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荆轲》 第一章 要我做妾 “阿轲……”门外一阵轻轻的扣门声,“醒了么?”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甜美,如果能在枕边响起该多好。 荆轲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向门口:“灵儿?” “醒了就出来,”段灵儿叹了一口气,“有事。” 荆轲懒懒地坐起,打了个哈欠:“来唉——了。” 下榻,穿衣,倒水,漱口,洗脸。 他一个月前还是一名普通职员,喜欢先秦史。 某天加班到凌晨,站起时两眼一黑…… 再睁眼,就是从这张榻上醒来的。 醒来后,自带了这具身体从前的记忆。 这里是卫国濮阳城,卫元君十七年。 其实就是公元前235年,距离秦始皇统一中国还剩下14年。 住的地方是一户段姓人家的家里。 段家有一间名叫青禾轩的食肆,一个饭馆儿。 荆轲是他们家养了十几年的养子,今年二十岁。 就是那个刺秦王的荆轲。 段家条件不错,荆轲房里铺着木地板,光线通透。 木榻、衣箱、盆架、灯座,和一套案席。 荆轲的衣服都是缎子做的,也就是细麻,还有缝着锦边的腰带。 这家人的条件真的很可以,可惜现在不景气了。 他捯饬整齐,轻轻推开拉门,段灵儿就一直在门外等他。 段灵儿这姑娘,人如其名,生得灵秀嫣然,明眸善睐。 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会说话似的,每眨一下,就让看到的人心思颤动一下。 还有两弯浅浅的酒窝,笑起来很好看。 难怪荆轲打小就暗恋她。 “怎么啦?”他转转脖子。 段灵儿蹙着眉,不安地朝前院望去一眼:“吕家长公子……又来了,要我做他的妾。” 荆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色瞬间变得冷峻。 吕不韦的长子,吕延。 现在是秦王政十二年,文信侯吕不韦被罢相一年多。 如今回到河南封邑养老,也就是这座濮阳城。 吕家就住在城中心偌大的文信侯府。 他的大儿子吕延今年三十五,家里一妻两妾,还有几个没名分的姬。 最近又看上了十八岁的段家长女段灵儿。 段家住着祖传老宅,还有一笔可观的遗产。 祖上曾凭借一份独特的菜式,把食肆和酒坊经营得风风光光,怎么说都算有些家底的。 灵儿也是个富养的千金,她才不会给人做什么妾。 可那道菜的做法在上辈人那里莫名其妙地失传了。 那之后,段家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 积蓄一点点被段灵儿的父亲段然败掉,还被人抢走了酒坊。 败家子段然心里没着没落,还不知吃老本能吃几年。 而现在有人来提亲,对方是一只巨大的金饭碗,镶着宝石的那种。 灵儿的父母有心嫁女儿,不,卖女儿。 “你先回屋,我去看看。” 荆轲说着就往那边走去,灵儿拉了下他的胳膊:“你……我跟你一起去。” “你可别露面,”荆轲摇摇头,“小心他色心一起,当场就把你绑回家。” 段灵儿紧紧拽住他袖子,神情紧张,咬了下下唇。 丹唇皓齿,玲珑的鼻子,唉,好看得要命。 “好啦,”荆轲笑了笑,“吓你的,他来多久了?” “快两刻了。” 荆轲想了想:“你不要慌,如果他是来纳采的,那前院应该会有动静,比如媒人喊个几声什么的,到现在还安安静静,那就是还在谈话,父亲和母亲不是也在犹豫呢么?” 段灵儿点点头,松开手。 荆轲走开两步,又掉头回来,问道:“你确定是不想嫁她做妾的吧?” “你!”段灵儿有些恼,“这还用说么?且不说做妾,他都三十多了,留着小胡须,是一个老头子啊,儿子跟小禾一般大,我脑子坏了才会要嫁他。” 段禾苗,段灵儿九岁的弟弟,段家就只有这姐弟两个孩子。 荆轲抽了下眉毛:三十岁……老头子…… “我就是确认一下,所以……”荆轲试探着,低声问道:“你都十八岁了,还没遇到想嫁的人么?” 段灵儿愣了一下,脸上晕色微生,蹙眉回道:“你都及冠了,还赖在家里,阿娘可都嫌弃你了。” “呵,”荆轲转身摆摆手,“我舍不得走啊。” …… 荆轲一个人轻手轻脚来到大堂屋外的走廊,在墙边蹲下。 慢慢抬起一条窗缝,往里听着。 “……二位还有何犹豫的?家父可是文信侯,秦国相邦,秦王仲父,在下与当今秦王也以曾兄弟相称。 “况我吕氏家累千金,还有十万户的食邑,令爱若是嫁我做妾,一生富贵无忧不说,就说我家侯府门前,终日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 “其他几国都想请我父亲过去为相,再次位极人臣,身配多国相印也是很可能的事,这段家几代的荣华可就都有保障了。” 吕延听起来有点着急,他之前差媒人来提过一次。 段然说要想想,把人给打发走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女儿去做妾,还是只是想抬高女儿的身价。 反正这一想就想了半个多月。 吕延不是什么庸碌的好色之徒,他把吕家发展得蒸蒸日上。 父亲在秦国为相,他就在濮阳打理家业。 家业就是吕不韦干丞相之前做的事,在各国之间倒卖粮食、武器、装备。 还有一些卖给贵族富人的珠玉生意,跟他父亲一样,是个相当成功的商人。 而爱美是人的天性,段灵儿姣好可人的面容总是令人惦记。 吕延无意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忘不掉。 几番打听,找上了段家。 第一次说媒不成,这是第二次,他干脆亲自上门。 段然叹了一口气:“公子的家世我们都清楚,能被公子看上,是灵儿的福气,可这……终归是做妾……就算段某同意了,这孩子从小娇惯着养大,脾气犟,怕是……怕是会闹的……” 吕延轻笑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皆全的话,令爱还能说些什么?难道要违抗父命么?” 段夫人摇摇头:“公子有所不知,u看书 .uukansh.om 小女性子要强,为人、做事,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妾身与她父亲有时也左右不了呀,我们家的青禾轩,若是没有灵儿操持,恐怕早就要关门歇业的了。” “这么说来,”吕延面露喜色,“令爱也是懂得营商的?看是有些本事,如此甚好,天作之合呀,她嫁我做妾,我给段家钱,这青禾轩不就能重振了么?” 荆轲冷笑着摇摇头:你想得也太美了,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嘛? 他决定了,如果段家夫妇今天答应下来,他就立马带着段灵儿私奔。 也许……该说是强行拐跑段灵儿。 何况家里又不是穷到那个地步,没钱可以卖锦衣、卖田、卖房子、卖店铺嘛。 父母若是这般攀附,赤裸裸地拿唯一的女儿做交易,那这个家也没必要待下去了。 他凝神听着,只听到夫妻俩长长的叹息。 片刻之后,段然缓缓说道:“好吧,可我得先去问问灵儿的意思。” 荆轲暗骂一声:你个败家爹,败完家产还要败女儿。 吕延又在里面说道:“如果可以,还请令爱出来一见,我也许能与她说——” “不用问了。” 荆轲直接在窗外打断他的话。 屋里瞬间安静,看着他缓缓推门进来。 他扫视一下惊讶的三人,平静说道:“她不会嫁你的。” ……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书单~各种求!花式求!满地打滚求!投资一下嘛~) 第二章 秦王的耳目 段家夫妇看见荆轲,眨了眨眼,对视一下。 段然摆摆手,皱眉道:“没见我在会客么?你先下去。” 吕延看看荆轲,又看看对面二人,疑惑道:“这位是?” 段然立刻赔笑:“这是段某的养子,不懂礼数,打扰公子了。” 又冲荆轲挤挤眼睛,让他赶紧出去。 荆轲轻哼一声,毫不见外地坐到吕延对面,掀开一个杯子给自己倒水。 “荆轲,”段然提高嗓音,“不得无礼,快退下。” 他充耳不闻,盯着吕延,慢慢抿了一口水。 吕延打量他一番,有点摸不着头脑,又看向段家夫妇。 段夫人小声急道:“你在做什么?快出去……这是文信侯家的长公子。” “哦,”荆轲放下杯子,冲吕延假笑一下,“原来是吕公子,久仰啊。” 吕延想了想:“既是段家养子,那就应该是段姑娘的兄长吧,不知刚才所言……是什么意思?” 荆轲漫不经心道:“就是我说的意思啊,她不会嫁你的,听不懂?” “荆轲!”段然怒目指指他,“你说的什么胡话,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好一个父母之命,”荆轲冷笑着摇摇头,“你们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段家夫妇尴尬地看看吕延,段夫人连忙解释道: “吕公子,我这养子他、他这里有问题,爱说胡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指指自己的头。 吕延皱起眉毛,他才不会信这话,而且一眼就看出这个荆轲是来搅和的。 也许是段灵儿的青梅竹马,冲动的愣头青。 顿时心觉一阵厌烦,撇了撇嘴。 段然立刻起身朝他作揖道:“段某教子无方,还请公子见谅,等我这就把他弄下去。” 他说完就朝荆轲走来,要拽他走。 在荆轲的记忆里,这个养父从没打过他,也没怎么吼过,待他还不错。 但性子软弱惧内,只在人前表现出一副家主的模样。 而他也拽不动荆轲。 荆轲被他拉了一下肩膀,依然稳稳坐着,对吕延说道:“文信侯都自身难保了,吕公子还有心情纳妾?” 吕延呵呵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段然叹了口气,甩了下袖子背过手去,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个荆轲什么都不懂,净给自己添乱。 荆轲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漠然说道:“既然公子不明白,那在下就直说了,公子方才说过,文信侯府终日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那不知你们可曾考虑过……秦王会作何感想?” 吕延皱眉道:“秦王?你一介小民也配跟我提秦王?我父是他仲父,秦王少时曾喊我一声兄长,怎么?如今我父亲不过是辞官告老,诸国士子多有仰慕,登门拜访而已,秦王能说什么?” “公子刚才还扬言,其他几国都想请文信侯过去为相,身配多国相印也有可能,是不是?” 吕延愣了一下:“是又如何?” 荆轲耸耸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倒边说:“不如何啊,我就有个问题,文信侯被罢相多久了?一年多了?一年半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嫪毐之乱才过去没几年,秦王对文信侯的杀意可是认真的,多少士子、辩士去向秦王求情,这才保他一命,想必吕家费了不少心思。太后被发配去了雍城,在秦王那边再也说不上话了,吕相要是再出了事,可没人能保得了他,你家怎么还是这么不知收敛?”荆轲轻吹一下案上的灰尘,“……膨胀了啊。” 吕延心里一沉,狐疑地盯着荆轲。 心道:这些都是秦国内政,他一个卫国的小民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难不成是…… 顿时心感不妙,这人难道是秦王派来监视的? 那刚才自己那番言论,岂不都会被他告诉秦王? 秦王的耳目……现在都这么年轻了吗? 吕延神情复杂,紧紧盯住这人。 像是要从他脸上挖出任何一丝可能和秦王有关的联系。 荆轲用一根食指挠挠脸,继续说:“秦王不是那种眼里能揉沙子的人,即使有沙子,也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对你父亲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无论是对先王的恩,还是对秦国的功,嫪毐之乱耗光了文信侯所有的积累,我想想,他被罢相一年多……嗯,差不多了。” 吕延心里慌,急问:“什么差不多了?” 荆轲轻笑一下,起身离开,丢下一句话:“你们做好准备吧。” “你,”吕延赶忙跟上,“小兄弟请留步,方才的话还请说清楚,准备什么?” “哦对了。”荆轲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 与吕延擦肩而过,走到段然面前:“父亲啊,这就是火坑。” 段然不明白,怔怔地目送他离开。 吕延拦住荆轲,朝他作揖道:“小兄弟,若是有哪里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在下只想知道……刚才那番话,是有什么深意么?” 荆轲掸掸袖子,叹了一口气:“别想着纳妾了,赶紧回家看看吧。” 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吕延脑子里乱糟糟的,uu看书 ww. 他确信这人一定是秦王派来的。 并且知道什么内幕,涉及到父亲。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段家。 段然朝着门口的方向干巴巴地眨着眼睛,有点发愣。 段夫人踩着小碎步跑过来,重拍他一下:“阿轲又说什么胡话?什么火坑啊,秦王的?那吕公子是不是被他给气走了?” 段然被她打惯了,此时无动于衷,自言自语道:“阿轲他……怎么……” 荆轲优哉游哉出了门,哼哼小调,看看小草。 在走廊转角遇到了段灵儿。 “诶?好巧。”他笑了笑。 段灵儿担忧地望着他:“我都听见了……” “哦,”荆轲瞥了一眼窗边,“那扇窗子最适合偷听了,位置隐蔽,声音还清楚。”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 “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 荆轲装出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 段灵儿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你说他……会不会再来?” 荆轲摇摇头:“如果他最近不再来,那他至少三年都不会来了。” 不等她做出反应,荆轲就两步跳进院子,挥了挥手: “去店里吧,又要开始混日子咯。” …… 次日,濮阳城阙台悬挂讣告:文信侯吕不韦饮鸩自尽,终年五十七岁。 ……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书单~各种求!花式求!满地打滚求!投资一下嘛~) 第三章 死要面子败家爹 “文信侯去世了,吕家公子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他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荆轲靠上廊柱,啃了一口梨子,对着段灵儿傻笑一下。 “嗯,”她点点头,见他肩上落了一片叶子,便帮他轻轻掸掉,“你昨天就知道了?” “我瞎说的。” 段灵儿昨天在窗外听见荆轲对吕延说的那番话,她虽没看见荆轲的表情,但光听声音,就能感到他非常自信笃定。 怎么都不是以前那个荆轲能说出来的话,可眼前这……就是荆轲啊。 灵儿打量着他,啃梨的吃相,靠在柱边的姿势,无不是她熟悉的样子。 荆轲奇怪地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你……” 段灵儿刚开口,段然就急匆匆地小跑过来:“灵儿!” 微胖的身体,气喘吁吁的小胡子,他上气不接下气道: “幸好……幸好啊灵儿,没答应那个吕、吕家公子,为父方才……方才去了阙台,看到——” “文信侯去世了,”段灵儿帮他顺顺气,“早就知道啦。” 段然看看荆轲,点点头:“阿轲去看的吧,哎哟……真是太险了,若是答应了他,被耽误的可就是我们灵儿啊。” 段夫人闻声出来,听他这么说,重拍他两下:“就是你!差点断送了我灵儿的终身大事,好在昨天阿轲进来打岔,要不然呐,一旦答应下来,我们灵儿人还没嫁过去,就要先等他守三年的丧,这期间若是再死了母亲、叔父什么的,丧期加到一块儿,十年都嫁不过去……” 段夫人叨叨个没完,说两句就要拍一下段然,段然被她拍得一愣一愣的。 荆轲翻了他们一眼,把梨核往草丛里一扔,摆摆手:“我去店里了。” 段灵儿小步跟上:“等等我啊。” 两人刚出门走了没多远,段禾苗就在后面边跑边喊:“哎呀你们怎么不等我!阿娘都烦死了。” 这孩子今年九岁,眸子雪亮,一副机灵相儿。 穿着白衣黑裳,是濮阳城学堂弟子的统一装束。 段然给先生送了十条肉干(束脩)让他去念书。 段禾苗背着一个小布袋,袋子里两卷竹简,一蹦一跳地追了过来。 “你慢点,”段灵儿笑了笑,“别总把自己摔得一身伤。” “呃,”段禾苗愣了一下,放慢脚步点点头,“唔……嗯。” 荆轲觉得这话奇怪,摔跤怎么会一身伤? 就问道:“小禾总摔跤么?我怎么不知道?” “阿云给他沐浴的时候发现的,身上有些淤青,小禾说是跌跤弄的,男孩子嘛,皮一点,免不了跌跌撞撞。” 阿云是家里的婢女,负责照顾灵儿和禾苗的起居。 段禾苗本来还笑嘻嘻的,听姐姐说这些,瞬间安静下来,默默跟在后面。 荆轲回头看看他,朝他勾了下手:“小禾,过来。” 段禾苗低着头,磨磨蹭蹭走近他。 表情委屈,小声嘟囔:“阿轲哥哥……” 荆轲蹲下身,搭着禾苗的肩,轻声问道:“摔到哪里了?” 他支支吾吾道:“嗯……就是跌了一下,青了一块,没事的,没几天就好了。” “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不、不用看了,我快迟到了……”段禾苗退后一步,绕开荆轲,一溜烟地跑开,“我先走了。” 荆轲转头盯着他的背影,这孩子跑起来倒没什么异样。 “怎么了?”灵儿问。 荆轲摇摇头:“还不好说。” 两人继续往青禾轩走去…… 店里没什么生意,本来几年前就该倒闭了的。 就算倒闭,段家四口也能靠遗产而生活得不错。 家里有两个婢女,两个男仆,还能多养荆轲一张嘴。 可是段然败家,花钱如黄河决口。 这人微胖,没什么优点,缺点大概就是懦弱、惧内。 还有一点很要命,喜欢穷大方。 他怀念自己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死要面子。 在酒肆大方宴请,赠人礼物,就为了听别人喊自己一声“段公子”。 他喜欢买楚国漆器,漆屏、漆碗、漆榻、漆案,漆木雕。 黑的红的,好看是好看,一眼望去全是钱。 还学贵族子弟玩什么高山流水,败掉一半的遗产买了一把伏羲弹过的千年古琴。 拿回来没弹几下就裂了琴身,很凄惨,也没法转手,现在放在架子上落灰。 虽说他惧内,可段夫人在花钱的问题上,跟他几乎是一个胚子里生出来的。 不制止,反纵容,不然段家的财产也不至于耗得这么快。 而两人都把家庭的衰落怪罪于那份失传的菜谱身上。 荆轲走着走着,忽然想到这事,就随口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菜?” 段灵儿叹了口气,摇摇头:“父亲没说过,我也不知道。” 两人穿过濮阳城纵横交错的小巷,沿着主干道走上半刻就是市集。 在市集最显眼的入口处,是一家挂了五个幌子的大酒肆。 白马阁。 东家是隔壁魏国白马县人,所以就叫白马阁。 也正是这家店,在段家落没后,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段家的青禾酒坊。 还包括给酒坊长期提供酿酒粮食的几十亩田。 很有趁火打劫的意味,不过段然自己卖得也很急。 而不到半个月,他就败光了卖酒坊的钱。 白马阁门前是去青禾轩的必经之路,灵儿每次路过,都要在门外驻足一会儿。 她不服。 她从小也是锦衣玉食着养大,到十几岁的时候突然发现家里快不行了,她没法接受这种落差。 既然父母指望不上,就要靠自己了。 她给店里仅存的一个伙计做了动员,又临时招来个厨子。 卖掉一支钗和一块玉佩,预发了半年的钱,让他们先留在青禾轩。 然后在这半年里走街串巷,去找以前的老主顾。 又是送礼又是探望,终于靠着卖惨挽回了一点人气。 现在每天总共也就两三桌,一直在贴钱。 荆轲天天都到店里帮忙,这样店里就有两个伙计了。 另一个伙计叫阿让,他就住在后院,这会儿在门口扫地。 “东家,uu看书.uukanshu小荆哥。”他冲两人点点头。 阿让不到二十岁,浓眉大眼,看起来憨憨的。 为人老实认真,任劳任怨,是青禾轩在鼎盛时期一个掌柜的远房侄子。 厨子阿山出去买菜了,也买不了多少,就是一些新鲜蔬菜和鱼虾。 店里有肉干,后院还养了鸡。 段灵儿为了节省菜钱,都准备在院子里种地了。 前几天还让荆轲修了一圈小篱笆。 青禾轩的待客前厅有两张长长的客榻,每榻上面各有四张小方案,一桌能坐四人。 荆轲到店之后,就负责摆好藤席坐垫。 再擦擦桌子和柜台,等待着也许不会上门的客人。 店里已经请不起掌柜了,就只能由段灵儿自己来。 她在后面理理账简,拨拨算筹(算账工具,竹签状)。 真的没什么好干的,还不如去后院给菜地松松土。 不过,一个好看到让吕不韦儿子都惦记的姑娘独自掌柜,很危险。 这也是为什么,荆轲每天都会陪她来店里。 时常有些游手好闲的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在里面,心生歹意进来勾搭。 荆轲就挡在前面,把人给赶走。 比如这时,三个恶相横生的粗老爷们,撸着袖子进门。 荆轲警惕地盯着他们,慢慢朝墙边的柴刀靠去。 领头那人瞪视一圈空空如也的前厅,大臂一挥:“给我搜!” ……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书单~各种求!花式求!满地打滚求!投资一下嘛~) 第四章 欠债殃及 “慢着!” 荆轲大呵一声,身后紧握柴刀,指着他们吼道:“干什么?!” 三个大汉停下脚步,朝他看来。 领头那人身材壮硕,皮肤黝黑。 眉弓上还有一道大长疤,把眉毛生生劈成两截。 他不屑地盯着荆轲,往地上啐去一口:“找人!” 荆轲狠狠瞪回去:“找谁?” 三人看看四周,目光扫过段灵儿和阿让。 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段灵儿,眼里不怀好意。 她悄悄从柜台上摸走一把拆封泥的小刀攥在手里,默默躲到荆轲身后。 阿让睁圆了眼睛,两手抓着笤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另一个男人推开他,大摇大摆垮着步子,朝后院望了望:“阿山。” 荆轲跟着他转身:“找他什么事?” 领头的擤个鼻子,坐上榻,踏上一只脚:“他欠我们钱,昨天就该还了。” 另两人也一左一右往榻上抬起一只脚,踩着坐垫,抱着臂,把通向门口的过道给死死挡住。 “你说欠就欠啊?有借据吗?” 他冷哼一声,掏出一枚竹简,举起说道:“欠了我们二百钱,有他的签名和手指印。” 荆轲不怀疑借据的真实性,像这样招摇上门讨债的,借据多半也是真的。 “好,”他点点头,“他应该在后屋,阿让,”又看向战战兢兢的阿让,“你去后面把人喊来。” 他加重了“后面”两个字,阿让愣了一下:“可是阿山他——” “去啊,”荆轲大吼一声,“后面!” 阿让吓得肩膀一缩,明白了一点,连连点头:“我去我去!” 随后一溜烟蹿进后院,从偏门溜了出去。 三个大老粗抖着腿,不耐烦地撇撇嘴。 荆轲慢慢后退,把段灵儿挡进柜台,自己堵在外面。 “你这有生意么?”领头的翻弄一下桌上的杯子,“到现在都没什么人啊。” 荆轲冷视他,不接话,垂手抓握一下刀柄,余光瞥向门外。 阿让不傻,他只是看起来憨,应该能明白自己是让他出去找巡逻的游徼。 市集的游徼两刻一巡,负责维持街面治安。 因为有相当多的人佩剑,自称剑客。 一个看不顺眼就会当街械斗,斗没两下就怂兮兮地跑走。 而眼前这三人虽然没有剑,但肩厚腰圆,荆轲绝不是对手。 他身子板也不弱,平日里常给灵儿搬东西、修东西、扛东西。 练得手臂有力、线条硬朗,再加上柴刀,也许能把这三人给赶跑。 “阿轲……” 段灵儿不安地拉了下他胳膊,荆轲拍拍她手,让她别怕。 过了小半刻,阿让还没带着游徼回来。 那三人坐不住,抖完左腿换右腿。 领头的用力敲敲桌面:“怎么回事?人呐?死啦?我们自己找!” 他大手一挥,两个小弟就要往后院走。 “就来了!”荆轲皱眉道,“急什么?” 领头的指着他冲过来:“什么急什么?来哪儿啊来?我问你人呢!” 隔着柜台,伸手就要来揪他的衣服。 荆轲“砰”地把柴刀往他面前一劈,台面咔嚓裂开,木屑飞溅。 快准狠,几乎是贴着男人的鼻尖落下的。 他浑身一冷,打了个激灵,立刻连退两步,眨巴着眼睛,摸摸鼻子,还好,还在。 两个小弟见状,当即围了过来:“干什么!耍横啊!我告诉你!今天要是找不到阿山,我们就拆了你的破店!” 荆轲摇摇柴刀,刺啦一声拔出,拿刀指着他们:“你敢动一个试试!” 领头的往手上呸呸两口,搓搓手:“娘的,你们欠钱还有理了?” “又不是我欠你钱!”荆轲反驳道,“谁欠钱你找谁去!” “阿山可说了,是他的东家几个月不发工钱,才来找我们借钱的!去找了这么久都没见人,估计是跑了!那就由你们来替他还!” 段灵儿听了这话,皱眉道:“何时欠他工钱?我都是预支的!” “哟呵。” 领头的偏头看向荆轲身后:“小娘们挺美啊,你就是东家?” 荆轲将她挡住,她硬声道:“是又如何?” 三人相顾着笑笑,满脸歹意。 领头的舔舔嘴:“伙计欠钱跑路,那我们自然是来找东家的,你来替他还钱!” “啧,听不懂是不是?”荆轲用柴刀拍拍柜台,“谁欠钱的,找谁去!” “是啊,”段灵儿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我们也没钱!” 领头的摸摸下巴,眼神朝段灵儿腰上瞄去:“没钱……可以肉偿啊!是不是?” 另两人附和道:“是啊,好好陪我兄弟三人一宿,就免了你欠的钱。” “就是,多简单。” “给我滚!”荆轲横扫一下柴刀,“刀斧无眼!小心爆了你们的头!” 三人朝后退开几步,领头的冷笑着摇摇头:“以为拿把破刀就能逞英雄了?你耶耶我这些年又不是白混的,不信出去打听打听,看整个濮阳城,有谁不知道我齐大锤的名号!” “呵。” 荆轲是真没忍住,呵嗤一下笑了出来。 然后立即拉下脸:“还真没听过,是锤子的锤么?” “呃……”齐大锤抽了下眉毛,低声问向边上两人:“二拳,三腿,是锤子的锤么?” 王二拳小声道:“大哥,我……不识字,三腿,你说呢?” 李三腿摇摇头:“不知道。” “妈的,”齐大锤恶声恶气,“两个蠢货!” 又看向段灵儿:“不要钱了,掳走这小娘们,爽完还能卖到奴市!给我上!” 三人分别从三个方向朝柜台围过来,气势汹汹,志在必得。 荆轲让段灵儿蹲进柜台下面,接着抄起柴刀就要劈砍—— “住手!” 游徼长带着四个人冲进门口,阿让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齐大锤三人当即收手,面露委屈,恶人先告状:“官君,您来得太及时了,你看他,你看那人,要拿刀砍我哩,您要是晚来片刻,日后就怕是再也见不到我了。” 游徼是巡查盗贼的乡官,游徼长类似小队长, 游徼长王世看了荆轲一眼,见他还举着柴刀,便指指他:“把刀放下。” 王二拳和李三腿也有样学样,指着荆轲:“放下!” 荆轲一个白眼翻到脚后跟,轻哼一声,放下柴刀。 段灵儿也从柜台下钻出来,朝王世急道:“官君,这几人蛮横不讲理,你快把他们抓起来!” 王世刚要开口,被齐大锤打断道:“我怎么不讲理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你的伙计欠我钱,你们又欠他的工钱,我不找你们找谁?” 荆轲啧嘴道:“跟你说过了,我们没欠阿山工钱,你去找他要!” “我不管,uu看书 ww.uukanshu”齐大锤抱着臂,耍赖往榻上一坐,“我找不到他,只知道他是你们这儿的伙计。” 接着又看向王世:“官君,你看,这里的伙计欠我钱跑了,你说怎么办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等他给出一个相对公平的判定。 王世三十多岁,粗眉方脸,目光锐利,长相正义,一看就是抓贼的。 荆轲对这个时代的公平公正不抱太多希望,但多少有点期待。 结果这王世一出口就让他失望,失望到掉渣。 他指指荆轲:“尽快还钱。” 又指指齐大锤:“不要惹事。” 然后带着人转身离开。 就这样? 齐大锤朝他弯腰哈背:“好嘞,官君您慢走,有空喝酒啊,慢走慢走。” 然后学着王世的样子,指指荆轲,一字一顿道:“尽、快、还、钱,明天我还来,连本带利,一天一百钱,明天,哼哼,可就是两千钱。” 说完,带着两个小弟,横行走出大门。 门外刚要进来一个照顾生意的熟客,被他拍拍肩膀:“还来吃什么?这家厨子都跑了,没饭吃。”说着就把那人推走。 荆轲压下一团火,抱臂在榻边坐下。 段灵儿和阿让靠了过来,担忧地看着他。 “这么多钱……”灵儿愁眉不展,“阿轲……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不要急,我想想。” ……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书单~各种求!花式求!满地打滚求!投资一下嘛~) 第五章 你想……偷吗? 夏夜微凉,虫鸣低缓。 荆轲坐在屋外走廊边,靠着柱子,心不在焉地啃杏子。 拉门透着暖黄色的光,屋里人影晃动,传来段家人的争执声…… 段夫人吊着嗓子:“我就说了让你不要去弄什么食肆,这下好了,厨子出事跑了,人家找上你这个东家,那个齐大锤我听过的,专帮子钱家催收,他自己也在放钱,不好惹。” (子钱家就是放有利贷的人,本金生利息,就像钱生钱一样,本金为母钱,利息为子钱,所以放贷人叫子钱家,而古代放贷利息很高,多为高利贷。) 段灵儿皱眉道:“不弄食肆,怎么营生?像您二老这个花法,我们段家很快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哎呀……”段然摆摆手,“好了,不要说那些没用的,眼下怎么办?那个阿山跑去哪儿了?能不能找到?” 段灵儿摇摇头:“他跟阿让一样,是住在后院的,也不知道能上哪儿去,我已经让阿让看着了,若是他回来,就把人拦住。” “阿山那么胖,哪里拦的住?” “那也总算是一个办法吧?至少阿让会跑回来告诉我们呀。” 段夫人又道:“就该让阿轲呆在那边,他看起来有些力气,你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哦,以为天天陪着灵儿去店里就能帮忙了?二十岁了,连个生计都没有,净在家里混吃混喝。” 屋外的荆轲摇摇头,“噗”地吐出一颗杏核。 “阿娘,话不是这么说的,阿轲本就是段家十几年的养子,灵儿自记事起就认识他,视他为亲兄长,平时也都是他帮我最多,今天要不是阿轲,女儿怕是连尸首都不知要上哪儿去找。” 荆轲叹了口气,只是兄长么? 段然帮女儿说道:“阿轲这孩子是老友托孤,当时家里还有些底气才收养的,况他能干懂事,禾苗还小,家里怎么也要有个成年男丁当门脸,养到现在也算样貌堂堂,能撑起些场面——” 段夫人打断他:“就是你死要面子,穷讲义气,他一顿饭能吃三个灵儿的食量啊。” “阿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男子本就食量大,他个子也大啊,而且……父亲若是能收敛一点,哪怕只少买一个漆碗,阿轲半个月的伙食就节省出来了。” 段然拍拍大腿:“哎呀,怎么又扯到我,我、我买漆碗,那是、那是居货,可以保值的,平时不也都在用么?” “要是真能保值倒好,段家也不用愁了,伏羲的千年古琴您都忘了?恕女儿直言,父亲您……没有眼力,还总爱乱品鉴,完全就是糟蹋钱!” 段然大怒拍案,气得发抖,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你这……太放肆了唉……怎么这么说为父……” 段夫人劝道:“灵儿,不能这么说你父亲,其实……也有几件真货,确是精品。” 段灵儿转念一想:“我看不如这样,父亲给我一件货真价实的名家真品,我去卖了,不就能解这危急了?” “那可不行,”段然一口否定,“别人欠的钱,凭什么要我来帮他还?你也别做这傻事,让那个阿山自己回来解决。” “他要是不回来了呢?难道就看着那三人来店里闹吗?” “我看你啊……” 屋里争执不断,荆轲听着嫌烦。 他今天在青禾轩给段灵儿出了两个主意。 第一个就是把段然的破宝贝拾掇拾掇卖了。 不管阿山回不回来,就自认吃亏,帮他还钱。 毕竟青禾轩的生意最重要。 即使没有生意,也要认真地开下去,这是灵儿的事业。 第二个办法,就有点…… “阿轲哥哥。” 段禾苗提着萤囊路过,袋子里都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他看看屋里,父母和姐姐你一言他一语的,听着令人紧张,有些却步。 荆轲朝他笑笑,走过去,蹲下身。 段禾苗拎着小萤囊,举到荆轲面前:“看,我刚抓的流萤,好看么?” “很厉害嘛,”荆轲挠挠他头,“这里有多少?” “嗯……二十几、三十来只吧,我就这么一兜,它们就全进来啦。” “在哪里抓的?” “在学堂后面的小树林里。” “那里有很多吗?” “多呢,但是要等到晚上才能看到,我就等啊等,等到刚才,兜了这么多,这样,我晚上就不用油灯啦,给姐姐省灯钱。” 荆轲点点头,段家的两个孩子这么懂事,和父母天差地别,一定是捡来的。 段禾苗小声问道:“姐姐他们在说什么?” “姐姐遇到点麻烦,小事,很快就解决了。” 段禾苗又听了两耳屋里的内容,扒在荆轲耳边问道:“姐姐是缺钱吗?是要卖父亲的漆器吗?” 荆轲刮他小鼻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他嘿嘿一笑,又扒上他的耳朵:“我知道父亲的漆器都锁在哪里哦。” “真的?”荆轲眼睛一亮,“告诉我吧,我要帮你姐啊。” “你想……”他抿嘴笑笑,u看书 .m “偷吗?” “孩砸,你得这么想,那些漆器放在那边闲着也是闲着,落灰了多可惜,现在可以帮到别人,为什么不用呢?” “我有个条件。”段禾苗一脸小大人样儿,眼珠转了转。 提起萤囊说道:“这个流萤啊,没几天就死了,阿轲哥哥帮我抓吧。” “嗨,我以为多大事呢,不就是抓流萤嘛,小禾这个夏天的流萤,我都包了。” “那好。” 段禾苗悄悄向荆轲透露了天机,一脸高深莫测。 最后还补充道:“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荆轲笑着点点头:“放心吧。” 禾苗转身要走,荆轲又喊住他:“今天学了什么?” “孝经。” “来一段呗。” 段禾苗清清嗓子,朗声背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荆轲听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说:“给我看看你摔到哪边了,要不要紧?” 段禾苗立马眉头一皱,摆摆手:“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好了,那我先、先回屋了啊,阿轲晚安。” 他说着,慌慌忙忙地跑开。 屋里的争论还在继续,段灵儿已经厌烦了,“唰”地拉开门。 和院子里的荆轲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兀自回房。 她的婢女阿云从另一边跑来,跟着一起回屋。 “阿云。”荆轲喊住她。 她停下脚步,朝这儿走来,欠身道:“小荆哥。” “有件事想问你,关于小禾的。” …… 第六章 第3条路 次日,荆轲带着段灵儿从小巷穿到青禾轩后门。 情况和他想的一样,那三人已经来堵门了。 后门守了一个,是那个叫王二拳的。 阿让还住在院子里,他刚一开门,就跟王二拳对上眼。 门只开了一条缝,阿让眨眨眼睛,又慢慢合上,从里面把门插好。 前门就更不用说,齐大锤和李三腿带着草席、酒壶坐在门口。 俨然是来郊游的,大吼大嚷划着拳。 荆轲昨天跟阿让交代过,今天不用开张,守好前后两道门。 昨天有个没用的游徼长来打过招呼,量他们不敢公然破门而入,更何况店里也没什么现钱。 现在接近午饭时间,有个熟客经过这里。 见门关着,门口却坐着两个喝酒的人,便上前询问。 “东家欠钱跑啦!”齐大锤指着门头,“你们还来吃什么呀?!” “就是,”李三腿附和道,“这种黑店,想不通怎么还有客人的。” 那熟客满脸嫌弃地看着他们,又抬头望了一眼门头,叹了口气走开。 “不行啊,不能让他们这么乱来。” 两人在斜对面的暗巷中观察,段灵儿眼看着就要冲出去。 被荆轲一把拉了回来:“别过去,没用,他们是专门做这个的。” “那就由着他们这样胡来么?我青禾轩看是要栽在这种小人手里了。” 荆轲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现在有三条路,一,告官,二,找到阿山,三……” 他放下手,似笑非笑。 段灵儿掐他一下胳膊:“说完啊,第三是什么?” “嗷……”荆轲缩起肩膀揉了揉,“就是卖掉父亲的破宝贝嘛,帮阿山还钱。” “昨晚吵了那么久,我以为你都听见了,父亲不让啊,我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平时都是锁起来的,他们两个……沆瀣一气!” 荆轲慢慢说:“我倒是知道东西在哪……” “你怎么知道的?”段灵儿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在哪里?不,等一下……”她神情很快又失落下来,“家尊之物,未经允许……怎能私拿擅卖?” “就是说啊,”荆轲耸耸肩,“我知道归知道,你怕是不会去拿的,那我就舍命陪姑娘吧,坏人我来做,你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段灵儿挽住他:“不行不行!你都跟我说了,我怎么能当不知道?而且……你这是偷啊,若是被父亲发现,那你……唉,其实被母亲知道会更惨,就更有理由赶你走了啊。” 荆轲被她挽得心痒痒的,慢慢靠近,小声问道:“你舍不得我走?” 段灵儿立即松手,后退一步:“你、谁、谁舍不得你走了?我巴不得你快点走,省的吃家里那么多饭!” “好啊,”荆轲摆摆手,转身迈开步子,“那我走了……” 段灵儿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街对面喧嚣不歇的两个人,叹了口气:“阿轲……别走啊……” 荆轲耳朵一竖,当即停步,回头看她一眼。 段灵儿秀美微蹙,满脸委屈无助。 他心里一软,笑着回来:“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我能走到哪儿去?我就只有段家一个去处啊。 “其实父亲昨晚说得没错,别人欠的钱,为什么要我们来还?于情于理都不符,可现在债主上门扰得我们没法开店,他们的利息还在一天天涨,一天一百钱啊,我们帮阿山还钱,的确是最快的办法了。 “可既然你不想偷父亲的东西,那我们就走正常路子,看看能不能尽量解决这件事,还得尽快,看着样子,就算这事解决了,青禾轩以后也没人来了。” 段灵儿点点头,她很感激。 心想母亲成天嫌弃荆轲,他还愿意这么帮助自己。 一定是把我看作亲妹妹才这样的。 她随即问道:“正常路子?” “嗯,告官。” …… 告官没用。 这是荆轲给自己打的预防针。 虽然他嘴上跟段灵儿说不会去偷段然的破宝贝来卖钱。 但其实已经把这条路当成保底方法,没准也是唯一的办法。 两人一前一后往县府走去。 其实这种治安纠纷应该去找亭长,可县府比较近,他们就准备先去那边看看。 荆轲个头大,属于这个时代的中上等,步子也大。 他迈一步,段灵儿要赶两步才能追上。 她穿着裙裾,本就步子小,而她也始终不会离荆轲太远。 他每次停步回头等她,她都会有点来不及刹车地往前一冲。 荆轲就笑笑,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两人又渐渐拉开了距离。 然后前面的再停下,后面的又追上。 …… 县府在城中心,从市集到县府需要步行一刻的时间。 濮阳虽说在卫国,可卫国也就只剩这一座城了,它在六年前成为秦国的附属。 卫国的处境非常尴尬,以国家的名义存在着,却在六年前被秦国归入东郡,国君还是魏国先王的女婿。 整个卫国的面积,也就只有濮阳城以及城外一小圈弹丸之地。 说是国家,但它的国君是以君而称的,卫元君。 元是谥号,死后才称,现在人们一般喊他卫君。 比“王”低了两档,中间差了一个“公”和一个“侯”。 地位也只相当于一个封臣,信陵君、平原君那样的。 卫国软弱可欺,弱到秦国都懒得打他。 一些秦国官员带人过来办了交接手续,这块地就归秦国了。 卫君没什么用,杀了他还会给别国制造攻击自己的口舌,那就先放着吧。 这里的官制已经开始改向秦制,逐渐替换掉原来的魏制,可并没有很彻底,各国钱币依然在流通,官职也相当混乱。 卫国君主虽然被摆布得很可怜,但战火一直没有真正烧过来。 濮阳在纷争的乱世中侥幸偷得一丝安逸,和东边富庶的陶邑一起成为中原的经贸核心区。 这儿是吕不韦的封邑,也是老家,而濮阳吕氏,世代经商。 多年来形成了一些城市风气,商业气息浓厚,uu看书 .uanshu生活还算安逸富足。 市集街道两边商肆连排,旗幌招摇,人们扛着布匹、货物来来往往。 走了没多久,两人经过吕不韦家。 他们家就挨在县府边上,大院深宅,门口挂白。 吕不韦前天自尽,昨天发的讣告。 今天来吊唁的人就站了满满一条街。 这几天治丧,府里挂白布、设灵堂。 平时熙熙攘攘的侯府,在这期间更加人山人海。 人人都穿着麻衣,不怎么说话,气氛很压抑。 凡是与吕不韦生前打过交道的、有过交情的、有过半毛钱关系的,都驾着马车,轰轰隆隆从各地赶来。 路上人多车多,荆轲怕跟灵儿走散,就紧紧牵着她穿过一重重沉默的人墙。 而侯府门口每接待一人,管家就朝门里高声报出吊唁者的身份。 荆轲听到了“卫君”,转头望去一眼。 只瞥见一个穿素服的矮胖背影,便又匆匆走过。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县府门口也全是人。 都穿着素服麻衣,是准备一起前往吕家吊唁的官员。 荆轲向一个看起来是小吏的人打听县丞是哪位,自己要上告。 那人摆摆手:“今日不开堂审案,请回吧。” 他说完就跟着官员队伍们一道走开,挤进不远处的人群。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手上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 ……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书单~各种求!花式求!满地打滚求!投资一下嘛~) 第七章 入夜濮阳城 太阳落山后,荆轲一个人来青禾轩查看情况。 发现那三人已经走了,不过明天应该还会来。 大门上留下几摊尿渍,骚臭刺鼻。 地上还有他们吃剩的骨头鱼刺、米粒菜梗。 夏天招虫,上边已经聚满蚂蚁和苍蝇。 大个蚂蚁,绿头苍蝇,一团一团,密密麻麻,嗡嗡嗡嗡,还在不停爬动。 恶心程度之高,令人头皮抓狂。 要是让段灵儿看见了,肯定会气得当场背过去。 荆轲皱着眉头,一脸鄙夷,绕到后面拍开门。 阿让在店里放假一天,也没闲着。 晒了小鱼干,刷了两口锅,刨松了菜地的土。 还把后院的鸡窝打扫了一遍,捡到六个蛋。 “阿山还是没回来?”荆轲问。 阿让摇摇头:“没有。” “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 “好像是天黑之前吧,我也没太注意,外面慢慢就没声音了。” “知道了,打桶水,拿上布,跟我来。” 荆轲点了根火把,去前门驱虫。 火焰把苍蝇蚊虫烧得“嗞啦嗞啦”直冒烟,满鼻子都是焦糊味。 苍蝇死的死,残的残,掉在地上化成灰。 接着又点燃了蚂蚁堆。 原来那个蚂蚁被火烧会抱团跑出来的故事是骗人的。 它们只会丢下同伴,四散着分头逃窜。 也许不是同一种蚂蚁,也不是同一个环境。 荆轲看烧得差不多,就叫阿让一瓢水扑灭火。 让他扫干净残渣,再把大门和地面冲刷几遍。 刷到看不出痕迹,还烧了一盆艾草去味。 他自己则进到阿山的房间,去翻找他的东西。 青禾轩的员工宿舍,就是一间屋子分两半。 一半住阿让,一半住阿山。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榻一案,一个衣箱,一个盆架。 伙计本就没什么家当,衣服也没几件。 阿山的屋里人去楼空,像是早就预谋要跑路一样。 还偷走一个油灯。 “小荆哥,”阿让干完活了,靠在门边,“阿山大概是不会回来了,那咱们就没有厨子了啊。” 荆轲点点头:“是啊,你会做菜么?” “唉,我只会洗菜切菜,哪里懂做菜?连只鸡都杀不好。” 荆轲苦笑一下:“那可遭了……我也不会……” 阿让低着头,一边在腰带上打着结,一边问道:“你说……青禾轩是不是就完了?” “不至于。” “可那三个人这样一闹,还有谁敢来这里吃饭?” “你是不是想走人?” 阿让愣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呃,我、我走了也没地方去啊,家里没人了,堂叔让我来这儿的,好歹有个屋子住。” “那好,”荆轲拍拍他肩,“既然这是你唯一的住处,就要努力守住它啊。” “呃,嗯。” 阿让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 荆轲回家的路上,打算去学堂后面绕一圈,给段禾苗抓流萤。 他昨晚兜来的那些,不知怎么的一个晚上就全挂了。 没准是袋子太厚,虫子被憋死,他就向段灵儿借了一块轻纱帕子来装流萤。 就她这帕子也能卖大几十钱,可灵儿已经为青禾轩卖掉太多自己的东西。 她就只剩三根钗,还颠来倒去地变着位置簪,连玉佩也只剩一块。 不过衣服倒是没少做,每一季都要做新的。 还都是漂亮淡雅的绢、绮、罗这些高级料子,这大概也是她唯一能大方花钱的地方了。 她这样犟,其实是有意在跟父母犯冲。 想着青禾轩以后若是能崛起了,就全是自己的努力,跟败家爹妈无关。 不过怎么可能跟父母无关?这店就是段家留下来的,她也是乘前人荫蔽才有的本钱,不然哪有什么朱钗玉佩给她卖? 荆轲支持她,事已至此,荫蔽乘就乘了呗,不乘白不乘,这姑娘也有自己的追求。 在当时看来,很少有人家的环境可以这样任由姑娘自由发展的,不得不说这是段灵儿的幸运。 荆轲就听说,吕不韦家的女儿们全都足不出户,及笄了就等着别人来提亲。 从一个大门送进另一个大门,一辈子就在两个院子里过完。 入夜的濮阳城空空荡荡,偶尔路过几个赶夜路的邮人。 或者是举着火把、扛着棍子的游徼。 荆轲在文信侯府门口看了一会儿,感受一下这气派的侯府门面。 到了晚上,依然还有零星的悼客从里面出来,与管家在门外作揖道别。 他们家门口亮着两座大石灯,里面灯火通明。 庭院里、走廊边都有石灯,还有房屋门窗里透出的灯光。 白布挂满院子,让里面看起来很亮。 家仆来来往往,看起来永远很忙。 里面隐约飘出一些幽幽的哭声,让荆轲背后一凉,加紧步子走开。 在吕家院墙的拐角往右转有一条小巷,从这里可以穿近路去往学堂。 只是比较暗,走起来有点紧张。 不过今晚月色明亮,这巷子里倒是被照得通透。 没走几步,荆轲就看见前面的院头上翻出来一人。 熟手熟脚,看样子是翻墙专业户。 不过穿着丧服,看发型应该是个女孩儿。 她轻巧地落地,稍稍半蹲了一下,拍拍手转过身来,迎面遇到荆轲。 “呃啊!”她花容失色,轻呼一声。 荆轲被她叫得也吓了一跳,两人同时向后弹开几步。 他抬头看看院墙,又看看少女,有点惊讶。 这姑娘瞧着比段灵儿稍小一点,皎肤星眸,可爱明媚。 眼睛圆圆的,嘴唇小巧精致,很可爱。 但是脸被月光照成冷白色,还穿着丧服,看着很瘆人…… 荆轲皱起眉毛:“你……”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漠然道出两个字:“让开。” 他就默默侧过身给她让路,uu看书.uuansu.c 看着她步履匆匆地往另一头走去。 荆轲摇摇头,继续前往学堂。 …… 学堂后面的小树林里,星尘洒落,缥缈空灵,美如幻境。 忽闪忽闪的流萤漂浮在身边,无声无息地落到手上、肩上。 关键是没有旁人,更没有纷至沓来的游客。 荆轲独自站在草丛里,把轻纱帕子卷成一个兜,找到一群最密集的小亮点。 接着就像段禾苗说的那样“随便一兜”,就捕获了一袋子的流萤。 轻纱作囊,萤光更亮,虫子应该也会晚点死。 他心满意足地回家,手上拎着个浪漫的小灯笼。 “小荆哥回来了。”男仆阿代朝他点点头,随即关上大门,插上闩。 “回了。”荆轲朗声笑道。 穿过连廊就遇上了段灵儿,她像是在这边等他,看起来有点急:“怎么去了这么久?那些人走了吗?店里怎么样?” 荆轲边往里走边说:“人都走了,店里没事,我去抓了流萤,喏。” 灵儿看着一闪一闪的萤袋子,情绪平静下来,目光流转,浅笑一下。 “好看吧?” “嗯。”她点点头,伸手去摸。 “送你了,”荆轲顺势往她手里一塞,“拿好。” 两人手指稍碰,灵儿接过袋子,轻轻垂下目光。 “呃,”段禾苗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那是……” 荆轲过去搭住他的肩,爽然笑了笑:“嗨,那是你姐的,明天我再给你抓。” “好吧……” 第八章 很热很累不想动 现在是夏末秋初,尸体摆不了太久。 吕不韦的棺材在家躺到第三天就出殡。 这一日,濮阳城万人空巷。 民众自发设置路祭,在门外挂白,摆上贡品,燃柴生烟,披麻跪拜。 一个传奇的风光离场,不必细说。 市集里的店铺全部歇业,在道边路祭。 青禾轩大门紧闭,与周围挂满粗麻布的店铺显得格格不入。 荆轲来看了一眼,那三人已经在门口站着。 没有大吵大嚷,只是抱臂交谈,望向道路尽头,丧队会从那边过来。 这些流氓也算是给文信侯面子的,不会在他出殡这天乱闹。 荆轲估摸着县府今天也不会开堂,便直接去城里的都亭找亭长。 濮阳城有四个亭,类似派出所。 两个在城内,一东一西,叫都亭。 两个在城门,一南一北,叫门亭。 荆轲来的是东都亭,也叫濮城东亭。 一座小院,院中两棵大桑树,三面有屋子,门口有守卫。 院外有放马的厩棚,棚里四匹马,百无聊赖。 王世正好从大门出来,看见荆轲,肃声问道:“你有何事?” “我来找亭长。” “所为何事?” “被坏人骚扰了,来报官。” 他点点头,朝里指指:“亭长在。” 说完就走开,领着四个人去街上巡逻。 这个人一板一眼,说话吝言复古,也不带感情,像块严肃的木头。 虽然之前在青禾轩处理纠纷的结果令荆轲非常不满。 但他毕竟看起来铁面正义,又是游徼长,很容易令普通百姓产生信赖,荆轲也不例外。 他想了想,按照前天的情况,如果没有特别的利害关系,换做自己,估计也会那么说。 都亭是治安吏们休息、集散的场所。 几乎全是武吏,每个亭只有一个掾吏做文书。 这会儿没什么人,大多派出去给文信侯的丧队开路了。 荆轲穿过院子,引得一只大黑狗“汪汪汪汪”直叫唤。 它被拴着,链条绷得紧紧的,犬牙龇张,口水乱喷。 黑狗左摇右摆,对陌生人仇深似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撕碎荆轲。 “哎呀——喊什么啊——”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不知从哪响起。 接着,一只鞋从旁边飞出,准准砸中黑狗的脑袋。 它“嗷呜”一声,缩着脑袋掉头,原地转了个圈,闷哼一声趴下,哈哈哈吐舌头。 荆轲循着飞鞋的方向看去,一个挺着酒肚的大汉正赤膊躺在树底乘凉。 身下垫着草席,脸上盖着斗笠。 翘着腿,抠着脚,刚才那只鞋就是从这脚上扒下来的。 他知道院里来外人了,也不掀帽去看,打个哈欠:“把鞋……呃啊……给我捡回来。” 荆轲看看黑狗身边的葛鞋,并不理他。 向他走近两步,随即说道:“这位壮士,我要报案,请问亭长在哪?” 大汉长叹一声,挠挠肚皮:“啊唉——大热天的报什么案?” “报案跟天热有关么?” “热啊,累啊,不想动啊……” “你这么懒,”荆轲笑了笑,“亭长知道么?” “呵,”那人轻笑一声,酒肚抖动一下,随手指指,“小兄弟,帮个忙,把亭长的鞋扔给我。” 荆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亭长,你的鞋被狗吃了。” “嗯?什——”大汉立刻坐起,紧张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黑狗。 见他的鞋子老老实实躺在一边,这才长吁道:“年轻人,爱开玩笑可不好。” 荆轲朝他拱拱手:“既然亭长起来了,就请听我陈情吧。” 此人叫郑义,是濮城东亭的亭长。 四十左右,眼如铜铃,鼻头浑圆,留着一圈浓密的胡须。 皮肤黝黑,肩宽腰粗,还有酒肚。 但不是个胖子,非常结实,结实得像个墩子。 好像很怕热,满脸颓丧,荆轲穿着单衣都没他赤膊出汗多。 他光着上身,扇着大草扇,汗流浃背地听荆轲说明情况。 “……事情就是这样,厨子欠钱跑了,债主找上门来闹事,闹得我们两天没开张,您说这该怎么办?” 郑义喝掉一碗水,叹了口气:“那他们闹什么了?” “在门口撒尿,弄得脏兮兮,还赶跑客人。” “砸店了吗?” 荆轲摇摇头:“没有。” “打人了吗?” “暂时还没有,那天差点要打了,我觉得他们是要真打的,还想抢我们东家去抵债。” 郑义伸出几根手指,掰算道:“没有砸店,没有打人,没有实罪,光凭‘你觉得’,我也没法抓他们啊,况且撒尿又不违法,小巷墙根那么多尿渍,他们只是选了你家门口,怪你们运气不好咯。” 荆轲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郑义把扇子往肚子上一拍,粗眉一竖,怒声道:“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堂堂的亭长,会跟齐大锤之辈为伍吗?” “可你怎么总在帮他们说话呢?” “我哪里帮他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郑义飞快地扇扇子,u看书 ww.ukanhu.om 低头擦擦汗,“呐,这么讲吧,你们家厨子欠人钱,厨子又住在店里,欠债是不是要还?” “郑亭长,你也说了,是厨子欠的钱,我们也发了工钱给厨子,他们这是无理取闹啊。” “年轻人啊,”郑义用扇子拍拍他,“人心要是这么单纯就好了,子钱家找不到人,难道会让自己吃闷亏吗?可不就来找他们能找到的人么?” 荆轲叹了口气,撑着膝,“你管辖的地盘出了这种事,店铺不能开张,民众不得安生,亭长不是管治安的吗?还要治理民事啊,你就这么敷衍,有良心吗?” 郑义一秒拉下脸来,低声道:“不准说我‘敷衍’,我最不会干的,就是‘敷衍’民众。” 荆轲点点头:“行,不说不说,那您倒是给个解法吧。” “要我说,你们就先帮人把钱还上。” 荆轲想了想,这不还是自己保底的办法么。 那可是要偷东西卖家当的,灵儿不是很愿意,不到无路可走,还是不要做。 他随即摇摇头:“我们没钱。” “那就没办法了,你们只能找到厨子。” “这个人的来路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他老家好像是顿丘。” “顿丘?知道他全名吗?” “李山。” 郑义想了想:“顿丘李山,知道了,跟我来吧。” 他慢慢吞吞站起,披上衣服,一跳一跳地去黑狗旁边捡鞋。 “去哪?”荆轲起身拍拍手。 “县府,户籍库。” 第九章 亭长的老脸 郑义带着荆轲来到濮阳县府,申请查看籍册。 县官们依然不在,跟着丧队去看吕不韦下葬了。 但是府里有人值守,户籍库的前厅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头。 郑义拍拍他,自报姓名和身份,说明来意。 老头认识他,伸个懒腰,点点头,让两人自行进去查找。 “就这样进来了?”荆轲有点意外。 郑义拍拍老脸:“这有什么?就凭我这张脸啊,在濮阳城中畅行无阻。” 户籍库就像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一排排的书架,摞满竹简。 这里都是濮阳城周边乡亭百姓的身份信息,至少有上万户的资料。 竹简下面又吊着木签,做更细致的划分。 县下是乡,乡下是亭,亭下是里。 县、乡、亭的关系,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市、区、街道,里则是具体的居民小区。 濮阳城是县级,顿丘是乡级。 郑义很快就按照清晰的层级分类找到顿丘乡,整整一个书架。 “唉……”他摇摇头,“看这样子,顿丘有上千人呐。” 接下来就没有更多办法了,只能一卷一卷地看。 郑义虽然嘴上说着很热很累不想动,可他找得很认真,速度也很快。 一卷竹简扫两眼,没看到“李山”就换下一卷。 户籍库里非常阴凉,厚厚的夯土墙挡住了屋外的热量,还有穿堂风,让人舒爽许多。 基层官吏的识字率很高,他们在学室培训的时候,就会被专门要求学习各种人名、地名,为的就是和基层打交道。 “找到了!”荆轲喊道,“顿丘,兴成里,李山。” 郑义头也不抬,指指边上被他挑出来的几卷,说道:“我这有九个李山,重名的太多,先全部找完,我们再来细看。” 荆轲叹了口气,他已经看得眼花缭乱。 他问过自己无数遍了,干嘛要这么麻烦,总感觉是绕了远路。 可这种远路好像才是正确的解决方法。 找到之后,把阿山家的地址丢给那三人,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阿山是个胖子,做厨子的偷吃,段灵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就这工钱,没人会留在青禾轩当厨子。 他看起来憨厚踏实,做菜也不错。 即使店里这么惨淡,他也还是乐呵呵的,总是一脸在困境中拼命乐观的样子。 但人不可貌相啊,人畜无害的面孔下,指不定就藏着什么兴风作浪的心。 不过欠钱跑路也不是多邪恶的事情,是人的常规选择,说是首选也无可厚非。 可这却把青禾轩拖累惨了。 段灵儿是个顶好的东家,不打不骂,管吃管住,除了开的工钱少。 她还给伙计放假,平时每月一天,正月三天。 阿让没有去处,就呆在店里。 阿山倒是一放假就往外跑的,也不说去哪。 荆轲和郑义两个人找完一书架的竹简,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 顿丘总共有二十三个叫李山的。 这些籍册上除了记录人的姓名,还有出生年和家庭成员。 阿山留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看起来不足而立,年龄大概在二十到三十之间。 符合这个年龄段的有八个李山,之后就再查不到更多。 荆轲想了想,要是直接把这八个人所在的里巷名字扔到齐大锤面前,他们估计也不会买账。 看来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离开县府,荆轲朝郑义作了个揖:“多谢亭长。” 郑义又恢复了懒散的神情:“应该的应该的,那八个人的住址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 “行,那快去找人吧,不管他能不能还上钱,齐大锤他们只要找到人,那自然是去烦他的,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们的茬。” 荆轲点点头:“谢谢了。” 他摆摆手,趿拉着鞋,挠挠胳肢窝,一个人往都亭走去,自言自语道:“唉,可惜了,青禾轩的团子很好吃的啊……” 荆轲皱了下眉毛,心想青禾轩哪来什么团子。 便追上去问道:“郑亭长方才说的团子……是什么?” “哦,那个啊……”郑义砸吧嘴,像是在回味,然后说道,“是我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青禾轩吃过的东西,那个时候的青禾轩与现在可真是天上地下,那会儿老东家还在,我就记得店里天天满座,一桌桌地换台,全是食客,那个团子啊,说来新鲜,别家还没有,青色的,所以才叫青禾轩呐。” “青禾……做的团子?” 郑义仰头想了想:“嗯……青禾……团吧,好像是的,青禾团,多少人从外地跑来就为了这一口,我们家也是啊,先父喜欢这道菜,就带着我们举家迁来了。” “哦,”荆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么……” “唉,老东家走了,想不到青禾轩这么快就落没了,我也是因为这点才破例带你来县府的,不然寻常哪有人能进的去户籍库?” 荆轲欠身道:“明白了,再次谢过。” “好,”郑义拍拍他,“先走了。” 荆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生出一团疑云:青禾团?从没听过啊…… …… 顿丘乡在濮阳城外,来回的路程加上找人的时间怎么也要一整天。 今天来不及了,荆轲就沿着主道回家。 两边依然摆着路祭用的东西,uu看书ww.uuknhu 撑着白布的竹竿被风吹得摇摇欲倒。 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旁,朝城门的方向张望。 吕家的丧队回城了,默默走在荆轲后面不远的地方。 直到被路人提醒让路,他这才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吕延。 他披麻戴孝,脸色很差,低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身边是他的长子,跟段禾苗一般大。 穿着小小的丧服,脸上抹得黑黑的,大概是用小脏手擦了眼泪。 之后还有吕家的其他两个儿子和叔侄旁系,女眷则跟在后面一队。 所有路人都靠边让行,让他们先通过。 吕不韦声望太高,本就是乱世富商、大秦相邦。 又因为《吕氏春秋》的一字千金,上至国君,下至平民,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他就没有嬴政,更不会有统一的中国,的确当得上是千古传奇。 荆轲也算有幸,看他走完最后一程。 “小心啊!” 边上一人大喊一声。 荆轲看到身边的路人纷纷跑离自己,有点纳闷。 顺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一抹白布笼罩而下,直往荆轲头上蒙来。 大概是撑白布的竿子倒了吧。他这样想。 然后下意识地避让,朝后连退几步,退进了丧队,撞到一个人。 那人轻哼一声,朝边上跌去。 荆轲转身就去拉住她手臂,另一手撑在头顶挡住下落的白布。 白布罩了下来,把两人罩在里面。 “姑娘!” “萌儿!” …… 第一十章 7妹妹 吕家人立刻炸作一团,招呼家仆手忙脚乱地上来拉扯白布。 而白布底下的两个人在里面扭来打去。 “你!不要碰我!” “嗷!谁碰你了?不要踩我!” “你混蛋!” “你才混——” 白布被众人拽开,两人腾身站起,怒目对视。 荆轲这才看清这人的样貌,是昨晚在暗巷里翻墙的少女。 她看到荆轲也有点惊讶,眨巴着眼,对视片刻之后…… 啪—— 朝他脸上甩去一个巴掌:“无赖!” 这一掌声音很响,力度也够大,荆轲脸上瞬间火辣辣的疼。 而七尺八的男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众扇巴掌,很下面子,心里超不爽。 “你怎么打人?”荆轲捂着脸,当即吼问。 少女甩甩手,揉了揉,显然是打得自己手疼。 她凶着目光一眼瞪来:“打你都算轻的,该剁了你的手。” 即使这样气冲冲,也能看出她之前哭过一场,鼻尖和两只眼眶红红的。 刚才白布罩下来,荆轲不小心撞到她了,就好心去拉人。 还没站稳,就被这丫头狠狠踩了一脚。 脚背都快被跺平了,又糊里糊涂挨了一巴。 也许是她介意被人碰到,反应过度。 荆轲一脸的莫名其妙,见她身边聚来几个婢女,还有几位气质端庄的夫人、姑娘,也站了过来。 一群穿着丧服的女人同时怒目看着自己,他便也明白了一些。 这家伙没准是吕不韦的女儿。 吕延听到队伍后面的吵闹,转身过来挤进人群,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荆轲以为这小姑娘一定会跟她的大哥恶人先告状。 没想到她瞥了吕延一眼,哼地转过头,不理他。 有个年轻妇人过去说道:“主君,七妹妹好像是被这人碰到了。” 吕延看向荆轲,立刻认出来,脸色更差了:“是你?” 荆轲冷“嗯”了一声:“是我。” 一位严肃的老妇人把这个七妹妹护到身后,又问向吕延:“你认得此人?” 吕延叹了口气,点点头,心里有些烦。 他当初来段家求妾的时候没跟家里提,打算直接带回家再说。 此时担心荆轲随口给抖落出来,在出殡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作为长子,可容不得这些事来插一杠。 他对荆轲便说道:“打扰了。”又看看妹妹吕萌:“碰哪儿了?无碍吧?” 吕萌当场不满,银铃般的嗓音吊了起来:“大哥哥干嘛跟他道歉?明明是他撞到我,又拉我的手,该把他送官!” 四周站满穿丧服的吕家人,外面一圈还有其他路人。 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就听她一人高声抗议。 “萌儿,”那老妇人皱眉低呵,“不得妄言,今日你父出殡,无事不要生非。” 此人是吕延和吕萌的生母,吕不韦的嫡妻。 游徼长王世今天负责给丧队开道,此时也在现场。 他带着人过来,在人群外围张望。 吕延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堵在路上给外人看热闹。 “既然没事,那就走吧。” 他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吕萌显然不服,还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姐姐吕英拉了一下胳膊。 这才作罢,又不甘心地朝荆轲剜来一眼。 却不知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忍不住“噗嗤”笑出,吕夫人当即回头狠狠瞪她。 她立即收敛表情,抿了抿嘴,跟着众人继续上路。 吕夫人简直搞不懂这个喜怒无常的闺女到底是哪里有毛病。 父亲出殡,一家人刚哭完,她怎么能笑得出来的? 吕萌走了没两步,又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荆轲,觉得他的模样好笑。 荆轲挠着挨巴掌的左脸,满脸郁闷。 他被土豪家的刁蛮女儿打了,就因为自己碰了她,自己是男人,就只能忍着吃闷亏吗? 算了,她一小姑娘,难道要打回去不成? 荆轲叹了口气,目送丧队离开,往家走去。 脸上被打的地方麻麻痒痒的,他烦躁地挠了两下。 突然,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从他身边蹿过,匆匆忙忙跟逃命似的。 穿着学堂的白衣黑裳,背着装竹简的小布袋。 荆轲顺着他转身看去,那不是…… “段禾苗!不要跑!” “站住!” “别跑!” 紧接着从另一个方向追来三四个孩子,举着树枝边指边追,扬起一片尘土。 这些小孩儿高高低低,领头的是个矮子,比禾苗矮一个头。 但在奔跑的气势上大有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气势。 撒开蹄子岔着腿,还“啊啊啊啊啊”地狂吼,一点不输冲锋陷阵。 路人见了,无不皱眉避让,啧嘴摇头,厌死他。 而且他身后有个魁梧的小胖子跟班,跑起来把路边菜摊上的菜都震得掉下来。 连荆轲都觉得自己应该扛不住他的冲击,冷不丁地退了两步。 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些人是去追小禾的! 他拔腿就跟着追上去,并且想起之前问过婢女阿云的事。 她说给小禾沐浴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很多淤青,都在胳膊、背和腿上。 当时段禾苗只说是摔了一跤,阿云便也没太在意。 还觉得男孩子皮,身上几处磕碰还不是正常的么? 荆轲觉得段禾苗在回答自己问话的时候神情躲闪,说话遮遮掩掩,还总会强行终止话题。 他就留了心,现在看来,果然是在外面遭到了霸凌。 几个兔崽子跑得贼快,穿街走巷,撞人撞摊。 荆轲在人流中左闪右避,还差点撞上一辆牛车,快要被甩开。 而那几个小恶霸已经把段禾苗堵在死巷子里。 “看你往哪儿跑!”矮子小霸王粗声粗气指着他。 段禾苗被断了去路,抱起头往地上一蹲,缩成一团,不发一语。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被人围了,只要抱着头躲一会儿,uu看书 wwuukansu.c 很快就会过去。 小霸王挥着树枝,往他后脑勺上一顿乱戳:“让你给我抄书!为什么少了三遍?啊?不是二十遍的吗?” “……”段禾苗无声。 “今天先生又罚我了!还要多抄十遍《孝经》开宗明义!都怪你!” “……” 他拽拽地一伸手,边上一个瘦子小弟就双手呈上一卷空简牍。 小霸王“唰”地把简牍扔到地上,又丢下一只笔:“抄!现在就给我抄!小爷我在这等着!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滚!” “……” 段禾苗帮他抄书抄得快吐了,此时就是不讲话,一动不动。 他也气啊,可是他打不过啊。 尝试着反抗的后果就是身上又会挨一顿拳头。 “喂,”瘦子小弟踢踢他,“快抄啊!是不是欠揍?” 小霸王冷笑一声:“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捡笔,我就给你一拳!再数三下,又是一拳,你信不信?” “……” 段禾苗抱着头,心里想着有谁能路过这里来帮帮自己,快受不了了。 “一!” “……” 段禾苗紧紧闭上眼睛:快点来个人,是谁都好,还得是大人! “二!” 魁梧的小胖子搓搓拳头,把关节压得咔啦咔啦,准备动手。 “……” “三——” “浑崽子给我滚蛋!” 男人低吼着冲进巷子,来势汹汹,把几个孩子狠狠慑到。 段禾苗一听那声音,欣喜地抬头望去:“阿轲哥哥……” 第一十一章 绝对不要沉默 几个孩儿霸一看来了大人,纷纷让到一边,贴墙站着。 唯独那矮子小霸王满脸不屑,仰头看着来人,鼻孔朝天,手里钻紧小树枝。 荆轲撸起袖子,板着脸。 他不会跟孩子动手,只要让自己看起来很生气就可以了。 “阿轲!” 段禾苗高喊一声,有人给自己撑腰来了,他也扬眉吐气地拍拍手站起身。 “干什么干什么?”矮霸拿树枝刷他的脸,边刷边说,“来人了又怎么样,还得给我——” 他手里的树枝忽然被荆轲夺下,接着往墙上狠狠一抽。 声音骇人,瞬间留下一道深刻的鞭痕,夯土墙泥噼啪掉落。 其他几个孩子缩了下肩,贴着墙,滑着步子一溜烟蹿出巷子。 “有什么好怕的!一群胆小鬼!” 矮霸鬼吼一声,对这些临阵脱逃的小叛徒非常不满。 他已然怒火攻心,鼻孔喷张,瞪圆眼睛。 嫩嫩的小孩儿脸居然可以这么狰狞。 不由分说,他低下头,埋着脸,直往荆轲肚子撞来:“我顶死你啊啊啊啊啊!” 荆轲叹了口气,侧步让开。 让这矮霸自己顶了个空,刹不住地朝前冲去。 一头栽倒,用脸铲地,摩擦摩擦…… 荆轲才不管这蛮傻子,他去帮段禾苗掸掸衣服,捡起布袋。 又揉揉他脸,可怜孩子脸上站还着小树皮:“疼不疼?” 段禾苗点点头,眼里噙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泪眼汪汪地望着荆轲,愣了一下。 “……你的脸……” 他说着,还伸手比划了一下。 “嗯?”荆轲摸摸脸。 禾苗疑惑道:“怎么有个手印?” 他苦笑一声:“唉,遇到个不讲理的流氓。” “你个子那么大,打他呀。” “打不过,她太厉害了,上头有人……” 不远处的矮霸摔了个真实的狗吃屎,吃了一嘴的土。 有点发懵,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呸呸”两下站起来,转头指着荆轲就喊:“贼竖子!你可知我父是谁?” 荆轲见他这么嚣张,还装腔作势学大人说话。 和刚才那些跑掉的孩子很不一样。 这也是个上头有人的。 怪不得这么横。 他才不吃这套,盯着矮霸朝他慢慢走去。 边走还边撇断小树枝,扔掉一半,再撇断,再扔掉。 走到他面前时,树枝只剩半根手指的长度。 荆轲低着头,俯视矮霸。 矮霸九十度仰着脑袋,一脸无畏,满脸是土。 “你再敢欺负小禾,”荆轲面无表情地捏着树枝,悬在他额头上方,“我就把你打得你亲娘都不认得。” 矮霸怼视上来:“你敢!” “呵。”荆轲松开手指,小树枝“啪”地落在他脑门心。 矮霸猛眨了下眼睛,气势掉光。 又胡乱抹了一把额头,呼哧呼哧急喘两下,突然转身狂奔。 边跑边哭喊:“大人打娃娃啦!大人打娃娃啦!以大欺小!不要脸啊啊啊啊啊!” 荆轲厌恶地摇摇头,拍拍段禾苗:“我们回家。” 禾苗搓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小声道:“阿轲哥哥,你……你打他了?” 以他的角度,其实看不到荆轲对矮霸做了什么。 他不信荆轲这么好的大哥哥会打一个孩子。 但矮霸喊得跟真的似的,很凄惨,也让禾苗有点发怵。 荆轲停下脚步,回头看见禾苗离自己远远的,怯怯的样子。 就蹲下身,招招手让他靠近,搀着他手温声道:“小禾啊,他欺负你多久了?为什么不跟家里说?” “嗯……”段禾苗低下头,支支吾吾,“他也不是欺负……只是让我帮他抄书……” 荆轲摇摇头:“这都不算欺负?你还真是大度得可怕,别瞒我,我可都听阿云说了,你身上的淤伤是哪儿来的?是不是他们打的?” “……” 禾苗又不说话了,他最擅长的就是用沉默来逃避。 只要自己不说话,别人问不出,那麻烦很快就会过去,捱过一天算一天。 “我知道你没法反抗,他们人多,你也打不过,但要跟家里说啊,大人会来帮你解决的,自己藏着憋着可不行。” “……嗯……可是,他们说……要是我跟家里人说,他们就要让……让……” 禾苗说着说着没了声,荆轲摸摸他头:“让什么?” “……让家里……遭罪……” 荆轲皱了下眉,现在的熊孩子,心都这么狠么,什么样的父母惯出来的臭德性? “不怕,”他笑了笑,“有我在,没人可以让我们家遭罪,你记住,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是坏人,虽然被欺负了,但一定不能怕,绝对不能被坏人的威胁吓到,即使怕也要反抗。 “他们之所以威胁你,是因为他们才是怕的那个,他们怕自己干的坏事被人知道,被人追究,所以啊小禾,大胆一点,要是那个矮子再让你替他抄书,你就把竹简摔到他脸上。 “呵,当然,这么做也不对,随随便便打人,那样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很多事不能光凭暴力解决,你要去告诉先生,让先生来定夺,或者回来告诉我,我去跟先生说。” 段禾苗默默点头,小声问道:“如果他们又来打我……” 荆轲严肃道:“只要他们动手,你就一定要打回去,不管能不能打得过,千万不能束手由着他们欺负,你的态度很重要,你要是沉默了,就会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从而一直欺负你,所以绝对不要沉默。 “不过嘛,要是回击得没力气,反而会激怒他们变本加厉,这样吧,我今晚就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术,以巧劲克蛮力,应该会管点用。” 段禾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跟着荆轲一道回家。 他细胳膊细腿,在家也不干活,连个案桌都搬不动。 没有力气的招式,再巧妙也都只是花架子。 荆轲当晚就从厨房找出两个小秤砣,叫他左右手来回举。 让九岁的孩子练举铁,有点残酷了些。 但这是为了使他至少能有点自卫的力量啊。 不要练多少肌肉,只要有点力气就行。 第一天十下,第二天十二下,循序渐进,慢慢来。 举完之后,荆轲还帮他捏捏胳膊放松。 古代人不时兴运动,体力都是在平时的劳作中积累起来的。 除了行伍中的训练,也没人会刻意去练什么体能。 荆轲又带他做了一些高抬腿这样简单的锻炼。 抬腿时才发现,穿这种下裳,根本就抬不了太高的腿。 那就向上引跳吧。 接着,路过院子的段灵儿,看见荆轲和她弟弟一大一小两个人上上下下地原地蹦跳,还边蹦边笑,像中了巫术一样。 “阿轲,小禾,”她皱眉走来,“做什么?” 两人这才慢慢停下,满头大汗,脸上红扑扑的。 灵儿给禾苗擦擦脑门:“什么事啊这样开心?” “阿轲教我锻炼哩。uu看书 wwuuknshu” “什么锻炼……” 灵儿笑着摇摇头,给弟弟擦完汗,又顺便要来帮荆轲擦。 他低下头,模样乖乖的,等她伸手过来。 她却忽然收回手,问道:“今天亭长怎说的?” 荆轲叹了口气:“亭长帮我找到了八个二十多岁的李山,我明天得跑趟顿丘,把他找回来。” “非得自己去么?” “你指望那三人去找?” “好吧,”段灵儿点点头,“我陪你一起。” “别了,得走一个时辰呢,天太热,你还是在家好了。” 灵儿想了想:“我可以借到车,孙夫人记得么,时常来店里照顾的,她家做布庄,有辆马车。” 荆轲笑了笑:“还是你有办法。”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啦。” “好,那……” “那你早点睡,明早跟我去布庄,小禾。” 她说完就带着段禾苗走了。 荆轲还等着她擦汗呢,这会儿只能目送她离开。 唉,自己擦。 …… 次日一早,荆轲抱着郊游的心情准备和段灵儿一起出门。 带了水囊、果脯和干粮,还有桃子、梨子和酸枣。 结果刚走到院中,外面就爆发出一阵砰砰砰的拍门声。 攻击性十足,来者不善。 “青禾轩的!是不是住这里啊?好家伙,这么大宅子还说没钱!欠债还钱!给我开门!” 齐大锤。 他们找到家里了。 …… 第一十二章 开开开开开门啊! “开门!姓段的!我知道你在家!” “以为关了店我们就找不到你了啊?” “你有本事开门啊!” “今天两千三百钱!” “要么还钱!要么把女的交出来!” 听起来还是三个人,一大早的吵吵嚷嚷,败坏一天的心情。 拍门声从“捶”变成了“砸”,两扇门板咣咣直晃。 这动静有点可怕,阿代不敢开门,扶着门闩,用力抵住。 另一个男仆阿青一路小跑,跑回院子找主人。 荆轲和段灵儿正从中院门出来,对视着叹了口气。 又撞见着急忙慌的阿青,他气喘吁吁道:“小、小荆哥,门外、门外……” “我听见了。” 他朝阿青压压手,让他陪着段灵儿。 自己左右看看,朝水井走去。 “阿轲,”灵儿拉住他,蹙眉问道:“要做什么?” 荆轲拍拍她手,握了一下:“别问,我有分寸。” 说罢,走到井边打上来一桶冰凉的井水。 又把井绳解下,在手上缠绕一圈,另一头挂到肩上。 段家夫妇被嚷闹惊醒,在屋里争执了几句。 段然被逼着出来查看情况,边走边披衣服,趿拉着鞋,头发松散,起床气全挂在脸上,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 “什么事啊?什么人啊?怎么来家里闹啊?是不是找错门了?” 软趴趴的喊问全被门外的叫嚷淹没,他遇到事,也属于缩头乌龟型的。 门一关,灯一吹,假装家里没有人。 而段家几乎没遇到什么激烈的纠纷,很少跟粗暴的人打交道,也不会与人争、不会跟人吵。 所以才被人抢走酒坊,花钱上当,作了冤大头就只会吃闷亏。 “开门开门开开门!姓段的!我知道你在里面!” 咣咣咣——砰砰砰—— “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翻墙进去了!” 梆梆梆——哐哐哐—— “这门板不错!还刷漆了,大哥,不如我们拆了去卖?” “你是不是傻?门板都这么好,里面肯定有不少钱!能不能有点出息?拆什么门板?” 这三人捶门半天了都没消停,还是轮流捶,更持久。 段然怵那门外的声音,走了几步就停下。 他听那些人说“拆门板”什么的,一阵心悸:千万别啊,那可是老柏木。 又见荆轲拎起水桶扛着井绳朝门口走去,能担事的样子。 段然就藏在一根廊柱后面,揣起袖子,远远地看着。 紧张又揪心,就是不敢上前。 此时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战战兢兢的啮齿小动物。 作为一家之主,怂一点……不行嘛? 还在心里念叨着:唉,养儿千日,用儿一时,希望荆轲这孩子没白养…… “你先回屋,”荆轲朝灵儿摆摆手,又对阿青和阿云说:“保护好姑娘。” 段灵儿摇摇头:“我不回,怎么能留你一人在这儿?他们有三个人啊。” “全家一起上也打不过,况且我又不跟他们打。” “那你……” “乖,回屋去,找两把扇子,一会儿去顿丘的路上会需要吧。” 灵儿皱了下眉:“不要把我当个小孩子一样,我是东家,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回去,”荆轲冷下脸,“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段灵儿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有其他意思:你在这里,会拖我后腿。 她顿感失落,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被荆轲嫌弃了。 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被阿青阿云护送回内院。 目送他们走远,荆轲看向守门的阿代,低声道:“我说开门,你就立刻打开,明白么?” 阿代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是要追随小荆哥完成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表情紧绷,手心出汗,握紧门闩,只待荆轲一声令下。 “开开开开开开开门啊!你们段家都是姓龟的嘛?!” 砰砰砰——砰…… “开!”荆轲大喊一声。 阿代猛地抽出门闩,两扇门砰地被撞开,霎时跌进来一个齐大锤。 他捶门捶得正在兴头,哪料到这门会突然朝里打开。 一拳捶空,连人带拳往门里冲跌进来:“哎哟我——” 荆轲当即朝他头上扣去一桶凉水,把他浇了个浑身沁凉,又用桶狠狠罩住他脑袋。 齐大锤措手不及,大吼一声:“哪个咳——暗算老子?” 不等他喊完,荆轲把井绳往他脖子上一绕,连缠两圈,将他拖进院子。 王二拳和李三腿愣在当场,立时反应过来,夺门而入:“大哥!” 齐大锤被荆轲反勒住,满脸通红,双手扒拉着脖子上的井绳,咳咳咔咔地直咔嗓子:“给我、咔——咳、揍他!” 二拳三腿当即就要冲来,荆轲两手一紧:“再过来!他就死!” 把齐大锤勒得开始吐舌头,眼睛也有点翻,他挣扎道:“别别、别过来!他是、来真的……” 荆轲与他个头相当,拼的就是一个猝不及防。 齐大锤被浇了一头冷水,还被猛地扣桶,脑子一懵,回过神来就已经被荆轲制住。 二拳三腿见齐大锤眼睛都被勒红了,嗓子里“呃呃呃”的,声音干瘪,听起来要断气。 两人对视一眼,二拳连忙摆手道:“你先松开我大哥,不要动手动脚的!” 三腿故意冲门外喊道:“段家欠钱还打人!有这个道理吗?!” “是啊,”二拳帮腔着跑到门口左看右看,“游徼呢?我去找游徼去!” 一大早的,路上还没什么人,但他们这么一闹,别人在家里都能听见了。 荆轲见他们贼喊捉贼,就松了松手,让齐大锤深吸一口气。 又一把勒紧绳子,把他勒回濒死的边缘:“让他们闭嘴。” 齐大锤纠结地冲两人嘶吼一声:“别嚷——” 二拳三腿这才一左一右地靠过来,死死盯着荆轲,看他想干什么。uu看书 .uukansu 荆轲瞪了两人一眼,高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们欠的债,我们一钱也不会替别人还,今天我就去找阿山,到时该怎么办怎么办,别再来烦我们!” 三腿摇摇头:“你知道他在哪儿么你就找?他早就没影儿了,八成是找不到的!” “不去找怎么会找到?” 二拳环顾一圈四周,老树阔屋,地板走廊,还有前后院。 觉得这里真心好,这家人肯定有钱,就说:“他要是跑到什么燕国楚国那么远的地方,就算你能找到,等你找到他,那钱都不知道要滚到多少倍了,他肯定还不上的,还不如现在,两千三,你家绝对出得起,直接给我们不就没事了?保证以后不再来烦你。” “你们这是抢!阿山只借了二百钱,现在居然要还两千三?” 齐大锤觉得荆轲也不会再怎么勒他,脖子稍得一丝空隙,便喘了几声,说道:“子钱一天一百……是行规,咳……又不是不是我们定的,我们是合理要钱……占理啊……” 二拳点点头,强装委屈:“我们也丢了钱,欠钱的跑了,只能找到你们,他是你家伙计,东家总要管管吧?” “三天,”荆轲想了想,“给我三天时间,我去把阿山找到,至于他有没有钱还那是他的事,人回来了,要杀要剐、卖肉卖肾你们自己看着办。” 王二拳迟疑道:“那——” “既然我同意帮你们解决,那这三天不准再来闹事!” “不然,”荆轲扯开井绳,把齐大锤用力往前一推,“下次他可没这么好运。” 第一十三章 孩子没白养 齐大锤三人勉强和荆轲达成共识,接着被他赶出了段家。 他们并不愿意就这样轻易答应,而且对找回阿山不抱希望。 离开段家才想到,他好像没说找不到人会怎么样。 而他们也不太敢回去问了,三人觉得这人的路子跟自己大呼小叫吓唬人的伎俩不一样。 二话不说就勒人,把人攥在手里才讲话,他们有点余悸,灰溜溜地走掉。 荆轲拍拍阿代的肩,示意他刚才做的很好。 又把水桶放回井边,把井绳系回去。 “阿轲哥哥。” 段禾苗磨磨蹭蹭地过来,他刚才躲在墙角看完了全程。 “小禾啊,”荆轲笑了笑,继续系井绳,“吃早饭了么?喊阿月给你去做。” 阿月是家里另一个婢女,负责段家夫妇的起居。 又和阿云、阿青、阿代四人一起分摊打理段家上下的卫生、伙食和日常琐事。 段禾苗点点头:“吃过了,粟粥和饼子,还有鸡蛋。” “那就去学堂吧,”荆轲拍拍手,“我今天要跟你姐出门办事,顺利的话傍晚之前就能回来。” “嗯……阿轲,刚刚你是……怎么弄他的?” 荆轲低头看看他,随手比划一下:“就……这么一弄啊。” 禾苗学着他的样子转转手,疑惑道:“哪么一弄?” “嘿呀,”荆轲摸摸他后脑勺,“好啦,走吧,别迟到了,记住我昨天的话。” “嗯。”他点点头,背着小布袋开开心心跑出家门。 “阿轲啊。” 段然揣着袖子,长叹一声走过来。 “父亲早。”荆轲朝他欠身道。 他虽看不上段然的畏首畏尾、大手大脚、死要面子,但必须要尊敬他。 毕竟是养父,自己也吃了十几年段家的饭。 段然刚才看到刚才那一幕,非常意外,意外到目瞪口呆。 想不到这孩子这么会教训人,还是蛮横的齐大锤。 而且看样子像是制住他们了,他看着荆轲点点头: 嗯,不错,这孩子没白养,那么多饭也没白吃。 点完头,不知该说什么,琢磨半天,才问道:“他们……不会再来了吧?” “这三天应该不会,但以后不知道。” “嗯?什么意思?你不是……吓住他们了么?” 荆轲叹了口气:“吓一次可以,第二次、第三次,就没那么有效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真要去找那厨子?” “不找怎么办呢?您又不肯出钱,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吃点亏,拿钱垫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段然揪着眉毛,摇摇手走开了。 他知道这是最快的解决方法,可舍不得啊,而且凭什嘛。 夫人也不会允许的,连给荆轲多添一碗饭她都要算计着让阿月盛松一点,更别说替外人还钱了。 这段家夫妻俩,在自己身上烧钱不眨眼,但要是钱花在别人身上,半个子都能让他们心碎。 荆轲收拾完前院,就转头来找段灵儿。 他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力量,还傻呵呵地来喊她郊游去。 其实不想让灵儿在院子里,是怕她被人掳去用来要挟自己。 灵儿不明白这个意思,回到房间郁闷了好一阵,直到荆轲来敲门。 “走吧。” 荆轲话音落罢,屋里没有动静。 他就又敲了敲:“灵儿,那三人走了,我们去布庄借马车呗?” 段灵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过来开门。 荆轲笑了笑,拎起食盒:“吃的我都带上啦,里面有两个大鲜桃,还有满满的水囊,你扇子找了么?” 灵儿见他又跟自己说笑,与刚才那张冷脸判若两人,心情很快好些了。 但一想到他说的那句话,还是有点难受。 荆轲看她晃了神,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就在她眼前挥挥手:“段姑娘,扇子啊,没有的话今天会热死的。” 段灵儿被他逗的莞尔一笑:“好啦,这就去拿。” 两把扇子,灵儿是水色绢面长方形的,荆轲是蒲草编制圆形的。 扇子能扇风、挡太阳,主要是可以挡脸。 灵儿走在街上,属于吸睛率超高的那种,多远都会有人盯着。 她就拿个方扇子挡住下半部的脸,很多女的都这样,长得丑的也挡。 荆轲一手拿个大圆扇,一手拎着食盒,腰上挂着水囊,边走边扇,扇出一阵蒲草清香。 孙夫人的布庄离得不远,走了一刻就到。 这位大主顾是段灵儿送了重礼才拉来的,衣服也全在这家做。 多靠她带着几个老闺蜜,时不时来照顾青禾轩的生意。 夫人们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聊天,聚在一起说丈夫和小妾的坏话。 青禾轩空空荡荡的,正好能满足这种需求。 两人到的时候,布庄刚开门。 店里摞着花花绿绿的布卷,架子上挂满各种布料的小样。 琳琅满目,一眼望去很有生气,生意肯定不错。 最外面是麻,然后是细麻、绸、绫,越贵的越靠里。 再往上的锦布就不在货架上摆着了,绢、绮、罗、纱这些高级料子都锁在廛房,外面只有小样。 段灵儿来定做衣服,就挑选一片布料小样,量体裁衣,成衣直接送到家里。 她来这儿做衣服的钱,都远超孙夫人到青禾轩开闺蜜聊天会的。 所以孙夫人喜欢她来。uu看书 .uukanshcm “段姑娘啊,”她笑着迎了出来,“又来做衣服?哎呀最近可忙了,都没时间去青禾轩,店里刚好来了一批竹青色的罗子,丝滑的那是不得了,很衬你的肤色啊,这么嫩白,穿上可要美死了。” 段灵儿笑了笑:“孙夫人又高抬我了,今天不是来做衣服的,我想借夫人的马车一用。” 孙夫人笑着看看荆轲:“阿轲也在,你们要出去啊?” 荆轲点点头:“是,有点事情,不远,在顿丘,傍晚就能还回来。” “可以啊,”她挽起灵儿往店里走,“巧得很,车子前两天出去运货了,昨天刚回来。” 她招呼一个伙计去牵马套车,又带着灵儿看了看新布,品评一番,马车就被赶到了门口。 一辆简单实用的马车,一匹矮矮敦敦的棕马。 “阿轲会赶车吧?”她笑着拍拍他,又捏了捏他上臂,上下摸摸,笑得更开心了,“哟,阿轲真结实,嘿嘿,年轻就是好啊。” “呵、呵。”荆轲应付地笑笑。 接着,他把段灵儿扶上车,又把食盒递进去。 安置妥当,从伙计手里接过马鞭,向孙夫人道过谢,就坐上车头。 他掀起窗帘朝车厢里看看,心里感慨:这就要跟灵儿自驾游了啊…… 段灵儿凑到窗口:“怎么了?” “嘿,没什么,”荆轲笑着摇摇头,“坐稳了。” 随即转身坐正,轻抽马鞭低呵一声。 棕马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拖着车身不紧不慢地驶出了濮阳城…… 第一十四章 让我……靠1会儿 两千年前的中原地区水道交错、湖泊遍地,说是鱼米之乡也不为过。 大片的土地尚未被开垦,远离城邑的地方还保留着原始草原和森林的风貌。 据说是犀象遍野,虎狼满山,想想还挺可怕的。 而当时的濮阳城毗邻卫水,东边有黄河和巨野泽。 充沛的水源灌溉了这片地区,农业相当发达。 城门外是个小型的自由农贸市场,菜农、果农、渔民,提着篮子、鱼篓在两边贩卖刚拔的菜、刚摘的果子和刚捕上来的鱼虾。 如果阿山还在,每天就都会来这里买菜,比城里市集上的要便宜许多。 离开城门,马车沿着卫水一路向北。 按照荆轲向人打听的路线,快马加鞭,两三刻的时间就能到顿丘。 马车要慢点,大概半个时辰不到。 出城之后,一条两车宽的土路远远伸向天边。 道边是农田,青麦渐渐低头,开始变得成熟。 夏季的麦田比春秋两季要显得清闲,农民都赶在中午的烈日出来之前完成大部分的工作。 在田里浇浇水,扎扎田鼠,灭灭害兽。 捕个雀子乌鸦,还能增补一点伙食。 景色看起来很美,最适合跟喜欢的妹子单独郊游,顺便增加互动什么的。 地平线上有绵延起伏的青山,天空飘着清爽的云霞,太阳渐渐高升。 苍山绿田,非常养眼。 然而屁股快要颠碎。 土路深深浅浅,起起落落。 马车沿着前人留下的车辙印,轰轰隆隆往前驶着。 木轮子、木车厢,一点儿避震都没有。 稍稍加速,别说屁股,连手臂都开始发麻。 怪不得孙夫人给灵儿拿了一个软垫。 行至过半,马车在一片小树林前的空地旁停下来休息。 段灵儿显然经不住颠簸,就算有软垫,也被晃得头晕。 下车的时候软了一脚,干脆闭眼靠在荆轲身上,一动不动。 “嗯……”他眨眨眼睛,“你还好吧?” 灵儿摇摇头,声音软绵绵的:“不要动……让我……靠一会儿,好难受……” 她手按着锁骨窝,额头抵在荆轲上臂,轻轻撞了几下。 荆轲挠挠脸,看向另一边。 她又突然捂嘴跑开,半蹲在树边吐了出来。 这姑娘晕车啊…… 看她吐得这个样子,早饭大概都白吃了。 荆轲给她倒了碗水,等她漱完口后又递来几颗酸枣:“吃点酸的吧,会好些。” 她点点头,吐得想哭,吸了下鼻子,接过枣子,小小地咬了一口。 “唉,”荆轲心疼道,“要是有桔子就好了,闻桔皮能舒服一点。” 她盯着酸枣想了想:“楚国才有桔子……” 他点点头,扶着灵儿坐到车尾,又拿出软垫给她靠着。 荆轲翻找一下食盒,翻出两个黍米团子和一碟螺肉酱。 这本来是他们午饭的一部分,现在被提前拿了出来。 “吃点东西,吐得这么干净,很快就会饿了。” 段灵儿接过一个蘸了酱的团子,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啃着。 她吐的样子被荆轲看见,觉得丢人了,有点羞。 荆轲才不介意,又给她倒上一碗水。 然后看看周围,看到一个卖水的摊子。 聚了一些歇脚的商旅、车马和送信的邮人。 摊子冒着滚滚热气,有个小土灶,看起来是烧水的。 他便说:“我去那边看看,先别喝冷水了。” 段灵儿“嗯”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摊子边上放了几大陶罐的干净井水,冷的一钱一碗,热的五钱。 “热水为什么这么贵?”荆轲问店家。 店家是个瘦大爷,听了荆轲问题,觉得他很幼稚。 斜眼看来:“因为要烧柴啊,柴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就算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要我弯腰捡,捡起来还要放进灶膛,再说,锅也要钱的啊,夯这土灶还花了不少功夫呢。” 荆轲皱眉点点头:“行吧,来一碗。” 他递过自己带来的碗,大爷给他舀了一勺,只有半碗。 “不是一碗的么?” 大爷用下巴挑挑他旁边的一摞碗:“一碗是我的一碗,你这碗大了怪谁?用这么好的漆碗,却连喝个热水也想占便宜,现在的年轻人哟,真是的,唉……” 荆轲懒得跟他多说,丢下五个钱,端着碗回来。 其实半碗正好,加点冷水就是温的。 他看着段灵儿小口小口喝着,模样认真可爱,不由地笑笑。 有一种饲养小动物、看着它们吃东西的满足感。 这顿就当加餐了,荆轲拿起另一个团子,捏在手里想了想。 问道:“你听说过……青禾团么?” “青禾团?”灵儿抬起头,“什么青禾团?” “我听郑亭长说的,他小时候来过青禾轩,说那会儿老东家还在,记得有一种叫做青禾团的菜,青色的团子,好像是很受欢迎的特色菜,你没听过?” 她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半个黍米团:“团子要怎么做成青色?大多是这样黄黄的啊,或者杂粮那种灰灰的。” “嗯,所以说是特色嘛,既然他说有过,那应该不会错,我们回家再问问父亲吧。” “好。” 两人吃完,收拾好,段灵儿对着车厢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坐里面……” 荆轲笑了笑:“那跟我坐到前面赶车吧,虽然颠,但不会再晕了。” “真的?坐前面就不会晕了?” “应该不会,uu看书 uuanshu还能吹吹风,反正你也不想坐进车里。” 她点点头,拿着垫子往车前一坐,对这个位子有些好奇,拿起马鞭扬了扬。 荆轲收好食盒,关上车门,检查一下轮轴和套马绳。 把粘在轮子上的泥巴刮了刮,摘掉卷进车轴里的烂草叶。 觉得差不多,拍拍手,坐到灵儿身边。 她把马鞭递来:“给你。” 荆轲看着她笑了笑,指指马屁股:“你想试试么?” “我……”她犹豫地盯着手里的鞭子,“就这样吗?” 说着往马腚轻轻抽落,棕马甩个尾巴,突然动身,拉着马车往前一冲。 灵儿没准备好,轻呼一声,赶忙扶住荆轲。 她这才正经体会到孙夫人说的那句“阿轲真结实”是什么意思。 坚实的臂膀让人充满依赖,稳稳作为小姑娘的依靠。 少女心思一荡漾,不由自主红了脸。 轻咳一下松开手,转头望向远方,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个……”荆轲伸手接过马鞭,“还是我来吧。” “嗯。” 坐在前面果然不容易晕,但脸被风吹得久了,也会不舒服。 段灵儿抽出纱巾,蒙着脸,这样更让人集中视线在她那一双天人遗泪般的美妙眸子上。 荆轲手上赶着马,转头盯着她,马车就是好,不用看路也能行。 灵儿笑眼看来,轻眨一下,睫毛闪烁,触人心弦。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荆轲啊荆轲,要增加互动啊…… 第一十五章 夏日冰帕子 顿丘乡坐落在卫水东岸,是个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开阔村庄。 按照亭长郑义的不完全估算,这里有超过一千人,约二百户的规模。 所以大概就有二百间左右的农家院。 十里一亭,顿丘乡围绕着卫水亭分散在田野间。 亭下设里,而农村的里跟城邑中的里不一样。 城中的里都是整整齐齐有垣墙围合的,可以称为里巷。 农村的里没有垣墙,还松散无序,不称“巷”,只是作为一个基层的人口管理单位。 也没有门牌号,两百户人家不算少,乍看之下无从找起。 但里有名字,刻在木牌上,竖在小路口。 二十户一个里,按里寻人,查找范围就缩小很多。 看似没有头绪的大村落,像这样一层层分解下来,就不是很难了。 荆轲掏出几根竹简,是他昨天在户籍库抄下的八个李山所在的里。 还好,八个李山只分布在四个里。 兴成里三个,兴安里一个,兴阳里两个,兴元里两个。 里的名字大多简单,寓意要么用相关的地名,要么就挑个美好向上的字。 所以在不同的乡之间,重名里很多,而在同一个乡中则会尽量避免重复。 两人抵达顿丘乡的时候,快到中午了,太阳有毒。 车前很晒,荆轲让段灵儿坐进车厢。 自己在外面驾车,看见人就下来询问这些里的确切位置。 然后对应着寻找,敲了好多门,排除掉五个李山。 接着来到兴阳里,这里住着两个李山。 进度比荆轲想象中的要快,正午烈日当空,他便把车赶进树荫,停下来休息。 之前加餐吃了一小顿,这会儿还不是很饿,只是渴得要命。 他拿着水囊去农家借井打水。 段灵儿见外面太阳那么大,怎么都不想出车厢。 车厢闷热,车外酷热。 然而比起晒黑,憋死可能要好些。 她就把窗帘、车门全部打开通风,拼命扇着扇子,一边又看向外面。 看着荆轲在人家院子里畅快地喝光两大碗水,然后又弯腰打水。 撸起的袖子下是线条硬朗的手臂,强健有力。 动作干练潇洒,神情俊逸爽朗。 