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东西》 楔子 话说万历四十七年,这一年像往常一样,神宗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躲在他的寝宫里喷云吐雾。文案上等待着批阅的奏章堆积如山,因为长时间无人问津,就连太监们都懒地清扫,上面覆盖着一层薄灰。在众多的奏折里面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折子是山东临淄县令布泰珲的一封辞呈,辞呈上书: 臣乃一介布衣,蒙圣上恩典,掌一县治理,兴养立教,安民恤狱,虽兢兢业业无以报陛下圣恩。而今,下臣年老体迈,耳聋眼花,身体每况愈下,难以为继,特上表让贤,容臣归于田园,不胜惶恐,跪谢天恩。 说起万历朝辞官已不算什么稀罕事,折子上的这个布泰珲是何许人呢?此人乃是山东聊城阳谷县人,年轻时中过秀才,后来几次乡试,俱铩羽而归。从此再无进取之心,闲居乡里,做过几任生员。前些年,他到临淄县衙探访故交,县令看他颇有些学问,人也算是精明,遂聘为师爷。不久,教谕出缺,布泰珲做师爷这些日子勤劳能干,深得老知县赏识,县令便上表保举他做了临淄教谕。这等于从临时工转正,一下子成了县教育局长,享受着正八品的国家俸禄。虽说品级低微,但孬好不计成了国家在册的干部。再后来,老县令死在任上,那会儿正赶上万历帝心血来潮,手执御笔批阅奏章,他在成千数百个进士举子中挑来选去,看花了眼,不知道该点哪个。正发愁呢,一瞥眼就看到了时任教育局长的布泰珲了。万历帝心里就念叨:布泰珲,布泰珲,不——太——昏。念叨着,万历帝乐了,御笔一点,就他了!圣旨一下,皇恩浩荡,布泰珲平地拔高,从正八品直接跃升一级,成了临淄县大老爷。从县教谕直接提知县的在大明一朝屡见不鲜,尤其是那位大名鼎鼎曾上疏骂皇帝的海瑞不也是从教谕提起来的吗?后来还一跤跌在青云里,平步青云了。 圣旨一下,对于布泰珲这个连举子边都没靠上的过气秀才来讲,无异于鲤鱼跃龙门。老布几次乡试均遭失败,早已放弃了进科取士之心,甘心在乡里做个生员,安渡余生。再者说了,在那年月就算是中了举,也不一定马上就会有官做,还得论资排辈,等着上面倒缺,万一有个加塞的,像老布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排到老也不一定能有个实缺。更何况老布一上来就是一县的衣食父母,县还算是肥县,不用一天到晚为催科发愁,这足以令同僚羡慕了。 由此可见,布泰珲从一个外乡来的打工仔,摇身变成了国家正县级干部,他对皇帝的那份感激之情那是溢于言表的。可布泰珲为什么又要辞职了呢?老布上辞呈那年四十有五,当了县官也没几年,虽说古代人寿数都短,但一般小民只要不愁吃喝,活到五十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一县之父母官呢。看来呈上所说,年老体迈,耳聋眼花只是托辞罢了。 说起临淄这个县城,可能有许多人不知道。但一提起蹴鞠,想必大家就不陌生了,临淄正是世界足球的发源地。临淄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是华夏文明发祥地之一。小城文化底蕴深厚,自古“三人能文,六人能书。”文坛上享有“齐风鲁韵”的美誉。除此之外,临淄还是春秋五霸之首、战国七雄之一古齐国的故都。其地平坦广衍,物产丰饶,有“鲁中粮仓”之称。这么好的地方,无异于江南渔米之地,在这里任职自然是肥缺。 但此际,临淄县衙后院的知县宅里却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唉……戚先生,本县的辞呈都已上去六年之久了,为何至今仍不批复?” 说话的正是临淄知县布泰珲,坐他对过的是他每年用四十两工食银聘请来的师爷绍兴人戚佑才。但听戚佑才道:“大人,晚生心中不解,我临淄境内这些年一直风调雨顺,百姓衣食富足,安居乐业,民风甚是淳厚。大人这些年考课也一直名列前茅,为何还日日忧心,非辞官不可呢?” “哼,考课好说,百姓富足也不假,只是……世态炎凉啊。先生不在仕途,不知为官者难哪,尤其是做这一邑小令,为了区区八十两年俸,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丑态辈出,不可名状,苦不堪言啊,远不如做个生员活得自在。” “大人不可如此颓废,这些年都过来了,擢升指日可待,何不再忍耐些时日?” “擢升谈何容易,如今圣上已多年不理朝政。君不见朝政空前混乱,一盘散沙。督抚京官们俱可日日笙歌,唯独苦了我们这些州邑下属。每年知府、督抚、京司俱要层层打点,端午、中秋、冬至、年节、元宵,寿诞……按着数儿送礼,稍有遗漏便可能引来大祸。然而,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逢迎趋承,眉摧腰折,哪还有点士人气节?苦哉,愧哉!” “大人事必躬亲,终日劳碌,晚生早就看不过去了,何不分些事由交给二衙(县丞,副县长)去做,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巡捕二事,是否过于轻松了呢?” “他?哼!一个登徒浪子,只会吃喝嫖赌,能干出什么名堂来?若不是跟知府有旧,安能叫他逍遥到现在?” “大人就是性子上太吃亏。其实,大人面对上官直消一副贱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簿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则虽苦却不难。” “话是这么说,本县终究深受老夫子熏陶,做不出这些下作的事来。戚先生你虽这么说,若换做是你,恐怕也做不出来吧?” “呵呵,晚生说归说,当真做不出来呢?所以,此生已断了进取之念,甘做一介幕宾。” “唉,戚先生啊,当下最让本县头疼的就是南门王家的王鸿波一事,这厮搅的本县已经三日没合上眼了。” 戚佑才闻言也摇头叹气,道:“老爷对待王家一事,切记一个忍字。王家的靠山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起的,只是奇怪,王家自诩书香世家,一门上下知书达礼,缘何就蹦出个王鸿波这等纨绔泼皮。” “唉,想那王庆远老来无子,后来还是从时任江西巡抚的亲兄王道远膝下过继一子,宠溺程度可想而知。此子自小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毕竟不是亲儿子,王庆远也不敢过多拘束。岂料,长大后,竟成一害,本县风习叫他一个人就给搞坏了。近日来,此子更是为所欲为,每日被他欺凌打伤的人数不胜数,人送了个‘南门小霸王’的浑号。照此下去,县衙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专衙。先生快快想法子,怎样才能除此一害。” 戚佑才沉吟道:“除此一害,而又让王家人怪罪不到老爷头上,这事儿的确有些棘手,须好好想个法子。” 正说着,衙外“鸣冤鼓”骤然响起。布泰珲面露苦色,指着大堂方向道:“不消说,定是来告‘小霸王’的。” 二人起身向大堂走去。三班衙役已然分列两旁,各执水火棍威风凛凛。堂役击鼓三声,两侧衙役齐声高喊:“升——堂——” 布泰珲和戚佑才在威武声中一先一后,从大堂东门走进堂内。布泰珲驾轻就熟地走到“明镜高悬”的大匾前站定,扫视了眼堂下。然后,扶着身前公案缓缓坐下,板着脸一声没吭。若按往常,他不等坐下必会问:何人击鼓鸣冤哪?但今天他没问,他烦着呢,最近这几个月击鼓告状的几乎都离不开小霸王,而他又拿小霸王没辙。布泰珲怔怔地望着案头的绿头签(红头签为刑签,绿头签为捕签。),几次欲伸手拔出一根狠狠地摔到地上,把那个整天给他惹事生非的小霸王捉来问罪。然后,再把红头签当众人面这么一扔,给我狠狠地打!呵,解气。但每到此刻,师爷戚佑才便会在身侧轻轻咳嗽一声,布泰珲的理智就会重新回到身上。他也因此,视戚佑才为良知益友,是个堪负重任的臂助,毫不避讳地把心事讲给他听。 这时,告状人被带进大堂,是个一身绫罗绸缎,浓妆艳抹,颇有些姿色的妇人。妇人在门口原告石上跪倒。布泰珲打眼一瞧,嘿!竟是本地最大的jiyuan“寻翠坊”的老鸨也是城里有名的悍妇尤四娘,她来告状倒也稀奇。因为在本地,寻翠坊是个集赌场jiyuan为一体的娱乐场所,但凡娱乐场所,古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乏当地有头有脸或黑或白的人物撑腰。光看寻翠坊门房里那十几个压场子的彪形大汉,就知楼主绝不好惹。小霸王去找寻翠坊的晦气,也算是黑啃黑,狗咬狗。布泰珲心里琢磨着,堂下的尤四娘挤着哭腔开口了:“青天大老爷可要给奴家做主啊。” 惊堂木一响:“堂下何人?有何冤情啊?”布泰珲故意装糊涂,假装不认识尤四娘。他要是上来认识她,不就等于说明他也去过寻翠坊了吗?这一点,布泰珲还是很明智的。 “启禀大老爷,奴家尤四娘,就在东门外开了家专供爷们玩耍的酒楼,名叫‘寻翠坊’。奴家做生意向来循规蹈矩,按天纳着税银,前几日突被一个顽皮无赖捣乱,烧了奴家的仓房。财务损失甚重不说,还险些害了奴家的性命……” “行了!”布泰珲听明白了,能干出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来的除了小霸王还能有谁?不等她说完就胸有成竹地打断她:“老爷我知道是谁干的,但实话告诉你,老爷我拿他也没辙——退堂!”说罢,布泰珲站起转身欲行。 尤四娘急喊:“区区一个无赖混混,大老爷缘何管不了?” 布泰珲一指书记案上足有一寸厚的一沓状纸,没好气地说:“你这点冤枉算得了什么?损失点钱物而已,要是丢了性命再来找本县。” 尤四娘本就是城里出了名的河东狮吼,眼见布泰珲要迈出东门,一着急,露出泼辣嘴脸,喊道:“丢了性命我还怎么来找?——啊,我明白了,你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布字,还青天大老爷呢?我呸!” 皂班班主何大劲喝道:“混帐!竟敢咆哮公堂,这公堂之上岂容你这刁妇撒野,想上拶子(夹指刑具)了不成?”嘴里吼着,却猛朝崔四娘挤眼睛。寻翠坊就在东门大街,离着县衙不超过一里的路程,他们早都是老熟人了,说这话是提醒尤四娘注意身份。 布泰珲闻言止住脚步,他出名的温良脾性,毫不介意。回头道:“尤四娘,你刚刚说得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布字?难道烧你仓房的不是王家的公子王鸿波?” 尤四娘看了眼西墙上挂着的拶子,也有点后怕,卑声道:“奴家何时说过是王公子了?王公子又怎会烧奴家的仓房?他和奴家关系那可是好得很呢。” “哦,”布泰珲一听不是头疼人物,便又坐回公案后:“你且说来,是何人所为?” 尤四娘咬牙切齿地说:“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玩劣不堪,调皮捣蛋,缺爹少娘,没人管教,能把人气得抓心脑肺,恨不得生吃活剥的泼皮无赖,天下第一号的混球小布丁啊。” “小布丁?”布泰珲没听说过。 “嗯,就是北门城墙跟下开裁缝铺子的老布毛的儿子布丁啊。” “哦,原来是他呀。”一说老布毛,布泰珲也有点印象了。 是呀,说起老布毛,县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老布毛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就是干裁缝的,可以说是裁缝世家,一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缝纫技术,那都总结出秘籍来了。有人去找老布毛做衣服,老布毛手里只拿一把铁剪子,围着人转上三圈,街坊邻居都知道老布毛就会说俩字:候着。然后挥舞大剪刀,刷刷刷,样形就剪出来了。往床上的小布丁身上一扔,那时布丁也就七八岁,手里玩着一根针,一把接住布料,嗖嗖嗖,针起针落若笔走龙蛇,似蛟龙出海,无滞无涩,一气呵成。客人等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穿上新衣服走人,这就是布毛父子俩。自凡是去做过一次衣裳的人,无不对父子俩娴熟的技艺留下深刻的印象。 布泰珲奇道:“布毛有一手出色的针线活,为人也是出了名的厚道,连句话都说不囫囵,缘何要去烧你的仓房啊?” 尤四娘道:“大老爷,布毛为人老实,但他哪个儿子布丁可不像他爹,从小缺娘管教,十岁之前还不见他说话,都以为他随了老布毛。不成想,这才短短几年工夫就不知跟谁学得满口子油腔滑调,贫不说,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坏水。街坊邻居,谁要是惹了他,他先是用那张歪憋刻薄的小嘴把你里里外外好一通数落,这还不算完,到了夜里,一准儿被捅了窗纸,碎了瓦罐,死了家禽。为此,街坊们都养了狗,暗地里大家伙都叫他‘坏东西’。” 第一节 智斗双奸1 一根绿签摔落在皂班班主何大劲身前,“何大劲,本县命你速速将那……坏东西带到堂前说话。” 何大劲领了捕签,带了要好的两名捕快牵马出了县衙,按说缉拿逐捕属于是快班的活,皂班和力班平日主要负责站堂值役。但何大劲为人精明老道,又是衙内老人,布泰珲使唤他习惯了,但凡临堂断案,几乎全是何大劲跑腿。 何大劲三人出得县衙,骑马径奔北门。路上何大劲忍不住又发牢骚:“什么事都老子跑腿,每年就区区八两工食银,不够买鞋子的。” 捕快乔四道:“我说何班头,您就知足吧,我和袁江累死累活的一月下来才五钱银子。 袁江也说:“就是,附近几县,就数咱们县肥,还就属咱们这些差役苦。” 乔四道:“您说,放着肥差不捞,整天想着辞官,布老爷满脑袋想什么呢?” 袁江道:“老爷是生员出身,这帮夫子书读多了都一个德行,脑袋怕是进水了,想青史留名吧?” 何大劲道:“你们懂什么?布老爷在我眼里绝非什么清官也不是什么直官,他就是个胆小如鼠,不知变通的主,还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换作旁人早肥得流油了,还辞官?拿竿子打都打不走。” 临淄县城不大,三人说这话的功夫,北城门已遥遥在望。 xxxxxxxxxxxxxxxxxx 从临淄县城正直向东,出了城门不远也就不到五里的路程,便是养育了一方人物的滔滔淄江。淄江最宽处足有一公里,而最窄处却只有不到五十米。可想而知,窄处的水流势必湍急。此刻,一个赤条条的少年猛地从湍流中露出头来,几下子爬到岸边一方巨石上,在上面套上一件大褂,时不时对着石下探头探脑。原来,大石的侧下方有个不知是天然的还是被湍流长年累月冲出的一道岩罅,透过岩罅的缝隙,大石里侧的沙坑汇聚了一汪清冽的河水。只听一个女子在下面嘻嘻笑道:“叫你帮姐姐看人,你个小色狼,老往下瞅什么?” 那少年闻言,反倒把头探得更低,说:“我是在看人啊,这附近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你既然要我看人,那就只有看你咯。再说了,本少爷帮了你这么大忙,瞅瞅都不行吗?” 那女子笑道:“你个小贫猴,伸着脖子不累吗?喜欢看,就下来让你看个够,来帮姐姐搓背。” “哼,使唤你家少爷,想得美!快点洗,你答应给我的东西呢?” “哟,小财迷,还记着那事呢,急什么,你下来我给你。” 巨石离地面足有一丈高,但石下俱是细白的河沙。那少年轻轻一跃,便从石上跳下去,在那一洼水泊前蹲下,离那女子尚有一丈距离。尽管女子脖颈以下都泡在水中,但羊脂般色泽的赤裸身体仍从清澈的水下透着强烈的youhuo。少年年岁不大,却似乎已经初谙人事,看了眼,也有些心旌神摇,便把头歪在一边,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嘻嘻,你离姐姐那么远干嘛,难不成怕姐姐吃了你?”女子说着,伸出葱葱玉指,指着身前的衣服堆道:“喏,在衣服里面。” 