪去,就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苏醒了。 既然如此的话…… “剑下留人!” 那一瞬间,狄仁杰失声怒吼。 可是却不是对王原,而是对那……貌似无害的少年。 因为有庄严的铁光从那一片昏暗中升起,宛如长夜中骤然从星野之中划过的凶星一样,释放出了摄人心魄的光焰。 带来灾厄的征兆。 带来死亡。 荀青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却根本看不清那一瞬间的变化。 只感觉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慢的不可思议。因为有什么东西太快了,快的连天上的闪电与人的心念都难以企及…… 紧接着,一切就都结束了。 王原像是冻结一般,僵硬在原地。 死寂中,只有少年慢条斯理的收剑入鞘。 然后才有一缕银辉骤然从空中浮现,笔直的扩展,宛如飞鸟一般向着两侧延伸。 所过之处,客舱两侧的墙板,半开的门扉,顶棚之上的龙骨,无数青铜铸就的构件,空气,乃至王原手中的剑刃之上,便浮现出了一道干脆利落的裂痕。 就在这不到弹指的短暂时分之中,胜负已分。 难以形容那样的剑术有多么的迅捷,多么的凌厉,可短暂的却又像是泡影一样,无法分辨分明。 只有低沉的声音迸发。 是颤栗的王原跪倒在地,再不敢有任何举动。 瑟瑟发抖。 所有的斗志和凶戾,都被那至锐的一剑斩碎。紧接着,才有断裂的声音迸发,如此刺耳。 就在狭窄逼仄的奚车中,天花板哀鸣着,裂开缝隙。 荀青呆滞的抬起头,看到一线烈日的辉光从裂隙中落下,照亮了那个少年的面孔,宛如云中的白玉雕琢而成,倒映着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瞳。 “你没事儿吧?” 少年向着地上的荀青伸手,轻声发问:“还能站起来么?” 下意识的,荀青握住了他的手,艰难点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在、在下是荀青……请问,怎么称呼?” “你好,荀青。” 那少年笑了起来,将鞘中的长剑扛在肩上,嘴角的一缕草根翘起,仰起头,告诉他: “我是李白。” 根据日后统计。 在这一天,鸿胪寺解决了一桩走私大案,保卫了无辜的市民,得到了各方的赞赏,全员晚饭加鸡腿一根。 大理寺,狄仁杰黑着脸坐在审讯室里审问了半天口供一无所获,所有人开始彻夜加班。 虞衡司向户部提交了新一季度的预算申请和长安城公有机关的新一轮维护计划,并得到了批准,当日拨款白银一亿六千万两。 全城总共出现了三起杀人案和一百余起斗殴事件,有十一个毛贼被逮捕,有四个是偷车和偷钱的。 其中有一个被大理寺逮捕的,是偷酒的…… 城内最大的相亲酒楼宣布自己促成了第十万桩姻缘,并且开始了限期会员大促销,引发了新一轮的购买热潮。 ‘夸父队’从第九届长安杯机关马球总决赛中击败了‘赤靴队’,夺得了本届冠军。 …… 其中林林总总,发生的事情各有不同。 但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没什么新奇的,总是司空见惯。 而长安,依旧在运转。 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的,充满耐心的,迎来新的一天。 章一 初来乍到 当天,稍晚的时候,大理寺内。 阴暗的审讯室内,一盏黯淡的灯光照亮了狄仁杰的面孔,还有对面那个终于从酒意中清醒过来的少年。 被关进大理寺里,那少年似乎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依旧淡定的不行,还好奇的东看看,细看看,一副完全没认清自己在哪里的样子。 毫无阶下囚的自觉。 而狄仁杰,则面无表情的端详着眼前的路引和询问的笔录。 李白,男,籍贯云中,十七岁,游历至此。 不远千里,为一睹长安的繁华而来。 如同这一座城市里所有的外来者一样,被这一座大陆明珠的光芒所吸引,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问题…… 就只有眼前,这一份沉甸甸的‘路引’。 狄仁杰从来没见过这么夸张的厚度。 在上面,每一页,每一个部分,都已经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来自各个地方的印鉴和通关记录,不止是云中各个城邦的印记,甚至更远,更多,有的更加的古老,甚至还有好几个上面的文字连狄仁杰都认不出来。 倘若这是一时儿戏的造假也就算了,问题就在于——这些印狄仁杰根本看不出问题来,全部都是真的! 如果是假的的话,那么这个家伙就是长安城里未曾有过的大骗子。 可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家伙,是从比云中还要更远,更西边的地方来的…… 两个猜测都同样的不可思议。 配合这个少年那一手惊人的剑术,竟然让狄仁杰久违的感受到了不安,嗅到了麻烦的气息。 不过,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只是微微皱眉。… “你应该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李白。”他敲了敲桌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是公门中最常见的审讯方法,无数授首恶棍所奠定的大理寺威权之下,不论是什么样的大胆狂徒,也都会感受律法刑威。 可桌子对面,那少年依旧一脸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满是困惑。 “我都说了好多遍了呀,我喝醉了,什么都记不清,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人要杀人,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啊。” “确实如此,但你有没有说过,你是从哪一站买票上的车,从谁的手里买了酒,喝得烂醉如泥?” 狄仁杰随意的发问,令李白的视线顿时飘忽起来。 看向其他的地方。 这事儿他差点忘了,他好像、似乎、或许,是半路扒车上去的。 根本就没想过这么多! 原本他还想补票的来着,结果又累又渴,看到满车的酒,顿时就……走不动路了。 “咳咳,我付过钱的。”他解释道。 “未经物主同意,强买强卖,同样属于违法。”狄仁杰面无表情:“李白,侠义之举是一回事儿,让人蒙受损失是另一回事儿。” 不,实际上车上的酒商听说喝光自己酒的人在原地留了三倍以上的钱,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反对呢? 而真正麻烦的,反而是被李白随性破坏、龙骨都出现裂痕的奚车。负责维护的虞衡司机关师已经快要气疯了,连番要求严惩破坏者,倘若不是狄仁杰用‘正常损失’的借口拦住的话,李白恐怕早就换了个地儿待着了。 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留住了一个麻烦。 一个非常棘手的麻烦。 “你知道被你击败的那个人是谁么?” 狄仁杰甩出一份口供:“玄雍鼎鼎有名的高手,纵横商路的马匪,可以说凶名赫赫,结果就被你喝醉了给随意打败了。 说实话,李白,我对你这一份剑术的来历很好奇,也希望你对我坦诚一些,大家开诚布公,早点搞定这件案子的首尾,对大家都好。” “我有些搞不明白了。” 李白不解的问:“虽然我是偷偷扒船上来的,没有补票是我的错。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总没错吧?为什么弄的我好像犯人一样呢?” 在少年疑惑的眼神中,狄仁杰没有再说话。 诚然,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实在是难得的侠义之举。 而且这个少年也未曾自持身手了得而骄纵自傲,恰恰相反,对待每个人都有礼有节,平和又友善。 可狄仁杰依旧感觉那里不对。 一直到当他看向李白的双眼时,才察觉到这一份异常的来源。 ——那个少年的眼神。 那么平静又淡然,看着每一个人。 不因高官显贵而热切,也没有因为是贩夫走卒而轻贱。长安城的律法,大理寺的威严,乃至阴暗逼仄的牢房,对他而言都和荒野与闹市没什么区别。 一视同仁的对待一切,却又带着隐隐的疏离感。 就好像……从天上俯瞰一样。 应该说是傲慢还是冷漠呢? 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不足以令他在意和动容。 他不在乎。 可这世界上总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严肃的对待,倘若将维持秩序的律法也视若无物,凭借一己好恶行事的话,那又和那些残忍暴虐的匪徒和凶手有什么区别? 这样惊人的剑术,如果被随意的利用,又会造成多大的灾难? 可狄仁杰却无法将这样的话语说出口。 那都是没有发生的事情。 倘若同样因为自己的揣测,而轻易的使用律法这么沉重的东西去对待其他人的话,那他又和自己要提防的祸患有什么区别? 在这短暂的沉寂中,狄仁杰摇头轻叹,竟然有一种久违的无奈感。 “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呢,李白?”他忽然问。 “嗯?” “王原。”狄仁杰说:“那个向你拔剑的人,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我为什么要杀了他?”那少年疑惑的反问,就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那样。 “拔剑之后,各分生死,这难道不是江湖上的惯例么?”狄仁杰说:“不止是你一个人清楚游侠之间的规矩,李白,你应该更有体会才对。” 那少年想了一下,郑重的回答: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加宝贵了。我的惯例,可比什么江湖惯例要大。” 那样澄澈又认真的笑容,就好像在描绘着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明明听起来如此幼稚,可是却又令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一万种美好,有数不尽的美酒和长歌,有浩荡的万里大河,望不到尽头的海洋,升上天阙的险峰和看不完的美景。 无数的相逢和离别,也有着诸多苦痛和更多的欢欣。 可如果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生命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应该被郑重的对待。 这本应该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东西才对,可为何明明是如此简单的道理,却偏偏被所有人渐渐遗忘了呢? 沉默中,狄仁杰垂眸。 终究是无言以对。 “记住自己所说的话,李白。”他叹息一声,不情愿的在释放文书上盖上了印章,最后警告:“不管你所来何意,李白,长安欢迎任何人,但不欢迎麻烦。” 他说,“希望你好自为之。” 而李白却对那冷漠的态度不以为意,愉快接过了文书,起身道别,仿佛喝完酒之后相约明天再见一般。 临走之前还伸手揉了一把元芳的头发和耳朵,亲切的道别:“小朋友再见啊!” 元芳不快的把他的手拍开了,没给他好脸色看。 等李白走后,才嫌弃的抱怨:“这个家伙真讨厌,总喜欢把别人当小孩子看!” “正常。” 狄仁杰平静的整理着手里的资料,“像他那样的人,将所有人都当成小孩子也不奇怪……” 毕竟,他也和小孩子也没什么差别。 狄仁杰想了一下,忽然吩咐:“元芳,你盯着他。” “啊?” “像他那样的人,在长安城里早晚会惹出麻烦来,到时候你就直接找个借口把他赶出城去,免得他在惹出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大乱子来。” “诶?”元芳惊奇问道,“难得见狄大人对一个外来人这么关照啊。” “快去。”狄仁杰瞪了他一眼。 “但我不是要跟王原的口供么?” “那个家伙完全就是一个被利用的蠢货,一问三不知,有什么好浪费时间的?” “可是……又要值夜了么?这个月加班时间已经超了啊,大人。”元芳为难的感慨:“家里最近弟弟妹妹也长高了,还要换衣服,这个……” 沉默里,狄仁杰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脑袋。 头疼。 “我加钱……”他说。 “好嘞!” 瞬间,影中的少年消失不见。 李白,终于见到了长安。 当他抬起头,看到在黄昏之下升起辉煌灯火的城市。 数之不尽的钢铁和木石组成了那庄严的身姿,前所未有的巨大机关此刻运行在大地之上,令城市中无数广厦和华丽的庭院随之旋转,起伏,令人目眩神迷。 这一座城市仿佛有自己的呼吸一样,吐出数之不尽的烟雾。那些浓烟从各处的工坊里升起,就形成了白玉一般的大柱,撑起了广袤的天穹。 而无数悬浮在空中的鲜艳花船像是鱼群一样,托起盏盏浮光,穿梭期间。 和这个城市相比,所有人都渺小的像是尘埃。 和庞大的荒原,无垠的大漠和看不到尽头的森林不同,更像是一个迷宫,一个华丽而绚烂的迷宫。 随时随地的吸引着人,投身其中。 李白已经陷入茫然。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要去什么地方? 他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就连去哪儿吃东西去哪儿找旅馆都不知道,而自己那本路上捡的旅游手册也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根本两眼一抹黑。 望着眼前过于庞大的城市,无从下手。 “这位先生!” 就在此时,一张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的笑脸忽然浮现在他的面前,速度之快,简直吓了李白一跳。 荀青搓着小手,十足热情的震声发问:“您需要导游吗?” “……啊?” 李白没反应过来。 实话说,对于荀青而言,今天真的是十足倒霉的一天。 好不容易搞定了机关师的考察实习,加班三个月干完了半年的活儿,刚刚从藩镇乘船回到长安,结果就遇到了绑架事故。 好不容易能掏出生天,竟然又被抓紧大理寺里关到了晚上。 还要让他挨个去指正那几个被抓的走私贩子。 甚至还不给钱…… 这令荀青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但是,尽管如此,在走出大理寺大门,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荀青还是升起了伸出援手的念头。 一个外地人,孤身来到长安,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多么的孤独啊,而且看上去还这么有钱……这样的事情,善良的自己怎么可以放任不管! 这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况且,他在船上的时候可看清了,那些贴在酒坛上的银票数额,都足够买下好几车的酒了! 不行,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只金子打的大腿溜走! “雇我吧,老板!” 他死死的抓住了李白的双手,不肯放松。 “呃……”李白后退了一点,疑惑的问,“长安的人都这么热情的吗?” “是啊,热情好客就是我的代名词,我,就是长安代言人!” 荀青昂首大声说:“所以,兄弟,每天只要五……不,三两银子就可以在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城市里,雇到一位熟悉本地状况,带你躲避所有消费陷阱,尽情享受长安风物的导游!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哦?心动吗!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订购吧,订购十天还送一天哦!” 穷到倒闭的机关师荀青今天也在努力恰饭中! “三两?”李白愕然,“这么便宜的吗?” “是啊是啊。” 荀青疯狂点头。 善良的自己帮助了这个外地人,避免他落入那些奸商的压榨中,只收取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报酬。 太高尚了! 虽然这个价钱确实很低,但钱到还在其次,关键是还能蹭吃蹭喝啊! 就在他殷切期盼中,李白沉思片刻,微微摇头:“雇你倒是没有问题,我本来也打算雇人的,只不过,我有几个要求比较苛刻和奇怪……我怕我们相处不来。” “上刀山下火海,我荀某人怕过什么!”荀青把胸脯拍的邦邦响,“尽管说来!” 李白想了一下,认真的说:“第一,我不吃酸的,也不喜欢下水内脏——” “好说!长安城里包罗万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 于是,李白点头,再次强调:“第二,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充阔气,所以不准跟我抢着买单。” “……放心,绝对不会!”荀青几乎感动到泪流满面:“我一定会安安稳稳坐在原地,仰望着你去付钱的光辉背影的!” “还有,第三。” 李白说,“不准说谎。” “嗯?”荀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准说谎。” 李白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认真的告诉他:“因为我讨厌说谎的人。” 被那样锋锐的眼神看着,荀青的心脏就忍不住跳了一下,有一种所有谎言都会被看穿的预感。但很快,他咬牙点头。 “没问题,但你得先付钱。”他悄悄观察着李白的神色,然后补充了一句:“全款。” 李白依然没有动容,令他鼓起勇气,再说:“我们这里是十天起订。” 回答他的是一张纯白如雪的银票,还有上面美好的数字,金灿灿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眼睛。 “成交!” 荀青紧紧的握住了金主爸爸的手掌,恨不得变成他腰间的玉佩,时刻和他挂在一起。 于是,事儿就这样定了。 在荀青殷勤的指引之下,两人愉快的离去。 原地,只有影中的少年把手绢给咬碎了的悲愤声音。 愤怒! 可恶啊,为什么自己在加班! 元芳扯着手里的手绢,气的快哭出来:不然的话,这活儿哪里轮得到其他人,自己不就接了! 明明我只要二两,不,一两半就可以…… 生气! 章二 鲜血与机关 长安,万城之城,大地明珠,机关之城,奇迹之城…… 在来到这里之前,李白听说过无数次有关它的话语,有人说这里是世上最美好的地方,还有的人说这里是地狱。 可尽管早已经做过各种幻想,可所见的这光怪陆离的一切,依旧让他有些目不暇接。 不管是眼前的街道,旁边的楼宇,还是头顶上那些漂浮的灯光,乃至无数花船和奚车,甚至整个城市……竟然都是由机关所构成的! 眼看着一辆辆华贵的机关马车从身旁试过,李白差点没忍住,想要从一个机关师代步的机关大象身上拔根零件下来看看……得亏荀青眼尖冲上去抱住胳膊,不然他们今天就要进完大理寺再探虞衡司了! “这里真的全部都是机关做的?” “当然啊。” 荀青拽着他往前,解说道:“长安是由各个坊市组成,每一个坊市都是由机关所打造,整个长安其实就是一整个机关。,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机械钟一样。 虽然每天的变化都很小,但日积月累下来,每一年所有坊市也都将环绕最高处的未央宫,旋转一周,是不是很厉害?” 伴随着他的话语,远方的灯光下,那一座宛如巨柱一般高耸的钟楼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开始了报时。 表面上,巨大的指针缓缓移动。 大地在缓缓的旋转。 宛如置身海上一样,令人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那你们不会迷路么?” “坊市变化有规律,记住就不会,况且,坊市有地图的……每一个坊市都由坊主和机关师共同管理,特色各有不同,比方说我们刚刚经过的崇仁坊,就是全城机关师工坊最多的地方,生产各种东西。曲江坊的文风昌盛,曲水流转,机关斗诗的盛会几乎每天都有。平康坊最出名的是傀儡歌舞,在那里的机关歌姬据说比真人还要美啊……” 一说起长安特色,荀青就眉飞色舞,停不下来。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当然是长乐坊!” 荀青吞了口吐沫,“一切美食,天下美酒,在长乐坊都能找得到,只要你有钱,就没有在长乐坊吃不到的东西,没有你喝不到的酒!” “哦哦哦哦!!!” 李白的眼睛瞬间亮了,速度加快,几乎快要扯着荀青狂奔:“走走走!” 再看不到刚刚的淡定和沉稳了。 唯独这个时候,才像是一个少年。 “你这个家伙,真奇怪啊……”荀青被拽的上气不接下气,困惑感叹:“听说有些剑客,为了追求手掌的稳定和拔剑的速度,都滴酒不沾的。” “其他人或许是这样吧?” 李白昂首,抬起了腰间的粗糙长剑,得意一笑:“但我不会!” 荀青无言以对。 或许酒不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但酒喝多了,是会影响你猝死的速度啊朋友……这个家伙没问题吗? “话说回来,你们这些机关,都是靠什么运行的?”李白环顾着那些升降的巨大机关,问道:“水力么?风力么?” 荀青抬起手,袖子里,一只小小的机关蜘蛛就爬了出来,在他的手里,主动的翻过身,腹部的外壳开启,就露出了里面繁复的结构,还有一颗珍珠大小的复杂造物。 “你看这个,机关核。” 他说,“这就是机关兽的大脑和力量来源。” “这么小小一个能撑得起坊市?” “当然不可能,这个只是小型的,那种超大型机关核不知道多少年才能造出一个,动力是直接来自于长安本身。”荀青神往的说道,“每一次新的坊市机关核诞生,都代表一个全新坊市的出现。有机会的话,真想看看啊。” “按照你的说法,机关师就是管理、制作和操纵机关的人咯?” “恩,差不多。” 荀青叹息着点头,“你竟然没听说过?” “啊,以前见过不少,但是每个看上去都心高气傲的不讲人话,看别人都跟看二等人一样,根本说不上话。” 李白摇头:“都是一群眼高于顶的家伙,懒得搭理。” “哦,那些贵族机关师么?”荀青了然:“确实都差不多。但除了贵族之外,还有其他平民也从事这个行业啊。虽然大家混的都不太好的样子,毕竟穷啊。” 李白回过头来,仔细端详着他,许久,认同的点头:“……嗯,也对。” 喂,偏偏这个你给我反驳一下好吗! 荀青还没来得及悲愤,就听见李白接下来的话。 “你之前偷偷摸到口袋里的那个,是机关核么?” 荀青的动作停滞一瞬,僵硬,脸色渐渐苍白。 “你……都看到了?” “你动作那么大,我当然看到了啊。”李白安慰道,“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就在下船之前,荀青在弯腰时,悄悄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似乎是那群走私贩子偷偷运送的东西…… 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宝珠。 提到这个,荀青嗫嚅了许久,神情就变得沮丧起来,从口袋里将自己的贼赃拿出来给李白看。 可当真正和机关核对比的时候,李白就发现了两者的不同。 机关蜘蛛那一颗小型机关核虽然不如这个大,但其中流光溢彩闪耀,如同会呼吸一般。而这个,却一片呆板,甚至还有些浑浊。 “原本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见过空欢喜一场。”荀青叹息:“这玩意儿已经被摔坏了,彻底报废。” “遇到那种事情,能捡一命就已经很值得庆祝啦,你还想要发财么?” 李白摇头,对这个家伙死抠门的本性再度有了新的了解,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可是脚步忽然一顿。 看向了旁边的小巷里。 “那是什么?” 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那几个蜷缩在小巷角落的小孩儿,蓬头垢面,凝望着巷子外面的行人。 面前的破碗里只空空荡荡。 偶尔有巡逻的人经过,就会大声呵斥,让这群臭要饭的滚远一些。 李白伸手入怀,可刚抓住钱袋,却被荀青拦住了。 “别给钱……” 李白皱眉时候,便看到荀青无奈的神情。 “那些孩子都是被恶霸管着的,稍微讨到一点钱就会被抢走。” 他说,“交给我吧。” 说完,他便走到了旁边的摊贩处,挑了几个饼子和两碗不值钱的杂碎热汤,放在了那几个孩子的面前,转身回来,拍了拍手上的碎渣。 “我们走吧。”荀青说。 可走了两步,却察觉到旁边李白的古怪眼神:“你怎么了?” “我看到咯。” 李白笑容微妙:“不是说不给钱吗?你刚刚给那几个孩子碗下面放了什么?” 荀青愣了一下,有种被戳穿的尴尬,只能加快速度走到前面去。没好气的回答,“不关你的事!怎么,这也算说谎的吗?” “哈哈哈,你这个家伙果然喜欢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啊。” 李白揽住了他的肩膀,吹了声口哨,大笑:“不过这一次我就当做没看见,走吧走吧,我请你喝酒!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嗯?你这个家伙,还会写诗?” 荀青感觉自己发现了新世界,难以置信,“竟然还写的不错?” “这算什么好诗?” 李白不以为意的摇头,“一般而已。” 只是,看起来很厉害。 他微微摇头,无声叹息:这种流于表面的东西,无法和真正美真正强的东西相比。 诗也是,剑也是。 明明还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可令人无奈的是,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越这一层无形的障碍。不论他一路行来,尝试了多少方法…… 到极限了。 李白叹了口气,很快,黯然之色一扫而空。 “走了,喝酒喝酒!难得来长安一次,起码要喝够本才对!” 他眉飞色舞的揽着荀青,大步的扑向了五光十色的城市漩涡。 “长安,美酒,我来啦!” 开始的时候,还一切都无比清晰。 可很快,在美酒的沃灌之下,一切都变得让人目眩神迷,整个世界都仿佛欢快的在身边舞蹈,而每个人的身上都浮现出了滑稽可笑的重影。 一切好像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先是去得意楼吃了夜宵,菜色四冷四热两汤十点,结账之后,再去隔壁春风楼买光了这个月所有到货的朱砂酿,喝了一半之后,在暴打偷皮包的小贼时似乎不小心又洒了一半。 后来,又暴打了几个偷皮包的小贼,到了平康坊,吃了两碗面之后,再去另一家黄酒铺子里喝壶中仙…… 好像整个世界的美酒都在这里一样。 不知不觉,就变得醉眼惺忪。 至于荀青那个家伙,原本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事儿,结果喝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倒下了。 后面全部都是李白扛着他来指路。 “你这个家伙,真的是导游么?” 就在所有酒家都打烊了之后,李白扛着荀青的胳膊走在凄清的道路,茫然四顾:“咱们是不是又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了?” “没事儿,信我!平康坊我最熟了,前面右拐就到客栈了……” “喂,咱们俩时辰之前就不在平康坊了!” “不可能!我看看……” 荀青打了个嗝儿,抬起头茫然的看了半天,可是却什么都看不清,拽着李白,“再往前走一走,我看一看路牌。” 可李白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 原本消瘦轻盈的身体,现在坚硬的像是铁。 在冰冷的月光之下,他的眼神落向了街道尽头的黑暗里,渐渐变冷了:“喂,荀青,你有没有什么仇家?” “仇家?什么仇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荀青茫然,旋即大怒:“我荀青从来都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儿,哪里有机会欺负别人了?” “……都说了,不能喝,就不要喝太多啊。” 李白叹气,扯起这个醉鬼的领子,丢到身后去。 看向前方。 就在苍白的月光下,头戴着斗笠的怪人站在了街道的尽头,蒙住脸的面巾缝隙中,只有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瞳看着对面走来的两人。 就在他的手中,扯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脸上还残留着一道鞭痕,干涸的鲜血形成了泪水一样的疤痕。 那一张面孔,似曾相识。 李白愣了一下。 那个小乞丐…… “就是他们俩,对么?”蒙面者冷声发问。 那孩子惊恐的颤抖了一下,微微的,点头。 流下眼泪。 夜路相逢,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对手,就连数量都还不清楚。 最糟糕的情况。 而且,对方还有人质在手,而自己这边,还有一个烂醉如泥的拖油瓶。 应该跑路么? 可带着一个荀青,恐怕也跑不远,更何况…… 他看向,对方手中,那个惊恐颤抖的孩子。 放弃了这个想法。 “喂,不管有什么事情来找我,没必要欺负一个小孩子吧?”李白按着剑,声音渐渐冰冷:“还是说,你只会在小孩子的面前逞威风?” 蒙面者嘶哑的笑了起来,甚至没有说什么。 可就在李白身后的,阴影之中,骤然有一个隐藏许久的轮廓浮现,自月光下突出! 十步之外,鞘中的长刀便发出了饥渴的啸叫。 漫长的距离被一跃而过,利刃自鞘中飞出,带着刺耳的蜂鸣,斩向了李白的头颅。 剑刃和刀锋碰撞在了一处。 李白后退了一步,却听到不远处,那个孩子的惊叫声。 旋即,他的后背一阵发凉,只看到脚下的月光里,一个陌生的影子浮现,笔直的向着他扑来,被涂黑的匕首上泛起墨绿色的光。 一明一暗,双重偷袭! 钢铁鸣叫的声音宛如鹤唳,骤然升起,一瞬间,竟然难以分辨究竟是多少道高亢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处。 那冰雪一般的光芒自空中纵横交错,便将重重钢铁切裂,两个袭击者倒飞而出。而李白踩着袭击者的脑袋,已经飞身而起,向着那个蒙面人…… 蒙面人的眼瞳依旧冷漠,似是嗤笑一样。 紧接着,便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 那是弓弦绞紧的低鸣。 自黑暗中。 箭矢破空而出,并非是向着李白,而是向着他身后的…… “荀青!” 李白猛然回头,看向地上那个烂醉的倒霉鬼。 荀青好像被吓蒙了,呆滞,眼睁睁的看着铁光扑面而至,可在远处,李白手中的长剑已经脱手飞出。 后发先至! 将那一支偷袭的暗箭自中间斩断,剑刃擦着荀青的面孔,楔入石中,嗡嗡作响。 直到现在,荀青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 但紧接着,蒙面人藏在斗篷之后的手掌便抬了起来,握住了一具沉重的钢弩,对准面前,手无寸铁的李白。 瞄准。 可紧接着,他握着弩的手臂却骤然一晃,失去了目标。 就在他旁边,那个被抓着的小乞丐像是疯了一样,忽然跳了起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奋力的拉扯。 可那身体实在是过于羸弱,也过于的瘦小了,根本无法抗衡蒙面者的力量,反而激发了他的怒火。 “狗杂种,松手!”蒙面者怒斥,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令那孩子一个踉跄。 “小心!”那个孩子回过头,向着他努力的呐喊:“快跑,他们……他们还……” 可在这短暂的僵持之中,却骤然有低沉的闷响迸发。 啪! 在蒙面者的手臂上,那个孩子僵硬了一下,呆滞的低头,便看到胸前扩散开来的猩红,足以贯穿甲胄的箭矢穿透了那一具躯壳,令他再没有力气。 落在了地上,就像是枯叶一样…… 死寂之中,李白呆滞的看着那弥漫看来的猩红,甚至忘记将自己的剑拿回来一样。 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一切。 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发生。 “你……杀了他?”李白沙哑的问。 “下一个他妈的就是你!” 蒙面者的眼瞳猩红,已经再度抬起了沉重的钢弩。 想要瞄准。 可在那一瞬间,他却发现,李白已经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紧接着,便有阴影,扑面而来! 瞬间,那一双被愤怒所充斥的眼瞳,便已经近在咫尺! 鹤唳声响起。 楔入铁石中的长剑宛如有灵一般,挣脱桎梏,飞入李白的手中,随着他的手臂,向下斩落! 铁光一闪,瞬间,斩断了他的手臂,连带着他手中的钢弩,无数零件从其中飞出,随着血色一同落地。 蒙面者吃痛,嘶哑的惨叫了一声,左手却从身后拔出一柄短刀,刺向李白的喉咙。可紧接着,短刀便连同手臂一同,脱离了他的身体。 再然后,他便看到,李白握紧的拳头,迅速在眼前放大! 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他倒飞而出,砸在了墙壁上,缓缓滑落。 可还不等他爬起,便有剑刃贴着面孔划过,撕裂了蒙在脸上的伪装,露出了那一张早就被刀疤彻底撕裂的丑陋面孔。 冰冷的剑锋回旋而至,紧贴着他的脖子上,刺入石中。 “别动!” 李白垂眸,克制着肺腑中涌动的杀意,沙哑警告:“这是为你好,不要再,激怒我了——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在地上,那个呕血的凶手咧嘴,像是要说话,可当他张口的时候,却有粘稠的白沫从口中喷出来,连带着内脏的碎片和鲜血。 笑容,就变得如此狰狞。 “你不会知道的,李白,嘿嘿,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他最后看了李白一眼,尖锐的怪笑:“你们死定了……你们死……” 在高亢又嘲弄的笑声里,疤面的袭击者忽然抽搐了一下,失去了呼吸。 死寂之中,李白愣在原地。 许久,许久。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向身后,一片狼藉的街道上,还有匍匐在地上的荀青。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他……他……” 荀青正捧着那个孩子的身体,奋力的呼喊着什么,就好像想要将他唤醒一样。 他伸手,试图去捂住那个孩子的伤口,可不论手掌如何阻拦,多少麻布去堵塞,血还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再感受不到怀里的温度。 荀青抬起头,呆滞的看向李白。 嘴唇翕动了一下,渐渐褪去血色。 “他死了。” 李白,闭上了眼睛。 远方,城市里一片寂静,冰冷的风吹拂在那些阴暗狭窄的巷子里,就发出了低沉的声响。 就像是在笑一样。 这一座庞大的城市,第一次向眼前的来者,展露嘲弄于狰狞。 章三 错误 在汹涌的海洋、皑皑冰雪、无尽的荒原、延伸到大地尽头的山川、葱翠到像是永无颓败的森林…… 黄沙之间的小镇,船舶往来的渡口,森严威武的城池。 在沉睡中,李白梦见了曾经漫漫旅途的浮光掠影。 还有那个,曾经得到过无数次的相同答案。 “最好看的风景?” 骑在牧牛上的牧童认真的沉思片刻:“我想应该是在长安吧?很多路过的叔叔都对我说,那里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美酒?当然是长安啦!” 酒楼中的老饕鼻尖通红,在烂醉中如数家珍的掰着手指头:“三秋酿、女儿红、琥珀、楼兰蜜、天青……好喝的东西,喝不完!” “最强的剑术?那一定是在长安吧。” 落败的剑士遗憾的收起断剑:“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在那里找到可堪一战的强敌。” “诗?那一定要有长安才对。”树荫下的夫子拈着长须,洋洋自得:“没有写过长安的诗,算什么好诗?” “好东西,都在长安。” 货郎眉飞色舞的说:“最华丽的丝绸,最豪华的车马,最锋利的宝剑,最漂亮的美人,除了长安,还有哪里能有呢?” “世上最好的地方?三界不安,犹如火宅,哪里有最好的地方?” 流浪的僧人双手合十,冷淡的说:“所谓的长安,也不过是物欲横流的魔窟罢了,速去,莫要扰我清修!” “长安?” “长安……” “长安!” 在漫长的迷梦里,无数破碎的记忆从眼前闪过。 伴随着宿醉的昏沉,那些碎散的画面和声音,一点点的将李白淹没了。 到最后,化为一个沙哑的声音。 “那就去长安吧,倘若你心怀渴望。” 那个佝偻的老人回眸,向着他诡异的微笑,“在那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不过,你要记住……” “总有代价的,李白。”他意味深长的低语,“总有代价。” 无穷尽的暗影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李白拔剑,可他的剑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愣在原地,被黑暗所吞没了。 当他睁开眼睛,梦中的一切便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封闭的房间,阴暗的灯光,还有眼前的铁窗…… 大理寺。 他又一次的回来了。 在熟悉的桌子后面,狄仁杰沉默的整理着手中的档案,察觉到那个椅子上的少年醒来,便抬头看了过来。 “有史以来,你还是第一个在六个时辰内被大理寺逮捕两次的人。”他冷漠的问:“我是不是应该说句欢迎? 我提醒过你的,李白!” “你应该提醒的更详细一些,狄大人。”李白沙哑回答:“我没有想到,长安会这么不欢迎我这个外来者。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个答案?” “答案?现在谁都想知道答案,李白。现在大半个长安城都被搅成一锅粥。”狄仁杰摇头,“在城内发生了如此恶劣的案件,鸿胪寺都快疯了。” “有线索了么?”李白问。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没有。” 狄仁杰的神情阴沉,敲了敲桌面那几个刺客的口供:“都是一帮外地来的游侠,收钱卖命,连雇主是谁都知道。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家伙还服毒死了。 能在城里蓄养这样的死士,来头肯定不简单。” 他说,“你应该想想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说实话,我很想配合你们,但可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李白摇头,“昨天晚上的时候,我已经把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狄仁杰没有说话。 可他也知道从李白身上找线索不现实。 一个云中的旅人,万里迢迢来到长安,甚至还不到八个时辰,而且大部分时候几乎都在大理寺的监控里。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鸿胪寺那里力保李白的无辜,让他不至于被抓进牢里去。 可现在,案件却已经陷入了僵局。 难道还要他去恐吓面前的受害者,随便再找两个倒霉鬼来屈打成招,应付上面的压力么? 他叹息了一声,在李白所叙述的记录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确保其中内容确凿无误,证明他的无辜。 狄仁杰把这张文书推过去:“本来应该把你们关两个月的,但这种表面功夫就不必做了。签名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但这一段时间,要留意大理寺的传唤,不准随意离开长安。” “……” 漫长的沉默之后,李白低头,轻声说:“多谢。”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 狄仁杰挥手,示意元芳给他解开镣铐。 只是,在临走之前,李白站在门口却忍不住回头,“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谁?”狄仁杰头也不回的问。 “你知道我在问谁,那个死掉的孩子。”李白问:“他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乞丐的名字,没人在乎。”狄仁杰无声的叹息,忽然说:“有人叫他‘当官’。” “当官?” “对啊。”狄仁杰停笔,轻声说,“都说贱名好养活,可活都活不下去了,就会想要给自己起个好名字,将来能够大富大贵。 长安城的乞丐都是这样,叫着最富贵的名字,背着最苦最穷的命……像是野草一样,死无人知,也没有人记得。” “……” 漫长的沉默之后,李白忽然说:“会有人记得的。” 他转身离去,门关上了。 “……走了啊。” 元芳看着窗外李白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回头问:“为什么特地从鸿胪寺里把他们的案子抢过来?大人你不是最讨厌越权了么?” “这种刺客游侠行凶的案子,难道不是大理寺的管辖范围么?” 狄仁杰阴沉冷笑:“况且,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在长安城里动用这么多的杀手,来杀一个来到长安还不到四个时辰的人?” “那为什么又把他们放走了?”元芳刚说完就反应过来,难以置信,“不对,你是想让他自己去找……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家伙?” 狄仁杰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端详着眼前的档案,对比着李白剑柄上那个徽记。 两张图案,一张在长安的旧档中蒙尘,一张来自云中的旅者,却又如出一辙,没有丝毫的不同。 如此巧合。 那是象征着云中最强剑客的徽记…… “我不相信他,元芳。” 狄仁杰轻声回答,“但我相信云中的‘天上人’,那群蠢货,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 他合上了手上机密的档案和报告,盖上了泥封和蜡印,再度,装入铁盒中,交给少年。 “虞衡司,乙字申号归档。” 他起身,披上了长袍,重新戴上了进贤冠,匆匆吩咐:“我进宫一趟。” 再一次来到大理寺之外,依旧是傍晚,李白只感觉一阵恍惚,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一样。 才来到长安不到一天,其中还醉了六个时辰,但一切却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眼前灯红酒绿的城市也从辉煌变得冷酷起来,点点灯光嘲弄的俯瞰着眼前不自量力的外来者,仿佛无声冷笑。 李白叹息了一声,听见了身后大门开启的声音。 是荀青。 狼狈的年轻人蓬头垢面的走出来,看到等待自己的李白,就愣了一下,许久,努力的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想要打招呼:“那个……你还好吗?” 李白颔首:“我很好,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就是蹲了两个时辰而已。” 荀青摇头,努力的想要摆出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可是迎面却一个踉跄,跌了一跤。 李白伸手,扶住了他,却发现,他的手在抖。 “对不起,我腿有点软。”荀青狼狈的撑起身体,却撑不起来,蹲在地上喘息着,压抑着哽咽的冲动:“我、我……” “先去休息吧,别想那么多。”李白拍着他的肩膀:“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我们找最高档的客栈,最软的床。”李白晃了晃手中的银子。 荀青愣了一下,又忍不住苦笑:“路引上有了大理寺的章很麻烦的,没什么好地方能住人。这钱你怕是花不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去我家吧……地方很小,你不要嫌破。” “有床就行。”李白回以微笑。 和华丽绚烂的长安并不搭调,很难想象这样的城市会有如此阴暗逼仄的角落。在层层广厦高楼之间的缝隙里,污水横流。 小巷中两侧的破烂建筑里有的依旧亮着黯淡微光,还有婴儿的哭声,以及狗叫,嘈杂的声音褪去之后,又恢复了死寂。 连巡逻的打更者都不愿意来这种地方。 很难想象,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机关工坊。 “为什么住在这里?”李白环顾四周:“机关师不是很赚钱么?况且,外面的房子也不贵吧?” “我才当上机关师没多久,还欠了好多钱,况且,每个坊市的位置都是有限的,自己人都不够住,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遗民只能住在这种角落里,要么只能去怀远坊去睡大通铺……这个工坊还是我老师去世前留给我的,如果不是我走运考上机关师,说不定也要被收走了。” 荀青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钥匙,打开门之后,便有一股子充满霉味的尘埃扑面而来。 李白点燃了蜡烛,便看到好几座被防尘毡布盖着的机关设备,以及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机关零件,半成品,甚至还有一条房梁般粗细的巨大机关臂…… 他好奇的观看着,还发现了一具被拆的七零八落的巨大机关人,好像是死去的巨人一样,机关人的胸膛大开,里面却没有五脏六腑,而是一具又一具的钢铁器官。 但很多都残缺不全,明显是半成品。 “这是什么?” “……老师留下的东西。” 荀青叹息了一声,“他去世之前一直研究这个,有一次他夜游看到了传说里机关天师捉鬼的场景,就一直念念不忘的想要复制那样的机关。 但花了那么多心血,又不肯给它装机关核。到最后都在白费功夫,临死前还念念不忘这个动不起来的半成品……结果,一辈子的心血,变成圈子里的笑料。” “哪里可笑了?”李白摇头,认真的问:“我一路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这东西看上去绝对算得上有些厉害的……只说它这么高,动起来一定很强吧?” “那也要能动起来才行,没有机关核,机关人怎么可能活动起来?像是机关天师那样捕风捉影的怪谈,根本就就不存在……说到底,不靠机关核想要制作出那么灵动的作品,根本就不可能。” 荀青说了一半,忍不住苦笑着摇头:“不好意思,说了一大堆你听不懂的话。” “没有啊,明明很厉害嘛。” 李白不解的问:“倒是你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刻呢,荀青?像你这个年纪能够考上机关师,已经很了不起了。” “都是老师的余荫和道玄公的庇佑,哪里有我什么本领呢。” 荀青摇了摇头,扯了半天,终于把楼上的梯子给扯了下来。一阵碰撞的声音,无数灰尘如雨一样洒下,弄的他灰头土脸,一阵呛咳。 “跟我来,住的地方在楼上,我先帮你收拾一下……你可以先去洗个澡,我刚刚检查过,烧水炉还能用。” “喂,荀青。” 李白忽然喊住了他。 楼上,荀青茫然的回头,看到李白的认真的神情:“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 荀青愣了一下,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点头。 狭窄的房间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明显没有过客人留宿的准备,床单和被褥都有点旧,但看得出来,浆洗的很干净,而且保存的也很好,并没有发霉。 荀青收拾的很快,难以想象一个男人操持家务竟然如此麻利。他做的烧水炉也很好用,洗澡和喝水都不麻烦。 但李白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不容易隐约睡了一会儿,可半夜依旧醒了,听见隐约的风声。 当他起身,推开门,便看到狭窄的走廊上,窗户大开着。荀青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那个家伙不知道去哪儿了。 当李白从窗户里探头,便看到了坐在房顶上的那个年轻人,他茫然的凝视着远方,好像梦游一样。 远方城市绚丽的灯光远远落下,便照亮了他空洞的眼瞳。 听见李白翻身上来的声音,他疑惑的回过头,便看到了少年的笑容。李白伸手入怀,变魔术一样摸出了一个酒壶,晃了两下,里面传来了水声。 “睡不着啊?要喝酒么?我这里还有一点,便宜你了。” 荀青愕然,下意识的想要摇头。 可李白仰头灌了一大口之后,就将酒壶递了过来,柔和的酒香扑鼻而来,带着令痛苦溶解的迷醉。 无法拒绝。 可明明那么柔和的香味,可入口却那么尖锐又浓烈,刮着喉咙,像是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令荀青剧烈的呛咳。 “喔,这可是云中的烧铁,这么一口下去牛都能倒,没想到你这么豪爽的嘛?” 李白故作感叹,可脸上却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幼稚的过头。 几岁了? 荀青无奈的叹息,可很快,却感觉一阵恍惚。 远方的灯光变得模糊起来,那些横隔在肺腑里的沉重块垒好像也消失不见了。仿佛这个冷酷的世界忽然将他抛弃在原地,轰然向前,那些痛苦和难过也随之远离。 可不知为何,却又一次的,忍不住想要流泪。 就像再次看到那个无辜死去的乞儿一样,荀青捂住脸,发自内心的,为曾经的‘得意之举’而忏悔。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偷东西,如果我……如果我……” “如果你不拿,也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李白摇头:“你是没办法同恶人讲道理的,也不应该将那个孩子的死归于你的责任。 况且,他是想要救我们的……” “究竟为什么啊?” 荀青捂住脸,哽咽着哀鸣,“那个孩子那么冷,却没有酒……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让那个孩子能喝点热汤……” “我原本是想要帮他的,我明明……” “我知道。” 他听见身旁的声音。 当荀青回过头,便看到那个月光下的少年在看着自己,告诉他:“因为我也一样。” 他愣住了。 “如果帮助别人有错的话,那么错的绝不是你一个,还有我。”李白轻声说,“可我从没犯过错,所以,错的一定是其他人才对。” “一定有人犯了错,荀青。” 少年凝视着远方的城市,按着剑柄,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敌人一样,轻声呢喃:“我们要去把他找出来。” 那么平静的话语,却又那么坚决,犹如剑刃斩落,将那些迷茫和痛苦撕裂。 只剩下干脆利落的结果。 荀青仰头,饮尽了壶中的劣酒,生平第一次把酒壶高举过头顶。 “我们一起!” 章四 道玄 早餐是巷子口板凳上刚刚出锅的胡辣汤配油条。 油盐浓重,碗里还飘着一片又一片的辣椒,称不上什么绝妙的好味道。荀青原本还担心李白会吃不惯,可没想到李白却动作分块,三下五除二的解决。和他本人白衣如雪的画风分外不搭调。 荀青才端起碗喝了第一口,还没有从宿醉的头疼中清醒过来,便烫的舌头伸出来。 “你不嫌烫么?” “大家这样吃才爽快,哪里像你,每次都要放凉!”锅子后面的摊主念叨着,又给李白和荀青分别添了一勺:“忙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你姨还以为你搬走了,整天念叨……” “哪里能走啊,房租还欠着呢。”荀青挠头。 “道玄公那里去过了么?” “吃了就去。” “那就快点吃,别老让老人操心,记得替我们带个好。”摊主摇头,又给他们添了两个饼子。 临末了,李白要结账的时候,就被挥手赶了出来。 “阿狗这孩子从小孤僻的要命,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带朋友回来……哎,可惜是个男的。这顿算我请。” 摊主摇头感慨,手里的动作不停,忙活着:“回头记得来照顾生意啊,小子。” “一定,下次帮我多放辣椒!” 李白笑起来,挥手道别。 一直到上了长安城内的轨道奚车,李白才终于想起来,回头问:“道玄公是谁?” “一位长辈,老师去世之后,全靠他的提携,我才考上机关师。如果没有他,我们这帮没有户籍的遗民说不定连个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荀青叹道:“他为人很严肃的,等会儿说不定还要被骂一顿,你千万记得态度放尊重一点,如果要说长安城里谁还能帮我们的话,恐怕就只有他了。” “这么厉害?”李白疑惑。 荀青斜了他一眼:“长安所有的机关师里,他至少能排到前十,你说呢?” “果然厉害!” 李白虽然不是很懂,但还是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最后再问:“但他们为什么要叫你阿狗呢?” “……” 荀青的神情一滞,神情越发的挫败:“都是那几个熊孩子闹出来的事情,连先生的名字都能写错,早知道就不教他们读书认字了……搞的大家都开始叫我阿苟。 李白想了一下,顿时恍然,赞同的颔首: “有一说一,确实很苟。” “喂……” 如果长安城的险峻和古怪要排名的话,那么崇仁坊绝对是名列前茅。 作为机关工坊汇聚的坊市,这里有着长安城最多的机关师,不论是什么时候,贵族还是寒门机关师在这里激烈的进行着角逐和斗争。不论是各种新型的民用机关再到奢靡的机巧造物,每一天都有新型的机关面世。 而为了彰显出自己的杰出技艺,连机关工坊都千奇百怪。 而在其中,道玄公的工坊绝对是最奇怪的那个。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八棱锋锐的巨大立方体,可其中却自上而下分割出了数不清的模块,在贯通了地下暗河的水力推动之下,整个工坊的轴心都在无时不刻的转动着,庞大的力量推动无数机关运转,就连整个工坊都在随之回旋。 当管道中炽热的高压气体从汽笛中喷薄而出时,便迸发悠长而低沉的鸣叫。 就好像并非冰冷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什么东西一样。 具备着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这个真是漂亮啊。” 李白站在门前,仰头凝望着无数运转的结构,赞叹道:“这个工坊,是仿造长安建造的吧?” 他思索片刻,伸手指向正前方:“那里应该就是崇仁坊了,右边下面这一块应该是我们住的地方,大理寺在右上角,最上面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未央宫。”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常人胆敢窥伺禁中,是要被斩首的,小子,你心中连一点敬畏都没有么?” “只是高了一些而已吧?” 李白不以为意:“要我说,有好的东西偏偏关起门来藏着不给人看才奇怪。” “看来确实是个胆大包天之徒了。” 门前面,那个老人冷眼看着两个不速之客。 荀青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扯了一下李白的衣服,让他不要放肆,恭敬垂首:“道玄公,没想到正好巧遇……” “不是巧遇,是我等你们很久了。” 黑衣的老人甩手,不快的说道。 他坐在一只长着八足的机关椅上,十指粗糙,白发苍苍,面目之上满是斑纹,也不敷粉掩饰。倘若忽略了周身的机关造物的话,看上去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机关师,反而如同山中砍柴的樵夫一般。 任谁都无法想象,如此粗鄙的老人,会是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机关师卢道玄! “你的朋友,眼光倒是不错……最起码你小子这么久了也没看出来。” 老人挑剔的瞥了一眼二人,向着他们招手:“跟我来吧,我有话跟你们说。” 荀青一脸苦涩:“您都知道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卢道玄反问:“前天你被挂在那么高的地方,你以为整个长安谁没看见你? 别人跟我说我还以为是在瞎扯,结果还真是你回来了。怎么?是嫌老夫费尽心思给你找的职位油水不够丰厚?” “哪里的话。”荀青耷拉着脑袋,“只是念着长安的事情,心中难安,所以加班把工作全都做完了,赶快回来,只怕晚了的话……” “只怕晚了的话,你老师的工坊被虞衡司收走?”卢道玄嗤笑:“你和你老师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起来傻里傻气,却总学不会不会放手,难道你还要重蹈他的覆辙么!” 荀青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先生,你这么说话太过分了吧。” 李白看不下去了,不顾荀青阻拦的视线,开口辩驳:“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总不可能安排他一辈子吧? 况且,他老师做的机关不也挺厉害么,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好。” “喂……”荀青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可是李白却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机关椅上的老人。 等待回音。 直到沉默的最后,卢道玄摇头,却忍不住无奈的叹了口气。 “竟然跟你们这群毛头小子置气,老朽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深深的看了李白一眼,回头对自己的晚辈说:“从小没什么出息,不过这次回来,倒是交了个好朋友。” “啊?”荀青茫然不解。 “夸你呢,傻子。” 卢道玄懒得再废话,驱使着机关走在前面,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一路穿过了人声鼎沸的热闹车间,还有无数复杂的机构,他们来到了一间还算单独的静室。说是静室,是因为这里真的就只比外面安静了一点,勉强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角落里放了一张床,桌子上满是图纸。 看起来像是道玄公起居的地方,可只是勉强的用几面墙板隔离起来,还有一面开窗,正面对着工坊内部。 竟然在重重机关之内,还有一座正圆型的人工湖泊。 一线天光随着机关的运行,从上面照下来,落在巨石的刻度上,便同长安的日晷分毫不差。 水流奔涌着,被机关运输着送向四面八方,彼此交错,宛如血脉一般。 那样枯燥的场景,一时间竟然令李白有些着迷。 反倒是荀青魂不守舍的,完全就没有注意到工坊的精髓所在,和以前没什么不同,都不开窍。 有了别人家的孩子珠玉在前,自己家的傻孩子就变得让人头疼起来。 卢道玄摇头轻叹。 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就没个长进呢? “你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 老人瞪了荀青一眼,看向了李白的方向,平静发问:“小子,你又为何而来呢?” 在窗前,李白终于从湖水中收回了视线。 “为了公道。” 他认真的说:“昨天有个无辜的孩子死了,我想要知道是谁干的。” “公道和我无关,那是鸿胪寺才有的东西。” 老人冷漠摇头,“这世道,想要活得好,同情就不能挥霍,要留给更重要的人。 你也应该清醒一些,小子,死人在长安城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天都有,每时每刻……难道每一个你都要管?” “遇到了,当然要管,难道捂住眼睛当做看不见?” 李白毫无动摇,昂然回答:“有个懦夫想要杀死我,可是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对手,反而牺牲一个无辜的孩子…… 老先生,我只是想知道这是谁干的而已。” “然后呢?去惩一时之快?” 卢道玄不屑的冷笑:“我懂你的想法,李白,对吧?你很年轻,很有勇气和天赋,你佩着剑,或许剑术高超,所以你什么都不在乎。 你想要搅合进麻烦里,你觉得别人都应该和你一样……可老头子有家有口,还有这么多人讨要生活,我不可能抛下所有人陪你去赌。” 李白皱眉,可是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叹息一声,起身拱手,正准备转身告辞,却听见荀青颤抖的声音。 “可是,可是人命关天啊,道玄公!” 在那里,低着头的机关师鼓起勇气,“难道充耳不闻便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么!” “总好过卷进是非里去!” 老人大怒:“你以为我把你保出来花了多大的功夫,难道就不能听一次话么,荀青!” “可我已经卷进去了啊,道玄公!” 荀青的声音尖锐起来,失去了语调,沙哑祈求,“这是我自找的,就当是我自寻死路吧。这是我犯的错……如果不是我的话,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就算没有你,他也会死,荀青,这世上不尽人意的地方难道还少么?”卢道玄怒斥:“不要管那些和你无关的事情!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那为何当初事故的时候,道玄公会救我!” 荀青愤怒的打断了他的话:“像我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就让我随老师一起被烧死不更好么!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 老人愣住了,陷入沉默。 就好像,不知如何回答一样。 愕然。 反倒是在寂静里,荀青渐渐愧疚,一时的气愤过后,才发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对不起,道玄公,我只是……我只是原谅不了自己……”稚嫩的机关师耷拉着头,起身,沮丧的抱歉:“道玄公你帮了我这么多,反倒是我,不该将麻烦带到这里了。” “就非要执迷不悟吗,荀青。”老人失望的摇头,“你已经是机关师了,是有自己的未来的人。 好不容易泥塘里爬起来,为何还要回到泥塘里去?” 荀青摇头,自嘲一笑:“道玄公,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运气好,有老师,有你的帮助,又怎么可能有成就呢? 我和那个孩子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泥塘里的草芥。” 荀青深深的俯首道别,“对不起,道玄公,如果不能为他偿还公道的话,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沉默里,他听见老人的声音。 “王车儿。” 机关椅之上,老人疲惫叹息,说出了一个名字。 荀青一愣,茫然不解。 “王车儿,长乐坊一个拐孩子的人蛇。” 他没有理会荀青,而是对着沉默的李白说:“乞讨的孩子,都是被他管着的,如果你们想要找什么线索的话,就去他那里找吧。 我能帮你们的,就只有这么点了。” 没想到这个如此固执的老人竟然会选择伸出援手,李白恭谨抱拳:“多谢道玄公。” “哈,现在就不叫老先生了?” 卢道玄摇头,自嘲的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你们走吧,我想要静一静。” 可在他们离去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抬头,喊住了荀青。 荀青回头,便看到了卢道玄苍老的面孔。 “阿青……人活着,难免会犯傻,年轻人尤其如此。” 那个老人看着他,饱含期冀:“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后悔了的话,记得一定要回来。老朽这里再怎么样不像话,也会有你一口饭吃的。” 荀青一怔,只感觉鼻尖一热,用力的点头。 “多谢道玄公,我省得了。” 说完之后,他不敢再多留,好像逃跑一样的离去了,只怕自己会哭出来。 静室里回归了沉默,只有远方的工坊里传来了永不停歇的轰鸣。 老人落寞的闭上了眼睛。 无声叹息。 在离开工坊之后,荀青一直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 只是想到自己刚刚对道玄公说的那些放肆话语,他就忍不住自责,为何会不知廉耻,说出那么丢人的话。 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在工坊里被烧死了……哪里还会有今天呢? “刚才你很厉害呀。” 李白忽然说:“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 他端着不知道哪儿买的糖炒栗子,吃得碎渣满身,看上去分外没什么诚心,令人更加沮丧起来。 “厉害什么啊。”荀青无奈叹气,“只不过是口无遮拦而已,我肯定又让道玄公伤心了。” “不对啊,荀青。” 李白摇头,神情郑重:“有的时候,人能够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就是了不得的勇气了。” “这种勇气难道有什么用么?” “当然啊。” 走在前面的李白脚步微微停顿,缓缓回过头来,神情那么郑重,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荀青,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有人说谎么?” 荀青愕然抬头。 “因为谎言是虚假的,就像是画上的霉菌,诗中的败笔。” 李白轻声说:“只有不能面对自己的人生,才回去巧言令色的去进行粉饰自己的过错。可谎言哪怕说的再好,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它或许能得到一时的慰藉,到最后,却只会害人害己——荀青,倘若什么都不说的话,别人不会知道你想要什么,最后,你就会开始说谎。 倘若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不会有未来这种东西,才会有人自甘堕落,甚至还会编造出很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来欺骗自己。 那样的人,在云中、在玄雍,在很多地方,我见过无数次。” 他说,“我讨厌那样的人。” 荀青,愣在了原地。 “虽然确实有些狼狈,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恭喜你,荀青。” 那个少年伸手,拍着荀青的肩膀,认真的告诉他:“倘若这个世界上有把握命运的道路的话,那么你已经跨出第一步了! 因为你具备做出选择的勇气。” “……我信你个鬼!” 荀青白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满口鬼扯。可不知为何,却感觉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眼看着他吃东西那么香甜的样子,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夺过了半袋,恶狠狠的塞了两颗进嘴里。 反正都上了贼船了,干脆先吃个饱! 然后,到了晚饭的时候,荀青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肴,摸着自己被糖炒栗子塞满的胃,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吃不下了…… 等李白把一大桌子东西全部扫光,而且还外带了两壶好酒,一路哼着歌儿,和荀青到了地方的时候,荀青悲伤的发现,自己又饿了。 寂静的长夜里,他的肚子咕的一声,引来李白的瞩目,那种仿佛在看猪精的眼神令他的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 可很快,一个冷掉的纸包递到他的面前,装满了食物。 “吃吗?”李白关切的说:“我还给你留了点。” 荀青一看,没忍住,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怎么又是糖炒栗子! 他从未曾如此痛恨过栗子,可手却不整齐的伸了出去,含泪接过。 “我吃……” 他要为长安,消灭掉这个可恶的万恶之源! 章五 夜访 漫漫长夜中,长安仿佛也变得寂静了。 只有荀青吃栗子的嘎嘣声不绝于耳,听上去分外令人焦躁。 堆满垃圾的逼仄小巷,李白趴在屋顶,探头眺望着下面一片废弃的房屋,仔细观察着形势。 在那些窗后的暗淡灯火中,传来隐隐的嘈杂,好像是有不少人在里面,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下面就是那个家伙的老巢,我打听了很久,就是这一块。” 荀青趴过来,嘴里还塞着栗子,含糊不清的说:“据说他手下很多的,你要小心点。” “为什么是我小心?”李白不解的看过来:“你呢?” “我?” 荀青认真的说:“我为你摇旗呐喊呀!” “你不是机关师么?” 李白疑惑的说:“你的机关兽呢?白天你不是跟我说每个高级机关师都有自己护身的机关兽,鬼神莫测,威力无穷么?” 沉默。 漫长的沉默里,荀青嘴里塞满了栗子,一脸呆滞的看着李白。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要真有那种东西,还至于现在才考上最低的九级机关师么?不,稍微退而求其次,哪怕他能有个军用机关兽,哪里还至于会被一群劫车的绑了票? “我倒是想造那么大的机关兽,可我买不起那么贵的机关核啊。” 荀青吭哧了半天,犹犹豫豫的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小蜘蛛:“就只有一个……这个还是机关师资格考试的时候,虞衡司免费发下来……白给的……” 李白震惊,由衷感叹:“你好穷啊!” “用不着你说!” 荀青眼眶一红,几乎被气的哭出来。 穷一点怎么了?穷也可以很快乐! 虽然没有李白这种有钱人快乐……但小快乐难道就不快乐了吗! 要知道,机关师的实力,完全受限于自己的作品。 如果没有机关核,哪怕再高的制造技艺和操作水平都无从展现,就算是荀青这样硬是靠着死记硬背考上机关师的怪胎,没有机关核,就基本上和废物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寒门机关师们所普遍的窘境。 在机关核日渐昂贵的今日,想要在市面上买到民用版以外的型号,简直难上加难,而一旦在制作时报废,更是难以承担这庞大的损失,只能卖身给各大机关工坊打工。 反而是贵族们在这一方面如鱼得水,想要什么型号,打个招呼,自然有虞横司的送过来。哪怕是一颗废了,还有另一颗,流水一般源源不绝,从起点上就和荀青这帮穷狗们拉开了距离。 “荀青呀,你可要努力呀。” 李白语重心长的拍着他的肩膀,结果只换来了怒视。 “你剑术那么强,为什么不砍瓜切菜的杀进去啊!”荀青恼怒催促:“哪里还用得着我来?” “剑术高强也要用武之处啊。况且,剑也不是万能的。” “你前几天砍那个家伙,不是很轻松么?” “那个家伙又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是剑术入门而已啊。我以逸待劳,袭击取胜,难道不是很合理么?” 就这还只是入门? 荀青傻了,他真的想要看一下李白口中的高手究竟是什么样,是不是能飞天遁地,和传说中的机关天师一样。 “况且,一对一还好说,如果乱战起来,刀剑无眼,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围攻,到时候岂不是很难看?” 李白掰着手指,认真的跟他说:“正所谓兵法有云: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荀青越听越感觉不太对味,渐渐怀疑:“等等,也就是说:看准时机冲进去,砍一下,能偷一个就偷一个,然后趁他们反应不过来,撒腿就跑,对吧!” “啊,你这个家伙……” 李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家伙,为什么总能把很严肃的事情说得这么荒诞无稽? 这难道也算是某种难得的天赋么? “战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荀青。” 李白正色解说:“很多时候,不能一个劲儿的猛冲猛打,必须详细的清楚敌我之间的差距,对方的弱点,对方谁是头领,其中有没有无辜之人……了解清楚切实状况,再做出对应策略,才能赢得胜利。有时候,没有退路,还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荀青受到了惊吓:“这里……这么困难的嘛?” 李白转眼换了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不过,那都是罕见的例外,并不具备参考……现在的状况,其实是最常见的那种。” 荀青仿佛明白了什么,问:“那,是哪种状况?” “当然是最简单的那种啊。” 果然…… 李白咧嘴一笑。 “对付一帮只会欺负小孩儿的下三滥货色,还需要考虑那么多么?” “——杀进去算了!” 轰! 那一瞬间,李白话音未落,他们脚下巨响迸发。 无数破砖碎瓦飞迸,这一座老屋的屋顶竟然被李白一脚剁碎,就在荀青的惊恐尖叫之中,李白拽着他像是铁砣一样撞碎了腐朽的楼板,从天而降。 竟然就砸进了一片热闹的大厅正中。 就在无数尘埃簌簌飞扬之中,一缕月光就从屋顶的裂隙中照下,照亮了那个少年嘴角的微笑,还有他腿上那个哭叫的挂件。 死寂之中,李白环视着四周,凝视着大厅里的人。 “大家晚上好。” 他礼貌的问:“王车儿在么?” 啪嗒一声。 一块碎石落下来,落进大桌上沸腾的汤锅中,水气升腾,模糊了一张张愕然的面孔。 那些还端着饭碗的魁梧汉子们茫然看过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害怕。” 李白安抚道:“我就是找他问几句话,问完我就走,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无人回应。 只有刀剑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七八个魁梧的恶汉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就从桌子下面和凳子后面拔出了武器,对准了李白的面孔。 甚至有个人掉头就跑,扑倒墙边,摘下来一具沉重的铁弩,毫不手软的对准了他们。 沉重的箭矢之上带着十六次锻打铸就而成的繁复花纹,锋锐的破甲尖棱在火烛的照耀下边浮现狰狞的铁光。 妈耶,那是……军弩? 又是军弩?! 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战争武器在长安里这么常见了? 荀青呆滞的看着那弩身上的三束牛筋绞合成的弦和九层机构组合成的快速设计模块,还未曾从惊骇中反应过来,便有劲风呼啸迸发! 等他发现,那一支破空而来的弩箭对准的是自己惊恐尖叫的大嘴时,一切已经来不及。 在那一瞬间,他只感觉有一只手粗暴的按住了自己的脑袋,将他按在了地上。 紧接着,李白踏前一步,自腰间的鞘中拔出了长剑,宛如行云流水那样,没有任何的间歇。 逆着袭来的箭矢,斩落! 当清冷鸣叫声从剑刃上迸发的瞬间,所有人都眼前一阵恍惚,就仿佛有一轮明月凭空从这室内浮现,刺痛了所有的眼瞳。 紧接着,才有火花飞迸,足以贯穿三层墙壁的强劲弩箭被轻而易举的一分为二从两侧飞出,钉在墙壁上,嗡嗡作响。 瞬间的离奇变化令那群恶汉们难以置信,紧接着,就便有一片黑暗袭来。 突兀的吞没了一切。 是一只姗姗来迟的机关蜘蛛挂着蛛丝,跳到了烛火之上,将摇曳的光明打灭。 什么都看不见。 如此敏捷的机变,令李白忍不住赞叹:“荀青,干得好!” “那就快搞定他们啊!” 荀青双手抱头趴在地上,惊恐呐喊:“这次真是被你害死了!如果死了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厉害吗?” 在黑暗里,李白轻声笑起来,“感觉你做鬼也没有杀伤力啊。” “小杂种在这里!” 倾听到他声音的来处,手持刀斧的怒汉瞪大眼睛,冲向了前去。可紧接着,便好像有什么东西擦肩而过。 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从黑暗里迸发,怒吼声扩散。 一连串争斗的咆哮和哀鸣不断的从黑暗中响起,很快,又消失不见。最后,手持着军弩的男人缩在墙角,剧烈的喘息着,已经汗流浃背。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摸索着火引,努力的摩擦齿轮,可是火花崩出,却总也打不着。直到一簇火花终于落在饱蘸火油的绳引上,化为了舞动的火苗。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察觉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一片静寂。 只有一张面孔从他的眼前突兀的浮现。 冲着他微笑。 近在咫尺。 明明容貌堪称俊秀,可此刻,在火苗的映照之下,却阴森恐怖的宛如鬼魅。 “这么小的火引,竟然不到巴掌大啊,还有盖子,里面是灌了火油么?长安的机关真厉害啊。” 丝毫不顾及对准自己的军弩,李白伸手,将铁壳的火引从他手上摘下来,仔细的翻看着,赞不绝口,期待的抬头问: “可以送给我吗?” 被那一双眼睛凝视着,持弩者的浑身便僵硬起来,明明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却没有力气扣下。 许久,他艰难的吞了口吐沫,挤出一个抽搐的笑容。 颤抖着,颔首。 “好、好啊……” “谢谢你。” 李白由衷的感谢,“既然你这么识时务,那我就打轻点吧。” 拳头的黑影从他的眼前迅速的放大,覆盖了一切。 最后只有一声沉闷的响声。 嘭! 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烛火再一次被点亮的时候,荀青下意识的想要捂住眼睛。 可他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尸山血海,而是满地鼻青脸肿打滚呻吟的壮汉……他爬起来,愕然四顾,竟然一个人都没死。 “喂,你这个震惊的表情很伤人啊。” 李白搬了张椅子坐过来,苦恼叹气:“…为什么每个人都当我是杀人狂啊?我看起来就特别像是轻贱生命的人么?” 实在,难以理解。 所有人好像都觉得:只要剑术高超,那么就一定会鱼肉弱者,只要变得强大,践踏其他人就理所当然。 可那样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简直令人作呕…… 他叹息着,看向前面。 原本那个抓着弩箭想要杀人的家伙,此刻正鼻青脸肿的在地上蠕动挣扎,想要挣脱绳索,可察觉到李白的视线,便又僵硬在原地,被塞着抹布的嘴里呜呜做声。 “王车儿?”李白问。 地上的男人疯狂点头,呜呜做声。 “你应该早一点自我介绍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 李白摘下了他的嘴里的抹布,凝视着他的面孔,郑重发问:“那个叫当官的孩子,去哪儿了?” “……当官?” 王车儿茫然,想了半天:“当官是谁?” 于是,李白和荀青的神情就变得难看起来。 “那个乞讨的小孩儿。”荀青冷声提醒:“别说你不认识。” 好像瞬间恍悟,王车儿脸色骤变,疯狂摇头:“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前天被人买走了!” “什么人?”李白追问。 王车儿的表情抽搐了一下,眼神游移:“我、我不知道……” “是吗,那就算了,看来是我打扰了。” 李白颔首,起身,俯瞰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可眼神却变得冰冷起来,再无温度:“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这么说吧?” 王车儿的惊喜笑容凝固住了。 “当官死了,前天的事情,应该就在你卖掉他之后。” 李白沉声说:“我不清楚你对此究竟了不了解,不过,在我看来,像你这样的人渣,恐怕也没办法体会生命有多重要。 如果你知道一点什么的话,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会很遗憾——” 在他说话的时候,按着自己的剑柄,语气平静又冷漠,俯瞰着王车儿的面孔时,神情就变得毫无波动。 他说:“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在你身上发生。” 死寂之中,王车儿的表情抽搐起来,挣扎着,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艰难的,移开了视线。 不发一语。 荀青沉默了片刻,正想要说什么,可是有凄厉的声音迸发,自李白的手中,铁光飞舞,掠过了王车儿的面孔,将尘埃和空气切裂,只留下了冰冷如电的残痕。 无数发丝突兀的飞起,在空中簌簌飘扬。 王车儿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惊恐尖叫,一阵抽搐,许久,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只有头顶上光秃秃的一片。 他颤抖着,裤裆已经湿了一片。 当他抬头的时候,便看到李白的冷漠的面孔。那个少年低头俯瞰着他的脸,一字一顿的告诉他:“下一次,就未必这么准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大爷饶命,饶命啊!!” 王车儿尖叫着,涕泪横流,他的本能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是玩真的,当死亡降临在身边时,不知所谓的骨气和蛮勇已经消失不见,被这一剑彻底击溃,语无伦次的求饶:“是两个没有见过的人来找的我,我不认识他们,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他们说要买人,我就卖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了,是云间楼,一定是是云间楼!” 他的眼睛一亮,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高声呼喊:“一定是他们!” “……啧。” 那一瞬间,李白好像听见荀青不快的咂舌声,疑惑的看过去:“云间楼是什么地方?” “一个人渣在长乐坊开的青楼。” 荀青不快的解释,低头逼问:“你怎么知道是云间楼的人?” “我、我……以前的时候,帮过他们……一些小忙。”王车儿嗫嚅着,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人身上有一股麝香味,那种香料,只有云间楼才有……他们一定是那里来里的!我保证!大爷饶命,我就知道这些了,饶命,饶命……” 说罢,王车儿就在地上蠕动着,奋力的向着两人磕头。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也没有再叨扰的理由了。” 李白颔首:“多谢你的配合,王车儿,现在,只差最后一件事情了。” 他抬起双手。 展示着手中的纸笔。 “能不能麻烦你,把你这些年干的事情写出来?” 那一瞬间,王车儿惊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几乎停滞了呼吸。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大理寺门前的守门人打着哈欠,推开门,然后尖叫了一声,被门外的景象吓的瘫软在地。 一座巨大的铁笼被抛在了台阶的下面。铁笼里,原本不可一世的恶霸地痞们早已经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救命啊,救命啊……” 蓬头垢面的王车儿从里面爬出来,抬起肿胀的面孔,艰难的伸手呼救:“都是我干的……我招了,我都招了……” 他在石阶上叩首哀鸣,“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杀了我吧……” 在他的脖子上,绑着厚厚一卷文书,早已经画押签字。 守门人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好像见了鬼一样跑回去通告了。 半刻钟之后,加班到现在还没有歇息的狄仁杰终于从元芳处听到了事情的收尾,不禁揉了揉发黑的眼圈。 “所以,李白那个家伙,就这么把这堆人渣丢给我了?” “对。”元芳憋着笑:“好像是知道我在后面悄悄跟着一样,走之前还说,想要见识一下长安城里的法律呢。” “哼,那个家伙。”狄仁杰不快的啧了一声,吩咐到:“既然来了,就都送进去吧,证据确凿,无需送审了。 胁从者,流三千里,发配为奴,为首者王车儿秋后上路。” 快速手书了一封奏折之后,他盖上了自己的印章,“看来这一次又要被鸿胪寺的那帮混账说越权了。” 元芳接过奏折,拿铜匣装好,盖上漆封,最后问道:“那些孩子怎么办?” 狄仁杰沉默片刻,轻声说:“送到教养院吧,让院长放心,我不会不管。” 深知长安教养院里窘迫的经济状况和这些年来狄仁杰的捐助,元芳不禁敬佩的颔首,没有再问。 只是,在他离去之前,却听见身后狄仁杰的声音。 “元芳,如果昨晚他们真的要杀人呢?”他问,“你会怎么办?” “啊这……” 少年想了很久,拍了拍脑袋,无奈感叹:“大人,熬夜加班的时候偶尔也会打盹的呀,有什么东西没看到我也没办法。” “哼,都是一帮让人头疼的家伙。” 狄仁杰没好气儿的拿起桌子上的令牌丢过去:“快滚去干活,不然扣钱!” “好嘞!” 少年抬手接住,微笑着,在影中消失不见。 章六 云间楼 忙活了一整夜之后,李白一直睡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只觉得肚子里咕咕作响,幸好巷子口还有新鲜出炉的汤饼和毕罗卖,而且竟然看在荀青的面子上,送了一碗热腾腾的鱼汤。 “说起来,云间楼是什么地方?” 直到吃饱了,李白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回头问道。 “长乐坊最大的销金窟之一,有钱人们穷奢极欲的地方,据说只要肯花钱,就没有享受不到的乐子,再多我也不知道了,毕竟你看像是能去得起哪里的人么?” 荀青冷哼了一声,“在那儿进门没个十两银子的打赏,连门迎都看不起你。” “这么夸张?”李白端着空碗愣了半天,察觉到荀青排斥和抵触的意味:“怎么?那里人和你有仇?” “有仇倒算不上,人家说不定根本不认识我呢……”荀青不快的摇头,“只是看不惯而已。那种发死人财的人渣,早晚遭报应的!” “骂得好!”忙活的摊主插嘴,满是不屑和厌恶:“季献那个断子绝孙的王八蛋不得好死!” 说着,手里动作不停,再度盛了两碗给新来的客人端过去。 摊主的痛骂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涟漪,唾弃的声音不绝于耳,令李白有些愕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天怒人怨的家伙。 “他做什么的?”李白问,“怎么这么招人讨厌?” “嘿,人家现在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大豪商,怎么可能跟我们这群连户口都没有的安乐坊遗民有关系?” 旁边吃面的中年人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荀青的神情复杂,叹息了一声。 李白仔细想了半天,却发现,他所知道的坊市里,竟然完全没有安乐坊这个地方。 “别想了,安乐坊十五年前就没有了。”荀青摇头,放下了筷子,“如今只有我们这种无家可归的遗民而已。” “没有了?” 李白环顾着四周,庞大的坊市依旧在运转着,无数机关构成这巨大城池的一部,这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机关这种东西,是有寿命的啊李白。”荀青轻叹:“坊市也一样……只不过有的能够寿终正寝,有的未必有那么好运而已。” “一旦坊市的寿命即将终结,虞衡司的官方机关师就会开始逐步将坊市移动到长安的外围,开始剥离和下放,最后沉入到长安下面,变成空空荡荡的废坊。” 荀青停顿了一下,阴沉低语:“可有的时候,坊市也会因为意外的原因损毁。” 倘若向上追溯的话,便是十五年前那一场震撼了整个长安的灾难。 并不存在于文字和档案的记载中,只在亲身经历者和后来人之间口口相传的事故——【大崩落】。 十五年前的安乐坊,长安城里欣欣向荣的坊市,原本应该还具备七十余年的漫长时光才对。 可忽然之间,却被人发现,核心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只剩下了短短一夜的残存寿命。 简直是惊天剧变。 在天亮之前,无数人狼狈的逃出,因此而流离失所,还有更多的人随着破碎的坊市一同坠入地下世界中去。 失去了所有之后,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遗民。倘若是身家殷实或者有一技之长还好,可更多的人只能被迫在各个坊市之间流浪,艰难的寻找新的容身之所。 可长安城就那么大,每一寸土地都被占的满满当当,又哪里有那么多地方能够容纳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呢? “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父母和妹妹都没了,一个人乞讨要饭……”荀青摇头轻叹:“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恐怕早就饿死了。” 听到荀青的话语,周围的人的神情也随之黯然。 回忆起过去的惨痛。 哪怕经过了这么多年,许多人内心的创伤依旧无法愈合。家人、财产,生命……有很多人已经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 “季献那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就是这么发家的!” 有人恨恨的说道:“当年老坊主看他一个魔种可怜,发善心收留了他,结果没想到,养了一条白眼狼!” 有时候,世道就是这么荒谬,无数人在悲痛的时候,却还能有人可以笑得出声,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就好像云间楼幕后东家季献一样。 当大崩落发生之后,他最先反应了过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不是去营救遇难者,而是怎么用这群死人发财。 通过勾结一帮游侠和恶棍,他开始倒卖起了坊市遗骸,从安乐坊里拆出了不少机关来卖进鬼市里。 为此,逼的不知道多少受害者家破人亡。 可他却靠着这个摇身一变,从一个流浪汉变成了长安城里有数的富豪。 那么多人还在苦海中沉沦,而他却能够踩着别人的尸骨鹏程万里……如果不是有像他这样的人落井下石,那么多苦难又怎么会存在? 安乐坊的遗民没有一个不厌恶季献的存在,甚至有被他逼到家破人亡的受害者想要跟他同归于尽,也都被他身旁的保镖给全部解决。 “如果事情和他有关的话,就麻烦了。” 当两人回到工坊之后,荀青才压低声音提醒道:“那个家伙像是乌龟一样,藏得严严实实,不会轻易露破绽的。” “只是坐着等的话,天上是不会掉晚饭的。” 李白叼着一支不知道哪儿摸出来的草根,沉吟片刻之后,忽然说:“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他问:“云间楼在哪儿?” “你疯了吗?”