灵儿扇扇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另一手支起下巴: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荆轲拎着满满的水囊回来,朝车门里伸进手:“把纱巾给我。” “嗯?”段灵儿愣了一下,“嗯。” 她老老实实递过去。 荆轲把纱巾叠成小块块,浇湿,冰冰的井水让它瞬间变得凉爽非常。 “喏,”荆轲笑着递回纱巾,“这样就变成冰帕子了。” 在触到冰帕子的一瞬间,一股沁心的透凉钻进段灵儿心里。 她把帕子捧在手中,埋下脸,深吸一口气…… 盛夏的天,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种舒爽袭人的清凉更让人沉迷。 荆轲打开食盒,拿出两个桃子。 一个给灵儿,一个给自己。 “还剩两个里,”荆轲靠在车尾啃了一口桃,“兴安和兴元,三个李山,总有一个是他。” 段灵儿盯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如果他不在这三人中怎么办?” “先去看看再说吧。”荆轲笑了笑。 如果阿山不在这三个人中,为了青禾轩和段家的安宁,就只能吃亏贴钱给齐大锤。 灵儿不想偷拿父亲的东西去卖,但那是最快、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只不过眼下还没到最后的地步,还有三个李山没确认。 …… 午后,段灵儿敷着冰帕子,在车里小憩了一会儿。 荆轲就坐在车门外帮她扇扇子。 蒲草扇已经很接近后世的蒲葵扇了,不过是交错编成的。 扇面圆阔,扇出来的风很舒服,还带着蒲草香。 灵儿睡得也很舒服,一觉醒来都没出什么汗。 不到两刻的午睡时间,就梦见了荆轲。 一睁眼看见他坐在外面给自己扇扇,脸上微红一阵,揉揉眼睛慢慢坐起。 “醒了啊,”荆轲笑笑,终于停下手,“那我们继续找人吧?” “嗯。” …… 兴元里排除一个瘦子李山,还有一个李山不在。 家里人说他去参军了,两年都没回来。 那这个应该也不是。 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兴安里的李山。 兴安里很偏,在村子的另一头。 荆轲赶着车,穿过一条条土路,绕过一片片农田。 途中和一辆牛车夹道相逢,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 所以不得不下车呵马退行,给他让路,这可比让马前进要难多了。 还得靠老爷子下来指导,才一路退到开阔的地方,浪费不少时间。 到兴安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荆轲在路口向几个结伴回家的农民询问李山。 “阿山啊,”一人叹了口气,往道路后面指指,“唉,最后一间,挂白的那家。” “挂白?他家……” 那人摇摇头:“他母亲昨天走了,这两日治丧,可怜哟,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还不知道怎么葬呢。” “这样啊,”荆轲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了。” “你找他什么事啊?”另一人眯起眼睛打量荆轲,“不会是来要钱的吧?” “呃,呵呵,”荆轲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他朋友,好久没见,来拜访的。” “那就好,唉,阿山这孩子……唉……” 几人叹息连连,摇着头走开。 荆轲回到车上,朝窗里低声道:“应该就是这里。” 段灵儿掀开帘子,面露喜色:“真的?终于可以回家了,u看书 我都快被蒸化了……” “诶……找到他是一回事,怎么说服他又是一个问题啊,他要么跟我们回去,要么把钱拿来,我们代他还掉,不过看样子,”他无奈地摇摇头,“难了。” “什么意思?” “先去看看吧,听说他母亲过世了。” 段灵儿蹙起眉,点点头:“我身上还有点钱,当作帛金吧。” “好。” 荆轲赶着车往后驶去,已经看见一个挂着白布的院门。 忽然,右边的车轮咣当陷进一个深坑,棕马惊吁,车身歪斜。 灵儿在车里轻“啊”了一声,没什么事,就是车走不动了。 荆轲连抽两下马腚,一匹马力没法将车子带出坑。 他就跳车,准备去推,一检查才发现车轴裂了。 也许是因为两边轮子突然出现高低落差而震裂的。 就算车子推出来,估计也跑不远,得就近找个地方修。 他把情况跟灵儿说了,她也下车来看,叹了口气:“对不住孙夫人了。” 周围有居民出来围观,与荆轲合力推出车子。 众人正在商讨怎么修理,路上热闹起来。 段灵儿看见不远处一个穿丧服的宽胖身影,也在朝这边张望。 “呃,阿山,”灵儿喊了一声,“是阿山!” 荆轲一秒回头,目光锁定那个胖子,向他招了招手。 阿山愣在当场,上前一步又停下。 原地纠结片刻,随即转身就跑。 荆轲见状,拔腿去追:“阿山!跑什么?别跑!” 第一十六章 扑面而来的惨 阿山一个短腿胖子,哪里跑得过荆轲? 没出几步就被他逮住了。 小胖子一身虚汗,脖子一圈汗津津的。 满脸委屈,揪起小眉毛,看着荆轲摇头摆手:“小、小荆哥,我、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我……” “跟我回去,”荆轲拖着他往回走,“跑不是办法。” 阿山一个劲儿的往地上赖屁股,一边哭嚎着:“我没钱了……我真的没钱了……我阿娘都没棺材……你可怜可怜我……” 这时,院子里跑出来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儿,看着跟段禾苗差不多大。 他对着荆轲的腰就是一阵猛捶:“你别打我哥!你放开他!坏人!坏人啊!” 荆轲停下手,皱眉制止住他,又问向阿山:“这是你弟弟?” 他点点头,把孩子朝院里赶:“你回家去,这没你事。” “我不走!” 小男孩满脸倔强,干涸的泪痕脏脏的,抽了下鼻子,犟声问道:“你要带我哥去哪儿?” 荆轲叹了口气,不理他。 段灵儿小步跑来,与他们在阿山家门口汇合。 阿山见到她,更羞愧了,低下头:“东家……” 段灵儿严肃地瞪他一眼,大有责备的意思,怪他给店里带来麻烦。 可看他神情颓丧,穿着简陋粗糙的丧服,院子门头还挂着一块寒酸的白布。 方才听说他母亲去世了,便也不好直接当场指责。 此时有其他村民围了过来。 他们知道这家的李山在外面跟人借钱不还,也跟邻居借过。 眼下看来,这一男一女也是来催债的。 有人可怜阿山,有人说他活该,都在指指点点。 段灵儿看看周围,对荆轲说道:“先把车赶来,进屋再说。” …… 别的小康农家院里,五口人,五亩地,前院种桑,后院养猪。 很多人家还有猫猫狗狗,热热闹闹,人气兴旺。 这个李山家,只有两棵枯成渣的桑树,和破败的房屋。 落叶都化成泥了,墙边还有掉落的碎瓦片。 窗子破洞,窗布碎碎拉拉地挂着。 小小的单门一推就掉,还要从里面把它卡好。 阿山过世的母亲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双手僵硬蜡黄。 肩上一块沓了线的大补丁,身下垫了一块草席,脸上盖着麻布。 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左右脚的葛鞋穿反了,大概是阿山弄错了。 这么热的天,尸体已经有点发臭。 旁边点了一盆火,里面烧着短桔梗和谷草。 熏出来的烟勉强盖住味道,还有三盘野果子当贡品。 阿山低着头,带着两人进屋。 因为烧了火,屋里很热,一进来就憋闷难耐。 荆轲回头看向段灵儿:“你就别进了,里面不舒服。” 段灵儿有点犹豫,停下脚步。 她在门外就闻到隐隐的异味,掏出帕子想要捂鼻。 不过也只迟疑片刻,又将帕子收起,摇摇头,跟着荆轲一起进去。 出于礼节,两人朝逝者分别行礼。 又依次往火盆里扔进一把草梗,算是拜过了。 阿山的弟弟叫阿水,见哥哥把来人带进屋子,也就不再多说。 跟着哥哥跪在母亲身边,湿红着眼睛朝他们欠身道谢,擦擦汗,抹抹泪。 阿山没想到东家会来吊唁,尽管他知道这俩其实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但这也算是意外的小感动。 接着,几人进到院中谈话,阿水紧紧跟在哥哥身后。 稍作了解,得知李山的父亲很早之前犯了罪,被罚去不知道什么地方。 至今未归,大概是死在外面了,只留下阿山一个孩子。 阿水生父不明,母亲从来没说,反正就是跟别的男人生的。 这孩子其实十四岁了,长期营养不良,又瘦又矮,看着就跟九岁的段禾苗一样大。 而母亲在生完阿水之后落下病根,长期生病。 没力气耕种织布,就买掉家里的田地来抚养幼子,再勉强做些缝补。 治病又养儿,卖田的钱很快花光。 阿山长大后进城到食肆里当伙计,学会了做菜。 当厨子不会饿着,怎么样都能有饭吃,还可以浑水摸鱼地偷吃几口。 他也变得发福,跟瘦弱的家人对比鲜明。 而他只要挣了钱,就会往家里送。 阿水慢慢长大,可以给母亲帮帮忙,还给她煎药做饭。 后来母亲连榻也难下,眼睛看不清东西,没法缝补。 正是从那时起,阿山开始向人借钱。 病来如山倒,倒的除了身体,更是钱。 其实阿山厨艺不错,放在哪家食肆都能混得挺好。 他还曾在白马阁当过帮厨,可是跟其他伙计借了钱,还不上,就跑了。 正好那会儿青禾轩在招厨子,尽管工钱低得难以接受,但好歹是个藏身之处。 他就先住进后院安顿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结果发现这家店快不行了,全靠东家贴钱维持,跟她借钱,估计很难。 而母亲这边药不能停,还有弟弟要养。 汤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母亲说了,喝完药会舒服一点。 阿山就打听着找上齐大锤,借了十天的药钱。 必然是还不上的,他早就准备跑。 他知道这样会给东家添麻烦,但脑子一热,管不了了,就跑。 跑回家,母亲还是死了。 “真的……对不起……”阿山蔫蔫地跪在地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荆轲和段灵儿不发一语,无奈地对视一眼。 虽然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赤裸裸的一个“惨”字扑面而来,uu看书.uuansu.co 两人实在责备不出什么。 段灵儿叹了口气,掏出小钱袋数了一下。 又干脆不数了,全部放到荆轲手里。 荆轲意会,把钱塞进阿山手中。 段灵儿说道:“钱不多,至少可以给令堂买口薄棺材,薄是薄了点,可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阿山捧着钱,呆呆地愣了几秒,抽了抽鼻子。 阿水也看过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阿山突然扑通一声头撞地,连磕三个头,土泪满面:“深谢东家了……东家大恩,小人无以为报啊……深谢、深谢、深谢……” 然后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娘哭爹。 哥哥哭,阿水也跟着哭,兄弟两个抱在一起撕心裂肺,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院头上冒出几个小脑袋,是扒在墙上偷看的邻居家的孩子,八成是被父母差来打探的。 荆轲和段灵儿走到一边,低声商量起来。 “现在……”灵儿望着他,“怎么办?” 荆轲满脸认真:“把他抓回去交给齐大锤,或者把这个院子卖了抵债。” 灵儿有点不敢相信:“你是认真的么?” “你看我这张脸,”他指指自己的脸,“哪里不认真了?” 灵儿摇摇头:“你肯定有办法,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盯着灵儿不说话,眼神意味深长。 段灵儿还纳闷来着,两秒之后,她看出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有点恍然。 “你是想……” 荆轲点点头:“那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十七章 卖身的胖子 卖宅子抵债是阿山仅有的出路。 但他们家的屋子年久失修、破漏不堪,根本卖不出手。 时间拖得久了,齐大锤的利息会涨破天。 况且这会儿不流行买房,周围人家都有院子,谁也不需要这个多余的破宅院。 更不会有别乡人跑来买一座普通民宅。 荆轲的办法,就是让阿山把宅子抵押给段灵儿。 接着去偷段然的破宝贝,挑几个真品卖掉,先帮阿山还钱。 阿山听了,不敢相信,眨巴着眼睛问荆轲:“这、你们帮我还钱?这怎么能够……” 荆轲摇摇头:“有条件的,两千多钱大概要干……我算算……” “半年到九个月”段灵儿提醒道。 “对,半年到九个月,不是太久,我们也要利息,算作一年吧,这期间我们都不会给你工钱,你无偿干活,就当还钱,我们还管吃管住,怎么样?” “嗯嗯嗯嗯嗯,”阿山连连点头,抹抹眼角,“太谢谢了,东家出钱帮我葬母,别说一年,我就算一辈子给青禾轩无偿干活都愿意。” “别说大话,青禾轩不是白养人的,更不会随便让人占便宜。”荆轲指指他肚子,“就你这身段,难免让人怀疑你干活偷懒或者偷吃,你最好瘦下来。” 阿山一脸犯难:“小荆哥,我这……我是在白马阁偷吃了,可后来没偷吃的时候也这么胖,瘦不下来啊,喝凉水都会胖,我、我保证,在青禾轩的时候绝对没偷吃,嗯……可能、可能吃过小鱼干……” 荆轲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说出去人家都不信,还说你虐待孩子呢。” “我、唉……”阿山内疚地低下头。 阿水有点怨念地盯着哥哥的肚子,又低头摸摸自己的小肋排,饿得叹出一口气。 “哦,那……”阿山试探地询问道,“我弟弟他……” 荆轲看向段灵儿,问她的意思,灵儿看着孩子点点头。 他便说:“一起来青禾轩帮忙吧,管吃管住没有工钱。” 阿山松了口气,带着弟弟拜向他二人:“深谢东家,深谢小荆哥,我兄弟二人今后……今后、一直到死,都、都愿为青禾轩竭心尽力,万死不辞啊……” “行了,不至于,”段灵儿弯腰扶起阿水,“阿水饿了吧,车上有果脯,阿轲。” 荆轲答应一声,跑去门外马车边拿来食盒。 里面还有些水果和桃脯,都给阿水狼吞虎咽掉了。 之后,阿山就去找到乡里的木匠买棺材。 钱不多,时间又紧,木匠找到几块现成的木板。 锯几下,稍微钉钉,就成了。 真的很薄,很窄。 在黄昏之前,木匠和阿山用板车拖回来一口没刷漆的裸木棺, 荆轲帮他们把棺材抬进屋子,门太小,差点进不去。 好在小门很松动,一推就掉,又蹭掉点墙泥才把棺材放进屋。 几人将阿山的母亲安置好,合上棺盖,这盖子其实是别人家不要的门板。 木匠又给荆轲检查了马车。 车轴上的裂痕太长,再跑肯定要断在路上,也没法修,得换。 “您这儿有么?”荆轲抱着期待。 “没有,”木匠果断地摇摇头,“要么锯树做一根,要么去北边的清丰乡买现成的,那里或许有。” “清丰乡有多远?” “步行一个时辰。” 荆轲看看天色,时近黄昏。 跟孙夫人约好了傍晚还车,看样子是要失约了。 他叹了口气,左右张望一下,望见木匠的两轮板车。 蹲身看看车底,问道:“您这车轴跟我那差不多粗啊,可以换用么?” 木匠只瞥了一眼,就说:“不够长。” “好吧……”荆轲耷拉下脑袋,又问:“请问是新做一根车轴快,还是往返去清丰乡买一根快?” 木匠想了想:“嗯,要这么说的话,其实时间差不多,但要先找到合适的树啊,最好要用榆木,坚韧耐磨,后山倒是有。” 荆轲决定还是不要去什么清丰乡了,万一走一个时辰过去再没有的话,白搭半天。 这边车子还修不好,就又浪费一天,一天利息一百钱啊。 “那能请您帮忙做一根么?今天晚了,明天吧,我们急着回城。” 木匠犹豫了一下,看这人和那姑娘穿得不错,应该也能付得起工钱。 况且他们还帮阿山出了棺材钱,便点点头:“那好吧,明天我带儿子进山,给你们找木头。” 荆轲拱手道:“多谢了。” 然后把段灵儿拉到一旁说了这事。 “换车轴?”灵儿蹙眉道,“我带的钱全给阿山买棺材了。” “这个……没办法的……” 她叹了口气:“也对,毕竟是我们用坏了孙夫人的车,怎么说也得帮人修好了再还,那就到时回家拿钱还来吧,可是……今晚是回不去了么?” 荆轲抬头看看天,晚霞好看是好看,红的紫的,妖娆壮阔。 但它预示着夜晚即将到来,所有劳作都将停止。 “看样子是的。”他说。 两人同时看向阿山家的院子,里面没点油灯,只有一个火盆。 兄弟俩跪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烧桔梗,天黑后的守丧有点瘆人。 这里没法过夜。 “我去周围问问吧,也许有人愿意让我们借住一晚。” 荆轲说着走开,很快就敲开邻近一户人家的大门。 这户是一家五口,祖母、父母和一儿一女。 他们方才围观了阿山家事情的全过程,也都知道这两人的马车坏了。 这会儿笑着将二人迎进院子。 家里有两只狗,一窝鸡。 狗见到生人汪汪汪直叫唤,被男主人呵斥一声,呜呜呜地钻回狗窝。 院里生活气息十足,墙边架着竹架晒菜干。 层层叠叠的簸箕铺满豆子、谷粒、果脯,还有一个劈柴的木桩和堆柴的棚子。 两个孩子五六岁,好奇地靠在房门边看着这做客的一男一女。 这家条件算好的,家里有田,男人下地,女人在布坊织布贴补。 家里的屋子也有左中右三间,还有闲情种些花草。 女人把孩子的屋子腾出来给客人,里面只有一张榻。 她一边铺着刚晒过的新席子,一边说:“家里条件简陋,怠慢二位了,你们小两口就在孩子榻上挤挤吧。uu看书 ww.kansh ” 两人同时红了脸,默默分开一点点。 其实从段灵儿的发型就能看出她还没有嫁人,女人是故意这么说的。 在先秦啊,私会私奔并不稀奇,人们还觉得浪漫呢,她这是有心撮合。 荆轲轻咳一下:“那个……我们不是……” 女人内涵地笑笑:“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先歇着吧。”说罢就出门。 荆轲跟了出去,又说:“这位嫂嫂,多谢让我们留宿,只是……我们身上没钱了,您看能不能等回城去取来,再——” “小兄弟说的哪里的话?”女人摆摆手,“本也不是什么事,你们还帮了阿山家,我与他母亲有些交情,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荆轲微微颔首:“那再次谢过了。” 她笑着走开两步,又回来朝屋里瞄了一眼段灵儿,把荆轲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姑娘漂亮得很啊,我家这个墙……看到没?夯土的,这么厚,可结实了,放心啊,好,嫂嫂只能帮你这么多,你们,嘻,早点休息吧。” “……” 荆轲目送她回屋,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进屋。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恍恍惚惚。 灯膏质量不好,升起细烟袅袅。 段灵儿抱膝坐在榻上,偏头看来,轻声问道:“你们刚才在外面嘀咕什么?她是要钱么?” “不要钱,”荆轲挠挠脸,“她说……墙很厚。” 她看了眼墙壁,“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关上门:“不知道,莫名其妙的。” 然后搭上门闩…… 第一十八章 变法要钱 夏天的夜晚很吵。 虫子、青蛙、鸱鸮,还有窸窸窣窣的各种小动物。 这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简直就是恼人的噪音。 段灵儿怕这里有老鼠,熄灯之前让荆轲仔仔细细把墙根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有发现一个老鼠洞,才放下心来,准备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女主人刚刚收走了地席和坐垫。 不同于家里寝室的木地板,农家屋子全是黄土地面和夯土墙。 她这样就是不让荆轲睡地上,为两人操碎了心。 见荆轲呆呆地站着,段灵儿就拍拍榻:“来睡吧。” 然后自己挪到了榻边边。 “哦。” 荆轲低着头,坐在另一端的榻边边。 熄灭油灯后,两人各自卧下,面朝外边。 屋外夜色清亮,墙上有两扇蒙着粗麻布的窗子,斜斜照进月光。 荆轲老老实实地蜷着,眼睛亮亮的。 他什么都不想干,但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还有段灵儿,扇了几下扇子,轻叹一声:“阿轲……睡了么?” “……没。” 她停下扇子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在想啊,青禾轩不能就这么下去,虽说不用付他兄弟二人的工钱,但总归是两张嘴,阿山也不可能不偷吃,说不定还会带着弟弟一起吃,阿让倒还省心,可店里生意不好,他再勤快也是瞎忙。” 荆轲点点头:“嗯。” “本就没几个客人,三个讨债的前两天那么一闹,除了忙着没来的孙夫人,我看呐,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所以……”她停了停,“我们要变法。” “呵,”荆轲忍不住轻笑一声,“好啊,怎么变?” 灵儿摇摇头:“还没想好,但要像吴起和商鞅那样的,一变,国家就强了,商鞅是我们卫国人啊,跑到秦国去变什么法,真是的,我们也是卫人,自然也能变,一个食肆变法,怎么也没有一个国家难吧?” “当然不难,”荆轲翻了个身,手臂枕着头,“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段灵儿眨眨眼睛,也翻身过来。 跟他面对面,手臂也枕着头:“你是不是早就想过?” 荆轲轻点一下脑袋:“既然你有这个念头了,那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你说。” “青禾轩落没的主要原因,不是丢了什么菜谱,而在于经营的人,你想想,是不是耶耶(祖父的一种说法)走了之后,店里才不行的?” 灵儿垂下目光:“是。” “父亲无心操持,把事情全摊给老掌柜,掌柜的毕竟也是给别人家打工的,哪能跟给自己家做事一样?得过且过,干一天算一天,有没有客人、有没有生意,他们的工钱都不会少,既然出三分力跟出十分力拿的一样多,那为什么还要出全力?” “可是……为什么耶耶在时,他们就很勤呢?” “耶耶靠的是威信,是人治,他的父亲也是,伙计们努力干活都是看在老两代东家的份上,到了咱们父亲这里,富三代,他怎么样就不多说了,你我都清楚,无心经营,只出不进,自然是要坐吃山空的。” 段灵儿听着,慢慢扇着:“原来你早就注意到这些……那怎么早没说?在我一年前接过青禾轩的时候,就该提醒我啊。” 荆轲抿了抿嘴:“怪我……但若只是知道这些,不着手去改变,也没什么用。” “唉……” 她慢慢换了个姿势,从侧卧变成趴着,交臂搁着脑袋:“怎么变呢?” 荆轲盯着她,默默吐出两个字:“要钱。” “没钱。”她想也不想就说。 “钱可以有,还很多。” 段灵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段然的破宝贝。 忽然转念一想,看着他问:“你连怎么变都想好了?是需要钱吗?” 他点点头:“有个方法,但到底能不能行,必须得试试才知道,应该会需要很多钱。” “原来你也不确定啊……”段灵儿嘟起嘴,“还不知道行不行就要花钱,万一赔光了怎么办?” “不先投入,怎么能来回报?曾祖父白手起家不也是要先买食材来做菜的么?还要建厨房、建铺子、装店面,没有这些,怎么能招待客人?” 灵儿掰着手指:“我们厨房有,铺子也有,而青禾轩已经不是小铺子了,是个铺青砖的食肆啊,客榻案桌都是好木料,但客人就是不进来怎么办?” 荆轲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客人不来么?就是因为青禾轩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一看就是快倒的店,东西肯定也不好吃,不是谁都像孙夫人她们那样有奇怪需求的。” “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上街去把人绑来吧?” “你有没有注意过路边的乞丐?” 段灵儿疑惑地摇摇头,她很少注意这些人,有时候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乞丐还是一堆破布垃圾。 荆轲继续说:“乞丐的碗里总有几个钱,还老是掂巴给别人看,让人觉得有人给他们钱,自己也给一点好了,你还别不信,这样真的很有效。” 段灵儿多聪明,他这样一说,她立马就明白了。 不过第一反应是恼怒,坐起身,重拍他一下:“臭阿轲!把我青禾轩当成要饭的了?” 荆轲被她拍得心痒痒,埋起脸:“我错了……这个比方很不恰当,但……就是这么个理,不得不承认啊。” 段灵儿有点想哭,但荆轲说得她好服气,就是这么个理。 与乞丐相提并论,原来青禾轩已经这么惨了。 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那怎么找人来呢?找朋友吗?我朋友不多,也就几个商人家的姑娘,而那些被讨债的吓走的客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来……” 荆轲也坐起来,扇着蒲草扇:“朋友能来是最好,老客人也要去挽回,不过这也不够,我们要制造出一种青禾轩很热闹的感觉,还要让整个濮阳城都知道。” 灵儿紧紧盯着他:“继续说,不要停。” 他手指比划出一个二,认真道:“这件事要分两步走,一,招人,厨子、伙计还有掌柜,我会去打听白马阁开多少工钱,我们就按那个价开,只能高不能低,人来了之后就要忙起来,灶不歇火,uu看书 ww.cm菜式也要增多。 “二,买人,不能光靠朋友和老客,他们又不能天天来,你也别去给老客送什么礼了,留着钱去买路人来青禾轩门口排队,排得长长的,吸引来真正的客人,而且还要反复排,从早排到晚,排完一天才给钱,这些假客人就叫托。” “托?”灵儿想了想:“看样子要花不少钱呢,他们要真的吃饭么?按这么个吃法,没多久青禾轩就要真倒了。” “托的饭也是反复给的,一桌一天就那么几盘,我们指定好,做最便宜的。” “那要是来了真的客人怎么办?怎么跟托们区别呢?” 荆轲长舒一口气,平躺下来,望着房梁说:“这些都是具体问题,回家以后我再来好好琢磨一下,总会有办法。” 段灵儿支臂侧卧在他身边:“还有啊,这些假客人要怎么拉来?在路上一个个拉么?有人不愿意怎么办?然后再到处乱传,这样别人不就都知道了?” “嗯……”荆轲想了想,“我看这个顿丘乡就不错,挨家挨户的,明天我去敲敲门,有些人天生在家不挣钱,那就不如让他们走一个时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能挣钱,还有饭吃,用时间换钱呐,很多人愿意着呢。” 段灵儿光听荆轲这么讲,也不太能完全明白,便只当他有办法。 “先这样吧,”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卧倒,“我困了。” 荆轲叹了口气:“刚才说的那些,都需要钱才能做,没钱只是空想,你懂我的意思么?” “嗯,”段灵儿点点头,“先睡觉。” …… 第一十九章 今日事 荆轲比段灵儿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就轻手轻脚地来院子里打水。 比他更早的,是这家的女主人。 她坐在主屋门口,像是已经呆了一会儿。 见荆轲出来,弹跳起身,小碎步靠近,不,逼近。 荆轲轻叹一下,朝她道早。 “早早早,”她笑着往房门瞥了一眼,“姑娘还没起啊?” “嗯。” 荆轲不太想搭理她,默默把桶扔到井里。 “昨晚睡得可好?”她又问。 “挺好的,”荆轲往上拎着井绳,“多谢招待。” 女人笑了笑:“你们晚上可真安静啊,不过这样也好。” 荆轲扶了下额,这女的还特意来听门,唉。 他提起水桶,勉强地朝她笑笑:“有劳嫂嫂,我先回屋了。” 女人点点头:“去吧去吧,小兄弟很体贴嘛,哎哟长得还这样朗气,真好,姑娘有福嘞。” 她这么说,倒像是对荆轲有什么企图一样。 他闷着头,加快脚步逃离现场。 进屋时,灵儿还没醒,迷迷糊糊地“嗯”来“嗯”去。 她嘴唇微张,右手搭在枕边,小口小口地喘气。 呼吸清甜均匀,胸口起伏平缓。 荆轲盯着她的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院子里的狗突然汪了一声,段灵儿瞬间惊醒。 看见黄黄的土墙和简朴的木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陌生的环境让她很紧张。 噌地坐起身,看见荆轲靠在窗边喝水,这才定下心来。 “早啊。”他笑了笑。 她舒了口气,挠挠耳朵,又一头倒下,继续睡。 喃喃问着:“什么时候了?” “天刚亮,”荆轲放下碗,“饿了吗?我去弄点吃的来。” 灵儿点点头,迷糊道:“嗯,要精粟粥、切成小块的……黍米饼和……水煮鸡蛋,粥里面放荇菜的细屑……切碎点,要菜叶不要菜根,最好要配加了梅粒的肉酱,没有的话……豆酱也行。” …… 荆轲把早饭端回来的时候,她刚刚洗漱完,重新理了头发。 因为没带梳子,这里也没有铜镜,就换了个披肩散落的发型。 在发末扎上细绳,垂下两颗小红珠子,坠在腰后轻轻摇摆。 搭配她这一身水色罗裙,非常清新亮眼。 样式随意自然,神情慵懒明媚,还有点没太睡醒的样子。 荆轲把小案桌端上榻,放上餐盘,两人面对面坐下。 早饭是……半块糙粮饼和一碗飘着锅油的面汤。 段灵儿塌下肩膀,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清晰可见的失落。 “将就一下吧,”荆轲抱歉道,“他们家只有这个。” “嗯,”她点点头,“没事,挺好的。” 不花钱借宿在农家院里,有的吃就不错了。 灵儿嚼着想哭,几乎是含泪咽下的。 糙粮太刮嗓子,都要冒烟了。 不过她脸上表现出来的,就只是认真咀嚼的模样。 荆轲觉得食物糙是糙了点,但也还能吃。 见灵儿对早饭没什么意见,就说:“今天木匠要进山砍树,阿山母亲要出殡,昨天找了几个人来抬棺,我呢,就帮他们一下,墓地不远,中午应该就能回来,之后会去各家敲敲门,看谁愿意来个店里做托的,先拉一拉关系吧,那会儿木匠大概也回来了,做好车轴换上,我们就能回家啦。” “行,”她终于磨完最后一口糙饼,“你安排。” 荆轲喝了口面汤:“你呢?” 灵儿望向窗子,才日出没多久,外面就这么亮,今天一定也很热。 蝉声渐起,真吵。 她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要继续睡觉。” 荆轲笑了笑:“那好,我再给你打点水,一个人在屋里把门关好啊,那个嫂嫂有点多事的。” …… 荆轲刚出大门,木匠就带着儿子来了。 他们躺到车底量了车轴尺寸,然后…… “先付定金吧,我们才好进山伐木。”他说。 “呃,那个,”荆轲挠挠脸,“我身上钱不够,昨天都给阿山买棺材了……” 木匠父子皱起眉毛,荆轲连忙又说:“这样,我这衣服是缎子的,就用这做个定金,等我们回城拿了钱,再来补余下的钱,拜托了。” 他说着伸手递去袖子。 这年头的布料可以直接当钱花,衣服也属于有价值的个人财产。 木匠摸摸料子,虽然觉得不错,但又问:“这只够定金,榆木不便宜,不是不信你,但你要给我个保证,也好让我知道上哪儿要钱去。” 荆轲想了想:“这样吧,濮阳城东市的青禾轩,是我们家开的食肆,东家姓段,不会赖账的,您就放心吧,也欢迎来我家吃饭啊。” 父子二人相顾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荆轲当场脱下外衣,给了木匠父子。 自己只穿一件深灰色的底衣,扎紧腰带,撸起袖子去阿山家。 这里来了几个帮忙的,还有一些围观的邻居,昨晚借宿的那家人也在。 棺材已经被抬进院子里,正在下钉,由长子亲手钉棺。 阿山阿水兄弟俩把棺材擦了又擦,接着捆绳子、套扛木。 一个村民充当了赞礼的角色,高喊着指引阿山阿水一次次跪拜。 赞礼就是婚丧典礼主持人,还可以主持祭祀。 阿山拜完,扶着母亲的棺材哭丧道:“阿娘……恕儿子不孝,uu看书 ww.uukanshu 不能给您守丧了,我和阿水要去……卖身……还钱,等以后挣了钱,就来给您修个大坟头!” 然后拄着丧杖,擦干眼泪,朝赞礼点点头。 一声“起棺”之后,众人排成纵队,稀稀拉拉地走向墓地。 …… 出发得早,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中午。 木匠父子也拖着一根榆树干回村,正在家里忙活着。 荆轲陪阿山回家收拾,把要带的东西打个包。 他兄弟二人今晚就要住进青禾轩。 也没什么东西,两个铺盖卷,几件粗麻衣服,几双葛鞋,几只碗和一点个人用品。 接着荆轲发现了那个被他偷走的油灯,朝他晃了晃。 阿山缩着脑袋,满脸羞愧。 荆轲把油灯扔给他:“带回去吧,还放你房间。” …… 接着,荆轲向别家借来一片木方和笔墨。 带阿山找段灵儿来签宅子的抵押契书。 夯土屋因为是夯土筑成的,所以很挡热量,屋里也很凉快。 这姑娘扇着扇子,吃着果子,还打着小盹儿,不要太惬意。 事情交给荆轲去做,她只要在这儿等着,什么事就都完成了。 然后轻轻松松写出一份契书,念给阿山听后,让他签名按指印。 阿山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 按完指印后,他在无偿干满一年青禾轩的厨子之前,他家的宅子都是段灵儿的。 如果他在这期间逃跑、怠工、偷懒,那宅子就永远归段灵儿所有了。 第二十章 诱惑不够 荆轲和段灵儿两人又在这家蹭了一顿午饭。 主食是比糙粮饼还要刮嗓子的麦饭,搭配一碟葵菜。 不错的是有煎鱼,一早从卫水里的捞上来的。 荆轲帮着女主人洗碗,又沐浴了一身她赞许的眼光,觉得这小伙子真不错。 中午烈日当头,整个顿丘乡都是蔫蔫的。 段灵儿回房小憩,荆轲用凉井水擦了一把汗,坐在门口扇扇子乘凉。 又靠在门框上眯了一觉,跟狗玩了一会儿。 太阳慢慢偏西,他就往木匠家走去,去看看车轴做的怎么样了。 顺路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问他有没有兴趣到濮阳城挣钱。 男人看起来有点兴趣:“什么活儿?” “站在路上排队,管饭。”荆轲回他。 “排队?要做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人来就行,排成一列,到头之后坐进店里喝口水,休息一会儿,然后出去接着排,直到下市。”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人狐疑道:“骗人的吧?” “反正有这么个活儿,你想来就来,走一个时辰到濮阳东市,也不花钱。” 他想了想:“给多少?” 这个问题荆轲还没跟段灵儿讨论过,但总归不能比阿山少,便说:“十五钱,一日一结。” “也太少了。” “可你什么也不用做啊,就走过去,往队伍里一站就好。” 男人摆摆手:“我还要种田哩,哪有时间天天跑到濮阳城?” 荆轲点点头:“打扰了。” 他继续往木匠家走,一面慢慢想着。 找托这种事情当然应该找同城的。 其实不需要太多人,只要店里满桌、门口能排起队伍就可以,可至少也要有二三十个。 不用持续太长时间,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把真客人带过来。 但到哪里去认识这些没事干、可以天天来排队的人确实是个问题。 不能真的在路上随便问一个,更不能大肆宣传在招托。 那样托就没有意义了啊。 而且光有这些还不够,店里必须要有足够吸引人的噱头。 不然就算勾起了真客人的好奇,他们来了一次,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很快就会丢了兴趣。 而这个噱头嘛…… 荆轲想到这里,一个转弯迈进木匠家。 榆木早已去皮抛光,父子两人刚刚打磨完,正在刷桐油。 本来不会这么快的,但荆轲急用,这车轴也少了几道工序。 桐油要暴晒,在这种夏天也需要五天的时间来彻底晒干。 还有其他一些对木头性能的检验步骤,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观察出它的质量,现在统统省去了。 趁着他们在做,荆轲参观了一下这里。 这里是一座家庭经营的小工坊,主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木工工具。 刨子凿子砂轮,食器家具木雕,遍地刨花,还有木头废料和半成品。 他随意转了一会儿,那边就完工了。 之后把车轴运过去,卸马松套,放倒车身。 木匠对轮子旁边的关节敲敲打打,准备换轴。 他其实也没做过这种马车,在敲打前仔细研究了车底构造。 才一层层地将车轮顺着结构拆下来,把零件按照顺序整齐地排在一边。 接着换下开裂的旧车轴,对比一下长度,又把新的锯掉一点。 几番尝试,终于把新轴插进槽口。 然后又是敲敲打打,把零件一个一个装回去。 车子好歹能跑了,但桐油没晒干就用,木头防潮性就不好。 毕竟是个临时做出来的备胎,有安全隐患。 还是要跟孙夫人说明情况,没准在回城之后还得重新刷漆、加固。 荆轲叹了口气,又要花钱…… 等车子完全修好已经是傍晚,回城怎么也得天黑。 荆轲对木匠父子拱手道:“深谢了,我明日就来补钱。” 木匠摇摇手:“我儿明日进城采买,路过你那儿直接取吧,是……东市的青禾轩对吧?” “正是。” 木匠点点头,带着儿子离开。 车修好了,荆轲去屋里喊出段灵儿,向这户人家作别。 尽管女主人热心得过分的眼神让荆轲很不舒服,但总也是热情招待,让两人免费栖身一宿,还带了三顿饭食。 况且……人家也是好意…… 这家的孩子跑去隔壁找来阿山阿水。 他俩把大门一锁,将钥匙交到段灵儿手里,这现在就是她自己的房产了。 与父母无关。 不过灵儿并没开心太久。 房产归房产,不能产生价值也就是几堵墙而已。 她其实在认真考虑荆轲一直暗示她做的事,偷卖段然的破宝贝。 段灵儿以为最初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孝道,父亲的藏品怎么能未经同意就私自偷拿擅卖呢? 如今看来,其实是诱惑不够。 为了别人的事情,怎么都不至于跟父亲反着来。 但当青禾轩被荆轲说得好像有那么一点重振的可能,而他看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她就开始动摇了。 回城的路上,阿山赶车,荆轲、灵儿和阿水坐在车里。 段灵儿一路没晕车,她在全神贯注地想着怎么应对父亲。 又看了荆轲几眼,想跟他商量,可旁边有外人,也不好说这些。 而且他睡得浑浑噩噩,几次歪头倒在瘦巴巴的阿水身上。 灵儿看着他的睡相轻笑一下,视线又落到他手臂,脑中闪过一些遐想…… …… 夏天天黑得晚,最近都是戌时二刻(19:30)才暗下来。uu看书 .kanshucm 濮阳城戌时六刻(20:30)关城门。 马车在天色擦黑的时候进了城,先回青禾轩把阿山阿水放下。 阿让看见阿山回来了,还兴奋地拍拍他。 据他所说,这两天齐大锤都没来闹,他们也算守信。 之后荆轲先把段灵儿送回家,迎接他们的,是意料之中的急切关怀。 “灵儿啊!”段夫人提着裙裾跑出来,一把拉住灵儿,“你这孩子,你们、哎呀上哪里去了?居然一夜未归?把为娘急死了你知道么?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告官了!” 段然也急急忙忙带着段禾苗跟在后面,半句话都插不上嘴。 “这不是回来了么,”灵儿轻轻拍她手,挽着她进院,“女儿找到阿山啦,把他带回来还债,那些人不会再来打扰我们家了。” “不是说昨天回来么,怎么又拖了一天?还在外面过夜?哎哟受苦了女儿哟,睡在哪里的啊?有没有饿着?给我看看。” 天下最烦人的幸福,莫过于母亲的唠叨。 “有啦,有阿轲,照顾得我好好的。” “哦对,阿轲。”段夫人回头喊他。 荆轲刚准备驾车去还,听到她喊,“诶”了一声跳下车,天真兮兮地跑进院。 段夫人正要开口,看见他的衣服,急促地尖叫了一下:“啊!哎哟你个天杀的!” 那见鬼的表情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院里几人奇怪地对视一圈,不明所以。 荆轲更是一脸懵逼,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了?” 第二十一章 好对不起段灵儿 “你还敢问怎么了?”段夫人大声呵道。 荆轲觉得她有点神经兮兮,皱起眉,不安地后退半步。 “阿娘?”段灵儿疑惑地看向突然暴怒的母亲。 “灵儿,”她严正道,“告诉阿娘,这个小兔崽子,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嗯?”灵儿眨了下眼睛,看看荆轲,“没有啊?我们——” 段夫人狐疑:“孤男寡女的在外一起过夜,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别怕,要是他对你做了什么,”她狠狠瞪向荆轲,“我们就把他送官!” 荆轲叹了口气,挠挠脸。 段然也紧张起来,这个养子向来老实,与灵儿一直以兄妹相称。 唉,可终归是个外男,青梅竹马,怎么能不日久生情? 同宿于外,万一把持不住,那可怎么是好……灵儿还等着嫁进大户人家呢。 他戳戳荆轲,低声问道:“阿轲啊,你们——” “你给我过来!”段夫人吼他,“跟他站一块干什么?” 段然支支吾吾低下头,揣起手,老老实实搓步回到夫人身边。 “阿娘!” 段灵儿有点生气,“我跟阿轲没什么的,借住在农户家里,能有什么啊?” “真的没什么?”段夫人又问。 “真的啊,刚才还好好的,阿娘怎么突然这么想?” 段夫人指指荆轲:“他只穿着底衣啊,外衣哪儿去了?一定是脱掉了呗,为什么会脱掉?什么原因呢?还有,你怎么也换了发型?是不是……” 闹半天原来就这事…… 荆轲打了个哈欠,朝他们招招手:“母亲啊,我先去孙夫人那里还车了,你们慢慢聊。” 他说罢转身就走,离开这个是非地。 “诶,你这个阿轲,回来说清楚,你——” “阿娘!”段灵儿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蹙眉道:“我真的气了,真的,非常生气!要不是阿轲用衣服当钱使,我们今天都还回不来!你就这般信不过女儿?女儿在你眼里就是这样随便的人么?跟人出去就会发生什么?况他还是阿轲!是我……是我的……我的兄长啊!怎么会有什么事呢?” 女儿忽然强势起来,段夫人也有点弱了气势:“唉,为娘这不是——” “荆轲!”段灵儿喊住他,“你回来把事情说清楚!告诉阿娘,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荆轲听她方才又强调自己只是兄长,心生一丝抵触。 此时回头看她一眼,咧嘴笑笑:“这种事,呵,说不清的,只有自己知道。” 段灵儿震惊了:“你、你说什么?” “我去还车了!”荆轲转头就跑。 他一溜烟跑出大门,跳上车,快马加鞭逃也似地赶着车。 忽然绝得自己是坏人。 抛出一个这么模棱两可的说辞,最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好对不起灵儿,嘿嘿。 …… 孙夫人的布庄早就关门了。 荆轲按照之前段灵儿给过的地址,一路摸索到孙家。 这是一座比段宅还要大一圈的宅子。 里面人很多,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好像在办宴。 荆轲在门口请人进去通传,然后就在车边等着。 听说孙家的家主叫孙仲,四十多岁。 出了名的宠妾灭妻,小妾只有二十岁,以前是个歌姬。 前不久刚给他生了个儿子,地位直接上天。 孙夫人和老闺蜜在青禾轩小聚的时候,叨叨的就是这些事儿。 孙家除了孙夫人掌管的布业,还做家具生意。 卖非常贵的漆屏风,从楚国买进昂贵的漆料。 在卫国的作坊里,用当地手艺人绘制,还接受富贵人家的定制。 段然主屋里的漆屏就是在他们家买的。 这样比直接从楚国倒卖现成漆屏的利润空间要大。 荆轲思忖着,不知道段灵儿是不是只想做食肆…… 不一会儿,段夫人带着一个管家出来。 荆轲朝她作揖赔礼,原原本本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还有换车轴的事,直言日后会找人来帮她重新加固。 “无妨,”段夫人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小事。” 随后朝管家嘱咐了两句,让他带着伙计把马车牵下去。 看样子,他们会自己解决车轴的问题,这倒是好。 虽然光线暗,看不清她的脸。 但荆轲觉得她眼睛肿肿的,好像是刚刚哭过。 闲话不多说,他向孙夫人道别。 走出两步,却又被她喊住:“阿轲啊。” “孙夫人。” “你……听你方才说的,像是与段姑娘在外过夜了……么?” 荆轲有点抓狂,就这么点儿事,怎么老被人揪着不放? 这可已经是第三个中年女人了啊。 他努力保持微笑,清脆道:“是的。” 孙夫人眼神意味深长,舒展眉毛,一脸“我懂”的表情。 她心情好像有些缓解,笑了笑:“那好啊,你早点回吧。” “孙夫人晚安,”荆轲冲她微微颔首,“请留步。” …… 荆轲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大门关了。 推了两下也不开,大概是插了门闩。 喊了两声“阿代”和“阿青”,里面就跟没有人似的。 不对啊,刚刚走的时候他俩都在,应该会给自己留门的。 所以…… 一定是段灵儿下的旨。 她肯定是被荆轲那句不负责任的话给气到了,要把他关在外面以示惩戒。 他无奈地笑笑:女孩子,就是天真。 这民宅的墙头又不是多高,uu看书ww.uuanshu只比荆轲高出两个脑袋。 他选了个位置,轻轻一跳,扒上墙头,正要用力翻身—— “干什么的?!”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让他松了劲。 他落地回头一看,是王世举着火把带人在巡逻。 “官君,”荆轲拍拍手,“好巧。” 王世皱眉看着他,又举起火把扫了一圈门口,问道:“为什么翻墙?” 他无奈道:“回家。” 王世认出这是青禾轩东家的段宅,也在青禾轩见过这个人,总是陪在姑娘东家身边。 又问:“回家为什么不走正门?家里没人么?” “家里人……跟我赌气了,不让我进门。” 王世严肃地绕过他,来到门口用力拍门,高声道:“开门!游徼夜巡!” 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咯啷咯啷地抽开门闩。 卡得挺紧。 大门吱呀地打开,露出阿代迷茫的脸:“何事啊官君?” “那个人,”王世指指荆轲,“是不是你家的?” 阿代眨了下眼睛,与荆轲对视一眼。 脸上当即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敞开大门:“哎呀小荆哥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一家人等你好久了,快,快进来吧。” 荆轲冷笑一声,是谁把我关在外面的,还好意思说? 他朝王世拱拱手:“有劳官君。” “以后不要翻墙了。” 王世丢下这句话,带队离开。 荆轲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人大概只是脸上比较冷。 第二十二章 连翘少女小密室 荆轲目送他走远,然后斜瞪着阿代慢慢进门。 他缩着脑袋,避开荆轲的目光,小声说道:“小、小荆哥,不要这样看我……是姑娘让关的……我也没办法啊……” “哼。”荆轲径直走开,顺着连廊回房。 拐个弯,吓了一跳,段灵儿不发一语地站在黑黑的角落里。 “你、唉,”荆轲拍拍胸口,“吓死我……” 她换了一身衣服,闻起来香喷喷的,是连翘香。 头发微湿,梳成简单的髻,簪了一只钗,大概是刚才沐浴捯饬了一下。 此时漠然道:“你倒是有本事,找来游徼给你喊门。” “没有他们我也能翻墙进来。” 灵儿靠近一步:“你说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别装傻。”她走到月色下,来到荆轲眼前,“你是不是,就盼着别人以为我俩有点什么?” 荆轲皱眉道:“你可不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会拿妹妹名节开玩笑的人么?” 他故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还伸出两只手做了双引号。 “扮什么兔子?” 段灵儿蹙起眉,瞧着是真的很来火。 也不知道是因为荆轲的戏谑态度,还是因为“妹妹”。 两人蹙眉相视,片刻过后,灵儿松掉一口气:“先不说这个,父亲的东西在哪?趁着他们睡下了,我们去拿来吧。” …… 段然有间书房,古朴淡雅,在主屋后面独立的院子中。 院儿里种了棵柏树,树下一块扁圆的石头,那是他附庸风雅吹埙的地方。 屋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小,但进去之后其实只有一间进深不大的房间。 跟所有神神秘秘的藏家一样,这书房有个密室。 家里人都清楚他把破宝贝藏在这里,只是除了夫妇俩,谁也不知道怎么进去。 而段禾苗在家里瞎跑,跑到一处死角,发现了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父亲。 就偷偷藏起来,目睹了他进入密室的全过程。 然后用一袋萤火虫为条件,悄悄告诉给荆轲。 没有所谓的机关,哪有那么神奇。 荆轲带着段灵儿蹑手蹑脚来到屋前。 院子里面静悄悄,虫鸣隐隐,安逸美好。 比起乡村的夜晚,城中之夜少了青蛙和鸟兽的叫声,安静不少。 他看了一眼大门,随即要往屋后走。 “诶,”灵儿拉他一下,小声道,“不进屋么?” “小禾说在后面,先来看看吧。” 屋子周围伸出一圈两米宽的木地台,两人沿着地台绕到屋后。 这里是一整面绷了布的木框墙,离院墙只有三五米,之间还种了两排竹子。 荆轲按段禾苗说的那样,在靠近中间的墙根下发现了一把铜锁。 密室的房门就藏在墙上,和墙面连成一片,原本是个不错的隐藏位置。 但加了把锁,倒显得此地无银。 “锁上了,”段灵儿叹了口气,“钥匙肯定是被他们藏起来的……” 荆轲蹲着身,呵呵一笑,摇摇头:“这种锁,呵。” 有限的光线让他看不太清,但摸也能摸出来,这锁很好破。 形制简单,锁孔就是一个圆孔,没准捣捣就能开。 他在身上摸索一下,又看看段灵儿,目光锁定在她的钗。 “那个,”荆轲往她头上指了指,“借我一下。” 她明白原因,点点头,伸手取下。 钗一离髻,长发瞬间披落,散开在肩头。 要命的少女香袭面而来,柔软的攻击力直击人心。 荆轲窒息几秒,绷着表情接过钗。 段灵儿顺了顺长发,拢到胸前,屈膝半蹲在荆轲身后看他怎么开锁。 他轻嗅两下灵儿身上的连翘清香,一手捏着锁,一手拿着钗。 靠在一起比划着,把钗尖对上锁孔,犹豫了一下。 “还等什么?快插进去啊,”灵儿拍拍他,“要拿不少东西呢,也不知哪件是真品,所以要多拿一点。” 荆轲点点头,舔了舔嘴,慢慢把钗伸进锁孔。 他摸索着,挑着头转了两圈,又轻轻一捣,这把锁咔啦一声就开了。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荆轲把钗还给灵儿,她随手往腰间一别,挽发到耳后。 荆轲眨巴眼看着她,手摸在墙上,一动不动。 “锁是开了,”段灵儿也摸上墙,“门要怎么开?” 他回过神来:“呃,哦,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说着,双手沿着墙上的缝隙,轻轻往两边一拉,隐藏门就开了。 屋里不暗,被夜色照得勉强能看个大概。 这里就是个小仓库,半人高的木架上整整齐齐排着样式精美的玩意儿。 大多是没用的木雕漆器,牛马犀象,虎豹豺狼,反射着温润柔和的光。 还有几盏落地铜鹤灯、各种鸟兽造型的香熏炉、酒壶、几把短剑、一把牛角弓、一套纯铜六博棋,一些独奏乐器。 墙边累着几个镶了铜线的大箱子,全部上锁,里面估计是更加贵重的珠石玉器。 荆轲又看到墙边条案上的东西,虽然蒙着布,但从形状也能认出来。 哟,那不是伏羲的千年古琴么。 琴身裂得惨,弦也松了。 段然给它盖上布,大概就是不想回忆这段惨痛的被坑史。 段灵儿对着漆器挑拣起来,一边自言自语道:“看起来都不错,怎么分辨哪个是名家的?呀,这是……鹿纹么?真少见,还有这个,鸟兽纹,嵌了金丝,也就楚国做的出来,阿轲,你懂这个么?” “你都不懂,我怎么会懂?” 他对漆器木雕没兴趣,蹲在上锁的大箱子边上捣鼓起来。 几把锁都很小,比门锁精巧许多,上面还雕了细纹,锁孔也小,用钗根本捣不开。 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觅,奢望能找到类似细小铁丝之类的东西。 “怎么了?” 段灵儿拿着两只木雕小鹿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 “别挡光。” 他偏开头,好像发现了一个根什么东西,在架子脚边,便伏身在地上伸手去够。 灵儿起身让开,uu看书 .uukanhu 蹙眉盯着地上。 看到他捡起的东西,眉毛皱得更紧了:“……好恶心。” 一条死蜈蚣。 荆轲叹了口气,一个拈花指弹掉蜈蚣。 接着看向段灵儿:“这几个箱子里肯定是大宝贝,”又环视一圈屋里的杂七杂八,“外面的这些,应该都没里面的贵。” 灵儿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只小木鹿:“可是挺好看的呀,卖也能卖不少呢。” 荆轲想了想:“可以先小赚一点,但就算把这些漆器全卖了,没准也不够振兴青禾轩的,而且很快就会被父亲发现,箱子里的东西,也许只卖一件,就能抵得过外面所有的。” 她点点头,看看箱子上的锁,问道:“这几把锁呢?打不开么?用我的钗?” “不是一般的锁,得重新找东西开,搞不好得去偷钥匙。” 想不到这么麻烦,段灵儿以为进来之后宝贝就能随便拿呢。 她叹了口气,:“直接把箱子搬走得了,找个锤子把锁砸开。” 荆轲笑了笑:“你也太干脆了吧,虽然父母迟早会知道的,但被他们发现的时间当然是越晚越好啊,如果青禾轩可以在那之前复起,赚到足够多的钱,我想……那多少都会缓解一点二老的愤怒。” “行吧,”灵儿把手里的两只小鹿碰了一下,“这两个有金线,应该能卖得不错。” 荆轲点点头,起身掸掸下摆。 拿过她手里的金线小木鹿:“先拿几个角落里不起眼的,明天去器行转转,看能卖多少,把钱还掉再说。” “嗯。” 第二十三章 早饭的4只眼睛 今天是与齐大锤约定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连本带利两千六百钱。 必须把手上的漆器卖掉。 昨晚,荆轲和段灵儿从父亲的小密室摸走一对镶金黑漆鹿和一组夔纹套匣。 套匣就像套娃那样,大的套小的,大盒套小盒,一共六个。 暗红色的匣面上绘有一圈金属质感的夔纹。 夔就是一种奇奇怪怪的一足神兽,只有一只脚,变作重复的纹路非常抽象。 匣子边缘镶了一圈镂刻金属,看起来是铜。 匣的四个底角也以铜加固,让这匣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镶金黑漆鹿也是沉甸甸,鹿身不是空心,里面有胎。 而且满身都是繁复精致的涡云纹,纹路全是金线,整只鹿散发着黑金土豪的气息。 荆轲把两样打包好,藏在榻下,准备去吃早饭。 开门遇见了路过的段灵儿。 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不发一语,一前一后走在院里。 早饭吃得相当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段然绵绵不绝吸粥的“嗖嗖”声。 一家五口,一人一案。 段然和夫人坐在中间,侧面一边坐儿子,一边坐女儿。 荆轲作为养子,位次于段禾苗。 跪坐和分餐制能让人们把每一顿饭都吃出仪式感。 吃饭要认真,要对食物充满敬意。 大家认认真真地啃饼,细致地咀嚼,不紧不慢地下咽。 段家夫妇嘴里吃着,眼睛瞄着,在养子和女儿身上扫来扫去。 段灵儿昨晚因为母亲的误解而跟父母黑脸了。 但后来跟着荆轲摸走父亲的两件东西,让她觉得很解气。 过了一夜,已然气消。 可早上起来,态度依然冷冰冰的。 这让夫妇俩不敢跟她开口说话,便就只能暗中观察她跟荆轲的神情。 段夫人昨晚强拽着段然,就“女儿跟养子到底有没有事”这一问题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的严肃讨论。 从两人的服饰、发型、神态、语气这些方面,进行了全面的解读。 讨论的结果是,今天继续观察。 尤其要观察他们的眼神,看有没有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含情脉脉等等这些可能出现在定情男女之间的微妙表情。 段家夫妇端着碗,挡着半张脸。 四只眼睛同步移动,左边瞄瞄,右边瞥瞥,看起来很鬼祟。 荆轲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打个哈欠抓抓脸。 揉揉眼睛,夹起一粒豆子吞掉。 又看向门外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惆怅个什么劲。 再看段灵儿,低头盯着盘子发呆,一口黍饼嚼半天。 她在暗自数数,一定要嚼满二十下才能下咽。 就跟平时一样。 “阿爹,阿娘……”段禾苗放下碗,“我吃好了。” 夫妇俩同时“嗯嗯”两声,挑挑下巴让他走。 荆轲擦擦手,朝他二老微微欠身,然后起身离席,也不和他们对视。 等他出了门,段灵儿砰地把碗一放:“你们有完没完?” 段然一吓,粥洒到襟口,手忙脚乱的擦着。 段夫人局促地笑了一下:“灵儿啊,今天……还去青禾轩吗?” 段灵儿垫着帕子擦擦嘴角:“不去青禾轩难道在家呆着么?” “为娘就问问,那……阿轲也去的吧?你们——” “自然是去的。” 她丢下一句话,再丢下帕子,面无表情地朝父母欠身离席。 屋里就只剩下碰了一鼻子灰的夫妻俩,阿云和阿月进来收拾餐盘。 段然默默夹起一绺小菜,正要往嘴里送…… 段夫人厌烦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拍了他一掌:“吃!就知道吃!看看你的好女儿,长本事了,翅膀硬了,给父母甩脸子,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句话都不会说吗?” 段然揪着小眉毛,看着被拍掉的菜,嘟囔道:“你不是……也没说嘛。” “你还说,就是你把阿轲带回家的,引狼入室啊,毁我灵儿前程。” 他挠挠小胡子:“他们好像没什么吧,方才我也看了,没有夫人你说的那些眉目什么传什么的……” “这哪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他们刻意隐瞒怎么办?朝夕相处的,阿轲啊,跟着灵儿从早黏到晚,就跟条甩不掉的狼尾巴似的,我看呐,他压根就没把灵儿当妹妹,是有目的的,从小就有,一个色胚子,若是哪天糟蹋了我灵儿,你就、你就,”她狠狠拧了下段然的胳膊,“你就自个儿哭吧!抱你荆老兄的倒霉孙子去!” 段夫人边说边拍案,一通埋怨作罢,鼓着一肚子地离开。 段然揉着胳膊,额头微微渗汗,心里有点为难。 一边是疼爱的女儿,一边是从小养大的养子。 夫妇俩对女儿的前程规划就是嫁入兴盛豪门做正妻,做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养子嘛,随便一点,不要躺在家里啃食就行,至少出去自立门户。 小时候没太在意,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只当是兄妹。 如今长大了,段夫妇虽也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但其实在昨天之前,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危机居然真的存在。 说来就来,措手不及。 其实让女儿进豪门是段夫人的个人意愿。 刚过及笄就有人来提亲,可段夫人嫌他们家世不够高,或是样貌品性不好。 她的女儿,可不能将就着嫁掉。 一拖再拖,终于等来一个门第上天的吕家。 大金砖是掉下来了,可过去是做妾的。 不过事后看来,幸好没答应。 吕延要在墓地旁边的倚庐守孝三年,若是跟他们家定下,耽误的可是灵儿。 夫人态度强硬,段然就跟着听从。 他也早已把妻子的数落埋怨当作耳旁风。uu看书 .uukansu.cm 面上是认真听的样子,还连连点头附和。 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过刚刚他听见“荆老兄的孙子”这句话,忽然心生一丝期待。 呵呵,可以抱孙子了……也好啊…… …… 荆轲背着“赃物包”,靠在门外等灵儿。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经过一个挑着担子卖饴糖的。 荆轲就光顾他一下,买了两包,扔进嘴里嚼着。 段宅在城东,是座独立宅院。 这附近也多是大宅,都是在市集经商的同行。 城西是更大的大宅区,住着孙家那样的大富商。 再大一些的宅子,比如吕家的文信侯府,那是跟卫君君府一个级别的住宅。 在城中心,比君府还要中心。 只不过吕不韦去世后,儿子不袭爵,也无官职,就变回了吕宅。 而普通平民大多聚居住在城南城北的里巷。 其中有些地方鱼龙混杂,是游侠剑客这等无业游民的老巢。 当然也包括齐大锤之流。 今天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和他们做个了断。 以后两不相欠,眼不见为净。 荆轲这么想着,思忖灵儿怎么还不出来,回头朝门里望去。 段灵儿正好往外走,轻步踩着落花小径。 清风顿起,水色罗裙灵动飘盈。 落英缤纷,粉嫩的花瓣扬落在她肩头。 青丝微漾,她缓缓挽发到耳后,抬头嫣然一笑:“走吧。” “……”荆轲嚼了下饴糖,“嗯。” 第二十四章 秦王摸过的 濮阳东市的孟氏器行是一家专卖精品摆件的高端店铺,里面都是漂亮的手工艺品。 漆器和纯铜器是主要商品,放在两排低矮的货架上。 地上有些只上了清漆的原色木雕和打磨光滑的石雕。 外面的东西很普通,漆器大多是日用品。 家里的漆碗和耳杯就是从这里买的,还有存放食物的食器,和大大小小的箱子木匣。 纯铜器一般是筒灯盏和香薰炉,案上的、落地的、高脚的、扁圆的。 造型丰富,做工也细致。 这个时代的灯具器型已经可以达到非常精致细腻的水平。 一盏鸟形防烟铜灯上的羽毛根根毕现,神情栩栩如生。 虽然看起来呆萌,但能感受到匠人的诚意,他一定是个特别有童心的人。 然而普通人也不会来买什么鸟灯,省着钱买灯膏多好。 段灵儿就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 自从接下青禾轩,她就卖了自己多余的钗和玉,还有两盏有九个灯盘的落地灯。 全是来这儿卖的,所以对这里熟门熟路。 也知道器行真正的生意,从来不在前厅。 东家姓孟,店里有一个掌柜和四个伙计,还有几个客人在挑选。 荆轲和段灵儿径直来到柜前,掌柜低着头在算小账。 灵儿敲敲台面:“董掌柜。” 董掌柜是个颧骨突出的精瘦老头儿,灰眉长长地挂拉下来。 抬头看见来人,眼睛一亮:“段姑娘,好久不见,又来卖家当?” 一个人如果开始变卖家当,那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家庭开始衰落的初期表现。 青禾轩早就不行了,这是濮阳东市各家店铺的一致共识。 当初它火的时候,其实四方商家都羡慕嫉妒恨。 后来落没了,走的走散的散,同行都有点幸灾乐祸。 如今巴不得它赶快关门,可没想到居然撑了这么久,还被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给扛了下来。 老人们提起青禾轩,都会感慨一句:“啊?它还开着呢?” 不过毕竟只是个姑娘,也根本不能扭转颓势,顶多是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罢了。 所以大家对段家都有点不屑,还与他家来往,都是因为段然会穷装大方请客。 而这些人在言语上的便宜也没少占,总会找着机会来讽刺一下。 段灵儿心中冷笑一声,脸上温婉柔和地微笑道:“董掌柜说的哪里话?不过就是来卖些家里不用的东西罢了,落灰了还得擦,看着碍眼,这里不就是……呵呵,专收这些的么?您是最懂的。” 董掌柜眯着眼睛冷哼一下。 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声音甜得很,可就是带刺,还没法反驳。 老头儿决定不理她,捻捻胡须,瞄了眼荆轲背的包袱。 砸吧一下嘴:“就是那东西?” 荆轲点点头,把包袱放上柜台就要拆开。 段灵儿摁住他手,冲董掌柜说道:“掌柜的,这次的东西不一般,不是在外面能谈的起的,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聊。” 董掌柜知道段家宝贝多,段然虽然不识货,但她闺女可不好糊弄。 便点点头,朝后门伸手:“二位请吧。” …… 三人穿过院子,后门是东家孟皓的会客室。 他正在与人谈事,董掌柜把荆轲和段灵儿领进隔壁的房间。 对坐下来,董掌柜搓搓手,期待着看到段家闺女又来卖什么宝贝了。 “二位,可否先将物件给我一看?我这个做掌柜的,也好跟东家传个话。” 段灵儿点点头,荆轲就把布包打开。 露出一对镶金黑漆鹿,和那组夔纹套匣。 董掌柜愣了一下,皱起眉毛,刚要上手摸,就被荆轲挡下。 “掌柜的,漆器易沾指印,免得影响外观,还是等东家来了再仔细看吧。” 他笑得礼貌,语气坚决,董掌柜只好作罢,起身去隔壁通传东家。 等他走后,段灵儿凑到荆轲耳边小声说道:“他们会压价,会把这东西说的不值钱,我上次来卖玉就被他们压掉四成,后来孙夫人无意说到,我才反应过来,她家丈夫跟孟皓有来往,这里的漆器也都是孙家的货。” 荆轲点点头:“嗯,知道了。” 她轻拍他一下:“你知什么知道了?我们连这东西值多少钱都不清楚,怎么跟人开价?那不都是伸着头给人宰么?况他知道我青禾轩需要钱,开价肯定不会手软,你、我们……有把握么?” “这些事,”荆轲舒眉笑笑,“你现在才想到,不觉得太晚了么?” 段灵儿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他表情也太淡然了吧,好像…… 好像是胸有成竹。 “你有把握?”灵儿欣喜道,“能卖个好价钱?” “呵,也许吧。” 荆轲低头抿了一口水,盯着夔纹套匣若有所思。 这个东西,他曾听别人提起过。 …… 隔壁房间。 孟皓正在跟一个锦衣少年谈事。 这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精巧玲珑,皮肤水嫩白皙,乍眼看去有点稚嫩。 身形纤弱,腰间配白玉,头顶铜冠镶着一颗松石。 面前一把短剑,推到了孟皓面前:“这是秦王摸过的剑,昆山赤铜,便宜卖给你,十镒。” (一镒就是一个四两半的小金饼,两是秦两,一镒约一万八千钱) 孟皓叹了口气,端起剑端详片刻,又默默放下。 “吕姑娘,你这剑是好剑,赤铜无疑,可十镒实在是天价,顶多一镒。” 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吕萌。 她生性跳脱,喜怒随性,此时不知又跑来出什么幺蛾子。 吕萌蹙眉道:“这可是当今秦王摸过的,难道不值十镒?” 孟皓面色犯难道:“你这……怎么说呢,uu看书 .ukanhu剑是剑,秦王摸过归摸过,我是卖东西的,只看物件本身的价值,像什么谁用过的、谁玩过的,人们也不知道啊,这剑上又没刻字,实在难以令客人信服。” “如此说来,”吕萌沉下脸色,“你是不信我吕家咯?” 他摆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家声望,一诺千金,只是……我信了你,别人不信我,我要怎么去卖这剑呢?” “那不是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姑娘,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 孟皓很想说,你父亲没教过你么?随即强压住这种冲动。 文信侯刚入殓没几天,这丫头不好好在家守孝,还跑出来卖什么剑。 他摇摇头,又说:“秦王摸过的剑,那可是旷世奇宝,我孟氏器行是小本生意,受不下您这宝剑,还是请姑娘去别家看看吧。” 吕萌怒声道:“怎么,连十镒都付不起么?你们白做那么多年生意了!” 孟皓皱起眉,刚要开口,董掌柜敲门进来。 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当即问道:“你可看清了?真是夔纹?四角镶铜?” “小人看得清楚。” 孟皓点点头:“知道了,就来。” 接着朝吕萌拱手道:“吕姑娘,隔壁还有客人,恕在下失陪了。” 她皱了下眉:“什么东西比我这把剑还要紧的?” “鎏金扣器,”孟皓严肃道,“确是要紧的东西。” “扣器?”吕萌当即拍案:“我也要去看!” 第二十五章 宰人1时爽 扣器,就是用金属加固器口的漆器,金属一般为金银铜。 鎏金,则是将金属与水银混合,经过蒸发、冷却、捶打等各种繁琐细致的工艺,使其加装在器物表面。 这样处理过的金属难以脱落,光泽能保持千年不减。 眼下这个夔纹鎏金木匣是难得的孤品,价值不低,而且求购的买家也不少。 所以说段然不识货,这么好东西放在角落里积灰。 孟皓一进门,瞄了一眼荆轲二人带来的套匣。 不动声色地落座,又暗自窃喜。 他上次宰过段灵儿,用很低的价格收了她的玉佩。 如今她不长记性,又来挨宰。 今天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段灵儿也不想来的,他对这个孟皓很有看法。 但是没办法,她知道的城里能收贵重物件的器行就孟氏一家,所以只能来这儿。 荆轲看到与着孟皓一同来的人,紧紧皱起眉毛。 这个吕家姑娘怎么阴魂不散?还一副男装打扮,不用守丧么? 她看到荆轲也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直接开问:“你怎么在这?” “我有我的事,”荆轲瞥她一眼,“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吕萌怼道:“你管我来不来。” 荆轲冷哼一声:“随你。” 段灵儿奇怪地左右看看,问向荆轲:“你们认识?” 荆轲“嗯”了一下,不再多说,看向孟皓拱拱手,又指指东西:“就是这两套。” 孟皓点点头,在手上垫了块帕子,端起镶金黑漆鹿打量起来,打算来个欲抑先扬。 吕萌看看段灵儿,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又在她对面坐下:“这位小姐姐真好看,怎么跟他那种人在一块呢?” 荆轲知道她没事找事,睬也不睬,紧紧盯住孟皓,等他估价。 段灵儿望向荆轲,疑惑道:“他……怎么了么?” “嘻,”吕萌托起下巴,饶有兴致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 灵儿刚要开口,荆轲插话道:“我们跟你又不熟,问那么多干嘛?” “嘁,”吕萌不以为然地擦擦指甲,吹了一口,“小器。” 段灵儿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与这姑娘素未谋面,阿轲又是何时跟她认识的? 她来回扫视这两人,疑惑地看问荆轲。 荆轲说道:“灵儿别理她,我们做自己的事。” 她点点头,目光落到孟皓手中的黑漆鹿上。 他正对着眯着眼睛查验鹿身上的金线。 吕萌见没人搭理自己,没精打采地撑着脑袋,自言自语道:“灵儿……灵儿……咦?这个名字……段灵儿?” 她忽然坐正:“你是段灵儿?” 灵儿轻点一下头:“是我。” “青禾轩的段家?” “是。” “原来……”她表情停滞,似笑非笑,“原来就是你啊,段灵儿,差点要成为我的嫂嫂,是不是?” 灵儿愣了一下,迟疑道:“请问姑娘是……” “一对镶金黑漆鹿,”孟皓忽然说道,打断两个姑娘的话,“三千钱。” “三千?”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 孟皓接着说:“这鹿啊,造型不错,昂首挺胸,神骏挺立,神态栩栩,花纹也好,可黑漆不比朱漆,加了墨烟的大漆会有杂质,你看,就是这些小点。” 他把漆鹿倒过来给两人看看:“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一摸就是刷漆不匀,厚薄不均,金线也脱了一截,很明显啊。” 他又掂量一下:“按这个重量,里面八成是木胎,稳固性比铜胎和皮胎要弱了不少,而如果没有这些金线呢,就只是普通木器,顶多也就卖个……” 他掐指一算:“一千五六,这个有金线,我现在给你们三千啊,算是很照顾了,段家怎么说也是老主顾嘛。” 这一听就是在压价。 段灵儿还想加价,荆轲连忙抢话道:“这样啊,那挺好的啊,我们不太懂,就听孟兄的,三千钱挺多了,是吧灵儿?” 她皱了下眉:“可是……” 荆轲轻咳一声,给出一个暗示的眼神。 她叹了口气,点点头。 孟皓心里嘿嘿一笑,这俩货什么都不懂,可以尽情宰了。 吕萌在旁看着,她觉得这对鹿给三千都算多的。 这样的货色都入不了自己的眼,不过那个鎏金套匣倒是稀罕。 孟皓把鹿放到一旁,搓搓手,轻轻打开套匣的盒盖。 啧啧嘴,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个匣子,木料不行,朱漆色泽滞暗,大概是便宜的绛矾做的,还有啊,铜纹和铜口上有划痕你瞧见没有?” 他随意地指指,荆轲伸头去看,匣子却又立刻被他翻转到另一面。 “盖子开开合合,难免不经用,这匣子看是有些年头了,至于这个夔纹嘛,品相不好,呆板粗陋,一看就是手艺不熟,也就是个学徒的水平,非常一般,不值几个钱,八百吧。” 段灵儿气得都要掀案了,她虽不懂这些工艺上的门道,但也不能这样任他糊弄。 她瞪了荆轲一眼,如果他再不发话,自己可真要跟孟皓吵起来了。 吕萌漠然看着,心想这孟皓真贼,三十倍的差价都不够他赚的。 荆轲听孟皓说着,面无表情地摸摸下巴,慢慢把布包重新包好。 对灵儿说道:“也罢,uu看书 uukshu.om这是个不识货的,我们去孙夫人那里吧。” 他说完拎起布包便要起身离开,孟皓急忙道:“小兄弟不卖了?” 荆轲点点头:“夔纹套匣是楚国名匠薛子夫的遗作,世上只有两个,一个鎏铜,一个鎏金,我这就是铜的,布庄的孙夫人愿意花一万钱跟我买,我嫌少,就跟她说,孟氏器行的东家是内行,肯定出得比她多,所以就来问问你,没想到你居然没认出来。” 孟皓脸色有点难看:“孙夫人……怕是认错了吧?这、这怎会出自薛子夫之手?” “孙夫人的丈夫是做什么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且不说你店里货都从他那儿进的,卖的也都是经他过眼的东西,而他自己有间漆器坊,这眼界和经验自然不是瞎的,算了,那我就认个栽,一万钱卖给她得了。” 孟皓赶忙伸手道:“且慢且慢,既然孙夫人鉴过了,那自然不会有假,一万,我出一万,可否让给在下?” 段灵儿眨眨眼睛,刚才还八百呢,怎么一下就一万了? 吕萌挑起眉毛盯着荆轲。 他想了想:“嗯……可是孙夫人先出的价,也算是跟我定好了,这样随意转手,没信用啊。” “一万一!”孟皓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一!我让掌柜现在就去拿钱。” “一千钱就想卖我的信用,呵,你当我是这么随便的人么?灵儿,走吧。” “一万……”孟皓咬咬牙,“唉,一万三!” “好!一万三!”荆轲当即转身拍了下案,指他道,“一万三落定了,这匣子归你,去拿钱吧。” 第二十六章 我看上的姑娘 一对镶金黑漆鹿卖了三千钱,一组夔纹套匣卖了一万三千钱。 荆轲和段灵儿背着父亲捣腾一下,到手一万六。 听着多,一个大大的箱子也就装下了。 一千枚穿一缗(min),跟大肠似的,十六缗弯弯曲曲塞在箱子里。 卫国的主流货币是圆形圆孔的魏国圆钱,这一万六也是。 荆轲在孟氏器行的院子里,看着伙计把钱箱装车,一辆马拉板车。 段灵儿本以为今天只能有个五六千的。 面儿上淡然,心中狂喜,跟在荆轲身后,轻拽了下他袖子。 荆轲假装板着脸,回头低声道:“绷住,别笑出来,不然姓孟的该小瞧我们了。” 她点点头,抿嘴忍住笑意。 董掌柜带着伙计捆好箱子,又找来个车夫。 孟皓捋捋小胡子走了过来,很是不甘。 但话已出口,决然收不回去的,就朝荆轲二人拱拱手,递来一根荆券:“这是凭据,现在钱货两讫,交易已成,以后有来有往,慢走不送。” 荆轲点点头:“孟东家留步。” 随即把段灵儿扶上车,又冲孟皓和董掌柜拱拱手,也才跟着上车离开。 目送二人出院,孟皓叹了口气。 “呵,没占着便宜吧?” 吕萌抱着秦王摸过的剑,在他身后冷嘲一句。 “唉,以为他们不识货,想不到他居然清楚那套匣的来历,还与孙夫人有关,他们有了买家,自然也不大重视我这里了。” “可你也还是赚了啊。” 孟皓皱着眉毛摇摇头:“少赚许多……” 吕萌把剑一伸:“那就再来谈谈我这剑吧,我也给你算便宜点,五镒,你看,降了一半,五成啊,那可是九万钱。” “……”孟皓后退两步摆摆手,“吕姑娘,你就别再难为我了,你这剑开价这么贵,真的卖不出去啊,何况你堂堂文信侯的千金,又怎么会少这五镒?到底是要做什么用?” 吕萌“哼”了一声,收回手:“不买就算了,问那么多干嘛?”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 荆轲与段灵儿面对面坐在摇摇晃晃的马拉板车上,带着满满一大箱钱回家。 直到远远地离开孟氏器行,再也看不到他们家的幌子。 灵儿才拍拍箱子轻笑出来:“这么多钱,不仅能还阿山的债,还能再养青禾轩好一阵的,父亲可真行,宁愿浪费钱去买那么些木头,也不愿把钱花在青禾轩上。” “嗯,”荆轲笑了笑,“养是可以养,但要想发展,就要先花钱,这些可不够。” 段灵儿想了想:“孙夫人何时见过那组套匣,你怎么知道的?” 荆轲看了眼在前面赶车的车夫,冲灵儿勾勾手,让她靠近点。 然后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瞎编的,这东西一直在家放着,孙夫人当然没见过,我只是在她和朋友们来青禾轩闲聊时听见的,说是有这么个套匣,夔纹鎏金什么的,还有什么名匠薛子夫,包括价格之类,闲来无事,就跟着听听咯。” “嗯?那你也不确定,这不是骗——” “唉,看开点,我虽是乱说的,但孟皓做了那么多年漆器,难道会不识货?他肯出一万三,就说明……” 马车颠过一个坑,两人往边上一晃,抓稳车沿。 荆轲继续说:“……说明这货至少值这么多,而且他也有的赚,就算不是什么名家的,那也无妨,有的赚就行了啊。” “早知这样,那不如多开一点,开个两万。” “你啊,这么贪,总要给他留些赚钱的空间嘛,不然他没的赚,也就不会买,你看他这么快转变,说明他有下家,不愁卖,也许很快就会转手了。” 段灵儿看看车夫,又往荆轲这边挪了挪,小声道:“万一……他去找孙夫人对峙……” 荆轲摇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对峙的?孟皓是个聪明人,他会以为是他挖走了孙夫人的货……” 马车轧过一颗石头,两人同时往前倾了一下。 荆轲皱眉看看车夫,转头接着说:“……他以后还要跟孙家来往的,倚仗他们家的货源,想不开的才会特地跑去说呢,而且还要装作没听过的样子。” 段灵儿笑着点点头:“那就这样了,这钱先放我屋,明天背两袋到店里去。” “好。” “还有,”她停了停,“我方才和那姑娘稍聊了几句,她竟是吕家姑娘?” 荆轲叹了口气:“是啊。” “怎么认识的?” “文信侯出殡那天,在街上遇到的。” 段灵儿追问道:“街上那么多人,她走在丧队里,你们……” 荆轲摆摆手:“别提了,都是泪,我还被她打了一巴,这女的,简直不可理喻,还有她说的什么,什么叫‘差点成为她的嫂嫂’?他哥哥那样,要你做妾啊,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说的出口的。” 她轻叹一声:“阿轲,万一……我是说万一,再有人来……是那种家世好的,母亲满意的,来提亲,要我过去做正妻……我嫁不嫁?” 荆轲认真看着她,轻声说道:“别问我,你自己怎么想的?” 段灵儿低着头,犹豫不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嫁人是一定要嫁,家世、样貌,只要母亲满意,好像谁都可以。 她之前从没考虑过眼前这个人,一直把他当兄长,一个大哥哥。 但近来的一些接触,让她觉得,这人好像又比哥哥要再亲一点。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 也有依靠,事情交给他做,很令人放心。 若是要谈婚论嫁,样貌品性自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但从身世上看,显然也不是一个会让母亲同意的对象。 段灵儿自己有主张是一回事,可违逆父母之命总归欠妥,也不能一直跟父母犟着。 她摇摇头,看书 .uukanshu 反问道:“那你呢?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一直在家里耗着么?” 荆轲笑了笑:“看样子你还不乐意?我要是走了,谁帮你搬东西、修东西,还有在青禾轩种菜养鸡?” 灵儿盯着钱箱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一定要跟我说啊,你没有钱,我帮你……办彩礼。” “呵。”荆轲笑着摇摇头,往后仰靠上车沿,长叹道:“哎呀,我看上的姑娘啊,那可真是个顶个儿的漂亮,啧啧,你要是帮我办彩礼,非得卖光父亲的破宝贝不可。” “你、”段灵儿睁圆了眼睛,“你心里有姑娘了?还好几个?” 荆轲严肃起来,掰着手指:“来,我来跟你数一数,这个,孙夫人家的,她小女儿今年二八,长得不错,算一个,赵夫子家的孙女,十八,算一个,这个,还有贺学令家的姑娘,你见过的啊,胖是胖了点,可是可爱啊,那不错吧,算一个,这就几个了?我想想,一、二——” “好啦,别数了,”段灵儿一把握住他手,好气又好笑:“看上这么多,你也不嫌挑花了眼?” “是你问的啊,我就照实说了,本来就是——” 马车一个急转,灵儿往前一冲,两人鼻尖轻碰,无语凝视片刻。 荆轲清清嗓子,继续说:“本来就是……就是……咳,不说了,诶?前面是不是到家了?那不是小禾么?” 段灵儿愣愣地摸了下鼻子,看向若无其事的荆轲,心里乱乱的。 然后别过脸,望着家的方向,冲弟弟招了招手…… 第二十七章 段家入夜 对于女儿带回来的这个大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段家夫妇是没什么知情权的,问了她也不会说。 阿代和阿青把箱子往屋里搬得四平八稳,也听不出声音。 段灵儿还特意加了把锁,向父母郑重道:“这里的东西关系到女儿安危,爹娘若是为了女儿着想,还是不要偷看的好,动过哪里、看过什么,女儿也都会知道,所以为了段家和睦,奉劝您二位不要来试探。” 她这种软性威胁总是很有效。 段家夫妇只能站在边上看着,投去好奇又惴惴的目光。 看他俩这样,荆轲很怀疑,灵儿嘴上虽说嫁人要听母亲的,但她要真的不想嫁,就算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都不能让她就范。 入夜,一家人在结束闷闷无声的晚饭后回到各自屋里,各忙各的。 段灵儿在数钱。 她从箱子里拿出两缗钱,又数了六百。 用布包装好,这是明天要还齐大锤的。 箱里还剩下一万多,她摸着铜钱,思索着该怎么花。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孙夫人布庄里新来的那批竹青色的罗锦。 轻薄透气,料子丝滑得跟水一般好看。 如果能用它做身罗裙,那…… 段灵儿赶紧摇摇头,把这种危险的想法摇出脑袋。 那起码得花一千多钱! 阿轲说了,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千万不能见着钱多就乱花。 阿轲又说,越是钱多,越要想好怎么花、往哪花。 阿轲还说,明天要去买菜苗。 阿轲他…… 就这么一闪而过的时间,段灵儿脑中不知跳出多少个“阿轲”。 她摸摸鼻尖,叹了口气。 回想今天在车上的那一幕,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意。 但愿没有……吧…… 灵儿忽然有点烦躁地摘掉钗,往妆案上一扔。 胡乱揉揉头发,熄掉油灯,扑通一声躺到榻上。 …… 段家夫妇又在嘀嘀咕咕地开小会。 晃动的烛光让这两人投在窗户上的身影看起来鬼鬼祟祟,像是在密谋什么。 段然托着小胖脸,有点萎靡地窝在榻上,他好困。 夫人的叨叨声不绝于耳,片刻不休。 他搞不懂女儿和养子的事怎么就值得她从昨天嚼到现在的。 还越嚼越精神,越嚼越有味。 段然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点头。 “诶,别睡,听我说完!” 段夫人捅他一下,继续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人奇怪,平时吧,多少也会说上几句,那还算挺正常的,自从他们带着那箱子回家就没说过一句话,连看都不看一眼,跟没看见似的,嗯,不对劲……” “唉,”段然揪着眉毛叹了口气,“他们看,你说是有事,他们不看,你又说奇怪,段家的孩子真难做。” “你说……”段夫人想了想,“他们会不会是闹别扭了?互不理睬?阿轲惹灵儿生气了?还是灵儿惹了阿轲、不,就算灵儿怎么惹阿轲,他都是忍着的,怎么会对我闺女甩冷脸?又会不会是——” “哎,”段然甩甩手,抱着枕头趴下来:“你真该去当断案的县丞,到底从哪儿看出来他们互不理睬的?我看不是挺好的嘛。” 段夫人翻他一眼:“所以说你迟钝啊,就知道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高山流水,自己女儿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女儿不是有阿轲照顾呢么,放心吧。” 段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抄起一个垫子就往他背上砸:“阿轲照顾?!阿轲照顾得两人都在外面过夜了!你这是把兔子丢给饿狼啊!” 段然不痛不痒地敷衍了一声:“哎哟……” 随即把脸埋进枕头,闷声说道:“那你去跟灵儿说啊,总在屋里跟我说,我能说些什么?难道还能真的把阿轲赶出去不成?” “要不……真去跟灵儿说说?阿轲成人了,该去想办法自立门户了。” “你去你去,”段然翻过身,用枕头蒙起耳朵,“我不敢……” “真是的,怎么做父亲做成个样子?哪有你这样的?” 段然“嗯嗯”两下,蔫声道:“不都这样做了十八年么……” …… 荆轲在给段禾苗检查功课。 两人坐在案前,点起两盏油灯。 荆轲手里一卷简牍,段禾苗摇头晃脑地吟背着: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近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近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阿轲哥哥,你怎么了?鼻头痒么?” “嗯?”荆轲回过神来,放下手:“哦,有点痒。” 段禾苗凑近看看:“是不是被蚊虫咬了?我看你都挠很久了,要抹点草汁吗?” 他摇摇头:“不用不用,你背到哪儿了?” “背完啦,原来你都没有在听。”他皱起小眉头。 “小禾背书我放心,你多厉害,别的小朋友连字都认不全,uu看书 .uukanshu 你就已经这样熟练了,我们小禾是天之大才呀。” 段禾苗摇摇头:“唉,还不是抄得多。” “呵,小禾抄书抄得字也好看了,哦,我都忘了问你,那群人后来有来找你麻烦吗?” 段禾苗嘿嘿一笑:“今天又来啦。” 荆轲捏捏他脸:“他们来找茬,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推了伍毛毛一下,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推,一屁股坐地上啦,哈哈哈哈。” 伍毛毛就是矮子小霸王。 “什么情况,跟我说说,全过程。” “他背不上《开宗明义》,先生就罚他抄三十遍,你说《开宗明义》就那几个字,他怎么总也背不上?今天上午我刚进学堂,他就带着人来,然后吕仅路过就来帮我,然后他就推了吕仅,然后我就推了他,胖子还想打我来着,然后被吕仅给揍跑啦。” “吕仅?以前没听你说过,新来的孩子?” 段禾苗点点头:“是吕家的,年岁到了,前几日进的学堂,他耶耶是文信侯。” “哦……那行吧。”荆轲卷起简牍,“今天功课不错,但是记住啊,对方不动手,你可千万不能先动手,以暴制暴固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要有反击的意识,明白么?” “嗯,”段禾苗笑了笑,“放心吧。” “好,早点睡。” 从禾苗屋里出来,荆轲顺着走廊回自己屋。 路过段灵儿房前时,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黑灯瞎火的,估计早就睡了。 他吸了下鼻子,继续走开…… 第二十八章 老闺蜜聊天群 濮阳东市,青禾轩。 “数数。” 荆轲把沉甸甸的大竹篓往地上一放,“截止到昨天,两千六百钱,一枚不少。” 齐大锤瞄了眼,里面是用布盖好的钱,就让王二拳和李三腿两人去数。 阿山藏藏掩掩地躲在后门外面,朝前厅偷偷望来。 齐大锤看到了,带有威胁意味地指指他。 阿山缩了下肩,收回脑袋,一溜烟地蹿回厨房。 “行了,”荆轲挡了过来,抱起臂,“把借据给我吧。” 齐大锤撇撇嘴:“这还没数完呢。” 看另两人熟练的动作,肯定是数钱的老手。 一缗钱拨几下就知道有多少,很快数完,朝齐大锤点点头:“一枚不少。” 齐大锤这才懒洋洋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根竹简,在手里边拍边说:“我齐大锤呢,最讲的就是个‘信’字,只要老老实实还了钱,便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荆轲咧嘴冷呵。 他又递来竹简,挑挑下巴:“捏住那头。” 荆轲就伸手捏住竹简的另一头,两人同时挑着劲儿,向下使力。 “噼”的一声,这借据就断成两截。 “两清了。” 齐大锤随便丢掉竹简,挠挠胳肢窝朝门外走去,一边说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二拳三腿合力拎着大竹篓,跟着他一起离开。 “嘁。”荆轲弹飞手里的半根竹简,摇摇头往后院走去。 小菜园子的土松好了,他刚买了菜苗,准备种下。 阿让捡起两半竹简,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小荆哥啊,这个……怎么说?” 他摆摆手:“烧了。” “哦,小荆哥啊,东家今天怎么没来?” 荆轲叹了口气:“她不想来。” “哦,那小荆哥啊,今天要开张嘛?” 他停步回头看看,大门只开了一半。 被齐大锤搅得停业几天,再开张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 “先开着吧,阿山回来了,可以做饭了。” “好。” 今早荆轲来喊段灵儿,敲门没人应。 门外还放着重重的大钱袋,上面插了一根留言的简。 意思就是:我不想出门,你自己拿钱去店里。 他就找来个竹篓,一个人背着钱来到青禾轩。 阿山和阿水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兄弟两人住一间。 现在穿着素服,正在厨房拌鸡食。 阿水觉得这里真好,有木榻睡,有澡洗,有饭吃,有干净的井水,东家还给钱买了新衣服。 这孩子住了两天已经相当适应。 主动揽起打扫鸡窝的活,每天喂食,还给鸡取了名字。 方才,顿丘乡给荆轲修马车的那个木匠的儿子找了来。 荆轲结清修车的余款,请他小坐了一会儿。 把他送走之后来到后院种菜,捧起一筐菜苗正要种下。 阿让就从前厅小跑过来:“小荆哥,来客人啦,是孙夫人。” 荆轲很意外,大早上的又不是饭点,她来做什么? 然后擦擦手,跟阿让一起到大厅。 孙夫人领着她的三个老闺蜜,风风火火、一脸哭相地抹着眼泪进来。 熟门熟路找个地方落座,二话不说就开骂。 “呜呜……那个天杀的,我儿子十岁生辰简简单单,一顿饭就给打发了,那个妖精的儿子过个百日就这样兴师动众,这都几天了还有人来送礼,我不过……呜呜,我不过就问了一下,妖精就告状告到他那儿去,他居然还怪我多事,说我、说我善妒,不配作当家的主母,呜呜呜……个天杀的孙仲。” 荆轲和阿让对视一眼,让他赶紧端上水和果子。 一早就来唠嗑吐槽,嗯,真闲。 他与几位夫人随意寒暄几句,她们什么都不吃,只要个清净点的地方说说话。 一人帮孙夫人倒了杯水,安慰道:“姐姐啊,你家主君这样可不是一日两日的,怎么今日却这般难过,还一大早地把我们姐几个喊了来?” 孙夫人继续抽泣道:“你们知道那送礼的是谁么?” 三人摇摇头,抱臂伏在案上,凑近了听。 孙夫人拍拍大腿:“是卫君的夫人唉……哎哟……” “啊?这……这妖精这么本事?都攀上卫君夫人了?” “国君的夫人……给一个商人家的妾室送礼?” “可不是嘛,”孙夫人擦擦眼角,“她差了府中管事来送礼的,妖精还故意当着我的面儿拆了盒,唉,你们可知那送的是什么吗?” 三人又摇摇头,全神贯注盯着她。 荆轲在柜台后面听着可要急死了,无奈地笑笑。 能不能别总卖关子? 你不说,旁人当然不知道啊,还老问。 孙夫人话未出口泪先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是那薛子夫的夔纹套匣……” 荆轲竖起耳朵听着,想不到那孟皓的买家是卫君的夫人,如今又送给了孙仲的妾室。 一人问道:“夔纹套匣?就是姐姐说过的,曾经见过一次很喜欢,后来被你家主君卖给其他人的那个?” “就是啊……唉……哪知道绕了一圈,居然转到那妖精手里,真是糟践,诶?阿轲啊,那是新来的小伙计吗?” “嗯?” 荆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阿水端着一盘果脯。 有点不知所措,笨拙地向几个夫人鞠了一躬。 “是啊,”荆轲点点头,“阿山的弟弟,叫阿水,前天来的。” 说着朝阿水招招手,让他别怕。 他送上果脯就急急忙忙地回到后院。 一人蔼声问道:“孩子多大啦?” “十四。” “哟,看着怪小的,跟你家小禾差不多嘛。” “嗯,是吧。” “阿轲啊,”另一个夫人问道,“青禾轩前几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家管事的路过,uu看书. 都说没见着开门哩。” “哦,阿山母亲过世了,我跟东家去吊唁的,这不,阿水一个孩子,在家无依无靠,就把他带来,给帮帮忙。” “哦哦,这样啊。”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嚼着,荆轲叫阿让留下招呼。 自己默默回到后院,拎着小耙子开始种菜苗。 今天到现在都还没见着段灵儿,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她怎么了。 也许是一月一次不舒服。 他在厨房选了两块老姜,打算带回去给她煮些热辣辣的姜汤喝。 前厅的女人们左扯右扯,孙夫人很快从小妾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朝后院瞄去一眼,眼里泛光。 她眉飞色舞,遮住嘴小声说道:“阿轲啊,大前天和灵儿来跟我借马车哩,说是当晚还回来,结果你们猜怎么了?” 三人也提起精神,两眼冒光,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们呀,”孙夫人煞有介事,“是第二天回来的,入夜才来还车。” “第二天?” “这、这不就是……” “是啊,嘻嘻,段家的闺女跟养子哟,在外面过了一夜哟。” 四个女人叽里咕噜,氛围瞬间变得诡秘又窃窃。 忽然,几个武吏走进大门,夫人们立即息声看来。 领头的扶着剑环顾一圈,高声问道:“谁是荆轲?” 阿让见状,去后院喊来荆轲。 他擦着手过来,皱眉道:“我是,怎么了?” “县尉有令,跟我们走一趟。” 第二十九章 我儿伍毛毛 荆轲被关进了县府狱。 他连一句辩解都来不及出口,就被县府的几个武吏押来。 靠上脚镣,往铺满潮湿草秆的牢房里一送。 和唧唧吱吱、半死不活的老鼠共处一室。 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叫伍里的县尉。(类似市公安局长) 这就是个放大版的伍毛毛。 又矮又壮又结实,皮肤黝黑。 两撇小胡子油光锃亮,还翘弯弯,一看就是用猪油抹的。 他身后的武吏整整比他高两个头,走在一起,狐假虎威。 尽管这样,荆轲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搞不好是段然发现自己偷了他的东西去卖,大义灭亲来了,不至于啊。 伍里挥挥手,让旁人退下。 自己在牢房外抱起臂,仰头瞪着荆轲,张口就问:“我儿伍毛毛,可是你打的?” 荆轲“噗”地笑了一下,无语道:“我从来不打孩子。” 伍里竖眉怒目:“那我儿如何浑身是伤?” 看来伍毛毛的小大人腔调都是跟这老爹学的。 呵,怪不得小东西趾高气昂,他父是县尉啊。 荆轲摇摇头,靠在栏杆上,懒声道:“伍县尉,我先强调一下,我从来没有打过你儿子,倒是他,在学堂三番五次逼我家段禾苗替他抄书,不从就打,还带着同学追到路上打,我们小禾才浑身是伤。” 伍里冷声道:“你家的段禾苗,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然推搡我儿,一定是你教的。” “那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推伍毛毛?你去学堂里问问,谁不知道小禾念书好,性情平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推别人?” 伍里走开两步,朝门口招招手:“过来。” 走过来的,是一个鼻青脸肿的伍毛毛。 眼周一个大青圈,嘴角也是紫青一片。 肿肿的眼睛一眨一眨,肯定很痛。 一个孩子顶着这样的脸,荆轲原本不想笑的,可还是忍不住“呵”了一下。 “就是你!”伍毛毛大吼道,“就是你打的我,嗷,嘶——” 他嘶嘶捂着嘴,大概是拉到了创口。 “小孩儿,”荆轲扶着栏杆说,“你不懂事我不怪你,但你是不是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你的?” “我不管!就是你!父亲,砍死他!” 一个小孩戾气这么重,真是可怜。 伍里瞪向荆轲:“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荆轲冷笑道:“亏你还是县尉,护崽护得没脑子也是少见,伍毛毛,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打的你?在哪儿打的?旁边都有谁?” 伍毛毛振振有词道:“昨天上午!在一个巷子里!旁边有大壮!” 