少年走到衣服堆前,最上面的是女子的亵衣,女子体香丝丝入鼻,少年捡了个树棍,一手捏鼻子,一手把亵衣挑起,骂道:“让少爷翻这晦气的东西……”话没说完,突地被人横向拽了一把,便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那女子咯咯浪笑,在水里用力抱住少年后腰,把嘴凑到少年耳后柔声道:“那个簪子不值钱,姐姐拿身子顶了行不……”吐气如兰,吹的少年耳根子一阵麻痒,浑身燥热难耐,猛地从女子怀里挣脱。在水里少年就如同一条泥鳅,女子扑了几次没逮着,少年已经爬上岸,说:“厄呸!留着给你的客人吧,本少爷不稀罕。” 说着,把女子的衣服抱到一旁,扒拉来扒拉去。女子气道:“哼,死样,簪子不在这里,你一个男子汉为何非要个簪子?是要送给哪家的姑娘吧?” “不关你事,我给你办事,你给我簪子,然后咱俩一拍两散。” 那女子幽幽地道:“那好吧,你非要簪子的话,改天就去找我吧,我没带在身上,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再去‘寻翠芳’。” “哼,去就去,哪个母老虎,少爷才不怕她。” 说着,他发觉手中的香囊格外沉重,用手一捏,暗藏硬梆梆的物什,便在手心里抠扯了几下,掉落一枚黄澄澄的金坠子。女子脸色顿时大变。少年将坠子举在眼前,道:“不过,现在少爷我根本用不着再去那晦气的地方了,这坠子怎么也比簪子贵吧,我在家里等你,三天不来,我就当了它。” 说罢,少年朝女子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起身扬长而去。 身后,那女子一面紧急忙慌地穿衣服,一面从石后探出头来,骂道:“布丁你这个坏东西,那坠子是我祖传的,你给我弄丢了我饶不了你。” xxxxxxxxxxxxxxxxxxxxx 原来这个少年就是那尤四娘嘴里极为痛恨的布丁。布丁今年十五岁,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布丁出生到现在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母亲,他自小被布毛一人拉扯大,除了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亲人。布毛告诉他:他娘在他出生时,产后出血死了。要知道在医疗水平极度原始落后的古代,因产后大出血而死的妇女大有人在,已经被古人默认为是很正长的一种死亡。穷人家产妇生产时还好点,因为,终日劳作,身体素质相对要好些。但也只是相对贵族女子而言。实际上,在那会儿产妇大出血死亡率是极高的。 布丁懵懂无知的时候接受了老布毛的说法,认为他娘死了,死得很正常,没什么好难过的。可到了十岁以后,偶尔从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布丁又听到了另外一个说法。没多久,他和邻居二牛为了争个泥人大打出手,二牛妈就骂他:娘都不要的孩子,没人教,别理他。 于是,布丁的心开始变得不安,所有的邻居在他眼里都换了副新面孔。每当看到邻里窃窃私语,他都觉着是在议论他。 十岁后,小布丁不再整天呆在院子里,他利用所有时间去钻邻居的屋后窗前,探听一切跟他有关的事情。慢慢地他又听到一些说法:布丁娘很漂亮,是十分漂亮的哪一种,跟老布毛屈了人材,后来被一个丁忧起复的官员带去京城了,还说布丁根本就不是布毛的亲生子。 布丁回去一照镜子又看看老布毛,这一细看他才发现老布毛实在是太丑了,自打记事时起,整天一个大烟袋锅子不离手,塌眉耷眼的一副苦相,别提多沮丧了。布丁又看看自己,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浑身上下那叫一个精神。他信了——布毛不是他爹。 布丁试着去问他爹:“我到底是你儿子不?”布毛就拿眼看天:“孩啊,去耍去。” 布丁死缠不休,一定要问个明白。老布毛把铁铸的烟袋锅往地上一磕:“我打!” 布丁只好放弃了从布毛那里得到真相的想法。自此以后,他开始变了,一到了夜里,就跟夜猫子似的不着家。北门一共才住着多少户人家,被他窥了个透彻,自己需要的情报没有多少,大都是东家长,西家短和家里的一些鸡毛蒜皮事。渐渐地,随着探听技术的驾轻就熟,开始探到人家的一些龌龊事。有了这些把柄,谁要是说他的闲话,一旦被他听到,布丁不再沉默寡言,如同一个小泼妇,小嘴巴巴地把人家里那点龌龊事一抖落,直臊的小媳妇晕倒,老爷们发懵,泼妇大哭。想朝布丁发火,但布丁说得分明又是家事,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些人自此见了布丁如同见鬼,灰溜溜地躲。 久而久之,布丁渐渐地成了骂架常胜。骂得解气了行,若遇到不解气的,布丁晚上一准儿光顾她家。若是对方曾干过骚事,他就石头上包个破草鞋,隔窗给人砸进去;若是对方是个盛气凌人的大老爷们,布丁就跑他家水缸里撒上泡尿。 总而言之,四五年下来,到了布丁十五岁这年,布丁已是北门头号人物,无人敢惹,就连街上几家豪富也轻易不招惹他。因为他,北门一带几乎家家养狗,人人暗地里都不叫他名字,而是叫他:坏东西。 但是布丁为得都是些小恶,而且,只要你不招惹他,他一般也不主动找事。所以,布丁还没像小霸王那样,做到连县大老爷都头疼的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 第一节 智斗双奸2 布丁从江边走到东门,正好一辆马车要进城,布丁连招呼也不打,直接跳上马车。车把式刚要回头喝骂,一瞧是布丁,把嘴边的脏话生生咽回去,带有点讨好的口气说:“布丁啊,这是刚从哪玩回来呀?” 布丁叼着根稻草,懒洋洋地道:“戏水去了。” 车把式道:“你可得小心点,江里最近闹水鬼。都已经死了十七八个人了,据说水鬼专挑你们这十五六岁的娃娃下手。 布丁道:“切,少拿水鬼来吓唬你家少爷,水鬼碰到我就是他倒霉。” “呵!口气倒挺大,听说过些日子,知府老爷便要亲自来祭河神。你有种的把河神擒上来,替咱们临淄人争个脸面。” “中(行)啊,不过到时候还得借你马车用用。” 车把式一愣,担心这坏蛋打他马车的主意,谨慎地道:“要马车干嘛,它可是我的全部家当,贵贱不能借。” “小气样,没马车本少爷怎么装河神哪,河神好歹也得有个马壮吧?我把它擒上来,能扛动吗?” 车把式见布丁是开玩笑,放心了:“嘿,你小子吹吧,到时咱们走着瞧。” 不一时,到了西门桥,虽有石桥,桥下却无水。因而桥上桥下好大一片空地上各类商贩云集,叫卖声,吆喝声,锣鼓声不绝于耳;凑热闹的,卖艺的,玩杂耍的,提鸟遛狗的充斥其间……不一而足,热闹非常,既是县城的中心也是最繁华的所在。除了下雨刮大风,天天都这样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布丁跳下车,进了街心正中的“何记当铺”。何记当铺的老板是浙江人,时下浙商风行全国,似乎天生都是做买卖的料,很会做买卖。 布丁进了门,只扫了一眼,他就知道柜台后面正有一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他。果然,盯他的是当铺的掌柜魏寅生。有细心的读者问了:不是何记当铺吗,怎么掌柜的却姓魏?原因是何记当铺的老掌柜老何,年轻时拖家带口来临淄创业,多年艰苦拼搏,终于置下一份不菲的产业。毕竟人生地不熟,为了巩固何氏家业根基,遂跟本地大族魏姓结了儿女亲家。本来老何就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干脆就招魏寅生做了上门女婿。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但论金钱则远不及何家,所以也乐得捡个现成便宜。老何努力打拼的结果,最终不都是留给他们魏家吗?然而,他们忘却了还有一个拉杆子(老何的另一女婿)。为此日后还引发了一场官司,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魏寅生听见脚步声响,以为来了生意,眼见来者是个十五六岁平民装扮的少年,往柜台前一站,只比柜台高不了多少,不由心生怠慢。那少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黄灿灿一物,魏寅生眼睛为之一亮,怠慢之心顿去,凭他多年的鉴赏经验,只一打眼,就知道少年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成色,根本不用去测。 布丁开口了:“我想当这个坠子。” 魏寅生伸手接过坠子,细细一瞧,是个惟妙惟肖的小金佛,人物虽小,笑意融融,眉眼口鼻,栩栩如生,金色古朴,显然不是个近代的玩意。在手里一掂量,重有一两,成色十足。魏寅生心中一阵窃喜,拿一双阴骘的眼睛上下打量布丁。这一切微妙的变化俱在布丁眼中,布丁见目光过来,则故作一副惊恐之态。魏寅生心中有了计较,板起一张马脸,厉声喝问:“你这寻常人家的小子,哪里来的这等物什,我看定是偷来的。” 布丁道:“掌……掌柜,不……不是偷的,实乃是……是……自家祖传的,我爷爷卧病在床无钱抓药,要不也不会变卖祖物。” “哦,你家中还有何人哪?” “就一个年迈的爷爷,我二人相依为命,平素就靠卖烧饼为生,爷爷这一得病,我们已经两天未尽食了,掌柜行行好,我等着银子给爷爷抓药,买米下锅呢。” 魏寅生看布丁一身寻常粗布衣褂,身上还沾着些稻草,果有一副狼狈潦倒相。对布丁的话,也未加怀疑。自凡进当铺门的,没有几个心甘情愿的,几乎都是各种原因被迫无奈,这样的事情魏寅生见得多了,他才不去深究物品来历,他倒是希望别人越凄惨越好,那样他的当铺生意才能越红火。魏寅生现在想的是怎样用最小的代价得到这个坠子,便问道:“那好吧,看你可怜的份上,就不追究坠子的来历了,说说你想兑换多少银两啊?” “我也不知坠子值几多银两,掌柜看着给吧。” 魏寅生闻言心里乐开了花,略一思忖,道:“那么就给你……五两银子如何?” 布丁点头道:“好的,就五两。” 魏寅生本以为这少年会讨价还价,不想,他竟一口答应了。心下有些懊悔,这种呆瓜给他二两就不少。利欲熏心,伸手取了二两碎银往布丁手里一塞,道:“拿去吧。” 布丁道:“掌柜,这好像只有二两纹银。” 魏寅生又拉起那一张马脸,冷哼一声:“这也算多给你了,休要多事,快快回去抓药吧。” 布丁道:“这哪行呢,说好的五两,——要么你把那个黑碗给我。”布丁指着柜台后面的一个铜碗。 “这个破碗不值钱,要它作甚?” “我要拿回去给爷爷熬药,都说年头长的铜碗熬药特别灵。” 魏寅生眼里还真没把这个铜碗当回事,铜碗是七天前只用了一钱银子就收来的,虽说一倒手也能值个一两银子,但远不如眼前利大。魏寅生一琢磨,就给他加上这个铜碗最多顶三两银子,送走这个呆头再说。于是将碗塞到布丁手里,道:“这回合你意了,快走吧。” 布丁道:“既是当铺总得给个凭据,我好日后赎回。” 这是当铺的规矩,魏寅生也不好说什么,拿起笔开了张凭据,对布丁道:“若想赎回本物,最多给你七日,超过七日就不要来了。” 布丁没再说啥,揣好凭据出了当铺。 魏寅生看布丁走远,一下了换了副嘴脸,大嘴乐得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老婆何秀花出来,问:“啥事乐成这样?也算是做了几年的掌柜了,瞧你没出息的熊样。” 魏寅生蹦到何秀花面前,将金坠子亮在她脸前。何秀花跟随父亲打理生意多年,也是识货的行家,只一眼,眼里大放异彩,急问:“押了多少银子?” 魏寅生伸出两根指头,何秀花道:“二十两?” 魏寅生摇头,何秀花有些失望:“二百两?” 魏寅生道:“要是二百两收的,咱们虽说尚能有赚但也不至于让你夫君这么高兴了,是二两!我的好夫人哪。” “哈哈,是哪个缺了一块的呆嘲货?——你限他多久赎回,万一他有了钱赎回去咋办? “嘿嘿,我打听好了,一个半大孩子,家中就一个快死的爷爷,都两天没吃上饭了。听他爷爷病的那么重,先买上一石米,剩下的抓药请郎中都不知道够不够。他们上哪弄钱来赎回?我看,这坠子已是咱们囊中之物了。” “你个死鬼,既是这么好糊弄的小子,干嘛还把铜碗给他。那只铜碗这就出了保期,白挣个一两银子。” “瞧你小气样,区区一两银子也看在眼里,这个金佛一转手,怕顶少也得有二三百两银子的进项。”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对龌龊的夫妻俩乐着的工夫。 布丁从淄江药房拎了两大包药出来,穿街走巷,不一时,来到一处破败的宅院前。院墙只到布丁胸口,布丁对着里屋喊了两声,屋门吱呀一开,走出一名妇人。那妇人道:“布丁啊。” 布丁道:“婶子,我给大牙抓了药来。” 那妇人面带惭愧地道:“哎呀,这如何使得,你哪来的钱?又让你破费。” 说着接过布丁的东西,看到那只碗,不由呆住,一时不敢接。布丁将碗塞到她手里:“这叫物归原主,完璧归……归张。”妇人闻言,眼睛立见湿润。 原来这家男人姓张,娶了江东曹氏,二人育有一子,穷人贱命好养活,因而也没正儿八经给孩子取名。眼见儿子天生一副暴牙,干脆就叫他大牙。后来,大牙爹在修淄江桥时掉落溺死,就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曹氏为了生计,学了个炸油条的营生。那时,大牙还小离不开人,曹氏便做了两个大木桶。一个桶里装油条,一个桶里挑着大牙,走村过乡,沿街叫卖,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后来,大牙渐渐长大,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渐渐显露出一个惊人的特长——力大。十岁时,大牙跟随母亲卖油条时,曹氏突然闪了腰。年仅十岁的大牙竟然将母亲搁在那只曾装过自己的大木桶里,一同挑了回来。着实让街坊邻里震惊了一回。从此,大牙也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人物。而母亲曹氏,再也不用为了挑不动木桶而烦恼。大牙挑着两个大木桶跟玩一样,她只需跟在后面吆喝就行。 到了现今,大牙的力量比以前那会儿又有了很大增长。为了走更远的路,卖更多的油条,大牙索性专门到东门王铁匠那里量体裁衣定制了两个硕大的铁桶。其中一个桶里要特设一个隔槽,一半装油条,另一半必须可以轻轻松松地坐下他娘。把王铁匠都说得一愣,后来明白了,大牙是不想让他娘跟他走那么远的路,想挑着他娘走。王铁匠也是个孝子,很是感动,让了钱不说,还用松木给他做了个马扎,放在桶里便于他娘坐在里面。 按说,这么厚道的大牙,这么可怜的母子,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可是,老天无眼,偏偏遇见坏人了。大牙前几天挑着油条去城东叫卖,路过寻翠坊的时候,正碰见尤四娘送个客人出来。尤四娘走得急,加上当时风大,就把尤四娘的裙摆吹到大牙的满是油污的铁桶上来了,沾了一星半点的油。尤四娘就不愿意了,把这娘俩大骂一通。大牙娘俩知道惹不起,就老老实实受着,根本不敢还嘴。可尤四娘骂高兴了,就连带着大牙死去的老爹一块捎带上了。大牙一听这个急了,忍不住上前轻推了尤四娘一把。大牙劲儿多大呀,这一把就将尤四娘推了个仰八叉。尤四娘在自家门口哪能吃这亏?一声喊叫,门房里就奔出十几个彪形大汉。大牙虽然力气大,但苦于自小没跟人打过架,徒有一身力气不会用,上来叫十几个人一顿拳打脚踢,伤得不轻。曹氏磕头如捣蒜,答应赔偿尤四娘的衣服,尤四娘一伙人才住了手。多亏大牙身子板儿硬朗,小时候苦没白受。 回家后,曹氏翻箱倒柜把全部积蓄赔了尤四娘还不够,再无分文给大牙抓药。无奈之下只得取出先夫留给她娘俩的唯一遗物——前朝的铜碗,拿去和记当铺,结果,毫无心机的曹氏上来就将家里境况一说,以求博得同情,孰料,黑心的魏寅生立即落井下石,以十分之一的价格收取了铜碗。可那一钱银子,只够大牙七天的药钱,娘俩还有两张嘴要吃饭。正捉襟见肘困顿不堪之时,布丁雪中送炭来了。 布丁进了屋,屋里空落落的,靠墙位置的那一对大铁桶格外醒目,这几乎是娘俩全部的财产。 布丁摇摇头,坐在大牙床边,一坐上,竹床明显下降一块。看来单单承担大牙一人的重量已然勉强,布丁急忙站起。大牙睁眼看到布丁,立刻憋屈着一张脸呜呜啜泣。实际上大牙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布丁还要大两岁。但在他们这一批孩子中,布丁是毋庸置疑的孩子王。