荀青震惊失声:“如果是他下的手,现在肯定对我们有防备,我们一进云间楼就会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到时候搓扁溜圆还不是他说了算?” 李白挑起眉头,微微一笑:“谁说我们要从正门堂堂正正的进去了?” “你死心吧。” 荀青开始泼冷水:“云间楼十二时辰的安保从不间断,每一层都有六个以上的剑客守卫,内部有四支队伍巡逻,还有机关师坐镇,更不要说去那儿玩的达官贵人们带的保镖,简直水泼不进,就不要做潜入的美梦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李白愣了许久,不是震惊与云间楼的守卫森严,而是诧异与荀青竟然对此了如指掌! “……” 荀青顿时尴尬的移开了视线。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行侠仗义的美梦呢。 “真的一点潜入的空隙都没有?”李白将信将疑。 “一点都没有!”荀青断然摇头。 “那我们就正大光明的进去!” 李白不假思索的拍桌。 “喂,你不要上门送菜啊!”荀青哆嗦了一下,想到这货拖着自己跳进贼窝里的斑斑劣迹,顿时心头浮现了不安的预兆。 “只不过,你似乎需要稍微……做出一点点改变。” 李白捏着下巴,端详着他的面孔,绕着他走了好几圈,脸上的笑意令荀青越发的不安。 荀青慌乱的往后缩了一点。 有种不妙的预感。 当荀青看到李白从怀里摸出来的东西时,眼前顿时一黑。 可已经晚了。 等他打算拔腿跑路时,就已经被李白按在了椅子上,捆住了双手和双腿。 “思来想去,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 李白打开了手中的墨盒,捡起毛笔哦,惆怅叹息:“为了大家,委屈你了,荀青。” “救命呀!” 荀青惊声哭喊:“你不要过来啊!!!” 就这样,惊恐的面孔被黑暗覆盖。 两个时辰之后,在长乐坊,灯红酒绿的夜色之下,人潮往来。 路口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粗暴的拉扯着身后的仆从,吸引了不少人好奇的视线,只可惜没有正义之士跳出来拔刀相助,令人分外遗憾。 那肤色黝黑,头发卷曲的小昆仑奴此时双目含泪,看上去楚楚可怜,一身布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看来平日里没少受折磨。 “别忘了之前说好的背景——” 走在前面的男人昂着头,压低声音说:“我的名字叫做怀特·李,你是我的仆人,叫做竹叶青。咱们可是来自海都的豪商贵客,不差钱的那种,待会儿记得装得像一点……还有,你能把脑袋抬起来么?又不是让你女装……” “为什么你是主人,我就是奴隶啊!”荀青快要气哭了:“还有,竹叶青是什么鬼!真的会有海都人叫这个名字吗!” “那叫你烧刀子怎么样?” “你就不能起点酒之外的名字么!” “嘘!” 李白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快到了!” 谈话之间,他们竟然已经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高楼之下,在无数灯火的照耀中,无数豪华的机关马车往来,而台阶下的门迎更是热情的迎来往送。 察觉到大摇大摆的走上来的两人,便立刻有人快步走上来。 李白身后,荀青屏住了呼吸,汗流浃背。 一想到万一被识破的话,不止是自己的性命难保,就连自己的半辈子清誉都要付诸东流,他忍不住悲从中来。 要是道玄公知道自己伪装成昆仑奴被人打死在云间楼的前面,可能连自己的坟头都要气的铲掉了……而自己,则成为了今年虞衡司‘十大机关师最蠢死法’的有力竞争者。 想到这里,荀青顿时泫然泪下,无语凝噎。 可这副颤颤巍巍的样子反而更加引人注目,门迎疑惑的看过来,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来这里都满面笑容,却偏偏有一个家伙哭丧着脸。 连带着看向李白的目光都怀疑了起来。 别不是来找事儿的吧? 他咳嗽了一下,酝酿措辞:“这位客人……” 啪! 话还没说完,李白便从怀里掏出两张金票丢了过去:“带路。” “呃,这位贵……” 门迎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正待说什么,就又看到李白从怀里抽出两张金票来,丢在了他脸上。 “少废话。” 李白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金票,在手里拍打着,冷声催促:“带路!” 不止是门迎,就连他身后的荀青都看傻了眼睛,从没见过有人带这么多金票在身上! 不怕被抢的吗! 稍微丢了一张都会心绞痛吧! 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往往也最有用。 哪怕荀青深知李白的真面目,可如今也不禁感觉自己眼前的是个目无余子、腰缠万贯的绣花草包…… 门迎捧着金票,早已经将荀青的异状抛在脑后。 他本想说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他只希望这样的羞辱越多越好! “大爷这边请!” 他喜出望外的在前面引路,吊起嗓子喝唱:“贵客两位!雅间上座!爷,这边,这边……小心别磕到碰到。” 就这样,满面谄笑的,为他们推开了大门。 璀璨的金光照亮了他们的双眼。 云间楼内灯火辉煌。 无数巨大的铜镜竖立和悬挂在挑高的殿堂之中,映照着灯火与云烟,让人目眩神迷。 映衬着耳边传来的美人娇笑,霓裳羽衣之下纤细白嫩的手臂和花钿妆点的笑脸,宛如置身于云间的天国之中。 在飘逸着沉香气息的暖风吹拂下,人还没有饮酒,便已经醉了三分。 所见所闻,恍如人间极乐。 只可惜……太过于臃肿,又太过于浮夸了。 完全一点品位都没有。 难道有人会觉得值钱的东西堆的越多就会越好看么?简直就好像看到一个浑身缠满金银的大胖子一样,每个地方都写满了钱字,让人十足倒胃口。 李白不快摇头,回头看向身后时,却发现荀青那个家伙左顾右盼,面带痴笑,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你倒是给我争气一点啊! 悄悄的踹了这个家伙一脚,总算让他清醒了一点。 “这才刚进门呢。”李白低声提醒:“记得记一下布局,也别忘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的。” 他说,“冷静。” 荀青闻言一警,连忙抬手擦掉嘴角的口水,但左顾右盼的乡巴佬样子却依旧没有变。 而李白走在前面,跟着门迎,在复杂的走廊和厅堂之间穿梭,仔细的寻找着自己的目的地。 只是在上楼的时候,李白却听到了丝竹声中落的隐隐传来的嘈杂,喝骂。及骂仓促之间,只能从走廊尽头看到一个踉跄的背影。 似是少年。 可很快,门就关上了,哀求的声音再听不见。 “怎么回事儿?”李白皱起眉头。 “不,没什么,只是在处置一个不懂事儿的下人而已。”门迎挤出谄笑,为他们卷起珠帘:“贵客上面请,请,可千万别因为这些下贱的东西搅扰雅兴。” 可是那一瞬间,李白却听见身后荀青的困惑呢喃。 “……阿乡?” “你认识?”他压低声音问。 “不,大概看错了吧……”荀青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可很快,笑容略微僵硬在脸上。 麝香。 因为有隐约的麝香气味。 倘若不去刻意注意的话,几乎无法从整个云间楼无数馥郁的熏香中辨别出这细碎的一缕。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热情的笑声。 让他如此‘熟悉’! “贵客光临,欢迎欢迎。” 有人大笑着,自楼梯的最顶端,拾级而下。气度雍容,华服上细密罗织的金线在烛火之下泛起隐隐的波光。 向着今日大驾光临的豪客拱手。 不知是否是睡眠不足,那一张堪称端庄方正的面孔隐隐带着一些苍白,而眼瞳却是竖立的,仿佛野兽。 魔种。 是个混血的魔种。 “季献……” 李白听见荀青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然后,便随着他的接近,渐渐嗅到了越来越浓郁的麝香……简直浓郁的过头,在崇尚高雅淡泊的群香之中也完全落了下品。 但毫无疑问,那确实是昂贵和金钱的价格。 “听下人说今日有贵客到访,在下赶忙前来一见。” 季献和煦的大笑着,满怀热情与殷切,拱手说道:“楼上请,楼上请,尊客大驾光临,实在让云间楼蓬荜生辉,稍有便有美酒歌舞送上,还请千万不要客气。” 李白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他的笑容。 无法理解,为何这个人明明是在笑着,可是却无法从那一张面孔上感受到任何真切的快乐。 像是一张遍布霉菌的面具一样。 只是虚有其表。 谎言。 他在说谎。 而短暂的沉默里,季献被那一双眼睛看着,笑容也僵硬了一下,正待说什么时,眼前的客人却已经迈动脚步,同他擦肩而过。 只留下了冷漠淡薄的话语。 “我会的。” 季献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贵客和他的仆从走上楼梯,消失在拐角之后,笑容渐渐消散。 只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 “派人盯着那个家伙,先别带到赌坊里去。如果是来花钱的,就把钱全都留下,来搞事的,就不要走了。” 他停顿了一下,冷声吩咐:“还有,鹿角先生来之前,把下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不要留下任何手尾,知道么?” 随从颔首,眸中的寒意一闪而过。 很快,热情的大笑声再次响起,他再度主动迎向了大门处,那一辆华贵的机关马车。 “竟然是伯卿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就这样,在迎来送往中,丝竹声和轻歌曼舞再度展开。 夜色越发的浓厚。 章七 赌场 得益于李白的一掷千金,两人顺利的成为了云间楼的贵客,甚至进入了最上等的雅间。 而李白则将人傻钱多的纨绔气质发挥到极点,根本连侍者送上来的单子看都不看一眼,全部都来了一遍。 然后就借口不喜打扰,让人把门关上,闲人勿扰。 流水的菜色顿时源源不断的送上来,美酒佳肴数不胜数,而楼下轻歌曼舞不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房间另一头的珠帘后,还有歌女的朦胧侧影软语清唱。 只可惜,今天的贵客好像并不买账。 端上来的酒李白碰都不碰,直接甩手泼掉。抚琴的歌女和起舞的歌姬更是懒得看一眼。 菜色换过一轮又一轮,瞧得旁边站着的荀青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虽然平时并不怎么显露桀骜的模样,可如今当他板起面孔的时候,却自有一番孤冷气概,哪怕是在蓄意刁难和找茬,也让人觉得如此顺理成章。 “就这么点东西,也说是长安最厉害的地方?” 李白冷漠的训斥:“都是一般货色,你们云间楼就是这么待客的么?你,你,还有你,都滚远一点,不要打扰我喝酒的雅兴!” 粗暴的将那些服侍在一旁的下人们全都赶走之后,只留下了一个为贵客表演皮影戏的老翁。 然后,就好像真的把荀青当奴隶一样,支使着他做这做那,倒酒斟茶。虽然心中有所恼怒,可荀青脸上却不显,好像个忠厚的下人一样,哪怕被怒斥和辱骂也没有变任何的颜色。 而李白,也好像是一个真正的顽劣二世祖一样,看着长安里的皮影戏,捧腹大笑。 “不妥不妥,这里不妥!” 李白忽然打断了老翁的表演,醉醺醺的红着脸探问道:“为何那个法什么,要阻断许书生和白蛇的姻缘啊?” 幕后,老翁愣了一下,恭谨的低头回禀:“这个,人妖本不同类,高僧自然是……” 李白忽然拍手,笑容变得诡异了起来:“自然是自己出马渡化妖孽,要在金山寺和白蛇成亲了,对也不对?” “……呃,对,对,没错,贵客说的对。” 老翁谄笑着颔首,便看到李白又是一把金票撒出来:“就按照这么演!” 老翁顿时慌不迭的扑上来,拣选着地上的金票,可忽然一声闷响。 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荀青愕然,不明白李白为何忽然出手,紧接着却看到那少年眼眸中的醉意忽然一扫而空,寒光涌现。 在他腰间,那一柄镶金佩玉的长剑陡然一震,包在上面的鲨鱼皮革骤然碎裂,露出下面朴实无华的模样。 而一道寒光已经凭空浮现,随着李白的挥洒,向着角落中的铜镜斩落! 巨大的铜镜有如泡影一般碎裂,后面竟然浮现出一个惊愕的身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藏在里面了! 此刻竟然蹲在镜子后面的狭窄暗室中,手捧着吹烟的管子…… 瞬间,迷烟的竹管被切裂成粉碎。 而剑刃,已经停在了他的喉咙前面,令他惊叫的声音还未发出,就已经快要窒息。 “你猜的没错,荀青。” 李白凝视着他的面孔,冷声说:“这个破地方每个人都没有一句真话就算了,现在看来,恐怕还是个黑店! 果然有问题!” 那些谄媚的笑容后面,是藏不住的贪婪和恶意。 简直就好像是闯入了野兽的巢穴一样,只是感受到那样的目光就令李白浑身不自在! 而在地上,那晕厥的老翁一声呻吟,像是醒了,可还没爬起来,又被李白的剑鞘狠狠的敲了一计。 再次昏过去。 这一次他加倍了力道,竟然把老头儿的白发也敲了下来,还有一张人皮面具,而怀里的匕首也落了出来。荀青捡起,拔出,便看到上面暗红色的残留血渍。 竟然洗也洗不尽。 顿时色变。 这究竟是歌楼还是魔窟? “别说话,我问,你答。” 李白直勾勾的看着那个藏在镜子后面的下人:“你来干什么的?” 冰冷的剑刃向前递进些许,割破了脖颈,令原本涌动在喉咙里的谎言顿时消散。 “不要撒谎。” 李白冷声说:“我听得出来,你要赌一下试试么?” “总、总管说你一定是来搞、搞事情的……”那脸色苍白的下人结结巴巴的说:“他、他让我把你们放倒了之后,送、送到下面去……” “下面?”李白皱眉:“哪下面?”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袭击者惊恐的摇头:“都是别人在处理的,我、我只负责这个!” 李白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 许久,忽然说:“很好,那带我去见你们的主管……你应该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对吧?” 他看向铜镜后面,那一道狭窄的夹缝。 还有其中残留的,隐隐香气。 这个人的身上也残留着那样的味道,可好像接触不多,并没有直接佩戴过那种香囊。 李白瞬间心思电转,便已经不打算再犹豫。 原本他只是来打探线索的,可既然季献那个家伙不怀好意在先,那么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很快,雅间的房门再次开启。 脸色苍白的下人从里面走出,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回头,颤声说:“两、两位贵客请跟我来。” 在见识了李白随手一剑,在墙上凿出一首诗的剑术之后,他已经彻底没了反抗的心思。 只求这两位不知道哪儿来的过江强龙不要一剑干掉自己。 就算是走在前面,也能够感受到身后那个少年的锋锐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脖子根上,分外令人胆颤。 然后,七扭八拐的,带着他们钻进了一条走廊的尽头。 李白还没有说话,就听见荀青恍然的低语:“原来如此,这个形制和样式,有机关……是升降台?” 那正准备解释的下人神情僵硬了一下,谄笑着点头。 随着巨大的铜镜旋转,一架满是金银玉饰的华贵升降台就已经落下,看得李白这样没有见过各种机关造物的乡巴佬啧啧称奇。 在缓慢的上升之中,很快就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传来,就连墙壁都无法阻止那热烈的氛围。 而当升降台的大门再度从另一侧开启时,便有热意扑面而来。 在灯火通明的大厅之中,珠光宝气何止胜过外面十倍? 更惊人的是里面密集的人群,每一个的衣着和冠带都华丽又精致,一张张面孔兴奋的涨红,围在那些桌子的周围,大声的呼喊着什么。 热火朝天的气氛令人不住想要加入其中。 可看到那一双双不知不觉被血丝所覆盖的眼睛,却令李白感觉到一阵心寒。明明一个个衣冠楚楚,可那样贪婪的意味和永不饱足的饥渴,甚至更胜兽类。 “赌坊?” 荀青失声,微微呆滞,几乎摔了一跤,没有想到在歌舞升平的云间楼中,竟然还隐藏着如此庞大的夹层和如此繁华的赌场。 每一桌几乎都堆满了金银和票据,甚至有人赌红了眼睛,将自己的翡翠扳指和佩玉也都押了上去。 其中哪怕小小的一块,都足够一个贫困的家庭衣食无忧。可如今,在这里却不过是一个最小的筹码,层层堆叠在一起,就变成一座座小山。 “他们就不怕被人举报么?”荀青惊声低语。 为了鼓励民生,惠普百姓,当今的神龙天后可是出了名的严禁奢靡,对各种赌坊课以重税,甚至还会安插使者监看,以防瞒报。 往日荀青所知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黑档,一次严打不知道能扫出多少。却没想到,竟然在长安里竟然还有如此夸张的地方。 而在旁边,有殷勤迎上的侍从听见了,反而露出了得色:“我们家可是上面有人的,往来的也都是贵人,尊客尽管享受无妨。” 享受? 李白不着痕迹的抬起眼眸向上看了一眼,在高处的跃层楼阁之间,那些护卫向下俯瞰的眼神。 好像看着圈里待宰的牲畜一样…… 一路,穿过喧嚣的大厅和复杂如迷宫一样的走廊,最后,来到尽头戒备森严的门前。 在门前,看护的剑士投来阴冷的视线。 “做什么的?” “两位客人输、输光了,来找总管借钱的。”引路者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 “借钱的?” 剑士瞥了一眼李白和他身后的荀青,渐渐狐疑:“借钱为什么不去楼下的账房?还有,你不是在门厅里干活儿么?什么时候到三楼来了?” 引路者已经克制不住颤抖,脸色毫无血色,汗流浃背。 可紧接着,低沉的风声从他身后浮现,李白的剑鞘骤然从他的头巾之后刺出,正中看守的脑门,一声闷响。 看守双眼泛白,后退一步,滑落。 按在剑柄上的手无力松开。 紧接着,引路者也被李白一拳打翻。 瞬间的变化荀青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目瞪口呆。 而李白已经提起了两个人,冲进了房间里。 在门后,装饰典雅的房间中,一个中年男人正埋头书写着什么,听见异响,抬头看到闯入的两人,面色骤变,就伸手按向了身旁。 可不等他报警,李白的长剑就脱手而出,破空而之。 斜斜的钉在了桌面,将他的手掌割裂。 剧痛之中他惊叫了一声,就听见风声呼啸。 一步跨越了三丈的距离,那个少年已经跨过长桌,反手拔出桌子上的剑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李白警告。 主管的表情痉挛着,阵阵抽搐:“你是谁!”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想要我的命?”李白垂眸俯瞰,冷声发问:“反而是我想要问你们才对!你还记得这个东西么?” 他从腰间拔下了血迹未干的玉佩,冷声问:“这是谁做的?谁害死了那个孩子?!” 主管愣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 看向他和荀青的视线就越发的怨毒和狰狞。 “原来是你们两个死剩种……你们死定了!你们死……” 他张口,想要纵声咆哮。 可眼前骤然浮现一个迅速放大的黑影,是李白调转的剑柄,砸下。瞬间,他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他的身上有麝香,和季献一样的麝香味道—— 果然,和云间楼有关! 李白的心中渐渐冰冷,低头看向脚下的主管,握住手中的剑柄,许久,又缓缓松开。 闭上眼睛。 再次抬起眼瞳时,便终于恢复了冷静。 小不忍则乱大谋。 关键的人,应该是季献才对。 “走吧,荀青。”他低声说:“我们想办法把他带出去,丢给狄仁杰那个家伙。” “先等等。” 荀青被李白踢到旁边的账本吸引乐,低头翻看:“等我一下。” 他动作飞快,迅速的翻完的记录,被其中每日高额的流水所惊骇,同时,又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当抬起头的时候,就冲向了书架,迅速的检索了起来。 不止是明面上堆积如山的收支记录,就连藏在暗格里的隐秘账本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书册,也都被他放出的机关蜘蛛翻了出来。 但凡被他扫过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一点东xz得住。 很快,他手中却忽然一顿,账本停在了一页,眉头皱起。 “怎么了?”李白问。 “对不上……”荀青凑近了,仔细端详:“为什么账本上每个月的收支和杂项,同登记簿里的人数对不上?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可比照前几个月的记录,根本就不合理!” “这有什么问题?” “这说明云间楼的人比账面上的人多得多……暗地里绝对应该还有另一本账才对!这里有可能只是个幌子,季献暗地里还在搞什么东西!” 李白愕然。 不是因为荀青发现了猫腻,而是因为他竟然能看明白这一堆天书! “你竟然真看得懂吗?” “不然呢?”荀青昂头瞥着他,得意起来,“我十二岁的时候算学、格物、机械和传动四门功课就已经从虞衡司满分毕业了!” “那你怎么现在才当上机关师?” “……”荀青顿时像被捅了一刀,表情抽搐许久,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实操。” 太穷。 根本买不起机关核!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别难过,我也一样。” 李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感慨:“我十二岁的时候剑术和诗文就已经名动云中,十六岁登峰造极,结果到现在一年多了,一点进步都没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大概就是成长的烦恼吧?” 噗! 荀青的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想要喷这个王八蛋身上。 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又被这个家伙晒了一脸? 还专门做了首诗? 似乎还做了两首? 你是人吗?! 荀青一阵气极,为了保护自己脆弱的心灵不再受到伤害,根本不想理他了。加快速度,从书架上拣选着要带走作为证据的账本。可当他伸手从其中拽出一本时,却听见卡擦一声。 好像有什么线被拽断了。 他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 “快跑,李白。” 他顾不上再收集证据,拽住李白,转身就想要走。 可紧接着,骤然有刺耳的尖锐声音从房间里迸发,高亢的铜锣声响彻在每一个护卫的休息室里,令歌舞升平的旖旎之境中掀起了动荡,有惊声尖叫和破裂的声音不断响起。 闪烁的红色光芒中,他呆滞在原地。 警报! 警报被自己触发了! 正当他六神无主的时候,李白已经率先反应过来,拉着他冲向门口。 但一阵低沉的脚步声迅速的从门外靠近,刀剑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儿!” “长孙主管的警报响了,有贼跑进来了!” “你们几个去守住前后门,你,你,还有你,跟我去账房,剩下的去金库,快点!” 护卫们毫无任何犹豫的做出了反应,便朝着这里冲了过来。 门后面的李白和荀青互相看了一眼,无比配合放倒了门前面的柜子,先把门给堵住,将那些撞门的家伙给挡住。 紧接着才看向房间内,寻找着出口。 可别说其他的门,这破地方为了防贼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正在李白放弃了逃跑,准备拔剑时,荀青却忽然感受到头顶吹来的冷风。 如同乱麻的思绪骤然清明起来,惊慌不再。 重获希望! “走上面!天花板,速度快点!” 荀青率先察觉到了风的来处,来自天花板上的进气栅栏,顿时眼前一亮:“我就知道,像这种地方肯定都有通风管道,快上,里面应该能装得下人……” “这你都能发现?” 李白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顿时愕然。感觉忽然对荀青的犯罪天赋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时间可浪费了。 他纵身一跃翻上去,挥剑拆下挡板,便钻了进去,可等了半天,荀青却没跟上,只能从上面探头催促:“快啊。” “我,我跳不上去啊!” 荀青努力的蹦了半天,却根本够不到边,快要急死了。 只听见撞门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挡在门前的柜子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有人拿着刀戳破了门板,向里面看过来。 “里面有人!”尖细的声音呼喊:“拿我的弩来,快!弄死他!” 荀青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从地上的火盆踢倒,丢进去一堆烂账,顿时浓烟和火星滚滚升腾而起,很快便笼罩了全屋。 令人窒息。 他捂住鼻子,藏在烟雾里,心里却一片酸楚,感觉自己终于死到临头,与其被折磨而死不如自寻了断。 可当他抬头寻找悬梁好去处的时候,却发现李白竟然没有丢下自己跑路,反而从上面跳了下来。 然后,直接扯起了他的领子,奋力撑起。 “给我上去!” 巨大的力量令荀青凭空升上了两米有余,他下意识的扒拉着通风口的边缘手忙脚乱的爬进去。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连串弓弩发射的凄厉呼啸。 就在下面,门板之上凭空多出了好几个惨烈的缺口,一道道箭矢呼啸而入,撕裂烟雾,深深的钉在了墙壁之上。 只听见一阵金铁碰撞的高亢声音,他却看不见李白究竟在哪里。 那群家伙竟然放箭了?他们根本不在乎这里有他们的人吗! 荀青瞪大眼睛,寻找着李白的踪影。 “喂,还活着吗?”他低吼:“快上来啊!” “放心。” 李白收剑入鞘,仰头回应:“我这就……” 轰! 恐怖的巨响骤然从门外爆发。 就好像有攻城锤夯击在了大门之上,令那足足两寸厚的门板连带着后面重大上百斤的柜子也瞬间分崩离析,变成锋锐沉重的破片暴雨,向着浓烟中的房间泼洒而去。 只听见破碎和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块沉甸甸的铁片擦着李白的耳边飞过,风声凄厉。 紧接着,低沉的脚步声如雷鸣一般迸发,在地板的哀鸣里,只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浓雾之中浮现,就像是一个挤进了云间楼里的巨人一样,手握着一柄九尺以上的巨剑,向着迷雾中劈斩而下。 飓风席卷,浓烟几乎都要被这恐怖的一击所吹散。 火焰也被压熄了。 那非人的力量让李白怀疑简直是什么机关猛兽,根本不是他的胳膊能够阻拦的范畴,只来得及向着身旁躲闪,便听见脚下地板碎裂的巨响。 足足有一米余厚的地板竟然也被这一剑所斩碎了! 紧接着,便看到,那个巨大的黑影好像没有任何疲惫一样,轻而易举的从地板上拔出了巨剑,向着他,横扫! 在他面前,两侧墙板都在那巨大的力量面前被彻底摧垮。 砖石破裂的哀鸣不断迸发,而李白,已经飞身而起,躲过了这足以将人腰斩的一剑,可紧接着,巨人身后,便有无数弓弦绞紧的声音响起。 “放箭!放箭!” 有人嘶哑的呼喊:“射死他!” 在浓烟里,李白感觉到了一阵恶寒,自半空中翻转身形。当他的手掌握紧剑柄时,眼神就变得凌厉又锋锐,铁光酝酿。 看来这一次,要分隔高下了—— 可紧接着,他就听到头上一阵风声,有一只手竟然扯住了他的后领,奋尽全力,向上拉扯! 是荀青! 那个家伙,竟然大半截身子探出来,冒着被箭矢射死的风险,奋不顾身的抓住了李白的衣服,一张面孔憋得通红:“快上来啊!” 电光火石之间,李白抓紧了他的胳膊,用力翻了上去。 紧接着就听见暴雨一般的破空声从脚下飞过。 昏暗狭窄的管道中,两人惊魂未定的喘息,只听见下方浓烟里,接连不断的箭雨爆发。 许久,一直到确定任何一个活物都不可能幸存之后,才停了下来。 当浓烟终于消散,为首的护卫冲进了房间,环顾四周,看到了头顶通风管道的缺口,就变色骤变。 “竟然给跑了?!” 他仰头,向着身后手持大剑的魁梧巨人怒斥:“昆仑磨勒,你怎么干事情的!每天吃这么多,一有事儿就捅娄子,废物饭桶!” 那个庞大过头的巨人蹲着身,缩在房间角落里,那一身如此黝黑的肤色哪怕在长安也不多见。 赫然是荀青的‘昆仑老乡’了。 “我被呛到了,没看清……” 他尴尬的低着头,此刻被人打骂,也毫不动怒,木讷的面孔上努力的想要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可看上去却越发的滑稽。 “那还愣着干什么!”护卫头领怒斥:“快滚去找啊!万一出了一点篓子,老子扒了你的皮!” 在层层汇报之后,很快,前所未有的大搜查就从云间楼内掀起了。 无数人的惊叫中,一寸寸的搜查每一个房间。 而罪魁祸首,早已经逃之夭夭。 章八 黎乡 在云间楼,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里,李白和荀青听着外面扩散的喧嚣,余悸未消。 他们根本没有顺着通风管道爬多远,在逃出一段距离之后,就跳了下来,混进人潮里想要跑路。可云间楼的前后门竟然已经被封了,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往上躲。 一片昏暗中,李白听到荀青剧烈的喘息,余悸未消。 想到他刚刚奋不顾身来救自己的样子,他就顿时一阵感激,用力的拍了一下荀青的肩膀:“多谢你啊。” 荀青眼惭愧的摇头。 他倒是宁愿李白骂他两句,心里还能舒服一点。 但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去喘息了,远处再次有脚步声响起。 李白和他对视了一眼,再次开始了逃亡。 诺大的云间楼,此刻依旧沉浸在混乱的余波中,走廊上杯盘狼藉,还有不少珍贵的酒器随地丢弃,让李白大感可惜。 如果非要让他找这里的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酒真的很不错。 但除此之外,根本一无是处。 看似金碧辉煌,实际上却除了堆砌金银之外毫无任何的亮点,处处奢华的陈设除了铜臭之外根本就什么都凸显不出来。 尤其是它经营者的糟糕品位已经渗入到了每一个部位,到处都是巨大的落地铜镜,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孔,折射出的光就变得缤纷七彩。 就好像随时随地都打算欣赏自己的面孔一样,弄的人烦不胜烦。 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喜欢卢道玄那个老头儿的工坊。每一处死物中都透露出生机的美感,所有的机关都像是被雕琢出魂魄一样,活灵活现。就连工坊本身每时每刻也都处于变化之中,仿佛有无穷尽的模样,恰如这一座长安。 但如今,他和荀青越是前行,就越是感觉到不对。 彼此相顾时,难掩困惑和愕然。 因为他们兜兜转转,所见到的东西竟然完全一样,不论怎么走路,到最后竟然都只是徘徊在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破碎的酒杯,李白已经看到第三次了! “幻术!” 李白压低了声音,环顾着周围那些浮夸的铜镜时,终于恍然大悟。 就好像在云中荒漠中常常出现的海市蜃楼,还有荒凉古城中让人无法走出的鬼打墙一样。整个云间楼,所有的铜镜,竟然都是幻术的支点! 除非将所有的铜镜破坏,否则他们这些不知诀窍的外来者根本就走不出去,只能像是网中的鱼一样,一点点的被束缚在其中。 可此刻再发出响动,也根本来不及全部弄碎,也只能吸引到那些搜查者的注意! 当他们再一次来到一条死胡同的时候,周围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喂!你去搜那边,我去搜这边!都仔细一点!” 有人高声下令,然后低沉的脚步就向着此处走来,一间房一间房的仔细翻找。 荀青的脸色惨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安心。” 李白挡在他的前面,依旧平静的安慰他:“大不了我带着你一路冲出去……他们拦不住我。” 荀青黯然颔首。 他见识过李白的剑术,不怀疑他的能力。 只不过,到时候恐怕取证的希望就彻底报销了。如果让季献有了准备,恐怕再难抓住他的马脚。 又给他搞砸了! 好不容易抓住季献那个混账的马脚,好不容易能够给那个孩子报仇,结果又给他搞砸了!就好像从小到大他搞砸的所有事情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 他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白了。 “这一次搞砸了,下一次就要注意,人生在世总要搞砸一点事情,所以哪怕搞砸了也没关系。” 李白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个少年的神情如此平静,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荀青低下头,已经快忍不住哭出来。 可在这里的不止是朋友,还有他的敌人,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在那些家伙面前落泪,就算是死…… 就在脚步声不断迫近的时候白,李白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细碎声音。 有一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阴暗之中,有人向着他们招手。 “这边……” 来不及细想,李白抓住荀青,冲进门后。 门刚刚关上,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迅速的接近。 “这个地方怎么还开过?不是废弃很久了么?” 巡查的护卫戒备起来:“喂,里面有人么!” 寂静里,却有一连串锁链摩擦的清脆声音响起。 在黑暗的房间里,那个蜷缩的人影活动了一下手脚,拖曳着铁链,声音稚嫩又轻柔:“六哥,我在里面……能放我出去了么?” 门开了一隙。 外面,拔剑的护卫警戒的看向里面,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杂物间,还有角落中那个被关起来的孩子。 门后,藏身的李白下意识的捂住荀青的嘴,甚至听见了他心脏狂跳的声音。 “是你小子?” 护卫看清了之后,冷笑了一声:“得罪了嬷嬷,你好好呆着吧,等嬷嬷气消了再说……有没有听见什么人过去?” “没有。”那个孩子摇头,“我一直在睡觉。” “切。” 护卫甩手关上了门,不快的远去了。 死寂里,李白长出了一口气,稍微松懈了一些。 只感觉手中一沉,才发现,荀青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竟然晕了过去? 被吓得。 别说他,李白自己都余惊未定。 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孩子要帮他们? 仿佛察觉到李白锐利的视线,昏暗中,那个带着镣铐的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抬头,向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沉默片刻之后,忽然轻声问: “是荀青哥哥么?” 李白皱眉,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荀青的旧识,把那个晕厥的家伙扛起来,低声问:“你们认识?” “以前我们经常在道玄公的府上见面。”那个少年撑起身体,摸索着,抱起琵琶走进了两步:“他怎么了?” “呃,大概……是被你吓晕了吧?” 李白挠头,又是掐人中,又是奋力摇晃。 过了好久,荀青才回过气儿来。 脸色苍白,想要惊叫。 被李白眼疾手快的捂住嘴。 借着微光,他看清了眼前的少年,瞪大眼睛。 “你,你真的是黎乡?” 荀青认出了这个身世可怜的遗民稚子:“等等,你怎么在这儿?刚刚不是我看错?” 看到那孩子手脚上的镣铐,还有布衣下面的手腕上的淤青,顿时脸色铁青:“谁打的?你叔叔那个狗东西?” 黎乡微微的缩了一下手,“我想要跑出去,被嬷嬷发现了。” “你缺钱可以找我啊,找道玄公啊,他肯定不会放任不管。”荀青恼怒的问:“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黎乡沉默了很久,低下头:“是我叔叔赌光了钱,把我抵押在这里……” “那个王八蛋!”荀青大怒。 李白——也一阵呆滞: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为了一点钱,出卖至亲命,把自己的侄儿卖进魔窟里! “别怕,我这就带你走。”荀青低头,奋力的扯着地上的锁链。 眼看他拽了半天无济于事的样子,李白摇头,伸手拔剑,铁光一闪而过,缠在少年手腕上的枷锁便无声而断。 原本他还做好了少年吓一跳的准备。 可是却没想到,剑刃紧贴着手腕这么扫过去,黎乡竟然茫然不觉,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凑近了,才看清楚,少年空洞的眼瞳。 一片苍白。 这个孩子,是个盲人…… “这位先生,请问怎么称呼?”黎乡疑惑的侧耳向这边来。 “李白。” “那么,多谢李白先生。” 那少年俯身,端正的行礼,一丝不苟,比荀青那个家伙只会哭喊的样子强了不知道多少。小小年纪,竟然就像大人一样成熟了。 再加上那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想象不到,究竟吃过多少苦头。 李白摇头,无声轻叹。 “李白先生你和荀青哥哥怎么会来这里?” 黎乡好奇的问,“是来救我的么?” 荀青顿时一滞,臊的脸红。 “抱歉,我也不知道你被卖到这里,我们来这儿,原本是想调查季献那个狗东西的,没想到差点被抓。这次没你的话,我们就惨了。” “哪里的话,两位也救了我啊。” 黎乡满不在乎的摇头,抱着自己的琵琶,轻盈的笑容满是庆幸和感激,“我还以为我会被饿死在这里呢。” “都差不多。”荀青沮丧摇头:“现在门都被封了,还有幻术,我们也逃不出去了,还连累了你,如果被他们知道你帮了我们,一定……” 会死。 只是想到这样的结局,他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还连累了李白和黎乡…… “别怕,还没到灰心丧气的时候呢。” 李白笑起来,拍了拍他和黎乡的肩膀,郑重的说:“放心吧,你们一定不会有事。” 那个少年抱着自己的剑,嘴角的草根微微挑起,回眸向他们保证:“我会保护你们的!”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 他都不会让无辜者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我知道一条或许能出去的路。” 寂静里,黎乡抱着自己的琵琶,怯生生的说:“还可以走暗门,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进去。” 两人愕然。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瞎子,所以做事情的时候从来不瞒我。可我耳朵很灵,都能听得清。”黎乡苦涩的摇头:“原本我是想从暗门跑的,可是我没有眼睛,只能藏在车里混出去,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抓到了。” “就算是有暗门,找不到也没用。”李白叹息:“外面现在全都是幻术,根本……” 他还没说完,愣在了原地。 呆滞的看向眼前的孩子。 幻术? 天底下,还有什么幻术,骗得过一个盲人呢? 倘若从一开始就看不见的话,那怎么可能被眼前的东西所欺骗? 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低头,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孩子,难以克制自己的惊喜。 许久,蹲下身,认真的问:“你不害怕么?万一出了什么闪失的话……” “再可怕,也比不上被锁在这里当一辈子奴隶了。” 黎乡摇头,“况且,李白先生不是说要保护我们么?我不会害怕。” “那么,可以请你为我引路么,黎乡?” 李白郑重的伸手,按着这个孩子的肩膀:“赌上我的命,向你保证——你一定能够自由!” 寂静里,那盲眼的孩子愣了许久,感受到肩膀上手掌的热度,用力点头。 “嗯!” 李白从来没想过,幻术破解起来竟然能这么简单。 原本他们不论如何都走不出的铜镜迷宫,在黎乡的摸索和带领之下,左拐右拐,轻松无比的走了出来。 甚至得益与他敏锐的听觉,他们一路上竟然根本就没有碰到几个阻拦者。 有的时候人还没有走过来,还在两条走廊之外,就已经被黎乡所察觉,带着他们躲进了房间和门后。 偶尔有两个绕不过去的,也被李白装作醉酒的客人瞬间击倒,然后荀青麻溜的往嘴里塞上抹布捆起来,丢进其他空房间里。 很快,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面前的一度墙壁,再无一物。 “走错了?”李白皱眉。 “没有,就在这里。”黎乡伸手,摸索着墙壁:“这里应该有一个暗门才对,可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等一下,这个样式的暗门,我看看,应该是这里?” 荀青挽起袖子凑上去,摸索了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了一扇巨大的铜镜前面,伸手敲了敲,便传来了空洞的声音。 等他抓住了蜡烛架用力下压时,便有一阵低沉的摩擦声从铜镜之后响起。巨大的铜镜竟然整个翻转了过来,露出背后幽暗的走廊。 一阵阵风从黑暗中吹来,令李白眼前一亮,他已经听到了其中遥远的回音。 “荀青,干得好!” 李白拍着他的肩膀,向内部探看,发现暗门之后的通道竟然宽敞的让人吃惊,足够三人并行。 而且,往前走了一截之后,才发现,空间也大的不可思议,竟然隐隐通向了云间楼的各个要害。 甚至,深入地下! 越是向下,空间就越是庞大,看到人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就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庞大的机关和零件。 就好像,穿行在一架巨大的机器中一样。 在李白计算过高度之后,才发现他们已经渐渐的穿过了长安的表层,进入了它的‘内侧’! “那个家伙竟然连坊市的机关传动层都敢挖!” 荀青的脸色铁青:“这完全是在拿着长乐坊的所有人的命在开玩笑!” 如果说长安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机关的话,那么坊市便是它身上一个个巨大的模块。同这古老的都城相比,一切机关师的作品都渺小如尘埃。 维护长安的运转是每一个机关师义不容辞的义务,同时,保护它免受破坏也是在成为机关师第一天就要写入机关师一生的职责。 只可惜,长安的存在太过于庞大和古老了,庞大到这么多年以来,无数机关师费尽心思的探索也不过是将它解明了十之一二。古老到就算是最早的记载,也未曾揭开这一座城市的神秘面纱。 在经历了无数惨痛的教训之后,机关师们发现,长安并不需要他们维持和保护。因为不论遭遇什么样的灾害,长安都会依旧存在下去,永不动摇。遭遇毁灭的不过是他们这群擅自想要开掘出古老黑暗的探索者而已…… 久而久之,甚至出现了名为‘地下世界’的禁忌。 哪怕荀青知道,季献这么做也损伤不了长安的九牛一毛,可如果稍有差池的话,整个长乐坊恐怕都会受到波及。 作为一个经历过大崩落的受害者,他打心底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 更何况,这么做的,同样是经历过大崩落之惨痛的季献! “那个混账东西!” 他咬着牙,正要痛斥,却听见了身旁盲人少年黎乡的困惑呢喃:“好臭的味道……” 不知何时,脚下的触感也不再是坚实的钢铁,而是变得柔软起来,像是土壤。 一片昏暗中,远方吹来了带着阵阵诡异臭味的风,风里夹杂着树叶摇晃一般的声音,令他难以置信。 倘若闭上眼睛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忽然来到了一片农田之中。 可在头顶若有若无的微光照耀下。 这个宽阔的地下空间里,竟然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都已经被种满了密密麻麻的作物。一阵微风吹来,便有潮音版的沙沙声响起。 无数色泽妖艳的花朵随风舞动着,阵阵起伏,宛如海洋。 一阵阵诡异的臭味扩散。 令人作呕。 章九 恶臭 “云间楼里不少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味道。”黎乡说:“他们为了掩饰,都佩戴着很浓的香囊……” 难以理解,如此大费周章的云间楼之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荀青正想要说话,可李白却察觉到黎乡在扯自己的袖子,他的耳朵微动,顿时神情一凛,捂住了荀青的嘴巴,拽着两人蹲身藏进了花丛中。 紧接着,就听见两个人影从身后的歧路中浮现。倘若不是黎乡的提醒,恐怕就要迎面撞上了。 那是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汗流浃背跟在后面的管事,从他们身旁走过去,笔直的走向了黑暗深处。 李白的视线被走在前面的人吸引住了。 季献! 只不过,不同于一个时辰前的雍容与和善,此刻那一张端正的面孔上满是狰狞。 不假思索的,李白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难道我养你们这帮废物都是用来当摆设的么!竟然被两个小贼轻而易举的混进来,还被看了账本! 那个叫做昆仑磨勒的家伙,吹的自己剑术好像天下无双,结果每天吃这么多,完全是个饭桶!。” 在他身后,那个管事不断的点头哈腰,不敢稍有违抗。 两人一直走到一扇巨大的门前,季献才停下脚步,拂袖怒斥:“行了,滚回去做事!如果不能把那两个小贼的尸体带回来,就把你的脑袋带回来! 还有,伯卿君的货物今天都要送出去,立刻!” 管事慌不迭的点头,带着一队精悍的剑手匆匆走了。 只有季献消失在铁门之后的黑暗里。 许久,李白收回视线,看向身后,只看到荀青阴沉的神情,还有黎乡的不安的样子。 “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他轻声问。 倘若在平常,李白不会有太多顾虑。不论碰上什么情况,他都始终相信自己有一搏之力。可现在不同,他有两个必须要保护的人在这里。 不能让他们被自己头脑一热带进坑里去。 “竟然会征询别人的意见,真不像你啊。” 荀青无所谓的摇头,叹息:“来都来了……不弄清季献那个家伙在耍什么把戏,我是肯定不会走的。 黎乡呢?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我跟你们一起。” 出乎预料的,那个抱着琵琶的盲人少年犹豫一下之后,咬着嘴唇说:“如果你们回不来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出不去。” “那就跟在我后面吧。” 李白嘴角的草根抬起了微笑的弧度,拔剑出鞘。“我们一起看看,那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门后的黑暗里似乎是一片巨大的空间,此刻悄无声息。 只有些许的微光从远方的门缝里漏出来,照亮了隐约的场景,无数庞然大物的轮廓。 庞大的吊装臂、精细的组装台,乃至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就好像是一座规模庞大的机关工坊。 可这未免也太先进了一些。 哪怕对于机关一知半解,可在李白看来,这里面很多东西,荀青家里那些设备拍马恐怕都赶不上! 就在一排排长桌之上还胡乱的摆放着各种机关兽零件和部分,但看上去却不像是组装,反而如同……拆卸一般! 此刻诺大的机械工坊,并非是机关兽诞生的场所,更像是将机关兽分尸的地方。 诡异的是,绝大多数工具和设备都还在原位,甚至还有的机关依旧在运行着,持续着呆板单调的动作,就好像上一刻还在正常运行一样。 但此刻,却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甚至连应有的守卫都没有…… 可归根结底,为什么要特地在云间楼下面修建一个机关工坊呢? “机关……走私?” 荀青愕然呢喃。 难以想象,整个长安鼎鼎有名的销金窟,奢华无比的云间楼不过是季献所设下的伪装。而真正聚宝盆,竟然就藏在云间楼之下的这个见不得光的机关工坊之中! 季献那个家伙,在暗地里悄悄向长安以外的地方走私机关兽! 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甚至比走私油盐茶叶的利润要高的多得多! 为了保持自身技术的垄断,一切出口的机关产物都由掌管长安一切机关设施的朝廷机构虞衡司所把控,严防死守,杜绝一切窥探技术的可能,甚至每一颗机关核都登记在册,禁止私下转让。 而所有注册在籍的机关师更是重点监控的对象,几乎每隔一旬就要向虞衡司递交自身的状况说明和产品目录。 而就算在这样高压的管控之下,机关走私依然是一夜暴富的不二选择。一旦运出藩镇之外,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机关兽身价立刻暴增百倍以上,不知道多少亡命徒趋之若鹜。 可那却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根本无法和他们眼前的规模相提并论。 在荀青的眼前,光是最常见的运输机关兽木牛流马就有数百具之多……以他穷困多年的人生,完全无法想象,这些机关能够在长安之外的鬼市里卖出什么样的天价。 作为机关师,他甚至想象得到整个过程,在这个工坊中,所有的机关兽是如何经历了面目全非的改造之后,封装入箱,通过鬼市的运转,藏进了堆积如山的货物中,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搭乘着轨道奚车,去向四面八方…… 而其中,有一批货物比较倒霉,不幸的曝光在鸿胪寺的眼前。。 因此,导致了走私贩子们狗急跳墙,令一个刚刚返回长安的机关师,成为了倒霉的人质,被另一个半路扒车上来偷酒喝的剑客所救。 碰巧,那个手贱的狗东西,竟然又从走私贩子身上,摸到了自己的机关核…… 在那一瞬间,一切杂乱的线索终于接续在了一处。 严丝合缝。 再无任何谜团。 “他要害我们,就只是因为我们搅黄了他的好事?” 荀青自言自语,难以置信。 就只是因为这个,就要把他们置于死地,不惜将一个无辜的乞儿卷入其中,冷漠杀死? 只是因为想到如此荒谬的原因,便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他低下头时,终于,和地上那一张七窍流血的紫青色面孔相对,昏暗中,从那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瞳中窥见自己的倒影。 也看到自己的面孔,一点点的被惊恐所扭曲的样子。 尸体! 他下意识的惊呼,却被李白捂住嘴。 “冷静——” 李白拿出火引,摩擦齿轮,一点火光从黑暗中扫过,很快,又随着机括的合拢而熄灭。 稍纵即逝的亮光里,照亮工坊中满地狼藉的尸体。 那些七窍流血的狰狞面孔上还残留着濒死的绝望,空洞的眼瞳里冷冷的倒映着他们这些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 仿佛是恶鬼想要择人而噬。 “是毒。” 李白轻声说:“这些人全都被下了毒……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如此隐秘的工坊中,竟然一个看守者都没有,甚至警报都没有。因为原本看守这里的人和在这里工作的机关师,都已经被毒死了! 一个人都没有能逃得过…… “为……为什么啊?”荀青呆滞的呢喃:“他们,他们不是季献的手下么?可为什么……为什么……” “谁知道呢?理由太多了,荀青。” 李白不知道怎么向眼前的朋友解释这一切,沉默了许久。 从云中,到长安,翻越群山,穿过荒野,渡过了大江和溪流,在这漫长的旅行之中,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 既有哪怕身陷囫囵也不忘救助无辜者的善者,也有为了一点点利益就不惜背叛挚友,出卖血亲的恶棍。 “荀青,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存在……” 他长出一口气,遗憾的轻叹:“可有些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哪怕是野兽,也不会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 不论是眼前这些死者,亦或者是那些像是黎乡一样被卖到云间楼的可怜人,亦或者……是那个仅仅是见过他的样子,就因此而死的乞儿。 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究竟还有多少无辜的骨骸? 老师曾经对他说,要学会去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可他终究无法学会,在面对那些充盈了整个人间的丑恶时移开眼眸。 太多了。 他所见到的丑恶和错误已经太多,可未曾见到的却只会更多…… 多到他,一刻也无法再继续忍受。 “荀青,照顾好黎乡。” 他轻声说:“我要去纠正一个‘错误’了。” 那一瞬间,李白垂眸,握紧了剑柄,挂在长剑之上的玉佩就迸发出隐隐鹤唳的啸音,杀意狰狞。 就这样,越过了那些至死绝望,无法解脱的尸体,一步步的走向了工坊的最深处,那一扇封死着的大门。 拔剑! 狭窄的房间内,季献正在焦躁的徘徊。 不像是那些话本中此刻应该志得意满的恶党,他却仿佛充满了恐惧,坐立不安,魔种的竖瞳中遍布血丝。 在惊慌之中煎熬。 直到阴影中,传来沙哑的声音。 “你让我等太久了,季献。” 阴暗里,一个飘忽又阴沉的声音响起:“乌有公的耐心,你已经挥霍了太多!” 季献浑身颤抖了一下,旋即,弓着腰,诚惶诚恐的低头行礼:“鹿角先生,我已经清理了所有的收尾! 还请再给我一段时间,假以时日,我一定能够将王原那个废物丢失的东西寻回!” “不,季献,你在自作聪明,玩火自焚——” 摇曳的火光之外,黑暗中的‘鹿角’冷声嗤笑:“你以为你可以挽回自己的过失,可你却一错再错。 你派出去的废物不但招惹了大理寺,还招惹了云中的‘天上人’。 你以为你有钱,有一点小聪明,长安城里一切都围绕着你来转,哪怕有一天,乌有公也要对你俯首称臣。” “在下绝无此意!” 季献脸色惨白,连忙跪地,指天画地的发誓担保,“还请乌有公明鉴!” “恐惧总会让人清醒,不是么?” 鹿角轻叹,“可惜,你的大梦醒的太晚。我猜,直到现在,你也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涌动的暗影里,无形的使者讥诮的轻笑: “你甚至不知道什么人正在你的门外——” 那一瞬间,一点孤灯惊恐的爆出了一朵烛花,黯淡的灯火升腾。 黑暗的使者已经弃他而去。 消失无踪。 当季献猛然回头,便看到厚重的铁门上,骤然浮现出了一道裂痕,紧接着是第二道,纵横交错,形成了十字的创疤。 钢铁在哀鸣中分崩离析。 而门后的黑暗里,有人一步步踏着他遗留的罪孽,向着他走来。 一步,又一步。 季献的面色骤变,兽性竖瞳里浮现凶戾,就像是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择人而噬,“谁!” 李白吧嗒着嘴角的草根,缓声道: “你的——报应。” 一线铁光自鞘中飞出,撕裂黑暗,笔直的向前蔓延,撕裂凄风,穿过了季献的躯壳,向后贯穿,一直到动荡的烛火被自正中切为两段。 干脆利落的在地板、长桌和墙壁之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季献的神情一滞,只来得及出一道凄厉的尖叫。紧接着,便干脆利落的化为了两截,竟然在黯淡烛火的映照下浮现点点残光。 就像是被戳破的泡影一样,消失不见。 那根本不是斩中的手感,反而像是空无一物…… 转瞬间,李白不假思索的踏步向前,手中的剑刃横扫,遵循本能的指引,铮鸣的剑刃自空中留下一道笔直的轨迹。 紧接着,便看到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竟然凭空绽出了一道血花。 压抑的闷哼声响起,又消失不见,只有点点血色凭空出现在地上,向着门外的黑暗中延伸而去! “幻术!” 李白未曾想到这个血债累累的恶棍竟然就是那个布置下无数铜镜的幻术师! 可就算是幻术也应该挡不住自己的两剑的才对。 那个家伙身上……有什么东西? 在门外的工坊中,有一个踉跄的人影浮现,季献捂着自己脸上的巨大裂口,还有胸前险些贯穿心脏的裂痕。 只是回头怨毒的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冲向外面。 “给我滚开!” 他一脚踢开了拦在前面的盲人少年,身影再度艰难的隐没,消融在黑暗里。 荀青手里的铁棍抡了个空,下意识的追向他消失的方向,却听见了黎乡的呼喊:“他在南边!” 荀青不假思索的回头横扫,只听见一声闷哼,好像敲中了什么,有点点滴滴的血色沾染在了铁棍上。 季献狼狈的背影从空中闪现,他手足并用,爬向了工坊通向外面的大门,速度竟然再度加快! “风之轻语?” 荀青眼尖,看到季献手上那一枚碧绿的戒指,顿时怒上心头。 季献这个狗东西,身上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宝物! 那些流传在王者大陆之上的珍贵之物,由能工巧匠所缔造的不世奇珍,在稷下的整理之下,将其中最顶尖的各种奇物的效果和作用搜集成册,几乎每一件都是战士、法师乃至机关师们梦寐以求的宝贝。 被誉为‘天工重宝’的一百一十二品! 在其中,和众多名剑和凶器相比,风之轻语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能够为佩戴者撑起法盾,抵挡突袭的伤害,在刺客的袭击之下保住性命。 那一道法盾,竟然顶了李白的两剑! 可恨自己没练过什么棍术,不然趁着刚才法盾破碎的机会,就要了他的狗命! 但李白的追击并没有停滞,抓住荀青阻拦的这一瞬机会,他的身影已经腾空而起,一路踩着工坊里杂乱陈列的破碎机关兽,向着季献猛扑下来。 从天而降的剑刃映照寒光,凄啸中斩落,圆融无暇的一击快到了极点,哪怕看不清季献模糊的身影,也已经锁定了他的必经之路! 可察觉到如芒在背的寒意,季献咬牙,脚下的长靴亮起了一道辉光,令他的亡命的速度竟然再度暴增。 斩落的剑刃撕裂了他的外袍和内里同样位列天工等级的甲胄,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喷涌。 李白皱眉。 风之轻语、神速之靴,还有被誉为天衣的布甲…… 这个王八蛋究竟有多怕死?竟然在自己身上配备了这么多万金难买的装备。 在死亡的刺激之下,季献奋力逃亡,头也不回的在诡异的花海之中踉跄狂奔。 不知道他究竟引发了什么机关,刺耳的警报声在黑暗中响起,远方不断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那些被季献派出去把手要道和搜查云间楼的剑手和死士们终于赶来。 一时间,在昏暗中竟然分辨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够看到他们手里的利刃,还有被杀意染红的眼瞳。 眼看着自己的下属们终于赶来,季献脸上终于浮现出大难逃生的笑容,回头,看向身后紧追的李白,神情就变得无比狰狞。 “给我杀了他!” 他嘶哑着咆哮:“给我杀了他!谁能斩了这个王八蛋的人头,我赏金一千!还有后面两个狗杂种,也都别忘了!都杀了!” 话音未落,便有人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紧接着,那疾驰的身影一滞,踉跄的和李白擦肩而过,扑倒在了地上。 死寂突如其来。 飞扬的血色从剑刃之上升起,又落下。 黑暗中,只有那个握剑少年的平静声音传来:“在长安,我这个算‘正当防卫’吗?” 章十 废物 季献的神情一滞,旋即铁青。 这他妈算哪门子正当防卫! 天底下难道有冲到别人的老巢里,刺杀未果之后,把别人的手下砍死还能当正当防卫的道理吗! “算了,不是也无所谓。” 李白摇头,抬起眼眸:“我只是单纯的无法忍受你继续荼毒这个世界而已,季献。这同长安城的道理无关,你就当做是……我的规矩吧!” 宛如天经地义一般,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 那一瞬间,逆着黑暗中数之不尽的敌人,李白踏出了第一步。双眸中浮现肃冷的神采,宛如炉中所铸就的威严铁光。 被那一双眼瞳看着,季献只感觉如坠冰窟,恶寒刺骨。 只是短暂的失神,他便听到了剑刃铮鸣,犹如鹤唳一般的扩散。 而孤身一人的持剑者,已经逆袭而上! “杀了他!” 季献嘶哑尖叫。 然后,嗜血的狼群就将孤独的身影吞没了,可不等他稍稍的安心,便有金铁碰撞的高亢声音刺痛了季献的耳膜。 伴随着铁剑随意的挥洒,漆黑就被那一道凌厉的铁光撕碎了。 在无数人影涌动的昏暗中,剑刃却宛如一道青色的电光那样疾驰,仿佛雷霆那样,迅捷而凌厉的掠过了刀丛与剑山,将一切阻拦者尽数斩碎,只留下一道笔直的通路,向前! “季献——!!!” 李白嘶哑的咆哮。 厮杀之中,白衣之上的血色便随之升腾,化为了血色的飞鸟,高亢的鸣叫着,随着那个少年向他扑来。 那究竟是惊恐之下的幻觉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呢? 季献已经分不清晰,可是被那一双眼睛看着的时候,便已经无法在保持理智,惊恐怒吼:“饭桶,饭桶,都是一帮饭桶!” “放箭啊!还愣着干什么!” 他劈手夺下了下属手中的劲弩,对准了那个身影,不顾自己的死士走狗,扣动扳机:“放箭!” 弹指间,有箭雨呼啸而至,足以贯穿钢铁之盾的战争兵器在地下掀起了滚滚凄啸。 紧接着,无数飞舞的铁光便笼罩了那个孤独的身影。 “……可惜,没有酒。” 李白嗅着空中飞扬的血气,无声轻叹。 紧接着,他手中那一柄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铁剑,便浮现了青色的璀璨光华。 那是充盈在胸臆之间的诗意,那飘忽的灵感和气魄无法以美酒宣泄与抒发,就化为了锋锐的剑气缠绕钢铁之上。 令这顽铁化为了无匹的神兵。 自不足弹指的瞬间,他从容穿过了死亡的箭雨!劲弩锐矢的齐射无法撼动它的锋锐,反而被挥洒的剑刃一一击溃。 再多的人也无法阻拦他。 因为那个人的手里握着剑,他的敌人还在前方。 “拦住他,都给我拦住他……” 季献再不敢留在原地,惊慌失措的后退着,当李白看过来之后,便头也不回的拔足飞奔,向着更上方。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他还有七十多个下属可以拦住那个鬼东西。 只要自己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谁都无法杀死自己! 可紧接着,他便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宛如万马崩腾一样,在他身后,花海里,骤然升腾而起的火光中。 令他心碎欲绝的巨响迸发。 那是他的机关工坊在火焰中坍塌的巨响。 有人趁着这短短的半刻钟不到,竟然将他的聚宝盆焚之一炬! 再然后,那万马奔腾的轰鸣竟然还在继续。 自焚烧坍塌的工坊中,数之不尽的机关兽,沐浴着烈火,宛如地狱中释放出的恶鬼一样,驰骋而出! 有人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机关兽重新拼凑完整,还重新激活了它们的机关核,没有设置任何的机关律,只是纯粹的激发了那些机关核之中最底层的指令。 令飞鸟翱翔,走兽驰骋! 于是,死的机关被赋予了生命,在机关师的指令之下,浑身泼洒着粘稠的火油,燃烧着熊熊烈火,在花海之中穿梭着,将一切焚烧殆尽。 当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时,那些散乱狂奔的机关兽便得到了指引,骤然收束,随着那一架最前方的机关铁马,向着此处,奔袭而来! 而就在铁马之上,荀青一只手死死的抱住了铁马的脖子,另一只手拽住身后的黎乡。 有生以来一直持续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今天竟然第一次的能够操控如此众多的机关兽! 这一定是他每个月坚持交房租,从不拖延的福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动的热泪盈眶,兴奋的向着敌人咆哮:“傻了吧,我是机关师!!!!” 浩荡的机关兽群践踏铁蹄,宛如一辆辆疾驰的马车一样,在花海之中肆虐,扩散火焰。 阻拦在前面的剑手和死士们瞬间被冲散,胆敢阻拦的家伙被铁蹄践踏成泥,瞬间,死伤狼藉。 “干得好,荀青!” 李白伸手,拽着荀青的手臂,翻身越上了狭窄的铁马,死死的盯着前面那个狼狈奔逃的身影:“追上去!” “你瞧好了!” 荀青咧嘴,“那个王八蛋跑不掉!” 通过机关核中的律令,他催动铁兽,令机关的战马嘶鸣,四足飞奔,速度竟然再次加快! 死亡的阴影紧追不放,跨越了漫长的距离,迅速接近。 哪怕季献一路惊恐的向上逃亡。 可风中忽然传来了低沉的闷响。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呼啸而来。 李白的脸色骤变,甚至来不及拔剑,猛然扯起了荀青和黎乡的衣领,飞身而起。紧接着,他就看到,那个曾经相逢一面的庞大身影从密道的尽头浮现,手中尺度夸张的巨剑挥洒,撕裂了天花板和狭窄的墙壁,向着机关战马劈斩而下! 全力疾驰之下,足以连墙壁都撞碎的钢铁战马竟然迸发哀鸣,分崩离析。 飓风呼啸,裹挟着无数残片,胡乱的弹射向了四周, 等荀青像是滚地葫芦一样爬起来,狼狈的抬头时,便看到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 如此恐怖的巨力。 这是哪里来的机关人么! 而那肤色黝黑的巨人竟然也没有趁着他们失神进攻,反而颇为关切的回头,向着身旁的季献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没事儿吧,老板?” “昆仑磨勒,你这个废物,废物,废物!” 季献气急的揣着他的小腿,怒斥:“枉你还自称什么长安鼎鼎有名的剑客!怎么现在才来!” “你不是不让我下去嘛……”被称为昆仑磨勒的巨人不解的挠头,瓮声瓮气的说:“我看大门的啊。” 季献的脸色变化着,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咬牙连连后退,指着缓缓走来的李白,语无伦次的命令:“拦住他们!给我拦住!” “哦。” 昆仑磨勒点头,看向李白的时候,便看到了他手里的剑,似是恍然,认出了这个曾经浓烟中交手的敌人:“是你啊。” 他问:“要来打一场吗?” 明明是个看起来憨憨傻傻的大个子,可是那眼神却纯净又灵动,毫无浑浊,也没有任何的懈怠和松弛。 握剑的时候,就面对敌人。 这是属于剑士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李白曾经从无数强敌的身上见过,但从没有一次,会让他有如此的强烈的压力! 盖因那样的姿态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当他挡在大门前的时候,便仿佛化身为铁壁。 倘若不堂堂正正的将他击倒的话,便无法越过他的阻拦—— “荀青,你先带黎乡走……” 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皮肤黝黑的昆仑人,告诉身后的朋友:“我稍后就来,别让他跑了。” 荀青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可很快,握紧了黎乡的手,追向季献逃走的地方。 在经过昆仑磨勒的身旁时,那大汉手中的剑刃微动,似是抬起,想要拦下他们。可很快,便察觉到了前方引而不发的剑意。 “喂,大个子,看哪儿呢?” 那个按着剑的少年告诉他:“我还在你前面。” “可他们丢下你跑了?” 昆仑磨勒茫然的挠头:“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李白微笑着回答:“所以他知道,我一定会追上去。” “朋友啊,真好啊。” 昆仑磨勒羡慕的点头:“听我的,别偷东西了,正经找一份工作。你看我,每天只要多干活儿,就有饱饭吃——” “哈,我真想跟你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可我没有时间。” 李白摇头笑了笑,郑重的问:“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他犯了错,可以请你不要阻拦我吗?” “我收了钱,就要看门。” 昆仑磨勒断然的摇头:“这是工作。” 就这样,他抬起了手中那门板一般的巨剑,宛如捏着一张轻飘飘的纸页一样,对准了面前的敌人。 “我会努力不打伤你的……”他严肃的保证。 “真巧。” 李白无声的轻叹:“我也一样。” 那一瞬间,金铁碰撞的高亢声音骤然迸发。 火花飞迸。 照亮了两双决然的眼瞳。 厮杀,开始了!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季献愤怒的低吼,在自己华丽的书房里迅速的翻找。曾经每天都有仆从精心打扫,不染半点尘埃的书房中此刻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翻开的抽屉,柜子,和暗格。 他手里提着布袋,一把一把的将积蓄的财宝塞进行囊中去。 金子太沉了,不能带,但宝石没有问题,还有已经提前换好的银票,以及长通号上可以匿名领取的存款凭证。 就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一样。 可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忍不住庆幸,这些年来时时刻刻的准备。 从王原那个饭桶把事情办砸了之后开始起,一切就不对头了,还有那个叫做李白的家伙,以及遗民里那个叫做荀青的狗东西…… 竟然找上门来了! 还发现了自己最深的秘密。 乌有公那个混蛋,自己给尽心尽力办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竟然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弃了自己。 还有鹿角那个混账东西,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他一定…… 季献咬着牙,眼睛已经烧红了。 长安城已经不能呆了,趁着还没有案发,他必须把所有的证据全部毁掉,逃出去……大不了去玄雍,去海都,有这么多钱,总能东山再起! 但离开长安之前,还一定有事情要办。 他脑中忽然闪过了卢道玄那个老东西的面孔,顿时咬牙切齿,一定是那个老东西在暗地里搞的鬼! 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已经被宝石锋锐的边缘割破,一阵刺痛。 “东家?” 在门外,云间楼的管事察觉到了书房的动静,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解的问:“你这是干什么?” “啊,你来得正好。”季献回头笑了起来:“客人们都安抚好了么?” “都已经好了。”管事露出笑容:“只是小小骚乱,打扰不了贵客们的雅兴。” “那就好。” 季献出门的时候,掏出匕首,捅进了他的脖子里,鲜血飞迸。苍老的管事艰难的挣扎着,茫然的瞪大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季献冷漠的拔出匕首,将他拖回书房里,然后从暗格里取出火油,很快的洒满了整个书房,覆盖了所有往来的证据和交易的账本。 当他隐身逃到楼下的时候,便听见楼上传来的惊恐声音。 “快来人啊!走水了!走水了!” 火势很快就会开始蔓延,混乱开始扩散,浓烟滚滚,但这已经和季献无关了。 他加快的速度,在铜镜之间穿梭,快步走向了门外。 然后,便听见了脑后风声呼啸。 嘭! 沉重的铁棍,狠敲在了他的脸上! “别想跑,狗东西!” 此刻,就在在一片混乱的大厅中,荀青剧烈的喘息着,拦在他的面前,“我不会让你走的!” 季献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踉跄后退,满怀着惊恐和不解:明明自己已经隐身了才对……自己的幻术,为什么会被看穿! 旋即,眼神就越发狠厉。 “你这个小杂种……” 他拔出匕首,双眼之中遍布血丝:“跟我滚开!” “做梦!” 荀青再次抬起了捡来的铁棍,怒吼着冲上去:“报应来了,季献!” 季献的身影再度消失在空气里,可荀青却仿佛能看得到他在哪儿一样,猛然转身,向着背后抡下。 一声闷响之后,季献狼狈的后退,捂住了面孔,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儿! 他再度隐去身形,想要绕到背后干掉这个小杂种,可荀青却好像知道他在哪儿一样,猛然转过身来,铁棍砸在了他的手臂,令他的匕首当啷坠地。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了,隐藏在嘈杂声响中的几道琵琶声。 他猛然回头,看向了不远处那个抱着琵琶蜷缩在角落里的盲人少年,目露凶光,猛然扑上:“原来是你!” “不好,黎乡快跑!” 荀青面色骤变,本能的追了过去,可是却没有预料到,季献忽然转身,抡起了身上沉重的行囊。 装满了宝石和银票的沉重布袋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然后,一下,又是一下。 就像是铁锤。 黎乡冲上来,又被他一脚踢到了一边。 然后,再度砸在了荀青的脑门上。 荀青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在昏沉之中,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入静寂,迅速的远离。 他努力的想要睁大眼睛,可是却什么都看不清晰。 他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可是,却没有了力气。 回想起刚刚和李白信誓旦旦的保证,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对不起,我是个废物,对不起…… 章十一 对错 昏暗的密道里,李白眼前一黑,倒飞而出,砸在了墙壁之上,砸穿了墙壁,就落进了一片惊叫的大厅里。 在火灾的混乱中,舞姬和客人们已经惊恐的逃离,就只有满地瓜果和残酒,一片狼藉。 “嘶,好大的力气……” 李白用力,想要撑起身体,却感受到了虎口上崩裂的痕迹,几乎快要握不住剑。而造成这样的原因,只是因为,在缠斗中,自己不自量力的想要格挡住昆仑磨勒的一击。 这个家伙,真的是人吗? 吃什么东西长大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力气? 明明披着一身重甲,却能够将上百斤的巨剑挥舞的像绣花针一样轻松,明明如此魁梧,可是却敏捷轻灵的能够跟得自己的偏门强攻。 而正面的攻击,却全部被那一扇门板一样的巨剑全部拦截。 防御硬的要命,完全是自己这种速度型剑士的克星! 缠斗?消磨对方的力气,等待时机? 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自己…… “投降吧,少年人。” 昆仑磨勒从那一道裂口中缓慢又狼狈的挤出,踏着碎片走上前来:“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们一起去找老板认个错,大不了在后厨洗两个月的盘子不就好了?” “哈,这就给我下战败通知了?” 李白咧嘴,昂首告诉他:“还早着呢!” 昆仑磨勒正待说话,可忽然瞪大眼睛,手中的剑刃抬起。 只听见空中一道凄厉的碰撞声,火花碰撞,斩向了他脖颈的剑刃被大剑格住,巨剑横扫,只听见一声铿锵的鸣叫。 李白手中那一柄低鸣的古剑未曾能够跨越巨剑厚重的剑脊,反而被那庞大的重量而弹开了。 不只是如此,猝然之间,自稳固如山的格挡之后,昆仑磨勒再度暴喝。 如狮子咆哮。 巨响雷鸣之中,那一柄厚重的巨剑自沉寂中暴起,向着李白的面孔斩落。 铁衣之下,他右臂之上青筋毕露,恐怖的力量灌注在剑刃之上,紧追着后退的李白,步步逼近! 哪怕从一开始就未曾想着伤及性命,可当机会在眼前的时候,面对敌人,就再能不犹豫! 这无关冷酷或者慈悲,而是剑士面对强敌时的本能。 此刻,难得的空隙就在眼前,倘若罢手不管,又算得上剑士! 动如雷霆。 李白只感觉眼前一黑,便被那迅速扩大宛如铺天盖地一样的剑刃充斥了眼前,完全,来不及躲闪。 格挡在瞬间被击溃。 紧接着,他已经再度倒飞而出,自空中反转,落地,轻灵如羽。 却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竭力喘息。 而昆仑磨勒却好像比他更加吃惊一样,挑起的眼眸微微呆滞:“竟然没有受伤么?” 刚刚那一剑,他用了十成的力量,毫无任何的松懈和留手。 本来根据他的预计,应该将眼前的这个对手彻底重创了才对。 可是却没想到,在突破了断剑的格挡之后,竟然被他胸前的什么东西挡住了。 护甲? 而李白,低下头,看向了自己衣领之下。 他愣在原地。 有一只残缺的机关蜘蛛从那里落了下来,分崩离析,只有两三块残片落进了他的手里,断裂的声响仿佛哀鸣一样。 完成了自己主人所留下的最后命令。 ——保护李白。 荀青那个家伙…… 在李白的掌心里,机关兽的最后一点残片剥落,便只剩下了一颗宛如琉璃一般纯净的核心滚动出来。 遍布着裂隙,却在烛光之下焕发出七彩的光芒。 仿佛有无穷的绚烂色彩从其中酝酿。 映照出属于灵魂的光芒。 “真美啊。”李白轻声呢喃。 “那是什么?”昆仑磨勒踏前,拖曳着沉重的长剑,好奇的问道:“机关核么?看上去是很便宜的货色啊。” “不,这是我的朋友。” 李白摇头,认真的回答:“是他保护了我。” 绝不是什么便宜的货色,也没有廉价到随处可得。 在这个长安里,他未曾见过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了。 “这是他唯一的宝物啊。”李白轻声呢喃:“如果因为我弄坏了的话,他一定会很难过。” 昆仑磨勒愣了一下,似是理解了一样,颔首安慰:“别难过,稍后我帮你道歉吧,你不是故意的。” “不必。” 李白摇头,反手握紧了机关核,放入了怀中:“道歉这种事情,一定要亲口去说才对。” 那一瞬间,他拭去了嘴角的血渍,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忽然轻松了许多,就好像自枷锁中解脱了那样。 当那一颗机关核碎裂时,他的内心中的那些迷茫和困惑好像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困惑了多年的问题,竟然会因为一个才相逢几日的朋友,有所领悟。 “多谢你了,荀青。” 李白轻声呢喃,“回头一定写首好诗送给你。” 在他的手中,残缺的剑刃嗡嗡作响,宛如白鹤低鸣。 “你已经无法再握剑了吧?” 昆仑磨勒最后警告:“投降吧,少年人。” 而李白却摇头笑起来,忽然问:“喂,大个子,你刚刚说,不愿意打伤我,对吧?” “没错。”昆仑磨勒颔首。 “那我也尽量不打伤你。” 李白认真的回答,“像你这么好的对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果换做在其他的地方,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 如果没有你的阻拦,我也不可能更近一步!” 他伸手,粗暴的扯过了桌子上的酒坛,仰头,将香醇的美酒灌入了肺腑之中,鲸吞一般的饮尽之后,漆黑的眼眸便亮如星辰,燃烧着煌煌光焰: “——可别死了啊!” 那一瞬间,刺骨的危机从昆仑磨勒心中涌现,令他不假思索的抬起剑刃,奋尽全力,斩落! 数丈的距离在巨人的狂奔之中一跃而过,宛如不存在那样。 飓风席卷,在轰鸣中,恐怖的气浪从他的周身爆发。 昆仑磨勒的漆黑皮肤,在这一刻竟然烧成了赤红,肺腑之中所酝酿的恐怖温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力量,暴虐的随着劈斩宣泄而出。 好像,传说中的巨神自云端斩落斧刃。 令大地崩裂,山峦移位。 武器、钢铁、大地、城墙……一切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无法阻拦那由纯粹的力量所缔造的伟岸一剑! 不容许任何的抵抗存在! 那一瞬间,李白的身影,离奇的消失无踪。 好像泡影一样蒸发,消失在了昆仑磨勒的眼前。 可在那时间仿佛无限放慢的短短瞬间,他却看到,有一道凄厉的白虹凭空涌现,宛如要刺破苍穹和大地一样,带着煌煌威严,扑面而来! 虹光一闪而逝,却仿佛切裂了所有,穿过眼前的一切,令整个大厅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弹指过后,李白,已经出现在了昆仑磨勒的身后。 魁梧的巨人,轰然跪地。 血色从后心喷涌而出,将大半个舞台染成了赤红。 就在他面前,抬起的厚重剑身上竟然多出了一个贯穿的棱形裂口,笔直的向后延伸,一直穿过了他的甲胄,皮肤,坚硬的骨骼,乃至肺腑,最后从后背穿出……遥遥落在了大厅的廊柱之上,便留下了一道笔直而光华的裂痕。 “那是……什么?” 昆仑磨勒茫然的抬头,无法理解。 “剑气。” 李白微笑着,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沉寂的剑刃:“拜你所赐,我所领悟的,‘剑气’!” 原地踏步一年之后,他终于跨入了梦寐以求的新境界。 以气魄为田,将胸臆间酝酿的诗篇为种,沃灌以烈酒,便萌生出这至纯至锐的凌厉剑气! 将手中的钢铁,在瞬间,转化为无坚不摧的虚无剑气,便得以贯穿坚城与要塞,撕裂一切防御! “真……厉害啊……” 昆仑磨勒羡慕的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倒地不起。 ——胜负已分! 不久之前,大厅之中的熊熊烈火蔓延,滚滚浓烟。 眼看着荀青倒在了地上,想要爬起,季献旋即猛然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令他再也无法动弹。 “呸,垃圾!” 季献不屑的啐了一口,提起了自己的包裹:“连打架都不会,和你爹娘一个怂样!” 时间短暂,已经没有功夫再理会那个死瞎子了。 他提起了自己的布袋,匆匆转身,想要离去,可脚下忽然一紧,险些倒地。 当他回头,就看到地上的荀青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腿。 他用力的挣扎,可是却不知道这狗东西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不开。 而在地上,荀青却好像疯了一样,抬起胳膊,死死的将他的腿抱住,不顾季献的踢打,张口,咬在了他的腿肚子上。 剧痛之中,季献惨叫,神情越发狰狞。 “松口!” 他再次提起了沉甸甸的布袋,奋力的砸着荀青的后脑勺,怒吼:“松口!松口啊废物!” 可他不论如何的攻击和挣扎,荀青依旧纹丝不动,就像是垂死的野狗一样,不肯松口。到最后,就连布袋都已经崩裂,其中的珠宝和银票从裂口中洒出,落了一地。 “我的钱!”季献如丧考妣的尖叫:“松口啊,混账,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松口啊!” “我不!” 荀青的含糊的痛呼,回忆起当年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他的父母,他的妹妹……眼眸,就变得血红! “我不会放过你的,季献——” 哪怕是死了也没关系……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搞砸了! “给我松口啊!” 季献咆哮:“你和你的老师都是一样扶不上墙的烂泥!有钱不赚,活该烂在泥塘里!” 他奋他尽最后的力气,一拳,令荀青的双眼翻白,嘶吼:“我不一样,我不一样……我才不会和你们一样!” 荀青无力的倒地,再也动弹不得。 可眼瞳,却依旧直勾勾的拿着季献踉跄逃亡的背影,沙哑呢喃:“他一定,一定会……会抓到你的……” “嗯,我一定会抓到他!” 烈火之中,有一个消瘦的身影浮现,那个迟来的少年如是坚定的回应。 “好慢啊你。” 荀青嘶哑的抱怨。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低头,认真的说:“但你真的很厉害——” 端详着眼前遍体鳞伤,无比狼狈的朋友,他满怀着敬佩致谢:“如果没有你的话,今天他一定会逃之夭夭,我一定赶不及。” “蠢货,别废话了。” 荀青勉强的笑了笑,看向门外:“快去。” 无人回应。 因为那个少年,已经冲入门外动荡的夜色中去! 长乐坊的喧嚣和繁华,被那突如其来的火光打破了。 在这人流如织的繁华街道之上,行人们错愕的驻足,而各个酒家和歌楼之中的人也从高台之上投来疑惑的视线。 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往日高不可攀的云间楼,此刻竟然升起了熊熊大火,一时间,不止是两侧的商家,就连虞衡司的机关水车都已经惊动了。 宾客舞姬一个个灰头土脸、不着寸缕的从里面跑出来,而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太多的人了,拦在前面,太多的阻碍。 眼前熟悉的灯红酒绿,繁华的街头,好像忽然之间变了一个模样。 往日明明被他握在手中,肆意把玩的一切,此刻竟然都开始居高临下的俯瞰,风中像是回荡着遥远的冷笑声。 季献绝望的喘息着,奋力的将眼前那些碍事儿的家伙推开,踉跄向前。 行人们愕然的看着这个蓬头垢面,好像疯子一样的家伙,在远处嫌弃的指指点点。 就像是看着一个肮脏的流浪汉一样。 无人伸出援手。 在恍惚之中,就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些在阴暗的地方,在臭水沟的旁边度日的痛苦过去。 无形的恐惧便攥紧了他的心脏,令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季献怒吼,“你们眼睛瞎了吗,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么!” 没有人回应,只有隐约嘲弄的哄笑。 谁会认识一个流浪汉呢? 像个臭要饭的一样…… “没关系。” 有人在远处轻声说:“季献,我还认识你。” 明明是那样平静的话语,可是却令他如坠冰窟,当他不可置信的回头,便看到那个从火光中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身影。 手握着长剑,面无表情。 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孔,那眼神平静的让人心悸。 “救……救命……” 难以克制,从喉咙里发出的悲鸣。 季献瘫软在地上,手足并用的向后爬,嘶哑呐喊:“救命!救命啊!!” 他抬起头,看向四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尖叫:“有人要杀我!救命!” 可是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愕然的看着那个握着长剑一步步走上来的少年,涌动的人潮在他的面前向着两侧开辟。 好像被无形的气魄所压制着,就连喧嚣的声音都再也听不见,一片死寂。 季献惊慌的伸手,想要扯住身旁的人,可在他身边的人都退之不及的避让开来,只有脚步声渐进。 在绝望里,他艰难的爬起,又跌倒,不顾一切的狂奔,可是却无法摆脱那一道如影随形的眼神。 明明云间楼之外的世界如此宽广,他却感觉无处可逃。 只能徒劳的一遍遍呼唤,哽咽的流下眼泪,哀鸣祈祷,就像是曾经死在他手里的那些无辜者一样。 “救命!救救我啊!”他尖锐的哭喊:“我有钱,我会报答你们的,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无人回应,只有冷漠的低语。 “你可以尽管逃,季献,但没有人能够救你,这就是你的报应。” 李白挥手,满盈盛怒的剑气挥洒而出,贯穿了漫长的距离,自季献的脚踝上留下一道缺口,令他摔倒在地。 再然后,剑刃抬起。 报应已经来的太晚了 所以,这一次,它不会推迟—— 可风中,有弩箭的呼啸声响起,在街道的高处,来自鸿胪寺的警卫扣动了警告的扳机。 迟来的喧嚣声打破了寂静。 “让开,让开,鸿胪寺办事——都让开!” 在疾驰而来的机关马车之上,精悍的警卫们跳了下来,令地上的季献狂喜,几乎流出了眼泪。 “大人,救我!救我啊,我是季献,你们不认得了吗?” 他惊喜的凝望着那些熟面孔,回头指控,“就是他,还有他的同伙烧了云间楼!这群恶徒还想要杀了我!救命啊!” “……季献?” 为首的捕头皱眉辨识,旋即面色大变,紧接着,那些从装甲奚车上走下的警卫们就抬起了手里的弓弩,严阵以待。 “你以为他们会救你?” 李白置若罔闻的低头,望着警卫后面狂喜的季献,满怀不解:“你觉得自己做下的那些事情,不会有任何的后果么?” “什、什么事情?” 警卫后面,季献被逗笑了,笑得鼻涕泡都快要炸开了:“你是哪儿来的乡下土包子么?蠢货,这里是长安,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在李白身后,云间楼的熊熊火光升腾着,哪怕火势无法再扩散,可已经足以湮灭所有的证据。 账本、密道、工坊,还有那些人证。 想要指正自己,除非花几个月的时间把那里彻底挖开,那个时候他早就跑到玄雍去东山再起了,哪里还用得着在乎这种东西? 证据? 李白恍然的点头。 感觉自己又学到了一个新的道理,感觉似乎是那个姓狄的家伙会喜欢的东西。 自从来到长安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长安人口中的‘土包子’,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 他已经去过了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不同的大地、天空和城市里,见过那么多不一样的风景。 可当他来到整个世界最繁华的地方,迷惑的感觉,便停不下来。 奚车、花灯、机关师、马球、美酒、佳人、霓虹和乞巧节,还有移动坊市……新的东西太多了,陌生的东西也太多。 真迷茫啊,就好像忽然之间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一切都变得和过去不同。 可哪怕一切再怎么变化,也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变的。 哪怕有再多的规矩、律法、条陈和道理,也一定会有一条最简单,最朴素,也最不会改变的定律。 对,就对。 错,就是错了。 谎言不会变成真相,丑恶的种子里,也开不出美好的花。 一直以来,李白都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抱有期待,也不明白什么时候起,就有那种绰号背在身上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却总有人会觉得他很厉害。 实际上,他只是受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已。受不了别人犯了错之后逍遥无忌,受不了有人踩在别人的身上,还洋洋得意。 有的时候,在从别人那里听到自己的传闻,也会忍不住臊的脸红,羞于承认传闻中那个英武不凡的英雄是自己。 可有的时候,看到这个本该无比美丽的世界上如此丑恶的人存在,他就会觉得,或许,这便是上天赋予自己这一份矛盾才能的意义。 予善以诗,予恶以剑。 唯有如此,才是不变的真理! “你知道么?” 死寂之中,李白低头,看向腰间的玉佩,那一只被血所染红的鹤展开双翼,仿佛要凌驾于天穹之上。 “在云中,大家都说:如果你犯了错,那么就要受罚。