什么玩意儿? 昨天上午自己和段灵儿在孟氏器行呢。 荆轲心里便有了底,笑问:“大壮是个什么东西?” 门边又走来一人,是那天跟在伍毛毛身后的胖孩子。 “朱壮,”伍里喊他过来,又指指荆轲,“你看看,是不是这人打的毛毛?” 这个叫朱壮的孩子只瞄了一眼,就连连点头:“是他是他就是他。” “大壮!”荆轲突然大声呵道,“你看着我!你确定是我吗?!” 朱壮吓得跳了一步,紧紧挨着墙边,低下头,点了点。 “好啊,串谋诬陷!”荆轲长叹一声,“堂堂濮阳县尉竟然如此,连小孩子都拉进来作伪证!这也是……呵呵,伍县尉,你儿子被打成这样你也难过,心急我可以理解,但真是不是我干的,我有证人,孟氏器行的东家孟皓,昨天上午我在他那儿,还有董掌柜,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伍里眯起眼睛,刚要开口,伍毛毛抢话道:“我也有证人!你之前还在小巷子里打我头!他们可都看见了!是吧大壮?” 朱壮“嗯”了一声:“是、是吧。” “你这小胖子!”荆轲吼他一句,“看到个鬼啊,你们不是丢下伍毛毛自己先跑了吗?还有,我什么时候——” “够了!”伍里抬手打断,“你说的话,我们会去查的,但你教唆段禾苗打人在先,就现在这里关着吧。” “喂!这也太——” 话没说完,伍里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哐啷一声关上牢房大门。 荆轲满不在乎地啧啧嘴,抬头看向牢房的小窗。 高高的,小小的,装着两根粗栏杆。 县府狱是半地下室,从窗子够头看出去,只能看到巡卒的腿。 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以坐的地方,只能席地。 湿湿的草秆上还到处都是黑黑脏脏的印迹。 黄的、黑的、红的。 骚臭、恶臭、血腥。 墙根下还有两只拖着大尾巴的老鼠对着同伴的尸体窃窃私语,讨论从哪里下口。 荆轲头皮一阵发麻,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 后背忽然被人捅了一下,是隔壁的“邻居”。 一个脸上被黥了字的脏老头,咿咿吖吖说些什么,听不懂。 荆轲嫌弃地走开一点,原地抱臂,闭目等待。 …… 段宅。 段禾苗在午饭前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阿姐!阿姐啊!” 他一路冲向姐姐房间。 段灵儿睡了个大懒觉,才起床,正对着铜镜梳头。 老远就听到弟弟着急忙慌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说:“什么事这样急?你在学堂闯祸了?” 段禾苗气喘吁吁跑进屋:“不、不是,是阿轲,阿轲被伍毛毛害了!” “嗯?”段灵儿停下梳子,蹙眉回头看来。 …… 姐弟二人连午饭都不吃,一前一后离开家门。 段灵儿一路急步,边走边听完段禾苗断断续续的讲述,了解了个大概。 平日里伍毛毛欺负人,先生毫不知情。 可当伍毛毛被推了一下,不光学堂,整个县府都知道了。 也不知道从哪儿放出来的风声,学堂里已经传开。 说是段家二十岁的养子打了县尉九岁的儿子。uu看书 uukanshu.cm 今天一早被抓进县府狱,铁定要挨刑。 段灵儿才不信“荆轲打孩子”这种鬼话,又问了段禾苗跟伍毛毛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孩子才磨磨唧唧地说自己一直被他们欺负,是荆轲要他回击的。 灵儿不知说些什么好,她从来没想过孩子间的打闹居然会把人弄进牢狱。 此时带着弟弟来到县府,要求陈情。 两人到时,派去孟氏器行的县吏刚刚回来。 听说他们是来为荆轲陈情的,便将他们一同带到县尉面前。 “孟氏东家带着董掌柜走货去了,不在器行里。”县吏说。 县尉摸摸胡子:“嗯,没有对证,知道了,下去吧。” 段灵儿当即说道:“我可以证明,昨天我都跟荆轲在一起,他才没有去打那个什么毛毛的。” 伍里皱了下眉:“啧,你与他是一家兄妹,关系太近,证词不足以信。” 段禾苗想了想荆轲跟自己说过的话:不能沉默。 便藏在姐姐身后说道:“县、县尉,我……我可以作证……荆轲不会打人……是、是伍毛毛一直、一直让我替他罚抄,我不抄,他就、就找人来打我。” 伍里摆摆手:“小孩子胡说什么?我儿才华品行皆是优异,一定是你家大人教你这么说的,还真是没有家教。” 段禾苗想申辩,被段灵儿拦住。 她冲伍里翻了个大白眼,转身离开,边走边说:“有本事你等着,自然有人能来作证,到时看看谁才是没家教的那个。” 第三十章 吕家大院儿 段灵儿气得要起飞。 居然说小禾没家教! 小禾是世上最乖巧的孩子了! 臭阿轲!也不知道跟小禾说了什么,让他去推人?! 灵儿冷着脸,步步生风,边走边狂扇扇子。 扇得额边发丝飞扬招展,看起来怒气冲冲。 段禾苗走路追赶不上,只能跟着她一路小跑。 “姐,阿姐,”他拽拽她袖子,“你要去哪里啦?” 段灵儿牵住他,把他带得踉跄一步:“跟我走就是了,又不会卖了你。” 段禾苗可怜巴巴低下头:姐姐好可怕…… …… 文信侯府。 吕不韦已经下葬,这里拆了白布。 除了人们还穿着素服,让人知道这一大家子全在丧期,其他就跟往常一样。 不过门额倒是换了,从“文信侯府”换成普通的“吕宅”。 段灵儿带着禾苗驻足望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 朝值守的家仆行了个礼:“劳烦小哥通传,小女青禾轩段灵儿,携弟段禾苗,请见贵府吕萌姑娘。” 那人迟疑了一下,打量她一眼,又看看段禾苗,问道:“你与我家姑娘是什么关系?” 灵儿叹了口气:“朋友。” 他点点头,回礼道:“请段姑娘在边门等候。” 姐弟俩便站到边门,段禾苗好奇地伸头往府里瞧瞧,灵儿不动声色摁住他肩:“站好,别乱看。” 此时门口缓缓停下一辆挂白的马车。 车仆摆好脚踏,恭恭敬敬在车尾后门旁边等着。 接着从吕宅正门出来一位中年夫人,雍容素雅,神情端庄。 身后带着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小厮手里拎着食盒,像是要去送饭。 这夫人在门口停步,疑惑地看了段家姐弟一眼。 段灵儿愣了一下,带着弟弟微微欠身。 夫人问向家仆:“做什么的?” “回二夫人,来找七姑娘的,说是……朋友。” “呵,”二夫人不屑地咧了下嘴,继续出门,“那丫头也有朋友?” 她冷笑着摇摇头,被人搀扶着上车。 马车缓缓驶动,婢女小厮就跟在车边步行。 很快,府里来人传话,请段家姐弟进门。 来接的是吕萌的贴身婢女,荣儿。 她边走边说:“姑娘以后若是要来,请走正文街的侧门,正门只许主人和贵客们出入。” 段灵儿点点头:“明白了。” 荣儿带着二人穿廊过院,左转右转。 接连走过了四五个有名字的院子…… 还没到。 吕宅很大,设计得相当讲究,有清池水榭,竹林花园。 院儿里种着松柏梅树,铺着长砖小径。 还用圆石搭配灌木布置了有趣的造景。 连廊全铺地板,两边设了卷帘。 现在是午后,婢女们正在把朝西那一面的细竹帘缓缓放落。 家仆们统一着装,婢女全穿水色衣、月白裙,男仆则是一身墨色短衣。 来来去去,有条不紊。 段禾苗被姐姐牵着,仰着头,张着嘴,一路张望。 脚下也不看路,左脚绊右脚,右脚踢左脚,磕磕巴巴地走着。 段灵儿则表现得相当淡定,其实自己家也不差,精致玲珑,相比之下就是小了点。 她不想露怯,也明白眼下没时间闲逛。 路过怡人凉爽的小池塘,有几个年轻姑娘在池边,卷着袖子撩水。 她稍瞥一眼,觉得好凉快、好想去跟她们一起撩。 却立时克制住,跟着荣儿继续走。 三人又穿过一道院门,院里扎了一个草人。 “嗖”的一声射过,一只弩矢准准射穿草人的脑袋。 草屑飞溅,弩矢穿脑而过。 直插树干,矢尾“噔噔瞪”地上下晃动着。 段灵儿微吸一口气,朝另一边看去。 吕萌依然穿着素服,现在系了襻膊,露出皎白的胳膊,单肩扛着一支轻弩大步走来。 荣儿朝她欠身:“七姑娘,段姑娘来了。”说罢站到她身后。 段灵儿带着弟弟行礼道:“见过吕姑娘。” “嗯,”她随意点点头,看向段禾苗,“你弟弟?” “是。” 吕萌扬着下巴,乜斜着眼睛摸摸他脸,轻拍两下:“长得不错。” 段禾苗有点害怕,慢慢挪到姐姐身后。 她懒懒地看向段灵儿:“何事?” “吕姑娘,小女此来实在冒昧,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愿前来叨扰,且先致歉了。” “唉,”吕萌烦躁地摆摆手,“都说了事情紧急,你有事说事行不行?” 段灵儿抿了下嘴:“那我就直说了,昨日上午我们曾在孟氏器行见过,与我同行之人名叫荆轲,有人冤枉他在昨天上午打了一个孩子,今日他受冤入狱,能证明他清白的孟东家和董掌柜皆有事外出,眼下唯一能帮得上的,非吕姑娘莫属,还请姑娘帮他作证,与我同去县府陈情,小女在此深谢了。” 吕萌听罢,笑逐颜开:“嘻,那家伙入狱了?哈、哈哈。” 段灵儿蹙眉看着她,觉得莫名其妙。 吕萌把轻弩往草地里一扔,伸开双臂,让荣儿帮自己解襻膊。 一边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他……是我父亲的养子,算是我的兄长。” “哦,”吕萌甩甩袖子,“那为什么一起去器行卖东西?是偷的家里的吧?你们需要钱私奔吗?” 灵儿叹了口气:“吕姑娘,事关紧急,真的不容半点玩笑,阿轲绝对是被冤枉的,还请姑娘相助。” 她说着,手中捏了下段禾苗的小手。 禾苗“嗷”地一叫,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啊,阿轲哥哥是被冤枉的,是一个叫伍毛毛的人,他总在学堂欺负我,让我给他抄书,不抄就打我……” “那你打回去啊,”吕萌理所当然道,“难道要任由他欺负你吗,当然要狠狠揍他啊。” 她边说边挥了一拳,忽然转身看向那个被穿脑的草人。 又倏地指着它,横眉怒目,好像那是什么杀父仇人,瞬间变得怒不可遏。 段灵儿心好累,扇了下扇子,正要开口—— “段禾苗。” 一道嫩嫩的童音从旁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段禾苗舒眉笑开,朝那孩子招招手:“呃,吕仅,你怎么在这?” 吕仅不紧不慢地走来:“这里是我家,uu看书.uukansu.om我当然在这。” 又看向吕萌,轻道一声:“小姑。” “嗯。”吕萌点点头,“你们认识?” 吕仅一脸天真,扬声说道:“学堂的同学。” 他是吕延的嫡长子,也就是吕不韦的嫡长孙,今年八岁。 父亲去给耶耶守孝了,他就在家里乱逛,逛进小姑吕萌的院子。 段禾苗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吕仅啊,你上午也听说了吧,伍毛毛害我家阿轲哥哥入狱了,你快跟我一起走吧,去县府,去说……去说那个伍毛毛,他打人!” “他是打人,可我们也打了啊。” 段禾苗果断摇摇头:“是他先动的手,我们那叫还击。” 吕萌满脸兴奋,像发现了什么大宝贝,搭着侄子的肩:“小仅,你打架了?跟同学打架啦?” “嗯,”吕仅眨了下眼睛,“伍毛毛先动的手。” “好!”吕萌大笑两声,拍拍他肩,“小姑没白疼你,走,我们去揍他!” 段灵儿在旁边听的一脸问号,快扇两下扇子。 吕家怎么会教孩子去跟同学打架? 但众人也因为吕萌的果断决定而终于动身出门,从侧门离开。 出了门,吕仅拉住段禾苗:“那个伍毛毛,是不是总欺负同学?” “别人我不知道,他总来欺负我的。” 吕仅想了想:“那我们就这样……” 他扒在段禾苗耳朵上低声言语几句。 禾苗听罢,恍然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接着,二人悄悄从两个姑娘身后跑走…… 第三十一章 心坏的孩子 段灵儿发现两个孩子跑没影的时候,已经快到县府门口了。 其实吕宅与县府离得不远,正门在同一条街上。 但几人走侧门出来,就绕了一大圈。 吕萌一路快步在前面领着,走街过巷插近道。 还走到灵儿不认识的路上去,让她一刻也不敢慢下。 荣儿小碎步跟在两人身后,无声无息,形影不离。 按理说像吕萌这样的超级闺秀,至少该配有两名贴身婢女,可到现在也就只有荣儿一人。 吕家七姑娘院中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就一个荣儿在管,手底下十几人。 也就只有她能受得了吕萌那个性子。 两个少女身形灵动,裙带飘逸,非常惹眼。 长发轻轻荡在身后,路过之处,余香勾神。 就这么在街上横穿直闯,引起了大量的驻足回眸。 段灵儿被看得很不舒服,用扇子遮住脸。 吕萌才不在意,飞扬着额发目不斜视。 瞥到有个男人色眯眯盯着她,她还指骂回去:“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终于看到县府大门,段灵儿小喘着停下。 回头找弟弟,发现段禾苗和那个叫吕仅的孩子不见了。 她随即问向荣儿:“他们人呢?” 荣儿也没注意,摇了摇头。 吕萌回身看来,皱眉叉腰:“小仅真是的,临阵脱逃,还带着别人一起跑,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 段灵儿叹了口气,没了两个孩子的证词,光凭一个阴晴不定、情绪不稳的吕萌,能成么? …… 牢房里的两只老鼠还是把同伴给吃了。 正在啃它的眼睛。 荆轲远远地看着,胃里翻腾起来,干呕一下。 “妈的。” 他转过身,扶着栏杆暗骂一句。 走廊尽头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进来一个矮不拉几的小东西。 伍毛毛肿着半张脸,却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走过来。 站到荆轲的牢房外面冷笑道:“想不到,哼哼,你也有今天!” 荆轲笑叹着摇摇头,这小孩儿怎么浑身是戏? 他不想搭理,转过身。 比起装腔作势的伍毛毛,还不如看老鼠吃同伴。 伍毛毛继续说:“没人会给你作证的,你就等着受刑吧!我父会找人弄死你的!” “脸上的伤,”荆轲抱臂靠上栏杆,“是你自己弄的吧?” 伍毛毛不说话,呼哧呼哧看着他的背影。 荆轲笑了笑,继续说:“一个孩子啊,为了报复,竟然这样狠,果然,恶是不分年龄的,心坏的小孩子若是下手,阴得很,连大人都中招,呵,可怜呐。” “废什么话!”伍毛毛从栏杆缝里踢他小腿,“死到临头了,罗里吧嗦的!看我父怎么——” “你父是县尉,”荆轲打断他,“迟早被你坑死。” “你说什么?” 伍毛毛大吼一声,又跺来一脚。 荆轲侧跨一步避开。 伍毛毛跺了个空,小脚往前一冲,伸进间隙。 一头撞上栏杆,“哎哟喂”地捂着脸。 荆轲“嘁”了一声摇摇头,但见他实在疼的样子,嘶嘶直吸气,又小又蠢,看起来怪可怜的。 就蹲下身,随便问道:“疼不疼啊?” 伍毛毛突然抬起头,对着他面门就是一个:“呸!” 荆轲躲闪不及,中了招。 他闭上眼,压下一团火,擦擦脸。 魔鬼矮霸伍毛毛爆发出一阵嗤笑:“哈哈哈哈!嗷、嗷……” 笑没几声又捂住嘴,看起来牵动了淤伤。 荆轲再睁眼时笑了笑,朝他勾勾手:“毛毛啊,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伍毛毛愣了一下,抬起下巴不屑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你从没见过的,只有这里才能看到啊,我保证不让你失望,终生难忘。” 矮霸毕竟只是个孩子,好声好气稍加诱惑,他就眨了眨眼睛,往牢房里扫视起来。 “呐,”荆轲竖起手指,指向对面的墙根,“看那边,墙根根那里,看到没?毛茸茸在动的那个,可不可爱?” 伍毛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有点暗,他就走近两步,扒着牢房栏杆定睛去瞧…… 两只老鼠已经把同伴的脑壳啃出一个洞。 白花花的小头骨露了出来,里面还有黏黏的东西正在往外冒。 “好看吧。”荆轲悠闲地靠在边上。 伍毛毛猛吸一口凉气,软了腿,一屁股往后坐倒。 伴随着几声干呕,踢腾两下靠到墙边。 “啊,小心,”荆轲指指他手边,吓他道:“你旁边也有老鼠啊。” 伍毛毛头皮炸毛,尖嚎一声缩起手,哭丧着爬开。 门外狱卒听到声音,赶忙跑进来查看。 荆轲满脸无辜地靠在栏杆边上,面色担忧:“快,快把毛毛扶出去,他好像抽风了,快找个医师给看看。” 伍毛毛被人扶着站起来,战战兢兢盯着地面。 还一边指着荆轲威胁道:“你等着,看我父来削死你!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他说罢就往大门撒蹄狂奔,荆轲望着他的背影喊道:“不削是狗!” 大门“哐啷”一声关上,砰砰两响插上铁栓。 这里随即回归死寂,只有其他牢房里传来犯人低沉的呻吟。 和唧唧咯咯的啮齿啃食声。 荆轲瞬间无聊下来,看看隔壁。 那老头儿挂在栏杆上,朝荆轲嘿嘿笑着点点头,露出两排大黄牙。 荆轲长叹一声:唉,我真坏。 …… 段灵儿和吕萌在县府门外刚踏上台阶,就被守卫拦下。 “站住!什么人?” 段灵儿皱眉道:“我两刻前才从这门里出来,你就不认得了?” 守卫撇撇嘴:“这里每日进出那么多人,我凭什么要认得你?” 灵儿叹了口气:“那好,我是——” “睁开你的眼睛瞧好了!”吕萌挡到她身前,“看认不认得我?!” 守卫看了她两眼,又看看段灵儿,也只因为这俩好看,随即又问:“做什么的?” “你把荀未叫出来,uu看书 .他认得我。” “县令岂是听小民使唤的?速速离开,不然我要以擅闯县府之名将你们押下。” “你敢!” 吕萌跟他杠上了,互不相让。 其他几个守卫也都持剑围了过来,吕萌撸起袖子,眼看着就要发生冲突。 段灵儿拦都拦不住,急得要跳起来。 明明老实说明情况就能进去的,非得被这姑娘搅和了。 她忽然觉得找吕萌来也许是个错误。 此时无奈地望进院门…… 看见一个气呼呼的小孩儿跑过去,对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嚷了些什么。 那官员又气呼呼地走掉,还招呼上了几个武吏。 吕萌也看见了,扯开嗓门冲那人高喊道:“县尉!伍县尉!快让我进去!” 伍里停步左看右看,目光定在大门外的一群人身上。 “是我啊!”吕萌继续喊道,“吕家的!吕!吕!” 伍里眯着眼睛伸头瞧瞧,好像认出这人,便快步走来。 挥挥手散开守卫,朝吕萌拱手道:“见过吕姑娘。” 这两人没什么来往,只是在吕不韦治丧期间和出殡那日见过几面。 因为伍里长得有些特点,吕萌记下了他的脸。 而伍里却不大记得了,吕家人都穿着丧服,孩子又不少,也分不清谁是谁。 此时听她喊说自己姓“吕”,这才过来看看。 一看之后,觉得稍有印象,便问:“吕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吕萌开门见山道:“把荆轲放了!” 第三十二章 孩子就不会骗人么 “嗯?”伍里愣了一下,反问道:“谁?” “荆轲!就是早上被你们抓来的那人啊,青禾轩的。” 吕萌说着往里走,段灵儿和荣儿紧紧跟上她。 她也不认得路,走没几步就停下。 看着鼻青脸肿的伍毛毛,觉得这小孩儿真惨。 伍里急匆匆追了上来,边拱手边说:“吕姑娘,这荆轲打了人,人证确凿,他是罪犯啊,未经县丞审理,如何能说放就放?” 段灵儿一腔怒意冲了上来:“什么人证确凿?孟氏东家和掌柜都不在,哪来的人证?况且尚未审理,如何有罪?” “这……”伍里接不上话,看到儿子,忽然指着他说道:“人证就是犬子啊,你看,这就是了,这么狠的手,一定是大人干的,毛毛,说,是谁打的你?” “荆轲!”伍毛毛毫不迟疑道,“他刚才在狱里还说要削我呢!” “好啊,”吕萌单手叉着腰,“你说,他什么时候打的你?” “昨天上午。”伍毛毛一口咬定。 “你确定?” 伍毛毛点点头:“嗯。” “不要‘嗯’!”吕萌怒声道,“要说你确定荆轲是昨天上午打的你,说。” “我……” 他看看父亲,伍里也皱眉看着他。 这做父亲的其实并不太清楚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前几日出城办事,今早才回来。 一回来夫人就跟他哭,又看到儿子这个死样子,说是段家的荆轲打的他。 伍里就在盛怒之下派人去抓了荆轲。 本不打算通知县丞来审案,想直接抽他几藤便罢。 可他又说孟氏器行的人能作证,伍里只得派人去查。 其实孟皓和董掌柜不在,伍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正想着怎么教训这个荆轲,又冒出一个吕家姑娘,不知来作什么妖。 此时伍毛毛支支吾吾道:“我……我确定,那个,是荆轲,那个昨天、昨天上午打的我。” “呵,小骗子,昨天上午他跟我在一起呢,还有这人,”吕萌指指段灵儿,“那么请问,他要怎么打你?” 小孩子撒谎不经问,伍毛毛躲在父亲身后,露出小半个脑袋,眼里满是怨念。 伍里护住儿子,勉强地笑道:“吕姑娘,是不是你记错了?” 吕萌不满道:“你是说我吕氏骗人咯?” 她非要强调一个“吕”字,总把先父的余威抖出来,以求震慑。 趁着吕不韦刚走没几天,他的余威还管点用,能用就要用啊。 伍里果然赔着笑脸说:“不敢不敢,吕氏守信,天下皆知,文信侯又是那么大的人物,吕姑娘的话自当是信得过的,只是……犬子这么说,不得不在意啊,他是个孩子,孩子不会骗人的。” “怎么不会?”吕萌反问道,“这不就是一个么?伍毛毛是吧,你说,你有没有骗人?” 伍毛毛向上翻着眼睛瞪她一眼,又躲到父亲身后拼命摇头:“没有没有!你才骗人!” 吕萌绕到伍里身后:“我没骗人,如果你也没骗的话,那难不成有两个荆轲?两个段家的荆轲?” 伍毛毛又躲到另一边,吕萌就绕着追上,把伍里当成柱子一样围着转。 段灵儿皱眉看着,带吕萌来闹半天也没什么用,人家就是有心护犊怎么办。 双方各执一词,难道真要等孟皓和董掌柜回来才能对证么? 她兀自着急,正扇着扇子想办法。 府门外这时进来三个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两位老人。 边上蹦蹦跳跳跟着几个孩子,段禾苗和吕仅也在其间。 守卫不仅不拦不问,还躬身把人迎进来。 在最前面领路的中年人是县令荀未,四十多岁。 他样貌儒雅温和,风度翩翩,恭敬地朝后面两位老人做请。 一位是学堂的赵夫子,另一位是濮阳城安阳乡的三老,霍老。 三老这个职位,掌民事教化,在当地非常有威信和影响力。 大多由德高望重、阅事甚深的老人担任。 他们多半曾经当过官,或做过先生,年纪大了就任作乡的三老,可以理解为返聘。 三老的职责很广,教化、监督、察举,为学室选拔弟子,当然还有民事纠纷。 伍里当即笑脸迎了上去,朝霍老作揖道:“嘿呀,霍老尊驾,是有何指教啊?” 说着看了一眼荀未。 荀未摇摇头,他也是刚来,在门口遇上霍老和夫子,这才把人请进县府。 段灵儿和吕萌也围了过来,向二老行礼。 霍老捋捋胡须,眯眼低头看向身边的孩子:“是这些孩子来找的老朽,你问他们吧。” 躲在父亲身后的伍毛毛心头一紧。 刚刚还跟他在牢里指认荆轲的朱壮,不知怎么地跑到那边去了。 现在还跟段禾苗站在一起,他顿生一丝不祥的预感。 几个孩子被一群大人这么盯着,段禾苗有点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吕仅清了清嗓子,扬着嫩嗓说:“这几位同学,都是曾经、或者正在被伍毛毛欺负的,这是段禾苗,这是王初,这是张木头,这是杨立,你们自己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你胡说!”伍毛毛从父亲身后伸出一只愤怒的小手,“我才没有欺负他们!你才刚来学堂,知道什么?我父是县尉,你们要是敢乱说,就把你们抓起来。” 几个孩子弱弱的,本想一起来告他的状。 此时被他威胁,又吓得不敢说话。 霍老、赵夫子和荀未听了这话,皱起眉毛,同时看向伍里。 伍里额头渗汗,uu看书 .ukanuom连连摆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诸位……这个,实在是——” “是伍毛毛,”段禾苗牵住姐姐的手壮胆,鼓起勇气说道:“他、他被夫子罚抄文章,就让我帮他抄,我不想抄,他还……他还……”禾苗瞄了眼低头不语的朱壮,“他还带人来打我。” “不是的!”伍毛毛尖声否认,“你胡说!” 霍老三人皱眉看着他,面露不豫。 伍里低呵一声:“啧,闭嘴。” 连父亲也护不再他,伍毛毛委屈得要命,藏在他身后不说话。 其他几个见段禾苗起了头,便也都先后道出自己被欺负的事。 有人是被逼抄书,有人是不知怎么惹得他不爽而遭到打击。 就连朱壮这个曾经跟着伍毛毛的小“打手”也是被他以“我父是县尉”来逼迫服从的。 他全程低头讲述,讲着讲着哭起来:“是……是他让我打的人……还、还让我打他……说是、说要教训那个叫、叫什么轲的。” “好你个朱壮!”伍毛毛大叫一声跳出来,涨红了脸,指着他:“你背叛我!你这个叛徒!细作!间贼!” 他嚎着跑开,一路奔出县府大门。 事情至此,大家也都明白了许多。 霍老和赵夫子相顾着摇摇头,霍老叹息道:“有子如此,你这个父亲该当羞愧。” 伍里自惭形秽,连连叹息摇头:“唉……伍某教子无方啊,唉,自觉有罪,怎么教出这么个孽畜!” 他又朝旁边的县吏大手一挥:“快!快去把荆轲放了!” 第三十三章 特别的人要特别感谢 荆轲从阴暗的牢房出来时,被外面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瞎了眼。 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一路伸手挡在眼前。 只能跟着前面县吏的衣服下摆往前院走去。 然后,那黑色粗麻布的衣服就走开了,换成一身浅青色的细锦罗裙。 再然后,他放下手,面前出现一个段灵儿。 “阿轲。” 她舒眉笑开,眼神期盼,递来一块帕子:“里面不好受吧,瞧你一头的汗,快擦擦。” 荆轲眨了下眼,接过帕子,“谢了。” 段禾苗蹦蹦跳跳跑过来:“阿轲哥哥!终于出来了!” “嗯。”他点点头,又看看其他人,向两位老人走去,朝二人作揖后,稍作寒暄,了解了一些。 之后又是一个深揖:“深谢霍老和夫子前来主持公道,也深谢荀县令了。” “不妨事,”霍老捋捋长须,“要谢就谢这些孩子们吧,多亏了他们勇敢道出实情,这才能为你澄清,老朽不过是来陪个场。” 荆轲点了点头,又笑着对几个孩子作深揖道:“深谢小恩人啦,改日来青禾轩吃饭啊,几位都是席上贵客,不要钱哦。” 孩子们嘻嘻嘿嘿地笑成一团,有点腼腆。 段禾苗笑道:“我家的菜可好吃了,霍老,夫子,有空来尝尝吧。” 两位老人笑了笑,霍老目视方远,感慨道:“青禾轩啊……好久没去了,它还开着么?” 赵夫子点点头:“听说是开着的。” “那好,改日就去尝尝。” 荆轲和段灵儿听了,对笑一眼,同时朝他欠身道:“青禾轩恭迎大驾。” 说罢,霍老和赵夫子并肩离开,几个孩子跟着他们。 两位老人边走边低声交谈着,迈个门还互相谦让了两个来回,院里几人保持礼态目送他们离开。 过后,伍里面色难看地来向荆轲道歉:“荆小兄弟,犬子顽劣,伍某教子无方,这才导致误会一场,实在抱歉。” “呵,”荆轲冷笑一下,“误会?” 心道:把孩子教成这样,是一句误会就能解释的么? 伍里一愣,又道:“这个……孩子嘛,还小,知道错就行了,伍某回去会多加管教,让他改正,所以这个、这件事嘛……” 他说着看向荀未,想让他帮自己说说话。 荀未甩了下袖子,不发一语转身走开。 荆轲用帕子擦擦额头,一边说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让我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咯,行,我是无所谓,就当来牢房长长见识,但这孩子这样的性格吧,以后有你们悔的,呵呵,反正又不是我家孩子。” 他也不管伍里什么反应,说罢就走,段灵儿等人接连跟上。 一行人一道出了县府,丢下一个呆呆站在原地的县尉。 出了门,荆轲问向段灵儿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我啦!”吕萌拖慢声音说道,“没有我,你哪儿能那么快就出来?” 荆轲皱眉看向段灵儿,她叹了口气,点点头:“吕姑娘确实……确实帮上许多,得谢谢她。” 荆轲便向她拱手道:“多谢吕姑——” “且慢。”她纤手一伸,打断他话。 又把吕仅和段禾苗拉了过来,继续说道:“要谢就谢这两个孩子,是吧小仅?是你们去找人来的吧?” 吕仅随意“嗯”了一下。 段禾苗连连点头:“是小仅呢,是他带我去找的同学,然后我们一起去请夫子,然后霍老正好在夫子家,然后我们就一起来了。” 荆轲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个孩子。 原来这就是禾苗说过的打跑伍毛毛的吕仅,吕不韦的孙子。 “这样啊……”荆轲一根手指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这一刻不到的时间,我都说了不知道多少句谢谢了,麻烦大家为我奔波了,再多一句也不嫌多,吕小弟,多多多多谢啦。” “嗯。”他有点害羞地看向其他地方,往吕萌身边靠了靠,“不谢。” 吕萌轻嗅一下,皱眉盯着荆轲。 又凑上去闻闻,他连退几步,挡开她说:“你干什么?” 她一脸嫌弃,摇摇头:“你身上什么味儿?真臭!” 荆轲赶忙闻闻襟口、袖口,都是在牢房里沾染上的浊气。 他轻叹一声:“冤屈的味道。” “小仅,”吕萌牵起吕仅就回家,“这人馊了,我们快走” 两人带着荣儿走远,荆轲无奈地擦擦汗,顺手把帕子还给段灵儿。 灵儿伸手去接,他却又忽然收了回来,低着头说:“那个……帕子有味儿,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段灵儿浅笑一下,从他手里抽出帕子:“我哪里会介意这些?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自己洗就好。” 她说着就把帕子整整齐齐叠好,仔细塞进腰间。 荆轲点点头,二人一起往回走。 他还想说些什么,灵儿问道:“哦对了,今天怎说的?还钱的事。” “解决了,掰了借据,他们不会再来。” 段灵儿长舒一口气:“唉……那就好,现在我们有钱啦,可以做些想做的事了,诶,你说过什么方案的,给青禾轩的,做好了么?” 荆轲笑了笑:“已经在脑子里了。” “写出来,我要看。” “呵呵。” “呵什么?不会写?” “才不是。” “那你先跟我说说,第一步做什么?” “你刚才也听说了啊,霍老和夫子要来吃饭呢,所以啊,这第一步——” “阿姐,阿轲哥哥……”段禾苗弱弱地插话,摸着肚子,“我好饿……” 两人笑了笑,自己的肚此时子也咕咕叫起。 都下午了,他们连中饭还没吃上。 段灵儿跟禾苗为自己挨饿,荆轲忽觉一阵内疚。 他摸摸段禾苗的头:“咱们下馆子去,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大吃一顿。” 灵儿问道:“阿山估计都没起灶呢,我们可有得等了,别到时天都黑了,连一口饭都没吃上。” “都说了下馆子,”荆轲牵起禾苗走在前面,“当然是去豪华的白马阁啊!” …… 三人在白马阁大吃一顿,在傍晚后回到家。 荆轲一头扎进浴室烧水洗澡。 终于脱掉一身带着晦气的衣服,舒舒服服浇淋一场。 脑中回想起白马阁的菜式,黄芥鱼脍、炖煨山雀、甘栗焖鸡…… 都什么玩意儿? 花里胡哨的。uu看书wwuukanshu 可恶……真好吃。 相比之下,阿山做出来的葵菜蒸蛋和粟米肉粥之类就显得太家常了。 根本比不过啊。 果然,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吸引人气是一回事,可也得真的有料才能留住顾客。 荆轲有点沮丧地穿好衣服,端着脏衣盆来到井边打水。 见段灵儿坐在廊边四十五度仰望夜空,瞧着很美的样子。 他就放下盆,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灵儿,我今天最要谢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没有你去吕家搬救兵,我估计现在还在牢里呢,真是太谢谢了。” 段灵儿瞄他一眼,微微傲娇:“哼,我以为你忘了。” “才不会忘呢,也不能忘啊。”荆轲低头笑笑,“因为要特别感谢嘛,跟对别人的谢意混在一起,那怎么能叫特别呢?” “我对你来说……”灵儿若无其事地看向月亮,“特别么?” 荆轲“嗯”了一下,弯腰揪起一绺小草,绕在指尖打着结,“是吧。” 灵儿蹙眉看来:“什么叫‘是吧’?” “就是……”荆轲挠挠耳后,“就是‘是啊’。” 段灵儿轻哼一声,不再理他。 两人并肩坐着,仰头望月,谁也不说话。 夏末的夜晚凉爽清新,月色洒进怡人的小院。 灌木丛间虫儿低低唤着,树梢窸窸窣窣落下几只小鸟,收起翅膀准备入眠。 荆轲倚着廊柱慢慢睡着了。 灵儿瞄了一眼,轻轻靠上他肩头…… 第三十四章 韩非这种大才 平淡如水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荆轲忙着做振兴青禾轩的方案,段灵儿要看,还要一步一步写清楚。 其间,两人带着小礼物,去之前被齐大锤赶走的客人家里解释情况。 告诉他们青禾轩现在照常营业了,希望有空再来。 客人勉强答应,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了,不过总归是要努力去挽回的。 至于荆轲被抓走那天在店里的孙夫人一行,则对他的情况格外关心。 第二天一早就在店门口等着开门,想要打听内幕。 这几个夫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担心荆轲,一夜没睡好。 她们关心的只是八卦,并没想什么办法去帮忙。 不过荆轲是被县尉派人来抓走的,孙夫人与青禾轩的关系也确实没有好到可以去掺和这种事。 荆轲跟她们轻描淡写说了些大致的情况,那天孙夫人和她的三个老闺蜜点了不少菜,还说是给荆轲洗尘,人家好歹是上心的。 然而家里二老压根就不知道这事,他俩忙着赴宴哩。 濮阳城来了个韩国贵族,桓惠王之子,韩非。 他今年四十多岁,先前在韩国上书请求变法却始终不被采纳。 便退而著书,《孤愤》、《说难》、《五蠹》这些文章已经在各地流传开来。 秦王政在读过之后,不吝赞叹他的思想和文采。 又因他师承荀子,所以相当有名。 韩非最近要去楚国兰陵给先师荀子祭扫,途经卫国,受到卫君的热情款待。 卫君还在君府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接风宴。 城里有些地位的人,比如高层官员、世家大族、有头脸的富人都受邀赴宴。 明知吕家在丧期不能娱乐,卫君还是要做个样子给他家下帖。 他们当然是不去的,长子还在城外的墓地守丧呢。 而段家夫妇以往的大方宴请、送礼,就在这时意外得到了一小点回报。 有个老朋友受到卫君的邀请,说是可以带一二好友前去,他就找了段然夫妇。 这个人,总来蹭段然的请吃,还总说要还的。 正好借这个机会还了段然,请客的是自己,买单的是卫君,当真算得一手好帐。 你看,我不仅还了你,宴上还有卫君和韩子呢。 赴宴当然要带礼物,段然又破费了一大笔。 买了颗正品东海夜明珠,用漂亮的锦盒装着。 结果到了一看,有五六个人都送夜明珠。 还都是在一家店买的,连盒子都差不多。 卫君只瞥了一眼,这小锦盒就被随意往边上一放,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而人家韩非根本不看这些,在席间也没怎么说话。 口吃让他不想说。 只是微笑着回大家的敬酒,表情很勉强。 段然坐在末席,只能远远地看了两眼名人,吃了些东西。 而段夫人跟其他女宾在偏殿,更是连看都没看到。 宴会结束后,段然夫妇回到家。 段夫人在妆案前一层层地卸妆、卸钗、卸手镯。 “呯呯哐哐”地往盒子里摔,一肚子气地摔给段然听。 “我就说了让你不要买那个破珠子,死贵死贵,还跟别人送重了,吃力不讨好,这下好了,卫君根本就不记得我们是谁。” 段然往衣屏上挂着腰带,嘟囔道:“人家是国君,本来也不缺什么,你非要我去买贵的,还要独一无二,那夜明珠本是稀罕物,我哪知道那玉石行里有这么多?” “罢了罢了,”段夫人砰地关上盒盖,“送都送出去了,好歹也是国君宴请,没丢面子就不错,也算是见了世面,诶,你见到那个韩子了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段然坐到榻边泡脚,挠挠头:“长得嘛,普普通通,长鼻方脸,个儿挺高的,胡须也浓密整齐,风度不错,毕竟是贵族,但听旁人说他是个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我也没听他说几句,今天都是卫君说的多。” 段夫人哼了一声:“我看呐,就是因为文信侯走了,没人盖他的风头,正好韩子路过,他便想找个由头办宴,让人知道这里还有个卫国国君,不然别人一说濮阳,想到的只有吕氏,谁会注意到他卫君?” 段然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他也是真心尊重人才的,像韩非这种大才,颇得世人追捧,连秦王都对他赞誉有加,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不愁赏识,只可惜,呵呵,他韩王糊涂啊。” “哟,”段夫人笑着瞧来一眼,“你何时还懂这些?他的文章你都看过了?” 段然笑了笑:“我看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治国,我连个青禾轩都治不了,唉,这辈子啊,就这么得了,反正祖宗的钱不愁灵儿的嫁妆。” “哦,对了。” 段夫人神神秘秘地坐到他身边,小声道:“我今天啊,和夫人们聊了聊,有几家不错的,其中一个是魏国贵族,信陵君的侄子啊,他人在殿上,我在偏殿与他母亲说上了几句。 “这孩子二十出头,没配人家,走时魏夫人还带我瞧了一眼,那魏公子长得一表人才,白白净净的,斯文有礼,还是嫡长子,你说咱们灵儿要是嫁过去,那可就成贵族了呀,贵族家的主母呀。” “唉,”段然叹了口气,擦擦脚,“信陵君就算了吧,风口浪尖的人,下场也不好,况且魏国都蔫巴了,他的侄子一家,估计是避难来的,来投奔卫君的,他们怎么也算是亲戚吧,落难贵族,人穷事多,要那个虚名有什么用?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苦的可是咱们灵儿。” “你等等,uu看书 .uukanshu 我算算。”段夫人只听到了一句“亲戚”,就开始掰着手指,绞尽脑汁地理清关系: “卫君是魏先王的女婿,魏先王又是信陵君的兄长,这个魏公子是信陵君的侄子,所以啊,魏公子的父亲是魏先王的一个小弟弟,哟,这么算来,这小公子倒和卫君同辈,得喊卫君一声姊丈哩,你说,我算的对不?” 段然想了想,点点头:“不错。” 段夫人舒坦地侧卧在榻上:“哎呀……咱们灵儿啊,生得这么漂亮,那可不就是要做贵族的命么?” 段然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端走脚盆。 他喜欢小富即安的日子,不想让女儿去攀什么权贵。 要知道,那些深宅大院儿里的弯弯绕绕可不比列国伐交来得省心。 但又怕寻常人家会委屈了她,供不起她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眼下段家没准也供不了几年了。 若是不把女儿嫁进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今日有钱今日花。 段然晃晃脑袋,不去想这些烦心事。 把水盆往门外一放,一会儿阿月会来端走。 然后转身回屋,盯着卧在榻上扇罗扇的夫人。 她三十七八的年纪,面容犹俏,皮肤饱满光滑,身段匀称,依然保持着少妇风韵。 段然四十多了,还时常为之心动哩。 他嘿嘿嘿地爬上榻,伏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夫人啊,你今天可漂亮了。” “哼,”段夫人媚笑着拍他一下,“老东西……” …… 第三十五章 青禾变法3步走 濮阳东市,青禾轩。 阿让往大门上挂了一个“暂不待客”的牌子。 是荆轲让弄的,他要给大家开个会。 还准备了泡着梅子干的水和果脯枣子。 段灵儿、段禾苗和吕仅一桌,阿山、阿水跟阿让一桌。 至于吕仅为什么也在,当然是跟着禾苗来的。 两个小东西放了学没事干,就晃来青禾轩玩。 顺便说一下伍毛毛,他后来又被三老在乡里公开点名批评了。 赵夫子罚他在家里思过三个月,还要交一篇认错书。 总之最近都看不到他,学堂里好清静的。 荆轲拿着一卷简牍,等人全部到齐坐下之后,清了清嗓子。 正要开口,看到段禾苗怀里一个哼哼唧唧的小家伙。 便指了指问道:“小禾啊,小狗哪儿来的?” 段禾苗笑着把小狗举高高:“捡的啊。” 这小狗一丁点儿大,全身乌黑毛茸茸。 唯独胸口一撮半指长的白毛,特别显眼。 圆溜溜的小眼睛很无辜,瘦得肋排清晰,“嗷呜嗷呜”在禾苗怀里扭来扭去。 荆轲笑了笑:“确定是没人要的吧?它搞不好有娘呢。” 吕仅摇摇头:“没有的,我们在臭水沟里捞上来的,给它冲了一把,在太阳心里晒干了,你看,很干净的。” 段灵儿蹙眉道:“臭水沟里的小狗……真可怜,可是阿娘应该不让养的吧?她很怕狗呢。” 段禾苗天真道:“放店里啊,后院那么大,阿轲哥哥给它搭个窝棚吧。” 荆轲点点头:“行,那要不要先取个名字?” 吕仅举手道:“早就想好啦,叫白条,你看它这里……” 他指指小黑狗的胸口,继续道:“这个就是白条啊。” “呵,”荆轲在小狗面前蹲下,摸摸它脑袋,“小白条么?我看看,哟,是个小男孩儿,饿了吧?阿山去弄碗肉粥来,要稀一点。” 阿山点点头,到厨房去弄粥。 荆轲放下简牍,边摸着白条,边对禾苗说道:“你们两个啊,可不能光捡不养,要对白条负责哦,虽说放在青禾轩自是少不了它一口的,可这狗啊,就跟孩子一样,需要玩伴呢。” 两个孩子郑重地点点头,段禾苗说道:“我们每天都来看他,陪它玩。” “是啊,”吕仅也道,“我家每天都能剩不少饭,还有羊大骨和鸡碎骨,我都能带来。” 荆轲连连摆手:“它还这么小,吃不了骨头啊,暂时只能喝些稀粥,还有这个鸡鸭鱼、禽类的骨头也不能给它吃,太尖,会卡嗓子,甚至会划破喉咙,你们也不想看到白条受伤吧。” “嗯。”他们严肃地点着头。 “还有啊,”荆轲笑了笑,终于要讲到重点,“这个……狗,它要吃,就要拉,拉出来的东西,你们也给负责到底呗。” 两个孩子同时眨了下眼睛,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们弄。”段禾苗说。 荆轲继续道:“狗,它毕竟是个动物,再可爱也跟人是不一样的,青禾轩是人花钱吃饭的地方,白条在这里得上规矩,这就要——” 阿山端来一小碗掺了肉汤和肉丝的稀粥。 小白条鼻尖“咻咻咻”,循着香味儿伸着脑袋。 段禾苗就把它和碗放到地上,阿水也围了过来,三个孩子蹲在旁边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粥。 荆轲坐榻边:“那我继续说,养狗一定要训练,首先要让它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坐啊、卧啊这些动作,再之后就是厨房和前厅哪里能进、哪里不能进……” 段灵儿支起下巴听着,觉得话题越来越偏。 说好的要开会呢,现在都在玩狗了。 三个男人、三个男孩傻呵呵蹲着围了一圈,看一只吃相凶猛的小黑狗。 它吃得满脸都是,快要把碗给舔通了。 灵儿默默展开旁边的简牍,那上面是荆轲写的振兴青禾轩的方案。 “青禾……”段灵儿皱了下眉头,“变法?” “嗯?” 荆轲回头瞄了一眼,“哦,那个啊,你先看看,总共三步,具体的一会儿再说,诶,你也来看看这小白条儿,呵,还打嗝呢。” “你们快看,”段禾苗惊喜地喊出来,“它肚子刚才还瘪着,现在圆滚滚的了。” 吕仅摸摸白条:“当然了,它吃了东西啊。” 阿山想了想:“我们兴安里很多人养狗,我看他们都给它们吃糟糠拌菜叶子。” “那伙食也太差了,”荆轲摇摇头,“咱们有钱,给白条吃鸡肝拌饭,还有肠子什么的,反正客人也不吃下水,都可以煮了给它吃。” 吕仅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它要喝乳的吧?我家有羊酪浆哩,每天都运新的来,给钱小娘泡澡用。” 荆轲皱眉反问:“钱小娘?” “我父亲的妾。” “……好吧。” “听说她的羊酪浆还要跟浴水煮热了才能用呢。” 荆轲摇摇头:“真能折腾。” 段灵儿在旁撑额看着这个叫做“青禾变法”的方案。 荆轲把每一条写得很清楚,该怎么做、可能花多少钱、需要什么人。 方案分三步走,简单来说就是: 一,找厨子; 二,菜式创新; 三,宣传。 其中第三步里面又细分为三个具体步骤。 看不懂啊。 段灵儿轻轻戳了荆轲的腰,问道:“阿轲啊,最后这个‘待定’下面的‘外卖’是什么意思?” 荆轲这才从撸狗的欢乐中抽身回来,笑道:“就是我们把食物送上门,送到有需要的人家里。” 段灵儿想了想,摇摇头:“不值当啊,他若是只点一盘便宜菜,要我们送到城南里巷,半个时辰都过去了,那店里的事还要不要做?” “当然不能这样送……” 阿山和阿让闻声也看了过来,uu看书 ww.uukanshu.co 对他的所谓方案感到好奇。 荆轲才想起本来应该开会的,现在都在这儿玩狗了。 嗯,都怪小白条儿。 萌有罪。 他拍拍一手的小狗味儿,起身面向众人。 大家了收心,集中精神开始听他解释“青禾变法”。 “先来说说第一步,厨子至少要两个,掌荤、掌素,帮厨两个,备食、管灶火。目前阿山是掌素的,阿水和阿让,你们要做帮厨还是传菜的伙计?” 阿让想了想:“伙计,我还是在前面招呼吧,老客也认识我。” “好,阿水呢?” 这孩子很腼腆,有点缩手缩脚的,此时小声道:“我……能在后院打杂么?就还像现在这样喂鸡洗菜什么的。” 荆轲笑了笑:“可以算是帮厨啊,那分工就这么定了。” 青禾轩大厅内,这个年轻人侃侃而谈着自己对店铺未来的规划和憧憬。 他面前的伙伴们有大人有孩子,都在认真听着,不时提问。 地上还有只啃碗的小黑狗。 门外经过一个长鼻方脸、颇有风度的高个男子。 瞥了一眼“暂不待客”的牌子,又瞧见里面有人捧着竹简像是在授业一般。 有点好奇,便在门口旁听了一会儿。 听到“变法”两个字,眼睛一亮,轻步进门。 慢慢在门边的榻上坐下,听这个年轻人讲完什么“菜式创新”之类的东西。 他不由地拍了拍手:“好、好一个、创、创新!” 第三十六章 1顿1顿的男人 荆轲停话,几人循声回头望去。 现在是下午,不是饭点。 虽说不待客,可有人来了,也没有赶人的道理。 大家见来了一个脸生的新客,都有点振奋。 荆轲便问他:“请问客人是来吃饭还是小坐?” 男人神情舒朗,目光期待,边走来边说:“小兄弟,可、可否把方、方才的话再说一、一遍?” 荆轲皱了下眉头:“嗯……请问客人……是来吃饭还是……小坐?” 男人摇摇头:“不、不是这句,是之前的,创、创、创——” “创新?” 荆轲反问一声,也发现了这人是个口吃,交流有点令人着急。 男人笑着轻点一下头。 阿让很有眼力见儿地挪来一张席子,还给他倒上一杯水。 男人向他欠身谢过,在榻边坐下,等待荆轲开口。 荆轲想了想:这人该不是同行派来刺探的? 不对不对,谁会想不开来刺探快要倒闭的青禾轩? 他冲那人笑了笑,在对面坐下,问道:“这位客人,想不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 “现成的有肉粥、鱼干和豆羹,若是客人想要,还可以做更多的,不过要稍等一会儿,如果现在饿了……”他朝前推去一盘桃脯,“可以先吃这个。” 男人捏起一片小桃脯,拿到眼前瞧了瞧。 又慢慢放进口中,边嚼边看向荆轲。 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竹简上,礼貌地伸手做请。 荆轲见他执意询问,便点点头,说道:“创新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创造新的东西啊,想别人没想过的点子,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真要解释的话……其实挺虚的。” 男人想了想:“既是别人不、不曾想过的,你、你、你又怎么会想、想到?” “也不是凭空想的,当然是要在生活中观察、思考、总结,把这些发现重新组合,打乱次序,或是加上一点小小的改变。 “你看这果脯,不就是桃子晒干了再烘烤么,桃子加太阳加火,就变成了一种新东西。再看这藤席,把细藤交错着编起来,就可以坐人了,这些在刚出现的时候,都可以叫创新。 “其实啊,所有新东西都留着旧东西的痕迹,所有创新也都离不开已经存在的东西,但这么虚的东西,光想是想不出来的,必须得做,做成了才叫创新,光想不做,那也就只是想想了。” 男人眯起眼睛,捋捋短须:“小兄弟可、可、可曾读过……” 他叹了口气,重新调整一下状态,蹦出两个字:“《五蠹》?” 荆轲想了想:“韩非的《五蠹》么?听过,没认真读过,呵,讲的是与时俱进吧?还顺便批评了五种人?” 男人点点头:“你说的,与文中‘事因于世’略有相、相同之处,可、可去一览。而文中只说要变,你这、说了该、该怎样变,嗯……” 男人说得很累,摆摆手,不想说了。 喝了口水,在心里把话说完:新出于旧,变源于有,呵,倒是看得透彻。 他又指指荆轲手里的竹简:“可否、借、借……” 荆轲不等他说完,就收起手,犹豫道:“这位客人瞧着是文人,那我就称您先生了,还请先生见个谅,这里面的东西啊,真不能随便给人瞧去,不是我信不过先生,只是对于食肆之外的人,实在是得保密。” 男人笑了笑:“写的、可是变法?” “是。” “既然如此,确是不便透、透露的,小小食肆要变,亦如国、国家之变法,治大国若烹、烹小鲜,呵呵,不错。” 开会内容又偏题,段灵儿叹了口气。 这客人看着有些学问,不好打断,只能默默听着。 没法公然逐客,只能找个借口,她就不断用眼神给荆轲暗示。 最初荆轲还没在意,还在跟男人聊着呢。 后来段灵儿很刻意地轻咳一下,他才注意到她,看懂了眼神。 挠挠额头,对男人说:“那个,先生,我们这里还……您要是不点菜的话……” 男人笑着点点头:“那就来一碗肉粥,鱼、鱼干和豆羹。” 荆轲本想暗示他走,哪知道自己没说到位,他居然留下来点菜了。 段灵儿蹙眉看向荆轲,装凶咬了咬下唇,却又无奈地笑了出来。 荆轲傻呵呵地咧嘴,他喜欢看她笑。 “那先生稍坐,”荆轲朝男人微微欠身,“餐食很快就来。” 随即看了阿山一眼,他和阿水会了意,去厨房忙活。 荆轲朝男人拱了拱手,便跟段灵儿一起去后院。 男人脱了鞋,在客榻上端身坐好,稍稍打量一下这家店。 抿了抿泡梅干的水,闭起眼睛回味一下,微笑着长舒一口气。 阿让把他面前的杯杯盘盘都收走,轻巧地擦擦案,只留下一组水具和一盘果脯。 又把白条的碗捡走,小荆哥刚才说了,这碗就固定作它的饭碗,可千万不能跟待客的碗弄混,还要给它找一只水碗。 小白条儿没了影,段禾苗和吕仅两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它出去野。 这会儿进门回来了,两个孩子玩得一头汗。 白条脖子上多了根红绳系的铃铛,长长的绳子被吕仅牵在手里。 它一路小跑,丁铃咣啷的,很清脆,很欢腾,让男人忍不住回头去瞧。 回到店里,吕仅松开绳子,小白条蹦跶两步,低头一路猛嗅,uu看书.uukanhu嗅到男人的鞋。 突然崛起狗腚,竖直尾巴。 冲鞋“嗷嗷啊啊”叫了一通,嗓音嫩得可爱。 接着张嘴就开始啃,很香的样子。 男人坐在榻上,低头看着,“嘿嘿”乐呵了两声。 “白条!”段禾苗喊着跑来要抱他走。 “无妨,”男人笑着摇摇手,“小狗讨喜,让它玩吧。” 段禾苗便不再管它,和吕仅坐到对面喝水休息,在榻上躺倒。 男人笑眼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是这家、家的孩子?” 段禾苗一下坐起,点点头:“是。” “那个年、年轻人是你兄、兄长?” “是的,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我叫他哥哥,诶?先生,您讲话怎么一顿一顿的?” 话音刚落,躺着的吕仅横腿扫过,轻轻踢了他一下,意思是让他不要揭短。 段禾苗不明白,还一头雾水:“干嘛踢我?” 男人叹了口气:“无妨,这是……是病。” 段禾挠挠头:“这样说话不是很累么?” 男人笑了笑,做出一个提笔的动作:“我可以写啊。” “写?那不是更累吗?” “呵,只要心中有言,是说是写,皆是传达,又有、什么分别呢?” 段禾苗似懂非懂地转了转小眼珠,然后决定不想了,把小白条抱到榻上。 又把男人的鞋子放正,然后跟吕仅趴在一起玩狗。 后厨里,阿山正在往碗里舀粥,阿水在帮忙盛豆羹。 荆轲和段灵儿在院中小声交谈着…… 第三十七章 豆羹淡饭小鱼干 他抱臂靠在墙边:“今天其实说得差不多了,第一步就是找厨子,至于后面的,有了厨子才能弄新菜,有了新菜才好去广而告之啊。” 段灵儿挨着他,点点头:“行吧,只是这个第三步里面,我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字都认得,意思却不明白,想听你解释。” “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明天再说吧。” 荆轲忽然停住想了想,晚上其实没什么事,用起来就不会占用白天的时间了,最近应该会挺忙的,便又道:“其实晚上也可以的,我们——” “什、什么晚上的?”段灵儿轻拍他一下,晕色微生,“天黑了就回屋呆着,乱说什么?” “嗯?”荆轲觉得她大概是想多了,也只道:“那好……” 这会儿,阿山托着餐盘出来,盘中两碗一碟。 面色微赧的二人立刻恢复常态,一起回厅。 灵儿坐进柜台继续研究竹简上的方案,心里小鹿乱撞地想着刚才的话。 真是的,什么意思嘛! 荆轲去招待客人,把碗一一端到男人面前:“将就先生了,这个时间只有这些。” 男人端起碗,笑了笑:“豆羹淡饭小鱼干,很、很清爽。” 他搓搓手,提起勺子喝了一口粥,满意地点点头。 门外的街道上停下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四处张望,领头的是个穿锦衣的老管事。 他们有点着急,像是在找人。 随意往店里看来一眼,又定睛一瞧,才步履匆匆地鱼贯而入。 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荆轲和段灵儿以为是客人,小小振奋了一下。 可惜准备的餐食不够。 那几人进店后径直朝这边走来,对男人作揖道:“韩子,小人找您半天,原来在这儿呀,快随我回去吧,君上挂心。” 男人头也不抬地摇摇头,不说话,夹起一条小鱼干,咬掉它的头。 荆轲和灵儿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韩子?君上? 这个人……就是韩非? 老管事看看他吃的东西,皱眉道:“您怎么跑来吃这些粗食淡饭?君府上的山珍海味、玉液琼浆,难道还不管够?” 韩非一手拿筷,一手拿勺,冷声道:“山珍海味,索然无味。” 他的口吃停顿其实并不频繁,情绪波动的时候会强烈一点,严重时甚至卡住半天都说不出来。 而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下,口吃的问题就不太明显,说出来的话也相当噎人。 那几人很尴尬,就这么干站在一旁看他吃。 荆轲也听出来了,他们是君府的人,卫君府。 而韩非显然是不想搭理,还朝里转过身,有点嫌他们烦。 荆轲便拱手道:“先生既然在这儿用餐了,那几位不如稍坐?喝点水吧。” 他说着伸手作请,把几人引到旁边。 那老管事叹了口气,随荆轲入座。 段禾苗和吕仅一见来了这么多大人,便起身离榻。 前厅已经不适合玩耍了,两人就抱着小白条上后院儿去。 阿让连忙跑来给新客人擦桌子倒水,还问他们要吃些什么。 “不吃了,”老管事摆摆手,看了一圈店里,眼神有些怀念,“这里是……青禾轩么,唉,居然还开着,有客人吗?” 荆轲笑了笑,冲韩非的背影扬了扬下巴:“那位不就是客人么?” 老管事盯着他,迟疑道:“你是……段家的儿子?” 荆轲点点头:“算是,养子,听起来,管事与我家是认识的?” 老人点点头:“很久以前了,二十多年了吧,那时……老东家还在的。” 段灵儿听他这么说,就从柜台后出来,站到荆轲身边。 见到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几人眼前一亮。 老管事舒展眉毛问道:“这是……” 段灵儿朝他微微欠身:“见过管事,小女是段家的女儿,家父名讳然。” 几人“哦”着点点头,好像明白了的样子。 其实也就年长的老管事知道段家,别的都是年轻人,没听过段家,更没听过段然,应和一下而已。 老管事朝后院张望一下,问道:“我以前来的时候,你父亲还是个少年哩,总来帮老东家的忙,如今也该是东家了,怎么,他不在这儿么?” 段灵儿毫不给父亲留情,直言道:“家父老了,赋闲在家,青禾轩的事都是小女在打理。” 老管事捋捋胡须:“呵,女子东家么,也算本事,那就帮我向你父代为问候一声,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唉,想不到这个孩子如今也老了,可别像老东家一样啊。” “嗯?”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灵儿问:“请问管事说的可是小女的大父?” 老管事点点头:“嗯,他叫段……段……” “段谦。”灵儿提醒道。 “对,段谦,唉,老了老了,本该颐享天年,却受了什么……风邪,这病不少见,患上的人都动弹不得,听说他半边身子动不了,在家躺了十多年才去的,真是折磨。” 段灵儿有印象,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童年记忆。 耶耶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终日躺在榻上、嘴眼歪斜、还流口水的老人。 他屋里味道难闻,混杂着浓重的药味和秽物臭气。u看书 .uukahu.om 生活不能自理,要靠家仆侍候,榻底下还有个盆。 家仆有时偷懒,盆倒得不勤,到了夏天,屋里的味道就会从难闻变成恐怖,还会飘进院子里。 虽然没有看见过里面的东西,但因为气味太过震撼,那个盆给年幼的段灵儿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段灵儿对他没什么祖孙之情,耶耶连话都说不出口。 她唯恐避之不及,还老被父亲拉去请安。 母亲从来不去,她好像怕见耶耶。 父亲总是不敢正眼去瞧他,一直低着头,弱弱地带着女儿行个拜礼就出来。 而段灵儿记得耶耶看父亲的眼神里,充满恨意。 没想到就是这样的老人,在死后这么多年还会被人记起。 荆轲一听就知道,这是大概是中风。 他来到段家时,耶耶就已经不在了。 所以对这人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他只是“耶耶”两个字。 不过既然老管事提到陈年旧事,荆轲就多问一句:“管事,我想请问一下,您可曾听过一种叫做青禾团的菜?” 老管事愣了片刻,定住神,忽然静止了一般。 然后长长叹息道:“唉……好久没听见……这个青禾团了啊。” 段灵儿看了眼荆轲,他跟自己提到过青禾团。 是在去找阿山的马车上,当时还说要去问父亲呢,后来怎么又给忘了。 此时说起,她也才想起。 老管事的目光慢慢飘远,飘出门外,感慨道:“青禾团,先君也很爱吃的。” …… 第三十八章 耿直韩非的真迹 老管事口中的先君,是卫国的上一任国君。 卫君的哥哥,卫怀君,名叫子南公期。 这个卫怀君蛮惨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是个亡国之君。 当了三十年的弱国君主,前往魏国朝觐魏国先王、魏安釐(xi)王的时候,被抓起来杀掉了。 原因很简单,魏王要立自己的女婿做卫国国君,好让卫国真正属于魏国。 而那个女婿,也就是现在的卫君,子南公明(实际名字无考)。 老管事叫张肖,六十多了,一直跟着卫怀君的。 后来主人身死,主人的弟弟上位,张肖就去服侍新君。 他也没什么怨言,朝不保夕这种事,在这乱世很平常。 自己的安生才是唯一要坚持的东西。 “先君走了……”张管事闭目一想,“十七年了,临去魏国前还跟我说,很想念青禾团的味道,不知此去之后能不能再吃到了,唉,他那是知道自己有去无回啊……” “所以这个青禾团到底是……”荆轲想了想,“我听人说是青色的。” 张管事点点头:“的确是青色,很新奇,口感柔软黏滑,感觉像是用稌米做成的,先君在时,每每宴请,还总会差人来买上几十盒,给各地来的宾客尝个鲜,当时文信侯还没到濮阳来抢风头,卫国国君虽说不受人重视,但至少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被世人淡忘,唉,真是——” “咳,呃咳。” 韩非假咳两声打断他的感叹,像这样在背后议君,也是被他所不齿的。 张管事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舌了,立即息声。 他又瞪了一圈同行的小随从,就当作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见韩非吃完了正在擦嘴,他便带人过来作揖道:“韩子,既然吃完了,就请随我等回府吧,今晚沐浴歇息,君上为先生备好了行路的车马,明日一早,先生便能启程。” 韩非坐在榻边穿上鞋,摆摆手:“我自己有马,不、不劳费心。” 张管事欠身做请,准备引他出门。 韩非走了两步,摸摸腰带,又转身回来问向荆轲:“饭钱多少?” 荆轲笑了笑:“既然先生是韩子,那这顿就当我请了,不要钱。” 韩非才不理这话,从大袖子里掏出小钱袋,认认真真倒出一小把韩国布币。 往柜台上一放:“这些应、应该够了,多谢招待。” “那小店就收下了,多谢先生关照。” 韩非刚要转身,又回过头来说道:“《五蠹》,记得找来看。” 荆轲点点头:“一定。” 韩非荡了下袖子,昂首朝门口走去。 张管事在前一路作请,几个随从跟在后面,排场很大。 就在韩非朝门外迈脚的时候,荆轲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追了上去。 “先生请留步!” …… “好吃?” 段灵儿拿着一片两掌大的方木片,不解地看向荆轲。 这方木片上写着“好吃”两个字。 “你拦住韩子,就是请他写这个的?” 荆轲点点头:“是啊,这可是韩非的真迹,他给青禾轩提了字,咱们就把它挂到墙上,让大家看看,大名鼎鼎的韩子都说我们好吃。” “可是‘好吃’也……太简单了吧,你让他这么写的?” “我哪儿要求的了他?我只说了请他写一句话,来表示青禾轩的东西好吃的,以后要作为一个招牌,他就写了‘好吃’,多耿直。” “可是……”段灵儿看看木片,又反过来看看,“光有这两个字,别人要怎么知道是韩子写的?” 荆轲眨眨眼睛,灵儿也眨眨眼睛。 两人像是噎住了一样半天没出声。 气氛一片寂静…… 后来,荆轲到木器行定做了一个雕刻着云纹的木框。 把“好吃”木片安上去,挂到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又在旁边钉了一个小木牌,打了个箭头指着“好吃”二字。 旁边写着:韩非写的。 …… 小白条急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狗窝。 不然它总是要跑进鸡窝睡觉,还压碎了鸡蛋,弄的一身蛋液。 然后又被段禾苗抱在怀里,沾的他衣服上也脏兮兮、臭烘烘的,回家还要被母亲嫌弃。 荆轲就找来一些木杆木板,给白条修了一间豪华茅草屋。 茅草顶、茅草铺、有食盆、有水碗,还带独立小院的那种。 至于青禾变法的方案,荆轲和段灵儿两个人又在夜里做了进一步的讨论。 在书房。 旁边还有个段禾苗。 三人围着两只小油灯,还挂了五六个轻纱萤囊小灯笼。 盈盈闪烁,点点温馨。 禾苗趴着睡着了,口水流了一桌。 两人对着一堆小山一样高的竹简,眉头紧锁。 这些都是段家的藏书,每一卷都用布袋装好,下面坠着标注书名的木签。 段灵儿展开一卷简,上下扫视,一边说道:“我也是以前听人说的,记不得是谁了,说是有个菜谱,记录在简牍上,既然张管事和你说的那个郑亭长都提到过青禾团,那这青禾团就应该是青禾轩的特色菜,所以啊,菜谱八成就是青禾团的方子,可到底去哪儿了呢?” 荆轲看得眼睛都要瞎了,用力揉揉,打个哈欠:“都说了菜谱丢了,那怎么会在家里的书架上找到,这都什么啊……” 他翻翻木签,凑近看看:“《月令》、《日书》,哟,《吕氏春秋》,呵,这么多,都是《吕氏春秋》,父亲他看么?估计就是买来当摆设的,唉,说真的,别找了,菜谱肯定不在这里。” 段灵儿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啊,可问父亲他又支支吾吾说不知道,u看书 ww.uukanshu 那能有什么办法?” “你有没有试着问问母亲?” “问了,她说‘问你爹去’。” 荆轲苦笑一下,把手上的简牍卷卷好,收进袋子。 又想了想,望了一圈屋子,试探地问道:“你说……耶耶的屋里会不会有?” 段灵儿抽了下眉毛,显然,“耶耶的屋”这种说法让她不太舒服。 而这间屋子在翻新过后的名字叫作“书房”。 就是现在呆的这间。 她摇摇头,也开始收拾竹简袋子:“你之前也说了,青禾轩的落没跟什么菜谱没有直接关系,而是跟经营的人有关,所以不要管那个团子了,你不是说要弄新菜式的么?还有那个掌荤的厨子,什么时候去找?” 荆轲托着下巴想了想:“菜式要弄新的,青禾团的方子也要找,你想,像张管事和郑亭长这样的老濮阳人,隔了二十多年还能记得青禾轩的味道,这该是多好吃的东西啊。 “而且,既然他们知道,那别的老人没准也会知道,我看霍老就说不定吃过,诶,关于这点,父亲是怎么说的?就算方子没了,他至少也该知道个大致做法吧?” 段灵儿蹙眉朝父母主屋的方向瞪去一眼:“他要是知道就好了,但凡他能对家业上点儿心,青禾轩也不至如此啊。” 荆轲低声道:“张管事说过,他以前在店里见过少年时的父亲,说他总来帮忙的,而父亲现在这种不知不管的态度,你说……” 他靠近段灵儿,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会不会在隐瞒什么?” …… 第三十九章 臭小子狡猾 与此同时,主屋里的段家夫妇俩也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神情严肃,气氛压抑。 段夫人缓缓扇着扇子,眯起眼睛狐疑道:“你说……灵儿是怎么知道青禾团的?按说平日里与她来往的人中,应该都没有那样年纪的人吧?” 段然靠在凭几上,摇摇头:“那可难说,青禾团当年是多风靡的东西,年纪大的总会有点印象,再无意说道两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灵儿听了去。 “而且我大父就是靠它起家的,当时国君还是卫平侯哩,点名要吃青禾团,我们家原来在城外那几十亩田,就是他赏的,种粮食酿酒,种鼠曲草做青汁,唉……如今那田早已是别人的了……青禾团也……”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缩着脑袋偷偷瞄了一眼夫人。 眼里带了些埋怨,被段夫人逮了个正着。 她大扇一拍,拍在段然肩上,怒声道:“你这眼神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怨我不成?” 段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年是谁死乞白赖地要跟我好?又是谁花言巧语哄着上了我的榻?若是没有点像样的东西,就凭你们老段家那点儿家底,你又怎么能娶到我?要不是看你老实,模样也还算讨喜,我都懒得正眼瞧你。 “我们即墨王氏可是一等一的海商,专做王族的生意呢,几代兴盛,想迎我做正夫人的王公贵子排队都能排到城门外面去,要知道,那齐王宫里也是来了人的。” 段然连连点头,满脸认同:“是我的福气,我真是……唉,太走运了,能被夫人挑上,还能和夫人生儿育女,共此一生,夫复何求啊。” 心里却道:王家后来不也是不行了么,你父亲都沉海里去了啊…… 段夫人被她捧得消了点气,轻哼一声转过脸去,盯着明明灭灭的烛光若有所思。 段然坐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挠挠手背,那里被蚊子叮了一个包。 既然不知道说什么,那就来做点什么吧。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夫人,小声问道:“夫人当年……真是看我老实么?难道不是因为我……嘿嘿……” 段然说着,手掌慢慢摸上夫人的大腿。 “去!” 段夫人心情不好,扬了下扇子赶他,“别来恼我,烦着呢。” 段然愣了愣,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开,打算出屋去方便一下就回来睡觉。 沿着走廊转个弯,远远看见荆轲和段灵儿并肩走在一起有说有笑,荆轲身后还背了个熟睡的段禾苗。 段然连忙后退两步躲了起来,在拐角后面露出小半个好奇的脑袋。 眼睛睁得圆圆的,心也拎得紧紧的,屏息凝神关注着养子和女儿的一举一动。 荆轲老是用下巴蹭肩,短短一路已经蹭了好几次。 段灵儿便问:“你怎么了?” 他背着禾苗转过来:“被咬了个包,嗯……”又蹭两下,“抓不到……” “我看看。” 灵儿绕到他另一侧,盯着他的右边下颌,笑道:“真的呢,好大一个。” “应该是刚才在书房咬的,老有一只花腿蚊子绕着我飞,这种蚊子最恶毒了。” “你别动啊,”段灵儿伸上手,“我帮你挠挠。” 荆轲笑了笑,低下头给她挠:“嘿,痒痒。” 段然藏在阴影里,揪起小眉毛,凶眼瞪着荆轲。 心道:哼!臭小子狡诈,这招我也对夫人用过。 段灵儿帮他轻轻挠了两下,放下手。 荆轲又道:“一会儿又要痒了,帮我掐个十字吧。” “你啊……”她浅笑一下,认认真真在他的蚊子包上用指甲一横一竖划出一个十字。 “嗯……”荆轲眯着小眼儿,感慨一声:“舒服。” “你在屋里熏点蒿草,蚊虫就不会来了。” 荆轲想了想:“我屋的蒿草用完了。” “我那儿还有,一会儿来拿吧。”段灵儿停了停,“其实……把蒿草、藿香和银丹草这些装进小袋,常佩在身上,就能驱蚊了。” 荆轲笑道:“那不就是香囊么?” 灵儿轻点一下头:“是啊……” 他低头看看她腰上的香囊:“你那有多的吗?借我一个吧,我都快被蚊子叮肿了。” “……”段灵儿忽闪一下睫毛:“你是真不明白?” 借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香囊啊。 荆轲眨巴着眼睛:“我要早知道那些能驱蚊,就不会被咬得这么惨啦。” “……” 这会儿来了两只讨厌的大飞虫,绕着荆轲耳边直转,就是不理段灵儿。 “又来了,”他甩甩脑袋,“呃啊……” 段灵儿挥手帮他赶了两下,从腰间解下那只檀红色的精绣云纹小香囊。 慢慢拎到荆轲眼前:“这里除了我刚才说的几种草药,还加了杜衡和艾草,你……” 他轻嗅两下:“好香啊。” 灵儿低下头,把香囊往他衣襟里一塞:“暂时借你,等你去市集买了男子用的,这个还得还我,不是送你的,明白么?” 荆轲傻傻地笑笑:“好的。” 段然贼兮兮伸着头,猫腰扒在拐角后面。 一脸老父亲的担忧:这怎么就送上香囊了?看来夫人担心的没错。 阿轲这个坏东西!装傻充愣地想拐我灵儿! 阿云此时正好从段然身后经过,见他贼头贼脑的很猥琐,便高声问道:“主君怎么在这儿?” 段然吓了一跳,暴露了。 磕磕巴巴“嗯”了两声,冲阿云挥挥手:“走吧走吧。” 荆轲二人闻声望去,见是父亲,便过去问候,彼此还刻意分开了一点距离。 两人齐声道:“父亲。” 段然清清嗓子,摆出端重的架势,背起手:“嗯,还没休息?” 段灵儿轻声道:“这就回去了。uu看书.uuanshu.m ” 他又看看荆轲,看向后面的段禾苗:“小禾睡着了?” 荆轲点点头。 三人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 段禾苗睡得很熟,张着嘴,口水洇上荆轲的背,鼾声嫩嫩。 段然想了想:“我看你们方才是从书房过来的?” “是。” “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段灵儿叹了口气:“找青禾团的方子啊。” 段然皱眉道:“不是说过早就丢了么?怎么还在找?这么晚了,你俩共处一室合适么?” “怎么了?”段灵儿蹙眉反问,“不是还有小禾么?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 家里的女人一强势,一家之主立刻就怂了下来,不管对方是夫人还是女儿。 段然勉强地笑了笑:“不是担心啊,就是……” 他又看看荆轲,想让他帮忙说两句。 荆轲耸耸肩,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帮不上话的。 段然只好硬着头皮说:“就是……很晚了,阿轲也要休息的嘛,你们天天在店里忙,晚上还要看书,这怎么还……带上小禾了你看看。” 他说着,有些疼惜地摸摸儿子熟睡的小脸蛋。 手上沾到点口水,偷偷抹在荆轲背上。 段灵儿欠身道:“我们这就把小禾送回去了,父亲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就往房间走,荆轲和阿云分别向他道过晚安也跟了过去。 段然背起手,神情忧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这青禾团的方子,你们找不到的,世上已经没有了。 第四十章 男人兜不能空 青禾轩在门口挂出了招厨子的牌子。 上面还用红框框出“工钱很高”四个字。 来往路人停下看了一眼就继续匆匆走开,大部分都不是专门的厨子。 荆轲从阿山那边了解到白马阁的厨子至少是二十钱一天,帮厨和伙计是十五。 而最好的掌荤大厨最高能有五十钱。 根据个人能力,开价二十到四十钱算是相对合适的范围。 目前阿山在青禾轩是十钱,阿让打杂的,八钱。 所以阿山觉得这边开价寒碜,连服劳役的人一天都有八钱呢。 如果不是提供食宿,那真的就没人会来。 不过现在有钱啦。 还掉齐大锤之后,减去日常开销,段灵儿这边还有一万三多一点。 她给阿让涨了工钱,直接上二十。 而阿山这边,他欠着账,要白给青禾轩干上一整年,工钱跟他没关。 但怎么也得有些日常开销,况且他弟弟阿水还是个瘦弱的童工,需要长身体、做衣服,最好还能认点儿字。 段灵儿就也给阿水开了二十钱一天,还让段禾苗放学之后来这里教他识字。 荆轲的吃喝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店里。 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段然找人给做,吃穿不愁,但也没有积蓄。 眼下店里缺一个掌荤厨子、一个伙计和一个帮厨。 他就干脆自己先当那个伙计,跟段灵儿只要十钱一天的工钱,也算是个生计。 “什么十钱?跟我见什么外?”段灵儿摇了摇头,“箱子里的钱有你的一份,没有你就没有这钱,想要了就来跟我拿,多少都可以。” 荆轲点点头:“那好,先给我一千。” 段灵儿顿时蹙眉道:“你要一千做什么?” “诶?不是说要多少都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啊,但你得告诉我干什么用?花在哪里?再说,你平时没钱不也过得很好吗?要什么家里都有的。” “话虽如此……” 荆轲心里苦。 这么说来,我每次花钱还都得跟你要,你这不就是不想给我么。 虽说钱是不缺的,但钱不在自己这儿啊。 荆轲想了想,觉得不能被她这么压一头,要宣誓主权。 一旦这次妥协,以后想要翻身就很难了。 他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男人兜不能空,你也说了,那箱子里的钱本就有我一份,所以我要我的那一半有什么问题?再说,我堂堂男儿,总来找你一个姑娘家要钱花算怎么回事儿?你养我的吗?” “你!” 段灵儿一时语塞,屡屡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开口。 只得叹了口气,带他回屋拿钱:“跟我来吧。” 荆轲确信她是被最后那一句话给噎着了。 段灵儿其实乐于听到别人谈论她和荆轲的关系。 既想保持暧昧,又坚持以兄妹的名义去否定。 荆轲隐约感受到她这种微妙的复杂情绪,知道她对自己犹犹豫豫的。 两人似乎可以更进一步,但灵儿应该是还没做好准备。 或者说,还没准备好跟旁人公开。 二人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光是出去一夜未归就引起母亲那样激烈的质问。 更别说真有什么事儿,段夫人估计是会闹到拆房子的。 虽她平日里看起来都是顺着女儿的脾气,但在婚姻这种大事上,一定不会让步。 昔日富甲一方的即墨王氏如今落没了,段夫人不甘心,还想等着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哩。 而以段灵儿这么要强的性子来看,母女两人免不了正面冲突。 到时家里不是鸡飞狗跳,就是水深火热。 荆轲便也不去贸进,他担心自己会触发这个矛盾。 也更担心自己的唐突会把本就迟疑的灵儿吓退,那样就很难挽回了。 如果想要和段灵儿保持这种淡甜关系,就要将它维持住,不要试图进行太大的改变。 直到日后出现一个强大的外力…… 此时,段灵儿看着荆轲开开心心从自己屋腾出一个空箱子来装钱,忽然问道:“你的男子香囊去买了么?” “呃……”荆轲一边装钱一边说,“还没,那不是没钱么,现在有钱了,一会儿就去买,你若是需要香囊驱蚊的话,这个就先还你。”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买了新的,旧的你就留着吧,好几天了,反正也快没有气味。” 荆轲偷乐着点点头,转念一想:“诶?你既然去买了新的,怎么不帮我带一个男子的?也省的我跑一趟。” 他的小算盘打得很美:这样就可以又蹭一个段灵儿送的香囊了。 灵儿就像看穿他一样,轻哼一声:“你不是堂堂的男儿嘛?自己的东西,自己去买啊。” 这话听着有点赌气,荆轲停下手,慢慢转头去看她。 见她抱臂倚在屏风边,微噘着唇,有点嘲讽的意味。 模样冷俏,神情傲娇,额边落下两缕发丝,轻轻飘动一下。 视线又落到她唇上,荆轲心里一阵酥麻。 唉,真要命。 “看什么?”段灵儿蹙眉问道。 荆轲眨巴两下眼睛,脱口而出道:“灵儿好看。” 她躲闪着眼神,摆摆手:“钱、钱数好了么?你……在我屋里呆太久了。” “哦。看书 ww.uukansh ” 荆轲老老实实转过脸,闷头数钱串。 灵儿轻瞥他一眼,嘴角微扬。 荆轲拿了五条“大肠”,合上箱盖,拍拍手:“我只要五千,剩下来的八千你留着。” 段灵儿公事公办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的箱子锁好。 荆轲看着这把挂锁,想到小密室里段然的那些箱子,以及箱子里可能藏着的宝贝。 他往门口望去一眼,见外面没人,就小声说道:“马上要找新厨子,工钱低不了,厨子一来,再加上食材和油灯柴火这些耗材的成本,这两箱钱就只够撑半年的,还要交税,到处都要花钱,更别说我做的那些宣传方案,完全就是烧钱,所以……” 他蹲下身,拨了拨钱箱的挂锁。 段灵儿当即明白,她点点头:“那你看什么时候再去弄?” 荆轲想了想:“一个月之内,你知道父亲把钥匙放在哪里么?” 她摇摇头:“不知道,而且我觉得……钥匙在母亲那里,她对这些向来看管得严,会更难拿。” 荆轲叹了口气:“算了不找了,我们自己开。” “像上次你开门锁那样么?” “没那么简单,先给我看看你这锁的钥匙。” 灵儿从贴身小锦囊里拿出钥匙,蹲到他身边,在锁上比划一下:“这种街面上的锁都是圆孔,而父亲那种……你上次也看到了吧,是细长的方孔,应该是找人做的,怕是没那么轻易能开。” 荆轲接过钥匙,插进锁孔,“啪”的一声开了锁:“试试吧,只要工具趁手。” 第四十一章 3个厨子 荆轲这天上午都在市集闲逛,从东市逛到西市。 主要是逛卖盒子和锁具的店,他在找跟段然宝箱上的挂锁类似的锁。 不过就像段灵儿说的那样,现成锁具的锁孔大多样式简单,远没有段然的那几把小锁精致。 现成的这些,钥匙结构很单一,铜杆上一到三个小匙板。 位置、间距看起来也差不多,没准一把钥匙能开两把锁。 一个上午看下来没见着段然同款的,全是大街款。 他也跟掌柜们做了些打听,常有人来定做结构复杂的精巧锁具。 他们甚至会自带材料,都是质地坚硬的金或者锡。 这些锁由巧匠精心设计,内部构造非常复杂,光做就要花上大半个月,世间也仅有一把匹配的钥匙。 看来自己开锁难度不小,然而相比之下,去母亲那里偷钥匙的难度应该更大。 荆轲往青禾轩走着,决定休息一下再继续去找细巧的工具。 刚才路过一家卖金属小件的店,里面有耳扒子、小锉子之类,还有一些尖头的个人护理小工具,应该可以凑合着试试。 荆轲回到店门,门前飘下几片落叶,配合空空荡荡的大厅,不免心觉一阵凄凉。 自从上次店里被齐大锤他们闹过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也就孙夫人几人来过两三次,再有就是韩非那一次。 其他的客人在收了段灵儿的赔礼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昨天先后来了三个应聘的厨子。 荆轲就让他们做几道拿手菜,从切菜、杀鸡,到掌火、烹调全要展示一遍。 第一个人杀鸡割了自己的手,怪鸡不好,怪刀口钝,还要荆轲给他喊医来包扎。 第二个人不会生火,光说自己会做菜,会做美味可口的野鸭汤。 说灶火都是别人给他弄好的,叫青禾轩找个帮厨给他。 荆轲就说不会生火还做什么厨子? 那人态度也很强硬,不给生火不做菜,转头就走。 第三个人做了一盘炙鹑,相当不错,在院子里的烤棚做的。 从杀鹑、拔毛、放血、掏下水,到生火、烤制、调味、切片,都一个人完成。 还用丁香、肉桂和甘草拌出了混合调料来入味。 以豆酱、鹿肉酱和别的什么酱调出了鲜美的烤酱。 吃上一口飘飘欲仙,心里美滋滋的。 他对工钱的要求也不算太高,要四十钱一天。 段灵儿当场就准备拍板,荆轲说要再考虑考虑。 那人咳嗽咳得很凶,是边咳边做菜的。 身形消瘦,面带菜色,也许有肺疾,看起来是病了很久的。 虽然他也有意识地避让,注意不把口沫咳进菜里。 但那种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的恐怖动静,让荆轲不得不心生拒意。 不过那盘烤鹑真的很好吃,荆轲就先给了四十钱,让他病好了再来。 今天到中午都还没人来应聘,更没有客人。 后厨开了火,飘出清淡的面汤香味。 青禾轩的工作餐都是汤饼,黍米做的宽面片。 阿山很有一手,丢一块小羊骨熬汤,放些菜叶佐料,普通的汤饼就能多些鲜香,再加上豆子、酱料和小鱼干,一顿中饭简单又好吃。 但他的手艺也仅限于这种舒服的家常菜,要弄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特色大菜,着实还差很多,所以必须要新招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厨。 小白条有次趁着深夜,溜进厨房把里面造得一塌糊涂。 菜篮果盆全都没能逃过一劫,它还钻进灶膛弄得一身炭灰,最后在一口锅里嗷嗷叫了一夜,到天亮才被人发现。 果不其然被阿山呵斥了个狗血淋头,还拿着菜刀教育它半天,然后白条就再也不敢进厨房。 之后就总是围在厨房门口打转,看不见吃不着,闻两鼻子也是过瘾的。 此时屁颠屁颠跟着端面的阿山来到大厅。 见荆轲回来了,哈吃哈吃吐着舌头跑过来,绕着他嗅嗅,分析他身上的气味。 段灵儿坐在柜台后面,支着下巴想心事。 荆轲都走到她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发什么呆?”他敲敲台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开饭了,过去坐吧。” 灵儿回过神,点点头:“嗯。” 他们两人一桌,阿山阿水和阿让一桌。 刚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饼,段禾苗和吕仅就跑跑跳跳着进来。 原本禾苗在中午都是回家吃的,有了吕仅这个新朋友,就总带来蹭饭。 段禾苗一进门就来抱小白条,把小狗放上榻。 “小禾,”段灵儿蹙眉道,“说了多少次,吃饭的时候不要玩狗,把它放地上去,洗了手再来。” 段禾苗眉头一拱,委屈地“哦”了一声,抱着白条下榻。 转念想想,又对姐姐抗议道:“小仅也总把白条抱上榻啊,你怎么就只说我一个人?” 段灵儿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开始还嘴了? 她看着吕仅说道:“小仅是别人家的孩子啊,你姐管不着。” 荆轲偷笑两声,吸进一口汤,被灵儿轻瞪了一眼。 吕仅乐呵呵的,拎起手里的水囊:“这是羊酪浆,我从我钱小娘那里拿来的,给白条喝。” 荆轲点点头:“很好啊,先放边上吧,你俩去洗脸洗手再来吃饭,吃完饭再玩狗啊。” 两个孩子答应着跑开,无比顺从。 段灵儿看着他们的背影,uu看书 wwuuknsh.cm 小声问向荆轲:“他们怎么那样听你的话?” 他笑了笑:“孩子嘛,先哄再教,他们才听得进去啊。” 话音刚落,一小队游徼在门外停下。 领头的是游徼长王世,他驻足看了一眼门外的牌子,独自进门,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大厅。 原本还说说笑笑的午饭时间瞬间安静下来,大家同时转头看去,心下惴惴。 连小白条也不再玩闹,静悄悄躲到柜台后面露出一只小眼睛。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他放下筷子,起身下榻,朝王世作揖道:“官君是来用餐的?” 王世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看不出情绪。 不过此时犹豫了一下,瞥了眼大家的汤饼,问道:“这里在招厨子?” 荆轲点点头:“是。” 猜测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难道这个木头人改行了?要来当厨子了? 王世又问:“工钱多少?” “具体的要面谈,还要看厨子的本事,官君是为别人代问的,还是……” “帮人问的,他下午来,你们准备一下。” 他放下这句话就掉头走人,不再多说。 荆轲目送他出门,直到游徼小队离开之后,才回到案边。 隔壁桌的阿山他们一头雾水地看过来,荆轲摆摆手:“先吃饭。” 段灵儿问道:“什么意思?他要介绍个厨子来?” “听起来是的。” “可为什么叫我们准备一下?难道不该是厨子准备么?” 荆轲耸耸肩:“谁知道呢,下午再看吧。” 第四十二章 韩非的小迷妹 荆轲原本想在下午去找开锁小工具的。 就因为王世的一句话,在店里一直等到快傍晚,其他店铺都准备关门了。 两个孩子也把功课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带着小白条在后院儿给阿水上习字课。 荆轲和段灵儿一起看《五蠹》来打发时间。 韩非让他看,他就去书坊买来。 这个时候的书籍全靠手抄,普通人家没有正经书,识字的也不多,能有一套黄历一样的《日书》就不错了。 濮阳城有一座专门给贵族富人家抄书的书坊。 是吕家经营的,里面坐了一屋子的抄书人,天天从早抄到晚。 其中很多都是五年前参与编写《吕氏春秋》的门客。 书坊几乎囊括了世上能称得上名的所有书。 有人出钱买,他们就找出母版分工抄一份。 当下最热门的是《吕氏春秋》,全书二十六卷,二十多万字。 总共有四五百卷竹简,非常壮观,非常贵。 一般人不买全的,也买不起。 只单独买其中最有名的几卷,放在家里就足够充面子了。 其他《诗》《尚书》《春秋》之类的也有,还有各家学派的语录和著作。 近两年,韩非的文章在贵族、士子间广泛流传。 秦国靠法家崛起,对山东六国形成碾压之势,效果显著到令人眼红。 六国人都看在眼里,所以也就来研究研究这个法家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然而看着看着,世人的关注重点就从韩非的理念转移到他斐然的文采之上了。 文锋犀利,立意明确,用清晰的条例和生动的寓言,来阐明一个个深隽的哲学道理。 贡献出了“自相矛盾”、“守株待兔”、“滥竽充数”、“老马识途”这些流传千年的、耳熟能详的经典成语。 “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荆轲默念着点点头,“原来是出自这儿啊。” “多钱善贾!说得真好!”段灵儿感慨道,放下自己读的那卷,凑到荆轲旁边,“哪儿呢?我看看。” “喏。”荆轲指出这行字。 段灵儿点点头:“这就是在说我们啊,只有本钱多了,有底了,才能做好生意。” 荆轲想了想,找出另外一卷,上下扫视两眼,拿给灵儿看:“这句也是在说我们呐,我们这样做生意的商工之民,是五蠹之一唉……” 灵儿蹙眉接过竹简,捧在手里细细读了起来。 只看过这一篇文章,她就已经成了韩非的小迷妹,此时不信韩非写的东西是在批评自己。 “不是的,你好好看啊,他写的是积累奢侈财产、囤积奇货、从农民身上牟取暴利的人,我们哪里奢侈了?我们快要倒闭了啊,普通生活都难以为继,就不能做点生意挽救一下吗?还有这个囤积奇货,你不觉得就像……” 她忽然停下,朝前门后院各望一眼,然后凑到荆轲耳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声说道: “就像吕家啊,听说文信侯就是这么起家的,哪国的粮价跌,他就去大量买进,等别的国家打仗了,粮价暴涨,再把囤积的货物拿过去卖,还卖兵器,他就是投机,这才是蠹虫呢。” 荆轲笑了笑:“没错,但这也是一种本事,要讲究技巧和运气,更要有一种敢于承受风险的勇气,即使做了,也不是谁都能成功的。 “况他当年也是孤注一掷啊,只要走岔一步,都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能做秦国两朝丞相的人,怎么能单以一句囤居就说他有害?” 段灵儿想了想:“嗯……话是这么说,但做生意,是因为别人需要买东西啊,韩子怎么就说商工之民有害了呢?” “因为像吕不韦这样巨大的成功会引起别人效仿,既然囤货倒卖可以挣大钱,那还种什么地、打什么仗?都去做生意就好了。 “而吕不韦只有一个,他的眼界、野心和能力全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大多数,都只是为了钱和更多的个人利益。 “文章里也说了,现在很多人有了钱,就想要身份,向君主身边亲近的侍臣行贿托情,用钱买官爵,国家卖官鬻爵,这国家就烂透了无药可救啊,被韩子收进五蠹也不无道理。” 段灵儿听得认真,蹙紧眉毛点点头:“这样啊……” “虽说五蠹固然有害,但那是韩子作为法家一家来看待问题的角度,世上那么多人,人又是复杂多变的,不能总是拿一种固定标准去衡量,而且法律是人定的,怎么能说它就一定准确完善的呢?法律也会偏颇落后的……” 荆轲说着,朝门口看了一眼,摆摆手:“唉,先不说这个,这太阳都要落山了,那人还来不来?王世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段灵儿没接话,撑着下巴望着荆轲,她已经完全被他的话音吸了进去。 此时默默说道:“阿轲啊,这些话……你有空再跟我多说说吧,我还不知道你会有这些想法呢,以前怎么都不跟我说?” 荆轲用一根食指挠挠脸:“呃……嗨,这些啊,拙见拙见,只是我自己的看法,u看书ww.uukanhuco你要是有什么相左的意见呢,提出来也好,保留不说也好,如果你想找我聊聊,我都奉陪到底的,促膝谈心什么的也行啊,关键是……嗯……促膝……” “嗯?”灵儿稍愣一下。 他赶忙摇摇手:“呃不不不,是谈心,谈心最重要,是思想上的交流嘛。” 段灵儿笑着点点头:“好。” “天色不早,”荆轲一边收拾书卷一边说,“我们不管那人了吧,是他自己失约。”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拖拖拽拽的动静。 “哎呀我不去——你松手!” “我跟人家说好了下午来,你都磨蹭到傍晚了,现在必须得来!” 第二句是王世的声音,他好像把谁给带过来了,两人正在门口纠结。 荆轲闻声出门查看,见王世抓着一个络腮胡大汉,正在把他往门口拖。 那大汉还有点往下赖的样子,像是很不情愿。 两人看到荆轲出来,同时松了手,尴尬地笑笑,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向来一本正经的王世此时便装打扮,满头大汗,看样子是费了老劲才让这人过来的。 大汉圆脸小眼,头大身窄,微挺着酒肚。 虽然长了一脸粗犷的胡子,但笑起来阳光憨厚。 荆轲也冲他笑笑,向二人作揖,问道:“请问这位就是官君说的那人?” 王世喘了口气,点点头:“内兄苏嘉,原是赵王的尚食令。” “尚食令?”荆轲反问道。 苏嘉摆摆手:“唉,就是大厨,很大的那种。” 第四十三章 赵王的首席大厨 尚食是负责君主饮食的部门。 尚食令,就是君主的首席大厨。 原先是厨子,做的好,升官了做行政,就成了尚食令。 苏嘉是赵国人,去年赵国发生了很多事情,让他不得不离开赵国。 赵国攻燕国,秦国趁机攻赵国,秦王派出王翦、桓龄和杨端和分头进攻,连拔赵国九城,赵国国土就又缩小了一点。 同年,国君赵偃去世,史称赵悼襄王。 这个人最有名的事就是听信谗言弃用廉颇,才有了后世那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的儿子赵迁继位,现称赵王迁。 这人的母亲是个娼妓,非常得赵先王宠爱。 还废嫡立庶,废了德行优良的太子赵嘉,改立这个品行不端的赵迁为太子。 至于他怎么个不端,苏嘉就是中招的那个。 菜不合胃口,赵王迁喊来尚食令苏嘉问话。 苏嘉尝了一口,觉得没问题,就说:“这是按照先王的口味做的,如果陛下不满意,那微臣立刻命人重做。” 赵迁挥挥手:“不必了,你就随先王一同去了吧。” 就这样,苏嘉被下了狱。 他很清楚,赵王迁故意找他麻烦,因为他跟赵嘉同名了。 长兄不好杀,就杀个跟长兄同名的厨子吧。 后来有人帮他求情,这才从枭首换成流放。 苏嘉在流放途中逃跑,来卫国投奔妹妹妹夫一家。 而他来到卫国没事做,整天游手好闲。 已经在王世家蹭吃蹭喝小半年了,他又能吃能喝,着实是他们家的负担。 卫君府和其他大户人家又不缺厨子,所以王世一看到青禾轩门口的牌子,就赶紧进来询问。 此时店里所有人都聚了过来,一起围观这个赵王的尚食令。 听完王世对他的介绍,荆轲连连点头:“好啊,能给赵王做菜的大厨肯定很厉害,来我们这儿倒是屈就了,不知苏兄对工钱有什么要求?” 王世说道:“寻常就行,只要他能有点事情做。” “不行不行,”苏嘉连连摇头,“我以前是拿俸禄的,一年六百石呢,你这儿付不起的,我走了。” “诶!”荆轲和王世同时拉住他,把他拉回座位。 荆轲笑了笑:“苏兄毕竟是在王宫里当差的,身价低不了,这个我们懂,先不管我们能不能出这个钱,苏兄你先开个价,只要我们觉得合理,就一定会满足你。” 苏嘉摇摇头:“你们这家我经过几次,生意惨淡啊,肯定都是在贴钱的,能养这些个伙计就已经很难了,再多一个都养不起,你这都没有客人啊,我做菜给谁吃?” 段灵儿暗中戳了下荆轲,使了个眼色。 荆轲便对王世和苏嘉说道:“你二位先坐,我跟东家去商量一下。” 等他两人走去后院,王世小声对苏嘉说:“内兄,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没人会轻易丢下饭碗,整个濮阳城只有这家在招厨子,你就算自己不愿屈就,总也得为内子和两个外甥想想吧,我是不拿俸禄的,工钱每日按斗算,要养活一家已经很勉强,你再这样呆下去,我们家可真的……唉……”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再继续。 苏嘉挠挠头:“不是我不想啊,你一说这个青禾轩我就知道不靠谱,没有客人哪来的钱赚?我就算做炙龙肉也没有人来吃……” 前厅两人嘀嘀咕咕,后院两人也在咕咕嘀嘀。 段灵儿一路拉着荆轲胳膊,到了后院还不放手,就这么有意无意地挽着。 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她小声说道:“我刚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他一年六百石的俸禄,若是按一石五十钱来算,这样一年就是三万钱,平均下来每天八十多,你觉得怎么样?” 荆轲想了想:“贵是贵了点,但白马阁最好的掌荤厨子也要五十钱一天,这人是宫里的首席大厨,尚食令,身价在这呢,这样一算,我倒觉得还可以接受。” “那我们……给他开多少?一百?” “不不,他肯定也会在心里算,不能太高,但也不能低于八十,我们就先给他八十,然后再谈。” 段灵儿轻轻点头:“可以,不过这样钱就紧了,父亲的宝箱……要尽快,一个月时间,如果还是打不开,我想好了,我就找个锤子把锁砸了。” 荆轲无奈地笑笑:“不要这样暴力,我会想办法的。”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段灵儿又拉回他,叹了口气:“阿轲啊,我们这样做……父亲母亲若是知道了……” 他挑起眉毛:“刚才是谁说要把锁给砸了?还说的那么凶,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毕竟只是说,还没有真的要做,万一……我们偷卖了父亲的东西,花光了钱,还挣不到钱,竹篮打水,这一切就都白费了……” 段灵儿低下头,她压力不小,又是一声叹息。 荆轲轻拍她手臂,鼓励道:“所以啊,我们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只有看到青禾轩经营好了,赚到钱了,有实实在在的、可以握在手里的成绩,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无可挑剔啊,谁叫他们没有能力挣钱嘛。” 他说着伸手空抓一下,段灵儿忽然握住他手,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对,握在手里。” 荆轲两眼直勾勾地回看着她,慢慢点头:“嗯,握……握在手里。” “青禾轩的命,”段灵儿拍拍荆轲手背,“握在我们手里啊。” “嗯,在的。” 两人对视许久,目光炽烈坚定,像是共同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决定。 段灵儿眼里冒着光,她已经看到了食客满堂、热闹非凡的青禾轩的未来。 还有盆满钵满、装满铜钱金饼的小金库。 而荆轲眼里也冒着光,但他的光有点奇怪。 他看到的,只有段灵儿皓皎美丽的眸子和饱满粉嫩的双唇。 “好了,”段灵儿松开手,转身朝前厅走去,“继续谈吧。” …… 王世实在养不动这个大舅子了,刚才在外面一阵好劝,终于把他说动一点。 见两个东家回来,苏嘉便说道:“要请我,你们可得想好,不管店里有没有生意,这工钱可要照付。” 荆轲点点头:“这个苏兄尽管放心,怎么招来客人是我们的事儿,u看书ww.uukanhu.om 工钱绝不少你的,但我们总也要了解了解苏兄的真本事吧,不如你先做几道拿手好菜,大家一起尝尝,也好让我们决定一下拿什么做招牌。” “这个好办,”苏嘉摆摆手,随即伸出一根手指,“一天一百钱,少一厘都不干。” 王世拽他一下袖子,低劝一句:“内兄。” 苏嘉摆摆手:“你别管。” 荆轲笑了笑:“八十。” 苏嘉摇摇头:“九十九。” “八十。” “九十八。” “八十。” “唉呀,”苏嘉啧嘴道,“我已经让了两步,你这人怎么这样较真?还要不要招人?” 