所以,大牙在布丁面前,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布丁道:“你哭什么?夜来(昨晚)一把火我差点烧死哪个泼妇,也算是给你出了口恶气。” 大牙变哭为笑:“布丁,等我好了,我要去学功夫,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俺咧。” 曹氏不无担忧地说:“布丁啊,这事闹得可凶了,他们知道是你放的火不,要是知道了那你咋办哪,那帮子恶人咱们可惹不起啊。” 布丁也有点担忧了,说:“我回去看看去,找我麻烦我不怕,就怕他们找我家老布头的麻烦,那可大大不妙。” 布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布拿烟袋锅敲他。 临走,布丁留下一两纹银,曹氏死活不要。布丁说:“这一两银子是魏寅生赔给你的。” 曹氏张着大嘴不明其意,布丁已经迈着大步走出院子。出了大牙家顺着胡同往北走不了一里就是他家。 第一节 智斗双奸3 布丁每迈一步,脑子里就合计着下一步对策。突听有个女孩在身后呼喊:“布丁啊,不好了。” 布丁一回头,是县学周夫子的女儿周玉茭。周玉茭比布丁小两岁,因为父亲的缘故,反倒是布丁这帮人的文字教官。布泰诨不愧是生员出身,他任知县这些年,别的政绩都一般般,唯独搞县学搞得有声有色,他在东门附近开办了一所学堂,起名为朝日学堂。而周玉茭的爹便是聘来的生员,因为整日一副清高穷酸的模样,大家都叫他周夫子。朝日学堂不是免费的学堂,收费也不算贵,一般人家也能上得起。老布毛靠着精湛的手艺过日子虽然说不上富裕,却也温饱有余,只是布丁并不愿意去上学,老布毛抡着烟袋锅子硬逼着布丁读了三年学堂。三年下来字认识得不多,也凑合着够用。他上学堂那年,就和周玉茭一起。周玉茭那时很小很娇气,胆不大还老爱哭,伙伴们都叫她阿娇。阿娇一开始仗着当老师的爹,很是瞧不上布丁,叫布丁修理了几次,就成了布丁的跟屁虫,成天跟一帮小子混在一起。 但作为布丁团队的唯一女子,阿娇也是很受宠的。只要阿娇提出来的事情,布丁没有不答应。阿娇喜欢的东西,只要甜甜地叫声哥哥,布丁定会千方百计地去完成。 布丁见是阿娇,停下问:“阿娇,咋了?” “布丁啊,不好了,官差去你家了。” 布丁咯噔一下,拉着阿娇就往家跑,边跑边对阿娇说:“阿娇,你要的簪子,我很快就能搞到了,你耐心等着。” “哇,哥哥你真有办法。”阿娇欢呼雀跃。 到了门前,只见门口拴着三匹马。布丁绕到院后,爬上墙外的老槐树,透过枝叶缝隙,只见老爹布毛正坐在屋墙底下,身前站着三名捕快正对他吆三喝四。三人都是老差骨,布丁认识其中一个。其中一个正是住西门的衙役袁江。袁姓在西门一带是大姓,村中十之五六姓袁。而袁江家虽不算富户,但也有几亩薄田,平日吃饭是足够了。后来,袁江唯一的兄长袁海出门做生意,客死他乡,袁家就剩袁江这一根独苗。那会儿,正赶上县衙皂班出了个缺,何大劲跟袁家交好,便偷偷知会了一声。袁父一狠心,将几亩薄田变卖,给袁江捐个胥役。布丁和袁江的儿子袁文自小相熟,还一块读过学堂,因而就认得袁江。 只听那何大劲说:“从进门到现在你这老不死的只会哼哼哈哈,我再问你一遍,你儿子布丁哪?” 乔四道:“我说,老布,都是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你也别为难我们,你快说出儿子下落,你放心,县太爷就是有几句话要问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布毛手里攥着大烟袋,低眉顺目,依旧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半死不活模样。 何大劲手里攥着马鞭,有点着恼,喝道:“再不说,老子抽你。” 布毛也怕挨鞭子,抬起头又摇摇头,拿手指指天,嘴里嘟囔了一句:“咳咳……唉……”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何大劲和乔四面面相觑。 袁江解释说:“班头,老布的意思是说他也不知道在哪,让你候着,天黑前一准儿回来。 何大劲:“嘿,咱们候着他,县老爷还在那儿等着哪,布丁小子闯了这么大祸指不定躲哪去了,干脆先把老的押回去交了差再说。 说罢掏出镣铐,就待上前铐人。 只听身后一声稚嫩的声音道:“你家少爷好端端在此,缘何说我藏了,长眼何用?” 三人忙回头,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布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三人身后,两手抱在胸前,面带不屑的神情,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何大劲说:“你就是布丁?” “是你家少爷。” “嘿,就你这副穷相,还敢自称少爷?” “哼,你难道没听县学周夫子说过:‘少者,小也。爷者,老也。’少爷就是小老子的意思,哪里说有贫富贵贱之分。看你堂堂七尺之躯上挂好大一颗头颅,可惜,头大无脑。” “混帐,果然牙尖嘴利,看我怎么收拾你。”何大劲被一个没他孩子大的少年这一顿数落,立时有些着恼,伸手去抓布丁的前襟。布丁跟个小猴子似的从他腋下一闪而过,蹭蹭蹭,没几下就爬到院内梧桐树上。何大劲跑到树底下,指着骂:“你小子胆敢拒捕?快给老子滚下来。” 乔四呵呵直乐:“我说班头,怨不得尤四娘嘱咐咱们逮这小子得牵条狗来。” 布丁坐在横伸的枝桠上,悠闲地晃着双腿:“狗来也白搭,是狗都不会爬树。” 阿娇捂着嘴直乐。乔四恍然大悟,气得直跳脚,“好小子,敢骂我们。” “为何捕你家少爷?” “老子懒地跟你废话,到了大堂便知。” “那本少爷也懒地理你,有本事你逮住你家少爷。” 把何大劲给气地一把抽出腰刀,照着树身就砍,道:“猴崽子,你在顶上吧,老子摔死你。” 乔四给何大劲出主意:“头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逮不住小的还有老的在。”说着仰起脸对布丁道:“小猴子再不下来,就连你老子一块铐去,哼哼,到时有你爷俩受罪的时候。” 阿娇也在旁劝道:“布丁,快下来吧。” 布丁不想连累到老布,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家少爷玩够了,这就下来。” 说完,布丁从树上一跃而下,灵便的像个小猴。何大劲生恐布丁跑了了,左手将他当胸捉住,右手一扬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打的布丁脑袋一歪,再正过来时,右脸上多了五根血红的指印。 何大劲骂道:“老子叫你骂,还骂不了?” 还要再打,被袁江劝住:“班头,别打了,您忘了布老爷最恨堂外私刑了。还记得上任班主不?到了堂上还不任由咱们打,何必急于一时?” 何大劲点点头,心知自己是急了,看看布丁的脸,有些后悔道:“这是你小兔崽子骂老子的薄惩,待县老爷问你时,你若是识相就老老实实说是自己摔的。否则,哼!” 布丁一仰脸,说:“你教教本少爷去哪能摔出指印来?” “这……”何大劲被问得一愣。 布丁继续道:“我说不是你打的不就完了么。” 何大劲道:“对,只要不说是老子打的就行,否则,老子以后饶不了你爷俩。” 乔四镣铐给布丁加上,才发现布丁这小体格,镣铐根本没用,一铐上就自动滑落了。摇摇头,一把将布丁夹在马背上,三人匆匆回返,县老爷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布丁到了大堂之上,一众原告被告都齐了,布泰珲重新开堂。惊堂木一敲,重新问道:“原告,所为何事啊?” 尤四娘便道:“青天大老爷,可要为奴家做主啊……”便又将半夜仓房失火一事复述了一遍。说完了,布泰珲对着被告石上跪着的布丁道:“被告小布丁,你可认罪?” 布丁抬头,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道:“青天老祖宗,小孩冤枉。” 布泰珲闻言不由一乐:“胡闹,什么青天老祖宗?” 布丁道:“小孩姓布,大老爷也姓布,尤四娘长小孩一辈,却仍要称您为大老爷,那小子自然就该称您为老祖宗了。”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笑声。 尤四娘指着布丁骂道:“哎哟嗨,你看看他这小嘴多甜,这马屁拍的,你个小马屁精。” 惊堂木又一敲。布泰珲虽说听惯了马屁,但小布丁这响亮的一记马屁,仍觉很是受用。再者说,小布丁一上来的追宗认祖深得布泰珲之心,外人听不出来,但布泰珲明白,他们布姓本是稀缺的姓氏。历史上布姓来源众说纷纭,但最可信的渊源之一就是出自战国时期赵国大夫布子,属于以先祖名字为氏。布氏人虽少,分布却很广。布泰珲的老家——位于阳谷县境西北部的大布乡便是布姓聚居点之一,因有布氏族人祖居于此,故名为大布乡。 布泰珲上来便对布丁充满好感,手敲惊堂木道:“不得喧哗,小布丁说说你冤在哪里?“ “大人请看。”布丁努力扬起右脸。布泰珲注目一瞧,这才看清,布丁白皙嫩滑的右脸上有五道清晰可见的指印。布泰珲此人深受儒家熏陶,极为看中规矩法度,为官这些年,治理的一县井然有序,依靠的就是森严法度,曾一再告诫衙役捕快不得滥用私刑。尤其是出门逐捕,只要对方不反抗,绝不许用刑。若有违反,必被他深究。前一任快班班头就是飞扬跋扈,滥用私刑,被布泰珲一怒之下,杖责五十,轰出公门,永不录用。现在在西门大街卖猪肉,日子远不如以前风光。 何大劲打完了布丁后,想起上任班头,一路都在后怕。数次叮嘱威胁布丁不得提起此事,不料,布丁上来就说出此事。见布泰珲板起脸来,不由胆战心惊,腿肚子直打哆嗦。只听布泰珲怒道:“这是何人所为? 说着看向何大劲,布泰珲已然猜测到可能是何大劲所为。因为,在那年月的官府衙门,衙役们仗着公差的身份欺凌小民之事时有发生,这一点,布泰珲心知肚明。 何大劲差点就要跪下承认,这时,布丁说话了:“青天老祖宗,打小子的是西门大街开当铺的魏寅生。 布丁这出一句话,满堂上下都愣了。人人俱在想:这么个小案件,怎么又牵扯出一个大老板来。 只听布丁小嘴巴巴地说:“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何记当铺掌柜魏寅生前些日子想去找相好的姑娘就是寻翠坊里迎春阁的姑娘唐钕岐,可是又苦于被婆娘盯得紧,便给了小子一钱银子,要小子权作月下老人,左右逢源。不成想,那唐钕岐收了魏掌柜的一两银子后,不知怎的却没合魏老板的意。魏老板一怒之下,要小子退回那一钱银子,可钱都花完了,无钱可退。他便要小子去纵火烧掉寻春芳,小的不去,他便动手打我。后来还抢了小子娘亲的遗物来做要挟,小子没办法只得违心去做。” “他抢了你什么东西?” “是娘亲家传的刻有金佛的小金坠子。” 布泰珲没再深究。这时,尤四娘骂道:“大人,不可听他一面之辞,这坏东西缺娘管教,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布丁道:“你我都是缺娘管教之人,缘何还要互相攻击?” 众人不解其意。布丁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尤四娘,又——死——娘,不是也缺娘管教的吗?” 众人哄堂大笑。 尤四娘差点背过气去,正待回骂,惊堂木再次敲响:“传唐钕歧和魏寅生。” 这俩人挨着县衙近,不多时,二人便被带到。唐钕歧老远看见尤四娘和布丁,便吓得两眼发黑,唯恐布丁将自己暗请他出面火烧寻翠坊泄愤一事说出。一旦尤四娘得知真相,那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一节 智斗双奸4 说起唐钕歧为何被尤四娘毒打乃至心生怨恨产生报复的想法呢?事情是这样的:原来,布丁所说魏寅生暗中幽会唐钕歧这些事儿都是真的,只不过中间并没有布丁啥事,魏寅生偷偷给了唐钕歧一两银子做定金,要她假装上午买东西时偷偷前去相会。唐钕歧私会的钱是入个人腰包的,中间少了老鸨的盘剥,这当然不合jiyuan规矩。都这样,老鸨还靠什么吃饭?回来后,被尤四娘觉察出来,便将其一顿毒打,唐钕歧心生怨恨。 唐钕歧和魏寅生幽会完,回寻翠坊的时候,正巧碰到布丁和阿娇在街上玩。阿娇相中了摊上仅剩的一支簪子,带的钱却又不够,这时,唐钕歧看到便出钱买下。布丁后来去寻翠坊找唐钕歧买回簪子,唐钕歧刚被一顿毒打,正要找人出气。得知布丁的厉害后,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布丁,只要布丁为她出了这口恶气,她便将簪子送给布丁。布丁为了大牙的事也正憋了一肚子气,天天琢磨着寻尤四娘的晦气,于是将计就计答应了唐钕歧。 唐钕歧进了大堂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布泰珲问道:“你就是那唐钕歧?” “是……是……是民女。” “本县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你且看墙上的拶子。” “是……是……大……人请问。” “前些日子何记当铺的魏寅生可曾暗中许你银两,偷偷与你幽会?” 唐钕歧抬眼看了眼一旁的魏寅生点头道:“是……是是他。” 布泰珲满意地一点头:“你且暂退一旁。” 唐钕歧喜出望外,一句话就完事了,扫了眼眼布丁,布丁正朝她眨巴眼睛。 布泰珲猛地一敲惊堂木:“大胆魏寅生,你可知罪?” 魏寅生早吓得体如筛糠,看到跪着的寻翠坊诸人时,他已然暗暗猜测,定是与唐钕歧的那点私事被人撞破了。难道尤四娘为此便来告自己?这算什么事?又看到被告席上的布丁,想起那个金坠子,顿时恍然大悟:坠子定是这小贼偷的,然后卖给自己,接过被主家告了。完了,赚小便宜吃大亏。正自懊恼,布泰珲一声威喝打断他的思路。魏寅生急忙主动交待道:“大人请明鉴,那金坠子不是草民强取豪夺,是草民收来的。” 布泰珲一听,心说:做贼心虚啊,没等问,自己就招了。嗯,此人私会妓女是真,金坠子一事又已明了,看来小布丁所言非虚啊。再加上布丁自始至终一副可怜兮兮的乖孩子相,还满嘴叫自己祖宗,布泰珲无形之中已然带有些偏袒情绪。 问:“你说并非强取豪夺,可有证据?” 魏寅生道:“草民一被传唤便已猜到此节,特随身带来。”说罢,掏出金坠子和收据呈上。 布泰珲接过金坠子一看,便已知价值不菲。再一细看凭据,兑银三两(铜碗顶一两),不由冷哼一声道:“好你个刁民,还敢说冤枉。你即便未曾豪夺,也一定是巧取,你当本县是没见过世面的村翁不成?这金坠子分明是宋朝的东西,该值个几百两不止吧?” 魏寅生这才隐隐觉出面前这个少年不简单,慌忙解释道:“是这小子心甘情愿兑予小民的,他说他家有个生病在床的爷爷,急需钱去抓药。” 布泰珲看了眼布丁:“可否属实?” 布丁不说话,又一扬起青肿的脸,露出一副苦相。 布泰珲点了下头,自认已经成竹在胸,一敲惊堂木:“混帐,还敢在本县面前信口雌黄,快快把你如何逼迫殴打孩童,强取人家祖物,火烧寻翠芳一事招出,否则大刑伺候。” 魏寅生听得一头雾水,这哪跟哪啊?喊道:“老爷草民冤枉,我没打他,坠子确是我用三两银子收来的,草民也没烧寻春芳。”说话工夫,不经意间目光扫到了何大劲的脸上。 何大劲一开始忐忑不安,但见布丁果然没有告自己,反倒诬赖魏寅生,心下十分欢喜,对布丁好感大增。对他来讲,别人冤不冤枉跟他没关系,自己好才是真得好。此刻,见魏寅生把目光看过来,他不由又是一阵紧张,下意识产生错觉,以为魏寅生知道是他打的,所以才看过来。立时急怒攻心,站出道:“老爷,这厮出了名的狡诈刁钻,不给他点厉害,恐怕不会招供。” 布泰珲为此事做了一天堂,早已累得够呛,也想尽快结案。闻言点了下头,他对魏寅生全无半点好感。这可能跟魏寅生的职业有关,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当铺只在危难时刻起到落井下石的作用。所以,不论贵贱,凡是进当铺的都会遭到压榨盘剥,不是被逼急了谁去当铺啊?再加上魏寅生生平刻薄小气,狡诈钻营,唯利是图,人缘是十二分的不好。所以,布泰珲红签一扔,管他狼嚎一般喊冤,何大劲暗示手下人十几板子下去,便皮开肉绽,魏寅生受不过,只得口呼认罪。 布泰珲道:“念你尚未铸成大恶,本县罚你入狱三月,并赔偿尤四娘所有损失。” 魏寅生不敢再说啥,签字画押,被衙役拖了下去。 布泰珲对尤四娘道:“尤四娘,本县这么判罚,你可有异议? 