如果地上的教条无法让你醒悟,那么天上的惩罚就会到来——” 那一瞬间,李白握着剑,向着眼前的整个长安,再度,踏前一步。 “你要记住,我来自云中,我的名字叫做李白——” 少年的眼神中浮现决然的光焰,就好像要将阻拦在面前的整个世界也焚烧殆尽一样: “——我是‘天上人’!” 高亢的鹤鸣迸发,自残缺的剑刃涌现。 唯有当激怀壮烈的诗意寄托于钢铁之上,才会自酒与诗之中升华出如此纯粹的精魂。 当它向着天空和世界展开翅膀,便要驾驭着狂风,高傲的将一切都笼罩在自己的双翼之下。 向着重围之后的呆滞的季献。 斩! 肉眼难以窥见那一瞬间的变化,可所有人却听见了那穿行在凝固时光之中的鸣叫。它从嘈杂的人潮之中掠过,轻灵如飞鸟那样,飞翔,扩散在尘世之中,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飞过广厦高楼,掠过阴暗的小巷,无远弗届的回荡在整个长安的夜色之中,令黑夜也泛起了层层的涟漪,星辰的微光闪耀。 在怀远坊,破庙之中的冥思的僧人抬起眼眸。闹市里,有打瞌睡的守门人从梦中翻了个身,挥出一拳。 街道之上,巡行的威武将军好奇的昂首。而古老院落里,弯腰同孩子们嬉戏的先生困惑回头。 而在华丽的歌舞之前,那个依偎在美艳舞姬的怀中,沉醉在舞乐和美酒之中的中年男人微微抬眼。 这个被誉为长安第一的剑客侧耳,聆听着那远方的美妙余音,衷心赞叹:“好剑!” 当那悠远而漫长的余音自惊叫中断绝时,李白手中的古剑重归沉寂,再无刚刚那夺目绚烂的光华。 在他身后,季献呆滞的昂起头,眼瞳之中最后的光彩缓缓的熄灭。 伴随着闷响,倒在地上,再无法爬起。 就在季献身旁,那个刚刚还威风八面怒斥的官差吞了口吐沫,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 “他……他死了?” 可当医师伸手,地上的人时,却发现,除了身上狼狈的旧伤之外,根本没有夺命的重创,也没有流淌。 甚至,还有呼吸! “还没死!” 医生撑开‘尸骸’的眼睛,奋力摇晃:“喂?喂?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说话!” 可不论如何呼喊和刺激,甚至耳光,那一具瘫软的躯壳,也毫无反应,只有粘稠的口水从嘴角留下来。 他还活着。 “不,他已经死了。” 人群之外,马车上赶来的狄仁杰不快的轻叹。 季献已死。 此刻存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空空荡荡的躯壳而已,其中最关键的东西却消失无踪。 魂魄以逝。 他回头,看向李白空空荡荡的手掌,还有崩裂的虎口上所渗出的鲜血,眼角不由得轻跳了一下。 回忆起那刚刚相隔遥远,却又那么清亮而高远的鹤鸣声。 那是杀魂的一剑啊…… 而自始至终,李白都再没有说话。 只是抬头,眺望着城市的灯光。 自报姓名之后,就好像等待着长安的回应一样。 许久,无声的,微笑起来。 你好,长安。 尾声 坊市 几天之后,大理寺的牢房中。 狄仁杰面前的案卷堆积如山,早已准备好的茶水放在手边也顾不上喝。在一份份逐件仔细阅读过后,狄仁杰在刚刚写完的文书之上郑重地盖了印章,他头也不抬的说道: “闹市杀人,这是恶劣事件了啊,李白。我应该跟你强调过长安的规矩了吧?” 在被这个家伙晾了两个时辰之后,李白百无聊赖的扯着嘴里的草根,只是微微一笑:“我应该也和你强调过,我有我自己的规矩。” “李白,云中人,旅行的剑客,行侠仗义救苦救难的‘天上人’,自长乐坊拔剑之后,如今的长安衙门里,还有谁不认识你?” 狄仁杰额角的青筋一阵蹦跳,自从遇上这个麻烦的人物,他感觉自己快要落下偏头疼的病根了。“这一次,鸿胪寺的人已经丢脸丢到了朱雀大街,就连御史台都闻风而动,参奏了好几本呢,就差圣上亲自过问了。你觉得没有大理寺的话,你还能一日三餐饮食均衡,坐在这里完好无缺的跟我说话吗?” “抱歉,我得说,我不是故意的。” 李白想了一下,摇头:“但我别无选择。” 嘎嘣。 毛笔被掰断的声音传来。狄仁杰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冷声说:“既然承认你乱杀无辜,那就在这张口供上签字画押吧,我也好送你上路。” “无辜?谁?季献?” “不然呢?”狄仁杰反问:“一个好勇斗狠的游侠在闹市中当着鸿胪寺的面杀了一个乐善好施的豪商,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狄仁杰。” 李白皱眉,克制不住怒火:“季献作恶多端,迫害了多少无辜的人、还有孩子……难道你不相信?!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为什么要相信??” 狄仁杰反问:“难道我一个人相信就够了吗?如果我都不相信,你又凭什么让别的人相信?!单凭你是侠义中人,凭你是什么‘天上人’吗?!” 李元芳抢过话头:“要不是狄大人,你现在早就在刑部的名单上插了队,秋天之前就上路了!说不定还要斩立决!” 李白:“我原不知道长安是这样对待侠义之士的,难不成我反而应该……感谢你们?” 狄仁杰长叹了一口气:“你难道就一点问题都没发现?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一个人在做事?” 狄仁杰冷漠甩手,将一个纸包丢到了桌子上,顿时,一阵浓郁的香味和似曾相识的恶臭从纸包的缝隙中散逸开来。“醒醒吧,李白!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相信别人!哪怕不信我,你也应该相信你的朋友才对。” 李白皱眉,低头凝视,便看到了纸包里漏出来的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 “能让人醉生梦死,飘飘欲仙的‘好东西’,最适合你这种好酒好事之徒,怎么了,要不要试试? 在长安的鬼市上,这一包要卖二百金呢。” 李白顿时色变:“魔罗香?!” “看来你还不算孤陋寡闻。”狄仁杰冷淡的刺了一句:“你猜如今长安市面上流传的魔罗香是从哪儿来的?” 莫名的,李白脑中浮现云间楼地下那一片诡异的花海。 顿时呆滞。 “大理寺盯着他已经很久了,原本正准备明天在他交货的时候收网,人赃并获,结果被某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搅黄了。” 狄仁杰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你那个瞎子朋友舍身从火海里为你带出来这些证物,你现在哪里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漫长的沉默里,李白愣了好久,旋即得意的一笑。 “看来我干得没错嘛!” 嘎嘣! 断成两段的毛笔再度碎成了四节。 “什么没错!不止如此!季献的罪行必有更深的关联,大理寺苦于没有证据,本想以摩罗香抓捕他后审问彻查,现在如何?你这个家伙就一点都不知道反省么!”狄仁杰的额头青筋再度开始暴跳。 李白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不用跟你客气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个,签了吧!” “这什么?我还怕你们的?” 李白满不在乎的接过来,看了一眼:“云间楼……挖掘……施工报价单?总计黄金……四万六千两!!!” 他瞪大眼睛,几乎失声。 “为什么要我签?!” “云间楼现在基本都被烧毁了,经过虞衡司判断,想要挖出下面的证据,起码都要这么多钱。大理寺难道就要白掏了?你不是有钱么,就你来吧。” “火又不是我放的!” “季献都死了,谁知道?”狄仁杰瞪大眼睛,满是血丝,“给我好好体会一下‘证据’有多重要吧,混账!” 被那一双充满怒火的眼睛看着,李白忍不住往后挪了一点,竟然罕见的心虚了:“我现在手上没那么多钱。” “没关系,你还有生命啊,李白。” 狄仁杰再次从桌子上拿起了两份借贷文书,笑意越发狰狞:“我可以替你先垫上。不过再还清这笔欠款之前,你就准备好努力给长安做贡献吧!” 当那两份文书上的条款摆在李白眼前时。 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李白竟然隐隐的感受到了……后悔的感觉。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艰难的抬起头,问:“如果我不签呢?” “你说呢?” 狄仁杰淡定的端起茶杯,品位着这一份胜利的甘甜,微笑着告诉他:“慢慢考虑吧,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 在窗外,阳光渐渐明亮。 在短暂的阴雨过后,迎来好天气。 重新打扫荀青家的工坊是个力气活儿。 毕竟很多年没有住过人,从中午一直忙到了下午,好不容易清理出几块能够让人居住和生活的地方。 至于其他的,只能慢慢收拾了。 在一楼是占地最大的机关工坊,现在基本处于停工阶段,得看接下来荀青能接到什么活儿。 出乎预料的是,目盲的黎乡在收拾起这些来竟然比荀青还要麻利。不论是厨房还是卧室,被他整理过的地方全部都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简直令打扫了一下午还搞不定阁楼的李白为之羞愧。 当然,羞愧也只是嘴上说说,反正李白是绝对不会因为不会洒扫而羞愧的。 然后就悄悄撂挑子,躺到窗户外面的屋顶上晒太阳去了。 让荀青气的快要脑溢血。 等他挽起袖子要去上房抓这个家伙回来干活儿的时候,却听见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愣了半天。 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从屋檐下探出头,好奇的问道:“那是什么?” “新的灵感!” 在屋顶上,李白晃了晃空空的酒壶,仰起头,饮尽了最后一滴,愉快的感慨:“这一次,就写一首……关于喝酒的诗好了。” 他已经拟好了那个名字。 甚至有预感,这一定会是一首绝妙好诗! 不过,明明寻求了如此长久的好诗就近在咫尺,他却并不急着去写,而是将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屋顶上,静静的享受起了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荀青看了他许久,无奈的摇头,回到屋子里,洗干净双手之后,对着屋子里喊道:“阿乡,你也休息一下,我出去买点牛肉回来。 晚上大家庆祝一下,吃牛肉锅怎么样?” “好!” 黎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微笑着回应。 在这个夏季的午后,白云舒展在青空之中,天边吹来了微凉的风。 屋檐下,盲目的少年抱着自己的琵琶,十指轻弹,便有温柔的曲调飘扬在空气里,飞向了远方。 巷子口传来荀青归来的轻快脚步声。 李白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属于他的长安生活,就要开始了。 六个时辰之后,深夜,依旧轰鸣的工坊中。 在静室内,老人依靠在自己的机关椅上,凝视着窗外的湖泊,枯瘦的手掌按着膝盖,沉思着,可是却始终无法按下心来。 整个长安屈指可数的机关师,此刻再难以保持定力。 心乱如麻。 许久,他才回头,低声问道:“这个消息,准确吗?” “不会有差错的,老师。” 通报讯息的弟子擦着脸上的汗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虞衡司验算检查过六次,断然无疑,恐怕未央宫明日就会办法诏令——新的坊市,即将要诞生了!” 新的坊市…… 在念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弟子的心脏也为之收缩了一下。 并非是惊叹这隐藏在长安之下的天工造化,而是恐惧这背后所隐藏的风暴。 在长安,每一座坊市,都代表着独一无二的机关成就和巅峰,同时,也代表着长安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自最高处的未央宫向下,四大坊群,数十个坊市,数之不尽的机关师,才奠定如今长安的宏伟模样。 每一座坊市,都是足以容纳成千上万人居住和生存的庞大机关,同时,也象征着机关师巅峰的权与力。 而每一座机关坊市诞生时,也必将掀起一片新的腥风血雨。 一旦消息传扬出去,如今暗流汹涌的长安,不知道会掀起多少惨不忍睹的斗争。 “老师,卢公……” 弟子低下头,不安的恳请:“咱们这一次……就别争了。” “你怕了吗,辛童?”卢道玄轻声问。 “……怕了。” 辛童犹豫片刻,颤声回答:“老师,您已经功成名就,地位尊荣,成就斐然,何必再去争什么坊主之位呢?” 他惭愧的叩首:“弟子无能,恳请老师三思。” “不必愧疚什么。” 卢道玄轻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怕。” 弟子愕然。 “十几年前,大崩落的时候,我也怕了。” 那个苍老的男人嘲弄的低语,凝视着窗外的静湖:“那天晚上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很怕。 到处烧着火,我的老师和师兄们冲出去的时候,我留在了工坊里,骗自己说工坊总要有人来保护。可后来,老师再没有能回来……我终究,也没能留住他的工坊。” “害怕并不可耻,我已经怕了十几年。” 卢道玄回眸,平静的告诉他:“可人的一辈子,总要拼一次的。总要有人去试着,把过去的错误挽回——” “我等了这一天,等了十几年。” 就好像再一次看到曾经的幻影,那个衰朽的老人低头,端详着遍布皱纹和老茧的双手: “——这一次,该轮到我冲出去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庞大的工坊中无数机枢浑然运转,令窗外的静湖也为之沸腾,掀起层层的漩涡。 远方,天空中回荡着低沉的轰鸣。 在这个闷热的季节,阴云如铁,自天穹上积蓄着。 暴雨将至。 序 高墙内外 午时过后,忽然暴雨倾盆。 在延续了十几日的焦热之后,骤然而至的暴雨洗去了长安街道之上的尘埃,也令阵阵凉爽的微风吹拂而来,一时间,令烦躁的心灵似乎也沉淀了下来。 位于长安西侧的曲江坊中,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阵新雨过后上,连日光仿佛都温柔了许多,映照的万物鲜艳。 被誉为曲水流觞的曲江坊本身就是文风鼎盛之处,一时间,不知道多少流连此处的文人墨客纷纷赋诗。 只听见游船之上,那儒雅男子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之后,慷慨激昂的吟诵道:“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好诗!” 两岸旁的亭台间响起一片赞叹声,同舟的文人们也纷纷摇头晃脑:“意境难得,当浮一大白!” 那儒雅男子神情自得,矜持的摆手,只是眼神忍不住向着岸边一处楼阁之中看来。 看到垂帘之后毫无反应之后,顿时有些失落,强打精神应酬起来。没过多久,又一艘‘无意’至此的游船上传来朗朗的吟诵声…… 而在垂帘后面,睡觉的李白不耐烦的翻了个身,被吵醒了,睡不着了。 “这群人怎么这么烦的?” 在桌子边上,那个埋首书写的雅致文士微微一笑,问道:“良辰美景难得,太白兄为何不赋诗一首,以应佳境?” 李白嗤笑:“算了吧,人家一个个兴致勃勃的想要扬名,我又何必出来扫兴?” “哦?”文士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抬头看过来,便露出一张俊秀而柔和的面孔,似笑非笑:“难道刚刚那一首诗也不入太白兄的眼么?” “诗是好诗,奈何,所托非人。” 李白嘿笑了一声,摇头:“满眼都是亭台楼阁,哪里来的绿树青苔了,现在东风吹的我头发都乱了,哪里来的南风呢?净扯淡…… 况且那位仁兄前两天还在那儿一本正经的吟什么‘苦竹笋抽青橛子,石榴树挂小瓶儿’,实在是判若两人,如果说君子豹变,这也豹的太过分了点。” “多半是从哪儿买来吧?” 书者摇头一笑:“光看后两句就知道,‘偷开门户乱翻书’,是作诗那个人讥讽于他呢。他还茫然不知,跑到我这里来卖弄。” “你?” 李白把盖在脸上的半本书摘下来,挠了挠头,端详着眼前偶然结识的文士,将信将疑:“难道上官老弟你是什么达官贵人?” “对啊。”上官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最近大家都传闻我是可以随意入宫的贵人,为宫中的大人们在市井见采风,若有一两首良词佳句,未必不可能上达天听。” “真的假的?” 李白下意识的起身,凑近了一点,满怀着好奇,那一双一直以来都风轻云淡的眸子里竟然难掩热诚。 反倒是令上官容略有意外。 “这就说不准了啊。”他好奇的问,“怎么,太白兄如此闲云野鹤的人,也有意出仕么?” “不,我是说你可以随一入宫那一段啊!” 李白好奇的问:“未央宫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么?” 上官容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竟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回答如此清奇独特,愣了许久,才干咳了两声,低声劝告:“窥伺禁中可是大罪啊,太白兄。” “就打听一下,怎么就算窥伺了?” 李白啧了一声,摇头说:“你看这天下万物无不是自然所生,天地孕养,有什么好风景就应该大家一起看才对,拿着墙围起来算怎么回事儿?当皇帝的那个未免也太抠门。” 上官容倒也不怒,只是摇了摇头,“这句话不如我也传回去好了,过几天治你一个大不敬之过。” “你又说自己能进宫,又不愿意跟我说宫里有什么,我看你才是拿我寻开心呢。” 眼看他懒得说,李白也无可奈何,只是伸手问道:“说好的东西呢? “还请稍等片刻。” 上官容低头,沉吟片刻之后,提起运笔,笔走龙蛇,便将桌上诗文最后两句一挥而就。 倘若有其他人在此处,定然惊为天人,盖因不论是纸上的那气魄雄浑的长诗,还是那丰厚雍容的书法都是举世罕见的佳作,此刻竟然汇聚一处,才真是良辰美景一般的好造化。 而等上官吹干墨迹之后,才小心翼翼的捧起,宛如捧着千金宝物一般,放进匣中,再放入了一小包石灰避潮,才将那连外表都嵌着华贵金丝的盒子递过来。 “连盒子都一起送我了?”李白挑起眉头:“那我倒是占了大便宜啊。” “愿赌服输,太白兄诗才绝世,我不过是誊录一二而已,就算如今再加个盒子,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上官叹道:“《将进酒》一诗雄浑壮观,世所罕见。反倒是小弟笔力不济,只能誊录到如此的程度了 只是在下疑惑,这些日子以来几乎要传遍天下,令长安纸贵的好诗,为何太白兄却不愿意让人知道是自己写的呢?” “欣赏诗就好了,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好欣赏的?” 李白愉快的收起盒子:“多亏你这一首好字,不然我最近穷的叮当响,连长辈过寿辰的贺礼都买不起。” 上官摇头:“何止如此呢?太白兄只要你说那首诗是自己做的,等闲万金都不在话下。” 李白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很快,就严肃的摇头:“美的东西,是让人来欣赏的,又不是拿来卖钱的。 大家知道诗就好了,又何必知道我?” “可太白兄也不是寂寂无名啊,如今有好事者将你列入长安十大剑客了呢。” “真的假的?”李白难以置信:“长安城里值得我去挑战的,竟然能凑出来十个?” “……” 上官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对方思路清奇,还是该说他自视过高了。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扯这个,只是问道:“过些日子,就是曲江坊花灯诗会的时候了,到时候太白兄不知道会不会参加?也好让在下届时好生欣赏一番天上风姿。” “最近很忙啊。”李白挠了挠头,有些苦恼:“看什么时候吧,下次一定。” 实际上也不一定。 最近卢道玄好像再忙一个什么机关,弄的荀青早出晚归不见人影,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要李白也一起帮忙。 不是围着树墩子砍木头就是坐在炉子前面看火候。 实在烦的不行。 但奈何……道玄公的钱给的太多了。 左右不过是一些杂活儿,能早点把狄仁杰的欠债还完早点了账。不然每次看到那个死人脸都要低一头。 在临行之前,上官好奇的问道:“你说的那位近日过生辰的长辈,该不会是道玄公吧?” 李白愕然:“是没错,你也要去?” “我就算了。”上官摇了摇头郑重的说道:“道玄公名满长安,如今正处于风头浪尖的上面……如果你是他的晚辈,还是尽早劝他急流勇退,不要再被卷入泥潭里吧。” “人上了年纪就不愿意听别人说话,我哪里劝得动?”李白摇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直接说道:“况且,道玄公世事通达,如果是他的决定,我觉得没什么不妥的道理。” 上官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外。 “今天多谢你借我个避雨的地方了,回头再请你喝酒。” 李白挥手,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你果真能随意入宫?” 上官颔首:“果真。” “那你能下次帮我带点酒出来么?”李白期待的说:“听说皇帝喝的酒都入口绵柔不上头,真的假的?” “……” 上官沉默了许久,用敬佩的眼神端详着眼前的文友,长叹:“盗窃御物,也是死罪啊,太白兄!” “啧,宫里死罪怎么这么多的?那算了。” 李白遗憾摆手:“上官老弟保重。” “保重。” 上官站在门口,目送着李白走远,直到他和路口等待的少年回合,揉着那盲人少年的头发,拦着他离去,才长叹一声,转身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消失不见。 “今天怎么样?” 李白接到了等候许久的黎乡之后,看了一眼抱着琵琶的少年,确定没有遭受欺负的痕迹之后,才点了点头:“没有人找茬?” “李白先生你这是哪里的话。”黎乡笑了起来,微微摇头:“上官先生介绍的工作,没有人欺负我。” “那下次咱们请那个家伙吃饭好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带酒来。” 李白捏着下巴想了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总是叫我先生啊?听上去好生分啊。” “嗯?称呼老师的话,不应该就是先生么?” 黎乡疑惑的问:“以前荀青哥哥给我启蒙的时候,我也是叫先生的啊。” “我哪里当的了老师啊,不过,荀青那个家伙遇到一个不叫自己狗老师的人,说不定也会热泪盈眶吧?” 李白摇头,想要纠正又纠正不过来,就只能放弃。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黎乡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李白问。 “前面……” 少年空洞的眼眸抬起,看向人群之后:“有很多人在打架。” 现在,隐隐的喧嚣和怒喝才传来。 在街道的正中央,两伙不知道哪儿来的游侠儿正闹成了一团,完全把路堵住了。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远远的站着看热闹。 “啧,晦气。” 李白摇头,牵着黎乡转身:“咱们换条路回去。” 这些日子里,长安城里的斗争眼见的变多了。 就好像一个油桶一样,稍微多一颗火星就会立刻烧起来,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子焦躁的气息,很多人因为一点点小事都会闹的不可开交,还有想要吃白食的家伙把他们家门口胡辣汤的摊子都掀了,令李白分外的不快。 狠揍了好几次那帮无赖之后,才帮摊主大叔出了口恶气。 纠其根本,还是因为新的坊市即将诞生。 尤其,根据虞衡司的推算,这一次诞生的将会是一个大型的生活坊市——能够容纳十几万人生活和居住的地方。 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代表利益了。 因此而引发的斗争源源不绝。 据说道玄公这些日子也在忙这件事,而荀青也在义无反顾的帮忙,甚至连自己的工坊收拾工作都顾不上。 对于在夹缝中生存、无家可归的大崩落遗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家”的存在更珍贵了。 饮水、食物、阳光和房屋。 一天没有正式的坊市户籍,他们就一天没有容身之处,只能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呆在阴暗的棚屋里,拼命打工赚钱,缴纳高额的税赋。 如今一个机会摆在他们的眼前,没有谁会无动于衷。 哪怕是李白这样的局外人,也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忍不住想要帮点忙。 但他终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今天也是白跑了一天么?”黎乡察觉到李白郁郁的心情,关切的问。 提起这个,李白就忍不住叹气,头疼。 他在上官那里避雨之前,一直都在光德坊里找人。 在长安的生活坊市里,都活跃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根据种族和来历,分别都居住在不同的坊市中。 就比方说怀远坊,就是混血魔种聚集的所在,听说狄仁杰身边的小家伙,那个叫元芳的,家也住在那里。 而光德坊里最多的……便是像李白一样的云中人。 作为外来的旅者,倘若想要长居的话,绝大多数人都会前往各自同族居住的坊市,拜见坊主之后,安家落户,或者得到暂时的歇脚处。 李白虽然暂时可以在朋友家蹭吃蹭喝,但如果有来自云中的商队帮忙,自己的困境或许就能快些解决了。但李白没有想到,找到光德坊的坊主、被这里的云众人尊称为“大长老”的人,过程是如此不顺利——他每次去拜访,大长老都出门不在。他都怀疑那个老头儿是不是在刻意的躲着自己。问题是自己也没搞什么事情啊,难道是自己时剑双绝,让那老头儿嫉妒了? 有可能…… 就在胡思乱想中,他的脚步忽然一顿,拉住黎乡,没有再往前。 “怎么了?” 黎乡问。 “没什么,前面有人掉河里了。”李白平静的说。 “哦。” 黎乡点头,握着李白的袖子,跟着他绕过了汇聚的人群。 只是在路过的时候,李白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个满脸是血,手握着长刀的匪徒,还在冲着周围咆哮。 可在鸿胪寺官差的围捕之下,这个胆敢抢劫金铺的家伙已经无路可逃。没过多久,就被几个差人冲上去压倒,戴上了枷锁。 他还有几个同伙,想要挟持平民,已经被吃过亏的鸿胪寺差人当场击毙了。 每一次坊主选举的时候都会这样,那些浪迹街头舞刀弄剑的游侠和恶汉们好像被驱驰的疯狗一样,咬成一团。 还得其他人也不得安生。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李白听见有人轻声叹息。 前方,传来越发喧嚣的呼喝声。 他皱起眉头来,牵着黎乡想要避开,可看了一眼之后,就挪不动脚了。 “嗯?有人在打架么?”黎乡好奇的侧耳。 “是啊。”李白颔首。 “要看么?”黎乡问。 “我想看看。” 李白抬起眼睛,望向人群深处。 那个被拦在路边的中年男人。 配着剑,穿着鲜艳红衣,招摇过市,但又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袒露着一边手臂,露出大半个胸膛,另一只手却揣在怀中。 似醉似醒的样子,宛如花街浪客一般, 那一股脂粉的气息,隔着很远都能从风中闻得到。 在长安城里,有不少浪荡花街青楼的人都喜欢这样打扮,但都在模仿着同一个人。 长安城内最有名的剑客,从无败绩的‘庶人之剑’,被誉为长安第一的那个男人。 ——姬仙客! 章一 光德坊 很少有人知晓姬仙客的来历,也没有人清楚他是从哪里来的。 自从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挑战了曾经长安城中风头最盛的剑客,然后一战而胜。 有目睹过他剑技的人,无不为其感到目眩神迷,称其剑法奥妙无双。有人说他是背弃师门的叛徒,还有人说,他是当年虬髯客的再传弟子…… 关于他的传说,李白早就听到耳朵磨出了茧子,甚至也曾经想要挑战一番。奈何,都被那个家伙用各种油腔滑调的借口给躲了过去。 就好像根本对同别人对决毫无期待一样。 和他待久了,甚至连拔剑的兴趣都要丧失殆尽。 结果现在他却被人拦在了街头。 难得他倒霉,李白又怎么能不好好看看呢? “喂,姬仙客,是吧?” 拦在他前面的魁梧男子摘下了面罩,露出光秃秃的头顶,还有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还记得当年朱雀大街上的鬼面僧么!” “……哪里?什么僧?” 姬仙客茫然的挠着下巴,满怀不解:“咱们两个,有见过面么?” 那样困惑的神情无从作伪,他真的很好奇来者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对于曾经惨败在他手中的人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羞辱的回答了! “你这个混账——” 鬼面僧的面孔瞬间憋得通红,握着禅杖的右手几乎把金铁捏的发出声响:“没关系,你会记住的,一定!” 在低沉的风声中,沉重的禅杖举起,对准了姬仙客的面孔。 姬仙客愕然一瞬,下意识的抬起左手:“等一下,要不我请你喝酒怎么样?打架就算了,我今天很……” 没有等他忙字说出口。 一道沉闷的雷声骤然炸响。 鬼面僧怒吼咆哮,手中的禅杖呼啸着横扫,自双臂中抡圆,旋转,掀起暴风,道道残影闪烁。 到最后,无数扩散的残影罩向了姬仙客的所在,封锁了他逃避的一切途径,迅速的收束,将他困在其中。 而最致命的一击,已经犹如雷霆的,刺向了他的—— 崩! 鬼面僧的狞笑僵硬在了脸上,然后,扑向了大地。 重重的,砸在了青石板上,一阵巨响中,无数裂隙从石板上浮现。 而直到这时,回旋的禅杖,才呼啸着从空中落下,在人群的惊呼之中落入道路旁的阴沟里。 “你就不能听人好好说话么?” 姬仙客无奈叹息,手掌缓缓的从鬼面僧的后脑勺上抬起。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所有人都感觉到眼前一花,甚至看不分明。 只有李白能够辨认出瞬间两人交错时的身影。 “好快……”他轻声呢喃。 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的速度能够这么快。 在鬼面僧扑上来的瞬间,就游刃有余的从他的棍影围笼中走出,轻描淡写的挥手, 按着他的后脑勺。 将他砸在了地上! 一击制敌,甚至没有拔剑…… “哎呦,这不是李白先生么?”走出人群的姬仙客看到不远处的李白,挥手示意:“要喝酒去么?我请客。” “算了,和你这个满嘴胡扯的家伙喝酒,酒也会变味儿的。” 李白摇头,看向他腰间的长剑:“说实话,我很想看看你的剑长什么模样……” 那话语似是好奇,可对于剑客来说,这样的话已经和挑衅毫无区别了。 可偏偏姬仙客却满不在意,只是苦恼的摆手:“别太难为我了啊,一天打一次就已经很辛苦了……要不给你个号你排队怎么样?” 李白嘿笑,“你可看不出累的样子啊。” “心累不可以吗?” 姬仙客满不在乎的摇头:“喝酒没问题,但打架就算了,功成名就,就应该好好享受,每日打打杀杀的做什么?” 就这样,随意的从李白擦肩而过。 毫不防备。 哪怕李白故意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他好像也根本没有任何察觉。 一步步的,越走越远…… 许久,李白才不快的啧了一声。 满口胡扯的家伙。 就没有一句真话…… “李白先生真的很讨厌别人说谎啊。”黎乡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样,轻声感叹。 “应该怎么说才好呢?” 李白沉吟片刻,轻叹:“我只是讨厌那种,不惜用谎言去欺骗自己,也不想面对现实的家伙而已……” 有一个谎言,就会有第二个。 然后,渐渐在泥潭里,不可自拔。 那样的丑态,自己已经见得太多。 可讨厌姬仙客,却不仅仅是如此。 同为好酒的剑客,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相见恨晚才对,可两人却出乎预料的,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李白总是从那个家伙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燃烧殆尽的木炭。 不止是那种挂在嘴边,让人一听就知道不是出于真心的客套话和油滑的态度,也不是因为好色如命,无酒不欢的浪荡模样。 而是更加根本的差别。 对李白来说,不论是好酒还是好诗,都应该是人生得意,笑对今朝与明日的美好色彩。可对于姬仙客来说,那样纵情声色的人生态度,简直好像彻底放弃了未来一样。 穷奢极欲的享乐。 哪怕明天死掉也不可惜…… “走吧。”李白拽着黎乡加快了脚步,“阿狗煮了晚饭,还等着我们回去吃呢……” 黎乡:“荀!荀先生!” 李白:“阿狗多好,亲切。” 黎乡:…… 当元芳推开大门的时候,险些被档案库里的尘埃味冲了个跟头。 不论来多少次,都适应不了这一股腐朽的味道。 尤其是混血魔种的灵敏嗅觉,更是备受折磨。 等他满脸灰的回到狄仁杰面前的时候,怀中抱着的旧档案已经快要超过他的头顶了。 “辛苦了,元芳。” 狄仁杰头也不抬的指了指桌子上的空位,又吩咐道:“乙字房四等,从丑到卯,有关非法越境的文件也帮我拿过来。” “还来?” 元芳绝望的抱怨,可狄仁杰好像没听到一样,依旧埋首与陈年的旧卷宗之中——这种时候,哪怕是在他旁边打雷他都不会抬一下头,好像石人一样,除非眼前的工作做完或者得出结论,否则这样的状态他能持续到半夜去,前提还得是元芳忘记了给房间的灯续上燃油。 少年叹息了一声,无奈的离去,等他再度归来的时候,怀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抱,这一次,他直接拿了一个推车,将狄仁杰要的全部卷宗都送来了。 而等狄仁杰从卷宗之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这样的话,暂时确实梳理清楚了——” 他放下笔,凝视着右手边已经堆了有半尺高的记录。 全部都是根据抢救发掘的账本和涉案记录,所拼凑成的罪证——历数了季献五年来先后上百次的走私活动,涉及的净额高达数十万金,直接参与其中的犯罪者便多达四百人以上,从事周边活动的更是数不清。 窗边打瞌睡的元芳忍不住叹息:“都结束这么久了,大人你还在查什么?” 半个月之前,得益于虞衡司的工程机关兽,还有李白所垫付的大笔工程款,云间楼的废墟被挖开。 震惊长安的大案曝光在天日之下,朝野震动,据说鸿胪寺里都有好几个收了贿赂的蛀虫因此受到了牵连丢了帽子。更严重的以同罪论处,送进去等秋后上路。 可以说,早已经盖棺定论了。 谁都不想再提起这件倒霉的破事儿。 而这些日子以来,狄仁杰却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朝中同僚们冷漠的视线,还在继续往下追查,就好像嫌涉及其中的人不够多一样。 无怪乎渐渐有人将他归于酷吏之属。 “只要事情还有疑点,就要继续查下去。”狄仁杰头也不抬的回答道:“况且,季献的摩罗香销赃渠道现在不还是没影么?这条路子后面不知道还藏着多少恶棍硕鼠,总要查个明白。” “任务已经快处理不过来了啊。” 元芳无奈的按着耳朵根,巨大的耳朵疲惫的抖动了两下:“我已经加班半个月啦,光是青衫郎那边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已经快盯不住了。” “放心,不会给你再加工作了。” 狄仁杰将手中的记录分成了两叠,神情渐渐阴沉:“恐怕只有在这些故纸堆里才能找的到些许线索了……” “大人是指的什么?”元芳好奇的问:“难道季献还有什么其他的罪责没有被发现?” “不,只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而已。” 狄仁杰敲着桌子,视线凝视着桌子上更高的那一叠记录:“这几年来,季献通过自己的网罗的亡命徒和游侠儿,通过鬼市的渠道,把超过两千枚机关核走私到了长安之外……获利无数。 这你能理解么,元芳?” “机关核走私,不都是这样么?”元芳不解。 “问题就在这里了。” 狄仁杰轻叹了一声,拿起右手边,那薄薄的几页记录:“倘若从长安向外走私机关核,是为了谋取暴利的话——” “可从长安之外,向内走私机关,又是为了什么呢?” 元芳,愣在了原地。 “向内?” “对,没错,根据涉案的走私贩子和游侠交代,起码有四次,是将外部的机关核,走私进长安内。” 狄仁杰敲着桌面,冷声说:“去向成迷。” “鬼市?”元芳试探性的问。 狄仁杰嗤笑:“鬼市里那群家伙,从来都是想要将一根草卖出黄金的价钱。长安城里的机关核都能翻出十倍价格卖出去,又要长安城外的机关核做什么?嫌自己的利润不够高么?况且,经过他们转手之后,机关核的价格会暴涨到什么程度?又有哪个机关师会去买?” 元芳越发不解:“也就是说,长安城内,有一帮人正在不计成本的,收购机关核?为什么?难道是想要砸盘?” 他灵光一现,心中有些恍然。 倘若是鬼市里自己的人想要将盘砸了的话,趁机再收购一波的话,或许…… “这就更奇怪了——这几年以来,鬼市上的机关核价格一直保持在稳定的水平,没有突兀上涨,也没有过暴跌。” 狄仁杰说:“况且,机关核的价值有虞衡司调控,你真以为那群家伙没有在鬼市里搀和么?如果真有人敢这么干,首富也能亏成乞丐。” “……” 元芳沉默许久,忽然问:“大人是怀疑,这和乌有公有关么?” 狄仁杰颔首。 魔种少年瞬间有种吸冷气的冲动。 这些年来,数百桩无头案和数不清的惨烈事故,诸多矛头都指向了那个只有名字为人所知的存在。 可一旦任何行动触及到这个隐藏在长安鬼市之后的巨大谜团,都会好像石牛如水一般,消失不见。 哪怕是大理寺的精英暗卫,也会被割开喉咙,丢进河中…… 没有知晓乌有公的身份,也没有人能够确定乌有公是否存在,有时候甚至会让人怀疑,或许就连这个人都是子虚乌有。 可如果有人敢不尊重他,或者冒犯他的利益,那么长安城里最恐怖的刺客鹿角就会登门拜访,留下刻骨铭心的教训。 这么多年以来,元芳仅仅有一次抓到了那个名为鹿角的刺客的痕迹。 可自诩为藏踪匿迹长安第一的元芳,竟然也在难以从黑暗中辨别对方的所在……只留下了一道伤口,鹿角便在大理寺的围攻之下扬长而去。 “他究竟是图什么?”元芳不解的呢喃。 “继续查下去,总会知道的,元芳。” 狄仁杰面无表情的抬起眼眸:“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理由的谜团。” 翌日,上午,吃过早饭之后的李白,再一次站在光德坊的门口,面无表情。 可坊市内,来往的行人却好像已经对这些日以来时常露面的年轻人颇为熟悉,经常有人摆手打招呼,李白勉强的笑着,一一回应。 可是却忍不住感觉胃痛。 越是靠近大长老家的宅院,就越是胃痛。 一直到他走进大门,没有看到大长老,而是看到那个这些日子以来应付自己的年轻人站在客厅里的时候。 下意识的,就想要掉头走人。 “哎哎哎,这才刚来,怎么就走了?” 那个叫陈实的人追上来,抓住他的袖子,强拉硬扯,十足热情的拦在他的前面:“来都来了,起码喝杯茶再走吧,天上人啊,等一等,天上人……云中的苦难在呼唤你!” 李白实在走不动了。 因为被这货抱住了腿。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要捂脸:“说吧,这次是谁被绑架了还是哪个家伙闯宵禁被扣了?” “没那么麻烦……”陈实咧嘴:“小事儿,小事儿一桩。” 听到他这么说,李白的胃更疼了。 一开始,听到如此热情的呼唤,李白还会兴奋和期待。 可现在,他就只剩下了胃痛。 “天上人啊,有个艰巨的使命交给你……最近坊市里的贼太多了,百姓不堪其苦!盼望你伸出援手……” “天上人啊,王家的小儿子被绑架了,十万火急!” “天上人啊,李家的阿大向你求助,他孩子走丢了麻烦你站的高点帮忙看一下啊。” 如果真的有小孩儿走丢了,或者有人被绑架了的话,他倒真是义不容辞的帮忙。一开始李白还不懂得这些长安云中人的套路,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里谁都知道来了个叫做李白的后生老乡,拿“我们需要天上人的帮助”这种话一忽悠就准,有什么鸡毛蒜皮的麻烦活儿就拼命往他这塞。 实在遭不住。 “大长老呢?又大清早出门了?”李白冷着脸,直截了当的问:“今天如果我见不到他,以后我不来了啊!” “别啊,我这儿还有好多麻烦活……咳咳,不是,大长老昨天还说特别想见你一面呢,这不是真抽不出空么。”陈实一脸热情又惋惜的笑容:“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你再……别别别,先别走,这样,后天你再来,我保证,大长老一定在!一定在!” “你确定?”李白斜眼看他。 “拿我娘舅的性命保证!”陈实的胸脯拍的邦邦响。 “又扯谎!”李白冷哼,“你娘舅早就死了!昨天我还听人说你给他烧纸呢!” “可我心里尊敬他啊!” 陈实抱住李白的腿,不撒手:“再帮我一个忙,就一个忙,李白哥哥,好哥哥,求你了,就这一次……我给钱的,好不好?” “后天,大长老一定在?”李白认真的问。 “一定!”陈实用力点头。 章二 债务 这一次,总算是听见真话了。 李白长叹了一声,问:“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儿?” 虽然陈实这个家伙晃了他这么多次,但他每次塞给李白的活儿,确实都是十万火急——李白虽然很不爽,但却不能放着那些陷入困境的无辜者不管。 孩子走丢的父母,失去儿女之后孤寡一身的老人,被流氓和地痞纠缠的少女,乃至被绑架勒索的苦难家庭。 难道看到了,还能掉头走人么? 能帮一把是一把…… 况且,陈实给钱也爽快啊,虽然不多,但多少能缓解一点债务压力,也不算白跑。就当在光德坊打零工了。 “这次的事情比较麻烦。” 陈实犹豫了片刻,说:“高利贷。” “什么意思?”李白皱眉。 “边走边说吧。” 陈实叹了口气,在前面带路,穿过光德坊的街道,在狭窄的小巷之间穿行:“坊里,有个叫姚余的家伙,不务正业,还不知道被谁带着,开始赌博,大长老劝了很多次都不听,借了钱,他又不还,久了之后,大家都不愿意借钱给他了。他就鬼迷心窍的去借了高利贷,结果不识字还被人骗着画了押,还不上钱,就只能拿房子抵债……” 李白跟在后面,不满的摇头:“要我说,这种人咎由自取,还管他干嘛?” “他活该倒霉,可老婆孩子是无辜的,总不能让她们去睡阴沟里吧?” “……这种人还能找到老婆?!”李白不解。 陈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白跟在他身后面,穿过污水横流的小巷,小巷两侧的那些破烂的大门都紧闭着,有胆大的孩子探出头来看他们,看到陈实,便喊了一声阿叔。 陈实眉开眼笑的伸手,捏了一把小孩儿的脸,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糕饼给他。小孩儿捧着糕饼高高兴兴的就跑回去了。 他褴褛的衣衫下面露出两条沾着泥垢的小腿,笑脸却那么鲜艳和快乐。 “总要生活的,李白。” 陈实走在前面,轻声说:“很多时候,大家都没有改正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多选择。有很多人的生活就是这么单薄又脆弱,但凡犯一点错,一辈子就全完了。” 李白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着那院子里小孩儿奔跑的背影,还有低头勤勉浆洗着衣服的瘦弱妇人,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前方传来喧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呵斥和怒骂,还有更多人在躁动的怒喝。 “我们快到了。” 陈实回头,晃了晃手里的小布包:“大长老出了钱,愿意帮他还上这笔债,可能不能帮那个无辜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保住房子,就看你了。” 李白按了按手中的剑,颔首。 隔着前面的人群,能够看到门口闹成一团的样子。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水缸都没打破,有两个孩子抱着,坐在门外的墙边上,抹眼泪哭泣着。 而在门口,有个黒瘦的男人早已经被打的头破血流,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人早已经义愤填膺,双眼里冒着火。 云中人本来就时代居住与黄土和荒漠之中,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动辄斗殴或者快意恩仇的事情从不罕见。 虽然姚余不是个东西,但街坊邻里哪里受得了孩子和无辜的妇人被这么欺辱,早已经抄着桌椅扁担还有柴刀将那两个找上门的恶汉围住。 倘若不是有坊里的巡逻抓贼的坊卫劝阻着,早已经见血了。 偏偏如此,那两个穿着青衣的男人却无比张狂的瞥眼看着周围的人,丝毫不在乎他们想要做什么。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前面一个脸上带疤的瘦高个手里拿着一张画押按了手印的契约,戏谑的嘲弄:“怎么?云中人了不起?云中人就可以欠了钱不还?这里可是长安,天子脚下,可是有王法的!” “放贷的狗东西,还敢这么猖狂!” 人群前面,头发花白的老人瞪大眼睛,怒视着那两个毫无良心可言的恶棍,怒斥:“真当别人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做了什么好事么!” “想打人?” 瘦高个笑了起来,竟然不顾那些举起来的扁担和棍子,走上前来,指着脸,嘲弄的说:“打啊,阿公,不怕我们报官的话就打啊,持械行凶,好可怕啊。到时候鸿胪寺的人来了,别把你一把老骨头给送进去了。” 周围的云中人顿时大怒。 “打死这两个狗日的!” “弄他!”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维持秩序的坊卫面色发苦,拦在激愤的人群前面,脸涨的通红,偏偏还要被街坊们骂个狗血喷头,几乎快要扛不住。 眼看着陈实来了,宛如看到救星一般,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这事儿交给我就好,街坊们别冲动。” 陈实推开人群走了进去,安抚着那些激愤的坊民,明显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在坊市里很有威望,眼见他来了,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 “你又是哪个?”瘦高个冷声问。 “坊里的会计而已,两位别激动,有话好好说。”陈实笑着安抚。 “谁特么跟你好好说!” 瘦高个嗤笑:“你常飞爷爷是来收债的,无关的人滚一边去!” “收债对吧?”陈实抬起手里的包裹:“这钱,坊里帮他出了,两位数数看,够的话,就请写个收条,把欠条烧了,回吧。” 常飞和他身后同伴的面色一变,迟滞了瞬间,立刻又越发凶狠。 不耐烦的挥手,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包裹。 沉甸甸的包裹落在地上,就滚出了一锭锭的银子,沾染了泥水,不再鲜艳。 “谁他妈稀罕你拿点钱!” 常飞怒声说:“契书上写得好好的,二十两银子,逐日起钉,月息六分,换不上钱,就拿房子抵债!这都三个月了,姓姚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利息都不还,还留着房子做什么!” “我根本没拿那么多钱。”地上头破血流的姚余哭着辩解:“我发誓,我就借了十两,十两,当月我还了,他们非要说我没还清……” “闭嘴!”另一个魁梧的家伙一脚提在了他嘴上,又激起了周围一阵义愤和怒斥。 李白听了只觉得可笑。 这分明一开始就是盯着对方的房子做的局,二十两银子,连个门板都买不下来,这伙人分明是想要直接把房子吞了,转手再找个人傻的卖出去。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气。”陈实笑容不改:“咱们好好商量,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欠债还钱,房子叫出来!”常飞怪笑着,“没得商量!” 陈实最后再问:“真没有?” “没有!” 于是,陈实了然的颔首,回头,看向了人群之外的李白,“这事儿交给你了。” 李白正低头,摸着身旁孩子的脑袋,对他说着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两枚铜钱,放进了孩子脏兮兮的手心里,拍了拍他的脑袋,将那个小孩儿赶走之后,才慢悠悠的走上前来。 看到他腰间的剑,常飞的面色微微一变。 “朋友,青衫会办事儿,给个面子,行个方便……” “谁跟你是朋友?你配么?” 李白眼睛都懒得抬,“契书呢?给我看看?” 常飞表情僵硬了一下,神情就变得凶狠了起来。 可紧接着,他看到了李白腰间吐出一寸的剑刃,宛如霜雪一般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说,契书,给我看看。” 李白再次重复,那声音毫无温度,冷的吓人,哪怕是周围围观的人都不由得脖子缩了一下,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寒意。 “怎……怎么……想明抢?” 常飞的眼角狂跳着,后退了一步:“我们可是有备份的,毁了没用!” 李白懒得废话,劈手夺过了契书,借着巷子口的微光,低头端详。 “借银二十两,月息六分……”他逐字看完,了然的颔首:“确实没错。” “这,这是当然……白纸黑字,明白写着的!错不了!”常飞正准备说什么,就看到了李白伸出手来:“房子转让的契书呢?既然上门要债,别说你没带。” 常飞下意识的向怀里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到一阵雪光从眼前飞掠而过,空中传来幻觉一般的清脆声音。 他胸前裂开的口子中,就落下了一叠早就准备好的契书来。 李白随手接住,逐张翻看着,很快,了然的颔首,“还真是有备而来,欺负不识字的寻常百姓倒是足够了。” “我们可都是……”常飞已经心生退意,可还没说完,却看到李白弯腰,拽起姚余的手,直接蘸着血让他按下了手印。 他愕然的愣住了,难以置信。 “你们就想要这个,对吧?” 李白晃了晃手里的契书,似笑非笑的问,而周围的人已经难以置信,还有的人已经骂出声来。 陈实愣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还拦住了身旁那些发怒的人,不解的看向李白。 常飞的表情僵硬着,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您……您这是……” “你们不是想要房子么?” 李白问:“契书就在这里。” 他的手掌松开,手中的纸张落下,飞在空中,眼看就要落入路边的泥浆里,常飞顿时扑了上去,手忙脚乱的将契书捧起,如获至宝。 “但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李白端详着他的面孔,轻声提醒:“只按一个人的手印,可是不作数的……” “对对对,大爷说的对!” 常飞喜笑颜开,竟然直接咬破了手指头,将手印按在后面的落款上。 捧起契书,掉头就走,还冲着李白点头哈腰:“下次小人做东,一定请大哥喝酒……” “酒就不用了。” 李白扳着手指头数着时间:“算算时候,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众人一阵惊呼,便有一个影子凭空出现在墙头,少年向下俯瞰,紧接着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少年手中就飞出一条锁链,将他缠的死死的。 一时间的变化,所有人竟然都没反应过来。 泥浆里,灰头土脸的常飞惊叫:“什么人!青衫会办事儿,行个方便!小心,我们可不是吃素的……小心我报官啊!报官!” “不用报了。” 李白蹲下身,看着他的脸,微笑:“官这不是已经来了么?” “好家伙,第一次看到有人当着大理寺的面敢放高利贷,当场抓获!” 元芳直接跳下来,一脚踹在那个家伙的脸上,不解气,又踹了一脚:“就是你们这群狗东西每天或作非为,我们三司的风评才越来越差!” 紧接着,小巷两头竟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刚刚收了李白铜钱离去的那个小孩子去而复返,身后带着一群神情肃冷的官差冲了进来。 “等等,等等,大人……我们没有犯罪啊!”常飞惊声尖叫:“我们只是来讨债的,有契书,契书为证啊!” “傻了吧?” 李白怜悯的摇头:“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回头记得查查,是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给他们当保护伞,记得一并惩处了。” 后半句是对元芳说的,元芳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而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之后,顿时一阵欢呼,兴高采烈。 虽说江湖儿女看不起朝廷的鹰犬,可鹰犬如果能站在自己这边,那谁也不会往外推啊不是…… 纷乱之中,李白伸手从常飞的手里将房子的契书拔下来,交给了身旁的陈实。 “你们自己看好咯,契书在手里,让那个家伙好好干活儿还钱,能不能洗心革面,就看你们的了。”他停顿了一下,惆怅轻叹:“欠条这种东西,可不能乱签啊。” 在狄仁杰手里狠吃过一次亏之后,就算李白再怎么傻,也应该知道补课了。 和精通律例的狄大人比起来,这群街头勒索的家伙简直被甩出十条街去! “我替街坊们谢谢你。” 陈实感激的收下了契书,眼看他沉痛的样子,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就没有再多提。谁都不知道,几个月之前,李白也算腰缠万贯的土豪…… 等这一摊乱子收拾完之后,元芳才找上李白。 “这次知道提前和我们打招呼了,看来罚钱还是有用的嘛。”元芳笑嘻嘻的说。 李白撇嘴:“你们家狄大人总是给我说规矩长规矩短的,可规矩总要给人过的好才行。这种事情我不管,或许也还会有其他人管,但如果你们来管,情形总会好些。” 他停顿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大案要案很重要,但够不上处置程度的恶棍更多。如果不想让我这样的游侠一次次以武犯禁的话,就请你们再努力一点吧。” 元芳揉着脸上睡眠不足的黑眼圈,表情抽搐起来。 可很快,就有一包从陈实那里拿来的桂花糕塞进了他的手里。 “这个,给你。” “哼,怎么?”元芳领着桂花糕,瞥眼看他:“贿赂我?” “我记得你不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么?送他们的,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 李白笑起来,伸手,用力的揉了一下他的耳朵,比划了一下彼此的身高差距,得意的点头:“你也多吃点,长个子!” 嘎嘣。 元芳牙齿咬碎的声音传来。 这个家伙…… 真是一点都让人欣赏不起来! 很快,短暂的晴朗之后,远方黯淡的天空中,有遥远的雷鸣降下。 在这个闷热的午后,暴风和雨再次降临。 吞没了一切。 章三 鹿角 深夜 轰鸣的工坊内,依旧是简陋的静室中。 卢道玄依靠在自己的机关椅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湖,在无数升降的锁链和巨大机枢运转之下,曾经平滑如镜的湖水不断的翻涌着,像是沸腾了一样。 热意自其中涌动,令那些因熔炉高温而沸腾的湖水中升起一缕缕的苍白水汽,飞向天空,可很快,又在密集的雨幕中坠入湖里。 好像幽魂们徘徊在天地之间,无法解脱。 卢道玄静静的看着,一言不发。 在漫长的恍惚中,便好像从其中分辨出一张张曾经如此熟悉的面孔,还有过去的景象,那些已经被时光和往事所覆盖的轮廓。 可很快,又迅速的消失无踪,隐匿在了雾气的深处…… 消散在雨水和风里。 “下雨了啊。”老人轻声呢喃,垂下了眼眸。 在身后,门外传来的低沉的敲门声。 “老师。” 辛童从门外走回来,未曾摘下的蓑衣上还滴着水:“请帖都已经送出去了,但很多家都只是送了回礼,说日程繁忙,难以到来。很多坊内的人也并不看好。” “正常。”卢道玄平静的说:“还没有到下注的时候呢,大家何必匆匆?” “还有……” 辛童犹豫了一下,“太府少卿想与您一面,有要事详谈。” 卢道玄沉默了许久,摇头:“就说我累了,不见。” “老师就不关心他想说什么吗?” 卢道玄轻声笑了起来:“我一个糟老头子过个生辰,难道还要改日子么?既然已经不打算听,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么,弟子告退。” “今天,好好休息吧。”卢道玄回头:“明日之后,恐怕就要闹的不可开交了。” 辛童颔首,转身刚走了两步,忽然就听见了雨幕之外的惨叫声,还有马匹的长嘶与哀鸣,不由得面色一变。 可紧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了风声。 宛如八足一般的机关椅已经载着老人,向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穿过了层层雨幕,隔着厚重的水汽,便能窥见在工坊大门之外蔓延的血红,还有那几个瘫软在门前的弟子。 以及……血肉模糊的场景。 在暴雨的冲刷之下,一片片的猩红的血色在迅速的扩散,自那一具分崩离析的肉体之上…… 好像被无形的利刃拦腰截断那样,那一匹从暴雨中疾驰而来的白马在工坊的大门之前迎来了惨烈的处刑。 被劈成两半的身体依旧在不断的痉挛着。 残存的最后一点热量化为雾气,自暴雨中升腾,宛如魂魄一般,消散无踪。 在工坊的墙头,数十只巨大的机关兽从沉眠中抬起,双眸中浮现警报的红光,庞大的钢铁躯干上有一盏盏灯光照向了暴雨之中。 可是却什么都看不到。 在门前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鲜血在不断的流逝。 “怎么回事儿?”辛童下意识的按住了怀中的刀柄,锐眼看向了雨幕中,但却毫无所得。 “不、不知道……” 守门的弟子脸色惨白,“那匹马,忽然跑到这边来,我和师兄还以为是谁的马走丢了,正要去察看,就忽然,忽然……” 忽然之间,完整的白马在他们面前分崩离析。 被看不见的利刃分尸。 碎成了不知道多少块。 粘稠的鲜血喷涌在他们的面孔之上,带着浓厚的腥臭气息。 已经有人受不了,扶着门框吐了起来。 卢道玄漠然的回头看了一眼,便有知机的弟子扶着那个丢人现眼的家伙退下去了。 可惊叫声又再次响起。 当电光闪烁的时候,厚重的雨幕中,有一个飘忽的影子浮现,仿佛蹲踞在暴雨和风中的怪物那样,棱角狰狞,择人而噬。 如鹿一般的轮廓之上,两道狰狞的枝杈从头颅的两侧分出。 双眸血红。 似是朝着他们冷笑一样,凝视着卢道玄,抬起手,在脖颈之前划过。 电光再次从阴云中闪耀,那诡异的身影却又消失不见。 “鹿、鹿角!” 有人惊呼。 辛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狠瞪了那个失声的家伙一眼,可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沉了下去。 来自乌有公的血腥警告,毫无疑问,已经传达到了每个人的眼前。 “老师……我们……”说话的弟子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我们怎么办?” “不过是一群不能见光的宵小之辈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呢?早点收拾完了,回去睡吧。”卢道玄冷淡的挥了挥袖子:“怕什么,老朽死之前,还轮不到你们呢。” “可是,这个……东西……” 有人看向门前台阶上碎裂的白马,白马的眼眸艰难的眨动着,血色的泪水从眼角滴落。 它竟然还活着。 在暴雨里,痛苦呻吟…… 卢道玄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活着也不过徒增痛苦而已,辛童,刀给我。” 他伸出手,向着自己的学生。 辛童愣了一下,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将那一把前些日子五两银子买来的短刀放进了老人的手里。 机关椅降下,那个枯瘦的老人竟然撑着膝盖起身,走进台阶之外的暴雨中,伸手,按住了白马的脖颈。 舞动的雨水落在他。的头发上,让苍白的头发也变得狼狈起来。 “安息吧——” 卢道玄垂眸,轻声吟诵。 辛童踏前正待说什么,可紧接着,眼瞳就被斩下的刀光刺痛,白马的脖颈已经被老人划开,干脆利落的斩断。 再无痛苦。 所有人都被老人所展露出的狰狞姿态所惊呆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 可当卢道玄起身之后上,却并没有将刀还给自己的学生。 只是枯瘦的五指紧紧的握着,冷眼凝视着眼前暴雨,还有将天地笼罩在其中的阴云,雷光跳跃。 许久,转身离去。 再无言语。 “鹿角?” 翌日,上午的时候,吃过早饭后登门的李白就从已经了解过情况的荀青口中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昨晚出现了?” “对,很多人都看到了。” 荀青坐下来,端起李白旁边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完了,才喘了口气,擦着嘴说:“辛童大哥亲口跟我说的,今天早上工坊里很多人没敢来了,剩下的也都好像见了鬼一样。” 李白坐在椅子上,看到那些往来弟子的苍白脸色,忍不住啧了一声。 “早知道我昨晚就在这儿蹲着了,起码也还能过两招。” 对于长安城中最神出鬼没的刺客,无数人谈之色变的杀手,他早有耳闻,只可惜从来都没有正面遇到过。 他倒是想要看看,什么装神弄鬼的家伙这么喜欢搞事。 “刺客不都是这样么,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藏得深跑得快,指望这种家伙和你正面对决,我看你才是脑子有问题。 就这样,我先去忙,你记得照顾好黎乡啊……黎乡,你注意别让他喝太多。” 听到远处辛童的呼唤声,荀青匆匆嘱咐了几句之后起身就走了。 眼看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李白就忍不住摇头。 这家伙别不是把自己当机关人来使了。 这一段时间每天都睡不够俩时辰,整天连轴转,时间长了早晚出问题。 等过了今天就强迫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被整天忙有的没的了,重建安乐坊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把他整个人当柴火烧了又能热几锅水啊? 他同情的叹了口气,掏出酒壶正准备喝两口,可听到隐约的水声之后,坐在旁边的黎乡却回过头来,好像在紧盯着他一样,令李白一阵尴尬。 换成了茶杯。 包厢之外,传来悦耳的丝竹声,还有人来人往的喧嚣。 此处并不是每日轰鸣不断,尘土飞扬的工坊,那里也不是什么能够贺寿的好地方。素来简朴的卢公在自己寿辰的时候,竟然罕见的一掷万金,包下了长乐坊最好的歌楼——九霄馆,宴请八方来客。 如今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距离正午的寿宴还尚早,却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出入。 客串门迎的荀青和辛童不断的忙里忙外,将宾客请入。 作为长安顶尖的机关师,卢道玄交游广阔自不必多说,此刻到来的达官贵人更是数不胜数,一进门就被请到楼上的雅间去打牌听曲了。 而那些故旧亲朋,一直照顾着的安乐坊遗民也没有冷落,就在宽阔的大厅圆桌周围精密而坐,磕着玄雍的瓜子,喝着稷下的香片,听着上面舞台上的软语轻歌的评弹,也在其乐融融的聊着天。 还有更多的人,没有进门。 那些从长安各处匆匆赶来的男女老少在门口放下了自己的贺礼之后,便匆匆离去了。不少身着布衣不是很光鲜的遗民只是踟躇着在门外徘徊了一会,请荀青和辛童代为向道玄公道贺之后,便想要走了。 很快,在辛童的安排之下,一排长桌和灶台就在九霄馆的门前支了起来。不论是谁人前来道喜,不拘老幼贵贱,都可以在门前吃碗寿面再走,也算代替卢公招待各位故人。 此刻李白从窗口向下看去,长街之上涌动的人流还有无数喜悦的面孔,便忍不住叹为观止。 卢道玄在安乐坊遗民们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这么多年以来的照拂和庇佑尚且不提,如今知晓卢公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奋不顾身,想要竞选坊主,为他们争取一个容身之处,又有谁还能不为所动呢? 不论是作为受过恩惠的后辈,还是荀青的朋友,哪怕是个路人,李白也不打算袖手旁观。 所以,不管鹿角还是牛角,如果想要装神弄鬼的话,就要先过了他这一关! 就在他默默饮茶的时候,却听见一个上楼的脚步声缓缓靠近,珠帘被撩起来,露出了一张俊秀的面孔,正冲着他微笑。 “太白兄,你果然在这里!” “上官?” 李白一阵惊奇,“你不是不来么?” 上官容摇头一笑:“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可听说这里有罕见的热闹可看,又感觉不来可惜……实在是让人难以抉择啊。后来想到太白兄在此,想着会不会有什么好诗,便匆匆卷了笔墨出门了。” 他在包厢中坐了下来,并没有像是曲江坊那些文人墨客一般眼高于顶,看到了旁边的黎乡之后,也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并不嫌弃与乐师同席会拉低自己的身份。 对于这位帮自己在曲江坊介绍工作的贵人,黎乡也满怀感激的致以谢意。 在短暂的客套过后,上官也不碰桌子上的瓜子,只是捧茶欣赏着楼下舞台上的表演,轻声感慨:“声势如此浩大,看来卢公是打定决心要竞选坊主了。” “嗯?” 李白不解:“虽然卢公从没有掩饰,不过只是过寿而已,又怎么跟坊主竞选搀和在了一起?” “你这个家伙,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上官愕然的看了他一眼,想起这个家伙是一个月前才来长安的愣头青,又忍不住摇头感慨:“对于太白兄这样的过客来说,长安的这些规矩确实远了一些。” 说着,上官伸手蘸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涂抹了起来,很快,一副自上而下的长安城大致地图就浮现在他们眼前。 “长安一共四道大门,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门禁,正中以朱雀大街自上而下贯穿,最上方便是未央宫和太极宫这样的天阙。而无数坊市,便是随着长安一同运转和移动的机关。 话虽如此,但坊市其实也分很多种,比方说如崇化坊、光德坊和怀远坊这样的生活坊群,平康坊和长乐坊这样的娱乐坊群,乃至东西两市这样货通八荒每日吞吐海量的商业坊市,以及崇仁坊这样机关师云集的造物坊群……” 伴随着他的勾勒和介绍,李白心中迅速建立起了长安城大概的轮廓。在上官的解说而来,条例分清,丝丝入扣,比荀青那个家伙强出不知道多少。 “太白兄你可知道区别于杨、李两家,今上最大的创举么?”上官问道。 罕见上官如此端正严肃的神情,令李白原本松懈的态度也认真起来: “洗耳恭听——”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政令与举措数之不尽,但对于长安影响最大的,便是破除了往日的旧俗,进入了‘坊市自治’的时代。” 上官严肃的说道:“自此之后,长安城内所有的坊主都对自己的坊市有着管理和裁决的权限。坊主的竞争才如此强烈。” 上官郑重的说:“每个坊市都是长安的重要资源,每一次新的坊市诞生,也都将掀起一轮惨烈的争斗。各个坊群和坊主也会想要扩展自身的势力参与争夺,更不要提那些挥金如土的商会和更多方面的竞争者。 因此,这一段时间内,所有竞争者都会各展其能,以期望能够上达天听,得到陛下的钦点。倘若陛下没有定人选的话,那么就由各个坊市的坊主进行协商,倘若还不能定的话,就由竞选坊市的机关马球队出来,进行一次大规模联赛,以定胜负。” “还有球可以看?” 李白?心中一喜,顿时期待起来。 长安的机关马球,那可是别的地方没有的特色项目!他可是神往已久了! 章四 四愁 马球队的成员骑乘着机关兽,在场上各展其能,有时候热门队伍之间的比拼,前排的一票简直万金难求。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 上官无奈的叹道:“太白兄,麻烦不要搞错重点,再说了,真要到了那一步,每个竞争者各出一支马球队,难道你们便凑的出来么?对了,马球比赛可不准拔剑吓唬人的。” 李白默默的收起了自告奋勇的手。 装作无事发生。 “咳咳,所以,上官你觉得卢公会在自己寿辰的时候有所动作?” “必然如此。” 上官端起茶杯,向楼下看去:“不然又如何会弄出这么大阵仗来呢?你看楼下,刚刚那个被卢公亲自接进来的胖子,是当今的国子祭酒……上一个是宫中的黄门侍郎。平日里曲江坊的熟面孔这里也不少呢。 看这阵仗,今日卢公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杰作要展示登场了啊。太白兄你不是参与过么?如有什么内情,可否透露一二?” “每天就是劈柴和看火算不算?机关师的那一套,我完全不懂啊。” 李白捏着下巴,一片茫然。 就算现在放俩轴承在他跟前,他也完全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上官要问他剑法诗文他倒是能说个头头是道,要问这个,他可抓瞎了…… 就在两人谈话之间,楼下却传来了一阵喧嚣。 在九霄馆的大门之前,一排奢华惹眼的机关马车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缓缓驶来,那马车之上硕大的饕餮纹看的路人一阵眼热。 长安城里最豪华最奢侈最酷炫,同时也是最尊贵的机关马车! 限量一百台,每一辆售价都在万金之上,等闲人就算有了钱也别想买到,如今连预定都已经排到了十年之后…… 但李白好奇的是:长安城里最普遍的木牛流马只不过百金一只,轨道奚车这样的便民通行之物月票只要一金便可。 为何还有人会工于心计的将一个代步的东西鼓吹到万金以上呢? 是喜欢它所代表的精致之美? 还是说,喜欢它所代表的权势与钱财? “这可麻烦了啊。”上官轻叹。 “怎么了?”李白问。 上官抬手,指向了马车之上的双鱼图腾:“鲤鱼纹,是李氏的贵胄到场了,说不定是个亲王!” “亲王来捧场,难道不是好事儿么?” 李白。有些不解:“堂堂贵胄之尊,总不至于在一个老人家过寿的时候过来搞事情吧?” 上官摇头。 “麻烦的不是他,是他来这里代表的意义。”上官叹息,“这一次坊主之争的背后,说不定又要涉及到更高的层面……你行走天下,听说过李氏时期的行事风格吧……” 高层的阴暗厮杀,可远比街头间或江湖上的纷争要复杂和肮脏。 他知晓李白看不惯这些东西,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在楼下,卢道玄已经匆匆迎上,躬身行礼:“竟然是伯卿君大驾光临,老朽何其有幸。” 被称为伯卿君的人,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上中年男人,双鬓斑驳,脸色苍白,似有宿疾,微微咳嗽了两声之后,并没有露出什么笑容。 只是垂眸的瞥了身旁垂首的老人一眼。 “今日出门闲暇散心而已,有热闹可看再好不过。”李伯卿轻声问:“既然已经功成名就,何必蹚这一趟浑水呢,道玄公?” “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事到临头,不得不为。” 卢道玄平静的回答:“如是而已。” “好个不得不为。” 李伯卿颔首,似是了然:“那就好自为之吧。” 他甩了甩袖子,越过了身旁的老人,走向了楼上。随从们鱼贯而入,从卢道玄的两侧穿过,宛如海浪那样。 越过礁石。 只有卢道玄还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卢公……”荀青担忧的看过来,伸手想要扶住他,却发现老人的手臂坚毅如铁,未曾有丝毫的摇晃。 “我还没老到站不起来呢,阿青。” 卢道玄摇头,凝视着往来的街道,许久,忽然说:“既然贵客们都已经来了,那就开始吧。” 他回过头,撑着拐杖,一步步穿过了喧嚣的大堂:“总要让人见识一下,这一把老朽残躯里,还有多少骨气……” 在楼上,喝茶的李白和上官忽然听到下面的喧嚣声迅速的消散,到最后,竟然一片寂静。 舞乐丝竹的声音消失不见。 落针可闻。 只有侍从们端着瓜果和茶水往来侍奉,衣袖摩擦的轻柔声响。 应该今日的主角已经走到了台上。 并未曾依仗那一张陪伴多年的机关椅,也没有撑着拐杖,甚至拒绝了弟子们的搀扶,那个不良于行的老人怀抱着笼罩在丝绸之下的宝物,一步步的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台上。 瞬息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朽今年六十有九,生于卑贱,未想到有朝一日能够名扬长安,有所建树。” 卢道玄抬头,淡淡的说道:“虽然有一点微薄成就,却不足挂齿,本以为能这样就此聊度残生,却没想到这一副残躯还能再派的上用场。 今日众位贵宾齐聚一堂,为我一个糟老头子庆祝寿辰,此番厚意无以为报,就让老朽在此为众位演奏一曲吧……” 当卢道玄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布帛揭开时候,不论是台下还是楼上的人都忍不住伸出脖子,仔细探看。 可伴随着他的话语,那宛如珍宝一般被捧在怀中的东西也终于展露真容。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并不是什么由卢道玄所精心打造的机关,而是一具普通的琵琶。 就仿佛历经沧桑一样,上面的漆色龟裂,已经有了不少剥落,可是却在精心的养护和保管之下,未曾有任何破碎和残缺的痕迹。 当卢道玄伸手轻抚的时候,便有清脆的琵琶声扩散,令人目瞪口呆。 就好像,只是一个老翁准备为诸位贺寿的嘉宾鼓琴助兴一般,并没有提及的野心,也没有打算搀和什么坊主的竞争。 李白哑然:“卢公会弹琵琶?” 旁边,黎乡微微颔首:“我的琵琶就是卢公启蒙的,可惜我目不能视,没有成为卢公弟子的福分,只能学到一点糟粕赖以为生。” 眼见黎乡竟然这么说,李白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在自谦,还是卢公的琵琶造诣真的有如此精妙。 可不等他仔细思索,寂静中,便有铿锵之声从楼下扩散开来。 将这瞠目结舌的寂静所撕裂了。 李白下意识的,挺直了身体,瞪大了眼睛,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可怕压力。空气像是凝结了一样,梗塞在肺腑之中,难以呼吸。 当那个从来佝偻的老人缓缓挺直背脊的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卢道玄竟然如此高大。 披着黑衣的老人竟然高达九尺,宛如一座白发苍苍的山,岿然不动,自上而下的俯瞰,眼眸就自浑浊变得清亮。 锋锐而睥睨。 不可一世。 两道斜飞入鬓的眉毛挑起时,面孔就庄严的宛如寺庙中的造像那样,嗔怒威严,冷厉的俯瞰,如铁的气魄压在了人的心头,令人无法呼吸。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充斥了整个九霄馆,覆盖了每一寸空间,环绕着枯瘦的老人,令人恍惚中忍不住想要退避。 无法抵御那样炽热的视线。 李白下意识的按住了剑柄,手指兴奋的颤抖。 倘若卢公没有成为机关师,而是修习剑术的话,也一定能够成为不世出的绝顶高手吧! 这一份自高山之巅睥睨天下的气魄,何其可贵,又何其可怖! 就在那一瞬间,疾风骤雨,雷霆霹雳扩散。 伴随着老人十指的拨弄,铜与钢所打造的琵琶铮然作响,铁弦嗡动,令剥落的漆色上所描绘的天人也为之起舞。 衰朽的琵琶轰然做声,恰似喜怒无常的暴雨那样,洒下一串刺耳而高亢的旋律,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呼吸,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劈碎佛陀,焚烧造像,打碎琉璃。 那急促的旋律中包含着五蕴沸腾的悲凉和生老病死的凄苦,沉甸甸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可老者的双眸却越发的闪亮,宛如要焕发光芒,炽热的令人不可直视。 “我所思兮在太山。” 白发苍苍的老人勾起嘴角,轻蔑的俯瞰着纠缠一生的苦难,沙哑的唱着古老的歌谣:“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将狂风暴雨撕裂,踩着那些缠身的苦楚,那低沉而豪迈的歌声如烈火一般,仿佛熊熊燃烧。 低沉的鼓声迸发。 所有人骤然色变,因为脚下的楼阁在颤动,因为那巨响就在耳边迸发,无数低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化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低沉节奏。 此刻,九霄馆竟然在颤抖,在数不清的整齐践踏之下。 当环顾四周时,所有人才发现,那鼓声的来处,源自于身旁之人的顿足! 就在九霄馆之中,此时此刻,那些站在角落中无人在意的侍从们,那些行走在席间奉上瓜果的招待们,此刻竟然都齐齐踏前一步。 顿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化作了雷鸣,敲打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我所思兮在桂林。” 而在铿锵的琵琶声中,那老人沉声再唱:“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暴雨降临。 无数清脆的合掌汇聚在一处,形成了吞没一切的潮声,此起彼伏。 那些朴实低调的仆从和美貌惊人的歌姬们,再度向前一步,灰色的袖摆与绚烂的羽衣一同飘飞在空中,宛如飞鸟展开双翼。 在琵琶声的引导之下,追随着歌声,翩然起舞,在每一位宾客的眼前飞掠回旋。磅礴的歌声宛如将无形的力量灌入了他们的躯壳,展露出了截然不同刚健与柔媚之美。 难以想象,整个长安竟然有如此众多的善舞之人。 今日的卢道玄究竟耗费了多少财富,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搜罗调教出了如此众多的舞者与歌姬呢? 竟然如此别出心裁的将他们隐藏在自己的耳目之旁,自始至终,无一人察觉。 可当他们起舞的时候,仿佛乾坤也随之扭转,大地也跟着那或豪迈或轻柔的舞姿而回旋。目眩神迷,宛如来到仙境一般,难以形容着这遮蔽一切的奢靡与美好。 “我所思兮在汉阳!” 卢道玄抬起眼瞳,纵声长歌:“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瞬息间,裂帛之声不绝于耳。 恰如挣脱了枷锁那样,不断的破裂声从众人的耳边响起,李白想要拔剑,可很快就察觉到,那是丝绸和布帛破裂的声响。 来自他面前那起舞的歌姬,窈窕的美人扭动腰肢,双足轻灵的踩踏在那不足一张宽的扶手围栏之上,跳跃回旋。 当羽衣和霓裳随着她的挥洒而飞起时,所展露出的却不是乍泄的春光。 而是……铜铁一般的色彩! 李白呆滞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所有人的高呼和惊叫都证明了他的判断没有出错。 当琵琶的声音奏响,舞蹈的歌姬们自罗袖与霓裳中抬起双臂,便展露出了惊心动魄的美。 ——机械之美! 当以红妆和胶皮覆盖的面目抬起,摘下面纱,描绘着金纹的眼眉之间便浮现出铁色的质感。 当她们以这背离想象的夸张姿态齐舞时,便令人忘记了呼吸。 此时此刻,李白哪里还不明白呢? 这便是卢道玄所准备的机关杰作,整个九霄馆上下,除了宾客之外,所有的门迎、仆从、歌者、舞姬,竟然全部都是他所打造而成的机关人! 可那步伐与神态、笑容与悲愁,却和常人无二,当她们的眼眸流转时,便有着难以言喻的动人风情。 从来未曾有如此同人相像的机关之人。 寻常的机关傀儡哪怕再怎么酷似真人,也只会总有些微的呆板和迟滞。 可当如今,这些机关人起舞歌唱的时候,却令人感觉庄严而圣洁,宛如天人在云端舞蹈一般,虚无缥缈,难以琢磨。 美得惊心动魄。 从开始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分辨的出他们的真正面目! 而更令人震惊的,乃是这庞大的规模。 数十,成百,还是上千? 触目所见,乃是九霄馆那华丽而奢靡的装饰,而侧耳听闻,便有豪迈而苍劲的歌声,鼻中所嗅的乃是馥郁柔和的熏香,伸手触碰,便能够接住从空中落下的羽衣和霓裳。 从未曾有机关师能够同时操纵如此规模众多的机关傀儡。 也从来没有人能够令死物一般的机关得到魂魄,如活人一般的如此轻灵起舞。 那沉醉与琵琶和歌唱之中的老者,在此刻仿佛有百手千眼万指,如佛陀展开双臂,看着整个世界在怀中起舞。 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才是足够令整个长安为之震惊,甚至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杰作!今日过后,将再没有人不知卢道玄的名讳,而长安城中机关师的排名,也将再无悬念! 短暂的迟滞之后,雅阁的珠帘被掀开,在随从的拱卫之下,面无表情的伯卿君拂袖而去。 可是已经没人在乎这位贵胄的动向。 只有欢呼声。 无数人的欢呼声自这九霄馆之中迸发,瞪大眼睛,狂热的鼓手和欢呼,为这从未曾想象的奇景与美所惊叹。 可那老人仿佛却对这既定的结果此没有丝毫的自豪和喜悦。 就好像凝视着那些看不见的敌人那样,决心如铁。 “我所思兮在雁门——” 卢道玄的手中琵琶的铿锵之音再度迸发,“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那错落的琵琶声如疾风骤雨,自他手中回旋,宛如漆黑的云升上天空,裹挟着愤怒的电光,充斥所有。 令美人之舞彰显狂乱,傀儡之歌宛如雷鸣。 沙哑的长歌仿佛要撕裂这古老的城池,重新开辟一切。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李白屏住了呼吸。 瞪大眼睛,没有眨眼,不愿错过每一个瞬间,近乎贪婪的凝视着这一切。 在这一瞬间,他自眼前的金铁之中,感受到了某种莫大的意志充斥在其中,某种自苦痛和绝望中所锻造出的力量,自老人的旋律之间挥洒,砸碎束缚,打破枷锁,要重新奠定万物的基础。 这才是真正令他惊羡而敬畏的东西。 倘若以此决心挥洒钢铁,那么就将无坚不摧,要将一切阻拦在前方的东西毁灭了再毁。若是以这样的精神把持剑术,那么世间万物都将在那壮烈而汹涌的意志之前俯首。 只是,不知为何,在这令人震撼的演奏中,他却倾听到了一个‘杂音’。 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那并非是演奏的缺陷或者疏漏,更像是,在一架宏伟而庞大的机关之中掺入了石子,令顺畅的运行里出现了不协的停顿。 一个小小的缺口。 而当他低头俯瞰,循着直觉望向下方舞动的傀儡时,便仿佛看到了一个黯淡的影子。 好像幻觉一样,在无数飘扬的霓裳和机关之间,一个飘忽的轮廓浮现,但是仔细看,却看不清晰。当李白的目光想要捕捉时,又迅速的消散在交错的身影之后。 可很快,又再一次出现…… 再一次的,向前。 章五 挑战 李白揉了一下眼角,感受到一阵不安,俯身探看。 这一次,他好像终于看到了什么。 那个就连幻觉还是什么都无法确定的身影,又一次出现了。 当摇曳的烛火之光落在了它的身上时,却无法照亮它的轮廓,只在垂帘之上留下了一个残缺的轮廓。 好像隐匿在人群中的怪物,一步步的向着那个老人靠近,却无人察觉。 当它抬头,便有两行狰狞的鹿角从颅侧延伸而出…… “鹿角!” 李白咆哮,顾不上惊扰这一场绝美的演出,不假思索的踢破了围栏,在巨响和惊呼中从二楼扑下。 在那一瞬间,九霄馆内,所有的灯火齐齐一颤。 那些被精准截断的灯芯在此刻终于燃烧殆尽,一丝残光颤动着,消失不见。 黑暗骤然袭来! 所有人惊慌的呼喊中,唯有那些机关舞姬和傀儡歌者们依旧狂舞不休,那些舞动的风声,低沉的声响里,骤然有凄厉的尖啸迸发。 就像是长夜之中骤然迸发的雷霆那样,呼啸着向前。 是鹿角! 难以想象,在着这黑暗里竟然还潜藏着如此可怖的力量。 十步之内,便是惊鬼骇神的一刺! 钢铁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阻拦在前方的傀儡都被那呼啸的力量所贯穿。 可紧接着,有铁光自鞘中跃出,横扫! 李白感觉自己好像劈斩在了催城破墙的巨箭之上,仓促之间竟然险些没有握住手中的剑,可那蓄势已久的一刺终究是被他拦住了。 在这短暂的黑暗中,他侧耳聆听,可是却再难以从无数杂乱的呼喊、脚步声和哭叫中听见属于鹿角的足音。 只能握着剑,拦在卢公前面,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哪怕鹿角可能已经走了。 任何刺客都不会在有可能暴露的情况下动手,一击不中,远扬千里,才是真正最稳妥的方法。 黑暗中的窥伺必须充满耐心,毫无行迹。 而阳光下生活的人便会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有一天,终于露出破绽,便可以从容的递出一击,然后转身离去,再度消失在黑暗里。 但不知为何,李白却感觉,鹿角还没有走! 或许只是猜测,或许是在刚刚那一击的碰撞中,有了所谓的直觉:鹿角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他已经给出过警告,那么就一定要在目标触犯了警戒之后,予以惩罚。 他一定要将卢道玄杀死在这里! 李白握紧了剑柄,骤然听见了黑暗里再度传来的风声。 左边?右边? 不对,是上面! 接连不断的钢铁碰撞声从黑暗中迸发,火花飞舞,却没有照亮那一道古怪的阴影,就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做斗争。 每一击都要小心翼翼,绝不敢轻易的行差踏错。 “荀青!” 李白怒吼:“点灯!!!” 在那之前,角落中的机关师就已经本能的扑向了熄灭的灯台,顾不上重新接续灯芯,他直接将灯油撒在自己的袖子上,然后奋力的摩擦着火引,点燃。 在那之前,有凄厉的呼啸再次从空中迸发。 鹿角再动! 一旦光被点亮,那么今日的刺杀便将告以失败。 这一次,他再也不顾惜。 而作为回应的,乃是呼啸的剑气。 宛如青色的莲花绽放那样,在无人窥见的黑暗中,数十道碰撞的声音接连迸发。 “在这里!” 李白瞪大眼睛,踏前一步,向着侧方无人的黑暗里刺出。 剑刃和什么迅捷的东西碰撞在一起,擦出一缕刺目的火花,像是刺中了什么。 在那一瞬间,荀青的衣袖终于被点燃。 火光升腾,照亮了一切。 李白愣在原地。 鹿角已经消失不见。 只有一片哗然和惊叫的声音从四周响起,随着琵琶弦断的声音一起。 当李白缓缓回头时,便看到卢道玄手中碎裂的琵琶,还有胸前缓缓渗出的鲜血。当琵琶的碎片从他的手中滑落时,老人终于从迷茫中醒来,眼眸低垂。 “原来如此……吗……” 他想要说什么,可紧接着,便有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溢出。 自惊恐的呐喊声中,卢道玄无声倒地。 一直到傍晚的时分,李白才终于从大理寺走出来。 得益于诸多人证和一位叫做上官的贵人担保,李白没有被当做刺杀卢道玄的刺客关押。虽然再次被狄仁杰警告不要胡乱搀和长安之事,可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崇仁坊的工坊。 工坊里一片混乱。 大厅里挤满了人,都不安的徘徊或者坐在地上。弟子和亲朋们,乃至受过道玄公恩惠的遗民们都汇聚在一处,甚至门外的街道上。 不安的等待。 “荀青,”李白一进来就直奔他过去。只见荀青眼眶涨红,勉强挤出一个“你出来了就好”的苦笑。惶然失措的荀青见到李白,就好像找到主心骨,抓住他的手,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的眼眶是涨红的,可终究没有不像话的流眼泪。 只是勉强的笑了笑你。 李白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静室的门终于开启,双手的血色未曾洗净的大夫从其中走出来,助理的学生们端来铜盆给他洗干净双手,然后才坐在椅子上喘气。 有人端上水来,可上了年纪的大夫却摆了摆手,并没有再掩饰,直白的说道:“仰赖李白小友的保护,卢公虽然受了重伤,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大家暂且安心。” “可为什么……为什么卢公还没有醒?” “……毒。” 大夫沉默片刻之后,回答道:“虽然只是肺腑受创,但毒素却深入骨髓。卢公上了年纪,原本就体弱,我不敢用虎狼之药,只能用洗血方法缓解,但能不能醒来,还要看他的运气。” 他低下头:“抱歉,更多的,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如果醒不过来的话……” “那便药石无医。” 大夫说完之后,羞于再面对诸多故友,低头匆匆留下了几个药方之后,便掩面而走。 一直以来受到卢公这么众多的庇佑和帮助,可如今轮到自己了,却无法报偿曾经的恩德,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惭愧的呢? 短暂的寂静里,李白看到了荀青苍白的脸色。 年轻的机关师瘫软在了椅子上,像是被夺走了所有的力气。 在老师从事故中去世之后,是卢道玄不求回报的栽培他到现在,在他心中,老人无异于自己的至亲。 如今最后的亲人生死难料。 已经令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喧嚣和混乱里,大厅里有人吵闹了起来。 李白想要劝阻,可是却连争吵的是谁都不知道,也无法劝解,只能和黎乡一起陪在荀青的身边。 很快,混乱扩散。 李白听见了怒斥和辱骂的声音。 一个狼狈的身影从后舍中走进前厅,背着自己的包裹,向着门外走去。 有见到的弟子,顿时怒不可遏:“辛童你这个狗东西,竟然要跑了么!” “对,没错。” 辛童的脸色灰败,握着包裹的绳结,低头说:“一直以来,感谢诸位师弟和兄长的教导,我要走了。” 荀青呆滞了许久,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以来追随在卢道玄身旁,被他视作接班人和传承者的大弟子竟然在这个关头要跑掉了!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从椅子上撑起身体,推开了前面阻拦的人,一把提起了辛童的领子,怒吼: “你对得起卢公吗!” “当然对不起啊。” 辛童移开视线,看着旁边,只是沙哑的说:“我怕了,不行吗?”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竟然还有道理么!” 荀青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恼怒,挥拳相向,一时间大厅里越发的混乱。 在扭打之中,辛童的包裹掉在地上,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和一套用了很多年的工具落出来,还有一辆碎散的银子,除此之外,竟然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不知道有多少看不惯他的弟子趁乱狠揍了他一顿。 此刻的他鼻青脸肿,被扶起来的时候已经站不稳。 可神情却毫无怨愤。 只是弯腰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擦拭着脸上的鲜血:“我知晓诸位对我这个狼心狗肺之徒多有唾弃,在下也无意推诿什么。 卢公对我恩重如山,此番是我对不起卢公了。 可父母也对我恩重如山啊,我又能如何!” 他抬起眼睛,凝视着那些愤怒的面孔,不解的问:“父母生我养我,每日劳作,供应我来到长安,拜师学艺,只期望我能学成之后做个机关师……如今家父已逝,难道我对得起卢公之后,便要对不起寡母了么! 