荆轲想了想:“这样吧,如果你同意八十钱日结,明天就上工,明天下市你就能拿到钱,干满一年,我给你涨到每天一百二,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接受,那我也不一定非要用赵王的尚食令,只要花六十去白马阁挖一个五十钱的厨子来也能做的不错。” 王世又拽拽苏嘉,在他耳边虚声道:“内兄,差不多得了,我家米缸都见底了。” 苏嘉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就按你说的,一年之后可得给我涨钱。” “没问题,现在就立契。” 段灵儿当即找出方正的木片写契书,一式两份。 接着签名按指印,这赵王的尚食令就算给签下了。 荆轲看着契书,长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就只剩一个帮厨了。” 苏嘉本来准备要走,听他这么说,便回来提议道:“我认识一个小兄弟,他是庖丁后人。” 第四十四章 杀得1手好猪 这个庖丁后人名叫丁秋,十六岁的年纪杀得一手好猪。 当年的庖丁没姓没氏,单名一个丁字。 他宰牛宰出哲学了,被魏惠王赏识。 后人以此为荣,就以丁为氏,世代为屠夫。 传到丁秋的父母是第四代。 他们家在市集开了个肉铺,很多食肆都从他们家那儿进货。 丁家平时从农户那里收猪羊切了卖,从猎户那里收麋、鹿、獐这种大野味,也会挂卖兔子、野雁之类的小野味。 还在祭祀的时候为官府切牲牛、牲羊、牲猪,丁家是指定的解牛人。 如果有官牛老死了,也由他们家上门去切肉卖给民众,卖得的钱跟官府分成。 丁秋有个哥哥叫丁春,兄弟两人从小在家帮忙,耳濡目染,跟着父亲学得了一手好技艺。 苏嘉在游手好闲的时候认识了他们家,此时把小儿子丁秋推荐到青禾轩来给自己当切肉帮厨。 次日他们两人一起来的时候,丁秋从家里牵了一头小猪。 这个时候的小猪叫豚,大猪叫彘。(本书取现代习惯用法,全叫猪) 还不是后世那种粉粉嫩嫩圆滚滚的,而是皮糙肉厚灰灰的。 这小猪一进门,小白条就从后院冲过来对它狂吠两声。 然后拼命嗅嗅,试图靠近。 小猪也嗅嗅它,猪狗东西很快就玩在了一起。 苏嘉把丁秋介绍给荆轲,稍作了解,荆轲便决定把他留下。 他以为这孩子要在院子里养猪,随即说道:“我们这儿还没有猪圈,也不打算养,你这猪……” 丁秋摇摇头:“东家,我不是要养猪,我是来展示杀猪的。” 他说着转过身,指指腰后别着的一把菜刀,朝荆轲笑了笑。 “……好吧。”荆轲点点头,“哦,我不是东家,这位才是。” 丁秋朝他身边看去,看到段灵儿,欠身道:“东家好,这是仍在吃奶的乳猪,二百七十钱,付了钱我就要开始杀了。” 段灵儿微微蹙眉,她还没见过杀猪,有点犹豫,而且也没准备好花二百七十钱看他表演杀猪。 荆轲有点兴趣:“先看看吧,杀完了还能做菜呢,苏兄不是也要做道拿手菜呢么?” 苏嘉点点头:“你们可有口福了,乳猪正好可以做一道宫廷大菜,八珍之一的炮豚,先烤再焖,我一会儿去买点配料,枣子、梅子、蜂蜜什么的,再弄点芦苇和草泥,把塞了香料的乳猪包裹起来,挂糊熬制三天,喷香四溢,皮脆肉嫩,蘸着酱料吃,实在是人间至味啊。” 荆轲舔舔嘴,看向地上的小猪,连连点头。 嘿嘿,别急,一会儿就吃了你。 “嗯?”段灵儿反问道,“三天?这道菜要做三天?” “是啊,要用大火熬制三天三夜啊,不然怎么能入味?” 段灵儿觉得很不妥:“三天做成一道菜,还是宫廷八珍,你这菜要卖几钱?” 苏嘉认真想了想:“怎么也得三百钱一盘吧。” 灵儿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做的是普通人的生意,寻常人一桌菜才百余钱,这个炮豚就不用了,有没有做法简单、味道好吃,但是又不同寻常的?” 苏嘉叹了口气:“你要求还真高,我想想啊,那就做渍牛肉吧,就是把新鲜牛肉切成薄片,在酒里浸上一整夜,吃的时候配上肉酱、梅酱,也是八珍,但非常简单。” “可牛肉不常有啊,一定要用牛肉么?” “不是牛肉就没有那个味儿了,要不做个捣珍吧,就是把羊、麋、鹿这些的里脊肉去腱捶打,做成肉团,这个总可以吧,小秋家里都有这些肉。” 段灵儿看向荆轲,慢点一下头。 而荆轲才不想吃什么肉团,他要吃烤乳猪。 “我要吃烤乳猪,”他指指地上的小猪,“烤的话其实只用半天吧?” 苏嘉点点头:“寻常人家确实只有烤制这一道工序,烤时淋上蜂蜜,甜香入肉,那猪皮烤得脆脆的,都带着甜味呢。” 三人同时看向地上的无辜小猪,两眼放光。 而它还在和小白条哼哼唧唧地拱来拱去呢。 荆轲见段灵儿还在犹豫,便说:“灵儿啊,店里得有几道撑门面的大菜,烤乳猪、烤全猪的确当的上头牌,还可以烤羊羔,你觉得怎么样?” 他满脸期待地望着段灵儿,自己点了点头。 灵儿说道:“可是白马阁也有类似的啊,我们这样不就跟它重了么?” “总有菜会重的,你就说葵菜炖蛋、野鸭汤这种,哪家没有?不怕重复,就看谁家的口味好,况且……”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不是还有特色青禾团呢吗?” 段灵儿欣喜道:“你找到方子了?” “没有,”荆轲摇摇头,“但既然耶耶那辈能做出来,我们也能,总有办法的。” 灵儿轻轻点头,对他又生几分依赖。 荆轲转身就把苏嘉和丁秋带向后院,边走边说:“阿秋弟弟可以准备杀猪了,我一会儿就给你拿钱,苏兄啊,那边就是烤棚,咱们就做烤乳猪,缺什么料就提前跟阿山说,他会去买的……” 荆轲在后院忙来忙去地分派任务,谁生火、谁备料、谁准备烤架,他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段灵儿靠在门边看着,一点儿也不用她操心。 “阿轲,”她轻唤一声,勾了下手指,“过来。” 荆轲停下手里的事,欢快地小跑过来:“怎么?” “发髻松了,我帮你弄一下。” 荆轲摸摸脑袋,摸到一绺垂下的头发,呵呵一笑:“好啊。” 随即半蹲着身子,一脸乖巧的样子,安静地等段灵儿给他整理。 她顺着编发的方向挑拨几下,把垂落的发丝塞回发髻。 又紧了紧系绳,左右看看,满意地拍拍他肩:“好了,精神。” 荆轲又摸摸后脑,uu看书.uukanshu 腼腆道:“多谢了,头发这个玩意儿……我都不太会弄,每天就囫囵扎一下,到了下午就要散开,又得重扎。” 段灵儿浅笑道:“没事,我可以帮你,就像……就像刚才那样。” “嗯……” 他抿了抿嘴,刚要开口,丁秋在身后喊来一句:“二位东家,我要下刀了,” 两人闻声看去,小猪已经成“大”字形地被绑在十字杆上,下面接了个放血的桶。 丁秋挥着闪闪亮的菜刀在它颈边比划起来。 小白条不安地在旁边打转,被阿山呵斥一声,闷头闷脑地钻进狗窝露出一个脑袋瞧着,刚认识的小伙伴就要这样永别了。 荆轲问向段灵儿:“你确定要看这个么?杀猪啊。” 她点头道:“看啊,就是杀猪嘛。”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有点怕的。 荆轲就朝丁秋发话道:“有劳阿秋了,开始吧。” 丁秋磨磨刀,对准小猪的脖子,又准又狠地划出一个小口,惨叫爆发。 暗红的血光从小口飙射出来,直直射进桶中。 小猪疯狂地扭动身体,只几下就没了动静。 血流得很快,丁秋已经在游刃有余地下刀剥皮了。 段灵儿皱紧眉毛,手心发凉,朝荆轲身后退了一步。 荆轲见状,轻轻牵住她手。 灵儿先是缩了一下,又觉得他的掌心温暖有力,让人踏实,就紧紧回握过去,不想松开。 那边开肠破肚,这边十指紧扣。 两人就这样看完了一场宰猪…… 第四十五章 小巷里的刺激秘密 丁秋并不是每天都要这么杀猪。 各家食肆的大部分红肉都是去肉铺买现成的,只有鸡鸭禽类会养着现杀,因为它们可以下蛋。 烤乳猪烤的是整猪,除了掏干净内脏下水和剁蹄去尾之外,也不需要丁秋再做什么,他就洗洗手洗洗刀,准备去帮苏嘉的忙。 荆轲过去随便聊聊,问道:“你家的肉铺我曾经路过,做得挺大的,后面有个院子呢,好像还雇了伙计吧?” 丁秋洗着手,点点头:“是啊,一般都是我哥打理,父母想让我读书哩。” “那怎么上我这儿来了呢?” 丁秋叹了口气:“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在家切肉,但是不切肉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正好苏大叔找我来,那我就来看看咯。” “给你二十钱一天。” 丁秋擦干手:“行吧,我家伙计也就十五,我在家里干活还不拿钱呢,在你这儿总也能挣点,不过说好了,青禾轩的肉都要从我家进,给你算便宜点。” 这小子精明,荆轲笑了笑:“当然,我前一天定好,你第二天早上带过来就行。” 丁秋把菜刀往腰后一别,拍拍手望向前厅:“你这都没人啊,能赚到钱么?” 荆轲指指正在往大釜锅里焯猪的苏嘉,说道:“菜做好了,生意就来了。” 阿山找来枣子、梅子和一些作料,按照苏嘉的指示碾压成泥屑。 均匀地抹在焯好的小猪身上,腌制半个时辰。 现在还差蜂蜜。 蜂蜜要在猪皮烤至半熟、刚刚变成焦色的时候淋第一遍。 阿山便要出去买,荆轲让他留在店里,万一有什么熟客来了,他也好做点菜给招呼一下,不过可能也只有孙夫人会来。 荆轲安排好后院的事,就到柜台找情绪低落的段灵儿。 她看杀猪看得想吐,没一会儿就离开了,现在趴在柜台难受呢。 “出去走走吧,”荆轲给她倒了一杯水,“透透气。” 她蹙着小秀眉,慢慢抬起头:“去哪儿?” “去买蜜,一会儿要用,再去看看可以开锁的东西。” 听到“开锁”两个字,段灵儿精神起来,点点头:“一起去。” 她把柜面收拾一下,轻叹一声,喊来阿让看着,然后随荆轲出了门。 …… 现在已经入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 秋风里夹杂着淡淡的麦香,轻轻弥散在濮阳城中。 路上行人纷纷,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 安逸和谐的日子在这乱世显得弥足珍贵。 两人一路说说逛逛,来到那个卖小件金属的店里。 这里可以算作一家卖个护用品的商铺。 其实这个时候对个人形象的护理很讲究。 发须并非完全不能动,适当的打理和美化也是很重要的。 男人们会按照不同年龄和身份来修理胡子。 刮胡刀分剪的和剃的,光剃刀就有五种样式,剪刀有大有小,有粗剪和精修之分,还有专门拔胡子的工具,跟现代拔眉毛的差不多。 这家店还卖抹胡子的油膏,人们用它来给胡子做造型。 长直的、卷翘的都可以捏出来,让胡子又光又亮,甚至还有增色用的首乌粉,可以说相当齐全了。 至于掏耳朵、剪指甲的也有,还有挖鸡眼的。 荆轲选了几样细细小小的指甲工具、尖头锉刀和耳扒子。 他也不太确定到底该用什么来开锁,反正看到又细又长的就买下来。 过后,两人绕路去买蜂蜜,经过孙夫人店门口,灵儿说想看看。 “哟,灵儿啊。” 孙夫人热情无比地出来迎接,看了荆轲一眼:“和阿轲出来采买呀?” “嗯。”两人同时点点头。 她挽起灵儿就往里面走:“上次跟你说的那批竹青色的罗子还有几幅呢,你若是想要啊,可得抓紧了,再过一个月天凉了,罗子可就不好穿了呀。” 段灵儿浅笑一下,想了想:“罗子嘛……家里有很多了,我这身也是啊。” “你看,”孙夫人托起一片小样,“竹青色,多漂亮啊,是鼠里草做的染料呢。” 段灵儿着实心动,摸着料子爱不释手。 犹豫再三,咬了咬下唇,轻叹一声:“下次吧……明年还有的话,我一定来做。” 孙夫人见她这么为难,又想到青禾轩冷清的生意,便也不再多说,带着她随意瞧瞧。 荆轲在一旁看见了她的失落,又看向这块竹青色罗锦的小样。 不就一件罗裙么,你等着。 忽然,他余光瞥见门外有道熟悉的微胖身影,急匆匆地走过。 荆轲靠到门边朝街上张望,发现是段然。 他和另外一个同样微胖的男人走在一起。 两人一路走一路在说些什么。 段然还拉着那人胳膊,扭扭捏捏,把他拉进一条小巷。 荆轲想了想,决定一个人先去看看,便转头朝里面喊道:“灵儿,我看到个朋友,去打声招呼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段灵儿“嗯”了一声,继续和孙夫人聊着布料。 荆轲出门后,就顺着那二人的方向走去。 在巷口往里瞥了一眼,发现他们好像在激烈争执。 他就靠在墙边竖起耳朵听着。 “在外面偷养我这么多年,你家夫人知道吗?” 荆轲皱紧眉头,满脸问号,觉得这好像是……撞见了…… 难道父亲在外面养男人? 还是这个跟他一样微胖的男人? 有点刺激啊,uu看书 w.ukashu 荆轲心脏砰砰跳起来,慢慢朝墙角挪去,想听个究竟。 “你、你怎么又去赌?还欠那么多钱?”段然听起来有些慌张。 “少废话,管那么多干嘛?把钱给我就是!”那人不耐烦道。 “可、可是我一时也没有那么多钱,都在夫人手上管着呢。” “呵,你叫她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阿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病死!啊?!” “我……” “这会儿跟你讨点损失怎么了?这是你欠我和我阿娘的!” 接着是一串叮叮咣咣的清脆声,大概是段然掏出了钱袋。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先去解燃眉之气。” “哼,这点钱连牙缝都塞不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怂爹?” 荆轲有点明白了,这大概是段然的私生子,来要钱来了。 看他模样已经加冠了,二十多岁。 应该是在认识段夫人之前就有的,瞒了这么久。 如果这事被公开,那段家就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段然叹了口气:“我……你可、你可千万别上我家去闹,我夫人会跟我拼命的,这样你可就再也没法从我这儿拿钱了啊。” “嘁,我管你呢,你要是不能按时给我钱,段家就等着好戏吧。” 男人丢下一句话,朝巷口走来。 荆轲也转身走开,头也不回,来布庄接灵儿。 她与孙夫人道别后,出来问向荆轲:“什么朋友啊?我认识么?” 荆轲笑了笑:“是我认错人了。” …… 第四十六章 幸福到想哭的味道 蜂蜜很贵,是这个年头少有的甜味。 要在开满野花的山上养蜂,同一批蜂一年只产一次,且在秋冬两季才能采到质量不错的蜜。 便宜的蜂蜜卖法,是把整块清除了蜜蜂的蜂巢放到市集上现割。 割成一块一块称重卖,可以直接啃。 味道相当醇厚,还带着一点花香。 但一次不能吃多,会很齁。 一般人买了这种蜂巢回家捣碎熬浆,加水熬成黏糊糊的蜜浆。 贵的那种,是冬天采集的冬蜜,粘稠浓厚,有点像凝固的猪油。 放在密封的罐子里可以保存好几年。 荆轲两样都买了点,冬蜜一会儿就要用。 而蜂巢可以让阿山加工成蜜浆,留作以后备用,这样就比全用冬蜜来的省钱。 两人回到店里时,院子里已经清理干净,苏嘉正在把腌好的小猪绑上烤架。 他披了个湿头巾,坐在火炉边摇着转把儿,让小猪在火上缓缓转动。 炉边的空气热到扭曲,阿山大汗淋漓地坐在他旁边请教经验。 荆轲递去蜜罐,苏嘉舀了一指放进嘴里尝尝。 “嗯……”他砸吧两下嘴,“有点陈了,不过还行吧。” 接下来就是等。 时间已经是中午,阿山给大家做了简单的汤饼。 他跟苏嘉两人轮换着转猪,不到两刻,猪皮已经开始变色。 血腥味逐渐被诱人的焦香味取代。 活物变成食物也只要这么短的时间。 小白条显然已经忘了在烤架上受刑的是曾经的小伙伴,舔着嘴巴坐到苏嘉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 “好香啊!” 段禾苗和吕仅两个小馋虫闻着味道从大门飞奔进来。 带着白条跑跑跳跳,后院一下热闹起来。 而荆轲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练习开锁。 他上午从市集上卖来一把相对复杂的挂锁。 用小工具戳戳捣捣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咔啦”一声打开。 “开了?”段灵儿欣喜道,“挺快的嘛,我以为你打不开呢。” “嗯,”荆轲眉头不展,“这把是开了,不过父亲的锁要小很多,还是在夜里摸黑,我也不能确定,你……准备好小锤吧。” 他无奈地笑笑。 可段灵儿不当这是玩笑,认真思索一番,又说:“要不我们找父亲商量一下?上次是为了给阿山还钱才偷卖了东西,这次是为了青禾轩啊。” 荆轲想了想:“可以是可以,就怕他畏畏缩缩的舍不得出钱,思前想后耽误事,到时再生什么变故,店里每天光养人就要一百四十钱。” 灵儿盯着锁,轻眨两下眼睛:“那这样,今晚先试试,如果能打开宝箱,我们就按原定的来,如果打不开……最好是能打开……” 荆轲点点头:“我尽量。” …… 喷香喷香的烤乳猪端了出来,大家馋勾勾地围在一起。 小乳猪皮脆肉香,被苏嘉切成一片片小方片。 淋了冬蜜的焦红脆皮泛着诱人的油光,细腻爽滑的油脂在口中融化。 丰盈的焦嫩口感,带着沁人的甘甜,裹挟着枣子的果香和梅子的微酸,化作一抹幸福到想哭的味道,猛袭众人的味蕾,咽下之后,余香久久留于齿间,令人心神具醉,根本停不下筷。 几人吃到眼神迷离,盯着光光的盘子两眼放空。 阿山抹抹满嘴油,打了个嗝:“这才是……做菜嘛……” 几个孩子和小白条吃饱了撑的,两眼翻白地躺在榻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段禾苗长叹一声:“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猪……” 吕仅点点头:“我好久——嗝——都没有吃肉了……” 阿水张着嘴,呆愣愣地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肉……” 段禾苗想了想,问向吕仅:“你怎么很久都没吃肉呢?” “我现在期服啊,最近都不能吃肉……唉……” 吕仅作为吕不韦的孙子,为他守丧算是齐衰,要守丧一年,仅次于他父亲的斩衰三年,头几个月不能饮酒吃肉。 “哦……”段禾苗点点头,“真可怜啊……那你在我家可要多吃点……” 吕仅慢慢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啊!不好!”阿水忽然大叫一声坐起,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慢慢看向哥哥。 阿山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羞愧地低下头。 这兄弟二人刚没了娘,也在期服,还是斩衰三年。 “唉……” 几人一狗,同时叹出一股忧伤。 苏嘉很有成就感地笑了笑,对一个厨子最高的评价,大概就是眼前这副情景了。 荆轲也吃得乐呵呵的,在跟段灵儿商量这盘菜的价格。 “你都没吃几口啊,”他小声说,“是不合口味么?” 灵儿摇摇头:“很好吃,可我吃不下,只两口就觉得饱了,所以这要怎么卖?” 荆轲喝了一口水:“这是招牌硬菜,成本很高,也很花时间,没法来一个客人烤一只猪,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点这道菜。 “我想想啊,这烤乳猪可以卖整只,也可以按片卖,整只大概八到十人吃,这个样子的一般都是聚会宴请,u看书uas 大多是付得起钱的大户,会差下人来提前打听好做准备,到时让他们付定金订一头乳猪就行。 “今天这头活猪二百七十钱,我叫阿让去打听过了,白马阁的整只炮豚要一千二百钱,毕竟花三天时间做,我们就便宜一点,九百九十钱。” 段灵儿疑惑道:“为什么不直接卖一千?” “一千钱毕竟是上千了的,虽然九百九只少十钱,但听起来却是要比一千听着要少不少,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荆轲没法跟她解释四位数和三位数上的心理差异,毕竟阿拉伯数字带来的感受更加直观。 段灵儿念叨着:“一千钱……九百九,嗯……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吧,你接着说,按片卖要怎么卖?” “按片卖的话,刚才那只小乳猪,算上猪头和肘子,可以出十二三盘左右,我们一天就只卖十二三盘,只耗一头猪,这样可以尽可能地控制成本,我问过苏嘉了,到了冬天,洗干净的的小猪能保存得更久,可以半只半只的做,这样,一盘就卖……一百整,然后……” 荆轲在木片上潦草地写着草稿,段灵儿支颐认真听着。 不一会儿,苏嘉和阿山也过来旁听。 几人一起确认了几道菜,煲煮野鸭、清炖鸽子汤、清蒸鳙鱼、芥酱鲤鱼脍、酒渍鹿肉…… 大龟肉羹、水芹巾羹、鸡肉白羹…… 还有一些清煮蔬菜,也都一一确定好了价格。 这几天就将试菜挂牌、大饱口福。 店里热火朝天地商量着,门口进来一名穿素服的少女…… 第四十七章 吕不韦家的女人们 少女正是吕萌。 她旁边有一位年轻的端庄贵妇人,皱眉打量着店里。 外面停着三辆双马马车,还跟了一小队的家仆和护卫。 车身宽大华丽,车顶坠着铜铃。 稍一晃动,铃声响起,沉稳悠扬,吸引人们的目光。 可以想象这三辆车刚才是以什么样气派的阵势驶过大街。 现在居然停在了门可罗雀的青禾轩门口,引起路人围观。 吕萌刚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荆轲和几个人围在那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正要过去打招呼,荆轲就抬起头。 两人对视一眼,段灵儿也回头看来。 其他人全都停下交谈,同时望向门口。 阿让立刻迎了上去,躬身问向吕萌:“二位是来吃饭的吗?” 早已过了饭点,荆轲不觉得她们是来吃饭的。 那贵妇人左看右看的样子,大概是来找人的。 她看到躺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吕仅,蹙眉喊了一声:“仅儿。” 吕仅吃得太饱,眯着眼睛快要睡着。 听到这一声喊话,浑身打了个激灵。 噌地坐起,看到门口的两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今天是全家要一起去吕家墓园的日子,探望给吕不韦守孝的三个儿子。 吕仅温温吞吞地喊了声:“阿娘……小姑……” 贵妇人是吕延的嫡妻,李氏。 她样貌姣好,但总以冷面示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作为吕不韦的儿媳妇,自视甚高也无可厚非。 此时谁都不看,两眼平视前方盯着柜台,好像那里有人似的,冷声朝儿子丢下一句:“走了。” 说完便转身出门,上了车。 向来张扬的吕萌,在高傲的嫂子身边也变得不再多话。 只是朝吕仅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过来。 吕仅不舍地摸了摸小白条,又看了看空空的烤猪盘子。 三步一回头,朝大家挥挥手,磨磨蹭蹭走到吕萌身边。 吕萌见这孩子一嘴的油,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你吃肉了?” 吕仅点点头:“可好吃了。” 吕萌叹了口气,用袖口帮他擦擦嘴,边说:“你在期服啊……” 她忽然停住,鼻子轻嗅一下,又问:“吃的什么?” “烤乳猪,小姑想吃么?” 吕萌朝大厅望去一眼,里面的人都纳闷地盯着这里。 随即看见了那个空盘,还有一些猪骨头。 她作为吕不韦的小女儿,和哥哥们一样,也是斩衰三年。 而女子守丧不用去倚庐,但在头几个月里也不能饮酒吃肉。 她吃了快一个月的粗米饭,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 此时闻到久违的肉香,格外想念。 她摸了摸吕仅的后脑勺,把他带出门,小声道:“先走,回去再跟我说。” 说完,两人先后上了第一辆车。 马夫接连呵斥几声,三辆马车缓缓驶动。 铜铃阵阵,车轮隆隆。 家仆护卫一路跟随,在路人的驻足瞩目下高调离场。 这家人风风火火地来,潇潇洒洒地走。 来青禾轩只是接上吕仅,跟其他人没有半句话说。 荆轲他们便也不再去关注,继续讨论菜式。 …… 一个月前,吕氏是当今世上除了各国王族外最显赫的家族。 哪怕吕不韦被罢相返乡,也掩盖不住他们的风光。 也正是因为这种风光,如今才没了家主。 三个儿子都在倚庐守孝,穿麻衣吃粗粮。 虽说孝期三年,但世人都觉得这个期限太长,便对它做出一些调整,一般在守满二十五个月之后就能出丧。(《荀子·礼论》、《公羊传》) 而在这期间,吕家这一脉,就只有一屋子女人了。 这些女人分坐在三辆马车里,一起去探望守孝的男人们。 头车是吕不韦的嫡妻穆氏,年过半百,满头灰发。 虽然能从发色看出年纪,但毕竟是曾经跟赵姬共侍过吕不韦的,相当会保养,内服外敷,皮肤饱满,依然光彩照人,气质出众,有股书卷气息,一看就是颇有威仪的贵户主母。 与她同车的,是长女吕英、小女儿吕萌、儿媳李氏和长孙吕仅。 吕英在家排行第四,二十四岁,嫁给了秦国的蒙恬。 蒙恬现在只有二十五岁,尚在行伍历练,还只是个骑司马。 如今是他父亲蒙武和王翦闪耀驰骋的时代。 吕不韦要嫁女儿,秦国武将世家是首选。 王翦四十多,他长子王贲才十五岁,年龄不合适。 随后看中了同样显赫的蒙家,蒙恬各方面的条件都优异得无可挑剔。 五年前蒙吕两家便联了姻,夫妻感情也不错,吕英为蒙恬生了一个儿子。 如今父亲过世,她回娘家服丧,之后还要回到秦国。 出殡那天蒙恬也来了,低调地跟在丧队中。 他清楚文信侯是在收到秦王的一封信后饮鸩自尽的,两人矛盾很深。 自己作为吕不韦的女婿,在这件事上应当避嫌。 但正因为他是吕家的女婿,秦王还主动下令让他和妻子回乡奔丧。 来了没几天,便和他的连襟一起回了秦国。 这就要讲到吕不韦的另一个女儿。 第二辆车中坐的,是他的两位妾室,赵氏、韩氏和两个庶女。 二夫人赵氏生了两个儿子,老二吕建和老三吕廷,都跟着长兄吕延在墓园守孝。 而两个庶女都是三夫人韩氏生的,老五吕芷和老六吕若。 二十三岁的吕芷嫁给了三十岁的秦将桓龄。 就是去年攻陷赵国安阳的那个桓龄。 他与杨端和在王翦的统领下,连拔赵国九座城。 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是秦国武将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桓龄军务繁忙,先于妻子离卫,和蒙恬一起回了秦国。 秦王明年还要攻赵,命他做将,现在已经开始谋划。 桓龄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一直在行伍中全力打拼。 在王翦麾下奋勇杀敌,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终于在两年前做了将军,已经年过而立却并未成婚。 吕不韦见这小伙子不错,很有前途的样子,人也老实。 就把自己第二个女儿嫁给了他。 吕家四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两个。 还剩一个十八岁的吕若和十六岁的吕萌。uu看书ww.uukash 假若吕不韦没有被罢相的话,那他下一步就是撮合吕萌和王贲。 如此一来,蒙、王、桓三个名将都与吕家联姻。 在这件事情上,生女儿带来的收益要远远超过儿子。 夫人路线屡试不爽,毕竟他自己就是靠这条路子起来的。 儿女在吕不韦眼里,除了是孩子,更是投资,是扩大自己影响的强大助力。 而吕延的妻子李氏,正是李斯在楚国的小妹妹。 李斯是楚人,是荀子的弟子,和韩非同门,出师后来秦国做了吕不韦的门客。 吕不韦是天生的伯乐、投资家,相人、识机是他的本能。 慧眼如他,一眼看中了李斯,让他做郎官,推荐给秦王后升任长史。 秦王采用了李斯的计谋,命他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游说山东六国,离间各国君臣,效果显著,又被奉为客卿。 前年吕不韦受嫪毐之乱牵连时,正是李斯竭力走动,组织各方门客、士子冒死劝谏,这才得以保住吕不韦一命。 之后,一篇《谏逐客书》轰动一时,让他直升廷尉(司法部长)。 事实证明,吕不韦的每一笔投资都是精准且高收益的。 唯独他跟赵姬的账,始终没能算得清,现在坟头上积了落叶。 一家老小来到墓园,与三个守孝的男人相互问候,接着来到碑前跪拜、清扫。 吕萌在三拜之后,长跪不起,看着父亲的谥号,目光坚决。 父亲,您是被逼死的,女儿一定给您报仇。 第四十八章 今夜难眠 尽管下午在青禾轩吃了很多烤乳猪,但荆轲回家后的晚餐依然能成吃得津津有味,还多添了两碗饭。 而段灵儿没吃几口,就已经吃不下了。 她看着荆轲吃得喷香的样子有点想笑,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能装得下的。 段禾苗也吃不太下,剩了小半碗饭,打了个嗝。 见儿子和女儿纷纷落筷擦嘴,段夫人奇怪道:“怎么?是今晚的菜不合胃口么?” 晚餐向来清淡,一碗白羹、一盘荷藕、四个蕨菜小肉圆,还有两条香煎小黄鱼。 段禾苗刚要开口,又重重打了个响嗝,非常失礼。 段然嫌弃地瞪他一眼:“怎么回事?才吃多少就饱了?不要剩饭。” 段禾苗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地重新提筷,把剩下的饭菜强塞进嘴。 他被姐姐和荆轲下了死命令,坚决不能跟父母说烤乳猪的事。 这孩子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能感觉到青禾轩变得不一样了。 来了新人,也有了新菜,连九岁的孩子都知道这需要钱。 所以禾苗也猜出他俩可能是偷卖了父亲的藏品才换来的钱。 在这件事上,自己是同谋,自然不能说漏嘴。 被父亲一瞪,他几乎是含着泪地在扒饭。 段灵儿不一样,她不想吃,没人能逼着她吃。 直接说道:“灵儿身子不适,胃口不好,先回屋休息了,父亲母亲慢用。” 说罢起身离开,就是这么了当。 经过荆轲旁边漫不经心地轻咳了一声,继续走开。 他顿时停住,嘴里鼓鼓囊囊的饭嚼动一下。 被她提醒,这才想起今晚有要事在身。 接着囫囵吃光饭菜,朝段家夫妇欠身道:“我吃好了,父亲母亲慢用。” 段然和夫人一齐点点头,等他离开后,敏锐的段夫人才小声问道:“刚才那声‘咳咳’你听见了么?” 段然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声,灵儿不是身子不适么?” “你就上点心吧,今晚咱俩守着,看他俩到底搞什么名堂?” 段然叹了口气:“我明早还约了王兄去博戏馆,今晚要早点睡。” 段夫人严肃道:“博戏那个东西你少玩,光输不赢,只出不进,也不怪灵儿总说你。” 段然摆摆手,慢吞吞地起身:“那东西要多练才能找着门路,我这才刚玩,手不熟,不赢也是正常的,要守你自己去守,我是真不能陪夫人了。” 他挺着小肚子,懒散地走开。 “诶,你!” 段夫人叹了口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她便孤身行动,在饭后一个人来到段灵儿的院外,装作乘凉的样子靠在廊边,扇着小扇,赶着蚊虫。 看着女儿屋中绵柔温馨的烛光,很久都没有动静,她便又去荆轲院儿里瞧瞧,藏在院门外面朝里张望。 他正带着段禾苗举小秤砣,举完还要蹦蹦跳跳,蹦跳完就要开始练招。 因为伍毛毛被罚在家思过,所以学堂里最近特别平静。 而霍老和赵夫子都已经知道了这事,以后必定会留心。 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看起来也不需要特别锻炼。 不过在这战国乱世,会点武艺总归没错,不说上阵杀敌,能自保就已经很管用了。 荆轲也不太会打,他只会几招防身术,但在段禾苗眼里就显得很厉害的样子。 段夫人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荆轲在带坏儿子,在教他私斗。 看了两眼就上前叫停:“小禾啊,这么晚了,在这儿忙什么呢?还不快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早课,今天功课背完了么?” “嗯,”段禾苗开心地点点头,小脸红扑扑的,“今天学的孝志,刚刚背给阿轲听过啦。” 段夫人擦擦他一脑门的汗,笑着看向荆轲:“阿轲啊,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荆轲点点头:“母亲也早些休息。” 接着送他们母子俩出了院子。 他与这个养母的关系平平淡淡,总夹着一丝生分。 两人性格不融,互相不太对付,但也不会当面产生矛盾,言谈间总是带着敷衍的微笑。 就说上次她质问两人一夜未归的那次,算是比较激烈的冲突。 但她也都是在问灵儿,并不是直接朝着荆轲说的。 段夫人不能否认荆轲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在家里起到的重要作用。 不光是给段家撑门面,更是给这个家庭带来安全感。 在很多事情上,没有荆轲,段家要遭不少殃,灵儿也会多很多麻烦。 但她希望二人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不能再有更深入的发展了。 段夫人把段禾苗送回房间,安顿休息之后,她又一路扇着小扇来到女儿屋外。 灵儿正好开门,母女俩同时愣住。 “阿娘?”段灵儿微微蹙眉,“这么晚了……有事么?” 段夫人局促地笑笑:“呵呵,灵儿啊,夜里凉,阿娘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添衣?” 灵儿有点想笑:“夜里凉您还扇扇子啊?” “呃……”段夫人慢慢垂下扇扇的手,“唉,为娘的来看看女儿嘛,哪里一定要有事呢?还不休息啊?” “就睡了,开门透个气。” “哦……那你……呵,早点休息吧。” 段灵儿点点头,上前一步挽住她:“我送阿娘回屋。” “不用了不用了,”段夫人摇摇扇子,“我自己回去,阿娘走了啊?” 她恭恭敬敬地欠身:“那灵儿不送,阿娘安睡。” 段灵儿一直目送母亲离开院子,走上连廊,消失在视线中。 从她三步一回头的模样来看,一定是来盯着自己的。u看书 ww.uukanshu.om 灵儿叹了口气,关上房门,又坐回妆案前,熄灭了油灯。 段夫人简直操不完的心,在她熄灯后又回来足足等了两刻的时间。 觉得女儿一定已经睡下了,才疑神疑鬼地回屋。 段然早就呼呼大睡,挠挠肚子翻了个身。 而母亲对女儿的直觉总是很准。 段灵儿又等了两刻,一直等到人定时分才轻轻开启一条门缝。 警惕地观察了一小会儿,轻手轻脚来到荆轲门外。 这里也已经熄灯,她轻敲两下门。 过了一小会儿,房门才开。 荆轲等她等得都睡了一觉,打着哈欠来开门:“终于来了,我以为今晚不做了呢。” “母亲盯我很紧,现在应该是去睡了的,工具带了么?” 荆轲拍拍胸口:“都在这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借着微亮的月色,踩过石板小径,朝书房走去。 初秋的夜里分外凉爽,院中梨花飘香,甜甜的、淡淡的,沁人心脾。 荆轲在前,路过一株梨树,停步轻嗅一下,真香。 他回头看向段灵儿,朝她伸去手。 灵儿没有迟疑,直接握住,被他牵到书房后面的小竹林。 完全没发现后面还跟了一个人。 段然起夜出屋,无意看到这两人,就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果然,自己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他纠结着要不要喊醒夫人,犹豫再三,为了避免时间拖得久了,生米被煮成熟饭,还是决定一个人先去看看…… 第四十九章 来点光 密室大门很好开,就像上次一样,两人很快进屋。 今夜月光微弱,光是来到那几个大箱子旁边就已经是盲人瞎摸。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段灵儿在屋里转悠,拿起漆器左挑右选。 想着如果箱子打不开,下一个该卖哪一件。 荆轲把小工具排成一排,摸到锁箱子的精致小铜锁。 顺着侧边摸下去,找到了小小的锁孔。 然后挑了个最细头的耳扒子慢慢插入,挑动几下,挂锁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又拿起另一根签子,正要下手。 “哎呀——” 段灵儿清脆地叫了一声,还伴随着地板开裂的声音。 荆轲闻声转头,见她歪身扶着墙,哼哼了两下,有点紧张的样子。 呼吸也变得急促,小声道:“阿轲……快来……我……” 他当即过去,皱眉看向地面。 地板老化开裂,灵儿的右脚踩塌了一片。 脚踝正嵌在参差的裂缝里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 “你别动。” 荆轲蹲下身,扶住她小腿,轻轻摇晃了一下。 “呃,”段灵儿蹙眉搭上他肩,“疼……” “灵儿!阿轲!在做什么?” 段然一头冲进屋,他在门外听见女儿喊的那声,顿时怒火中烧,眼睛瞪得浑圆。 可惜刚进来,他也没能看得清楚,只知道墙边有人。 “父亲?”两人同时喊道,有点惊讶。 “你们!” 段然凭着记忆绕过木架,慢慢走近两人。 看见荆轲蹲在女儿身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得直跺脚:“哎呀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段灵儿通红着脸,拍拍荆轲让他赶紧起身。 荆轲低下头指了指,淡定道:“灵儿的脚卡在地板里了,我帮她弄出来,父亲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去把灯点了吧,这里看不清,灵儿很可能受伤了,这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什……” 段灵儿点点头:“是啊父亲,我脚卡住了,动不了,您帮忙给点盏灯吧。” 段然觉得好像不是自己想得那样,上前定睛细瞧,一看的确是这么回事。 “呃……”他挠挠额头,慢慢后退两步,退出房门,边说,“看不清的话先不要妄动,等我啊,我去前面引灯来。” …… 地板下面是中空的地龙,与地面有一段距离。 段灵儿的右脚已经空悬了好一会儿,全靠撑着荆轲才能坚持。 木头碎裂严重,光摸一下就能感受到碎木的尖锐。 而这个角落几乎看不见,贸然挪动会造成不小的二次伤害。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蹲,等着段然拿来油灯。 荆轲摸了摸附近的地板,奇怪道:“这些木头按理说应该挺结实的,还刷了桐油呢,怎么唯独这片塌了?是不是你……”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向灵儿:“是不是你太胖了?” 段灵儿脚踝很痛,这会儿被他气得笑出来,轻拍他一下肩:“说什么?你才胖,你看你晚饭吃的,怎么能吃那么多?” 荆轲眉头一拱,看起来很委屈:“吃得多……怪我咯……可是我也不胖吧,又没有肚子,我觉得正好啊,你觉得呢?” 灵儿低头看看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手臂。 小脸一红,赧声说道:“你、你问我做什么?我才不管你胖不胖的,吃多少都不管你。” “哦。”荆轲点点头,感觉她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又抓紧了一些。 在黑暗里可以尽情的脸红,所以也可以尽情地想象,单独相处的时间就理所当然地变得很短。 段然举着两盏小油灯急匆匆地跑回来,蹲到荆轲身边一照,情况有点严重。 碎木张牙舞爪地交错在少女白皙的脚踝周围,皮肤已经被磨破,破口粉粉的,还没有渗血。 荆轲找来小工具里较为坚硬的锉刀,小心翼翼地把靠近皮肤的木茬挑开,又掰掉一些碎木。 然后轻轻向上提起段灵儿的小腿,才终于把这只脚解救出来。 脚已经麻了,灵儿扶着荆轲,一跳一跳地靠到凭几边坐下。 她提起裙摆让荆轲给她看看,段然连连摇手:“且慢且慢,阿轲不方便,我去喊阿云过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刚才不就是他帮我弄出来的么?” 段灵儿才不理他,倏地露出半条小腿,往荆轲面前一伸:“看。” 他眨巴两下眼睛:“呃……好。” 然后慢托起她的小腿肚,对着脚踝轻吹两下,把碎屑吹掉。 “还好没有出血,把纱巾给我,我先给你擦擦,一会儿还要用水洗一下,”他朝旁边瞥了一眼,“父亲,来点光啊。” 段然只好坐到两人旁边给他们举着灯,满脸怨念。 但觉得荆轲其实做得很不错,没弄疼灵儿,还这样耐心照顾。 虽说当然是对灵儿有所图谋,可段然也察觉到了女儿此时看荆轲的眼神。 就是夫人曾经说过的那种,含情什么、什么脉脉的。 段然忽然有点失落,女儿还是长大了。 不过……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怎么知道的?怎么进来的?” 面对父亲的三连问,段灵儿还没准备交代,下意识地看向荆轲。 他轻轻放下灵儿的脚,盖好裙摆,直说道:“家里谁不知道这里有密室?门上那锁一捅就开。” “你!为什么……”段然环顾一圈屋子,顿时反应过来,“你们要偷我的藏品?” 荆轲继续说:“父亲,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要让青禾轩复起,需要钱,很多钱,您愿不愿借给我们?” 段然立刻皱眉摇摇头:“青禾轩早就不行了,没人会来的,你们救不了它,只会浪费钱。” 荆轲看了灵儿一眼:我说过的吧。 段灵儿轻叹一声:“父亲,我跟荆轲有把握的,已经研究了新菜式,还招了个厉害的厨子,是赵王的尚食令呢,他做的烤——” “怎么回事?”段然怒拍大腿,脸色可怕,“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哪来的钱招人?还尚食令?他会来青禾轩那种快要关门的食肆吗?是骗子吧?” 段然的突然发怒,让两人一时接不上话。 没想到一向温吞的父亲,在青禾轩的事情上反应会这么强烈,情绪近乎激动。 如果不是今晚被撞见,那么他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知道青禾轩的事。 这场暴风雨来得也会晚一些,至少要等青禾轩能赚钱了之后。 “什么叫……青禾轩那种食肆?” 段灵儿蹙眉看着父亲,眼里泪光打转,“这不是我们段家的家业么?是我的曾祖父、您的大父创立的啊,uu看书 w.uuansh怎么在您这就变得这样不齿了呢?” 段然叹了口气,支支吾吾地摆摆手,边起身边说:“我……我说不弄就是不弄,你们也不要弄了,那什么……什么厨子的,让他走人,开不下去的,不要干了,我过几天就去卖了那破店。” 青禾轩是段灵儿全心投入的事业,虽然落没冷清,但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是一段需要悉心呵护而且无法割舍的感情。 如今在荆轲的引导下终于快要见到一些起色,却被父亲迎面泼了冷水,彻底凉到心扉。 那种感觉,就是年少时炽热的梦想被父母狠狠打击而徒生的无奈、无力、无助。 灵儿此时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咬紧下唇转过头。 眼眶湿红,眼神不甘,轻轻滑落一滴泪珠,被她倔强地擦掉。 段灵儿很少哭,而荆轲见不得她哭。 段然平时拿不了什么主意,这会儿倒摆出一副大家长的姿态,数落完女儿就犯了懦夫病,仓皇而逃。 荆轲默默起身,跟了上去,在书房门前的老柏树下面喊住他。 “父亲!” 段然猛地转过身,知道他是来为女儿讨说法的,有点害怕,连退两步。 还缩了缩脖子,眼神闪躲:“你、你要做什么?我好歹也是你父亲。” 荆轲漠然笑笑:“是啊父亲,您可不光是我跟灵儿小禾的父亲呢,应该还有一个人吧?你的长子?” “你……” 段然眼里闪过一丝紧张,狠狠吞咽了一口…… 第五十章 郑重要挟你 “什、什么长子?”段然揪起眉毛,“我只有小禾一个儿子啊。” 说实话,他演得还挺好,也许是夜色太暗。 如果荆轲不是亲身遇到,他也不相信段然会有本事背着段夫人在外面偷养一个私生子。 荆轲轻笑一下摇摇头,复述道:“‘在外面偷养我这么多年,你家夫人知道么?’‘这点钱连牙缝都塞不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怂爹?’这两句还记得么?今天上午文成街的小巷里,被人要走一袋钱,别告诉我您这么快就忘了。” 段然张口结舌,小胡子颤动两下,耷拉下脑袋,长长叹息道:“原来你都看到了……” 他又忽然惊恐起来:“你、你不是要去跟你母亲揭我这事吧?那可不行,不行啊,家里要翻天了的……” 荆轲转头看了一眼,见段灵儿没跟出来,就把段然拉到一边小声说道:“父亲放心,我不会说,跟任何人都不说,不过您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偷偷养他们母子吗?” 段然叹了口气:“唉,是啊,自己造的孽,不养怎么办?” “可以纳妾啊,在母亲入门之后就可以了。” 段然皱眉摇摇头:“我又何尝没想过,但看你母亲的样子,我也不用再想了……” “所以……”荆轲想了想,“您是用买藏品来做掩护么?假装自己被骗,实际是把虚高出来的钱拿出去养人?” 段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一脸恍然:“还可以这样做?你早说嘛!早知道我就不用这么累了!唉……” 荆轲心里呵呵:是我把你想得聪明了。 然后又问:“我上午听到,说是那个女人已经病逝了?” 段然点点头:“几年前吧,方全穿着丧服来管我要钱,还让我过去看看。” “哦,他叫方全啊,那您去了吗?” “当然没去啊,二十多年了,去看她干嘛?给钱不就行了?她儿子来找我已经够烦的了,我就多给了他点钱,才让他放我一马。” 荆轲并不接话,只要他不渣灵儿和小禾,别的都不想管。 段然挠挠胡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但这是在认识你母亲之前的事,在她之后,可真的没有别人了!” 荆轲狐疑地眯起眼睛,段然赶忙道:“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啊。” “嗯,我信。” 段然觉得这事在荆轲这里不会这样轻易地过去,试探道:“所以……我可以走了么……” 想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 荆轲拍拍他,让他在老柏树下的圆石坐下,低声道:“父亲,那个方全和灵儿,哪个更重要?” “还用说吗当然是灵儿,怎么会这么问?” “好,”荆轲点点头,“那父亲,我现在郑重要挟你,出钱帮灵儿复兴青禾轩,不然我就把这事儿告诉母亲。” “你!”段然指着荆轲,“我、我就知道你会动这个心思,好啊,一个个的,都来要挟我,还郑重要挟我?我段然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荆轲歪了下脑袋:“不是么?” 段然忽然生出些底气,僵持道:“夫人她……不会信的,我这么老实,还这么怕她。” 荆轲呵呵两声:“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信,那方全完全就是一个年轻的您啊,太像了,一看就是亲生的。” “你、你找不到他的,”段然猛地摇摇头,“他不在城里。” “但他总会来城里,也总会找你要钱,上午听到你们的对话,他是不是爱赌?这不就行了?濮阳城只有两家赌坊,我轮流转转,总会遇到的,若是等我把他带到母亲面前,那可就很不好看了。” “你这是在给家里找事!” “我也不想的,但我不知道您是在犹豫什么,就跟灵儿说的一样,青禾轩不是段家的家业吗?为什么要这样抵触呢?如果是怕麻烦的话,那我跟灵儿去忙就好了,您只要出钱,然后坐收我们的成果,不是很好吗?且不说是赚是赔,可也总要也试试才能知道的吧?父亲?” “我……” 段然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头昏脑涨,闭眼叹了口气,“唉,好吧,我出钱。” 荆轲松了口气:“那就这样说好了,您是支持我们的?” “是啊是啊,你们要多少?” “既然这样,我想应该让您先知道一下青禾轩现在的情况,这个——” “阿轲。” 段灵儿扶着墙一挪一挪地出来,望着窃窃私语的两人,微微蹙眉。 她直接忽略掉了父亲,也不知道阿轲在跟他讲什么要那么久。 荆轲朝她招了下手:“就来。” 然后问向段然:“父亲觉得这件事可以告诉母亲吗?她会反对么?” 段然想了想:“她应该不会支持,但若灵儿执意要做,且又是为了赚钱,她应该也不会太反对,我去说说吧。” “那好,明天您可以先来青禾轩看看,再尝尝我们的新菜,回家之后叫上母亲,我们一家人一起讨论一下,毕竟是家业,然后需要多少钱,那都是后话,只要家里肯支持,我跟灵儿就不会辜负的。” 段然点点头:“那好,我明天——” “阿轲,”段灵儿又唤一声,“过来。” 荆轲朝段然微微欠身:“那我先去了,父亲安睡。” “诶,灵儿腿伤了,你一会儿……送她回屋吧,记得把门锁好,哦,那个地板也要想办法修。uu看书 ww.uukanshu ” 荆轲点点头,快步回到灵儿身边,扶她进了屋。 段然坐在石头上发了一会儿呆。 他刚才听见“一家人”三个字,第一次觉得段家几口是凝聚的一体,还是从这个养子口中说出来,好像是要一起做成一番事业,颇有感慨。 段然心里有点暖,慢慢吞吞起身回屋。 …… 书房密室中。 “你跟他说什么?”段灵儿蹙眉问道,“这么久?” 她气头没过,也不称父亲了。 荆轲搀着她坐下:“父亲同意出钱帮我们复兴青禾轩,明天也许会来店里,我们也不用开宝箱了。” 段灵儿不敢相信地眨一下眼睛:“真的?他怎会答应的?刚才还那样不近人情。” 他一边收拾小工具,一边说道:“我软磨硬泡,磨得他受不了,这就答应了。” 灵儿很甜地笑了一下:“怎么个软膜硬泡法?让我也瞧瞧呗。” 荆轲腼腆地笑笑,用布把工具裹好,往前襟里一塞:“说出来怕你也受不了,不说了,我去看看地板,明天要找木头来修,先量一下。” “嗯。” 段灵儿点点头,乖巧地抱膝坐在案边等他。 荆轲举着小油灯,撑掌量了量地板破洞的大致尺寸,就准备离开。 忽然瞥见底下有什么东西,又蹲身细瞧,接着趴在地上伸手去够。 “怎么了?”段灵儿问道。 荆轲摸索一阵,拿上来一个沾满灰尘的小方块。 他轻吹一下,掸了掸灰,看向段灵儿:“是个铜匣。” 第五十一章 20年前的控诉 铜匣里装着一份帛书,看起来是写在绢上的信。 字形稳重端正,但字迹颤抖,还有很多墨点和断掉的笔画。 很快,两人就从信末找到了落款:不肖子谦。 段谦,段灵儿的祖父,段然的父亲,青禾轩的老东家。 帛信写于段谦第一次中风之后,大概接近二十年前。 他当时左半身偏瘫,拄着拐杖被人搀扶才能勉强行走,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榻上度过的。 卧病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些想法,写下了这封信。 而这信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对段然的控诉。 段然年轻的时候,是个十足的富家子。 虽然帮父亲打理青禾轩和酒坊,但也拿着家里的钱到处玩乐、挥霍。 听说齐国的即墨王氏有个女儿很漂亮,就带着重金上门求见。 终于在一次宴会上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可追求那女孩儿的人很多,那场宴会就是给她挑人的。 濮阳段家只属于中下等的水平,王家根本看不上。 而段然特别喜欢那女孩,到了一种非她不娶的地步。 然后花钱打点,制造了一些偶遇,让女孩儿喜欢上了他。 最后死皮赖脸把人哄上了榻,之后两个人就要死要活地非要在一起。 段谦不同意,说是女高男低,段家被女方压一头,脸上无光。 王家也不同意,除非他入赘,这就更不可能。 王家还把女儿关在家里不让两人相见。 段然急得团团转,到处花钱找关系。 找人打听王家家主的生平、喜好,打算投其所好去讨他欢心。 还就真给他找着了,原来这个未来的外舅以前来过濮阳,跟段谦认识,还吃过青禾轩的招牌菜,青禾团。 王家经营海货,对吃很讲究,也有自己的食肆,自然对青禾团感兴趣,想买制作方子,被段谦婉拒了。 之后又来求购了一次,段谦态度坚决,家传秘方岂是能随便出售的? 王家碰了壁,对段家有些看法,这也是他们果断拒绝段然的原因之一。 段然知道这事,就另写了一份青禾团的方子,献宝一样地献给王家家主,再配合好一番花言巧语的承诺和恳求。 女儿那边又以死相逼,两人里外夹击,终于奏效。 之后王家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过来,带来十几车嫁妆,成为现在的段夫人。 而段谦则气到中风。 他气的是儿子为了娶妻竟然做出偷卖秘方这种不齿行径。 做事没有原则,心中没有坚守。 原先以为他只是爱享受、爱玩乐,有钱爱玩这没什么,只要能做事、能接管家业就行。 但遇事见人心,经此一事,段谦对这个儿子非常失望。 且他婚后对妻子唯唯诺诺、唯妻是从,完全颠倒妻纲。 在女人的事上这样,那在其他事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家业怕是要毁在他手里。 段谦越想越气,可惜自己终日躺在屋里不能出门,无法管教。 然后在还能说话的时候,给儿子下了死令,从今以后不准他再碰青禾团,说他不配。 段谦认为自己时日无多,就提笔记述了这些事情,置于铜匣,藏在地板下面。 不指望谁能发现这信,只是为了向先人告罪。 从笔迹能看出来,这封信写得很艰难,最后一个“谦”字都没写完。 而在段灵儿的印象中,耶耶是全身动弹不得,连头都没办法转,更别说写字、下榻、藏东西。 大概是后来又犯了一次中风,全瘫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段谦以为的那样“时日无多”。 他瘫了十年才走,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儿子敷衍了事的探望,孙女充满嫌弃的眼神,儿媳更是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仆人只要偷点懒,段谦就要和自己的屎尿气体沤在一起,意识腐烂,心念绝望,然后缓慢又痛苦地死去,带着对家业欲哭无泪的残念,死不瞑目。 这封信重见天日,段灵儿对祖父多出一些同情和理解,也对自己幼时的冷漠感到内疚。 但“耶耶”“祖父”“大父”这些字眼,在她的记忆里依然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气味。 如果再给她见到那种状态下的祖父,估计也还是会夺门而逃。 而父亲出卖了自己家,用祖传的秘方博取女方家的欢心。 真是段家的耻辱。 但对于他这种追求母亲的过程,段灵儿觉得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向往。 其实段然对妻子也不尽是言听计从,只是太喜欢她了,喜欢了快二十年,还将一直喜欢下去,所以不忍心跟她相左、惹她生气。 段夫人也不是不讲理,只是不愿接受娘家和夫家同时衰落的事实,从而显得有些急躁,总想靠着漂亮的女儿嫁入高门来翻身,回到从前那种被人仰望的身份。 她是娇惯着长大的千金,从小被家里捧着,嫁人之后又被丈夫宠着,脾气大些,花钱狠些,也无可厚非, 这些段灵儿从小看在眼里,虽然觉得父亲懦弱荒唐,但也羡慕母亲。 如果有个男人能为了自己不惜出卖家业,还这样一辈子听自己的话,那…… 她偷偷瞄了一眼荆轲,见他凝眉看信的样子,认真专注,不禁心动。 傻阿轲,喜欢我的话,要说啊…… 荆轲忽然觉得脸痒,挠了挠。 又指着一列字问向灵儿:“这里写到,父亲把青禾团的方子写给即墨王氏,也就是……你外翁吧?” “嗯?”她回过神来,扫了一眼,轻轻点头:“嗯,应该是。” “外翁的话……从没听家里提过啊,王氏听起来很显赫,母亲好像也不怎么回去。” “我记得小时候阿娘说过,”段灵儿想了想,“外翁很早以前就离世了,大概是……阿娘刚嫁来没多久,他们出海遇难,一船好多人,连人带船沉了,损失惨重,然后即墨王氏很快也落没了。” “哦……” 荆轲眨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回破地板旁边,举着灯往下面瞧去。 “找什么?”段灵儿慢慢走来。 她只是皮肉擦伤,已经不太疼,也不影响行走。 荆轲朝洞里左瞄右瞄,一边说道:“我在想啊,耶耶如果把信藏在这里,那会不会也把青禾团的方子藏在这里了呢?现在看来……” 他叹了口,抬起头:“还是没有,只能去问问父亲了。” 灵儿摇摇头:“他才不知道呢,他说过,方子都丢了。” 荆轲“嗯”了一声,收好信,和灵儿离开房间。 他现在有了段然的把柄,不愁问不出东西,既然是自家秘方,多少都应该记得一点。 两人出了屋,锁好门,一前一后走下台阶。 段灵儿忽然停住,u看书 .ukanshu 轻提裙摆,低头看了眼脚踝。 “怎么了?”荆轲回来问道,“还疼么?” “嗯,”灵儿轻点一下头,小嘴微噘,“疼,走不了……” 荆轲话不多说,背对她蹲下:“上来。” 段灵儿抿嘴一笑,搭着他肩,伏上他背。 荆轲的后背宽阔结实,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轻松背起灵儿,稳稳当当往前走,笑道:“好轻啊,你的饭都白吃了,明天赶紧去店里补补,我让丁秋再牵一头猪来。” 段灵儿笑了笑,想到烤乳猪的滋味,又开心了一点。 不过提起青禾轩,她心里落下一些沉重:“阿轲,父亲为什么不看好我们复兴青禾轩?他不相信我们能做成么?” 荆轲想了想:“嗯……毕竟在真正做出成绩之前,谁也不会相信我们能成功,自然也就很难让他理解我们的野望,觉得那只是虚无的幻想,不看好也是正常的。” 段灵儿在他耳边轻叹一声:“真的只是幻想么?” 荆轲耳朵被呼得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他赤红着耳根摇摇头:“做成就不是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做成,做给他们看,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 这话说完,段灵儿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 荆轲觉得自己大概说了冷场的鸡汤,让她无话可接,便只好默默走着,很快就要转进灵儿的院子。 “阿轲,”段灵儿轻轻环住他脖子,侧脸贴上他面颊,“走慢一点。” 荆轲停住脚步,愣点一下头:“好……” 第五十二章 鹿和鱼 次日一早,晨曦微露。 青禾轩还没开门,丁秋就背着竹筐等在门口。 筐里有块被大叶子包裹好的新鲜鹿里脊,昨晚刚宰的。 阿让起床后,开门放他进来。 然后和阿水两人分头打扫,往门口泼水压尘。 丁秋抱着竹筐坐在一边等,不时朝门外张望。 见荆轲和段灵儿一起进门,就抱起竹筐上前:“东家,四斤三两的鹿脊肉,九十二钱。” 荆轲笑了笑:“你啊,哪是来当帮厨的?分明就是趁机来卖肉的,四斤鹿肉就要这么多?都快赶上半只小乳猪了。” 丁秋露出一个淳朴多牙的笑容:“嘿嘿,这是猎户昨晚送来的赤鹿,伤了颈,快不行了,得趁活宰,就送来我家,本来切好了送去卫君府的,我硬是给下抢一块,鹿肉少有,昨天听你们说了,要做酒渍鹿肉,喏,这就是了。” 段灵儿轻叹一声,看看荆轲犹豫道:“真要做么?光肉就接近一百钱啊……” 荆轲拿起鹿肉闻了闻,有淡淡的甜味,相当新鲜。 颜色和纹路也漂亮,点头问道:“这一块能切多少薄片?” 丁秋看着鹿肉想了想:“我的话,五十片,苏大叔应该能片更多。” 昨天几人开会时,商讨过这道酒渍鹿肉。 把新鲜的鹿肉腌制,切成能透光的薄片,再放进地窖里的酒坛中浸泡一夜。 酒要用香浓的赵酒,才能尽可能去掉鹿肉的血腥味。 拿出来后冰冰凉凉,飘着酒香。 吃时蘸上酸甜的梅子酱或者豆酱,加之鹿肉本身带着果香甜味的独特口感,在夏季是相当受欢迎的野味。 做这种渍肉,最好的食材是牛、马、鹿。 前两者难得,普通人如果要吃,就只能等公家的牛马老死。 或是祭祀过后,官府会把祭牲拿到市集上切肉售卖,这种算是比较好的。 而病死的肉不能吃,当时有畜医诊断,大伙也有这个意识。 相比之下,鹿不受限制,能在山中猎到。 但这道菜并不是常规菜式,只有猎到鹿才有鹿肉。 白马阁以前有过,但最近都没看到菜牌,估计是他们没有鹿肉。 像丁家那种规模的肉铺,一个月也只能收一到两头鹿。 宰好的鹿肉首先要送去卫君府或吕宅那样的人家。 他们几家往往早有订量,再往下才会送去各家食肆。 所以丁秋作为肉铺家的儿子,近水楼台。 能给青禾轩带来最新鲜抢手的食材资源,这个帮厨找得值啊。 “行,”荆轲点点头,“放去厨房腌着,我一会儿给你拿钱。” “好嘞。” 丁秋乐呵呵地背着竹筐跑进后院,和伸懒腰的小白条打了个招呼。 之后就是等苏嘉来上工,荆轲和段灵儿两人又坐在一起盘算起来。 灵儿找出昨天开会的记录,轻拨一下额发:“苏嘉建议一盘十片,八十五钱,所以这四斤多的鹿肉,按六十片来算,我们可以……” 她稍稍停顿,凝眉想了一下:“至少可以赚四百钱,就一天,光这一道菜,还挺赚的,我们让苏嘉片薄一点,就能卖更多啦。” 段灵儿此时想的,是这一道菜在两天内全卖光的话,就能赚到快一千钱,就可以去孙夫人那儿做条罗裙了。 心里美滋滋的,有点飘。 荆轲挠了挠脸:“可是切太薄的话,客人也会觉得不值吧,花了八十五,到手一看,肉片比布片还薄,心里肯定会嘀咕,下次也许就不点了,或者就干脆不来了。” “嗯……”她冷静下来,同意荆轲的说法,“也对。” “要让客人感到实在,适当的让利也是必要的,但这种菜有个缺点,必须当天卖完,不然只能清理掉,所以在那天,我们要主动推荐,可以配合送一些酱料、小菜来促进销路。” 段灵儿点点头,在记录“酒渍鹿肉”的木片上认认真真写下这些注意事项。 荆轲看着她写,继续道:“其实丁秋拿来的量正好,再多的话也不一定能卖光,毕竟我们又不是只有这一道菜。” 话音刚落,苏嘉就拎着两条鲤鱼,急匆匆地小跑进门。 鱼在拼命摆尾,滴得到处都是水。 他边跑边喊:“快快快,给我把刀,阿山!来刮鱼鳞!阿水,打盆水!” 荆轲当即跟上,和他一起跑进院子:“这是要做鱼脍?” 苏嘉点点头,把鱼交给阿山,自己撸起袖子接过菜刀。 又拿了条鱼往案上一摁,“唰唰唰”地开始刮鳞,手法娴熟,鳞片飞溅。 他边忙边说:“这鱼可新鲜了,从巨野泽连水带泥运来的,就放在鱼铺里养,那大桶里还有湖里的水藻哩。” 没刮几下,他“啪”地把鱼翻了个身:“现在的鱼铺,呵,越来越会做,我刚才路过,见只剩这两条,就赶紧抢下,两条二十钱,小荆哥啊。” 小荆哥笑了笑:“嗯,明白。” 苏嘉“咚咚”两刀斩头去尾,倏地剖开鱼肚,哗啦两下掏尽下水。 在水盆里过了两遍清洗干净,紧接着开始去骨片肉。 晶莹剔透、白中带粉的鲜嫩鲤鱼肉就这样一片一片被整齐排列进盘中。 动作之快,一气呵成,旁人都来不及看。 相比之下,uu看书 ww.uukansu.co 阿山的动作要慢得多,此时也连连叹服。 苏嘉手上不停,还一边兴奋道:“这鱼脍啊,就要在鱼还活着的时候切,你看这些肉,都被割下来了还在跳,好极好极,就要这样的,阿水,去找些芥酱来,我昨天做的,在东头的柜子里。” 芥酱就是黄褐色的芥末酱,研磨芥菜的种子制成调料,里面加了花椒。 味道辛,一般配合鱼脍这种生鱼片下口。 阿水捧着苏嘉的秘制芥酱跑来,舀出一勺放在碟里,递来几双筷子。 苏嘉端起盘,笑眯眯地夹起一片:“快吃吧,趁肉还在跳。” 荆轲舔舔嘴,夹起鱼脍蘸蘸酱。 还没入口,芥酱的冲鼻辛味就刺激了嗅觉。 瞬间引得口中生津,入口之后,妈的好腥。 但强烈的芥辛味又很快压制住了土腥味儿。 忍耐一嚼,腥变为鲜。 嫩爽的新鲜鲤鱼,被牙齿磨碎的那一刻,还能在嘴里感受到鱼肉的跳动。 像是无数细小的活物充斥在嘴里挣扎,与咀嚼共振,不断刺激着口腔黏膜,所有的味蕾都被激活,辛辣呛鼻。 荆轲瞬间湿红了眼眶,呆愣愣地微张着嘴,在芥酱对味觉的暴力侵袭中败下阵来。 段灵儿拼命闭紧眼睛,抿嘴忍耐。 她也受不了这辛味,还小小地跺了一下脚。 再睁眼时,眼角挣出一道热泪。 顺着脸庞一路滑落,挂在下巴尖上,晶莹可人。 荆轲看着她,两人同时揉揉眼睛,相视着笑笑,都被食物“感动”哭了…… 第五十三章 子曾经曰过 鱼脍原料不贵,贵在鱼的鲜活度和厨子片鱼的刀工。 鱼要现点现杀,不光鱼脍,别的蒸鱼、炖鱼也是如此。 苏嘉跟荆轲支了点钱,去买了个半人高的大缸来养鱼。 北方常见的一般是鲤鱼、草鱼、青鱼,野生鱼个头不大。 濮阳城以东五十里的巨野泽里还有虾、鳖、螺和泥鳅。 渔民每天清晨捕鱼,装在一人高的大水桶里运到濮阳市集的鱼铺。 桶里都是原生的湖水,这样鱼就可以存活更长时间。 苏嘉去鱼铺买了总共三十多斤的各种鱼,连同水和大缸一起找人运回来。 上午大家就一直在忙这事。 苏嘉带着丁秋出去买东西,荆轲和阿山在院子里腾了块地,挖了个坑。 水缸来了就搁进去,高度刚刚过膝,这样好捞鱼。 鱼食也简单,粗糠和豆饼。 只要保证它们不饿死就行,还要定期清理鱼缸。 等鱼缸安顿好,鹿肉也腌制好了。 苏嘉就开始切鹿里脊,片了六十八片。 其实还可以再薄些,但荆轲坚持要保留一定的厚度,不能让客人觉得被坑了。 接着就把肉片浸入酒坛,赵酒浓烈飘香,开盖即醉。 要说这酒,还是从当年的青禾酒坊买来的。 只不过现在易主了,变成白马酒坊。 段灵儿很有些不甘的,她打听到制酒利润很高。 食肆要用、官府祭祀要用、军队要用,还有那些经常办宴的大户人家,到处都需要用酒,一旦形成合作,那就是长期固定的关系,可以说是稳赚不赔。 这么好的营生,被段然草率出手。 还连同自家几十亩种植酒粮的田地一起打包甩卖。 这就是几年前的事,段灵儿印象不浅。 此时闻到酒香,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旷神怡,而是有些失落地转身离开。 荆轲帮苏嘉封好坛口,明天就可以吃到第一批酒渍鹿肉。 没有客人的话,就去熟人家里免费送掉。 事情忙完已经快到中午,阿山去做饭,苏嘉就开始调制各种酱。 这个年头的酱料非常重要。 子曾经曰过:不得其酱,不食。 吃不同的东西要配不同的酱,大部分的肉都是直接用白水煮,要靠酱料来增加味道。 有牛肉酱、鹿肉酱、鱼肉酱、鱼卵酱、豆酱、梅子酱、螺肉酱、蚂蚁酱……多大一百多种酱料。 苏嘉作为前任赵王的尚食令,自有他的独门秘方。 买了好几袋的原料,神神秘秘地把自己关在小仓库里捣捣弄弄。 他之前虽不看好青禾轩,但已经跟人说好了的事就要用心去做。 能做自己拿手的事,还能得到食客的赞赏,是一个厨子最大的欣慰。 荆轲和段灵儿在柜台边吃桃子。 外面烈日依旧,暑气逼人,一点都没有秋天的样子。 “我听老人说过,这样的天,你别看现在热,只要下场雨,就会突然一下子转凉,凉个两三天又热回去,然后又会下雨,等它再变凉的时候,就是真正的秋天了。” 段灵儿说完小小地啃了一口桃,扇着扇子,扇得额发轻扬,模样随意恬淡。 荆轲看了她一眼,擦擦手起身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别一个人坐这儿,上后院呆着吧,叫阿让来看柜。” “嗯,哦对了,”灵儿放下扇子,剥着桃皮儿说道,“我们是不是还要招个掌柜和伙计?” 荆轲摇摇头:“暂时不招了,这几天花钱如流水啊,而且还没开始招揽客人,也没有那个必要,我来当伙计吧,你依然掌柜。” 他说罢转身出门。 段灵儿轻轻捏起一抹桃皮儿,瞄他一眼:“你要去哪里?” “苏嘉缺了样料,大家都忙,光我闲着,就去给他买咯,一会儿要是开饭了你们就先吃,不用等我。” “嗯。” 段灵儿不再追问,喊来阿让看柜,自己去后院的小房间稍作休息。 荆轲走出十几步,闪进一条小巷。 从青禾轩后门绕路穿行,绕到了孙夫人的布庄。 他在门口随意看了两眼料子,让掌柜的去请孙夫人出来。 “阿轲啊,”她笑眼招呼道,“你一个人来的啊?灵儿呢?” “她在店里,”荆轲笑了笑,“孙夫人,请问上次说的那批竹青色的罗子还有么?” …… 荆轲回到青禾轩,大家刚吃完午饭,正在收拾桌子。 段灵儿指指桌上一碗孤零零的麦饭,让他快来吃。 当着灵儿的面,他拎了袋枣粒递给苏嘉:“喏,给你酸枣干,做酱用的。” “酸枣干?” 苏嘉吃饱了拍拍肚子转过身来,他已经有酸枣干了。 但反正多一样也不嫌多,就话不多说地收下。 而段灵儿对荆轲刚才的话毫不怀疑,此时托着下巴看他呲溜呲溜地吸面。 荆轲嚼完一口,舔嘴问道:“为什么看我吃面?” 段灵儿莞尔笑笑:“看你吃的香啊。” 他指着一碟肉酱说:“这个是苏嘉新做的吧,真下饭,猪油煎的,好像还有菇,就他这手艺,我们只卖麦饭配酱都能赚钱。” 段灵儿浅笑着点点头,余光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 她惊讶得呆住,就像是要接待不约而来的贵客一样,忽然有点紧张。 然后左右环顾一圈,确认店里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后,才起身迎了上去,一时忘记了两人昨晚的争执。 “父亲怎么来了?” 段然打量着前厅,有点怀念:“段家的食肆,我不能来?” “不、不是的,”段灵儿愣了一下,又豁然道,“当然能来,来的正好。” 荆轲笑了笑,大吸一口面。 放下筷子转过身:“父亲来了,随便坐吧。” 昨晚他就那么一说,没想到段然还真的来看,他应该是上心了。 不过更可能的,还是出于自己被揭露有个私生子的恐惧。 段然踱步往里走着,心中感慨:还是老样子啊,打扫得很干净嘛。 灵儿陪在他身边:“父亲吃过午饭了么?想吃什么?” 段然摆摆手:“吃过了,你们不要忙。” 然后看到东墙上挂的“好吃”木牌,皱眉走近。 指着“韩非写的”木牌问向段灵儿:“这是什么意思?” 灵儿眨眨眼睛:“就是韩子写的啊,阿轲请他为店里写了‘好吃’二字,uu看书 .uuknsh 就挂在店里了。” “韩子来过青禾轩?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不久他来濮阳的那次。” 段然捻捻小胡须,皱眉凑上去细瞧:“真是韩子的字?嗯,浑厚端方,相当大气,只是简单的‘好吃’二字就这样潇洒淋漓,嗯……” 他边说边点头,好像真的看出什么高深的门道来了。 之后段然又去后院里转了转,小白条追着他直叫,不认识这个生人。 段然有些怕这个丁儿点大的小狗,走在荆轲身后,叫阿让把它关进狗窝。 他看到新来的鱼缸有点意外,还有一些变掉的陈设也让他感到陌生,但总的来说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接着和伙计们一一见过,显得有点生分。 段然对什么伙计、帮厨没有兴趣,稍看两眼就忘了他们的模样。 而与苏嘉却颇有交流,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他“尚食令”的头衔。 但不知道他是流放途中逃来投亲的,苏嘉也只说自己离开赵国是因为私事。 两人看起来差不多年纪,苏嘉要年轻一点。 段然是自来熟,跟刚认识的人很容易聊到一起去,这也是他混迹筵席会场这么多年而养成的技能。 他对苏嘉印象很好,几句话聊下来,也确定他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厉害厨子。 这才相信荆轲和灵儿是铁了心地要把青禾轩给搞起来。 两人送段然走时,他停在门口想了想。 像是挣扎了一下才说:“光我一人同意不算,今晚来和你母亲商讨一下吧。” 第五十四章 段夫人攻略 段家的晚饭时间大多开始于太阳落山之前,等最后一抹余晖落下山头,也是一家人落筷的时候。 天色将晚,阿云和阿月进来收拾餐盘。 段禾苗擦擦嘴就要离开,荆轲喊住他:“小禾,来帮我引灯。” 禾苗并不多问,从他手上接来灯盏,去点亮一座有十二个灯盘的筒灯。 段夫人觉得奇怪,问向父女二人:“怎么?吃完饭了不回屋么?” 段然清清嗓子,以为他要说什么掷地有声的话,结果开口就是:“灵儿,你说吧。” 段夫人奇怪地看向女儿,心想这两人搞什么神神秘秘的这么郑重? 段灵儿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向荆轲。 他刚点完灯,带着禾苗坐回来,冲灵儿点点头。 只有看到他在,灵儿心里才有底。 她又看看母亲,整理了一下思路,准备开口。 荆轲在回家路上,教了她一些跟段夫人讲话的方法和大致的内容。 段夫人曾经身居高处,年轻的时候家里兴旺,来往的不是官员就是富商。 场面见得也多,所以说话得跟她从上到下说。 要把重头内容先抛出来,抓住她的兴趣,引起她的认可,才能继续往下说。 “阿娘还记得前阵子韩子来过咱们这儿吗?” 段夫人点点头:“当然啊,君上设了宴,我跟你父亲还去了呢,哦,这个你们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啊,他在宴上见到了那个大名鼎鼎的韩子呢,是吧?” 她看向丈夫,段然附和道:“是啊,呵呵。” 段灵儿笑了笑:“那母亲可知,韩子曾来过青禾轩用餐?” 段夫人睁圆了眼睛,眨巴一下,紧紧盯着女儿:“真的?他怎会来的?吃了什么?你们……好好招待了吧?” “他路过门口,进来吃了肉粥和鱼干,觉得很好吃呢,阿轲还请他留了字,现在就挂在店里,是青禾轩的招牌啊。” “是么?”段夫人看着荆轲点点头。 家里能有韩子的手书,这便算是顶级的收藏,终于有了件像样的真东西。 她笑问:“写的什么?” “好吃。” “……” 屋里安静了小片刻,段禾苗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 段夫人挑了下眉毛:“什么?” 段灵儿解释道:“韩子写了‘好吃’两个字。” “就……两个字?没请他作篇文章?” “阿娘啊,韩子的文章,那可都是治国大论,是连秦王都要想法子弄去看的,能愿意给我们一家小小的食肆留下两个字,便是可遇不可求,又怎好要求他作什么文章?再说,一家经营不善的食肆能作什么文章?总也要有能引人欣赏的地方吧?” 段夫人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点头道:“哎呀,他能来吃就已经是给我们家添光,我可要好好去跟那些个夫人们说道说道,她们连韩子的面儿都没能见到,如今韩子居然来我们家的食肆吃饭,可得叫她们有的艳羡。” 她的说道说道,大概就是显摆显摆的意思,总之是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段灵儿看向荆轲,他笑着轻点一下头,示意她继续。 “可是啊,光有这两个字,别人也未会必相信这是出自韩子之手,说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吧。” 段夫人扬了下帕子:“那就让她们来看,来店里,哦对了,韩子来的那天,有旁人在场么?能作证吗?” 段灵儿嘴角微扬,点点头:“有的,君府的张管事,还有几个随从。” “那不就好?她们若是不信,就请张管事来作证。” “阿娘,不怕她们不信,但夫人们如果要来,那店里肯定得上些吃食吧,我们做食肆的,总不能让这些大户的夫人们光来看字对不对?” 段夫人有点犹豫:“上次欠债的那个阿山……他能做什么?怕是他做的东西,不能入这些人的眼,那岂不是又丢了面子?” “这个呀,说来巧了,阿轲前些天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原是赵国先王的尚食令,后来因私事辞官,来卫国投奔亲戚,自己也想找份活计,后来给阿轲遇上,就请他来青禾轩做事,这两天啊,已经出了好些菜了。” “你等等,”段夫人伸手打住,“赵国……先王的……尚食令?赵王宫里的?” “是啊。” 段夫人有点狐疑:“他堂堂的王宫尚食令,如何愿意给小小的食肆做厨子?怎么不去卫君府?尚食令是享俸禄的,他是什么私事啊居然辞官?别是犯了事逃难来的吧?” 段灵儿愣了一下,还真给她说中了。 这个来龙去脉有点复杂,他们也答应了苏嘉不说出去。 没想到母亲会追问,一时不知怎么作答,就看向荆轲求助。 荆轲连忙接话道:“是这样的,卫君府不缺人,我跟他无意间认识了,聊得投缘,这便请他来店里看看,他说小食肆轻松,没有宫里那些严苛的规矩,这才愿意来帮忙,工钱也要的不多,就当打发时间了。 “而他的身份,您就放心吧,他是游徼长的内兄,家里出了点事才喊他回来的,至于什么事……这个嘛,别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打听,您就算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游徼长么?就是那个王世啊,专门在东市巡逻的那位。” 段夫人才不认识什么王世,但既然说了是游徼长,姑且就相信一下。 她又继续问道:“那这个厨子会做什么?八珍会做吗?” 荆轲点点头:“会的,一上来就要做炮豚,但是三天太久了,我就先让他做了只小的烤乳猪,uu看书 wwuukashu 皮香柔嫩,人间至味啊……” 几人开着会,段禾苗在边上听得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烤乳猪,来了精神,两眼放光,插话道:“那是真好吃,连小仅也说好吃,吕家最近都没肉吃,他们真可怜。” 荆轲笑着摸摸他脑袋,继续道:“今天又做了芥酱鱼脍,那鱼脍片下来,鱼肉还在跳,蘸上芥酱,哎哟母亲,您是没吃到,真是难以言喻的鲜美,哦,还有酒渍鹿肉,明天就能吃到渍好的鹿肉了,到时带回来给母亲一尝,这三道菜,绝对够面子吧?” 段夫人听他说的这么好吃,也有点心动,问道:“那你给他多少工钱?青禾轩付的起吗?” 终于谈到关键的问题,荆轲笑了笑:“八十钱一天,只能付得起一两个月的,再加上食材也要钱,可都是高级食材,那样就更撑不了多久,怕是等不到母亲把那些夫人喊来看韩子的字的那天了……” 荆轲失落地叹了口气,皱眉摇了摇头。 段灵儿看他装模作样的,低头抿嘴忍住笑。 然后也蹙眉作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配合着摇摇头。 段夫人的虚荣心即将被满足,怎么能因为没钱付给厨子这种窝囊事而半途中断了呢? 她当即拍拍段然:“快给女儿钱,让她留住这厨子,还要做那些菜!” 段然其实有点无奈的,他不想管青禾轩。 如今被荆轲抓了把柄,又被夫人这么一命令,也就只能连连点头:“哦哦,好。” 荆轲和段灵儿相视一眼,同时一笑。 成了。 第五十五章 养父子,亲母女 家庭会议之后,段夫人让荆轲跟段然去拿钱。 他们只先给了一镒,就是一块四两半的小金饼,要用的时候再去钱行换。 段家的小金库藏在书房里,段然让荆轲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拿钱。 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油灯,还锁上门,一个人在里面捣鼓半天。 荆轲还在想那个大宝箱,毕竟是曾经惦记过的东西。 耳扒子都掏进去了,可就是打不开。 不过既然段家同意出钱,那也就没有再打它主意的必要。 段然在屋里“哐哐”两声不知道关上了什么东西,之后熄灯出门,把金饼递过来:“呐,是给灵儿的,只能用于青禾轩。” 荆轲点点头:“放心吧。” “还有,”段然警惕地朝院门方向张望一眼,低声道:“你若当我是你父亲,那件事,只许用这一次,若是敢说出来,你就是在害段家、害灵儿,明白么?” 那件事,就是他私生子方全的事。 明明是他被人拿捏住了软肋,却反过来叫人不准再捏,他很认真的。 而向来温吞的他在说这句话时,相当严肃,语气低沉果决,颇有警告的意味。 荆轲从没见过他这样,也稍稍一愣。 不过愣的是他怎么会觉得自己会害段家和灵儿。 唉,不是亲生的呗,心有提防也难免。 荆轲绝非好事之徒,如果不是见灵儿受了委屈、青禾轩也需要钱,他才不管段然的什么遗留问题。 但这种问题也许会成为隐患,荆轲已经有点感觉到了。 从语气和说话用词上来看,那个方全,不是省油的灯。 段然如果不是一直给他塞钱,怕是早就掩盖不住的。 荆轲跟着段然往回走,忽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他小跑两步追上,“其实……我想问您还记不记得青禾团的方子?” 段然皱眉叹了口气,他听到“青禾团”三个字很心虚。 摆摆手道:“还要青禾团做什么?不是有苏嘉了么?让他做硬菜不就好了?” 荆轲笑了笑:“我听城里的老人说了,青禾轩毕竟是靠青禾团起家的,像霍老、赵夫子、东亭的郑亭长,哦,还有君府的张管事和先君,他们从前都吃过。 “虽说我们有苏嘉,但几家食肆的菜其实非常类似,怎么做都逃不过八珍、鸡鸭鱼肉,人们也未必会轻易改口味。 “所以我想啊,青禾轩若要复起,就需要一些独特的、能吸引人的卖点,足够和白马阁那些大食肆区分开来,如果父亲您多少还记得一点,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和苏嘉还原出来,而且这个青禾团,灵儿也想了很久了……” 段然就知道,要重新拾捯青禾轩,就肯定躲不开青禾团。 而青禾团的方子早在段谦去世的时候扔进火盆里烧了。 即墨王氏那份,也跟着海难沉进大海。 世上虽然没有成文的记录,但那就像魔咒一样紧紧刻在段然脑中。 那几乎可以算是他的启蒙文章,从小倒背如流,一辈子都忘不掉。 如今事情做都做了,已经答应了灵儿,也给了钱。 最初以为女儿接手青禾轩只是随便玩玩打发时间。 但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坚持,坚持到去偷卖藏品来筹钱,看样子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段然也经不住荆轲的软磨硬泡,于是转身走回书房:“随我来吧,我写给你。” 荆轲爽朗一笑:“好嘞。” 段然边走边说:“不过方子归方子,食材不易得,你们要自己想办法。” …… 段家母女俩好久没说什么交心的话了。 两人之前一度因为荆轲而变得关系紧张。 但母女间只要好好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灵儿把荆轲这一个月来为自己、为青禾轩做的事情统统告诉了母亲。 还有两人要一起复兴青禾轩的计划,和以后的一些想法。 以及店里发生的事情,当然也包括段禾苗偷偷养的小白条。 段夫人耐心听着,她喜欢听女儿这样说自己的事。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算失败。 说着说着,灵儿慢慢卧下,枕在母亲膝上撒了个娇。 段夫人帮她顺顺头发,案上的小油灯把这场景衬的舒暖温馨。 “阿娘~灵儿得跟您坦白一件事,您可千万不要生气啊,那都是为了青禾轩着想。” 段夫人宠爱地笑笑:“你说。” “嗯……就是阿山之前欠钱的那件事嘛,我收了他们家在乡下的宅子作为抵押,然后帮他还了钱,这才把那三个讨债的给打发走。” 段夫人拨了拨她的额发:“这没什么,只是你哪儿来的钱?” 段灵儿坐起来,钻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嗲声道:“灵儿……卖了父亲的两件宝贝……才换来的钱……那东西都落灰了,也用不着,正好就……解急嘛……” 段夫人笑着拍拍她:“上次见你们搬回的那个大箱子,我就猜到了,女儿做了什么,为娘的就算不问,也多少能感觉到,不怪你的。” “嗯,”段灵儿点点头,“阿娘最好了……” “所以……卖了什么?” “一对金线黑漆鹿,一组夔纹套匣,总共卖了一万六。” 段夫人沉默了,轻叹一口气。 那夔纹套匣是花两万钱买来的,如今连着一对黑漆鹿才卖一万六,她心里有点痛。 但好歹也是为了解难,听灵儿之前的意思,钱应该都花在了青禾轩上,段夫人这便也算欣慰。uu看书ww.ukashu.cm 段家落没,夫妻俩不是没想过重新经营。 但很多事情也只是想想,到了真的要上手时,脑子和身体就全都懒了。 因为家底还够,他们便仍去过那种坐吃老本、安逸享乐的生活。 段夫人虽生在即墨的大商之家,却没有女儿这样的精神。 所以可不能委屈了女儿,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段夫人摸摸她头:“没事没事,不就两件漆器么,家里那么多,卖也就卖了,你们开心就好啊。” “嗯,”段灵儿开心得要起飞,往母亲怀里拱拱脑袋,“阿娘好,好阿娘。” 趁着女儿心情好,段夫人试探道:“灵儿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魏夫人?隔壁那个魏国来的,她丈夫是信陵君的异母弟。” “没听过。” “不要紧,她有个儿子啊,二十岁,为娘见过的,家世、样貌、品性,都是百里挑一的好,灵儿想不想见见?” 段灵儿抱着母亲默不作声,这让母亲很忐忑,怕是又触了女儿的逆鳞。 果然,灵儿慢慢放开她,刚刚撒娇的表情不见了,目光轻垂,变得有些冷漠。 “母亲是嫌灵儿在这呆的久了么?那灵儿走好了,母亲晚安。” 她朝母亲微微欠身,然后起身离开,正要开门—— “灵儿,”段夫人喊住她,也端出了一些家长的架子,“你不小了,今年必须把这事了了,魏公子是最好的人选,记住,荆轲只是你兄长。” 段灵儿不发一语,轻轻推开门,出去后又轻轻合上,低着头踱步回屋…… 第五十六章 青禾团的秘方 次日一早,荆轲在段灵儿屋外等她起床。 门一开,他就顶着一脸阳光的笑容过去迎她。 “灵儿你看,”他递来一片木方,“这是青禾团的方子,父亲写给我的,我就说吧,他还记得,今天我们就去买料来做,有了青禾团,就能勾起老人们的回忆,做饭馆儿啊,最宝贵的就是能创造出让人们怀念的味道了,嗯?” 他一个人兴高采烈讲了一大通,才注意到段灵儿神色有点落寞。 落寞地看看方子,落寞地点点头,落寞地盯着自己。 她眉头微蹙,看荆轲的时候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瞧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忧虑,连浅青色的罗裙都显得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 她轻叹一下:“阿轲啊,你……唉,没什么,去店里。” “不在家吃早饭吗?” 她摇摇头走开:“不想吃。” 荆轲想吃,肚子咕叽叫了一声,也只好舍命陪灵儿,反正店里也能吃。 “哦,”他掏出一镒金饼,上前两步给她,“这个你收好,暂时可以不用换钱,先把箱子里的用完。” 看到金光闪闪的东西,段灵儿眼里终于有了一些光。 满意地点点头,眉毛也舒展开来。 接过金饼转身回屋,锁进她的大宝箱。 早晨的空气相当舒爽,带着花草的露水清凉,入肺沁然,加上段灵儿身上的连翘清香,闻之怦然心动。 昨晚起了一阵风,地上铺了些落叶,软软地踩着很舒服。 树叶和灌木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露珠,乍看像蒙了一层纱,细瞧之下,晶莹剔透。 初秋慢慢过去,接近白露时节。 过了白露,天就要凉了。 两人一起出院儿,荆轲走在段灵儿后面,瞄了几眼她的身段。 灵儿的个头刚到他下巴,属于中等偏高的。 而从细腰的位置来看,她的腿应该很长,穿高腰裙显得窈窕端丽,相当好看。 她平日里总穿颜色浅淡的冷色系裙子,袖口和衣襟都点缀了精致的花纹。 腰间再配一个鲜艳抢眼的小香囊,随着步伐轻快地颠跳着,让人一看,心情就会变好。 可此时她自己却没什么精神,不像是病了,肯定有心事。 她低头让过一根过长的梅枝,穿过院门。 荆轲就小心翼翼地折了那一小截带叶的树枝,尽量不让露珠滚落。 然后快步跟到她身后,低唤一声:“灵儿。” 段灵儿停步回头,被他轻撩了一脸的梅叶露水。 她猝不及防,猛地闭上眼睛,被荆轲逗弄了,有点恼。 但沁人心脾的露水清香又让她顿时没了脾气,主要因为这是来自阿轲的招惹。 她微微睁眼,看见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狡猾笑容,浅笑一下,捏着帕子轻轻擦脸。 “今天心情不好吗?”荆轲直接问道。 段灵儿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边走边说:“哪里看出来的?我每天都这样。” “嗯……”荆轲挠挠眉角,“看不出来,感觉出来的,今天又不在家吃早饭,是不是昨晚跟母亲置气了?” 段灵儿不回话,收好帕子往前走,荆轲也就不再问,跟着她出了门。 …… 青禾轩。 香香醉醉的酒渍鹿肉出坛了,分装几盘准备送去给老客,接着大家把剩下来的分了分吃掉。 酒渍的生鹿肉,蘸着酸酸甜甜的梅子酱。 酒香、肉香、梅子香,一片哪里能过瘾? 大伙儿被美味冲昏了头脑,又果断吃掉三盘。 正要吃第四盘的时候,被段灵儿坚决挡住。 “不能再吃了!还要不要开店了?” 几个男人被吼得一愣,只好眼睁睁看她把盘子收走。 今天要试的菜相对简单,清炖鸽子汤和煲煮野鸭。 主要看配料和火候,苏嘉在厨房忙完准备工作,生了灶,就让阿山和阿水看着火,要炖到中午才能入味。 他回到前厅和荆轲来琢磨青禾团的方子。 “用鼠曲草的茎叶做汁,和蜜、黍米、稌米和为粉,捣作粑果,塞小豆,揉成团。” 苏嘉念罢,一脸恍然,点点头说:“原来是鼠曲汁啊,之前听你们说的时候,还一头雾水,青禾只是谷壳的颜色青,却怎么也做不出青色的团子来,现在看来,鼠曲汁,嗯,很巧妙。” 段然给的方子上还有成分的配比、用量,以及鼠曲草的习性和种植要点。 “其他都好办,”荆轲喝了一口水,“就是这个鼠曲草要上哪儿找?” “鼠曲草很普遍,田埂溪沟,湖河滩地,只要水分充足就能生长,一直是入药的,配清热消肿的方子,还治咳喘,之前赵先王就用过,没想到这里居然做成青汁来给团子染色,真是山外有山。” 荆轲想了想,问道:“既然到处都有那就好办,苏兄如果认识的话,我们这就去采,可也不能每次都出去,要自己种啊。” 苏嘉点点头:“这种草在春季播种,秋天结果,夏季是用茎叶取汁的最好时节,此时已经有些晚了。” “那要尽快,”荆轲当即起身,“城外有田,我们去看看。” …… 荆轲和苏嘉两人出城来到田边,在田地与土路的沟渠中发现了很多鼠曲草。 一丛大概一掌大,高高低低,最高的能有小臂一样长。 叶子像勺,长着短小的白毛毛,茎上还顶着一团黄色小花。 眼下正是它的花季,黄黄绿绿沿着沟渠开满一大片。 原来这种不起眼的小草,就是青禾团的制胜秘方。 还有野生的,很多人都会来顺手挖。 除了煎水内服,捣烂了的茎叶也可以敷治一些跌打扭伤,算是家中的常备药材。 两人采了满满两筐,带回青禾轩洗干净。 摘掉花,把茎叶铡碎,放进石碾碾成渣。 最后用纱布过滤,淌下来的一点点青汁就是鼠曲汁。 两大筐鼠曲草、两个大男人碾了半个上午出了两碗青汁。 按照方子上写的配比加入清水和盐,再和黍米粉、稌米粉、蜂蜜混合和面。 这个时候白面很精贵,要劳役去舂米,只有贵族大户人家有条件吃,段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买。 青禾团用的是比小麦要粗的黍米,uu看书.ukanshu.co 还要放入少量的稌米。 这个稌米类似糯米,是进口食品,只有南方的楚国有,不便宜。 但稌米软糯的口感也是其他粮食代替不了的,整个濮阳也只有一家粮坊卖稌米。 可卖的都只是米,不是粉啊。 怪不得青禾轩有个小型的舂米机,散了架,一直放在仓库里积灰。 原来是要自己舂,还要靠踩的…… 几人合力把舂米机重新装好,原理很简单,就是踩着一端的踏板,用另一端的捣头把桶里的米打碎。 尝试倒了五斤黍米,轮流踩了两刻的时间就出了面。 好在规模小,这种劳动强度还可以接受,可以轮流踩。 舂一斤给一钱,然后大家都很有动力。(一秦斤约250克) 舂完黍米,午饭后大家又开始舂稌米。 以稀释过的青汁作为基本单位,调配两种米粉和蜜。 之后等阿山和面,拉成绿色的大长条,切成小块压扁。 在里面塞入煮好的、浸了蜂蜜的小豆,揉成团。 段灵儿觉得有趣,也过来帮忙,很快就用光了所有的面。 按这种规模,一次出了一百二十个手掌心大小的青禾团,这也只花了大半天时间。 一盘放四个,一次能做三十盘。 之后就开始隔水蒸,一个大釜锅里放了分层的挡板。 一百二十个团子要蒸两锅,大家就到前厅去休息着等。 段禾苗和吕仅放了学过来玩小白条,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吕萌。 “快给我来点肉!”她说。 第五十七章 抱都抱了 看吕萌吃肉的样子,像很久都没吃到肉了。 她就是很久都没吃肉。 “全是粗米稀粥,根本没法吃,”她狠狠撕扯一口鸭腿,“那家里过不下去了!嗯,这个真好吃。” 她面前放了两样今天的试菜,清炖鸽子汤和煲煮野鸭。 跟吕仅两个人一人一只鸭腿,就着鸽子汤和麦饭,喷香喷香地给自己加餐。 荆轲指了指:“鸽子汤四十钱,野鸭腿一只二十,两碗麦饭四钱。” “嗯嗯,”吕萌点点头,“不差你的。” 段灵儿坐在一旁犹豫道:“可是你们在服丧啊,家里万一知道的话……” “唉,”吕萌皱了皱眉,用鸭腿比划一下,“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们别管了,我又不是不付钱。” 荆轲想了想,去厨房端来早上的酒渍鹿肉。 “鹿肉,八十五。” 姑侄俩同时看来,吕萌当场放下鸭腿,夹起一片鹿肉,入口之后,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啊……”她微微蹙眉,感动地吸了下鼻子,“就是这个味……” 吕仅夹走一片,嚼的时候眼睛圆圆的直放光,吃完舔舔嘴唇看向吕萌:“这跟耶耶寿宴上的一个味道。” 吕萌点点头:“当然啊,这是八珍之一嘛。” 随即问向荆轲:“你们也能做这菜了?” “嗯,”荆轲朝后厨望了一眼,“来了个厉害的厨子,什么都会做。” 吕萌又吃一片鹿肉,嚼着想了想:“我听人说过,青禾轩不行了,上次来接小仅的时候,母亲还问呢,问这你们家怎么还开着?有钱赚么?” “啧,”荆轲用手圈了圈一桌的菜,“这不是赚了么?一百六十多啊。” 吕萌呵呵道:“今天怕是就我这一桌吧?看是连买鹿肉的钱都赚不回来。” 臭丫头真精。 荆轲本想呛她,却忽然转问道:“吕夫人知道青禾轩?” “应该吧,父亲是卫人,母亲从前和他在卫国,后来父亲去了赵国,母亲也跟去了,再之后,一家又到了秦国,去年初才回来的。” 他又问道:“你是在秦国出生的吗?是秦人?” “我当然是秦人,昭王还在时我就是秦人了,也算是三朝老民。” 她说这话的时候相当自豪,非常认可自己秦国人的身份。 荆轲在心里算了算,现在是秦王政十二年,他父亲在位三年,所以吕不韦大概是十五年前做的丞相。 而吕不韦又是在白起自杀的同年带着子楚回秦,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 更别说他之前还在赵国呆了一段时间,那再往前,他和夫人在卫国的时候,至少也是二十五年前。 那个时候段然也才十几岁,还是老东家段谦在经营着青禾轩,是相当鼎盛的时期。 所以吕夫人应该是听过青禾轩的,不然不会问出“怎么还开着”这种令人心凉的问题,没准她还吃过青禾团。 荆轲想着想着笑了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 段灵儿见他莫名其妙地笑,自己也跟着笑,还问:“笑什么?” 他笑而不语,朝吕萌抬抬下巴:“你先吃,还有一道菜,我去看看好了没,灵儿跟我一起吧。” …… 在青禾团销声匿迹了将近二十年后,重新出锅于青禾轩。 两锅整整齐齐的青绿色团子,圆圆嫩嫩,喷香诱人。 鼠曲汁的草本香融合了米面的谷香,饱满又独特的气息让人想到了丰收。 而青禾团跟普通粑果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加了稌米而变得色泽光亮,不用上油也能反射出青玉一般的温润。 这种东西,不火才怪。 几人围在厨台边,谁也没有动手,齐齐看向东家段灵儿,等她发话。 她看了荆轲一眼,然后慢慢夹起一个青禾团,左手托着,轻吹两下,热气飘散,小小地咬了一口,神情有些复杂。 “东家?怎么样?” 大家很忐忑,别是不好吃。 她没说话,又咬一口,吃到里面的蜜小豆,刚一嚼,就连着团子一起丢下筷子,低头捂着眉心抽泣了一下。 荆轲心里一沉:要完,难吃到哭。 他刚要伸手去拿一个团子来尝尝,忽然就被段灵儿抱住。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小白条瞅准机会,贼头贼脑地过来叼走掉在地上的团子。 段灵儿颤动着肩膀,喃喃道:“太……好吃了……” 大家听了这话,也纷纷拿起一团尝尝,相顾着点点头,都觉得口感不错味道好,但谁也没有哭出来的意思。 荆轲松了口气:“早说嘛,吓死我了,我以为很难吃呢。” 她摇摇头,抬起脸来,潸然泪下,睫毛闪烁,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感动:“终于……青禾团……做出来了……” 被食物感动到哭的人,往往都跟这道菜有一个深刻入心故事,家乡的味道、对父母的回忆、与恋人的温存、或是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哪怕只是小小的触发点,只要位置对了、时机对了,也能触动一个强烈情绪的爆发,比如眼下的段灵儿。 她此前积累了太多不甘和委屈,父母的不信任、孤身撑持的无力与孤独、毫无成就感的事业,每一样都可以成为她退缩的理由,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和荆轲一起。 荆轲让她相信青禾轩能行,并且一步一步做出尝试和改变。 两人在青禾团上寄托了太多期望,这不仅是一道菜,更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青禾轩的诞生都是因为它。 曾经的招牌,正是如今青禾轩翻身的王牌。 而段灵儿把脸埋在荆轲胸口,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委屈的要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欺负她呢。 “好啦,”荆轲拍拍她,“好吃的话,就再吃几个,反正做了这么多。” 段灵儿摇摇头:臭阿轲抱都抱了,索性就抱紧一点。 她环住他腰,紧紧贴了上来。 荆轲脸一红,觉得自己被揩了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旁人。uu看书 uukashu.c 东家哭了好一会儿了,已经没人理会这边,他们都在聊团子、吃团子。 我也想吃啊。 可是身体很诚实,他慢慢回抱过去…… 段禾苗刚才隐隐听见姐姐在哭,本着小男子汉的护姐精神跑过来查看,站到荆轲身后问了一句:“阿姐怎么了?” 荆轲回头看来,正要解释。 段灵儿当即朝弟弟小幅地挥挥手,让他走。 他就走了,去跟大家一起吃青禾团,咬了一口,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小仅!快来!” 吕仅闻声从前厅跑来,接过他递去的团子,尝了一口品味一下,又朝前厅喊道:“小姑!快来!” 吕萌闻声穿过后院来到厨房,看到满满一桌青色的、圆滚滚的团子,非常稀奇。 刚要开口问话,余光瞥到角落里两个抱在一起缱绻的人影,更稀奇了。 她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猛拍他们一下:“喂!” 两人一吓,立即松开,见是吕萌,同时叹了一口气。 “那个……”荆轲挠挠脸,指指团子,“那个叫青禾团,是我们家的特色,你去尝尝。” 吕萌笑眼打量着二人:“嘻,你们在一起了?”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都在等对方的意思。 “嘁,”吕萌噘嘴走开,“磨磨唧唧。” 