尤四娘瞠目结舌,本是来告布丁的,当日有人亲眼看到布丁纵火后逃走。岂料,又牵扯出个幕后主使魏寅生来,魏寅生此人小气刻薄,不仅不来给她捧场还暗地里偷会自己的小姐,打他一顿她也自感出气不少。再说了,魏寅生眼看相好的姑娘被自己打了,想法替她出气也是很正常的。但看看布丁,要说这小滑头全然是无辜的,却又心有不甘,难道街坊的传言是假的? 不管怎样,尤四娘来此无非是讨个赔偿,若是真要小布丁赔,把他爷俩卖了也赔不起,有魏寅生这个大老板在,岂不是一把火烧来的横财?想要多少赔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尤四娘想到此,美滋滋地道:“多请大老爷为奴家做主。” 最后剩下布丁,布泰珲走下公堂,将金坠子塞到布丁手里,和蔼地道:“你可把它拿好了,切不可再被坏人看见,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了,快快回家去吧。” 布丁磕了个头:“谢谢青天老祖宗。” 撒腿跑了。 布泰珲看着布丁跑远,捋须而乐,戚佑才缓缓走到布泰珲身旁,从始至终他都一声没吭,现在他才对布泰珲道:“大人,晚生有了对付小霸王的主意了。” 布泰珲面露惊喜,道:“哦,愿闻其详。” 戚佑才指着小布丁的身影道:“非此子不可。” 布泰珲诧异道:“这么个乖孩子,如何能对付小霸王?” 戚佑才嘿嘿一笑:“大人只须拭目以待。”话毕,面露诡异神色。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1 布丁打了个大胜仗,既给大牙出了气,又给阿娇免费搞到了簪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连蹦带窜往家跑。到了屋门口,布丁先是探头朝屋里扫了眼,没人!进了院子也没人!正奇怪呢。只听院外有人喊:“布丁他爹回来了啊?” 然后就是——“咳……呵呵……”算是回答了。布丁知道是他爹回来了。看来老爹担心他出事儿,这是去衙门了。布丁想着,心里暖烘烘的。可门一响,布丁立即有点生气了。只见布毛左手拎着一陀猪头肉,右手拎着一壶酒进来了。老布不喝酒,今儿竟破天荒地沽了一壶酒,布丁不觉有些傻眼,心想,儿子差点被关起来了,老爹竟还喝酒? 忍不住没好气地问道:“爹呀,买酒作甚?” 布毛白了他一眼,回答:“能作甚?” “你啥时候开始喝酒了?” “今儿啊。” “有酒还有肉?” “庆祝呗。” 布丁趁布毛不注意,一把夺过酒壶就跑,“你到底是不是俺亲爹啊?娘啊,你在哪啊?” 老布毛在后怒道:“放下。” “俺——就——不——” 老布毛从腰后抽出一尺多长的烟袋锅子,牙缝蹦出俩字:“讨打。” 然后,挥舞着烟袋锅追的布丁到处猴窜。布丁被追急了,一脚踩空摔了出去,酒壶碎了,酒撒了一地,院子里顿时弥漫着股子药味。爷俩都累得呼哧呼哧,不跑了。布丁奇问:“咋一股子药味?” 许烨才正好进来,说:“药酒自然就该有股子药味。”许烨才跟布丁同龄,既是县学堂的同窗也是布丁的死党之一,死党们都叫他“野菜”。野菜爹是县里的仵作,家里有制作药酒的祖传秘方,仵作大部分时间没事做,就在家制作药酒,他娘沿街摆摊。不过,老许极看重学问,一家人使出全力供许烨才兄弟俩读书,希望他将来能有个好前程。所以,至今野菜仍在读书,出来玩的时间不多。 野菜道:“老远就听你家院子杀猪,原来是你这厮把你爹刚买的药酒打碎了。” 布丁奇道:“爹呀,你怎买药酒喝?” 野菜道:“真是呆头,大叔他知道你进了衙门少不得要挨那水火棍,特意去我家沽的药酒。我这才知道你最近闹得这么凶,连尤老虎你都敢惹,啧啧,不愧是我的老大。” 布丁心又暖和了,望着他爹,有些愧疚地说:“爹呀,那你干嘛还说庆祝呀?” 野菜道:“庆祝你没挨打呗,大叔怎会有你这笨儿子。”说罢,讨好地看着布丁爹。 布丁道:“你们像父子俩,我去你家认爹去。”说罢,转身出门。野菜在身后大呼小叫,布丁停也不停。布毛燃上烟袋,对野菜说:“他买酒。” 布丁头一回对他爹感到吃惊,心想:我的一举一动老爹都知道,老爹想啥我咋就不知道呢?这么想着心里十分不平衡。所谓知子莫若父,从这一点看,布毛不是他爹谁是他爹? 不一时,布丁沽回一斤白干,爷仨儿就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小口咂着,听布丁讲大闹衙门的故事。布丁凭着他那两排伶俐齿,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少不得吹的是滔滔不绝,口沫横飞。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一夜无话,第二日上午,寻翠坊来了个下人带话给布丁:唐钕歧被尤老虎看得太紧,半步也出不了寻翠坊,要布丁亲自去一趟,一物换一物。 布丁一琢磨,有点象鸿门宴的感觉。有心不去吧,又怕让阿娇失望。为了阿娇,布丁打定主意,就算是龙潭虎穴,本少爷也要去闯他一闯。 布丁不想被尤四娘认出来,站在镜前刻意打扮一番,把只有过年时才穿的一件丝绸长衫套在身上,头发用梳子沾着菜油梳得锃亮。别说,布丁底子好,这稍一打扮就多了几分富贵公子哥的气象。然后,布丁又把自己的百宝袋牢牢地拴在腰侧。什么是百宝袋呢?穷人家的孩子能有什么宝贝,自然不是金银珠宝,里面的小物件,都是布丁长年累月积累的实用玩物,比如说:有一小袋白灰、一把小剪子、几根大号缝衣针、一个线团、一捆鱼线……没有值钱的东西,却有许多妙用,现在就不一一列举,看官日后自知。一切准备就绪,出发! 说话工夫,布丁来到了寻翠坊门前。 下午这个时候,正是寻翠坊一天生意最为清淡之时,尤四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要是其他时间,她早叫小姐们到街上去揽客了,但此刻,小姐们也大都在午睡,去揽也是白忙活。还不如养足精神,晚间把银子赚足即可。 这时,她瞳仁里突然冒出两团火花,一瞬不瞬地盯着向她微笑走来的这个浑身还透着稚气的公子哥。 不消说,这个公子哥定是来赴唐钕歧约会的布丁了。唐钕歧跟布丁约定好这个时间,为了不引起尤老虎的注意,特意叫布丁乔装来寻翠坊找唐钕歧。 可布丁乔装水平不专业,尤四娘只看一眼就穿帮了,只好微笑着过来打个招呼:“四婶婶好啊?” 尤四娘冷哼道:“哟,这不是布少爷吗?这里谁是你的四婶婶啊?老娘我可消受不起。” 布丁道:“咱们不是在公堂上认得亲戚吗?四婶婶贵人多忘事。” “哦,老娘只记得在公堂上,差点叫你气死,——你这小猴子想必又是受了谁的委托来放火的吧?” 布丁道:“哪里哪里,小子前几日被逼无奈,才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四婶婶莫要见怪才是。这不,为了表示诚意,今儿特意给四婶婶捧场来了。” 尤四娘将信将疑地说:“都说你这坏东西一肚子坏水,我怎能相信于你?” 布丁掏出七八钱碎银,在手里颠了颠,道:“小子三年前就期待着能来寻翠坊耍上一耍,现今终于长大成人,难道四婶婶要跟银钱过不去?” 这话把尤四娘逗乐了,道:“三年前你才多大呀,看不出你这小东西,天生一副淫骨。哼,罢了,反正在我的地盘,老娘也不怕你耍什么花样,来玩好说,若是再有什么歪主意,小心打断你的腿!去吧。” “那小子进去了,四婶婶您歇着。”布丁笑嘻嘻地迈进一楼大厅。 尤四娘望着布丁的背影,不由暗道:这坏东西就是小点,再过上几年,还真出落个一表人材。琢磨了会儿还是不放心,喊过手下人,暗中盯着布丁。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2 寻翠坊是个三层土木建筑,院内妓女按照档次分为春、夏、秋、冬四个阁层。迎春阁人少只占了二楼一半的空间,住着寻翠坊最红的四名头牌,唐钕歧算是其一。 唐钕歧早等得心焦,门半掩,时不时透过门缝向下张望。布丁一进大厅,就已落入她的视线,老远便细声呼唤。布丁进了屋子,唐钕歧迫不及待地掩上房门,靠着门板眼睛定定地瞅着布丁,瞳孔里好几种神情交替闪烁。最后,化成一团直欲将人融化的岩浆,猛地朝布丁扑去。布丁身着长衫,行动不便,躲了没几下子,便被一把搂个正着。接着两瓣红唇就压过来,布丁只能尽力向后仰着身子,眼看躲无可多。突地,唐钕歧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中含着求饶的意思。原来,她被布丁捏住了腋窝。布丁见她怕痒,心里舒了口气,把她反按在座椅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对她再无丝毫顾忌。唐钕歧腋窝一脱布丁的控制,立即又想扑来。布丁道:“再来,包你笑上一个时辰。” 唐钕歧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幽叹一声:“你这小心肝,让姐姐亲一口都不行啊?” 布丁开门见山地问:“簪子呢?” 唐钕歧答非所问:“你这小坏蛋,真是狡猾,原来用的是一石四鸟之计,姐姐我还以为你是在帮我,却没想到,我都被你利用了呢?” 布丁闻言,吓了一跳,自诩为天衣无缝的计谋,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唐钕歧见布丁的神色,知道自己说得没错,就道:“不过你也别怕,咱们终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姐姐不说,尤老虎是不会知道的。” 布丁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钕歧幽幽地道:“姐姐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若不是家门不幸,也不会沦落风尘,你这点小心眼我还能看不出吗?“ “厄呸,恁书香世家的人就一定聪明了?哼,我看你头大无脑,被人利用了尚且不知呢?” “什么……”没等说完,唐钕歧突觉出门外异常,立即向布丁飞扑过来。布丁原以为制服了她,未料她还敢“捋虎须”,冷不防便被她一下子压在身下。正待把手伸进唐钕歧的腋窝,门陡地被撞开,尤四娘和几个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 尤四娘看着一上一下叠在一起的二人,眉头都快拧成一个大疙瘩,道:“嘿,你小子人不大,还真挺淫浪的。——你二人有床不上,尽在地上折腾个什么劲儿?” 布丁故作不耐烦的样子道:“天当被子地当铺,本少爷就喜欢这样,又不少你银子,你管得着吗?快出去,休得碍了少爷的好事。” 尤四娘本是防他来此有诈,突袭之下,竟是这番光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见此情形尤四娘随即转忧为喜,对于她这种买卖人来说,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从此多了个送钱的主儿也或有可能。 一颗疑心尽去,换了一副笑脸,道:“那好吧,我就不打饶你了,钕歧你可要伺候周到。” 尤四娘刚关门出屋,屋内便传来唐钕歧的咯咯浪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尤四娘不由对着屋子呸了声:“这骚蹄子,可逮着个小童子了,看她乐得一副yingdang样。” 殊不知,尤四娘一出屋,布丁便先下手为强,一把反拧了唐钕歧的胳膊,一手掐在她腋下,反骑在她身上,直咯吱的唐钕歧连连求饶。 “簪子呢,再不交出,就叫你笑脱下巴。” 唐钕歧道:“别,别,我……我受不了了,簪……子不在我这。” “什么?你……还要不要坠子了?”手上用力咯吱。 唐钕歧笑得脱了力,求道:“好布丁啊,你就饶了姐姐吧,那簪子真的不在,一个破簪子才值几个钱?我不骗你的。” “不在你这会在哪里?” “昨夜,南门的王公子王鸿波曾来找过我,簪子被他抢去了。” “王鸿波?小霸王?”布丁心里一凉,大名鼎鼎的小霸王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是呀,就是他。” 布丁面色很是难看,一把松开唐钕歧,坐到椅子上下神。唐钕歧半坐在地上,懒慵慵地望着布丁,这一顿闹,发髻凌乱,面颊桃红,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外人一看,还以为刚做过那事一样。 唐钕歧道:“要不这样,姐姐这里的簪子都取出来,你相中哪支尽管拿去。” 布丁没应声,把坠子搁在桌子上,起身走向房门。 唐钕歧柔声道:“这便走了么,一支簪子算什么,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哪个小霸王,衙门都惹不起他。” 布丁回头道:“谁说我要去招惹他了,本少爷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 唐钕歧手扶着栏杆,望着布丁渐渐消失的背影,一股子落寞涌上心头。其实,唐钕歧只比布丁大四岁,本应是名门淑媛,奈何命运捉弄,沦落风尘。多年来逢场作戏,虚与委蛇,唯有刚刚像回到儿时般自在快活地戏耍了一回,布丁一去,这种真实便立即从眼前消失。这时,隔壁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师爷戚佑才走到唐钕歧身侧,在她手里塞了一两银子。温言道:“你做得很好。” 唐钕歧脸上又恢复成风尘模样,嗲声道:“师爷,恐怕你的计划要落空了呢?小东西猴精,区区一个破簪子,哪值得他去冒险?” 戚佑才自信一笑:“戚某这一生,别无长处,唯独善于观相之术,什么人我只需瞧上一眼,便能看出他有几分气象。我绝不会看错人,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布丁是不是那小霸王的对手。” 师爷戚佑才为何会在此?原来,昨日布老爷断案,完全凭着主观臆断,半偏半向着布丁,案子断的可以说是武断至极。而戚佑才从始至终观察着众人面相变化,真伪虚假在他眼里昭然若揭。布丁一副油肠滑骨,没逃脱戚佑才的双眼;唐钕歧一进大堂,从畏怯闪烁的目光中,又被他看出此女的心虚;而魏寅生的屈打成招,他也历历在目。待布老爷断完,戚佑才也想好了以毒攻毒之计。就是想方设法让鬼机灵的布丁去对付骄横狂妄的小霸王。二人年纪相仿,各有优劣长短,倒是个很好的对手。 戚佑才心中计议一定,先是私访到唐钕歧这里,几句话,就问的唐钕歧无言以对,跪地求饶,答应听他指派。然后,戚佑才又去狱中探望魏寅生,得知了大牙挨揍和家传铜碗之事。簪子和铜碗这两件事使他简单了解到布丁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布丁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抓住布丁这一特点,戚佑才自信能完全驾驭布丁,使其按照自己设定的路线去走。由此可知,一个并不值钱的簪子突然莫名其妙地飞到小霸王那里,自然是师爷戚佑才计划的第一步。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目前小城里最风云的两个人物碰面。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却一直没有碰面。戚佑才不禁有些焦虑,差亲信家人戚升前去打听,方知布丁最近常去江边钓鱼,几乎是每日一早出门,直到黄昏十分才回家。 戚佑才得到这个消息,自信心大受打击,蹙眉不语。家人戚升是戚佑才的堂弟,本在家务农,却十分有上进心,农闲无事时,自修了四书五经。后来,戚佑才被布泰珲聘为师爷,每个师爷按例都会配给一个跑腿的差卒。戚佑才便跟知县求情,将这个堂弟带来做了他的随身仆从。戚佑才之所以看中戚升,不光他知书识字,还因他行事上很是精明,人也老成。此刻,戚升看表兄愁眉不展有心助其一臂之力,便道:“兄长啊,到底为何事忧心?怎的如此关心一个半大孩子?” 戚佑才道:“告诉你也无妨,但须你知我知,不可向外透漏半句。”于是便将自己的计划告之。 戚升闻言哈哈一乐,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表兄,想让二虎相遇有何难哉?” 