我若是死了,家中的老母又有谁来奉养!” 辛童弯腰,郑重向着在场的人拜别:“今日我宁愿沦为不仁不义之徒,也不愿意让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只希望诸位师弟能够因我而惊醒,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死寂中,只有叹息的声音。 “走吧,辛童,走吧。” 等候在门外的苍老妇人摇头叹息,示意其他人不要阻拦,伸手为辛童抚平了杂乱的衣领:“这些年你做了这么多,没有人会怪你的……要说的话,将一个前途无量的机关师拖入泥潭里,是我们这群人对不起你才对。” 辛童欲言又止,红着眼眶再没有说什么。 捂着脸,转身逃走了。 许久,才从遥远的地方听见了隐约的哭声。 老妇人静静的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长叹了一声,对着大厅中其他人说道:“其他人也都散了吧。无关的家伙,就不要留下来给卢公添麻烦了。” 在遗民之中,老妇人似乎颇有威信。 一言既出,不少人沉默许久之后,动摇着向外走了。 荀青难以理解。 “祝夫人,你这又是为何……为何……” “无它,羞耻而已。” 苍老的夫人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惭愧的轻叹:“一直以来,我们这些如野草一样的遗民,都在劳烦卢公照拂了,诺大的恩德,无以回报……如今又害得他遭遇如此横祸,又还有什么颜面留在这里呢?” 压抑的气氛中,有哽咽和哭声响起。 默默流泪的老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从李白身旁离去,好像逃跑一样,难以面对悲痛和羞耻。 李白伸手想要留住他们,可手掌却悬停在半空中。 什么都没有抓住。 还未曾诞生的希望早已经被扼死在黑暗中。 当他凝视着那些悲伤又麻木的面孔时,却感觉到诺大的愤怒和惭愧在胸臆中酝酿,令他忍不住拔剑,劈斩! 低沉的呼啸打破了那些压抑的哭声,令所有人愣在原地。 只有一道笔直的裂痕在地上扩展。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鹿角!” 他回头,凝视着门外涌动的黑暗,在死寂中,仿佛有飘忽的轮廓隐藏在阴暗之中,但却看不清晰。 “你一定很得意,对吧?你和你的主人,那个人叫做乌有公的家伙,就是想要看到这样的场景,对吧!” 那低沉的声音扩散,响彻了整个工坊,传递到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之中。 “只可惜,不论是坊主之位还是别人的恐惧,你们都得不到!” 李白冷笑:“不敢走到阳光下面露面,只会驱使刺客的废物,还有在阴暗里装神弄鬼的家伙,这种过街老鼠一样的货色,也值得惧怕么!” “以此剑为证!” 那个少年拔剑掷地,嗡动的剑锋贯入铁石之中,向着那些鬼祟之辈宣告: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们就不死不休!” 死寂,漫长的死寂。 所有人都愕然的看着李白的身影,感受到那一道锋锐如铁的剑意。 于是,门外的黑暗舞动着,像是被激怒了一样。 沸腾! “很好,李白。”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冷漠的风声。 “那么,从今往后,你也是我们的敌人了……” 黑暗中,鹿角无声的离去。 再无需多说。 当李白拔剑向着乌有公挑衅,当他们彼此的宣言发出的瞬间,战争便已经开始! 深夜,回到家中的荀青烧着水。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向着李白看过来。 “你……真的要和他们为敌么……这样做会不会太冲动了。” “是啊,可能的确有欠妥当。” 李白颔首,似是懊恼:“刚才光顾着喊话了,早知道应该先写一首诗的……你说我现在补一首还来得及么?” “……”荀青无言以对,哪里不知道这个家伙竟然在开玩笑呢? 李白却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荀青。我可看不惯有人踩着无辜者作威作福的样子,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给我多做两顿牛肉怎么样?” “……” 荀青无奈的看着他许久,沉默着,最终叹息,“这几天,我可能没有时间给你做牛肉了。” “要照顾卢公么?” “不,卢公那里有弟子服侍,也还有很多名医每天察看,用不着我操心。像我这样的派不上什么用场的闲人,正好有点空,而且时间还紧……” 荀青说了半天,只感觉自己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没说清楚。 到最后,惭愧的低下头。 “我只是打算……再努力一下。” 说完之后,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于不自量力,赶忙解释:“不,我的意思是,总要有其他的人可以站出来,如果被乌有公得逞的话,大家就再也不能翻身了。况且,新坊诞生这么好的机会……” “好啊!” 他还没说完,就被李白打断了。 “可以呀,荀青,新坊……你这家伙现在想事情够有胆量的嘛!” 李白感慨的拍着他的肩膀,仿佛从不觉得他在异想天开一样,满怀着期待:“那你可要好好加油了啊!” “明天我就去找大长老,我当了这么久的工具人,总该支持我一下了!”他兴奋的计划着:“放心,难得你勇一次,到时候我一定会拉一大把人来声援你们的!” “呃……”荀青汗颜,“没必要那么夸张吧。” “总之,发动一切力量就对了!” 李白当即拍板:“就这么说好了!” 荀青站在原地,沉默许久,由衷的感激:“谢谢你。” 在长安这么冷酷的地方,竟然有人愿意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主动跳进麻烦的漩涡里,冒着生命危险,却没想过任何的回报。 相比之下,他简直惭愧的无地自容。 “这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李白,你也没必要跳到泥潭里来。”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啊。” 李白理所当然的回答,“这也并不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 他按着自己的剑,认真的说:“如果有人羞辱了你,那么他就是在羞辱我了。如果有人想要让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失去希望,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 “所以,不要担心。” 他露出愉快的微笑:“我不会害怕,害怕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漫长的沉默里,荀青愕然的看着他,无言以对。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听上去实在太蠢了…… 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和危险,脑子一热就往坑里跳,跳完了之后还要关心自己刚才的姿势优不优美,协不协调。 如果天上要下雨,那要不要顺势在坑里洗个澡? 倘若雷霆万钧,为何不赋诗一首?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可更令人疑惑的是,自己又为什么会和这样的家伙成为朋友呢? 还有刚刚的那些话…… 如果放在以前,自己可能早就逃跑了吧? 不需要有什么人受到伤害,只要听说了鹿角出现了,就一定会跑的远远的,丢盔弃甲,就连老师的工坊都没有勇气留下。 可这一次,他竟然出乎预料的,没有感觉到害怕。 反而因此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都是被你这个家伙传染了。” 荀青自嘲的笑起来,用力的拍了一下李白的肩膀,转身向楼上走去。 “你去哪儿啊?”李白不解。 “睡觉!” 荀青摆手:“从明天起就要重新开始忙活了,难道还不抓紧时间补个睡眠么?” 他要睡到自然醒。 管他会不会天崩地裂。 章六 大长老 翌日,清晨。 李白狼吞虎咽的在巷子口解决了一碗胡辣汤,就踏上了去往光德坊的道路。 在太阳才升起不久的时候,长安城的街道上就布满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轨道奚车从高架和地底往来,而在驰道之上,马车奔走。伴随着数不清的移动坊市运转,天地之间就回荡起了那悠久而浩荡的鼓声。 晨鼓八百响。 将黑夜中沉睡的长安渐渐唤醒,令这一座庄严华丽的城市再度变得充满了不同于夜间的明亮和光彩。 生机勃勃。 这一次,走到路上,李白终于不再胃疼了。 这一次不论说什么他都必须要见到大长老,不论陈实那个家伙有没有糊弄自己,这次,不止是为了自己的需要来找云中大长老了,这次,他的背后有一群人,一定要得到他的支持! 白打了一个月的工,怎么都要给个面子吧! 如果那奸猾老头儿不同意的话,那李白只能帮他们回忆一下天上人的行事风格了。 打定主意之后,李白的心情越发的明朗。 愉快的哼着歌。 却听见前面吵架的声音,两个货郎扭打在了一处,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个人背着的货物都撒了一地。 人流从两侧分开,还有人幸灾乐祸的在旁边指指点点看笑话。 当李白好奇探看的时候,看到那两人打的鼻青脸肿,就连旁边的小孩子都吓得哭了起来。他皱起眉头,越过了那两个家伙,将角落里的小孩子抱起来想要将他放到外面去。 可入手却感觉沉甸甸的,根本不是小孩子的重量。 而当那小孩儿散乱的头发抬起来的时候,却露出了一张遍布裂纹的老脸,向着他咧嘴狞笑,竟然是个装扮成小孩儿的侏儒! “你好啊,李白。” 狞笑的侏儒抬起胳膊,袖子里忽然划出了两道匕首,向着他的脖子狠戳下来! 仓促之间,李白撒手后仰,险而又险的躲过了侏儒的匕首,被侏儒一脚踹在胸前,想要后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腿竟然被地上那两个扭打的货郎给死死的抱住了。 紧接着,他听见了令自己头皮发麻的声音。 弓弦绞动的低沉声响! 就在他旁边,那一辆停在路边的机关马车的盖板骤然脱落,隐藏在马车之内的巨大军弩放出了呼啸的弩箭,瞬间已经破空而至。 而半空中,那落下的侏儒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劈手向着李白掷出,星星点点的石灰沫从其中撒了出来,当空炸开。 眼前一片白茫茫,遮蔽了视线。 李白下意识的闭眼,拔剑,斩落。 便听见了两声惨叫,脚下抱着自己的那两个家伙的胳膊便多出了好几道血口,吃痛撒手。 但已经晚了。 手腕粗细的沉重弩箭已经近在咫尺,李白甚至能够想象,带着四棱倒勾的钢之巨箭是如何在空气中旋转,对准自己的心口飞来。 高亢的金属鸣叫声骤然迸发,一道弩箭从石灰粉末中飞出,穿过了漫长的距离,钉在了墙上,嗡嗡作响! 直到现在,惊恐的呐喊才从人群之中浮现,行人们四散奔逃。 当李白终于捂着脸从石灰粉形成的烟尘中跑出时,却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的从马车碎裂的车厢中走出。 遍布疤痕的面孔展露在外,可浑身却覆盖着沉重的钢铁。 那狰狞的甲胄随着来者的动作,甲叶摩擦,火花飞迸。伴随着机关的运转,油泵启动,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 而面罩之后,只能看到一双冷酷的眼瞳。 ——复合机关装甲·明光铠! 李白愕然。 那可是私藏一副就要诛九族的要命玩意儿! 哪怕是个中风瘫痪的家伙,穿上这个之后都能变成手撕金铁的杀人机器! 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这一次肯定麻烦了。 他抬起手中的剑刃,严阵以待。 而那身着明光铠的杀手沙哑的大笑着,大步的向着李白冲来,手中长达丈余的铁杵掀起飓风。 就在这时,李白忽然听到远方迅速接近的轰鸣。 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 轰! 就在驰道上,一辆疾驰的机关马车便喷吐着浓烟,毫不留情的呼啸而至,将那个狂奔之中的刺杀者,连带着他的明光铠一同撞飞到了空中,砸到了墙上。 紧接着,擦着李白的鼻子尖,一个漂亮的甩尾,顺带就将剩下的那几个杀手一同碾了过去。 最后,再缓缓的倒车回来。 又重新碾了一次! 只能说,场景惨不忍睹…… 李白愕然,目瞪口呆。 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然后,他才发现,开车的人竟然是光德坊里的老相识,坊里的会计陈实! “哎呀,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多危险啊……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不看路的?” 一个满是戏谑的声音从马车里响起,紧接着,敞开的车门后,一根考究的铜烟管伸了出来,冒出了一缕青烟。 在马车上,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披着一件锦衣,歪歪斜斜的依靠在软垫上,打量着车外的少年:“李白?” 李白点头。 “那就说明没找错人。” 中年男人吐出一口烟雾,打了个响指:“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李白愣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涌动的人群,还有诸多不怀好意的眼神。 选择了从善如流。 于是,机关马车在轰鸣中,绝尘而去! 外面虽然听起来噪音不小,但马车内部还是经过改装的,竟然平稳异常,没有一点杂音。 就是那个中年人不停的在抽烟,把李白呛得不行,直接把天窗开了。 然后,他才回过头来,仔细端详着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许久,有些不确定的问:“大长老?” “对,是我。” 大长老缓缓颔首,捏着自己的下巴,洋洋得意:“说今天就今天,没放你鸽子吧?” “你怎么在这里?”李白好奇的问道。 “问得好!” 大长老忍不住拍手,然后,不解的探问道:“昨天晚上开始,城里所有的帮派、游侠儿和剑客都收到了一封五万金的悬赏,要他们去割下一个叫做李白的人头,请问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哪儿知道啊!” 李白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行得正坐得直,有宵小之辈暗中妒恨也不奇怪吧?” 说完,他才想起来……自己最近,似乎、好像、或许,还真得罪了一个什么要命的人物? “乌有公?” 他震惊的问。 “不然呢?” 大长老抽完一锅烟,在窗户外面敲掉了烟灰之后,竟然又填上了一锅,“你以为整个长安还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能耐?还是说,你不知道自己得罪的谁? 我要来的再晚一点,你是不是囫囵着都还两说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啊!” 李白恼怒:“一直躲着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对啊,我是躲着你的啊,你才知道么?” 大长老没好气儿的瞥了他一眼,“我本来不想见你的,真的一点和你的事情都不想碰。说实话,我甚至不想承认你是个云中人……你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如果不是陈实拦着我,我就要让人将你乱棍打出去了!” “凭什么?” 李白皱眉。 “就凭你的名声难道不够么?” 大长老反问:“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个香饽饽,就一定要人见人爱?” 这是从一开始,大长老就清楚,明白,并且深有体会的一件事。 李白,是个麻烦。 如果要详细一点的话,那么他就是个超级大麻烦! 关键不在于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也不在于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居心,而在于,李白的性格和作风实在是太过于方正,黑白分明。 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最要命的是,他偏偏还具备践行自己决心的能力。 早在听说长安来了个云中人,一把火烧了云间楼,还当街杀了季献的时候,大长老就眼前一黑,开始胃疼上火…… 尤其是听说这个家伙来找自己的时候,就更加胃疼了。 他不清楚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本能的,不想和这样的麻烦扯上关系。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尤其是当了坊主,不想让坊民们平白遭殃,或者招惹什么祸患的话,胆子就要更小。 要懂得见风使舵,要懂得圆滑手腕。 原本,在确定李白本人不会威胁到光德坊的运转和平安之前,大长老是绝对不打算轻易见他的。 甚至,如果不是昨天那档子事儿,他还打算继续放李白的鸽子。 一直放到他气急败坏失去兴趣为止。 “为什么?” 李白恼怒的问,“我作为外来者持礼登门,就算是不喜欢我,你起码也要告诉我原因吧?难道云中人来了长安,待客的规矩就变了么?” 大长老无奈摇头,许久,长叹一声,忽然问:“你知道,在云中‘天上人’是什么意思么?” 李白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奇怪的绰号有什么意义。 “果然。” 大长老苦笑,抽着眼袋,沉吟片刻之后解释道:“一开始的时候,天上人这个称呼,是用来形容那些在高山上修行的剑客。 那些人的剑术卓绝,宛如仙人一般,高居在天上,餐风饮露,令人敬畏和膜拜。后来,山上的剑客们就慢慢的变质了,在云中城邦和部落斗争中,就变成了刺客的代名词。 那群家伙,只要闻说不平和不公,便会残忍的用自己的剑,将一切导回正轨……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那些家伙都死绝了,但云中依然有天上人的传说。 在云中,只有最厉害的剑客才配使用这样的称号。” 他停顿了一下,瞥向李白:“如今,又多了你一个。” 又一个被称为‘天上人’的家伙,来到长安,哪怕是大理寺都是要挂号,重点监视和考察的。 这种人,但凡接近未央宫五里之内,都要上调警戒的等级。 如果不拿弓弩随时瞄着的话,有些人恐怕连饭都要吃不下。 虽然不知道李白是怎么摆平大理寺的,但大长老本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所代表的麻烦有多巨大。 如果真的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怎么可能被这么称呼? “原来如此!” 李白恍然,没想到这个平平无奇的外号竟然还有这样的历史,但又更加的疑惑:“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大长老白了他一眼。 “废话。”他说,“因为上一个被称为天上人的是我啊。” “……” 李白,无言以对。 竟然不知道应该是敬佩还是震惊。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肚腩都这么大了,别说剑,抓个笔都要哆嗦半天。”大长老没好气儿的抱怨:“那个绰号可不是什么荣誉,别一天到晚挂在头上得瑟。” 在年轻的时候,有些人喜欢同人争斗,动辄你死我活,错以为刀和剑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暴力和死亡可以威慑所有。 但刀和剑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只会让问题越来越麻烦。暴力和死亡只会让人恐惧,然后心生仇怨。 可想要真正的去创造什么,想要真正的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是不能只依靠刀剑的。 这个世界上有比那更强大的力量。 好勇斗狠的剑客,目空一切的狂徒……大长老实在见的太多了! 而他最庆幸的是,李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人,和自己年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姚余家的那件事情,你办得很不错。” 他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长叹:“以及,我不爽乌有公那个王八蛋也很久了,你昨晚说的那些话很对我脾气。 所以,我决定帮你一把。” “真的假的?”李白将信将疑:“既然这样的话,你愿意支持卢公当坊主了?” “不,我一点都不愿意!” 大长老翻了个白眼,“我是坊主,你明白么?我是大长老,我要对光德坊负责,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和我个人的好恶,将整个光德坊的人都拖入漩涡中去。 你以为我将长安一盘散沙的云中人整合起来是为了与人斗狠争雄么?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至少不要莫名其妙的被什么乱七八糟的麻烦波及到…… 早在之前,我就已经宣布了,光德坊不搀和这一次的坊主争夺,如今也不会为你改变任何主意。 你想想坊里的那些孩子,如果有一天,有人气势汹汹的带着剑,走到他们的面前,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 听到了大长老所描绘的那样的场景,李白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 倘若因为自己的原因,让那些稚嫩的笑脸倒在血泊里的话……他恐怕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看来,你明白了?” 大长老颔首,抬起烟杆:“目前,当务之急不是卢道玄,而是你。” “我?” 李白皱眉:“我有什么问题?” “你问题可大了去了!你知道五万金是多少钱么?” 大长老没好气儿的问:“五万金,能让一个酒鬼拿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泡澡泡够到醉死!。足够一个五口之家生活到重孙子诞生,能让光德坊的善堂一直开到我的儿子死了为止!养活几百个小孩儿长大读书成人! 然后,有人拿五万金来换你的人头!” 他没好气儿的痛斥:“别说是其他人,就连我现在都忍不住想割了你的脑袋,你觉得呢?” “那你可亏大发了啊,大长老。” 李白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这颗脑袋可比五万金值钱多了。” 大长老冷哼:“如今的长安,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呢——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几百个,从今天开始起,你吃饭喝水睡觉都要小心有人要你的命! 针对你的袭击会从你扩散到你身边的人,除非有一天,有人把你的脑袋割了,送给乌有公那个狗东西为止! 你以为自己得罪的是谁?” 李白想了一下,试探性的问:“一个恶棍?” “那也是长安城里最大的那个恶棍!” 眼看李白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长老就气得想要揍人。 干着急! 可干着急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李白,有些年轻人总是一意孤行,总是不把长辈们的忠告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能搞定一切。 但实际上他们并不能,这只是一种只属于少年的幻觉。” 大长老严肃的提醒:“剑解决不了一切,李白,只会让你作茧自缚,在死路上越走越远。” “如果让我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和聋子和瞎子有什么区别!” 李白瞪着这个家伙:“你不用剑,难道就解决的了乌有公那个家伙么?还是说,要我作诗每天十首,好让他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哈,差点忘记了,你还是那位名满长安、才华横溢的无名诗者,实在是失敬。” 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这样的事情,可对于位于长安顶端的坊主而言,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大长老啧啧感叹:“偏偏是像你这样具备才能的年轻人,比空有嘴皮子的废物麻烦的多。你们总会觉得世界会围绕着你们运转,但并不是这样,只不过你站到了中心去而已……这个世界远比你想想的要复杂的多,李白,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但是没有关系,对付你这样的人,我经验丰富……” 那个邋遢的中年男人捏着下巴,忽然,咧嘴一笑,眼眸中的凶焰暴涨:“小孩子不听话,多半是惯得,打一顿就好!” “那就来打,谁怕谁!” 当大长老暴起的瞬间,李白不假思索的拔剑。 钢铁碰撞的声音从狭窄的车厢里爆发。 章七 锻炼 崩! 沉重的烟杆和轻灵的剑刃碰撞在一处,火花迸射。 “就这点水平?” 李白眼角微挑——能够感受到对方足够精纯老辣的剑技,应变的能力还在自己之上,堪称滴水不漏。 只可惜,早已经锐气全无。 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有那么多大道理,赢过我再说! “想赢你,那还不简单?” 大长老,忽然嘲弄一笑,紧接着,李白眼前一花。 烧红的铜杆竟然以他未曾预料的速度,敲到了他的脑门,毫不留情。李白一愣,想要格挡,可那神出鬼没的烟杆竟然游刃有余的绕过了他的防御,再敲! 他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明白,为什么大长老会变得那么快。 很快,他就明白。 不是大长老太快,是自己……太慢了! 不止是反应和意识,就连身体也开始迟滞,手足无力,发麻,一种强烈的困倦从他的意识中涌现,迅速的将他吞没。 在强烈的恍惚中,他的剑刃脱手,被大长老格开,然后,烟杆抬起来,对准他的脑门。 啪! 李白倒地。 直到现在,才嗅到夹杂在刺鼻菸草味道中的那一丝诡异甜腻。 “竟然用毒……”他艰难的喘息:“卑鄙!” 而大长老,得意洋洋的从嘴里吐出了一枚解毒药丸,摇头俯瞰:“江湖太浅啊,李白。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你怎么和乌有公那帮恶棍斗?” 在前面,开车的陈实无奈回头,鼻孔里还塞着两块布,闷声说:“我觉得大长老你在对决之前给人下药的事情也已经属于恶棍行径了吧?” “哼,你懂什么?坏人恶,好人就要比坏人更恶,否则还怎么好好生活……” 大长老毫无羞愧的吹起了口哨,对昏沉的李白说:“放心,我会把你送到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去,等风头过了你再出来吧,小子!” 他停顿了一下,无奈的轻叹:“就当你让姚余那个烂赌鬼痛改前非的报酬吧。” 李白,被黑暗吞没了。 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好像只是恍惚了一瞬。 当李白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已经全变了。 可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却缓缓浮现,好像是大长老,正捏着下巴上的胡子,得意的对着他微笑,令他怒从心头起,不顾身体的疲惫,强行跳起来,挥拳而去。 “卑鄙无耻,竟然下毒!” 瞬间,眼前的一切再度变化。 李白只感觉到自己一拳揍在了看不见的铁墙之上,不但什么都没揍到,反而自己手疼的要命。 再度倒在床上,爬不起来。 艰难的喘气。 “现在的后生这么喜欢运动吗?真是稀罕啊,稍后咱俩玩两把石锁消遣一下?” 床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随手端来一碗苦涩的井水,直接就粗暴的掰开了李白的嘴,不由分说的给他倒进去,让他一阵剧烈的呛咳。 冰水入喉,也令李白的昏沉和困倦迅速消散。 然后,才终于看清。 自己竟然躺在一间宽阔的卧室中,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汗味,仿佛一个不洗澡的懒汉整日在这里舞枪弄棒一样,让人窒息。 然后,也看清了身旁那个咧嘴的人影。 难以形容那样的冲击。 如此戏谑张狂的笑容,宛如猛兽一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力。 那中年人正捏着下巴怪笑,一根根络腮胡如同钢针一般展开。而一块块沉重坚实宛如甲胄的肌肉则在柔弱麻布的束缚之下微微跳动着,呼之欲出。 “小子醒了?” 那如猛兽一般凶戾的中年人咧嘴问道:“可有不适?” “我……我还好?” 李白茫然的揉着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这里是哪儿?我……我……睡了多久。” “这里?是我家。” 中年人回答:“自从被你们大长老送来之后,你小子已经睡了三天了……要我说,还是锻炼不够,你看,像我,那种麻药都是当水喝的!” 说着,他抬起手臂,宛如金铁的肌肉高高鼓起,令身上的衣服又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看的李白目瞪口呆。 这是哪儿来的怪物么? 不对…… “三天!” 李白失声,本能的起身,向着屋外冲去,可刚才跨出门口,却发现,自己身后的那个中年人,奇异的出现在了宽阔的庭院中。 拦在他的面前。 “你不能走。” “为什么?”李白不快,“这位先生总不会是开黑店,许进不许出吧?” “你要这么说也没关系,不过绑票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做啊。” 那魁梧男人微微一笑:“我可是很有爱心的啊,可不忍心看你走出大门之后死在我家门口,打扫起来很麻烦的,万一吓到我家看门的怎么办? 你身上的千日醉,哪怕是顶尖的高手中了也要昏睡一月,你三天能醒,接下来几天恐怕连剑都握不住……何必匆匆去送死? 老实待着,对你对我都好。” “不行。”李白断然摇头,“我的朋友在等我。” “哦,这你别担心,有个叫做黎乡的小鬼这两天经常来探望你,并让我转告你。”他说,“你的朋友安然无恙,不必担忧。” 听到他这么说,李白便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打算如了大长老那个混账的意。 “请让开吧,这位先生。” 李白摇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也不希望有什么麻烦牵连到你。” “哈,倒是个好心眼儿!” 男人大笑:“不过放心,只要你在我家,什么麻烦都不会有的,万事无忧。真要有人不开眼上门找麻烦,一拳了账就是了。” “对不起,我没有开玩笑。” 李白提高了声音:“请让开。” “……” 魁梧男子叹息了一声:“小鬼,活得好好的,干嘛想不开呢?况且,我的脾气也是有限度的。” “那就对不起了。” 李白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浪费任何时间。 虽然有些对不起这位好心的大叔,但如今实在没有办法了。 哪怕没有剑,但他还有双手,足够…… 嘭! 他忽然眼前一黑,踉跄后退了两步,抬起挡在面前的右臂一阵剧痛,好像被铁棍猛砸,可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家伙还在原地,正在端详着自己十根粗壮如金铁的手指头。 “小子,这点力气不够啊。” 他无奈摇头:“回去休息吧,晚上咱炖牛肉给你补一补怎么样?我家田里前两天才摔死了一头……” 难以想象,如此惊人的身手。 李白震惊了许久,但还是不死心,握紧拳头,一步步,小心向前。忽然抱起,拉住了这个家伙的胳膊,摔绊! 他可不是离开剑之后就要被打回原形的废物,纵然手足无力,依旧能给这个家伙来个惊喜。 可前半截都很顺利,后半截出了问题。 他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却感觉,好像抓住了一块实心的钢铁,根本无法扯动,哪怕他奋尽全力,对手依旧岿然不动。 落地生根! 李白愕然,不信邪的狠拽,但依旧毫无作用。 果然有问题! 然后,便听见了他的轻叹。 “…瞧这细胳膊细腿儿,还是没锻炼过啊……” 劲风扑面! 李白瞪大眼睛,只来得及抬起双臂,挡在眼前,自地上向后滑出。 踉跄后退。 两条手臂,迅速的青肿了起来。 十指止不住的哆嗦。 “少年郎,不要顽抗啦。”在墙头后面,探出了一张熟悉的黝黑面孔,衷心的劝告道:“老爷很厉害,你不是他的对手的。” “昆仑磨勒!” 李白茫然:“你怎么在这里?!” “……多亏小哥你帮我辩解,大理寺没有抓我治罪。” 曾经云间楼的保安憨厚一笑,挠着头:“我流落街头,没有工作,幸好老爷收留了我,我现在是在这里看大门了。” “放心吧,老爷不会让你出事儿的。”他劝道:“别怕,这里饭管够!” “谁在乎饭够不够啊!” 李白大怒,回头凝视着眼前的对手:“我今天绝对不会留在这里的!” 这一次,知晓眼前的对手并非寻常之后,他已经决定全力以赴。 哪怕没有剑在手。 可剑气却绝对不是这么蹩脚的东西。 “喂,大叔,小心别闪了腰……” 李白抬手,甩去了手腕上的一缕血丝,然后双指并起如剑,一道飘渺不定的青色剑意便自其中吞吐而出。 那是不逊色于任何名剑的锋锐之气! 就在那一瞬间,站在原地松松垮垮的中年人抬头,无声轻叹。 而李白,已经破空而至,剑意斩落! 在那一瞬间,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并不是剑意的破坏,而是仿佛……什么束缚的枷锁被打破了。 就在他的眼前,那魁梧的男人双眸中迸射出炽热的辉光,身上的麻衣寸寸破碎,炸裂! 展露而出的,是遍布疤痕、伤口的健壮身躯。 一道道肌肉迅速的鼓起,泛起黑铁与黄铜的金属色彩,恰似金铁所铸就的巨人一样,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健美与力量。 “打架,能拉近感情!” 那男人咧嘴,狞笑: “来,咱俩练练!” 这一次,李白终于看清了他的动作。 在近乎凝固的时光中,那男人缓缓的抬起手臂,五指握紧,对准李白的胸膛,挥拳。 然后,轰!!! 巨响迸发,气浪席卷。 李白感觉自己正面撞上了一辆飞驰的机关马车,不由自主的倒飞而出,砸在了庭院的水缸上,然后在水缸破裂的声音里,被冷水浇了一头。 但这还没有完。 在那兴奋的狂笑中,那魁梧的男人再度呼啸而来,挥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李白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那一拳从这喧哗大宅的前院打进了后厅,冲破了三层大门之后,摔进了正厅之中,落在一张太师椅上,稳稳当当。 在他脚下,那一张巨大的虎皮前方,狰狞的猛虎似是翻起眼睛,端详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少年人一般。 偏偏,如此恐怖的一击,却没有令李白受到什么伤,只是没有了力气,阵阵眩晕,完全爬不起来了。 李白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 双手淤青。 可战意却越发的炽盛,满怀好奇:“你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我?一个路过的好心人!” 大厅之外,那魁梧的络腮胡男人抬起粗壮的双臂,摆出了健美的姿势,得意大笑:“善良慈祥的爱的使者,帅气正义的美的化身,连冠十六届纯爷们健身大赛冠军,长安城十大型男之首!” “——程咬金,就是我!” 实际上,李白根本没听说过程咬金是哪个。 但他很想说一句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可长安街面上似乎没听别人说过有这么一个厉害角色,可他分明强的过头。 倒不如说,这是李白来到长安里见到最强的几个人之一了。 甚至,就算有佩剑在手,也不一定能够稳赢。 可问题在于……他报上去的那一连串称号里,有一个靠谱的么? 但这不妨碍他继续踏上通往自由的道路。 简单来说,就是打架。 “再来!” 他从椅子上撑起身体,站稳,抬起麻木的双臂,十指握紧:“还没完呢!” “很好,小子——我开始喜欢你这臭脾气啦。” 程咬金活动着脖颈,骨节摩擦的清脆声音迸发,愉快的微笑:“热身运动结束啦,准备好锻炼身体了吗?” 不等李白回答。 恶兽咧嘴。 劲风,呼啸而来! 看不见尽头的鏖战,就此开始! 等到黎乡傍晚前来探访的时候,李白已经瘫在地上动不了了,和这种怪物级对手比拼力气,他还是太嫩了。 从一开始,双方就不在公平的起跑线上。 而反观,程咬金除了眼眶上多了两团青黑之外,依旧还活蹦乱跳,在同昆仑磨勒角抵搏斗结束之后,两人开始兴致勃勃的在讨论着如今一百斤的石锁是不是太轻,改天出城找个荒山搬一块新的回来。 看到黎乡来了,他顿时哈哈大笑,把那少年捞过去揉头发揉了半天,丝毫不见外的拍着他的肩膀。 “小鬼,我说你这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每天跑来跑去能扛得住吗?” 程咬金十足热心的邀请:“我看你天赋异禀,未来可期,不如别弹琵琶了,留下来跟我一起锻炼如何? 过两年,也成为一条健美好男儿,说不定还能登上长安十大美男的排行榜,同我角逐一二,哈哈哈,不过赢你是肯定赢不过我啦……” 说罢,就开始得意的大笑,抬起手臂,炫耀自己夸张的肌肉。 根本就忘了黎乡什么都看不到…… “程先生谬赞了。” 黎乡苦笑着摇头:“像我这样的人,别说锻炼身体,就算走路都走不好,哪里能有……” “所以才更要锻炼!” 程咬金大眼睁圆,震声说道:“肉体的残缺没有可怕,意志的软弱才无药可医。 如果连我能行的自信和勇气都没有的话,弱者又何以自强?小子,抬起头来,自信一点!来,跟我一起喊——我能行!” “我……能行?”黎乡鼓起勇气复述。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啊!” “我……咳咳,能行吧?” “……” 程咬金无言以对,无奈的一头撞在了石锁上。 “你们这群家伙怎么就老是不对劲呢……”他无奈的揪着胡子:“算了,算了,也不能指望一天就锻炼出完美的肌肉来,先吃饱再说! 磨勒过来帮忙,今天咱吃顿好的!” 一听有吃的,昆仑磨勒眼睛都亮了,兴奋的抛下手里的石锁跟着程咬金去厨房打下手去了。 就这样,不再打扰他们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 虽然看起来粗犷豪迈,可实际上这个家伙的心思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细腻的厉害……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家伙做出来的饭,真的能吃么? 带毛的生肉?烧成炭的米饭?还有不知道用什么鬼东西堆出来的大锅乱炖? 李白倒吸一口冷气,忽然感觉自己似乎距离绝食而死快要不远了。 “诶?我手重了么?” 给他上伤药的黎乡手足无措,“对不起,我这就轻点。” “不,是我闪了腰。” 李白摇头叹气,看着这个纤细瘦弱总是会过度敏感的少年,一阵无奈。 “自信一点吧,黎乡。”他趴在地上,认真的说:“程咬金那个家伙说的没错,你可是很厉害的。” “哪里的话。” 黎乡微微一笑:“和李白先生和荀青哥哥这样的人比起来,我也不过只是个会弹琴的小孩子而已……” “都被人关在这里了,不要被当成笑话就好了。”李白长叹:“荀青那边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情吧?” 黎乡摇头。 “一切都好,他也一直说,什么事情都要靠你解决的话,自己就太不像话了……知道你在程先生这里,他也放心了很多,还让我跟你说不要担心,这次看他的表现呢。” 少年敬仰的微笑:“真的很厉害,自从认识李白先生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工坊的主心骨,帮了很多人。 如果没有他的话,大家恐怕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黎乡,和别人没有关系。” 李白摇头,并不因少年的宽慰而自得:“就算没有我,早晚他也会有所成就——倒不如说,反而让我更惭愧了啊。” 不知为何,想起了大长老的话。 剑,解决不了一切。 诚然如此。 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和暴力之外,也会有更美好的东西值得让人去追求。 就好像诗一样…… 这是李白作为一个外人,做不到的事情。 “不一样了啊,那个家伙。” 李白衷心的赞叹:“比以前强多了……黎乡,将来的你也一定会很厉害,因为你是有勇气的人。” 黎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摇头,苦涩的笑了笑。 “那种东西太奢侈了,李白先生。”他轻声说:“对我来说,只要能每天弹琴,就已经足够了。” “会变好的,黎乡,荀青也不是正在努力么?” 李白撑起身体,龇牙咧嘴的揉着脖子上的淤青:“我也会努力的,等我揍翻了程咬金那个家伙,我就去帮忙。” “哈哈哈,那还早得很呢!” 远方,程咬金得意的大笑传来,朝着他们招手:“吃饭了,快点,晚了就被磨勒吃光了!” 完全不想去吃! 李白本来想这么说的,可空气中却飘来了一阵鲜甜香辣的味道,令他愣了许久,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等他走到饭桌前面,眼睛就被一片璀璨的金光照亮了。 这是什么…… 章八 长安 难以想象,像是程咬金这么粗暴的家伙,竟然会有如此厉害的厨艺!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爆炒、清蒸、炖煮、腌制,竟然整出了如此丰富的一桌酒席,而且每一道的口感和味道都截然不同,和这丰富的体验比起来,长安城里那些自诩厨神的家伙就应该羞愧的上吊自杀才对! 完全忘记了自己渴不饮盗泉水的决心。 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眼前的琳琅满目的酒席和旁边有半个黎乡那么高的饭桶,竟然都已经空空荡荡! 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昆仑磨勒的功劳。 丝毫不嫌丢脸的把每一粒米全部都吃光之后,他才满足的打了个饱隔,麻溜的端起了碗碟去干杂活儿了。 看的李白一阵唏嘘。 昔日剑技高深、以一当千的剑士已经沦为了一台无情的干饭机器。 可偏偏看他却好像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委屈。发自内心的热爱着这种每天看看大门、干干杂活儿就能吃饱饭的日子。 这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一些。 可看着满桌被扫光的菜肴时,他便油然感受到了一阵安宁和踏实的气氛。 来到长安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的平和和静谧。 这个城市太过于庞大了。 又太过于绚烂和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投身其中,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追逐着远方的目标,越行越远…… 就这样,渐渐的忘记了简单的生活和往日的模样。 而如今,在程咬金家里,李白竟然难得的有一种回归荒野的轻松感。 而且,更加离奇的感觉:这样每天吃饱了锻炼身体,锻炼完了之后猛吃一顿,最后美美的睡一大觉的生活竟然似乎也不错?! 而且,还有喝不完的酒! 要不,先放弃自己的越狱计划,再多待几天? 等等,这难道就是程咬金的阴谋和目的吗! 实在是太阴险了…… 他忍不住瞪了一眼桌对面那个又开始炫耀自己肌肉的家伙。 然后端起手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酒是无辜的,开封之后不喝掉就坏了,可不能浪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 只是当他端起酒杯的时候,视线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门外,庭院中的梧桐上……密集的枝叶间,那一只猩红的眼瞳。 昭示着不祥的飞鸟煽动着黑色的翅膀,在枝头跳跃,但是却没有呱噪的尖叫,反而像是暗暗的窥伺着什么。 乌鸦。 他的眉头刚刚皱起,就看到酣醉的程咬金随手捡起桌子上的一块鸡骨头,投向了门外的夜色中。 只听见一声低沉的凄啸,那一只乌鸦就狼狈的从枝头跌落。 很快,被程咬金扯着脖子提起来。 “嘿呀,运气真好,正愁今晚的夜宵太素呢——” 他随意的把那乌鸦捆住,在手中晃了晃:“这么多的肉,煲成老汤一定很养人!” 在他得意的大笑声中,更多的乌鸦从枝头惊起,仓皇的飞向了远方。 深夜,坊市伸出,远方的灯火隐隐照亮了高塔的轮廓。 无数乌鸦起落,却悄无声息,只有一双双猩红的眼眸在黑暗中焕发着光亮,令人不寒而栗。 披着灰袍的苍老男人站在窗前,伸手,接住夜空中降下的飞鸟,侧耳聆听者那晦涩的鸣叫声。 许久,转身向着身后那个阴沉的青衫男子摇头。 “帮主,他不同意。” “说不动姬仙客那个家伙?”佩剑的男子冷声问:“难道五万金都请不动他出手?” 灰衣老者摇头,沉默片刻之后回答:“他说……坊主之位至尊至贵,想要他出马,除非二十万金,否则免谈。” “二十万金?真以为他长安城第一剑客的名头多值钱么?” 帮主嗤笑:“也罢,既然他不给面子,那自然也不用多说……那个叫做李白的小子那里怎么了?” “被光德坊的坊主送到了程府那里之后就没消息了。” 灰衣老者汇报道:“我布置的乌鸦也被打下来了,不敢再多做窥探。” “……也罢。” 帮主的神情阴沉,按着剑柄,许久:“程咬金那个家伙背后的靠山众多,我们倒是不便动手。 就让李白那个小子且安生几日,稍后自然有他的苦头吃。 倒是安乐坊那帮遗民越来越跳了,传令下去,让人看紧一点,不要被一帮贱民坏了乌有公的大事。” “在下明白。” 黯淡的月光之下,数只乌鸦展开翅膀,带着噩耗高飞远去。 第二天的清晨,李白从梦中惊醒。 在石块摩擦的高亢声音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睡个好觉的梦想在插上翅膀离自己渐渐远去。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算再睡,可连续不断的噪音却令他睡意全无。 恼怒的起身,推开窗。 果不其然,看到院子里那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手里提着好几个巨大石锁正在像是玩玩具一样的抛弄着,恐怖的风压扩散。偶尔那几个石锁在空中碰撞,就迸发出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高亢声音。 每一个……起码都有数百斤吧?! 李白愕然。 “哈哈哈,小子终于醒了吗?” 程咬金手中的石锁变戏法一样在空中叠成一摞,比常人的身高还要夸张,在他手里随意的托着。 “你可真够能睡的,东市的驴都不敢像你这么歇!” 他咧嘴大笑着,催促:“赶快起床,咱们快乐的晨练开始啦!” “算了吧,这种方法不适合我!” 李白抵触的疯狂摇头:“过于粗鄙,又失仪态……” “哟呵?看不起力量训练?这种话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你有本事把剑给我啊!” 李白气不打一处来:“我立马就教你剑的十八种写法你信不信?” “嘿,那可是我的战利品。” 程咬金挠着下巴上的胡子,毫不惭愧的说:“况且,哪里有明知道对手擅长剑术,还授人以柄的道理?你怕不是个傻子。” 李白感觉自己真的傻了。 这个家伙是怎么把如此无耻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况且那可是自己的武器,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战利品了? 就在他震惊的时候,窗户边上却忽然抬起了一个黑黝黝的脑袋。 “少年郎你醒啦?”昆仑磨勒郑重的提醒:“快起吧,你的早餐我还给你在灶台上热着呢,今早有肉啊,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这么说的时候,昆仑磨勒左手还抓着一个洒水壶,右手还捏着一柄小钳子。魁梧的身上挂着一副围裙,沾满了泥土和灰尘,明明超大号的围裙在他身上,却紧绷绷的像个肚兜一样。 分外诡异。 “你在干什么?” 李白茫然,不知道这家伙埋伏在自己的窗户外面,究竟是在谋划什么鬼东西。 “除草浇花啊。” 昆仑磨勒回答道:“程府每天没啥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让老爷把府里的后院和花坛都给我收拾啦。 昨天你吃的那个白菜,味道不错吧?我亲自种的!” 说到这里,他笑得就分外得意,发自内心的种出好吃的白菜来是一件很了不起很有面子的事情。 等李白套上衣服出门,才看到,院子周围被自己忽略的那些花卉。 就在石槽、花盆和苗圃中,各色花卉正在显眼的怒放。哪怕是李白一路旅行,快要走遍天南地北,可是却依旧未曾见过如此众多种类的花卉汇聚在一起绽放的场景。 牡丹、白兰、金盏、雏菊、孔雀草…… 还有很多种类的花他见都没有见过。 还有明明已经过了季节,可是在长安地热的供应之下灿烂绽放的花朵。 那个魁梧的巨人就蹲在群花之间,捏着比自己手掌还要小上好几号的钳子,小心翼翼的剪除掉那些细小的杂枝,棒槌粗细的指头精巧的从泥土中拔出杂草,剥开了根须,将又一株来自海都的郁金香栽入土中,安置新家。 多亏了这些花卉的存在,才令程府粗犷到诡异的风格变得柔和起来,从搏斗场变成了能够安居的家园。 种种色彩在昆仑磨勒的精心照顾之下展现出了生机勃勃的美。 不止是这里,还有水缸之中的莲花,墙头的爬山虎,树上的山茶和丁香花…… 闭上眼睛细嗅,就宛如置身于原野丛林。 “这些……都是你种的?”李白惊叹。 “对啊。” 昆仑磨勒挠着头上节成小辫的头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以前的时候,我家的花在长安很有名的,可惜后来没办法再种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不想过多的提及往事。 当粗糙的手指轻轻的修整花朵的枝杈时,那隐隐黯然的神情就变得静谧又温柔,充实的令人羡慕。 鲜活的如同此刻盛放的花儿一样。 “真是厉害。” 李白敬佩的轻叹:“下次能不能教教我?” 黎乡快要过生日了,李白忽然有一个新想法。 如果是花的话,哪怕看不见,也一定能够嗅到这样令人安心的香气吧? 昆仑磨勒憨厚一笑:“好啊,不过很多人都觉得麻烦,浪费功夫,会耽搁你的时间。” “没关系。” 李白弯下腰,轻轻的碰了一下枝头的露水,微笑:“它们这么美,为它们付出一点时间不可惜。” 如果不是心中不安,时常焦躁的话,其实在程府待着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 有酒有肉,三餐精致,种类繁多而且不见重样。除了老是催着李白和自己一起锻炼之外,这个肌肉发达的有些过头的中年男人其实相当健谈。 难得的是,哪怕是面对李白这样的年轻人,他也能够做到诚恳以待,无话不谈,从来不端什么大人物的架子,行事作风实在是太投李白的胃口。 除了不让他出门之外,其他的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早些年他不知道去过多少地方,天南地北,无所不知,但凡稍微有名的一些地方总能说的头头是道。 拿来下酒,回味悠长。 而且在他口中的长城风情分外翔实,不论是塞外风情还是李白好奇已久的长城守卫军都了解颇精深。 李白除了兴致所及,写了两首颇为满意的出塞诗之外,也开始好奇,这个家伙是不是在那里待过几年? 只不过,程咬金对于自己的身份从来避开不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样子,让人分外好奇。 能够在寸土寸金、名流云集的兴华坊购置这么一大座宅子,实在不是一般的有权有势能够做到的。 但既然他不愿意多说,李白也懒得问。 只是有些怀疑……能够同那个卑鄙大长老同等交游的家伙,怕不是也是个坊主吧? 就在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却感觉大地陡然一震。 轰鸣! 紧接着,远处无数惊慌的喊声伴随着脚下剧烈的震动一同响起,令李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只看到庭院中的柳树在剧烈的摇晃。 而脚下坚实的大地,竟然如同海上的舢板一样在摇晃。 在地底的最深处,传来悠久而浩荡的轰鸣,数之不尽的巨大结构在为止共鸣,化为了巨兽一般的鸣叫! 很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又结束了。 没头没尾的。 李白疑惑的看向柳树下的程咬金。 发现这家伙竟然还在配着几款精致的点心在喝下午茶! 是毫不动摇! 好像就算天崩地裂也阻挡不了他吃饭一样…… “出什么事儿了?”他问:“地震?” “慌什么?正常操作。” 程咬金滋溜着茶水,淡定挥手:“每次新的坊市诞生都会这样,其他的坊市会重新排列,为新的坊市接入腾出空间来,在这个过程里,长安就会不定期的动荡……” “虞衡司那帮家伙也不说一声?” 李白听着外面传来的惊叫声,克制不住恼火。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地震,不知道有多少人遭了殃,严重一点的话,财产损失还好说,恐怕还会伤及性命。 来到长安这么久,李白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脸懵的外来者了,至少……他还知道虞衡司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维护着整个长安城的所有公共机关,管辖着城内所有的机关师,令从业者们闻之色变的机构部门。 汇聚了世界上最好的机关师和机关技术之后,虞衡司可以说是机关师们至高的权力机关。在三司之中,地位也隐隐在维护治安的鸿胪寺和针对大案要案的大理寺之上。可以说不论是财力、人力、物力、武力和技术能力都毫无瑕疵的庞然大物。 具备着如此大的权力,可是却又如此轻慢的对待自己的职责。 李白简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一帮什么货色。 “哈哈哈,虽然虞衡司都是一帮王八蛋,可你这么说就太冤枉他们啦。”程咬金大笑着摇头:“他们倒是想要提前预报呢,奈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告诉你呢?” 李白愕然。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虽然朝廷对外宣称虞衡司负责维护长安运转,但实际上,长安的运转自有规律,根本不是虞衡司能够插手的。 那群家伙充其量也不过是用来维护长安的工具人罢了,想要靠着他们来修正长安的运行?还早着呢!” 就这样,毫不顾忌的吐露出了这个本该被封存在层层帷幕之后的秘密。 “自古至今,长安的运转从无定式,也从来没有一个机关师能够掌控如此庞大的机关……实际上,就连它本身的运转规律,虞衡司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充其量也不过是通过史料和记录对比,提前测算出坊市的诞生和脱落而已。” “等等!” 李白抬手,仔细的理清思绪:“之前有所耳闻,长安下面是巨大的机关,原来它一开始就是自己转自己的……” “对啊。” “长安这么多机关师,其实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掌控它?” “没错。”程咬金颔首,悠然感叹:“反过来说,长安才是所有机关师的老师,到现在,我们该学的东西都还没学完呢。真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缔造出这样的奇迹……也只有传说中的天神才能做到了吧……” 李白再次感受到长安这座大陆上最宏伟的机关之城的力量:“人和机关,竟然能和谐共存到这样的程度,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有些好奇:“这么多人生活在运转的机关之上,而且还不知道机关运行的规律,就不会有什么难以预判的危险么?” 程咬金反问,“你知道大地为什么能承载万物么?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海水为什么不会淹没大地?我们只是不懂罢了……长安,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说着,他弯腰,抚摸着脚下古老的城池,敬畏感慨:“它比我们更古老,也比我们更强大。 它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们的到来,相反,像是慷慨的母亲一样,源源不断的赋予了我们更多的智慧和学识。 它不曾拒绝人,人为何要害怕它呢?” “……”李白沉默许久,好奇的问:“可是,它真的会有意识吗?” “谁知道。” 程咬金靠在摇椅上,翘起腿,惬意的闭上眼睛:“我不在乎,因为我喜欢它。” 喜欢。 这俩字儿比什么理由都要强大。 令李白深感敬佩。 这个家伙总能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扯得像是真理一样,可有的时候,李白又会觉得,倘若能够以他那样的视角来看整个世界的话…… 这个世界,也一定会精彩和快乐许多吧? 唯一的缺陷就是可能经常会被人当做抽风…… 实在是,无法理解。 李白看了他许久,无奈摇头,躺回椅子上去。 闭上眼睛,无声的轻叹。 相较如此坦诚的热爱这个城市的程咬金,庇护着无数遗民的生活和安宁的卢公,还有如今为此而奔走的荀青…… 而自己,却被囚禁在这个保护之笼里,无所作为…… 章九 一夜 巧合的是,中午刚骂完了虞衡司,下午的时候,虞衡司的人就突兀的出现在了程府的门口。 登门拜访。 虽然是客人,措辞恭敬又文雅,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你欠我钱的傲慢模样……配合那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活像是面具呆久了摘不下来。 那几个黑衣机关师在摆满健身工具的‘书房’里待了没多久,就很快神情阴沉的道别走人。 似乎话不投机。 “你是不是又拉人去锻炼了?” 李白问道。 “呵,但凡他们有那么一点想锻炼的想法,还至于长成那种无聊的样子么。”程咬金没好气儿的端起茶杯,一口闷掉,咀嚼着茶叶:“还浪费我一壶好茶。” 李白摇头感慨。 没想到,长安城里无往不利的虞衡司,如今竟然在程府吃了瘪。 “你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哈哈,你猜。” 程咬金神秘一笑,抛弄着手上的茶碗,一脸得意,就是不说。 而在桌子上,那些虞衡司的机关师忘记带走的锦盒里,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珠映照着庭院里的阳光,熠熠生辉。 “我还是说什么要紧事。”李白了然:“他们这是在向你行贿?” “喂,我程老爷可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的,你可不要乱说……” 程咬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嫌恶摇头:“这玩意儿与其说是宝贝,不如说是麻烦更好。” “这什么?” “机关核啊。” 程咬金哼笑一声。 不可能,机关核我见过,怎么可能这么大…… 话还没说出来,李白就反应过来……自己唯一见过的那一颗荀青的机关核,恐怕真的是整个长安最便宜的那一颗了。 可是和李白见过的那一颗又不一样。 总感觉,色彩黯淡了许多? “别看了,是假的。” 程咬金摇头:“最近成立出现了一大批伪造的机关核,急的虞衡司跳脚,现在才想起来到处烧香拜佛找人帮忙了。往日得罪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做事留一线呢?哼,就算我同意,恐怕其他人那里也不好使……要我看,这一次十有八九虞衡司要吃个挂落,搞不好在朝会的时候会被拿来做反面教材。” 那些背后所隐藏的蝇营狗苟,李白并不在乎,他端起那一颗伪造的机关核,仔细分辨。 忽然想起荀青手头的“宝贝”了。 那一颗从奚车绑架案现场他从绑匪怀里摸到的东西,比这一颗要小很多,但依旧是难得的机关核…… 难道这两件事情中间还有什么关联? 奈何,程咬金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为了不让荀青又牵扯到新的麻烦里,李白也没有多讲,只是准备了一封信,打算让黎乡晚上来的时候帮自己带回去问一问。 只是,当天傍晚,黎乡没有来。 一直等到暮鼓三百声响完。 那个少年都没有出现。 李白的心头渐渐浮现阴云。 更早的时候,在午后,一片哭喊的声音里,破碎的店铺中升起浓烟。那些打杂的暴徒们粗暴的将火焰点燃,把铺子里的一切付之一炬。 “看到了吗?这就是违章搭建的下场!” 穿着一身青色新衣裳的男人洋洋得意的回头,冲着地上哭喊的老板啐了一口:“都是你们这帮为了一两个遭钱儿败坏市容的家伙,长安城才变得这么拥堵——还敢哭,打的就是你们这帮不知羞耻的老东西!” 说罢,他冲上去就是一脚。 地上鼻青脸肿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妻子,愤恨的质问:“王安六!大家都是遗民,当年你快饿死的时候,还是我家给了你一口饭吃!你难道没有良心吗!” “良心?你这老东西配跟我讲良心?” 王安六脸色越发的难看,带着自己的同伙冲上去对着店主拳打脚踢,掀起了原本用来煮胡辣汤的大锅,砸在了地上,直接砸成了粉碎! 直到愤怒的咆哮声从巷子外响起。 “住手!” 荀青匆匆的跳下马车,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王安六得意洋洋的样子,还有满地狼藉,顿时脸色就变得铁青。 “这都是你干的?” “这叫打扫长安市容。” 王安六和身后的同伙大笑起来,笑罢,冷声摆手:“滚远一些,阿狗,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儿上,我不找你麻烦。” “王安六,我知道你加入青衫会之后腰杆硬了,靠着踩在自己旧日亲朋的头上作威作福,威风的不得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沙哑的声音:“如果过几天道玄公醒了,知道你这么做,你觉得你那些好兄弟护得住你?” 提到道玄公,王安六勃然色变,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又涨的通红,怒不可遏的挽起袖子来,直接拔过同伴手中的铁棍走上来,怒喝: “搬出一个老东西来吓我?阿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陪他?” “好啊,来!” 荀青的脸色抽搐了一下,却没有露出他所预想的那种抱头逃跑的脓包样子,竟然站在原地一步不动,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铁牌,放在他的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机关师凭证——今天这么多人在这里看着,我不还手,你敢动我一下,今晚去虞衡司的大牢打地铺吧!” 他怒吼:“真以为长安没有王法么!” 当往日那个被人瞧不起的怂包阿狗都硬气起来的时候,王安六本能的想要让他知道出头的代价,可当荀青忽然从袖子里把机关师的凭证掏出来时,王安六才反应过来……如今的荀青已经考上了机关师,不再是那个人人欺辱的阿狗了。 但看着往日的败犬如此猖狂的样子,他就气得双眼通红,手里的铁棍刚抬起来,背后几个同伴互相看了一眼,赶忙扑上去,抓手的抓手,抱腰的抱腰,没敢让他真动手。 “大哥,算了算了……” “且让他猖狂一阵子。” “怎么去叫人,回头就让他知道得罪青衫郎的后果!” 在匆匆抛下几句狠话之后,连拉带拽的扯着王安六走了。 一片狼藉中,荀青站在原地剧烈喘息,双手发抖。 不知道究竟是气得还是吓得。 等终于冷静下来之后,就回头看向了地上的老夫妇,还有他们早已经面目全非的摊子,嘴唇嗫嚅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反倒是安慰完妻子的老板缓缓起身,诚恳致谢:“多谢你了,阿……青,如果不是你的话,今天我们恐怕真要被活活打死。” “叔叔叫我阿狗就好了,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也就是仗着道玄公受了伤,无暇理会他们,才会出来做跳梁小丑。” 荀青安慰道:“早晚会有清算的。” “但愿如此吧。”老板摇头叹息,已经心如死灰。 荀青建议:“如果不嫌弃的话,这里收拾出来之前,这两天先住在我家吧。” “收拾一下,还能住人,哪里能麻烦你呢。”老板吭哧了半天,摇头:“算了算了。” 他知道荀青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能再去麻烦他呢。 “我家不行,道玄公的工坊总没问题吧?” 荀青踏前一步,抓住他们的手:“就算是道玄公知道了,也肯定会赞同我的。况且,最近工坊里那么多人吃饭喝水,都总要有个人帮衬吧?叔叔婶子你们请千万不要拒绝。” 老夫妇对视一眼,沉思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应下了。 荀青松了口气,带着其他遗民帮衬着他们收拾了东西,送上机关马车,正准备抓着东西再去拜访一次祝夫人,却听见远方机关马车再次疾驰而来。 是工坊的运货车。 几乎撞在墙上。 在车上,御手神情惶急的跳下来:“阿狗哥,不好了!” “怎么回事儿?”荀青心头一紧:“青衫郎那帮狗东西又闹事了么?” “不不不……不是他们!” 御手干涩的吞着吐沫,剧烈喘息:“是工坊……道玄公……大夫说,道玄公伤势恶化,已经高热了!” 死寂。 荀青呆滞的看着他的面孔。 踉跄后退了一步。 扶着墙壁,几乎快要站不稳。 一颗心,终究是沉进了谷底。 远方,响起坊市震颤的轰鸣巨响。 剧烈的震颤传来。 仿佛地动天摇。 一直等到半夜,黎乡都没有到来。 令李白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厚。 等不下去了。 “不行。” 他跳起来,走向大门:“我得立刻回去!” “都宵禁了,你出坊是给巡逻的金吾卫送业绩么?” 院子里啃着鸡腿下酒的程咬金抬头:“你的朋友没事儿,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 “抱歉,我可没有把朋友的安危交到别人手里的习惯!” “那看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程咬金摇头,把手里的鸡腿骨嘎嘣嘎嘣的嚼碎了,缓缓起身:“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么,李白,不打赢我,你哪儿也别想去。” “那就来啊!” 李白冷声说:“谁怕!” 这一次,不给这个家伙再爆衫的机会,他一步踏前,挥拳! 向着铁壁发起冲击! 一刻钟后,李白踉跄的后退,无力的坐倒在台阶上,汗出如浆,在‘千日醉’的药效之下,再没有站稳的力气。 而程咬金只是脸上不疼不痒的肿了一块而已。 “技不如人,就要乖乖遵守约定,回去休息吧。” 程咬金扯了一张抹布过来擦着脸上的汗水,“晚上别想着逃跑哦,我后脑勺都长着眼睛的,如果你敢跑的话,剑我就再也不会还给你了。” 他转身,哼着歌离去。 脚步轻快。 而李白却疲惫的躺在台阶上,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了。只是沉默的看着黑色的天穹,霓虹之后斗转星移的夜空。 许久。 在和程咬金打过一架之后,他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一点。 然后,就感觉到一张热毛巾丢在了他的脸上。 程咬金的大脑袋从斜次里探出来,手里还捏着夹子,冲着他得意一笑:“估计你今晚是没力气洗澡了,自己擦擦脸得了。” 李白伸手,按住热毛巾,盖在脸上。 深呼吸,许久。 无声的叹息。 而程咬金,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啃起了苹果。 “其实,‘天上人’这个绰号很适合你。”他忽然说。 “嗯?”李白不解。 “你看,就是天上翱翔的人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拘无束,轻灵自在——像是仙人一样,远离尘埃。” 程咬金说:“也远离地上的事情。” “……”李白皱眉:“总感觉不像好话。” “不,是惋惜。” 程咬金说:“像你这样具备着才能和天赋的人,具备常人所不能及的力量的人,注定会大有作为。 你不应该和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牵扯太多,落入人间,只会让你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地上的事情太复杂了,也太麻烦,每个人的心里想的都各有不同,所有人汇聚在一起,就只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多少天才离群索居或许便能够有所建树,可是却偏偏怀揣着自信与好奇,一头撞进漩涡里来……然后,不知不觉,和一开始的方向渐行渐远。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一切都悔之晚矣,年老力衰,纵然有一腔豪迈景愿也再无能为。 还有更多的人,竭尽了自己的一生,都没有能够找到答案。” “……” 李白沉默片刻,摘下脸上的毛巾,抬起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我不喜欢你说的话,我也并不觉得飞在天上是什么可骄傲的事情。 我要做什么,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已,希望你不要误会。” “哈,我知道,天才的自傲嘛。” 程咬金摇头笑了笑:“要我说,你其实根本没必要着急……因为,就算你着急,也没有用。” “安乐坊的事情,不是一把剑能够解决的,李白。” 这个粗豪的男人回过头来,看着他,早已经看穿了复杂混乱的局势:“你代替不了卢道玄,也救不了他们。 人必须学会自救,李白,这不是你的剑能解决的事情——倘若安乐坊的遗民依旧还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的话,那么哪怕你为他们付出的再多,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能够让他们从深渊里爬起来的,只有他们自己。 你能管得了一天,难道你管得了一辈子么……或者说,你有像你们大长老那样的决心么?” 程咬金轻叹:“他倾尽自己的一生,将所有的心血都奉献给那一座坊市,不求回报,只为了让那些孤苦无依的人活的更好。 他知道其中的辛酸和痛苦,所以才不想让你重蹈覆辙——你还太过年轻,李白,这不是你应尽的职责,你不属于安乐坊,也没有欠他们什么。 你的一生如果因此而蹉跎在这里,就太可惜了。” “我没想过那么伟大的事情!”李白抬起头,认真回答:“我只是想要保护我的朋友而已!” “哈,如果安乐坊的那群人还是这副一盘散沙的倒霉样子的话,谁会想办法针对你的朋友啊? 为他们带来祸患的反而会变成你吧?” 李白,愣住了。 “怎么?没发现么?你自己才是那个让恶棍们真正燃起杀意的人啊,李白!” 程咬金微笑,似是嘲弄:“回答我,李白,当你向乌有公挑战的时候,是因为自己的愤怒,还是为了其他人的哭声?” “我……” 李白想要回答,可话语却停滞了一瞬。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难以分清……当他向乌有公挑战拔剑时,究竟是有几分是为了那些痛苦的哭声,有几分是一时怒火上头。 “看吧。” 程咬金拍手,咧嘴:“就连你自己都就没想清楚呢。” 短暂的沉默后,李白问:“如果我说是为了他们呢?”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程咬金无所谓的摇头:“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呗。” 李白恼怒,提高了声音质问:“那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愤难道就有错么?路见不平想要拔剑就有问题吗!” “当然有啊。” 程咬金回头,淡定发问:“因为你犹豫了,不是吗?就在我刚刚问你的时候,你犹豫了。” 李白沉默着。 无言以对。 “不必羞愧,李白,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惭愧的事情。” 程咬金说:“因为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你遇到了剑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很迷茫,所以,你才需要思考。” “思考什么?” “我哪儿知道?”程咬金嫌弃摇头:“总而言之,就先思考到什么时候你不会再犹豫了为止呗。” 李白皱眉:“就算是不会犹豫了又怎么样?” “这样的话,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不会后悔了。” 程咬金微笑,宛如佛陀拈花那样,双眸中洋溢着平静和睿智:“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其他人,为了钱,为了艺术,为了美,或者为了其他的什么目的。 认真的盘桓自己的决定,谨慎的使用自己的力量,最终,得出一个必然要这么做的结论。剩下的,就只有百折不挠的贯彻这一份的决心了。 到时候,你就再也不会后退。 如果拦在你前面的是我,你就要打败我,如果拦在你前面的是整个世界,那你就要将这个世界也推翻。 在这之前,你都还太年轻了……” 漫长的沉默之中,李白愕然的看着他。 就好像无数复杂的迷思和困扰之中,忽然找到了一条笔直的通路。难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这个浑身长满肌肉的家伙当头棒喝。 完全,无言以对。 而程咬金,却眉飞色舞,得意一笑:“怎么样?这可是我翻了一宿的戏本才找出来的台词,厉害吧!” “……” 一瞬间,李白心中所有的感激都彻底消散无踪。 果然,相信这个家伙绝对是自己脑子有问题。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心中竟然隐隐升起了一丝领悟。 就好像从一片迷茫中终于抓住了一点什么一样。 不同于一时的激愤或者是热血上头的冲动,而是真正重要和真正令人在意的什么。 但当他真正去思考时,这一缕领悟又迅速消失无踪。 而等他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露水从脸上滑落。 天亮了。 “决心……吗?” 他轻声呢喃,在膝前,一声清脆的鸣叫隐隐扩散。 宛如虚无的剑刃在鸣叫。 章十 泰山之剑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荀青呆滞的凝视着跳跃的灯火,苦熬。 此刻,在工坊的大厅里所有人都沉默着,面面相觑,神情彷徨。时不时响起低沉的啜泣和孩子的哭声。 在隐隐的喧嚣里,只有祝老妇人转动念珠的声音如此清晰。 老人的嘴唇无声开阖。 虔心诵经。 可经文不会有用,如此漫长的一夜,神明并没有眷顾他们。 快天亮的时候,黎乡悄悄打了会瞌睡,醒了之后摸索着,找到了水盆和毛巾回来:“洗把脸吧,我热了一点粥。” “先给叔伯们用吧。” 荀青胡乱的擦了一把脸,振奋精神,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 可很快,终于听见内室中传来的仓促脚步声。 施针一夜的大夫推门而出,神情憔悴。顿时一众焦躁的人迎了上去,不安的眨着眼睛,等待。 “人力有穷,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老大夫疲惫的低下头:“毒入骨髓,已然是药石无医了……快一点,可能就是这两天了。” 低沉的话语宛如晴天霹雳,在众人的心头炸响。 一声破裂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时,便看到愕然的祝老夫人,还有她手中断裂的引线,无数佛珠滚下,散落一地。 呆若木鸡。 在老人身后,学徒端着托盘匆匆走出来时,风中便隐约出来沉闷腐臭的味道。 托盘上,细长的刺针末端,已经浮现出斑斓的色彩。在更换下来的麻布上,已经出现了腐臭。 “药石……无医?” 荀青呆滞的重复着大夫的话语,僵硬回头。 病床上,昏沉的老人依旧陷入晕厥,可是相较往日,越发的枯瘦,脸色苍白,在高热中艰难的喘息。 迷梦太过漫长了,他渐渐枯槁如朽木。 “在下还会每日坚持施针,但希望不大。”大夫沙哑的轻叹:“聊尽人事吧,尽量为卢公减少一点痛苦。” 诸多弟子已经陷入混乱,厅堂中有人压抑不住,哭出了声。还有的人已经起身离去。 更多的人都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满怀着茫然和困惑。 可没过多久,远处就有嘈杂的声音响起。 像是有欢天喜地的唢呐声和钹声,夹杂着锣鼓的噪音,就在工坊之外,敲锣打鼓,喜不自胜的游走徘徊。 一直,在众多悲愤和狂怒的视线里,停在了工坊的门外。 “来来来,都放下!” 长队的前方,趾高气扬的领路者闯了进来,指挥着身后的下属,将自己的礼物在庭院中摆成一排。 让所有的人的眼睛……都被烧红了。 那是一排纸人纸马,精心勾画的童男童女,还有精巧无比的高屋广厦,数不尽的纸扎元宝和钱财…… 荀青嘶哑的咆哮:“王!安!六!” “对,就是六爷,怎么了?” 王安六得意洋洋的走上前来,向着众人拱手:“各位街坊邻居好久不见啊,最近日子怎么样?想来应该不错……” 有的人愤怒的咒骂着,想要冲上去打死这个狗东西,可很快,就察觉到他身后那一群神情不逊的魁梧壮汉,还有他们怀里藏着的武器。 全部都是青色的衣服…… 青衫郎! 这个最近将整个长安都搅合的鸡犬不宁的游侠帮会! “别说我王安六,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王安六眯着眼,看着那些仇恨的眼神,吹了声口哨:“滴水之恩,那个什么拳相报……这些就当我送卢公的贺礼吧。 棺材我没准备,劳驾各位吧。在过些天,我来请个匠人,给卢公好好的做个碑,用上好的石材。” 假模假样的擦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 他享受着那些愤恨又悲凉的眼神,就好像过去十几年寄人篱下的卑微时光终于得到了报偿,越加愉快。 “王安六!你这个狗东西!”工坊中的弟子再也无法克制,抄起了手中的扳手:“我跟你拼了!” 可他没有能够冲上去。 因为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死死的,像是铁钳一样,仿佛要把他的肩膀握碎。 是荀青。 “冷静一些,弗二。” 他沉声说:“不要让人小看了工坊。” 王安六尖锐的大笑起来,他身后那些双手抱怀的大汉们也嘲弄的哄笑,令弗二的面色涨红,无法理解荀青究竟在想什么。 他本来想要质问这个软脚虾是不是又怕了,可当他回头,看到荀青的眼睛时,却又说不出话来。 那么平静,又那么冷漠。 让人害怕。 “让他说完。” 荀青看向前方,“狗这种东西,不给吃的是不会叫的——就算是卢公病危,没有别人的指使,他也不会有勇气登门……对吧,王安六?” 王安六的脸色一阵变化。 咬牙切齿,隐现狰狞……被人戳破了虎皮,怒不可遏。 阴冷的凝视着荀青,许久,忽然嗤笑一声。 “嘿,我倒是没有在你们这帮穷逼身上浪费时间的兴趣,如果不是帮主的意思,我根本懒得来。” 说着,他微微挺胸,拍着身上那一身崭新的青衣,鄙夷的宣布:“我们青衫郎的帮主,让我给诸位带个话…… 看在大伙儿曾经同出安乐坊的份儿上,这些日子的事儿,他不予计较……如果再不识好歹的话,就不要怪我们无情无义了!” 说着,他提高了声音,厉色质问: “——想要惹麻烦的,都给我记住:卢道玄都要死了,难道一个废物机关师就保得住你们么?” 漫长的死寂中,没有人说话。 只有荀青静静的看着他,许久。 “说完了么?”他问。 伴随着他的话语,无数低沉的声音浮现,钢铁摩擦,机枢运转的细碎声响如同暴雨,从四面八方响起。 在工坊的地板和墙壁之后,无数巨大狰狞的机关兽缓缓浮现,一双双猩红的眼瞳俯瞰着这群不速之客。 “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最好注意一点,自己在哪里。” 荀青冷漠的说:“卢公的工坊,不是你的造次之地!” 伴随着他的话语,巨大的机关蜈蚣嘶鸣着,无数骨节迸射火花,从天而降,将这群家伙笼罩在阴影之中。 锋锐的刀足在大地和墙壁上劈斩,留下了一道道深邃的痕迹! 哪怕是再废物的机关师,只要站在他的工坊里,便能胜过千军万马……更何况,卢公的工坊中,不知道有多少他这些年的作品和收藏! 这么多年,领受卢公的指导,哪怕卢公不在,激活机关兽,保护工坊的能力他还是有的! 伴随着荀青挥手,诸多机关兽嘶鸣着向前,那些巨大的身躯缓缓靠拢,令登门者的脸色渐渐苍白,忍不住的,后退。 “你、你们怕什么!” 王安六尖叫着怒斥,可自己却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向着荀青尖叫:“阿狗,机关兽是不准杀人的,难道你也想进虞衡司的大牢么!” “我没打算杀你啊。” 荀青摇头,神情越发的冷漠,“但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让人活着却比死还痛苦的方法。” 当他的五指合拢,巨大的机关蜈蚣陡然一震,咆哮着,从天而降,向着他们席卷而去! 王安六尖叫。 转身想要逃走,跌倒在地,又手足并用的爬行,速度飞快,竟然抛下了自己的手下,逃走了! 就连他的手下此刻也一个个双股颤颤。 在数十丈的机关巨兽面前,就算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队也不可能有胜算! 眼看着王安六逃走,这帮整天只能收一收保护费,勒索一下普通人的恶棍也头也不回的亡命奔逃。 霎时间,庭院中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被搅碎的纸人纸马漫天飞扬。 许久,荀青僵硬的身体才缓缓的放松下来——感觉已经汗流浃背,站不稳。总算是把这群家伙给吓走了。 他没有卢公的机关密锁,能拿来吓唬吓唬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没有接受那些惊愕的赞叹和夸奖,他只是勉强的笑了笑,转身,向着工坊里走去。 像是逃走一样。 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再去面对卢公迫在眉睫的伤情和有可能到来的惨烈后果。 就像是本能一样,浑浑噩噩的在工坊里游走。 等到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却已经走进了那一间往日自己最为恐惧的静室——卢公总是在这里训诫自己,有时候还会怒斥,更多的时候都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眼神看着他,总是让人难过。 可如今,当静室变得死寂时的,他又发自内心的怀念起曾经的训斥声。 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抬头仰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机关椅,就感觉那个永远冰冷和强大的老人还在这里一样,用苛刻的眼神看着他一样。 他伸手,拭去了椅子上的灰尘,握紧了饱经岁月沧桑的光滑扶手。 就好像握着那个老人的手掌一样。 闭上眼睛。 “请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吧,卢公。” 无人回应。 再没有人站在身后催促和怒喝,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了。 也再没有人能够保护他。 他需要去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独自去做决定,然后,独自去忍受那些雨雪风霜。 荀青,你的童年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在小的时候,荀青总是会畅想无拘无束的未来,可当现在,未来来到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害怕。 或许他已经长大了,可是他却并不为之欣喜。 反而只是想到那样孤独的世界,就快要流下眼泪来。 可当卢公都不再了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难道永远去依靠其他的人,就像是曾经那个被挂在车站上哭喊的可怜虫一样么? 可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 荀青自嘲的轻笑,嘲弄着自己的幼稚。 可却渐渐自泪水中恍悟了那个唯一的答案,那个每一个长大的人都必须去领悟的答案。 “再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吧,卢公。”他疲惫的依靠在机关椅上,就好像那个老人还在这里那样,轻声祈求:“一会儿就好。” 静室无言,只是温柔的容纳了他最后的软弱。 不知什么时候,荀青沉沉睡去。 寂静里,只有远方的巨响传来,在窗外的湖中掀起层层涟漪。 宛如悠久时光之前的惆怅轻叹。 一直等到午后,黎乡也没有再来。 李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门口徘徊,团团转。 偏偏大门就敞开着,程咬金站在院子里摆弄着自己的石锁,刚刚还在和昆仑磨勒热火朝天的相扑,根本不担心他走人。 这小子就是个死心眼儿。 说要堂堂正正的出去,就一定要堂堂正正的出去。既然答应了不赢过他之前不走,那么就不必担心他毁诺跑路。 “喂,老程,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他皱眉问道。 “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程咬金甩着石锁,满不在乎的说道:“要说麻烦都还挺多的,但要说非你不可的事情,一件都没有……你要学会接受自己是个局外人的现实。” “那是我的朋友!” “那只是你的朋友而已。” 程咬金冷淡的说:“谁都可以有朋友,但不是朋友的每个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你管的越多,就越麻烦。你要学会对别人抱有信赖。 ——你要相信,你的朋友。” “又开始扯这些有的没得了对吧!” 李白恼怒,挽起袖管:“来,打一架!” “吼?” 程咬金捏着石锁怪笑:“今天倒是气势足了许多,来,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李白一言不发,踏步上前。 挥拳! 嘭! 花圃前面的昆仑磨勒淡定的浇水修建花枝,早已经习惯了这些日子里不断传来的怪响,没过多久,就听见风声呼啸,一个人影就从头顶飞过。 李白。 李白爬起,再度扑上去。 过一会儿,有一个人影从头顶飞过。 程咬金。 程咬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擦掉脸上的鼻血,狂笑着扑上去。 兴奋起来了。 不远处的响动越发的夸张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鼻青脸肿的程咬金成功捍卫了自己长安十大美男之首的位置,仰天大笑着扬长而去。 而李白躺在地上,汗流浃背。 动不了了。 那个家伙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而且越受伤力气越大,有好几次李白都胜券在握,结果硬是被疲惫到极限的程咬金按着狠锤一顿被打崩。 难道那套锻炼就这么厉害么? 李白端详着旁边的石锁,有些跃跃欲试。 然后,他听见了不远处的敲门声。 “请问,李白在这里么?” 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熟悉的身影向内好奇的探望。 李白昂起头,一阵惊奇和喜悦:“荀青!” “好久不见。” 那个依靠在门边上的机关师笑起来,抬起右手,“听说你被关了禁闭,怕你不习惯……我带了酒。” 得意楼的天青! 只不过,荀青看上去倒是有些邋遢,胡子拉碴的,衣服好像也好几天没换过,袖子上还沾着油污。 仿佛刚从工坊里出来,没来得及梳洗。 罕见的没有注意仪态。 令人惊讶。 听闻李白有朋友来拜访,程咬金也出来见识了一下,拍了拍荀青的肩膀惯例的邀请过锻炼之后,就给他们单独腾出了院子里的桌子,没有再打扰,还顺带做了晚餐。 正好荀青也没有吃完饭,下手比李白还要快。 没过多久就扫完了大半,才开始放慢节奏,喝酒闲聊。 “啊,你过的好惨,这不是每天都在被打嘛?”他问,“要不要我帮你给大理寺递个消息?” 李白翻了个白眼:“递什么?给狄仁杰看我笑话么?” “我是说,老是这么挨揍也不是个事儿,我要不去诬告你一下,说你非法持有管制武器。送你进去蹲几天躲清闲,岂不美哉?” “什么馊主意,大丈夫岂能不战而逃?。” 李白一怒拍桌,“我早晚打赢他!” “来,吃鸡腿,趁热。” 程咬金哼着歌过来将碗放下走了。 “哦,谢谢。” 李白娴熟的拿起来就啃,浑被眼前美食所俘获了,然忘记了刚才的豪言壮语。 “……你这过的不也挺好的嘛。伙食这么好,起码胖了两斤,我是没工夫,不然也来跟你一起养膘。” 荀青吃的满手都是油,好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程师傅,这个肘子好棒,还有么?” “啊?这个要炖的时间蛮久的啊。”程咬金从厨房里探头:“不过我那儿还有两条熏过的,正好到时候,要不等会儿你小子拿一条走?” “那感情好!回头我给您按个机关换气扇来,再打包送一个机关洗碗机,那玩意儿,好用!” 他喜上眉梢,又干掉了一个菜。 带酒上门就能白吃白喝,吃不完的还能打包带走,这究竟是什么神仙地方? “太罪恶了呀。” 他打了个饱隔,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眼睛还恋恋不舍的看着碗里最后一口桂花糕,最后实在吃不下,只能含泪放弃。 “这么奢靡的生活,是要折寿的啊。” “我说,荀青,你没事儿吧?”李白疑惑的看着这个解放了原形的家伙,不得其解。 原本看他邋遢的样子,李白还以为他这几日心力交瘁、昼夜不安,结果抢起饭来比原本抢的还快,带上门的酒自己就干了三碗半,李白才喝了半碗不到。 这个家伙,该不会被什么黑工坊抓去当苦力了吧? “我没事儿啊,挺好的。” 