荆轲轻咳了一下,对灵儿说道:“我、那个,我去拿几个食盒来,一会儿到各家去送送。” 段灵儿垂下目光,轻轻点头,想到荆轲刚才触碰自己腰间的感觉,心中一阵悸动…… 第五十八章 送餐路上 大伙在厨房里一顿新奇过后,青禾团被吃得只剩下八十多个。 荆轲找来几个四层食盒,一层放一盘,打算给认识的朋友送去。 苏嘉提拎着两个盒子回家,他住在妹夫王世家里,途中会经过濮城东亭。 荆轲就请他顺路给曾经吃过青禾团的亭长郑义捎带几盘。 自己带着阿让阿水去给吕家和孙夫人家送团子。 太阳渐斜,街道上归家的人们三三两两,在路面托着长长的影子。 从青禾轩出来的一行年轻人结伴向西,迎着夕阳,朝气满满。 两个孩子在后面一路走一路说着今天学堂的事,叽叽喳喳很热闹。 段灵儿和吕萌走在前面,灵儿撑扇遮阳,气质更显温婉。 而吕萌就这么让脸对着落日,满面红光。 两人偶有交谈,还不时笑笑。 毕竟是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大概聊聊钗或首饰什么的就能聊到一起去。 不过荆轲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吕萌在跟她说剑。 “……那个孟皓啊,老奸巨猾,只用一镒就想来买我的剑,我问过家里的掌柜了,像这样成色的剑,光是赤铜料就要两镒,剑鞘上又是松石和白玉,更别说还是有名的剑匠来铸造,上次你们也差点被他坑惨了,还好……” 吕萌回头看了眼荆轲,继续道:“还好那家伙识点货,也算挽回了一些。” 段灵儿也回头来看荆轲,有点小骄傲,笑了笑:“是啊,阿轲一向有办法。” 荆轲呵呵了一声,想起她单手可握的腰,又傻笑一下。 灵儿问向吕萌:“可吕姑娘为什么要卖剑呢?是……缺钱花吗?” 吕萌轻叹一声,怅然地望着路尽头的西方。 那里是太阳即将落下的地方,也是秦国咸阳的方向。 “我想做点事,需要钱,家里不给,也不让。” 段灵儿浅笑一下,并不去问什么事,转而说道:“倒是跟我一样呢。” “吕宅车驾!前方让道!” 两句霸道的喊话,伴随轰轰隆隆的车轮巨响从身后传来。 还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就听见他们的动静,行人纷纷避让。 荆轲也护着灵儿和两个孩子往路边靠。 吕萌不屑地撇撇嘴,不紧不慢地晃荡过来。 城里有车马的人家不少,但一般都不会像这样张扬,都是低调慢行,直到出了城才会加速。 这辆车要回吕宅,而吕萌只瞥见一眼车窗里挂着的窗幔,就知道那是吕家二夫人赵氏的车。 她望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冷哼一声:“哼,一定又是去墓园给我那两个哥哥偷偷送肉了。” 荆轲奇怪道:“你怎么还有两个哥哥?不是已经有个吕延吗?” 几人继续上路,吕萌边走边解释道:“延哥哥跟我是一母同胞,那两个哥哥,吕建吕廷,都是车里这个赵小娘的,她一连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在家里地位高哩,用鼻孔看人,连母亲都要让她三分。” 荆轲笑了笑:“那她给她的儿子送肉,吕延不知道吗?” “他们是庶子,守丧的倚庐要比嫡子的更远些,还要隐蔽一点,不能像嫡子那样引人注目,这样他们就能在不被我哥发现的情况下吃肉了,还喝酒呢。” “哦,”荆轲点点头,“那吕延是在老老实实守丧咯?” 吕萌噗地笑了出来,看看吕仅,见他和段禾苗聊着天没看这里,就对荆轲和段灵儿小声道出一个秘密: “才不是呢,他的一个小妾偷偷去倚庐看过他,穿着素服还簪花钗,出门时正好被我遇见,后来我买通了车夫才知道她是去倚庐见我哥,至于两人做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啦!” 她转身往前走着:“呵,吕家三个大孝子都是犯了禁的,看他们到了下面怎么跟我父亲交代。” 荆轲耸耸肩,你跟小仅不也犯禁吃肉了么? 几人来到吕宅门口,吕萌使唤了两个小厮来给她拎食盒。 这两盒可不是送她的,荆轲收了她钱,也算是买青禾团的第一位客人。 一盘青禾团四十钱,而二十年前只有二十钱的。 近年来外部战事趋紧,卫国没什么地,粮食在纳税给卫君之后,农民自己也不剩多少。 至于卫国民众的日常需求,就基本全靠像吕不韦这样的倒卖商人从别国贩来。 米价一涨,团子自然跟着涨。 三年前秦攻魏的时候,魏国米价飞涨,弄得卫国也人心惶惶。 今年倒还好些,跟去年差不多。 去年赵攻燕,秦攻赵,吕延还把这边的米粮高价卖到赵国去,狠赚了一笔。 青禾轩今天从吕萌一人身上也赚了不少,她在门口差人去找荣儿送钱出来,接过食盒后,几人稍作道别。 院里正好出来一位管事,客客气气地送出一对年轻男女。 是白马阁的东家夫妇,吴均和妻子姜雅。 段然曾在白马阁铺张宴请,荆轲去给他撑脸面,跟这两人也见过几次。 与他们平平淡淡,没什么交情。 吴家夫妻两人模样姣好,衣料精细,裁剪讲究,气质和品味也出众。 但能感受到他们客气笑脸下的蔑视,此时又露了出来。 姜雅不到三十,一看就是长袖善舞的圆滑商人,眼中有股难掩的精明。 她微笑着扫视了一眼段灵儿,稍稍颔首:“段姑娘真巧,也来吕家?” “吴夫人,”段灵儿也颔首回礼,“真巧。” 她和丈夫又瞥向荆轲,三人笑而不语地点头示意,客气又冷淡。 荆轲和灵儿目送他们走远,吕萌随口问向管事关于他们的来意。 “主母跟他们家订了下个月秋祭的玄酒,今日是来收订金的。” 听罢,段灵儿轻叹一声,在心里小声嘟囔着:他们的酒坊……原本也是段家的啊…… 而那个主母,就是吕延的妻子李文欣,李斯的幼妹。 吕家主母原是吕延的母亲穆氏,uu看书 .uuanshu.cm长媳一般在嫁过来之后就会开始协助主母料理家事,像这些家族祭祀的杂琐,也都是由她来安排。 况且现在家主吕不韦去世,吕延就成了家主,李文欣自然升级为主母。 吕老夫人也过上了退休生活,偶尔出面主持一下家务。 离开吕宅,荆轲他们又继续去送青禾团。 先去了霍老家。 霍家老夫妻跟儿媳和小孙女住在一起,他儿子和孙子都在魏国当兵,三年前战死了。 几人在客室落座,荆轲再次感谢他上次相助的事情,并且送上阔别已久的青禾团。 “青禾团啊……” 霍老捋捋胡子,低头轻嗅了一下,“呵,好久不见。” 老夫妻俩各拿一团尝了一口,细细咀嚼感受着。 霍老微微点头:“就是这个。” 他盯着被咬了一口的团子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些陈年的过往。 荆轲欠身道:“霍老,青禾轩将在三日后重新开业,除了青禾团,还出了些新菜,晚辈斗胆请霍老赏脸来青禾轩小坐。” “也好。”霍老点点头,欣慰地叹息道,“没想到,你们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荆轲谦逊地笑笑,朝他伸手作请:“那您二位慢用,我们就不再叨扰了。” 霍家的儿媳送他们一行出门,回屋时看见老两口依偎在一起啜泣。 “我……我记得……”霍老夫人呜咽道,“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这……” 霍老拍拍她,老泪纵横:“……在看到这团子的第一眼,我就、就想到了……儿啊……” 第五十九章 这不是回家的路 从霍老家出来,几人又去了赵夫子家送团子,也请他在开业那天来店里捧场。 最后就是孙夫人,已经过了下市时间,布庄关了门。 荆轲便叫阿让把段禾苗和一盒团子送回家,自己带着灵儿慢慢走。 孙家在城西,距离有点远,要走上两刻多的时间。 反正刚才吃了不少团子,这会儿就当散步消食了。 今天有火烧云。 天边的夕阳已经落山一半,红光耀眼,云霞绚烂。 绵延的远山起伏平缓,剪影一般匍匐在地平线上。 过了那座山,就出了卫国,到了秦国。 三年前,山那边的垣县(今山西垣曲)、蒲县(河南长垣)都还是魏国的呢。 荆轲知道,今年短暂的安逸并不会持续太久。 这两年秦国和赵国磕上了,明年秦赵必有一战,赵国派李牧为将,在肥城大败秦军。 之后几年,秦军多次败于李牧,遇李牧而不敢战,弄得秦国不得不使间贿赂郭开进谗,诬陷李牧谋反才能除掉这一大克星。 李牧死后的那一年,秦王二十年,就是荆轲刺秦的那年。 荆轲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思考过自己该有怎样的人生。 刺秦是他的宿命。 但刺秦,就是死。 那么不刺呢? 不刺秦,不荆轲。 可秦始皇不能死,当世只有他能统一中国。 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建立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 所以,改变自己的结局,才是这个荆轲要去考虑的事。 总之离历史上刺秦的那年还有八年。 荆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一个剑客,至少现在还没有剑。 而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在帮一个叫段灵儿的女孩儿,振兴着一家名为青禾轩的食肆。 这个小目标很快就要达成了。 荆轲放慢脚步,边走边看着她,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舍不得。 他早晚会都离开这里。 如果要去游历、要去燕国,那他希望,这个女孩可以跟自己一起。 段灵儿感觉到荆轲的目光,回望过来浅笑一下:“阿轲啊,我记得你说过,要做送菜上门的生意。” “嗯。”他点点头。 “所以我们一定要买辆马车,不然走着多累,还送不了多少,后院也要修个厩棚,还要买马,你会相马么?” “马啊,”荆轲仰头看看紫云,“拉车马不用太讲究,体健壮实就行,这个我可以去问问王世,东亭有马,也许他会给些建议。” “好。” 荆轲又看向前方,行人稀疏,路边有几个卖饴糖、卖竹编动物和卖蚕的小地摊。 几个孩子蹲在旁边眼馋,然后一个一个地被出来找娃的父母拖走。 段灵儿稍稍落在荆轲后面,看着他的小半个侧脸,小鹿撞撞地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嗯?”他停了一步,等她跟上,“哦,你头上有个瓢虫,我看着它爬了很久了。” 灵儿眉头一蹙,赶忙用手掸掸头顶:“在哪?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刚要说,它就飞走了啊。” 她轻哼一声,转过头垫脚张望一下:“诶,就是那边,要到了。” 两人来到孙宅门口,请了门口的小厮进去通传。 这时在旁边停下一辆孙家的马车,车仆绕到后门放脚踏,从车尾下来一位雍容华美的年轻贵妇。 孙仲二十岁的小妾,于氏。 她刚刚去卫君君府参加了卫夫人的闺蜜小宴,兴致未尽,脸上还挂着笑容。 那小宴,就是几个贵夫人坐在一起吃果聊天,在冰鉴旁吹吹冷气,喝点酸梅酸枣泡的冰水,还吃着楚国来的桔子和菱角(当时称芰ji),聊着虚无缥缈的阳春白雪,装模作样地浪费掉一个下午的时间。 她并不认识荆轲和段灵儿,只觉得两人穿得不错,模样也好,站在一起很搭,经过时还多看了荆轲两眼。 “灵儿啊,”孙夫人蔼声蔼色地从门里出来,“阿轲也来啦。” 两人朝她微微欠身。 她见到于氏,脸色一变,瞬间冷了下来,装作没看见一样地径直走过。 “夫人,”于氏也僵着脸,老老实实给她行了个礼,“妾身回来了。” 孙夫人随意地扬了下手,就算见过了。 卫夫人请了小妾没请她,作为孙家的嫡妻,这个面子可被下得太大了。 荆轲在店里听她抱怨过卫夫人不懂事,还说上次韩非来,卫君设宴请客,明明请的是孙家夫妇,孙仲那个天杀的却带着于氏去了。 此时她肯定也是心意难平,觉得被扫了兴。 可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只能叹了一口气,看向荆段二人。 荆轲拎起食盒,段灵儿笑着介绍道:“孙夫人,这是新出的青禾团,正是二十年前风靡的那个,现在被我们重新做出来了,特地送来给您尝尝。” 孙夫人不是濮阳本地人,没听过什么青禾团。 但既然是段灵儿特地送来的,她也就道谢收下,让管事的接过。 “跟店名一样也是青禾呢,”她笑着看看食盒,“是特色菜么?” 灵儿轻点一下头:“当初曾祖父正是以这道菜创立了青禾轩,听说以前一直很受欢迎,只是近些年失传了,阿轲找回了方子,这才做出了青色的团子。” “青色的?” 孙夫人有点新奇,让管事的打开食盒,露出第一层里四个圆滚滚的青色团子。 “哟,真喜人,”她拿起一个捏了捏,又问,“冷的?” “冷热皆可,”段灵儿补充道,“刚出锅的自然香,但灵儿觉得还是冷了之后的口感更好。” 孙夫人浅尝一口,觉得很不错,当即让管事的给自己儿子送去一盘。 荆轲又邀请她在三天后出席青禾轩的开业宴,她欣然答应,还表示会带着儿子和几个相熟的夫人一起前往。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火烧云也在一点一点地减淡,孙宅门口亮起石灯。 两人与她道别后转身离开,荆轲故意走慢了几步,回头看向孙夫人,做了个暗示的询问眼神。 孙夫人立刻明白,点点头,朝他伸出两根手指。 还有两天。 …… 路程过半,天色擦黑。 街上没什么亮子,也没什么行人。 只有在经过大户人家时才会借到一点门口的光。 段灵儿走不动了,轻拽了一下他袖子,有点委屈,有点撒娇。 荆轲就背着她慢慢走,走到时间停止才好。 经过学堂门前,他停下望了一眼。 随即转变方向,带着灵儿进到后面的小树林里。uu看书.uukanshu “去哪儿?”段灵儿忽然有点紧张,轻拍他一下,“这不是回家的路。” “带你去看点东西,”荆轲笑了笑,“再不看,今年就看不着了。” 荆轲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还在不在,没准是空欢喜一场。 灵儿见他越走越深,紧紧环着他脖子,小声问道:“到底要看什么?这里好黑,我们回去吧?” 荆轲没说话,慢慢把灵儿放下来,牵着她往前又走了两步。 “阿轲……”她回拉一下他手,“你——” 荆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向一丛低矮的灌木,轻声道:“不要说话,用心看。” 段灵儿眨眨眼睛,努力定睛去看。 除了漆黑,就是一团漆黑。 忽然,两道荧黄色的小点点一闪一闪地从她面前飞过,之后又是两道。 等眼睛完全适应光线之后,才发现这处小树林里,有很多…… “是流萤啊……”她惊喜地轻呼一声。 星星点点的温馨闪光,在两人身周飘浮而上。 一眼望去,荧光遍林。 像洒落的星盘,像飘动的银河,将两人沉浸在一个浪漫的世界。 这种情景下,如果不告白,那荆轲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灵儿。”他低头轻唤道。 段灵儿笑眼看来,静静等着傻阿轲的下一句话。 而他却忽然卡壳,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这种空白,最后被段灵儿香甜的气息和唇上绵软的触感……所填满…… 第六十章 吃掉段灵儿 接吻不等于告白。 而接了吻又不表态,就是耍流氓。 所以荆轲已经耍了两天的流氓了。 不过耍流氓的其实很可能是段灵儿,因为那天晚上……是她先动的手。 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非常一致,没有明说,但是相当默契。 在家里一切如常,天亮了就一起去青禾轩为重新开业做准备。 晚上回到家,等父母房间熄灯后,两人便“很巧”地在院里“偶遇”,然后再去书房后面的小竹林里耍个点到即止的流氓。 段灵儿有时会偷偷睁眼看荆轲,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荆轲就问她笑什么? “别问。”她说,然后又融进他怀里。 而这也成为他们除了青禾轩开业之外所期待的第二件事。 青禾轩要再次开业,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也没有悬挂什么横幅。 只是重新定做了两个简洁大气的幌子。 一个绛红色,写着“食”,另一个玄青色,写着“青禾”。 一左一右挂在店门两侧,吸引来了一些目光。 有了幌子的店,看起来就是有朝气,每被风吹动一下,就像在跟来往的客人招招手,可惜依然还是没人进来。 店里没有客人,几个围观的路人都是左右店铺的同行,他们看完荆轲挂幌子就走了。 毕竟还没开始宣传,酒香也怕巷子深,何况还是人们以为快要倒闭的青禾轩。 这两天,后院里在积极地准备食材。 荆轲说过,不管是黍米还是稌米,或者麦子舂白面,只要舂一斤米就给一钱,阿山便见缝插针地去踩舂米机。 一早起来“咣吱咣吱”,吃完午饭“咣吱咣吱”,晚上睡前“咣吱咣吱”。 凭他一个人,两天舂了六十多斤,看起来居然瘦了。 他要攒钱,他阿娘的坟上还只插着木牌,得舂三百多斤米才能做个石碑。 舂好的几种面粉整整齐齐地分放在缸子里,够用小半个月的。 哥哥勤快了,弟弟阿水也跟着勤快。 他知道青禾团和面要用蜂蜜,就把上次买的蜂巢加水熬化,熬成粘稠的糖浆,封进一坛坛小罐子里待用。 青禾轩的柴房下面有个地窖,用来储存食物。 冬天时会有人去冻结的卫水上凿了冰来卖,放在地窖里可以存到夏天。 丁秋都会从家里的肉铺多带一些,多出来的就要放在地窖。 夏天顶多也只能放两三天,到了冬天也许可以久一点。 地窖四墙是结实的夯土,半身以下的位置是严密的垒石,能有效防鼠,顶部还有几根很粗的横梁固土。 里面只有半间屋子大,荆轲进去抬不起头。 不过相当凉爽,段灵儿进来都要抱臂取暖。 旁边堆了些杂物,锅碗瓢盆、农作工具,还有一些看不出原形的散架木头零件。 荆轲带着阿让把里面全部清空,能用的就刷干净用,不能用的就扔。 又在横梁上吊好几个放菜放肉的篮子、竹筐,然后加固了一下爬梯,今天的活儿就算差不多了。 忙完已经是下午,荆轲满身大汗地从地窖里爬出来,打了井水洗脸。 段灵儿就坐在井边看他,眼神都要融化。 这丫头以前是偷偷看,现在开始光明正大地盯着打量,用眼睛吃了他不少豆腐。 “再看,”荆轲边擦脸边说,“我就把你吃掉。” 段灵儿眨眨眼睛,明媚一笑:“你想怎么吃?炙或煎,蒸还是炖,酒渍也不错啊,不过我这么嫩,当然应该生吃,做成人脍,配上桃子酱,香香甜甜,唉……”她轻叹一声,摸摸自己的手,“我都想吃我自己了。” 荆轲抽了下眉毛,表情逐渐凝滞…… 这姑娘……嗯,病得不轻。 “我们……”荆轲舔舔嘴,收好水盆,“还是换个话题吧。” “哼,”段灵儿轻扬一下额发,“让你吃我。” 他无奈地笑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蓝天白云的,明天应该也是个好天吧。” 灵儿仰头看去,撑手遮阳,舒朗地笑了笑。 确实是个好天,大团大团的白云低低擦着屋顶慢悠悠飘过。 风也和顺,轻柔地抚着青禾轩的小院,把院中的桑树抚得沙沙作响,落下几片秋叶。 小白条追着落叶打滚,躺在地上摩擦摩擦,蹭了一身树叶。 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簸箕上铺晒着满满的鱼干、螺肉还有豆子和干菜。 竹架上悬挂了几串刚腌好的肉条,正待风干,晃晃悠悠地打转。 后厨里一切都妥当,伙计们做着最后的准备,轻松闲聊。 气氛相当静好。 “阿轲,”她望着云轻唤一声,“你说他们明天会来么?” 荆轲点点头:“都答应了的,肯定会来,不然不就失信了么?” 段灵儿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其实……青禾轩若是像以前那样,没人来也就算了,孙夫人他们偶尔光顾,就当是朋友做客,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混日子还满轻松的。 “如今终于要开业,我反倒……有些忐忑,怕人们不来,来了又怕客人不满意,或是被旁人指指点点、随意评价,你要知道,白马阁、孟氏器行,还有左右的店家,都等着看青禾轩闹笑话呢,我怕我做不好……” 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神情有些失落。 荆轲抱臂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改变是需要勇气的,比起父亲,你简直是个勇士,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事情不去做,又怎么知道能做成什么样?你看,上个月,我们还在被人讨债呢,现在连青禾团都做出来了,还招到苏嘉那样的大厨,口味就不要担心了。 “我们现在要想的,就是怎么做出成绩赚到钱,有成绩才有底气,有钱了……还管什么指指点点?而且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还有我啊,任何事,我帮你扛,毕竟吃了那么多饭,不能白吃啊对不对?” 段灵儿看着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眉毛舒展,侧着脑袋轻撞一下他肩:“那倒是。” …… 傍晚之前,两人回家后,荆轲突然说要出去一趟,急匆匆地跑出去。 他在晚饭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方方的布包,轻轻敲开段灵儿的房门。 “喏,”他笑着递来,“给你的。” 段灵儿接过来,认出布包上的花纹,疑惑道:“孙氏布庄?” 她在孙夫人那里定做的衣服,都会被人用这种式样的布包裹好了送来。 荆轲点了点头,眼神期待:“打开看看。” 灵儿猜不透他在搞什么名堂,笑着点点头,回屋坐到榻边,uu看书 .uukashu.om 缓缓打开布包。 “这是……” 这是用她心心念念的竹青色罗子做成的轻罗裙。 荆轲靠在门口,透过纱屏看着她:“我见你喜欢,还提到过几次,但一直舍不得买,我就去跟孙夫人定了,从我那箱钱里支的,贵是贵了点,但孙夫人给我折了价,而且只要店里生意好,一天就能赚回来。 “你上次说过,这种天只要下场雨,天气就会转凉,现在不穿,可就只能等到明年了,明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料子,所以……” 段灵儿心里别提多惊喜了,慢慢摸着襟口,是她喜欢的样式。 又拎起衣裙在身前比较了一下,笑着问向荆轲:“怎知我尺寸的?” “孙夫人那儿有记录,她还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和纹样,我就请她家裁缝看着做,正好今天做成,刚刚去拿回来的,喜欢么?” 灵儿笑着轻叹一下,缓缓走来:“谢谢阿轲,我……很喜欢啊。” 荆轲挠挠脸:“喜欢就好,那明天……就穿这件吧,漂漂亮亮的。” 她小脸生晕,慌乱地瞥了一眼门外,赧赧低声道:“阿轲……我喜——” “阿轲,阿姐。” 段禾苗嫩嫩的声音从院中响起,小步跑来,奇怪地看看这两人:“父亲让我来喊你们吃饭。” “嗯,”荆轲点点头,“来了。” 见禾苗跑远,他也要走,灵儿轻轻拉住他。 荆轲笑了笑:“晚上老地方见。” “嗯。” 段灵儿轻点一下头,跟着他慢慢走去饭厅…… 第六十一章 老天不赏脸 晚上的老地方泡汤了。 真的是泡在汤里的。 天刚黑就起风,卷着漫天的落叶和尘土,侵袭了濮阳城。 一阵疾风骤雨,又是雨疏风骤。 风雨没完没了地交织,扰得人心烦意乱。 阿代和阿青顶着斗笠在院儿里前前后后地检查门窗。 走廊里打进了雨,两人踩着水快步经过。 “小荆哥。” 在拐角遇到了小荆哥,匆匆招呼一声便离开。 荆轲在这里等灵儿,她在父母屋里跟他们说明天开业的事情。 她原本希望那两人也能去,段然好歹曾经也是青禾轩的少东家。 但眼下看来,不光段家夫妇不会去,他们还不想让灵儿去。 从屋里飘出来的,依然是段夫人嘹亮的嗓音:“灵儿啊,天气不好,明天还是算了吧,等过几天再说,也别去店里了,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就趁这个机会在家歇歇,一家人很久没在一起吃中午饭了。” 段灵儿轻摇一下头:“已经跟霍老和孙夫人他们说好了,我们就要在店里等着,不然就是失信啊。” 段然叹了口气,劝道:“这么大雨,不会有人来的,连小禾的学堂都来人通知说明天如果雨大的话就不用上课,读书是多要紧的事,也因为坏天而暂停了,青禾轩……不急这一天吧? “不是急不急的问题,是信用啊,做人如此,营商更是如此,答应了别人的事,就算他们不来,这个可以理解,毕竟这么大雨,也不能强求,但我们作为邀请的一方,总也得在店里等着,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我反正、我和阿轲反正是要去的。” “这个……” 段家夫妇无奈地对视一眼,女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除非天塌下来,不然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段然也只能说道:“那你们路上小心,量力而行啊。” 段灵儿硬声硬气地朝父母行了个礼:“谢父亲母亲关心。” 她起身离开时,刚开了一条门缝,脸上就被溅了冰凉的雨水。 屋外疾雨阵阵,即使门外是走廊,雨水也被风斜着横吹进来。 她知道回自己小院儿的路一定是艰辛无比,被雨淋到,被风吹着,有些怏怏地关上房门。 却觉得身后的风雨忽然消失了,转身去看…… “阿轲。”她欣喜地轻唤一声。 荆轲撑了把大帛伞帮她挡雨:“我送你回去。” “嗯。” 两人在大伞下依偎着,荆轲轻护着她肩,把她送回房。 阿云在屋里等她,准备服侍她盥洗。 段灵儿还算无恙,绣鞋、裙摆和衣袖上沾了些雨。 荆轲却是湿透了大半身,他打了个喷嚏收起伞,搓搓鼻子,把伞靠在门边:“明天如果还是这么大雨,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那不行啊,”段灵儿摇摇头,“我是东家,怎么能不去?” 荆轲笑了笑:“咱们家现在还没有车,顶着这么大雨过去,不成落汤鸡才怪,漂漂亮亮的灵儿怎么能那样见人?染了风寒怎么办?你啊,还是在家——” “我要去!”段灵儿蹙眉打断他,轻拧他胳膊,“你是伙计,得听东家的!” “嗷、嗷——” 荆轲连连点头,眉毛一拱,委屈地笑道:“好好,你去你去,你是东家,都听你的。” 段灵儿这才满意,稍稍朝他靠近一点,余光却瞥见阿云还在边上,只好收敛,松开手点点头:“那好,明天早点出门,免得路上难行。” “嗯,”荆轲笑着揉揉胳膊,“这种雨,伞可挡不住,我得让阿青去找两件蓑衣,那你明天也别穿那身新衣服了,罗子的,太薄,会着凉的。” 段灵儿轻笑一下:“我穿什么衣服你也要管?” 荆轲理直气壮道:“我送的,我当然要管。” “姑娘,”阿云在旁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她觉得小荆哥跟姑娘说话没完没了的,还让不让姑娘休息了?这便多嘴了一句。 “好啦,”她推着荆轲转身,“早点休息,明天来接我。” …… 次日一早,老天还算赏脸,雨停了,但也不是好天。 黑压压的低云堆在头顶,里面闷雷滚滚,像是在憋着一场大雨。 平时早该亮起的天,今天却还是暗蒙蒙的。 荆轲拿着大帛伞来找段灵儿,趁着雨停的间隙赶紧出门。 青禾轩有蓑衣,他们也就没再从家里带。 段灵儿不听话,任性地穿上那件竹青色的罗裙。 孙夫人说的没错,她皮肤白嫩,很搭这一身。 腰如素束,绕襟旋转而下,温婉清新,楚楚动人。 桃李之年啊,太撩太撩,荆轲心里痒痒的。 见阿云不在,他就好想做点什么,便上前一步…… “早啊啊啊——” 段禾苗碍手碍脚地打着哈欠从隔壁屋子出来,看到段灵儿愣了一下,“呀,阿姐,新衣服啊。” 两人好气又好笑,让他上一边儿玩去,然后稍作整理,准备出门。 今天很凉,连荆轲都加了件衣服,不免担心灵儿这样不要温度会把自己折腾的感冒。 人家段灵儿又不是傻的,取来一展霜白色披风,利利索索地系上。 段家夫妇很难得地在早饭后来前院送他们出门。 主要还是因为今天天气的原因,来嘱托荆轲照顾好女儿。 在段夫人眼里,荆轲就是起到这样的作用。 女儿的随从,uu看书.uukanshc 女儿的护卫,女儿的伙计,还有段家的门脸。 荆轲以前会跟着段然设宴、赴宴,作为体面的养子给他撑场子,所以在待人接物的社交礼仪上做的非常到位。 不过最近跟他少了,都在跟灵儿忙青禾轩的事。 两人来到门口,前天新挂的两个幌子被风吹得卷在杆子上,阿让正举着竹竿去挑它。 阿水在厅里摆坐席,他这一个月来长了不少肉,不再是那个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知道今天对青禾轩很重要,一早就起来打扫门口。 昨夜的一场风雨,让门外的街道变得有些狼藉,卷来了杂七杂八的东西。 荆轲最担心的是后院,昨天走时院儿里还堆了不少食材,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好。 “放心吧小荆哥,”阿山带他去看,“昨晚刚变天的时候,我就给置妥了。” 如他所说,院子里相当清爽,东西都被他们转移进厨房和柴房,鱼缸也盖好了木板。 小白条昨晚蹭了一顿好觉,被阿水抱进屋里过了一宿。 阿山已经在厨房里和好了面,正在揉团子。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接着就等苏嘉和丁秋过来开工了。 忽然“噼、啪”两声,荆轲脸上落下两滴水。 他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 又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重重砸在脑门。 屋外的人,带着小白条匆匆回屋躲雨。 前脚刚进门,后脚就倾盆。 天漏了似的下雨,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天…… 第六十二章 现在的秦国丞相是? 好气。 段灵儿好气。 托着下巴趴在柜台上,两只眼睛瞄向门口。 雨大得遮挡视线,连对斜面的香铺都变得模糊不清。 今天好像只有青禾轩还傻乎乎地开张,周围店铺连门板都没下。 荆轲给她倒了杯水消消气,又端来一盘桃脯,一人一片地边吃边盯着大门。 不一会儿,苏嘉和丁秋冒着雨从前门冲进来,肩背被雨水浸透。 他俩同路,走到半途忽然下雨,一路小跑过来。 荆轲关怀了几句,让他们快去厨房烤火,还让阿山煮姜汤。 “阿轲啊,”苏嘉端着姜汤说道,“我跟妹婿说了,让他今天也来,但看样子,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荆轲点点头:“多谢了,看运气吧。”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荆轲感觉濮阳城都快要被水淹了。 倾盆、滂沱、瓢泼、如注。 两人无比期待的日子,就是被这些词给添堵的。 不过街面上倒没怎么积水,只是一遍一遍地被冲刷。 大路两边的地下埋了陶土下水道,小巷两边挖了沟渠,都是用来排水的。 这雨下下停停,雨势忽大忽小。 刚勾起放晴的期待,又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荆轲淡然地端起一杯梅子水,靠在门框边听雨,悠悠看向连成线的雨帘,在心中嘶吼:下你妈! 直到下午,别说进店的客人,整条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 偶尔跑过几个披蓑衣带斗笠的,紧赶慢赶,步步溅水。 厨房里蒸了一锅青禾团,还准备了一些备菜,现在看来,就只能浪费了。 待到再晚些,已经过了下市的时间,又开始下太阳雨。 头顶的云层依然厚密,偶有斜阳从侧面的云里穿过。 刺穿云层,划破阴鸷的天空。 道路东头的背景是晦蓝压抑的乌云,而前景的房屋却被照耀得金光灿烂,强烈的冷暖对比乍看之下有点魔幻。 就在荆轲和灵儿讨论要不要关门回家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还开着,太好了,我以为你们今天不开了呢。” 两人闻声望去,吕萌带着吕仅打了一把帛伞风尘仆仆地进门,在门口掸着袖子。 荆轲起身相迎,笑问:“二位来吃饭的?” “那天不是说好了么?”吕萌笑地瞄他一眼,“不然谁没事在这大雨天跑来?看你啊?” “呵,”荆轲笑了笑,“是我多问了,既然来了就请随我上座吧,阿让!倒水。” 段灵儿也迎了过来,与她寒暄几句,便领着吕仅坐上一处靠里的位子。 荆轲带着吕萌看食单,是一排挂在墙上的木牌,上半写菜名,下半写价格。 他一样样地跟她介绍着:“上了墙的都能点,特色是青禾团,每天都有,鱼脍都是现杀的,保准端上来时鱼肉还在跳,这个烤乳猪简化了炮豚的做法,只需半日就能做好,上次小仅来吃过了,但这道菜依然很花时间,要提前订,还有——” “好吃?”吕仅奇怪地盯着“好吃”木牌,“真是韩非写的?” “是。” “嗯……昨天来还没太在意呢,他也来你家吃过?” “就是上回路过濮阳的时候,”荆轲点点头,想了想问道:“韩非跟李斯是同学吧,师承荀子?” “是啊,李斯原是我父亲的门客,现在是廷尉啦,我嫂嫂,就是小仅的母亲,正是李斯的幼妹。” “哦,”荆轲回头看了眼吕仅,他正和段灵儿闲聊,“小仅的舅父是李斯啊,那你见过李斯么?觉得他怎么样?” 吕萌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也就只在父亲的寿宴上见过几次,父亲很欣赏他的,不然也不会推荐给秦王,再多的,父亲并不会同我说,怎么?你对李斯有兴趣?” “呵呵,”荆轲笑笑,“《谏逐客书》名震天下,李斯大才谁人不知?是人都会有兴趣吧?” 吕萌盯着他若有所思,然后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你想去咸阳见见他吗?我也许可以帮你引荐哦。” 荆轲认真思考了一下,摇摇头:“引荐就不必了,我以后……应该有机会能见他。” “你怎么知道?那可是大秦廷尉,无人引荐,你一区区小民怎会见到?” 荆轲不跟她扯这个,转而问道:“既然李斯还是廷尉,那现在秦国丞相是谁?” 吕萌脱口而出:“右相启、左相状,这个父亲跟我说过,昌平君熊启和隗(kui)状。” 荆轲皱了下眉,好陌生的名字啊,不过…… “昌平君我听过。”他点点头。 吕萌又道:“他跟昌文君同为楚人,是华阳太后的楚国侄子,来秦国为仕,太后是君上的养祖母,所以这二人算是……算是秦王的表叔之类的吧。” “哦。” 对于秦国在吕不韦之后、李斯之前的丞相记载其实很少。 几乎没有文献来证明这个时期的大秦丞相到底是谁。 不过从一些出土文物的铭文中发现了“丞相启、状”一类的字样。 而秦王的年份经过筛选和推演,确定正好就是这段空白时期。 荆轲也只知道昌平君和昌文君参加平定嫪毐之乱,u看书wuukansu.om 从而立功获爵。 再之后的,大概就是楚国被灭,昌平君被项燕拥立为楚王反秦复楚而亡。 华阳太后现在还在世,秦王也只二十五岁。 其实在太后离世、嬴政三十岁之前,他都没有真正掌权,也没有专权的条件。 如今,华阳太后和昌平君之于嬴政,很像昔年宣太后和魏冉之于昭王,前者正是宣太后势力影响的延续,让这个年轻的秦王如芒在背。 现在的秦国,楚系外戚势力依然强盛。 据荆轲在市集上听来小道消息,秦王政的王后是华阳太后精挑细选的楚系孙侄女,嬴政二十三岁大婚,现有一个一岁的儿子,扶苏。 荆轲好奇,又问道:“那你见过秦王么?” 吕萌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忽然脸色一变,像是被人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 冷哼一声:“我点好菜了,青团、青鱼脍和两碗巾羹,再来两只鸭腿,就这样。” 她说完转身离开,往吕仅身边一坐,手指“哒哒哒”地敲着桌面,与段灵儿随意聊聊。 荆轲耸耸肩,也只当这姑娘性子古怪,但愿她别带怪了灵儿。 雨已经稀稀拉拉地停了,两道刺目的夕阳扎进院子,令人心情舒爽。 院儿里积了几处小水坑,小白条啪嗒啪嗒地打滚蹦跶,黑狗真耐脏。 阿山从鱼缸里捞鱼来杀,唰唰两下就弄出一盘鲜活的鱼脍。 荆轲和阿让端上菜,门外又风风火火地进来几人,是孙夫人和她的三个老闺蜜…… 第六十三章 要被孟子骂的 “哟,灵儿啊!” 孙夫人笑意盈盈地拉着段灵儿,打量她的新衣服,眼里满是喜欢,眼神比亲娘还亲:“真是好,看看这腰身,这罗裙跟你多配啊。” 随后又看向荆轲:“我还以为今天来不了了呢,这不,天一放晴,我就去请了姊妹们,我们坐车来的啊。” 荆轲和段灵儿同时笑笑,行礼道:“多谢孙夫人赏光,深谢各位夫人。” 两人这样行礼,大有夫唱妇随的既视感,看起来更像夫妻了。 几位夫人相顾着笑笑,艳羡他们的年轻美好:“哎哟这一对,你瞧瞧。” 荆轲将她们领入坐席,介绍了一下菜式,然后去厨房传菜。 段灵儿就坐在旁边陪聊,孙夫人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就说嘛,这颜色适合你,如水的姑娘啊,唉,真好,这一身罗裙做出来,哎哟,都说郑卫女子天下第一,这说的就是你啊,阿轲是个好孩子,你看看,你喜欢的,他都上心,之前还让我给保密……” 几位夫人热火朝天地说着,段灵儿笑而不语地听着,时不时答应几声,听到别人夸荆轲,自己心里美滋滋的。 过没多久,东亭亭长郑义和王世和也分别带着妻儿进到店里。 他们受了苏嘉的邀请,下大雨本不打算来,但见雨歇日出,就过来看看。 郑义是专门来吃青禾团的,他想念那个味道,听王世跟自己说青禾轩重开了,就带着儿子来尝尝。 他揣着袖子望了一眼吕萌桌上的团子,好像是自己小时候的那个样子。 四十多岁的黑皮大汉,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满心期盼地坐在位子上伸着头等菜。 阿让领着他们坐了两桌,苏嘉出来稍作招待就回去做饭。 店里客人半满,厨房一下忙碌起来。 阿让和荆轲来来往往地传菜出菜,段灵儿坐在柜台后面心满意足地看着。 正要低头算算小账,看看今天能赚多少钱,忽然想起…… 这些客人都是作为朋友被邀请来的,所以…… 今天不收钱。 段灵儿忽然有点想哭,这几桌起码一千钱。 但人家愿意在大雨天想着青禾轩,还特意赶来捧场,自己也应该充满感激,又哪里再好收钱? 只希望这店里的人气可以吸引来路上的客人。 她有点小期待地出门看看,提拎起裙摆在路上张望一下,结果又是心凉。 虽说雨过天晴,但街上行人依旧寥寥。 一两个赶路的邮人,二三个挑担的小贩。 段灵儿轻叹一声,很快又要日落,几乎不会再有人到市集上来闲逛。 荆轲见她一个人在外面,就出来看看。 “阿轲,”她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刚才那么大雨,现在路上没人,别人要怎么知道我们店里有生意呢?” 荆轲笑了笑:“今天确实有点意外,本想着店里若是增了点人气能带动人们进来看看,现在店里的人是来了,店外反倒没人,这下就要用托了,假客人,记得么?青禾变法上写过的。” 段灵儿点点头,问道:“那上哪儿去找?” “城南里巷吧,那里游手好闲的人多,我去挑几个老实的,看他们愿不愿意过来排队。” 灵儿有点顾虑:“要是遇上讨债的怎么办?” “我们现在跟他们没瓜葛,遇上就遇上,但要在这些人堆里找老实人,不容易,最好能有女人孩子的,也可以一起带来排,这事儿我去办,办好了把人带来,你别操心啦。” “嗯。” “哦,”荆轲挠挠脸,“以后客人多了,难免有奇奇怪怪的人,你也不好总在这里抛头露面,到时我还想招个掌柜替咱们打理,这样就能把时间空出来了。” “空出来?”段灵儿眨眨眼睛,“做什么?” 荆轲盯着她,郑重问道:“灵儿我问你,你除了做食肆以外,还有别的打算吗?” 她想了想,轻摇一下头:“暂时还没有,青禾轩不是还没做好呢么?等做好了……” 她停了停,看着荆轲,脑中浮现一些憧憬,关于以后的日子、以后的丈夫,随即说道:“……等做好再说吧。” 荆轲点点头:“也好。” 段灵儿很清楚自己前两天晚上跟荆轲在书房后的小竹林里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不意味,因为没人做出表示。 只是一种浅浅的接触上的心愉。 如果要更进一步,必须有人得说出些什么。 说出来之后,还要跟父母坦白,那可是道大槛。 段夫人平日里虽处处迁就女儿,但在大事上,灵儿怕是没有太多的话语权。 她知道,自己跟荆轲现在这样……是要被孟子骂的。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逾墙相从,暗夜相会,父母国人皆贱之。 段灵儿轻叹一下,望向荆轲,有点期待:不知道阿轲会不会带我私奔…… 此时,街道西头逆光的地方,远远走来几人,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颀长。 两人遮手挡光,定睛瞧了一眼。 是霍老一家四口,和赵夫子一家五口。 两位老人温文尔雅,精神矍铄,在家人的跟随下缓步走来。 荆轲笑了笑,迎了上去,作揖道:“见过霍老、夫子,感谢前来,青禾轩恭候多时了。” “是我们来晚了,”霍老笑着摆摆手,“一直念着小兄弟的邀请,无奈风雨大作不得而出,现在雨后放晴,这便前来看看,想不到你们还在。” 荆轲又欠一身:“一直在的,uu看书 .uukansu 诸位请随我来。” 两人领着这一大群人进店,郑义最先认出霍老,当即下榻朝他作揖。 旁人也跟着纷纷行礼,吕萌吕仅吃得差不多了想走,却遇见霍老和赵夫子两家刚来,就稍留一会儿。 赵夫子见到吕仅,笑着看了一眼。 但发现他姑侄二人的盘里有两根鸭腿骨头,立刻板起脸:“吕仅,你在丧期,怎能犯禁食肉?” 吕仅小眉毛一皱,委屈的要命:“弟子……弟子实在饿……” 赵夫子严肃道:“饿了可以多吃麦饭。” 吕仅低着头,躲在小姑吕萌身后。 吕萌也慑于夫子严厉的目光,转过脸假装没听见。 在长辈的威严之下,她那跳脱的性子就被压制得死死的。 好在赵夫子并没多说,很快和家人一起落座。 霍赵两家点得不多,刚好够吃,受人之邀不用花钱,自然也不好点得太多太贵。 借着等菜的空闲,霍老和赵夫子来到“好吃”木牌和“韩非写的”木牌旁边赏析,还喊来荆轲求证。 得知这真是出自韩子之手后,又认真地对字形、运笔、力道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与鉴赏,得出一个结论:韩非写的,就是好。 …… 濮阳城的雨后黄昏,进入了太阳落山前的黄金时间。 整座城都沐浴在暖融融的金色夕阳下,刚刚醒来,又要睡去。 东市的街道安安静静,唯独一家叫青禾轩的食肆宾客满堂、欢声笑语。 就像二十年前鼎盛时期的那个样子…… 第六十四章 市井濮城南 自那之后,青禾团重出的消息在小范围里流传开来。 店里开始有了找上门来的客人。 其中几位是跟霍老有些交情、曾经还与段谦有过来往的老人。 在世的不多了,有人念着青禾团那一口,被霍老一推荐,就好奇地过来看看。 其实他们也记不太清以前到底是什么味道,不过涨价了倒是清楚得很。 孙夫人下个月过寿,一口气订了四十盘,预付掉定金,到时会派人驾车来取。 她还跟她的客人做了些推荐,但最终愿意来店里尝尝的也只是少数。 在人们眼里,青禾轩依然是那家快要倒闭的店。 “没人气”就像一条魔咒一样,紧紧箍在“青禾轩”三个字身上。 荆轲不急,他还没开始发力宣传。 这几天都在接待被推荐过来的客人,给他们打了折。 还送了优惠券,就是一根荆券。 上面写着几个“青禾轩”,与客人一人撇一半。 券的两头标了号,下次再来,带着同号的荆券一合并,就能享受折扣和赠菜。 宣传的花样有很多,《青禾变法》的竹简上写了半卷。 但这只是靠朋友推荐的小范围促销,他们又不能天天来。 只有基数大了,才能保证每天都有相对稳定的客流。 不巧的是开业那天下大雨,雨过天晴后,青禾轩的热闹景象没几个人瞧见。 而尝鲜需要勇气,从众心理很重要。 荆轲启动了备用方案,到城南里巷来找托。 沿着主路往南走上半个多时辰就进入了城南的范围。 这里明显是个有别于城东城西的老城区,房屋年久失修,里巷拥挤凌乱。 垣墙里围合着生活区,一家一小院儿,鸡鸣狗吠,人气兴旺。 比起顿丘乡那种开阔的乡下,这里明显给人一种“城里”的感觉。 这里是平民士子的聚居地,门户挨得很近,人声喧闹,市井气息浓厚。 切菜声、吆喝鸡、猪哼哼、孩子哭、大人骂、狗乱叫。 垂髫小子不穿衣服,光溜溜地到处奔,小妞就跟着他一起奔。 妇人们聚在巷口缝缝补补编东西,老人们坐在一起看小孩。 男人们在城外有地的就去种地,在城里有差的就去当差。 而左右无事的那些,就是荆轲的目标。 但他的要求很高,既要游手好闲,又要性格温和的,千万不能一身戾气。 不然这么多托聚在一起,难保不生乱子,更不能带剑。 其实进入这片区域,很明显的一种感觉就是,佩剑的人多了起来。 从秦国流传来的民俗,佩剑带刀就跟加冠一样普遍。 这年头礼崩乐坏,以前只有贵族能佩的剑,现在好武的人若是能买得起,大多会去买来挂上。 而且每个人都能舞两下,舞得跟真的似的。 防身倒还勉强,但总归是值得显摆的配件,往腰上一别,就当装饰了。 就连孟皓和白马阁的吴均那样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商人,也是佩了短剑的。 荆轲在这里逛了很久,一路观察着。 仔细看来,这里也没有人们说得那么乱,只是人们的生活离得近了,难免会有些纠纷。 几家共用一口井,谁家丢了水桶,谁家小孩偷了东西,谁家狗叼了肉。 因为各种琐碎的小事吵吵闹闹,能从巷子里一路吵到大街上。 一个妇人揪着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拉拉扯扯拽到路上,就“你俩什么关系”发出高亢的质问,引起了强烈围观,还让大家来评评理。 嗯,这倒不是小事。 定睛一看,那不是子钱家齐大锤么。 讨债时恶声恶气的,现在低着头被妻子拖拽,都快被扯成条儿了。 荆轲也就来围观了一下,觉得他运气真差,遇上的两个女人都丑。 这事应该很影响他的讨债事业,以后会被人轻视的。 没一会儿,他妻子就坐在地上撒泼开哭,齐大锤就弯腰劝她回家。 结果另个女的不高兴了,三人又缠打在一块儿。 荆轲差点忘了正事,摇摇头走开。 再往南走,走到靠近城墙的地方,这里也有一个小市集,做的都是里巷居民的生意。 规模和外观与东市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全是用布和竹竿撑起来的简易铺子。 小菜摊、小酒摊、小饼摊、小赌摊,还有卖小鸡小狗的笼子。 最热闹的是赌摊,那里围了一圈人,里面的蹲着,外面的站着。 地上铺了张粗麻布,上面放了两堆押注的钱。 旁边的小酒摊跟这个庄家应该是搭伙的,好多赌客端着酒碗来押钱。 荆轲背着手看了一会儿,再结合旁人说的话,懂了个大概。 这会儿还没有刻点数的骰子,用的是一种叫作“掩钱”的方法。 庄家面前摆了一个敞口陶罐,里面都是圆钱。 他用竹筒随手捞一把,盖上筒盖,让大家押注。 开盖倒出铜钱,看钱数来决定单双。 很简单,却很令人上瘾。 也许还有别的玩法,不过目前就只在猜单双。 最里圈坐在地上的几个人都端着酒碗啃着饼,边吃边赌。 荆轲也随意下了点注,蹲在边上跟他们套近乎。 得知这些人把这当成生计了,能在这里玩上一天。 一把最高能赢几百钱,如果此时收手,的确是赚很多。 但大部分的人还想要更多,然后又全投进去。 一天下来,输输赢赢,最好的四五十钱,最差的能把衣服都给输掉。 平均算的话,每天也就几钱到十几钱的样子。 同样是浪费时间,到青禾轩当托没准还能多挣点。 荆轲就问他们愿不愿去东市挣个轻松钱。 “做什么的?”一人问。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往店里一坐就能挣钱。” “一天多少。” “一天十五,日中之前来,下市付钱,男女都可以,带着孩子的话,一天二十。” 钱不算多,几个人犹豫地对视一番,疑惑道:“这是什么活计?坐着什么都不干就能挣钱?还带着孩子?” 荆轲笑了笑:“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借一步详谈,小弟愿请几位去隔壁的酒铺一叙。” 几人瞧着有点兴趣,今天输得差不多了,眼下又有免费的酒喝,他们就站起来歇歇,随荆轲去旁边的小酒铺,挑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 这有五个人,看起来都是有家室的年纪,身上也没剑。 但他们毕竟是赌徒,性格什么的,真的不能光靠看。 毕竟有齐大锤那样的,谁会想到他惧内呢? 所以如果能让这几人带着孩子,多少都能稳定一些他们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荆轲就简单介绍了一下什么叫托,还有一些点菜的要求,uu看书ww.uuka.co其中三人当场答应下来。 他们最近赌运很差,每天输得精光,做托好歹能稳定收入,自己也有孩子。 另两个有些犹豫,这两天运势上来了,他们还放不下这里。 荆轲点点头:“没关系,你们想好了直接来就行,但这个活的时间不长,半个月到一个月,等吸引来了足够多的真客人,也就不用托了,还请几位务必保密,至少在事情办成前不能向外人透露,不然话传出去,我受损失,也是各位的损失。” 几人点头答应,一人叹了口气:“你这个活……其实挺无趣的,我们来赌虽也是为了钱,但毕竟有个乐子,要说真在你们店里耗一天,唉……” 他欲言又止,荆轲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多要钱呗。 他便说道:“这活就是这样,就看各位的耐性了,如果能做到天天来,我就都给记上,等到了最后那天,不出意外,我会一次再多给每人一百钱。” 这才打消一点他们的犹豫,表示明天就来,还会带着妻子来。 事情谈得差不多,几人先行离开。 荆轲又喝了一碗小酒,心里合计一下明天要带到店里的钱。 这时,赌摊那边忽然骚动起来,好像有人发生了争执。 砰—— 清脆又紧张的一响,碎了一只陶碗。 人群纷纷后退,为爆发冲突的两人让开地方。 一人锵地拔剑,大喝一声:“盖聂!你找死!” …… (盖(gě)聂:战国末期剑客,见于《史记·刺客列传》荆轲片段) 第六十五章 正在变得油腻的中年人 那就是盖聂么。 荆轲一手端着酒碗,在人群外围踩上个石墩去看。 三四圈的黑脑袋中间让出了一小块空地,里面两个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那个拔了剑,满脸煞气地指着坐着那人的后背。 而盘腿坐在赌摊边上撑着膝盖的那个,就是被叫作盖聂的。 他背对这里,虎背熊腰,从背形看有点发福。 荆轲瞧不见他正面,只瞥到一小半侧脸,颌上留着短须。 头发松散,额发垂落在脸边,系髻的红色发带落在肩上,非常显眼。 男人用红色发带,不说怪异,但也不是寻常选择。 他一身苍灰色,衣服料子不差,比周围人的麻衣要好很多,腰上还挂着一块青玉。 身边放了一把剑,黑色剑鞘相当老旧,掉漆掉皮,原本可能是镶嵌了玉石的地方也只剩几个凹进去的坑。 他被人用剑指着后背心,也并不太在意,而是朝小赌摊的庄家勾了下手,缓道一句:“开盖啊。” 而那庄家满脸委屈地蹲在一边,怀里紧紧抱着大钱罐,手中攥着捞钱的竹筒,脸上留着红红的巴掌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盖聂!”那人又呵一声,“起来拔剑!跟我斗!” “啧。” 盖聂厌烦地啧啧嘴,不紧不慢地掏了掏耳朵,然后轻轻吹掉:“扫兴。” 周围有人在议论,荆轲听了一耳这事的起因。 拔剑的这人叫何五,今天从上午到现在一局都没赢过,霉运缠身,押谁谁输。 盖聂就笑话他一句:何兄押哪儿,各位就押另一边,稳赢。 两人在这话之后就开始斗嘴,后来又开了几局,果如盖聂所说,其他人都跟着赢了很多。 何五很气,认为庄家使诈,和盖聂是一伙的,要检查竹筒和钱罐。 庄家不给,争抢的时候,何五刷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把他刷得眼冒金星。 盖聂就淡淡威胁他:再动手,我就剁了你的裆。 大家都知道这个何五裆里受过伤,出了问题,情绪也不太稳定。 他这人又恃力好斗,谁也不敢去触他这个禁忌。 而关于盖聂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荆轲,他根本就不会留名。 据说是在谈论剑术的时候,两人看法不同,盖聂就凶眼瞪了荆轲,把荆轲给瞪跑了。 此时的荆轲觉得事情不简单,光瞪怎么会把人给瞪跑,史书上的荆轲可是面对秦王都不变色的人。 这让他很想看看盖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个有点发福的背影慵懒地盘坐在地上,拨弄着几个钱,拖长声音问向庄家:“你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可就走了啊。” 不等庄家开口,何五就一把揪住盖聂的肩想把他拽起。 哪知这人纹丝不动,像生了根一样坐在地上,又一个反手缠上何五手臂将他放倒在地。 何五闷哼一声,撞上撑顶棚的竹竿,竿子瞬间被压断,头顶棚布哗地往下塌来,把赌摊里的人全部罩在下面。 外面的人也纷纷后退跑离现场,小市的这个角落顿时乱作一团。 荆轲在小酒摊看着,手上小酒喝着,瞧热闹。 棚布底下是高高低低蠕动的脑袋,争先恐后地撑开布,往外挣脱。 忽然“哗啦”一阵,钱的声音,撒了满地,稀里哗啦从棚布下滚出来。 悲剧。 周围的人们小鸡啄米一样地上去捡钱,满头满脸的兴奋。 “别抢我的钱啊!” 可怜的庄家大喊一声,无力地去拉这些根本拉不住的人。 最后被逼的趴在地上,手脚乱划,把所剩不多的钱划到自己身下。 “盖聂!”何五的怒吼爆发出来,“在哪?!” 他还被困在棚布里,干脆举着剑“嘶啦”一下划开布,腾身而出,呼哧呼哧四下环顾,寻找那个让他狼狈不堪的盖聂。 荆轲踩着石墩看得清楚,盖聂早就从棚里出来了,抱着剑在外面等何五。 这才看清他的样貌,意料之中,又有点意外。 盖聂下巴一道疤,斜斜劈断了胡茬。 乍看还挺明显的,会让人以为他是个狠人。 但他面容其实还算温和,五官长得也舒服,眼睛圆圆的,并不吓人,甚至有点可爱。 皮肤粗糙,脸盘宽大,目测三十岁左右。 而头发从额头两边垂下几缕,显得他随性不羁,且衬脸小。 中等个头,有点驼背,看他这个微微发福的样子,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总体来说,是个正在变得油腻的中年人。 此时围观群众已经不多,连店家也纷纷收摊。 他们要么抢了庄家的钱跑了,要么觉得这两人怕真是要开打、此地不宜久留,只剩荆轲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盖聂!”何五举着剑走来,“拔剑!” 盖聂抱剑漠视:“让我拔剑,你不配。” 何五狞然冷哼:“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他说着举剑刺去,把全身的蛮力都灌注在这把剑上,直直冲向盖聂。 盖聂岿然不动,额发飞扬,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起。 待到剑尖冲至身前二丈,他旋转脚跟,一个侧让避身,让何五刺了个空,被自己的惯性给带了出去。 何五踉跄几步,立即回身站稳,uu看书 .uukanshu.om 他差点摔倒,羞怒交加,此时大呵一通,又要挥剑刺来。 盖聂神情懒散,看似满不在乎,但身体已经戒备起来,微躬着背,凝神接战。 就在这时,距离他身后不远处,有个人举着弹弓,捏上一枚石子,瞄准了盖聂的脑袋正在开弓。 荆轲当即喊道:“小心身后。” 这话引得盖聂回头去看,石子几乎是同时发出,他只用余光扫到飞来的黑点,就猛地偏头避让,石子擦着耳畔飞过。 这一分神,就给何五的攻击创造了机会,眼瞅着就要刺中盖聂。 荆轲当即掷碗,往何五的后脑上扔去。 酒碗“呯”地在他头上崩碎,陶片飞溅,把何五砸得点了下头,定在当场。 所有人同时一愣,连盖聂也循着方向朝这边看来。 “呃……” 荆轲眨巴两下眼睛,慢慢朝大家招了招手。 他只想干扰一下的,没想到砸得这么准。 虽然碎了碗,但何五没有倒下,看来力度并不算大。 他臭着脸转过头,凶狠的脸上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怒。 又摸摸后脑勺,没摸到血,可已然被激惹,何五调转矛头,怒气冲冲举着剑朝荆轲走来,他那个射弹弓的同伴也跟着过来。 荆轲本意不想惹事,但既然事情来了,也不怕事。 他左右看看,拎起两个酒坛,朝酒铺老板笑了笑:“一会儿赔你钱。” 随即面向那两人站定,准备见机甩出坛子。 盖聂见状,竖眉大吼:“何五!” 然后锵地拔剑…… 第六十六章 双面盖聂 盖聂拔剑了,剑锋出鞘的噌鸣声引得何五二人站定回头。 那把剑的剑身不过一条小臂左右的的长度,剑脊上有暗金色的花纹,两侧剑锋泛着银色的光。 就体量来说,短剑的上手效果远不如后世的长柄神兵来的震撼。 但兵器从来只是辅助,关键在人。 只要执剑人气势够强,哪怕只是一把菜刀,拿在手里也能使出雷霆万钧的威力。 盖聂恰好就是这种人。 他已经不是刚才那副懒散的模样,全身上下凝聚着一股气劲。 稳当的身形不动如山,呼吸沉重平缓,肩膀随之缓慢地上下起伏。 他内收下巴凝神盯来,竖眉怒目,两眼上翻,翻出了带着血红眼眶的下眼白,有点骇人。 周围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的剑,剑锋轻垂在身侧,光芒逼人,剑气凛凛。 还没出剑,就已感受到那种刺破空气的割裂感,与何五手中的便宜货明显不是一个级别。 而刚才一直叫嚣的何五,此时也不再出言挑衅,默默后退了半步。 小酒铺的店家很清楚,这个叫盖聂的落魄贵族不是本地人,却是小赌摊的常客。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濮阳,手上紧了,就来小赌摊消遣一下,挣个酒钱,与店家闲聊几句。 而酒铺店家从没见他换过衣服,一直是这身苍灰色的细麻衣,也不知道为什么穿不破,也许是有很多件吧。 他头上的红色发带也没变过,以前有人因为这事嘲笑过他。 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些人。 而眼下,比起盖聂,小酒铺店家更担心的是旁边的年轻人。 他刚刚朝何五头上扔了个碗,又抢了两坛酒,还说一会儿赔钱,八成也是没指望的。 店家叹了口气摇摇头,开酒铺就是有这种风险,动不动就摔碗开打,要打出去打啊。 拿弹弓那人小声问向何五:“他……真的拔剑了,你还要斗么?” 何五低头看看自己的剑,又看看盖聂的,心生退却。 他认识这个叫盖聂的剑客,居无定所,云游四方,还这样微胖,一定吃得不错,谁知道他哪来的钱,搞不好是偷鸡摸狗得来的。 盖聂总是挂个剑在街上晃荡,有人看过他跟人械斗,据说是三剑之内必破对手,整座濮阳城的剑客,没人能接得下他三招。 何五早就想见识一下,今日被他激怒,借机要他出剑,可此时他真的出剑了,自己好像不是对手。 他正兀自迟疑,盘算着怎样找个圆滑的借口离场。 又忽然想到身后还有个偷袭者,立即回头看来,想拿这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开刀。 荆轲拎着两个酒坛,以为他们不打了呢,正要放下,见何五二人凶神恶煞盯着自己,又抓紧坛口,准备抡去。 “何五!”盖聂大喝一声,持剑朝着二人缓步走来,瞪着眼睛怒声道,“不是要我拔剑么?剑已出鞘,过来接招!” 他说着反抡一剑,剑锋划破气流,发出吟吟剑啸,声音清明犀利,伴随着炫目的剑光,令人望之胆寒。 这招满帅的。荆轲想。 而何五明显是个虚张声势的东西,手心有些出汗,抓握一下剑柄,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喝一声壮胆,双手扶柄端起剑,朝盖聂拔足奔去。 盖聂凝神接战,刺出一剑挑开他的攻势,手腕稍一用力,剑锋刮擦着何五的剑脊把他的剑甩脱了手,倏地插进一边的黄土地面。 只一招,就卸了他的剑。 盖聂顿时回手收剑,直指何五咽喉,让他定在当场。 他同伴立刻拉开弹弓瞄准盖聂,荆轲见状,当即上前一把夺下。 另一手掐着他后脖颈,把他掐得脖子一缩。 “弹弓?”荆轲冷呵一声,笑着摇了摇头,“你多大了?” 那人愣了一下,见他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不好欺负的样子,缩着肩膀老老实实道:“二、二十八。” 荆轲把他往前一推:“还小,回家找娘吧。” 接着将弹弓往前一丢,那人踉跄几步,弯腰捡起,一路小跑到何五身边,战战兢兢地看着盖聂。 剑尖离何五的喉结不到二寸,他额头涔涔渗汗,狠狠地吞咽一口,喉结颤动一下,等着盖聂发话。 荆轲也慢慢靠近,继续看热闹。 “你可服?”盖聂漠然道。 何五连连点头:“服,我服!” 盖聂朝边上挑挑下巴:“跟庄家道歉。” 何五马上敷衍着向庄家道歉:“刚才得罪了。” 小赌摊的庄家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抢了不少钱,此时一脸痛不欲生地躺在地上默默流泪,也不太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巴掌挨了,钱也没了,道歉有什么用?值几个钱? 盖聂还不放人,何五有点着急,朝后退了一步,剑尖直接刺了上来。 “盖侠盖侠!”他立马紧张道,“刀剑无眼,比剑是我输了,心服口服,都是误会一场,盖侠你大人有——” “滚。”盖聂轻吐一个字,收剑入鞘。 “好嘞,这就滚。” 何五一个欠身,带着玩弹弓的小伙伴灰溜溜地走开。 走没两步又灰溜溜地回来捡剑,u看书 .uukashu 往腰上一别,再次灰溜溜地走开。 围观的几人这才渐渐散场,觉得过程太快了,有点不过瘾。 旁边的铺子也都恢复经营,唯独小赌摊倒地不起。 盖聂回头看看荆轲,朝他拱手道:“方才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 “不谢不谢,”荆轲笑着摆摆手,“举手之劳。” 他发现盖聂此时的表情又恢复了舒懒,打了个哈欠,抓抓屁股,仿佛刚才的剑斗从来没有发生过。 荆轲一直以为这个在《史记》中跟自己有过节的剑客应该是什么风流潇洒的美男形象,现在看来,也只是个有点可爱的邻家大叔。 不过刚才他气势逼人,攻意骇然,与此时若无其事的悠哉模样判若两人。 盖聂打量着荆轲,笑道:“小兄弟年纪不大,却对凶蛮之人不露惧色,还仗义出手,实在令人敬佩,敢问阁下名讳?” “在下荆轲。” 盖聂又问:“荆小弟看着面生,应该不是这里巷中人吧?” 荆轲点点头:“的确不是,是来找人办事的,哦,盖兄请稍等。” 他忽然想到自己砸了一只酒碗,便掏出五枚钱给了店家当作赔偿。 回过身来,发现盖聂也跟了过来,还拉着他入座,又叫了两碗酒。 然后低声道:“方才在赌摊边,我听到你跟人说有个活计,坐着就能挣钱?” 荆轲没想到自己早就被他注意上了,呵呵一笑:“是有这么回事,盖兄感兴趣?” 盖聂眨巴两下眼睛,并不多问,果断地轻点一下头:“算我一个。” 第六十七章 参军是不可能参的 荆轲有点为难,挠挠脸:“盖兄是一流的剑客,做这个活计,怕是会委屈了的。” “一流剑客?”盖聂皱了下眉,“谁说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荆轲愣了一下:“诶?不是吗?那刚才……” “刚才啊,”他不屑地笑笑,“我运气好呗,那何五就是个装的,没什么真本事,给你一把剑,你也能行。” 荆轲礼貌地笑笑,他看得清楚,那才不是什么运气好。 若是没有足够的功底,绝不会使出那样巧妙的化解招数,这个人,也不会表现出那种令人退却的气场。 不过高手也要过日子,眼下好像遇到了经济难题。 缺钱。 “刚才都要赢了,”盖聂叹了口气,“被何五一搅和,现在连晚饭钱也没有,正好你说有这么一个活儿,我就想问问。” 荆轲见他是认真的,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到青禾轩当托的事,待遇也和刚才那些人一样。 “十五钱一天啊,唉,”盖聂摇摇头,“太少,我在白马阁一壶好酒就十五了。” 荆轲笑了笑:“十五钱对于其他人来说可不算太少,何况还不用做事,而盖兄能在白马阁吃饭,又怎么会缺钱花?” 盖聂尴尬地摸摸下巴:“就是因为在白马阁吃得多了,才缺钱啊。” 荆轲想了想,问道:“敢问盖兄平日是靠什么过活的?” 盖聂不太想回答,端起酒碗回避,一口酒喝了半天,才道:“这个么,我自有办法,不偷不抢不犯禁,你就别问了。” “那好,”荆轲点点头,又道:“其实像盖兄这样的好身手,投入行伍也许能很有前途,这几年诸国混战,秦国前景很好,去投军的话,杀敌进爵,平民也能凭本事得高位,那将会是条不错的路子。” 盖聂皱紧眉毛摇摇头:“参军是不可能参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参,种地又不会,我其实挺懒的你不知道吧,所以你说的坐着就能挣钱的活,我很有兴趣,工钱嘛,少是少了点,但总归不用做事,是吧?哦对了,你那儿管饭么?” 至此,盖聂在荆轲心中的良好形象已经如泥石流般倾泄崩塌,把他对这个战国著名剑客的憧憬毁灭得很彻底。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瞧见他气势逼人地使剑,那一定会觉得这大概只是个同名同姓的混混大叔。 荆轲无奈地笑笑,跟他又聊了一会儿,对他这人也更了解了一些。 盖聂在十几年前还是鲁国人,出自于一个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家庭,后来鲁国被楚国灭了,他就变成了名义上的楚国人。 作为鲁国贵族,他打心底瞧不起楚国,认为它跟秦国一样,两个蛮夷,都是谋篡周室的贼子,还问鼎举鼎、一唱一和、一西一东地灭了周、鲁。 可恶。 当年盖聂才十几岁,一腔怒火冲上心头,极力想要摆脱自己楚人的“污名”,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决绝的决定。 离家出走。 他偷了几块价值连城的玉,带着祖传宝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愤然离乡。 之后,和所有不做攻略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自以为很潇洒的云游生涯。 他也确实潇洒了几年,骑着马,唱着歌,带着姑娘逛吃逛吃。 他周游列国,一路仗剑行义,帮了不少人,去过除了秦楚之外的很多地方。 然而理所当然的,卖玉换来的钱很快就用光。 而昔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盖氏公子,除了花钱就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 他饿到卖剑卖马卖衣服,还在山里捡野果子乱吃,结果中毒昏迷,差点丧命。 他想回家,可是迷了路,也没有钱,连自己到底在哪个国家都不确定。 眨眼之间,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秦军,他们进入一座座城邑村庄,跟当地官府办理交接手续,在城头挂上“秦”字大旗,就这样圈下一块地盘。 好好的地方,昨天还是韩国的,今天就变成秦国的了,昨天还是赵国的,今天怎么又变成秦国的了? 盖聂不想呆在秦国,只能一路往东行,却发现秦国的地盘越来越大,自己可以云游的空间越来越小。 后来终于投奔到赵国阳城的一个铸剑师家里,帮他干些杂活来换取食宿。 徐夫人。 “你说奇不奇怪,”盖聂笑着摇摇头,“一个男子,名叫夫人,呵。” 荆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慢抿了一口酒。 徐夫人,就是为历史上那个荆轲铸出刺秦匕首的铸剑师。 盖聂跟店家要来一小碟干豆子,边吃边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徐夫人,铸艺高超,声名远播,连赵王的剑都出自他手,常人要花百金才能买得。 剑术也是出神入化,盖聂只跟他学了零星的几招,就几乎没有对手,绝大多数与他对剑的,三招之内,必败。 铸剑坊建在一座矿山上,除了就地取材,他还会去各地寻找更多、更新的矿石,来尝试做出不同的剑。 因为取材的耗时,通常几年才能铸成一把,每一把都是独一无二。 徐夫人铸剑就跟闭关一样,采集完矿石,一个人在山上的作坊里折腾,直到宝剑出炉,他才会出山。 盖聂在作坊不说勤勤恳恳,但至少也能帮上不少忙。 在徐夫人外出寻矿的时候,认真“照顾”他的女儿,跟她有了果实。 等徐夫人回来后,两个外孙都会叫“耶耶”了。 好在盖聂留了下来,已经跟女儿成亲。 徐夫人抱着孙子,便也没太动气,还送了一把剑,就是盖聂现在的这把。 而他年近六旬,这几年做剑少了,就回到城里跟女儿女婿同住,盖聂一家现在定居在赵国阳城。 两个孩子已经七八岁,他也时不时地会出来云游一下,卫国濮阳就是他常来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常来,他没有多说,只说这里好玩。 说实话,荆轲不觉得濮阳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与战事频繁的国家相比,这里的商业在吕氏的带动下的确是发达一些,店铺花样也多。 除了东西两市的热闹,大概就是豪华的食肆和酒肆了。 白马阁自是不用多说,别说小小的卫国,uu看书ww..co 就说是当今世上最能满足口腹之欲的地方也不为过。 酒肆的话,西市那边有几家大的,挨着城西大宅区,客人多是贵族、氏族。 里面有舞姬跳舞,酒姬伴酒,花钱还能得春宵,也许这就是盖聂说的“好玩”的意思。 荆轲笑了笑,说道:“青禾轩在东市,做的都是寻常官员、士子和商人阶层的生意,没有西市那样会玩,怕是要让盖兄感到无趣的了。” 盖聂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西市我也不常去的,太花钱了,这样吧,你现在带我去你那看看,我……”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唉,我今天还没吃饭。” “行。” 荆轲付掉酒钱,和盖聂并肩离开小市。 “盖兄既然这样困难,不知夜里可有住处?青禾轩后院有间廛房,可以腾出来。” 盖聂摆摆手:“不用麻烦,我有住处,荆小弟费心了。” 他们离开城南里巷,走上大路,身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也是朝东市的方向。 两人听见声音,往路边靠了靠。 荆轲瞥到车前的挂牌,是白马阁的车。 广盖宽舆,车厢全刷朱漆,车沿上还浮雕了暗纹,简单大气有细节,映照出主人精致讲究的行事风格。 绣锦窗幔被风吹起,里面坐着一个年轻雍容的女人。 白马阁东家吴均的妻子,姜雅。 荆轲盯着包铜的车轱辘轴,心想以后也要给段灵儿买一辆这样的车。 盖聂望着车里的女人,姜雅也正好看来,两人对视一眼,思绪万千…… 第六十七章 潇洒了几年 荆轲有点为难,挠挠脸:“盖兄是一流的剑客,做这个活计,怕是会委屈了的。” “一流剑客?”盖聂皱了下眉,“谁说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荆轲愣了一下:“诶?不是吗?那刚才……” “刚才啊,”他不屑地笑笑,“我运气好呗,那何五就是个装的,没什么真本事,给你一把剑,你也能行。” 荆轲礼貌地笑笑,他看得清楚,那才不是什么运气好。 若是没有足够的功底,绝不会使出那样巧妙的化解招数,这个人,也不会表现出那种令人退却的气场。 不过高手也要过日子,眼下好像遇到了经济难题。 缺钱。 “刚才都要赢了,”盖聂叹了口气,“被何五一搅和,现在连晚饭钱也没有,正好你说有这么一个活儿,我就想问问。” 荆轲见他是认真的,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到青禾轩当托的事,待遇也和刚才那些人一样。 “十五钱一天啊,唉,”盖聂摇摇头,“太少,我在白马阁一壶好酒就十五了。” 荆轲笑了笑:“十五钱对于其他人来说可不算太少,何况还不用做事,而盖兄能在白马阁吃饭,又怎么会缺钱花?” 盖聂尴尬地摸摸下巴:“就是因为在白马阁吃得多了,才缺钱啊。” 荆轲想了想,问道:“敢问盖兄平日是靠什么过活的?” 盖聂不太想回答,端起酒碗回避,一口酒喝了半天,才道:“这个么,我自有办法,不偷不抢不犯禁,你就别问了。” “那好,”荆轲点点头,又道:“其实像盖兄这样的好身手,投入行伍也许能很有前途,这几年诸国混战,秦国前景很好,去投军的话,杀敌进爵,平民也能凭本事得高位,那将会是条不错的路子。” 盖聂皱紧眉毛摇摇头:“投军是不可能投的,一辈子都不可能投,种地又不会,我其实挺懒的你不知道吧,所以你说的坐着就能挣钱的活,我很有兴趣,工钱嘛,少是少了点,但总归不用做事,是吧?哦对了,你那儿管饭么?” 至此,盖聂在荆轲心中的良好形象已经如泥石流般倾泄崩塌,把他对这个战国著名剑客的憧憬毁灭得很彻底。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瞧见他气势逼人地使剑,那一定会觉得这大概只是个同名同姓的混混大叔。 荆轲无奈地笑笑,跟他又聊了一会儿,对他这人也更了解了一些。 盖聂在十几年前还是鲁国人,出自于一个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家庭,后来鲁国被楚国灭了,他就变成了名义上的楚国人。 作为鲁国贵族,他打心底瞧不起楚国,认为它跟秦国一样,两个蛮夷,都是谋篡周室的贼子,还问鼎举鼎、一唱一和、一西一东地灭了周、鲁。 可恶。 当年盖聂才十几岁,一腔怒火冲上心头,极力想要摆脱自己楚人的“污名”,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决绝的决定。 离家出走。 他偷了几块价值连城的玉,带着祖传宝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愤然离乡。 之后,和所有不做攻略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自以为很潇洒的云游生涯。 他也确实潇洒了几年,骑着马,唱着歌,带着姑娘逛吃逛吃。 他周游列国,一路仗剑行义,帮了不少人,去过除了秦楚之外的很多地方。 然而理所当然的,卖玉换来的钱很快就用光。 而昔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盖氏公子,除了花钱就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 他饿到卖剑卖马卖衣服,还在山里捡野果子乱吃,结果中毒昏迷,差点丧命。 他想回家,可是迷了路,也没有钱,连自己到底在哪个国家都不确定。 眨眼之间,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秦军,他们进入一座座城邑村庄,跟当地官府办理交接手续,在城头挂上“秦”字大旗,就这样圈下一块地盘。 好好的地方,昨天还是韩国的,今天就变成秦国的了,昨天还是赵国的,今天怎么又变成秦国的了? 盖聂不想呆在秦国,只能一路往东行,却发现秦国的地盘越来越大,自己可以云游的空间越来越小。 后来终于投奔到赵国阳城的一个铸剑师家里,帮他干些杂活来换取食宿。 徐夫人。 “你说奇不奇怪,”盖聂笑着摇摇头,“一个男子,名叫夫人,呵。” 荆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慢抿了一口酒。 徐夫人,就是为历史上那个荆轲铸出刺秦匕首的铸剑师。 盖聂跟店家要来一小碟干豆子,边吃边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徐夫人,铸艺高超,声名远播,连赵王的剑都出自他手,常人要花百金才能买得。 剑术也是出神入化,盖聂只跟他学了零星的几招,就几乎没有对手,绝大多数与他对剑的,三招之内,必败。 铸剑坊建在一座矿山上,除了就地取材,他还会去各地寻找更多、更新的矿石,来尝试做出不同的剑。 因为取材的耗时,通常几年才能铸成一把,每一把都是独一无二。 徐夫人铸剑就跟闭关一样,采集完矿石,一个人在山上的作坊里折腾,直到宝剑出炉,他才会出山。 盖聂在作坊不说勤勤恳恳,但至少也能帮上不少忙。 在徐夫人外出寻矿的时候,认真“照顾”他的女儿,跟她有了果实。 等徐夫人回来后,两个外孙都会叫“耶耶”了。 好在盖聂留了下来,已经跟女儿成亲。 徐夫人抱着孙子,便也没太动气,还送了一把剑,就是盖聂现在的这把。 而他年近六旬,这几年做剑少了,就回到城里跟女儿女婿同住,盖聂一家现在定居在赵国阳城。 两个孩子已经七八岁,他也时不时地会出来云游一下,卫国濮阳就是他常来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常来,他没有多说,只说这里好玩。 说实话,荆轲不觉得濮阳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与战事频繁的国家相比,这里的商业在吕氏的带动下的确是发达一些,店铺花样也多。 除了东西两市的热闹,大概就是豪华的食肆和酒肆了。 白马阁自是不用多说,别说小小的卫国,uu看书 ww.uuknshu 就说是当今世上最能满足口腹之欲的地方也不为过。 酒肆的话,西市那边有几家大的,挨着城西大宅区,客人多是贵族、氏族。 里面有舞姬跳舞,酒姬伴酒,花钱还能得春宵,也许这就是盖聂说的“好玩”的意思。 荆轲笑了笑,说道:“青禾轩在东市,做的都是寻常官员、士子和商人阶层的生意,没有西市那样会玩,怕是要让盖兄感到无趣的了。” 盖聂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西市我也不常去的,太花钱了,这样吧,你现在带我去你那看看,我……”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唉,我今天还没吃饭。” “行。” 荆轲付掉酒钱,和盖聂并肩离开小市。 “盖兄既然这样困难,不知夜里可有住处?青禾轩后院有间廛房,可以腾出来。” 盖聂摆摆手:“不用麻烦,我有住处,荆小弟费心了。” 他们离开城南里巷,走上大路,身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也是朝东市的方向。 两人听见声音,往路边靠了靠。 荆轲瞥到车前的挂牌,是白马阁的车。 广盖宽舆,车厢全刷朱漆,车沿上还浮雕了暗纹,简单大气有细节,映照出主人精致讲究的行事风格。 绣锦窗幔被风吹起,里面坐着一个年轻雍容的女人。 白马阁东家吴均的妻子,姜雅。 荆轲盯着包铜的车轱辘轴,心想以后也要给段灵儿买一辆这样的车。 盖聂望着车里的女人,姜雅也正好看来,两人对视一眼,思绪万千…… 第六十八章 命与志 荆轲带盖聂来到青禾轩的时候正值午饭,店里坐了两三桌客人。 全是小孩儿,是段禾苗和吕仅拉来的同学。 他们人手一个青禾团,嘻嘻哈哈边闹边吃,而且不打算付钱的样子。 还好桌上都是豆羹、蒸蛋这些便宜菜,还有几盘肉团子。 荆轲无奈地笑笑,带盖聂找个了个位子,叫阿让去端些好菜来。 盖聂略感好奇地打量着青禾轩,看看菜牌,又看看“好吃”木牌,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关注“韩非写的”,只是感慨了一句:“荆小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家业了?” 荆轲笑着摇摇头:“是祖上的,我是养子,现在帮忙打理。” “那是少东家?” “没有少东家,东家是舍妹,她今天没来。” “哦。” 之后菜来了,盖聂也不再多问别的,他显然对青禾团感兴趣,津津有味吃掉两盘。 荆轲就跟一边跟他介绍了下菜式,拿来几道新菜给他尝尝。 这个盖聂很懂吃,对白马阁也很熟,总把同一道菜跟那边的做比较。 “你这个芥酱鲤鱼脍,那边叫黄芥鱼脍,他们有时用青鱼,有时用黑鱼,黑鱼骨刺少,肉嫩丰满,生长又极快,最适合做鱼脍,只可惜性情凶猛,会吃掉同塘的其他鱼,所以必须单独饲养,他们在城外有个鱼塘,专门养黑鱼…… “……酒渍鹿肉不错,酱料很独特,我周游列国这么多年都没吃过这种口味的,鹿肉有果香,比牛肉好,白马阁用的就是牛肉,还不是那种老死病死的牛,好的牛肉只在官祭后才有…… “猪其实吃得少,若不是八珍里有,我平时都不吃的,一般人家也不会做,但你说的烤乳猪我很想尝尝啊,等哪天你们做了,记得喊上我……” 他就这么说着,荆轲边吃边听,忽然问道:“盖兄能否教我剑术?” “嗯?” 盖聂停下油光光的嘴,嚼了一下看着他,“你想学剑?” 荆轲点点头:“是。” 盖聂往他腰间扫了一眼,问道:“你有剑么?” “现在还没有,我会去买。” 盖聂摇了摇头:“我师承徐夫人,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随意教别人剑术。” 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那就不再为难盖兄,等忙完这阵,我或许会去阳城拜访徐夫人,请他亲自授剑。” “为什么想学剑?”盖聂问。 荆轲笑了笑:“因为我是荆轲,注定是个剑客。” “注定?”盖聂放下筷子擦擦嘴,“呵,你怎知自己的命?可知命由天定?” 荆轲沉默片刻:“我命在我,不在天。” 盖聂眨了下眼睛,目光不再如刚才那般懒散浮躁,而是变得沉静,变得专注。 他紧紧盯住荆轲,慢声说道:“在这乱世,没有一个人的命在他自己手里,哪怕是周天子。” “你说的对,”荆轲缓缓帮他斟酒,“但我不同。” 盖聂眯了下眼睛,伸手比比他:“一头四肢,五官齐全,哪里不同?” 荆轲笑了笑,指指脑袋:“这里。” 虽是笑说,但盖聂见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随意出口。 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到底哪里来的自信,顿时好想打击他一下。 “若你执意学剑,”盖聂指指下巴上的疤,“这便是代价。” 荆轲看向那道疤,看起来应该伤得很深,老实说还挺帅的,不过…… 是你自己剑术不敌,被人划了吧大叔。 他便问道:“敢问这是被何人所伤?什么人能伤的了盖兄?” 盖兄不会说,盖兄只会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他:“遍体鳞伤,到头来不过是胡闹一场。” 荆轲耸耸肩:“盖兄未免太悲观了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剑客游侠那样有条件周游列国、行走江湖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在耕战中草草一生,连这人间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推上战场,化为战火的余烬,在这身不由己的乱世,能按自己的想法随性而活该是多幸运的事。” 盖聂默默点头,他同意这种说法,但理想和现实终究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太单纯了些,缺乏阅历,空有一腔情怀,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盖聂生出一股说教之心:“要知道,剑客游侠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潇洒,我也是这几年才悟到的,我们这种人,不入行伍,也不耕种,会使剑却没有功业,也许会被世人追崇,但他们不会用你,还会写文章来骂你。” 他指向墙上的木牌,继续说道:“那个韩非,《五蠹》看了么?侠以武犯禁,我这种就是典型的蠹虫啊,呵呵,你只见我使剑威风,却不见我内心不得志的苦楚,你也看到了,我除了会些剑术,其他的,跟那些游手好闲之人并无二致,唉,空羡情怀,不务实地,年轻人啊。” “我看你就是懒的。”荆轲直说。 “嗯?”盖聂挠挠胡茬,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荆轲严肃道:“我不怀疑盖兄是有志之人,但若真是有志,那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实现?有志之人太多,都会夸夸其谈抱负理想,可迈出第一步的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而能沿着自己选的路子坚定走下去的,就更是所剩无几。 “所以不管哪行哪业,投军或是游侠,入世还是出世,只要选定了,就该坚定地走下去,一生专一,而不在这里一边怨怼乱世,一边又恹恹地做着蠹虫,说到底,都是懒。” 盖聂本想教育他的,这会儿倒像是反过来被教育了,口气还这样毫不留情。u看书 ww.uukansuc 他觉得有点尴尬,但也在想荆轲的话,问道:“可自己的路要怎么选?我怎么看着哪条都不像我要走的那条呢?” “一旦上了路,”荆轲垂下目光,“不走到最后就不会知道它的对错。” 盖聂叹了口气:“若是走了几十年、一辈子,到头来发现那条路是死路,是错的,该当如何?” 荆轲举杯到口边,停了下来。 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孩子们全都围在边上听这两人说话。 连苏嘉也从后厨出来,靠在柱边,等着听荆轲怎么回答。 荆轲想了片刻,放下酒杯,笃定道: “那就是命。” 盖聂一时愕然,又有点恍然,低头思索起来。 那个叫“命”的东西,就像窗布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 明知它在那儿,可那究竟是什么,他还是不清楚,而在这番对话之前,他连这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对“命”的理解也是一团漆黑。 荆轲见他不说话,自己就吃了一口菜,随意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就像《五蠹》,什么蠹不蠹的,不要太在意,韩子他也只是站在法家的立场,怎么有效怎么来嘛。 “从当世治国效率来看,那五种不好管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然而对于个人来说,当然是要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去追求自己的意志、实现自己的理想,不然这一世啊,枉为人了。” 盖聂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闷头吃饭,边吃边想: 这个年轻人……是我小看他了…… 第六十九章 黄昏小院儿 之后,盖聂就没再怎么说话,吃饭的速度也变慢了。 吃一口能嚼上几十下,这倒是对消化好。 而他一低头,发髻上的红色发带就顺着肩膀滑落下来,掉进碗里。 盖聂就把沾了米粒的发带末端往嘴里嘬一下,嘬掉米,再熟练地往后一甩。 之后没多久又滑了下来,重复动作…… 荆轲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一直盯着这个奇葩,忍不住说道:“盖兄不如换个短一点的发带,像我这样的。” 盖聂摇摇头:“不换。” 荆轲又问:“我有点好奇,想问一下,盖兄是喜欢红色么?为什么用红色的发带?很……独特。” 盖聂向上翻来眼睛:“别问。” 荆轲点了点头,把碗筷收拾一下叫阿让端走。 虽说盖聂方才被荆轲怼出了一点小心事,但他仍没忘了自己是来蹭饭的。 还礼貌地朝荆轲道谢,还说明天会再喊些朋友来一起做托。 荆轲笑了笑:“不用太多,两三人足矣,之前已经有些人了,还带着孩子的。” “知道了。”盖聂点点头,拱手道别。 …… 傍晚之前,荆轲回到家,一头钻进屋子里数钱。 明天要来不少托,得带够工钱。 他找铺子定做了一个结实的鹿皮袋,像挎包一样斜背在身上,专门装钱用。 开始用托了,每天这部分的开销至少三百。 他就要带五百备着,足足半缗钱。 加上托点菜的损耗,半个月就是五千钱左右。 若是有人能坚持天天来,还得再额外给他们一百。 荆轲有点心疼,这样一算,自己的钱箱早就不够用,到时得去跟段灵儿支。 灵儿今天都没去店里,荆轲太可靠,她就开始偷懒了。 在屋里呆了一天,给她的阿轲缝了个香囊。 黄昏的小院儿精致怡人,夕阳洒在院中的桂树上,让每一片叶子都镶上金边。 已经入秋,过不多久桂花就要开,到时满园都是甜甜的桂香。 桂花粒能晒干了泡酒,还能和枣干、桃干、蜂蜜一起做成香甜的果酱。 荆轲拿着《青禾变法》找来的时候,段灵儿正在廊边放竹帘。 他进院时招了下手,笑问:“父亲母亲呢?都没见到他们。” 灵儿轻巧地迎了上来:“他们赴宴去了,好像是卫君府吧,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今天怎说的?找到托了么?” 荆轲点点头,带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在小市找到几个,可能会全家都来,这样挺好,毕竟孩子爱吃青禾团,城东有不少孩子,出生、满月、百日、周岁、十岁、成人礼都会办宴,有些人家年年办,而青禾团这个东西,卖掉的量越大越赚钱,所以我想,我们不光做单卖的生意,专门供给城中宴会,应该是个不错的方向。” 段灵儿想了想:“是啊,宴会一订就是几十盘,孙夫人下月过寿还订了四十盘呢,卫君府和吕家之类的肯定会更多。” “还有一个,卫君府的张管事,记得么?他说过,卫怀君曾经也喜欢吃青禾团的,而在文信侯走后,卫君府上的宴会好像多了起来,还有别国的客人,我明天就带着团子去找他聊聊,看能不能走得通。” “嗯。”段灵儿撑着下巴点点头,两眼汪汪地望着他。 荆轲继续说:“今天遇到个人,是个厉害的剑客,他也会带朋友来。” “剑客?”灵儿蹙了下眉,“带剑的人么?” 荆轲笑了笑:“对啊。” “会不会有点危险?” “应该还好,这些人不会随意拔剑的,况且街面上还有游徼巡逻,孟皓和吴均他们不也是佩了剑的么?” “嘁,”段灵儿不屑道,“他们那是装饰,哪里会真正使剑?你说这个剑客厉害,那是见过他的身手咯?” “是,出了点状况,他给解决了。” 灵儿立时紧张起来,抬他双手检查一下,急问道:“你呢?伤到了么?没事吧?” 荆轲抿嘴笑笑:“我好着呢,就是缺钱。” “嗯?”段灵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气气地丢开他的手。 荆轲掏出一张木片给她看,上面是刚才粗算的结果。 “店里八桌,每桌两人,别看一个托才十五钱,可一天要至少二十人才能做出排队的效果,天数多了实在吃不消。” 段灵儿叹了口气:“行,不够了就来管我要。” 荆轲在木片上划拉个圈,说道:“时间要尽量控制在半个月以内,所以这期间我会让他们配合着制造一些口碑,在市面上口口相传,哦还有……” 他说着摊开《青禾变法》,找到一列字,指给灵儿看:“牌子已经写好了,明天就挂出去,就像这里写的,老客带新客什么的和折价的荆券,嘿嘿,我还画了张图,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明天就看到了。” 段灵儿问道:“这样的话……万一客人很多,那店里岂不会很忙?像白马阁那样?” 荆轲点点头:“会的,等生意好了就还要招人,而且在店里守着很累,男客一多,你也不方便天天露面,还要专门找个人来算账,我会去物色一位掌柜的,那之后我们也可以轻松一点。” “掌柜的管账啊,”段灵儿严肃道,“可一定要可靠些,但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 “嗯……”荆轲挠着额头想了想:“吕家。” “吕家?” “是,吕萌是一条人脉,尽管她年纪小,可好歹被人称作一声吕姑娘,虽然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在孟氏器行,但看起来也是会独立办事的,最重要的是,吕家业务繁杂,什么样儿的都掺和一点,粮食、兵器、珠宝、酒坊,掌柜的也多,我想……通过她来介绍一两个靠谱的应该不难,找个机会跟她说说吧。” 段灵儿有点犹豫,吕萌长得很可爱,她有危机感,便说:“我跟你一起。” “好。” 灵儿轻轻拉过他手:“阿轲你做了这么多,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荆轲笑了笑:“你出了钱啊,这就是最大的忙了,我之前说过,这一切,没钱是做不来的。” 她轻点一下头:“嗯,都是家里的钱。” 又问:“不过那天晚上,你到底跟父亲说了什么让他愿意出钱?” 荆轲眨巴两下眼睛,最近太忙,差点忘了这茬,段然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子。uu看书.ukshu 这事儿可要帮他守好,不然就真的会像他说的,有那样的一个儿子,会毁了段家。 荆轲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哦……那天晚上啊,记不太清了,也许是父亲被我们的诚意感动了吧,嗯,一定是的,毕竟是女儿要做的事啊,振兴家业,必须得支持。” 段灵儿狐疑地盯着他,越盯越近,轻笑着在他嘴角印了一口。 “嗯,香,”荆轲迷醉地傻呵呵,“再来一下。” “不,”灵儿傲娇地摇了摇头,“美死你。” 荆轲眉头一皱,吸了下鼻子,遗憾道:“为什么……” “因为……” 段灵儿说着,伸手摸向腰间坠着的一根细绳,牵出一只香囊,“我给你做了这个啊……” 香囊墨灰色,用最高级的绢布缝边,上面绣着一个“轲”字,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灵”,两根细绳串着赤红珠,荆轲认出来了,这是灵儿发带上的红珠子。 他开心地要起飞,笑着点点头:“值。” 段灵儿柔里柔气地把香囊放进他前襟:“贴身戴——” “呃咳!” 扫兴的假咳声从院门响起,段然板着脸站在门口。 两人赶紧分开,荆轲拍拍衣襟,捧起竹简扬声道:“呃……这个、那个……需要钱,嗯……就这样。” 段然瞪他一眼:“出来吃饭。” 两人老老实实地起身走来,一前一后来到他面前,依次行礼,然后低头偷笑着走开。 看着他们的背影,段然揪紧眉毛,长长叹了口气…… 第七十章 韩非都说好吃的店 次日如约,城南里巷的那些人在日中前携家带口、结伴而来。 是来聚会的吧…… 荆轲只谈了五个人,结果来了七个男子,各自还都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 他们账算得好,一对夫妻两个娃,两两组合,一组二十,一家就是四十钱。 有个男的看着还没及冠,带了个刚及笄的女孩儿说是妻子,两人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孩儿,也不知道是从哪抢来充数的。 总归人头是来了,也不在乎什么亲不亲生。 七对大人加孩子,店里有二十八位客人。 他们知道要来城东,找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看着还算体面。 荆轲先把人拢了拢,给他们讲了些规则和注意事项。 人不少,刚来还不熟,自己和阿让未必能一下子记住这么多人脸。 为了和真客人区别,托们在点餐前都会跟阿让讲暗号。 之后阿让就会端来看着很丰盛、实际上成本低廉的菜。 托们如果饿了也可以吃,但一天一桌就只有这几盘。 如果来了真客人,那么在位子上的托就要尽快让座。 门外有托排队,店里有托吃饭,一桌最多坐两刻,时间到了,就出去转一圈回到门口继续排,就这样轮换直到下市,日结工钱。 “……以上,很简单吧,拢共也只两个时辰,诸位就当闲聊消磨,小半天就过去了,最后强调两点,请务必看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出现追逐打闹的情况,更不能用碗筷敲敲打打。 “东市不比城南小市,坐姿、衣着、言谈这些,我希望诸位都能尽可能地做好,只要能坚持下来,工钱绝不少大家的,但如果违反了上面的哪一条,我们都会酌情扣除,希望理解。” 托儿们点点头,还严厉地呵斥了自己敲碗的孩子。 他们对这种挣钱活计感到新奇,认认真真扮演着假客人。 中午吃了一顿真饭,然后就分散开来,坐的坐聊,排队的排聊,没多久就吸引来了两桌真客人。 段灵儿在后院往里张望了一下,前厅虽然看起来很有人气,但她清楚那些托儿都是钱买来的,如果不能转化为真客人,那就是纯粹的扔钱。 好在真的有人被吸引进来,锦衣玉佩,看着条件不错,要了两盘青禾团,还点了鹿肉、整只野鸭和大龟煲肉这样的大菜。 店里人多了,段灵儿已经不太出面。 她带着阿云来收拾出一间空屋作为自己的小室。 她可不想在家,呆在家里会遇到阿娘,阿娘就会跟她嚼什么魏公子。 段灵儿几乎是逃也似地躲出来,还带来一些书卷、女红和六博棋当乐子,叫阿云陪她一起打发时间。 外面又进来一个客人,他见门里热闹、门外排队,就进来瞧瞧。 荆轲带他看了菜牌,推荐了几个菜。 他显然也迷韩非,看到“韩非写的”“好吃”木牌,当即就订了第二天的整只烤乳猪,要带同样喜欢韩非的朋友来吃,还付掉了定金。 送走这人,荆轲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随即找出自己带来的一个画布卷。 盖聂带着两个剑客朋友来的时候,荆轲正踩着脚踏、往外墙上挂画。 “这是……”盖聂皱眉看着,“画像?” 荆轲听出他的声音,笑了笑,把绳子挂上钉子,转头说道:“盖兄猜猜这是谁?” 盖聂和两个朋友皱眉打量着,看到边上一溜华丽的小篆,又笑着摇摇头:“韩非么……” 荆轲点点头,从脚踏上下来,拍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粗麻画布半人长,画了一个长鼻方脸的男人,竖着大拇指,乐呵呵地笑着。 而那溜华丽的小篆则写着:青禾轩,韩非都说好吃的店。 这幅画,倾尽了荆轲毕生的绘画功力,用传统白描手法极尽抽象地勾勒出韩非的脸部轮廓,提炼他最为鲜明的个人特点,以闻所未闻的行文风格,配合红人韩非超高的知名度,阐明了一个简单又好记的概念。 总之荆轲很满意。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引来了大量围观。 “韩非来这儿吃过?这家不是快要倒了么?” “骗人的吧?” “韩非长这样?” “我远远地见过一面,好像是长这样。” 七嘴八舌,叽叽呱呱,人们站在门口张望,见里面满座,有些人就来凑热闹,跟在托儿们后面后面排队,很快引来了一队游徼。 王世带队,他见青禾轩忽然变得这么热闹,店里店外都是人,还大排长龙,有点意外,连白马阁都没有这样。 荆轲见到他,绕过人群过来打招呼:“见过官君。” “你这……”他皱眉往店里看看,又低声问道:“是内兄做了什么新菜么?” 荆轲笑道:“还是那些,只不过使了些法子,喏,那幅画,大家感兴趣,就来了。” 王世瞥了一眼画布:“揽客可以,但人多易乱,注意些。” 荆轲点点:“放心吧。” 他又看向盖聂三人,警惕地扫了眼他们的剑,记下了三个人的脸,才带人走开。 盖聂被他这一眼看得很不爽,抱着剑站到荆轲身边:“那人谁啊?” “东市的游徼长。” “怪不得,”盖聂冷笑一声,“一身臭官气。” 