戚佑才闻言大喜:“看来,我这堂弟有胜过愚兄的智谋啊,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戚升附耳道:“兄长只须这般这般……” 戚佑才面露喜色,点头喃喃道:“布丁啊,你莫怪我心太狠,只因你太聪明啊。”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3 布丁最近这半月在干什么呢?正如戚升所说,每日一早便扛起自制渔具,来到东门外的江边巨石上垂钓。一直钓到日暮西山才收竿,不管有没有收获,布丁日日如此。家里最近的裁缝活越来越少,布毛自己一人完全可以胜任,所以布毛也懒地管他。布丁运气好的时候,最多一天能钓到四十多斤,其中多为草鱼和鲶鱼。他回城时路过西门桥,就将鱼低价几乎是半卖半送给西门桥的“泰来酒家”。 “泰来酒家”的老板姓吴,叫吴仁浦。吴家虽不如袁家,但也是西门的大户人家。跟其他大户人家不同的是,吴仁浦心肠极好,是少数为富而仁的好人。往年凡是遇到天灾人祸,第一个沿街施粥的必是吴家。吴老板的好人缘使得他的生意成了街上四家酒楼中最火的。就连布老爷有什么喜事,也会特意来捧他的场。 布丁跟吴老板非亲非故,却为何要将鱼低于一半的价格卖给泰来酒家呢?并非是鱼价下跌,刚好相反,最近这段时间鲜鱼收购价格飞升。 原来,由于泰来酒家买卖越做越火,而招牌菜都是以鱼为主,这就需要大量的鱼。而眼下淄江里水鬼河神闹得正凶,衙门不许十六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靠近河边,许多渔民也都收网不敢去捕捞了,市场上的活鱼锐减,供不应求。所以,吴老板撒出话去,大量并且高价收购新鲜的鱼鳖。 许以高价仍然没几个人敢去捕鱼。布丁不信这个,他钓鱼卖钱并非为了补贴家用,他是有自己的目的——要籍此机会常常光顾酒楼。布丁来酒楼不是馋酒食,而是希望在这里能看到一个人。自打前些日子无意间见过那人一面后,布丁只觉三魂七魄被勾走了一半,从此浑浑噩噩的整天就只想着再看她一眼。正所谓豪门院落深似海,那人一进阔宅大院,从此便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无从寻觅。没办法,只得寄相思于泰来酒楼,希望她能偶尔光顾下自家的产业。说到这里,看官似乎都明白了,布丁是遇到人生中的初恋了,而这个被他朝思慕想的女子便是泰来酒楼的老板吴仁浦的独生女儿吴翠莲。 说起这个吴翠莲,和布丁同龄,生在富裕人家,自小受夫子教诲,足不出户,知书达礼,深得吴仁浦宠溺。前些日子在家憋得烦闷,趁着父亲不在家,偷偷带了婢女出来买些女儿家的用品。正巧被布丁看到,只一眼,便将其视为天人。布丁自以为小城四门十三条街没有他不熟悉的,岂料,竟有个天仙一般的可人在眼皮底下未曾发觉。布丁暗暗尾随,才知道她是吴仁浦的女儿。回家后,布丁像是掉了魂。他这个年纪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节,加上被唐钕歧的数次挑逗,更加速了内心的早熟。 布丁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仕途上的志向布丁还没考虑,但娶妻他已有了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娶妻当娶吴翠莲。 奔着这个目标,布丁行动了。最近江边老死人,沿江一带,县丞已派人定期巡视,不准孩童靠近。布丁决定“冒死”也要为未来的岳父排忧解难,而冒险钓来的鱼为何又要低于一半的市价卖给泰来酒家呢?他正要要籍此来引起吴仁浦对他的注意。布丁鬼心眼子多,在那年月,婚姻大事须由父母作主。布丁先搞好跟岳父的关系,日后则可水到渠成。 布丁没有白努力,他成功地引起了吴仁浦的注意。因为布丁多次让钱,吴仁浦有一次还十分过意不去特意差人给布毛送了回酒店名吃——“四喜丸子”。 今天,布丁早早收工回来,手里拎着五六条鱼,路过泰来酒楼,店小二杨三庆跑过来。因为,这小子一张嘴灵巧得很,能吹能拉,所以得了个“杨拉子”的绰号。也因此才被吴仁浦看中,聘作店小二。杨拉子和布丁相熟,他比布丁大两三岁,但丝毫不敢在布丁面前充大。老远看见布丁,喊道:“布丁,今儿收成如何?” 布丁有气无力地说:“就这些,十来斤。” 杨拉子也有些失望,“奶奶的,河里的鱼都被河神吃了,再这样下去,渔民们都得饿死。”说着去接布丁手里的鱼,布丁只给他手里那两条大的。说:“还是老规矩,这两条给你,买一送一,剩下的这几条小的我拿回去自己吃。” 杨拉子说:“好的。”拿去柜台过了秤,转身手里拿着三十文钱递给布丁,忍不住低声说:“有六十文不拿,你小子这是在干吗?吃饱了撑的,做善事去给要饭的也行啊,吴老板家财万贯还差你这点?” 布丁不答反问:“吴老板不在吗?” 杨拉子道:“在楼上陪客人呢,今天来了几位贵客。你送来的这两条鱼马上就去刨肚挖肠,待会儿就给端上去了。别说,你从哪钓鱼?衙门不是不许孩童靠近河边的吗?” 布丁道:“你睁大眼看看,本少爷是孩童吗?” “嘿,小样,人不大,人五人六的你还。” “拉子,我问你,吴……算了。”布丁是想问他,吴翠莲在不在楼上,但想起他嘴漏,怕他说出去。干脆不问了,转身走人。 穿街过巷,布丁来到大牙家巷子前。老远就听见大牙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近前一看,只见大牙正在院子里,摆弄着挑铁桶的扁担。舞得虎虎生风,颇有股子大杀四方的气象。 布丁问:“大牙,你干吗呢?” 大牙看见布丁,连忙迎过来,道:“布丁啊,你瞧我自创了几招扁担神功,将来若是再遇见坏人我就不怕他们了。” 布丁把鱼递给曹氏,坐在院子里看大牙舞扁担,结果大牙一不小心,将扁担抡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扁担裂了道口子,眼看是不能再用了。大牙立即哭丧起一张脸,这副扁担本就是为挑铁桶特意加固了的,不好再买了。曹氏过来拧着大牙耳朵骂:“你这个败家仔,上哪再去弄一样的扁担去?咱们以后还怎么营生?” 布丁摸了摸兜道:“反正大牙有的是力气,干脆明天去王铁匠那里打一副铁扁担,铁桶配铁扁担才是绝配。” 大牙道:“那得多钱啊?” 布丁算计道:“二钱银子应该足够了。”一提到钱娘俩都蔫了。 布丁拍拍大牙肩膀道:“明早我来找你,我最近钓鱼有些私房钱。” 不等曹氏娘俩说啥,布丁快步走出院子。 夏天天黑得晚,此刻已是晚餐时间,但太阳仍留一抹余辉在天际。 谷昭一进房门,就见门前停着几匹马。心里不由嘀咕:难不成又是衙门找来了? 进得屋内,只见厅里的八仙桌两侧各坐着一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华服阔少。而布毛背对着门口,手里剪刀针线不停地忙活着。布丁才要跟他们说话,陡地膝盖窝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便听那其中一个华服阔少哈哈大笑:“这谁家的孙子,见了人就磕头认爷爷,哈哈哈。” 对坐的少年对布丁道:“孙子快快平身,爷爷这就给你磕头礼。”说着,抖手丢出一枚铜子,正砸在布丁的脑门上。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4 布丁先没理前面这俩人,回头看了眼,身后站着名书童打扮的下人。心里明白了,这是为了取悦主子欢心,藏在门后跟他搞恶作剧。连书童都这么嚣张,布丁不由火起,心说,搞恶作剧爷爷是祖宗。正要发作,却听布毛说:“布丁啊,快来帮把手,这两位公子等着穿衣服走人呢。”说着,朝布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布丁明白,自己以前无论怎么捣蛋,老爹都没干涉过。这次,老爹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诫他——这二位惹不得。 说起这二位是谁呢?其实前文已陆续交代了,临淄小城内势力最为雄厚的三大家,分居东南西三门。他们分别是:东门的孙家,孙家结交黑白两道,也是寻翠坊的幕后老板之一;南门的王家就不必说了,仗着亲兄是江西巡抚,连本地知府见了王家都要礼让三分;而西门的袁家势力也不同反响,其袁姓是县城第一大姓,家族庞大,盘根错节,族丁兴旺,充斥于临淄的各行各业。远的不说,县丞袁栝就是袁家人,一旦有事,家族人相当团结。县老爷但凡遇有大事都要与之相商。而此刻坐在左边的华服少年,正是东门孙家的小公子孙梓寿。而坐在右边的是袁家的少爷袁兹祚。 这俩阔少同时出现在布丁家可以说是相当的惊人。尽管他们是同龄人,但布丁并不认识他们,因为北门是城里的平民聚居地和外乡来的手工业者。富贵人家多聚居在南门和东门一带,虽说小城不大,但这两片孩童的生活环境差异很大,碰不到面也很正常。 布丁稍一冷静下来,对背后使坏的书童突然有了印象。书童马彪文原是西门一带的外来户,很小的时候,他们曾在一起玩过。后来,马彪文人长得机灵,被袁家收做书童。从此,自觉眼界高了,看不起儿时玩伴。见了昔日玩伴一概不理睬,走路看天,深为同伴厌憎。布丁也和他早断了往来,不想他今日竟为了主子,戏耍儿时的玩伴。布丁心中对他的愤怒远比对他的主子要大,同时,布丁也猜测到这俩公子哥中必有一位是袁家的少爷。 布丁稍一权衡,也知道惹不起。强压下怒火,嘴里应着,捡起铜子,挤出一副笑嘴脸对二位公子哥道:“多谢二位少爷赏赐,布丁谢过了。” 孙梓寿笑道:“哈哈,原来你就是布丁啊,爷爷还以为你长了三头六臂呢?” 袁兹祚道:“嗨,是不是搞错了,就他这熊样,还敢号称‘北门小霸王’。” 那书童马彪文道:“少爷,这个姓布的小子,怎能跟你们相提并论呢,他连咱们府上的狗都不如。” “哈哈哈,文子你说得好,回去少爷我有赏。” “啊,谢少爷。” 布丁正要起身,孙梓寿喝道:“谁叫你起来了,跪哪,给爷爷擦擦灰。” 说罢,一只脚伸到布丁脸前。布丁拿袖子掸了掸,孙梓寿才满意地收回去。 布毛道:“布丁啊,快来搭把手。”布丁借机过去帮忙。 这爷俩心里就一个想法,赶快把这俩瘟神送走。在布丁帮助下,布毛很快就把衣服做好,布毛回身卑微地道:“中咧。” 孙梓寿将手里的一个铜子砸在老布毛额头上,道:“还愣着干嘛,给爷穿上啊。”布丁顿时大怒,忍不住吼了声:“厄呸的你。”就想扑上去。 孙梓寿却似乎早有准备,嘴角撇着一丝冷笑,摆开打架的架势,满眼挑衅的意思。 布毛一声喝道:“去里屋拿根针来。” 布丁看到布毛眼里的厉色,不敢违拗,低头绕进里屋。走过马彪文身边,布丁防着他使坏,却不料袁兹祚踢来一脚。布丁实实在在地受了一脚,三人哈哈大乐。布丁揉揉屁股,狠狠地盯了袁兹祚一眼,进了里屋,手里攥着针,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刺死他们。 这时,门口一声喊:“二位公子好了没有,王公子等着二位少爷开饭呢。”袁兹祚道:“这就好了,不玩了,爷爷也饿了。” 老布毛终于伺候二位纨绔子弟离去,浑身出了一身透汗。走到里屋门口,隔着门帘道:“孩啊,别憋屈了。”说着,开始塞烟叶子,“你没看出来啊,今儿,他们就是来找事的,做衣服啥时候用他们亲自来啊?” “孩啊,出来吧,唉,爹知道你受委屈了,可咱惹不起啊。”今天,老布毛也觉着受了窝囊气,话格外多。 可说了这么多,屋里毫无动静。掀起门帘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布丁早已不知去向了。布毛有些傻眼,喃喃自语:“这是要闹大事呀。” 原来,布丁终于忍无可忍,平常以他的心计,对头再怎么侮辱他都能忍受,但他最不能忍受别人凌辱布毛。对布丁而言,布毛既是爹也是娘,无数个寒暑把他拉扯大的。尽管曾有过布毛不是他亲爹的想法,但他爷俩已渗透到骨子里的感情是任何东西都无法能替代的。 孙梓寿和袁梓祚二人欺凌布毛,布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们的。于是,布丁把心一横,从百宝袋中取出弹弓,提前从窗户溜出去,爬上路口的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榕树上等着他们。 不一会儿,依稀听见三人有说有笑牵马走过来。孙家公子道:“什么北门小霸王,我看分明是北门哈巴狗。” “哈哈哈。” 马彪文的声音传来:“少爷,奴才一早就说了,别拿布丁那厮当棵葱,他就是坏水多点,您朝他吹口气就能吹死他。” “哈哈——哎哟佛!” 孙梓寿突然惊呼一声,捂着耳朵跳开。接着袁咨祚也痛呼一声,脑门中了一粒石子,疼得吱哇乱叫:“谁呀,谁敢偷袭爷爷。” 马彪文刚一指树,嘴里飞进一枚石子,正敲在门牙上,门牙被敲掉了一个小角。这小子机灵,立即火速跳开,指着榕树叫:“是那坏小子,小心,他在树上。” 只见布丁在枝桠间手挽弹弓,例不虚发。布丁玩弹弓那叫专业,把三人射得猴窜出二十多米才停住。纷纷捡起石子,土坷垃向布丁丢去。距离太远,布丁打不着他们,他们也打不着布丁。布丁哈哈乐:“你们这帮狗东西,欺负爷爷也就罢了,还敢欺负你家老祖宗,找打。” 孙梓寿骂道:“小子你有种就下来,别使弹弓,咱们练练。” 布丁做鬼脸,“你们仨打我一个,赔本买卖划不来。” 袁公子撸袖子道:“三打一?你小看你爷爷们了,对付你这小猴,我们哥俩任你选一个,单练!” 布丁点头道:“好,但得事先说好,输了的磕头叫爷爷,而且日后不许喊人到家里纠缠报复。” 孙梓寿道:“废话,爷爷要是喊人,只一声来个几百人没问题,还用跟你单练了吗?” 此话正中布丁下怀,布丁收起弹弓,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孙公子朝袁公子道:“你等着,瞧我的。”说着,朝布丁扑去。到了近前,兜头就是一拳,直奔布丁面门。布丁滴溜溜一闪,脚下一扫,那孙公子就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上。刚待翻身,后背一沉,布丁已然骑在他身上,布丁就是这么敏捷,这是他打架常胜的关键。布丁一百斤沉压的孙梓寿想翻身翻不了,跟个离水的大鱼一般,在布丁kuaxia一个劲儿瞎扑腾。布丁照准他后脑就是一巴掌,“还凶不?叫爷爷。” 孙梓寿哪里吃过这亏,鬼哭狼嚎一般叫骂:“赶紧放开你爷爷,要不老子饶不——哎哟佛!”话没完又中了一巴掌。 布丁道:“我叫你凶,咱俩谁熊?” 这时,布丁后背一疼,吃了一脚,从孙梓寿背上摔出去,回头一看,是袁兹祚。骂道:“不说是单练吗?” 袁兹祚道:“单练结束了。”朝布丁又一脚踏去,布丁躺在地上急忙一个侧滚,躲开一脚。袁兹祚居高临下占尽优势,不给布丁爬起来的机会,一脚连环一脚朝布丁猛踢。布丁在地上滚自然不如他的动作快,眼看一脚踢在布丁心口窝,袁兹祚大喜,用尽了全力。不料,布丁一窝腰硬生生挨了这一脚,双手急伸抱住了袁公子的大腿。袁公子就成了单腿拄地,站起不稳,急忙伸手去扇。布丁猛地一扭身子,袁兹祚立即摔倒在地。二人双手互掐,扭在了一起。这边孙梓寿刚刚爬起来,眼见那边战况激烈,而马彪文还愣在一旁发呆,骂道:“你这狗奴才还不上去帮忙。” 马彪文奴性惯了,刚刚被被布丁的大胆举动深深震慑住了,他做梦也不敢想,布丁这样的平民百姓敢和这些富贵公子哥动手,而且还真打。 被一句话喝醒,他才猛地醒悟,要是自己的少爷挨打了,回去他也没法交代。马彪文人机灵就在这了,他没急于加入战团,而是想怎样去解开打得难解难分的二人。一瞥眼,就看见了树底下的一块碎砖头,马彪文恶向胆边生,过去捡起砖头来到二人近前。地上那俩人不停地滚来滚去,都沾了一身土,不仔细看,还真不好分辨。眼见一人翻上身来,正要一砖头下去,却发现不对是少主子。接着俩人又一个调个,马彪文嘿嘿一乐,举起砖头,却见布丁也朝他一乐,一扬手,马彪文哎呀一声,眼睛被一把沙土迷住。袁兹祚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哪里使过这么多力气,此刻也正到了强弩之末,而布丁力气仍绵绵不绝。眼见马彪文过来使坏,便故意被袁兹祚占了上游,在身子底下抓了一把沙土,待翻过身去,先是迷了马彪文的眼睛。然后,一用力,“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扇在袁兹祚的脸上,袁兹祚顿时斗意全无,哇哇大哭失声。这边,孙梓寿见他俩人都没拿下布丁,心生怯意,紧急忙慌地跳上马背逃也似的跑了。 