荀青挠了挠头,也不限手油,苦恼的叹息:“就是事情比较多,比较麻烦……但都还好,努力一下就能解决掉。” “卢公呢?”李白问:“身体好转了么?” “……或许,会有碍吧。” 荀青沉默了片刻,摇头叹息:“他经常跟我说生死不可由命,成败要靠自己。他一辈子没认输过,我也不信他会输。 但到如今,恐怕也只能祈求上天再给他一点时间了。” 李白沉默许久。 手里抓着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许久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再三追问,可终于从荀青口中得到确定的回答之后,又一阵呆滞。 失落。 “怪我的。”李白说:“如果我能拦住鹿角的话……” “千日做贼容易,千日防贼又怎么可能呢?” 荀青摇头:“别丧气啊,李白,卢公他也一定不想看我们消沉如此。况且,这也不是你的应尽之责。” “为什么?” 李白皱眉:“就连你也觉得我不该管么?” “不,我只是想说,这是我的事情。” 荀青端着酒盏,低头凝视着盏中的美酒,还有自己胡子拉碴的狼狈倒影,想了一下,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的。” 他说:“这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才对。” 李白愕然。 荀青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擦着嘴角,忽然说:“我的老师他是一个死犟的人,脾气又臭,还认死理,总是不肯服输,也不肯低头,最后和卢公闹的师兄弟反目……可一直到他临终前,都觉得,我这个被捡来的小孩儿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会强过他,能够将他的心血发扬光大。” “卢公也是,虽然他从来没有夸奖过我,总是在我膨胀的时候让我原形毕露……但谁又会对一个不喜欢的麻烦小鬼耗费这么多心血呢?” “虽然我的父亲在我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可他们都像是我的父亲一样……如今父亲倒下了,难道不就该孩子上场了么?” “这是属于我的战斗,李白。” 他说,“我不会认输。” 绝对不会! 好像将郁气与迷茫都在酒中洗去了一样,再无阴霾。 当他挺直了背脊之后,笑容就变得爽朗又坦荡,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寂静之中,李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难以置信。 端着酒盏的手指,微微发抖。 无法抑制。 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从这个友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此惊人的气魄! 就好像年轻了数十岁的道玄公忽然出现在眼前,按着泰山之剑,向着他发起挑战。令他的剑意都不由之主的为之赞叹。 “……你很强啊,荀青。” 李白好奇的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当然是从认识你之后啊。”荀青得意的咧嘴:“不然呢?难道一辈子都要哭着喊人救命么?” “哈!确实变得越来越讨嫌了啊。” “是啊。” 荀青大笑,“为我们讨嫌的人生干杯!” “干杯!” 李白敬佩的举起酒杯,感受到酒意如烈火那样,在胸臆间燃烧。来到长安之后,何曾再品尝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滋味呢? 他已经为之沉醉。 时光总是短暂,等坛中的美酒饮尽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沉。 远方隐隐有雷声响起。 隐约的雨点从空中落下。 李白抬头,看着黑蒙蒙的天空,“要下雨啦。” “嗯,雨水过后,空气也会爽朗很多吧。我们可以乘车去踏青,白鹿原上会开满花,到时候你的诗也一定会很美。” 荀青轻叹着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背脊和肩颈:“我也该走啦,翘班这么久,再不回去,工坊里肯定快要乱套了……哈,幸好出门的时候阿乡让我带了伞。” 他愉快的将有些年头的油纸伞撑了起来,回头向着朋友挥手道别。 就这样,迎着薄雨离去。 只是走出门外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身后那个门后的少年,微笑着。 再无任何的畏惧。 “祝福我吧,李白。”他说,“我要去战斗了。” “旗开得胜啊,荀青!” 李白点头:“我会为你加油!” 荀青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握紧拳头。 就这样,那个消瘦的身影撑着伞,走向未来的狂风暴雨。 再没有回头。 没过多久,天空中,雷霆霹雳闪耀轰鸣,暴雨倾盆降下,吞没一切。 渐渐冰冷。 可不知为何,李白却感觉到,胸臆间泵动的血液,在燃烧。 像是融化的铁一样。 哪怕再怎么冰冷的风和雨都无法将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热量浇灭。 他终于有所领悟—— 自离别的友人身上,由自己所亲眼见证的,火焰! 章十一 剑气 深夜,雨声刚刚结束,好不容易睡着的程咬金就被噼啪的敲门声惊醒。 他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可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粗暴,到最后变成了拳打脚踢,令他烦躁的起身,揉着脸,推开门。 便看到门外的李白。 “喂,你不睡觉吗?”他恼怒的抱怨:“睡眠不足很伤皮肤的!” “睡不着。” 那个年轻人昂着头,向着他招手:“麻利点,老程,出来打一架!” 你疯了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打什么架! 程咬金原本想要这么说的,可当他看到李白的眼神,却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就像是燃烧的火炭。 蕴藏着前所未有的炽热光华。 “……好。” 他捏着钢针一样的胡须,缓缓颔首。 有点进步就开始飘起来了么,小子? 也好,就让你领会一下中年人的养生生活被打断的恐怖吧!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在劈啪作响的骨节摩擦声中,沉睡的身体迅速的苏醒,再度浮现金铁的光芒。 铁拳紧握。 “——一个字儿,干!” 呼啸声迸发。 狂风扑面而来,吹起了李白的头发,然后宛如海潮那样,卷动了庭院中散落的水珠,在月光之下闪现出一片片碎散的光华。 这一次,李白没有硬抗,而是,后退! 像是轻灵的飞鸟一样,毫无征兆的后撤,自湿滑的石板上划出了数丈,速度快的不可思议。可程咬金却根本不吃这一套。 长夜中骤然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程咬金的面孔在李白眼前迅速放大。 他竟然一步直接将脚下的台阶跺碎了,像是攻城炮车投出的石弹那样,粗暴的拉近了距离,拳头举起,铁腕砸落。 令昆仑磨勒为之心碎的声音响起。 瞬间,花坛被铁臂砸碎了一角。 坍塌。 可李白又如同纸人一样擦着砸下的手臂飘出,躲闪。 “哈,怎么了?小子,不是你想要打架么?”程咬金嗤笑,步步紧逼:“怎么如今又好像母鸡一样到处乱跑?怕进厨房吗!” 炮弹突击! 他再次冲来,铁拳捣出。 可这一次,眼前却突兀的失去了李白的踪影,那个少年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只有一道光华从空中闪过,掠过程咬金的胸前。 宛如蒙蒙的月光那样。 夹在李白的指尖。 剑气! “又是这一套?根本不破防!”程咬金转身,豪腕横扫:“真男人,就跟我硬碰硬!” 李白不为所动,手中那一道伸缩不定的剑气再次从他手腕上横扫而过,只留下一道细碎的划痕。 哪怕没有了剑刃的辅助,这一道纯粹依靠意志而凝结成的剑气,也应该能够催金断铁才对,可如今,竟然再度从对手的身上无功而返。 这样的茫然和困惑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的从李白的心中浮现。 起初,他以为是千日醉的药效原因,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只是因为对手只有程咬金一个,找不到评判的标准,他才无法察觉到这一点。 这个家伙从一开始就在诓自己! 不是因为自己的剑气太弱,而是因为这个混账东西太硬了! “你在跟我挠痒痒么?” 程咬金不屑的摇头:“真男人,就改以拳交心!小子别躲,咱俩好好交流一下!” 李白不以为然,只是冷哼:“剑法和大斧去硬碰硬,根本就是脑子有问题吧?” 没错,斧头! 一直以来,程咬金每日所谓的热血硬汉锻炼,众多的锻炼项目,其实都是在练习武艺! 这一份强悍到极点的躯壳不会因为肌肉的过于膨胀而失之灵活,恰恰相反,这一份无坚不摧的力量,正是为破甲催坚的大斧所准备的! 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这货从一开始,就仗着彼此的条件不同,用一套看起来很公平的规则糊弄人,实际上便宜都快被他占光了! “哎呀,看出来了?” 程咬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双手叉腰,自豪的说道:“这叫做兵不厌诈!小子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脸皮的厚度吗?” 李白摇头:“那我可一辈子都追不上。” “美貌程度也一样!” 程咬金话音未落,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既然已经被窥破了本来面目,他干脆好不隐藏了,双手十指并起如刀,配合着手腕的扭转和手臂的挥洒,在空中掀起凄厉的尖啸。 此刻他的双臂,正如同两道无形的大斧一样,锋锐尽显! 他终于,动真格的了! 而李白,反而踏前一步,险而又险的从大斧的夹缝见穿过,剑气挥洒,掠过了程咬金的胸前,撕裂衣衫,又随着李白一起和他错身而过。 “哈,根本没……” 程咬金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到胸前微痒,低头端详,才发现金铁一般的皮肤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红痕。 不等他反应,李白在错身而过之后,猛然转身,踏步上前,剑意劈斩,在他的手腕之上再度留下了一道伤口。 而他自己,也被程咬金的手肘砸中,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的停滞,再度发起猛攻! “嘿,开始有意思起来了啊!” 程咬金咧嘴,兴奋,感觉到血液在燃烧。 “极刚必折啊,李白,让我看看你拼尽全力的剑气,能维持多久!” 右手斩落,竟然隐现大斧的虚影,向着李白落下。 黯淡的虚影同剑气碰撞,竟然发出宛如金铁交错的轰鸣! 李白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身法竟然诡异的转折,速度快的不可思议,瞬间掠过了程咬金,出现在他的背后。 程咬金的肩膀上再度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血口,令他怪笑出声:“还不够!还不够!小子,你再给我刮痧么!好舒服,再来点!” 李白没有说话,沉寂如剑,只是挥洒着那一片有如溪流一般清澈的剑意,再度猛攻! 火花飞迸! 照亮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面孔,还有,如出一辙的笑容。 那是向着对手全力以赴时的欣喜和期待,乃至,怀着必胜的把握,发起进攻时的昂然自信! 真年轻啊…… 程咬金在瞬间竟然隐隐有些恍惚,回忆起曾经自己的少年,还有那些散落四方的老友。曾经的自己,是否也如同他一样,满怀着自信,闯荡江湖呢?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江湖无法杀死自己,反而让这一份自信化为金铁。 “而你,还嫩了点!” 他大笑着,将李白逼至死角,手斧斩下。 崩! 剑气和斧影碰撞,终于在开始对决之后,硬碰硬的冲撞在一处。 可程咬金的笑容却微微一滞。 往日在自己的猛攻之下一触即溃的剑气,此刻竟然不可思议的维持着形体,挡住了他的劈斩! 尽管岌岌可危…… 剑,胜过了斧? 抓住他失神的一瞬,李白格开了他的手臂,左手仿佛捂住了无形的剑柄,刺出! 凄啸炸响。 宛如鹤唳! 程咬金瞬间暴退,双手重叠在胸前,只感觉双臂竟然一阵割裂一般的痛楚。 不再是往日只能划破表皮的程度。 他的手臂,竟然真的被斩伤了? 哪怕只是一丁点,连轻伤都算不上! 他愕然抬头,看向原地微笑的李白:“喂,小子,这是什么?” “剑气啊。” 李白微笑着,扭转手腕,令那潺潺溪流一般的剑气再度重生,任意流转,折射着月光,就放出了宛如莲花一般的青色。 “不对,和以前不一样!”程咬金敏锐的察觉到了:“比以前强了太多,这是什么!” “都说了,是剑气!” 李白踏前,疾驰而来:“时代变啦,老古董,看招!” 鹤唳再度响起,高亢的鸣叫迸发。 斧影剑气不断的对撞,带来接连不断的金铁鸣叫,渐渐刺耳。因为那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 力量,也越来越强! 直到最后,程咬金终于,后退了一步! 他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真正握着宝剑的那个天上人! 在他手中,青莲剑气如水波流转。 可是和刚才,已经完全不同! 如此浓郁,宛如穹空中滴落的显眼色彩化为了碧玉。 当剑气流转,便有不可思议的美从其中浮现。简直就好像……将天空化作了剑,握在了手中一样! 正在那一瞬间,程咬金终于发现。 他的剑气,和往日,截然不同了! 不再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竭,而是不可思议的越战越强! 越来越锋锐。 对手的每一次打击,都会令那剑气为之动荡,散逸,可紧接着,重生的剑气就会越发的凝实一分,越发的纯粹,同时,也越发的凌厉! 可程咬金,却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喜悦。 甚至自这月光之下,闭上眼睛,仅凭着双耳的听力,便同李白不相上下! 不是因为对手太弱,而是因为那剑气的存在感,哪怕是闭上眼睛,封闭双耳,也强烈到能够令皮肤颤栗。 令魂魄也为之惊叹! 如此的愉快。 很久没有如此的快乐了! 他嘴角,笑容越发的兴奋,感觉每一斧的劈下,都砸在炉中灼红的铁锭之上,令钢铁的鸣叫声越发悦耳。 对的,没错,自己好像在锻造一把剑。 一把绝世的好剑! 已经和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 他昂头,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年。 还有那少年所握的浩荡剑气! 满怀赞叹。 很好,李白。 你再度的,成长了! 此刻的你,真正成为了能够同我相提并论的对手! 程咬金大笑着,那沙哑的声音化为雷鸣一般的巨响,竟然,展开双臂,从地上飞身而起,主动迎向了那一道宏伟的剑气。 恐怖的力量无止境的攀升。 硬撼! 长河和山峦的虚影在瞬间闪现又消散。 程咬金的拳头,已经突破了李白的压制,双斧的虚影,竟然瞬间爆裂,化为金属风暴,向上逆卷而出。 李白不为所动,剑气涌动,将风暴撕裂贯穿。 可紧接着,却发现,程咬金的面孔竟然近在咫尺,不避不挡,笔直的冲着剑刃撞了上去。 找死么! 他愕然一瞬,紧接着却看到程咬金张开大口,一双坚如铁石的牙齿猛然合拢……抓住李白瞬间的犹豫,居然将虚无的剑气给咬住了! 不顾锋锐的剑气将嘴角切裂。 拳头,悍然砸在了李白的面孔上,令他眼前一黑,剑气消散。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满脸鲜血的程咬金在空中抱住,钳制! 动弹不得。 “喂!这是什么招数!” 程咬金咧嘴,“当然是……相扑啊。” 紧接着,昂起脑袋,对准了他的面孔,头槌! 将李白凝聚的力量捣碎。 就这样,自空中坠落,迅速旋转,在程咬金的狂笑中,砸向大地。 嘭的一声闷响。 李白呆滞的倒在深坑里,再爬不起来,被这蛮不讲理又粗暴到极点的下砸给击晕了。 指尖吞吐的大河之剑,竟然迅速的稀薄,退转,消散不见。 “哈哈哈,看来你的剑气也不是万能的嘛。” 程咬金双手叉腰,得意洋洋的俯瞰:“再练练吧,小子!” 在他的脸上,伤口迅速的合拢,奇异的恢复原状。 擦掉血之后,根本连个疤痕印子都没有,只是,一层惊悚的鸡皮疙瘩却还没来得及消散。 后脑勺上早就冷汗淋漓。 就差一点,就玩崩了…… 但自己赢了啊! 坑里的李白嘶哑的呻吟了一声,艰难的撑起身体,反应过来刚刚是怎么回事儿,就摇头低声笑起来:“真卑鄙啊,老程,刚刚我心狠一点的话,你可就没这么好看了吧?” “赢了就对了,管那么多干嘛!” 程咬金摇头,“不然我那么多饭是让你白吃的吗?四个字,胜者为王!” 这就是热血的胜利!锻炼的胜利!智谋和美貌的胜利啊! 就这样,哪怕是作弊也要赢的卑鄙中年人哼着歌儿转身离去。 留下李白无力的又躺在原地。 在地上的深坑里,抬头,凝视着天穹上渐渐消散的阴云。 还有,无数璀璨的星光。 不知为何,明明输了,却毫无沮丧。 反而满心愉快。 “真近啊。” 他望着那无数闪耀的群星,伸出手掌,五指缓缓握紧。 像是要摘下一颗那样。 入手之处,空无一物。 可当他垂眸时,却发现,周围那清澈的水泊里,不知何时,已经被漫天星辰所蓄满。 那些遥远又璀璨的辉光就静谧的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他展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漫天的星辉揽入怀中那样。 微笑着,沉沉睡去。 “原来是这样吗?” 翌日,下午,在李白处得知前因后果的黎乡终于恍然。 抱着琵琶的盲眼少年失笑:“怪不得昨天晚上回去之后吐了那么久,路上其实还摔了好几跤,衣服全脏了,伞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早上醒了之后想起自己酒后的豪言壮语又开始抱着脑袋不知道怎么办,到了中午才起来洗漱过后又匆匆出门了……” 李白一阵哑然。 “哇,刚说完要去战斗,结果就这么糗么?” 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不愧是荀青,完全帅不过一刻钟,还是说这个家伙又开始习惯性滑坡…… 原本一颗放下去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他没事儿吧?” “应该没有。” 黎乡笑着摇头:“早上离开工坊的时候,还让其他弟子把厅堂和庭院打扫干净,他说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要用卢公的名义,再请大家来一次。 最起码,要将卢公未了的心愿完成。 虽然还是让人感觉有点放心不下,但怎么说呢……声音听起来和以前都完全不一样了。” “听上去倒是靠谱了许多。” 李白想象着那个家伙一边暗地里愁眉苦脸的担忧后怕,又在人前强行撑出一副信心十足、胜券在握的样子,完全不知道应该敬佩还是担忧。 他仰头看了看午后的天色,还有远处渐渐热闹起来的喧嚣,想了一下,忽然问:“你是去曲江坊的路上来这里的么?” “是啊。”黎乡颔首:“这两天坊里的工作有很多,据说晚上会很热闹呢。” 李白捏着下巴,沉吟许久。 忽然,露出微笑。 “既然这么巧,那你顺带帮我送个东西如何?” 黎乡一愣。 无神的眼眸中好像也浮现出惊讶。 “李白先生刚刚不是说不打算管了么?” “当然啊,这是荀青的事情,他要解决,那么就让他来解决——但作为朋友,顺带帮点忙总无所谓吧?” 李白淡定的说:“况且,我又不是为了他才要这么做的。” “那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啊,黎乡。” 他抬头,凝望向远方天空中徘徊不去的乌鸦,笑容就变得嘲弄起来:“被一帮鼠辈窥伺了那么久,倘若不还以颜色的话,岂不让人失望?” 许久,少年郑重颔首。 “我明白了。” 他说:“请交给我吧。” 章十二 决心 黑暗中,疾驰的奚车自深邃的洞穴中呼啸而过,一连串的车厢满载着乘客,像是穿行在长安的血脉之中,将他们送往四面八方。 当轰鸣声渐渐远去之后,黑暗里边升起了一盏灯光,照亮了几张阴沉的面孔。 还有两辆被木牛牵引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货物,已经被厚重的毛毡布覆盖,只能看到一个个古怪的轮廓。 为首的人搬开了地下的盖板,露出了深藏在奚车隧道里的密道入口。 密道里,同样等候已久的人探头,双方彼此验证了口令和安好。 “快点快点!下一班奚车两刻钟之后就来了。” 指挥者回头,高声催促:“把东西都搬进去。” 于是,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紧张的搬运开始了。 三刻钟之后,悬空的天桥下,污水横流的河塘旁边,沾满灰尘的青衣男子回到了马车旁边。 “帮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运送完毕。” “请点过了么?” 垂帘掀开,露出了阴沉的面孔:“不要误了乌有公的大事。” “所有的货一件不少,没有任何损坏。”下属恭敬的禀报。 “搬运的家伙呢?” “处理掉了。” “很好。” 帮主满意的颔首:“你也去玄雍吧,这几个月不要回长安里来。” 下属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弩弦搅紧的声音,瞬间色变,回头想说什么,便有呼啸声传来。 很快,一具尸体就被抛进恶臭的河流中,消失在下水道的漩涡里。 “走吧。” 帮主收回视线,放下帘子,可马车还没有启动,就有人匆匆快步上来,低声禀报。 “安乐坊?” 帮主不快的皱眉:“那帮狗腿子不是早就不成气候了么?” “不,不是卢道玄。”传信者递上了一封信函:“有人以卢道玄的名义,在串联那帮遗民,还在痴心妄想,想要同您竞争坊主之位。” 帮主接过信函匆匆看了两眼,神情旋即越发阴沉。 “简直不知死活!” 揉碎的请帖被抛在地上。 “好啊,没想到,走了卢道玄一条老狗,又来了一条小狗。”他冷声说,“这些日子没空理会这帮垃圾,倒是让他们膨胀了不少。放出话去,谁敢去后果自负!不,先找人去把那个姓荀的给解决掉……” 高亢的乌鸦鸣叫声忽然响起,令他的神情一滞。 “又怎么了?” 有人张开手,接住乌鸦,从乌鸦的腿上摘下了一条窄窄的信笺。 匆匆看了一眼,回头禀报:“帮主,鸦老的消息,李白那里又有动静了。” “好啊,一个两个,都开始不知死活了啊。” 帮主气急而笑,思忖片刻,神情就变得狰狞起来:“不是有那么多人想要拿三万金么?我再加两万金。 让杏眼和七指也去吧,带上‘窟礧子’——先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解决掉,再让姓荀的陪他一起上路!” 马车的黑暗中,传来饱含恶意的沙哑声音:“既然死了一个卢道玄不够,那就再多死几个吧……” 曲江坊,此刻一片繁忙和喧嚣。 最著名的曲水流觞的美景,此刻已然和往昔截然不同,一盏盏精巧无比的花灯悬挂在庭院和游船的两侧。 美人、少年、莲花、佛陀、老者,乃至奇花、巨兽、山君、狸猫…… 在能工巧匠连续一月的赶工之下,缤纷七彩的花灯已经全部准备完毕,只差点燃最后的灯火。 很快,所有的诗题也都将挂上去。在今晚的盛会之上,所有的参会者们将献上自己最美的诗句,来角逐每一盏花灯的归属。 而在道路和庭院里,也有无数人在忙碌的洒扫,进行最后的准备。 “这里的栏杆再去清理一遍,还有后厨,所有的碗筷一定要沸水煮过三次,地板和桌子也要擦干净,不要见一点尘埃在上面。” 上官容站在曲水之旁,对身旁的管事吩咐:“所有人都记得检查仪容,端正姿态,切勿所失。” “这……还要再擦?”管事愕然:“都快能当镜子照了啊。” “那就擦到能当镜子照为止。” 上官冷淡的回答,抬起手,指了指他的额头:“还有,你的帽子歪了。” 管事慌不迭的扶正了帽子,颔首允诺。 上官再度请点了一遍待办事项之后,最后吩咐:“再检查一遍宾客的名单,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门了,难得的一场文坛盛事,到时候不要出了什么茬子。” “这,上官大人……” 管事欲言又止,但又难掩好奇,低声问:“难道本次花灯诗会,真的有宫中贵人前来观赏么?” 上官面无表情的回头看过来。 那一张俊秀的面孔此刻却丝毫没法让人感到亲切,冷漠而威严,在漆黑的眼眸俯瞰之下,管事慌张的低下头,不敢再问。 “慎言。” 上官冷然说道:“有些问题,是收再多的钱也不能打听的。” “是。” 管事深深的低头一礼。 “还有,不必过于紧张,也无需多虑。” 上官容自嘲的轻叹一声:“说不定也只是空欢喜一场而已……对汝等而言一年一度的盛事,对有些贵人来说,不过是寻常之物而已,早已经懒得多看。” 他只所以这么尽心,也不过是曾经在玉阶之上的一句随意发问而已,甚至在禀告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真龙的想法,又是谁能猜得到的呢? 随兴而至也好,将这件小事儿抛在脑后也罢。都不过是一念,但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 她可以不来,但这里不能没有她的位置。 她可以不看,但这一场诗会必须无可挑剔。 这就是长安最大的道理。 管事不敢再问,转身离去,可很快,有引着一个握着探杖的盲眼少年过来。 “黎乡?” 上官回头,疑惑的问:“有什么事情么?” 少年后退了一步,端正的行礼,一丝不苟:“并无他事,有劳管事先生引路,为上官先生送一封名刺。” “谁的名刺?” 黎乡无言,双手捧着一封白纸递上。 在展开的纸页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唠叨和辞藻华丽的废话,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一个名字。 向着他传递着来自彼方的意志。 上官愕然许久,轻叹一声,摇头:“太白兄那个家伙,真是喜欢搅麻烦啊。” 他转身离去,可是却被身后的少年唤住了。 “请等等,上官先生。” 那盲眼的少年踏前一步,不顾管事的拉扯,追问:“我是作为信使来到这里的,虽然是个盲人,但也要尽自己的职责,不敢辜负信任——难道您就没有回复么?” 短暂的沉默中,上官静静的凝视着那个消瘦纤细的少年。 袖子下苍白的手掌已经紧张的颤抖。 但是,却没有后退一步。 执拗的等待着回音。 很快,上官轻声一笑。 “你说得对,是该有所回应才对。”上官颔首,吩咐道:“既然要来,那就风风光光的来吧……许闻,去把他的名牌挂上去。” 他说,“挂在最上面。” 管事许闻迟滞一瞬,难以置信,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最上面? 可上官已经转身离去,只抛下了最后的话语。 “就这么做。” “——他有这个资格。” 远方渐暮的天色之中,无数璀璨的灯光亮起,照亮天空之中飞舞的鸦群。食腐的飞鸟们嗅着死亡的气息,已经焦躁的徘徊在这一座城市之上。 晚灯初上,明明是洋溢着轻松和欢乐气氛的街道,人潮如织之中,却有不安的意味在渐渐的扩散。 行人、摊贩,孩童、乞丐,乃至游走在夹缝和墙头野狗和夜猫,都嗅到了这一份动乱的意味。 来自于人群之中和暗巷的深处。 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影,或是赤手空拳,或是背着被布帛缠绕起来的什么东西,徘徊在街头,游走,冷漠的目光看向了每一个人的面孔。 就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 那样的眼神并不狰狞,可是却充满了令人颤栗的意味。 就好像在寻找着珍贵的商品一样。 待价而沽。 追随着夜空中黑色飞鸟的指引,那些或老或少,气质阴寒的人影行走在暗影之中,穿街过巷,向着某处渐渐汇聚。 而就在庭院中,李白抬起眼瞳,凝视着渐渐被云层所笼罩的天穹。 收回了视线。 再一次,敲响了程咬金的房门。 可是,却无人回应。 就好像是难得的偷懒一样,从早上睡到了现在,一整天都没有再露过面。 “别睡了,老程。” 李白扬声说:“我要走了。” 纸窗之后,一片昏暗,好像无人听见。 不为所动。 只有鼾声如雷,延绵不绝。 “喂?不带这么耍赖的吧?” 李白摇头:“就算是你装睡,我也不会管的。” 鼾声很有规律的波动了一下,仿佛冷哼。 他不在乎。 “行吧,那我就真的走咯?” 李白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可走了好远,背后的屋子里都没有声音,令他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必须告诉你。” 他挠了挠头,认真的说,“其实,我不太喜欢‘天上人’这个外号。” 剑术冠绝,风姿飘逸。 宛如天上之人。 往昔的时候,他曾经一度为此沾沾自喜。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如此称呼,便只能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样的想法,太过头了…… 哪怕听上去很威风很厉害,但实际上,那些事情,不过是别人强加给他的称呼和印象而已。 就算是白鹤多么的高远,可翱翔在九天之上,向下俯瞰时,也会觉得无聊和枯燥。 终有一日,将会厌恶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景。 “天上太孤独了,老程,我要到人间去了,就算再麻烦再累也没关系。” 他想了一下,露出微笑,“因为我在乎的一切都在人间里。” 所以,谢谢你保护我这么久,也谢谢你和大长老的好意。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走了。 他最后挥手,轻声道别:“下次,大家再一起喝酒吧。” 卧室中,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延绵的鼾声略微的中断了,不耐烦又不可奈何的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烦死了。 要滚快滚。 于是,李白推开了庭院的大门,走下台阶。 “喂,你的东西忘了。” 靠在门房里打瞌睡的昆仑磨勒探出头来,将一个布帛包着的东西抛过来,“老爷早上丢在厨房里垫桌子的东西,应该是你的吧?” 李白伸手接住。 布帛滑落,露出熟悉的剑柄,吞口映照着远方的灯火,折射铜光。 “多谢。” 李白笑起来,扬手道别:“记住回头教我种花啊,磨勒,别忘了。” “好的。” 磨勒托着下巴,露出一行悬浮在夜色中的小白牙,满怀着祝愿:“一路顺风,少年郎!” 那少年转身,走向车水马龙之中。 向着群鸦飞舞的夜空。 走向人间。 此时此刻,工坊被清理干净的厅堂中,一片嘈杂。 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玩耍着,还有人在打架,或者爬在巨大的机关兽身上,兴致勃勃的涂鸦。 可里面在昏暗的灯光下,烟雾弥漫。 前排坐在椅子上的老者们唉声叹气的等着卢公病情的进展,罕有人去碰面前的茶杯,而忙活了一整天的中年人则磕着瓜子,抽着烟杆,不耐烦的等待,想知道浪费大家的时间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愁苦的妇人们汇聚在一起,谈论着这些日子的不幸和越来越不容易的生计,麻布和米会不会再涨价。 气氛压抑。 在厅堂之后,荀青靠在墙上,只感觉肺腑一阵抽搐。 不论如何,这恐怕都是卢公所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点遗泽了,再不能随意的挥霍。 今天过了之后,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迎面而来的,是早已经忍耐了许久的烦躁和不快。 “道玄公呢?”有人大声问:“不是他发请帖叫我们来的么?” “事到如今,你还在弄什么事情啊,阿狗。”老人愁苦叹气:“你知不知道青衫会已经放出话来了?不要给大家再添麻烦了好吗?” “早点说完早点散吧,明天还要上工呢,我跑好几里来这里容易么?” “我家那口子就是因为给你帮忙,在码头被好几个人打了,现在还爬不起来。”有个红着眼眶的妇人擦着眼泪,“你要害我们到什么程度才行?” 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是海潮一样,将荀青在瞬间吞没了。 凝固,说不出话。 直到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拍桌子的声音响起。 “够了!” 厅堂内寂静一瞬,所有人愕然扭头,看到那个往日垂眸念佛的老人,是祝妇人。 白发苍苍的老厨娘抬头,苍老的面孔满是严肃和不快:“除了这些之外,你们能说点有用的么? 废话再多,就不能先听小青把事情说完!” 一时间,再没有人说话。 只有荀青,在诸多投来的视线下,感受到一阵眩晕。 “今天请大家来,只有一件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叠厚厚的注册文书,放在了桌子上: “——请大家支持我,竞选坊主。” 一片寂静中,所有人,面面相觑。 看向荀青的眼神,就变得分外古怪。 就像是看着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想要顺着旗杆爬到天上去一样……可荀青不为所动,只是昂着头,环顾着所有人的神情。 “事到如今,想要重建安乐坊,也只有这样的方法了。”荀青压抑着肺腑的抽搐,握紧拳头:“有卢公的凭书在,在加上我机关师的身份,就能……” “那么我也可以选咯。” 一个分外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门外的人走进来,戏谑又嘲弄。 王安六! 众多愤恨的视线向着他看过来,可王安六却毫不在乎。 “你这王八蛋还敢来!” “怎么,我就不是安乐坊的人么?有什么会,我没资格参与?还是说,你们觉得拿个机关兽就能糊弄我了?” “既然大家要挑一个人出来选坊主,为什么不能选我?”他嗤笑着,抬起手指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前些日子,面子都给够你们了,是你们给脸不要脸。” 就在门外诸多恶棍的环伺之下,王安六的神色陡然一变,厉声咆哮: “今天,我就是来专门警告你们这帮老东西的,只要有人敢选他,我就要让你们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一把老骨头了,想清楚,别给儿女添麻烦。还是说,你们这些闲汉明天都不想上工了?” “王安六,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荀青压抑着愤怒,最后警告:“滚出去!” “怎么?不然呢?拿机关兽来吓唬我吗?” 王安六走上去,看着他愤怒的样子,不以为然:“该滚的是你们,阿狗,从现在开始起,给你们这帮穷逼半柱香的时间走人,敢留在这里的,统统都……” 嘭! 沉闷的声响忽然迸发。 王安六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一张狰狞的面孔在扑面而来的黑影之下迅速扭曲,紧接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 血丝和牙齿飞起。 一拳。 然后,再一拳。 就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荀青就已经将这一份隐忍了漫长时光的愤怒,倾斜在那一张丑恶的嘴脸之上。 没有说话,没有呐喊,也没有咆哮。 只是沉默的,向着自己的对手,发起进攻。 不顾他挣扎的手掌在自己的脸上留下深邃的抓痕,按着他,然后一拳又一拳的,将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语,重新塞回了他的肺腑中去。 一直到王安六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哀鸣呻吟。 “杀了他……快杀了他……你们还愣着干嘛……” 荀青喘息着,起身。 失去知觉的右手上已经露出了骨头,止不住的颤抖。可是眼睛,却凝视着那些庭院中的敌人。 倘若在往日的话,他一定会颤颤巍巍的,如同野狗那样狼狈的转身逃跑吧? 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却下意识的想起李白。 后悔了。 为什么要认识这么麻烦的人呢? 害得就连自己也都变成了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死到临头而不知。 可是这样猖狂的感觉,却出乎预料的,不赖! 就好像,哪怕是自己这样的野狗,仿佛也能够具备勇气一样…… “来啊!” 他沙哑的笑起来,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迹,向着自己的敌人勾动手指:“今天,让你们见识一下野狗的厉害!” 为了逝去的狮子,流离十六年的丧家之犬,嘶哑咆哮! 章十三 世间不平 远方,夜空中传来了深远的轰鸣。 耀眼又灼红的牡丹升起的焰火中绽放开来,闪耀的尘埃缓缓洒落,渐渐熄灭。然后,新的牡丹在火光中再度升起。 “真漂亮啊。” 人潮中,李白出神的仰望。 脚步,微微一顿。 回头时,就看向了街边的摊贩,在板车和炭炉撑起来的摊子后面,摊主正在低头忙碌着,而长椅之上的客人,端起了手里的酒杯,回头看他。 “要来一杯么?” 姬仙客。 依旧是未曾酒醒的样子,披着花俏的红衣,带着刺青的手臂从怀里伸出来,吊儿郎当的靠在桌子上。 将第二个酒杯放在了旁边的位置上。 “好香啊,这是什么?”李白低头,细嗅着升腾的气息。 “桂花酒而已,不等大雅之堂。”摊主笑了一下,锅里的水酒热意升腾,“客人要来一点么?这酒不醉人,喝一点无妨……” “现在整个长安几乎所有见不得光的家伙都盯上了你,你在给自己惹麻烦。” 姬仙客叹道:“李白,如果我是你,我就喝完这杯酒回家睡觉……” 他说,“在往前走,等你的就不是花灯和酒了。” 李白并没有回答,只是问过价钱之后,掏出六枚铜钱和自己的酒壶,递给摊主:“帮我打满,谢谢。” 姬仙客也再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自斟自饮。 直到那年轻人看罢了远处的焰火,终于发出声音:“姬仙客,如果在你的面前,有人将无辜者推入河中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太麻烦了,饶了我吧。”姬仙客无所谓的摇头,挥手:“我什么都不想做,只要让我能让我把酒安安静静的喝完就够了。” “可我会。” 李白说。 “我唯独不会当做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们永远不会坐在一起喝酒,就是这么简单。” 他接过了摊主递过来的酒壶,转身向前走去。 自始至终,再没有看过桌子上的酒杯一眼。 “真伤人啊。” 姬仙客满不在乎的嘟哝了一句,再度端起酒杯:“浪费了。” 在他身后,披着黑袍的路人停下脚步,冷声发问:“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拔剑血战,生死两分?” 姬仙客摇头,醉意惺忪,“给的钱太少,干的活儿太多,太麻烦了,不适合我……” 黑衣的机关师神情一滞,难掩盛怒:“姬仙客,你终有一日会因为自己的轻慢,招致乌有公的怒火!” “不,我不会。” 姬仙客仰头饮尽了最后一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铜板丢桌子上结账,“别急着讨价还价了,七指,你们要找的对手已经走啦。 在不快点,可就什么都赶不上了。” 说罢,他毫不在意的,转身离去。 哼着歌儿,脚步飘摇。 在他身后,远处灯火通明的街区却骤然有尖叫的声音传来,一切光明在瞬间尽数消散。 黑暗席卷,吞没一切。 混乱的人潮中,李白的脚步戛然而止,侧耳聆听,黑暗里数不清的混乱脚步。 忽然之间,歪过头。 紧接着,才有凄啸从天而降。 在黯淡的月光之下,一线寒光洞穿了漫长的距离,擦着李白的头发飞过,钉进了他身后的石板上。 拇指粗细的沉重铁矢深深的没入了石板之中,只有尾羽在裂隙之上剧烈的震颤,嗡嗡作响。 紧接着,李白再度踏前一步。 就好像能够窥见箭矢的来处那样,再度同死亡擦肩而过。 然后,了然的抬头,望向天空之上悬挂的苍白月轮。 还有那个月轮之下的轮廓。 远隔着数个坊市,在古寺的佛塔之巅,一个消瘦的人影,还有他手中那一柄狰狞而巨大的长弓! 衣袍在飓风中猎猎作响。 那是一个眼神昏聩,双眸遍布白翳的老人,可他挽弓的双臂却坚定如铁,不曾有丝毫的动摇。 在老人的身旁,中年人半跪在地上,端着手中的千里镜眺望,当李白的视线隔着遥远的距离望来的那一瞬,便僵硬在原地。 被那视线中的冷意所冻结,不由自主的颤栗。 “方位。”老人沙哑的问。 他才如梦初醒的低头,对比着手中的罗盘:“西方,毕宿酉刻·辛左偏三分,午山位,风差二厘……” 毫无犹豫,老人拔起地上几乎到自己肩膀一般的箭矢,再度开弓。 凄啸迸发! 机关弓·龙铁的机括迅速运转,将这一份恐怖的力量迅速转化,寄托在铁弦之上,令那沉重的箭矢再度破空而来。 遥遥锁定了李白的身影,在不给他任何避让的空间。 有铁光一闪而逝。 钢铁碰撞的声音刺耳,可是却什么都看不清晰。 当箭矢呼啸而过之后,李白还站在原地,只是微微抬起了手中的长剑,未曾出鞘。箭矢已经偏转,刺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中。 “这就是你们的依仗?” 他抬起头,端详着眼前的敌人们:“和千窟的箭术相比,还差得远啊……” 空无一人的死寂街道上,阴影中有一个有一个的人影浮现,杀意冰冷。前方,后方,还有暗巷中,数不清有多少人,也看不见尽头。 好像整个世界都手握刀剑,向着他走来。 而最高处的,是蜿蜒而至的钢铁巨蟒,在狰狞的蛇颅之上,黑袍的机关师冷眼俯瞰。 “青衫会,七指。” 如此,报上姓名,机关师漠然的说:“李白,你在自寻死路。” “时常有人对我这么说,但奇怪的是,我活到了现在,而这么说的人往往都已经死了。” 李白踏前一步,向着数之不尽的对手,遗憾的告诉他们:“世事无常,对吧?我已经习惯了,你们也总要习惯。” 他应该逃走的。 就连李白自己都这么觉得。 一名能够隔着好几个坊市对自己进行狙击的射手,还有上百名精擅剑术的对手,更不用说隐藏在其中的刺客。 乃至那些窥伺在左右的机关师。 这并非是能够力敌的规模,想要以一敌万,未免过于不智。 就像是他曾经对荀青所说的那样,在必要的时候选择逃跑,也是战斗的一环。否则的话,便不能保存自身,等待胜机。 “可惜了,这一次是特殊状况啊……” 李白莫名其妙的轻声感慨了一句。 有的时候,哪怕是敌人再多,哪怕彼此之间的差距再大,也是绝对不能后退一步——一旦退了,你想要保护的东西,就再没有了! 所以…… “来吧,各位。” 李白微笑,再度踏前一步:“我,向你们所有人——” “——发起挑战!” 那一瞬间,天穹之上,有漆黑的鸦群漫卷,无数赤红的眼瞳自夜空中向下俯瞰。 遮蔽月光! 黑暗中,有咆哮的声音响起。 嘶吼。 在最前方,终于有人鼓起了勇气,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向着李白狂奔而来。 紧接着,那些饥渴的猎食者们终于无法忍耐。 在这宛如号角一般的嘶哑呼喊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兴奋的尖叫。那些涌动的人影就像是潮水一样,迫不及待的扑上去。 甚至还有人为了争夺最前面的位置,还是先砍杀了起来。 蛇首之上,七指不快的皱眉。 这帮混账! 完全一点配合都不讲……但无非是一帮利欲熏心的鬣狗罢了,先放他们上去,消耗掉李白的体力,也让他领教一下,自寻死路的后果! 可很快,他的冰冷笑容就僵硬在了脸上。 因为李白拔剑了。 剑刃鸣叫声音从无数嘈杂的余音中跃起,扩散,飞鸟那样轻灵翱翔。紧接着,如莲花一般的青色剑气点燃黑暗,将那些遍布血丝的眼眸照亮了。 剑刃如幻光那样斩落,可在那一瞬,所有逼近到眼前的对手却都僵硬在原地,因为,李白已经消失无踪。 跨越了重围之后,突进! 所过之处,便留下一道笔直的斩痕,剑刃的幻光在黑暗中纵横来去,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令他停下脚步。 好像海浪前方的礁石。 汹涌的海浪和潮水席卷而来,只会被撞成粉碎。 很好,有用! 李白心中低语:敌人并非是团结如一,没有丝毫的空隙、万众一体的军阵;恰恰相反,哪怕是娴熟的剑客与杀手再多,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而已! 哪怕是再多的人,自己同一时间需要面对的,也不过是三个。 出手各有先后。 那么,就从这三个的围攻之间,找出空隙,然后将他们…… 彻底击破! 鹤唳声自剑刃之上升起,压过了一切钢铁碰撞的声音。 自这密不透风的人潮之中,李白竟然在向前! 看不见激烈的颤抖和厮杀,因为一切对手和武器都在照面的瞬间,被摧枯拉朽的击溃! 数百倍以上的对手阻拦不了他,他在向前! 甚至……在这危机四伏的乱战之中,未曾有过丝毫的狼狈。 反而,游刃有余! 经常有人说,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要全力以赴,如同狮子搏兔。 可如今,狮子却只是散漫的游走。 一一将那些恶毒又迅捷的进攻化解,甚至未曾伤及任何对手的性命,只是以剑脊将他们击溃而已! 那究竟是嘲弄还是怜悯呢? 谁都不知道。 可所感受到的,便唯有羞耻和愤怒! 此刻,就在李白的面前,那个扑上来的对手神情一滞,胸前碎裂,一道枪锋如毒蛇一样从身后的暗影中弹出,贯穿了拦路者之后,刺向了近在咫尺的李白。 眼瞳! 冰冷的枪尖像是有那么一瞬间触动了什么,可紧接着,便刺了个空。随着被贯穿者的倒下,李白已经越过了阻拦,来到偷袭者的面前。 蒙面的握枪者眼瞳一震,可是却并未曾后退,反而调转长枪,甩出了枪身之上的人之后,倒持,沉重的枪尾砸向了李白的面孔。 剑刃和枪尾碰撞在一处,火花飞迸,竟然斩之不断? 再然后,枪锋调转,拦腰横扫! 而在李白的身后,等候许久的刺客便抓住这关键的机会,现身,墨绿的匕首刺向了李白的后心。 那一瞬间,佛塔之上,窥探者震声:“西方,昂宿戍刻,正!” 机关弓龙铁高亢鸣叫。 挽弓如月,钢铁咆哮,在老者的臂膀之下,必杀之箭拉满,铁矢飞出,化为流星一样,从天而降。 沉重的大箭在空中迅速的分裂、解体、分化,化为了笼罩了方圆数丈的无数细长尖针,现在,箭雨从天而降,覆盖了一切! 而在巨大的蛇首之上,机关师七指骤然双手合十,牵引着机关律,令巨蛇张口,对准重围中的李白,喷吐出了炽热的烈光。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必杀! 烈光扑面。 照亮了,李白的笑容。 如此平静。 “正等着你来呢!” 在他的手中,青色的剑意莲花再现。 仿若有神来之笔从天而降,自地上划出了一道完美无缺的正圆,自无尽诗意中所酝酿而出的无尽剑气宛如洪流,席卷。 笼罩一切。 而李白的身影却变得无比飘忽。 仿佛消散了。 不,是他太快了。 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枪身拦腰而断,匕首倒飞而出,龙铁之弓洒下的箭雨被无穷剑气冲垮,而呼啸而来的烈光,在斩落的剑刃之下,一分为二! 机关巨蟒所喷出的火龙骤然一震。 宛如哀鸣一般的巨响扩散。 紧接着,火光向着两侧分外,孤独的身影握着长剑,从其中飞出,向着钢铁巨蟒! 七指咆哮,催动巨蛇,张口,向李白咬出。 蛇吻崩裂,自正中崩溃,分裂,但两截长蛇又迅速合拢,死死的将那个踏前的对手纠缠在原地。 再然后,七指的双眼化作血红。 “窟礧子!!” 蛇腹崩裂,隐藏在其中的黑影裹挟着烈火,向着李白砸出。 剑刃和钢铁碰撞。 被握紧了。 李白后退了一步,抬头,窥见了眼前宛如巨人一般的身影。 浑身关节带着锋锐的倒刺,覆盖着金铁,宛如来自战场之上的恶神,随手举动,便迸发出无穷尽的力量。 那是一具……机关装甲? 不,不仅仅是如此…… 一手握着李白的剑刃,另一手臂却骤然抬起,对准了他的面孔,然后自中间折断,所露出来的并不是人的手臂,而是内部繁复的结构,乃至无数迅速旋转的机括。 这是集合了数十名机关师的毕生心血之后,所缔造出的杀戮机器。 机关人·窟礧子! 此刻,暴雨一般的箭矢自其中不断飞射而出,每一道都饱蘸猛毒。 剑气涌动,撕裂了紧握的钢铁手掌,拔出,阻挡在李白的面前。 可不等箭矢射尽,窟礧子便再度踏步,如战车那样向着李白撞出。巨大的力量掀起飓风,撞碎了面前脆弱的墙壁。 李白险而又险的腾空跃起,对准了它的面孔,突刺! 瞬间,其中隐藏的机关核被贯穿,可它的动作却未曾有丝毫的迟疑,依旧在接连不断的猛攻。 在它的纠缠之下,李白再度落入了重围之中。 自围攻里,他抬起头,看向窟礧子碎裂的面甲,还有那一颗龟裂的机关核,无法理解,在机关核被击溃之后,为何还能继续动作。 也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按照荀青对他的说法,这种能够成为机关人中枢的核心从来都是至关重要的物资,哪怕是民用的版本也全部都被虞衡司全面监控着,自诞生之前,就已经被植入了绝对无法违反的机关律。 ——绝对不会杀人! “没用,没用,哈哈哈哈!窟礧子是无敌的!”七指狂笑,指挥着窟礧子自背后拔出沉重的长戟,亡命进攻。 “束手就擒吧,李白,倘若你愿意弃暗投明,将来我们的坊市未必不能有你一席之地,否则的话,今天就只有碎尸万段一条路可以选!” “听上去真不错,可惜,我没有跟恶棍谈条件的习惯!” 李白摇头,不屑一笑:“还有你说错了一点……今天,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死去!” 重围之中,神来之笔再现! 长剑之上,青莲剑气如溪流一般运转,挥洒,同狰狞的钢铁巨人硬拼在一处,大戟剧震,可剑芒已经掠过了窟礧子的肋下,刺入。 窟礧子的动作一滞,紧接着,再度反攻! 而李白眯起眼睛。 在裂口之下,是第二个机关核…… 不对。 这不是机关核,应该说,不是真正的机关核! 这根本也不是具备灵智的机关人! 而是用不知道什么古怪方法制造出的怪物! 瞬间,回忆起在程咬金的家里所见到的那个冒牌货,还有荀青曾经得到过的那个报废品,李白顿时恍然: “那些冒牌机关核,是你们搞出来的?” 七指的神情僵硬一瞬,旋即越发的狰狞:“看来留你不得了,李白。” 当他的双手再次合十,结印,黑暗里传来了机关师们的沙哑吟诵:“乾晶辉耀玉池东,盟威使者名青童。掷火万里坎震宫,勇骑迅发来大濛……” 伴随着数十道机关律的运行,密钥解锁。 窟礧子的庞大身躯陡然一震,封闭的装甲竟然在震颤中开启,从其中喷出了一缕缕烈火的光芒。 熔炉运转。 狰狞如鬼神的杀戮兵器张口,发出了咀嚼金铁一般的高亢嘶鸣。 炉芯之中泄露出的高热,竟然将脚下的青石地砖烧成了赤红,缠绕着层层火焰和暴风,窟礧子的肩膀之后,再度翻转出两条全新的手臂。 持大戟,持宝刀,持铁锤,持盾牌。 四臂庄严。 浑身上下四十二个伪机关核在启动的瞬间,这一架从不曾为和平和创造留有余地的战争工具,就进入了超限模式! 过载状态,敌我皆杀! 将一切阻拦者视作稻草,瞬间,化为风暴,撞向了李白,以肉眼难及的恐怖极速,发起了进攻。 大地龟裂,墙壁坍塌。 尸骸被焚烧殆尽,两侧的摊位、店铺乃至一切都笼罩在火光之中。 惨叫和嘶鸣声响起。 那些被金钱蒙住眼睛的鬣狗们终于发现自己身旁藏着什么样的怪物,惊恐四散,可那个孤独的身影却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曾动摇。 无法击溃! 不论如何狂暴的攻击,都无法斩破那一片如雾如露一般的飘渺剑气! 他竟然……还在向前! 不屑的哂笑,嘲弄对手。 “只有这样的本事,就想要当坊主么?” 就只有这样么? 为什么总有人会以为拥有了力量,就可以主宰一切? 可这个世界上,也还有着那些终日辛劳、在黄土上埋首耕耘的人,也有为了家族糊口而走街串巷,不辞劳苦的人。 为了孩子牺牲一切的人,为了希望而咬牙坚持的人。 也还有荀青那样为了其他人,日复一日的奔走,操劳,明明像是野狗一样的狼狈,可跌倒了之后,疲惫的爬行,哪怕哭着也要重新站起来的人! 李白说,“还有比你们更强的人!” “谁来当坊主,这是我们安……内部的事情,你一个外人不要不识好歹!”七指的面孔扭曲,嘶哑咆哮:“长安江湖上的事情,根本与你无关!” “或许如此,但是,这不妨碍你们惹怒了我!” 焚烧的烈火中,那个身影缓缓向前:“我很讨厌,有人高高在上,践踏别人的心血和生活,以此为乐。 我更讨厌有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将人推进不幸的漩涡,所以我一定要这么做。” 就这样,斩碎滚滚的浓烟和火焰,他抬起眼瞳,告诉眼前的机关怪物和数之不尽的对手:“世间大不平,非我不能消!” 剑气鸣动! 澎湃的回音自剑刃上迸发,撕裂了喧嚣和夜色,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如鹤唳凌驾于庆云之上。 如此强大的力量。 并非来自于剑,而是来自于气! 来自于自我的意志,还有斩破一切,将万物摧垮的雄伟气魄! 天穹一般的苍青被握在了他的手中,照亮了一双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眼瞳——再无迷茫,也再无困惑,坚定如铁! 只是这一份无坚不摧的意志,便令大地隐隐为之动荡。 那究竟是白鹤翱翔与天空时的轻灵飘逸,还是属于人间的绝代风姿呢? 实在是难以分辨。 可这个少年,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天上人了。 天上的人可以随意来去,无拘无束,无有忧虑和恐惧,所以,便无从领略地上的决心和苦难,也无法拥有这一份百折不挠的意志和令人敬畏的气魄! 这是这一份来自地上的魂魄,才能缔造出凌驾于天穹之上的力量。 天行健! 不知何时开始,涌动的剑意从如雾如露,渐渐化为了如溪似流,到最后,那每当那剑气流转时,便迸发出汹涌澎湃的回音。 宛如浩荡长河。 在那一瞬间,七指终于恍然。 或许,这才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他以为人海可以消耗李白的力量,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阻拦者越多,他就越强! 每一次剑气的挥洒,都是一次蜕变,每一次剑气的溃散,都将迎来再度的重生。 在鏖战之中,这一份气力非但没有任何的消退,反而,越战越强! 此刻,无穷的力量涌动在其中,不断的叠加,积蓄,已经形成了将万物化为尘埃的壮绝气势! 再非溪流与雨雾。 那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大河。 现在—— ——大河之剑,天上来! 那一瞬间,黑暗自升腾的铁光之下一扫而空,阴云震颤着碎裂,令明月的轮廓再现,照亮了那一袭白衣。 还有,浩荡奔流的苍青! 如是穹空被握于那一只手中,如诗挥洒。 万锻的装甲,不移的铁石,坚硬的骨骼,诡异的招数,乃至难以想象的速度都无法抵挡它。 当它斩落而下时,万物如泡影一般碎裂。 当李白踏前,窟礧子便震颤,铁锤龟裂,长戟断裂,不论是宝剑还是盾牌,人造的死物都都无从抵挡那一份世间至锐的气魄! 天地之间便只剩下那浩荡长河的奔流巨响。 庄严招荡。 一剑! 七指僵硬在原地。 呆滞的凝望着那一道如同天穹的苍青将一切撕裂的景象,随着李白一起,将一切都毫不留情的击溃,斩裂。 到最后,擦肩而过。 在他的面前,窟礧子残破的身体分崩离析,所有的伪造机关核尽数崩裂,远方传来数道恐惧的尖叫。 杀魂之剑已经顺着他们同窟礧子的感知连接而一同刺入了他们的感知中! 七窍流血。 而在远方,佛塔之上,只有一声破裂的巨响。 跨越了数十里,剑气飞射而来。 机关弓·龙铁拦腰而断,苍老的射手被其中泄露出的高热和碎片覆盖,踉跄后退,再也站不起来。 死寂之中,无数机关的残骸里,只有七指跪在地上,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进的身影,汗流浃背。 瑟瑟发抖。 “或许,所有的鱼不会在一片海里,可是今天我来告诉你们——” 李白垂眸,平静的宣告: “——不论哪个江湖,都是我的江湖!” 不曾停下脚步。 李白和他擦肩而过,走向长街的尽头。 可在恍惚中,七指却看到一片漫卷的苍青,宛如长河一般,跟随在他的身后,将自己……吞没! 惊恐的呐喊戛然而止。 再听不见。 那些汇聚的鸦群惊恐的四散开来,再不敢遮蔽那个消瘦的身影。 月光之下,如此静谧。 只有少年平静的踏着远方的歌声离去。 恰如白鹤展开双翼,飞向远方。 章十四 侠客行 在工坊内,一切已经重归静寂。 荀青撑着墙壁,早已经鼻青脸肿,额头上的血口缓缓流下了鲜血,映衬的那一张面孔如此狼狈。 而在周围的地上,那些青衫会的打手已经和王安六一样,满地打滚,哀鸣。 不止是因为荀青一个人和工坊中的机关兽,甚至还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工坊之内,就群情涌动! 那些隐忍煎熬了漫长时光的弟子和年轻人们,此刻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 随着荀青一起冲了上去。 一场乱战,丝毫不美观,也毫无可称道之处,如同泥潭中即将溺毙的人最后挣扎,死死的抓住破坏者的腿,拖着他们一起,报复往日的一箭之仇。 可大堂里,妇女和孩子都已经吓坏了,不止是慌张的老人,此刻隐隐传来了嘈杂的哭声。 难掩恐惧。 “青哥你没事儿吧?”有弟子紧张的问。 “没关系。” 荀青摇了摇头,在眩晕中喘息:“我、我还好……” 他喘息着,踹了一脚地上的混账东西:“说话啊,王安六,刚才不是很得意么?” 王安六的表情抽搐着,那一张面孔止不住的痉挛,艰难的往后退,狰狞的诅咒:“你可以杀了我,荀青,但别忘了,你要付出代价!”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荀青摇头,沉默片刻,轻声说:“你不配。” “可我会!” 王安六蠕动着,尖锐呐喊:“得罪了青衫会,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荀青再没有理会他。 只是沉默着。 寂静里,他听到孩子们和女人的哭声,看着那些惊恐的神情,却忍不住想笑。 “看到了吗?” 他对着那些眼神躲闪的人,疑惑的问:“对这种人,跪下磕头有用么?能让你们活得更好么?只是忍耐,就够了吗?” 无人回应。 可在死寂里,荀青却瞪大了眼睛,嘶哑的咆哮:“你们,难道就没有尊严吗!” 那不甘的咆哮声如此高亢,如同雷鸣一样,在寂静里回荡。 荀青踏前,怒视着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怀有侥幸的面孔,“想要保住自己的家,想要有尊严的在长安城里活着,难道只要会哭和求饶就够了吗!” “卢公只是睡着了,你们就像是野狗一样惊慌失措起来了么?靠着流眼泪和求饶,靠着别人的怜悯,就能够博取未来么?!” 那究竟是在说他们,还是说过去的自己呢? 就连荀青也不知道。 可是,那样的不甘和悲愤,却在胸臆之间像是火焰一样燃烧。 他怒吼,“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一次自己,相信一次我!” “——为什么宁愿溺死,都不愿意背水一搏!” “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妇人抱着哭泣的孩子,已经红了眼眶:“卢公都已经出事了,我们这群连户籍都没有的草民还能怎么样……” “那就由我来啊!” 荀青昂头回答:“哪怕是卢公不能继续,也还会有我!大家只要支持我就可以,全力的支持,就像是支持卢公一样!” 这个男人喘息着,郑重的保证: “想要重建家园,就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难道就不能再赌一次么!” 与其等着一天天像狗一样老死,为什么就不能我们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还是说,你们还有什么东西会再失去的么!” “他妈的,干了!” 闷声抽着烟杆的中年男人再也无法忍受,红着眼睛拍桌子,起身:“那就这样!” “对,没错!” “死也要死的坦坦荡荡!”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了,越来越多不甘和痛苦的低吟和怒吼。从十四年前开始所积攒的苦痛和悲伤像是火炭一样,被点燃了,在那一双双迷茫的眼瞳中亮起光芒。 到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上首。 沉默念佛的苍老夫人。 祝夫人也在看着荀青,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一样,许久,轻叹:“阿青,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说:“会死的。” “我清楚,卢公在做的,卢公所遭受的,我全部都知道。”荀青肃然回答:“我知道我年轻靠不住,可我绝对不会再后退一步!哪怕粉身碎骨!” “那就去做吧。” 祝夫人黯然的叹息:“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能帮你做的,但如果有能让我卖面子的地方,尽管直说……还有,季老呢,琢磨这么久了,也该说句话了。” 在她身旁,那个全程好像打瞌睡一样的昏聩老人沉默的看着这一切,许久,缓缓颔首:“我赞同。” “钱的话,不是问题。”他盘着手中的玉环,立下保证:“福通号这么多年经营,还是有点积蓄的。” 祝夫人再问:“王先生呢?”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位育人无数的老书生捋着白色的胡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冲劲,打拼下来的也都是年轻人的成果,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儿,只要别做绊脚石就行了……好好干,阿青,我支持你。” 随着厅堂内,长者们一个一个的表态。 此刻,所有安乐坊遗民们的代表,都看向了惊愕的荀青。 从此刻开始,他就是继卢道玄之后,所有人的首领了。 “说点什么吧,阿青。”有人低声提醒。 “说、说什么?”荀青还不敢置信。 “随便说什么都好。”祝夫人说,“说点你想说的。” “那……谢谢,谢谢大家。” 荀青紧张的吞了口吐沫,可环顾着那些充满期望和信任的眼神时,却有无形的勇气从肺腑中涌现了。 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所有人的支持。 令他挺起了胸膛。 终于明白,此刻究竟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右手,握紧。 “重建家园!” 于是,有雷鸣一样的回应,无数人兴奋的呐喊从寂静中涌现,彻夜不息! 远方,停歇的焰火再度升起。 将天空照亮。 . . 同样的焰火之下,曲江坊的最高处。 垂帘之后的身影静静俯瞰着远处的风景。 “虽说焰火看多了有些乏味,但和宫中看惯了的场景比起来,偶尔看看不一样的景色倒也颇有趣味。” 她的语调一转,看向台阶下的上官,“不过,为何婉儿你却好像不是很满意?” 上官微微愕然,旋即苦笑,行礼禀报:“天后神目如炬,在下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遗憾?人力毕竟有穷,事有七分则成,强求完美反而徒耗心神,你不必过于苛责。” “不,在下只是……”她想了一下,摇头:“原本以为可以借此为天后引荐一位友人,不过如今看来,自傲如他,恐怕也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 “连我都见不到么?” 垂帘后的人失笑,不以为意:“左右是无名之辈罢了,不见也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遗憾,陪我说会话吧。 我倒想要看看,这些日子你又有什么增进。” “是。” 上官颔首。 在远处,抱着琵琶的少年似是未曾听闻,垂首,专注的演奏着。 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可渐渐的,清脆的琵琶声也压不住下面渐渐传来的喧嚣和嘈杂的声音了,垂帘后的人微微皱眉。 “不用弹了,停下来吧。” 黎乡罢手,起身告罪。 “不必担心,小小年纪倒弹得不错,是个好孩子。” 垂帘后的女人走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向下俯瞰:“下面怎么了?刚刚看着不是还好好的么?” 上官神情一变,可仔细倾听,那些渐渐扩散的喧嚣和嘈杂里却没有刀兵的声音,越发疑惑。 “我这就去打探……” “不必,一起看看吧。” 她身旁的那文士打扮的女子率先走下台阶:“咱们在这上面待了一盏茶的时分,说不定下面会场就有什么好诗出现了呢。能够欣赏一番倒也不错。” “是。” 上官颔首,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可越是向下,那一座座华丽的花灯之间的喧嚣就越是高亢,每个人的神情都复杂无比,拿着手中的牌子正和其他人高声争论着什么,有的人说急了,竟然面红耳赤,压不住声音。 往日里温文尔雅的文人墨客们,此刻竟然风雅全无。 陷入了争论。 上官抬手,唤过了管事,“怎么回事儿?” “这……在下这么多年,也着实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管事的神情复杂,主动让开了脚步:“您请看吧。” 此刻,无数花灯之下,所有的诗题牌子竟然已经全部被摘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被迅速装裱悬挂起来的画卷,那随意挥洒而出的笔墨和字迹,宛如无数星辰那样,充斥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当一阵风吹来,繁华的‘星河’便微微舞动着,压的所有人的诗意消散,喘不过气来。 “这是……” 上官的脚步一滞,难以置信。 “一盏茶的时间,所有的花灯之下的诗题,已经被人尽数题完了。”管事的眼角抽搐着,脸上还有自己捏出来的淤青,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不会是有一些人滥竽充数吧?”上官身后的女人说道:“如此轻慢之辈,就应该被赶出去才对。” “不,并不是!” 管事提高了声音,竟然顾不上上官警告的视线,向着贵客严肃的说道:“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每一首,都是绝妙之作!” “而且……而且……” 他吞了口吐沫,沙哑的说:“全部都是一人所做!” 一个人,一盏茶的功夫,在所有人的眼前,写完了所有花灯诗会的题目!在场者,无一人胆敢再向那个孤身而来、名不见经传的角色发起挑战! 漫长的沉默中,贵客修长的眼眸微微挑起,似是惊叹。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那一座河流山川的花灯。 那悬挂在花灯之下的诗篇。 只是一眼,便挪不开视线。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她轻声呢喃着,仿佛能够感受到万里之外的洪流和群峰,不由自主的心驰神往。 【山河】之题,竟然被这一首诗给写尽了! “大家来看这一首,会猎之题,如何当不得今晚最佳?”远处有人兴奋的呼喊:“太守耀清威,乘闲弄晚晖。江沙横猎骑,山火绕行围……万人千乘,跃然纸上,如何便不足了?” “放屁放屁!臭不可闻!” 驳斥者大怒,托着身旁花灯的诗卷:“哪篇又比得上这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洒脱!” “哈,论气魄,何如这一句‘天门中断楚江开’?!”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诚然如此,当浮一大白,酒来酒来!” 还有更多的诗卷,在风中飘扬着,骄傲的向世人展示这一份气魄与才华的存在! ‘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这是春之题。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这是出塞之题! 天宫水西寺,云锦照东郭。清湍鸣回溪,绿水绕飞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数之不尽的诗篇如同星辰那样,灿烂的映照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当群星升起的时候,一切荧火的余辉便无法彰显。哪怕此刻满目玲琅的花灯和远方的焰火也化为了陪衬。 一盏茶的时间,一个人,九十一首绝妙之诗! 魁首已定! 当那白衣的少年踏入会场的瞬间,就再不可能存在其他的结果。 当今夜过去之后,往昔的繁星将会隐没在黑暗中。 但是却会有浩荡的烈日悬挂在天穹之上。 再无人能够忽视这耀眼的光华。 也没有人能够遗忘那个名字。 在每一首诗篇之下的落款! ——安乐坊,李白! 但此刻,所有人都满怀着好奇和疑惑,彼此争论,询问,谈听着一切和它有关的讯息。 安乐坊在何处? 谁是李白? 他在哪儿?! 上官抬头,仰望着眼前璀璨之光,许久,忽然伸手抓住了管事:“太白兄何在?” “那位客人说,说他乏了,自去歇息了。” 管事抬起手,指向灯火阑珊处,在曲水之旁的亭台之上,依靠在廊柱上享受着晚风吹拂的背影。 还有那位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的贵客。 在这有别于喧嚣的静谧中,贵客轻叹:“不想能一会‘将进酒’,方知世间才华。” “哪算什么?” 李白笑起来,靠在廊柱上,懒得回头:“除了将进酒之外,那都不是最好的诗,只不过是陪衬而已。” “哦?” 贵客并不在乎他的傲慢,反而笑了起来:“少年人心高气傲,总以为世间不过如此……今日花灯诗会,你这九十一首才无一凡物,也无人能及,如果这些不算是好诗,哪又有什么才能称得上好诗呢?” “很简单啊,你们回家的时候绕个路就知道了。” 李白眺望着远方长安的夜景,抬起的手指,微微的画了一个弧。 他说,“我的诗,就在那里。” 明月之下,远方焰火的光芒再度升起。 他捧着酒壶,细嗅温热的桂花芬芳,已经心满意足:“那可真是一首旷古绝今的杰作啊……” 同样的明月之下。 长街上的血色和惨烈景象已经被洗净。 可在明月的映照之下,却有无数剑痕自街道之上,纵横交错,宛如云端落下的无形大笔,自铁石之上留下了深邃的刻痕。 行云流水的,写下了比铁石还要更加恒久的诗篇! 骄傲放肆的向着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当那一辆朴实低调的机关马车停留在长街之上时,所见证到的,便是这以剑为书,写在长街之上的诗篇。 “诚然是激怀壮烈之诗。” 马车中的贵客轻叹,忽然笑起来:“不想长安竟然还有如此人物,之前说他是无名之辈,到底是小看了天下人。 如此风骨,称之为当世谪仙,也不为过了。” 鸿胪寺的清理者战战兢兢的站在马车下面,鼓起勇气:“在下,在下这就去清理掉……” “不必,就这么留着吧。” 车中的贵客淡然吩咐:“虽然失之草莽,但瑕不掩瑜,也让天下碌碌之人和白首之辈也都一起看看这一份骨气和侠义。” 就这样,马车缓缓而去。 明亮的月光之下,只剩下那壮烈的诗篇,与群星映照。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便是,《侠客行》! 尾声 安乐不再 黯淡的灯光下,帮主面无表情的低头,看向病床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家伙。 “帮主,都是荀青,都是荀青那个狗东西……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王安六躲闪着他的视线,颤抖:“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尽力?” 帮主苍白的面孔浮现出一丝冷笑,难掩狰狞:“一个两个的都说尽力,事到临头都他妈的是一帮草包!尽力有用么?我要看的是成果!” 再难压制胸臆中的怒火。 他愤怒咆哮:“成果,懂吗!” 王安六颤抖着,不敢出声。 “倘若不是为了乌有公的大事,怎么可能将这件事交给你这个废物!”帮主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转身问道:“七指呢?” “……还没回来。” “杏眼和王一呢?”帮主的双眼遍布血丝:“还有我他妈撒了大把的钱请来的徐州七雄呢?我养的游侠和剑客呢?!” “都……” 寂静里,下属冷汗淋漓。 都已经,败了。 败在一个叫做李白的人手中。 “如今竟然只有一个废物回下来了?”帮主气急而笑:“可我留着一个废物有什么用?” 无人回应,只有后王安六惊恐的喘息。 “送去上路吧。” 帮主冷漠的挥手,下达了命令,立刻就有几个人走上来,按住了王安六的手脚,掏出了绳子和利刃。 王安六奋力挣扎,惊恐尖叫,可是已经来不及。 可紧接着,门外却有警示的锣鼓和尖叫声响起,嘈杂的声音接连不断的扩散。 帮主猛然回头,神情骤变。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不知道啊帮主……忽然出现了一群官差,杀过来了。”从最前面赶来的下属踉跄的倒在地上,哭喊:“一定是有内鬼!有内鬼的!是大理寺,大理寺的人来了!” 帮主愣在原地,许久。 忽然,遍体生寒。 在这一座长安边角不引人注目的破落古宅之外,此刻已经被明火执仗的大理寺暗卫们包围,火光不断的扩散,随着颓唐殿堂的坍塌之后,所显露出来的竟然是深藏在地下的复杂结构,还有四通八达的密道和数之不尽的暗门…… 只不过,往日这些救命的良方,此刻却变成了索命的恶鬼。 在暗卫无孔不入的渗透之下,早已经对大理寺门户大开,令他们再无任何防守的可能,一触即溃。 “抓紧一点,别把高层放跑了。” 而在机关战车的旁边,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的狄仁杰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冷眼凝视着远方的行动。 许久,揉了揉熬黑的眼眶,忽然问:“追了好几个月的季献就算了,跟了半年的青衫会也忽然得提前收网…… 每次好不容易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挖出深层的网络,结果偏偏就功亏一篑。 你说,我是不是和某个姓李的家伙犯冲了?” 在旁边,元芳无奈的看向其他地方,耸肩。 幸灾乐祸。 然后,就察觉到狄仁杰的目光看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干活儿。”狄仁杰说:“记住,要活的!” “好嘞。” 少年退回影中,消失不见。 只有狄仁杰揉着鼻梁,长叹一声。 闭上眼睛想要休息片刻,可是眼前却浮现了长街之上那一道刻入铁石之中的诗篇。 “侠客行么……确是好诗啊。” 狄仁杰轻声呢喃。 侠客? 或许在其他人的眼中,那样的角色会比自己这样的“朝廷鹰犬”正义许多吧? 可侠客有用的话,还要律令法条做什么? 他无声叹息。 这个叫做李白的家伙,能懂得些许他的苦心么? “李白,我能相信你么?” 他重新抬起了眼睛,再无任何犹豫,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处处起火,浓烟涌动。 下属们的哀鸣和惊恐喊叫不断的响起。 帮主狼狈逃亡,奋力的爬上了最后的孤塔,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沉默老人。 “鸦老!鸦老!” 他扑上去,抓住了老人的袖子,“如今该怎么办?乌有公的援军呢?我为乌有公做了这么多事情……乌有公不会放弃我的!赶快传讯啊,传讯啊!” 牧养鸦群的老者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自己亲手折断的长笛。 “时候到了,帮主。”他说,“你要看开一些。” 帮主僵硬住了,难以置信。 “十年前,乌有公许诺了你荣华富贵,代价是有一日你要为他死于非命。”鸦老重复着往日的诺言:“如今,该你实现了。” “可、可我……不,还没有……” 帮主语无伦次的辩解,到最后,用力的摇头,转身想要逃亡,可是却看到高塔之下升起的烈火,还有被鸦老浇遍各处的火油。 火光熊熊升起。 “救、救命啊!!” 帮主嘶哑的尖叫,向着塔下大理寺的人呼喊:“救我!救我!我可以配合你们,我什么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救救我就好,救……” 他的神情忽然僵硬在原地。 呆滞的回头。 阴影之中,奋力向上攀爬的元芳也愣在原地。 看到他胸前穿出的匕首,贯穿心脏,血色喷涌而出。 帮主倒下了,艰难想要说什么。可握着匕首的鸦老却猛然割开了他的喉咙,斩碎了最后的话语。 再然后,鸦老平静的倒持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可巨大的飞镖呼啸着,破空而来,将他手中的匕首斩碎。 那个不顾火焰焚烧的少年自高塔上狂奔,猛然跳起,突破了火光,将老人按倒在地,愤怒的扭断了他的手臂。 鸦老嗤笑,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样。 被元芳粗暴的拉扯着,缓慢降落,最后被抛在了塔下的地面上。 “来人!把他关起来!” “没用。”鸦老漠然的摇头:“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在那一瞬间,他张口,吹出了高亢的哨声,如此刺耳。 狄仁杰勃然色变。 因为在火海中,那些负隅顽抗的人,忽然之间,调转了武器,毫无任何犹豫,当着大理寺的面,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或者,吞下了致命的毒丸。 “自杀?” 狄仁杰冲进了火海,愤怒的扯起了自杀者的领子,怒吼:“你们送的货去哪儿了!你们究竟帮乌有公制作了多少假冒的机关核?快说啊!快说啊!来人!快来人,医官在哪儿!” 可服毒的人没有回答。 只是不断的吐出了白沫,带着阴冷的笑容,静静的看着他。 而就在元芳面前,燃烧的高塔,轰然剧震,数之不尽的飞鸟从火焰中升起了,漆黑的乌鸦们展开覆盖着火焰的双翼,眼瞳猩红。 就好像被点燃的煤炭那样。 自炉中迸射出炽热的火星。 如今,数之不尽的火星汇聚在一处,汹涌的鸦潮从空中降下,覆盖了地上的老人,就在元芳的眼前……贪婪啄食! 瞬间,将那老人迅速的撕裂,体无完肤! “走开!走开!” 元芳冲上去,奋力挥舞着身上破碎的衣服,可是却难以驱散数之不尽的乌鸦。在火焰的燃烧,乌鸦的啄食之中,鸦老昂起头。 破碎的面孔如此狰狞。 正在,畅快的大笑! 直到生命就此消失。 在巨响中,高塔轰然坍塌。 可元芳,却好像听见了幻觉一样的笑声。 在鸦潮中,那个迅速被鸦群啃食的老人,就像是从地狱中望向人间的恶鬼那样,破碎的双眸留下了两行血泪,笑容狰狞又怨毒。 就这样,被蚕食殆尽。 断裂的枯骨落在地上,扩散亡者的余音。 “终有一日,你们将体会到的……” 风中徘徊的阴魂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这一份安乐不再的痛楚!” 翌日,正午,长安城的最高处,未央宫之外的大门处,无数人头涌动,如同潮水那样汇聚在一起。 翘首以盼。 当那一张金榜在力士的支撑之下悬挂而起,迎风招展的时候,便有一阵喧嚣迸发开来。 一时间,兴奋的欢呼和遗憾的呐喊声不绝于耳。 人群中,唯有一个人呆若木鸡。 看着榜单上的名字,难以自信。 【坊主候选·荀青】! “竟然真的……真的成功了?”荀青难以置信,茫然的看着周围,喃喃自语:“我成功了?我真的……” “哎呀,坊主候选,荀青,真威风啊!” 李白叼着草根,回头看向这个失神的家伙,促狭一笑:“以后可能就要叫你坊主大人啦。” 荀青依旧呆若木鸡,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仔细去分辨,就能听见“每月薪资一千六百两、公务机关车、太医院免费医疗……”什么的福利待遇,令李白一阵无奈。 这个家伙,就不能惦记点上档次的么? “喂,回神!” 李白叹息,直接敲他的脑袋:“清醒点啊朋友。” 傻楞了半天之后,荀青总算反应过来,几乎狂喜乱舞,看向李白时更是感激,抓着他的手不放,疯狂甩动。 倘若不是李白一首前无古人的侠客行以及花灯诗会上七十二首绝品诗为安乐坊扬名,现在长安还有谁在乎他们呢? “别高兴的太早。” 李白费力拽了半天,才终于把手拽回来,严肃提醒:“这才是候选,后续还要各方考量,你起码要和十几个人一起争夺,才能角逐而出。现在这一副咸鱼的样子肯定没办法成果,你要更努力才行。” “那是自然!” 荀青颔首:“这些日子我都在苦读卢公留下来的机关笔记,有了他老人留下来的机关核,将来一定能够有所作为。不过还是要感谢你才对。” “那就多做两顿牛肉吧。” 李白摇头:“不过,你能这么快成为坊主候选,和我恐怕没关系。” “嗯?” “上官说,在两天前朝廷预选的时候,就有人投了你的票。”李白轻叹,“虽然锦上添花的是我没错,可这都是你的努力,荀青,不要怀疑自己。” 荀青呆滞许久,愕然。 难以置信。 “谁?”他完全想不到,“谁会投票给我?” 李白摇头:“都是匿名的,谁知道?总之,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更进一步咯。” 话虽然这么说,可他的脑中却莫名的浮现出一个人影。 永远面无表情,永远不近人情,看上去永远公正和永远高冷的家伙…… 狄仁杰? 就连李白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是他,可莫名的却感觉,这或许还真的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可就算去问,他也绝对不会承认,反而会一本正经的反驳:匿名投票本身就是为了保证公正,不要打听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简直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想到这里,他看向荀青的视线就忍不住同情起来。 “一定要好好干啊,荀青。”他拍着前废柴机关师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规劝:“不然长安城里最可怕的家伙就要来找你算账啦。” “啊?” 荀青越发茫然。 “行了,榜单也放出来了,走吧走吧。”李白转身,走向外面,“我下午还跟昆仑磨勒约了学种花。” “种花,你?” “对啊,我难道就不能种花了?嗯,果然薄荷叶比草根要好嚼一些……”李白边走边问道,“你说黎乡过生日,送一盆什么好一些?牡丹怎么样?” “花期太短了,兰花呢?” “听上去也不错。” “不如多养一些,看哪个能活下来怎么样……” “好主意。” 就在这样,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正午的阳光灿烂的从天穹上照下来。 好像所有的尘埃都消失了一样,一切都在熠熠生辉。 这就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夏天。 纵然远方还有阴云。 序 坊主 蝉声鸣叫的午后,狭窄小巷里的机关工坊中,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诗篇,得意的指挥:“来,大家跟我再念一次!” 在临时搬着箱子组成的台子下面,那些昂头仰望的孩子们眨着眼睛,在李白的指挥之下再次朗诵了起来。 在确定了那十几个孩子充分读熟了之后,李白满意的点头,然后继续讲解道: “这一首思乡诗,形象生动的表示了诗人客居长安,思念故乡的心情。前两句看似平铺直叙,描写景色,但实际上是为后面的乡愁和思念做铺垫。 从举头到低头,短短两句话,倒进了游子的离愁和孤独。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能够深入体会和欣赏诗人的才思。 今天的功课,就是把这一首是熟读背诵,回家默写一次,还有不会的字么?我来教你们……” 台下的孩子们一时愕然。 有大胆的孩子竟然忘记父母的叮嘱,向着台上扮鬼脸:“略略略,李白先生自己吹自己,不害臊!” “明明是刚刚做出来的。我都看见了。” 有扎着冲天辫的孩子指着纸说:“墨还没有干呢!” “这、这不是诗。” 咬着指头的孩子吸了一下鼻涕,结结巴巴的说:“诗,诗不是这样的。爸爸说那些花里胡哨看起来辣眼睛又看不懂的东西才是诗。” 其他的孩子回想起以前先生们所教的东西,纷纷点头:“对啊对啊,太简单了!” 李白顿时无奈。 并没有恼怒,反而走下讲台来,捧起那几个冲自己做鬼脸的小孩儿的小孩儿,狠揉了一通,才笑着说道:“不,这是诗。” “靠着佶屈聱牙和生僻字来彰显自己的能耐,那是最下等的诗。最好的诗,应该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诗才对。” 他说,“能让人看懂,能让人体会到自己的心情,能够让人体会最美好的梦想和最真实的你,只要能达到这一点的要求,就是诗了。” “那我知道了,这是一首想家的诗呀。”有孩子问,“先生也会想家么?” 李白抱起了啃指头的孩子在自己怀里,替他擦干鼻涕之后,认真点头:“是呀,先生我这么厉害,其实也是会想念故乡的。” “故乡是什么?”有孩子问。 李白想了一下,认真的回答:“故乡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不论去到哪里都会思念的地方。” “那、那我知道了。” 李白怀中的孩子昂头,仰望着他,“妈妈说,我家是从安乐坊来的,可安乐坊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爸爸和妈妈也都很想念它。我觉得那一定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先生呢?”胆大的女孩儿问:“先生的故乡在哪里?” “在云中哦,很远很远的地方。” 李白微笑着回答:“很远,但又很美,再美的海市和蜃楼都比不上它。不论要走多久的路才能去一次,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惜。 那里有很高的山,还有很大的湖,很宽广的荒野看,有很厚的云像是被子一样盖在大地上,被阳光照亮之后,就像是传说中的天阙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一想,将孩子们聚集起来,“来,再教你们念一首……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于是,朗朗的读书声再次响起。 当荀青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在庭院里,和孩子们闹成一团的李白身上已经脏兮兮的了,白衣沾满尘埃,可笑容却和那些孩子别无二致,纯粹又愉快。 “李白先生竟然真的能带孩子?”来接孩子的父亲愕然感叹。 “当然啊。” 李白得意的扛起肩膀上的女孩儿,如同巨大的鹰隼那样转着圈,引发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看,我们相处的多好。” 荀青忍不住叹息,“因为你自己就跟个小孩子一样啊……” “对,怎么看都像是孩子王。” 憋着笑的客人摇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先生的样子。” “怎么不像了,来,孩子们,给叔叔阿姨们展示一下,今天学到的东西。” 李白举起双手,那些平素顽劣又活泼的孩子们顿时都乖乖集合了起来,在李白的指挥之下,开始大声背诵起自己今天学到的诗歌来。 每个人手里还举着自己写的作业。 引发了不知多少父母的惊诧。 很难想象,名满长安的大文豪不仅仅帮忙给自己家带孩子,而且还教着他们学了这么多诗歌,令来接孩子的父母们越发的感谢,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李白揉着孩子们的头发,将他们送到父母身边,还和孩子们约好了下次在一起来玩。 就这样,挥手,目送着他们离去。 “辛苦你啦。” 忙了一上午的荀青回到家之后瘫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动了,只是将手臂上缠绕的黑纱解了下来,搁在了桌子上。 “带着孩子们读个书而已,有什么可辛苦的。”李白摇头:“总以为小孩子顽劣,不肯听话。可很多时候,只要认真的听他们说话,认真的对他们讲话就好了。偏偏这样的道理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知道……” 荀青摇头:“如果谁都愿意像你这么想的话,世界也不会这么麻烦了。” “祭拜的事情已经完了?”李白问。 “是啊,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不过就是跑一趟原路,去下面废弃坊群的地方祭拜一趟而已。”荀青叹息,“只是每次看到都让人高兴不起来啊。” 崩落祭拜。 如同中元节祭祀鬼神那样,经历了十几年前那一场大崩落的灾难之后,如今安乐坊的遗民们不论是谁都有失去家人和挚爱的遭遇。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自发性的前往凭吊。 那种肃穆悲伤的气氛李白实在是喜欢不来,干脆留在家里帮抽不出空的街坊邻居们带带小孩儿。 而荀青,除了祭祀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之外,今年还要代替卢公祭拜他的亡妻与夭折的儿子。 卢公在前些日子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之后,病情已经平缓,但奈何人老力衰,他熬了一辈子,熬过这一劫之后,却已经再没了力气,陷入漫长的昏睡中。 长安城里所有来看过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静养,要做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的准备。 以卢公顶级机关师的身份,哪怕是昏睡,也有长安太医署的名医每日诊治和检查,已经不需要荀青再侍奉左右。 他也好抽出更多的心力来,投入到坊主竞选之中。 “之前云中人的大长老派陈实来过一次,劝你改一改你的布告和通知。”李白说:“你不在家,我替你回绝了……不过,你张贴出去的那些通告,是真的么?” 就连他也有一些不敢置信。 那是荀青身为坊主备选者所发布的政治承诺也不为过。 不仅仅对于居民的日常经营所要交付的税费降低到了极限,就连公共机关维护费也全部予以免除,甚至主动放弃了各种坊主本身的特权和诸多别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便利。 这样下去,哪怕是当了坊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每年要亏出一大笔钱来。 “实际上并不会有亏损,因为免除了商业上坊市内部的特许经营费用之后,光是商业经营所带来的税费就足够弥补坊市日常维护和更新了,而且我作为坊主进行经营的话也是有专门的便利和渠道的。 况且,别忘了,我也是机关师,这就省掉了一大笔请别的机关师来维护的费用。” 荀青解释道:“实际上这些年大家也都在降,只不过是我降的多一点而已。” “小心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哦。” 李白转告着陈实带来的劝告,“说不定还有摆不上台面的阴招。” “那不是还有你么?”荀青露出笑容,挽起袖子:“到时候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侠客行的剑术好了。” “你这个家伙,倒是会差遣人啊。” 李白摇头,却也没有嫌弃,反而对荀青的决定颇为赞许。 倘若往日他觉得这些一毫一厘的减免无足重轻的话,如今却能够感觉到,每一点点的积蓄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会有多宝贵。 