荆轲并不多说,把他们带进店里,向一桌托儿使了个眼色,他们就假装擦擦嘴起身出门。 三人入座闲聊了一会儿,荆轲就去帮阿让招呼。 店里真客人的比例正在慢慢增加,托儿们很识相地带着孩子往队伍后面排,把前面的位置让给真客。 荆轲给每桌真客都送了折价的荆券,uu看书 w.uknsh十日内有效,下次来还会再给。 午后客人变少了,荆轲就让排队的托儿全坐进店里休息。 很快到了下市,荆轲给大家发工钱,包括盖聂三人,托儿们总共三百二十五钱。 之后和段灵儿一起在小室算账,今天来自八桌真客人的进账、包括那个订乳猪的,一共一千八百多,大大超乎两人的意料。 “你看,”荆轲笑了笑,“一件罗裙的钱不就回来了?” 段灵儿舒懒地趴在钱袋上,美滋滋的也不嫌杠,还感慨道:“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只会多不会少,如果把托儿全换成真客,那起码是这个的两三倍,你啊,就等着做小富婆好了。” 段灵儿支起脑袋,瞄他一眼:“那你呢?” “我就继续帮你赚钱啊,今天有个客人点了酒,我们这儿只有从外面买来的赵酒,我想……等咱们以后壮大了,就置办个酒坊,用青禾酿,做自己的酒,把酒卖到官府、卖到军营、卖到各国去,做成一笔大买卖。” 段灵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还没想到那么远。 眼下青禾轩如此,好像就已经达到她追求的那个高度了。 她想象不出荆轲说的跟官府和军营做买卖是什么样子。 荆轲把钱锁进箱子,藏在堆满杂物的木榻底下。 他决定要在小室的地板下面修个秘龛专门放钱,这样就不用一趟一趟地从家里带了。 荆轲起身拍拍手,见屋外天色尚早,便看向段灵儿:“走吧,带着团子去卫君府。” 第七十一章 子南公明画圈圈 卫君子南公明,也就是历史上的卫元君。 他做了魏国的女婿,魏安釐(xi)王要控制卫国,就诱杀了他的兄长,把他推上王位。 一个国君只有封臣的地位,一生作为别人的附庸,是赘婿一样的存在。 而这个赘婿如今脱离了魏国的掌控,被秦国捏在手里。 荆轲和段灵儿经过君府正门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插着秦旌的马车,管事张肖正在送客。 这几人是秦国官员,特地到卫君府“关心”那位从魏国来投奔的魏公子的情况。 其实濮阳城里有不少秦国眼线,当初是来监视吕不韦的。 他们把吕不韦会见各国士子、使节、官员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咸阳。 嬴政才能详尽掌握他仲父的退休生活,发现老爷子不肯消停,便送来一封带有警告意味的信,让吕家全部迁到蜀地去。 吕不韦觉得自己一再被逼迫,秦王早晚会找个借口杀了自己,搞不好再连累家人,他心很累,就自尽了,以此来换取全家安生。 吕不韦死后,濮阳城里最大的可关注目标非卫君莫属。 他本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卫国已经属于秦国,卫君却是魏国先王的女婿、现任魏王的姐夫,也不得不让人留心。 虽说两国都是强弩之末,但秦国吃过很多合纵的亏。 诸国联合对付自己什么的,最讨厌了。 而对卫君不用暗中监视,他胸无大志浑浑度日,成不了事,也不用费神去跟他勾心斗角。 直接明说就行,让他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是秦国的臣,接济亲戚可以,可如果是魏国的亲戚,秦国就要过问、责问。 这个过程肯定很不愉快,张肖陪着勉强的笑脸出来送人,一路拱手做请。 等马车走远后,他两边脸颊上的肉立刻挂拉下来,揪紧眉毛长长叹了口气,叹得身形都塌了。 段灵儿见到他,心想正好,这样就不用绕到另一条街上的侧门了。 正要上前,被荆轲拉住,他轻轻摇头,觉得现在来的不是时候,也不多解释,就准备带着灵儿回家。 张肖转身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目光正好与荆轲碰上。 这下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似的走开,两人便走近朝他行了个礼:“张管事。” 张肖点点头,他记得这两人,又扫了一眼荆轲手上的食盒,随口问道:“来此何事啊?” 荆轲笑了笑:“店里刚出了两盘青禾团,本想来给张管事送两盘尝尝,但见管事在忙,若是今日不方便的话,便不再叨扰了,我们改日再来。” 张肖本也不打算去关心这两人有什么事,听的时候心不在焉,“嗯”了一下。 可稍作回想,又“嗯?”了一声:“青禾团?” 荆轲点点头:“是。” “你们……”他又看向段灵儿,“做出来了?” 段灵儿嫣然一笑:“是啊,千辛万苦找到了方子才做出来的。” 荆轲打开食盒,取出一盘青禾团端到他眼前。 张肖愣愣地盯着四个青色的团子,思绪一下就被拉回到卫怀君的时代,眼里露出些怀念。 几人站到边门旁,他直接拿了一个团子,轻捏两下往嘴里送进,然后低着头咀嚼起来。 荆轲和段灵儿有些小紧张,期待地盯着他。 张肖细嚼慢咽,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平淡地点点头:“还是那个味道。” 荆轲拱手道:“青禾轩已经开始正常售卖青禾团,如果有需要,可以差人提前来订,我们会送来府上。” 张肖回拱一下手:“你们有心了。” 三人作别后,张肖又将他们送走了一段距离才回到门口,让人提拎着食盒随自己一起去见卫君。 …… 卫君府,书房。 子南公明很憋屈。 因为收留了夫人家来投奔的小堂弟,魏公子魏鸣母子,就受到秦国东郡监御史的严厉询问。 为什么来?怎么来的?魏王知道吗?他们还要回魏国吗?为什么不上报? 一连串的盘问,让卫君觉得自己是个犯人,一个寄人篱下的阶下囚。 除了地点不在牢狱,其他过程跟讯狱已经没什么两样,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不过他作为国君的脸早就掉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快二十年,捡不起来了。 虽说对他造成的打击不大,但遇事总会不爽,难免郁郁。 却也丝毫没有办法做出改变,只能往一个小木人上画圈圈,诅咒秦王。 像这样的厌胜小人还有一个,是他以前用来诅咒魏安釐王的。 卫君迷信,这是他的发泄方式,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作为一个软弱的附庸君主,他没什么志向、也没有所谓的坚持。 哪种方式能够让他愉悦,他就会去选择哪种方式来逃避现实。 读书对他而言,只是为了能和别人有些话题,比如韩非的文章,也是跟风去喜欢。 什么法家、什么思想,他都不关心,但以韩非的名义办宴,会让大家把目光投射过来,让卫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点地位的人。 另外一种创造良好自我感觉的方法,就是寄情于厌胜。 他根据民间的偏门邪说和从楚国流传过来的巫术法门,默默地在成为大法师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对自己用吉祥厌胜,在屋里特定的位置摆一些植物、用品来增加运势。 对讨厌的人,则用制压厌胜来诅咒。 他一直认为老丈人魏安釐王是被自己咒死的,还有吕不韦也是,心中暗爽,但又不会告诉旁人,沾沾自喜地有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错觉。 虽然魏安釐王把女儿许给了他,还推他做了卫国的国君。 可那都是为了方便控制卫国,所以卫君恨他。 恨他诱杀了自己的兄长,还把卫国当傻子傀儡一样地摆弄。 卫君足足画了九年的圈圈才把他给弄死。 现在的这个魏王,魏增,继位元年就丢了二十座城,这二十座城成了秦国现在的东郡。 接着又是连年丢城,魏王对卫国很快就没了影响。 但秦国又开始管控卫国,建立东郡,把濮阳划归进来。 卫君就开始给秦王嬴政画圈圈。 正在他认认真真往小木人脑袋上画圈的时候,张肖在门外轻声道:“君上,老仆有件东西想呈给君上一看,不知君上是否方便。” “等着。” 卫君赶忙起身把小木人收进书箱,然后端坐在案前,平复一下呼吸:“进。” 张肖拎着食盒欠身进门,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边开盒子边说道:“这样东西,是君上曾经也吃过的,不知君上是否记得?” 盘随声落,四个青禾团摆到了卫君面前。 “这是……” “君上,这是青禾团啊,先君最爱吃的,老仆还记得,君上您那时还是个少年,有次吃了二十几个,腹胀难耐,连着两天都没能吃得下其他东西,还说——” “还说寡人再也不想看到这青绿色的团子了。uu看书 .uuashu.co ”卫君接话道。 张肖缓缓地点点头:“是,老仆还真是有些怀念啊,那段日子。” 卫君想哥哥了,子南公期。 如今再次看到青禾团,静默地盯着团子回忆了很久。 然后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君上……” 张肖小声提醒道,又指指脸,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卫君眨了下眼睛,脸庞滑落一道清凉,用手抹了一把,是泪…… 吃个团子,居然……流泪了…… …… …… 【请看这里!】 【先来一个坏消息】本书这周没来推荐,今天开始做一更兽,看看能不能等到推荐,上推会加更。 同时也要尽快完结老书,老书想拿个低保,下月开始要挑战三更。(作者其实是一天四更的……) 不要放弃啊伙伴们!为了作者的写作动力,为了轲灵甜甜的日常可以继续下去,虽然一更了也请天天追哦~ 如果有认识大单主或是别的什么点点圈之类的门路,还请帮忙推荐一下呗。 柴门犬这人比较腼腆,不太会向别人自荐,你们看我也不常求票,就在这里臭不要脸满地打滚地求个帮助了_(:3」∠)_ 【再来一个好消息】老书完结之前,本书都不会上架收费,请大家免费看。 (你这算什么好消息?就是在给一更找借口,呸!不要脸!) 【最后】今天的推荐票也拜托了各位(???e???)爱你们哟~ 第七十二章 吃货国人的感情 这十多天来的濮阳城里,流传着两则消息。 一则,东市突然冒出一家人气爆棚的食肆,叫青禾轩。 每天日中前,店里就坐满客人,人声鼎沸,相当热闹。 没多久就排队排到了大街上,有不少是带着孩子来的。 除了门口那张画着韩非的奇怪画作,肯定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好东西。 二则,就是这个不一样的好东西,青禾团。 这三个字,引得很多老濮阳人纷纷回忆起来。 二十年前好像的确是有一种青绿色的团子风靡一时,后来不知怎么的消失了。 如今却又突然重出,城里都在传,是青禾轩的店东历经磨难、突破重重艰险才找回了失传的秘方,终于还原了这道略带神秘色彩的菜式。 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都是荆轲花钱请托儿们传的。 再加上霍老这种权威人士的认可,还有郑义和张肖的一番推荐,青禾团的故事很快就传得满城皆知。 获得秘方的途径其实没什么难度,它的做法被段然清清楚楚记在脑子里,荆轲只是借着私生子的把柄把方子给套了出来。 但别人不知道,更不能跟别人这么说。 要利用青禾团消失了二十年的事情,来制造一个故事、一个卖点。 去找那些对青禾团有印象的人,他们就是青禾团曾经风靡过的证明。 味觉其实是一种可以深藏在脑中的持久记忆,能勾起人们对昔年的回忆。 一起吃饭的人、一起吃过的东西、一起经历的事情,多少年过去了,当初跟你一起吃的人,现在还在跟你一起吃么? 物是人非会带来一种强烈的对比,让人感慨,让人唏嘘,这些就是情感的带动,是藉由食物引起的共鸣。 荆轲相信,吃货国的人对吃的感情,千百年都不曾变过,也不会变。 在这个基础之上,稍稍夸大一下重新做出青禾团的艰难,强调店东孜孜不倦的追求,再用“绝密配方”这种字眼来吸人眼球,串成一个简单精炼的故事,让人们口口相传,是很有效的宣传手段。 就冲着这个故事和店门前大排长龙的场景,大家便都觉得这里值得一来。 有些人特地从城的另一头跑来排队,排了半个时辰终于吃上那道传说中的青禾团。 觉得果然新奇,其他的菜式也与寻常做法有所不同。 尤其是一道叫作烤乳猪的菜,乍看之下会觉得只是做了一半的八珍炮豚,有点不完整的感觉。 但皮焦肉嫩,油脂入口即化,酱料也独特,连很多行走各国经商的商人都没尝过这种味道。 客人们拿到了可以折价的荆券,第二天就又跑来吃。 已经有商人把这里当成应酬小聚的的地方,提前来订次日的烤乳猪,一群不同国家的人围坐几桌,还把青禾团叫作卫菜,卫国名菜。 真客人越来越多,荆轲就逐步减少了托儿们的数量。 并按当初约定好的,每人走时都额外拿到了一百钱。 到了第十五天,最后一个托儿走了,店里也还保持着之前火热模样的七八成。 青禾轩都忙疯了。 荆轲完全没工夫出去招掌柜和伙计,每天一早就要来店里帮忙准备食材。 丁秋一开始还自己用竹筐背肉,后来由他家肉铺的伙计推着独轮车送来装满肉的桶。 小乳猪也是在铺子里杀好了运来,腌制过后上架就可以烤。 段灵儿带着阿云来帮忙,她掌柜、收钱,阿云端菜。 一笔笔的小账在灵儿脑子里算得很清楚,哪桌点了什么,总共多少钱,她都能一口报出,分毫不差。 荆轲是跑堂的,前前后后地跑,哪里需要到哪里。 他在下市之后还会留下来吃饭,再跟大家一起洗碗刷锅收拾厨房,往往都是天黑了才回家。 回到家就往屋里一躺闭眼,再睁开眼睛就又要到店里忙活。 连跟段灵儿去小竹林的时间都少了。 青禾轩的一店人在高强度的协作中锻炼出了一种默契,忙而不乱,高效运转。 盖聂见他们这么忙,就撸起袖子过来帮忙,但要一天三十的工钱。 荆轲还觉得有点对不住,堂堂一个知名剑客来干跑堂的活儿。 结果他帮了没两下就跑到后院去休息放空,玩玩小狗。 日子又过了两天,就再没见着盖聂,也许是一时兴起上别处去了,他也没来打声招呼。 今天是仲秋望日,终于有了个相对宽松的下午。 各家各户要做圆饼来祭月,都在家里忙菜,青禾轩也只坐了个半满。 卫元君府差人来订了四十盘青禾团,要摆家宴,还要求暮食之前送到。 这对青禾轩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难事儿,厨房扩了灶,又换了敞口大釜锅,能一次蒸更多的团子。 至于面粉,阿山为了挣舂米钱,简直是拼了。 他在夜里“咣几咣几”地踩踏板,一直踩到人定,很有种健身的感觉。 事实上他也瘦了,在厨房里更加灵活,还能多挣钱,多好。 此时,荆轲跟段灵儿在小室里开会讨论,捎带总结了前半个月来的成绩和收益。 最多时店里一天能赚四千八百钱,最少的比如今天,离下市还有一个时辰,大概进账两千六百多。 从听到“花钱”两个字就头疼的倒闭店主,变成现在坐拥万钱的小富翁和小富婆,只用了半个月时间。 两人也并没有松懈,为了持续收益和保证口碑,看书 .uukanhu 他们需要保持住这种繁忙的状态,还要时常开会,偶尔进行策略的调整。 赚来的钱二成在店里,八成在家里。 荆轲还找来钱行的人,把三缗钱换成了一个半的金饼还给段然,那半个金就作为利息。 段然夫妇本以为女儿和荆轲只能勉强撑持,却没想到青禾轩竟会这样受追捧,连卫君府都来人订团子、订菜要求送去。 他们便也不再多嘴,默默享受着养子和女儿给自己带来的谈资,在各自的小宴上出了很多风头。 而对于段家来说,钱已经不是问题。 问题是鼠曲草的汁。 两大筐草,只能磨出来两碗青汁,做一百二十个青禾团。 荆轲托着下巴皱眉道:“总不能每次都到田边去采,我们要自己种,大量地种。” “那就要买地了,”段灵儿想了想,“雇些农人来种,还得保密。” “这个好办,我之前和苏嘉出城,看到有些专门种鼠曲草的田,那是用来供给药行入药的,有现成的几十亩,直接去跟他们买就行,院子里也可以种些,具体做法只有店里这几人清楚,所以要给他们涨工钱。 “然后么,伙计也要招,今天时间来得及,我让吕仅去喊了吕萌,她一会儿就该到了,然后再来谈谈找掌柜的事。” 段灵儿轻点一下头:“嗯。” 阿让在门外轻敲两响,小声道:“东家,小荆哥,夫人来了,还带着另几位夫人。” 灵儿皱了下眉:“哪位夫人?” “她说她是……您母亲。” 第七十三章 来自母亲的危机 母亲会亲自来青禾轩,段灵儿从来没想过。 她对段家的家业不闻不问,像是有意回避。 今天却特意打扮了一番过来,还带着三个贵妇人模样的朋友,一看就是专门来显摆的。 “魏夫人,您看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出自韩非之手的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母亲能来,段灵儿本还有些高兴。 却听得她说什么“魏夫人”,又当场停下脚步,心觉一阵不安。 荆轲跟阿让进到前厅,朝段夫人和三位夫人行了礼。 “灵儿呢?”段夫人笑问。 她心情不错,这个养子能给家里挣钱了,越看越喜欢,但只是当做养子的喜欢。 “在后面,”荆轲回头轻唤一声,“灵儿,母亲来了。” 段灵儿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地出来,朝她们行礼:“见过母亲,见过几位夫人。” 段夫人抿嘴笑笑,拉过女儿介绍给其中最为雍容的那位:“魏夫人,这就是小女灵儿。” 魏夫人见到漂亮伶俐的段灵儿,第一眼就喜欢上。 两眼笑眯眯,亲切地说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你母亲多次谈及,说你是如何如何乖巧懂事,今日得见,瞧着模样比之倾城的公主也毫不逊色,不错不错,这孩子真不错。” 段灵儿勉强地笑笑,她清楚母亲打的什么主意。 这个魏夫人就是魏公子魏鸣的母亲,从魏国来的。 段夫人跟灵儿说过很多次了,段灵儿不愿听,就躲到青禾轩忙活。 母亲在家里找不到人,干脆把对方带到店里来。 真是的,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段灵儿眼里带笑,心中怨念,求助般地望了一眼荆轲。 他还傻呵呵的乐呢,别人夸灵儿就跟夸他一样,比夸他自己还美。 荆轲一脸阳光地笑着,将三位夫人带入上座,亲自向她们介绍菜品,还做了推荐。 “阿轲啊,”段夫人笑着拍拍他,“这些你决定就好,去忙吧,灵儿陪我们坐会儿。” “诶,”荆轲点点头,“母亲稍坐,请夫人们稍等,菜一会儿就来。” 他说罢转身离开,去后厨传菜,叫阿让留在前厅好生招待。 段灵儿入座为夫人们倒水,心里唉声叹气,今天看是免不了要被一通唠叨了的。 有位夫人欣赏地盯着荆轲的背影,等他走远,立即问向段夫人:“那就是你家养子荆轲么?今年多大了?” 段夫人笑了笑:“年初刚及的冠。” “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郑夫人可是中意?想做媒?” 郑夫人浅笑道:“我家的庶女刚及笄,正在寻个好人家,我看呐,荆轲就不错,改日让他们见见,若是两人喜欢,那索性咱俩就成个亲家。” 段灵儿愣了一下,拎着壶的手忽然停住,水转眼从杯面溢满,流到案面上。 “哎呀灵儿。” 段夫人赶紧招来阿让擦水,接下段灵儿手里的小壶,“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灵儿摇摇头,“没什么,壶里没水了,我去倒。” 段夫人蹙眉道:“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何劳你亲自动手?那伙计叫什么的?阿让是吧,阿让,去满水。” 阿让擦完案桌,应声接过水壶。 段灵儿轻叹了一口气,低头坐到母亲身后。 女孩子那点小心思全写在神情和动作上,夫人们都是心细的人精,见灵儿这个反应,顿时也明白了些。 再有之前商妇圈里曾传过的流言,说是段家的养子和闺女曾在外面过了一夜,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事。 不过魏夫人好像不太在意,她单凭外表就喜欢这个段灵儿,想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也难得段夫人不嫌弃她儿子。 魏公子魏鸣,是当今魏王的堂弟,也是卫君夫人的堂弟。 他父亲魏慎,是魏安釐王和信陵君魏无忌同父异母的幼弟。 魏慎本是忠良,作为魏王的叔父,曾多次上谏,要联合山东诸国共同抗秦。 可魏国势微,国君无志,很多大臣在收受秦国间谍的贿赂之后,进谗言离间他们叔侄。 魏慎就被贬出了朝堂,一年前郁郁而终。 家里的顶梁柱死后,魏鸣母子也没能得到良好的对待。 魏王没收了他们家的宅子和财产,母子俩沦落到卖锦衣朱钗、寄宿民宅的境地。 后来卫君夫人听说此事,替他们鸣不平,派人将他们从魏国接到濮阳来安顿,母子俩就住在君府的别院里,住了大半年。 魏鸣二十三岁,之前因为家中变故一直没能完成婚事。 眼下在卫君夫人的庇护下,日子逐渐安定,便也开始考虑成家。 可跟卫夫人关系近的几家贵族和氏族人家并不看好这个魏公子,甚至可以说是看不上。 落难贵族,人穷事多,搞不好哪天就灾祸临头。 魏鸣风评不错,形象好气质佳,也懂些诗文。 可就因为他是个落魄公子,原本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魏夫人这便下降了标准,从普通官员、商户人家寻找儿媳。 正好遇上了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所谓贵族人家的段夫人,两个母亲一拍即合。 段夫人没太在意什么落魄不落魄,魏鸣毕竟住在君府,在濮阳的各种大宴中坐上席,还被人“魏公子魏公子”地喊着,这就够了。 段夫人并非短视,只是她母家即墨王氏的没落,给她这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造成不小的打击。 便总想借个机会重新回到那个众人焦点的位置,自己怕是不行了,但女儿还可以努力一下。uu看书 ww.uukashu 再说,卫国现在是秦国的,能有他魏国什么事儿? 段夫人和魏夫人开始合力跟段灵儿介绍魏鸣,段灵儿听得耳鸣,很快就左耳进右耳出,双目放空,没有意识地随意附和。 阿轲……快来救我啊…… 她这么想着,荆轲端来一盘青禾团和一盘鱼脍。 “母亲,各位夫人,这两道是青禾轩的特色,青禾团要微凉的才好吃,青鱼现杀现片,酱料也是鲜见的味道,望各位喜欢,请慢用。” 夫人们笑着点点头,又齐刷刷地看向段灵儿。 灵儿被盯得不好意思去看荆轲,只得往一边偏过脸。 荆轲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没做多想,欠身之后便离开,去其他几桌结账。 此时门外叮叮当当地进来一条小黑狗,大摇大摆,摇着铃铛甩尾巴。 段夫人蹙了下眉头,她怕狗,哪怕是丁点大的小狗。 她也知道段禾苗在店里偷偷养狗的事,果不其然,小狗身后跟着禾苗和吕仅。 后面还有个机灵可爱的女孩儿,看模样比灵儿要小些,一进门就清脆地喊了声“荆轲”。 “诶。”荆轲收了钱,转头去看。 见是吕萌来了,就朝她招了下手:“先跟禾苗去小室吧,我一会儿来。” 她是来谈事的,荆轲要让她推荐几个掌柜,顺便再拉一下吕家的生意。 段灵儿见了便也急着要跟去,被母亲一把挡住,使个眼色让女儿不要给自己挂了面子。 段灵儿看着吕萌和荆轲一前一后地离开,微微蹙眉…… 第七十四章 你要多少? 段禾苗见荆轲和吕萌进了小室,便要关门出去。 “小禾,”荆轲朝他招招手,“外面热,你跟小仅进屋来歇会儿,把白条儿也带进来。” 段禾苗扒着门框往天上看了一眼,纳闷地摇摇头:“外面不热啊,我也不热,现在都入秋了。” 荆轲也摇摇头:“不,你热,进来坐。” 段禾苗纳着闷,“哦”了一声,喊来吕仅和白条坐在旁边吃枣子。 吕萌多精明,一眼就看出来了,孤男寡女关着门在屋里惹人猜疑,荆轲在避嫌。 她轻笑问道:“小仅说你找我,什么事?” 荆轲点点头,帮她倒了杯水:“青禾轩忙起来了,我想请你介绍个值得信赖的的掌柜,最好还能自带伙计。” 吕萌撑起脑袋,饶有兴致:“为什么找我?” “吕氏买卖那么多,我想你总也该听过一二掌柜的名号吧,或是家里的管事有谁认识的,还麻烦帮我介绍一下。” 吕萌摸摸杯口,蹙起眉头一脸为难:“我区区一个姑娘家,久居深闺,怎会知道这些?你问错人了,这种事该去找我大哥哥。” “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久居深闺的?”荆轲笑着摇摇头,“我问你,那日你去孟氏器行做什么?女扮男装还带着把剑,非奸即盗。” 吕萌哼一声:“关你何事?” “看样子你是一个人去的,谈买卖?不会吧,吕氏怎么会让你一小姑娘去跟孟皓那种老狐狸谈买卖?不然就是跟我一样,卖东西,你想卖那把剑?我记得鞘和柄上有宝石,肯定很贵,你缺钱么?” 吕萌冷目瞪他,闭口不提她自己的事,反问道:“光凭那件事,你就认为我会认识家里的掌柜?” “女扮男装独自去跟男人谈事,就这,也不是一般姑娘能做到的,多少都跟着家里有些耳濡目染,认识几个掌柜不奇怪,而放着家里的掌柜不用,偷偷摸摸跑到孟氏去卖剑,大概是不愿家里知道你想做什么,或者——” “你够了!” 吕萌吼断他,把旁边的两个小孩一条狗吓了一跳。 “我的事你少管,”吕萌狠狠地指指他鼻子,“现在是你在求我帮忙。” 她这样满脸稚嫩的凶狠,除了让她看起来更萌以外,并没有多少威慑效果。 荆轲耸耸肩,给自己拨了个果子:“没人求你,我从不求人,现在是客客气气地跟你谈合作。” 吕萌抱臂端坐,狐疑地盯着他:“怎么合作?” “很简单,你推荐个靠谱的掌柜,我给你酬劳。” “呵,”她冷笑一声,“倒是头回听说,荐人还能赚钱的,” 荆轲认真道:“只要能帮我做事,都有钱赚。” 他现在财大气粗了,底气足,翻身做甲方的感觉真爽。 吕萌才不吃这套,财大气粗的见得多了去。 她拽拽地说道:“我吕氏的掌柜可金贵,就算你能养得起,他们也未必肯来。” 荆轲面无表情啃了口果子,嘎吱嘎吱嘎嘣脆。 心道这姑娘还真别扭,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帮个忙么? 白给他们家带孩子了,吕仅还在青禾轩蹭了不少饭呢。 他看看旁边的吕仅,这孩子正跟段禾苗一起检查白条的小菊花。 荆轲叹了口气,不然还是去找他父亲吕延好了,说不定都没这么麻烦。 那可不行,那家伙曾要灵儿给他做妾的,自己与他没什么交情,还有点怨,凭什么自认能跑到倚庐去说服正在守孝的他? 他想了想:“既然吕延和你两个庶兄都去守丧了,那家里的生意是谁在照看?” 吕萌故作严肃:“问这个做什么?打探我吕家内情不成?” 荆轲好气又好笑:“吕家是何等地位?我一个开食肆的,你害怕我会威胁到你们?就随口那么一问,不想说就算了。” “伯父,”吕萌说道,“是伯父在打理。” “哦。”荆轲点点头,吐掉果核擦了擦手。 吕萌继续道:“我刚才并没有夸张,吕氏掌柜做的都是国与国间的大宗交易,未必肯来一家食肆,我也使唤不动老掌柜,除非是伯父或是我大哥哥出面。” 荆轲又拿一个果子,考虑片刻:“也不一定非得是老掌柜,年轻的次掌柜或者账房都可以,来青禾轩算是升任,应该会有愿意的。” 吕萌当即在心里有了人选,但她要卖个关子,狠狠敲荆轲一笔。 “这些人都是立了契的,若是不经老掌柜同意就擅自离开,那——” “噗!”荆轲吐掉果皮,打断道:“你要多少?” “你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 吕萌端起水杯到嘴边,笑眼看他,轻轻松松丢出两个字:“十镒。” 荆轲皱了下眉:“那得有十八万钱?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文信侯的女儿很缺钱吗?” 吕萌重重落下杯子,水溅满手,冷声道:“文信侯已经死了。” 荆轲愣了一下,有点纳闷。 这是一个女儿对刚离世两个月的父亲说出来的话么,奇怪…… 没准他们父女关系不好,吕不韦难道是个坏爸爸? 荆轲撇撇嘴,好嘛,那就不问了。 “十镒也太多了,简直是天价,已经超出正常交易的价格,我敢肯定,全濮阳的市面上都找不到单价十镒的东西。” “嘁,”吕萌支起下巴看向窗外,“那是你没见过世面。” 荆轲不否认,相比吕不韦的女儿,他的确算是见世面少的。 但作为败家子段然的养子,从前跟他一起赴宴,也见过不少官员商贾云集的场面,奇珍异宝、美器美姬,uu看书 .uukanshu 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此时也只当是吕家平台高,张口闭口就是用金饼付账。 荆轲很快想出一条回怼小计谋:“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想买你手上的人,你也想赚点钱,可你出价奇高,高得不合理,除非我是傻子,不然绝不会为这种不对等的价值去花几十倍的冤枉钱。 “就好比你的那把剑,它的价值在那儿,光看剑鞘就知道怎么也得几万钱,我若只愿出十钱,你肯定不卖,怎么可能卖?出价低得离谱就没法交易。 “如果你执意要十镒,那大不了就吹了这门生意,我去别家请人,濮阳的好掌柜又不只吕氏有,霍老有名望,郑亭长识人广,他们总能介绍一二与我认识,你既不愿帮忙,那就请回吧,看来是我高估了——” “谁说的?”吕萌气鼓鼓地打断他。 “嗯?” “谁说那把剑我不能十钱卖?”吕萌不服道,“你不要小看人了!你说不行就不行嘛?我偏要十钱卖给你!也不要你的酬劳,明天就把人给你带来!” 荆轲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跟她讲些道理,如果能激将那是最好。 没想到这小炮仗经不得激,自己炸了。 她是……傻么? 荆轲怕她后悔改主意,当即点头:“这是你说的,吕氏出口,驷马难追,可不兴变卦的。” “哼,”吕萌轻甩一下头发,“你等着瞧好了。” 荆轲笑道:“我等着。” “你要等什么?” 段灵儿轻步迈进房门,左右打量着二人…… 第七十五章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段灵儿好不容易从一桌碎嘴夫人那里解脱出来,直奔小室。 在院里见小室房门大开,段禾苗和吕仅坐在里面玩狗,稍稍松了一口气。 走近之后,刚巧听见荆轲和吕萌说什么等不等的,就进来询问。 “灵儿,”荆轲冲她笑笑,往边上挪出一个位子,“来的正好,我买了一把剑。” “剑?”段灵儿扫了一眼他身周,没见着什么剑,就挨着他坐下,“我以为你是来谈掌柜的。” 荆轲点点头:“掌柜的谈好了,明天吕姑娘就带人来,她还十钱卖我一把剑,是吧吕姑娘,诶?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吕萌已经后悔了……悔得肠子疼。 方才荆轲跟她讲道理,讲得好有道理,吕萌听着好气。 为了反驳他,证明他说错了,就一时激动,脑子一抽,把那把秦王摸过的剑给贱卖了。 濮阳吕氏一诺千金,这是吕家的行事准则,也是家训。 是为了教导孩子们谨言慎行,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思虑周全再出口,而不致冒失误事,而话一旦说出,就决不食言。 吕萌刚才就冒失了,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满。 此时满脸怨念地盯着荆轲,那眼睛就像是要把他给活剥了吃掉。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知道是哪一把,随便捡把护卫不要的给他就好。 荆轲见她脸色突然由阴转晴,嘴角还邪里邪气地扬着,便也猜到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当即说道:“奉劝吕姑娘最好不要冒出什么以次充好的想法,我记得那剑鞘是乌木身,金线描边,鞘末三寸处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白玉,剑柄一掌长,柄身有拇指甲盖一样大的松石四枚,束柄绳围绕四颗松石按菱形缠绕,我记性好着呢。” 吕萌脸都抽抽了,脸上写满“岂有此理”! 荆轲灿烂地笑了笑:“吕家最守信了,是不?” 段灵儿轻拉一下他袖子,咬着耳边小声问道:“镶嵌白玉和松石的剑,吕姑娘十钱就卖给你了?” “是啊,”荆轲无邪地点点头,脸上还带着占了大便宜的兴奋,“不信你问——” “呜呜呜呜呜呜——” 吕萌忽然趴在桌子上闷声痛哭起来。 “父亲……呜呜……女儿对不起您,女儿愚笨,把您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贱卖了出去,萌儿有什么办法,一诺千金,吕氏家训,不能违背啊啊啊啊,唉……呜呜……女儿没脸见您了,等到了那边……您……您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女儿绝不吭声半句……呜呜……” 哭得好惨、好委屈、好令人心疼。 荆轲和段灵儿无奈地对视一眼,灵儿低声道:“那是文信侯留给她的遗物,你就别要了吧,况且那样贵重的剑佩在身上……很招眼。” 荆轲不置可否,默默抓过一个柿饼,啃掉一口慢慢嚼着,听她哭,看她能装多久。 他确定这丫头是想耍赖,来换取自己的同情从而主动作废交易,这样就不用食言了。 啧,柿饼好甜。 吕萌越哭越惨,吕仅和段禾苗都跑过来不知所措地安慰她。 “小姑你怎么了?你……饿了吗?” “萌姐姐别哭啦,我们、我们出去玩狗。” 段灵儿戳戳荆轲:“她不能再哭了,母亲她们还在前面,若是听见……” 他皱眉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哭得这么努力,我也不夺人所念,不买便是。” 吕萌立刻抬起头,神色如常:“好的。” 然后若无其事地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面容忧伤,内心狂喜,轻轻巧巧下了榻:“那我先走了,明天带掌柜的来。” “慢。” 荆轲喊住她,抱起双臂,声音冷峻:“这就想走了?我青禾轩是这么随意的地方么?” 吕萌有点不安地转过头,看向段灵儿求助,希望这别是家黑店。 灵儿也不知荆轲想干什么,疑惑地摇了摇头。 荆轲一脸高深莫测、心机重重的表情。 继上次被吕萌当街扇脸之后,又在她这儿吃了亏。 本来可以到手一把很贵的宝剑,居然被她耍赖给哭了回去。 嗯,必须要从她身上赚回一点东西才能解气。 “你今天要是想出这个门……” 荆轲冷漠地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指向吕萌,她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身前。 他竖起手指,接着说道:“……就必须买一百盘青禾团。” “……” …… 时近下市,夕阳西斜。 前厅的夫人们早就离开,客人也零星换了几桌,应该是今天最后的几笔生意。 青禾轩的厨房里依然热气腾腾,忙忙碌碌。 他们在忙完卫君府的四十盘青禾团后,又开始忙吕萌的一百盘。 一百盘青禾团要四千钱,吕仅被派回家喊人来付钱、提货。 至少得赶辆车来才能运走一百盘的青禾团,还得自备盘子和食盒。 吕萌也真的像人质一样在小室里等“赎金”,肚子咕叽直叫,愁容满面。 荆轲往门槛上一坐,妥妥地挡住她的出路,啃着一根鸡腿。 “喂,”吕萌靠在门框边,“我饿了。” 荆轲往厨房张望一眼:“快了,你回家之后就能吃到一百盘青禾团,四百个团子,一天一个还能吃一年多呢。” 吕萌被气得发笑:“唉,你害我要被阿娘骂死。” “什么叫我害你?别以为哭两嗓子我就信了,欺负我心软呗,若不是灵儿劝,你就是哭破喉咙、哭瞎眼睛,我也不会作废那么划算的交易,u看书w.uunsh 唉……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哼,”吕萌抠着门框上的木茬,“一百盘团子,怎么跟阿娘解释?家里又没有宴……全家都在服丧,一年都不会办宴。” 荆轲举着鸡腿说道:“就说是款待家人和慰劳下人好了,吕家上下怎么也有七八十号人吧,一人一盘不就分得差不多了?再沿途送送路人,也算给青禾轩提个名声。” “说的容易,这不像我会做出的事。” 吕萌叹了口气,把木茬往外一弹,弹到荆轲的鸡腿上。 他嫌弃地摘掉,皱眉问:“那你都做什么事?” 吕萌摇摇头,不想多说:“与他们格格不入。” 荆轲想了想,转头问她:“那天晚上,就是文信侯出殡前夜,你为什么一个人从院墙里翻出来?还穿着丧服,不知道会吓到路人吗?” “我哪知道你会突然冒出来?还有,我的事,”她停了停,沉下脸色,“你少问。” “不问就不问。” 吕萌看他吃鸡腿很香的样子,忍不住舔舔嘴,忽然问道:“你可以……借我点——” “阿轲,”段灵儿从前厅唤了一声,“吕家来人了,过来点钱吧。” 荆轲应声而起,看向人质:“赎金来了,走吧,团子也该做好了。” 吕萌轻“嗯”了一声,跟他一起往外走。 荆轲丢掉鸡腿骨头,顺了条葛巾擦擦手:“你刚才要问我什么的?借什么?” 吕萌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你听错了。” “哦。” 第七十六章 打杂的掌柜口气大 次日下午,吕萌带来了个名叫尹江的年轻人。 他是青阳居账房的儿子,平日在店里帮忙。 青阳居是吕氏诸多业务中最不挣钱的一个,在濮阳西市。 只做熟人生意,原也是吕老夫人自娱自乐的小买卖。 老夫人最喜欢用初夏的青梅泡酒,做成了青梅酒。 她原先自己在家酿,少了不过瘾,多了喝不了。 就干脆开个酒肆把她中意的口味推广一下,挣不挣钱不重要,就当是个爱好。 小酌怡情,青阳居讲究环境。 门口有小厮值守,只有熟客才能进入,新客若是想进,必须有熟客作引。 如此三回才能独自入内,出入客人的姓名也全有记录,有点像会员制。 里面是一派私家庭院的模样,桃花小径,连廊小景,石灯零星,幽幽竹林。 院中有两座独立的雅屋,之间以曲回的走廊相连。 屋里铺设筵席,备置琴瑟乐器,客人饮酒时,有高山流水的音律作陪,清淡雅致,是种风雅非凡的享受。 青阳居一建成,就成了濮阳城中贵夫人们小聚的去处,相当受青睐。 吕老妇人自己也常在这里办小宴,可近来服丧,她很久没有娱乐。 青阳居也歇业了一个月,不过给下人工钱倒是没断。 上个月重开,生意到现在都没回暖,酒肆里的伙计仆婢相当清闲,账房没账算,账房的儿子就更没什么事做,就被吕萌拉到青禾轩。 她并没解释为什么要推荐尹江,一来就说:“他叫尹江,可靠。” 尹江二十三,刚成婚半年,模样清爽,嘴边的两撮小胡子让他看起来很精明,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吕萌身后。 他稍作自介之后,荆轲和段灵儿随便问他些个人情况和照看生意的经验。 然后发现他说话条理清晰,音色低沉,很有说服力,应该是稳重的性子。 虽说只是帮着父亲在酒肆打杂,但正因为前前后后地跑,对于前厅后厨的事都有涉足,对整个酒肆的运行也熟稔于心,可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掌柜人选。 他也开出了很高的工钱。 “每日三百钱。” 尹江微微欠身,恭敬有礼,仿佛是在请东家用餐的意思。 白马阁的大掌柜也只一百一天,他这是拿青阳居的标准来对待青禾轩。 段灵儿微微蹙眉,一个月下来都能给半块金饼了。 她的小金库在滴血,抗议着望向荆轲。 荆轲神色平和,慢慢抿了一口水:“口气很大,你凭什么认为青禾轩愿意每天花三百来请一个掌柜的?” 尹江躬身道:“青禾轩前几日的盛况小人也关注了些,贵店看似热闹非常,二位东家亲自奔忙,实则缺乏有经验的掌柜打理,小人是吕姑娘带来的,吕氏掌柜值这个价。” 荆轲看了眼吕萌,她有些洋洋得意。 “怎么证明你值?” 尹江很自信:“请东家随便考问,只要是跟营肆、数术相关的,尹江自能证明。” 他话音刚落,荆轲就毫不停顿地脱口而出:“四万两千一百二十钱合几块四两半的镒金?” 尹江轻眨了下眼睛,稍稍低头:“合两镒六千一百二十钱。” 段灵儿和吕萌同时愣了一下,灵儿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跑到柜台拿来算筹当面拨算,三两下得出一个数,看着荆轲点点头。 吕萌还呆呆地盯着他:“什、你刚才说四万多少?我也来算算。” 荆轲不理她,继续问向尹江:“假如现在有一位客人,从饭菜中吃到一根头发,找你看着办,你会如何解决?” 尹江稍想片刻:“当即赔礼,然后为客人重做一盘,并免了这盘菜的钱,再加送一道菜,若客人还是不满意,那就免掉整桌的钱。” “你免单免得很大方,”荆轲微微一笑,“客人是解气了,可损失谁来负责?” “当由做菜的厨子、帮厨负责,菜里出现发丝,那必然是经手菜品之人落下的,传菜者也不例外,当然,掌柜的亦逃不了管理失职的责任,待人员落定,然后再进行处罚。” 荆轲“嗯”了一声,慢慢倒上一杯水:“责任人是确定了,那你觉得具体应该怎么罚?” “具体的话,东家若是用了小人,日后自会知道的,不过如果小人能担了青禾轩掌柜的一职,也会尽全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段灵儿觉得这人太精了,不仅脑子好使,连说话都只说一半的。 先笼统地讲个大概,勾起别人兴趣,如果想要继续就得买账采用。 荆轲为尹江满上水,笑了笑:“尹掌柜,请用。” 尹江作揖道谢,饮下这杯水,轻轻一笑:“二位东家,来日方长。” …… 尹江加入青禾轩后,又找来两个朋友做伙计,小甲和小乙。 他仔细记录每笔流水,店里的用度和收益,还给青禾轩整理出一套详尽的账目,记录在简上,每三日一次给段灵儿看。 尹江坐镇前厅调度、收账,阿让、小甲和小乙三个伙计点单、传菜。 短短半个月就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把青禾轩打理得井井有条。 客人对服务的反馈很好,每日进账也稳定增长。 荆轲和灵儿虽然每天都到店里,但已经不常呆在前厅,两人在小室稍坐一会儿就走。 他们要去拓展大业务。u看书 .uukanshu 吕萌上次被迫买走一百盘青禾团,吕家的人带了十个食盒不够装,盘子也不够,只能把团子并一并挤在盒子里,往返赶了两趟车才把四百个团子运走。 吕家主仆上下八十多人,一人一盘,还多给了老管事几盘让他们带回家。 家里人没少奇怪,觉得七姑娘更不可理喻了。 吕老夫人非常严厉地训斥她胡闹,但她其实也是对青禾团有印象的老濮阳人。 尽管时间隔了很久,但独特的口感吃进嘴里令人触动,熟悉的味道也勾起了许多回忆。 老夫人当场决定要天天吃,要放到青阳居跟青梅酒一起卖。 还让人送去墓园摆了两盘在吕不韦墓前,给他也尝尝。 荆轲很快和酒肆的郝掌柜谈妥,推出了重磅菜品:二青禾梅。 也就是青禾团加青梅酒这样的组合套餐。 只要那边有客,就会派人来采买一定数量的青禾团。 等吕家出丧可以办宴了,名流涌至,那将是非常可观且稳定的订购量。 不过相比从宴会上赚钱,荆轲更重视的是吕家的人脉。 即使吕不韦不在了,吕氏的生意也依然蓬勃。 长子吕延守丧,目前家业由伯父吕从革主持打理。 只要战争不停,各国之间武器粮食的倒卖就不会停止,哪里有可得的利益,哪里就有囤居货物的商人。 吕氏的生意在诸国流转,买家不乏贵族和将领,甚至还有国君,这些都是他们的顶级资源。 青禾轩已经复起,吕氏就是荆轲的第一个平台…… 第七十七章 小灵儿别懒 荆轲和段灵儿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段然夫妇对他们讲话都细声细气的。 段夫人其实很介意这两人平时同进同出,影响段灵儿的名声。 可荆轲有本事让家业复起,赚的钱也成箱成箱地往家里搬。 父母说话没底气,便只能由着他们。 只要不干什么出格的事,在外人面前就还是兄妹。 两人一起赚的钱全都锁在库房里,钥匙被段灵儿藏在身上。 其实也不尽全是铜钱,那样箱子根本不够装。 每赚够一定的数量,荆轲就找钱行来把钱换成金饼,藏在地板下的暗龛里。 段灵儿成了小富婆后就彻底放飞自我了,金钗玉钗檀木钗,铜灯金盏白玉环。 还有精致的香炉、华丽的禁步、精绣的女鞋,连沐浴擦身用的葛巾都升级为细麻缎子,还绣着花边。 她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而只是因为以前没钱。 有了钱,对买衣服的爱好不能停歇,她跑到孙夫人布庄一口气订了六件裘。 四件轻裘,两件厚裘,袍面全是店里最好的织锦料子。 裘领除了兔绒、鹅绒,还要狐毛和貂毛,且得在冬天之前做好,如今孙家的猎户正在山里给她捕貂呢。 荆轲没什么变化,只是买了两套锦衣和玉佩,在赴宴时穿戴。 近来渐渐地有人给他下帖子,请他和段灵儿去做客。 全是商贾之间的宴饮,这其中就有孙夫人的丈夫孙仲和白马阁的吴均夫妇。 荆轲不推脱,有宴就会去。 有宴请就说明被请的人有价值,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奋斗的小店东,而是能进入圈子的圈内人,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重视,而宴会的层次就决定了这个人的社会地位。 曾经宴请不断的段然很清楚这点,他的名声日渐落没,得靠砸钱请客才能把朋友聚到一起捧着自己。 现在荆轲以段家养子的身份复兴了青禾轩,还总跟人强调段灵儿第一东家的地位,并没有鸠占鹊巢之心,段然便也对他松了一口气。 心觉这孩子可以依靠,动了把灵儿嫁给他的念头。 女儿跟养子成婚,即使嫁了人也还是住在家里。 养子也不算入赘,一切都是原样,两全其美。 两人就这样一起光大家业吧,生儿育女把青禾一直开下去,自己也能踏踏实实地颐养天年,多好。 谁知这话刚对夫人说出口,就被她强行打消。 “光有钱怎么行?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整天跟商贾混在一起,还是会被人低看一眼,那青阳居可不就是那样的地方?没个一官半爵根本进不去,再有钱不还是照样被排挤在外面?” 段然心里有万般不情愿,却也不敢跟夫人抗辩一个字,只能含含糊糊地绕过话题。 他最近有点烦闷,私生子方全又来找他要钱了,见着青禾轩好,就像来分一杯羹。 段然给了点钱把他糊弄走,谁也不敢告诉,也不知怎么解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提心吊胆着。 …… 转眼已经季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几场秋雨一点一点带走濮阳城最后的夏季余温。 今天寒露,荆轲出屋打水时只穿了单衣,冷不丁被激了一连串的喷嚏。 他搓搓鼻底,打起精神,一会儿要去见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 晨光微茫,天亮得晚了,井里黑洞洞的,窜上一阵阴风。 打上来的井水冰冷刺骨,他朝段灵儿院子的方向往去一眼,她应该还没起。 他去厨房起灶,烧了一锅热水,混着冷水装盆,端到段灵儿门口,放下盆轻敲了两下门:“灵儿,起了。” 段灵儿最近常睡懒觉,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梳妆打扮到中午,然后美美地跟荆轲一起出门。 因为青禾轩的生意热闹稳定,掌柜的尹江也相当可靠,食肆的一切都走上了轨道,所以这两人也就不必时常往店里跑。 荆轲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声音,不过阿云倒是从隔壁出来了。 “小荆哥……啊唉……”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早。” 荆轲点点头:“早,把水端进去吧,让她早些起,你跟阿青也要与我们一同出去,换身最好的衣服,你已经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婢了,月钱是别人家的三倍,大可置办得体面,这头发也要重梳,今天凉得很,帮灵儿找件带裘领的袍子,不过中午怕是会热,还得——” “唉……呀……”段灵儿从屋里懒洋洋地喊道,“臭阿轲扰人清梦,大清早的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天凉好睡,你就见不得我多赖个觉么……到底是何居心?” 荆轲笑了笑:“小灵儿别懒,再不起来,我可就要进屋看你睡容了。” 里面一时没了声音,段灵儿把脑袋闷在毯子里,心里嘟囔:又不是没看过…… 又过得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阿云,进来引灯。” 阿云朝荆轲笑着欠身告辞,轻手轻脚拉开房门,端起水盆进屋。 …… 朝阳初现,几道橙光射进院子,驱赶了清晨的凉薄。 早饭是一家人唯一在一起吃的饭,段然夫妇和段禾苗已经坐在案边开动,另两个位子还空着。 这两个位子的主人如今是大忙人,白日里赴宴、谈事,不着家,傍晚也是在外面吃完了才回来。 这会儿一前一后地匆匆进屋,玉佩锵鸣,风风火火,贵气十足。 “来晚了,”荆轲朝父母行礼道,“请父亲母亲见谅。” 就他二位这气场,小小地迟到一下,家里有谁能说些什么? 段然点点头,示意没关系:“坐下吃吧。” 段灵儿跟着草草行礼,径直入座,她磨蹭了半天才捯饬好行头,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 见两人穿着素色暗纹的精绣锦衣来吃早饭,段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天这是要去哪儿?” 荆轲微微欠身道:“今日要去青阳居,和吕老夫人有约。” 段夫人稍稍一愣,她只知道吕家来买青禾团,却不知荆轲已经能跟吕老夫人说上话了,竟是在青阳居。 那里是连自己都只去过一次的地方,还是魏夫人做东。 她又问道:“是要谈什么事么?” 荆轲停下端到嘴边的碗,轻摇一下头:“应该没什么事,吕家差人来通传,老夫人想约我和灵儿随便聊聊。u看书 ww.ukanshu ” “呃,哦,是么,”段夫人点点头,“那你备礼了么?既是吕老夫人,你二人必得重视,礼可千万不能轻了。” 段灵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阿娘啊,吕老夫人那是多高的眼界,什么珍奇没见过?我们再怎么送不都还是能花钱买来的东西么?吕家管事说了,无需带礼,什么都不要,只要人去就好。” 段夫人每每赴宴都是重金采买礼品,礼尚往来更是不用言明的规矩,是一种宴会礼仪。 而眼前的操作有点超出她的常识,一时接不上话,也不好说什么,就眨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早饭过半,阿代在门外通传道:“姑娘,小荆哥,吕家的车马已到门外。” 荆轲快速啃下一口饼,和水吞咽,边嚼边擦嘴,起身朝父母行礼告辞。 段灵儿早就坐不住了,欢快地随他一道离开,还没迈出门就牵上他的手。 段夫人瞄见,眉毛揪得打了个死结,伸着脖子跟了出去。 见他们一路牵手牵到大门外,灵儿站在车踏上帮荆轲正了正冠,又被他搀着上车,两人亲密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和段然。 段夫人一阵心悴,之后又跟着出了门,看着马车驶远的背影,焦虑地长叹一声。 损我灵儿名节,绝不能由着他俩这样下去! “段夫人早安。” 段夫人回头去看,见是魏夫人的老婢王婆和一位不认识的婆母,便简单颔首。 “这位是媒人,黄婆,”王婆笑了笑,“魏公子和令爱之事得君上做媒,段家有福了。” 第七十八章 丹顶鹤都是秃子 濮阳西市,青阳居。 一湾浅浅的清溪流经庭院,穿过茂密的灌木,一路蜿蜒至院中的水榭池塘。 过膝的池塘中立着两只脖颈纤长的丹顶鹤,高雅灵动,悠然前行。 荆轲和段灵儿陪着吕老夫人在庭中沿清溪漫步,三人一路和乐闲谈,逐一走上连廊。 吕老夫人年过半百,灰发白肤,带着清雅的淡妆,依旧精神奕奕,雍容端方。 荆轲在旁陪她聊些民间的奇闻异事、趣谈志怪,老夫人听得开心,不时追问两句。 她缓步在前走着,稍稍侧头:“你方才说的粽子的吃法,老身听过些,在楚国称角黍,用菰叶包裹黍米蒸煮而成,先夫在时,为了招待楚国来使,家宴上还吃过,需得蘸蜜才能有味,却不知还有包裹鸭蛋黄的吃法。” 荆轲笑了笑,欠身回道:“不仅是鸭蛋黄,还可以包枣子、果脯、栗子、各色肉块,吃甜吃咸都可以,就看老夫人的口味,若是夫人喜欢,还可以加些楚国稌米,让口感变得黏糯。” 吕老夫人听罢,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荆轲,微微一笑:“这么说来,青禾团里有稌米?” 荆轲愣了一下,大概是自己讲到稌米能做出黏糯的口感,让她想到了其中联系。 他淡然浅笑,直言道:“老夫人慧识,确实有一味稌米。” 吕老夫人呵呵一笑,又往前几步走到水榭边缘,轻轻招了下手,旁边的婢女立即端来一只碗。 碗里有些小虾干小螺干,混合了草叶和昆虫,瞧着像饲料。 塘中两只丹顶鹤顿时转头看向这边,仰天鸣叫一声,不紧不慢地淌水走近。 吕老夫人端着鸟食,耐心等着它们。 丹顶鹤个头不小,翼展很长,有一只忽然张开双翅抖了抖脖子。 另一只把脑袋伸进水榭,慢慢凑了过来。 段灵儿微微蹙眉,稍往荆轲身后退了半步。 吕老夫人抚摸着鹤的头顶,呵呵笑道:“姑娘莫怕,这鹤的性子傲是傲了点,但人若对它好,它也必定平和待人,你上前来。” 段灵儿不想上前,聊天就聊天,好好的喂什么鸟? 荆轲笑着揽她一下:“去吧,没事的。” 段灵儿忍住想打他的冲动,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微笑着走到吕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喂鹤,灵儿就摸了一下鹤的脖子,顺滑纤柔,手感相当舒服,然后顺着脖子往上摸。 她轻轻戳了戳丹顶鹤的头顶:“丹顶鹤的头顶为什么是红色呢?是红色羽毛么?” 吕老夫人浅笑着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荆轲忍不住呵笑一声:“你仔细摸摸,好好感受一下,那个……其实不是毛。” “嗯?” 段灵儿就仔细摸摸,还凑近了瞧瞧。 那鹤转头看来,优雅地用喙挑开她的手,还傲娇地甩了下头:要看就看,别动手动脚的。 吓得灵儿当即收手,盯着手心回想那触感:“好像真的不是羽毛,一根一根小小的,像是……” 荆轲轻轻吐出一个字:“肉。” “嗯?” 吕老夫人和段灵儿同时回头看向他,又仔细凑近丹顶鹤。 荆轲笑了笑:“丹顶鹤头上没毛,那些红红的是肉瘤,可以随着季节和心情变大变小,远看很美,但它们其实是秃子啊。” 那鹤扭了下脖子,厌烦地走开。 而段灵儿看清楚了一个大概,觉得那红色的细小肉冠太密集、太恶心了。 头皮一麻,手心顿觉一阵奇痒,怨念地看向荆轲,揪起眉头忍住一汪眼泪。 吕老夫人看到她这纠结的小表情,不禁蔼声浅笑:“段姑娘这怜巧可人的模样,让老身想到了英儿,老身的长女,她年少时也如你这般讨人喜欢,可惜如今嫁到秦国去了,嫁给了蒙恬那小子,唉,一年能回一趟就不错。” 段灵儿稳定了一下情绪:“夫人还有七姑娘呢。” 吕老夫人轻叹一声:“那丫头性子偏奇古怪,特立独行,有她父年轻时的那股子冲劲,唉,纵使她在身边也说不上许多,老身倒是稀奇得很,你们是如何与她相识?又是如何能相交的?” 段灵儿稍作细想,便道:“是在孟氏——” “是因为令孙,”荆轲打断她,“他与家弟段禾苗是同学,一来二去,这便认识了。” 吕老夫人点点头,并不多问,侧身去喂第二只丹顶鹤。 段灵儿瞄了荆轲一眼,用眼神问他刚才什么意思。 荆轲轻轻摆手,让她不要纠结这个问题。 “虽说……”吕老夫人慢声道,“今天与荆小兄弟是第一次见面,但总觉得之前好像见过,老身老了,记性不好。” 荆轲在她身后拱手道:“确是曾经见过一次,在文信侯出殡那日,在下鲁莽,冲撞了丧驾,多有打扰,还望老夫人见谅。” 吕老夫人眯起眼睛仔细想想,有些恍然,转过身来打量着荆轲。 “难怪觉得面善,原来你就是那日那人,老身还记得,似是与萌儿生了些不悦,她要告官抓你,可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唉,这孩子,恣意直莽,都是他父娇纵养成,没给你添麻烦才好。” “呵,”荆轲欠身笑笑,“误会一场,早已不计。” 此时从旁过来一小厮,朝吕老夫人欠身道:“夫人,吕公来了。” 吕公吕从革,吕不韦的哥哥。 老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又看向荆轲和灵儿:“今日就到这里吧,荆小兄弟很有意思,段姑娘乖巧的紧,我身边就缺个热闹,如果两位不介意,也可常来青阳居与老身叙叙。” 两人同时行礼,荆轲说道:“老夫人过奖了,日后若是想见,派人来通传便是,在下与灵儿必当奉陪。” 话音刚落,吕从革就到了身旁。 这位六旬老人虽然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鹰,恭敬地称吕老夫人这个弟妹一声“夫人”。 他身后还有两名女子,从发型来看,一人已嫁做人妇,另一人仍是少女。 前者唤吕老夫人作婶母,后者叫她母亲,是吕不韦庶出的女儿。 荆轲二人朝他们依次行过礼便离开,出了青阳居坐上吕家的马车回家。 马车里舒适宽敞,铺着软垫,还熏过香,已然是这世上条件最好的私家马车。 段灵儿轻轻撩起窗幔,见阿云和阿青一左一右地跟在车外,就把两边的帘子拉拉严实,往荆轲怀里一钻。 “累啦?”他笑了笑,伸手搂住。 段灵儿小声发嗲:“近来赴宴坐的都是别人的车,uu看书w.uuknsh.c 是你说的啊……我们有钱了就要买马车,马呢?车呢?还有你说的外卖,还要不要做啦?” 荆轲长舒一口气:“我们都有吕家这么大的客户了,吕夫人帮我们把青禾团推荐给不少贵族门户,还送什么外卖?人家都是上门来提货的。” “哼,”段灵儿捏捏他脸,“那也得买马车,至少得是孙夫人家那样的,你要是懒得买就算了,我自己也有钱。” “买,我买,”荆轲拍了拍她,“明天就去买,去马市和车行,下午就给你拉回来一辆豪华大马车,铺软垫,双辕的,边上还系着大铃铛,就像这辆一样。” “这还差不多,”段灵儿笑了笑,靠进他怀里轻声问道:“方才老夫人说的,文信侯出殡那日发生了什么?还有啊,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孟氏器行怎么了?我们不就是在那儿见到的吕姑娘么?” 荆轲叹了口气:“吕萌好像有事瞒着家里,她在筹钱,那天是去卖剑的,不知道想做什么,不过那些不重要,我们就当是帮朋友遮掩几句吧。” 最后两句话说的段灵儿心里很舒服,她便也确定荆轲对很可爱的吕萌没什么感觉,这才放下心来,拥在他怀中打了个小盹。 再醒来时已经到家,荆轲把灵儿搀下车,段然夫妇正好送客出门。 最先出来的是两个婆子,接着是魏夫人,魏夫人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公子。 “灵儿啊,”段夫人迎了出来,“快来见过魏公子,君上给你俩做了媒,我跟你父已经答应了。” 第七十九章 赐 荆轲愣了一下,看着那个所谓的魏公子,皱起眉头,面色凝重。 段灵儿还沉浸在和荆轲的温存中,等她回过神来,就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凉进心里,拔凉拔凉。 她蹙眉站到荆轲身后,厌恶的表情毫不掩饰,坚定地摇摇头:“不要。” 然后谁都不看,兀自从人群外围绕进大门。 魏鸣正要朝段灵儿行礼,手刚抬到一半就被她甩了脸。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尴尬,面面相觑,周围有一二路人朝这家投来好奇的目光。 段然夫妇为难地看向魏夫人,却遭来魏夫人抱怨的眼神。 这种事情,怎么好在街面儿上说,总也得找个时间在家里说啊。 荆轲当即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趁着双方都在,最好现在就把话明说。 他正要向段然开口,却被他摆摆手制止住,又被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回家,之后再说。 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陪着父母把客人往外送。 魏鸣回头往门里张望一下,段灵儿已经走的没影。 只见一眼,就已倾心,他好像有点不甘的样子,又迈回大门要去找她。 荆轲当即撇下父母和客人,转身走来挡住他去路,又恭恭敬敬作揖道:“魏公子,大门在那边。” 魏鸣厌烦地瞄了他一眼:“让开。” 他从母亲那里听说了,说是段家的养子贪恋妹妹的美色,死缠烂打,弄得段灵儿很不愉快,被他逼迫才不得已才跟他合开青禾轩,还说她想赶紧找个人嫁了,摆脱这个讨厌的兄长。 魏鸣便觉得自己是来英雄救美的,要把段灵儿从这个坏哥哥手里解救出来。 荆轲收起手,漠然道:“魏公子,令堂已经出门了,公子是外男,也不便再单独留在我家,请吧。” 魏鸣比荆轲年长些,模样干干净净,有股子文弱的书生气。 说话带着一点尖酸:“卫君已将令妹赐婚于我,今日带了媒人,不久便要纳采,我如何是外男?” 段然夫妇见两个人互不相让地杠了起来,一脸抱歉地向魏夫人赔礼,接着匆匆小跑进来。 段夫人扯了下荆轲的胳膊,皱眉道:“荆轲!你又来添乱,魏公子想见灵儿,你就、就让他见嘛,我们已经答应了。” 荆轲冷漠地摇摇头,看都不看她:“不行,灵儿说了不要。” 段然叹了口气,他不想答应的。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如今青禾轩已经重振,自然也没必要再去攀什么贵族来续命,还是魏公子这样的落魄贵族,有什么好攀的。 可他温吞惧内,屈于夫人淫威,一辈子都没回过什么嘴,只能勉勉强强地跟着同意。 魏夫人和两个婆子也走过来,她觉得既然回到院中,那就不算在街上,有任何的纠纷都可以关起门来处理,也不会被路人看热闹。 而且她并不打算管儿子,儿子想要的,别人夺不走。 娘俩在魏国吃尽苦头,现在得到卫夫人庇护,心底那团未灭的贵族清高又冉冉升起。 虽说他们是在同层次的人群中找不到亲家才降级来找商人家的女儿,但段夫人的过分殷勤又让他们觉得是段家高攀了自己,优越感不是一分两分。 加上还有卫夫人撑腰,魏家母子下巴抬得高高的,同时盯着荆轲,看他能怎么地。 “让开!”魏鸣又呵一声,“卫君赐婚,你敢拦?” 荆轲微笑,不失礼貌:“魏公子可要谨慎说话,卫君到底是赐婚还是做媒?” 魏鸣得意道:“当然是赐婚。” 其实只是做媒,赐婚说出来多有面子。 旁人听的一头雾水,心想他好好的啃什么字眼? 魏夫人好像猜到了些,但觉得荆轲这人应该不会如此较真吧。 荆轲淡然道:“上予下曰赐,尤指君予臣,公子说卫君赐婚,上予下不错,但谁是君谁是臣?” 魏鸣脱口而出道:“当然卫君是君,本公子是臣,有什么问题么?” “那卫君是谁的君?”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清?卫君自然是卫国的君。” 荆轲轻摇一下头:“卫君只有一座君府,享一城食邑,濮阳城中的县官县吏吃的都是秦国俸禄,卫国早就名存实亡,卫君便称不得有权的君,自然也没有‘赐’这一说,卫国是秦国的属国,卫君是秦王的属臣,卫君若是僭越赐婚,你说秦国会做何想?” 卫君被夹在秦魏两国之间这么多年还能苟全,要么是真窝囊、要么是很能忍。 总之说话、做事一定是小心谨慎的,他绝对不会去挑战两国君主的权威。 所以赐婚什么的,一定是这人瞎吹牛。 “你!”魏鸣蹙眉卡壳,挠挠后脑勺:“什、什么意思?” 老实说,他没太弄得懂这套关系,跟自己想娶段灵儿有什么关系么? 荆轲冷声道:“听不懂么?” 然而魏夫人是听明白的,明明白白。 卫夫人跟她说过,前些日子秦国东郡的监御史来卫君府“关心”过自己和儿子。 母子俩虽然只是来投奔的,没有别的目的,可秦国不这么想。 卫君府周围有秦国耳目的盯梢,监视着魏国母子的一举一动,还定期向上汇报。 这一路来到段家,魏夫人确信车后有尾巴,没准现在正在院墙外面偷听这里的谈话。 若是被那些耳目听见,把荆轲这添油加醋的一番话传到秦国那边…… 不知到时会有什么结果,自己跟儿子没准会被秦国的人抓起来。 魏夫人脸色不太好,又气又怯地看了一眼荆轲。 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年纪,u看书 .uukansh居然就懂得这般拿捏,还真是意外。 荆轲此时没什么表情,有点心不在焉,他烦这些人了,只想回去安慰段灵儿。 “什么秦国做何——” 魏鸣还要追问,忽然被魏夫人一把拉住:“跟我回府。” 说罢转头就走,魏鸣满脸纳闷,被母亲拽得踉踉跄跄:“母亲,他那什么意思?您明白么?” “别问!”魏夫人死死板着脸,行走如风。 出门后果然在斜对面的窄巷口瞄到一个暗中窥探的身影,心下一沉,赶紧带着魏鸣上车。 “母亲,”魏鸣钻进车厢,“那个段灵儿很好,我就要她了。” 魏夫人“嗯”了一声,朝窗外看去一眼,心神不宁:“段家夫妇答应了的,不至于为了一个养子悔婚。” “唉……”魏鸣叹了口气,“就是不知段灵儿是不是个全的,没准已经被那人碰过了。” 魏夫人放下窗帘,翻他一眼:“你就知足吧,没身子不就行了?” 在人前彬彬有礼的魏鸣,进了车厢后懒散地瘫坐着,抖着腿,对段灵儿产生了一些肮脏的幻想。 “啧,”魏夫人踢他一脚,“坐没坐相。” 魏鸣不为所动,自顾自说道:“那个养子身形高大,没准是个会武的,他若是用强,段灵儿怎么能抵抗得了?貌美如斯,两人朝夕相处,他怎么能把持得住?段灵儿一定不是全的,罢了罢了,看在她美,我就忍了这个亏。” “少说点,”魏夫人把窗帘遮严实,“祸从口出。” …… 第八十章 段家的暴走之夜 段家夫妇目送魏夫人的马车走远后,又匆匆回来找荆轲。 他哪里还会留在原地,早就跑到段灵儿房门外敲门去了。 两人在门口严肃地开小会,段灵儿要带他私奔。 “今晚就走!” 她很坚决,转身回到里间开始收拾东西,挑拣衣服,边挑边说:“咱们把金饼都带上,再带几吊钱零花,早就说了要买车,你看你,拖拖拉拉的,今晚不就能用上了?现在只能去店里过一夜,明天一早就去买车,不,买马,两匹快马,能跑多远跑多远。” 荆轲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抱臂靠在门框上,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颇觉有趣,轻笑道:“没到那个地步,不用走。” 段灵儿抱着一团衣服忽然停住,又把衣服一摔,气冲冲地走来:“说得轻巧!反正又不是要你嫁,怎么这种事都赖到我身上?我有什么好的?干嘛一个个都非要娶我?” 荆轲笑笑不说话。 段灵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阿轲,帮个忙……” “你说。” “快把我给娶了吧。” 院中风起一阵,轻轻吹动灵儿的发丝,她抬眼看向荆轲,眼里满是期待。 他稍愣片刻,接着后退一步,朝她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荣幸之至。” 两人真挚相视,目光渐渐融化,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荆轲心里乐呵呵的,私定终身啊,真好。 段灵儿却忽然恢复了紧张的神情,用力推推他:“别愣着了,快去收拾东西啊……” 他站在原地不动:“我们就这样走了,青禾轩怎么办?” “不是有尹江和苏嘉他们照看着呢么,等小禾长大,他接手就好了啊。” 段禾苗从隔壁窗伸出一个脑袋:“接手什么?” 两人同时看去:“没你事。” “哦……”禾苗又委委屈屈地缩回头。 段灵儿轻拍一下荆轲:“快去啊,不然爹娘来了就走不了了。” “走去哪?!” 段夫人满脸怒意地走进院门,一路瞪着两人。 她就知道荆轲不会对女儿罢手,眼下看着像是要私奔。 “我们要私奔!”段灵儿高声道,“不,不是私奔,是光明正大地奔!谁都拦不了。” 荆轲有点被感动到,满心欢喜地望着她。 他是真的不急。 对于眼下段灵儿被逼婚的事情,荆轲看出段然勉勉强强的不太乐意,猜到应该只是段夫人一厢情愿。 虽说家里母亲强势,但父亲毕竟是家主,他如果能坚定地摆明态度,那母亲再强势也不好违逆。 段然那里有可以协调的空间,问题就是他能不能摆出坚决的态度来刷刷他一家之主的存在感。 看样子,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都不见得能让他突破自我。 算了,大不了就再当一次坏人,用私生子的事去逼他一下。 至于魏夫人那边,六礼都还没开始呢,退就退了,卫君夫人算个什么靠山? 而此时,段夫人听了女儿的离家宣言,气不打一出来:“你哪儿都别想去!给我老实在家呆着!还有你!” 她又指指荆轲:“出去!” 段夫人对这养子不太敢说什么重话,养子不比亲生,万一刺激到他动怒,失手伤人,吃亏的可是自己。 荆轲觉得差不多该合盘托出他和灵儿的事,毕竟她刚才都那么说了。 “母亲。”他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正要继续说。 段然背着手踱步走来,面色不豫地看了一圈家人,包括扒在窗口偷听的段禾苗,然后丢下三个字:“都过来。” …… 天色擦黑,主屋里烛光摇曳。 段家人没心思吃晚饭,都饿着肚子坐着,一人一席安安静静,谁也不先出声,气氛有些莫名的紧张。 连段禾苗都正襟危坐起来,张大鼻孔忍下一个哈欠,瞄瞄姐姐,又看看爹爹。 段然把大家都叫了过来,他却半天不开口,低头思忖着该怎么说。 段夫人轻咳一声提醒他,他竟被吓了一跳,抽了下肩,好不容易攒好的话又被吓了回去。 荆轲看了眼段灵儿,朝父母的方向恭敬一拜:“父亲,母亲,我与灵儿的事,二位应该早就知道了,现在便郑重提出,我荆轲,要娶段灵儿为妻,望父母准允。” 他额贴手背,说完之后就一直这么伏着。 话音刚落,段灵儿也伏身拜下:“请父母务必准允,女儿此生……非荆轲不嫁。” 荆轲心里一暖,偏头看向旁边,段灵儿也正好看来,两人视线碰上,会心一笑。 段然微微张嘴,刚吐出小半个音节—— “不行,”段夫人断然否决,“为母与你父已经答应魏家了,怎么能随意毁约?荆轲是你兄长,兄妹成婚,那我段家的脸,就要到二里地外去捡了。” 段灵儿当即长跪起身:“什么兄长?他又不是亲生的!连姓氏都没变,为什么不能成?”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要我嫁人,那阿娘有没有问过我?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这样随意答应别人,那什么魏公子我都不认识啊,要怎么嫁?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段夫人竖眉怒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要女嫁人,女儿岂有不从之理?魏公子是魏国王族,当今魏王的堂弟,也是卫君夫人的堂弟,是他父亲的嫡长子,多好的身世,还亏待你了?” 段灵儿冷笑一声:“原来母亲不是要女儿嫁人,是要女儿嫁身世,来给您二老长脸面,当初吕家的也是,要我过去做妾啊,你们竟然同意了,要不是阿轲,要不是文信侯离世,女儿……现在就在给人家做小妾!” 她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眼眶湿红,吸了下鼻子:“行,我知道了,女儿不是亲生的,是你们从路边捡来的!我走还不行么,我要去找我的生身父母!他们绝不会这样对灵儿!” 段夫人心里震颤一下,气得发抖。 当年她十月怀胎,孕吐了整整十个月,生灵儿生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坐月子染了头痛,落下病根,到现在还时常犯疼,女儿居然说出这种话,段夫人心寒,脑中猛然刺痛,难受地撑住额头。 荆轲觉得灵儿在气头上说得过分了,低声提醒:“灵儿,别——” 咚—— 忽然猛的一声巨响,段然一拳捶在案上,低着头阴沉道:“不许、这么、说你母亲,给她、赔罪。” 屋里众人同时愣住,半晌没人说话。 段然是真的生气了,段夫人拉了拉他胳膊,他一动不动,胡须微颤。 段灵儿轻轻吞咽,平静一下情绪:“父亲,这么久了,您倒是说句有用的话,若是不想让女儿嫁过去,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难道真像耶耶说的那样唯妻是从吗?” 段然心里咯噔一下,皱紧眉毛:“你大父何时说的?他何曾与你说过话?” “耶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里什么都说了,说你是怎样偷拿青禾轩的方子去讨即墨王氏的好,母亲就是这样来的——” 荆轲皱眉拉她一下:“过分了,别说了。” 段灵儿怒意正盛,哪里拉得住,甩开他的手:“我偏要说,耶耶还说你是怎样的败家毁业,为了自己的私欲背叛了段家,欺负他一个无力下榻的老人,再说,您二位不就是强行结合的么,还把耶耶给气瘫了,为什么我和阿轲就不行?” 段然难以置信地站起身,弯着背一步一步走近她,眼里充斥着不解与震惊,还有一种受到了背叛的凉意。 段夫人急忙走了过来,她从没见过向来温顺的丈夫有过这种神情,心下不安。 女儿重提旧事,那是段然夫妇不愿提起的一段黑历史,uu看书 .uukansu以为隐瞒就可以忘记,却不曾想段谦留下了一封信,还不知怎么被女儿看到了。 事态严重,关系到夫妻二人的羞耻,还有他们作为长辈的尊严。 强势凌厉如段夫人,此时也不敢出大气,只是默默跟在丈夫身后,想搀又无力搀,想劝又不敢劝。 段然猩红着眼眶,强压着几欲爆发的怒意,肩背颤抖,指着段灵儿。 荆轲觉得他状态有点不对,便过来护在灵儿身侧:“父亲若是累了就早点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段然不看他,狠狠盯住女儿:“明天,明天就给我滚去魏家,有多远滚多远!为父再也不想看到你!” 段灵儿逆反心理顿生,此时什么也不顾了,只要解气,大吼道:“我不嫁!要嫁只能嫁荆轲!我……我怀了他的孩子!” 荆轲震惊了,姑娘,人美也不能这么玩啊。 他赶紧摇摇头:“我们还没……”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段然已经怒不可遏,他脑中最后紧绷着的那条弦终于断了,挥起手就朝女儿脸上扇去。 她下意识地往荆轲怀里一躲,他当即转身护住,上臂“啪”的一声,狠狠吃了段然一记巴掌。 这掌下了死劲,一会儿估计要青,如果落在灵儿脸上,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混账!都给我滚!!” 段然咆哮着,一拳一拳砸在荆轲后背,“孽畜!孽畜啊!段家怎么会有——” 话音未落,他忽感一阵眩晕,捂住头后退了两步,然后轰然倒下…… …… 第八十一章 口舌之厉寒人心 夜已深,阿青步履匆匆地带着一位游方医往家赶。 游方医四处行医,行踪不定,这位也是近几日才到的濮阳城,暂居在药铺。 阿青费了老大的劲才敲开药铺大门,千辛万苦说服他来家里出诊。 而刚刚还争执不断的段家,此时变得寂静无声。 方才段然突然晕倒,现在已经被荆轲背回房间安置到榻上。 他脸色苍白,额头渗汗,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地呓语。 阿云和阿月交替端来水盆,段夫人凝眉不语,拧干麻巾给丈夫擦汗。 一家人紧张担忧地陪在榻边,静默无言,只有小声啜泣。 段灵儿跪在榻头,红着眼睛:“父亲……都是灵儿的错,灵儿是乱说的,惹恼了爹娘还不自知,灵儿该死……” 段禾苗跪在姐姐身后,他被刚才那一出吓得不轻,一直不敢出声,只能跟着默默流泪。 荆轲神情凝重地站在屏风边,不时朝门外张望一眼,看阿青回来了没有。 段然有了些意识,微微睁开眼,嘴唇颤动,发出几个干涸破碎的音节。 段夫人附耳去听,听清之后叹了口气,拍拍段然的胸口,看也不看旁人地说道:“你们都出去。” 段灵儿不舍地扒着母亲膝头:“阿娘……灵儿错了……不要让灵儿走……” “出去!”段夫人低呵一声,别过脸偷抹一下眼角,“你是想把为娘也气倒吗?” “我……” “灵儿。”荆轲轻唤她。 段灵儿这才委屈地抹抹脸,往后挪了些,朝父母一拜:“不孝女段灵儿告退。” 说罢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出门,荆轲和段禾苗也跟了出去。 阿青正好带着游方医回来,径直进屋,与段夫人简单介绍后立刻给段然看诊。 里面所有仆婢都退了出来,带上门,安安静静在门口站成一排。 段灵儿落没地走到院中,抱着双臂缓缓蹲下,埋着脸长叹了一口气。 荆轲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会儿说什么都显多余,比起父亲的身体,刚才争执的那些早就不重要了,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看诊的结果。 段禾苗轻轻拽了下荆轲:“阿轲……父亲他……不会有事吧?” 荆轲低头摸摸他脑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事的,父亲还年轻,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去睡吧,明天还有早课。” 他摇摇头不说话,兀自走到姐姐身边,跟她一起蹲着。 没过多久门开了,段夫人送游方医出来。 他朝阿青递去一张窄木片:“按这个方子抓药,一剂两服,早晚各一次,小火慢煎,切勿用猛火,先连服一月,如果没有起色就再来找我,但我未必日日都在……” 阿青和阿月认真聆听医嘱,院儿里几人立即过来,灵儿急问道:“先生,我父亲怎么样了?” 游方医拱手回道:“令尊眩晕跌仆,偶有痉厥,乃肝风之状,是为风邪所侵,好在令尊身体还算康健,这一次尚且扛住了,按方坚持服药即可,切记不可动怒,动怒易伤身,若是再有第二次,恐怕会伤及性命。” 所有人都稍松一口气,同时欠身道:“有劳了。” 荆轲把游方医送出门,多付了三倍的钱请他最近留在城中,望能随叫随到。 阿青又跟着他回药铺抓药,当晚就要煎一锅出来。 段灵儿想进去看父亲,被寒了心的母亲“呯”地甩了门,不让她进。 深秋的夜里很冷,她在门外失神地站了很久,冻到鼻头发红。 荆轲让段禾苗先去睡觉,之后来劝灵儿回屋,她充耳不闻,还跪到院中,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是在惩罚自己,更是想以此来引起父母的注意。 她可以受打受骂,但就是受不了这样的冷遇,心底的寒意比体肤的伤痛更具破坏力。 “姑娘,”阿云半蹲在旁边,“主君和夫人自有阿月在照顾,回屋睡吧,夜里这么冷,别冻坏了身子。” 段灵儿终于有了反应:“你回吧,别管我。” 阿云为难地看向荆轲,他点点头,让她先回。 然后阿云就回屋拿来轻裘给她披上,还想往她膝下塞一块垫子。 “拿走,”灵儿蹙眉道,“跪垫子像什么样?” 阿云叹了口气,拿着垫子三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她这样听不进劝,一副要跪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荆轲也没办法,就算是强行扛走,过会儿也是要跑回来的。 他只能陪她一起跪,两人一直跪到人定时分。 夜气凉薄,段灵儿直吸鼻子,紧了紧裘领,端跪的身形也歪了半边,开始控制不住地点头。 阿青带着药回家,煎好了送到屋前,段灵儿立时跪好,端端正正地望着门口。 阿月开门看见院里跪着的两人,叹了口气,回屋跟段夫人说了情况。 “喜欢跪就跪着,”段夫人冷声道,舀起一勺药,缓缓吹凉,“谁都别劝。” 段然已经晕晕乎乎地入睡,被夫人轻轻唤醒,才勉强地灌进半碗药。 他话声虚弱:“灵儿……呢?” 段夫人擦擦他嘴角:“自罚去了,你别管,好好吃药。” 段然幽长地叹出口气,纠结地咽下一勺苦药。 其实,就在方才的家庭会议之前,他已经鼓起勇气,打算推掉魏公子那边的婚事,并且认可灵儿和荆轲,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磨磨蹭蹭地开不了口。 后来夫人跟女儿吵了起来,争执逐渐激烈,他就更插不进嘴。 直到段灵儿语急,口不择言伤害了母亲。 段然这才忍不住,自己捧在手心二十年的夫人,连跟她说话都舍不得大声,此时却被女儿说出的混账话否定了身份,胸中当即蹿升起一团怒火。 接着竟还用耶耶留下的什么信里写的东西来指摘父母,戳父母不愿提起的痛处,段然胸中的火焰就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点燃这满腔怒火的使其爆发的,就是女儿最后那句话。 明知她是乱说,可情绪已经控制不住,盛怒之下,猛然出手。 现在想来,段然庆幸荆轲帮女儿挡住了那巴掌,若是真扇到女儿脸上,父女撕破了脸,那一家人的感情裂痕可就非常难以弥补了。 这个混女儿本事了,财大气粗,uu看书 .uukanshu家里得靠她赚钱,就开始小瞧父母。 段然不怪她,谁都不怪,只怪自己没本事,撑不了家业,也当不了一家之主。 他看向段夫人,只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她就看起来憔悴了。 段然自责内疚,却又心感无力,一边软弱着,一边厌恨自己的软弱,又一边继续软弱下去。 然后横淌下一滴老泪,迷迷糊糊地睡着。 …… 次日清晨,露气寒冷,院子里的花草都覆上了一层冰凉浅淡的凝露。 段夫人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查丈夫的鼻息。 夜里好像没听见他的鼾声,心感不安,此时探到了微弱的气流,这才放下心来。 她披上衣服,轻悄悄开门,看见院中两人,稍稍愣住。 荆轲和段灵儿跪了一夜,后来灵儿坚持不住,裹着轻裘,蜷枕在荆轲膝上睡了,一觉睡到现在。 荆轲怕弄醒灵儿,就垂头跪着,腿麻脖子酸,将近日出才盹了片刻,打起阵阵轻鼾。 段夫人蹙眉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个孩子,真是的。 接着回屋喊阿月,让她去叫醒他们,又嘱咐道:“煮碗姜汤,要老姜,一人一碗,看着他们喝下。” 段夫人心疼女儿,可还没过气头,她便不想亲自去表现出关心。 要让女儿为自己失口说出的妄言承担后果,让她知道母亲是真气,也长个记性,叫她明白,口舌之厉,伤人不输箭矢之害。 与女儿的矛盾尚可消减,但两天后发生的事情,让段夫人气得昏了过去,也让整个段家动荡…… 第八十二章 地位不贪求 段家主屋大门紧闭,只有阿月和阿云进出端水送药。 段夫人嘱咐了,主君谁都不想见,需要安静。 段灵儿知道自己守在门口没什么用,若是想帮忙,就从父母面前消失,这样两边都眼不见心不烦。 她也只犟了一个晚上,腿酸脚麻冻得够呛,第二天实在熬不住就回屋睡了一个长长的回笼觉。 傍晚醒来时,荆轲带了一碗鸡肉粥、两个青禾团和一碟小菜,坐在院子里等她。 夕阳下的小庭院红光暖暖,处处洋溢着温馨,还有荆轲和好吃的,这样就更完美了。 段灵儿揉揉眼睛,搓着步子坐到他身边,端起碗:“父亲怎么样了?” “午前我请游方医又来看了一次,他说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说话也没什么问题,按时吃药就好,就是不能动气。” 段灵儿小口抿粥,犹豫道:“父亲会像耶耶那样瘫掉身子么?” 荆轲摇摇头,他也说不准。 段然这个样子,要么是高血压,要么是中风,要么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中风。 虽然此次侥幸躲过,但游方医也说了,第二次会非常危险,如果再犯便无药可救,目前只能一边喝药一边养着,还不能受刺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等段灵儿吃得差不多了,荆轲就递去一张木片。 “这是买马车的预算,马和车还没去看,我下午先请了几个工人来后院量墙,柴房边上那一块地方我跟阿代清出来了,如果家里要修马厩,就沿着那面墙建,养两匹拉车马不是问题。 “还要把后门扩大才好通车,门框门板也要用新的,家里要添个车夫,负责养马赶车,不一定住在家里……” 荆轲一条一条地说着,段灵儿不时“嗯”一下。 如果放在昨天之前,她一定会兴奋地问来问去,还会去马市亲自挑马,车厢的样式也要自己选。 现在父亲病了,她提不起什么精神:“阿轲决定吧,不过这事得先缓缓,要动宅子的,等父亲好点了,再跟他请个示下。” 她收敛了,知道家里不应由自己做主了。 荆轲点点头,端起餐盘准备离开,被灵儿喊住:“阿轲……那事儿怎么办?父亲如今这样,那件事……还能提么?” 荆轲想了想,轻点一下头:“肯定要提的,只是他俩现在气头还没过,不愿意见咱们,若是拖久了,魏家的就要提着大雁来纳采了,明天吧,明天我去看看能不能和母亲说上话。” …… 第二天,段夫人不见人。 她是怕刺激到段然,而段然则是在利用生病来当挡箭牌。 他早就不生灵儿的气了,只是不想去面对。 逃避所带来的虚幻而短暂的安逸让人错以为风雨已经过去。 他躲在夫人怀里好踏实,夫妇俩相当默契地谁也没提灵儿的婚事。 第三天,段夫人还是不见人。 还让阿月跟荆轲传话:“你们两个当家了,有什么事自己去解决,别来给你父亲添堵,是想让他走得快些不成?” 段然皱眉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当初也是被这样气倒,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不过趁着夫人呵护自己,也许能说通她些,便道: “你这又是何必,两个孩子也是关心我,阿轲那孩子老实能干,顶着家里的梁,还知根知底的,两人成事后不还是在家里住着?我们也能每天都看到灵儿啊,还跟……跟现在一样嘛……” 段夫人支肘靠在凭几上,闭目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你有这个念头,阿轲的本事我也清楚,一个月就让青禾轩翻天覆地,还攀上了吕家的关系,但做到底也只是个商贾,没官没爵的,没有地位啊。” 段然揪着眉毛,现在想来,家里的重重矛盾都是因为自己的沉默才愈来愈大,如果有些事情能尽早说清楚,便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所想全都倾吐出来:“你知道卫国外面有多乱么?只是没打到城里来,人们便以为乱世与己无关。 “如今啊,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就不错了,我们家这条件是多少人都奢望不来的。 “而地位这东西,贪求不得,身份贵如文信侯,位极人臣不还是落得饮鸩自尽的结局?好不容易险中求生,都告老回乡、可以颐养天年了,说自尽就自尽,到底是多大无奈? “还有魏公子,在魏国忍饥挨饿,到头来寄人篱下,吃穿用度全靠人接济,他为什么会落魄至此?就是因为他的身份,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又怎么会被魏王一再逼迫? “而且这个人,我不看好,虽说彬彬有礼,但也有点装腔作态,总拿从前在魏国的风光说事,认不清自己的处境,不聪明,徒有其表罢了。 “而阿轲……那天他对魏公子说的,唉……想不到他会这样透彻,对形势看得清楚,明白其中牵连。 “包括当初对吕家长公子说的那些,那就像是身在朝堂的人臣才能察觉到的东西啊,以前也没教过他这个,究竟是怎么懂的?阿轲是块好料,可惜我不会雕琢,也没那个能力,呆在段家算是委屈他了……” 段夫人慢慢睁开眼,定睛看着这个躺在病榻还能说出这么多话的丈夫。 她知道段然肚子里有些货,他熟稔宴场,宴上常有人高谈阔论,他便也在心里积累了自己的看法。 察人、时局、各国关系,他心里都有数,只是因为清楚自己的斤两,便也不会到处说。 此时分析的头头是道,很有道理的样子。 段夫人迟疑道:“你真觉得那个魏公子不行?” “感觉吧,这个人看着没什么毛病,但我就是不喜欢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唉,也许还是因为他的身份。 “夫人可不能光看他现在在卫国有一席之地,那都是卫君夫人的怜悯,我以前说过,如果出了事,我们全家都得赔进去。” 段夫人之前被“魏国王族”四个字冲昏了头脑,都没听进段然的劝告,一意孤行和那魏夫人做了亲,现在细想才觉得确实不妥。 “那我都答应魏夫人了,uu看书.uukanshu.m 再去退婚……只怕……” 段然见夫人被自己说动,声音也变得硬气:“答应归答应,纳征之前都不算落定,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到时带点东西上门赔个礼,他们应该也不是不讲情面的。” 段夫人叹了口气,轻拍他一下:“那你可得跟我一起去,有你这个家主在,我才有底气啊。” 段然呵呵一笑:“夫人依赖我,我可得快点好起来……” “哼,德性。” 段夫人轻哼一声,在他身边支臂卧下,挑挑他的小胡子,慢声细语:“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对儿女过一生,主君当年说的这番话,娉儿听了不知多感动,到现在都记得,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咱俩的日子还有好几十年呢……” 段然“嗯”了一下,心虚地点点头。 这时,屋外传进一些令人不安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外面叫嚷,被荆轲给严厉喝止住了。 “阿月,”段夫人唤她进来,“外面怎么了?” “夫人稍待,奴婢去看看。”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神色匆匆,朝屏风里面欠身道:“回夫人的话,门外来了一名男子,像是来闹事的,被小荆哥给赶了出去。” 段夫人皱眉往外听去,嚷声小了,但还没停歇,便问:“他在吵闹些什么?你可听得清楚?” 阿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偷偷瞄了眼段然,小声道:“那人说……说他是、是……” 她说着说着忽然没声了,段夫人啧啧嘴:“有话直说。” “说是主君的长子……要见主君……” …… 第八十三章 都、是、我、的 小半刻之前。 荆轲在下市时独自去青禾轩收账,又是一天的好生意。 钱行来人给兑了两个金饼,要统统上交到段灵儿的小金库去,让她开心开心。 荆轲回到家前的大街上,老远就看见三个人在门口争执。 面朝外的是阿青和阿代,来人是个微胖的男人。 阿青把门,阿代拱手道:“实在抱歉,主君这几日抱恙,闭门不见客,请您改日再来。” “老东西病了?”男人呵呵冷笑,“怪不得,他欠我钱,昨天就该还的,你去传话,要他喊个人把钱给我就行,连本带利两千钱,或者碎金子也行。” 阿青阿代紧紧皱眉,对视一眼正在犹豫。 荆轲走到男人身后,觉得他身形熟悉,声音也熟悉,又听到他这么说,猜到了些,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小荆哥,”阿青朝他微微欠身,“总算回来了。” 男人闻声转头看来,平视只看到荆轲的衣襟,仰起头才见着他的脸:“你谁啊?” 荆轲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那个叫方全的私生子。 “段家家主是我父亲,你找他有什么事?” 方全跟段然长得很像,连微胖的轮廓都一样,只是没蓄胡子。 他听完荆轲的问话,心里一惊,那老东西什么时候有这么个高大轩朗的儿子? 接着上上下下打量着荆轲,黑锦暗纹宽腰带,腰带下面还坠着一枚带穗的白玉,很有钱的样子,说段然是自己的父亲,却在身上找不到一点段然的影子。 方全想了想:“你就是那个养子?” 荆轲不接话,继续问道:“你有什么事?” “刚才没听见么?”方全啧啧嘴,“他欠我钱啊,该还钱了,约定的日子没来,我就直接找来了,就算他病了,家里也还有别人的吧?我不想见他,直接给钱就行了,快点,我还要去与人博戏呢。” 荆轲不知道段然平时是怎么跟这个私生子碰头的,但听起来好像是因为段然在家躺了几天,耽误了接济的日子,这东西坐不住了就上家里来找。 “有欠据么?” 方全皱眉摆摆手:“那老东西欠我的多哩,可不是欠据就能记满的,要是不信,你就去问他,看认不认得我方全,问他敢认么?” 痞里痞气的小胖子。 荆轲掐着他的后脖颈,拽小猪仔似的把他拽到墙边。 “干、干什么?”方全缩着脖子,惊声道:“别动手我告诉你,路上可有游徼,打人是要进牢狱的。” “我知道你是谁,”荆轲手上一紧,压低声音,“你的事我会去跟父亲说,但他这两天病了,必须卧榻静休,钱一分都不少你的,但不准上家里来闹,约个地方,晚上我给你送钱。” 方全小眼一转,知道段然最怕自己找上门来,眼下正好趁机加价,不然就闹得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他正要开口—— “阿轲,怎么了?” 段灵儿在院儿里听见声音,就出门查看,看见荆轲掐着一个小胖子在墙边嘀嘀咕咕。 “没事,”荆轲摇摇头,“你先回去。” 段灵儿走近两步,蹙眉看向被他挡住的方全,看见他的样貌,马上就想到了父亲:“你……” 方全眼睛一亮,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吧。 看了这一眼,他哪里舍得走,脱口而出道:“妹妹啊,你还不认识我吧,我——” “住口!” 荆轲厉呵一声,旁边几人都吓了一跳,连路人都走远距离匆匆离开。 方全缩了下脖子,被吓得很不爽,索性叫开:“好妹妹,我是你兄长,是父亲的亲长子啊!他没告诉你们吧,呵,他怎么敢告诉?也不怕那女人扒了他的皮!” 震惊,段灵儿皱眉愣住,定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你先回去,一会儿再说。”荆轲看了她一眼,又揪起方全的衣襟:“你这样闹,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方全就想看到段灵儿那种表情,还觉得不过瘾。 他一脸赖皮地笑着:“我想好了,我不要钱了,我要住进这个宅子里,光明正大地花老东西的钱!我是段家的长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周围聚来了些看热闹的人,近来段家没少风光,一趟趟的车马接送,看得旁人很眼红,此时听这内容好像很刺激的样子,就饶有兴致地背手围观。 荆轲忍住往他脸上抡拳的冲动,大手钳着他的肩膀快步走远,要把他带进小巷。 方全被拽得衣服歪斜,脸上却是轻松愉悦,像是招呼旁人一样地高喊:“诶,别拉拉扯扯的啊,呵,急啦,你这样子还挺孝顺的嘛,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我就是城东段家的私生子啊,段然在二十年前占了我阿娘不认账,我阿娘含辛茹苦地把我带大,他——” 荆轲一个大臂甩手,把他狠狠甩进小巷,踉跄着跌在地上,撒泼打滚:“哎哟喂,打人嘞!养子打长子了喂!段然!段然来救我!” 此时居然还有路人跟着后面追来,围在巷口继续看,已经有人去喊游徼了。 荆轲咬咬牙,手上握紧拳,这方全瞎喊乱喊的还没人能治得了他了? 他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金饼:“不喊,这就是你的。” 方全心里乐得开花,捂住嘴巴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不错不错,老东西把你教得很懂事嘛。”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伸手就来拿,荆轲忽然收手,冷声道:“拿了这一镒,就给我从濮阳城永远消失。” 方全厌笑着摇摇头:“呵,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走?段然欠我和我阿娘的,必须还,还要用一辈子来还,还到他死。uu看书 ww.uukanshu.om” “他死了,你就再也拿不到钱。” 方全斜眼一瞪:“那可未必,我是段家的长子,段家的家业,青禾轩……”他上前一步抬起头,用力戳戳荆轲的胸口,一戳一字道,“……都、是、我、的。” 方全也听说了青禾轩的事,还在街对面观察过。 这样终日满堂的生意,日赚至少三千钱。 要是能落到自己手上,那可就真是躺着躺着钱就来了。 他本想在昨天跟段然碰头的时候威胁他,怎么也要来点分成。 哪知老东西居然病了出不了门,也好,把他气死得了,那样就能直接来分遗产了。 荆轲挡开他手,脸色冷得可怕:“你敢打青禾轩的主意,我就让你横着出这条巷子。” 方全心底略怕,壮起胆子反问一句:“你敢?” “你试试,只要你碰青禾轩,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出来,那可就不是横着出去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全着出去。” 方全吞咽一口:“我、我是段然的长子!家业理所当然应该有我一份,私生的就该被看不起吗?到底是谁的错?凭什么我就活该在外面靠他接济度日?” 这事荆轲不能代替段然解决,必须得他亲自出面,他才是是一切矛盾的源头。 只是他这两日身体不行,不能再受刺激,刚才门外闹的那一番,估计已经被里面听见了。 此时阿青挤过巷口重重的人群,一路小跑来到荆轲身边,气喘吁吁:“小、小荆哥,快回去吧,主君、主君又晕了……” …… 第八十四章 不寻常的安静 (感谢【朝露晨曦】的万赏和【耶稣】的日日打赏,还有每天投票的伙伴们~萌新不易,管他什么数据,你甜我甜不就好了(●°u°●)?」) …… 下面开始正文: …… 荆轲让阿青赶紧去药铺喊游方医,随即撇下方全,转身朝家走去。 走了两步又回来,指着方全冷声道:“如果想要钱,最好老实点,父亲若是出了什么事,没你好果子吃。” 他说罢掉头就走,步步生风,巷口的围观民众纷纷退让,对着他的背影和巷子里面小声议论起来。 方全轻哼一声,理理衣服,荡了下袖摆,昂首挺胸地跟了过去:我不想要小钱,我要的是整个段家。 …… 段然没什么事,装晕的。 他听到阿月说的那句话后,心道糟糕,生病耽误了接济方全的日子。 私生子找上门来,这大祸还是临头了,他就两眼一闭头一歪,任段夫人怎么喊他都不起来。 刚刚还一生一世一双人,转眼就来了个外面的儿子。 段夫人被抽了神,愣愣地喊了两声“主君”,段然哪里会有反应? 后来直接喊“段然”、“老东西”、“你个天杀的”!可怎么都喊不醒一个装晕的人。 她一眼就看出段然是装的,眼皮底下的珠子在动呢。 家里的男人这样畏缩逃避,段夫人的理智瞬间被怒火和妒火吞噬,抬起手就要往段然肚子上夯去…… …… …… 阿月以为主君是真的病发,急忙跑出去喊人,把在门口发懵的段灵儿喊了回来,又让阿青去找小荆哥。 段灵儿一路心神不宁,上木阶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她相当敏感,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比起父母感情将要出现的巨大裂痕,青禾轩的归属才是第一个从她脑子冒出来的问题。 段家无大儿,段灵儿最开始成为青禾轩的东家很有玩票的性质。 段然没报什么希望,反正也没生意,就由着她玩。 