他这一走,布丁大喜,kuaxia的袁兹祚已然斗意全无,成了待宰羔羊。布丁生怕马彪文眼力恢复后,对自己不妙,再加上内心对他充满了愤恨。站起身,朝正在揉眼的马彪文,一顿拳打脚踢。顷刻间,马彪文仰八叉躺在地上,鼻青脸肿,满口求饶。 布丁至此大获全胜,刚喘了口气,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朝自己的方向奔来。布丁心知是孙梓寿回来了,来不及回头看,急忙一个前扑,堪堪避过。回头一瞧,只见马上的是一名功夫短襟装扮的英俊少年,从少年面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气势可以看出他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那少年回头瞪视着布丁,喝道:“狗崽子,没踩死你算你命大。” 布丁毫不示弱:“狗崽子指谁?” 少年手点布丁,“指你。” 布丁点了下头:“原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狗崽子,失敬失敬。” 那少年大怒,“伶牙俐齿,看爷爷打得你满地找牙。” 布丁道:“你们有多少人,都喊来,老子不怕车轮战。” “就凭你也配车轮战。”说着,少年甩蹬下马,几步走到布丁身前,兜头就是一拳。布丁一喜,心说:这几个公子哥都是一个师父教的。遂故技重施,轻轻一闪,左脚横扫,想把少年绊出去。不料,一腿扫上,布丁脚腕疼痛欲裂,那少年却纹丝没动。布丁暗吃一惊,急忙想换招,却已晚了。他空门全暴露在少年面前,那少年反其道而为之,脚下只轻轻一扫。布丁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仰八叉,横在少年的腿前。刚待翻身,那少年一脚踏在他胸前,任是布丁如何挣扎也起不来半分。布丁情急之下,抓起一把沙土,还没等撒出。耳根便重重吃了少年一脚,立时耳鸣如雷,眼冒金星。少年道:“就你这两下子也敢跟爷爷抢名号。” 这时,袁兹祚已然恢复过来,冲到近前,对着布丁一顿拳打脚踢。布丁彻底是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了,袁兹祚打累了方住手。那少年道:“小仨,就这么点小事叫你们办都办不好,枉我摆了庆功酒,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原来被这么个废物耽搁了。” 袁兹祚喘着粗气道:“这厮贼滑得很,我和梓寿都吃了亏。” 马彪文也道:“王公子,布丁这厮出了名的滑头,此番须叫他心服才行。” 原来,这个短襟打扮的公子就是让县令布泰诨愁得睡不着觉的小霸王。小霸王低头看了眼灰头土脸的布丁,踢了一脚,“喂,起来给爷爷磕个头,就饶了你。” 不想,布丁只是晃了晃,浑没反应。 小霸王又踢了一脚,道:“这厮是不是晕过去了,去拿点水来。” 袁兹祚道:“咱们知道这厮的地方了,还怕他跑了不成,改日再来修理他。先去吃点酒食,瞧我这样子,若被家父看到那还了得。” 小霸王又踢了布丁一脚,这一脚擦中布丁鼻梁,鼻血都溅到了小霸王的靴子上,布丁仍是毫无反应。小霸王不由吓了一跳,退开几步。马彪文惊道:“莫不是已经死了?少爷们快走吧!” 小霸王点头道:“快走,惹上官司,又得被我家老东西啰唣。” 三人翻身上马,匆匆离去。 待三人去远,这时从榕树后住家的院子里探出个头来。那人张望了几眼收回头去,院门随即吱嘎一开,一先一后走出来一对夫妻。到了布丁近前,男的叹气摇头道:“布丁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谁不好惹,竟去惹那小霸王。看样子八成已经见了阎王,唉……我去给老布送个信儿吧。” 妇人一拉男人道:“别管,死了活该,你忘了去年叫他一顿好骂。想起来我还窝火呢,这就叫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音甫落,就听地下有个阴森森的声音道:“阎王爷刚刚带我去拔舌地狱转了一圈,还发现有李婶婶你的位子咧。”夫妻俩人吃了一惊,只见小布丁坐在地上,俩手搁在脸前,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加上满脸血土混合,端的鬼气逼人。 那对夫妻俩吓得急忙退回院子。 布丁站起,活动了下四肢,拍拍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老布毛早在院门口焦急的等着他,“你这是作死呀。”拿着烟袋锅想打,见布丁头一回没躲,身子摇摇欲坠,知道他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布毛举着的烟袋锅子终究没舍得打下,叹了口气,把布丁抱到床上。 经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布丁强忍着没倒下,但这一觉睡下,只觉百骸俱裂,再也起不来了。直睡到第二天,大牙一早就来喊布丁去王铁匠那里。眼见布丁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憨厚的大牙失声痛哭,瓮声瓮气地问:“布丁啊,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啊,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布毛吐出一口烟,“咳咳,还没挨够揍吗?” 大牙就晃着布毛的胳膊问:“大叔,你说,是谁呀?” 布毛叹道:“咳咳,唉,惹不起。” 大牙道:“到底是谁呀,连布丁都敢打。” 说这话,布丁高兴了,眨巴着小眼睛还嘿嘿乐:“连少爷我都敢打,作死呀。” 闻讯而来的野菜和阿娇也来看布丁。阿娇握着布丁手直落泪。布丁道:“阿娇啊,没帮你弄到那个簪子了,你会不会怨我。” 阿娇哭道:“布丁哥哥,我不要簪子,我只要你快点好起来。” 布丁道:“阿娇啊,其实不是搞不到,是我放弃了啊。” 阿娇道:“没事的哦,布丁哥哥对我就是好。 布丁道:“哥哥这次答应你,簪子很快就会搞到,而且一定会搞到。”布丁暗暗下定决心。 野菜取来药酒,边给布丁擦拭,边道:“真是目无王法,咱们去告他们。 布丁道:“被小霸王打伤的人多了去了,你听过谁告赢了的?” 野菜激愤地说:“朗朗乾坤,天日昭昭,容此恶人胡作非为,岂有此理?” 布丁望着屋梁,喃喃地道:“我布丁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只不过,近来冥冥中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使我心神不宁。我本不想生事,可小霸王既然找上我,那我岂有退缩的道理?哼!” 布丁从床下掏出个陶罐,交给大牙,“这里面应该有二百多文,你自己去找王铁匠订副扁担吧,今天去订上,明天我陪你去取。” 大牙含泪接过,去了。 野菜家的药酒相当灵验,到了第二日黎明,布丁已然能下床行走。 一大早,鼻青脸肿的布丁和大牙来到王铁匠那里。路上布丁就说:“王铁匠家是有军籍的,年轻时参过军,都说他会功夫,但他本人从不承认,也没见他使过,可本地人没人敢招惹他,他应该是深藏不露,得想个法子叫他教你个一招半式。” 大牙道:“实在不行我就跪下求他教咱们,学会了,我就和你去揍回小霸王。” 布丁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给他下跪?哼!我让他求着教咱们。” 不一时,到了王铁匠家,王铁匠是个直人,布丁名声不好,他因此不喜欢他。见了布丁爱搭不理,只对大牙说话:“大牙啊,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样了?” 大牙挠头道:“呵呵,俺还没想好。” 布丁奇道:“啥事?” 大牙道:“王大叔看俺力气大,想让俺跟他做铁匠活,每月二钱工钱。” 布丁道:“当然不能干,你看那大铁锤多大个,你来打铁,他省事了,一个月才二钱工钱,还不如跟我去钓鱼呢,运气好一天就挣出来了。” 王铁匠气地哼了一声,“当学徒自然得先学抡大锤,钓鱼?小心叫河神吃了你。” 布丁道:“少爷就是担心遇不见河神。” 王铁匠笨嘴笨舌不是布丁对手,气得不说话,把锤子敲得震天响。 扁担昨天就已成形,今天稍加修饰便好。大牙在手里呼呼抡了几圈,有模有样。布丁故意扯着嗓门高声叫好道:“好,好,厉害。” 王铁匠看得直咧嘴,面露不屑神色。 布丁眼角余光全收在眼里,继续鼓噪道:“我教你的这两招,好好练练,若再有人找事,你就这么一抡,来多少撂倒多少。” 王铁匠忍不住说道:“照这么个抡法,恐怕不用人家上来,抡不了几下,自己就先倒了。” 布丁故意趾高气扬的样子道:“胡说,也不看谁是他师父,我教出来的徒弟是那么没用的吗?” 王铁匠啐道:“得了,别吹了,瞧瞧你自己那小样,还你教的徒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看你得把这么好的材料给教废了。” 布丁道:“你懂什么?本少爷是被十几个人围攻才这样的,你要是遇上那么多人,一准儿比我还惨。” 王铁匠气道:“不服咱就试试,大牙你朝我来。” 大牙不敢,王铁匠堵上气了,往院子中间一站,非要大牙朝他身上招呼。 大牙拗不过,只得鼓足力气,大喝一声,朝王铁匠兜头砸去。也不见王铁匠怎么用力,左一歪,右一闪,轻轻松松全部躲开。大牙抡不了一会儿,用力太巨,累得气喘吁吁。 王铁匠道:“一根铁扁担至少六、七十斤沉,你这么去打人,能被你打着那才叫呆鸟。” 大牙道:“那怎么办,大叔?” 王铁匠接过扁担,不想那么沉的扁担,落在他手里竟也举重若轻,跟玩似的。王铁匠在手里舞了几个旋转,连使了七八个招式,劲气激荡,端的不凡。 布丁刚刚是故意激王铁匠教大牙功夫,眼见得计,心里乐开了花。王铁匠一个粗人,哪能理会布丁这鬼头的想法。还生怕被布丁瞧不起,上来就施展出看家的本事,配合着铁扁担“霸王举鼎”、“峰回路转”、“横扫千军”连续教了大牙十几个招式。大牙笨,记来记去,只记着一式最简单的横扫千军。又教了会儿,还是只记着这一招。 这下可把王铁匠愁得不轻。忍不住嘀咕:“这孩子,瞎了这一身好力气。” 布丁道:“不是大牙笨,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会,师之惰。’是老师不肯用心教。”他故意把“教不严”改成“教不会”,是欺负王铁匠没读过几本书。 王铁匠果然不懂三字经,怒道:“胡说,我用心了,他就是太笨学不会。” 布丁道:“那好吧,我问你,有的人我一记扫堂腿就扫倒了,为什么有的人又扫不倒呢?” 布丁是想起小霸王了,若不是那一招“失足”,以他的机灵敏捷也不会反被摔倒挨了一顿好揍。对此,他耿耿于怀。 王铁匠上下打量布丁,轻蔑地说:“嘿,能被你这小体格扫倒的才怪。”说着,扎了个马步,道:“你来扫我。” 布丁扫了几下,果然纹丝不动,还硌的腿疼。王铁匠洋洋得意地说:“这叫千斤坠,是下盘功夫,乃是习武之人最入门的课程,连这都不知道还教徒弟。” 布丁恍然大悟,原来小霸王正在习武,怨不得穿成那样,不过既然是入门功夫则大可不必怕他。 问道:“怎样才能破解这下盘功夫呢?” 王铁匠眉毛一挑道:“这个简单,不过……我不告诉你,嗨嗨。” 布丁看他那得意样,撇嘴道:“切,少爷还不稀罕问了。” 时下,全国各地习武之风极浓,王铁匠打造了许多兵器明码标价挂在墙上。布丁寻思着既然和小霸王开战了就得为自己准备一副趁手的兵器。看了一圈,刀、枪、剑、戟、斧、钺、枪、叉都不适合自己,唯独相中了孤零零地挂在墙角的一副铁护腕,这护腕是大人带的,跟布丁的脚脖子差不多粗细。布丁点点头:“这副铁护腕少爷要了,另外,你再给我打一副现在我能戴的护腕。” 王铁匠奇道:“要两副护腕干嘛,提前为长大了做准备?” 布丁道:“我也不告诉你。” 王铁匠不那么讨厌布丁了,觉着他挺有意思,哈哈大乐,“你这小猴,准保有什么坏主意。”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5 布丁和大牙出来,就喊着阿娇,径奔野菜家去,四个小大人聚在一起商议对付小霸王之策。 大牙道:“干脆直接打上门去,我这功夫可没白学。” 野菜不屑道:“你就学会了一招也敢打上门去?” 大牙道:“我这一招可厉害了,不信你问布丁。” 阿娇道:“打架我害怕,但是一定要给布丁哥哥出气。” 野菜道:“气是一定要出,不如这样,小霸王在县学还有些课程,尽管他淘气很少去上,但每月初一十五的经学课程他还是会去的,我们不如在半路埋伏他。” 布丁道:“万一他不去咋办,岂不干等?” 野菜道:“不会的,因为讲经学的陈夫子是他三舅,他若不去,陈夫子就会告诉他的老爹。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假借夫子的名义去喊他。” 布丁沉吟片刻,重重点下头。 一转眼工夫就到了丹桂飘香的八月初一。已是日上三竿,小霸王昨夜玩得太晚,此刻犹在被窝中酣睡。仆人阮二来到床前,轻声道:“少爷,该起来了,刚刚三舅老爷派人来催,说经学的课程就要开始了。” 小霸王揉揉惺忪睡眼,骂道:“老东西不是一早就出府去了吗,还学个鸟。” 阮二道:“可是少爷,今天是您三舅老爷的课程,不去恐怕不大合适吧?” 小霸王一拍额头,“晦气,原本以为老东西不在家可以睡个懒觉,怎的偏偏逢上初一十五。”看阮二犹自站在那里,喝道:“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给爷爷我更衣。” 阮二忙取来衣服,服侍小霸王穿戴整齐。 简单吃了点东西,小霸王就带着阮二和几名随从上路了,半道上正碰见孙梓寿带着三四个随从,二路人马合为一处,十来人招摇过市。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望风躲避。 说话间就到了离县学不远的松树林。松树林不大,一共也就几百棵树,松树林背面就是县学所在。这些树是当年布泰珲建立县学时亲手所栽,原意是给县学起个挡风墙的作用。小霸王一行人说说笑笑,就待穿过树林进入学堂。这时,打头的阮二突然停住脚步,“少……少爷……您瞧。” 小霸王闻言,一把推开阮二,只见松林小径正中一人抱胸而立拦住去路。孙梓寿一眼瞅见,先是一愕,看看四下无人,不由冷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号称‘北门哈巴狗’的布丁吗?” 他们仗着人多,丝毫不把布丁放在眼里,哈哈大乐。小霸王鄙夷道:“你小子真是命大,那样都没打死你。怎么着,手下败将又来讨打了不成?” 布丁嘿嘿道:“谁是手下败将还言之过早。” 小霸王道:“这么说,你是不服,还想跟爷爷过两手?” 布丁道:“哼,当日你们车轮战,少爷我累脱了力才叫你捡了现成便宜。放在平时,我一腿下去早将你摔个半死。” 小霸王不屑道:“就你这猴样,能一腿扫倒你爷爷才怪。” 布丁道:“有种的你站那儿,叫我再扫一次。” 小霸王嘿嘿道:“好叫你输得心服口服,来吧。”说罢,吐气开声,扎了个马步。 布丁却迟迟不过去,小霸王骂道:“小狗,你还等什么?” 布丁指指他身后道:“这么多人在你身边,我若是将你扫倒了还能有好?” 小霸王道:“你们都退后,瞧我怎么收拾他。”孙梓寿等人对小霸王充满信心,闻言向后退了十来步。 布丁这才走过去,边撸袖子边道:“还得事先说好了,不论谁胜谁负都不许找家里人的麻烦。” “你哪那么多废话,再不动手,爷爷就不客气了。” 布丁道:“叫他们再退后十步。” 小霸王朝后一摆手,众人又退十步。阮二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少爷可要当心,这小子出了名的贼滑。” 小霸王不屑道:“贼滑之人,最是没真本事,少爷偏就不怕他这样的。” 布丁嘻嘻笑道:“那你可得准备好了,少爷要出腿了。” 说罢,走至小霸王身前,学着小霸王开声吐气,摆出一副武人架势。小霸王只是满脸不屑,就等着布丁一腿扫来。他便像上次一样,反腿一扫,将布丁再一顿羞辱。不料,念头未完,只听一声脆响,紧接着右腿传来剧痛。小霸王惨嚎一声,抱着腿翻倒在地上,“哎哟佛!”