哪怕一个月能少一钱,一年就可以少一两,妻子可以多裁一件新衣服,孩子也可以交得起更多的束脩,多攒一段时间,家里就可以添置一点新的东西。 家人们的脸上,就可以多出一点笑容。 所谓的幸福生活,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所成就的。 “你会成为一个好坊主的,荀青。”他点头赞许道。 荀青摇头,自嘲一笑:“不,我只不过……也是照抄之前安乐坊的条例而已。” 在大崩落发生之前,他们的家和故乡。 在以前的时候,对于有些人来说,安乐坊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土里土气不上档次,鱼龙混杂,贱民混居的所在。 可对于每一个居民来说,那都是无可替代的家,一个不拘族类,不拘身份,是每一个诚恳生活的人都能够露出笑容的地方。 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已经让无数彷徨的外来者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有了可以回归的家园。 而作为领袖的,则是同样是孤儿出身,在长安城里白手起家的两兄弟——哥舒掘和哥舒泉。 兄长哥舒掘曾经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寒门机关师,是卢公和荀青老师的恩施,而弟弟哥舒泉,则是在背后默默为兄长铺平道路,并将安乐坊打造成家园的坊主。 那时候,他们兄弟二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熠熠生辉,哪怕并未曾因此而出将入相、穿金戴银,但依旧有无数的人相信,长安梦是存在的。 也正因为安乐坊的存在,才倒逼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坊主们渐渐出让利益,惠利居民。时至如今,大长老在说起他们两兄弟的时候,都盛赞为百代之人杰。 奈何,一场大崩落,毁了一切。 哥舒泉因为撤离不及在那一场灾难之中丧生,而作为坊市维护者的机关师哥舒掘则在一年之后去世——哪怕经过虞衡司的调查,这只是意外,他并不具备任何责任,但过于沉重的压力依旧让他选择了自绝。 从此之后,就再无安乐坊。 曾经的居民们流落四方,在各个坊市里艰难谋生,还有的,永远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一直到新的坊市将要诞生。 只是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重重困难和压力,荀青的样子就变得胃疼起来,令李白端上一杯热水,无奈叹息。 “现在你就这个样子了,将来真的当上坊主,恐怕有你遭罪的。” “那就熬呗。” 荀青摇头:“这些年,大家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再怎么困难和痛苦的日子,也总能熬的过去。” 李白无话可说。 倘若荀青真的有什么优点的话,除了那偶尔爆发时会让人惊艳的勇气之外,恐怕就只有这一副不知道称之为破罐子破摔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了。 光脚都这么多年了,哪里会害怕以后穿鞋的日子呢? 章一 机关天师 拜崩落祭祀所赐,连日以来忙成狗的荀青也终于有了闲工夫。 在稍微吃过一点午饭之后,就开始收拾起蒙尘的工坊来。 从曲江坊回来的黎乡也和李白在旁边一起帮忙。 虽然卢公的工坊要比这里好几倍,可毕竟是自己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如今卢公已经脱离了危险,荀青也不好再窃居其中,这些日子已经开始筹划着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工坊也开起来。 因为没有钱买机关核,荀青至今对各种机关兽的操作相对其他机关师都有些浅薄。不过对于一切不需要机关核的机关,他却往往能够推陈出新,研究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就比方说他最近刚刚继机关洗碗机之后搞出来的机关吸尘机。 十六个风扇产生巨大的吸力,吸走所有的尘埃,就是有时候容易风向逆转,变成吹尘机把屋子搞得一团糟。但起码比洗碗机平均洗一次碎两个碗的惊人破坏频率好了很多。 就在收拾中,他又翻出了以前一大堆自己研制的不着调的机关来。 “这个是什么?” 李白蹲在地上,看着那个巨大如桶,足足有半人高的机关装置。 “呃……咳咳……”荀青尴尬的将那玩意儿推回箱子离去:“这个是以前,小时候研究的东西……” “做什么的?”李白好奇。 “咳咳,这个……” 荀青吭哧了半天,憋了好久,用李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能飞。” “能飞?!”李白大惊失色:“这么厉害?” “小时候嘛,看鸟在天上飞,就觉得很羡慕……但花船太贵了,我又坐不起,就想着,做一个能飞的背包出来,可以载着我到天上去……” “然后呢?” “然后,就,就做出来了。”荀青叹了口气:“翅膀不顶用,我就用了焚烧材料产生大量气体进行压缩喷射的原理,经过计算,从理论上来说,它是能飞的。” “理论?”李白听出哪里不对味儿来了。 “……实际上,其实也是能的。” 荀青尴尬的移开视线。 “啊,这个我有印象!”黎乡擦拭着桌子上的尘埃,回头说:“当时荀青哥哥你被老师揍的好狠!” “别说了啊!”荀青捂脸。 虽然重达一百多斤导致没人背得动,就算背得动,在启动时温度高达数百度,整个外壳都会烧成通红,变成炮烙酷刑,以及完全不能变向,只能笔直的冲到天上去然后再没气了砸下来之外…… 忽略了这些个‘微不足道’的缺点,这东西确实挺好用的。 起码肯定是能飞的! 嗯,结果因为浪费了材料被老师揍了个半死,这玩意儿也束之高阁,再没碰过。 这哪里是飞翔背包,这是自杀背包吧! 哪怕是李白,此刻也为荀青这一份脱轨的创造力而感到震惊。 “那这个呢?” 他又看向了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齿轮和簧片,还有一个个复杂的刻度盘:“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个是我用老师工作剩下的下脚料做成的机关算盘。” 荀青沉默很久之后,吭哧吭哧的说道:“我小时候很讨厌计算,所以就想要做一个工具出来帮我算。” “算盘?” 李白左右端详,丝毫看不出这玩意儿是个算盘的样子。 “怎么用?” “咳咳,你需要先将数字转化成另外一种机关语言,然后刻在铜箔带上,打孔,输入到计算仓里,然后摇动拉杆,接下来……然后……再然后……最后它会反向输出一条铜带,再将铜带上的语言翻译成数字,就是计算结果了。” 荀青的长篇大论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李白只感觉两只耳朵嗡嗡嗡,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也没听出什么不对来。 “这个难道也会炸?” “咳咳,不会……”荀青说:“它算的很正确,从来没出过问题,嗯,很好用!非常好用!” 黎乡在旁边不说话了。 偷笑。 这个东西,他以前也见荀青用过…… 确实可以用,没有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计算十位数加减的整个过程需要耗费好几个时辰,而同样的时间,哪怕街上随便找个小孩儿来摆木棍都能得出结果了! 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明明自己花了那么多时间,结果做出了一个比做题还要麻烦的解题机。 想到这个,荀青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泪。 “专门用来碎碗的洗碗机,专门用来吹尘的吸尘器,还有这个烧烤爆炸背包和这个机关算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李白敬佩的拍肩:“你可真是个天才啊荀青!” “我知道了,请别再说了!求你了!” 荀青已经克制不住上吊冲动了。 将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放进阁楼里之后,最后剩下的,就只剩下巨大的机关人残骸了。 荀青老师所留下的最后作品。 半成品。 哪怕巨大的头颅都有一人高,两条粗壮的大腿,一条没有拼合完毕,露出无数落满灰尘的零件,还有另一条大腿被荀青改成了房梁,一直从地面顶到了三楼的屋顶。 剩下的巨手、胳膊,都被吊臂吊在半空中,而巨大的胸腔敞开,内部布满了各种复杂的设备,令人咂舌。 “机关巨灵·一号。” 荀青擦着汗,凝视着眼前的作品:“我的老师是这么称呼它的。他一辈子的心血都付出在这一个机关人身上,只可惜,最后依旧没有结果……到最后,他都没有能够仿造出传说中的机关天师。” 那个被称之为【机关天师】的长安怪谈。 传说中铜头铁臂,吞火食金的钢铁之神,游走在中元节深夜之中,和无数回归尘世的恶鬼搏斗,将它们捉拿回地狱的机关人。 ——机关天师·钟馗! 长安城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听过它的传说,甚至还有人将它当做神明一般,虔诚祭拜。可除了无数捕风捉影的传闻来说,却从未曾有人能够拿出证据,证明它的存在。 在长安人看来,荀青的老师也是那无数做白日梦的人里的一个。 甚至就连荀青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老师真的见到过那样的存在。 可一直在这辈子最后的那几年,荀青的老师依旧不断的同自己的学生讲述着那个故事,那个在他遭遇危机的时候,那个从天而降的钢铁巨灵的故事。 当安乐坊坍塌的时候,被深埋在最下面的老师,在最绝望的时候所见到的一切,就仿佛幻觉一样。 有机关之神从天而降。 神明燃烧着青色的火焰,威严又尊贵,将他从绝望中救起…… “听上去真厉害啊。”李白心驰神往:“如果有那样的机关人存在,真不敢想象有多强,有机会能打一场就好啦!” “真要有的话就好啦。” 荀青苦笑着摇头,回头看向面前残缺的机关人:“不可能的,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机关核可以创造出那样的钢铁机神,哪怕是缩水版的都做不到。我的老师用尽大半辈子心血,也不过是复原出这样的轮廓……” 可没有机关核的话,眼前的这巨大的机关人,再怎么强大,也不过是死物而已。 “以前的时候,我总觉得老师他老糊涂了,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一定要向别人证明机关天师的存在。 可现在看来,老师想要证明的,不是救了自己的机关天师,而是希望能够打造出有朝一日去拯救别人的机关之神吧。” 荀青伸手,抚摸着眼前机关人的残骸:“钟馗是存在的,机关天师是存在的,所以,再怎么可怕的苦难都不用害怕。会有机关战神从天而降来拯救我们。倘若有这样的希望存在,那么大家也一定可以为之振奋。” 他沉默片刻,回头看向李白,眼中洋溢着憧憬的光彩:“我想要重新启动这个机关工坊,完成老师的作品,不是为了证明机关天师有多么强大,而是为了证明在大家遭遇苦难的时候,一定会有伸出援手的人存在。 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机关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它能完成,哪怕是再次遇到大崩落,大家也都不用再害怕了!” 李白沉默片刻,不知道应该赞同还是反对。 “你的老师用尽一生都无法完成的工作,你真的能够完成么?” “恐怕很难。”荀青摇头:“说不定赌上一辈子,都我一事无成。 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正巧,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如果连我这样的家伙都能成为坊主的话,那么搞定这个东西也一定不在话下,对吧?” “你又开始自讨苦吃啦。” 李白叹息:“你这个家伙,总是会一排脑袋就决定一堆很麻烦的事情啊。我作为朋友没什么好说的,可一辈子被这么一件事束缚着,不会痛苦么?” “或许会吧?” 荀青仰望着眼前巨大的机关残骸,苦笑:“在什么东西上浪费一辈子的时间,以前想想都怕得不得了。可现在想来,却感觉:倘若一辈子能够成就这么一件事情的话,一定也不算空过了。” “你真是了不起啊,荀青。”李白敬佩的说。 “别说我了,你呢。” 荀青看过来:“你的才能胜过我千百倍啊,李白,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梦想么?” “或许将来会有吧。” 李白想了一下,笑了:“我小时候想要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剑客,后来想要写完世界上所有的诗,再到后来,想要品鉴四海八荒所有的美酒……可这都不算是梦想。” 他按着膝盖上的长剑,满怀着期待,“真要说有什么的话,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的不平事,都能被我一剑斩断吧。” “黎乡你呢?” 荀青向身后看过去,角落里,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少年,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跟着他们一起微笑。 “啊,我么?我就算啦,能这么弹弹琴的话就已经很好了。” 盲眼的少年摆手,不好意思:“当然,如果能看到荀青哥哥和李白先生的梦想能够实现的话,就能好了。” “那也要做长安城里最好的琴师才行!”荀青说。 “最好的也很难啊。”黎乡抱着花盆,细嗅着兰花的香。虽然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但笑容却变得憧憬起来。 “好,就这么决定了。” 洒扫完毕之后,荀青叉腰,豪情万丈的宣布:“庆祝一下,咱们晚上吃炖牛肉了!” “诶?” 李白抬头,喜出望外:“荀青你有钱了?” 瞬间,荀青的脸色抽搐起来。 豪情万丈遭到了现实的残酷打击。摸了半天空空荡荡的钱包,神情萧索:“还是吃继续白菜吧……” 天不亮的时候,李白就被黎乡推醒了。 醉眼惺忪的起床,蓬头乱发,宿醉昏沉,茫然的张口看了看左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晚一不小心又喝的有点多,导致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怀疑自己又倒霉犯了什么事情,被狄仁杰那个家伙抓到大理寺里去了。 “怎么了?”他问:“天亮了?” “……今天不是说要一起去看坊市入城的么?”黎乡无奈的提醒:“喊你两次了,你都没醒,马车已经等了很久啦。” 李白一排脑袋,终于想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 新生的坊市要移入长安了! 如此稀罕的场景,几十年都不一定有一次,去看的人肯定人山人海,再不赶快早起去站地方,晚了恐怕前排连位置都没有了! 所有坊主候选届时都要露面,为了一壮声势,荀青还咬牙借了一辆机关马车来,还换上了自己发下来之后就没舍得穿过几次的机关师制服,如今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颇有青年才俊的感觉。 就是一双黑眼圈太煞风景。 太紧张了,昨晚根本就没有睡着。 一路上眼看着行人越来越多,脸色就越发的有些苍白,第一次公开亮相,完全紧张过头了! 然后下马车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 天才蒙蒙亮,在长安的边缘,就已经聚集起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不断的探头眺望着。在鸿胪寺官差的呵斥之下维持着秩序,总算没有人跌下城墙,造成什么损伤。 经过了虞衡司连日以来的调整,就在长安城的最外围已经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缺口,隔着矮墙,外面便是万丈高空。 那是高耸入云的机关之城为新生的坊市预留出空余。 通过数十座坊市之间的运转和变化,改变了彼此之间组合的方式之后,向外扩展,从而形成了这巨大的空缺。 从缺口之中,还能够看到无数缓缓运转的机关枢纽和庞大的结构。 而当初生的太阳从云海中跃出时,便映照的万物灿灿如金。 迎面吹来了阵阵清风,令云海也为之波澜,不断的拍击着长安城的边缘,如同潮水那样。这便是长安城最为著名的奇景——云海出日。 围绕在缺口边缘的人群里传来了一阵惊奇的呼喊,哪怕是从小在长安城里长大的人也未曾有几个能如此贴近的观赏到这样的场景。 此刻,霞光万丈之下,刚刚下车的李白也顿时惊奇。 仰赖与荀青坊主候选的身份,不需要在最外围排队,自然有高处的看台给他准备,甚至还留有充足的空余给他带几个人一同赏景。 越是向上,李白就察觉到荀青袍子下面的小腿开始打颤。 已经开始强充硬气了。 现在就开始怕了,后面可怎么办啊。 “打起精神来。”李白低声提醒:“你代表的是安乐坊所有的人,这个时候可不能有半点心虚的样子。” 一席话说的还是很有效果的。 具体表现为他抖的更厉害了……抖到最后,忽然就又不抖了,面色如常,神情平静,只是隐隐有些倨傲的样子。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目无余子,可李白却感觉这家伙已经进入了破罐子破摔的状态。 高台之上也已经有不少人在。 坊主候选们彼此谈笑着,看到李白他们来了,竟然也没有如同荀青预想中那样讥讽或是嘲弄如何,反而热情的抱拳招呼。 在礼貌的客套过几句之后,众人入座,近距离的观赏着云海起伏的奇景,自有侍者奉上了瓜果茶水。 没有预想中的敌意重重,相反,看上去倒是一片和煦的样子。 令荀青大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李白却敏锐的察觉到,其他人在彼此攀谈时的唇枪舌剑和暗藏机锋,还有隐隐的敌意。 而荀青这一块,反而无人问津。 好像透明的一样。 令李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感情打一开始,荀青就没被他们当做对手…… 想到这里,他同情的拍着荀青的肩膀:“要努力啊。” “啊!” 荀青啃着免费的水果,一脸茫然。 李白叹息,开始怀疑:指望这傻子当坊主,是不是自己信心有些过头了? 等待的时光弹指而去,很快李白就察觉到一行华贵的车队从远方缓缓驶来,人群排开之后,便有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登上台来。 那一辆悬挂着双鱼纹的机关马车分外眼熟,令李白感觉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李氏的贵胄! 那个在卢公寿宴上露过一面的家伙。 好像是叫做……李伯卿? 就在他恍悟来者的身份的时候,便看到,最前方,人群拥簇之下的伯卿君向着此处抬头看来,漠然的一瞥。 似是平静的环顾,气度雍容。 可牵着李白衣角的黎乡却不由之主的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怎么了?” “有点冷。”黎乡侧耳,低声问:“李白先生,发生什么了?” “不,没什么。” 李白忍不住看了那个坐在最前方的背影一眼,然后告诉黎乡:“放心吧,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章二 黑暗 就在他思忖着这个家伙的 远方再度有低沉的轰鸣声传来。 有黑衣的男人缓缓登上了高台,吸引了诸多视线之后,很快有喧嚣的声音再度响起。就连荀青也忍不住起身,神情激动,随着众人一同拱手行礼。 “那是谁?”李白问。 “那可是无涯先生啊。”荀青难掩兴奋,低声说:“魏无涯,魏先生!” 早十年就已经名满长安的大机关师,传说中的人物,精擅九十六种不同的机关术,机关师中公认的广博第一,同时也是每年虞衡司机关师资格考试的主任考官, 可谓位高权重。 此刻看到荀青他们在这里之后,他竟然径直的走了过来,看向了眼前的机关师,肃然问道:“荀青,听说你也参加了坊主选举?” “是。”荀青低头,声音有些紧张,“学生冒昧了。” 魏无涯微微颔首,并没有苛责,反而闻言嘉许:“既然继承了道玄公的名额,那你也要多多努力了,勿要懈怠。” “是!”荀青更加的激动了,面色涨红。 在同荀青聊过几句之后,他便看向李白,拱手:“谪仙当面,失敬了。” “魏公过奖。” 李白平静还礼,“诗词小道,不值一提。” 虽然出身显贵,但魏无涯却一点架子都没有,也并不以机关师的身份而自傲。不似其他人那样将李白当做狂妄之徒,反而对他的诗文颇有推崇和赞赏。 在聊过几句之后,他便在虞衡司其他机关师的拱卫之下离去。 拾阶而上,踏上高台。 “要开始了。” 荀青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的翘首眺望,兴奋:“入坊之仪!” 李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忽然听见低沉的号角声迸发,高台之下,仪仗礼乐轰然奏响。 “天时已至,坊序更迭!” 来自未央宫的使者传下了统治者的旨意。高台最前方,几乎快要脚踏云海的魏无涯微微颔首,从袖中抽出一支纯白的玉笛。 在他手中,那模样朴实的玉笛微微一震,竟然开始迅速的增长变化,浮现内部繁复的结构,眨眼间就变得截然不同。 瞬息间,万籁俱寂,便有清亮的笛声自云海之上升起,宛如悠长的鲸歌那样,在四方回荡。 就在李白愕然的瞬间,便感受到,来自整个脚下的低沉鸣动,宛如整个长安在回应着那笛声一样。 云海席卷! 白云卷起了万丈狂澜,自无数人的惊呼之中,有庞大的阴影从云海之下浮现。 大地在震颤。 自这机关师与长安的共奏之中! 此刻,数之不尽的机关律自笛声之下统和,万物有序,成千上万的机关在大地之下轰然运行,奏响了前所未有的宏伟音声。 宛如……天籁! 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那接连不断的震荡,李白陷入呆滞,只是下意识的瞪大眼睛,然后便看到了,龙蛇起陆! 整个天地在轰然运转。 就在庞大缺口的两侧,庞大的齿轮开始了再度的旋转,无数火花迸射,机簧飞转,而庞大的摆臂便从云海之中抬起。 拖曳着那渐渐浮现的巨大暗影,向着这缺口,缓缓的合拢。 就像是有一座岛屿自云中浮现那样! 从看不见尽头的深海中轰然扶起,顺应着长安的运转,在笛声里缓慢无比的向着巨大的城池靠拢。 在阳光之下,排开了万丈的白云之澜,展露出威严的侧影。 不止是此处魏无涯的主持,在长安的传动层,在云海之下的废弃区域,在未央宫,在长安的每一处,来自虞衡司的机关师们紧锣密鼓的排查、检验和推动着每一处机关的运行。 确保新生坊市的运转顺畅。 以人力驾驭着前所未有的庞大机关,完成了这令人瞠目结舌的创举! 此刻,如潮水涌动的云中,那巍峨的轮廓渐渐清晰。缓缓向着高台靠拢,就好像一整座山脉迈开脚步,向着长安靠拢。 当沉寂的长安因新生的坊市而再度运转的时候,便好像连整个世界都在随之回旋。 一切都宛如尘埃。 “这就是……坊市?” 李白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只是坊坯而已。”荀青兴奋的握拳,低声向李白解说:“你看,它的内部其实还很空荡,而且上面也没有任何建筑存在。还要起码十天的时间,传动层才能延伸到那边去,到时候,它才能够通过矩阵真正的接入长安,成为真正的坊市。” 就在所有人惊叹和欢呼中,新生的坊坯就这样完美无缺的并入了长安的结构中,再看不见原本的巨大缺口。 甚至大地上连一个接口和缝隙都没有,浑然一体。 在鸿胪寺解除了封锁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兴奋的涌入其中,抚摸观看。让荀青的神情一阵抽搐,就差冲上去拦住那群家伙,呼喊‘不要动我的坊市’了。 旁边的李白暗自摇头。 这家伙,该不是就已经把坊主当成自己家的了吧…… 随着坊市移入大功告成,所有机关师们都松了口气。可在高台的最前方,魏无涯凝视着眼前新生的坊市,眉头微微皱起。 “魏公,怎么了?”虞衡司的机关师低声问:“可是除了什么茬子?” “不,并没有,比预想的还要顺畅一些。”魏无涯沉思道:“只是,不知为何,感觉长安的回应有些迟滞。” “长安的运行自有规律,说不定是其他地方的配合慢了,令传动层的回应迟滞了些许。” “也有可能。” 魏无涯思索片刻,忽然问:“今年的深度检查做过了么?” “遵循司主的意思,五日之前专门进行过一次,一切正常。”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递交一份申请,我想要再检查一次更深的地方。” 下属颔首,领命而去。 魏无涯一个人再看了一会儿,回头时,街道上一片欢声笑语。 但联想到长安城里连日以来多位去世的机关师,丝丝不安,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在回去路的上,荀青依旧在兴奋向黎乡描述着刚刚的场景,云海日出,坊市入城,中间掺杂着一些机关师们之间的理论和数据以及大量完全听不懂的专业名词。 偏偏次序颠三倒四的,搞的黎乡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发生什么了。 无奈的微微扭头,向着李白苦笑,投来求救的‘目光’。 李白摇头,岔开了话题问道:“真罕见啊,你竟然有人管饭都不去。” “去估计也吃不好,一群人罗里吧嗦打机锋,不说人话,拿筷子稍微抖一下估计都要被他们回去笑半天。难道我说话好听大家就会让位给我?干嘛浪费时间。” 荀青满不在乎的摇头:“难得咱们都有空,咱们去东市的得意楼吃顿好的去!” “羊肉?” 李白眼睛一亮:“配缥酒味道一定不错。” “酒水请自费谢谢!” 荀青气儿不打一处来:“这可是给黎乡补生日的,你不要喝的醉醺醺的好么?” “那凑合来两杯冻醪吧。” “不行!” “醍醐?”李白商量道,“过生辰总要有首诗吧?没有酒哪儿来的诗意!” “喂,你这个家伙……” “不如我来请客吧。”黎乡忽然插话,李白愕然回头。 少年笑着,拍了拍胸口沉甸甸的内袋:“最近月钱刚发下来,我应该是最有钱的。” “不行,你的钱收着别乱花,将来要留着娶媳妇的……”荀青还没说完,就看到黎乡将钱袋拿出来,塞进了李白的手里。 “至少酒的话,让我请吧。”抱着琵琶的少年执着的提议:“只要分我一杯就好。” “一杯的话,这些就够了。” 李白打开钱袋,从里面捏了一角细碎的银片出来,剩下的剩下塞回了黎乡的手中,冲着荀青得意一笑:“兰花换酒钱,传扬出去,也是风雅一桩。” 荀青愕然:“你不是吃饭不准别人买单的么!” “这又不一样!”李白理所当然的回答。 “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变得厉害啊。” “有吗?”李白疑惑。 或许有,或许没有。 哪里和原本不一样了,可终究和曾经自己第一次所见的那个少年没有什么区别。 荀青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许久,便忍不住摇头,无奈一笑。 “切……好歹客气一点啊。”他回头对黎乡怂恿:“回头让他给你多写个七八来首,弹不完攒起来出本集子,咱也不亏。” “哈哈,才七八首也太少了点,要我说,十七八首也没问题。” 李白拈着碎银走在前面,鼻尖仿佛已经嗅到了香甜的酒意。 满心愉快。 平日里那么人送来的美酒几乎快要堆积如山,可却远不如这一钱不到的碎银换来的酒更让人更加畅快。 东市之中人来人往,高楼广厦之间悬挂着数之不尽的招牌。 仿佛世间一切宝物都堆积在看不到尽头的商铺之中,往日里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珍品被摆在街边大声的喝卖,让人眼花缭乱。 为了招揽生意,豪商们还砸下了大钱,延请舞姬与歌女在门前的高台上现场。还有的,干脆推陈出新,买了一艘花船挂着自己家的条幅在天空中固定的轨道巡游。 而更多的则是大宗的出口和批发,店铺里所摆设的,不过都是样品而已。 据说光是东西两个商业坊市,每日的流水就有数千万金之多。 繁华之盛,冠以长安之最。 摩肩擦踵的拥挤人潮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期待的事情。而在这里的酒楼生意也红火的惊人。 如果不是荀青有机关师的身份,外加拉了李白这最近名声鼎盛的谪仙来的话,都不一定能够预定上位置。 侍者殷勤的将他们迎上了楼上的包厢,不一会儿便有浓汤翻滚的羊肉锅端了上来,洒下了一把香料之后,香气就越发的令人食指大动。 一旦开始动筷子,荀青浑然忘记这是给黎乡庆祝生辰,自己的嘴里塞的跟仓鼠一样,总让人想起肥猪拱槽的动作。 搞的李白一阵无奈,酝酿了很久的诗性都被搞没了。 但诗性在重要也不如羊肉。 眼看刚下锅的羊肉都要给这个家伙捞光了,顿时挽起袖子就加入了战场。 反倒是黎乡坐在旁边,微笑着倾听他们拌嘴说话的声音。 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不习惯酒意的辛辣,嗅着杯中的芬芳,原本苍白的脸色就红润了许多。 眼看他不动,荀青塞了满满的一碗过来:“快吃,不多吃点,怎么有体力弹琵琶,将来说不定当了长安城第一琴师,个子还是和现在一般高,媳妇都不好找。” “过生辰呢,怎么就光顾着吃了。”李白提醒:“好歹说两句。” “对哦,黎乡说两句!”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呀。”黎乡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那就祝荀青哥哥能够成功选上坊主好了。” “这话我爱听!”荀青得意大笑。 “也祝李白先生早点把大理寺的债还完。” 李白愕然:“为什么到我这里就这么丧气了!” “不然狄大人又要派元芳上门收账了。”黎乡憋着笑,正准备再说什么,神情就变得困惑起来,不解的回头,侧耳对向身后。 “怎么了?”荀青不解。 “好奇怪的声音。” 少年轻声呢喃:“就好像……” 话音未落,轰鸣声骤然迸发。 整个得意楼都陡然一震,原本竖起来作为隔间的木板在瞬间破碎,在隔壁的隔间内,浮现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轮廓。 摧坚炮车! 只有在大型战争中才会出现的攻城利器,搭载蓄能水晶,专门为攻克战争中的水晶防御塔所打造的能量炮台! 此刻在被人拆了两个轮子之后,竟然悄无声息的运进了长安城里,甚至架设在了他们的隔壁,漆黑的炮身对准了他们的所在。 经过了漫长蓄能之后,瞬间,释放出一团耀眼的电光。 仓促间的变化,李白只来得及掀翻桌子,将荀青和黎乡压在地上,紧接着便听见刺耳的轰鸣从头顶飞过,撕裂了楼板之后,飞向外面的天空,缓缓消散为一道细碎的光柱。 在砖石坠落和行人们惊恐的尖叫声里,李白猛然抬头,隔着升腾的尘埃,看到了炮车后那个愕然的袭击者。 好像没有预料到他们竟然能够躲得过如此突兀的袭击一样,低头开始疯狂的激活水晶,想要再度开炮。 可剑气已经挥洒而至,瞬间将炮车斩裂。 内部水晶瞬间爆开,气浪将袭击者掀翻,兜帽从头上落下来,竟然就露出了一张遍布疤痕和火烧痕迹的丑陋面孔。 目光阴冷如恶鬼。 似乎心知自己不是对手,拔出一张折弩,向着黎乡和荀青连连扣动扳机,趁着李白格挡的时候,他便翻身而出,沿着窗户外面的滑索,落入人群里,瞬间就混入人海。 “想跑?做梦!” 李白一剑斩碎眼前碍事的楼板,踩在街道两侧的屋檐、路灯和招牌上,向着人群中那个迅速远离的人影靠拢。 当人群里那个袭击者自以为逃脱,在远处得意回头时,便看到半空中驰骋而来的李白,不由得色变。 遍布伤疤的丑陋面孔抽搐了一下,逃跑的速度更一步加快。没走几步,便奋力一跃,竟然爬上了墙头,翻墙而过,冲进了后面的院子里。 有惊叫的声音响起。 李白顾不得多想,撞开了院子的门,就看到一个瘫坐在地上的伙计,手里装满腊肉的桶落在地上,呆滞的看着他。 “冲进来的家伙呢?”李白急问。 那伙计慌不迭的指向了后面,院子的最后面,有一扇大开的门。等李白冲出门外的时候,狭窄的巷子里已经没有人影。 可远方依旧有脚步声迅速的远去。 带着金铁的声音? 李白脚步不停,翻上了墙头,向着声音的去处狂奔,便终于看到那个已经快要闯出东市的背影。 眼看李白紧追不舍,他惊慌的环顾左右,竟然凭空跃起丈余,跳过了坊市之间间隔的高墙! 当累赘的长袍被风吹起的时候,就看到他腿上捆绑的那一副钢铁义肢! 仿佛另一幅骨架,连着机括和弹簧,随着他的动作,收放之间就就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简直像是一只铁跳蚤。 这么能跑?! 李白微微愕然,难怪这个家伙敢在闹市中来刺杀自己……可谁又给他的自信,能跑得掉的? 他脚下不停,踩着节节抬高的屋檐,越过丈余的距离,伸手扒着高墙的边缘翻过,便看到在车水马龙的朱雀大道上,那个狼狈躲闪着机关马车的人影。 没想到李白能这么快追上来,袭击者的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机关马车撞成肉泥。 他慌不择路,竟然扑向了道路尽头的桥梁,竟然从围栏之上翻过。 毅然决然的跳上了疾驰的奚车车顶。 在剧烈的震荡中,他狼狈翻滚,死死的抓出奚车盯上的凸起,大笑着回头,看向身后的桥上,却看到李白的身影同时也飞身跃下。 轻巧的落在了奚车的末端。 看向他。 面无表情。 “到此为止吧。” 李白按着剑柄,冷声警告:“再跑的话,我不会留手了。” 袭击者的眼角狂跳,很快就显露出凶戾的神情,猛然转身向着李白扣动折弩。 可膛中的声音空空荡荡。这种折弩为了保证便于携带和隐藏,一次只能装填三发弩箭。在反应过来的瞬间,他便猛然甩手,将弩投向李白的面孔,转身想要跳下奚车。 不怕摔的粉身碎骨。 弩身在半空中分崩离析,剑光突进,斩裂了他的手掌,势如破竹的斩断了他双腿上的钢铁骨架。 令支撑他跳跃的力量瞬间消失无踪。 坠向下方的铁轨。 就在他失声惊叫的瞬间,有一只手伸出,扯住了他的后领,岌岌可危的将他挂在奚车的边缘。 “谁让你来的?” 李白冷声质问:“说!” “我……我……我不知道!” 那一张遍布疤痕的面孔剧烈抽搐,很快嘶哑的尖叫:“你杀了我吧,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李白冷漠的松手,袭击者的身体自奚车上坠落,惊恐惨叫。 可当他在彻底坠落的瞬间,又被李白拽了上来。 他尖锐的咒骂着,惊恐咆哮,嘶吼,可鼻涕和眼泪都从脸上流了下来,泣不成声。 “我再问一次,谁让你来的!” 李白警告道:“对于你这样的恶棍,我可没有好脾气,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袭击者哭喊,再没有勇气:“雇主是匿名的,东西也是他们准备好的……我真的不知道。” 李白死死的盯着他的脸,从那一张惊恐的面孔上再看不出什么。 不是谎言。 他将袭击者丢回奚车顶上,正准备说什么。可随着奚车在轨道上一个剧烈的转弯,便有黑暗的隧道扑面而来。 瞬间,一切都被如墨的漆黑所吞没,幻觉一般的冰冷笑声从狂风里传来。 章三 鬼市 黑暗如瀑,吞没一切。 袭击者呆滞一瞬,回忆起某个恐怖的传说,旋即惊恐的尖叫。 “安静点!”李白没好气儿的踹了他一脚,可袭击者哭喊声更加刺耳:“是鹿角!他来了!他来了! “饶命,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说!” 袭击者趴在车上,再不敢动弹,只是不停的呼喊着饶命,涕泪横流。 那一瞬间,舞动的黑暗里仿佛有一个狰狞的轮廓浮现,杀意扑面而来。 李白只感觉到一阵恶寒骤然从心头升起,不假思索的拔剑劈斩,便听见空气中传来接连不断的刺耳声音。 数道锋刃从自己的面前浮现,被剑锋所击溃。 左边! 剑气涌动,横扫,可他身后却不可思议的传来破空声。 就像是一个游走在黑暗里的无形幽灵一样,那个甚至难以窥见的影子冷笑着,徘徊在风中,瞬间竟然从四个方位发起了袭击。 四个方位! 哪个是真的? 不对,哪个都是真的! 神来之笔挥洒,横扫,剑气环绕扩散,将隐藏在风中的利刃击溃,可紧接着头顶又传来了刺耳的笑声。 在奚车和隧道的夹缝中,需要人弯下腰来的狭窄区域里,鹿角却来去自如的不断从各个方位发起袭击。 真的是人么? 李白难以置信,在这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他甚至怀疑袭击自己的真的是什么妖怪,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有着数十条手臂。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亦或者更多…… 他甚至难以估量和自己剑刃碰撞的是什么武器,短刀?长剑?枪?矛?还是大锤? 在绝对的黑暗里,他已经陷入了对方的领域。 来到妖魔的猎场! “李白,你应该懂得适可而止。” 有沙哑的声音响起,忽左忽右:“乌有公的仁慈是有限的。” “但愿他的狗腿子是无限的。”李白反唇相讥:“除了你这条忠心耿耿的走狗之外,他还有几条好狗?” “冥顽不灵!” 火花从半空中一闪而逝,是剑刃和铁的碰撞。 李白几乎难以稳住自己的身型,手中长剑嗡嗡震颤。可有一种分外不协调的感觉从他的心中升起,好像有哪里被他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疏漏被他忽略了! 可他来不及细想,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恶风。 幻觉一样,舞动的黑暗里有一个狰狞的轮廓浮现,紧接着又迅速消失。那恶臭的血腥味近在咫尺。 长剑斩落,剑气挥洒。 “你应该恐惧,李白。”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因为恐惧,使你生存。” 看不见的绳索在脖颈之间骤然合拢。 李白低吼。 青色的剑气向着四周斩落,要将收缩的绳索撕裂,可剑刃的反馈却空无一物,就好像他什么都没有斩到。 只有汽笛声高亢的鸣叫。 隧道尽头,那一点亮光迅速放大,吞没了一切。 耀眼的阳光下,狂风扑面而来,就在隧道外,大理寺的影卫早已经占据了高处,严阵以待。 无数连弩上弦的声音不绝于耳。 东市之中出现了炮车袭击,就已经是耸人听闻的大案了,大理寺反应如此迅速并不奇怪,更何况刚刚还有鹿角出现。 “快快快,封锁两头,向里面搜查!”李元芳大声呼喝指挥:“带上风灯,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影卫们鱼贯而入,冲入了黑暗中。 可黑暗中再没有妖魔的痕迹了。 在奚车顶上,袭击者的口中涌出浑浊的血沫,渐渐失去呼吸。 当李白将他翻开之后,才看到他被血染红的后背,还有那一把雕刻着鹿角徽记的匕首,自车厢之中刺出。 自下而上,贯穿心脏! 在垂死的剧痛中,袭击者绝望的抓着李白的手,张口,艰难的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剧烈呛咳。 只有被扯开的衣襟下面,滑出了一张苍白的木雕面具,落入血中。 袭击者向着面具看了一眼,失去呼吸。 “检查所有的乘客。”狄仁杰下令,“封锁现场,抽调人手维持秩序。” 可是不会有用。 李白有种预感,鹿角早已经逃之夭夭。 又一次的,被那个家伙得手了! 奚车顶上,狄仁杰低头,看着那一张血泊中的白色面具,神情也变得阴沉起来,冷哼了一声。 “又是这帮鬼魅……” “有什么线索么?”李白问。 “不,并没有。” 狄仁杰将面具收进盒子里,面无表情的回答。 李白:“你在撒谎。” “这是为了你们好。”狄仁杰盖上盒子,抬头命令:“元芳,带这个家伙去写笔录,然后送他回家。” 不论李白追问,也再不肯说什么。 将李白送走之后,元芳回来就好奇的在狄仁杰旁边转来转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怎么了?”狄仁杰回头看过去。 “怎么这一次把他隔绝在外了?”元芳压低声音,神情谨慎:“难道他也有嫌疑,我就知……” 啪! 狄仁杰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脑勺:“只是嫌麻烦而已,每次那个家伙搀和进来,事情都会变得麻烦。 真有什么事情,等坊主竞选结束之后再说吧。” “嗯?”元芳好奇:“狄大人竟然也会关心这个?” 狄仁杰没有回答,回头继续勘察现场。 只是每次回顾奚车上残留的血迹时,便总有不安。 有哪里,被他忽略掉了。 可究竟是哪里呢? 漫长的思考中,他忽然睁开眼睛:“走了,元芳。” “难道有线索了?”元芳眼前一亮,“我们去哪里?” “档案库。” “我能请假么……” 瞬间,联想到和卷宗为伴的无尽加班,混血魔种少年的脸色灰败起来。 他宁愿再去和青衫帮的妖魔鬼怪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白色的面具?” 在李白回家,从他口中听闻整个过程之后,荀青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认真的问:“你确定没看错?” 李白点头。 荀青竟然又掏出纸笔来,迅速勾画,聊聊几笔竟然就勾勒的出那一张面具的具体模样:“是不是这样的?” 李白愕然,“你怎么知道?” “……” 荀青吭哧了许久之后,尴尬的说:“因为我也有一张类似的……等等,我是说这个东西很多人都有,不单单是我!” 李白按着剑柄,严肃的问:“说清楚,什么意思?” “鬼市,鬼市啊,你不知道么?” 荀青手忙脚乱的辩解:“不是东市西市那种摆在明面上的,而是长安城里最大的非法市场——但凡你能想的到的东西,只要肯花钱,在哪里没有买不到的。不止是机关核,就连皇家御用的东西都有人能给倒腾出来。” “你也搀和了?”李白皱眉。 “不然怎么赚钱?” 荀青苦笑着摇头:“虞衡司每年的考试费和教材那么一大笔,足够一家三口人不吃不喝攒一整年,我不自己赚,还能死皮赖脸的问卢公要么? 但凡寒门机关师,多少都和那里有点关系,毕竟长安城内没有机关师资质还能让你卖东西的地方就是那里了。” 原本他在长安城里见到炮车那种东西还觉得离奇。 可等荀青知道袭击者可能出自鬼市之后,却忽然又觉得,那个鬼地方说不定真的能够搞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那里卖的东西,可都是见不得光的赃物和违禁品乃至非法机关。在那里也没有人蠢到会报出自己的名字和本来面目,也都是化用代称。 如荀青这样人穷胆子又小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接触到核心,但据他所知,鬼市真正的核心,其实是一帮从来不摘下面具的无面人。 他们自称为鬼魅,负责组织和维持鬼市的秩序,躲避鸿胪寺的搜查。最为出名的,就是他们脸上的白色面具,没有五官,一片空空荡荡。 “而在他们上面,就是真正掌管鬼市的百鬼之王。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只能通过他们面具的特征做出区分,我所知道就有三个,分别是赤面、黄幡、玄眼……” 荀青说:“倘若真的想要知道什么的话,恐怕就只有从这三个人身上下手了。” “说不定这三个也早已经是乌有公的走狗了。”李白冷声说。 “不可能。” 荀青断然摇头:“鬼市之所以能够受到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人信任,就是因为他们谁都不得罪,而且哪边都不靠,甚至比东市西市都还要中立…… 一旦被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的走狗,或者代替别人做什么事情,鬼市自己就要完了。” “事到如今,是或者不是,也只有亲自走过一趟才知道了。” 李白沉吟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向荀青:“你那面具……还在么?” “喂,等等,不是吧?” 荀青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整个人被曾经云间楼的阴影笼罩——那种九死一生的险境,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放心,不会牵扯到你,毕竟你这个家伙还要选坊主的嘛。” 李白淡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我就好,说不定明天早上我就把乌有公给挂在大理寺门口了。” “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放心了好么!” 荀青已经快要预见到这个家伙欠更多大理寺的钱还不上的悲惨未来! 虽然嘴上说不要,抗拒了大半天,可当晚上出门的时候,荀青依旧还是跟在了李白的后面。 一路上,还在喋喋不休:“总之,看我眼色行事,千万不要冲动,鬼市里藏龙卧虎,说不定就碰上一个硬茬。” “放心吧,荀青。” 李白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会有事的。” “我是怕你有事啊!” 荀青一阵悲愤,最后无言以对。 乘着最后一班轨道奚车,他们去往了长安城最偏远的怀远坊,在这个魔种聚集坊市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整个长安最乱的地方。 不论是玄雍、云中、海都乃至稷下,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每天到了夜里斗争更是连绵不断,当地哪天帮派之间没有火并简直就好像过年一样不自在。 两人落脚在了一间破旧的旅店。 房间里萦绕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墙壁上斑斑污痕,被褥更是臭气熏天。搞的李白浑身不自在,只能在房间里站着。 反而是荀青颇为不在乎的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安心等待,一直等到暮鼓的声音响起。 所有坊市开始陆续准备关闭,再过不久,坊市之间就会施行宵禁。 偏偏是这个时候,李白听见了外面走廊里低沉的脚步声。 像是有铁丝在墙上挂过的细碎声音,荀青闻声,顿时从椅子上起来,朝着李白招手:“走了走了。” 两人盖上了斗篷,戴上兜帽,荀青也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那一张绿色带脸谱的面具,扣在了脸上。 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房间里,也有人走了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面孔。 对方似乎也对他们并不在意。 循着墙上铁丝挂过的痕迹,就往下去了。 李白跟着铁丝的划痕,走了几步,发现便绕出了旅店,在小巷中穿行,错综复杂如同蛛网一遍的小巷如此静谧,沉浸在黑夜中。 只有低沉的脚步从远方响起。 就像是一步步走向开启的地狱一样,感觉浑身不舒服。 “为了防备鸿胪寺的搜查,每次鬼市的入口都在不一样的地方,对于来这里的人来说,藏得越深就越安全。” 荀青低声叮嘱:“一会儿进去之后,千万不要碰别人给你的水和吃的,我就一不小心……” 说了一半之后,他尴尬的卡壳了。 在李白玩味的目光中,吭哧半天,低声说:“……吃过大亏。” 这点江湖经验,李白还是有的。 出门在外不得不防。 只能说,荀青教的学费实在不少。 铁丝划过的轨迹尽头,是一片废弃宅院的大门后门,守在后门的人影看到两人前来,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孔就展露在隐约的月光之下。 面具! 李白下意识的拍了拍后腰的背囊,为了隐藏身份,佩剑已经被藏在荀青堆积的机关破烂里了。 察觉到李白的戒备,守门人沙哑的问道:“生面孔?” “他第一次来,给他一张脸。” 荀青走过去,抬头露出自己的面具,然后肉痛的递给对方一张银钞。对方检验过银钞之后,嘿笑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从背包里翻了一张同样绿色的面具递过来。 “进去之后不要惹事,否则自己承担后果。” 李白不以为意的将面具盖在脸上,跨入门后。 狭窄的门后,竟然一片灯火通明,从四方到来的人群涌动着,密密麻麻的,几乎要挤才能挤的进去。 并没有高声的吆喝叫卖,只有低沉的询价和窃窃私语的声音。而每个人的面孔在黯淡灯光下都是呆板的面具,让人毛骨悚然。 偶尔面具之后的目光流转,也变得诡异起来。 李白刚刚走进其中,就看到几个阴暗角落里投来了打量的目光,有的在确定他们没什么油水之后失望的收回视线,而有的却越发的凶狠和贪婪。 李白回眸看过去。 眼神冰冷。 直到那些角落里的的收回去,才看向了前方。 这个鬼地方,简直就像是荒野里一样,野兽横行,哪怕维持着表面的平衡,暗地里也是另一套的弱肉强食。 得亏荀青胆子小,赚了一点小钱就跑了,否则李白恐怕以他那近乎于无的戒备心,恐怕早就被拐到什么暗不见天日的黑工坊里去了…… 在这里,好像不同的人,面具也是不同的。好像用颜色区分身份,脸谱来划分等级,但不论走到哪里,视线中总能察觉到一两张白面具的存在。 浑浊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 而荀青,在略微的分辨了一下方向之后,就走向了展示各种机关的区域,径直的向着摊贩问道:“蜻蜓在么?有批烫手货。” 说着,他指了指李白身上的背囊:“急着出手。” 摊贩扫了二人一眼,将生意交给身旁的人,走向了后面。 很快,就有一张白面具走上来,看了两人一眼,招手,示意他们跟自己来。 走出侧门之后,涌动的人群就已经不见,渐渐冷清,似乎两人已经进入了更内层,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货物。 还有的货箱上有异国的标志没有刮去。 更令人吃惊的是,就在被揭开一半的厚毡布下面,竟然还躺着一具残缺的猩红石像。有个人拿出风灯,检查着货物的品质。旁边两个人低声争论着什么,好像价钱谈不拢。 可察觉到有人走近,他们就瞬间收低了声音,投来戒备的眼神。 “看,那个……” 行走中,荀青拉了拉李白,压低声音。 在他所指的方向,敞开的箱子里,隐隐露出了一块如同石盘一般的巨大鳞片,上面泛着紫色的光芒,散发着阵阵腥臭,可诡异的是,就连蚊子和苍蝇都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的飞舞。 “暴君的鳞片?” 李白微微讶然:“鬼市里竟然这都能搞得到?” “客人,鬼市无所不包。” 在敞开的大门之后,阴影中的接待者开口说道:“请进,在下已经恭候多时。” 荀青正准备往前,可是却被李白猛然拽住,扯到了身后。 隔着背囊,李白已经按住了剑柄。 眼神冰冷。 章四 鬼 “感觉不对。” 李白说,“这里可不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啊,蜻蜓在哪里?” “蜻蜓去年去世了,现在主管生意的是瓢虫。” 接待者平静的回答。 “我不管什么蜻蜓和什么瓢虫。”李白不为所动,死死的盯着他:“为什么人越来越少?谈生意这种事情,难道不是距离市场越近越好么?” “两位恐怕也不是来谈生意的吧?” 接待者缓缓说道:“实话说,我也未曾想到两位会如此迅速的上门,我觉得有一些误会需要解开,所以特此在这里恭候。” “请放心,鬼市是自由的地方,断然不会失了礼遇,刀兵相向,倘若两位无意的话,自可离去。” 他后退了一步,指明了出口的方向,似是看了一眼李白手中的剑柄:“我们绝无歹意,也不敢领会侠客行的锋芒。” 李白看向荀青。 没想到进入鬼市不久,竟然身份就已经暴露了,等等,该不会这家伙的身份早就暴露了,结果一上门就被人发现了吧? 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荀青也陷入呆滞,一片茫然。 “请不必诧异,就算两位不来,原本在下也打算登门拜访的,能注意到两位的动向并不奇怪。 不过,单方面藏头露尾,未免过于失仪,就由我这边先展示诚意出来吧。” 接待者伸手,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露出了自己的面具。 一片猩红。 不,那并不是面具,因为没有面具能够雕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肌理,也没有面具会将两颗眼球都暴露在外。 那个家伙的脸,竟然整个被人剥掉了! 此刻,他像是朝两人友善微笑,可那些暴露的肌理却越发的狰狞。 “在下,一届游魂,人称‘赤面’。” 他说:“不知这张脸可否取信于人呢?” 李白微微骇然。 未曾想到,被称为百鬼之王的赤面,竟然真的是长着这样一张如同恶鬼的面孔。 “年轻时,我犯下了一些错误,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追悔莫及,万幸的是,虽然损伤了些许颜面,但还能保有生命。” 赤面淡然解释了一句,向着前方引手:“请跟我来,地方就在前面。” 在门后,院落之外了。 在一处紧邻河边的空地上,早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影。 月光之下,那些披着灰衣的人影脸上都覆盖着苍白的面具,好像彼此之间早已经熟稔,配合娴熟,默不作声的搬运着货物,装箱上车,运走了。 透过敞开的箱子,李白发现,里面竟然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布帛和旧衣,脚步不由得一顿。猜测他们究竟是走私什么易碎品,采用这么多柔软物品包裹。 而赤面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只是微微一笑,随手将一个箱子打翻,里面的东西落出来。除了脏兮兮的破衣服之外,竟然空无一物。 “您知道我们这群人,是如何来到鬼市的么?” 他忽然问,“我们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李白看了过去。 “这些如今人人忌惮的面具,其实起源于一群长安城中的流浪汉。” 赤面抚摸着脸上的创口,轻声笑起来:“最早的时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者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能够容许我们以物易物的地方而已…… 为了躲避恶霸和管理者们的驱赶,必须选择偏僻的地方,鬼鬼祟祟,躲躲藏藏。 用一双鞋,换一床被子,用一日的苦劳,换一件旧衣裳。为了生存,我们来到鬼市,只期望与这里能够有栖身之处。” 李白冷淡一笑:“所以,你要告诉我,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我承认,人的贪婪是没有尽头的,变成如今这样,我们自然责无旁贷,可这何尝又不是长安需要我们变成这样呢?” 赤面说:“我们能所做的,就只有尽量让其他流浪者活的更好一点而已。”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李白说:“我没看出来杀了我或者杀了我旁边这个二货机关师,就能让城里的流浪者好过。” 二货机关师瞪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这就是我们所犯下的错误了。” 赤面垂眸,看向地上最后的东西:“有人受到金钱所动摇,被贪婪所蛊惑,违背了戒律,便要付出代价。” 在地上,当白布被扯开的时候,便露出一具苍白的尸首。 胸口的伤痕裸露。 是白天那个袭击者! 赤面弯下腰,摘下了死者的面具,就再次露出那一张遍布疤痕的丑陋面孔。 与此同时,在庭院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同样狰狞的面容。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遭遇了利刃的切割,口歪眼斜,面目全非! 在黯淡的月光之下,那些麻木呆滞的面孔向着李白他们看来,竟然在瞬间让李白感觉,自己走入了阴曹地府。 寒意逼人。 “这是什么?”李白皱眉。 “这就是想要戴上这一副面具所要付出的代价啊。” 赤面幽幽的说,“失去以前的一切,放弃在阳光下生存的可能,从此之后永远见不得光,只有鬼市可以容身,沦为这般活生生的鬼魅…… 相应的,他们也得到了鬼市的庇佑,从而告别不堪回首的过去——负债、罪孽、仇杀、悬赏、追索、控制、命令……阳光下的一切已经同我们无关。” 他说,“这就是所谓的‘阴阳相隔’,也是苟延残喘的【代价】。” 沉默里,李白只感觉到毛骨悚然。 环顾四周一个个面孔丑陋的‘鬼魅’时,便能够从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瞳中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们真的还算活着么? 还是说,只不过是这个鬼市的傀儡而已? 舍弃了阳光下的生活之后,跻身与此处,除了还活着之外,又还剩下什么意义? “毋虚怜悯。和死亡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赤面摇头,俯瞰着脚下的尸首时,眼神就变得失望起来:“这个蠢货,听信了乌有公的许诺,违背了戒律,不仅害死了自己,也差点害死其他人。” 一个鬼市的白面具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之中用炮车进行了袭击。 倘若传扬出去的话,鬼市的中立地位必然会受到质疑,而当那一道暧昧的平衡被打破之后,必然会令状况急速恶化。 到时候,失去了客户信赖的鬼市,又如何能够以如今的姿态存续下去呢? 犯下了错误,就会受到惩罚。 可倘若想要挽回错误,就要,付出代价! 那一瞬间,赤面抬起手,李白听见了近在咫尺的拔刀声,在赤面身后,沉寂的白面具忽然踏前一步,拔出一柄短刀。 瞬间斩落! 可攻击的方向,却并非是他们二人的方向。 而是对准了赤面的手臂! 崩! 高亢的钢铁鸣叫声迸发,断裂的短刀飞起,在空中落下。 李白已经收剑入鞘。 赤面一愣,旋即恍然:“区区一只手臂无从平息阁下的怒火么?那么项上人……” “够了!” 李白压抑着怒火,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究竟将生命当成什么东西!用来交易的筹码么?” “……” 沉默中,赤面凝视着李白的眼瞳,许久,狰狞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似是苦笑:“有时候,这才是最直白的方法。” “这个世界上,是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的,那就是毫无意义的苟活。” 李白冷淡的说道:“我不喜欢你们这种生存的方式,也不要期望我能接受你们的规矩和道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乌有公的下落。 除此之外,我没有兴趣。” “乌有公已经走了。” 赤面无奈的叹息:“半个月之前,他在鬼市所有的生意全部都撤走了,在城内所有的地方,势力也在迅速收缩……就像是蒸发一样,哪怕是遍布城中的流浪者,也找不到任何的线索。 很遗憾,李白先生,我们没有东西能够补偿你。要说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向了荀青。 “乌有公,很有可能是你们安乐坊的人。” 荀青神情一滞,难掩怒色:“你说什么!” “乌有公是十几年前才出现的,正好是在大崩落之后,难道你会觉得这是巧合么,荀先生。” 赤面说:“不止是你们在追查乌有公,这些年,大理寺、虞衡司、金吾卫、鬼市里的其他经营者,甚至卢道玄也亲自来过。 这是他亲自承认的。 当时就在这里,是黄幡亲自接待了他,得到和如今同样的回答之后,他便走了。我猜后来他定然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的线索,否则不至于沦落到这种程度。” “……” 荀青呆滞着,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是惊骇与乌有公和自己同样的出身,还是得知卢道玄受到袭击的真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在说完之后,赤面就拱手告罪,转身走向了身后的柴薪。 在他身后,白面具们无声的走出,搬起地上的尸体,放进了堆积起的木柴之中,浇以火油。 赤面伸手,便有人捧着燃烧的火炬上前,交到了他的手中。 有低沉的鼓声自干枯的双手之下响起,简陋的篪笛被吹响,断续又苍凉的交织成了旋律。苍白的面具之下,那些栖身在阴暗处的鬼魅们唱起了悼歌。 当赤面松开手,便有火光升腾而起,将柴薪中的一切尽数吞没。 死者怀抱着自己的面具,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消融在烈火之中,所剩下的便只有一捧白色的灰烬。 被抛入了断墙之外的河流之中。 随着湍急河水,流向下水道的深处,消失在了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 仿佛就这样归于冥府。 “我们走吧。” 李白收回视线,带着荀青转身离去。 只是,在他们离开鬼市的时候,又有白面具追了上来,呈上托盘。 “赤面大人让我转呈此物,以表遗憾。” 托盘上的盖布被掀开,便露出一片耀眼的金光,令李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本来想要拒绝,可想到荀青最近入不敷出的惨烈状况,便叹息了一声,他也是遭遇袭击的人,倘若赤面想要补偿的话,自己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 可出乎李白预料的,是荀青看过一眼之后,竟然收回了视线。 虽然脸上隐约还有肉痛之色,但终究没有再看,只是挥手:“收走吧,不要用那种阿堵物污染我的眼睛。” 说罢,就加快了脚步。 仿佛生怕自己会后悔一样。 一直到走出好远,他才叹了口气。 李白看着他纠结的样子,摇头。 “白给的钱你竟然不拿?里面有你一份的。” 荀青瞪了他一眼,“这个叫做坊主献金,城里有些巨富豪商,专门喜欢搞这些——名义上是赞助坊市修建设施,实际上全部都到了坊主自己的腰包里。” “那你也可以踹进腰包里啊。” “然后呢?良心就过得去么?” 荀青反问,“人最关键的就是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如果不是坊主竞选,如果不是你在这里,你觉得我配么? 如果我真的走了狗屎运,成了坊主,有一天鬼市来找我帮忙,那我是帮还是不帮呢?”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和那个地方毫无牵扯,以后也不要来往了。” “可以啊,荀青!”李白惊奇赞叹,“渴死不饮盗泉水,节气清高!” “别寒碜我了。” 荀青摇头,自嘲苦笑。 “我没开玩笑啊,你刚刚说的不是挺有道理的么……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李白伸手,用力的拍了一下这个家伙的肩膀,“你绝对能够成为坊主的,而且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坊主。” 对此,李白抱有万分的信心。 而荀青,一个踉跄,痛的龇牙咧嘴,手劲儿太大了! 可在他回头时,却看到身后拐角处那个窥探的身影,顿时警觉:“后面有人?” “跟了一路了,你才发现?” 李白摇头,回头看向后面,声音变冷了:“怎么?赤面还有话想说?” 在拐角后面,那个尾随的白面具沉默了很久,沙哑的回答:“不是赤面,是我。” 说着,他摘下面具,露出遍布烧伤的瘢痕。 在月光之下,那一张面孔的轮廓如此熟悉。 “王安六!” 荀青端详许久,难以置信:“你……你还活着?” 大理寺的人没有抓到王安六,荀青还以为他已经葬身与烈火之中。 “本来快死了,反而是来剿灭的大理寺救了我。” 王安六冷声说道:“不过,现在也算不得活着了……我听人说,你们是来打探那个被烧成灰的家伙的,对吧?” 李白皱眉:“你知道什么线索?” “算是吧。” 王安六怪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再度感受到面目全非的痛楚:“在青衫会还没有被剿灭之前,来了一批很重要的货,当时是我亲手送到伯卿君的府上去的……你们想要找乌有公的话,就去伯卿君那里找吧。” 他的神情痉挛着,难掩恶毒:“那个家伙,绝对知道什么。”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 李白冷然问:“怎么,想要弃暗投明了?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大理寺?” 王安六沉默许久,嘶哑的一笑。 “就当,没有被毒死的狗想要反噬主人吧……” 他后退了一步,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戴上了面具,一瘸一拐的走向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寂静里,李白和荀青互相对视了一眼。 “总感觉有问题啊。”荀青低声说:“说真的,我不信那个家伙会良心发现。” “恐怕是含恨想要报复吧。” 李白最后看了身后一眼,加快了速度:“回去再说。” 深夜,工坊内黯淡的灯光下。 李白神情平静,黎乡一脸茫然,唯有荀青最了解伯卿君在长安内外的能量,忧心忡忡。 “那可是李氏贵胄,王公贵族们都要以礼相待,竟然也牵涉到乌有公的案子里来?” 哪怕不相信王安六那个家伙会良心发现起到作用,可回忆起卢道玄寿宴上那个家伙的样子,还有今天早上那番模样,荀青的心便渐渐的沉了下去。 “要不我们还是去找狄仁杰吧。”他眼睛一亮,提议道,“这种事情交给大理寺来解决最好。” 李白反问:“如果他问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线索的时候,你要怎么回答他?” 荀青顿时无言以对。 李白可太了解狄仁杰那个家伙了,虽然嫉恶如仇没错,可在没有可靠理由和坚实证据的情况下,让他只凭自己的一句话就对李伯卿去进行搜查,实在是过于天真了点。说不定会担心李白绕过规矩做事,反手一个扣押,然后再像是老嬷嬷一样念叨规矩念叨个半天。 最后多半还要来一张罚单。 想想就头疼。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变通的人? “算了,先休息吧。” 他无奈的摇头,“好好睡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深夜之中,困意袭来。 很快,工坊就恢复了静寂。 许久,床上和衣而卧的李白忽然睁开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月光,仿佛和往常一样诗兴大发,掏出纸笔来挥毫而过,端详了片刻之后,满意的颔首。 然后,就把刚刚完成的大作丢进了旁边堆积如山的稿纸里。 蹑手蹑脚的起身,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走出门去。 只是,在经过黎乡门前时,昏暗里传来少年困惑的声音:“李白先生?” “嘘。” 李白连忙示意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没睡?” “有点担心你们,睡不着。”黎乡轻声问:“李白先生你要去哪里?该不会是要一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线索,总要过去看一看。”李白摇头:“就这么放过的话,有些不甘心。 你别把荀青那个家伙吵醒了,不然又要闹,放心,我去去就回。” 说罢,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安抚。 少年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叹息了一声。 再没说什么。 李白抹黑带上了自己的剑,走下楼之后娴熟的从后门走出,在月光下还来不及松了口气,就听见对面阴影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去哪儿?” 不知道等了多久的荀青幽幽发问。 李白顿时愕然,咳嗽了两声:“睡不着,找酒喝。” “真巧啊,我也想要喝酒。” 荀青说,“一起?” “喂……”李白无奈。 “怎么,带一个拖油瓶喝不爽利?” 荀青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严峻起来:“还是说,你打算抛下我自己去做点什么?” “你还要坊主选举,这时候不要搀和到这些事情里。” “可这些事情原本就是我的事情,对不对?别人为了我去出生入死,没道理我就非要坐在家里等吧?” 荀青认真的说:“如果你要去,就加我一个,刀山火海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遭。” “……” 沉默里,李白无可奈何的摇头。 原本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结果却一个人都没有瞒得住。而且看这个家伙的衣领,为了防止被李白打晕,好像还专门带了一个护颈! “有时候太过长进也不是什么好事啊,荀青。” 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敬佩还是痛斥。 “所以,回答呢?”荀青问。 李白没有说话,只是走在前面,回头向着他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荀青顿时一笑,大步流星的追了上去。 章五 柏舟 深夜,大理寺的孤灯之下。 狄仁杰面无表情的审视着眼前的卷宗,可在旁边的推车上,还有更多的卷宗堆积如山。 就宛如机关人那样,毫无迟滞,也没有任何的走神。 专注的凝视着每一行字迹,再一次的重新翻找起所有的档案,宛如大海捞针一样的寻找着任何的线索。 在其他人心中,破案如神的大理寺密探们往往都是出生入死,同恶棍们激烈的搏杀,深入敌后,潜伏在黑暗中,驾驶着机关马车横冲直撞,再或者一眼扫过就发现无数疑点…… 只可惜现实从来都没有那么浪漫,有的只是案牍之间日复一日的消磨,案发现场和档案库之间数之不尽的徘徊。 还有无数次一无所得的煎熬思考。 被誉为这个世界上最具备智慧的神探,在光环之后,便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寻觅者。 不知疲倦,不知恐惧,也不知适可而止。 一台冷酷的真相机器。 “元芳,将乙字号归档吧。”当狄仁杰翻完了最后一本之后,轻声吩咐。墙角打瞌睡的少年猛然惊醒,挠头:“还要继续看么,大人,就算是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了啊。” “不,我只是发现了,过去的疑点而已。” 狄仁杰面无表情的说:“一个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发觉的,最大疑点。” “什么?”元芳愕然。 抬头的时候,才看到,墙壁之上被贴满了的副本,还有无数繁复的记录,令人眼花缭乱。可在朱笔的勾勒之下,一切细碎的痕迹都被那一道绵延的红痕串联起来。 就好像潜藏在九地之下的暗河涌动着,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是自从李白进入长安以来所有的行迹! “怎么回事儿?”元芳愕然,旋即恍悟,兴奋起来:“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有问题对不对!我这就带人把他捉……” 啪! 狄仁杰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面无表情:“仔细看。” 当元芳好奇的观看时,便发现,狄仁杰竟然以李白的角度,将这些日子以来乌有公在长安城里的所有活动串联了起来。 在每一个时间,每一个事件里,每一个人所扮演的角色,跌宕起伏的经历,还有黑暗重重的谜团,乃至无数阴谋之间李白的笔直轨迹…… 就像是一把锋锐的剑,将一切都撕裂,贯穿,击溃。 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家伙……还真是有些厉害啊。”元芳挠头轻叹:“感觉写成一幕大戏的话,绝对是主角啊。哎呀,我说不定能捞个男配,但感觉狄大人只能做反派了啊……” 嗯,还是那种每次都要捏着鼻子给李白收拾收尾的那种。 “虽然有些不着调,但起码抓到了重点。”狄仁杰瞥了这个家伙一眼。 “反派?” 啪! 元芳捂后脑勺的手愣是没赶上狄大人的手速。 “是大戏。” 狄仁杰收回手纠正道,“倘若以一场戏剧的角度来说,倒也不差,虽然多少蹩脚烂俗一些,到还有些劝善戒恶的道理在。 可别忘了,元芳,现实里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戏剧在……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么,李白他们从头到尾的经历,已经过于离奇了。” 过于的,单纯。 如此简单的就介入了云间楼的风波,如此理所当然的又搀和了坊主竞选,然后又如此行云流水的击溃了青衫会…… 就像是故事一样。 可当如今专门翻检出来之后,就会发现,实在是,太过于刻意了! 简直就好像戏台之上的角色一样。 不论是李白、荀青,亦或者是自己,元芳,乃至其他所被牵涉到的一切,所有人都是演员,所有人都是傀儡。 所有人都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丝线…… 宛如网中的猎物那样,徒劳的挣扎,徒劳的寻觅,最终又看似得到了甘美的露水,但那不过是猎食者所设置的最后恩赐。 被诱饵所吸引,反而忽略了其他的痕迹,将真正的秘密隐藏在了黑暗中。 “可又是谁能操控这一切?”元芳一阵恶寒。 “还用问么,元芳。”狄仁杰面无表情的回眸:“除了乌有公之外,还有谁能把整个长安耍的团团转?乌有公布了一个局,这局里,有针对李白布下的棋子。” 漫长的寂静里,元芳僵硬在原地,没有说话。 只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唯一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备这一切,从什么时候排演这一场动人心魄的戏剧?” 狄仁杰眯起眼睛,轻声呢喃:“从青衫会的覆灭?从云间楼的倒台?还是说,从李白踏入长安的那一瞬间?” 亦或者,在更久之前?以及……布在李白身边的棋子又是谁? 不论如何,狄仁杰都有一种本能的预感——或许,这一场大戏收尾的时候即将到了,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恶意,即将井喷而出。 然而,当工具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接下来只会碍事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一个结果。 “立刻召集所有的人手!” 当明悟这一切的瞬间,狄仁杰回头下令:“还有,查清楚,李白他们究竟在哪里!他们究竟去哪儿了……” 半刻钟后,元芳奋力踹开工坊内的大门。 看着里面的一片狼藉。 陷入呆滞。 他们来晚了。 此刻的鬼市,废墟中。 赤面从噩梦中惊醒,汗流浃背。 然后,便看到了那个狰狞的身影,伫立在黑暗中,冷漠俯瞰。滴血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下。 死不瞑目。 王安六! “原来如此么……” 在短暂的沉默里,赤面看黑暗中隐隐浮现的狰狞鹿角,只感到一阵嘲弄:“连鬼都要利用,真不愧是乌有公……” 鹿角无言,只是挥手。 人头落地。 死寂之中,妖魔转身离去,此处再无其他的声息。 李白听见了庭院深处传来的歌声。 一路,拽着荀青,翻过坊市之间的高墙,终于来到了那位‘伯卿君’的府邸之后,所眼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门扉一触即开。 在月光下,庞大的庭院中,涌动的流水从假山之上落下,迸发清脆的水花,而在无数机枢的运转之下,一座座浮桥在湖泊之上不断的变化,推动着亭台运转。 整个庭院都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机关那样,不断的运行着,渐渐的,自一片静谧和美丽展露出无以言喻的恶意。 伴随着清脆的节拍和跌宕起伏的旋律,又低沉婉转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夜色里,宛如阴魂歌唱,后面的令荀青一阵毛骨悚然。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那哀愁的女声轻声歌唱,“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哪怕是李白此刻胸臆间的剑气冷如霜雪,此刻也能感受到歌声之中的哀愁和悲凉,不由得微微动容。 这是诗经中的一节。 柏舟。 所诉说的,乃是心中的愁怨。 怀揣着苦痛和悲凉,载舟中流,饮酒消愁。 恨我的心不是镜子,无法映照留影。恨我的心不是滚石,不能随波逐流……忧患重重,苦痛无穷,昼夜轮回,为何明暗交迭,志怀霜雪,为何又不能展翅高飞? “绝对有问题啊。” 荀青的声音微微颤抖:“这么大的宅子,黑布隆冬的一根蜡烛都不点,而且一个人都没有……怕不是闹鬼了吧?” “或许吧。” 李白垂眸,感受到黑暗中隐隐涌动的杀意,“或许,人家正在等我们也说不定。你说的没错,果然有问题。” “要走么,荀青,最后的机会了。”李白轻声说:“你来决定。” 短暂的沉默中,荀青吞了口吐沫。 奋力摇头。 就算要走。 敌暗我明,又怎么逃多久? “关键的时候,就抛下我走吧,李白。”荀青认真的说:“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照顾好黎乡。” 李白摇头一笑,“我可没有照顾别人的经验,你自己来吧。” 他循着旋律,踏步上前,再无任何畏惧。 荀青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只害怕黑暗中的恶鬼忽然跳出来将自己吞掉。 可就在随着曲折的道路在机关的运转下不断从地下翻转而出,他们却已经来到了厅堂的前方。 在极尽奢华和绮丽的大厅之中,巨大的门扉敞开,展露出那黯淡的亮光,还有那华美的舞台。 伴随着机关的翻转,日月的轮廓和山河的景象不断在舞台上浮现,琉璃折射出明暗不定的幻光,便构成了白日与夜幕,四时的变化。 还有舞台上,那苦痛徘徊,颂唱歌声的机关舞姬。 当她举手投足时,便有无数簧片弹动的声音从喉中泛起,重叠成起伏的哀歌,回荡在寂静的长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而就在舞台前方,只有一张桌子,摆满了各色菜肴和美酒,此刻也早已经杯盘狼藉。 只有那个靠在椅子上的背影,依旧在痛饮着美酒,袒胸露腹,早已酣醉。 伯卿君! 不见往日的雍容气度,就好像长安城里随处可见的烂酒鬼一样。那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回头,望向自己的客人们。 昏沉的眼瞳分辨许久,忽然笑出了声。 “你们果然来了啊,乌有公告诉我你们回来,亏我还准备了一桌好菜,只是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晚,叫人白等。” 他仰头饮尽了杯中的美酒,扯过酒坛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挥手说道:“请吧二位,随意一些,就当自己家便好。” “放心,没有什么埋伏,府中的下人和仆从都已经被我遣散了,不必惊慌,我也没有胆子去试一试当世谪仙的宝剑。” 李伯卿摸了摸脖子,自嘲的笑出声,“你们要是不放心,看着我吃也一样,我不打算客气。” “抱歉,我没和你这种血债累累的家伙喝酒的习惯。也没有听曲吟诗的时间。” 李白挥手,青色的剑气挥洒,切裂了舞台之上华丽布景,令一切破裂坍塌,瞬间美景不复,可舞台上的歌姬却还在依旧歌唱着。 只是动作却忽然卡顿了起来,就像是生锈了的机关人那样,骤然一声巨响,折断,脖颈之中无数齿轮和簧片飞出,可是却看不到机关核…… 只有几颗浑浊的晶体遍布裂痕。 荀青瞬间悚然。 又是这种伪造的机关核! “啧,可惜了。” 李伯卿微微摇头,似是遗憾:“这个舞台,哪怕有乌有公的技术,也花了我十一万金呢。” “十一万……金?” 荀青僵硬。 已经完全无法理解。 理解不了那个数字的庞大,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将这么多钱投入到这种东西上! 十一万金,足够多少人生活一辈子了! 李白冷哼,“穷奢极欲到这种程度,我该称赞一句不愧是贵胄么?” “贵胄?” 李伯卿冷笑,摇头:“如今武氏当朝,李家的贵胄又值几个钱?你们知道李家有多少人么? 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卑微旁支,在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几千个几万个,卑贱如草,这个身份也不过是别人用来嘲弄我的笑料……倘若不是惯会生意,日进斗金,谁能又看得起我?” 他低头,俯瞰着杯中的倒影,鄙夷的摇头: “又有谁还记得我这个前朝的贵胄?” “就为了钱?”荀青咬牙,已经克制不住愤怒。 “不然呢?还能为了什么?” 李伯卿回眸,漠然的凝视着李白手中的长剑,嗤笑出声:“难道还能为了什么大家和道理么?” “你们还是,太过年轻了啊。” 那个烂醉的中年人咧嘴,像是野兽一样,双眸中泛起了鬼火一样的光,充满恶意:“你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会失去。 因此,才能无所畏惧,所以才高高在上的在这里同我讲什么大家和道理。” “从头到尾,你们都没有能理解过——” 他沙哑的大笑,“你们所在乎的那种玩意儿,和世上最宝贵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崩! 李白再忍无可忍,挥剑斩落。 可舞台之上,残缺的那一具傀儡却四足匍匐而来,如同蠕动的鬼魅那样,以自己更胜金铁的躯壳为主人挡下了这一击。 残缺的面孔上,一半点着红妆,娇艳迷人,可另一半的缺口后无数齿轮缓缓转动着,猫眼石所镶嵌成的眼瞳里一片空洞。 像是幽魂那样,令人毛骨悚然! “差不多……” 李伯卿自烂醉中轻声呢喃:“也该开始了。” 章六 乌有公 就仿佛是在漫长的时光中等待着所有的演员就位那样。 当李伯卿轻叹的那一瞬,骤然有轰鸣声爆发。 自舞台之上,破裂的舞台翻转,原本残破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工笔细描的画卷,还有一座座宛如建筑一般的轮廓。 以及,到最后,无数壁板在机轮的推动之下拼合,竟然一间遍布裂痕的破屋。和这华丽奢侈的府邸相比,散发着令人掩鼻的穷酸气息。 可墙壁和门窗之上,却带着暗红的痕迹。 就像是血。 在残破的房梁和砖瓦之上,还残留着一道道浅浅的裂口,像是用亡者从棺木中惊醒,用指甲抓挠出的痕迹一样。 荀青惊叫出声。 那是什么鬼东西! “别怕,它们伤害不了你。”李伯卿摇头:“充其量,不过是过去的残影而已……何必如此战战兢兢?” “这就是你的招待方式?” 李白冷眼瞥着他:“一出好戏?” “不,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一些事情而已。”“一些,你们抛在脑后,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李伯卿倚着怀中的傀儡,烂醉如泥,笑声就像是夜枭一样尖细。 “想象一下吧,各位,想象一下……”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脑门:“想象一下,倘若,你不是你……” “想象一下!” 他脖颈痉挛着,抽搐,就像是阴魂占据了那一具躯壳,吐露出了恶毒的呼吸,“倘若,你贫寒卑微,徒有所谓的贵胄身份,却从未曾显贵……没有人看得起你,也没有人在乎。 你穷困潦倒,一事无成,就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垃圾,一个活该烂在泥潭里的货!” 当他癫狂大笑的声音,那尖锐的声音刺痛了李白的耳膜。 双眸中的鬼火越发旺盛,如此的愤怒,如此的狰狞! “想象一下——” 他说:“倘若你就是我!” “有一个你配不上的女人,喜欢你。哪怕你穷困潦倒,也愿意和你相濡以沫,共度一生。视你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岸的英雄,哪怕你一事无成。” 李伯卿说,“过了不久,你们有一个小小的家,可以遮风避雨,还有一个小小的桌子,可以一同用餐,有一张盖了很多年的被子,可供冬日御寒。” “再穷苦的生活,只要有她在,你都可以甘之如饴,都幸福的像是梦一样!”他说,“你们甚至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小小的孩子,捧在手里,暖暖的,会笑着望你。”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起身,竟然越过了保护自己的傀儡,向着李白,一步步走来,不顾指着自己的剑锋,向前。 双手抱怀。 就仿佛,托着无形的襁褓一样,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你要抱住她。” 面对着那一双捧起的双手。 李白愣在原地。 可李伯卿的神情却专注又认真,就仿佛托着整个世界的珍宝那样,将她送到了李白的面前。 希望李白能够温柔以待。 他疯了。 李白不想理会,可李伯卿却强行拽过了他的手,那么用力。将那个无形的襁褓,放进了他的怀中。 珍而重之的告诉眼前的人:“保护她,这就是你人生的意义!”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笑容却变得嘲弄起来:“可忽然有一天,天塌了。” “就像是,这样……” 啪! 他面色骤变,忽然挥手,打翻了李白的手臂。令看不见的襁褓从李白的怀中坠落,摔在地上。 悄无声息中,似是有婴儿的啼哭。 李白骤然色变,踏前,剑柄调转,要将这个疯子打晕。可傀儡的双手却死死的抗住了他的手腕,不容许他打断李伯卿的话语。 李伯卿说,“然后,大地崩裂。” 那些如同鬼魅一样话语回荡在他们的耳边,紧接着传来的时候轰然巨响,整个大厅都在剧震,仿佛不存在的故事变成了现实。 舞台在剧烈的颤动着,崩溃,令上面那一件破碎的房屋也随之坍塌。 太阳的轮廓、月亮的纹理,一幅幅画卷,还有无数华美的布景,都随着舞台的变形,从其中被挤压出来,破碎,堆积在一起。 仿佛世界被毁灭了一样。 那些刺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变成让人无法忍受的惨叫。 刺入骨髓。 可李伯卿,却在嘶哑的大笑着,踏上了崩溃的舞台,踩着碎片,走向了坍塌的破屋,回首时,便露出癫狂的笑容。 指着眼前的废墟,告诉他,最后的结局:“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个爱你的人,都被压在这一座废墟的里面,在黑暗里,哭喊,求助。 她们会一遍遍的喊你的名字,到最后,再没有声音……而最残忍的是,自始至终,你都无能为力。 直到废墟被掘开之后,你才看得到,相拥的枯骨。” 李伯卿伸手,抚摸着眼前的残砖断壁,向着李白展示:“瞧啊,这,就是她们的坟墓。” 这就是,故事的结束。 如今这一切的开端…… 死寂之中,李白听见身后惊恐的声音。 是荀青跌坐在地上。 脸色惨白。 就好像,被无形的噩梦所捕获了一样,被那个徘徊在他人生中的恶鬼所抓住,渐渐吞噬。 而李伯卿,大笑。 “现在,我有钱了。” 那个癫狂的男人展开双臂,“权力,财富,美酒,佳肴,美人,一切都唾手可得。可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我愿意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钱,换他们回来,荀青,就像你一样……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荀青呆滞着,发不出声音。 可李伯卿却骤然纵声咆哮,嘶吼:“你明白,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大……崩落……” 荀青呆滞的呢喃,难以置信,“你、你也是……安乐坊的遗民?” 在那一瞬间,在李伯卿的大笑中,李白,如遭雷殛。 像是有电光从脑海中横过,撕裂混沌的思绪,照亮了一切阴影和谜团。 带来了最后的领悟。 奚车上的走私贩子,云间楼内的机关工坊,孕育猛毒的花田,青衫会的走狗和杀手,伪造的机关核,乌有公的来历,乃至眼前的这一切…… 每一桩,每一件的背后。 千丝万缕的线索指向的地方。 ——大崩落! 十几年前,发生在安乐坊的事故,为长安蒙上了一层阴影,令十几万人颠沛流离,失去一切的灾难! 当恍然惊觉这一件事情之后,李白所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无法言喻的荒谬:一路走来,所遭遇的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么? 只是运气好? 还是说,自己一直如同傀儡那样,不自知的,在什么人的手中起舞? “不止是你吧,李伯卿。” 他沙哑的质问:“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成为了乌有公的走狗?乌有公究竟是什么人!” 李伯卿只是微笑着,充满恶意和嘲弄的,看着他。 “看来,你多少已经猜到了一点了吧?”他轻声问,“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呢,李白?还是说,你根本,不愿意去相信呢……” 不愿意相信,有多少人,无法从那个苦痛的泥潭中挣扎而出。也不敢相信,还有多少人,被抛弃在那个充满痛苦的地狱里! 在漫长又漫长的噩梦中,没有人能够解脱。 只有默默的忍受,直到眼泪流干,或者,在过往的无尽折磨之中走向崩溃! 在死寂中,有低沉的脚步声响起。 伴随着沙哑的声音。 “正如你猜测的那样……” 那个苍老的身影,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斑驳白发如灰色的雪,消瘦又高大,苍劲的骨骼耸立如山。 那一张面孔如此熟悉,以至于,让人忘记呼吸。 他说: “——老朽,就是乌有公。” 卢道玄! 黑暗里,传来遥远的回声。 风灯所照亮的,乃是仿佛永恒不变的狭窄夹缝,还有宛如无穷尽的下落,乃至无数庞大的机械。 就宛如脱离了人世之后,向着黑暗的地狱笔直前行。 这就是虞衡司的机关师们习以为常的风景。 这就是长安之下的世界。 或者说……真正的长安。隐藏着无尽的秘密和无尽的黑暗,乃至无穷尽的智慧的地方,一切机关术的萌芽之地。 哪怕是成为了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机关师,可不论来这里多少次,魏无涯都能由衷的感受到和真正的奇迹相比,自己有多么的渺小。 渺小的自己内心为之颤栗。 他搭乘在六足机关兽的后背上,操控着机关兽灵活的向下。 可是却没有再遵从虞衡司早已经巡逻和探索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路线,而是对照着司中的图纸,前往白日里他感受到了异常的区域。 总共有六个,已经查明了四个正常。 不断的迷路,又不断的折返。侥幸依靠着记号侥幸回归了正确的路径。倘若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迷路,恐怕一生都难以回归地面了…… 数百年来,虞衡司的机关师们不断探索。可仅仅是长安城最表层的机械传动层,他们都未曾能够完全掌控。 这一座城市,实在不断的变化的,甚至地面之下的变化会比地面之上更加庞大和夸张。每一次方式运转都无异于将地下重新变成混沌的迷宫。 为了探明机关术更多的奥秘,同时为了保护长安的稳定,虞衡司一直不断的在暗中支付着庞大的代价。 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也从不在意外界怀疑的目光。 真理从不以唇舌而变化。 同那些真正为了探索牺牲的同僚相比,如今魏无涯只不过是进行一趟巡逻检验而已,就连辛劳都算不上。 他重新检查了一下机关兽背上的气罐,已经空了一个了。还剩下两个,但下一个空了的时候他就要折返了。 