如今家业复兴,传承有望,段禾苗作为唯一的儿子,以后自然就给他接手。 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私生子,看模样已经二十多岁,比段灵儿要大,而且那个模样一看就是段然的种。 他作为长子,如果硬是要死皮赖脸地争家业,段家不给是不占理的。 最要命的是,青禾轩才刚刚走上轨道,经不得这样的风雨。 那个私生子看起来是个泼的,万一又像齐大锤那种人上店里去闹,那自己和荆轲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在父母的主院门前停步,转身要去找荆轲。 他正好回来:“父亲怎么样了?” 段灵儿朝他身后望去:“我还没看,那人呢?” “没心思理他,父亲要紧。” 灵儿摇摇头:“你快去看着他,别让他上青禾轩闹事。” 荆轲一愣,觉得也对,游方医一会儿就来了,自己不懂医术,呆在家里也帮不上许多,灵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他便赶紧回头走向门口,哪知那方全已经推开阿代闯了进来,一路叫嚷: “哟,这宅子真不错,老东西会享福,不过那棵歪脖子树我不喜欢,等我住进来了就要把它砍——” “够了,”荆轲怒目高呵,“这不是你家,给我收敛一点。” 方全咧嘴一笑:“怎么不是?这宅子是段然的,我是段然的长子,那这里当然就是——” 荆轲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院中,走到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忽然一把拧过他胳膊,押到后院,段灵儿和阿代小步快跑地跟在后面。 “干、干什么?光天化日的我看你们敢动我试试!” 方全一路瞎嚷,被荆轲扭送进柴房,左右腾不出手来找绳子,旁边突然递来一根麻绳。 段灵儿一手递来绳头,一手拖拽地上的另一段,嫌弃地瞪了眼方全:“快捆上,吵死了。” “诶!”方全破音喊道,“我是你长兄!你怎么能这样——” 话音未落,他的嘴又被阿代从后面给勒上宽布条,紧紧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方全涨红了脸,“嗯嗯啊啊”地哼叫,鼻孔喷张。 荆轲笑着接过绳,麻溜地把方全的两只手从背后反绑。 方全两脚开始乱蹬,边蹬边骂。 荆轲一把抱紧他双腿将他扑倒,火速用绳子捆牢。 从大腿一路捆到小腿,再捆到脚踝,最后和手上的绳结连接、扎紧,一个五花大绑的方全就这样完成了。 他被捆成了一条蠕虫,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蠕动。 却眼如铜铃般地把目光狠狠砸来,不清不楚地哼哼唧唧,不过很快也没了力气,伏在地上直喘。 另三个人忙得一头汗,同时呼出一口气。 “然后呢?”灵儿问。 荆轲把推乱的薪柴收拾整齐,一边说道:“先去看看父亲,这事必须尽快解决,我们谁都做不了主。” 他拍拍手迈出柴房:“阿代,在门口看着,有什么情况立即喊我。” 段灵儿跟着他出门往前院儿走,气呼呼地边走边说:“他要来抢青禾轩,肯定是这样,我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话随步停,两人在主屋前站定,同时整理了下衣服。 荆轲见灵儿头上沾了根薪草,轻轻帮她摘掉,目光平淡如水:“放心吧,那可是你的青禾轩,他一个混混,能有什么本事敢跟段家长女争家产?” 段灵儿心情稍振,微微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不是觉得,是事实。” 此时,阿月端着一盆水趋步进屋,走廊另一端,阿青也带着游方医小跑过来,一个转弯进了门。 按荆轲的预想,段夫人知道这事后,应该会性情大作,不把段然打个半死也要打个四分之一死。 至少也该是哭闹摔东西,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得有点不寻常,更加令人惴惴。 两人缓步上阶,在门口疑惑地对视一眼后,欠身进门。 “母亲,我跟阿轲进来了,父亲如何?” 透过纱屏,他们看到游方医坐在榻边诊脉的身影,而躺在榻上的……居然是段夫人,段然则耷拉着脑袋、内疚地坐在一旁。 “阿娘!”段灵儿失声喊出,赶忙绕到榻前。 段夫人虽是躺着的,但仍然清醒,眼眶泛红,u看书.uuansh.cm 听见女儿来了,把脸转向里侧。 她刚才本想打段然来着,自己却忽然一阵眩晕倒在榻上,段然担心她,便也不再装晕。 “先生,我阿娘……” 游方医闭着眼睛诊脉,朝灵儿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 片刻的时间,他挑了下眉毛,又捻捻胡须稍作琢磨,才慢慢点头:“夫人有身了。” “……” “……” 在场所有人,包括段夫人在内,表情都相当复杂,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错愕。 段夫人三十七八,段然也刚过不惑,能有孩子不奇怪。 只是私生子给段家带来的危机还没过去,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人措手不及,短短半个时辰里,段家就忽然多了两个孩子。 段然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想到自己四十多了老来得子,看来身体还不错,傻笑一下看向夫人。 段夫人厌烦地翻了他一眼,这事并不能抵消她对丈夫的失望,心里埋怨:能生是吧,又来一个,你个老东西还真是本事。 之后,游方医又开了些安胎补气、安神定心的药才离开。 段夫人卧榻,荆轲不方便进去,就在门外轻咳两声:“父亲。” 段然知道什么事,叹了口气看看夫人,段夫人不想理他,转身朝里蜷着。 一旁的灵儿向父亲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解决问题。 段然唉声叹气地下了榻,又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不情不愿地被荆轲拉到院中。 “父亲,方全现在在柴房里绑着,你说怎么办?” …… 第八十五章 这个儿子您还要不要? 段然想都没想,揪着眉毛赶苍蝇一样赶赶手:“给点钱让他走,怎么让他进家里来了?” 荆轲摇摇头:“他要以长子的名义来抢青禾轩,不能让他去店里闹事,只能把他先关在家里,父亲可知他住在哪儿?和谁一起住?他如果没回去,会有人来找么?” 段然叹了口气,一边走向院里的石凳一边说:“我以前给他们母子在城外的五乡村置了套宅子,他应该还住在那儿,至于有没有其他人就不知道了,但每次来城里他都是一个人。” 荆轲搀着他慢慢坐下:“父亲以前都是怎么跟他见面的?” “唉……”段然闭眼扶了下额头,小声道,“博戏馆,本应是昨天给他钱……我给忘了……”接着又摆摆手,“你别站得那么近,跟山一样,我心悸。” 荆轲就缓缓蹲下,照顾他情绪,拍拍他膝盖:“不急,咱们慢点说,对于这个长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在段禾苗出生之前,段家没有儿子,段然动过把方全接回家的心思,可面对夫人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后来好在有了禾苗,他便也不再想这事。 对于方全母子的愧疚是有的,方全还小的时候,他买宅子买衣服,偷偷给了不少钱。 后来这个儿子缺乏管教,越来越讨厌,嗜酒好赌举止粗鲁。 在母亲死后变本加厉,还反过来威胁段然要更多的钱,简直是个讨债鬼。 虽然自己有责任,但没有能力啊,也来不及纠正了,能像这样甘愿被他啃食,已经是段然的承受极限。 现在只要一想到方全,段然心里就堵得慌,对这个儿子的念想也在被一点一点地榨干。 相比之下,段禾苗多可爱,懂事又听话,儿子这事,宁缺毋滥,也没有人比这座宅子里的家人更重要。 段然害怕家里受到影响,就只能一次次地满足方全的要求。 他擦擦额头:“哎呀,就是、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嘛,给点钱打发走。” 荆轲严肃道:“这次打发了,他下次还回来,现在给钱已经不能填饱他,他要段家的家业,父亲您是家主,这件事没人能替您做主,我只要一句话,要您亲口说出,这个儿子,您还想不想要?” “这……”段然紧张起来,顺了口气,“怎么这么问?你想做什么?” “不伤天不害理,杀人放火的事情咱们不干,解决问题的方法可以有很多,荆轲会去处理,现在只要您一句话,方全这个儿子,要不要?” 段然有点迟疑,低着头做了好一会儿的决定,又自言自语起来,还边笑边摇头: “你这孩子,呵,本以为是个伙计的命,草草养大、当个帮手也就罢了,哪知你像是忽然开了窍似的,几番言论令人刮目,还帮灵儿把青禾轩给带了起来……” 荆轲默默听着,不知道他怎么感慨起来了,一句话的事,绕了这么久,便提醒一声:“父亲?” 段然息声想了想,再抬头时,眼里多了些威严的光,语气平缓坚决: “我不想再看见方全,这辈子都不想,就当没有这个儿子,这事你去处理吧,但不管你要做什么,一定记好你是段家人。 “你的为人我信得过,才学也有些,你跟灵儿的事我同意了,所以从今以后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考虑到她的处境,把她放在首位,然后再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不然……” 他停了停,伸手搭上他的肩:“就是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也让我愧对你父亲的托付,等先后到了那边,咱俩都没脸见他。” 段然也许是个与“掷地有声”这个词无关的人,但那是在刚才那段话之前。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表现出一副正经严肃的长辈模样,说出来的话让人愿意仔细去聆听,也会用心去记住。 人只要认真起来,气质就不同了。 荆轲轻眨一下眼睛,凝眸点头:“绝不辜负,父亲放心。” 然而,威严不过三四秒。 段然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吞吞站起身:“我头有点涨,要进屋躺会儿,晚饭别喊我了,让阿月送进来,你阿娘啊……今晚估计都不会让我上榻,唉……” 荆轲要去搀他,被他摇摇手挡下,微胖的身影弯着背,丢下三个字:“去做事。” 段灵儿从门里出来,看了眼荆轲,又挽着父亲进屋。 段夫人依然侧身朝里蜷着,闭着眼吸了下鼻子:“还回来做什么?” “唉……夫人……” 段然一脸颓丧地坐到榻边,伸手拍拍她肩,段夫人向后甩了下肩膀,又往里挪挪,不愿被他碰到:“什么一对儿女一双人,全是骗人的,骗了我快二十年。” “唉……是我年轻不懂事……他母亲在你之前就……我也是、也是从即墨回来之后才听说的,那时孩子已经生了,可我也……遇到了娉儿你,一个让我不会再娶其他女子的人……” 段夫人微微睁开眼,心想老东西又要来花言巧语了,她轻哼一声:“听你意思……是我让你抛弃他们母子的了?我就是恶人呗……” “不是不是,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段然瞥了眼旁边的女儿,示意她出去,别在这里蹲八卦。 段灵儿一边鸡皮疙瘩掉着,一边还要意犹未尽听着,被父亲瞪了一眼,做个鬼脸回敬。 不听就不听,长辈的腻歪,我不懂。 她离开后想起正事,柴房里还有个麻烦,段家的大麻烦,出门望进院子里找荆轲。 可荆轲早就不在了,她向阿青打听,他说:“小荆哥出去了,说是晚饭别等他,还特意留了话,不是去青禾轩,让姑娘一定不要出门找,就在家里呆着。” 段灵儿微微蹙眉:“他说了什么事没有?” 阿青摇了摇头,灵儿看着他走开,心里一团纳闷。 …… …… 濮阳城南。 虽然时间过了下市,但城南市井依然热闹升腾。 时值季秋,uu看书 wwuukau.cm 正是农忙时节,人们披着夕阳、背着竹篓,载着满满的收获,带着小狗陆续往家走。 大伙儿在路口遇见,打声招呼,进到小市喝点小酒,就是最放松惬意的享受。 在城南小市,不把小生意做到最后一抹阳光消失,摊子是不会收的。 小赌摊的庄家上次被人趁乱抢走了不少钱,他抑郁了几天后重新振作起来,吸取之前的教训,不再用真钱进行“掩钱”,而改用画了图案的圆竹片。 盖聂又来了,坐在最里圈儿,往“单”字上押了一袋钱,聚精会神地等着庄家捞片儿。 他上次来青禾帮了几天忙,后来要出城,也没来得及跟荆轲打招呼。 今天上午刚回来,本想绕路去青禾轩,却一个鬼使神差又上这儿来了,一屁股坐到傍晚。 赌完这把就不赌了。 这句话他从中午就开始跟自己说。 此时,庄家捞起一筒竹片儿倒出来,众人全神贯注,高呼着单双,想要用意念控制结果。 庄家拿着小杆子一拨,图案朝上的有四枚。 “双!” 有人大笑,有人唏嘘,盖聂不服,在身上摸索着,看看还有什么能押的东西。 一只手伸过人群拍了拍他的肩:“盖兄。” 盖聂没空理会,皱眉拿开那手:“等会儿。” 那只手又拍了拍:“盖兄,是我,荆轲。” 他这才回头看去,眼里有些欣喜:“正要去找你呢,你就来了。” 荆轲笑了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 第八十六章 就以他血祭我儿 荆轲从城南里巷回到家时已经天黑,阿青给他留了些饭菜。 段灵儿正在院子里听禾苗背今天的功课,听说荆轲回来了,丢下书简就去饭厅找他。 他在小市的饼摊囫囵解决了一顿,此时端起饭菜去后院儿,出门遇上了灵儿。 她歪了下脑袋:“你不吃么?” “吃过了,父母亲怎么样了?” 段灵儿叹了口气:“母亲是真的很生气,把父亲给赶出来了,他老人家这几天只能住书房,刚刚的晚饭都是分开吃的。” 荆轲耸耸肩,坏笑一下:“他们是分开,不过咱俩的事儿父亲亲口同意了,你啊,就收拾收拾嫁给我吧,今晚到我屋里住。” “你!”段灵儿红了脸,“怎么这么急……六礼还没过……” “不愿意?那算咯。” 荆轲说着就要走,段灵儿秀眉一蹙,小跑两步跟上他:“我都答应了的事,反悔是小狗,只是家里现在一团乱,柴房还有个大麻烦,哪有心思想这些?” 荆轲笑着看向她:“放松心情,很快就过去了。” 段灵儿回望他一眼,小声嘟囔:“说得轻松……” 两人并肩走着,她看了看餐盘又问:“你端着菜是要去哪?让阿青来收就好了。” “要去给方全吃。” 她担忧道:“你不在的时候,那人在柴房好一番叫唤,阿青阿代两个人都治不了他,怎么绑了嘴还能叫成那样?你跟父亲……想到办法了么?” 荆轲笑了笑:“办法正在来的路上,帮我个忙,你今天和小禾睡一屋,夜里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好么?父母亲也是,和阿云去分头通知一下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荆轲端着餐盘缓步走开,“今晚过后,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 …… 后院黑灯瞎火的,月色晦暗,柴房里传出阵阵响鼾,里面的人睡得可真香。 阿代在柴房门口打瞌睡,听见有人来了立即警觉起来。 见是荆轲,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小荆——啊唉哥回来了。” 荆轲“嗯”了一声,朝屋子挑挑下巴:“开门点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鼾声立刻息止。 地上被绑成蠕虫的方全一个鲤鱼打挺扭过身子,扯开嗓门“啊啊”起来。 “别嚎了,”荆轲把餐盘放到地上,“也不嫌累。” 方全看见饭餐之后安静了一点,紧紧盯着荆轲,又哼唧了几声。 阿代从隔壁引来一盏灯,荆轲单膝蹲在方全身边:“饿了吧,那可是羊肉,我现在给你松绑,不要叫不要闹,你就有的吃,听明白了么?” 方全连连点头,他饿坏了,默默吞咽一口。 荆轲帮他坐起靠着柱子,松开嘴上的宽布条。 他口干舌燥相当难受,阿代给他喂了碗水,又喝得太猛,水从嘴边淌下,洇湿整片衣襟。 荆轲帮他松手,双手已经有些发紫,但还能活动,解脱之后,方全用力甩了甩: “妈的,绑的还真紧,我告诉你,你们这是绑架!要是今天那老东西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上县府告你们的罪!” 荆轲漠然地眨了下眼睛,又反拧过他胳膊绕上两圈绳子:“好,那就继续绑着吧。” “唉不不不,”方全一下紧张起来,“我就随口说说,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荆轲冷哼一声松开他,让阿代端来饭。 方全接过碗就开始扒拉,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肉。 “别说,”他砸吧着嘴边吃边评论:“这炙羊肉还真不是一般人家能吃上的,等我进门后,你还得叫我一声兄长。” 荆轲板着脸靠坐在木箱上:“我说,你听着,是父亲让我来转达的,你的要求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立即同意。” “哼,”方全腮帮子鼓鼓的,口吃不清道:“一定是辣个女人不让吧,就是因为她,我跟我阿娘才要在偷摸住在外面,哼,看我进门后怎么对付她!” 荆轲不接话,看着他的油腻的吃相,继续说下去:“你毕竟是父亲的血脉,况且下午在门口那么一闹,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东城,段家不喜欢给旁人留口舌,自然会给你个名分。 “你想进门可以,明天就去拜家庙、拜双亲,然后去县府登记籍册,改名叫段全,回来后就把你的名字写进段氏宗谱,最后你就收拾东西准备搬进来吧。” 方全听着听着停了口,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有些意外,抽笑一声:“哈,老东西想通了?呵呵,那我是不是要装模作样地叫他父亲? “提前说好,我是不可能喊那个女人叫母亲的,还有啊,我睡哪屋?至少也要有个院子吧。” 荆轲漠然道:“你是长子,我是养子,我的屋给你睡,不过既然明天要拜家庙,你今晚得先沐浴净身,浴室已经在烧灶了,木桶漏水,只能浇浴。” “可以可以,安排得很好,哈哈,你这弟弟还不错,也算分得清主次。” 方全笑着点点头,放下碗,打了个嗝,对着衣襟吸了两口沾在上面的米粒。 荆轲和阿代皱眉看着,他又指指自己的腿:“别愣着了,这边的绳子也帮我解开啊。” …… …… 浴室的灶膛里燃着熊熊火焰,上面的大锅“噗噜噗噜”煮着洗澡水。 边上还有桶凉井水,两样混合,抄起木瓢往身上一浇,方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起明天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开心地哼着小曲儿搓着澡。 可他不是很想叫段全,方是他生母的姓,如果非要改,那就叫段方全好了。 窗外忽然“咔嚓”一声响,打断了他对未来的幻想。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下人路过,也没再多想。 之前看到过两眼女婢,长得不错,没准可以收房,还有那个的妹妹,啧啧,要是能…… “嘭!” 又是猛地一声巨响,方全皱眉正要开口喊问,窗外却突然闪过了几道黑影。 低沉地男声在院中交谈起来,听着像是偷闯进来的,光溜溜的方全当即蹲下藏在灶边。 “人在哪?” “应该就在宅子里!” “天杀的段然!害死我儿,我就要他的儿子来偿命!” “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咱们真的要动手么?” “呸!我儿养了二十年,让他的总角小儿赔,还便宜他嘞。” “且慢,我下午才听说的,段家今天来了个私生子,二十多岁,不如就宰了这个人吧,年龄相当,大哥不亏。” “真有此人?你可确定?” “我也是听说的,但街坊亲眼见着他进门,应该不会有假,说是到晚上关门都没出来,肯定就在这宅子里。” “好!就以他血祭我儿,走!分头找!找不到我就在门口等着,看他能往哪儿躲!” 接着是一小串四散的脚步声,有两人正在往浴室逼近,低声道:“这屋有光,进去看看。” 方全听得清楚,贼肉阵阵打颤,u看书.uunshu 冷汗直出,心觉倒霉,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紧张地盯着大门,外面那人慢慢推开一条门缝,却被人从后面嘘声喊住:“大哥,前面有个二十岁的,估计就是那人。” 门外两人立即转身跟着他离开,方全稍稍松掉一口气,急忙披上衣服,胡乱一扎,衣衫不整地蹑手蹑脚靠近门边。 他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方全知道柴房旁边就是后门,他通过门缝往外瞧了两眼,见四下无人就赶紧出来,闷着头急步小跑,拆了闩一溜烟蹿出去,夺路狂奔。 城门已关,他就跑到博戏馆的后巷里窝了一宿。 次日早早地等着开城门,然后回到五鹿乡,以为这样就能踏实了,谁知当晚那几人又来了,在他的院墙外面低语。 “我听说段然的私生长子跟他长得很像,你眼睛瞎了,昨晚那人根本就不像。” “是我看走了眼,不过我打听过了,段然给他养在外面的女儿办了套宅子,就在这乡。 “可不准再出错了!他到底在哪?我要他死!抽筋扒皮祭奠我儿!” “具体是哪一户还得找,也不好挨家挨户的翻墙,不如我们白天再来,找个借口敲几扇门,总能找到的。” “好!明天再来!” 方全一听这还了得?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他立即连夜打包,把所有能带的全带上,天一亮就启程出发。 至于去哪儿,不知道,反正是不能呆在卫国了,会被人追杀的呀。 他垂头丧气地赶路,也不知路在何方,总之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八十七章 盖聂的朋友和卤蛋 这天,青禾轩在送走全部客人之后又接待了一桌。 盖聂和他的两个朋友,也是之前一起来当托的那两个。 荆轲为了答谢,特地设宴款待。 他端杯祝酒:“前两晚多亏了三位的好演技,若是没有各位帮忙,我家怕是要毁在这人手里,此杯先干为敬,以表谢意。” 说罢一饮而尽,给众人看了看杯底。 “好说,”盖聂笑着摆摆手,“荆弟的请求自当相帮,何况你这还有赚头,我们也得个乐子。” 一个朋友名叫陆林,样貌端正,彬彬有礼,敬酒道:“荆兄弟是盖兄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我们全力帮忙就是。” 荆轲笑着回敬:“多谢了。” 另一个叫杨允,有点痞气,单脚踩着榻,喝了口酒冲荆轲抬抬手:“你这人真有意思,别人找我们做事都是给钱做死,你却只是要吓人,其实这活还满轻松的,又不惹官府,下次还有的话,记得找我啊。” 荆轲愣了一下,盖聂轻咳两声板下脸。 杨允见了,立马打着哈哈摆手道:“乱说的乱说的,酒后胡言,不要当真啊,呵呵呵。” 桌上气氛有点冷,没人接下去说话,荆轲对他们的活计也猜到了一点。 这时,阿让很合时机地端上几盆硬菜,都是荆轲和苏嘉捣腾出来的创新菜。 荆轲当即转了话题,伸手介绍起来:“不说别的,三位先尝尝,这些是青禾轩最近新出的菜品,整个中原都是没有的,保证给大家长长口福。” 他边说边心虚,这也就是普通的现代菜,当时没有这种做法,人们觉得新鲜。 苏嘉对酱料和调味非常在行,荆轲稍微一解释,他就明白了“卤”是个什么意思,可惜没有酱油,也没有足够的糖,最开始只能做白卤。 不过当时有一种味道近似酱油的豆酱,加水调匀熬煮就可以变成低配版的酱油。 熬大骨高汤,放豆酱、肉桂、丁香、甘草及各种调料和酒,做出浅棕色的卤水。 青禾轩又出品了卤鸡腿、卤大排、卤鸽,还有凉拌木耳、野菜、冬瓜、大豆、葫芦混合的什锦菜。 虽然因为缺乏配料导致味道远远不及现代,但对当时来说已经是相当新奇的口味。 阿让又端来一盘菜,荆轲看了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是……呵呵,卤蛋,是青禾轩除了青禾团之外的第二道招牌菜,快尝尝怎么样。” “蛋?”盖聂皱眉道,“蛋怎么是这种颜色的?” “卤啊,”荆轲指指卤鸡腿,“就跟这些一样,都是用卤水做的。” “哦……”几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各自拿走一个卤蛋,一口吞,认真揣摩了一下味道,对视一圈点点头。 段灵儿从后面走来,手里捧着一壶酒。 “哟,”盖聂朝她亲切地呵呵,“弟妹来了。” 她低眉浅笑一下,来到荆轲身边:“各位,小店酒品单一,口味清淡,怕怠慢了诸位,便特意差人去白马阁买来香浓的酒,望各位尽兴而归。” 三人拱拱手:“多谢弟妹了。” 荆轲笑眼看她,两人轻牵一下手,他目送她离开。 盖聂看着二人淡淡的腻歪,心生一些羡慕,感慨道:“哎呀,年轻真好,我与内子若是还能这样就好喽。” 陆林问向他:“嫂子可是徐夫人的独女?盖兄好福气啊,能得徐夫人剑术真传,还能抱得千金归,那可不知是多少剑客的奢望哩。” 盖聂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唉,不提也罢,都老夫老妻了。” 随即又问向荆轲:“那你二人是要办婚了?” 荆轲一脸幸福的傻笑:“是,过两日便要纳采。” 杨允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前几天在酒肆瞧见了魏公子,就是隔壁魏国来的、住在卫君府的那个,他说是和段家订了亲的,还是卫君赐婚,喝了个酩酊大醉,后来搂了两个酒姬进屋,这个……” 荆轲笑了笑:“之前确是来了媒人,代表卫君做媒,家尊推脱得隐晦,他们没能明白这层意思,误以为是同意了的,竟还到处招摇,这个魏公子,呵呵。 “不过,今早二老已去君府请见,当着卫君夫人的面儿把这事给澄清了,魏夫人也没说什么,毕竟是误会一场,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把话说明白就好了。” 杨允点点头:“那就好,那个魏公子啊,你别看他人模人样的,其实是女馆常客,只是每次都走后门进,别人不知道罢了。” 盖聂笑着指指他:“你小子,若不是常去女馆,又怎会知道他是女馆常客。” 杨允“嘿嘿”一声低下头,抿了口酒:“我去女馆可不是遛马的,干的都是正经事,魏公子偷摸着去,那也不是能给寻常人看到的,唉,呸呸,不说了,这酒还真有劲,白马阁的赵酒名不虚传啊,不是普通赵酒的味,怕是他们做了些改动吧……” 大家边吃边聊,几轮酒后,慢慢变的多话。 杨允有点发晕,对着空杯自言自语:“我就纳了闷了,这白马阁的酒……怎么……这么上头?” 荆轲也来了点劲,醉意上脸,搭着杨允的肩:“说来遗憾,白马阁的酒坊,曾经也是我们段家的,一不留神给家尊贱、贱卖了,买了把伏羲弹过的千年古琴,然后就……坏掉了,唉,说多了都是嗝、都是泪啊……” 相比他们的醺醺醉态,盖聂和陆林倒是神色自如。 陆林笑了笑:“白马酒坊曾是段家的?这倒没大听过,是兴德里的那间吗?” “兴德里?”荆轲晕乎乎地想了想,“兴德……里,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在城南粮仓后面那条街上……嘿嘿,灵儿说过的。” “是兴德里,”盖聂肯定地点点头,“在兴文街和安德街的交叉口,那一片都是粮食作坊。” “哦……”荆轲憨笑着点点头,“这样啊,u看书 .uukansh诶?盖兄,你对那里挺熟的嘛,你不是……嗝、赵国人么?” 另两人也齐齐看向他,等他答话。 盖聂稍稍一愣,啧嘴道:“这有什么?我来濮阳就住在城南啊,来得多逛得多,自然也熟悉了,城南有些地方啊,我比你们本地的还熟呢,问这干嘛?喝酒喝酒。” 他说着就给大伙儿一一倒酒,荆轲赶紧止住:“不行不行,再喝就回不了家了,灵儿要骂我了,难道要她背我不成?呵呵,如果她能背得动……也、也行啊……” “是你说的,”盖聂哈哈大笑,“行啊,行,那就满上!” …… …… 然后荆轲就栽了。 对方栽了一个杨允,另两人只是有点脸红。 段灵儿和阿让阿山与他们道别之后,对着睡死过去的荆轲愁眉不展。 灵儿有点气,打舍不得,骂又狠不下嘴,只能气鼓鼓地捏捏他脸:“起来啦。” 他还当是蚊子,挥挥手,扇了自己一巴。 段灵儿好气又好笑,让阿山和阿让把他架到小室睡,今晚就不回家了。 两人好不容易将他弄上榻,帮他脱掉外衣后才回屋休息。 灵儿端了盆水来给他擦脸,荆轲像是知道一样,闭着眼睛露出一个迷醉的微笑,一把握住她的手。 “死样,”她故作严肃地点点他眉心:“再装。” 他挠挠脑门,翻了个身,打起轻鼾。 她轻叹一声:原来是真睡啊。 接着洗漱一番熄掉灯,在他身后侧卧下来,抱着未婚夫慢慢睡去…… 第八十八章 灵儿要嫁 在私生子风波后,荆轲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买马车。 他请王世陪自己去马市相了匹年轻健壮的拉车马,全身漆黑,颈上挂着一只音色圆润的铜铃,咣咣当当,听起来悠哉轻快。 取名叫马大力,等车做好了再来提马。 他又带着灵儿去木工坊,由她选定了车厢的样式,双辕宽舆,檀木内饰。 她看的都是外表颜值。 窗角要有菱形镂雕,如果窗框是黑漆,那车身就得用朱漆,要用金漆沿着车身勾描一整圈的腰线,还得是连续涡云纹的。 窗帘要挂孙夫人家的精绣绸子,里面的软垫也全在孙家做。 垫子中的填充物都要用大鹅的翅根毛,那样的垫子才能既柔软又不会变形,还得配有两个小枕头做腰靠。 段灵儿转了一圈,开开心心拿来两个小铜铃,边摇边说:“还有啊,那个车盖下面——” “好了,”荆轲笑着揉揉她脑袋,“不能还有了,一辆马车,你是想飞怎么的?” 段灵儿知道自己太放飞了,就算她执意要,荆轲也拦不住他。 但她还是拼命收住欲望,默默放回两只铜铃。 看她样子,怕是还想在车盖下檐挂一圈铃铛。 荆轲纯粹是觉得这样太抢眼了,可以比白马阁的豪华,但一定不能超过吕家的风头。 而他更关注的是实用和安全。 用的木料不能有树疤,榆木大轴必须得是老老实实上了三遍桐油、完全晒干后才装车的,轱辘中心包铜,这样可以提升车轮的重量,以此来增加稳定性。 最后是车牌,就是刻了字、挂在车头表示身份的木牌。 在段家和青禾轩的之间,段灵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青禾轩,木牌上就刻“青禾”两个字。 车的式样是定好了,做出来还得等半个月,正好留出时间给家里修马厩、找车夫。 而这辆车也会成为他们的婚车。 …… …… 至于结婚这档子事儿,麻烦。 荆轲不是入赘,是养子娶女儿。 不过就算是这么方便的条件也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六礼。 前两天完成了纳采,就是男子的父亲带着大雁上门替儿子求婚,而男女双方则不出面。 段然一个人要充当两边父亲的角色,代表男方父亲进门送对雁,再代表女方父亲在大堂里收下送来的雁。 也实在难为他了,紧紧张张的,总站错位,还说岔了话,媒人提醒他几遍才勉强完成了一人分饰两角的大戏。 尽管连媒人都说不用这样折腾,只要做个样子把对雁过个堂就行,可段夫人坚持要让段然一丝不苟地完成。 “我的灵儿要嫁人,就必须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嫁,一步都不能少!不许偷懒!” 日子进入孟冬,人们渐渐不愿离家太远,更多的时间还是想在屋里呆着。 青禾轩的生意从火爆变成了普通的热闹,仍有不消停的大户时常办宴,指定要他们家的特色菜,还派车上门来取,这就是稳定的大客户源,两个东家的财富也稳步上升着。 又过了几天,完成了六礼的后面两步,二礼问名,问了姓名和生成八字。 再来第三礼纳吉,占卜算个缘分,算出来两人的八字配得不要不要的,段灵儿当晚睡觉都笑醒了。 之后就是纳征,也就是下聘礼。 媒人给了荆轲一份标准礼单,要他按照上面的东西采买。 荆轲一看,嗨,还不就是给段灵儿买首饰么,再给家里置办些布料皮货。 聘礼成箱成箱地送进家门,他还多特地买了一箱珠玉孝敬段夫人。 “多谢母亲成全,这箱东西聊表心意,只怕是送得轻了,还请母亲收下,也当愿意接受我这个女婿。” 段夫人轻轻瞥了一眼那箱子,并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好话还是要说全。 她蔼声笑了笑:“这一家人都当了十几年,也别跟我见外了,你啊,日后好好待灵儿,我们就跟以前那样继续过日子,今日纳征,你送一箱东西给为娘的算怎么回事儿,都给灵儿吧。” 荆轲欠身点点头,又拜了一礼:“谨遵母亲。” 段夫人把女儿嫁给他总感觉有点遗憾,便宜那小子了。 不过眼下荆轲复起了青禾轩,又赶跑了威胁段家的私生子,还跟吕家有来往,卫君府上也会点名要吃青禾轩的东西,他这也算是有了些名堂。 最主要就像段然说的,在这世上,能平平安安不愁吃穿地过完一辈子,便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极大的幸福了。 …… …… 入夜,荆轲来段灵儿房中帮她烧炭盆。 他坐在榻边往盆里送钳子,灵儿就靠在他背后跟他聊天。 自从纳采之后,两人便时常共度睡前的夜晚,直到人定,荆轲才回屋睡觉。 除了还没成为真正的夫妻,其他的都跟已婚小两口的生活差不多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隐隐闪着红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甜蜜温馨。 段灵儿打了个哈欠:“……我想做酒。” “呵,”荆轲轻笑一声,放下钳子转过身来,“你都提了三回了,我也说了三回了,那就去把白马酒坊给买回来啊,可你每次话刚出口自己又打了退堂鼓,光想的话,酒坊可是不会自己走回来的。” 灵儿伸着懒腰躺到他怀里,长叹一声:“要怎么买嘛,白马酒坊兴盛着呢,吴家夫妻精明得很,才不会像父亲那样犯傻,我听说那个吴均不是寻常人,好像有官府的关系,所以才能把酒卖到军队里……” 荆轲轻轻环住她:“吴均有那种关系么?不是我打击你,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这个白马酒坊暂时还拿不下来,太硬了,啃不动。” 段灵儿单指挑挑他下巴:“你得这么想,uu看书wwukansu.c 他都快三十了,实力厚点是正常的,你才二十,我只有十八,实力不如他也没什么吧。” 他笑着点点头:“想得开是好事。” “可是你觉不觉得……这夫妻两个有点……” “孤傲?”荆轲脱口而出。 “孤傲是有啦,瞧不起人也是真的,可还有其他的不对劲,很奇怪,吴均快三十了还没有孩子,可我看他跟他夫人相处得还不错啊。” “姑娘诶,两人的感情哪里是外人能看出异样的?即使内里烂透了,外表也依然能表现成金童玉女的样子,貌合神离可不是凭空造词,况且……孩子又不好强求……唉,不嚼别人家事,时候不早了,来香一个——” “呃咳、咳。”几声假咳响起,“阿轲啊。”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荆轲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理好衣服过去开门。 “父亲。” 段然端了盏小油灯,表情有点不太自然。 他知道这两人天天晚上在屋里腻歪,也不管了,反正早晚都要同房的。 “找你有点事,跟我来书房。” 荆轲点点头,不舍地回望了眼灵儿,慢慢合上门,跟段然去往书房。 确切来说,是书房后面的密室。 开锁进屋后,两人来到一个大宝箱边,是荆轲没能打开的、念念不忘的那个大宝箱。 段然拍了拍箱盖:“今日纳征,这婚就算落定一半,你也算是正式成家了,这里有件东西要交给你,是你父亲放在我这里保管的,他说过,要在你真正长大后继承此物。” …… 第八十九章 1个害了5国的人 父亲? 荆轲已经不太记得生父的模样,印象中留了两撇小胡子。 也不知道父亲的姓名,只知道曾叫他“爹爹”。 这具身体里留下了一些记忆,七八岁的小荆轲被两撇小胡子的父亲带到了段家。 他还记得与段灵儿相遇的那天,小小的灵儿给了他三颗煮栗子,还说那是羊粪球。 那一天,自己随父亲来到段家,大人们在大堂谈事,他跟灵儿就在院子里吃栗子,吃着吃着父亲就不见了。 之后来的是段然,说父亲已经离开,叫荆轲以后就住在段家,管他叫父亲。 小荆轲当时大哭了一场,要跑出去找人。 后来段灵儿过来安慰他,还帮他擦眼泪。 擦着擦着,荆轲就不哭了。 此后,他的记忆都被段灵儿的一颦一笑所占据,而过往的事情就逐步被推到了边缘,变得非常模糊,现在只残留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和难过的感觉。 大抵都是在颠簸的马背上,或者是某些房间里,也在树林中过过夜。 父亲会在篝火边抱着他讲故事,讲的什么不记得了。 “父亲认识我父亲?” 荆轲问完才觉得这话哪里怪,而段然并没在意,点了点头。 “在即墨认识的,是个洒脱的人,可惜啊,到最后都没能知道他的全名,只知他姓荆,十二年前将你托孤于我。” 荆轲皱了下眉头:“不知全名?您就……这样接受了他的托孤?心也太大了些。” 段然笑着摇了摇头:“人啊,是善是恶,是正是邪,从眼神和他做的事就能瞧出来,即墨一番交往,荆老兄的为人我信得过,他义字当先,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我帮忙。” “走投无路?您曾说是病逝。” 荆轲早就知道自己的生父不在了,当初段然只说病逝,现在听来怕是另有隐情。 “呃……”段然愣了一下,“呵呵,是么,那还不是为了——” “应付我,”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理解,那是因为什么事情走投无路的?” 段然闭目摇摇头:“他没有细说,只说是辜负了一个人的信任,害了山东五国,要去做个交代,以后没有办法再照顾你了。” 荆轲盯着摇曳不定的灯苗,心中升起一团谜云。 山东五国?崤山以东的五国?辜负了什么人能够害了山东五国这么严重? 他随即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段然为难地捋捋胡子:“做什么的我还真不清楚,在即墨初见时,他佩着一把剑,我还以为是剑客。 “但又不是那种市井游侠般的人物,他衣冠楚楚,话也不多,神情一向自若,但送你来的那天,却是有些焦急的。” “他是剑客?”荆轲慢慢转头看向那个大箱子,里面没准是老爹留给自己的剑,“那是以什么为生?” “他没说过,但看起来条件不错,出手也阔气,请了我们几个朋友好几顿的酒,他带着你来时,还背了一包钱财珠宝给我,说是以后再用不到了。” 荆轲“嗯”了一声,心生几分惆怅,他那是明知自己会死,还一定要去赴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 他微微叹气,拍了拍箱子:“那来看看这东西吧。” 段然用袖口擦了擦小锁,从衣襟掏出一把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 荆轲很想看看这钥匙长什么样儿,可惜段然的手有点胖,捂着没瞧见。 下一秒,精致的小铜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这箱子很大很重,但里面很空,只有一个包着布的、长长的东西斜卡在里面。 段然小心翼翼地将它端出,横托到荆轲面前。 荆轲有种强烈的预感,看看这造型,听听那来历,还有这种神神秘秘的打开方式,这玩意儿,一定是柄绝世宝剑! 段然边掀布边说:“这东西很奇怪,我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你父亲也没说,你自己看看吧。” 他垫着布,双手把那东西递过来。 荆轲抽了下眉毛:大铁棍? 这通体乌黑的东西大概七十多公分长,一拳粗,边缘不规则,不是剑更不是铁棍。 就像是一根……被压扁的大铁棍,没有锋刃,尖头也是钝的,表面凹凸不平,有气孔和缝隙环绕周身。 乍看无从下手,不过底部倒是有一处明显的收腰,大概是握柄,只能单手握,与奇怪的上部一气呵成。 对着灯光一照,乌黑的身体隐隐泛出暗红色,有点血色暗黑的酷炫效果。 荆轲确认了,老爹给自己留了一根棍子。 段然合上箱盖上了锁:“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既然是父亲留给你的,就要好好爱惜。” 荆轲郑重地点点头,问道:“父亲见多识广,对这东西可有想法?” 段然皱眉瞥他一眼:“你是在说反话讽刺我……还是认真的?” “我怎么敢讽刺您?当然认真的,真真的。” 段然轻轻摇头:“我没有想法,只觉得挺丑,你去孟氏器行问问吧,孟皓收的东西多,路子也广,没准他能知道一些。” “好。” …… …… 次日,东市,孟氏器行。 给段灵儿的几箱聘礼在他家买了一半,直接花掉两块金饼。 再次来到这里,董掌柜的态度跟上次比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荆轲前脚刚迈进店铺,董掌柜就嗅道了金钱的味道,u看书 uukansu.co抬起一双精明的眼睛,殷勤地迎了上来。 “是青禾轩的荆东家啊,今日是想看些什么东西,楚国刚到了一批漆柜,金环凤纹好看得很,入冬了,大漆难收,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 荆轲边往里走边问:“东家呢,我有样东西想请他看看。” “东家在的,里面请。” 董掌柜将荆轲带进后屋,还是上次那间,孟皓正在里面看账简。 见荆轲来了,知他现在不同以往,便也愿意起身相迎,两人拱拱手互作寒暄。 入座后,荆轲把布包的“大铁棍”放到案上,解开绳子展开布:“这个,请问东家见过么?” 孟皓愣了一下,皱眉端详起来,又上手摸了摸,摇摇头:“恕在下孤陋寡闻,行商坐贾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请问是从何得来的?” 荆轲在心里轻叹一声,慢慢卷起布将铁棍重新裹好,留了个心眼:“一个外地朋友托我问的,既然广识如孟东家也不认得,那就告辞了,多谢。” 他说罢起身离开,孟皓跟董掌柜一同将他送到前厅,目送他离开。 董掌柜捻捻嘴边唇须,眯起眼睛望着他手上的长布棍,狠狠回想了一下,看向孟皓: “东家啊,此物似剑非剑,似棍非棍,模样还这般怪异,若只是这样,小人都不会有所想法,不过通体乌黑却泛着血色红光,这倒令小人产生了些猜测。” 孟皓目不转睛盯着荆轲渐远的背影:“说来听听。” “东家可曾听过欧冶子的无刃剑?” …… 第九十章 欧冶子的最后1把剑 濮阳城,吕宅。 初冬多云,暖阳吝啬地洒在吕老夫人的小院儿里。 树下挂着几只鸟笼,里面蹿跳着不同的小鸟,色彩各异,和鸣悦耳。 吕老夫人正用小杆儿挑弄一只黄鹂,吕从革在她身后躬身说着一则传闻,是近几天才在城中传开的。 “无刃剑?” 老夫人用杆头轻点两下黄鹂的小脑袋,慢声问道:“就是文信侯曾经花费很大心血去找的那把剑?” 吕从革点点头:“正是,消息从孟氏器行传出,前几日有人去器行请他鉴物,可惜孟皓也未曾见过。 “不过他们家的老掌柜倒是做了些猜想,凭那东西的用料质感,再结合一些传说,便猜测那是欧冶子生前所铸的最后一把剑。” 吕老夫人冲黄鹂啧嘴两声,神情舒懒,将小杆递到身边的中年女侍手里,慢慢往旁边走去观赏其他小鸟,吕从革当即跟上。 老夫人缓步慢道:“那些传说,老身听过些,欧冶子铸八荒名剑,越王有五,楚王有三,皆是赫赫有名,现在尽数归了楚,唯独那最后一把不在其列,还流传在外,三百年下落不明,世人只知有这样的一把剑,却不知其名……” 她说到一半,在一只浅灰色的朱喙椋鸟前停步,“嘬嘬”两声挑逗一下,盯着小鸟笑了笑,像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吕从革便接话道:“据说欧冶子奉王命铸剑,声名一时无两,而他却在此时选择隐退,之后无意获得奇石,便又开炉熔石准备做新剑。 “没过多久竟跳入剑炉以身殉剑,传闻他生前曾命弟子在他死后继续完成,将掺着自己骨血的熔汁铸熔成剑 “没有模具,不加打磨,也并未留下剑名,后人只知这剑通体乌黑泛红,无锋无刃,便叫它作无刃剑。 “这把剑并未被任何一位君主收入囊中,而是辗转流传于江湖各地,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三百年来,世上从未断过它的传言,反倒因为传说而愈加好奇,还有人重金悬赏能寻得此剑的人,可也从没听过这事有什么进展,不过这十多年来倒是听得少了,没想到竟出现在濮阳城。” 吕老夫人细细想着:“这去孟氏器行鉴物的,是什么人?” “青禾轩的荆轲。” 老夫人挑了下眉毛,回头看看他:“剑在他那儿?” 吕从革微微欠身:“我们的人打听了,听他说是一位朋友的,请他帮忙找个认识的商人给瞧瞧,后来孟皓上门要求再看一眼那柄剑,却被告知那人已经带着剑离开濮阳。” “朋友?呵,寻常人又怎会得到?他怕是不愿多说,旁人也问不出来。” 吕老夫人笑着摇摇头,“多少人为了这把剑打破脑袋,不惜攻城杀戮也要收为己用,多少打着伐交名号的战役还不都是因为这无刃的剑,魏赵孟黄四位公子如此,文信侯又何尝不是?” 吕从革低了低头,又道:“君子好剑,欧冶子所铸的更是一剑难求的稀世珍品,诸国王侯想要收藏也……无可厚非。” 老夫人往食槽里添了些鸟食,看着津津有味啄食的椋鸟,轻叹一声: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依老身看呐,这人可为之而死的东西可多哩,为财、为名、为权、为更大的权,就没听说过为了一把剑而争死的。” 吕从革微微眯了下眼,缓缓上前两步小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文信侯生前曾跟我说过,这无刃剑里藏着一个秘密,谁得到了它,谁就可以从中窥测天机、统一天下,那也无怪乎诸国君主、权贵竭力去寻找。” 吕老夫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市井流言,道听途说,竟也让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深信不疑,欧冶子离世三百年,这剑也流传了三百年,怎么没见着一个能统一的?” 吕从革听出她在责备,稍稍欠身,用体态礼貌地表示“我知道了,可是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也不打算反驳”。 早在十二年前,秦庄襄王三年,吕不韦曾经有过一个可以获得无刃剑的机会,他积极地差人打探、接近,吕从革也曾参与其中,可惜功亏一篑,与那把剑失之交臂,此后就再没寻到它的消息。 兄弟二人每次提及这事都憾声连连,总觉得人生缺少点什么。 如今无刃剑再出,不管是不是那把剑,吕从革都要去亲眼求证。 即使没见过,但宝剑通灵,能与人有感,只要他觉得是,就会付出一切可以承受的代价去换来,完成兄弟俩的愿望。 吕从革下定了决心,背着手低头思索,随吕老夫人慢慢往前走着。 她看看花,看看鸟,来到一丛黄菊前,弯腰仔细打量着,一边又兀自发出些感慨:“统一要靠实力,如果光凭一把剑就能统一天下,那这天下早就是那欧冶子的了,还有现在诸国什么事?” 吕从革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弟妹说话句句在理,他无话可说。 但如果能给这个实力添一份保障不是更好吗? 如果这柄剑在旁人手中,不会总觉的背后不安么? 吕老夫人从女侍手里接过花剪,在花枝上比划了一下,咔嚓一刀,把花举到鼻底闻了闻,漫不经心道:“你说……文信侯当年是自己想要那剑,还是为了先王夺剑?” 吕从革毫不犹豫:“自然是为了先王。” 其实他自己也曾有过怀疑,吕不韦如果真的得到那把剑,还会不会上交给秦王。 十二年前先王病重,太子政年少,面临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吕不韦这个摄政的仲父就真的一点没有动过心么? 有些事情,u看书 .uukanshuom不能说不能做,但不代表不能想,不说不做也不意味着没有想过。 不过,这也随着吕不韦的离世而再也无从得知,怀疑没有意义。 吕老夫人把菊瓣一片一片剥下,拈着两三片伸进鸟笼里的食槽,小椋鸟好奇地啄起花瓣,眨了下眼睛又吐掉。 “嘿,”老夫人旋即蹙眉,调笑着摇摇头,“你这小东西,好心给你你还看不上了?在笼中不用劳累,不争不抢,日日独食,养的白白胖胖,居然还挑三拣四,真是惯出来的好命,不自知。” 吕从革看着椋鸟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半飞不飞的样子,漠然道:“富贵笼中鸟,的确不用劳神去寻找食物,但不能飞的鸟,还算得上是鸟么?” 吕老夫人不以为然,懒懒地叹了口气:“老身就图个喜好,把笼子里的给喂饱了,至于外面那些想飞的、上天的,想管也管不了,不过眼下有个事想请吕公帮忙给管管。 “咱们家六丫头和七丫头的婚事因服丧耽误了,延儿在倚庐,家里就你这个伯父能代父代兄,麻烦多费些心,看看哪户好人家有不错的孩子,就先给订下来,女儿家可等不得,过两年出了丧就要尽快操办。” 吕从革欠身答应:“遵夫人的意思。” 她轻扬了下手招来女侍:“老身累了,吕公早回吧,” “夫人留步,从革告退。” 待吕从革逐渐走远,吕老夫人稍一侧头:“出来吧,别藏了。” 话音刚落,吕萌从她身后的小树丛里慢步现身,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上架感言 别走,留下你的首订! 首先感谢天天追的小伙伴,不多说,12点以后5更。 本月要发满6万字,每天2更,0点发出。 下月开始就每天3更,你们懂…… 管他数据,我佛。 多余的话,不存在的。 至于首订是什么? “……” 我们还是来好好码字吧。 每天的推荐票要记得我! 月票的话,如果有也请来一波! 别说这些对死扑没什么用,你们的每一次鼓励,都能让我再坚持一天。 这一天天的,书就能写完了。 哦,那个……再不要脸一下: 打赏可以有!可以有!有!有的! 蟹蟹。 第九十一章 小姑娘的执念 ? 她低着头小步走来,像个犯错的小孩,来到吕老夫人身后“母亲……” 老夫人轻瞥了她一眼,转身缓步回屋“你无事不来我这儿,说吧,这次又要干什么?” 吕萌当即上前端起母亲的胳膊,陪她一同走着“请母亲给女儿增些月例,我去问过文欣嫂嫂了,她要我来请示您的意思。” 吕老夫人微微蹙眉“一月五缗还不够你零花的?家里吃穿用度都有人管,顶多也就买些首饰珠玉,女孩子家年纪轻轻的尚未出阁,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你是不是在外面惹祸了?” “没有没有,”吕萌连忙摇了摇头,“是……是女儿看中了一把剑,便想……” “又是剑。” 吕老夫人轻哼一声,被女儿搀扶到案边慢慢坐下,口气颇有埋怨“你不是已经有一柄剑了么?怎么还要?” 吕萌端身跪坐到旁边,目光有些躲闪“以前那把赤金的虽好,但太重,还不耐劈砍,这柄不同,是韩国产的铁剑,用的是锻打,造出来的剑轻直坚硬,比——” “一个姑娘,怎么对这些这样上心?”吕夫人慢声打断她,端起水杯吹了吹,缓缓说道“你平日舞刀弄剑的也就算了,还在家里射弩,差点伤了下人,想是你父亲纵得你放任无度,现在他走了,你大哥也不在,当家里没人管的了你了是么?” 吕萌低下头,微微欠身“母亲管教的是,是女儿任性了,日后定加收敛。” 吕夫人“嗯”了一声放下杯子,手肘撑着凭几“你出丧就十八了,为母已经托你从革伯父去帮你相人家,等期满就嫁吧。” 吕萌心乱如麻,她没工夫想这些心思,但眼下必须先讨好母亲,才能要到钱。 她乖乖地答应道“听凭母亲安排。” 吕夫人扬了下眉毛“奇了,如此乖顺,你还是我家的七姑娘么?怎么为母有点惴惴不安呢?也别绕弯子说什么增月例了,直接说吧,要多少?” 吕萌低眉浅浅一笑“五镒半。” 吕夫人心中闪过一个名字,脸瞬间拉了下来,翻了女儿一眼,冷然看向窗外“别以为为母深居家中就不谙外事,江湖上的传闻可是没少听的,给五镒半便能杀一人,从无失手,五镒半,也是一个刺客的名号。” 吕萌心慌一下,赶忙辩解“那个……是巧合,那柄剑也值五镒半,所以——” “胡闹!还想狡辩!”吕夫人怒然打断,“铁剑至多几千钱,怎么都不可能上镒,你是不是还在想那狂妄的幼稚念头?你父已经死了,饮鸩自尽!怨不得谁,只怪他自己贪名图利遭来猜忌。” 吕萌急道“可要不是秦王的旨意,他又怎么会死?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让文信侯自尽?” “你大哥哥不是特意跟你说过你父自尽的原委了吗?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信呢?!” 吕萌固执地摇摇头“谁会相信一封信就能置人于死地?这种话是大哥哥编出来骗家里的,母亲你信吗?我反正是不信,那一定是秦王的赐死手谕,赐死自己的仲父,亏我少时还叫他一声政哥哥,现在想想真是亏得慌!” 她情绪激动,一口气吼完,朝着母亲直喘粗气。 “简直是冥顽不灵!”吕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指指她,正欲大发雷霆,又闭目强压下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撑着太阳穴摇了摇头,“回屋去,罚你禁足三月不得出院,省的总跑出去看这个想那个,这期间的月例也全部停掉。” 她朝旁边偏了下头“孟奚,现在就去告诉文欣,一会儿再过几个老练的婆子到她院里看着。” 叫孟奚的中年女侍欠身答应,又朝她身边的婢女看去一眼,那人当即受命,去主母李文欣那里告知。 吕萌可以接受打骂,大不了吵回去,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自由被限制住,不能出门,还不能离院,那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此时气鼓鼓地站起,两眼倔强凝神“母亲就是想把女儿困在家里,一辈子做个跟您和姐姐、嫂嫂一样的深闺妇人,女儿如今告诉您,我偏就不会呆在这个家里,大不了就不姓这两个口!” 她撂下这话转头就走,吕老夫人紧紧皱眉看着这个不服管教、性情不稳的女儿深感无力管束,还对吕不韦生前对女儿的宠溺放纵心生几分怨怼,在心中数落起亡夫。 老夫人撑头闭目,过得半晌消停,一个婢女从侧门趋步进来,见夫人在休息,便绕到孟奚身边伏耳小声说了几句。 孟奚又在老夫人身边跪下,轻声道“夫人,今天是望日,青禾轩的两位东家送来了一些菜,说是新出的,送来给夫人尝尝。” 听到“青禾轩”三个字,吕老夫人非常舒心,缓缓开口“灵儿这孩子,乖巧,有些日子没见了,刚跟丫头置了气,就让他们过来陪我聊些,也好换换神。” 不多时,荆轲和段灵儿二人就被请到了老夫人屋里小坐,聊的东西也都是些关于新婚的准备和新菜的口味。 吕老夫人就喜欢跟年轻人拉拉家常,听他们说些街头巷尾的乐子,自己也轻松一点。 之后,荆轲出屋去方便,经过一条连廊,遇到了抱头痛哭的吕萌。 她坐在廊边蜷着腿,把脸埋进膝盖呜呜呜呜的,肩膀还一抽一抽。 荆轲放慢脚步走到她身边,咧嘴笑笑“哟,是谁让堂堂吕家七姑娘哭成这个样子?我得好好膜拜一下。u看书 ” 吕萌听见那声音就知道是谁,现在没心情跟他杠,胡乱抹了抹眼泪“你来干嘛?不用在家陪夫人么?” “灵儿在老夫人那里聊天呢,咦?”他看到她的脸,抽了下眉毛,“油……怎么哭成这样,鼻涕都糊在脸上了,能不能揩一下?” 吕萌吸了吸鼻子,一摸鼻底,果然摸到半手鼻涕,黏黏的、亮晶晶地粘在手上。 她旁若无人地用袖口随意擦擦,然后把袖子卷起两道,托着下巴失神地盯向面前一株小树发呆。 荆轲抱臂靠上廊柱“今天店里新出了卤香鹑蛋,送到后厨了,我看你心情不好的样子,去吃点东西吧。” “别惹我,”吕萌冷声道,“我心情不好,想杀人。” 明明是好心劝她,她还不领情。 荆轲“嘁”了一声,随口问道“人没杀得了,先把自己哭晕了,就你这样还想杀谁?” 吕萌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嬴政。” 她有些得意地看向荆轲怎么样,你这小民不敢想吧? 他的确是愣了一下,不过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不慌张,不惊讶,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就跟要杀一只鸡没什么区别,这倒让吕萌非常意外。 荆轲呵呵两声,轻点了一下头“那你说说,想怎么杀?” “买刺客。” …… 第九十二章 5镒半应该可以杀嬴政 ? 这是吕萌一早就定好的计划,她筹钱就是为了买个刺客去杀嬴政。 本来想卖剑,但出价太高没人愿意收,又是父亲留给她的,她也不愿贱卖。 就只能从月例中慢慢攒,钱还是远远不够。 而荆轲忽然心生一种亲切感,杀嬴政那不是自己的任务么? 嗯,有必要了解了解。 他饶有兴致地在她身边坐下,回头张望一圈,等一列婢女走远,才低声说道“能杀秦王的可不是普通刺客,你找到人了么?” 吕萌以为自己会被嘲讽,就像当初跟母亲说的那样得到一句“不自量力”。 此时见荆轲模样认真,好像是真的愿意跟自己谈谈这事,她便也生出了一些倾吐欲。 吕萌从哭惨的状态中脱身而出,用两根手指挠挠脸上干涸的泪痕,吸了吸鼻子“有个叫五镒半的,不论杀谁都收五镒半。这个价寻常人付不起,连我都付不起,所以他杀的人非富即贵,包括各国要臣。 “据说他能从看守严密的大牢中来去自如,也能混到几万人的大营进入军帐杀人于未察,数十年来从未失手,这样的人,也应该可以杀嬴政。” “应该?”荆轲挑眉笑了笑,“这种事情不能只是应该,万一他失手,被抓住后供出你买凶行刺,秦王绝不会姑息,吕家也会被你拖累。” 吕萌皱眉想了想“可除了这人,我就不知道旁的还有什么人了。” “五镒半?”荆轲摇了摇头,“你都是从哪儿听到这些的?有没有个准啊?” “城南里巷,”吕萌随手指指南方,“没事我就去打听。35xs” “那就是没个准了,你见过这个五镒半么?要怎么找到他呢?” “有个人说自己可以联系到他,但要先交一镒的定金。” 荆轲笑叹一声“大概是个骗子,拿了你的钱就会跑的。” 吕萌坚定地摇了一下头“不会的,他说他跟五镒半很熟,知道能在哪儿找到他。” 荆轲真的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噗——哈哈哈哈,你也太容易轻信别人了,也难怪,你才十六岁吧,不谙世事,很容易上当受骗啊,况你一个女孩子,总往那里跑太危险了,你知道那里都是什么人——” “十六岁怎么了?女孩子怎么了?”吕萌不满地打断他,“女孩子就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么?我扮成男装,谁能认出来我是女子?也从来没出过事啊。” 荆轲无奈地笑笑,应该说谁认不出你是女子啊。 他不跟她搅这些没完的,转而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嬴政?” 吕萌当即回道“因为他杀了我父亲。” “文信侯是饮鸩自尽。” “是嬴政逼他的,”她停了停,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来了一封帛信,是赐死手谕,要他死。” 荆轲皱了下眉,他印象中的那封信好像…… “不是赐死,”他果断摇摇头,“是要你们全家迁到蜀地去。” 吕萌有点难以置信,刚要开口,旁边经过一队婢女,朝她欠身问候,等她们过去才又道“你怎么知道的?怎么跟我大哥哥说的一模一样?” “吕延也这么说么?” 吕萌轻轻点头“他说信来的那日,父亲喊他过去看了信,之后没多久便把大哥哥支开,自己饮下鸩酒……之前谁也没见……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说着说着鼻头一酸,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自己都快听不见。 “那信呢?”荆轲问。 吕萌轻叹一声“……让父亲给烧了,上面的内容只有我大哥哥见过,他是怕家里难过,才编出一套什么迁蜀的说辞,根本就是嬴政要我父亲死,可现在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你们是不是有过勾结?” “呵,我跟吕延才不会有什么勾结哩,”荆轲笑着揉了揉眼睛,“你想不想听听我对这事的看法?” 吕萌托着下巴慢点一下头“愿闻其详。” “文信侯被罢相这一年多来,家里门庭若市,各国宾客来访不断,依然保持着昔年丞相的风采,你做子女的也许感受不到,甚至会觉得颇有威风,看呐,我父亲就算告老了也还是这么受欢迎。但凭心而论,你尝试站在嬴政的角度上想一想,一个君王,最担忧臣子做什么?” 吕萌歪着脑袋想了想“背叛?” “没错,文信侯炙手可热,正如你大哥哥早先说过的那样,多少文人士子登门拜访,多少国君特使上门求相,他老人家也不是不可能去别国为相,甚至身佩多国相印,一旦那样,就是和秦国为敌。” “不会的,”吕萌摇摇头,“父亲忠于秦国,是两朝元老,是先王的恩人,是秦王的仲父,你只看到人们来拜访,难道没瞧见我父亲一个都没答应么?要是他想去别国为相早就去了,又何苦在这里……唉……” 荆轲微微一笑“心里在想些什么,做出来的事情就会带着心事的痕迹。” “……什么……意思?” “我就直说了,也不怕你不爱听,文信侯如果当真安分守己,对别国的丞相之位没有觊觎,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会见那些明摆着就是来挖墙脚的别国人。” 吕萌蹙眉反驳道“人家都从大老远来上门拜访了,不见不是很失礼么?” “文信侯旷世精明,他如果真的静心了,那自然会有很多种方法来低调地避开锋芒且不会失礼,而不是选择这样最不明智地敞开大门迎客,这正能说明他的确动摇过,心还不小。” 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尝过顶级权利滋味的人,不会放弃再次品尝的机会。” 吕萌皱眉看向他,她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子女面前是严父,却唯独溺爱自己这个小女儿,吕萌对他在家门外的那些事情其实知道的并不多。 只知道父亲的死跟秦王有关,而且固执地认为嬴政是嫉妒父亲的名声才要除掉他,嬴政杀了父亲,所以嬴政是坏人。 不过荆轲让她站在嬴政的角度想一想,她就站过去想了想。 若自己是秦王,uu看书 wwuukanshuom难道就不会担心昔日依赖的大功臣倒戈相向么? 吕萌想不出来,她又不是秦王,怎么可能真正站到那个位子去想? 荆轲继续说道“既然吕延也说了秦王来信是要你们举家迁蜀,那就多半是真的,他没有骗人。” 吕萌不解道“迁蜀就迁蜀啊,父亲好好的为什么要饮鸩呢?” “他是为了救家人,信上虽是迁蜀,但文信侯应该是强烈感受到被人从背后监视的无奈。 “秦王对他的耐心所剩无几,日后如果再有什么会引起咸阳猜忌的事,不管他有没有心,也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是一丁点的怀疑,他也就走到头了。 “如果真到了那时,很可能会牵连全家,与其一再被动地遭受逼迫,不如主动赴死,来为家人谋求生机,也免遭迁蜀的劳苦,这大概就是他饮鸩的原因吧,他希望你们好好活着啊,所以不要做一些傻事来让家里人伤心了,好么?” 一语甫毕,吕萌两眼刷地淌下两道泪水,晶莹剔透地从脸庞滑落。 荆轲怕她会突然嚎啕起来,赶忙站起“对不起把你说哭了,我先走了。” 不等吕萌答话,他就匆匆离开。 走了到一半才发现方向走反,又转身回来往另一边走,还若无其事地朝吕萌朝朝手,尴尬地笑笑。 吕萌轻啜一下,不禁舒眉笑开,凝视着他的身影。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早已走远…… 第九十三章 最受欢迎的人 ? 自从荆轲带着“大铁棍”去孟氏器行已经过了五六日。35xs 他没想到就是那一趟简单的咨询,带来的结果几乎是要把段家大门门槛给踏破的门庭若市。 都是来问无刃剑的。 肯定是孟皓和董掌柜那两个大嘴巴到处说,搞得城里的贵族富商人尽皆知,连卫君府的张管事都上门来打听。 现在看来,荆轲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 那天他跟孟皓说是外地朋友请自己帮忙,而之后的一天,孟皓就亲自登门想要请荆轲找来朋友再看看那剑。 荆轲扯谎推托,说他昨天就带着剑走了。 走去哪? 没问。 荆轲最初不知道那叫无刃剑,还是孟皓简单介绍了些剑的来历和传说,他才稍有了解。 原来老爹留给自己的不是大铁棍,是一把春秋时期出自欧冶子之手的传世宝剑,一柄不在八剑之列的封山遗作,可能还混着欧冶子的身体组织。 不过也不能肯定这铁棍就是那剑,毕竟董掌柜只是根据颜色做了个猜测。 但七传八传之后,这事就真得不能再真。 甚至还出现了“乌黑粗糙的剑身会发出耀眼夺目的红光”这样的版本。 为了避免麻烦,荆轲把剑藏好,并且严正跟段然夫妇声明“为了段家好,还请二位就当没有这把剑,也绝对不能说漏嘴,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我的事,你们也不太清楚。” 段然却傻呵呵的“你可以把这剑挂在店里啊,就像韩子的“好吃”牌一样,可以吸引客人。” 荆轲顿觉一阵心累,扶了下额“父亲啊,你也听过关于这把剑的传说吧,且不说那是不是真的,但既然剑是我阿爹给的,他又说他辜负了一个人而害了五国,你就不怕他身后有什么错综复杂的背景么? “一旦让别人知道这把剑在我们家,知道我是他的儿子,段家保不齐会受到牵连,这年头,家破人亡易如反掌,所以千万谨慎,一定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打死都不能说。” 段然夫妇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郑重答应绝不说漏。 然而,光是荆轲用朋友的名义来搪塞,就已经引得对这剑感兴趣的人们纷至沓来,还有外地来的官员、富商、剑客,生生把段宅给变成了来濮阳必须打卡的旅游景点。 段家头两天还接待一下,在门口答疑解惑。 后来根本应付不来,干脆大门紧闭,在门上挂了个木牌来作答,囊括了这段时间所有问题的答案。 牌牌上的内容大意 一,那东西不一定是无刃剑,看着不像剑。 二,荆轲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帮一个萍水相逢的客人去打听。 三,那人已经离开濮阳了,不知道去哪儿,不要再问了。 四,问荆轲也没用,对类似问题不作回答,敬请理解。 五,不许打扰家人和伙计,严重者报官处理。 六,欢迎来东市青禾轩用餐,卤蛋热卖中…… 同样的牌子也在青禾轩挂了一份,只要有人提问,伙计们就会指指木牌让他们自己去看。 无疑,荆轲最近是濮阳城里最受欢迎的人。 如果说之前被各家盛情邀请是因为青禾的火爆复起,那么这一次来自孙仲的邀请就带着额外的目的。 依然是无刃剑。 孙仲不是普通商人,在濮阳被众人所知的身份是漆器商,实际是靠战争吃饭的人。 他手上握有发达的人脉网,与各国政商界都有长期固定的合作关系,孙氏是仅次于吕氏的第二大商。 孙仲是东边的陶邑人,陶邑是个很重要的地方,被司马迁称为“天下之中”。 它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四通诸国,又因为水运发达,成为战国时期不二的经贸中心,也成为各国必争的经济要地。 它更是一座风口浪尖上的城邑,一会儿归秦国,一会儿归魏国,几年前终于定了下来,归到秦国东郡。 孙仲在濮阳和陶邑都置了宅子,那边是老家,住着父母,这边住着妻妾儿女。 他本人来往于多地,时常不在濮阳,给妻子开了间布庄打发日子,自己则忙于别国的生意。 而无刃剑消息一传出,他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这天下午在家里攒了个局子,请的都是濮阳城中排得上号的人物。 卫君的长公子,霍老和几位长辈,县令荀未,白马阁的吴均,孟氏器行的孟皓,城西几座大酒肆的东家,还有药商、酒商、米商,光主宾就有十几人。 每家都带了夫人,与男宾分堂聚会。 男子投壶酬酢,女子歌风颂雅,是级别相当高的宴会。 这样的宴会也该有吕氏出席,不用多说,他们在丧期,一年不能参宴。 孙仲本想请魏公子魏鸣的,被人提醒不合适,稍作解释后,孙仲便也了解到段家之前与他们发生的那些误会。 客人之间有过节的、有纠纷的、可能会出现尴尬的,在邀请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周全,思量取舍,魏鸣这个来投亲的落魄公子当然就被舍掉了。 坐席的主次、酬酢的顺序、车马停放的位置全都要根据身份地位来排先后。 荆轲订的马车还没做好,孙仲提前派车来接他跟段灵儿。 灵儿在出门前好一番打扮,从起床就开始捯饬,换了四身衣服、三种发型和两套首饰。 早上的时候,灵儿边描眉边说“那些夫人都精通穿衣搭配,心机多哩,一个小小的珠串都能让她们出尽风头,我不能输啊,要给你长脸。” 荆轲看着镜子里的她,乐呵呵地笑着“我要长什么脸?有你这张脸,我就多少面子都有了。” 段灵儿忽然停下画眉的手,从镜中看了回来,声色清冷“跟我在一起,你是看脸的咯?” “呃……” 荆轲愣了一下,眨眨眼睛“那个,我是说……咱们灵儿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素颜过去也能大杀一片,让那些抹粉的妖艳夫人自愧不如、自惭形秽、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自——” “好啦,”段灵儿笑着轻瞥他一眼,“悠着点,捧过头了。” “嘿嘿。” 然后,荆轲这一天什么事都没干,净坐在屋里看她折腾,一晃就到下午,接着来到孙家。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见孙仲,之前因为孙夫人的诟病吐槽而让荆轲对他预先有了个不好的印象,宠妾灭妻,宠妾无度,宠妾……反正就是各种宠妾,他那个小夫人于氏还没自己大。 下午看到孙仲真身,uu看书 ww.uuknshu.cm却是一个温文儒雅的长须先生,言谈举止让人非常舒服,看起来和孙夫人咬牙切齿说出来的那人完全不同。 他俩一起在门口迎客,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孙宅门前非常热闹,家仆在门阶两边排开,还有人往来送礼、招呼车马。 四人在门口互作寒暄,吴均夫妇也接踵而至。 孙仲朝他笑喊了一声“吴老弟”,又拱手相迎,荆轲也跟着拱手,淡然笑笑。 吴均还过孙仲的礼,瞄了眼旁边这个后起之秀,脸上挂着冷冰冰的笑容,点到即止地颔首,抬着下巴独自进门。 他夫人姜雅不紧不慢走在后面,稍作行礼也跟了过去。 “奇怪。”段灵儿蹙眉回看她一眼,与荆轲一同进院儿。 “怎么了?” “吴夫人梳了垂鬓髻,不适合今天这个场合。” 荆轲回想着姜雅的发型,她脑后一盘髻,前面的头发从两额边顺直而下,过肩弯到身后束扎,这就是垂鬓髻。 像这样挡住两边侧脸的发型,荆轲觉得除了显脸小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又看看院中其他夫人的发型“有什么区别?我看都差不多啊。” 段灵儿坚定地轻摇一下头“吴夫人的气质谈吐都数一流,何等讲究?以她的水准,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荆轲耸耸肩“她没准就是手滑了呢,别想啦,吃好吃的去。” …… 第九十四章 卫国少年子南雍 ? 荆轲和段灵儿进院逛了逛园子,初冬的天,草色开始枯黄,唯一还绿着的就是柏树了。 不多时,便有一名男仆和一名女婢将两人各自引向两个院子,把他们带分别去男堂女厅。 荆轲在分开前跟段灵儿嘱咐“多吃点,别想我。” 段灵儿轻哼一声“你才要少吃点呢,也要少喝点,可不能像上回那样,在自家店里倒算了,今天我们来做客的,怎么好意思给别人添麻烦。” 荆轲知道这宴是有目的的,大家多少都会来打听无刃剑,绝逃不过一顿好酒加美言的“严刑拷问”。 上次跟盖聂他们喝栽了,自己还被段灵儿批评毛手毛脚乱说胡话呢。 今天一定得拎着点儿,可不能被他们灌醉套话。 “嗯嗯,”荆轲连连点头,“少喝少喝,我不能给你丢脸。” 段灵儿浅笑着扶正他腰间的玉佩,又帮他掸掸肩“那我走了啊。” 荆轲认认真真作揖道“恭送夫人,玩得尽兴。” “少来。”段灵儿哼着小调背着手,悠哉悠哉跟着婢女离开。 这轻松欢快的青春气息,在贵妇扎堆的宴会上简直是股清流。 “荆公子与夫人的感情可真好。”男仆不禁感慨一句。 荆轲笑了笑“还没成夫人呢,刚过纳征。” 男仆朝他欠身作请,边走边说“小人还没见过哪对新人在婚前就这样同进同出的呢。35xs” “没有么?” “从没见过,二位是头一对。” 荆轲抿嘴笑笑,不再接话。 男仆四下看看,开始八卦“相比您二位,那白马阁的吴东家与他夫人今天就显得很奇怪了。” 又是一个说他们奇怪的。 荆轲也回头张望一下,见旁边没人就低声问道“哪里奇怪?” “夫妻二人一同赴宴,理应同时在门外与家东相见呐,他们这一前一后的,一看就是置了气来的。” “哦。” 荆轲不再多说,夫妻吵架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两人沿着连廊又走了一小段,荆轲就被引到了大堂。 大堂宴厅端庄气派,光线通透,地板锃亮可鉴,两边是整齐排列的坐席。 周围一圈顶梁方柱,柱下是琴瑟钟鼓之类的乐器,乐人分列,已经开始悠扬奏乐。 席上坐了些客人,正在惬意谈天。 荆轲一眼就看到大堂最里面、坐在上席的霍老,旁边还有另两位白发长者,与霍老一样,同为乡里的三老。 旁席还有县令荀未,往下是孟皓和其他的商人,荆轲也与他们一一行礼互道问候,接着环顾堂内,却没瞧见早就该进来的吴均。 此时,正门昂首阔步进来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剑眉星目,大约十六七岁。35xs 经人介绍,得知这是卫君的儿子,名叫子南雍。 孩子年龄不大,但应对这种场合却得心应手,神态自若,就像在自己的家宴一样。 他很礼貌地先来向长辈们行礼,霍老、张老、庄老、荀县令、孟东家、李东家、周东家、何东家……他全都认识,还颇有交情的样子。 从长辈们对他投去赞许的目光来看,这应该是个好孩子。 然后他看到了荆轲,觉得面生,愣了一下,稍想片刻“这位是……想必是青禾轩的荆东家吧?” 荆轲微微一笑,朝他拱手“在下荆轲,见过卫公子。” “久闻大名,终于见到真人了,”子南雍朗然笑笑“我去过好几次青禾轩,可惜你都不在。” “公子赏光亲临,鄙店蓬荜生辉,荆轲没能亲自接待实在是怠慢,还望公子见谅。” 子南雍摆摆手,请他坐到自己旁边的案席“荆兄不必跟我多礼,我是个随意的,与人交往踏实自然,我的朋友都直来直去,你若是同我处得久了便会明白。” “那荆轲便期待与公子成为朋友了。” “何须期待?”少年笑了笑,托了下手,“现在不就是了么?” “呵,是啊。” 荆轲觉得这孩子很好相处,真诚大气,跟他的父亲、人们口中相传的软弱卫君实在是两种风格。 子南雍自斟一杯“我看了你画的韩子像,线条简练,寥寥数笔就勾勒出韩子的面容特征,很像,逼真传神,令人印象深刻啊。” 荆轲也觉得那张宣传画不错,点点头“公子过奖了。” “你家的青禾团我很喜欢,父君也很喜欢,哦,还有你们那个卤菜,到底怎么做的?寻常做法都是白蒸、水煮,然后蘸酱,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尝到那种做法。” 他抿嘴笑笑,正要开口,吴均来到二人身边,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 “吴东家来了,”荆轲朝他端了下手,“方才找了一圈都没见你,来的正好,马上要开席了,快找地方入座吧。” 子南雍也朝他笑笑“是啊吴东家,大家都坐了,你也快坐吧。” 吴均叹了口气,这卫公子旁边的上席原本是他的位子,他只出去转了一趟就被人占了。 此时居然坐着个初出茅庐的荆轲,两人还相谈甚欢的样子。 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朝其他席位扫去一眼,与主人席离得近的位子都有人了,唯独门边一桌空席。 他才不会坐什么门边,门边都是给毛头小子坐的。 吴均皮笑肉不笑道“荆东家,这席位本是我的,麻烦让一让。” 荆轲轻眨一下眼睛,看看左右,他也看到了门边有张空席,但离子南雍太远,不好聊天,也很快意识到那是个末席。 论资排辈,自己都该坐到那边去。 子南雍虽然年少,uu看书ww.uuans 但他是卫公子,地位高,除他之外,整个大堂就属自己年龄最小。 其他宾客见吴均一直站在这里,觉得好奇,纷纷停话看来。 再看他的神情,大有通过旁人目光来强迫自己的意思。 加上他站着、自己坐着,那种清高的蔑视感又出来了,这让荆轲很不爽,很想怼他一句案上写你名字了? 但县里的长辈名流都在,如果贸然回嘴,很可能会影响自己在圈内的口碑。 荆轲正思忖对策,子南雍却朗声说道“荆兄,来,与我同席,那个位子就还给他吧。” 救场真及时,少年,很有眼力见啊。 荆轲心里笑笑,当即接话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旋即起身朝吴均冷讽地做了个请“吴东家,请入尊席吧。” 吴均冷哼一声,荡袖坐下。 荆轲与子南雍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他往边上让了让,刚跪坐下来,宴会家东孙仲就匆匆而入,一路致歉、道着久等。 走到最里面,看见子南雍和荆轲同席而坐,就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之后用几句祝酒词开席,宴会便开始。 几轮酬酢,孙仲也不绕弯子,直接进入正题“正如诸位所知,孙某今日设宴,除了请老友小聚,也是为了听听荆小兄弟说说那无刃剑的事,来龙去脉,孙某与在座的各位都是很感兴趣的,还望荆小兄弟如实相告……” 第九十五章 碰你我都嫌脏 ? 荆轲自我鉴定了一下,觉得自己没醉,可以开口,便端杯起身“既然大家都在,那我就一次说个全乎,也不吊众人的胃口。 “其实啊,就是一位来青禾轩用餐的客人,我与他聊的来,他便问我认不认识眼界开阔的商人,想托我帮个忙,说那东西是偶然获得,具体由来没跟我道出。 “我就找到了孟东家,只是他当时也没认得出来,次日又上门想要再看几眼做个确认,可惜啊,前一日我将物件还给那位客人的时候,他便带着离城,到最后却是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萍水相逢,仅此而已,就算真是什么无刃剑,也已经失之交臂了,怪在下眼拙,实在是遗憾。” 荆轲叹了口气摇摇头,觉得自己演得不错。 话音落罢,大堂里落针可闻,众人显然是对这个说法有点失望,但并没有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孟皓也懊悔连连,要是能当时就上去拦住荆轲,再见到他所说的客人,没准就能花钱留下无刃剑。 孙仲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宝物难得,能听闻现身的传言已是不易,多谢荆小兄弟相告。” 宴会继续。 众人离席投壶,轮番上阵,大堂里相当热闹。 荆轲出屋方便。 回来的时候看见吴均从大堂后门出来,往女厅所在的院子走去,他便跟上瞧瞧。 吴均在院门处稍稍停步,见到妻子姜雅,随即把她拉到角落的树后。 两人表情不悦,冷言冷语地说了两句。 吴均忽然捏起她的下巴往边上一偏,冷目盯着她左眼眶上的一抹乌青“怎么还不补妆?” 姜雅轻哼道“现在怕了?动手的时候怎么没犹豫?” 吴均甩开手,厌恶地搓了搓手指“碰你我都嫌脏。” “那你呢?”姜雅冷笑一声,“你的那个别院,里面猫猫狗狗的东西还少么?” 吴均低吼指她“你闭嘴!” “好一个文商吴均,面子维持得艰难吧?亏得外人把你当个清流看待,原来不过是——” 吴均挥手就要扇去,姜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吴兄!”荆轲从他身后高喊一声,装出满脸的醉意来拉他,“吴兄啊,轮到你投壶了,大家都在咳、等呢,那个子南雍太、太厉害了,百发百中啊,他真的只有十七岁吗?” 吴均被他拉拉扯扯的,窘迫地笑笑“你先放手,我自己能走。” “不!我放手,你跑了怎么办,嗯?来,跟我走,快!” 他紧紧攥着吴均手腕将他拽走,离开院子时回头瞥了一眼姜雅。 她还在原地,背过身去顺了顺头发,把两鬓的落发往前拢拢,挡住左眼眶边被妆粉勉强盖住的淤青…… …… …… 那次宴会过后的几天,段宅后院在施工。 柴房旁修了个马厩,后门要拆墙扩建,扩到一个能通马车的宽度。 这两日渐渐收尾,装好两扇木门就算完工。 接着又办了个竣工小仪式,由家主插上门闩,再抽闩开门,这道门就算正式启用了。 荆轲又去马市提马,就是之前订好的马大力。 大力要上户口,马市会帮客人办好,留下一枚写着马匹大致特征的竹简作为凭证。 之后再骑着大力去木工坊提车,获得一块木牌,上面记着车型、车宽、基本外观。 马和车分别要在所属的亭报备用途、属人。 荆轲就赶着车去东亭郑义那边办理,这是早就跟他打过招呼的事,办得相当顺利。 托人介绍的车夫明天才来,平日里负责喂马养车,把两位东家接来送去。 今天他就先自己把车赶回了家,路上给段灵儿买了一篮桃子。 跑了一整天,到家已是下午。 段灵儿在后院等得望眼欲穿,荆轲说过要带她去兜风。 即使坐过吕家的铜铃宽舆豪华大马车,但自己家的马车就是不一样。 舒坦。 她懒懒地靠着厢壁,撩起一角窗帘,看着外面缓缓后退的濮阳街景,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这辆车就是段灵儿想象中的模样,外观是自己定的,软装都是孙夫人布行的高级料子,鹅绒垫子,只是身边空了点,荆轲在前面驾车。 她又坐到车前的窗边“阿轲啊,我们跑远点儿吧,去城外看看。” 荆轲抬头瞄了眼天色,入冬了,过不了几日就是霜降,天黑得早。 他笑了笑,稍稍侧头“天快黑了,酉正便要关城门,到时如果赶不回来,咱俩又得在外面过夜,晚上多冷啊,非冻病了不可,早点回家烤火盆吧。” 段灵儿想了想“那就在城里跑,去城南瞧瞧,那里远,我也没怎么去过,你是不是说那边风气不好来着?” 荆轲点点头“路上有点乱,街坊邻里……嗯……怎么说呢,民风开放又淳朴吧,还有点……粗野,跟城东城西是天壤之别,总之一个女孩子不能独自往那边去。” “嗯,就坐在车里看看。” 马车南行三刻就到了城南,这里不常有漂亮马车来,大多是货运的马拉板车或者人拉板车。 冬天了,马粪很吃香,晒过的干马粪就是绝好的燃料,可以自用可以售卖。 人们见有马车经过,就扛着铲子背着竹篓随马车慢慢走,盯着马尾根,急吼吼地等着宝贝从那里掉下来,气氛很诡异。 一开始段灵儿还好奇地掀帘子看看外面,本也觉得这里虽说建筑老旧了些,人的衣着粗朴了点,其他与城东没什么区别。 可后来一见车边跟了这么多扛铲子的人,心里有点怵。 马大力总也不拉,还有人大声催促了一句,骂它蠢马。 荆轲狠瞪他一眼,把他瞪得停了一步,灰溜溜地藏进人群。 然后一个挥鞭加速,马大力蹿蹄开奔,很快就离开这一带。 车子离开住宅区的里巷,来到了更远些的作坊区。 这里聚集着浆坊、织布坊、染坊、漆坊、酒坊这样的手工制作坊,还有濮阳粮仓。 粮仓是官家的,旁边是舂米坊,里面关押着劳役抵罪的犯人,天天在里面舂米,捣头“咚咚咚”砸石头的声音此起彼伏。 附近也有私人粮库,像那些卖酒的酒坊用的都是自己田里的粮食,屯粮造酒一条龙,都在一座酒坊里完成。 空气中飘着清冽的酒香,段灵儿嗅着小鼻子探出脑袋“到哪了?” “兴文街。” 她愣了一下“那前面就是兴德里吗?白马酒坊就在那里啊。uu看书 .uukanshu.co” “应该是的。” 灵儿轻叹一声,纠结了一会儿“我们去看看吧。” 她以前从没来过段家的老酒坊,小时候都不知道家里是做什么的。 直到段然把酒坊连着梁田打包卖掉,灵儿才开始从即将辞任的老掌柜的口中听说了一些。 除了青禾轩,她还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家在这里还有份制酒的业务。 但这酒坊已经归了白马阁吴家,看来是很难再买回,每次见到吴均夫妇,她都心感失落而显得有些退缩。 如今有了体面的马车,还有荆轲陪着,她便有了底气。 前些日子在孙仲的宴请上,荆轲与卫公子同席,坐在吴均的上位,灵儿觉得自家终于和吴家不相上下了,就想来看看。 荆轲回头问道“你确定?如果看到那里蒸蒸日上的样子,你……不会受刺激?” “能受什么刺激?”段灵儿傲娇地扬了下头,“我无坚不摧啊。” 荆轲笑笑,这便也随她,驾车前往兴德里,沿着道路经过一间又一间的宅院,里面都是人声鼎沸的手工作坊,冒着蒸腾的白气,传出呯呯哐哐的凿响,不一会儿找到了白马酒坊。 荆轲下车去探门,大门半敞,安安静静的好像没人,也不像是开工的样子。 他回到车边跟灵儿说了这事,段灵儿一个欣喜地撩开帘子“他们是不是倒闭啦?” 第九十六章 你去哪,我去哪 荆轲轻笑一下,朝大门挑挑下巴:“要不进去问问?” 段灵儿噌噌两步钻出车厢,不等荆轲来扶就一跃轻轻落地。 三步并作两步去到门前,好奇紧张又有点小兴奋地悄悄往门里探身。 白马酒坊要是不行了,就可以收复家业了,她比谁都开心。 从门外可以瞥见院中的一些情景,酒坊非常大,周围好几间敞屋,都是制酒的工铺,空空荡荡像是已经停工。 院中停了辆马车,木牌上的“白马”表明了这是白马阁吴家的车。 院落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簸箕架,簸箕中铺满待晒的谷子,地上的落叶都被清扫到一边,应该有人打理。 按说现在正是下工的时候,酒工们应该准备收工回家,可此时里面就是没有人声,只有一匹拉车马打着一串响鼻。 荆轲警惕地把段灵儿牵到身后,带着她慢慢往里走。 “劳驾,请问有人吗?”他低声试问。 段灵儿戳戳他胳膊:“你声音太小了,人家怎么听得见嘛。” 荆轲不说话,凝神去听,斜对大门的一间屋子里好像有奇怪的响动,就像是方全被关在柴房里弄出的那些动静,荆轲心底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里搞不好有人被绑架了。 他朝灵儿做了个嘘声手势,又捡来旁边打谷用的杆子:“跟紧我。” 段灵儿蹙眉轻拽他袖子:“怎么了?” 荆轲犹豫地停步,他不想让灵儿跟着自己冒险,但也不会留她一个人在车上。 可屋里的人万一出了事,一墙之隔却视而不见,日后一定会后悔自己当时没能出手相助。 他决定先找个窗子观察一下。 然后又捡起一根杆子递给灵儿:“拿着这个,别出声,里面的人可能遇到麻烦了,我想去帮忙,你怕么?” 段灵儿没有犹豫,抓紧杆子坚决地摇了下头:“你去哪,我去哪。” 他暖心地笑笑:“好媳妇儿。”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绕到侧面的窗下,里面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出。 离得近了,荆轲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忽然发现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这声音……好像……好像是…… “……”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绑架…… 唉……我们就不该来…… 段灵儿听了那声音,满脸疑惑,小声问向荆轲:“里面是个女子,我们要不要进去帮她?” 荆轲皱紧眉头摆摆手,指指大门的方向,牵起段灵儿就要往外走。 “等等,”灵儿拉住他,偏头一听,“怎么还有个男子?” 荆轲叹了口气:“别问了,走吧。” “嗯?你不是说里面的人遇到麻烦了么?我们要进去帮他啊。” 段灵儿纳闷于他的转变,微微蹙眉。 他抿了抿嘴,拿下她手里的杆子:“你还说我去哪你去哪呢,我现在要离开,你跟不跟我走?” “你……”灵儿犹豫地抬头望了眼窗子,“那里面的人……” 荆轲勉强地笑笑:“里面人好着呢,是我听错了。” “诶?” 段灵儿不明所以地被他牵走,两人经过大院时,她还回望了一眼屋子,担心着里面人的安危。 而屋里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砰”的一记踹门声。 一个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袒胸露腹,前襟大敞,他边系腰带边出来,对着院子里大吼一通:“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人在?不是说了都给我走人吗?!” 正要偷偷溜走的两人听见他这一嗓子,同时愣住,回头去看。 段灵儿瞧见他的衣着,一个闪身躲到荆轲身后,低下头不敢去看。 “……盖兄?”荆轲半张着嘴,强行挤出一个笑脸:“你……好啊。” 盖聂也是一愣:“荆弟?弟妹?你们怎么……” 一名女子从他身后缓步出来,衣衫也是刚系好的样子,皱眉看向院中两人,刚望了一眼,当即转身走回屋里。 也只凭这一眼,荆轲马上就认出她前阵子在孙仲宴会上见过的那人。 姜雅,白马阁吴均的妻子。 盖聂与她二人在这里偷偷摸摸的,被荆轲和段灵儿撞见。 而此时的盖聂,面露愠色,不发一语地盯着荆轲,往腰侧抓握了一下。 荆轲看得出来,他那是想握剑鞘,但剑不在身边。 没准是想杀人灭口,不管他做不做的出来,只要出现那个动作,哪怕只是下意识,就是动念了的。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盖聂缓步走下木阶,依然敞着襟。 圆肚、厚实的肩背,浓密的胡茬,都让他看起来相当魁梧。 虽然个头不高,但也毫不影响浓浓的男子气散发而出,尤其是在一场酣畅之后。 荆轲有点后悔刚才扔掉了杆子,此时朝他拱拱手,冷静下来:“盖兄,我与灵儿路过这里,就来看看昔日的段氏酒坊被白马阁经营得怎么样了,这不,瞧见门口没人,刚进院中问了一句,你就出来了。” 盖聂眯起眼睛向前一步:“你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 他此时已经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懒大叔,而是在以剑客的戒备神情来逼视荆轲,目光如炬,摄人心魄。 荆轲凝眉与他对视,慢声道出:“我看到了盖兄,听见盖兄在与我说话。” 盖聂不满意这个糊弄的说法,眼神逐渐凶狠起来,眉毛竖成了倒八字,下巴上的那道剑疤变得狰狞。 荆轲心想今天就算是拼了命,也不能让灵儿受半点伤害。 身后的段灵儿也感到不安,她瞄了眼不远处的柴刀,如果要动手,她就去抢来帮荆轲。 突然,盖聂挥起大手,荆轲打了个激灵,抬手去挡。 可他却重重往自己胸膛“啪”地一拍,哈哈大笑:“你看不到我的胸毛吗?养得这么好,u看书 .uukansh我费了不少心思呢!哈!” “……” 荆段二人同时抽了下眉毛,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盖聂爱惜地摸了摸:“每晚都用米水洗,洗完了再上首乌粉,热敷两刻,就能变得黑黑亮亮,怎么样,不错吧?” “呃……”荆轲尴尬地咧嘴笑笑,“嗯,不错。” 他一脸打哈哈地笑着,一边带着段灵儿缓步后退:“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盖兄,你有自己的生活,我荆轲也从不嚼别人舌根,你大可放心。” 盖聂时而可怖时而懒散的目光这会又变得专注起来:“荆轲,你既然喊我一声盖兄,那我便信你。” 荆轲停下脚步,朝他作了一揖,随即转身离开。 两人上车驶出很远一段距离,段灵儿才揭开帘子:“刚才……到底是什么情况,盖兄怎么会在白马酒坊?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你没看到那女的?” 段灵儿摇了摇头:“没有,我躲你身后了,她是谁?” 荆轲沉默片刻:“我也没看清脸,只看到了个身影。” 她“嗯”了一声,又蹙眉道:“盖兄好好的说什么胸毛?真是的……” “呵呵。” 荆轲清楚,他哪里是真要说什么胸毛,之前两句的时候是真的动气了,却又强压住火,主动退了一步,转向牵强的话题。 他很清楚,两人如果死磕在那个问题上,今天怕是不好收场,以后的兄弟也没的做。 见荆轲默不作声的,段灵儿就伸手去捏捏他耳朵:“那他们到底在屋里做什么啊?” 荆轲轻咳一声:“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九十七章 你认识盖聂吗? 次日上午,荆轲托人介绍的马车夫来段家报道。 何伯,五十多岁,之前给一位韩国的将军夫人赶车。 将军战死了,家里落没了,夫人就遣散了大半家仆,何伯便回到卫国养老。 最近想找些事情做做,挣点外快也打发时间,就接了这个活计。 何伯话不多,开口都是干货,看起来相当可靠。 驭马、套车、赶马的动作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个颇有经验的老司机。 一个人真心爱马懂马,马也能感觉得到。 马大力非常喜欢他,何伯在它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大力就把软软的鼻头送去给他摸。 何伯检查了大力的马粪,发现它便秘,粪便里还有没消化干净的豆秆,他又去看了看饲料,就找到了原因。 之前大力在马市吃的是粗料,来到段家,荆轲给他**料,马大力欣喜若狂,猴急猴急地狼吞虎咽,咀嚼不充分,然后就怎么地便秘了。 何伯重配了马吃的刍秣,还重新归置了马槽,草和料要分开用槽,平时喂养先喂草、再喂水,最后才是饲料。 总之一套一套的,相当讲究。 他还会让马后退,这样就能倒车,进出院子也会方便许多。 最关键的是,何伯会修车。 车轱辘滚两圈就能听出栓子牢不牢、榫卯紧不紧、车身有没有裂痕、轮轴间有没有卡东西。 他又去柴房找了一块粗柴削成两块楔子,使车身可以在坡道上停稳而又不会让马太费力气。 还准备了一块“出坑板”,轮子一旦陷进坑里,就把这东西横绑在轮前,作为一个支撑,把轮子带出坑。 绝对的老司机啊。 仅仅一个上午就收获了荆轲和阿青阿代五体投地的佩服。 然后这辆车就被段然夫妇带出去显摆了。 这两人最近过得挺惬意,段夫人肚子里有了新货,女儿婚事落定,二老蹭着女儿和准女婿的光,收到了不少宴请帖,又回到了美滋滋的、花钱不用盘算的小日子。 他们参加的大多是商人筵席,段家是主角,话题无外乎青禾轩、韩非、无刃剑。 有很多别国的所谓剑客会想方设法混进会场,这些人也就是些家境不错的小贵族或者贵族家的庶子,游手好闲买了把剑,就在大堂里侃侃而谈吹剑术,再轻飘飘地比划两招,最后喝得昏昏倒倒地往女馆里一躺。 像这种局子,荆轲只去一次就不会再去。 段然却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喜欢听别人讲话,酒量也迷之海大,在社交场上如鱼得水,帮荆轲接下不少应酬。 最近日子清闲,荆轲开始琢磨无刃剑。 他撬了一块地板把剑藏在下面,上面用粗麻地席盖住,压了张案桌,这就算藏好了。 他并不能肯定这真的就是无刃剑,但也想不出它到底可以是个什么东西。 还觉得它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时刻惦念,每天不看上一眼就心神不宁。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把剑拿出来瞅一瞅,看看有什么天机。 看不到,就睡觉。 这会儿吃过午饭,段灵儿小憩去了,荆轲坐在屋里发呆,盯着案下的地席,忽然想到了一词:怀璧其罪。 “小荆哥。” 阿青从外面一路小跑,见他房门开着,人就坐在案边,便在屋外欠身道:“小荆哥,郑亭长了来了,说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荆轲皱眉一愣,亭长亲自上门,还真有事,别是跟那剑有关。 “几个人来的?” 阿青稍想一下:“亭长一个,还有五个游徼。” “人呢?” “已在客室。” 荆轲不安地叹了口气,把案桌摆摆正,随阿青一同来到前堂。 只有郑义和王世在屋里,其余四人在院中等着。 这两人与荆轲交情不淡,通过之前的很多事情一来二去成了熟人,路上遇到会停下来聊两句,过节还会上门拜访。 此时稍作寒暄,郑义便进入了正题,他递来一块木牌,上面是个简笔头像和一个名字:“你认识这个盖聂吗?” 荆轲看了眼木牌,画得并不像,但如果说他是盖聂的话,倒也能看出点轮廓,便点点头。 “听说他跟你关系不错,有人见过你们在城南小市一起喝酒。” “是的。” “还有什么交情?” 荆轲脑中飞绪,他跟盖聂交情不算太深,但也绝不浅。 若非要说有什么会缠上官府来调查的事情,就只有吓唬方全那一件事了。 可那真不是什么大事,连方全的头发丝儿都没碰到,顶多是吓了他几身冷汗,专门派人来调查也太小题大做。 况且当时大伙儿都蒙了脸,方全没看见人,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他也并不是那种会挺身告官解决问题的人。 就算他告官,来的也应该是城外五鹿乡的亭长,而不是城内的濮城东亭。 所以眼下的事情应该与自己关系不大,怕是盖聂出了事。 荆轲便心里有数,uu看书uukanshu.om简要答道:“我请他来青禾轩帮过忙,还一起吃过几顿饭。” 郑义收好木牌,抱臂盯着荆轲,目光锐利:“你知道他跟白马阁的吴家有什么过节吗?” “白马阁?” 荆轲马上想到昨天下午在白马酒坊发生的事,结合他的问题,隐隐觉得发生了不好的事情,非常不好。 郑义看出他在想事,抬抬下巴:“你知道什么?” 荆轲决定先压着不说,反问道:“我能先问问出什么事了么?” 郑义眯起眼睛,微微吸气,看模样有点不大高兴。 王世赶忙在旁提醒:“荆轲,现在是亭长在问,你如实作答便是。” 郑义正色补充道:“知情瞒报,罪同所瞒之罪。” 荆轲轻眨一下眼睛,后退半步作揖道:“协助官府办事是小民的义务,必当知无不言,言必如实,但我现在作为盖聂的朋友,出于对他的关心,只想先知道他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就问这一句,之后一定相告,麻烦亭长了。” 他谦虚诚恳的样子和到位的礼数总能打动别人,比起他想知道的事,郑义才是更想获得信息的那方。 郑义琢磨着没必要在这问题上搅半天,荆轲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只要自己让一步,答案马上就能到手。 他啧啧嘴:“也罢,看在青禾团的份上,告诉你无妨,但你必须说实话。” 荆轲又欠一身:“一定。” 郑义挠挠下巴颏,和王世对视一眼:“白马阁的东家吴均,昨天被人杀了,首要嫌犯是盖聂,我们查到吴均的妻子姜雅与他有染,你可知此事?” “……” 第九十八章 好你个荆轲 ? 听完郑义的话,荆轲轻叹一声“吴均?前阵子还跟他一起赴宴,怎么人说没就没了?是怎么死的?” 