布丁计谋得逞,趁着小霸王倒地不起,上前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骂道:“跟你家少爷比功夫,差得远呢你。小霸王从今倒着念:王——八——小。” 孙梓寿等人见小霸王吃亏,一声呼喝:“快上,别叫这小狗跑了。” 布丁朝众人做了个鬼脸,撒腿跑人。众随从中不乏身手敏捷的,紧紧跟随布丁,始终离布丁三丈左右的距离。布丁跑到松林尽头小土坡处,猛地从土坡上跳下一人。那人头戴面具,手持一根丈长碗口粗的竹竿。一声大喝,拦住众人,竹竿一摆,喝道:“横——扫——千——军——” 众人不防,当即就被竹竿拨拉倒一片。布丁哈哈一乐,“再追把你们腿都打折了,看你们怎么给人做狗腿子。” 不消说,面具竹竿男自然就是大牙。大牙埋伏在此,是布丁计谋里的一部分。他知道小霸王整天身边不离人,就算击败了他也很难脱身,特意叫大牙在此断后。又担心铁扁担打死人,遂找个根粗竹顶替。如今一看,也多亏没用铁扁担,要不然被大牙扫中者不死也得筋断骨折,那就真闹大事了。 旗开得胜的布丁和大牙来到江边巨石畔。阿娇和野菜早在此烤鱼相候,尽情嬉闹了一下午,眼看天色不早,四人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 到了家门口,布丁傻眼了。家里那扇黑漆的木院门没挂在门框上,而是横在路中间。从院外到屋里,家具零星散落一地。布丁马上明白自己这回是真惹祸了,他担心布毛。喊道:“老爹,恁在哪里?” 不见回声,布丁越发慌张,从院里找到屋里,又从屋里找到院里,就是不见人。正感焦头烂额,只听头顶一声咳嗽:“咳咳……唉……” 布丁一抬头,只见布毛骑在梧桐树枝上,嘴里依旧叼着大烟袋。表面上看不出受过什么伤害,布丁这才放心,问道:“爹呀,恁这是在作甚?” 布毛翻翻眼皮,“躲呗。” 布丁眼睛一亮,“恁知道他们要来砸咱家?” 布毛吐出口烟,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爹种这棵梧桐没白废功夫。” “恁真聪明,早料到这一天了?” “嗯……咳咳。” 布丁喜笑颜开,“爹呀,这么说,恁不怪俺咧。” “咳咳……孩啊,把梯子搬来让爹下来,都在这上面待了三个时辰了。” “好。”好在家里的烂木梯子人家看不上眼没有砸,布丁跑到墙角把梯子搬过来架到树上,两手扶住梯身问:“爹呀,恁没有梯子是咋到树上的?” “咳……爬呗。”说着,布毛下到地面,一挥手扔掉大烟袋。布丁立感不妙,不等转身已经被布毛顺势按在梯子上。布毛一把扯下布丁的裤子,“我叫你痞。”一巴掌扇落。院子就传来布丁的惨叫:“哎哟佛!爹呀,俺不敢咧——哎——哟——佛——” 布毛打了布丁一顿屁板,终究心疼布丁大病初愈没敢用大力。小惩几下,就饶过了布丁。夕阳西下,爷俩坐在院子里,望着邻居的烟囱里冒出的阵阵黑烟发愣。布毛把着被砸穿了的锅底翻来覆去地看,叹道:“孩呀,为啥不叫你招惹他们。自古贫不与富斗,咱砸烂人家一支锅,人家再买支新的。可他砸烂咱一支锅,咱就没做饭的家伙了。” 邻居张婶端着碗玉米饼子送进来,递到布丁面前。布丁是张婶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是为数不多喜欢布丁的人,布丁因此也对她格外亲热。 张婶数落布丁道:“布丁啊,你该长大了,以后可别再去招惹王家了,县大老爷都惹不起,你是作死啊。王家已经发话了……” “咳咳……咳。” 张婶看了眼布毛,显然,布毛是有意阻止张婶继续说下去。但张婶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布丁啊,都说你把那小霸王的腿踢折了。王家传话说三日内不见你,就把你爹的腿也打折,还要将你们驱逐出城。你快想想办法吧,你的智慧到哪里去了?跟那帮子恶人是不能硬来的。”张婶絮絮叨叨着走了。 布丁低头不言语,心情糟糕透顶。尽管在揍小霸王之前,他也有所预料,但毕竟少年心性,脾气总是要大过理智。等恶劣的结果产生之时,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心性也就随之成熟,所谓不吃一堑,难长一智。人的心智不就是在磕磕碰碰中成熟的吗?布丁怀着郁郁的心情,夜里跑到江边巨石上思索了一宿。 第二天下午,王府内宅。城内最好的跌打大夫黄郎中给王鸿波看完伤势,涂上些许药酒。王庆远请他到客厅暂坐,问道:“黄先生,犬子的伤势如何?” 黄郎中道:“令郎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有些瘀肿罢了,不碍事。试问,少年人谁个能免得了磕磕碰碰?” 王庆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道:“哼!多亏如此,不然,定要那小狗赔命不可。” 黄郎中忙道:“王老爷万万不可如此,说句知心的话,令郎近年来在城内的所作所为,您可曾知晓?” “这……”王庆远老脸一红,他长着耳朵,自然明白黄郎中的意思。窘道:“唉,犬子近来确实有些任意妄为。只是……唉……黄先生自然知道老夫的难处,对待此子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管教。” 黄郎中呵呵笑:“所以我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令郎此番受点教训对他日后来讲或许是件好事。” “哦,先生请明言。” “呵呵,令郎就是自小过于受宠,缺乏管教,才养成今日骄横跋扈的性格。如今,遇到同龄的布丁终于尝到些苦头,试想,叫他在年少时多吃些苦头,提前收敛下性子,总比日后在仕途上吃到苦头强吧?” 王庆远细细一品位,“嗯,不错,先生此言,甚为有理。” “那么王老爷是否还要将布家驱逐出城呢?” “这个嘛……”王庆远沉默不语。 “呵呵,实不相瞒,戚师爷曾跟我说过,布家姓氏稀少,分布却极广,细论起来,还真是一脉相承,保不准布老爷和布毛就有些亲戚关系。” “哦……真有此事?” “王老爷何不想想,整个临淄一城,布姓屈指可数。据我所知,城内亦只有布毛一家。” 王庆远傲笑道:“呵呵,就算他们有些关系又能如何?先不说我那远在江西的兄长,单说吴知府,老夫跟他也是莫逆之交。” “王老爷难道不知前些日子布丁差点叫令郎打死,这事布老爷也知道呢,不过他没有深究,恐怕便是看在吴知府的面子上吧。” 王庆远不傻,自然明白此话的含意,挥手笑道:“呵呵,说这些扯得远了。孩子们打闹本就寻常至极,何必扯进两家大人,叫外人听了笑话。再者,正如先生所说,犬子顽劣,是该得些教训。” “王老爷快人快语,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令郎不出三日必会行走如初,在下告退。” 王庆远将黄郎中送出府外,默默琢磨着黄郎中这些话的意思。黄郎中明明置身事外,字里行间却又分明在告诉他什么。王庆远正想着,眼前出现个小人,停在他面前。他还没等反应过来,那小人开口了:“给王老爷您老请安,我是来给令郎赔罪的。” 王庆远这才知道他是谁,不由仔细端详面前这个风云小人,只见布丁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王庆远立即明白了,这必是爱子的杰作,他将这小人一顿好打,人家也狠踢了他一脚。这么一想,也不觉着儿子亏了。摆摆手道:“赔罪算了,以后不可再生事端,去吧。” “那赔偿一事?” “哼,瞧你这样能赔的起吗?去去。” 布丁心里一乐,道了声:“老爷万安。”转身正待离去,却听背后一声呼喝:“站住!”一回头,只见小霸王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从府门内走出。布丁暗叫糟糕,但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小霸王看着布丁道:“小狗算你厉害,但这件事休想这么轻易了结。” “少爷想怎样?” “哼,我这腿要三天才能痊愈,你就得给我做三天的狗腿子。”小霸王说完,明明是骂布丁,却又觉着哪不对。 布丁一副愁眉苦脸,道:“好吧,那我就给您当三天腿子。”话说得快,小霸王也没听出来。 接下来,按照约定,布丁每日早上去王府伺侯小霸王。他已经做好了应对小霸王颐指气使,百般刁难的准备。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布丁打定主意,万事忍为上。 小霸王骄横惯了,论心眼子却大不如布丁。欺负了布丁一会儿也就索然无味,问布丁:“你的腿功很是了得,是什么功夫?” 布丁答道:“少爷练的是入门的千斤坠,而我练的是门里的铁腿功,自然要强过你了。” 小霸王好奇心大起,非缠着布丁要秘籍。布丁拗不过只得胡诌道:“想练铁腿功容易,少爷可曾听过铁砂掌?” “听过,据说是在滚烫的砂锅中练掌。” “对咯,铁腿功跟铁砂掌一个练法,你练掌就是往锅里插掌,连腿功就得往锅里插脚。” 小霸王信以为真,立即叫来阮二支起砂锅,又派人去江边拉了满满一车河沙回来。待砂子滚热,小霸王迫不及待地一脚插下去,拔出来时脚上烫起一串燎泡。小霸王知道又上了一回当,喊着下人把布丁往锅里架。布丁悬在锅上,将手在里面飞快地插入拔出,没事人一样。小霸王不禁傻眼,布丁道:“这算什么?就是油锅也奈何不了我的铁腿。” 小霸王道:“你若敢把腿插进油锅,以前的事既往不咎,我还收你做我的跟班。” 布丁道:“好说,明日午时到我家去,叫你们看看我的‘腿插油锅’神功。” 第二日,小霸王带着十余随从来到布丁家。老远就见院子里支着一只滚开的油锅,呼呼冒着白气,上面翻滚着黄褐色的油花。布丁叫他们退后三丈,一人立在油锅前,开声吐气,煞有其事地舞弄了半天。然后,一抬脚甩脱鞋子,伸入油锅中,立即传来一片惊呼。布丁拔出脚,脚上还带着热气,皮肤完好无损。至此,小霸王对布丁开始有些崇敬之情。 中午在泰来酒店摆了宴席,布丁也有座位。看马彪文站在袁兹祚的身后,布丁不怀好意地朝他坏笑。马彪文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吱声。 吴仁浦在邻桌应酬客人,看到布丁在席,问道:“布丁啊,最近怎的不去钓鱼了,现今活鱼是越来越难捕到了。” 布丁道:“最近太忙,少爷没空。若是得空别说是你这小小酒店,就是全城所有酒店的鱼我都供得。” 吴仁浦道:“你小子莫吹,有本事你明个给我送五十斤鱼来,我双倍收你的。” 布丁看看小霸王道:“明日没空,得后日。” 小霸王道:“明日有空,少爷也想去江边透透气,我看你怎么钓鱼。” 布丁故作神秘,附耳道:“我知道一处聚鱼洼,那里一年四季全是鱼鳖,捞走多少,补进多少,从不亏空。” 小霸王奇道:“真有这种好地方?” 布丁嘿嘿点头:“明日,我带你一去便知,但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小霸王郑重点头,连相好的袁、孙二人也没告诉。第二日一早便跟布丁俩人背起渔具,来到江边巨石畔。布丁叫小霸王攀上巨石顶垂钓。果然,小霸王竿竿不空,不到半日,已钓了五十余斤,什么鲤鱼、青鱼、草鱼、河蟹,就连王八都有。把小霸王高兴的嘴都笑歪了。 到了下午,布丁和小霸王将鱼鳖背到泰来酒家门前,把吴老板也吓了一跳。粗粗一过秤,就有三钱银子。当然,小霸王才不屑这些小钱,全扔给布丁,他图的就是钓鱼的乐趣。 布丁送小霸王回府后,径自去找野菜。野菜埋怨道:“你叫我用五钱银子收的这些鱼鳖,怎的却只赚回三钱来?这样下去,赔得起吗?” 布丁道:“小气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嘿嘿,不就是二钱银子么?” “好大口气,二钱银子!你忘了花在黄郎中小妾身上的三钱银子了?还有半匹上好的湖绸,加起来怕有九钱银子了。” 布丁道:“黄郎中身上的银子终究没白花,他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呢。” 小霸王跟随布丁疯玩了一天后,毕竟是孩子心性,回到家兴奋的一宿没睡着。到了第二天大亮,一睁眼便从床上蹦下来,喊上贴身的仆人阮二,带上渔具奔向东门。不消说自然是去钓鱼,这么好玩的地方,一天怎么能尽兴呢? 到了巨石上,小霸王迫不及待地脱了个光溜溜,一头就扎进底下那一洼清水里,惬意地仰泳。 阮二从筐里一件件往外取着钓具,突地巨石里侧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救……救命……”阮二吓了一哆嗦,这声音分明是自己主子出事了。阮二急忙跑向巨石,就见小霸王似乎被什么东西拖着,一下子没入巨石下便不见了踪影,水面上泛出一串串气泡。阮二大惊失色,三两下脱去上衣,正要跳入水中,脑海中蓦地泛出最近盛传的水鬼河神之说,就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自己主子出了意外,他也决没有好果子吃。作势欲跳,却见河中突然浮起个白森森的长犄角的怪头,阮二被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数步。只见怪头缓缓向前推进了少许,传来声音:“你是南门王府的下人阮二吧?” “是……是……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混帐!你土生土长在本地,竟不知吾乃是淄江之神吗?” “啊!”阮二惊呼失声,“您……您就是河神大人?” “嗯,你还不算太笨,本河神就不吃你了。” 阮二一下子跪倒在地:“河神祖宗饶命,小的从未做过对河神祖宗不敬之事。” “嗯,本河神来此是有件事情要办,你若做好了,不但不吃你,还放回你家少主人,省的叫你受责罚。” 阮二道:“河神祖宗差遣,小的定然全力以赴。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小的也毫无怨言。” “本河神受东海龙王之命,前来找寻一个遗落的簪子。据我调查,簪子就在你们王家。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叫他一天之内把簪子交出来,本河神就放回你家少爷,否则,我就吃了他。” 阮二一听,奇哉怪也,龙王要簪子?但也不敢多话,急忙骑马奔回王府。见了王庆远把事情经过一说,王庆远急呼:“哎呀!我的儿啊。”差点晕过去。 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还是借来的,他焉能不急?闻听此事,全家上下都炸了锅。王庆远冷静过来后,一把拽过阮二,赏了他一记大耳刮子,骂道:“都是你这没用的废物,官府不是明令不得靠近淄江吗?你为何还带少爷去江边?” 阮二手捂腮帮子,不敢争辩。 这时,管家王元道:“老爷,此时不是跟这狗奴才置气的时候,当下最为紧要的是先设法救回少爷。那河神既然要簪子,咱们就将簪子赎回少爷便是。” 王庆远道:“簪子好说,可全府上下簪子多了去了,河神到底要什么样的簪子?”说着看向阮二。 阮二道:“那河神只说要簪子,并未具体说是什么样的,小的急于给老爷送信也忘了问仔细。” 王庆远道:“那好,来人,将这狗奴才投进江里,去找河神问个仔细再来。” 阮二吓地跪下哭求:“老爷,千万别,小的水性不佳。” 王元道:“真是奇怪,龙王要个簪子何用?” 王庆远踢了阮二一脚,“都是这狗奴才没用,见了河神就吓尿了裤子,什么都不问就跑回来了——难道那龙王是个女的?” 王元眨巴眨巴眼睛,有了主意:“老爷,不如这样,既然河神确定簪子就在咱们府上,干脆将府上所有女眷的簪子都收起来,一并去交给那河神,任他挑选,说不定河神见我等心诚,就会放回少爷。” 王庆远闻言点头,道:“去给各房传话,叫她们马上交出所有的簪子。”王元点头去办,王庆远在后面喊道:“不!连同丫鬟们在内,所有女眷,一刻钟内全部交出,谁若私藏不交,一旦被我知道,哼,我非打她个半死不可。”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6 说起小霸王真就遇见河神了吗?读者们自然之道,妖魔鬼怪都是自欺欺人之说。因为,古人迷信,所以妖魔也就风行于古代。今人讲究科学,鬼怪一说,自然不攻自破。那么河中出现的犄角巨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答案是一个牛头骨。