他脸上将大半面孔包裹在内的面罩,就是是虞衡司最近所研发出的技术,能够让人在深海之中也能顺畅呼吸的机关。 人以阳气而生,遇阴气而死,而在长安的地下,有些地方的阳气稀薄,有毒的阴气旺盛,无法呼吸,人就会窒息而死。 充足的气量让他略微的沉静,可内心之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明显。 第五个地方,坊市最底层的核心区,依旧正常。 可这也越发的不合常理。 根据他的估算,六个地方里,起码应该有两个地方的机关出现的异常才对,否则无法解释白日里长安坊市运行的那种微弱的迟滞。 有时候,机关的异常看起来像是有沙子卡在齿轮里,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却多种多样,往往出在想象不到的地方。 还是说,没有异常,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和疑心病? 魏无涯沉默了片刻,拍了拍机关兽的脑门,再次催动机关兽奔向最后的地点。可紧接着,机关兽又戛然而止。 魏无涯的动作停滞,猛然低头,愕然。 在落满尘埃的狭窄缝隙中,地面上,竟然出现了一截……车轮碾压的痕迹? 而且不是延伸向远方,而是突兀的从墙壁的一侧出现,通向另外一侧的厚重墙壁。 穿墙术? 还是说…… 魏无涯缓缓的轻敲,听见了墙壁之后的空洞回声。然后才注意到,墙壁上那不仔细大量根本无法察觉的切割与弥补痕迹。 瞬息间,他毛骨悚然。 “果然有问题!” 魏无涯抽出了笔墨急书,将所见的异常状况简短写了梗概,放进一只机关鸟的腹部,甩手,机关鸟便载着信息,沿着他来时的道路飞速而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魏无涯才启动了所有携带的机关,做好准备,催动着机关兽,悄无声息的撕裂了眼前的隔层。 所展露出的,是早已经在切割和粗暴破坏之下面目全非的内层。 只是看着,就已经令人怒不可遏。 可在风灯的光芒中,那一片狭窄的空洞里,却有无数蹒跚的人影浮现,在这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他们踉跄的在那庞大的空洞中行走,被地上的东西扳倒,又仿佛感知不到痛苦一样爬起,或者干脆踩着同伴们的身体,向上爬行。 那种非人的僵硬感和残破的轮廓,就像是地狱里蠕动的活尸。 可很快,他就发现,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活人。 不过是徒具轮廓的机关人而已。 甚至都是早已经报废了的残骸,用肢体零件随便拼凑出的垃圾,有的就连外壳都没有,内部的结构裸露而出…… 还有那些,色彩空洞的诡异机关核! 那全部都是伪造机关核所创造出来的怪物。 此刻,它们一个个从堆积如山的箱子里爬出来,攀爬墙壁,或者彼此重叠,宛如炼狱之山那样,不知疲惫的向上…… 汇聚在破碎的顶穹上。 当魏无涯昂首,望向黑暗的最深处时,眼眸就被所见到的一切刺痛了。 不由自主的,颤抖。 那是……坊市的机关核。 宛如明月一般高悬在顶穹上的瑰丽珍宝,此刻竟然被数之不尽的活尸傀儡所覆盖了。它们密密麻麻的覆盖在坊市的机关核上,就像是数之不尽的虫子。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死寂之中,无人回应。 只有他身后,无奈的叹息声响起。 当魏无涯悚然回头时,就看见了那个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影,是真正的人……身披着红衣,头发缭乱,不修边幅。 像是没睡醒一样,醉眼惺忪。 可此刻在魏无涯眼中,却比那无数活尸一样的机关怪物还要阴森可怖。 “哎呀,被发现了么?” 那个名为姬仙客的男人遗憾轻叹,“得亏喝醉了还没走,不然的话,可就要出大乱子啦。我就说,怎么会有鸟到处乱飞嘛……” 说着,他松开手,将那一只被斩碎的机关鸟丢在地上。 “看上去,你似乎还想要报信?这可有点难办了啊……” 他抬起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留在这里呢?” 在那一瞬间,自姬仙客的面孔上,微笑无声破碎,恶意狰狞! 魏无涯瞪大眼睛,下意识的抬手: “——吽!” 机关兽毫无征兆的张口,所喷出的,乃炽热的雷霆! 面对长安第一剑客,在失去了距离的优势之后,便只能趁着对方来不及出剑的瞬间,以毁灭性的攻击彻底取得胜利。 此刻游走的电光如同怒龙那样从机关兽口内的磁极中喷出,呼啸而去,瞬间,吞没了姬仙客的身影。 可在那一瞬间,魏无涯竟然看到,姬仙客仿佛疯了一样,对准扑面而来的电光抬起了右手。 五指张开,然后,紧握。 轰! 那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呢? 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有如此恐怖的速度,竟然能将稍纵即逝的狂暴电光,在手中,握碎! “哇,好险。” 姬仙客缓缓抬头,展开五指,手套已经一片焦黑,“幸亏抓住了,不然就惨了。” 魏无涯,遍体生寒。 紧接着,机关兽咆哮,纵声嘶吼,巨大的气浪席卷,形成波澜推向四面八方,强行将姬仙客向后推开。 沉重的装甲翻卷升起,笼罩在魏无涯的身上,然后,过载功率,向着唯一的出口冲去! 就这样,同姬仙客的身边,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姬仙客未曾有过动作。 覆盖着皮质手套的手掌,微微触碰了一下腰间的剑柄。 于是,便有坍塌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满目疮痍的大厅之中骤然多出了两道纵横交错的深邃剑痕,而就在他的身后,机关兽骤然翻滚起来,碎裂成满地的零件。 鲜血从其中缓缓流出。 再无声息。 姬仙客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很快,便有僵硬的傀儡走上来,清理现场,然后,将一切痕迹抹除。 恢复原状。 三个时辰后,逾期未归的警报从虞衡司的观测室中响起,半刻钟不到,紧急救援队出发。 四个时辰后,救援队回返。 一无所获。 翌日,午后,在虞衡司的寂静的大殿中,沉默的老人踩着扶梯,在遍布铭牌的墙壁上,挂上了新的木牌。 【机关师·魏无涯,失踪】。 一阵微风吹来,墙壁上,数之不尽的木牌便哗哗作响。 宛如逝去魂灵们的无声叹息。 章七 遗恨 而就在魏无涯身死的瞬间,真正的乌有公,站在了李白的面前。 在那一瞬间,李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人,本应该躺在病床上的才对,本应该在乌有公的残害之下奄奄一息…… 可在他亲眼目睹的这一瞬间,从心中油然升起的,乃是令他为之暴怒的恍悟。 或许,正该如此才对。 因为除了这样的结果之外,再无法解释,为何独有他一人能够在鹿角的刺杀之下幸存,不是因为他失去了威胁,也不是因为他地位尊崇,更不是因为李白的保护让那个刺客无法得逞! 唯一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 只为了让自己从波澜之中摘出,为了让自己洗清嫌疑…… 谁会认为令整个长安笼罩在恐惧阴影中的乌有公,是个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头子呢? 谁又会觉得,一帮无家可归的遗民中,竟然藏有足以动摇整个长安,在暗中主宰一切的力量?! “原来如此……” 李白轻声呢喃,却忍不住笑出声。 嘲弄自己。 “卢公?” 自从那老人站出来的瞬间,荀青的脸色就已经再无血色,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为什么啊,卢公,难道是他们胁……” “不,我是自愿的。” 卢道玄平静的摇头:“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是乌有公了,荀青,一直到现在。或许你会觉得我有什么难言之隐,然而并没有。 不必为我寻找借口,所有的罪孽,所有的血,都是我一手而为。” “可是为什么啊!” 荀青勃然大怒,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冲上去,扯住了老人的衣领,愤怒质问:“是钱吗?钱不够用吗?权力?权力就那么吸引人吗?还是说你就非要如此不可!我、我……我一直那么敬仰你的啊卢公。” 他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啊。” 卢道玄抬起手,平静的,冷漠的,一根一根掰开了荀青的手指,踏前一步:“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 像你这样的小鬼,怎么会知道生存的艰难呢,荀青。还是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上窜下跳弄出了一点成绩,就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简单?” 当他说话的时候,眼眸平静又肃冷,毫无波动。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声音。 再不掩饰骨子里的戾气与凶恶。 或许,这便是他真正的模样,名满长安的大机关师卢道玄的真面目……统治黑暗的无冕之王·乌有公! “你知道想要让更多的人活的好一点,有多么艰难么,荀青?” 他冷淡的发问:“在大崩落之后,在所有人无家可归之后,想要帮助他们,想要接济他们,让大家能够活下去,至少有一粥一饭,有一块立足之地,一卷席子的地方睡觉,有多难么? 还是说,你觉得这么多年来,我接济了这么多人,光是用机关师的那点微薄薪酬,便已经足够了?” “我……我……” 荀青呆滞着,难以发出声音。 “看啊,荀青,这个世界上总会发生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乌有公怜悯的回头:“我本来想让你离开的,我为你找好了工作,一份保证你未来无忧的前程,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荀青?” 倘若你留在藩镇,去勤勤恳恳的工作,忍受风霜的磨砺,踏实生活,精进技术,以此为踏脚石的话,便能够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 将过去的一切都当做美好的回忆,装进心里,勇往直前。 我们也不必以如此的面目相见。 倘若你不会来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只是想要帮到你而已啊!” 荀青嘶哑的咆哮,打断了他的话:“你说总有一天可以帮助大家活的更好,我也想要像你一样啊!” 成为像卢公一样的机关师。 像卢公一样,无所畏惧,不会被击倒。 像卢公一样,保护大家。 当老师逝去之后,他便追逐着那个消瘦的背影,在理论和计算之中苦熬,日复一日,只为了能够更加靠近一些。 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像他一样。 可如今,当他蓦然回首时,却才发现:这一条崇敬的道路,究竟是通往什么样的地狱! “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他呆滞的问,“你明明可以成为坊主的啊,我们所有人都会支持你,我们……” “所以说,做幼稚梦的小孩子最讨厌。” 卢道玄冷漠的瞥着他:“事到如今,还对长安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以为成为坊主,一切就能理所当然的变好。 为何要沉浸在美梦里呢,荀青,别人赐予你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去! 倘若不讲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所谓的幸福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就好像……” 他停顿了一下,冷峻的面目中浮现狰狞:“就好像,安乐坊那样!” 荀青呆滞。 “这么多年了,荀青,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大崩落真的是偶然的么?”卢道玄疑惑问道:“还是说,你以为长安之中会存在偶然?” 荀青嗫嚅着,“难道不是因为机关老……老化……” “你都已经是机关师了,难道不会自己去算么?难道就非要别人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卢道玄冷漠的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对你这样的废物抱有期待,是我的问题。” 他再不掩饰自己对荀青的失望。 并不是因为荀青无法得出结论。 以荀青的资质和才能而言,哪怕是计算整个坊市每一个部分的运行、消耗乃至精准到每个月每一天每时每刻的状况,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真正失望的地方在于,而是荀青到现在都不敢回头。 不敢面对过去的阴霾,甚至不敢去回忆。 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当做没有发生过,不敢去直视曾经的苦痛和过去。 只是,一味的逃避……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安乐坊的运行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哪怕是老师完全放手不管,它的剩余寿命也还有二百九十四年。本足够七代人安居乐业,充实的度过自己的一生,无憾而死……” 卢道玄说:“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荀青,本来,所有人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包括你。” 而荀青,几乎窒息。 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那样的场景,自从五岁之后,就一次都没有敢想过。只是偶尔回忆起他们的笑容,内心之中,就会刺痛的难以呼吸。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艰难的摇头。 “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呢?” 卢道玄冷淡的发问:“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答案?荀青,为什么安乐坊会迎来大崩落那样的结局,为什么你我会如今站在这里。 总有答案,你无法逃避。” “够了!”荀青呐喊。 “不,还差得远。” 卢道玄咆哮:“为什么,大崩落会忽然发生?为什么安乐坊的传动层会在一夜之间彻底损坏?! 荀青,为什么你会遭遇这一切!这不是天灾,而是纯粹的人祸!因为有人用这一座城市,将我们的一切都夺走了!!! 是因为李氏和杨氏的机关师为了皇权而进行的战争,仅仅是为了将杨氏赶尽杀绝,他们就将整个安乐坊的地下传动层当做了战场! ——这才是,被掩埋了数十年的真相!” “那些贵族机关师们在传动层里大打出手,丝毫没有在乎过任何后果,仅仅是因为有一个杨氏的机关师,从地下跑进了安乐坊而已…… 然后呢?他们打完之后,拍拍屁股,走了,过了四个时辰,才通过虞衡司发来通知,让我们撤离……撤离?撤到哪里去? 我们无路可撤,只能在原地等死而已! 就是那群人,将我们所有的一切夺走,害死了你的父亲和母亲!是他们,杀死了我的老师,也杀死了我,才造就了今日的乌有公!” 他傲慢的抬眸,质问:“然后,你竟然要向那些家伙摇尾乞怜么?!” “可是……可是……” 荀青的脸色惨白,嗫嚅着:“可是,现在是武氏当朝了啊,李氏的机关师,早已经遭到了清算。” “所以呢?” 卢道玄冷声说:“所以会有任何区别么?所以,我们失去的一切能够回来么? 荀青,倘若不真正的掌控这一座城市,倘若不能成为长安真正的主宰者的话,我们的一切,都不过是那些贵族机关师的玩物而已!” 他踏前一步,俯瞰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按着他的肩膀:“到我这边来,荀青,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真正主宰长安,掌控所有坊市运转的方法,很快,长安的传动层都将迎来新的秩序,我们将掌握一切的运转。 我的生命已经并不长久了,可是你还有未来。” 他郑重的许诺:“你将继承我所有的一切!” 荀青陷入呆滞。 “你们,你们要对传动层动手?” 他颤声问:“万一失败了呢?万一失败怎么办? 一旦长安的传动层失控,大崩落的惨状就会重演啊,甚至比曾经更惨烈几百倍,卢公,到时候……” “到时候他们也将体会到我们所忍受的痛苦!” 卢道玄打断了他的话,嘶哑的告诉他:“他们只不过会活在和我们一样的世界里,不过如此而已!” 就像是恶鬼一样,那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瞳如此冷酷。 如同映照着地狱一样。 失去一切的绝望,颠沛流离的迷茫,挣扎求生的悲凉……这个世界所给予他的一切,都已经在恶与血中结出了果实。 李白已经不忍心再看。 当狄仁杰告诉自己,在被捕的瞬间,所有青衫会的高层集体自杀的时候,他只觉得难以相信。 无法理解,乌有公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人为之效死。 可现在,他才发现:让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财富和权力,更不是恐惧和威胁,而是……仇恨! 失去一切之后的仇恨! 这个世界上,除了爱和恨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呢? 可偏偏爱却如此稀薄。 唯有恨,却从无吝啬,延绵不绝。 最终,缔造这一切…… “收手吧,卢公,我求你。” 荀青哽咽着哀求,狼狈叩首:“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可以成为坊主,让大家安居乐业。乌有公的身份将会是永远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李白……李白也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他慌乱的回头,向着身后看来。 眼神充满期冀。 无声哀求。 沉默里,李白垂下眼眸,无法面对他的表情。 “不可能的,荀青。” 李白轻声呢喃,摇头:“道玄……不,乌有公他,是绝不会收手的。” 太多的仇恨了。 太多的痛苦。 不论你如何哀求,他也绝对不会停下。 所以,不要再流泪了,荀青,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只是将你当做工具! 利用李白和荀青,去铲除没有价值的季献,有利用自己的遇刺,将他们拖入泥潭里,当做棋子,毫不顾惜的牺牲和利用。 他早已经不是荀青所信赖和敬仰的老人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是过…… “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李白。” 卢道玄看向了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年轻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具备才华的人,你应该能够理解我才对。 一个混乱的,被贵族机关师掌控和垄断的世界,还有一个自由的,万物有序运转的长安。你要作出选择。 长安,应该是所有人的长安!” 他伸手,诚挚的邀请:“你应该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人。” 李白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那个傲慢又冷酷的老人,就好像,看到在他身后看到了那个属于乌有公的庞大阴影。宛如蜘蛛一样,张开八足,冷酷的编制着属于自己的丝线,布下一层层的罗网。 最后,覆盖一切,令所有的东西都顺随着他的心意而运转。 那些所谓的和谐有序,不过是都是被蛛丝所拉扯的玩具而已! “对不起,我对去当别人的傀儡没有兴趣。” 李白闭上眼睛,斩去了最后的犹豫和怜悯。 就像是曾经他对鹿角所说的那样: “——乌有公,你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荀青沉默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最后,站在了李白的身旁。 再没有说话。 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真是,冥顽不灵。” 卢道玄失望的叹息:“你们自以为在主持正义,想要战胜恶人,可是你们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说,“正义是我们才对!” 那一瞬间,李白拔剑。 涌动的青色剑气撕裂了这寂静的空气,将充斥在黑暗里的阴谋和怨恨斩碎,向着卢道玄,刺出! 崩! 斜刺里,一柄长剑伸出,阻拦。 “哎呀,好险好险。” 姬仙客一脸后怕的感慨:“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老板就被人拔剑指着脖子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大家的神情都这么可怕。” 他回头,看向卢道玄:“你不是说会跟他们好好谈谈的么?” “该说的,都说完了。” 卢道玄漠然的收回视线,说:“杀了他们。” “真麻烦啊,刚刚从地下跑回来,就要来跟这种强敌对决,我难道就没有休息时间吗。” 姬仙客无奈的抱怨,看向眼前的少年:“要不你还是投降吧,李白小哥,老板他人还是挺好说话的,我帮你求情怎么样?” “怎么,不喝酒了?” 李白嗤笑,剑刃前压:“真没想到,堂堂长安第一剑客,竟然是乌有公的走狗。” “没办法,人活在世上,总会或多或少欠一点人情。”姬仙客轻叹:“只不过,我欠的有点多……” 凄啸迸发。 只是瞬间,姬仙客将李白的防御击溃,突进,已经近在咫尺。就在狭窄的一步之间,两人针锋相对,几乎看不见剑刃的模样,只有空气中不断迸发的高亢鸣叫,还有重重叠叠的虚影,乃至延绵到一处几乎难以分辨的钢铁碰撞声。 忽然间,姬仙客一笑,后退了一步。 剑锋调转,指向了荀青的方向。 李白骤然色变,挡住这必杀的一剑,扯住荀青的领子,转身就走。 荀青失魂落魄的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只是,在被扯出大厅时,依旧回头,看着卢道玄的方向。 想要听他再说点什么。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 只是冷漠。 “到这里为止吧,李白小哥。” 姬仙客后发先至,踩着翘起的屋檐,向下俯瞰,“丢掉累赘的话,说不定还能逃走呢。” “就凭你?” 李白摇头:“还不配。” “哦吼?真是让人兴奋,这就是谪仙的风骨吗?” 姬仙客咧嘴,往日总是荡漾着醉意的眼瞳中浮现狰狞:“那就请你多多指点吧!” 瞬息间,利刃从天而降。 李白暴退,却并没有还击,而是扯起了荀青的领子,骤然怒吼。荀青的身体被李白拖曳着,竟然飞空而起,划过一道弧形之后,脱手而出。 抛向了大门。 荀青狼狈的落地,抬头,想要呼喊李白,可是却看到李白回头,朝着他呐喊:“走啊!” 他愣了一下,只感觉眼前一热,想要说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 倘若不是他,李白大可来去自如。 从来拖后腿的都只是自己…… 在觉悟了这一现实之后,他再没有说话,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泪痕,转身向外狂奔。必须离开这里,让李白再无后顾之忧。 然后去找大理寺,找狄仁杰…… 然后……然后…… 他握紧拳头。 然后,将卢公,绳之以法! 他快步冲向了大门,扑向那一片漆黑的夜色。可黑暗里,却骤然有低沉的闷响迸发,狂风扑面而来。 一柄似曾相识的沉重大剑劈斩在他的脚下的大地。 最接近时,距离他的面孔,只差一分。 黑暗中,那个把守在大门前面的门卫,依旧忠实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黝黑的皮肤,满头编制成络的奇异怪发。 还有那一张木讷又迟钝的面孔。 ——昆仑磨勒! “对不起。” 磨勒垂下眼眸,“这都是乌有公的命令。” “……连你也是乌有公的走狗么!” 荀青瞪大眼睛,悲愤质问:“程咬金他知道么?他那么信任你!” “程老爷对我很好,收留我这个不知根底的昆仑人,没有把我当做打手,还给了我苗圃,让我能够继续种花,是我对不起他……” 昆仑磨勒扶着沉重的剑刃,低声说:“我原本,是有一家花店的,就在安乐坊……那时候,一切都不像是现在这样。” 他想了一下,轻声说:“可后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荀青沉默。 “我被人当成了奴隶,卖来卖去,是乌有公救了我。我没什么能回报他的东西,只有这一把剑。” 昆仑磨勒说,“对不起。” 沉默的剑士再度举起重剑,对准了自己的敌人。 哪怕自己的敌人手无寸铁。 章八 花 神来之笔的剑光再度扩散,荡开了姬仙客瀑布一般的剑影。 李白踏前,剑刃之上气魄奔涌,渐渐浩荡! ——侠客行! “竟然不逃么?” 姬仙客大笑,宛如闲庭信步一样,在青莲剑气之下游走,“怎么,是害怕你走了,我去追杀你的朋友?放心放心,不会的,我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你放心走吧。” “走?” 李白一步不退,剑刃笔直的对准他的喉咙,步步紧逼:“别说笑话了,姬仙客,长安城第一剑客,也该换个人了!” “那可不行,我还指望拿这个骗饭吃呢,能不能请你绕过我?” 姬仙客自剑刃之前昂头,险而又险的夺过了喉咙前面划过的锋刃,猛然低头,冲着李白一笑:“况且,以你的剑术,想杀我……还早个几百年!” 雷光迸发! 难以形容那一瞬间所浮现的耀眼光芒,像是铁融化了,被铸就成雷霆的模样,呼啸而过,令李白暴退。 握剑的手,微微颤动着。 近乎剑刃脱手。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种越战越强的类型吧?” 姬仙客依旧站在原地,手掌按在剑柄上,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收剑入鞘:“很可惜,我不是,如果时间拖得太久,我就会犯困……” 他捂嘴,打了个哈欠,说:“所以,我们速战速决!” 雷光再现! 从未曾见过如此恐怖的速度。 甚至,来不及思考。 李白瞪大眼睛,只看到姬仙客瞬间出现在眼前,微笑着,手中的剑刃向着他的眼瞳一点点的递进。 刺出! 剑气涌动,爆发,将进酒! 瞬息间,两人便已经交错而过。 布帛破裂的声音响起。 在李白的脸上无声的出现了一道裂口,鲜血滴落。而在他身后,姬仙客身上的红衣自正中而断。 展露出,他隐藏在长袍之下的半身。 遍布铁光! “机关?” 李白回眸,被那惨烈的身体刺痛了眼眸。 “被发现了么?” 姬仙客伸手,扯下了身上的碎步,裸露上身,展示着浑身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向前在他胸前的七颗钢铁螺栓。 乃至一道几乎将他腰斩的伤痕。 无法合拢的伤口之下,裸露出了骨骼——钢铁的骨骼,透过缝隙,能够看到内部无数齿轮和机簧的运转。 大半截身体,心脏,肺腑,乃至,那一条纯粹由钢铁构成的手臂。 机关义肢! “吓呆了?别在意,是人都有一点羞于启齿的秘密。” 姬仙客摘下了手套,露出了形状诡异的机械五指,随意的弹动了一下,仿佛炫耀那样:“看,太出风头就是这样的下场,早些年的时候,被一群人围攻,不仅握剑的手没有了,还差点死掉。 真是运气好啊,遇到卢老板,就干脆,帮我换了一条新的……羡慕吗?” 李白没有说话。 肃容轻叹,竟然不知道应该为之惊恐还是致以敬佩。 那已经不止是重创了,恐怕是致命之伤吧?伤成这样,竟然还能握剑,还能够成为长安第一剑客…… 背后的血泪,可见一斑。 “你很强,姬仙客。”李白说,“比我想得还要强。” “小伤而已,别在意,倒不如说因祸得福,出剑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但既然被你看到了这么多,我也没办法放你走了。” 姬仙客轻叹,脸上再无笑容,忽然问:“作为酒友,让我用虬髯客的绝传为你送别吧。” “来啊,可输的未必是我。” 李白拭去脸颊上的血色,双手握剑:“我早说过了,我来了长安,第一剑客,就该换换了!” 在李白手中,铁光崩裂。 长剑如鹤那样鸣叫着,剧烈的震颤,在剑气的收束之中,竟然迅速的消融,失去了形体,但那光芒却越发的耀眼。 宛如苍青的天穹被握于他的手中,鹤唳之声自空气中回荡。 浩荡长河自李白的手中涌动,化为利刃。 “很好。” 姬仙客大笑,双眸中的血丝疯狂扩展,半身铁骨在瞬间浮现灼红。无数机枢在那一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之下运转着,将力量攀升至最高峰。 令他手中的剑刃崩裂出一条缝隙,难以承受这恐怖的力量。 瞬间,姬仙客咆哮,踏前,整个庭院轰然一震,崩裂缝隙。 时光仿佛在瞬间静止。 唯有那个疾驰的身影跨步,向前,挥剑斩落! 超过了雷霆,越过了闪电,甚至让人怀疑……凌驾于‘时间’之上! 这便是虬髯客最后的秘传,世间一切剑术的极境。 其名曰——飞光! 此刻,飞光扑面,无情的时光斩下。 而青色的剑气,却在这凝固的瞬间,逆袭而上。 李白咆哮,炽盛的剑气长河奔流,自诗意于酒中诞生的精魂运行在这天地之间,肆意挥洒,不被任何事物所拘束的力量,向着这世间至快的一剑,发起反抗! 在那一瞬,影中的妖魔抬起眼瞳,鹿角狰狞。 无形的武器对准李白的后背。 刺落! 交错的烈光一闪而逝,唯有高亢的尖鸣刺破了夜色,令漫漫长夜中无数人自噩梦中醒来,汗流浃背,但又不知这心悸感从何而来。 静谧优美的庭院已经被纵横的剑气和飞光所撕裂,满目疮痍。 唯有一柄长剑飞起,从空中落下。 哀鸣着,刺入泥土中。 李白踉跄的向前一步,低头,看到了空空荡荡的手掌,终于感觉到背后的刺痛,那是深可见骨的伤痕…… 鹿角的刺杀! 输了。 他张口,吐出了一口血腥,但是脚步却未曾停止,忍受着撕裂的痛楚,加快的速度,不顾背后的狰狞恶意。 不行,还不能这么倒下去。 至少……必须告诉他们…… 奋尽最后的力气,李白咬牙,踩着屋檐,飞身翻过墙壁。 狼狈远去。 而姬仙客依旧站在原地,并没有追。 甚至在刚刚的瞬间,也只是击落了李白手中的长剑,并未曾真正的斩下飞光。 任由鹿角给他创造的巨大优势消失无踪。 只是冷冷的,看向角落里的阴影。 阴影中,有冷漠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杀了他?” “因为我不高兴。” 姬仙客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应该有说过,我们的对决,不准插手。” “乌有公的命令是绝对的。” “真像是狗讨好主人的样子啊……”姬仙客嗤笑,“既然这么迫切的表现,那就由你去追吧,希望你能把骨头叼回来。” 无人回应,阴影如旧。 但影中的妖魔已经离去。 庭中,只有姬仙客凝视着李白远去的方向,许久,轻叹:“可惜了,没有喝过酒啊。”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李白的佩剑,转身走进了大厅。 卢道玄回眸:“解决了?” “不小心跑掉了。” 姬仙客无所谓的说,“不过鹿角追了上去,应该能解决掉吧。” “很棘手么?” “是啊,剑气不错,可惜,人慢了一点,再过几年,我恐怕就打不过了。” 姬仙客调转手中的剑柄,递出,“你要的东西。” 卢道玄接过失主之后陷入沉寂的长剑,端详着它如水的锋刃,轻叹:“倒是一把好剑,只可惜,未逢明主。” “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宁死不屈的气节更为可贵吧?” 李伯卿靠在椅子上,依旧喝着残酒,自嘲而笑:“真沦落同我们这帮恶党为伍的话,才叫可怜呢。” “有的人创造了地狱,地狱里的恶鬼爬出去,如何又有叫它们行善积德,弃暗投明的道理呢?” 卢道玄淡然回答:“三界如火宅,人生是大苦聚,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如我们这样的,不过是徒劳挣扎而已。” 李伯卿听了,沉默许久,轻叹:“挣扎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直到这个世界也变成地狱为止吧。” 他说,“你可以解脱了,李伯卿。” 李伯卿没有说话,只是喝酒。 仰头,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却又呛咳起来,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但嘶哑的喘息里,却又带着笑声。 “没想到最后还能发挥一点作用,来吧,来吧。” 他展开双臂,宛如等待拥抱那样,再无留恋。 再然后,剑刃贯穿了他的身体,从后背穿出,干脆利落的,撕裂心脏! “走好。” 卢道玄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别。 李伯卿没有倒下,艰难的,从椅子上撑起身体,蹒跚的向前,越过了眼前的老人,走向舞台上的废墟。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沙哑的道谢:“这些年,多谢你了。” 卢道玄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而李伯卿却微笑着,步履渐渐轻盈,在满地狼藉之中跌跌撞撞,爬上了坍塌的舞台,喘息着,一点一点爬向了那一间小小的破屋。 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之前那样。 听见了庭院里熟悉的笑声,孩子在嬉闹着,被母亲抱起,坐在简陋的桌前,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三双筷子,便宜又好吃的菜色,还准备了一小杯酒。 她们微笑着,默数时光,等待挚爱的归来。 可很快,一切幻象又散去了,消失不见。 只有坍塌的墙壁和残存的废墟,和那个早已经应该死去的男人依偎在一起,仿佛温柔的拥抱着他那样。 “我回来了。” 李伯卿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 你们能原谅我吗…… 一开始,还在拼劲全力的抵抗,击倒三次之后,还能爬起来,打断了一条胳膊之后,选择了用牙咬。 当第四次后脑遭遇重击之后,荀青终于躺在地上,不动了。 奄奄一息。 可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的盯着前面,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抓住。 在沉默里,昆仑磨勒拔出重剑,对准他的脖颈,可是许久,剑刃都未曾斩落,只是沉默。 直到最后,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犹豫着:“道玄公,我们这么做,真的好么?” “别废话了,解决掉。” 卢道玄走出大门,面无表情的向前:“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时间在那种废物身上浪费功夫。” 姬仙客跟在他身后,擦身而过的时候,笑着拍了拍磨勒的肩膀,“有空一起喝酒。” “道玄公!” 昆仑磨勒提高了声音,喊住了那个将要远去的背影:“已经死了很多人了,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停?” 卢道玄没有说话。 只是回过头来,冷冷的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令人肺腑冻结。 “……收手吧,道玄公。不要再错下去了。” 昆仑磨勒犹豫许久,轻声说:“已经够了吧?就算是报复,也应该足够了吧?大家、大家也应该重新开始了。” “磨勒,你后悔了吗?”卢道玄问。 “我不后悔,我只是……” 磨勒沉默了片刻,低头,看向脚下的那个晕厥的年轻人,“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那样的眼神。 害怕自己曾经的悲痛和绝望,出现也在别人的眼睛里…… “道玄公,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昆仑磨勒丢下了手里的剑,轻声说:“我已经决定不再做剑士了。” “原来如此吗?从野狗变成家犬了啊,磨勒。” 卢道玄看到了那样的神情,失望的叹息:“相信别人赐给你的生活,沉溺在安稳和平和中,却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我想要找个地方安静的种花。”磨勒哀求恳请:“我不想再伤害任何……” “别再说梦话了,磨勒。” 卢道玄打断了他的话,“杀了他,你的工作还有很多。” 漫长的沉默里,磨勒低头,看着脚下那个晕厥的年轻人,许久,艰难的摇头。 于是,卢道玄失望的收回了视线。 挥手。 在他身后,姬仙客踏前一步,无奈叹息:“为什么我想要喝酒的人总是死的早呢?” 磨勒面色大变,想要后退,可姬仙客却已经近在眼前。 幻光一斩。 磨勒的右手飞起,胸前裂开了一道深邃的伤痕,鲜血喷涌而出。 胜负已分。 姬仙客正准备收剑入鞘,却听见了眼前男人的咆哮声,奋尽全力的嘶吼,不顾伤口崩裂,向着他撞过来。 姬仙客挥剑,贯穿了他的肺腑,可是却感觉剑锋被肌肉死死的夹住。魁梧的魔种怒吼,奋力将他撞开,抓着地上晕厥的荀青,向着大门冲了出去。 逃走了。 卢道玄面无表情的抬眸,便有无数弓弦绞紧的声音响起,黑暗中,隐藏在傀儡们扣动扳机,瞬间,箭雨将那个狂奔的身影吞没。 可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浑身被箭矢覆盖的身影,依旧在,艰难的向前。 一点一点的,挪动。 在地上划出了一条血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失血的昏沉中,他空洞的呢喃,一遍遍重复,却不知究竟应该说给谁。 说给怀中那个已经晕厥的年轻人?说给自始至终被他蒙骗的程咬金?还是说给卢道玄? 他想不明白。 可做错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多到他来不及弥补。等他开始后悔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对不起。” 他哽咽着,奋进最后的力气,将荀青抛出。 那个身影从围栏之后坠落,渐渐遥远,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湍急喝水中去了,只传来隐约的回响。 紧接着,来自身后的剑刃贯穿了心脏。 昆仑磨勒跪倒在地,嘴唇最后翕动了一下,感到一阵寒冷。 是下雪了吗? 不能再睡了,要赶快回家,把苗圃里的花搬进房间里。 可他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回家的道路在哪里。 他早已经没有家了。 磨勒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被黑暗所吞没。 长安城里没有花…… 章九 哥舒 李白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仅仅是跑出两条街,就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疲惫的依靠在墙壁上,撑着身体不要倒地。踉跄向前。 背后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了。 只是一片昏沉和困倦。 如果倒下的话,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还是太慢。 他咬牙,想要加快速度,脚步忽然停顿在街口。 远方,路灯中的火光飘摇,骤然熄灭。 黑暗扩散开了看来。 恍惚之中,仿佛能够看到一个鹿首的诡异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可是却看不清晰,那不过是幻觉而已。 或许并没有人在那里。 或许,黑暗中的妖魔早已经布下了陷阱。 并不着急,也并不催促,十足耐心的等待着李白向前,自投罗网。或者掉头,回到身后李伯卿的府上去。 那里的大门依旧敞开,等待李白回头。 而前面,死路一条。 “真安静啊。” 李白仰望头顶的夜空,月光被层层乌云遮蔽,一片昏暗,轻叹:“可惜没有月亮,否则还可以写咏月的诗……” 无月可吟,可在他的指尖,诗意所化的剑气再度流露而出,自衰微中展露出笔直的锋芒。 就这样,踏前一步。 走向黑暗里。 黑暗在瞬间沸腾,仿佛有看不见的猛兽在怒吼那样。 风声呼啸,从左右席卷,像是无形的力士手持铁锤,猛然砸落。紧接着低沉的破裂声迸发,自李白的双手中,剑气挥洒,将虚无的黑暗连同那些幻象一同斩裂! 可紧接着有更多凄厉的声音从黑暗里迸发。 像是连弩扣动了扳机,破空声此起彼伏,看不见的箭矢在黑暗里如暴雨一样扑面而来、 衰微的剑气横扫,相较黑暗中的暴雨,不过是一灯之火。 可当这稀薄的首尾相衔,便划分出了水泼不进的疆域,反而如同搅动海中的暗流那样,引导着数之不尽的暗器飞向两侧,紧接着便有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便是妙到巅毫的神来之笔。 黑暗中传来鹿角冷笑。 妖魔潜伏在黑暗中,并不焦躁,只是冷眼俯瞰着走入陷阱里的猎物,不断消耗着他的精力。 刀剑相搏不过是亡命徒的手段,对于刺客来说,目标只要死了,用什么手段并无关隘。 “你的剑呢,李白?” 嘲弄的声音回荡在黑暗里:“看不出以前的骨气了啊,这么狼狈,不仅丢盔弃甲,就连自己的佩剑都丢了。 这副穷途末路的样子,还有什么脸自称为剑客?” “谁说没有剑就不是剑客了?” 李白摇头,不屑一笑:“不要指望我束手就擒,鹿角,我的心还没有死——想杀了它,没那么简单!” 在黑暗中,他依旧昂着头,踏着自己的血,可手中所延伸而出的剑气染上一缕赤红之后,就越发的炽盛。 隐隐的青光将黑暗撕裂了,照亮他的眼瞳。 只要有了光,不论是多么微小的光,黑暗都将不值得恐惧。 哪怕身受重创,疲惫不堪,可李白依旧能够看得清晰。 听得见远方回荡的声音,感受得到脚下石板的震动,也能够察觉到黑暗中不断酝酿的攻击,也终于嗅到了残存在风中的气息…… 在绝境的压迫之下,李白再度迎来了精进。 可这一份成长,却无法令他喜悦。 反而发自内心的,感到悲伤。 “回去,李白。” 鹿角沙哑警告:“不要浪费乌有公的仁慈,那才是你唯一的生路。” “何必喋喋不休呢,鹿角,我们难道不是敌人么?”李白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不曾回头:“生路在何方,我并不在乎。可有些门,一旦走进去,一辈子都会后悔……” 他忽然问:“我说的对吗,黎乡?” 那片涌动的黑暗陡然一滞。 可在那一瞬间,却有鹤唳的悠远鸣叫自李白的手中迸发,奔流的剑气突进,将黑暗撕裂,挥洒!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星辰那样,爆发出炽热的焰光。 一灯如豆,可燎阿房! 弹指间,便跨越了漫长的距离。 当阴影中的鹿角猛然抬头,便发现,那一张肃然的面孔,竟然已经近在咫尺! 紧接着,剑气挥洒! 斩! 青色的幻光一闪而逝。 死寂之中,鹿首踉跄的后退了一步,面目之上,那一具狰狞的骸骨鹿首自正中分裂开来,落在地上。 紧接着,琵琶弦断的声音不绝于耳。 漫天阴云仿佛也被这一剑所斩裂,惊恐的裂开一隙,落下了冰冷的月光。 照亮了李白。 还有他面前少年空洞的双眸。 那一双毫无任何神采的眼瞳被月光点缀着,仿佛也变得灵动起来。只是,不知那瞬间所浮现的,是愕然还是困惑。 唯独未曾改变的,是那一张面孔之上的冰冷与阴沉。 “果然是你啊,黎乡。” 李白沉默了许久,自嘲的笑了起来:“我早该想到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云间楼、九霄馆、卢道玄的工坊,还有那一辆奚车上……每次鹿角出现的时候,你似乎都在我的身边,对吗,黎乡?” 没有人怀疑德高望重的大机关师卢道玄就是乌有公,也不会有人怀疑,一个盲眼的少年琴师,是整个长安最可怕的刺客。 会这么想的人,脑子一定有毛病吧? 一个饱经苦痛和折磨,笑容却依旧那么单纯的少年,为何会和杀人如麻的刺客、残忍冷酷的妖魔是同一个人呢? “为什么会是你呢,黎乡?”李白失望的问。 黎乡好像没有听见,充耳不闻,只是疑惑的面向了自己曾经的朋友,语调依旧那么轻柔,充满礼节: “是我哪里露了破绽么,李白先生?” “因为你身上有兰花的香气啊。”李白沙哑回答。 这才是在奚车顶上,狂风之中被他忽略了的东西。 那一缕稀薄的香气。 分明是自己亲手栽培出的兰花。 一旦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再无任何的暧昧和模糊,一切都水落石出。 除了黎乡之外,还有谁可能是鹿角呢? 可在那之前,李白却在祈祷,除了黎乡之外,谁是鹿角都没有关系…… 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经太多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也太多了。 陡然一夜之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面目全非。 往昔的一切尽数堕入了阴霾之中。 他深深敬仰的老人是一切的幕后元凶,他发自内心想要保护的朋友,也变成了刀剑相对的敌人。 “为什么要说谎呢,黎乡。” 李白轻声呢喃:“从一开始,你就在说谎,对吧?” 自始至终,从未曾有过那么一句真话。 他隐藏在名为黎乡的幻象里,就像是鹿角隐藏在黑暗中那样,从不曾以自己真正的面目面对过这个世界。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么,李白先生?” 黎乡理所当然的回答,就仿佛描述着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样,“不能说谎就能活下去的人生,恐怕就连神佛都会羡慕吧?” 没有人可以永远说真话。 也没有人能够永远的面对现实。这个世界总是这么残酷,倘若就连谎言都没有了的话,又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呢? 大家每个人都一样。 真正的异类,反而是李白才对。 一尘不染,永远的纯白,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中那么鲜亮,刺痛了每一双仰望的眼眸,哪怕什么都看不见,却也能够感受到那样的光辉。 让人自惭形秽。 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要到我们中来呢? 太耀眼了。 “为什么要为了卢道玄做到这种程度?” 李白嘶哑质问:“难道,仇恨就这么重要么?值得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去当一个不见天日的杀手!” “我并没有仇恨过什么,李白先生。” 黎乡摇头,平静回应:“大崩落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并没有荀青哥哥他们那样美好的回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在乎。” 他说,“我只希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仅此而已——” 李白愕然,紧接着,便看到黎乡抬起手。 鹿角妖魔的幻影从那少年的身后浮现。 再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鹿角真正的武器,夺走了无数人生命的杀人手段…… 只是挥手,便仿佛奏响了无形的琴弦,令风声扰动,创造出无形的妖魔,而真正的杀机,却隐藏在风里。 是声音! 被赋予实质的声音! 无声之中,惊雷霹雳袭来,无数细碎的音波在空中激荡,彼此重叠时,便交织成了隐约的锋刃! 失去了黑暗的伪装之后,这一份杀机再不掩饰,越显狰狞。 当属于铁琵琶的铮鸣迸发的瞬间,利刃已经从四面八方将李白包围,总数十六道,前后左右封死一切,瞬间合拢。 剑气同化为锋刃的声音彼此激荡,便有琴弦蹦断的声音不断传来。 黎乡摆手,再度有杀意的旋律走向。 自毫不留情的厮杀中,步步紧逼。 踏前! “在我小的时候,卢公告诉我:我的姓氏不是黎,是哥舒。我的名字,应该叫做哥舒离乡才对……这是我母亲为我起的名字。” 黎乡说,“哥舒泉的哥舒,远离故乡的离乡。” 声刃劈斩,撕裂了墙壁,无数碎石飞迸。 李白踉跄后退。 难掩心中的震惊。 哥舒离乡,他是安乐坊坊主哥舒泉的遗腹子! “你的呼吸乱了,李白先生。” 黎乡冷漠挥手,“不要走神!” 剑气将声刃劈碎,可破裂的声音却骤然分崩,炸开,刺伤了李白的手掌,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再然后,百道无形的投枪,从天而降。 暴雨! 地面上青石砖接连不断崩溃,无数碎石飞迸,尘埃弥漫,像是洪水,将那一道渐渐孱弱的剑气吞没。 “我的母亲,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喜欢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为了那个男人,她不惜毁弃的婚约,背叛家族,舍弃一切,选择了所谓的爱,可笑的是,爱却没有选择她。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她的位置,他只爱自己的坊市。可母亲却为此颠沛流离,空过一生,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 黎乡说,“我的母亲,是饿死的。” 就在大崩落之后……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家可归,在长安城里流浪。她的亲人都不肯接纳这个淫奔的女人,将她视做耻辱。 他就是荡妇的孩子。 天生双眼目盲。 当卢道玄从夹缝间的陋居中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 彼时,一无所有的流浪机关师留下了自己所有的食物,期望旧人珍重,来日能够再度相逢。 期望一切能够好转。 然而并没有。 她本来能活的,可她把所有的食物,都留给了自己的孩子,抱着他,温柔的在孩子耳边唱歌,分享着最后的体温,就这样,他们一起熬过了那个最冷的冬天。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黎乡最后摸索到的,是她的笑容。 她死了。 “他们说,她是个狐狸精,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又害得儿子瞎了眼睛,这一定是她作孽的报应…… 这不是她的报应,是我的。” 黎乡的面色狰狞:“如果安乐坊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如果母亲没有爱上那个男人…… 如果,我没有生下来就好了。 否则的话,就不会害得她死去! 轰! 声刃推进,自长街之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沟壑,如此凄厉,带着刻入骨髓的怨恨,延续到了黑暗的尽头。 李白的双脚自地面上犁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 横在胸前的剑气吞吐不定。 遍布裂隙,几乎快要一触即溃。 可更令他不安的,是眼前一片昏沉,肢体渐渐麻木。 喘不过气。 “毒?” 看不见的声刃里,竟然有藏着毒粉么? 视线渐渐恍惚。 黎乡的身影,也覆盖了数道重影,再看不清晰。 “为何还要挣扎呢,李白先生——” 盲眼的少年步步踏前,反手拔出了一柄细长的匕首,鹿角的徽记自锋刃上浮现:“放心,不会痛苦。 只要一瞬间,就可以解脱。” 匕首斩落。 李白挥手,剑气一闪而逝。 断刃飞起,从空中落下。 黎乡愕然一瞬。 竟然还留有理智么? “不行。” 就在他的面前,李白抬起面孔,在恍惚中缓缓摇头。 那么坚定。 “你不可以杀死我,黎乡。”他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黎乡失笑,摇头:“事到如今,你还……” 自昏沉和苦痛中,李白轻声呢喃:“要是我都被你杀死了的话,谁还能救你呢?” 黎乡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不是求饶,也并非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哪怕在毒药和失血的折磨之中,遭遇了朋友的背叛,身陷绝境的时候,他心里却依旧还想着……如何将自己的朋友,从泥潭中挽救! 黎乡陷入呆滞。 愕然,困惑,紧接着,从胸臆间浮现的,却不是感动。 而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你究竟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们真的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吗! 声刃劈斩,瞬间,将最后的剑气击溃。 李白踉跄后退,跌倒在地上,想要撑起身体,却再没了力气。 “太天真了,李白先生。” 黎乡冷漠发问,“难道你指望说点漂亮的梦话,就让我手下留情么?” “那就放马过来啊,黎乡,杀了我,不要在说话!” 李白疲惫的轻叹,“不要再讲那些你的遭遇和过去了,也不要再流泪……做你应当做的事情吧。” 黎乡呆滞一瞬,下意识的抬起手,才想起来,那一双从未曾目睹光明的眼眸,已经很久不曾流泪了。 只有露水的湿痕在消散。 像是幻觉一样。 可看到他的样子,李白却轻声笑起来,满是欣慰。 “你在后悔,对不对?因为你知道自己做的不对。” 他艰难的喘息:“听我说,黎乡,你还可以回头,那些仇恨不是你的,是卢道玄强加给你的东西。 你可以重新开始,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那是你的母亲,留给你的,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够了!”黎乡怒吼。 轰! 目盲的少年挥手,锋锐的声刃横扫,自下而上,斜斜的将大地和墙壁劈斩成两段。距离李白的面孔,只差浅浅一线。 “倘若血债累累的鹿角都能够变成一个好人,这个世界上还要公义做什么呢,李白先生!你不是天上人么?你的侠客行在哪里!你所骄傲的道理和侠义呢!” 他沙哑的质问,“我杀的人比季献要更多,比青衫会的人还要更多,难道我便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么! 我早就是你的敌人了,我是来杀你的,为何总要对我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拿出你的剑气,来杀了我!” 黎乡冷声说,“否则,死的就是你了!” 苍白的声音自他手中再度汇聚,一道,又一道,重叠,化为不逊色于神兵利器的锋刃,对准了他的面孔。 “都是,谎话……” 李白勉强的笑了一下,“黎乡,你随时都能够杀了我的。可你不想让我死,对不对?” 否则的话,他早就可以杀了自己了。 多少个日夜里,毫无防备的时候,多少次李白烂醉如泥的时候,还有多少次他牵着自己的衣角,漫步在街头的时候。 明明只是短暂的一个夏天,回忆起来,却是那么漫长又漫长的时光。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样的笑声里。 就好像家人一样。 彼此相伴。 “你在撒谎啊。” 李白抬眸,凝视着眼前的锋刃,告诉他:“我最讨厌撒谎的人了……” 可那么多撒谎的人里,会为别人流泪的,却只有你一个而已。 你不是鹿角,也不应该是卢道玄的杀人工具。 “放弃吧,黎乡。” 他说,“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包括你的人生。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和荀青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伴随着他的话语,远方,有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来自大理寺的装甲奚车在迅速的靠拢。 数之不尽的人封锁了街道的两侧,隐秘的花船破开了云层,巨大的探照灯光从漆黑的夜空中洒落。 将一切照亮。 “丙字和寅字封锁左右,剩下的人跟我上,快点快点快点!”奚车顶上,魔种少年元芳跳下,高声催促。 狄仁杰从奚车中走出,抬起手,于是数之不尽的连弩抬起。 对准了此处。 “放下抵抗,鹿角!”他肃声警告:“提供乌有公的情报,本官会为你申请陛下的特赦,不要再负隅顽抗!” 死寂中,黎乡僵硬的环顾。 “你竟然……通知了大理寺?” “要学会信赖别人,这样的道理是你和荀青教给我的啊。”李白回答,“我在离开工坊之前,给狄仁杰,留了书帖。只要他看到,就会追过来。” 他说,“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避开你,只是你没有问而已。” “原来如此吗?” 黎乡失笑,嘲弄自己,没想到,竟然输在这一双眼睛上。 在一片黑暗里,跌跌撞撞的摔跤,却什么都没有看清过。 到头来,却发现,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所以才会害怕,所以看到光,才会流泪。 “投降吧,黎乡。”李白说,“我赢了。” 黎乡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着。 可那沉默却令李白渐渐不安。 直到最后,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瞳倒映着天上的月光。 好像能够看到那温柔的辉光那样,如此专注。 “我来之前,卢公对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让我下手了。他说,等成功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很美好,不再需要刺客。 所有人都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包括我自己……” 黎乡遗憾的轻叹,“可我不明白,如果不去做鹿角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握紧了自己的武器,踏前一步。 向着李白。 “李白先生,我是鹿角,除了杀人之外一无所有的刺客。”他说,“我答应了乌有公,要带你的人头回去。” “住手,鹿角!” 远方,狄仁杰在咆哮,震怒:“放下刀,放下!” 黎乡没有回应,只是向前。 “黎乡,不要再往前了!” 李白呆滞,努力的想要撑起身体。 并非害怕死亡。 而是已经明白,黎乡究竟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恐惧! “停手吧,黎乡。” 他颤声低语,“我们不是约好了么,去实现你的梦想,用不着杀人,用不着去仇恨,你的人生是更美好的东西。 你能够成为长安最好的琴师,所有人都会来听你的演奏,不用去成为鹿角,而是以黎乡的样子站在阳光下。 我和荀青,所有人都会在下面为你捧场。” 在春天里,花儿盛开的时候,曲水流觞的楼阁之间,欢笑声不断。 少年空洞的眼瞳微动,就好像,能够看到那一片璀璨的光芒…… 大家汇聚在阳光之下,举杯相庆。相逢时微笑颔首,道别时便会互相珍重。怀揣着阳光下的温暖,走在黑暗里便不会孤单。 醒来的时候,不会流泪。 在恍惚之中,仿佛迷醉在那一片绚烂的未来之中。 “李白先生,有梦想的感觉,真好啊。” 那个少年落寞一笑,举起手中的刀,对准自己的朋友,“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过,梦想那种东西……” 刺落! “不要放箭!!!” 李白咆哮,张开双手,想要扑倒他。 可是只听见风中凄啸的声音接连不断,如同暴雨,雨从天空中落下来了,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温度。 红色的,像是血。 利刃消散无踪。 那个目盲的少年倒地,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容,如此安宁。 “黎乡?黎乡!” 李白踉跄的起身,伸手,想要将他扶起,可血色却从少年的身上侵染出来,将他的双手染红。 “李白先生,只要说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真好啊。”少年失神的呢喃,哽咽:“可是,只能说谎的人生,好累…… 谎言和痛苦,都太沉重了。 那样的人生,太过漫长。 早已经不堪重负。 “我已经……不想再做鹿角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李白用力点头,想要说什么,可是眼前却已经一片模糊,“坚持一下,黎乡,我一定会救你。” 黎乡艰难的笑起来,大口的呕出血。 他说,“谢谢你。” 就这样,那一双空洞的眼睛映照着月光,再无声息。 不论李白再如何呼唤,都不曾归来。 他死了。 漫长的呆滞里,李白看着那一张面孔渐渐失去色彩。 元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有医生上前为他诊治,注射了解毒的药剂,放上担架,严密保护,送进了奚车里。 狄仁杰在他身旁坐了很久,可他都没有说话。 狄仁杰说:“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李白沙哑的回答。 “我们没有发现荀青,他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狄仁杰说:“乌有公没有在那里,卢道玄也失踪了。 还有,李伯卿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杀死他的是你的佩剑。” 在狄仁杰预计之中,李白或许会勃然大怒,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自始至终,李白毫无反应。 只是沉默。 “你应该明白,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以李伯卿的身份地位,一个有嫌疑谋杀他的人……” “我知道。” 李白迟滞许久之后,平静的颔首,看向他,“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让我睡一会吧。”他疲惫闭上眼睛,轻声说:“一会儿就好。” 哪怕只有片刻。 请让我,暂时休息一下。 尾声 暗 好暗。 这里是……地狱么…… 在痛苦的窒息里,荀青睁开眼睛。 在冰冷汹涌的暗流中,什么都看不清晰。他本能的想要挣扎,升上水面,可是那些水草缠绕在他的身上,像是亡者们的苦痛纠缠,挣扎不开。 渐渐的,失去力气。 或许,这样死了也不错,至少不用再去面对那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也不用再见到……卢公…… 对不起,李白,对不起。 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 可是,大家要怎么办才好? 他闭上眼睛,眼泪消融在水中。 那一瞬间,在黑暗的最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 有光亮起。 幽深湍急的暗流之中,有巍峨的身影缓缓浮现,脚踏泥沙,撞破了暗流,向前。仿佛从地狱的最深处走出。 巡行人间。 在钢铁锻造的庄严面目上,有冰蓝的光芒亮起,从荀青的身上扫过。 于是,他好像便听见了幻觉一般的声音。 【检测到生命状态衰微】 【症状溺水,鉴定完毕】 【救援模式启动】 燃烧着灵魂之光的勾镰斩落,将一切水草切裂。祂张开双臂,捧起了荀青的身体,破水而出,轻轻将他放在了荒芜的河滩上。 “机关……天师……” 荀青呆滞的呢喃,想要伸手,触碰眼前的幻影,可窒息的黑暗将他吞没了。只听见最后的声音。 【珍惜你的生命,凡人】 不远处的道路上,和同伴打闹追逐的兔耳少女察觉到这里的动静,好奇的看过来,看到晕死过去的荀青,回头呐喊:“阿星阿星,这里有个人!” 脚步声响起。 黑暗中,机关天师最后看了一眼,无声离去。 《长安:青莲剑歌》尾声 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序 梦 荀青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颠倒迷离的长梦好像没有尽头。 梦里他认识了新的朋友,又将自己的朋友丢在原地狼狈逃离,体验到了安宁和幸福的生活,可那样的生活也在他的眼前分崩离析。 似乎得到了勇气,很快又失去了勇气…… 那些尘世的梦太漫长了,长到他已经不堪重负,回首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孤单长梦尽头。 在黄昏的夕阳下,空气中的尘埃簌簌落下,像是星辰的碎砂。空空荡荡的车站里,只有轨道奚车敞开着车门,静静的等待。 “荀青哥哥,你该走了。” 寂静中,长椅上的黎乡缓缓起身,告诉他:“不必再陪伴我,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那你呢?” 荀青不安的看着他:“黎乡,你要去哪里?” “大概,是到下一站去吧?” 那少年抱着琵琶,回头,那一双眼眸不再空洞,被夕阳的光照亮,平静又清澈,充盈着某种荀青未曾见过的辉光。 最后,向着他轻柔一笑:“我想要去没有谎言的地方。” 荀青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可他的衣角从风中飘起。 捉之不及。 就那样,黎乡走进了奚车里,大门在他身后关闭,隔着窗户,最后向他摆手,好像微笑着说了什么。 可是却奚车行进的轰鸣所覆盖。 荀青听不清晰。 在剧烈的震荡和越来越耀眼的阳光中,他踉跄的后退,挣扎,从噩梦中睁开眼睛,剧烈的喘息。 映入眼中的,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简单又朴实。 房门微微开启,午后的阳光下吹来了轻柔的风。 外面传来孩子嬉闹的声音。 寂静的室内,回荡着落子的清脆声音。 就在窗边的矮桌上,那个背对着他的少年跪坐在棋盘的面前,一手端着古老的棋谱,另一只手握着黑与白的棋子。 面对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沉思。 听到荀青发出的声音,他愕然回头,很快便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东西,为他端了一碗水。 “慢点喝,不要着急。” 荀青喝了一口就开始剧烈呛咳,碗从手里落下来,那少年也只是平静的为他擦去了湿痕,没有任何不耐烦:“请别乱动,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很长时间的休养……” “我、我这是在哪里?”荀青想要撑起身体:“我睡了多久?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里是永平坊,老师他所开设的私塾,你是被我们从河边捡回来的,昏迷了很久,老师说你心力煎熬,不堪重负,本来以为你会睡很久,没想到才三天你就醒了……” “三天?” 荀青失声,再克制不住,强行撑起身体来,扶着墙壁踉跄前行:“不行,我必须去找李白,找阿乡,我得……” “不要出去,荀青先生。” 那少年说:“老师说,你可能会有危险。” 荀青的动作停滞一瞬,愕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无言轻叹,递上了一份今日刚刚送来的邸报:“都在上面写着。” 展开的邸报上,赫然印刷着荀青的头像,堪称妙笔丹青,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他的模样和神髓,难以认错。 除此之外,还有李白的面孔,乃至……黎乡! 荀青如遭雷击,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邸报,更难看清上面的字迹,一直到那东西掉在地上,他才隐约分辨出几行字迹。 云中“天上人”李白,涉嫌刺杀李氏贵胄豪商被缉拿候审,而他的同伴黎乡竟然是恶贯满盈的刺客鹿角,已经被大理寺击毙;团伙中唯一的漏网之鱼只有坊主候选荀青,如今被革除名额之后,不知潜逃去了何处…… ——悬赏万金! “我……我……” 荀青的脸色苍白,只感觉双耳一阵嗡鸣,天旋地转中,已经再没有了力气,坐倒在地。 不知道究竟应该感到震惊还是迷茫。 可不知为何,他此刻心里,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一片平静,麻木的让他为止不安。 我真的还好么? 我真的没有问题么? 我真的……没有在地狱里么? 荀青捂住脸,压抑着肺腑里的痛苦哀鸣,已经无法呼吸。 或许,他并没有醒来,依旧身处与一场噩梦中,他想要再次睁开眼睛,回到那一辆半年前离开长安的奚车上。 哪怕再次成为一个寂寂无名的潦倒机关师,哪怕一无所有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远离这一切,永远的离开长安。 选择另一种不会痛苦的人生。 至少不会再次失去所有…… 荀青那个家伙,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大理寺,审讯室中,镣铐之中的李白抬头,望向铁窗外被栅栏切碎的天空,无声轻叹,只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哪怕害怕这一切,逃走都没有关系。 不要做什么傻事。 他闭上眼睛,听到桌子另一头,暴跳如雷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用这种荒诞不经的谎话糊弄我们多久?” 来自刑部的审讯者拍桌大怒:“我劝你不要抱有什么侥幸心理,不要指望狄仁杰能保的住你!李白,你刺杀伯卿君的案子被我们刑部接手了,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反驳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位大人。” 李白抬起眼睛,看向桌子后面义愤填膺的老者,认真的告诉他:“一切都是乌有公所为,卢道玄暗中图谋不轨,危害长安,包括季献、青衫会和李伯卿和姬仙客在内,都是他的帮凶。倘若你们真的想要保护这一座城市,就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一派胡言!” 老者冷哼:“卢公前几日就已经病死了,在长安城内诸多机关师的见证之下火化发丧,难道你指望把所有罪证推到他身上自己就能干净了么?死在你手上的季献姑且不提,青衫会早已经被一网打尽,李伯卿被你杀了,你随便说什么自然都无所谓。 可别忘了,姬仙客可还没死。你所指正的时候,他还在花街之上喝酒,不知道多少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假的。”李白摇头。 “那你说得便是真的了?冥顽不灵!”审讯者勃然大怒,挥手:“来人,上刑!” 一片寂静。 角落里,元芳的视线看向审讯者旁边的那个闭目养神的男人,无奈耸肩。 “大理寺内没有那种东西。”狄仁杰抬起眼睛,平静的说:“自从本丞入主大理寺,已经全面推行文明执法,绝不令一个好人冤打成招……所有刑具早已经在几年前销毁了。” “哈,难道大理寺办案就不用刑?”刑部的审讯者冷笑。 “或许别人需要,但我不用。” 狄仁杰理所当然的回答,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真是假,我看得出来。” “一味袒护这种罪大恶极的犯人,我看狄大人你的日子也到头了!” 审讯者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要将李白带回天牢审讯。” “兹事体大,还请出示陛下的旨意。”狄仁杰岿然不动:“不然的话,请恕我难以奉命。” 两人之间的争论再起。 李白抬起眼睛,平静的凝望着窗外的天空,眺望着每一只翱翔而过的飞鸟。 直到来自刑部的审讯者拂袖而去。 “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狄仁杰最后提醒道:“接下来的情况未必会比现在好,你可能需要做好准备,那群家伙就像是见了血的苍蝇一样,只会追着目标走,却从不会管血是从哪儿来的。” “你相信我的话?”李白问。 “我选择相信你这个人,仅此而已。” 狄仁杰最后看了他一眼,无声长叹:“大理寺这些日子以来的搜查也没有结果,找不到任何乌有公的行踪。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尽量。” 李白起身,配合着押解的人一起,走向牢房。 只是在出门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谢。” 那样的话语,像是幻觉一样。 等狄仁杰错愕回头时,已经消散在风中。 “回去之后一定要珍惜生命哦,不可以再跳水了。” 在私塾的大门前,兔耳的魔种少女捧着零食,望着荀青的样子,努力的踮起脚来拍荀青的肩膀。 好像模仿着大人的样子一样,认真的对他说:“再痛苦的事情也会过去的,摸摸头,不高兴的事情就会飞走了。” “多谢公孙小姐的相救。” 荀青拱手道谢,带上了兜帽,藏起自己的面孔。 “看吧,我说的有道理吧?”公孙离得意的冲着自己的哥哥眨眼睛。 名为弈星的少年颔首:“好了,我来送客人就好,你不是说去找玉环吃桂花糕么?” “对哦!” 兔耳少女眼睛亮起来,回头走了两步,又回来,将手里的桂花糕分给了荀青一块之后,才转身走了。 小孩子仿佛永远的无忧无虑,天真善良。 望着她开心雀跃的样子,荀青只希望来日她不会发现自己好心救回来的人,竟然是个通缉犯。 “结果又忘了说再见啊。” 弈星无奈的’埋怨’了一句,可神情却温柔又平静,目送着她远去后,回头看荀青:“真的要走了么?荀青先生,老师说你可以留下来,人总有困难,多留一段时间也没事儿。” “毕竟身份敏感,再待下去,恐怕会给你们也惹来麻烦。” 荀青苦涩的笑了笑,拱手致谢:“还请在令师归来之后,代我致谢,大恩无以回报,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 “会有机会么?” 弈星打断了他的话,令他微微一愣。 那少年疑惑的凝视着荀青的样子,忽然说:“荀先生,你是想要去死了么?” 荀青愕然许久,尴尬的笑了笑,用力摆手:“没有啦,不会的,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想不开呢……” “可你那样的眼神,就好像在寻找死亡一样。” 弈星认真的说:“荀青先生,老师说过:人都是会死的,但人不是为了死而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是应该去为了更珍贵的东西而活。 你不应该如此轻贱生命才对。” 那少年的神情如此郑重,就好像在传述真理一样,让荀青呆滞在原地,无法回答。 更珍贵的东西…… 会有那样的东西存在么? 或许吧。 曾经的自己如同野草一样的生长,不知为何而活,不知为何而努力向前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可如今,当他明白这样的道理时,已经晚了。 尊敬的师长,值得信赖的朋友,为之骄傲的同伴,还有想要保护的人……那些全部都已经离他而去。 荀青想要像过去那样,笑一笑糊弄一下,可是张口的时候,却已经狼狈到发不出声音来。 我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这样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他只是下意识的捂住脸。 害怕自己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面前流下眼泪。 转过身去,仓皇的逃走了。 明明想要逃走,想要离这些远远的,可是等荀青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遗民聚集的棚屋区附近。 听见了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踉跄的徘徊在街口,不敢向前,不敢面对那些失望的面孔。看着不远处巡逻的鸿胪寺差人,数次想要自投罗网,可是却没有那样的勇气。 直到那些差人快要察觉到他的踪迹时,他才惊慌的钻进巷子里。 “悬赏万金……” 他的心脏忽然停顿了一下,看着远处那些生活潦倒的遗民们,苦涩的低头。因为自己的原因,不仅仅害的他们失去了希望,如今的生活也越发的艰难。 倘若自己真的价值这么多的钱。 或许,他还能最后为他们做点什么吧? 他麻木的走进了街道,看着那些平日里早已经熟悉的面孔,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来。 已经有不少人察觉到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还有的人已经开始怀疑,提起戒备。可当荀青摘下兜帽之后,那些人的神情却忽然僵硬了起来。 互相看了一眼,愕然。 可很快,他们就收回了视线,走远了。 没有预想中扑上来的愤怒样子。 荀青愣在原地。 疑惑的向前走了几步,想要伸手拉住迎面而来的挑夫:“喂,长衡,你不认识我了吗?” 和同伴抱怨管事抠门的挑夫回头,愕然一瞬,紧接着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就转身那么走了。 漫长的呆滞里,荀青愕然的站在街口,却发现那些看过来的人都躲闪自己的视线,没有任何人说话。 每一个人都没有在看他。 就仿佛他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那样。 视若罔闻。 荀青蹒跚的向前,人群却在他的面前分开,每个人都未曾再看向他一眼。 哪怕万金近在眼前。 茫然的前行里,无人理会。 直到他的脚步停在一扇简陋的大门外,听见柴门后面传来恼怒的声音。 “都怪荀青那个狗东西,我们安乐坊的人现在到处都被人看不起,连加班的工钱都被管事扣了。” 汗流浃背的中年人坐在台阶,擦着脸上的汗,愤恨抱怨:“早就说,那个家伙靠不住。真要让我找到了那个家伙,一定要让他好看!” 可不等他说完,屋子里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苍老的妇人扶着门框,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如你先让我好看怎么样?” “娘?你不是在休息么?” 男人愕然起身:“快去屋里,你这个病不能冒风的……” “我看不如死了好!” 老妇人推开了他的手,呛咳着怒斥:“你连廉耻都没有了么!如果以前没有荀青找人给你担保,你怎么找得到车行的工?他要不靠谱,我早就已经没了,哪里还找得到医生?” “娘,他杀了人……”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么!” 老人已经忍不住低声哽咽:“什么狗屁大理寺,什么邸报,我是不认字的,但我一个字不信。 先是卢公,然后是荀青,我算是明白了,这世道,好人都不长命……多好的孩子啊。还有黎乡,那个孩子最心善了,照顾了我这么久,真要杀人,不如杀了我这个老东西吧。” “娘,他已经跑了!”中年人恼怒,提高了声音:“说不定都已经不在长安了,他把我们丢在这里了……” “那就跑吧,跑的越远越好。” 老人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佛祖一定要保佑,李白先生平安无事,也请保佑荀青那个孩子不要被找到,离开长安之后多福多寿,多子多孙,一辈子不要回这个地方里来了……为了我们这帮老东西,遭罪的人已经够多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泪流满面。 在门外,荀青的手掌颤抖着,再没有了推开那一扇门的勇气。 没有脸去面对老人的祝福和期待。 他应该流泪的,可是已经哭不出来,只感觉眼眶像是被火点燃了一样,痛的睁不开眼睛。 难以呼吸。 佝偻在地上,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的声音。 痛苦的难以呼吸。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自己视而不见……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他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别有用心的败类,可却还有一群人坚信他的清白。 甚至,比荀青还要更加相信他自己。 纵然无能为力,却依旧尽己所能的,想要再保护他一次。 “对不起,对不起……” 他捂住自己的面孔,从那里狼狈离去。 当他看到了远处街头上出现的差人时,便低下了头,重新戴上了兜帽,加快了脚步。 他要逃走了。 再一次的…… 只要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他就绝对不会认输。 只要自己还活着,那就还没有结束! 章一 长夜 傍晚的时候,元芳带着饭盒来探监。 饭盒是留着给自己吃的,弟弟妹妹们给他准备了排骨和炖肉,闻起来味道香甜。好像李白这里被他当做了摸鱼划水的地方,隔三差五的都跑过来找清净。 作为李白不揭发他的回报,偶尔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安心吧,荀青还活着。” 元芳一屁股坐在牢房对面的椅子上,吃晚饭的时候,含糊的说:“下午的时候,有人见到他,不过等鸿胪寺的人过去的时候,已经跑掉了。 奇怪的是,安乐坊的遗民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说没有看到他。还有人故意指了错误的方向,看样子要被关个一两晚了。” “嗯。” 床上闭着眼睛打瞌睡的李白微微点头:“多谢,我知道了。” 元芳的筷子停了一下,疑惑抬头:“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正常的人遇到这样的状况,多半早已经崩溃了吧?” “嗯,或许呢,那个家伙一定会哭的特别不像话。”李白轻叹,“可他一定不会放弃的,元芳。” “为什么?” “因为他很强。” 李白认真的告诉他:“和我一样强。” 尽管长久以来,荀青都说是李白给了他勇气,可实际上并不是那样。 他和自己不同。 或者说,和一切天才都不沾边。 并非具备常人难及的天赋,也不是天生就能够展开双翼,如飞鸟那样翱翔在天空之上,而是从泥潭里挣扎而起,咬牙苦熬,流下血汗,数度起落之后才走到了现在的境地。 那样曲折的道路,远比天空中的任何飞鸟的轨迹都要漫长。 对于常人而言的困境,他也早已经习以为常。 或许他会流泪,会恐惧,会怀疑自己,也必然会如此,就像每个人一样,但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他一定会重新站起。 就算再度倒下,也没有关系。 哪怕深知自己不过同样是个凡人…… 可只要还有人站在他的身边,他就不会放弃,只要有人信赖他,他就绝对不会让人失望。 再怎么害怕和不安,当面对友人和孩子时,也会露出灿烂的笑脸。 正因为这个世界有那样的人,才会有美好的东西存在。 “况且,只是重新站起来而已,总比等树上的果子砸到脑袋简单吧?” 李白眺望着铁窗之外渐渐泛起暮色的夜空。 虽然看不见天上的飞鸟, 可那一片黑暗里,依旧有星辰的光芒在闪耀。 像是灵魂在燃烧一样。 昏暗的星光之下,翻卷闸门被举起。 胡子拉碴的男人吹了吹空气中飘飞的尘埃,举起灯光,照亮简陋昏暗的机关工坊,然后,让开了身形,对身后披着斗篷的访客说: “这个是我的机关工坊,东西都是淘换来的二手,勉强能用,你不要嫌弃。 睡觉在二楼,厕所在外面,吃的东西我会每天送过来的,但我的手艺,就别指望会特别好吃了。” “谢了,辛童大哥。” 访客摘下兜帽,露出荀青的面容,向着援助者诚挚颔首。 道玄公曾经的大弟子,辛童叹了口气,无奈摇头:“哪里的话,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肯相信我一个临阵逃脱的家伙,我开心还来不及。 只是,卢公他真的……” 荀青没有说话。 漫长的沉默里,辛童闭上眼睛,无声长叹。 “不说那些了,进来吧。” 他带着荀青走进自己的简陋的工坊中,将包裹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在几个收废品的二道贩子那里找了很久。” 打开的包裹里,是黯淡的机关核。 伪造的机关核。 随着卢道玄计划的推进,流传在市场上的这些伪造机关核似乎已经越来越多了,或者说……他终于不再掩饰了。 而那么庞大的行动,恐怕也没有谁能一直隐藏在黑暗中吧? “这个东西真的是卢公……咳,乌有公造出来的么?” 辛童拿着工具仔细检查:“不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么以假乱真的东西。如果是伪造的话,他对机关核的研究恐怕也已经超出这个时代很远了。” “不是以假乱真。” 荀青从他的面前拿过机关核,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倘若,这玩意儿曾经就是真的呢?” 辛童愕然,无法理解。 可荀青却动作麻利的用机关坊内的简陋设备制作出一个最基础的三足机关兽,每个机关学徒入门都会研修的基础,如今他做出来行云流水,那娴熟的姿态就连早入门他很多年的辛童都感觉望尘莫及。 核心填装。 机关律唤醒。 三足机关兽顿时迅速痉挛了起来,冒出一阵青烟之后,内部一阵过载的闪光,彻底瘫痪不动了。 辛童摇头:“没用的,这种东西只会对特殊的机关律有反应,不懂得密钥的话,只会报废。” “至少,它跟原本的机关核没有区别,不是么?” 荀青轻声呢喃:“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了,但没想到,卢公竟然真的做到了这种程度……辛童大哥,他并没有仿造出机关核,因为这些机关核原本都是真的!” 辛童呆滞。 “可……可……” “可真正的机关核不会如此的死板和呆滞,对不对?真正的机关也不会服从任何杀死人的命令。 除非,它已经被杀死了。” 荀青轻叹:“卢公并没有仿造机关核,他只是将原本机关核内所天成的灵魂抹除掉了而已……” 通过某种方法,将酝酿着渺小奇迹的机关核彻底毁坏,抹除了原本那些涌动的精魂,取而代之的,是将人的命令植入其中。 再无灵动,但同时,也变成百分之百服从任何命令的傀儡,哪怕驱使着它们去杀戮、毁灭和破坏,都不会有分毫的迟疑。 因为他所掌控的并非是灵动的机关兽,而是不折不扣的活尸! 辛童僵硬在原地。 难以置信。 只感觉到一阵恶寒从心头泛起,笼罩全身,如坠冰窟。 一旦传扬出去的话,究竟会掀起多么庞大的波澜! 一直以来,长安的机关师们都以自身造物的灵动和聪慧而自傲,甚至有些机关人相较活人也毫不逊色,甚至比真正的人类还要更加的善良与慈悲,因为它们从诞生的第一天就未曾想要伤害过任何人。 尤其是通过机关律的引导,机关师能够和机关兽共鸣,感受到彼此的喜怒哀乐……杀死它们,和杀死其他什么活生生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 但更加恐怖的是,倘若这样的技术被滥用,究竟会引发多么可怕的后果。 这些温驯善良的机关兽,将在贪婪者的欲望之下,变成完美服从一切命令的活尸,成为作恶的工具,掀起多么庞大的杀戮…… 直到现在,辛童内心中才真正的相信,荀青所言非虚。 不,应该说,他终于明白,乌有公掌控长安的底气是什么了。 倘若有这样的技术的话,那么,杀死和改造坊市的机关核恐怕也并非妄想。经过了如此漫长铺垫和酝酿之后,他的力量已经覆盖到了长安的每一片黑暗中…… 届时,所有坊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长安也将在他的意志之下运转。 整个城市都将变成他的傀儡。 “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辛童失神的摇头:“前有三司,后有贵胄,还有未央宫、金吾卫,倘若乌有公真的能够掌握了那么多坊市的机关核的话,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直接就能够掌控长安了。” “不需要全部,只要一部分重要的结点把控在手里就够了。” 荀青心中默算着结果,摇头:“一半,不,三分之一都不需要,倘若是卢公的话,有五分之一的坊市核心作为关键结点,那么就足够反向推动整个长安运转。” “不可能,想要实现这么精巧的控制,必然要先掌握长安的运转,通过大量的计算和数据,配合时机,才能够起到效果。” 辛童断然反驳:“长安城的运转从无定式,就连虞衡司这么多年以来都无法预测,更不要说乌有公了。” “是啊,长安运转莫测,蕴藏天地之理,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荀青沉默许久,忽然发问:“可它真的没有定式么?辛童大哥,你应该知道的,只不过是被常识所蒙蔽了而已。” 他本来也从未曾想到过这一点。 一直到,从乌有公那里亲自得到了提醒——哪怕卢道玄从来没打算过告诉他真相,可当荀青真正的如他所愿,不再被常识所束缚,打破常规,真正推开那一扇百无禁忌的大门之后,一切的变化,便再不存在任何的遮掩。 诚然,长安的运转从无定式,但也不尽然如此。 ——唯一的例外,是坊市诞生的时候! 为了调整坊市的分部,为了给新的坊市流出空余的位置,它必然会遵循最简洁和最具备效率的方式,进入既定的运行轨迹之中…… 而这,就是乌有公唯一的机会! 也是他之所以蛰伏等待了这么多年的唯一理由! 唯有在新生的坊市彻底接入长安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计划,真正的将长安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就仿佛他同时操纵着千万个傀儡起舞那样。 令世界在自己的十指之下变换。 倘若在往昔,荀青在明悟的瞬间,一定会惊恐的不能自己,彷徨不安,可如今心中所涌动的竟然是令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庆幸和喜悦。 还来得及! 因为,时间站在他们这一边。 这一切还能够挽回…… “谁在那里!” 察觉到门外的响动,辛童下意识的转身,抓起扳手,全神戒备。 而在门外的夜色中,一张苍白的面具缓缓浮现,宛如鬼魅一样。 在他身后,两辆巨大的马车缓缓停止,沉默的幽魂们解下了毡布,露出下面沉寂的庞大机关,搬进了这一间狭窄的工坊中,很快就将每一个空间都塞的满满当当。 “荀先生,你要的东西,全都给你送过来了。” 为首的白面具沙哑的说:“黄幡大人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请放心,赤面的仇,我会代替鬼市向乌有公讨回来。” 荀青平静的应允。 于是,阴魂们颔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留下来的,便只有遍地的机关残骸——那是鬼市的阴魂们从荀青的工坊中所搬来的东西,绕过了鸿胪寺的封锁之后,将庞大的机关巨人拆成了零碎的部件,再度送到了他的面前。 