牛头本是西门吴屠户扔在院子里的。当年吴屠户的婆娘曾骂过布丁,被布丁夜晚光顾,砸了他家的窗纸不说,见牛头好玩就顺手牵了出来,一直当作玩物没舍得扔。后来野菜喜欢,就转送给了野菜。如今为了假扮河神,野菜将牛头贡献出来,二人将牛头稍作修饰,衬上薄薄一层羊毛。牛眼窝处塞了两颗红色的卵石,再由布丁套在头上,从河中探出头来,远远一看,端的是妖气森森。古人本就十分迷信,加上近来江边老死人,河神之说风行,难怪王家信以为真。 此刻,江边巨石往北不到二里地有个芦苇坡,这个季节,坡里的芦苇长得比人都高。 布丁手里拎着牛头,面带无奈地对着野菜道:“这厮还号称霸王,一见牛头,不等问话,屎尿齐流,顷刻晕厥,到现在了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野菜道:“先别吓唬他了,小霸王就是仗势欺人习惯了,所谓‘兔子扛刀——窝里横”。若是单枪匹马走出县城,恐怕比大牙还要老实。” 布丁道:“经历此番教训,看他日后还敢嚣张不?刚刚在水里,我一度就想溺死他算了,这等祸害留着也是害人。” 野菜道:“万万不可,我等俱读圣贤之书,须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制裁小霸王的只应是国法,而不是私刑。” 布丁哼道:“国法?哼!小霸王欺凌辱虐了多少人,哪条国法管过他?本少爷此番就代表国法来惩治他的。” 野菜还想再辩,大牙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王家似乎派人过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盒子。” 布丁喜道:“定是送簪子来了。” 来者何人?正是王府的管家王元。王元办事干练稳重,深得王庆远赏识,在王家已做了近二十年的管家,此刻王府有难,王元自该当仁不让。此刻他手捧木盒,面带虔诚地朝巨石走去。盒内是全府上下二十三名女眷的簪子共计二百一十一支。其中金、银、玉、铜,各种档次,不一而足。 前文讲了,古人大多迷信,这王元虽然相对精明些,却也信鬼神一说,按约定,走到巨石不远处站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王元清了清喉咙道:“在下王元,谨代表家主人前来。不知河神大人要哪支簪子,所以将全府女眷的簪子全部送来,共二百一十一支,请河神大人验收。” 话落,只见石上缓缓升起白森森的犄角,然后便是两支通红的火眼,王元心里咯噔一下,双膝不由一沉,跪倒在地。 “河神”说话了:“放下盒子,滚吧。” 王元放下盒子,硬着头皮,道:“请河神大人放了少主人。” 河神道:“竟敢跟本河神讨价还价,快滚!” 王元不再啰唣,连滚带爬,往回跑去。 王元一跑,野菜从石后探出头来。布丁道:“没人了,快去拿来。” 野菜猫腰跑过去,端起木盒就跑。 二人回到芦苇塘僻静处,将盒子倒过来,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那支并不名贵,却很有特色的簪子。布丁叹了口气,一手支腮,道:“这里就连金簪子都送来了,按说绝不会私藏那支簪子不交。” 野菜道:“是呀,这里的簪子大多比那支簪子昂贵,看来簪子不在王府。” 布丁沉默片刻,脑海里迅速翻转,回想着与小霸王的一幕幕。半晌,将牛头套在头上,向苇塘深处走去。 拐了几拐,出现一所小木屋。这里很久以前曾住着一个鳏居的老汉,老汉死了,这个小屋因而荒废,却被布丁无意间发现,成了他的天堂小窝。此刻,小霸王正安静地躺在屋里的草席上。他实在是受了太多的惊吓,再加上一天没进食,一张憔悴的小脸腊黄腊黄的,看上去虚弱至极,哪里还有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样子。不知多少次了,几乎每一次睁开眼就会看到一张凶恶狰狞的怪脸,紧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霸王再一次醒转,微弱地呻吟着,想拿头看看处身的环境。不料,一仰头就看见木墙上一张巨型的长着犄角的怪影。这次,小霸王没晕,他望着墙上的影子,全身僵硬,一动不动。这时,那影子说话了:“我问你,你须如实回答,说真话,我便不吃你,说假话,我便一口吞下。” 小霸王生硬地点了下头,仍是僵着一个姿势。布丁不禁暗暗得意,问道:“我问你,你可曾认识寻翠坊的姑娘唐钕歧?” 小霸王摇头。 布丁一愣,道:“哼,说假话,看我吃了你……”话音未落,小霸王头一歪,又昏厥过去。 野菜在旁轻声道:“他应该没有撒谎,还记得他们初次去你家闹事时,不是说过你号称什么北门小霸王吗?看来是有人从中煽风点火。” 布丁点头道:“我也料想到了。”布丁心中有了计较。 xxxxxxxxxxxxxxxxxx 这日大清早,淄江上飘来一叶孤舟。半包的船厢内,隐隐传来筝声,是唐钕歧和师爷戚佑才。唐钕歧边弹边唱: 空山鸟语兮 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 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 月照花影移 红尘如梦聚又离 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 我与月相惜 抚一曲遥相寄 难诉相思意 我心如烟云 当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 魂梦长相依 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 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 映我长夜清寂 戚佑才拍手赞道:“‘月映禅心水拂琴,清风无意人有情。与君共对清风月,纵然寥落亦抒情。’云海烟波,飘拂于心。姑娘好筝技、好雅致、好品位。” “先生缪赞了,小女子愧不敢当。先生既说小女弹得好,敢问好在哪里?”此刻唐钕歧铅华尽去,身上风尘色似乎也被江风吹走。 “在下已不是第一次听《云水禅心》了,每次闻之皆有不同的感受。只因弹奏之人的心境不同,听到的意境亦因此各不相同。其实,云水间本无‘禅’字,全看弹奏之人的心中是否有‘禅’。许多弹者急于弹出禅意,然而心中无禅,任是再怎么努力去弹亦只能算作‘云水心’。直到今日,在下方听到了真正的‘云水禅心’。” 唐钕歧幽幽地道:“人在红尘,有多少迷乱的心事,小女只将寂寞的心灵寄托于云水幽潭。可是小女毕竟是风尘中人,只愿修得一份禅心,弹奏中增三分离世的清韵也就够了。” 戚佑才道:“好一个离世的清韵,离世有许多种方式,不知姑娘喜欢哪种?” 唐钕歧怔怔地望着远山不言语。半晌突道:“先生何不猜猜布丁此刻在想什么?” 戚佑才笑着摇头,“天晓得这个机灵鬼在想什么。” 唐钕歧笑道:“他定是在找你,千方百计想要作弄你。” 戚佑才道:“我堂堂一介茂才,连县老爷也要礼让三分,他这顽童胆敢戏弄。” 唐钕歧道:“布丁才不会管你是不是茂才呢?你瞧瞧小霸王吧,多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而今见水就吐,见犄角就晕。家人为了他,将他与水隔绝,将家里的牛羊也都卖了,从此成了足不出户的乖孩子呢。” 戚佑才道:“呵呵,经此一事更加证明了在下的观相之术。” 唐钕歧幽幽地道:“先生可否也给小女看看相,今后将何去何从?难道要终老风尘?” 戚佑才捉起唐钕歧手道:“姑娘何不随在下一同去寻找离世的清韵?” 唐钕歧喜极而泣,低头弹唱道: 我本是良家女 出自书香门第 父为官宦 母为人淑贤 奈何命运不济 二老先亡 雏莺落难 沦落齐地烟花 ………… 歌声渐远,扁舟没入晨霭深处,待一团烟雾散净,却不见了小船的影子。 本书暂时到此为止有时间偶会将之长篇完成^_^ 第二节 簪子引发的血案7 说起小霸王真就遇见河神了吗?读者们自然之道,妖魔鬼怪都是自欺欺人之说。因为,古人迷信,所以妖魔也就风行于古代。今人讲究科学,鬼怪一说,自然不攻自破。那么河中出现的犄角巨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答案是一个牛头骨。牛头本是西门吴屠户扔在院子里的。当年吴屠户的婆娘曾骂过布丁,被布丁夜晚光顾,砸了他家的窗纸不说,见牛头好玩就顺手牵了出来,一直当作玩物没舍得扔。后来野菜喜欢,就转送给了野菜。如今为了假扮河神,野菜将牛头贡献出来,二人将牛头稍作修饰,衬上薄薄一层羊毛。牛眼窝处塞了两颗红色的卵石,再由布丁套在头上,从河中探出头来,远远一看,端的是妖气森森。古人本就十分迷信,加上近来江边老死人,河神之说风行,难怪王家信以为真。 此刻,江边巨石往北不到二里地有个芦苇坡,这个季节,坡里的芦苇长得比人都高。 布丁手里拎着牛头,面带无奈地对着野菜道:“这厮还号称霸王,一见牛头,不等问话,屎尿齐流,顷刻晕厥,到现在了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野菜道:“先别吓唬他了,小霸王就是仗势欺人习惯了,所谓‘兔子扛刀——窝里横”。若是单枪匹马走出县城,恐怕比大牙还要老实。” 布丁道:“经历此番教训,看他日后还敢嚣张不?刚刚在水里,我一度就想溺死他算了,这等祸害留着也是害人。” 野菜道:“万万不可,我等俱读圣贤之书,须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制裁小霸王的只应是国法,而不是私刑。” 布丁哼道:“国法?哼!小霸王欺凌辱虐了多少人,哪条国法管过他?本少爷此番就是代表国法来惩治他的。” 野菜还想再辩,大牙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王家似乎派人过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盒子。” 布丁喜道:“定是送簪子来了。” 来者何人?正是王府的管家王元。王元办事干练稳重,深得王庆远赏识,在王家已做了近二十年的管家,此刻王府有难,王元自该当仁不让。此刻他手捧木盒,面带虔诚地朝巨石走去。盒内是全府上下二十三名女眷的簪子,共计二百一十一支。其中金、银、玉、铜,各种档次,不一而足。 前文讲了,古人大多迷信,这王元虽然相对精明些,却也信鬼神一说,按约定走到巨石不远处站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王元清了清喉咙道:“在下王元,谨代表家主人前来。不知河神大人要哪支簪子,所以将全府女眷的簪子全部送来,共二百一十一支,请河神大人验收。” 话落,只见石上缓缓升起白森森的犄角,然后便是两支通红的火眼,王元心里咯噔一下,双膝不由一沉,跪倒在地。 “河神”说话了:“放下盒子,滚吧。” 王元放下盒子,硬着头皮,道:“请河神大人放了少主人。” “河神”道:“竟敢跟本河神讨价还价,快滚!” 王元不再啰唣,连滚带爬,往回跑去。 王元一跑,野菜从石后探出头来。布丁道:“没人了,快去拿来。” 野菜猫腰跑过去,端起木盒就跑。 二人回到芦苇塘僻静处,将盒子倒过来,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那支并不名贵,却很有特色的簪子。布丁叹了口气,一手支腮,道:“这里就连金簪子都送来了,按说绝不会私藏那支簪子不交。” 野菜道:“是呀,这里的簪子大多比那支簪子昂贵,看来簪子不在王府。” 布丁沉默片刻,脑海里迅速翻转,回想着与小霸王的一幕幕。半晌,将牛头套在头上,向苇塘深处走去。 拐了几拐,出现一所小木屋。这里很久以前曾住着一个鳏居的老汉,老汉死了,这个小屋因而荒废,却被布丁无意间发现,成了他的天堂小窝。此刻,小霸王正安静地躺在屋里的草席上。他实在是受了太多的惊吓,再加上一天没进食,一张憔悴的小脸腊黄腊黄的,看上去虚弱至极,哪里还有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样子。不知多少次了,几乎每一次睁开眼就会看到一张凶恶狰狞的怪脸,紧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霸王再一次醒转,微弱地呻吟着,想抬头看看处身的环境。不料,一仰头就看见木墙上一张巨型的长着犄角的怪影。这次,小霸王没晕,他望着墙上的影子,全身僵硬,一动不动。这时,那影子说话了:“我问你,你须如实回答,说真话,我便不吃你,说假话,我便一口吞下。” 小霸王生硬地点了下头,仍是僵着一个姿势。布丁不禁暗暗得意,问道:“我问你,你可认识寻翠坊的姑娘唐钕歧?” 小霸王摇头。 布丁一愣,道:“哼,说假话,看我吃了你……”话音未落,小霸王头一歪,又昏厥过去。 野菜在旁轻声道:“他应该没有撒谎,还记得他们初次去你家闹事时,不是说过你号称什么北门小霸王吗?看来是有人从中煽风点火。” 布丁点头道:“我也料想到了。”布丁心中有了计较。 xxxxxxxxxxxxxxxxxx 这日大清早,淄江上飘来一叶孤舟。半包的船厢内,隐隐传来筝声,是唐钕歧和师爷戚佑才。唐钕歧边弹边唱: 空山鸟语兮 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 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 月照花影移 红尘如梦聚又离 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 我与月相惜 抚一曲遥相寄 难诉相思意 我心如烟云 当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 魂梦长相依 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 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 映我长夜清寂 戚佑才拍手赞道:“‘月映禅心水拂琴,清风无意人有情。与君共对清风月,纵然寥落亦抒情。’云海烟波,飘拂于心。姑娘好筝技、好雅致、好品位。” “先生缪赞了,小女子愧不敢当……先生既说小女弹得好,敢问好在哪里?”此刻唐钕歧铅华尽去,身上风尘色似乎也被江风吹尽。 “在下已不是第一次听《云水禅心》了,每次闻之皆有不同的感受。只因弹奏之人的心境不同,听到的意境亦因此各不相同。其实,云水间本无‘禅’字,全看弹奏之人的心中是否有‘禅’。许多弹者急于弹出禅意,然而心中无禅,任是再怎么努力去弹亦只能算作‘云水心’。直到今日,在下方听到了真正的‘云水禅心’。” 唐钕歧幽幽地道:“人在红尘,有多少迷乱的心事,小女只将寂寞的心灵寄托于云水幽潭。可是小女毕竟是风尘中人,只愿修得一份禅心,弹奏中增三分离世的清韵也就够了。” 戚佑才道:“好一个离世的清韵,离世有许多种方式,不知姑娘喜欢哪种?” 唐钕歧怔怔地望着远山不言语。半晌突道:“先生何不猜猜小布丁此刻在想什么?” 戚佑才笑着摇头,“天晓得那小机灵鬼在想什么。” 唐钕歧笑道:“他定是鼓足了一肚子坏水,到处在找你,千方百计想要作弄你。” 戚佑才道:“我堂堂一介茂才,就连县大老爷也要礼让三分,他这顽童安敢戏弄。” 唐钕歧道:“布丁才不会管你是不是茂才呢?你瞧瞧小霸王吧,多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而今见水就吐,见犄角就晕。家人为了他,将他与水隔绝,将家里的牛羊也都卖了,从此成了足不出户的乖孩子呢。” 戚佑才道:“呵呵,经此一事更加证明了在下的观相之术。” 唐钕歧幽幽地道:“先生可否也给小女看看相,今后将何去何从?难道要终老风尘?” 戚佑才捉起唐钕歧手道:“姑娘何不随在下一同去寻找离世的清韵?” 唐钕歧喜极而泣,低头弹唱道: 我本是良家女 出自书香门第 父为官宦 母为人淑贤 奈何命运不济 二老先亡 雏莺落难 沦落齐地烟花 ………… 歌声渐远,扁舟没入晨霭深处,待一团烟雾散净,却不见了小船的影子。 本书暂时到此为止有时间偶会将之长篇完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