随着吊臂和工具的运转,沉寂多年的装甲巨人缓缓恢复了原本的轮廓。 它蜷缩在这狭窄的工坊中,宛如胚胎中的婴儿在子房中安睡那样。 自沉寂之中,酝酿着庞大的力量。 “这就是你的计划?” 辛童呆滞,摇头:“和你的老师一模一样,荀青,别妄想了,没有与它相匹配的机关核,这么大的东西动不起来的!” “不,其实是有的。” 荀青抬头仰望着巨人森严的面目,微笑:“如果没有机关核它就动不了,那么我就是机关核。 如果它需要一个灵魂的话,就用我吧。” “你疯了么?” 辛童大怒:“那会烧坏你的神经和脑子的!纯粹使用机关律来操控这么庞大的机关,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符合!” “那也无所谓。” 荀青平静的回答,“我只是,不想在成为那个在朋友战斗时,只能逃跑的人了……” 在黯淡的灯光下,年轻的机关师抬起了双手,脱下了外套,便裸露出了自己的身体——乃至,双臂,双腿,还有肩胛之上以墨线所勾勒出的残酷痕迹! 当他回眸,看向辛童时,便露出了宛如挑衅那样的愉快神情:“考完机关师这么多年了,机关六技里的殖骨法,辛童师兄还记得多少?” 死寂之中,辛童茫然的看着他。 只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惊骇似乎都在这短短的一夜里要用光了、 他明白荀青的意思,他本应该怒斥这个疯子找死不要拉上自己。 可不知为何,却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放心。” 同样一度从战斗中逃走的机关师挽起自己的袖管,重新拿起工具,告诉他:“用在你身上,绰绰有余。” 漫漫长夜,自此开始。 章二 李白 当夜色之中,大地上重归寂静。 长安之下,幽深的传动层中,传来了遥远的低沉轰鸣,浩荡的回音扩散。像是鬼魅一般的鲸鱼在黑暗里纵声唱歌。 宛如这一座机关之城的鼻息那样。 人迹罕见的黑暗中,只有红眼的机关傀儡和无家可归的亡魂们踉跄徘徊。 无数庞大机关的夹缝之间,一线天光从空中落下,黯淡的月光照亮了卢道玄眼前的矮床,也照亮了那一张白布所覆盖的轮廓。 在寒冰的拥簇之下,沉睡的少年依旧维持着最后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微笑那样。 如此静谧。 漫长的沉默里,卢道玄静静的凝视着黎乡的面孔。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什么,可手掌却僵硬在半空中,没有再向前的力气。 悬停在半空中。 仿佛要握紧月光,可却无从挽回那样的余辉。 许久,缓缓收回。 “找好地方了么?”姬仙客问,“我在老家那里还有一块地,山清水秀,不用担心会有人打扰,正适合长眠。” “你决定吧。” 卢道玄垂眸,轻声说:“无家可归的人,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能有个好点的去处,也不错。” 姬仙客颔首,想了一下,忽然说:“荀青大概没有死,嗯,有人在鬼市里看到了他,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丧家之犬而已,不必理会。”卢道玄冷淡的说,“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姬仙客问:“不担心他会坏事?” “他像他的老师,被人保护着,不知道外面的风雨有多可怕,从小到大,都天真的不像话。却不知道,抱着那么幼稚的想法,只会在冬天里冻死。” 卢道玄漠然摇头,“倘若他还想要自寻死路的话,就随他吧。” 寂静里,姬仙客忽然笑起来。 并不在乎卢道玄的阴冷目光,低头抿着壶中的烈酒,轻叹:“其实你并没有想杀他的,对吧? 你以为他还跟过去一样,像是个小孩子,揍一顿,吓唬一下,就肯乖乖听话。 可孩子长大了,父母就很难做啦。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的打算,就开始硬气,让人无从下手。”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呢喃:“等你发现他翅膀硬了的时候,就已经晚啦。” “你有过孩子吗?”卢道玄问。 “有过一个,在遇到老板你之前。” 姬仙客摇头:“我还有过一个妻子,感情不错,偶尔会吵架,生气了之后会闹着回娘家,但只要哄一哄她,她就不会再计较了。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啊,除了我要教孩子学剑的时候,她哭过一次,后来我把孩子送到私塾读书之后,就没哭过了。 一直到她和孩子被我害死的时候,都没有掉过眼泪……” 他停顿了一下,回忆起那一间风雪中被烈火点燃的屋子,还有那些逝去的声音,自嘲一叹:“真后悔啊。” “那是你因为你不够强。”卢道玄说:“如果你够强的话,就不会失去什么了。” “或许吧,可再强的人,偶尔也会想过那种抱着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平静生活吧。” 姬仙客想了想,忽然问:“你后悔么,老板。” 就仿佛已经喝醉了一样,那个浪荡的剑客凑过来,唐突提议,却不知是玩笑还是醉话:“要不咱们跑路吧? 我老家那里置办个宅子还是蛮容易的,青山绿水,适合养老,你闲着没事儿可以钓钓鱼,等你将来老死之后,我可以把你和黎乡埋在一起。” “现在放弃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说:“有我在,谁都动不了你。” “听上去真不错。” 卢道玄想了一下,似是神往:“只是,不像是我这样的人能够适应的了的生活。 做了这么久的乌有公,洗干净手,忘掉一切,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去过那么平静和安宁的日子,会做噩梦的。” 他说:“有那么多人都已经死了。” 因为自己,或者是因为其他。 为了复仇,为了解脱,或者是为了钱,为了更多…… 在黑暗的泥潭里行走的太久,早已经忘记了那些阳光下的生活。 “我不会走的,仙客。” 卢道玄轻声呢喃:“如果有报应的话,就让报应来找我。哪怕是失败,也无所谓,不论是创造出美好的世界还是地狱,都没有关系。 我不会后悔,也不会停下来。否则的话,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 他垂下眼眸,最后看了一眼寒冰中沉睡的少年,轻声道别。 然后,转身离去。 那一束渐渐暗淡的天光之下,姬仙客昂首,饮尽了壶中的残酒。 “那就走吧,老板。” 他闭上眼睛,平静的叹息:“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 黑暗的最深处,机关轰鸣。 无数红哞的傀儡和恶徒们缓缓向前,宛如拉动着绳索那样,怀揣着十四年的痛苦和绝望,要将这个世界,彻底点燃! 一直到黄昏的时候,李白才从漫长的梦中醒来。 抬起眼睛,看到牢门后面的元芳,少年无奈的瞥着他:“你怎么这么能睡?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那我应该怎么样?六神无主,彷徨无措?” 李白摇头:“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可就算证据摆在眼前,恐怕有些人也不愿意相信,更何况是我的几句话呢?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听上去不错,你写的?” “不,听别人做得。”李白摇头,“如果是我,应该说喝酒才对。” “我给你带了酒。” 元芳抬起了手中的壶,“狄大人请你的。明天,你就要走了。” “去哪里?” “天牢?或者是某个隐秘的地方去。”少年叹息:“刑部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做好准备。” “嗯。” 李白颔首,却好像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铁窗之外的天空,灿烂的晚霞之下,天空中亮起了绚烂的光芒。 “外面真热闹啊。” “是啊,花船升起来了。” 元芳回答:“明天新的坊市就要落成了,大家都在庆祝。街上全都是孩子,家里的弟弟妹妹也吵着要出去玩,只可惜,大理寺从来没假可放。” “我刚刚做了个梦。” 李白说,“梦见很多人在哭。我飞在天上的时候,听不见那样的声音,可来到大地上,却感觉无处可以落脚。 我想要对他们说话,可是我追不上他们。” 闭上眼睛,依旧听得见他们的哀鸣,那些沉寂在黑暗中的呼唤和求救声。 可是已经晚了。十四年前,李白还是个真正的小朋友,不会剑术,更不是什么天上人。但人间的恶行和惨剧,从不因为英雄是否出生而有任何的改变。 元芳没有说话,只是盘膝坐在地上。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李白时的场景——那时候神采飞扬的剑士,已经和现在截然不同。 他不再将自己当做小孩子,不再用那么凌厉的话语去对待别人,就算没有酒,也不会抱怨。哪怕是大理寺里没有油水的牢饭,也能够甘之如饴…… 唯独那样明朗的眼神,从来没有过任何的变化。 李白伸过来酒杯,“来一口?”元芳刚要拒绝,李白笑道:“我忘了,以你的年龄,还不够格。” 草率了,这个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元芳抖了抖耳朵,清醒了一下。 李白没有说话。 像是出神了一样,凝视着铁窗之外的天空,静静的喝着酒。 那样静谧的神情,说不出是悲是喜,就像是飞鸟着眺望属于自己的领域一样,可那一片天空中空空荡荡。 只有孤独。 “我,讨厌吃酸的东西。” 李白忽然说,“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充阔气,从来不许别人买单,感觉就像是接受别人的施舍一样。 更受不了有人对我撒谎,说假话,做虚伪的事情。还有不真实的人生和虚假的笑容,尤其讨厌。 可到后来,我发现,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回忆着短短时光以来的经历,微笑着:“酸的东西也可以做的很好吃,肚子饿了,吃什么都会很香甜。 没有钱的时候,有朋友买单的酒喝起来也会更加爽快。和施舍无关,单纯只是分享快乐而已。 人生坎坷,总会有不由自己的谎言,流尽泪水后,总要有笑容和勇气去面对苦难…… 元芳,这样的道理,是你们教给我的。” 荀青、黎乡、狄仁杰、元芳、程咬金、大长老、还有更多的人,自己来到长安之后,所见证,所目睹的一切。 所有的所有。 他断然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或许都和我有所不同,但在我们之中,一定有一部分东西是一样的。” 遇到好的事情会微笑,遇到坏的事情会流泪,看到别人遭遇了不幸会悲悯,当不义的事情在眼前发生,就会愤怒。 大家在同样的天空之下,同样的大地上生活。 同样具备憎恨和爱。 “我们是一样的。” 李白低头,俯瞰着酒杯中的倒影,微笑:“名为李白的人不过是千千万万个人中的一个,我做得到的事情,你们也一定能够做得到。 哪怕是有一天,属于我的诗结束了,也一定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去像我一样,去写属于他们的诗。” 在铁窗外照落的星光中,李白举杯,向眼前的少年祝酒,告诉他:“属于这个世界的诗,才刚刚开始。” 漫长的寂静中,元芳怔怔的看着他的样子,许久,轻声笑起来。 举起手中的白水: “干杯。” 铁窗之外,绚烂的烟花升起。 同样的夜空之下,闪烁的辉光洒落长安。 仿佛将一切都笼罩这刹那的温柔和绚丽之中。 喧嚣的集市中,人潮汹涌;虞衡司的大门外,狄仁杰登上了马车;寥落的寂静宫廷中,上官垂眸远望;空空荡荡的宅院里,程咬金坐在桂花树下,拿起筷子,看向了桌子另一头那个空空荡荡的位置,愣了一下,无奈摇头。 宽阔的街道上,稚嫩的孩子们兴奋的举着玩具和风车,在花车的灯光与焰火下嬉闹追逐。 在最深邃的黑暗里,在卢道玄的带领之下,来自十四年前的亡灵们和机关活尸们向着地狱行军。 这个世界依然在正常的运转,向着明天。 向着未来。 而在狭窄的工坊中,荀青的眼瞳被闪烁的电光照亮。 在黑暗中,沉寂的机关巨人抬起头,空洞的眼眸里浮现出庄严的光芒,随着荀青的动作一起,抬起双手。 就好像要举起整个世界那样! “请再一次拯救我吧,机关天师。” 荀青握紧双拳: “——我们去挽回这一切!” 章三 巨人 当太阳再次升起,悬挂在天穹正中的时候,长安城再度迎来了新的喧嚣。 烈日之下,新生的坊市内,庞大的建筑已经屹立其上,无数的座位上,全部都是兴奋的观众,挥舞着拳头,向着场中的球队喝彩。 就在一辆辆款式新颖拓印着球队纹章的机关马车之上,比赛的骑手们拧动油门,正在兴奋的挥舞着手掌,环绕着赛场巡行。 无数花瓣洒落,在兴奋的哨声里,人声喧嚣如潮。 这可是定鼎坊市之主的长安盛事。 在这里的,又有谁能够冷静呢? 不论是场中的选手,还是贵宾席上的看客,乃至候选者们,以及所有的观众,每个人都沉浸在这高昂的气氛之中。 当开球的号角声传来时,那随之掀起的兴奋欢呼汇聚在一起,几乎冲上天空,将整个长安都笼罩在热情之中。 东至道政、西至丰邑,从明德门到玄武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地方都为这一场比赛而牵动着心神。 可隔着一层并不算厚的大地,庞大的机关马球场之下,一片死寂。 再无任何声音。 来自虞衡司的机关师、守卫者、机关乃至其余的人,全部死亡。 自突入到结束,只有短短的一个弹指! 姬仙客轻描淡写的收剑入鞘。 血色喷涌的声音才姗姗来迟的响起,沉闷的坠地声此起彼伏的扩散。 “真安静啊。” 他轻声呢喃,回眸,凝望着身后高悬的坊市核心,咧嘴:“来点响动就好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轰鸣迸发。 地壳破碎。 自大地的最深处,长安的传动层里,有狰狞的轮廓缓缓升起,撕裂了微不足道的大地,千百双手臂伸出,把持一切。 将宛如日轮一般庄严的坊市核心涌入怀中。 卢道玄的身影自其中缓缓升起,漠然的宣布:“开始吧——” “——吾等迟来十四年的报复!” 在他的身后,面目阴沉的亡魂们狰狞微笑。 而在破裂的大地之下,有数之不尽的红眼傀儡从黑暗里浮现——地狱的大门洞开,数之不尽的恶鬼蜂拥而出! 可那雷鸣一般的嘈杂噪音被更赛场上喧嚣的人声所覆盖。 无人听闻。 此刻,整个长安仿佛都沉浸在无处不在的喧嚣和呐喊之中,无人在意这微小的震颤和隐隐的声响。 远在长安另一端,重重高墙内,大理寺的庭院中,无比冷清。 空旷的庭院里,只有两方人马隐隐相对。 僵持。 映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欢呼声,却显得剑拔弩张。 “请带人犯李白。” 来自刑部的使者举起手中加盖了印玺的调令,向着面无表情的狄仁杰宣布:“职责所限,狄大人莫要再拦了,给咱一个方便吧。” “我说过了,在等两天,一定会有新的证据。”狄仁杰不动:“来御史,何必如此急躁?” “到时候有了新的证据,就再审便是。其他的事情在下不管,来这里也不过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大人对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 名为来俊臣的使者微笑着,话锋一转:“还是说,狄大人想要违抗六部的文书?” 狄仁杰没有说话。 来俊臣收起文书,越过了他,径直走向了后方,挥手,身后的随从们推开大门,鱼贯而入。 只是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僵硬了一下。 幻光一般的青色,竟然浮现在眼前! 此刻,就在大门之后,囚牢之外为了提防越狱而开凿出的深邃湖水中,竟然荡起了层层涟漪。 无数细碎的波澜之中,隐隐的霜华扩散,所过之处,无数幻象一般的藤蔓抽枝发芽上,与无声之中生长,到最后,便结出了如火焰那样的苍青色莲华! 那究竟是恍惚中的错觉还是什么呢? 宛如湖水中倒映的青色穹空被点燃了那样,稍纵即逝,可是却洋溢着触目惊心的美! 只是一瞬。 一切又迅速的消失无踪…… 那一瞬间,监牢的最深处。 铁窗里那一片狭窄的天穹下,沉睡的李白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抬起眼瞳。 凝视着眼前的世界。 就好像隔着重重墙壁,窥见了这一座喧嚣的城市那样。 “真热闹啊。” 他轻声呢喃,抬起了膝前的手掌。 右手的五指展开,然后,再度紧握,就好像持握着无形的剑柄那样,令远方传来了鹤唳的啸叫。 那是重重封锁之后,属于剑刃的鸣动。 “差不多,该走了——” 于是,自握紧的五指之间,沉寂的剑气再度涌动,澎湃如江河,倒映出烈日的辉光,向着前方,斩落! 鹤唳声再度迸发,仿佛幻觉那样,在每一双耳边低沉的鸣叫。 那是铁的震颤。 来自每个人腰间的鞘中,稍纵即逝。 龟裂的轰鸣不绝于耳。 钢铁、木石、泥土、尘埃,墙壁,乃至厚重的大门,在奔流的剑气前方,摧枯拉朽的裂出了平滑缝隙,向着两侧坍塌。 那纤细的痕迹向前蔓延,贯穿了湖中的牢狱,向前延伸,自正中在那漫长的桥梁之下留下了一道笔直的裂口。 停滞在了来俊臣的脚下。 所有人,呆滞在原地,陷入僵硬,在那一瞬间所迸发的恢弘剑气之前,不由自主的,颤栗! 一切魂灵都被那肃冷的剑意所压垮。 可是当双目所见证这一切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想要夸赞——那仿极尽世界一切美好的天青! 恰似穹空的大河奔流。 浩荡向前。 而在无数飞扬而起的尘埃之后,有一个纯白的身影缓缓浮现,跨越过了眼前不值一提的囚笼,迈步向前。 李白伸手,摘下了那些缠绕在手臂和身上的绷带,抛至一边。 他迎着远方吹来的风,沐浴着阳光,微笑。 “旧伤尽愈,多谢款待。” 短短的五日,手臂、后心、胸前、四肢,那数之不尽的伤痕,足以将一个人杀死数十次的伤势,已经尽数痊愈! 他已经重新站起。 ——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拿下!” 来俊臣咆哮,来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的挥手,向着身后下令:“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黑衣的鹰犬们沉默无言,只有鞘中的刀剑伴随着清脆的声音跃出,被一双双稳定的双手紧握。 仿佛黑色的潮水那样,他们集结成阵列,踏上了狭窄的桥梁,向着前方的一人冲出! 那是刑部所集结的菁英,自战场、荒野乃至死斗中超拔而出的强者们,此刻命令下达的瞬间,眼中就再无犹豫和仁慈。 在这寂静中,杀意如潮迸发。 回应他们的,是李白手中虚无的剑气,自平静的向前中,勾勒出浑然天成的轨迹,挥洒,便足以将眼前的一切阻拦尽数斩裂! 他说,“让开。” 于是,钢铁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深邃的湖水动荡,接连不断的人影倒飞而出,落入湖水中,挣扎,却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那越狱者的面前——诛杀恶兽的长枪、百战无敌的刀法、磨练数十年的剑术、暗器、猛毒、强攻,偷袭……一切都不会有用。 不存在一合之敌! 只是短短的十步,李白便跨越了囚禁了无数重犯的天堑,踏着遍布裂隙的长桥,来到了来俊臣的面前。 近在咫尺。 来俊臣僵硬在原地,冻结,艰难的喘息,早已经冷汗淋漓。 在那一道无坚不摧的剑气面前。 几乎快要站不稳。 “李白,别忘了,本、本官乃朝廷命官!”他后退了一步,嘶哑的质问:“难道你想要造反么!” 李白没有回答。 只是垂眸,看向看向他的手中那一具贴着重重封条的证物长匣,然后,伸出手:“拿来。” 无法分辨,究竟是来俊臣抬起了双手,还是那一具长匣迫不及待的挣扎,拖曳着他的手掌,向前。 落入了李白的双手之中,微微一震。 鹤唳的啸叫重现,木匣寸寸龟裂,自其中喷薄而出的,乃是庄严的铁光——长剑鸣动,落入了李白的手中,震去了尘埃之后,重现万丈光华! “欢迎回来,老朋友!” 李白微笑:“我们又一次的并肩作战了。” 如是,握紧了陪伴自己多年的长剑,同来俊臣擦肩而过,再不看他一眼。 在李白的身后,来俊臣颤栗着,瘫软在地,再没有站起的勇气。 而在跨越了那一扇大门之后,所响起的,乃是无数弓弦所绞紧的声音——十丈高墙之上,无数大理寺的守卫早已经严阵以待,巨大的连弩和无数蓄势待发的法术遥遥对准那个走出门外的越狱者。 “到此为止吧,李白。” 就在唯一通向外面的大门前面,狄仁杰抬起眼瞳,面无表情,“回去,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抱歉,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李白摇头,告诉他,“还有人在等着我,我还有一场恩怨必须去了断。” “我知道。” 狄仁杰并无动容,只是微微抬起手:“但是,有些事情你要明白——” 伴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后,庭院的左右,墙壁上,屋顶,乃至无数角落里,便浮现出数之不尽的身影。 庭院轰然鸣动,一座座高塔自翻卷的大地之下节节延伸,弩车和巨炮缓缓调转方向。 在狄仁杰的掌控之下,森严冷酷的高墙拔地而起,瞬间,将整个庭院,化为了绝无瑕疵的铁铸牢笼。 “大理寺,有鹰、鳞、影、铁、无——总计五部九卫,在你眼前的有一部三卫;虞衡司有地走、飞天、洋主、栖梧四支,注册机关师两万二千人有余,机关无算;长安一百零八坊,鸿胪寺有近万名巡捕武侯,上百辆配备了强力机关的装甲奚车; 除了捍卫禁中的‘执金吾’之外,还有左右羽林、神武、龙武六军……只要你再踏前三步,警报拉响之后,他们就全部都将是你的敌人了。” “——包括我在内。” 狄仁杰肃然发问:“即便如此,你也要一意孤行么?” “天底下哪里有将自身虚实全部告诉对手的道理啊?”李白笑了起来:“狄仁杰,这究竟是在警告,还是在提醒我呢?” “你可以当做我对越狱者的最后一点怜悯。” 狄仁杰的五指张开,虚无的光芒勾勒出令牌的轮廓,“回去吧,李白,我会为你洗清冤屈,否则的话,我就会与你为敌。” “我相信你,狄仁杰,所以我会回来。” 李白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在我做完应当做的事情之后——” “你想要做什么?”狄仁杰冷声问。 “当然是——“ 李白想了一下,认真的回答:“除恶务尽!” 就这样,踏过了最后的界限! 那一瞬间,狄仁杰无声的叹息,握紧了抬起的右手。 他说,“放箭。” 于是,铁的暴雨从天而降,将大地覆盖,只有石板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瞬间,仿佛雨后的荒原,无数冰冷的荆棘从地面上拔地而起。 那都是数之不尽的箭丛! 万箭丛中,有神来之笔的剑气招荡,连弩、箭炮乃至连绵不断的法术无从阻挡越狱者的脚步,直到一道从天而降的令牌钉进了李白的脚下! 紧接着,轰然巨响。 大地鸣动。 因为巨大的落石已经从狄仁杰的身后落下,封死了那一扇大门,彻底断绝了所有的出路! 在十丈高的厚重墙壁之上,铁光再次浮现,杀意狰狞。 可这一次,破空的呼啸中,有雷霆万钧的力量迸发! 一道令牌自剑气的格挡之下飞起,可紧接着,数十道令牌再度从狄仁杰的手中飞出,贯穿了神来之笔的剑圈,呼啸而过,在幽深的湖水中激起万冲巨浪。 仿佛陨石从天而降! 狄仁杰抬手,璀璨的辉光中,又一道令牌浮现。 铁律天条的维护者冷声说:“或许,你可以考虑杀了我。” 李白摇头,“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我也不想这么做。” 狄仁杰漠然挥手,加持着万钧律法之重的金色密令呼啸飞出: “可我早就想揍你一顿了!” “彼此彼此!” 青色的剑气和金色的令牌碰撞在一处,照亮了两人的眼瞳。 正在那一瞬,远方,坍塌的轰鸣骤然迸发。 自街道上惊愕的呼喊中,那一座机关工坊的简陋墙壁在瞬间坍塌,而在破碎的屋顶之后,却有巍峨的身影缓缓升起。 相隔着数个坊市,可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却在瞬间撼动了整个长安。 在浓烟和尘埃之中,钢铁的巨人抬起头颅,漆黑的眼瞳之后亮起了炽热的电光,就仿佛自漫长的沉睡中再度惊起那样。 威严的轮廓与代表着万钧之力的姿态,自传说之中走出。 脚踏着大地,来到了世人的面前。 那是…… “机关天师?” 在惊愕的父母旁边,稚嫩的孩子愣了一下,惊喜的呼喊:“娘,快看,是机关天师!机关天师是真的存在的!” 可是父母却无暇回应他惊喜的话语,在庞大黑影的笼罩中,他们下意识的弯下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远处,失控的机关马车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驰骋而来。 紧接着,有戛然而止。 在一只钢铁的手掌前方。 巍峨的巨人踏前,伸手拨去这微不足道的阻碍,最后回头,钢铁的双眸看向那惊奇的少年。 “没错,机关天师是存在的。” 庞大的躯壳中,无数线缆的缠绕之下,荀青抬起苍白的面孔,自苦痛中微笑:“祂会拯救我们,自苦痛的泥潭之中。” 他闭上眼睛。 老师,请你在天上看着我。 现在,轮到我了—— 那一刻,庞大的巨人调转方向,后背上,巨大的折叠钢翼展开,宛如飞鸟伸出翅膀那样——向着天空! 数十道连夜赶工所制造出的巨桶装的飞翔背包在瞬间烧成了赤红,在机关律的操控之下,焚尽结晶之中的法力,所喷涌出的,乃是飓风一般的热浪。 恐怖的风暴扩散。 而在长街的震荡之中,机关巨人,已然冲天而起! 倘若没有天生的翅膀,那便寻觅足以托起这一具凡躯的双翼,倘若无法飞翔,那便锻造出令天空臣服的力量! 现在,铁的双翼令凡人飞起,披着庄严的日轮,高悬在天空之上! 此时此刻,宛如真正的机关天师降临。 可这并非是神明的恩赐,而是某个不甘于泥潭中的机关师在展翅翱翔。 狼狈的,踉跄的,展开属于自己的翅膀! 瞬间,凌驾于长安之上,又俯冲而下,向着大理寺的所在。 倾尽了半数法力结晶的储备,跨越了漫长的距离和高耸的天堑,不惜折断了一截铁翼,庞大的机关巨人自大理寺中从天而降,掀起轩然大波。 扩散的飓风之中,李白愕然抬头。 却看到那挡在自己前方,死死顶住了金色令牌和无数箭矢的巍峨身影。 向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五指展开。 自裂开的装甲之后,荀青的面孔显露,遍布着青筋,双眸饱含血丝,向着李白: “——来!” 于是,再无任何犹豫。 人的手和巨人的手掌握与一处,李白翻身而上, 装甲巨人的双手微微重叠,将他护在了胸前上,再度展开了自箭雨中遍布裂口的双翼,向高墙之外的世界飞出。 缓慢又踉跄,突破了最后的封锁,坠落在大地上! 眼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在眼前发生,高墙上的大理寺暗卫们也愣在原地。 可下方的庭院里,狄仁杰只是静静的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沉默不语。 直到有人鼓起勇气上前请示:“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如此变化,实非预料之内。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那些大人们应该也能理解吧。” 狄仁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只是冷淡的挥了挥手:“追吧。” 下属们面面相觑,可很快,大理寺便再度运转起来。 唯一令人头疼的就是……大门已经被巨石挡住了,原本用来隔断犯人的封锁,竟然变成了关住自己人的牢笼。 只能拼凑绳索,从墙壁上滑下。 但没有车舆,却完全跟不上,拼拼凑凑征用了几辆马车之后,机关巨人早已经跑得看不见了。 早已经追之不及了。 “哇,逃走了吗?”迟来的魔种少年恼怒的摇头,“可恶,如果我早来一会儿,怎么会让荀青那个家伙如此轻易的逃走。” “……”狄仁杰回头问:“你既然来迟了,怎么知道闯进来的是荀青了?” “啊这……” 元芳呆滞,“他没说么?” “自然是你亲自和劫狱者搏斗时看到的啊。”狄仁杰莫名其妙的说:“你在调查过程中,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追逐嫌犯荀青的线索,所以才会在他工坊周围出现,今天也正好目睹了整个过程,对吧?” 元芳愕然许久,忽然明白了什么,用力点头:“对对对,没错!狄大人神目如炬,属下佩服!” “不用佩服,反正你月底的奖金要扣一半。” “诶?为什么!” “翘班闲游,还有演技不过关,这两个理由你可以选一个。”狄仁杰瞥了他一眼:“还有,月底交一份六页以上的检讨给我。” 说罢,不再理会大呼小叫的元芳,他回头看向了机关巨人消失的方向。 许久,无声的轻叹。 希望那个家伙能够明白吧。 自己的警告,并非虚言—— 接下来,拦在他们面前的,将会是整个长安。 章四 逆流 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李白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愕然回头,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装甲巨人。 “荀青?”他惊叹:“真的是你?” “不然呢!除了我之外,谁还会惦记你这个被大理寺关起来的倒霉鬼啊!” 开启的外壳之下,那个脸色苍白的机关师艰难的勾了勾嘴角,露出笑容:“怎么样?被一个倒霉机关师救出来的感觉如何?” “相当不错,偶尔被人救一救,似乎也不赖。” 李白由衷的赞叹,回头时,凝视着他眼眸中的血丝,“反倒是你,撑得住么?” “切,小事一桩!” 荀青咬牙,操控着装甲巨人,自街道之上狂奔,绕过了下面的行人与马车,向着新生的坊市,那喧嚣所传来的地方。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李白,必须阻止卢公的计划,不然的话,大崩落恐怕会在整个长安之上重演。” 他咬着牙,嘶哑说:“这一次,我们决不能再输了!” “放心吧,荀青。” 李白郑重的颔首:“哪怕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也绝对不会让灾难重现——十四年前的事情,该结束了。” “哈,你还是那一副臭屁样子啊。”机关师沙哑的笑起来。 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终究是难以克制内心中的悲悸,颤声问:“黎乡,他真的……” “不,荀青,黎乡他是被杀死的。” 李白打断了他的话,断然又决绝:“我们的朋友被乌有公用‘鹿角’杀死了,我们要为他复仇——” 他说:“你和我,我们一起。” “嗯!” 荀青用力的点头,明明已经发誓绝不再哭,可此时,却依旧忍不住的,泪流满面! 机关巨人咆哮,奋力撞开了眼前坊市的大门,突入朱雀大道! 在这贯穿了整个长安的轴心,足够数十辆机关马车并排驰骋的宽阔街道之上,再无行人的阻碍。 机关巨人大步狂奔,向着远方。 再度的,踏上战场! “长进了啊,荀青。” 远方,万丈高阁之上,卢道玄冷漠的轻叹。。 下属攀上悬梯,匆忙汇报:“卢公,来俊臣那里的布置失败了,李白越狱!” “寄望于一个酷吏成事,终究过于乐观了吗?” 卢道玄漠然的摇头,挥手:“发动鸿胪寺的人手吧,也让我们的客人体会一下,举世为敌的感觉。” 下属领命而去,几个弹指之后,来自乌有公的命令传达到了鸿胪寺的要害之中。一个普通的文员转身走进了报房。 关上门之后,掏出连弩,连连扣动扳机。 将所有碍事的人尽数杀死之后,拉响了战争的警报。 在这一瞬间,长安轰然而动。 鸿胪寺辖下,遍布全城的数百处衙门,十六座支部乃至所有的成员,尽数收到了来自最上层的命令。 拼劲全力,诛杀来敌! 一座座坊市的轰然震动,然后在战争的警报里,无数弩炮从城头浮现,调转方向,对准了驰骋的巨人。 巨响迸发。 在炮车的轰击之中,水晶炮弹贯穿了漫长的距离,呼啸而来。 青色的剑气挥洒,遥隔数百米,纵横交错,将漫天的炮弹尽数斩碎,无数晶莹剔透的光芒随着爆炸的烈火一同扩散。 气浪席卷,机关巨人破焰而出! 可在争取到短暂的时间之后,便有数之不尽的鸿胪寺差人扑了出来——这些平日里懒得动弹的家伙,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人时,速度却快的离谱。 冲在最前面的人,甚至连帽子都没系好,挂在脖子上。 根本没想过自己如何阻拦这高达数丈的对手。 越来越多的绳索向着他们抛过来,还有链弹,乃至暴雨一样的弩箭。 “让开,让开!” 荀青悲愤的呐喊,“大家不要拦路!我们不是袭击者!” “那就停下来,立刻!” 最前面的差人颤颤巍巍的拔出刀,明明已经吓得几乎快哭出声,却还在嘶哑喝令:“我、我劝你不要暴力抗法,否则没有好下场!” 越来越多的官差们汇聚在朱雀大道,根本无从落脚! 荀青启动了残存的喷气装置,艰难的越过了数十米之后,摔落在地上,可哪怕跨越了刚刚的阻碍,前方却还有更多的差人在阻拦。 “大长老,真的是李白!” 远处,光德坊的望楼上,陈实放下了千里镜,看向身后的中年男人,“那个家伙搞什么啊。” “还能搞什么?”大长老敲着烟杆,无奈叹息:“多半又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了吧?年轻人办事儿,总是有欠考量。” “那怎么办?” 陈实讶然:“他不是被大理寺抓去了么?这一次越狱跑出来,再被抓紧去,死定了啊!” “喂,为什么这么看我?”大长老被自己副手的眼神看得一阵难受。 “我不看你看谁?”陈实恼怒起来,“你好歹是个坊主啊,大长老,难道你就这么干看着?” “不然呢?我能怎么办?” 大长老愁眉苦脸:“我去帮他干鸿胪寺?我疯了么?就算我疯了,一个人又能打几个?我多少年都不握剑了,从这里跳下去腿恐怕都要摔断!” 陈实的目光越发的失望。 “……你不出面算了,我去!” 他转身走向楼梯,“当初你诓人家来给你干活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要脸我要行吧!” “等等等等!你急什么?我又不是不帮……你别送啊!” 大长老拽住他的衣服,好言相劝。可陈实却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火冒三丈,一把将烟杆摔在地上。 “我帮,我帮,行了吧!” 大长老跺脚,那样子不知道究竟是无可奈何还是破罐子破摔。 可终于做了决定之后,这个终日淡定的中年男人便挽起了袖子,勒紧裤腰带,肥胖微圆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往年的果决。 “去他娘的,大不了不干了!早知道李白这小子是个麻烦,这档子买卖可亏死了,搞不好坊主就当不下去了。” 虽然嘴里埋怨不断,可手中却干脆利索的敲响了最高处的警钟。 接连不断的高亢钟声令整个坊市里的人都愕然回眸,看向了那个最高处的身影,站在那里的大长老。 “街坊乡亲们,还记得我是谁么?”大长老昂头,震声发问,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短暂的寂静里,居民们面面相觑,放下了手里的活儿,零零散散的点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嘶声竭力的咆哮:“你们,相信我么?不,你们愿意相信曾经帮助过你们的人么?!” 回应他的,是无数举起的手臂。 紧握着拳头,这些来自云中的移民们纵声呼喝,回应着那个男人的声音。 于是,大长老咧嘴,大笑。 他伸手,指向坊市之外,那个在重重绳索的束缚之下,举步维艰的装甲巨人,还有在无数箭炮围攻中的渺小身影。 李白! “看到了吗?” 大长老向着所有人纵声宣布:“那个曾经保护你们的人,现在在独自面对他的对手!鸿胪寺那帮脑抽的家伙,根本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可你们应该明白,究竟应该站在哪边才对!” 他嘶哑的呐喊,“告诉我,云中人做事的道理和准则!” 短暂的寂静里,那些来自黄沙、荒土和群山之间的男女老少们沉默了一瞬,紧接着,数之不尽的呼喊声重叠在一处,化为了冲上天空的雷鸣。 那是早已经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正理,无需思考便可以得出的答案。 “——恩仇必报!” “那就抄家伙干!” 大长老拔剑,高举:“天上人需要我们!!!” 在那一瞬间,朱雀大道上,前仆后继的官差感觉到了身后大地的震动,那是来自身后坊市大门中的脚步。 砖石嗡动。 如同沸腾的闷响扩散,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呐喊。 就在坊市的街道上,摆摊的商贩,水盆旁边洗衣的妇人、推车送货的挑夫,乃至盘账的掌柜,树荫下面下棋的老头儿…… 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那些平平无奇的居民们汇聚在一处,就变得浩浩荡荡,如同潮水那样。他们的手里握着扁担锅盖擀面杖,或者干脆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就那样穿街过巷,冲出大门,向着鸿胪寺的官差们冲了上去! 一时间,漫天箭雨和炮弹戛然而止。 城墙上的守卫们面面相觑,哪怕是报室中传来如何严厉的命令,却始终,没有勇气向着自己要保护的人扣下扳机。 而鸿胪寺井然有序的阵型也在冲击之下大乱。 尤其是里面老头老太太们,他们根本不敢下手,要是遇到个青壮年大家还能打一架,可现在只能被动挨揍。 “大爷,大爷,怎么回事儿?” “哎呦,您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人群里,刚刚才上任两天的差人缩头,硬挨了一棍,满脸委屈:“爹,是我,是我!阿龙啊,你不认识啦?” “揍的就是你这个王八犊子,你给我过来!” 枯瘦的老汉手里的扁担舞的虎虎生风,一个跳劈:“叫你他娘的不停话!老子打你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混乱扩散开来。 李白呆滞的看着这一切,却听见墙头上传来的口哨声。 大长老。 “愣着干什么?” 郁闷的坊主瞥着他,没好气儿的催促:“走啊,怎么,真等金吾卫出动来抓你啊!走!” “多谢!” 李白拱手,再顾不上客气。 机关巨人踏着人群中挤开的通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狼狈又踉跄的冲向了远方。 只留下大长老坐在墙头,看着下面混乱的场景。 挠头。 这一次,坊主恐怕真的没得做咯…… “你们这群家伙搞什么!难道真得想要造反么?这可是敌袭,敌袭!” 刚刚赶到的指挥者欲哭无泪,气的跳脚:“你们还打什么,停下,停下……金吾卫呢?这都快一刻钟了,金吾卫那群王八蛋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金吾卫戍所,大门之后。 无数披甲的战士手握刀兵、弓箭,鏖战一生的悍卒们已经结成了军阵,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够奔赴战场。 不,早在半刻钟之前,他们就应该出发了。 可现在,他们的面前,却有一座看不见的高墙。 就在大门之外的台阶上一个魁梧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门槛上,静静的仰望着远方的动乱和喧嚣。 一言不发。 再三催促之后,指挥的卫长急得跺脚,“程大人,十万火急,您就不能换个地方么?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程咬金没有回答。 垂眸,看着手中那一支已经枯萎开败了的牡丹花。 哪怕是每天按时浇水,用心的去看护,可当花卉们离开自己真正的养育者之后,便不会再绽放光彩。 “你知道么?行俭,我曾经有一个朋友。” 程咬金突然说:“他一直沉默寡言,不敢和别人说话,看起来憨憨傻傻。在落魄的时候,他孤独的坐在路边,想要让人帮帮他,可往来的行人那么多,他却连求救的勇气都没有…… 前些日子,他同我不告而别,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我想要让他知道:我的家门始终为他打开,长安城里也一定会有他的花…… 现在看来,他多半没办法回来了。” 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我很想念他。” 就那样,在温柔的风中,他抬起手,任由枯萎的花瓣飘荡在风里,飞向了远方的天空,像是回归家乡那样。 再见了,我的朋友。 愿你在没有痛苦的地方安详长眠。 那一瞬间,黑暗中,卢道玄悄然睁开了眼眸。 在他的头顶,那一颗坊市核心已经化作了血红,数之不尽的怨恨涌动在其中,像是泣血的烈日那样。 照亮了苍老的男人,还有他身后那黑暗中庞大的狰狞的轮廓,一盏盏猩红的光芒接连不断的浮现。 此刻,大地之下,千百条手臂缓缓的展开,恰似要把握天地的运转那样。 奋力握紧。 自上而下的,钉入了长安的传动层之中,于此,下达了掌控一切的御令! 大地轰鸣。 震颤。 宛如黄泉翻涌那样。 整个长安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就在正上方,马球场上,所有的比赛者都僵硬在原地,愕然四顾。 观众台上一片混乱,人群四散。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地崩裂出了一道道缝隙,在宽阔的球场正中,蔓延!就像是地狱的门扉终于开启。 无数蠕动的肢体从其中浮现,数之不尽的傀儡从其中奔涌而出,那些失控的行尸们癫狂的攻击着触手可及的一切。 转达着这一份来自十四年前的恨意。 用最直白的方法。 死亡! “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救命!” “孩子!我的孩子!!!” 哭声和绝望的呐喊自这地狱中扩散开来,令卢道玄缓缓的闭上眼睛,就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样! 在黑暗的最深处,那一张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孔之上,克制不住的,浮现出了残酷的笑容。 可就在那一瞬间,有截然不同的巨响从远方响起。 最后的阻拦在铁拳之下龟裂。 原本囚禁了所有人的封锁在瞬间洞开,自巨人的双拳之下,机关巨人纵声咆哮,扒开了眼前的建筑,打开了通向外面的通路。 然后,抬起脚,奋力——践踏! 气浪扩散,傀儡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卢道玄!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荀青怒吼,可是却无人回应,只有数之不尽的傀儡从裂隙之中不断钻出,像是漫卷的黑暗。 巨人的肩膀上,李白抬手。 于是,天穹的苍青浩荡降临,化为长河,自囚笼之中酝酿七个日夜的豪迈剑气纵横游走,瞬息间,将眼前一切阻拦的机关尽数斩裂。 紧接着,那一道蜿蜒浩荡的洪流左右席卷,分隔,化为前所未有的神来之笔,将这地狱的大门里涌出的傀儡们尽数封锁在内。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么?” 自转瞬而逝的寂静里,李白飘然落地,踏足在无数敌人的面前,昂首致意。 此刻,数之不尽的对手当前,手握长剑,快意恩仇。 可他脚步却停滞一瞬。 总感觉缺了那么一点什么。 直到一截被飓风卷起的青翠草枝终于从天上飘下,落在他的手中,就这样随意的,叼在了嘴边,翘起了愉快的弧度。 仰头将壶中最后的残酒一饮而尽。 “来吧,乌有公,我还没有死。” 迎着漫卷黑暗潮水,他轻声呢喃: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那一瞬间,黑暗开辟。 李白,逆流而上! 章五 飞光 荀青的动作慢了一步,便已经追之不及。 只看到了漫卷全场的青色洪流骤然收束,汇聚在那一道剑刃之上,所过之处,数之不尽的机关傀儡竟然整齐划一的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干脆利落的向着两侧分开。 宛如海洋开辟那样。 “就不能慢点么?” 荀青无奈,回首向身后呐喊:“大家走这边,快点快点,不要推搡。” 机关巨人奋力一锤,将一只狰狞的机关大蛇砸在地上,粗暴的缠成一团之后,再反身丢了回去。 转身,扒开了墙上的裂口,扩出了逃离的生路。 没有了无辜的受害者之后,施展起来便终于轻松起来。庞大的装甲巨人甚至不需要专门去攻击,只要弯下腰来在地上滚一圈,就能依靠着自己的重量将那些傀儡碾碎。 可被灌注了仇恨和疯狂之后,那些活尸一般的傀儡却源源不断的冲上来,爬上双腿,纠缠在手臂之上,用断裂的肢体不断的攻击着装甲,破坏着裸露在外的脆弱关节。 就好像有什么人为它们指引了迷津那样。 随着法力结晶的爆炸,巨人的腿弯处骤然冒出一团火光,庞大的机关巨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活尸傀儡便冲了上来,前仆后继,彼此践踏着,化为涌动的潮水,将他吞没。 肢体破碎的痛楚随着机关律的感应反噬而来,荀青咆哮,扯断了限制的锁链,瞬间,熔炉过载运转,恐怖的高温扩散。焦热的风从巨人躯壳的缝隙中喷薄而出。 机关巨人笼罩在火光之中,怒吼,冲天而起! 狂奔! 宛如燃烧的战车那样,浩荡推进,转瞬间,为身后的朋友开出了通往裂口的通路。 “李白!!!” 荀青嘶哑的呐喊,在巨人的身后,一袭白衣已然抓紧了这珍贵的机会,踏着它的背脊和肩膀,飞身跃起。 宛如星辰坠落那样,浩荡剑气收束,化身为利刃,向着大地裂隙之下的黑暗刺落! “雕虫小技……” 泣血的日轮之下,卢道玄抬起手,五指展开,握紧! “——天地合。” 轰鸣骤然迸发。 原本开启的裂口竟然在大地的哀鸣之中再度变动,两侧铁壁像是一张狰狞的大口,向着空中落下的李白合拢,雷霆万钧! 此时此刻,哪怕是诺大的坊市也不过是卢道玄手中的傀儡和万物。 在那一道核心的加持之下,他的机关律已经遍布了整个坊市,将一切纳入掌控之中,这是早已经准备好的陷阱。 ——等待他,自投罗网! 当轰鸣中,铁壁随着飓风席卷碾压而来,紧接着,又戛然而止! 在一双撑开的手臂之前。 熔炉咆哮。 炽热的高温扩散。 自半空中,李白愕然回首,看到了奋不顾身紧追而来的机关巨人。 装甲的裂隙之下,荀青冲着他,得意的笑了笑。 挥手。 就好像撑起天空的巨神那样,过载的装甲巨人死死的卡住了合拢的缝隙,以自己的身体为李白打开了最后的通路。 令大地的合拢为之停滞。 然后,随着李白一同坠入黑暗里,摔在了地上,冒出了阵阵浓烟。 “喂,荀青,没事儿吧?” 李白从地上撑起身体,冲了过去。 “还活着呢,放心,我命硬的很。” 残破的巨人胸腔中,机关师剧烈的呛咳着,捂住嘴,将粘稠的血腥咽下去,嘶哑催促:“别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快去!” 李白的脚步一滞,沉默一瞬之后,用力点头。 “我在里面等你。” 他轻声道别,转身,向着黑暗的更深处冲出。 就那样,目送着李白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荀青勉强的笑了笑,骤然张口,呕出了大片的血液。 痛苦和疲倦。 可是出乎预料的,并不感觉害怕。 他依靠在巨人的胸腔中,艰难的昂起头,望向头顶。 在合拢的裂隙后,只有一线青色的天光落下。 照亮了他的微笑。 充满祝愿。 “一定要赶上啊,李白……” . 在辽阔到让人不安的黑暗中,李白狂奔着向前,剑光闪烁,照亮了无数错综复杂的道路,可那些歧路却并没有让李白感觉到迷惑。 恰恰相反,某种强烈的直觉在指引着他,穿过那些繁复的道路。 向着更深处。 向着敌人的所在! 直到斩破眼前的大门,遍布着鲜血痕迹的大厅里,那一道宛如日轮泣血的核心之下,红衣的剑客缓缓回头。 向着自己的对手,挑起眉毛。。 “好慢啊,李白,我都快睡着了。” 姬仙客仰头,饮尽了壶中的酒,随意的抛在了一边。腰间的鞘中,剑刃无声的震颤,啸叫,几乎要将钢铁的束缚撕裂,脱匣而出! 当看向李白时,那一张满是嬉笑的面孔上就露出了兴奋的神情:“这可真是,好久不见!” 李白摇头踏前,冷淡摇头:“这不是才七天不到么?” “被囚禁更痛苦的,可是思念啊,太白兄。”姬仙客大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可足足等了你二十一年,为何便不能热情一些?” “抱歉,被你这种家伙惦记着,我可高兴不起来。” 李白抬起剑刃,平静的发问:“况且,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多说废话了吧?不论是你,还是我,等待这一场对决,都已经太久……” “何必如此急躁呢?” 姬仙客轻叹:“毕竟,时光如此匆匆——” 那一瞬间,高亢的鸣叫声刺痛了李白的耳朵。 剑刃啸叫,紧接着,霜色的铁光从姬仙客的手中迸射而出,切裂了黑暗,扑面而来,宛如雷电那样,已经近在咫尺! 眼瞳几乎都能够感受到那利刃之上的寒意。 不,相较于雷霆,竟然无法判断出究竟是哪一边要更快。 要也比那要更加的……可怕! 可是不能退。 一旦退让,就会丧失反击的余地,也不能让他的速度全力展开。 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方法。 ——以快打快! 耀眼的铁光再度从黑暗中迸射。 李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随着姬仙客一起,只有在无数火花飞迸中,才有模糊的残影隐隐浮现。 那已经并非是人眼所能捕捉的疾速。 所能窥见的,便只有苍白的雷霆和青色的剑气所残存的轨迹,自这广袤而幽深的黑暗里,纵横游走,彼此碰撞时,便留下稍纵即逝的火花。 和以前所有的对手都不同。 从未曾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术,也无法想象,如此可怕的剑术,竟然会这么简单。 并非化繁而简,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其他任何的可能。 甚至就连自身的防护都没有丝毫的考虑,抛去一切无关的变化之后,所留下的,只有洗练简洁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刺’与‘斩’! 这是纯粹无比的刺杀剑术! 工于心计的追逐着速度,苦熬心血锻炼躯壳,以意志凌驾于物质之上,最终才能自凡躯中酝酿出如此惊人的铁光。 而现在,在钢铁和机关的辅助之下,这一份原本就已经足够惊人的速度,完全已经踏入了噩梦的领域之中。 可自这炫耀之间数十次交错的激烈猛攻之中,姬仙客依旧尤有余裕的大笑:“不错,不错,再快一些,李白,再快一些!” 轰! 电光一闪而过,雷霆万钧的劈斩被青莲剑气所格挡。 姬仙客向前,压下剑刃,凝视着李白的面孔,似是狂喜:“你将要踏入和我相同的领域了!” “你的领域,我不感兴趣!” 自这咫尺之间,李白的手腕反转,青莲剑气变换不定,瞬间吞吐,截——挽——洗,最后——绞! 瞬刹之间,两人擦肩而过。 李白的袖口上多出了一道裂口,而姬仙客的红袍之下,持剑的铁臂却浮现出一道深邃的斩痕! 姬仙客微微一滞。 眉毛挑起。 刚刚的那一刹那,究竟出现了多少种不同的变化呢? 海都的犁架、玄雍的八部剑、云中的风扫……十种?二十种?还是百种?不,到最后,竟然都变成了一种。 那些彼此之间南辕北辙、跨度超过数百年的剑术,甚至枪与斧的变化,都被囊括在其中,形成了独属于他的恐怖质变! “不得不承认,李白——” 他缓缓转身,由衷的赞赏:“纯以剑技,你已经登峰造极!” “怎么?想要认输了?” 李白问。 “不,恰恰相反。”姬仙客的双眸浮现血色:“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多用一点力气了。” 在他碎裂的红衣之下,浮现出宛如火焰一般的赤红。 钢铁震颤。 机枢运转,轰然鸣动。 自那铁铸的半身之上,骤然浮现出焚烧的灼红,无穷尽的力量自钢铁的运转中迸发,加持与剑刃之上。 再然后,飓风扑面! 苍白的气浪瞬间席卷向四面八方,刺耳的轰鸣,紧随其后才爆发。 只是轻描淡写的劈斩,便令厚重的砖石地面为止龟裂。漫不经心的横扫,便撕裂了梁柱,令整个地下为止轰鸣和震颤。 所过之处,一切都分崩离析。 伴随着剧烈的坍塌,不断有巨石从头顶落下,紧接着,又被随意的撕扯成粉碎。 眼前的对手,好像在瞬间褪去了人的伪装,变成了某种诡异的怪物,某种更加庞大,更加捉摸不定的东西。 像是雷霆、暴风,洪水,或者是最纯粹的破坏! 将一切,暴虐的摧垮!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李白?”姬仙客大笑,挥洒剑刃:“只是这种程度就大惊小怪么?未免太过于稚嫩了吧!” “这就是你想要的?把一切推向毁灭?” 李白凝视着自己的对手,那个沉浸在破坏之中的怪物,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饰的欢欣和愉快。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一个沉浸在死亡和毁灭中无法自拔的怪物! “姬仙客,你的剑是为这样的东西而存在的么!” “不然呢?” 姬仙客嗤笑着反问:“难道要为了更加虚无的仁义道德?喂,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一套吧? 什么剑乃百兵之君,哪个部分代表着哪种高贵的品德,什么坚韧啦,果决啦,勇毅啊,啊…… ——那都是,狗屁!” 轰! 大地塌陷,深邃的裂痕凿入岩石中,姬仙客抬头,眼眸如同燃烧那样,萦绕着兽性的血火。 狞笑。 “看到了吗?李白,这才是你最可笑的地方!” 他嘶哑的说:“剑只是武器而已,它生来就是用来杀人的工具!什么侠义,什么美德和邪恶,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从来都和它没有关系! 武器决定不了自己的去向,也对那些没有兴趣。既然是一把剑,那就要去杀!究竟杀死什么东西不重要,反而必须要将什么东西杀死,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李白陷入沉默。 好像无言以对那样。 只是眼神却变得怜悯又悲凉。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东西的工具。”李白缓缓摇头,“而是要成为自己。 成为,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不论是行善还是为恶,都要自己选择自己的路,要斩断一切阻拦,要走到路的尽头去。哪怕是死亡也不会可惜…… 倘若就连面对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最终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片虚无而已。” “姬仙客,早在你选择成为工具的瞬间,作为剑客的你就已经死了。” 李白怜悯的摇头:“如此人生,简直与活尸无异!” “那就来吧,李白!” 姬仙客嘲弄的大笑,“用剑客的方式,用剑来像我证明你的道理!不会有人打扰,也不会有第三者插局,就在今天,就在这里——” 他饱含期待的握紧了剑刃: “——看一看,究竟是谁才会一败涂地!” 此刻,随着心脏如雷鸣的鼓动,炽热的鲜血涌动,自机关与血肉之躯的接口处涌现,将钢铁笼罩在猩红的血色之中。 烈血如酒,被灼红的钢铁点燃,化为了真实不虚的火焰。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自烈火之中,早已经迷失在毁灭的恶鬼沙哑的呢喃:“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黑暗沸腾。 将这如酒之血,献给消逝之时光,所换来的,便是耀眼的煌煌光焰,往昔虬髯客的绝传于此再现! 那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疾速! 宛如要逆反时光那样…… 不惜在瞬间将自身点燃,舍弃一切之后,所换取到的登峰造极! 浩荡的天青席卷,大河之剑肆意奔流。 在轰然的鸣动之中,李白踏前,就像是握紧了天空那样,磅礴剑气收束为狭窄的一隙,焕发出璀璨的光芒。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大江东逝,万物轮转,人世的璀璨便因这残酷的时光磨砺而成。沧海桑田,时移势迁,所造就的,便是这万般诗意与酒中所酝酿的一剑。 斩! 死寂之中,只有雷光和天青碰撞时所迸发的光华。 两道截然不同的剑刃这一瞬间以最纯粹的方式,分出了最直白的结果。 当烈光消散的瞬间,两人已然错身而过。 紧接着,才有崩裂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 地面,顶穹,乃至剑刃…… 沉默里,李白低头,看到握剑的右手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色涌动而出,顺着剑刃,悄无声息的落地。 而在他的身后,姬仙客的身体僵硬在原地。 低下头,俯瞰着手中断裂的长剑,还有胸前贯穿的裂痕,便仿佛明白了什么,疲惫一笑。 无力的,跪倒在地。 紧接着,机关义肢的裂痕随之蔓延,铁铸的半身分崩离析。 “我输了啊。” 姬仙客剧烈呛咳,口鼻之中渗出鲜血,艰难的用残剑撑起身体,回头:“你是……怎么……怎么做到的?” 飞光之剑,被截断了。 被更胜于自己的速度和力量,在最擅长的领域,被打败了! 不论如何,都无法置信。 “就当我做了弊吧。” 李白垂眸,“姬仙客,那样的剑术,你在我面前用过一次了——这些日子里,在大理寺,每一天我都在思考,如何击败你。” 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那样的方法。 无法匹敌那样的疾速,也无法抗衡那样纯粹的破坏。 那诚然是自己无从企及的技艺,机关和人身最完美的结合——血肉之躯无从和钢铁比拟,也无法承受那么恐怖的压力。 不论剑气多么快,可握剑的人始终是有极限的。 “所以,我就在想,干脆将我自己也转化成剑气好了。”他平静的回答:“唯有如此,才能击败你。” 不止是武器,在那一瞬间,李白将自身的一切也融入了那浩荡的剑气之中! 彻底的,化为了无形! 也唯有如此,才能承受无止境的提升青莲剑气的威力,从而凌驾于飞光之上。 有形必朽,可无形之物又如何摧毁呢? “原来……如此么?” 姬仙客愣了许久,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极限,还是在惊叹这一份恐怖的天资。 短短的七日,竟然能够成长到如此的程度。 就连自己磨练一生的飞光,都变成了对方攀登的基石。 如此酣畅淋漓的失败,还有什么值得不满的地方呢? 和同敌人毫不保留的一决生死,赌上了一切之后,只为了最后的结果。 手握着剑刃,沉浸于毁灭和死亡中的怪物,最终死于剑下。 “这可真是……和我相配的……结果啊……” 他嘶哑的嘲笑着自己,松开了手中的断刃。 伴随着鲜血的流逝,生命的热意仿佛也随之而去,意识渐渐恍惚,自渐渐袭来的寒冷中,仿佛再一次的看见了扑面而来的风雪。 那个最寒冷和绝望的冬天。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家族和手臂之后,也失去了自己的剑。 垂死的剑客倒在荒野的风雪之中,狼狈如野狗,却依旧痛苦的爬行,徒劳挣扎。 流着泪。 哀求着每一个浮现在眼前的幻影。 “救救我。” 他艰难的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一片衣角:“请你,救救我……” “好啊。”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个流浪的机关师弯下腰,悲悯的捧起他的手掌,握紧了,那么用力:“作为代价,就请你随我一同去地狱里吧。” 从那一天开始起,那个被称为姬仙客的剑士就已经死去了。 为了复仇,为了妻子的遗愿,为了偿还自身的罪孽,或者,为了自己最后的朋友。 踏上了无回的道路。 去往地狱。 可当死亡再度到来,这一条路他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却发现,所等待着自己的只有一片虚无。 在黑暗里,他听见了远方的悲鸣和哭声,渐渐恍然。 “老板,我们早就在地狱里啦……” 姬仙客遗憾的,闭上了眼睛。 呼吸断绝。 章六 明天 天地动荡,在深邃的地下,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雷鸣。 黑暗里,庞大的轮廓展开了无数双手臂,就仿佛攥住了世界运行的齿轮那样,拉扯着万物在自己的意志之下运转—— 当这一份足以主宰长安运转的力量于此展现时,便掀起了恐怖的暴风和狂澜。 如此,剥离传动层的阻拦,一点一点的,深入长安的核心! 只差咫尺之遥。 在漫长的等待中,卢道玄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从自己的身后,封锁的闸门外传来,渐渐清晰,一直到交错的裂痕从墙壁之上浮现,伴随着坍塌的巨响,便有隐隐的光芒从裂隙之外亮起。 他从深渊中收回视线,望向身后,漠然的俯瞰。 “李白?” 苍老的机关师微微抬起眼瞳,嗤笑:“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阴魂不散?” 舞动的尘埃中,李白抬头,轻蔑的看着自己的敌人,“难道这样的形容,你不应该留着给自己么?” 说着,他甩手,将一柄断裂的剑刃抛到了卢道玄的脚下。 “姬仙客死了,为了你。” 李白冷声说:“不止是他和黎乡,还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卢道玄,不,乌有公——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他们本来都能活下去,可因为你,他们都坠入了地狱里!” 卢道玄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俯瞰着尘埃中的断剑。 遍布裂隙的剑脊映照着他的面孔,令那一张苍老的面目仿佛被裂隙切裂,早已经面目全非。 依旧平静,未曾有丝毫的动摇。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或早或晚而已。” 卢道玄说:“人固有一死,觉悟而死,好过愚昧而生——相较之下,将希望和未来寄托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城市和未知里的人才足够可悲!充其量,也不过是这个城市的奴隶而已!” “他们不是谁的奴隶,也没有人生来就要注定成为什么人的工具。” 李白冷声驳斥:“将他们当做工具和傀儡的,难道不正是你自己么!” “这个世界,倘若想要成就真正美好的东西,是必然伴随着牺牲。 他们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我,我便要让他们的死亡具备意义——真正阻挠这一切的难道不是你么!” 卢道玄肃声质问:“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李白? 自以为行侠仗义,满心骄傲,但却同那些顺从众意去杀人的刽子手没有区别! 倘若你真正是正义的,那就应该站在我这一边,倘若你真的对苦难者有所怜悯,你就应该是我的朋友! 如果你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不应该对我拔剑!你应该跟我站在一起,去反抗那些为了自己的权力和野心,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唯独你,是能够理解我的才对!” 他伸出手,最后一次邀请:“想象一下!想象那个未来!没有了那些贵族机关师,也没有了那些无能的官员,那些只会带来痛苦的家伙,还有那些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废物! 每个人都能够为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而生存,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家园!每一个人都可以骄傲的抬头挺胸,成为长安的主人! 到我这边来,李白,我们可以创造更加美好的世界。一个没有贵族机关师的压迫和掌控,没有黑暗权力斗争,也没有绝望和痛苦的未来……” “一个,被你所掌控的未来,不是么?” 李白冷声问:“一个看似自由,不过是在你的统治之下的,每个人都变成傀儡一样的未来?” 他漠然的凝视着他所伸出的手,然后,拔剑,对准了他的面孔。 以最直白的方式作出最后的回复。 “你在撒谎,卢道玄。” 李白踏前,向着自己的敌人,“我讨厌撒谎的人,因为那样的人生并不真实,而那些关于爱的谎言,尤其虚伪!你并没有再去爱这个世界了,剩下的只有憎恨…… 那些建筑在眼泪上的东西,不论有多么高尚的苦衷和目标,都不过是自我陶醉而已!” 他凝视着那一张苍老的面孔,透过漆黑眼瞳,便能够看到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猩红,宛如地狱中的熔火那样,痛苦涌动,择人而噬! “卢道玄,从不知道多久之前开始,你就和你所憎恨的那些东西没有区别了。” 他悲凉的摇头: “——自始至终,你都只想要创造地狱而已!” 轰鸣巨响。 在黑暗的深渊里,有什么庞然大物骤然升起,狰狞的躯干展开,铺天盖地,向着李白砸落! 大地龟裂。 瞬间,分崩离析。 伴随着顶穹的碎裂,无数巨石坍塌,自裂隙之后,有衰微的阳光落下,终于照亮了卢道玄身后,那个庞大而恐怖的轮廓。 就仿佛地狱最深处所造就的怪物那样。 在幽深的深渊中,有庄严如神佛的面孔缓缓升起。 巨大的面孔上,镶嵌着无数猩红的机关核,释放出如毒蛛一般的恶毒辉光。 宛如山峦一般的庞大身躯之上,千百双手臂招摇展开,那样的姿态本应殊胜庄严,可现在,却好像从地狱的大门后所伸出的怨恨之手,要拉着一切,堕入地狱中去! 那才是卢道玄真正引以为傲的造物,自十四年的痛苦和绝望中锻造而出的成果,以上千颗死去的机关核为轴心,从地狱中所复活的怪物! ——千手明王! 此刻,卢道玄踩在明王所伸出的手掌之上,扶着怪物的面孔,向下俯瞰——庄严的面孔之上,杀意狰狞。 他握紧了拳头。 瞬间,数之不尽的长臂自明王的咆哮中砸落。 轻而易举的将这眼前的一切撕碎,破坏! 同那庞大的机关傀儡相较,一切凡人都宛如尘埃,就算是头顶庞大的球场,也狭窄的无法容纳这恐怖的身躯。 在突破了无数机关师的教条之后,卢道玄早已经攀登上了禁忌的巅峰。 哪怕是没有任何人,他也能够将眼前的一切彻底毁灭! “既然冥顽不灵的话,那就去死吧!” 明王的胸前,合拢的十指间,卢道玄的眼神癫狂:“放心吧,李白,你死了之后,会有更好的世界诞生!” 回应他的是尘埃中再度冲天而起的剑气。 长河澎湃,浩荡席卷,自千百双巨手的蹂躏之间游刃有余的向前,在千手明王的躯壳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斩痕。 瞬间,一只巨大的钢铁手掌,就从腕上脱落,坠在了地上。 “更好的世界?” 李白怜悯的摇头:“所以,你没有听见,对吧?” “——这一座城市的悲鸣。” 自从卢道玄的计划开始的瞬间,便回荡在大地深处的回响——宛如深海中鲸鱼的歌唱,孤独又悲伤,徒劳的呼唤和哀鸣。 可是却无人听闻。 “它在呼唤我,卢道玄,它向我求救。” 李白握紧了长剑,一字一顿的告诉他:“这个世界就站在我的身后!” 在他的手中,青莲剑气再度绽放,奔流,将黑暗照亮。 这一次,伴随着那遥远的歌声,再度蜕变出全新的光华,极尽世界一切璀璨和美好之后,将万种绮丽包容其中,化为耀眼的辉光。 可与此相较的,乃是庞大的千手明王的怒吼。 就在它的周身,无数宛如眼瞳那样的猩红机关核在迅速的熄灭,龟裂,失去了来自远方的支持和力量。 陷入迟滞…… “怎么回事儿!” 卢道玄愕然回首,看向更远处。 “已经晚了,卢道玄。” 李白昂首,得意一笑:“这一座城市里可不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 此时此刻,长安城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匆忙的奔走。 从未央宫到怀远坊,鸿胪寺、大理寺、虞衡司,乃至无数机关师,都已经尽数被调动了起来。 金吾卫的铁车在敕令之下粗暴的将前方的阻拦撞碎,然后一只只机关兽涌入其中,启用工具,开始了匆忙的进行紧急维护。 伴随着卢道玄布置在地下的所有活尸被尽数拆解,那些坊市的机关核中,猩红渐渐褪去,再度恢复璀璨。 “快些,快些!” 元芳手握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向着暗卫们催促:“还有四处,一个时辰内必须尽数维护! 金吾卫呢?金吾卫的车堵住路了,快让开!来不及了!” 很快,那一辆重达万斤的工程机关车就程咬金随意的举起,然后放到了另一边去,通路大开。 “你们也利索点!” 他挥手,向着自己的后辈们下令:“可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苦心,知道么?” 回应他的乃是雷鸣一般的呼喊。 不止是李白一个人。 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伸出了双手,死死的拽住了自己最心爱的家园,不容许它被拖下深渊! “看到了吗?” 李白摇头,“阴谋之所以是阴谋,是因为它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便注定失败!” 死寂之中,卢道玄抬头,终于看到碎裂的顶穹后,无数飞扬在风中的纸页。 一张残缺的纸页飘零坠落,来到了卢道玄的脚下。 十六个有可能被篡夺的坊市核心,隐藏在传动层之下的改造机关,乃至笼罩长安全域的深邃脉络……乃至卢道玄操纵长安的计划。 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验算数值之后,囊括整个长安的粗陋图纸上,竟然已经将所有的重点都标注了出来。 短短的两日之间,十四年的筹备,竟然就已经被人逆推而出! 甚至,被散发在空中,满长安的扩散,落到了每一个人的手里…… “那个废物——” 卢道玄将那张碎纸捏成粉碎,再难掩饰自己的狂怒与狰狞。 “束手就擒吧,乌有公。” 李白怜悯的摇头:“你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倘若此刻认罪伏法的话,未必不能网开一面……” “做梦!!!” 卢道玄咆哮,千手明王震怒嘶吼,那些黯淡下去的眼眸重新亮起了血色的光芒。 散落的斑驳白发之下,苍老的机关师已经彻底陷入了癫狂。 再不顾任何的后果,启动了最后的措施: “——倘若拒绝这一份未来和明天的话,那就一起堕入地狱里吧!” 那一瞬间,明王的无数手臂展开,向着四面八方,再度强行接续了那些失控的机关,然后,启动了最后的机关律。 过载指令! 长安剧震,恐怖的动荡从大地的最深处萌发。 以六个坊市为枢纽,向外扩散失控的指令,引发当年大崩落百倍之上的灾难……在彻底放弃了掌控这一座城市之后,卢道玄嘶哑的大笑,选择将这一切都推向灭亡! 李白怒吼,飞身而起,向着眼前的千手明王斩下剑刃。 可接连不断的手臂阻挡,无数手掌死死的钳制住那一把浩荡的苍空之剑,在重重阴影之下,卢道玄的眼瞳遍布血丝,嘶哑的狞笑。 “没用的,李白,为时已晚!” 他双手展开,催动着这倒向灭亡的机关律,向着远方传达,让这个城市在无止境的核心过载中迎来崩溃。 “一切,都将坠入毁灭之中!” “……不,还来得及。” 有人轻声呢喃。 轰! 那一瞬间,自李白的身后,坍塌的裂隙里,有钢铁之拳抬起,残肢之上闪烁着火花,缓缓的,对准了千手明王的身躯。 用尽最后的力量。 隐藏在手臂之中的熔炉装填了最后的燃料,法力水晶的残渣激发出了最后的力量,就这样,火光迸射。 钢铁之手宛如飞鸟那样,飞射而出。 化为了炮弹,拖曳着长达数百米的锁链,刺入了千手明王的肺腑之中。 在锁链的另一头,残破的机关巨人从黑暗中走出,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的面孔抬起,仅存的眼眸中依旧燃烧着执拗的辉光。 而胸腔之中,空空荡荡! 在黑暗的更深处,无数断裂的线缆之后,一线血色缓缓的延伸……化为了猩红的链路,将那个疲惫的机关师和他所创造的英雄连接在一处。 残骸之中,荀青呻吟着。 颤抖的手指抬起。 就在那一瞬间,过载指令戛然而止!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卢道玄的机关术的人,由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后继者,同样,也是传承了他所有技艺的机关师! 在铁拳接入的瞬间,同源的干扰就令卢道玄的机关律迎来了停滞和崩溃。以血为线,那个孱弱的机关师同自己的师长开始了最后的角力! “你胆敢违背我么,荀青!” 卢道玄嘶哑的怒吼,握紧了拳头,想要夺回自己的操控权,可来自李白的压制却让他根本无法抽出所有的心力。 只能一点点的,被荀青拽紧了。 “该结束了,道玄公。” 荀青轻声呢喃,“爱也好,恨也好,都太久了……” 在千手明王愤怒的攻击之下,千疮百孔的巨人上前,一点点的挪动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攻击,也没有怒斥。 只是张开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拥抱着眼前的怪物。 就像是孩童依偎在父亲的怀中那样。 残骸之中,荀青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们,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所有连接着外界的机关律,被尽数截断了,过载指令,强行终止—— “荀青!!!” 卢道玄癫狂咆哮,不顾一切的将阻拦的巨人撕碎,试图将一切重启。 可紧接着,他听见了不绝于耳的轰鸣。 那些被撕裂的巨大手臂从空中坠落,而苍青色的剑气洪流,冲天而起! 在李白的手中。 “梦该醒了,乌有公。” 他抬起眼瞳,肃然宣告:“以此一剑,将你和你的地狱,一同断绝!” 无穷尽的剑气迸射而出,在转瞬间,吞没了那个消瘦的身影,不,他再一次的融入了那浩荡的奔流之中。 向着天空升起。 就仿佛撕裂了天与地之间的桎梏,令万物轰然鸣动。 此时此刻,来自灵魂之中的辉光闪耀在天穹之上,宛如霄汉中的无数星辰那样,化为浩荡星瀚。 星辰的洪流于此收束。 化为了仿佛将万物都囊括在其中的剑刃,向着千手明王斩落。 卢道玄呆滞的抬头,凝望着那扑面而来的剑气,眼瞳被光芒所照亮。 就好像,忘记自己早已经身在地狱之中。苍老的机关师下意识的伸手,想要触碰那宛如天穹的色彩。 “那样的光……” 他失神的呢喃。 那一瞬,高远的辉光,吞没了一切。 当剑光一闪而逝,璀璨的霄汉之光消散无踪。 只有坍塌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千手明王寸寸碎裂,自正中被斩成了两段,在没有力量维持自己的姿态,迅速的解离,向着下方的黑暗深渊中坠落。 归于永恒的静谧之中。 而在半空中,李白的身影再度浮现,如同在飓风中翻转的叶片那样,向着黑暗中坠落。 他伸手,试图抓住身旁的凸起。 可是却失之毫厘。 捉之不及。 “啊,没力气了。” 李白轻叹,却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在坠落中。 战胜的强敌,赢得了胜利,拯救了长安,结果最后因为没有力气摔死了……这样诙谐的死法,或许将来也能在后世的传记中记上一笔? 在呼啸的风中,他闭上眼睛。 可在风中,却仿佛听见了遥远的呼唤,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越来越近……可当他抬起眼睛,却看到断崖之上那个向着自己扑过来的身影。 拉扯着绳索,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 死死的扯住了他的领子。 握紧! ——狄仁杰! 眼看着狄仁杰拉住了李白,上面的元芳也松了口气,吃力的拽着绳索,面孔憋得涨红,回头向着旁边偷笑的暗卫怒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回头统统扣工资!扣工资!” 很快,在暗卫们的拉扯之下,狄仁杰和李白从深渊之中缓缓升起。 疲惫的李白被丢在了地上,然后,狄仁杰伸手,从腰间摘下了镣铐,咔哒一声清脆的声响。 “逃犯李白,捉拿归案!” 李白愕然,看着狄仁杰冷酷的样子,还有被桎梏的双手,难以置信:“你还来?”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狄仁杰怜悯的摇头,“规矩,就是规矩——在六部会审结束之前,你还是大理寺的逃犯,还归我管。” “我可是刚刚拯救了长安啊!” 狄仁杰突然难得一见的爽朗笑道:“这位拯救长安的英雄,走之前还哭着喊着让人来救……要不是你喊得实在声音太大,音传十里的话,我也赶不及过来。” 李白沉吟了一瞬,终于察觉到不对:“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热闹的样子?” “看热闹……真是一派胡言,本官诸事缠身,难道还有那种空闲么?”狄仁杰轻描淡写的说。只有他知道,在今天这个战场,有多少大理寺的好手,在李白决战的同时,抵挡了卢道玄的无数手下。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李白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拒绝了元芳的帮助,自己撑着长剑站了起来。 当他回首,看向身后满目疮痍的废墟时,就忍不住一阵叹息。 站在裂口的边缘,他看向下方陡峭的深渊。 黑暗埋葬了一切,仇恨、绝望和痛苦,一切都将归于静谧。 “到最后,终究是没有能够真正的解开他们的怨恨啊。”李白轻声呢喃。 “不论多么精密的律法和多么及时的侠义,有时候也无法挽回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 狄仁杰叹息:“家族,未来,希望,和幸福……有些东西一旦被毁掉,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复仇毫无意义,可同样,不复仇也无路可去。或许,正因如此,卢道玄才会陷入疯狂吧……” “不,要我说,恰恰相反才对。” 在沉默中,李白缓缓摇头:“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不让更多这样的事情重现。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堕入仇恨和绝望的地狱里。 这个世界会有明天。” 人类在这尘世的狂风暴雨中生存,追逐着远方的希望和未来。 正因为深知痛苦和怨恨的可怕,所以才寄望律法与侠义,期待有朝一日能够跨越丑恶的漩涡,造就真正美好的世界…… 不论是李白,还是狄仁杰,亦或者是荀青,乃至任何一个不甘于绝望和痛苦的人,每踏前一步,都将在这一条漫长的道路上奠定一步。 哪怕这一条路没有尽头,就算穷尽一生也走不完,可这一份追光的愿望永远不会结束。 狄仁杰回头看他,许久,认真的问:“你觉得那种没有仇恨的世界,真的会到来么?” 李白望向脚下的深渊。 忽然回忆起,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卢道玄的眼神,那么安宁。就好像终于从囚禁自己一生的地狱中逃离了那样。 解脱的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近在咫尺的死亡。 在最后的最后,他终究还是放下了仇恨。 平静的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不止是他,还有姬仙客,黎乡,以及更多的更多……正因为深知黑暗的痛苦,才会如此的向往光明。 向往充满希望的明天。 “当然会的。” 李白颔首,郑重的回答:“终有一日,那样的世界,一定会到来!” 狄仁杰再没有说话。 只是微笑着。 仰望着裂隙之外的天空。 苍青色的穹空中,白云漫卷,远方吹来了清爽的风。 繁华的街道、破败的废墟,花船、奚车,乃至每一张微笑的面孔,一切都沐浴在那温柔的阳光里。 阴霾不再。 尾声 欲上青天揽明月 “夏天要结束了啊。” “是啊。” 李白微笑,“又到起风的季节了。” 风中传来花和酒的香气。 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喧嚣的声音不绝于耳。 推着小车的贩夫望到招手的李白,便停下来,捞起毛巾,擦了一把汗水之后,仔细洗干净双手,为客人打满了一壶的佳酿,还送了两片清凉去热的莲花糖。 在仔细清点了铜缁之后,便微笑着推起小车来,融入到远方的人潮中去。 好像热火朝天的奔向未来一样。 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无数远来的旅人眺望着这一座雄起壮丽的城市,也有无数即将离去的旅人回眸望着眼前的世界,满怀着不舍,或者,去意匆匆。 还有更多的人,更多努力在生活着的人,带着笑脸,行走在阳光下,充实的度过自己的时光。 六部公审用了十来天,修复被波及的坊市需要四个月,相关事件的收尾据说要半年以上,遗忘过去的痛苦需要十四年。 而重建家园,可能需要不知道多少人一生的时间。 在经过漫长的休息和调养之后,在夏天结束之前,李白回首,最后一次眺望眼前庞大的城市。 要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他经历了始料未及的冒险,得到了那么多,又失去了那么多,到头来,他却已经不知道应该去怎么样叙述自己的得失。 现在,属于他的旅行即将再度开始了。 只不过,开始的过程未免太让人无奈了一些。 就在城门前方,一包又一包的东西源源不断的塞进了他的怀里。 “这些饼你拿着路上吃,还有钱,千万在口袋里放好,别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小心掏的时候露出来。” 荀青喋喋不休的嘱咐着:“水壶呢?少灌点酒啊,万一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喝醉了怎么办?还有,药也要准备好,这一包是治风寒的,这一包是治湿热的,还有这一包是专治水土不服……” “行了,行了,完全都装不下了!” 李白摇头:“在这么下去,我恐怕要开辆车才能走了。” “对啊,车,我去给你租一辆机关马车!” 荀青一拍手,转身就想要直奔车行,结果被李白死死的拽住:“行了,这就行了,不用车。都是当坊主的人了,你就不能稳重一点么?” “可是担心总是难免要担心啊。” 荀青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眶又红了,热泪盈眶:“李白,要不你别走了,我把坊主让给你来当,你不在我实在没底啊。” 李白没好气儿的给这个家伙脑袋上来了一拳。 “差不多得了,选你当坊主的人又不是我,别轻易的让来让去。还有你这么快就下床了,身体没毛病么?” “放心,只是没力气走路而已。” 荀青拍了拍旁边的扶手,那一辆传承自卢公的机关椅,眉飞色舞:“贸然驱动那么夸张的东西,没有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况且,这不是还有各种很便捷的机关么?要不要我给你也坐一辆?” “等我七老八十了再说吧。” 李白摇头,后退了一步,再度望向荀青身后,那些送别的老朋友们。 不止是眼眶发红的遗民们,还有号称路过的程咬金,以及特地请假的元芳等等…… “狄仁杰没来么?”李白问。 “你懂的,加班。”元芳调皮的眨了眨眼。 “不过我觉得,他等你离开长安的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就没有什么话给我?”李白问。 元芳抖抖耳朵:“我听见他正在说,他的头痛恐怕快要全好了……” “哈哈,我就当这个死脑筋说的是一路顺风好了。” 李白耸肩,最后笑了笑,向着所有人抱拳:“各位珍重,大家后会有期。” 如此,最后再看了一眼。 他后退了两步。 转身走向城外的谎言。 但就在他经过城门的时候,路边马车的垂帘被挑起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这么不想让我来为你送别么,太白兄? 何必去意如此匆匆呢?” 上官微笑。 “倘若是上官兄来送别,我自然欢迎。” 李白看了一眼他所乘坐的马车,轻声感慨:“但如果来的是别的什么东西的话,就让人有点紧张了。” “有些事情,总是躲不过的。” 上官摇头,拿出了一卷黄帛,“天后的第三次召见了,太白兄,不论如何都要给个面子吧? 倘若你有什么抱负的话,就不应该拒绝天后的召见。以你的才能,结合长安的力量,地上的一切抱负和梦想,你都能够实现。” 李白没有回答,沉默回头。 看向朱雀大道的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的华丽宫城,摇头一笑,“天后如此高远的人物,何必于纡尊降贵,来面见我一个小小的游侠呢?” 或许高处的风景很美好,可他已经不想再理会那些尔虞我诈的纷争。 “算了吧。” 他遗憾摇头,“我要的,她给不了。” “大胆!区区一个游侠,草芥之民,也敢如此夸口么?” 在马车旁侍立的绣衣使者终于无法克制,扬声怒斥:“需知天后一怒,如日君临,还望你好生思量,不要自讨苦吃!” “听上去确实可怕,不过,难道天上就只有太阳么?” 李白抬头,仰望着天穹,那一道庄严高悬的日轮,却忍不住微笑:“倘若大日有灵,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一定也会寂寞吧? 地上的一切并非在长安才有意义,人的追求也不应该是受到什么人的许可才行得通。天后威权虽重,但和我一个剑客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一瞬间,绣衣使者皱眉,正准备再说什么,可是却被上官按住了肩膀。 紧接着,接连不断的清脆声音才从他的身后迸发。 轻灵锋锐的剑气在瞬间一闪而逝,消散无踪。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视线中,有行云流水的剑痕浮现在高耸庄严的城门之上! 宛如饱蘸浓墨的大笔趁着酒意所书。 留下了最后的礼物。 ——欲上青天揽明月! “如果实在没有东西能够交代的话,就拿这个回去交差吧。” 李白拍了拍绣衣使者的肩膀,越过了他,最后望向上官,诚挚颔首:“此去经年,宫廷凶险,上官兄保重。” 上官感怀一笑,反而像是剑客那样拱手道别:“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李白后退了一步,再看了这繁华城市一眼。 仿佛听见了远方天空中悠远的歌声一样,微笑着,再度踏上了新的道路。 “喂,李白!” 荀青下意识的催动机关椅,追了两步,高声呼喊:“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这天下的诗都写完了之后吧!” 李白回头,微微一笑:“想来不是很难……放心,应该很快!” 就这样,在人海中,最后向着朋友们挥手。 如是道别。 在吹向远方的风里,李白顺着道路,踏步向前,哼唱着从琵琶中听来的歌。 有时,会忍不住回头,隐隐能看到身后城墙上那些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渐渐的,远方的山和海越来越近,而身后的城市,越来越远。 回首眺望时,便再也看不到那庄严又壮丽的轮廓。 群山变换,河川汹涌。 可从远方吹来的风里,却仿佛能够带来那些熟悉的笑声与祝愿,环绕在他的身边,在尘埃中托起了他的头发和袖摆。 对他说: “一路顺风,我的朋友。” 于是,便让那笑容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前方的旅途上,还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呢? 通向远方的道路上,又还有这什么样的风景? 群山、草原、密林、荒漠,江河或者海洋,亦或者是多么令人绝望的险境,或者是什么样的可怕对手和阴谋诡计…… 难以想象,无法预知。 或许未来还会有着可怕的险阻和艰难。 但旅途不会结束。 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附言 在写完这一篇记录的时候,已经快要天亮了。 在接到风闻社的指名,撰写这一篇填充版面的文章时,我未曾想到过程会如此的坎坷。 为了真正还原出传说中的英雄,绝世剑仙李白的真正模样,我数月以来,不辞劳苦,寻访了众多当年的经历者。 最终,在一位道中偶然相逢的旅人的提点和叙述之下,得以拼凑出当年剑仙一入长安的事件全貌。 虽然其中因为长时间以来的众口相传和以讹传讹,过于偏离事件的本质,但相信只要略作删改和润色,去掉里面诸如长安大地震、千手明王以及白虹贯日这样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东西,便能够成为一片不错的纪实文学吧? 只不过,其中依旧有所瑕疵,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篇故事诚然完整,但为何同我社觉先生与荣先生所搜集的李白事迹会有所冲突呢?” 我试图询问那位跛足的中年旅人:“还有关于李白初入长安,还有他二入长安的地方,明显与其他人的记载不符。” “那些都是假的。” 微醺的旅人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假的?”我问。 “对,都是故事,就像是我跟你讲的这些一样,都是假的。” 旅人悠然说道:“哪怕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根据见证者的不同,一段往事,说不定也会有诸多不同的版本。 就恰如此刻你我的会面一般,倘若能够在后世得以记录,那么那位店老板所看到的与小二所看到的,是否又能一样呢? 我所讲述的,不过是我所见到的李白而已,于其他人不同,自然理所应当。一千个人眼中,自然会有一千个李白。 可不论如何去追逐真相,如何去贴近事实,最终你我所能得到的,也不过只有一篇无限趋近于事实的故事而已。”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那些真正的传奇,那些不朽的诗篇,还有那些鲜活的为理想而斗争的英雄们,他们所留下的一切,就在这数之不尽的故事之中。 我所知道的,相较曾经的奇迹,不过是渺小的一片。可如今,倘若能够将这曾经的一片交托在你手中的话,你便也一定能够从他们的故事中,有所感触和启发吧?” 这样的想法,诚然是在下所未曾听过的观点。 一时间,让我竟然连原本的诸多疑惑都忘记了追问,只是好奇的请教道:“那阁下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迫切的想要得知这个故事背后更多的隐秘,更多的奥妙,从其中一窥这位风尘旅人的过往。 可旅人并未曾再说什么。 只是微笑。 “我想,大概是关于勇气吧?” 在离去之前,那位旅人回首,露出了缅怀的神情:“这一定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 正因为有那样的英雄在,如你我这样的凡人,才能追逐他们的脚步向前,踏上旅程,不是么?” 那样的潇洒与激昂的风度,实在是在下生来仅见。 等在下回过神来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位腿脚略显不便的旅人已经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再也不见。 直到回到旅店,我才终于发现,这位路左相逢的陌生旅者身上的诸多奇妙之处和令人疑惑的地方。 以及,掌柜告诉我:他没有买单…… 或许,他只是想要在我这里骗一顿酒钱吧? 可不论如何,我都相信,这一篇故事中的,一定也还存留这当年经历者们的希望与勇气。 就算在无数过往的故事里,这个属于李白的故事,也一定能够像是星辰一样,闪耀发光。 我坚信如此。 或许,这就是故事存在的意义。 临笔匆匆,写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喊我了。 希望这一篇文稿到时候能够让诸位读者满意,也请社长收到之后能够赶快回信。 及:在下已经盘缠用尽,无钱抵账,被扣在客栈干活还债半月有余,还望社长回信时随欠款一金六银,救我于水火。 又及:洗碗等,急! 风闻社实习寻访编辑 白恒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