他在感慨,也是在拖些话题,想旁敲侧击来探点情况。 郑义听出他的意思,直说道“吴均腹中数刀,失血而亡,尸首于今早被人在城东丰渠旁的暗巷发现,经牢隶检验,人死于昨天傍晚。” 荆轲皱眉稍想片刻,盖聂与姜雅真有其事,这是被亲眼瞧见的事实。 但他相信盖聂不是随意下杀手的人,不然昨天下午自己和灵儿就不可能活着回来。 “他现在人在哪儿?” “已被带至县狱看押,”郑义拍拍他肩,“我已经告诉你不少事了,你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荆轲叹了口气“我并不清楚盖聂和白马阁有什么过节,至于吴均的妻子,这个就更不了解了。” 像这种模棱两可不着调的回答,郑义一听就知道有水分。 他是个老练且富有经验的亭长,濮城东亭的辖区内有近五千人口,平日里接触各型各色的人,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此时狐疑地盯着荆轲追问“不了解什么?吴均的妻子还是盖聂与她有染的事?” 别看他模样敦实,可真是只灵敏的猎犬。 荆轲脑中飞绪,快速地分析着…… 凭盖聂来去随意的性格,他要是在濮阳犯了事,肯定不会留在这边等着被抓。 况且以他行之如风的身手,杀一个文人模样的吴均还不是脖子一抹的事?何必往肚子上捅那么多刀? 丰渠是东城墙根下的一条环城水渠,每天早上都有不少民众穿巷来倒污水。 像吴均和盖聂这种关系,盖聂若是下了手,未免自己遭到怀疑,至少都应该会做些掩藏,而不是任由尸身被路人发现。 何况…… “亭长,”荆轲郑重地拱了拱手,“方才听你说,人是死于昨天傍晚?” 郑义点了点头“是,回答刚才的问题。” “在回答那个问题之前,我希望您能先听我一句,如果吴均是昨天傍晚死的,那凶手应该不是盖聂。” 郑义挑了下眉,侧头和王世对看一眼,又问向荆轲“你怎么知道?” 荆轲神色平缓,盯着他的眼睛“昨天接近傍晚的时候,盖聂在城南,我见到他了。” “城南?具体什么位置?他在那里做什么?” 荆轲不急回答,他要先给郑义强调一些事“城南与城东相距数十里,马车尚且需要三刻才能到达,往返则将近一个时辰,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城南和城东,这个观点,我希望您能先采纳。” 郑义抱臂歪头听着,长叹一口气,又换了一边歪头“你是想说,这就是盖聂没有杀人的证据?绕了这么大一圈,你到底在为他隐藏什么?” “如果这还不算证据的话,”荆轲轻摇一下头,“那我也不知道什么算证据了,至于他在城南做什么,我现在就实话说出。” 接着,他就把昨天他跟段灵儿驾着马车去城南兴德里白马酒坊的事情告诉郑义,不过他省略了屋里的动静,只说看见盖聂出来,里面好像有个女子,没有看清脸。 荆轲最后总结一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绕一大圈的原因,事情、人物都不明确,我也是不希望郑亭长先入为主而影响断案。” 郑义垂下目光托着腮,结合此前搜集到的信息认真想了想。 盖聂与姜雅的事情不是秘密,至少白马酒坊的酒工是清楚的。 两人的关系持续了几年,酒坊是他们私会的地方,姜雅给了封口费,下人们也就不再多事。 后来吴均不知怎么知道了,曾与盖聂在酒坊发生过激烈的争执,酒工们被提前散工,争执的结果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姜雅在那天之后,就像是有意跟吴均对着干一样,与盖聂约见得越来越频繁。 下人们暗地里都在为本分守己的东家吴均抱不平,这次东家出事,郑义派人过去了解情况时,大家都把矛头指向盖聂,认定就是他害了东家。 然而,就在他们上午打听到盖聂的住处、上门逮捕的时候,盖聂正在院中淡定地练剑,被押走时也相当镇定,只说了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从那时起,郑义就觉得这案子没这么简单。 眼下,荆轲给出了一段非常有说服力的证词,郑义不得不服“那好,我暂且信你,但除了你和段灵儿,还有谁能证明他当时在城南?” “那些酒工呢?” “他们午后就被吴夫人散了工,全都不在酒坊。” 荆轲叹了一口气“那应该就没有旁人了,荆轲所言句句属实,郑亭长自有判断。” 郑义一手扶剑一手拍拍他“好你个荆轲,证词倒着说,先把我说服了才道出实情,盖聂何其有幸,能有你这么个兄弟位他大费口舌。但你们关系太近,证词未必能得到县丞的认可,我们会再做调查。” “那吴夫人呢?” “她也被押去候审,这会儿应该快审完了。” 荆轲又问“关于吴均这个人,亭长怎么看?” “吴均啊,”郑义想了想,“我与他接触不多,听人说过,他被称为文商,就是文士商人,能写文章,肚子里有了墨水,为人也就清高些,文质彬彬,风评不错,很得各乡三老们的赏识,怎么,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荆轲想起孙宅宴会那日在院子角落发生的事,觉得这人应该还有另一张面孔。uu看书 .uuanshu “我曾在一场宴上无意听见他们夫妻二人的对话,吴均好像在外面有别院,你们光查盖聂,可有查过吴均的情况,女人方面的?” 郑义愣了一下“这个……倒还没往这方向想,据我所知吴均是个洁身自好的君子,与夫人虽然没有孩子,但也没纳妾室,而盖聂这个目标太大了,这才先来查他。” 荆轲慢慢摇头“吴均这人,可能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儿的?” 荆轲露出一瞥不屑“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郑义和王世微微屏息,这倒非常出乎他们意料,一路查来,人们对吴均的评价无一不是正面的,谦恭友善,温和有礼,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过有关他的负面消息。 包括现在,郑义也还是不大相信这话“三老们看人不会有差,兴许是你会错了意,误会了吴均呢?” “言语上也许会有误会,但我确是亲眼看见了吴均要对他夫人动粗,那日若不是我喊住他,他那一巴掌怕是要把自己夫人的脸给打肿,这个你们直接去问事主就好,吴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最清楚的。” 郑义摸了把胡子点点头“知道了,我们会去查,需要你的时候,随传随到。” “一定。” 郑义转身挥挥手“走了。”门外的游徼们纷纷跟上他二人离开。 荆轲朝他们的背影缓缓拱手“慢走不送。” 第九十九章 灵敏的嗅觉 ? 郑义他们走了小半天,赴宴去的段然夫妇才回来。35xs 自家马车用起来就是舒畅,段夫人气色都变好了,满面红光特别精神。 荆轲没多解释,把他们迎进家门后就直接上车,让何伯送自己去南市兴德里,他要到白马酒坊。 马车穿过东市,缓转向南行驶,靠近主路的白马阁闭门歇业。 遭遇这事儿,吴家又没有可以接手的旁系,他们走不远了。 荆轲想趁这个机会把白马阁连同酒坊一并收入囊中,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一间小小的青禾轩。 吴家酒业的生意做的很大,临近城邑的祭祀酒、官府酒全从白马酒坊订,以前还给韩魏两国的军队酒。 现在卫国被划入秦国东郡,治所也定在濮阳,这里是秦国东进的前沿地带,就近买酒可以节省路途成本,秦军将士又有出征前大量饮酒的习惯,所以白马酒坊这条路子前景很好。 既然自己盯上了白马酒坊,其他精明的商人自然也不会放过,所以要尽快着手。 不过酒坊的两位东家一死一拘,目前还没有能做决定的人,只能先去那边看看。 马车路过县府门口时,荆轲掀帘朝外看去一眼,不知道盖聂怎么样了。 对于他的事情,自己目前所能相助的最大程度就是之前给郑义的那番说辞。 眼下卫国的官制已经采用秦制,律法和流程也在逐步完善规正,办案相当讲究证据确凿。 凭借和郑义的交情,他对自己的建议不会置之不理,至少也会去申请调查吴均的屋产。 如果那样还是没有线索的话,荆轲就想打点些关系,想办法入狱与他见上一面,在那之后再看能怎么走。 马车缓缓驶入兴文街,城南坊区忙忙碌碌的气氛又围了上来,午后正是最繁忙的时候。 车在白马酒坊门前停下,荆轲一跃下车,发现旁边还停了辆马车,绕到车前一看,木牌挂着“吕”。 看来吕家也是获得了消息,捷足先登来了,如果对手是他们的话,自己估计很难拿下。 进门之后发现酒坊仍在正常运转,酒工在院中铺晒蒸过的黄米,远处几间敞屋里人头攒动、热火朝天,蒸饭的、拌糠的、煎酒的,院中还有几辆载着酒坛的平板马车正在等待装车。 一眼看去,整座酒坊有不下五十人的规模。 此时有名中年男子一前一后从斜对面的屋里出来,正是盖聂和姜雅昨天呆的那间。 一人挂着围裙,朴素老实,一身酒工打扮又能谈事,大概是酒坊的主事。 另一人铜冠锦衣,雍容精明,荆轲认识,曾在一场宴上见过,是吕氏的一个掌柜。 吕氏经营着秦国境内最大的酒坊,遍布秦国各大城邑。35xs 尤其在吕不韦为相之后,每当秦国攻下一块地盘,吕氏就买下当地的诸多商肆、作坊来继续经营,更是秦国指定的王商。 显然他们也嗅到了濮阳城白马酒坊优越的地理位置,趁着东家出事就赶紧过来谈收购。 吕氏掌柜看见荆轲先是愣了一下,并没多想,朝他微微颔首,荆轲拱手还礼,目送他离开。 主事刚送走一人,见又来一个商人模样的,稍稍叹了口气,拱手相问“请问您是?” “在下荆轲,”他微微一笑,“是青禾轩的。” “青禾轩……”主事抬头想了想,“哦,青禾轩啊,所来何事啊?” 荆轲四顾一圈周围,把他往边上请了几步避开酒工“令东家的事,听说了,深表遗憾,特来问候。” “遗憾?”主事挑了下眉,冷呵一声,“怕是高兴还来不及,你也是和那位一样、是想来买酒坊的吧?” “唉……”荆轲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神情伤感,“瞧您这话说的,人命关天的事,没人能高兴的起来,吴东家与我也算有点来往,前阵子还一同赴宴饮酒,他如今走了,在下倍感沉痛,还请主事节哀。” 主事看他那样子,虽然不信,但也拱了拱手“你有心了,可若真是吊唁,该去吴家宅邸,而不是来这酒坊。” 荆轲随即接道“去过了,可管事的说吴夫人不在府上,我便没有进门,白马阁也歇了业,这才来的酒坊。” “夫人?”主事轻哼一声摇摇头,“别提了,她也被官府带走了,那个女人,唉,可是把我们东家给害——” 他忽然捂嘴息声,在外人面前多说了自家主人的坏话,不禁懊悔。 不过听这主事护主的口气,应该不是段家的老伙计,荆轲便问“看您样子,一定是位颇有经验的老工,请问主事是什么时候入的白马酒坊?” 主事稍想片刻“三年前,怎么了?” “可知这酒坊是吴东家从城东段家手里买下的?连同城外几十亩的酒梁田?” 主事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段家,是吴东家请我来的,我只认他。” 荆轲又追问道“那请问白马酒坊现下当如何经营?如果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量帮忙,青禾轩也需要进酒。” “先把眼下这一单做完吧,”主事摆摆手,“做完之后发了工钱,大概就该散了。” “有没有想过把酒坊卖给刚才的吕氏?有他们在的话,大家兴许能有个着落。” “唉,酒坊又不是我的,我说了怎么算,都在官府那儿有报备的,契书上是东家和他夫人的名字,两人一起经营,现在没了一个,另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命数,u看书 .uukansu.co就跟这酒坊一样啊……” 荆轲遗憾地看向繁忙的院中“那这么好的酒坊就这么落没了?” 主事垂目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官府会来人收走,这个别问我,我只会酿酒。你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请回吧,昨天被人搅和的提前收工,今天还要赶工呐。” 荆轲当即朝他作揖“多有叨扰,在下告辞。” 主事做不了主,对酒坊以后的发展没有想法,看样子他也是这么跟吕氏的人说的,所以现在还有机会。 得想办法找姜雅直接谈。 可她现在被关在县狱,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如果自己为了这事而专门打点进去见她,未免也显得太心急了些。 见太阳西斜,荆轲便上车去青禾轩收账,钱行的人应该快要来店里准备换金饼了。 趁着还没下市,他在青禾轩斜对面的香铺买了一盒新出的熏香,是东家自己配的料,里面加了桂花末,灵儿一定喜欢。 回到青禾轩,店里最后几桌熟客刚付了钱,与荆轲寒暄几句便离开。 尹江有点不安地过来拽拽他,往里面指指,他就看到了最里座的三个熟悉的身影。 有点惊讶,午后才来问的话,傍晚放人? 又面露喜色,快步上前跟他们招呼“盖兄,你出来了?” 坐在外面的是杨允和陆林,里座的盖聂鬓发散乱,满脸疲惫,狠目抬眼“你都跟当官的说了什么?” 第一百章 敬! ? “……你都跟当官的说了什么?” 荆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问得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看向旁边两人“这是……怎么了?” 几人神情严肃,气氛焦灼,目光像是要把荆轲给活活生吞一般。35xs 尹江和几个伙计都远远地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 “别大眼瞪小眼的,”荆轲皱眉低呵,“有话就说,你不都出来了么?” 盖聂喷了两下鼻息,忽然长跪起身,朝荆轲端手“荆弟,请受盖聂一拜。” 嗯? 荆轲又眨眨眼睛,这也变得太快了,刚才还问罪似的,怎么突然就拜上了? 杨允和陆林也朝他拱手“多亏荆弟相助,盖兄才能从牢里出来。” 荆轲扶住盖聂手臂“起来说话。” 又叫尹江他们去端酒,三人往里让了让,给他腾出一个座位。 盖聂笑着拍拍他肩“好小子,你到底跟那当官的说了什么?他竟这么快就放我出来了?” 荆轲帮他们翻开杯子,奇怪道“你说哪个当官的?” 亭长没有权力从县府放人,有这个职权的是县官,县令、县尉或县丞。 盖聂开心地摇了摇头,甩的发髻上的红布条左右直摆“不知道啊,他们放我出来,说是抓到了真凶。” 阿让正端酒过来,听见最后两个字看了他一眼,慢慢坐到对面等故事。 “这么快?”荆轲为三人一一倒酒,“什么人啊?” 杨允端杯谢过,托着杯子晃了晃“我跟我县府里的兄弟打听过了,他说那个吴均其实在外面有个宅子,养了个舞姬,宅子离发现尸首的小巷不远,那舞姬又偷偷养了个姘头,这男的就是凶手。35xs “其实亭长上午才问过周边邻里的话,以为他俩是夫妻,下午上门的时候,他们还心安理得地在家里睡大觉哩,结果一问一个准,男的当场就招了,和女的一起被押狱,盖兄这才立即被放了出来。” “哦……”荆轲听着狗血故事,慢慢悠悠地感慨“那两人心这么大啊。” 杨允边喝酒边点头“就是啊,杀了人还不跑,留在原地可不是等着被抓。” 陆林猜道“也许是他们以为自己被问过话,算是过关了,觉得官府不会再来,这才留下的吧。” 荆轲想了想“何必要在外面养?他若真的喜欢,收作妾室不就好?” 盖聂摆了摆手“你是不知道,三老那些老头子,最看中人们所谓的德行,忠于一妻也是他们推崇的德行之一,有助口碑嘛。 “吴均这人端得很,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宁愿花钱在外面买宅子来偷养,人前却又是温文尔雅、清心寡欲的样子,你说这人虚不虚伪。” 荆轲笑着摇摇头“真累。” “诶,荆弟啊,”盖聂大力拍拍他的背,“我出来的时候,有个亭长要我来谢谢你,说是因为你,我才能这么快出来,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 荆轲手里的酒被他拍得洒了出来,擦擦案桌,低头笑笑“没什么,就是问我认不认识你和吴均,然后我就让他去查吴均在外面的屋产。” 盖聂疑惑地歪了下头,眯起眼睛“你怎知吴均在外面有屋产?” 杨允和陆林也同时看向他,连阿让都凑热闹跑来,蹲在榻边紧紧盯着。 荆轲一根食指挠了挠眉角,凑到盖聂耳边小声问道“盖兄,吴夫人的事他们都知道么?” “呃……” 这回轮到盖聂支支吾吾,瞄了眼杨陆二人“他们……都知道一点。” “嗯?”杨允喝完酒砸吧下嘴,“知道什么?” 盖聂摆摆手,一幅不是什么大事的样子“就小雅嘛,你们知道的。” 两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听下去。 荆轲又看见了一丝抢先拿下白马酒坊的希望,忙问“那她人呢?” “我把她送回家了,吴均那个畜生,再也不会伤害她!” 盖聂冷声撇撇嘴,手中攥拳,像是要把吴均掐在手里,随即看向荆轲“你接着说。” “有次宴上,我无意撞见他们争执,听到一耳相关的,午后亭长来问话,我便与他说了这事,想不到这么快就破了案,也算是遇到个好亭长。” “我也是……”盖聂大手一搭,重重拍在荆轲肩上,“遇到了你这个好兄弟,呵哈哈。” 荆轲被拍的肩很痛,酒都洒光了…… 他勉强地笑笑,又给自己满上,跟众人邀杯“来,喝,今天大落大起,盖兄得以昭雪,是有福之人,我们敬他。” “敬盖兄。” 盖聂笑着端起杯“敬荆弟,敬亭长,敬你二位,敬这青禾轩!都敬!” “敬!” …… …… 敬到天黑,荆轲和杨允又栽了。 像上次一样,盖聂和陆林架着杨允离开。 尹江让何伯赶来车,几个伙计一起把荆轲塞进车厢。 阿让陪着他回家,把醉醺醺的荆轲交给阿青和阿代。 段灵儿早就在门口等了,一见荆轲又歪成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把阿让给狠批了一顿,拍拍荆轲的脸让他站好。 “好!” 他右脚一跺,站得笔挺,醉眼惺忪“请夫人……嗝、指教!” “指什么教?”段灵儿吼他一声,“给我回屋!” “嘿嘿嘿……”他两眼迷离地低头闻闻她,“灵儿真香,来……香一个!” 他说着就拥紧段灵儿在她脸上猛下两口,灵儿红脸抵着他摇摇头“你喝多了,满身酒气的,快回屋去啊……” “不回!” 荆轲皱眉摇摇头,晃晃悠悠地搭着她“嘿嘿,要回……你跟我、嗝、一起回。” 段灵儿抵他不住,阿青、阿代、阿让三个人也拉不动他,灵儿当即喊爹喊娘出来帮忙。 夫妻俩闻声出来,揪紧眉头“啧啧啧”地看着他。 “怎么喝成这样?” 段然想扶他也不知从哪儿下手,却突然被荆轲一个熊抱给扑住“父亲!我们可以……呵呵……收回酒坊了……嗝,可以的。” “喝多了喝多了!” 段然赶紧朝阿青他们招招手“愣着干嘛?快来拉走啊!” 三人立即全力拽他,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段然身上拖走,东撞西撞地送他进门。 “哦!父亲!” 荆轲忽然一个激灵,uu看书 .uuknhu转过身来大手一指“那剑,不能说出去哦!” 段然叹了口气“我没说啊,明明是你自己在说。” 荆轲“嘿嘿”一笑,食指抵唇“嘘——不能说……不能说……” 他就这样终于被送了进去,段灵儿怒气冲冲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气。 但又觉得他那熊蛮的傻样儿还满讨喜的,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段夫人蹙眉拉着她回家,边走边说,“你可得好好管管,哪能总这么喝,你看你父,从来就不醉,那都是管出来的……” 一家子就这么叨叨着进屋,阿让走回青禾轩,阿青阿代最后关门,插上门闩。 段宅门外热闹了一下,又顿时变得安静。 斜对面的暗巷里,两道黑影在低声私语…… “他就是荆轲?主人确定无刃剑在他那儿?” “主人不确定,但这个荆轲是濮阳城里最后看到过那把剑的人,主人要我们暗中盯着,看他说的那人会不会再来相见。” “我打听过了,这就是个普通商人,那人要真是个萍水相逢的客人呢?” “不,你听他刚才的话么?醉语出真言,那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继续盯吧,总会有结果的。” “据我所知……吕氏好像也在派人找那把剑。” “呵,吕不韦都死了,他们还是不消停,跟那位争抢,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一百零一章 所谓天机 ? 没几日,吴均被杀的真相细节就传遍了濮阳城。 这种事保不了密,只要有个口风不紧的小吏,再收点好处,想知道的人就能完完本本地了解,然后传出来给大家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一个暖和的冬日正午,青禾轩里热闹如常。 人们对那案子侃侃而谈,语气生动,表情到位,还透着一丝悬念来吊人胃口,让听者有如亲临。 “……两人的事被吴均撞破,你们猜怎么着?口角之中,那男的就把吴均给捅了,捅一刀还不够,连捅了好几下才断气。本想趁夜把他扔进丰渠漂走的,后来巷口有人经过,他就弃尸逃了。” “那宅子就在丰渠旁边的平康里,唉,那女的我还在路上见过,以为是哪家的美寡妇,原来是吴均的人……” “她啊,用吴均养她的钱去养了个男人,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就没见过这样不知羞耻的。” “那吴均也不是好枣儿,一个舞姬纳了妾不就完了?非要摆着个清高模样,装给谁看?倒是把那些三老给骗了去。” “唉,可怜他家貌美的夫人咯,听说吴均还跟她动粗呐。” “哟,这可太过分,有那样的夫人,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打的?” “听说这个夫人也在外面有人?” 此时,这桌人旁边的盖聂狠狠打了个喷嚏,擦擦鼻子,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拖长了声音假咳两声。 那几人莫名其妙地看来,见他虽懒散地靠在案边,但目光锐利逼人,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 怕是自己的说话声太大扰了他的清净,这桌客人们又统统转回头,不敢再去与他对视。 一人嘘声道“嘘——小点声,吴夫人那姘头可不好惹,听说是个厉害的剑客,给误抓又放出来了。” 另一个点点头“我也听说了,还说是个系红色发带的男人。” “红色……发带?” 这几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慢慢转头去看盖聂,正眼瞧见他发髻上系的那抹红色发带,同时一愣,心里一拎。 “啊唉——” 盖聂厌烦地长呵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下了榻,丢下一吊钱,轻甩发带,撇撇嘴“吵死了。” 掌柜的尹江见他要走,当即上前请他留步,恭恭敬敬拱手作请“盖公,我们东家说了,有事要与您相商,若是见着盖公来,可要请您留下等他。” 盖聂砸吧着嘴“什么事?” 尹江轻摇一下头“这个小人也不知,只说是很要紧的事,务必把盖公留下。” “他人呢?怎么中午了还不来?” “东家事多,常有宴请,今早被请去青阳居了,午后便该回来,不如盖公再小坐会儿?” 盖聂叹了口气,用大拇指挑挑身后“那些人聒噪,我呆不住。” 尹江瞄了眼那桌客人,他们又开始放声谈笑,没注意到这边。 他便立即欠身“实在怠慢,不如盖公随我去后院的小室,是东家休息的地方,那里清净,东家说过,盖公不是外人。” 盖聂稍想片刻便转身“也好,再上点好菜,算荆弟的。” 尹江笑了笑“盖公请。” …… …… 西市,青阳居。 荆轲和段灵儿又受了吕老夫人的邀请来青阳居看她新养的鸟。 老夫人挺寂寞的,儿子在倚庐守孝,疼爱的女儿不在身边,在身边的女儿总犯别扭,孙子也好像有点怕自己而不太亲近。 她便总找荆轲和灵儿来陪自己逛园子,逛得累了,三人坐进凉亭填填肚子。 席间上了吕老夫人自己酿的酒,荆轲就趁着机会旁敲侧击,问问吕氏想收购白马酒坊的事。 老夫人呵呵一笑“这个啊,我也不清楚,都是吕公在管,你若有兴趣,我便差人把他请来,你们当面聊。” 他微笑道“那倒不必劳驾,荆轲只是随口问问。” “不过……”吕老夫人慢慢搅着羹汤,笑看他一眼“吕公跟我提过那把无刃剑,怎么?你的那位萍水相逢的客人就再没回来?” “是,”荆轲微微欠身,“如果他回来了,我一定不会轻易让他走的,怎么也要再看一眼那剑。” “你信么?”老夫人突然问道。 荆轲轻歪一下脑袋,和段灵儿对视一眼“夫人指的什么?” 吕老夫人停下手,盯着亭外浅蓝色的天,慢声道“那剑中的玄奥,所谓的天机。” 荆轲没怎么想,直说“无刃是一把剑,是剑就有铸剑的人,若说真有什么玄奥,那也必是人创造的,连‘玄奥’这个词也是。 “而所谓天机,说到底都是人意,如果非要说与那无刃剑有关,谶纬神学,人为的罢了。” “谶纬?”老夫人听了有些意外,挑起眉毛看向他,缓缓点头“不错,世人只道顺应天意,却不知天意究竟为何,如你所言,天机原是人为,这个想法……倒是有趣。” 荆轲稍稍欠身,神情端重“人心所向,才是天命所归。” 吕夫人心生一些感触,慢慢点着头,想起丈夫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段灵儿沦陷地望着他,她最喜欢这种时候的阿轲,跟与自己犯傻的样子截然不同,这让灵儿觉得他忽然有点遥不可及,得仰头去看。 同样被这话吸引到的,还有站在亭外的一名少女。 她刚来,听见亭中有人在说话,便在阶外停步倾听,此时正悄然打量着荆轲。 “若儿,”吕夫人见了,唤她一声,“来。” 吕若轻点一下头,u看书.ukanhu.co 入亭朝老夫人行礼“见过母亲。” 又朝荆轲和段灵儿分别欠身“吕若见过二位。” 吕老夫人笑盈盈地介绍“这是我家六丫头,与灵儿同岁,温雅和顺,比我那萌儿不知要乖巧多少,我是喜欢的,只她阿娘管得严,平日也不大出来,今天天气不错,又有你们,这便喊她过来坐坐。” 另二人笑着点点头,朝吕若颔首回礼。 她乖巧地坐到段灵儿旁席,仆婢当即端上食水。 其后的聊天她都没怎么参与,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当个陪衬,时不时瞄向对座的客人,直到他们临走也没有说上几句。 之后,荆段二人上车离开,随意聊了些园子里的见闻,聊着聊着灵儿就靠进荆轲怀中呢喃。 美人芬芳和温言软语最是让人沉溺,他美美地都要睡着了。 “……万一那把剑真有什么玄机,”灵儿抬起头,“那会不会是一种麻烦?” 荆轲拍拍她肩,压低声音,注意不让何伯听见“当然是啊,所以我要藏起来嘛,还编出那套说辞,不然怎么甩掉这个麻烦?” “那你何不直接扔了它?或者谁想要给谁好了,高价卖掉。” “喂……”荆轲苦笑着捏捏她下巴,“那是我老爹留给我的,怎么能卖?” 段灵儿在他脖间蹭蹭脑袋,又抱他紧些“阿轲的父亲能有那样的剑,到底是什么人?” 荆轲叹了口气,缓缓看向窗外…… 第一百零二章 灵堂夜话 ,最快更新我,荆轲最新章节!车行两刻,时间已是午后,二人回到了青禾轩。 本打算看看就走,听尹江说盖聂来了,他们便又来到小室。 微胖的红发带大叔正坐在门边玩狗,跟他一起玩狗的还有段禾苗和吕仅。 小白条长大了许多,好像还可以再大些,吠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宏亮,已经是条快要成熟的看门狗了,每晚都帮青禾轩守着后院。 “盖兄早来了。”荆轲笑着上前。 “几日不见,”盖聂拍拍屁股起身,“荆弟就成大忙人了,哟,弟妹也在。” 段灵儿朝他微微颔首,让禾苗和吕仅带着小狗上旁边玩去。 “说吧,”盖聂轻甩一下头把发带荡到脑后,“什么事?” “进屋说。” 三人前后进屋,段灵儿为他们斟水,而后偎在荆轲身边坐下,小鸟依人,乖巧万分。 盖聂见了,啧啧啧地叹了口气:“欺负我一个人啊……” 两人腼腆地笑笑,荆轲清了清嗓子:“说正事,盖兄,特意留你不为别的,有一事相求,我想买下白马酒坊。” 盖聂懒懒地眨了下眼睛,稍想片刻便道:“你是想让我跟小雅去说?” “是。” 他面露难色,抿了抿嘴:“这个……我是跟她好,但吴家生意上的事,小雅也不太跟我说,她在经营方面很强势,我不好贸然多嘴,怕是帮不上忙。” 荆轲笑了笑:“并不是要盖兄去说服她,只想请你牵个线,其他的,我去跟她谈。” 盖聂抱臂低头,身子前后微微晃动,像是在纠结。 荆轲补充道:“吴东家刚走,我知道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但吴夫人既然精于经营,就该早做打算,或者说已经有了打算,吴家这几天治丧,她最近心情怎么样?丈夫没了,是喜是悲?” 盖聂轻呵两声:“我要是说喜,你怎么想?” 荆轲点点头:“看她样子,也是苦于吴均已久,能够摆脱,觉得是喜事无可厚非,而我只关心她的喜悲会如何影响她的决定,如果能提前知道她的心情,我也好提早备些不同的说辞。” 盖聂单手撑膝,端着水碗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经商的,可真爱算。” “算?”荆轲咧嘴笑笑,“谈不上,只是多知道一点便能准备周全罢了,盖兄还知道哪位经商的爱算?” 他摆了摆手:“不提了,那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顺便帮你说说这事。” “有劳盖兄。” …… …… 冬季深夜,寒风凌冽。 城西吴家门头挂白,身穿素衣的家仆在给丧灯填油。 一道微胖的黑影无声闪过,从宅子最东头的小巷翻墙而上,落进院中没发出半点声音。 这是个轻盈的、微胖的中年男子。 他系着红色发带,轻车熟路来到停着灵柩的大堂。 堂屋在治丧期间保持长明,火烛昼夜不熄。 这家的女主人姜雅身披孝服,独自跪坐在火盆边上,为刚逝世没几天的丈夫守灵。 她手中捏着一枚竹简,只凭上面短短的一列字,就让她摆脱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丈夫,独揽吴氏家业。 “这么晚了还不睡?” 盖聂悄然进屋,背手合上大门,在她对面坐下,全然不理柩棺。 姜雅面无表情,丈夫死了,她也看不出喜悲,自始至终都没流一滴眼泪。 此时漠然将竹简递给盖聂:“你找的人,不错。” “呵,”盖聂接来竹简,瞥了一眼就把它扔进火盆,“要不是吴均自己不干不净的,我们便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你说……”姜雅垂下目光,“这算是我们杀死他的么?” 盖聂轻笑一声摇摇头:“动手的可不是我们,我只是为那女人找了一个好斗的姘头,再给吴均送去一枚告密信简,仅此而已。” 姜雅盯着火盆里噼啪作响的竹简,等它慢慢变成一团灰烬,化作青烟飘散。 她慢慢站起,摸着吴均的棺盖踱步,冷目冷声:“从他动手打我的第一次起,我就想杀了他,第二次,便要让他千刀万剐,第三次,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盖聂打了个哈欠,用火钳把那抹余烬捣碎:“你现在成功了,以你之智,假人之手,完美。” “完美么?”姜雅停步冷笑一声,“我要作为他的寡妇,冠着他的姓氏而活,你可知……我想随你的姓。” 盖聂停下火钳,微胖的背影叹了口气:“你若愿随我回赵国做小呢,这完全可以,但正妻,不行。” 姜雅白了他一眼:“那就不做,原来我不过是你在濮阳的姘头,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取之不尽的钱袋子,你大概也不会想着来找我。” “啧,”盖聂皱眉回头看去,“话不要说这么难听,这么多年了,我若是心里没你,又怎会一季跑来三五次,还有这发带,红色的啊,系在头上,是人个就要问,我能怎么办?这是我小雅的贴身腰带啊,她让我时时刻刻系着,那我可不得听从?” 姜雅看着他头上傻里傻气的红发带,微微蹙眉:“还不是你死皮赖脸地要。” 盖聂呵呵:“你我不分伯仲。” 她暗自笑了笑,慢步走回他身后,依着他宽厚的腰背坐下,脑袋轻轻靠着:“这么晚来……你是想……” 盖聂这才想起正事,转过身来问道:“我有个小兄弟,荆轲,你认识吧?” “青禾轩的?” “是,他要买下白马酒坊,想跟你当面谈。” 姜雅冷哼一声:“我就知道,那日被他撞见,事后我还纳闷,uu看书 ukanshu 他怎么跑酒坊来了,原来一直在打这个主意,竟还找上你,也真是够不择手段的。” “可别这么说,”盖聂伸手搂过她,“要不是他,我们这番经营可就都泡汤了。” 姜雅轻轻眨眼:“什么意思?” “他说是在一次宴上遇到你跟吴均争执,无意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来告诉亭长,他们才去细查吴均的宅子,不然呐,你我可就真要冤死在那牢狱里喽。” 姜雅回想起,不久前在孙仲家的那次宴会间歇,她差点要被吴均狠扇,多亏荆轲路过,醉醺醺地把吴均拉走,这才解了她的危机。 此时听盖聂这么一说,姜雅便也明白他那是在装醉,也算一个人情,得还。 “那就见见。” 盖聂偏头问道:“你真想卖酒坊?” “与酒坊来往的主顾不是一般人,没了吴均从中协调,唯我怕是不行,生意会断线的,那是块烫手的炭,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接。” 盖聂有点担心:“他只二十岁,未必能揽得下,你不如跟他直说利弊,好让他知难而退,也免得横冲直闯得罪了人。” “二十岁?” 姜雅皱眉:“你看他之前做出来的事,哪里像是二十岁?青禾轩多烂的摊子都能被他一个月救起来,竟还受了孙仲的宴请。 “听说青阳居也对他青睐有加,那一家酒坊又算什么?要想成事,先畏惧了可不行。” 盖聂轻叹一声,笑着摇摇头:“你们这些经商的……” “别装模作样地叹气了,”姜雅扶着他肩膀站起身,“去我屋吧,这里阴森。” “呵,好。” 第一百零三章 腰细了不起 ? 盖聂帮荆轲跟姜雅约了个时间,吴均出殡后的次日上午,地点白马阁。 白马阁要歇业一月,门头挂了白,老食客们都纷纷转去别家,生意受到严重影响,以后也不知会不会回暖。 青禾轩有幸分得一杯羹,店里天天满场,大厅重新规划,添了五六组案席也还是来不及接待,荆轲都打算盘下隔壁的铺子来扩张店面了。 而今天段灵儿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紧张得要命,还非常忐忑。 “荆夫人啊,你都美上天了,还想怎么穿?” 荆轲抱臂靠在屏风边,看她左挑右拣的样子,眼里满是宠溺,却也无奈地笑笑。 段灵儿兀自理着袖摆,轻口丢出一句“男人不懂。” 她又选了两块玉在腰间来回比较,还对着铜镜看看整体效果。 终于选中一块系上腰带,转身低头一看,又叹了口气“这玉是搭了,可佩珠颜色又和腰带不配,阿云,去把我那石青的腰带拿来,呃不,要艾绿的。” 阿云欠身答应,去衣挂上挑出一抹腰带,正往这边走来,段灵儿眉心一紧“不行,吴家昨天刚出殡,颜色不能跳眼,这样,换那条淡水青的来。” 阿云点点头,又小步跑回去找另一条。 “夫人,”荆轲朝她走近两步,神情严肃,“你若是再这样磨蹭,为夫可就要……” “就要什么?”段灵儿瞄来一眼,“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荆轲呵呵呵地过去,一手揽住她腰“我真的会吃了你,吃光光,一根头发都不剩,我胃口很好的。” “哎呀……”灵儿低头轻抵他一下,“你真是……” 阿云捧着腰带咳一声“姑娘,淡水青的。” 段灵儿刚要伸手,荆轲先她夺过腰带,举到面前郑重道“这是最后一条,不许再变,不然今天就不带你出门了。” 灵儿小嘴一嘟“好啦,最后一条。” 随即张开双臂让阿云帮自己更换,荆轲这才把腰带还回去。 其实这个腰带是在一抹宽腰带上加系的细腰带,宽腰带与衣服相衬,买的时候都给配好了颜色,别具特色的亮点就出在细腰带上。 关于这个东西,别看只是一条三指宽的细长带子,有很多的搭配和讲究。 包括结扣花样、绕身圈数、拖带长短,总之荆轲弄不明白。 段灵儿简直是个腰带控,特意弄了个衣挂专门挂腰带,还按照同类颜色排开。 从浅到深,从素到花,就像一面靠墙放的彩色大屏风。 怎么,腰细就了不起嘛?就可以这样显摆织锦的腰带吗? 可以,腰细确实了不起。35xs 她腿长,腰位高,对穿衣搭配的修炼已臻化境,怎么穿都正得一脸血。 段灵儿在荆轲“不怀好意”的目光下换完了新腰带,终于随着他出门。 可刚走过了院门又停下,犹豫地低头往腰间看了一眼。 “别看,”荆轲搭着她肩,带着她往前走,“也别想,过一会儿你就忘了。” “我……”她轻叹一声,“忘不掉怎么办?” “不要看,你就忘了。” “那可是吴夫人啊,濮阳城里最有品味的夫人,我得认真对待。” 荆轲想到盖聂和她那天在酒坊屋中的声音,觉得姜雅还真是有点重口味。 但于她本人来说,也的确当得上灵儿的说法。 不过“最”这个字倒未必,吕老夫人和孙夫人的品味也不错啊,老夫人还养丹顶鹤呢。 段灵儿在车里一路端身坐着,怕把衣服压出褶皱,还时不时地扶一下钗。 每次忍不住低头看腰带的时候,荆轲就托着她下巴不准她看。 她这是心病,得治。 荆轲跟她开开玩笑、分分心,好不容易缓解了一点她的紧张情绪,然后聊到一个月后的亲迎。 “真是的,”她侧了下脑袋轻撞他肩头,“竟然选在仲冬,要冷死我。” “是你说要尽快的,”荆轲嘿嘿一笑,“你……很急吗?要是不急,可以等明年开春。” “孟春亲迎么?”段灵儿点点头,“天地和同,万物复苏,其实不错的,这柳月里还有发了嫩芽的柳条,可以插在婚车上。” 荆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春天结婚好啊,春天来了,又到了……那什么的季节,嗯。” 她轻眨一下眼睛“什么的季节?” 荆轲抿嘴笑笑,在她耳边悄声说出一个词。 灵儿顿时蹙眉瞪他一眼“臭阿轲,这般谑浪!都是从哪里学会一套一套的?我倒要好好斟酌一下还要不要嫁给你这登徒子!” “哎哟我错了嘛,下月就亲迎了……别闹……” 荆轲笑着哄她“我给你订了狐裘,孙夫人那边已经在做了,是夏天晒好的皮子,缝上里衬夹了绵就行,很快的,下月初就能拿到,亲迎那天就美美的披着吧。” “臭阿轲……”灵儿不甘心,自己太容易被他哄着了,又腆笑着靠上他肩头,“……真好,不过……是什么颜色的?” 荆轲微微吸气,什么颜色的他还真没问。 狐狸嘛,不是黄色就是白色啊,难不成还能是蓝色的? “呃……这个么……”他憋了半天,uu看书.uns冒出两个字“你猜。” 灵儿轻哼一声,正要开口,马车渐渐停下。 门外何伯“二位东家,白马阁到了。” 荆轲明显地感觉到段灵儿的呼吸暂停了两秒,动作也静止了。 他双手扶过她肩“灵儿看着我,深呼吸,吸——呼——吸——缓缓地呼——” 段灵儿就随着他做,胸腔一张一弛,双肩一起一伏,稍稍缓了缓神。 “不要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都不用开口,保持礼貌的微笑就好了。” 她心神不宁地点点,虽然先前也与姜雅见过几面,但这是第一次要和她面对面地谈话,还是买卖酒坊这么大的事。 关键那是老段家的酒坊,收回家业指日可待,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她是兴奋到手心发凉。 何伯在门外摆好车踏又唤了他们一声,荆轲让他稍等。 “段灵儿,”他沉下目光凝视着,“你是我荆轲的女人,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的委屈,所以你要相信我,事情全包在我身上,你永远是躺着数钱的那个,也更要相信你自己,好么?” 听他这一番话,段灵儿感动到呼出的气息都在颤抖,自己嫁得太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好。” 荆轲笑了笑“不愧是我的女人,咱们下车。” “嗯。” …… 第一百零四章 下下策 ? 白马阁门前清冷,从外面看只是门脸豪华的食肆,穿过大厅却别有洞天。35xs 后院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典雅庭院,老树苍柏,小径圃园,中间还有一汪清池。 池上坐落着低檐水榭,连廊通行而至。 姜雅在榭中开了小席,等待荆轲和段灵儿光临。 这里虽然歇业了,前厅空空荡荡,但掌柜伙计依然在岗,后厨里也热气腾腾地准备酒食。 年轻的寡妇带着两名婢女在水榭入口等候,素颜素衣,木钗葛带,脸色还算不错,不仅不憔悴还泛红光,看来丈夫的死对她没什么影响,除了衣着。 三人简单地行礼寒暄,荆轲和段灵儿稍作慰唁,而对盖聂这个牵线人闭口不谈。 姜雅的目光在段灵儿身上扫视一眼,微微一笑“段姑娘桃李年华,令人好生艳羡。” 她浅笑一下,微微欠身“夫人过奖了,灵儿年少,许多地方做得不足,还望夫人多些指教。” 荆轲瞄向她,这不是挺好的么?相当自若,始终保持浅淡自然的微笑。 看来她情绪把控得很好,他便也不再去担心。 两人提前统一好了口径,对待姜雅只喊夫人。 从她在孙仲宴会对吴均的态度来看,她应该不喜欢自己被称作吴夫人。 三人入席之后,对酒食稍作品评,荆轲便开门见山“夫人,我家想买回白马酒坊,不知夫人有什么条件?” 姜雅轻抿一口水“巧了,吕氏也想买呢。35xs” 荆轲笑问“敢问夫人对以后可有愿景?” 她缓缓放下水杯“愿景?” “在濮阳商界,夫人是与男子齐名的人物,对人对事自有一套法子,如今有了可以放手施展的机会,想必已在心中有所图谋,这就是愿景,就是夫人以后要走的路。” “放手施展的机会?”姜雅不置可否,细声慢语道,“先夫昨日才出殡,墓门上的封泥都没干透,你今日就来这般说辞,言下之意,先夫不在了,便是我的机会,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么?” 荆轲轻摇一下头“是不是机会,夫人心里最清楚,只要能把握住机会,旁人的看法无关痛痒,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做的事才重要。” 她闭目轻笑一声“我若要把酒坊卖给吕氏呢?” “下下策。” 姜雅轻轻扬起眉梢“愿闻其详。” “据我所知,吕氏每有收购商肆、产业,都会即刻换掉所有人员,掌柜、工头皆为他们亲选,再由这些人去招来新的人,若是夫人将酒坊卖给他们,那可就完全是吕氏的了。” “我既然卖给他,那自当全是他的。” 荆轲微微欠身“如果夫人愿意卖给荆轲,那酒坊便还是夫人的。” 她颇感意外,盯着他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我如果买下酒坊,全坊人员不换,所有的主顾、酒粮、酒坊里的一应事务原封不动,以前什么样儿,以后还什么样儿,而夫人也照样是酒坊的东家。” 段灵儿蹙眉看来,阿轲搞什么? 姜雅饶有兴趣“那你买了什么呢?” “我买一个名字,白马酒坊将名字改回段氏酒坊,而且……” 他停了停,朝段灵儿稍一抬手“段家是夫人的东家,日后酒坊的收入,段家要一半。” “我的东家?”姜雅冷笑着摇了摇头,“呵,好大的口气,要我屈于人下,那我倒更愿将酒坊卖给吕氏,你想知道他们出多少么?” 荆轲笑了笑“吕氏出价是高,我自认比不上,但夫人可想好,酒坊这么好的生意给他们买断,这辈子怕是碰不上第二份的了。各国官府、军中的需求向来稳定,长久对比下来,哪种获益更大,夫人比我清楚。” 姜雅不紧不慢“那我就不卖了,白马酒坊这些年积累了不少大主顾,继续跟他们做下去,又何必与你平分?” 这女人,逞强。 荆轲轻托一下手“夫人既无心出售酒坊,又怎会答应与我见面?且还已经跟吕氏谈到了价格。” “聊聊而已,”她眯眼看向亭外,语气带着暗讽,“还不都是你们想方设法地一再上门打听,一个吕氏显贵,一个荆氏新秀,驳谁也不能驳了您二家的面子不是?好歹也是要见见的,却让你们给误会了去,以为我家真的山穷水尽要卖产业过活儿了?” 荆轲“夫人哪里的话?夫人家业正盛,白马阁的名气在诸国之间久盛不衰,是我青禾轩仰慕学习的对象,怎么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变故就山穷水尽了? “况且荆氏万万不敢当,荆轲是段家的人,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罢了,白马酒坊曾是段家家业,也是家尊割舍不下的一份念想,如今有了些能力,便与夫人来商量,还望夫人考虑一下。” 段灵儿暗自冷笑你家尊才没有割舍不下呢,当初就是他贱卖的啊。 “还是那句话,”姜雅手指在案面上轻叩一声,“白马酒坊有着多年合作的老主顾,继续与他们合作便是,我没必要把这么好的生意卖掉,也不缺钱。” 荆轲点点头“夫人的确不缺钱,uu看书 ww.uukan也不会仅仅满足于金钱,你想要扩张,想要更大的产业,你缺的是能帮你分担的人。” 姜雅稍一挑眼,默不作声。 此前的确是吴均在外担事,她主家业的内里。 两人感情虽然不睦,但在生意上的配合相当默契。 吴均一走,她就像是缺了一条臂膀。 眼下被荆轲说中,她冷目瞧着他,心生一丝不甘,但又不得不服。 荆轲继续“据我了解,白马酒坊的主顾大多关系到官府军队,如今秦国吞卫国设东郡,它要想东进,就必然会在濮阳周边屯兵。 “而填饱这数十万士伍的酒肚就成了首当其冲的重要需求,不是我轻视夫人,只是女子孤身一人在鱼龙之间游刃,多少都会觉得有吃亏的地方。 “如果能有个男子出面,那夫人也许会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这就是分担,你与我段家合作,夫人方可实现理想,何乐而不为呢?” 一语落罢,两个女人静静地看着他。 段灵儿心中又忐忑起来,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她没想到买个酒坊的谈判,居然要把秦国局势给搬出来。 姜雅扶着水杯,拇指在杯口细细抚着,似是在仔细斟酌,不多时便定了决心。 “明天去酒坊找账房,他会给你一个数,若是付得起,酒坊就是段家的。” 荆轲当即端手笑道“夫人爽快,我明日便去。” …… 第一百零五章 高处的风景,很美 ? 次日傍晚,奔波了一整天的荆轲回到家,在屋里换衣洗手,心事重重。35xs 段灵儿急于问他收购酒坊的事,她本也想去,可是睡过了头,荆轲就没喊她。 谁想到他一出门到现在才回来,一回来就钻进屋里。 还是段禾苗跑来说的,说阿轲哥哥给他买了个带铃铛的藤球,灵儿这才来找他。 见房门开着,荆轲背对大门坐着发呆,段灵儿放轻脚步,想给他一个背后突抱。 吱呀—— 却不幸踩了块不老实的木板,荆轲被惊动,当即转头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眨巴着眼睛。 空气突然安很静…… 段灵儿立刻用一个人见人爱的甜美笑容来掩饰这场失败的“突袭” “你……回来啦?” 荆轲点点头,盯着她的笑发了片刻呆,真好看。 随即抱着一个盒子转过身来。 灵儿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心头一紧,小步上前坐到案边“他们要多少?” 盒子里是十一块金饼,是青禾轩复起之后这两个月来的全部收入。 荆轲慢慢撑开一只手掌,段灵儿松了一口气“五镒?那还好,但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五十镒,还是不带田的。” 灵儿微微蹙眉“也是,那可是跟官府做买卖的酒坊,价值怎么也要百金,可五十镒那么多,上哪儿去弄?不然再跟父亲借点?” 荆轲笑了笑“别,那就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段灵儿支着下巴叹了口气,调笑道“看你样子,大概也是有办法了的,别卖关子啦。” 荆轲帮她倒杯水“我上午在酒坊问了些人,他们现在正在制的这批酒要送去魏国邺城的县卒营,是吴均早几年托了熟人谈下的单子。 “今秋邺城换了县令,改选另一家就近的酒坊,等白马酒坊最后的这批送达之后就要换别家做,吴均最近正要去邺城商谈这事,眼下是彻底没指望的了。” 段灵儿见到一丝机会,两眼放光“那我们去把它谈下来,这不就能代替金钱了?其实啊,买酒坊不管多少钱,还不都是吴夫人一句话的事?就看她愿不愿意归顺我段家呢。” 荆轲满意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下午便登门去吴家见了夫人,但我不是要挽回邺城的这笔,而是重新开辟。” “开辟哪?” “秦国。” 荆轲轻轻吐出两个字,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水,畅然说道 “东郡设了六七年,咱们濮阳就是治所,所有的官制、军制都在从魏制转向秦制,这个过程非常缓慢。 “秦国最近都把精力放在攻赵上,对待东郡的态度,也只是圈下了一块地盘作为对外攻击赵国的跳板,对内整顿官吏还并没那么要紧。 “东郡郡署和郡卒营用秦制,官员都是绝对忠于秦国的老秦人,濮阳县府和县卒营沿魏制,全是土生土长的卫国濮阳人。 “还有卫君的护卫营,这是个奇怪的存在,算是卫国的全部兵力吧,只听卫君一人调遣。 “这些部门各自为阵,各有制度,各有主官,还有各自的供酒渠道,而我现在要做的仅仅是很小的改变,就是把这三营统一起来,只从我们这儿买酒,我就是这么跟吴夫人说的。” 段灵儿凝眸盯着他,思绪划过一条长长的反射弧,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恍然地点点头“这样啊,倒是方便,都在濮阳城里,那你想好怎么做了么?” 荆轲嘿嘿一笑“没想好。” 灵儿轻叹一声握过他手,食指慢慢抚摸他手背上的青筋“郡卒、县卒、君府护卫,一下子搞得这样大,也太……唉…… “如果收酒坊很麻烦,不如就……算了吧?青禾轩只是一家普通食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真的要去攀那高楼么?” 荆轲拍拍她手,往前探身问道“你不想站到高处去看看风景么?那里很美的,我带你去,别怕。” 段灵儿垂目想了想,抿嘴一笑“只要有你,去哪都行。” 他眨眨眼睛低下头“你这么说,为夫很害羞……” “别羞,”灵儿扬眉挑起他下巴,“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这是哪家小伙儿,哟,卖相不错……今晚就是你了。” 荆轲立马精神起来,两眼放光“真的?” 灵儿傲娇地摸摸他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个嘎嘣脆的豆子“想得美,没过亲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我可以想、可以说,你不行,连想都不能想,知道了么?” “哦……” 荆轲吸了下鼻子,委屈地挠挠额头,心里却坏坏的 我早在夜里把你想了多少遍了,今晚还要想,嘿嘿。 “不过……”段灵儿一个转念,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且不说咱还没想好酒坊的事,就算有了法子,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办成的吧?” 他点点头“吴夫人给我设了一个期限,正月前,如果能谈成三家,就不用我们出那五十镒,还能得到一半的粮田。” 段灵儿稍一歪头“只有两个月,我们找父亲帮忙吧,他参加的宴请多,认识不少人,说不定能有相关的。” 此时,一直在门外偷听小俩口讲话的段然缩了下肩膀,心里不停默念 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还是不要找他了,”荆轲仰头想了想,“不靠谱。” 段然刚松掉一口气,一听“不靠谱”,又不满地揪起眉毛扒着窗仔细听。 “认识的人多是一回事,但这些人能不能办事还是个问题,与其结交一百个只认识一个有用之人的人,不如结交一个认识一百个有用之人的人。” 段灵儿托着下巴慢慢点头“唔……好像听懂了,就是说……父亲认识的那些都没用呗?” 段然心里一阵失落,他知道自己那些所谓的朋友都是酒肉朋友,一起消遣玩乐可以,但若真要让他们办什么事,就一定会开始推脱,或是想着索要。 女儿总嫌弃自己就算了,uu看书 ww.ukanshu 荆轲有时还会帮着说些话的,老父亲此时很希望他能帮自己说点什么。 “对,”荆轲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都是没用的酒肉朋友。” !!! 段然气得咳嗽一声,屋里马上安静下来,连炭盆都不再噼啪。 荆轲和段灵儿偷偷说父亲的坏话,父亲在外面不吱声地偷听,里外两边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谁都不敢先开口。 “啊,父亲在啊,”段禾苗突然从院门大摇大摆走进来,“走啊,吃饭去啊,阿轲哥哥,阿轲啊,出来吃饭咯!” 屋里两人这才慢慢起身,站在门里朝禾苗招招手,让他先去。 灵儿知道父亲就在外面,躲在荆轲身后戳戳他腰“你先出去……” 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挪步出门,朝段然呵呵“父亲来了啊,那就……一起去吃饭吧?” 段然背起手,摆出一脸父亲的严肃,“嗯”了一下,缓步转身。 又想起两人之前在屋里的话,心里稍感不安。 他转头望了眼女儿,见她远远地跟在后面,才对荆轲低声说“高处风大,小心跌落,别连累了灵儿,你能做到么?” 荆轲此时也不能完全保证什么,但灵儿既然相信自己,那就绝不能让她失望。 “我……”他回头看她一眼,眼里温柔无限,“我会拿命来护灵儿周全。” 段然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守住你的诺言。” 第一百零六章 别存异,说出来 ? 姜雅只给了荆轲两个月时间。 如果能在正月之前谈成郡署、县府和卫君府供酒的三宗大单,白马酒坊就可以按荆轲先前提的要求,冠上段氏之名,五五分成,以及获得一半的梁田。 他在屋里坐了一上午,什么也没干,抱臂冥想。 想着想着就被段灵儿从背后一下扑住“想什么呐?” 这姑娘学精了,绕开了昨天那块“吱呀”的地板,悄无声息地对他进行突袭。 荆轲打了个激灵,他才没想什么,他睡着了…… “我……” 他揉揉眼睛,灵儿顺势搭着他肩,轻巧地坐进他怀里“别告诉我你睡着了。” “没……”他强行憋住一个哈欠,“没睡,我在……想对策,嗯。” “哼,”段灵儿不信,小嘴一噘,“说来听听。” 荆轲嘿嘿嘿地望着她“香一个就告诉你。” 灵儿才不吃这套“那就是没想好咯,没想好就没的香。” 他憨笑一声“你的阿轲肚子饿了,脑袋一片空白……已经无药可救,除非一盘炙羊肉……不如灵儿帮我想想,什么都行。” “倒是有点想法,”她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我若是说了,你可不准笑我。” “笑什么?”荆轲故作蹙眉,“谁敢笑我灵儿?” 她若有所思地理了理他前襟,凝眉定眸,细声道出“郡署、县府和卫君府这三方,都不是我们一介小民能攀上的关系,东郡郡署是秦国官府,那署内和郡卒营中的供给自然是被吕氏独揽的。 “他们家有军市生意,像锅碗瓢盆、甲衣帽履这些日常军需都是吕氏经手,东郡建了六七年,吕氏与郡署至少也有六七年的老交情了。 “郡卒营绝不会单把酒业转让给别人,统统让吕氏做不是更方便么?所以郡署是最难说的一家。” 荆轲认真点头“在理,不过有个机会。” “你说。” “吕氏生意这么大,肯定有自己的酒坊,又跟郡署稳定合作,那你猜他为什么还要抢着买白马酒坊?” 段灵儿笑着捏他一下脸“我不猜,你快说。” “诶,疼疼,你放手我就说啊,”他委屈地揉揉脸,又抱她紧些,“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酒坊在外地,车马运输有损耗,成本也高。 “如果能在当地有间酒坊,就能极大地减小这种不必要的成本浪费,最快的方法就是买下现成的酒坊。 “我想想……大概也正是六七年前吧,东郡刚设立的时候,吴均从咱们父亲手里低价买走段氏酒坊。 “现在看来,他当初应该也和吕氏竞争了一番,最终抢先得了便宜,之后就一直把着酒坊不肯卖。” “如今吴均没了,这么好的机会,吕氏当然要出手,他们应该也没想到我们会冒出来吧,两个月一晃就会过去,我相信吴夫人守信,但拖得久了,难免消磨耐心令人失望,所以我们得加紧。” 段灵儿严肃地点点头“是啊,吕氏酒坊在外地……你想怎么做?” 荆轲稍叹一声“要等更多的机会,目前我们跟郡署半点关系都没有,暂且搁着,另两家倒是有些门路,可以先从那边下手。” 灵儿端来杯水,轻抿一口润润嗓子“我也这么想的,濮阳县府嘛,好说又不好说,还记得之前你被诬入狱,我们曾与荀县令有过一面之交,但那远远不足以让我们够上他的关系,贸然前往说服,只怕会让他觉得失礼。 “再说霍老,他虽然德高望重,连荀县令都要侧身为他领路,但这面子里子其实是两回事,在县府内务上,他怕也插不上话,顶多在荀县令那里美言几句,也不知能顶多少用。” 荆轲想了想“嗯,存异。” “存异?”段灵儿眨眨眼睛,“别存,说出来。” “乡里尊崇德治、讲求孝悌,可千万别小看了三老五更的美言,他们都是年老更事的致仕者,官场上退下来的,说话分量重,一句便是机会。 “我听说霍老致仕前曾做过濮阳县令,当时荀县令还只是他手下的佐官,也难怪会那么恭敬,所以霍老说的话,荀县令是会入心的。” “嗯,”段灵儿分析过后,轻点一下头,“那行吧,霍老是条路子,这两天我们就去拜访。 “不过啊,还有一个问题,上次那欺负小禾的什么毛毛的,他父亲是县尉,我们要做县卒营的生意,这会不会……” 荆轲歪着脑袋想了想“县尉……县尉不掌兵,县卒营其实是郡署下辖,但日常事务托管于县府,按理说这都与县尉无关,即使遇上也没什么,他儿子的事三老们都知道,若是这个做父亲的公报私仇,谁也看不过去。” 灵儿叹了口气“但愿他不是鸡肠小人。” “鸡肠……小人……”荆轲抽了下眉毛。 “怎么了?” “咳,你这说法好……别致,” 段灵儿稍一蹙眉“就是肠子跟鸡肠一样小的人啊。” 荆轲服了她,笑着点点头“好吧,那咱们接着说,接着就是卫君府,他们家除了护卫营,主要就是祭祀用的玄酒。 “卫君好歹也是一地封君,每年少不了要办各种仪式,这个月初不就有一次立冬祭么,去了上百人的宾众,文人士子,官员富商,我们要是年纪再大些,那没准也会被邀请。” 段灵儿轻摇一下头“是‘你’,不是‘我们’,那种场合出面的都是男人,若非东主,女子又怎么可能参加。” 荆轲眉头一拱,心里有点失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灵儿见他这样,轻轻揉开他眉心“好啦,男人终归是要在外做事的,你将来出席那些场面,也总不能到哪儿都带着我不是?我呢,就帮你看家管钱,你呢,就在外面踏踏实实的,要养我啊。” “嗯,”荆轲坚定点头,“我养你,要给你买好多彩锦腰带,一天一条,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她也毫不客气,轻笑着拍拍他“是你说的,我现在还差二百多条。” “嘿……就是我说的……” 他情不自已,u看书ww.uukashu 低头凑上嘴,被灵儿一指戳开脸“老实点,卫君府还没说完呢。” 荆轲笑了笑“你知道他们都从哪儿进的酒吗?” “哪里?” “他们用的,向来是自家酒坊的酿酒。” “卫君自己有酒坊?” 荆轲点了点头“也在城南,是以前卫国兴盛时指定的王商,专供君府一家,随着卫国衰落,他们也衰落了,只要搞定那家,卫君府的供酒就有着落了。” “你都是……” 段灵儿忽闪着睫毛望着他,有点意外,非常惊喜,特别喜欢,笑问“什么时候时候打听到的这些?” 他轻轻挠挠脸“昨天啊,不然我怎么出去跑了一天嘞?酒坊和吴家我上午就跑完了,下午便是接连到这三家去打听,唉,幸好有车,不然可真要跑断腿。” “你就这么打听,人家就告诉你了?” “这个……”荆轲支支吾吾,偷瞄她一眼,“也是打点了一下的,不然人家干嘛要告诉我?” 灵儿点点头表示理解,又戳戳他脸“还说你什么都没想,这不都想好了么?” 荆轲嘴角勾起,慢慢低下头。 她稍稍慌乱“你、你又来……你这个……唔……” 此时,院里来了一个喊饭的段禾苗,站在木阶底下往屋里张望一眼。 看见里面亲昵无间的二人,小男孩害羞地捂着脸跑开了…… 第一百零七章 后面有尾巴 ? 两个月虽然不长,但也足够好好准备。 荆轲并不急着直接上门,他先把三家目标客户的难度排了个序。 由易到难依次是卫君府、濮阳县府、东郡郡署。 三家各有情况,事先调查最重要,只有充分了解每家的供酒链,才能想出对应的破坏、呃不,破解招数。 所以,荆轲坐进青禾轩,先来了两根卤鸡腿…… 比调查还要重要的,就是填饱肚子,这怕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了。 盖聂也这么觉得。 他又来青禾轩蹭饭。 “抱歉啊呵呵,”盖大叔憨憨地笑着,“白马阁暂休了,我就……少了个去处,总来叨扰,真是失礼。” 荆轲摇摇鸡腿“无妨,盖兄这一口还是招待得起的。” 后院梨树下的的小石墩上搭了张木板,天气好的时候,这就是荆轲的小饭桌。 在冬日的暖阳里来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饼,无疑是最充实的享受。 盖聂咻咻低头吃面,瞄了一眼同样咻咻吃面的荆轲,吞咽一口“那个……酒坊的事,小雅跟我说了,唉,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刁难你们,也不好说些什么,你多担待。” “那哪叫刁难?”荆轲嚼完一口面笑了笑,“老实说她的要求还挺合理的,只是我们买不起啊,那就只能做些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事,就当抵钱了。” 他停顿片刻,又小心翼翼低声道“盖兄,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从不说你来濮阳是干嘛来的,经过上次那事,我也知道了些,你……不会是被吴夫人养着的吧?” 盖聂扶了下额头“啧,什么养着的?多难听,我跟她两情相悦,是有感情的好吧,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钱么,只是相帮,唉你不懂,年轻人啊……”他用鸡腿指了指,“……肤浅。” 荆轲认真点点头“是我肤浅了,那你家阳城那边的呢?” 盖聂皱眉叹了口气“阳城是阳城,那边是家,得回,这不是……两头跑么?唉,别问了,吃饭吃饭。” 他顺手把鸡腿骨头丢给一旁口水流成瀑布的小白条。 白条艰苦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摇着尾巴叼走骨头钻回狗窝啃了起来。 荆轲一口闷光面汤,草草擦了把嘴“盖兄慢慢吃,我去趟城南。” “又去城南?”他咧嘴吸进一绺菜,“干什么去?” “君府的张管事给了我一个地址,是给君府供酒的老酒坊,我得去看看情况。” “急什么?你家不是买了车吗?” 荆轲搓搓手,系上黑裘“马车被家父要去赴宴,我只能靠走的,一来一回都要傍晚了。” 盖聂想了想“既然管事的都给了你地址,那他干嘛不直接让你做酒?还要你去老酒坊看什么?” “张管事也做不了主,那毕竟是王商,凡事还得卫君点头,老酒坊有主事,我先去随意聊聊,等准备妥当了才好让张管事跟卫君提起,他能给我个地址就不错了,也是看在青禾团的老脸上。” 盖聂听了,呼啦呼啦吃空碗,砰的一声放下“我跟你一起去,” …… …… 马车去城南要两三刻的时间,步行可得有的走。 荆轲和盖聂两人一路穿街过巷,边聊边走。 城东是荆轲的主场,一进城南,盖聂就变得熟门熟路起来,坊间里巷的路人也多了起来。 冬天的街道,多了些背着篓子卖木炭的,街坊们端着簸箕三三两两围在小贩边上称重。 荆轲手里拿着一枚竹简,是张管事给他的地址平康里,乙三。 但转来转去一直不到,按理说跟着盖聂的话,应该不至于这样难找。 “盖兄,“荆轲左右看看,“这条路咱们是不是刚刚走过?那个卖炭的老丈看着很眼熟啊,跛着脚的。” 盖聂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拿过他手里的竹简,对着前面的路随意指指。 看起来是在指路,低声出口却是“后面有尾巴。” 荆轲稍稍一愣,当即反应过来“尾巴”的意思。 他们被人跟踪了。 他竭力忍住想要回头去看的冲动,也装模作样对着竹简比划起来,小声说“怪不得你一直在绕路。” 盖聂点点头“绕了两圈,尾巴一直都在,确定是跟着我们的。” 接着带他一个左拐,拐进了一条新的路。 “嗯?不再绕路了么?” “尾巴又不傻,哪怕是迷路,同样的路也不可能走那么多遍,再按原路绕下去就要引他们猜疑了。” 荆轲快走两步跟上他“尾巴有几人?什么时候开始跟的?冲你还是冲我?” 盖聂把竹简还给他,揣起袖子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两个,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他们是从青禾轩开始跟的,所以……” 荆轲皱眉接话道“目标是我?” 盖聂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不是在哪里露富了?被人惦记了吧?” 荆轲撑了下袍子,黑色缎袍,领口有一圈浓密厚实的灰狼毛,在城南里巷的布衣行人中相当显眼。 “什么露富?”荆轲无奈地笑笑,“我就是个行走的‘钱’字啊,但我觉的他们不是冲钱来的,若是想要钱,在青禾轩或者我家守着就好,何必大白天地跟我们走半个多时辰? “如果想绑架,我看他们是瞎,想打我们两个大男人的注意,也太不会挑对象了,盖兄你的剑又不是白佩的。” 盖聂挠挠胡须“你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被人惦记的东西么?” 荆轲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灵儿啊,呃不,灵儿不是东西,啊,不对,灵儿是东西……唉,呸呸呸!盖兄,你可千万别跟灵儿说这事啊……就当没听见好了。” “啧,”他轻摆一下手,“一提媳妇儿你就犯傻,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他们要是惦记弟妹,那跟着你干嘛?难不成弟妹在你身上?” “在啊,在我心上。” 盖聂“……” “开个玩笑,”荆轲笑着拍拍他,“倒是有件东西,让半个天下的人都惦记,不过不在我身上。” 盖聂猜出了些,无刃剑,也听说过那些传闻,但从来没跟他本人打听过。 此时瞥他一眼,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三个字,并配上一个求证的眼神。 荆轲凝视着这大叔的纯真之瞳“盖兄,u看书 ukanhu.m我能信你吗?” 大叔咧嘴一笑“你知道我盖聂除了剑术,还以什么立足么?” “呃……酒量?” 盖聂叹了口气,这年轻人跟自己一点默契都没有。 “唉……酒量也算一个吧,但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信誉,守信是人立足世间的根本,你别看我盖聂平日里混日子,但只要做出承诺,就一定信守,信我,会是你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我信你。”荆轲点点头。 瞒着家里来濮阳找姜雅,嗯,好信誉。 他警惕地往回看了一眼,这条路上人少了,偶有几个挑着担子的。 远处的路人中有两个大汉站在卖饴糖的摊子边,心不在焉地拨弄两下,光看看又不买的样子,还有意无意往这边望来一眼,那没准就是尾巴。 荆轲琢磨着怎么跟盖聂说无刃剑的事,反正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个地方,至少得甩掉尾巴再说。 忽然,盖聂身后的宅院里传来激烈的砰砰哐哐,像是水缸被砸了的声音。 “今天!何老头儿,我都给你算着呢,一镒啊!怎么样,还不起,就把女儿押来。” 一句霸道蛮狠的吼叫声喷发而出,荆轲觉得这嗓音有点耳熟。 两人闻声望去,再走几步寻着门牌一看,正是平康里乙三。 给卫君府供酒的王商酒坊,到了。 …… 第一百零八章 子钱的规矩 ? 这酒坊没有名字,按门牌就叫乙三酒坊。35xs 宅院大门半开,一眼瞅见背对门口的三道身影。 中间那人扛着长棍,地上几摊破碎的酒坛。 院子中间一个年迈老丈,对着烂陶片急得直跺脚“使不得使不得,不能砸啊,这是君府的酒,明日便要送去的,这可怎么好……哎哟……” 酒坊的酒工们愁眉苦脸站在一旁,又畏惧那三人逞凶,不敢上前阻拦。 “嘁,这就怪不得我了,”中间的男人用小拇指掏掏耳朵,“你早些还钱,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老丈满头大汗,朝男人连连拱手,躬得腰都直不起来“烦请再宽限几日,就要筹到钱了,真的,麻烦您跟东家说说。” “我宽限你,谁来宽限我?我们也是受人之命,你这钱若是要不回来,我一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去啊?” “这……”老丈擦擦一头的汗,“不是我不还,这、这、你们这子钱实在是太多了,当初只借五千钱,如今却要还一镒。 “一个月不到,都、都翻了快四倍,当初也没说会这么多呀,老朽一个酒坊主事……哪里……哪里还得起……” 男人砰地砸落棍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他,拖着棍,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子钱就是这样,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一辈子,呵呵,都还不完呐,我看你老大不小了,这个规矩还不懂么?实在不行就用女儿抵账吧。35xs” “什么破规矩?”荆轲不屑的打断,大步进门盯着他。 三个打砸的男人立刻回头,满脸凶狠,准备干架的样子。 但一见是荆轲,却又怂脖子。 “哟,”荆轲见着他们的脸,呵呵一笑,“这不是三位子钱家嘛,叫什么来着,哦,大锤,今日好雅兴,卫君的酒坊你也敢闹事?” 齐大锤暗骂一声倒霉,上次被荆轲扣了水桶教训,差点被他给勒死,本以为两不相欠再也不见,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 他两个小弟也紧张起来,让他们戒备的不光是荆轲,还有他身边这个目光犀利的佩剑男人。 宽厚的虎背和扎实的下盘,光是往那一站就知道这人不好惹。 齐大锤不想弱了气势,右手一甩,棍子上肩,一歪头问“你来作甚?” 荆轲懒得理他,视线直接跳过。 又看看受了惊吓的老丈,绕过一地的酒水和碎陶片,向老丈端手问道“请问可是君府酒坊的何主事?” 老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正、正是老朽,你是……” “在下荆轲,是君府张管事介绍来的,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何主事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君府派来取酒的人,结结巴巴“不、不是明日才到日子么,这怎么……今天就来了?你看这一地的……唉,老朽马上差人重新做,明天一定给君府送去,绝不会少了的。35xs” 荆轲轻摇一下头“何主事莫急,我不是君府的人,来这儿另有别事,院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屋说吧?” 何主事还没开口,齐大锤大喊一声“喂!何老头儿!想跑啊?我告诉你,今天你哪儿都跑不了,不还钱,要么拿这酒坊抵押,要么,我就上你家捉人去!” 他说着便要转身离开,何主事一急,追上两步,“别、别啊,我这就还……这就还……” 可怜的老丈开始摸索钱袋,抠抠巴巴的钱袋里只有几吊钱。 “我……我现在只能还这么多,你看——” “看什么看!”齐大锤怒声打断,“别以为来了别人就能敷衍了我们,我告诉你,今天再还不上,那可就是——” “要多少?”荆轲厌烦地乜斜着他。 齐大锤皱了下眉头“嘿,你这人,什么意思?你还想帮他还钱不成?帮人钱还上瘾了?” 荆轲朝他一伸手“借据给我看。” 何主事见了,立刻挡臂拦住他“使不得,小兄弟,你还是先走吧,这是老朽自己的事,连累了酒坊,以后怕也是待不下去的了。” 荆轲慢慢压下他手臂,朝齐大锤勾了下指头“快,给我看。” 齐大锤冷哼一声,不紧不慢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木片递给荆轲。 “看清楚了,借五千钱整,借期一月,一日三分利,第二日四分,以此类推,推到今日,一个月,一万七千五百钱,这可就将近一个镒了,规矩不是我定的,老头儿摁指印的时候可没怎么犹豫。” 这木片借据比阿山的那枚竹简借据要详细的多,本金、借期、日息、还款日一应俱全。 最下面是何主事的签名和指印,还盖了个印章,不过只有一半,看起来应该是原本有两张木片拼在一起,然后才在连接处签的名、盖的印。 荆轲盯着半个印看了一会儿,认不出那是个什么字,质疑齐大锤“你家住城南里巷,市井平民哪来的五千钱可借?” 他忽然有点自豪,夹着棍子抱起臂“这你就别管了,代人办事,主家不是你问得起的,哼哼,怕是那位卫君也问不起。” 荆轲看向何主事“主事跟谁借的钱?” 何主事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急需勇用钱,便找到了此人,借据一式两份,还都在他那儿,老朽……唉……悔啊……” 荆轲随即指指齐大锤“在这等着,一会儿给你一个答复。” 他说完就带着何主事走向一旁的敞屋,盖聂也随后跟上。 这里是酿酒的厂房,u看书 . 蒸饭的大锅热气腾腾,眼下没人,酒工都在院子里。 荆轲直说“何主事,我想见见你的东家。” 老丈还没从被人恐吓的威胁中缓过神来,忽然又听他这么说,实在转不过脑子“嗯?什么意思?” “我想见见这座酒坊的东家,它曾经不是王商的么?应该也是有东家的吧?” “东家是我养父,前几年病逝了,他无亲无故的,才收了我这么个养子。” 荆轲露出一丝欣喜“那这酒坊现在就都是由你掌管的了?” “可以这么说吧。” “你问他们借钱做什么?” 何主事叹了口气“今年秋收,本应供给我们酒粮的那户农家的田地遭了虫灾,粮食供不上来,我们就产不出酒,便只能高价从别家收粮,工人们的月钱也跟不上了,这才找子钱家借的钱。 “唉,本想着明天交了君府的货就能拿到钱来还,当初要得急,我也没仔细算,想不到这么高的利,简直就是明抢啊,还打烂了几坛酒,明天要怎么向君府交代……” 荆轲笑了笑“何主事,我有个办法可解你之难,不过有个条件。” 何主事点点头,现在只要能有帮他解决眼前这些窝心事的办法,他都愿意听。 不多时,听完荆轲的建议,他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好,那就依你,若是今天办能成,这酒坊归你了。” …… 第一百零九章 2条尾巴 ? 平康里,乙三。 外面的街道。 齐大锤三人砰的一脚踢开大门,拽里拽气地左右看看,扛着棍子大摇大摆往路口走去,像是完成了什么紧要的任务。 又过了将近一刻,荆轲和盖聂还没出来,酒坊大门斜对面的巷子里,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靠在墙边低语…… 一人皱眉盯着“他们二人进去快两刻了,闹事的走了他们也该出来了吧?刚才墙里面还有争吵,这会儿怎么没了声?不会是发现我们、从后面跑了吧?” 另一人摇摇头“这里的宅子只有一个门,就算他跑了也不怕,大不了就去他家附近等着,他总会回家的。” “他们这么大老远的跑来这里做什么?里面好像是个酒坊。” “你管呢?一个商人,到酒坊来还不就是做生意?主人的目标只是无刃剑,旁的不要多问。” “诶?你有没有觉得……与荆轲一起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盖聂,”那人轻声说道,“一个浪荡剑客,徐夫人的弟子。” “徐夫人?是那个……很有名的、赵国的铸剑师?” “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传人,无刃剑就是欧冶子所铸。” “这……那无刃剑定是与盖聂有关,徐夫人搞不好也听说了此事。” “先跟着吧,盖聂也要盯,你我暂且分头,嘘——他们出来了,藏好。” 两条尾巴等二人足足走出大半条街才悄然跟上,却一个转弯跟丢了。 到了大路,行人变多,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的人也纷纷忙忙。 尾巴们心下着急,东张西望,四下不见人,又小声交谈两句,然后果断朝着城东的方向小跑而去。 荆轲和盖聂从一大车柴草堆后面慢慢探身而出,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相顾一笑。 “你看,”盖聂晃晃大拇指,“我说有尾巴吧。” 荆轲掸了掸袖子“眼下,他们找不到人,应该是直接去我家附近了,要不就是青禾轩。” “唉,”盖聂摇摇头,“现在只是暂时甩掉,他们知道你的老巢,被这尾巴给黏住了,以后怕会有诸多不便。” 荆轲笑笑不说话,和他一起并肩往白马酒坊走去。 怀璧其罪,被人盯上是意料之中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好耐心,还派人来跟踪自己。 只要剑藏得好好的,他们应该做不了什么,难道还真想绑架不成? 不管怎么说,小心一点总归没错。 而眼下最终要的,是拿下了给卫君府供酒的酒坊。 盖聂边走边感慨一句“做生意真是来钱,你居然带着金饼出来,还随手帮那主事还了账。” 荆轲“本想先看看情况,做好打点的准备,没想到还真就当场解决了,也算走运。” “那三人气焰嚣张,我还想好好教训一顿呢。” 荆轲笑了笑:“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动手?混混而已,还不值得你出剑。” 盖聂摸了把胡子,歪头一想“小雅的酒坊跟你要五十镒,这家……你赚大发了,只帮他们还了一镒的债,这么容易就把酒坊给你了?” “酒坊遇了事,子钱家找上门来,你刚才没听说么,要拿何主事的女儿去抵债啊,都到了这个份上,只要能帮他们还债以解燃眉之急,就什么都好谈,诶,我这可不是趁火打劫啊,何主事还挺乐意的。” 盖聂笑着摆摆手“你情我愿的,打什么劫?所以现在是要去白马酒坊让他们补齐被砸的酒么?” 荆轲点点头“是,这便算是白马酒坊做的第一笔卫君府的生意,日后乙三酒坊还保持原来的不变,作为白马酒坊专供君府的一条分支。 “酒粮、材料、物资全走白马的渠道,制作工序也要统一,保证相似的口味。然后从君府赚得的钱——” “行行行,”盖聂赶忙打住,“这些不用跟我说,听着就头大,我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你留着去跟弟妹说吧,下个月该亲迎了吧?” 荆轲幸福一笑,憨憨的,美美的“呵呵呵,是啊。” 盖聂拍拍他肩“快要年底了,我也该回趟家了。” 荆轲内涵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你个游蜂浪蝶还知道要回家?嫂子有点可怜呐。 “哦对,”他忽然想到一事,“来我婚宴,完了再走。” 盖聂心觉好累,满脸为难“婚宴什么的……太麻烦,一大堆事情一弄就是一整天,我且先祝福了,祝你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啊,还有白头到老什么的,嗯,就这样。” 荆轲呵呵一声“果然颇具盖兄风范,好真诚、好不敷衍,小弟心领了。” “唉,我一粗人,能憋出这些词不错了,是我毕生绝学啊。”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白马酒坊走去,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 …… 入夜,吕宅。 不是文信侯府那个吕宅,而是文信侯的兄长吕从革的家宅。 虽也在城西大宅区,但位置相对低调隐蔽,门口也没挂门额。 老管事林普在角门外会见了一名形色匆匆的男子,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扁扁的小布袋,又给了他一袋钱,男子便朝林普作揖告退。 接着,林普来到吕从革的书房,里面灯火通明,放了好几座连盏大油灯。 吕从革晚上要看书,看《吕氏春秋》。 林普轻手轻脚地进屋,在屏风外朝他行了个礼,托着扁布袋,恭恭敬敬道“主君,方才来报,乙三酒坊的何主事……还上了钱。” 吕从革虚了下眼睛,他有点老花,看字本就费力,此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然而目不离简,轻轻摇头“他欠了一镒,哪里来的钱?” “是一个叫荆轲的,替他还了。” “荆轲……” 吕从革抬头想了想,u看书 .想起吕老夫人曾经提过的年轻人,还想到那柄跟他有关的无刃剑。 他轻哼一声放下竹简“不过是做食肆赚了点小钱,就这般卖弄,行,你去吧。” 林普趋步后退,一路退到门边才转身离开。 吕从革继续捧起竹简,虚着老花眼继续看。 吕氏除了大宗买卖,也在做放钱的事。 确切地说,这是吕从革自己的主意。 吕不韦在时,他不敢做,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他并不是缺钱,而是要用人。 能还上钱的就当赚了一笔,还不上的,就让这些人以身抵债,为自己办事。 吕氏做跨国战争生意,难免会有危险。 以身抵债之人的命不值钱,就让他们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从而避免折损吕氏的自己人。 而他从不让自己人上门收钱,而是差手下辗转找到那些本就名声不好的子钱家,给点佣金去让他们催债。 催债这种事一旦丢了力度,很容易出人命。 子钱家就算被抓,他的上线也查不到,吕氏不沾手,就可以及时撇清。 之前乙三酒坊的酒粮田出了问题,需要钱,吕从革便想借着这个机会收掉它,但横刀杀出一个荆轲,有点意外。 吕从革的书看着看着分了心,想到那个荆轲,长长叹了一口气,挑眉摇摇头 年轻人,太心急。 第一百一十章 君府见闻 ? 荆轲去白马酒坊订了四大坛酒,作为乙三酒坊那些被齐大锤砸掉的补充。 次日一早何伯还没来,他就自己骑着马大力出门。 白马酒坊的主事带着伙计,赶着一辆马拉板车跟着他一起去卫君府送货。 乙三酒坊的何主事已经在偏门外等他,几人找到张管事交了货,便被请进一间偏屋小坐。 张管事、何主事和白马酒坊的李主事,三人签了份新的契书,依次签字画押,这卫君府供酒的生意就转归到了白马阁名下。 但实际还是由乙三酒坊做,一切保持原样。 简单来说,就是荆轲代表白马酒坊收购了乙三酒坊,稍后李主事就会找账房去乙三酒坊细谈账目和分成的具体问题。 这便算是完成了第一个目标,搞定卫君府的供酒。 一行人被人领着从边院绕去偏门,荆轲决定一会儿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访霍老,开始县府和县卒营的征程。 他脑中盘算着要怎么跟霍老说,还是得上青禾轩带些团子才好登门。 “荆兄!” 一道欢快洒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转头一看,是俊朗少年子南雍。 荆轲笑了笑,朝他作揖“见过公子。” 子南雍朝张肖摆摆手,让他把旁的人先带走,自己拉着荆轲去逛园子。 “上次宴会一别,都还没见到过你,最近忙什么呐?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荆轲就跟他说了个大概,子南雍轻叹一声“白马酒坊……唉,没想到上次的宴居然是最后一次见那吴均,其实纳妾就纳妾呗,他非要藏着掖着,想他在商场上春风得意,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唉,世事无常,兴尽悲来……” 他小小年纪,好像挺有感悟,一个人感慨着,忽然“诶?”了一声看向荆轲。 “这么说,你以后就是白马酒坊的东家了?可以啊。” 荆轲笑了笑“段氏是东家,我只是个帮内子跑腿的。” 子南雍想了想“你们是还没亲迎吧?” “下个月望日。” 子南雍左右看看,把荆轲拉到小花园的角落里,掩着声说道“你可有听过魏公子?隔壁魏国来的,是我母亲的亲戚,论辈分,我该喊他一声堂舅。” 荆轲点点头“听过,他先前来提亲,被家亲婉拒了。” 子南雍连连点头“得拒得拒,他啊,不是什么好人,远不如他外表看上去的那样。” “嗯,略有耳闻。” 荆轲记得杨允说过,魏鸣是女馆常客,每次从后门进出。 子南雍有点纳闷“你怎么会耳闻得到?这是我无意听闻的,我先前听母亲说了,尊亲上门退婚,带了不少赔礼,魏夫人表面客客气气的,转头就把那些东西让下人给卖了,还在屋里大发雷霆拿婢女出气。35xs” “哦,”荆轲面无表情,“本也没有这所谓的婚,只是家母一时兴起口头答应的,什么都没办呢,魏夫人感觉被下了面子,脾气差些也是正常的,难不成还要在人前发作?” 子南雍摆了摆手“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只是铺垫一下他母子二人很生气,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在西市酒肆会友,隔壁厢是魏公子一帮,他们喝得挺大,也不知是醉了说胡话还是认真的,魏公子好像对那段家姑娘还没死心……说是……原话是……” 他表情纠结地摇摇头,像是吃了什么难吃的东西,吐出三个字“要弄她。” 荆轲眯起眼睛“你确定?” “不能完全确定,也许他只是借着酒劲胡言,可既然听到了,又正好见到你,这便说说,想你留个心。” 荆轲轻点一下头“知道了,多谢提醒,这便告辞。” 他端了端手,随即转身离开。 “嗯?”子南雍愣了一下,快步追上,跟着他的步子边走边说,“你……好平静,不生气吗?” “当然气,”荆轲稍一侧头,脸色如常,但语气有点快,“我现在要回家看看灵儿,公子留步吧。” 话音刚落,前方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魏鸣。 他一路板着脸,看见子南雍微微假笑,又看见荆轲,脸瞬间挂拉下来。 荆轲的视线与他碰上,他眼神有点躲闪。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心虚,总之就是心虚地瞥向一边,假装在看树,指望别人看不见自己。 直到荆轲径直往他面前一挡,他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装作刚刚才看到的样子,撑起一张世俗微笑,朝他拱手“荆公子,有些时日不见了,近来可好?” 他冷面而对,反问道“魏公子好么?” 他有些畏缩,身体往后倾斜了一点“好,挺好的。” “嗯,”荆轲看向前面,缓步走开,“那就好。” 子南雍也不再跟,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魏鸣纳闷地看看他“公子,他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上君府来了?” 子南雍懒得理他,甩袖转身“不知道。” …… …… 荆轲从君府出来,立刻回家检查了一下段灵儿。 看见她平平安安地坐在树下看书吃枣,便才定下心。 又对她千叮万嘱,如果没有自己陪着,可千万不能出门。 “怎么了?” 她轻哼一声,慢慢放出一段竹简,目光不离字,“又是谁想来娶我?他不知道我是你荆轲的女人么?” “唉哟……”荆轲害羞地笑了笑,“低调低调,总之……以后我上哪儿都带着你,若是你赖床没能跟我一起出去,那就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好么?” 段灵儿卷巴卷巴收起竹简,u看书 .ukanshu 轻轻往他脑门上一敲 “咱俩不总这样么?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你就算不带我,我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啊。但你这样刻意强调,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不说为什么,我就不听你的,偏要单独出去。” 荆轲不想让她瞎紧张,但顾左右而言他显然糊弄不了贼精的段灵儿。 他便直说“我夫人太漂亮了,怕遭人惦记,还是藏在家里比较安全。” 段灵儿很买账,轻扬着下巴“我这么美,全是你的,满足吧?” “嘿嘿,满足。” “幸福吧? “幸福死了。” 灵儿傲娇地侧过脸“那赏你香一个。” 荆轲嘿嘿嘿地凑了上去,刚刚噘嘴,她却突然反悔了,一指抵住他“酒坊的事怎说的?” “都搞定了,两家的主事正在细谈,等白马酒坊换了段氏的牌子,这乙三酒坊的收益就都属于我们那一半的。” 段灵儿点点头“不错,咱们旗开得胜,明天加把劲儿,去霍老那里,带上小禾和青禾团,他是喜欢的,再让小禾给他背段孝经,没准老人家一高兴,就去帮我们找人说说……嗯?你这什么表情?饿了?” “你是不是……”他一脸率真地指指嘴巴,“忘了什么?” “诶,”灵儿笑叹一下,“你个登徒子……闭眼!” “好嘞,么么。”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全靠演技 ? 次日,霍老家。35xs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那个什么,而民是则之……” 童稚的朗朗背诵声令人心情愉悦,朝气蓬勃,带着一点调皮。 熟练得就像不过脑子似的,还背出了节奏韵律。 荆轲觉得段禾苗好像要变声了。 这孩子明年正月就满十岁,也算是个半大的小伙子,可以培养一下青禾轩的业务了。 霍老夫妇俩慈祥地微笑着,眼里闪着些柔软的光。 他们家原先有个二十岁的孙子,跟着父亲出去打仗。 后来回家的,就只有父子俩的两片染血名牌,和作为抚恤金的六匹绢布。 家里还有一刚刚及笄的孙女,文静内向不太说话,宅子难免冷清。 现在能来个活泼的小男孩,可爱讨喜的活宝一样,老俩口也多了些慰藉,乐呵呵地看着他。 “……诗云,赫赫师尹,名具尔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段禾苗恭恭敬敬朝霍老夫妇作深揖“弟子献丑了。” 霍老捋着胡子点点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能背到第七章《三才》实属不易,记忆天赋可嘉,却不知你可明白其中含义?” 段禾苗点点头“三才乃天、地、人,天地有法则,孝道为根本,人顺应之。” “不错,孺子可教。“” 段禾苗笑着“多谢霍老夸奖。” 荆轲和段灵儿坐在一边,也欠身谢过。 自家的孩子,就是这么优秀。 其实段禾苗的孝经都能背到十几章了,选择背诵前面的章节是灵儿的要求。 因为后面几篇有关治国、侍君,是成年人才能理解的道理。 禾苗现在只是认字,能记住句子,意思是不太明白的,也弄不懂。 所以未免让人觉得这孩子读死书或是有意卖弄,就要保持低调,要守拙。 如果霍老一问,他又答不上来,肯定是要被说上一句“只知其文不知其义”,这就会给印象减分。 不利于今天的游说。 灵儿是这么说的。 她从食盒里取出两盘团子,依次放到老人面前“这是刚出的青禾团,二老尝尝与寻常的有何不同?” 老夫妇俩笑看一眼,轻轻夹起团子,入口后嚼了两下,眼里露出些欣喜。 “里面有馅?” 荆轲点点头“这是我和苏厨新琢磨出来的花样,二老尝尝,猜猜里面都有些什么?” 霍老又吃一口,细细回味道“有蜜,小豆儿,嗯,还有些许栗,我说的可对?” 荆轲笑笑“是了。” “口甜心愉,还带着禾苗来献技,说吧……”霍老缓缓放下筷子,端身看向他俩,“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呀?” 荆轲微微欠身“霍老慧眼,实不相瞒,确有一事需要霍老相助。” 老人笑着摇摇头“都怪老朽口馋,既是吃了你的,那定是要承你的意了。” “这不是……”荆轲害羞地挠挠眉角,“好吃嘛,嘿嘿。35xs” 段灵儿甜笑一下“霍老早就知道我们有事而来,定是想帮才吃的。” “你这丫头,”霍老眯起眼睛点点她,“鬼精。” 荆轲朝霍老端手道“那晚辈就开门见山了,段氏想揽下县卒营的酒业生意,供应全营士伍的日常用酒。 “之前了解到县卒营虽属郡管辖,但后勤内务皆由县府代管,这便想请霍老出面给牵条线,有了这个开头,之后的路子,晚辈也好走些。” 霍老缓缓捋须,有点疑虑“段氏有青禾轩还不够么?你可知与官府打交道不比食肆,稍有不慎,日后断了合作事小,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定罪也不无可能,又何必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既然要做官府生意,这样的麻烦在所难免。 荆轲要做大,就不能怕麻烦,但霍老心存疑虑,他便决定打孝道牌。 他神色惆怅、凝重、非常忧伤“唉,霍老有所不知,段氏曾经也是有家酒坊的,可惜几年前因为一些不得已的难事,家父不得不将酒坊卖出才能渡过难关,难关是过去了,但这祖业也没了,之后便一直追悔到今日。 “父亲每念及此都怅惋不已,他如今年事已高,感慨得也多了,晚辈便想帮他在有生之年挽回这个遗憾,也算是尽了人子的一片孝心。” 段灵儿绷住表情,微微蹙眉,无奈地轻叹一下。 跟真的一样。 两人演技精进,看得旁人不禁动容。 霍老凝眉听着,认同地点了点头“尽孝该当如此,可酒坊也未必要做官府生意的吧?去与食肆、酒肆合作岂不是会容易许多?” 荆轲欠身答道“与人谈了一些条件,正是购买我家酒坊那人,如果我们想要收回一半的酒坊,就需要帮她拉些新的生意,她指定了县卒营,我们这才来请霍老帮忙的。” “想收回酒坊……”霍老停了停,“花钱买下即可,何须这么费力?” 荆轲委屈地眨眨眼睛“……钱不够。” 老人家愣了一下,恍然地笑笑“是老朽想得简单了,也罢,看在你们一片孝心,又这样努力,老朽就去找些人,帮你们说说。” 荆轲和段灵儿同时笑了笑,要起身道谢,霍老摆了摆手“但他们到底会怎样选择,同不同你合作,这就不好说了,毕竟老朽致仕已久,对于官府内务也不便多嘴,只是托些老关系介绍给你认识,具体的,还得你自己去谈。” 荆轲当即拜谢“霍老一句话,胜过千百金,晚辈这就谢过了。” …… …… 两人带着段禾苗从霍家告辞,步行了一小段路,拐过宅子的拐角,何伯的马车等在那边。 这又是段灵儿嘱咐的晚辈拜访,不要显摆,车子要停在看不见的地方,步行而至,才能显得恭敬。 荆轲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人精。 婚后同住一屋,可能就没法再私藏小金库了…… 何伯放下车踏,荆轲扶着灵儿上车。 踩到高处,她余光忽然瞄到一抹令人不爽的视线。 段灵儿经常被人看,很讨厌,所以出门要么遮扇子、要么戴纱巾。uu看书w.uknhu.cm 今天就几步路,懒了一下,便又被人见缝插针地看了去。 她对这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也很敏感,稍稍往另一边藏了下脸,火速钻进车厢。 “怎么了?”荆轲问。 灵儿蹙眉一坐“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段禾苗听了,立马踩上车沿四处张望“哪儿呢?我看看。” 荆轲心知肚明,不去看,也不让禾苗看,免得打草惊蛇。 他单手转过禾苗的小脑袋,托着他的小屁股把他送进车厢“起风了,赶紧回吧,何伯也要回家了。” “谢东家体恤。”何伯憨厚地笑笑。 等三人都坐稳后,他就收走车踏关好门,缓缓驶上大路。 荆轲猜灵儿说的人应该是上次和盖聂发现的“两条尾巴”,没想到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跟踪,倒真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好的耐性。 马车在城里徐徐慢行,脚快的就能跟上。 两条尾巴在前车转弯后才从树后走出,一人边走边低声问道“刚才那孩子在张望,莫不是发现我们了?” 另一人摇摇头,往前指了指“他们发现的,应该是前面那三个。” 顺着方向看去,前面正有三个挂着剑的游侠,快步跟上驶远的马车,消失在拐角。 “他们也冲着无刃剑来的?” “不知道,如果是,那一定要把主家给揪出来。”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越冷,人越饿 ? 几日后。35xs 冬天,初醒的人类很难战胜来自床榻的引力。 十战十败,段灵儿尽力了。 索性放逐自己的意识,任由睡魔吞噬。 荆轲来找她,见她一脸生无可恋不想起床的样子,就蹲在榻边小声嘱咐几句“呐,县府来人了,是内务吏派来的,我要去谈事啦,你在家乖乖的。 “母亲孕吐厉害,多陪陪她,小禾着了点风寒,我一会儿去跟学堂请假,你进他屋要记得带面巾,我中午回家吃,帮我留饭啊,天冷了,我得吃四碗……” “嗯,吃……”她困得睁不开眼,也不知道听全了没有,小点一下头,“我想吃……桂花饴糖……” “好。” …… …… 濮阳县府,一间小屋。 荆轲眼前这个人叫余粮。 能当上县府的内务吏,不得不说他这个应情应景的名字帮了很多忙。 老老实实的模样,留着规规矩矩的八字胡,眉心一个“川”字。 他正在为一些事情头疼,荆轲的到来正好解了难。 “县卒营近来多次上报,说是士伍反映粮酒味涩、苦臭,经查,那家合作了几十年的酒坊用的都是霉粮。 “几场秋雨给捂坏了,他们还照用,已经督办了相关人等,但这下家酒坊还迟迟没有找到,霍老推介你还赶巧了,不知酒坊的名字是?” 荆轲笑了笑“现在是白马酒坊,以后会变成段氏酒坊。” “白马酒坊……”余粮低头想了想,“吴家的那个?” “正是。” 余粮听了点点头“以前听过一些,他家一直供的魏国邺城的县卒营,怎么这会儿打我们这儿的主意了?” 荆轲简单跟他说了些自己和白马酒坊的合作关系。 余粮听罢想了想“濮阳城内外其实有不少酒坊,吕酒名气颇响,我为什么要选择你们呢?” 荆轲“吕氏的酒的确好,名气也大,但酒坊在城外,这就要花上不必要的车马费,摊到每一坛,都要多一钱,一趟几十辆车,送到大营便是几千钱,而这个冤枉钱原本可以不用花。 “而其他几间坊子,都是赵国、韩国、楚国人开的,这三国做酒厉害,赵酒香浓,楚酒甘醴,韩酒么……便宜,各有优势,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 他稍稍停顿,卖了个关子。 余粮饶有兴致地捋捋胡子“什么弱点?” “濮阳现在用的是秦律,秦国东进势头正盛,县府要是跟这几家酒坊合作,日后指不定哪天打了起来,合作可就吹了。 “与其到时再临场更换、被人坐地起价,不如尽早有个踏实的着落,濮阳本地的酒坊才是最好的选择,在下今日带来了一坛,请余吏尝尝,尝过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他说着从案下拎出一坛酒,拆了封泥,清冽的酒香徐徐飘出,稍一扬手,把香气带去对面。 余粮深嗅两下,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小兄弟为今日之事打听了不少,做了好些准备嘛,年纪不大,决心倒是不小。” 荆轲礼貌地笑笑,稍稍颔首。 余粮继续道“还连样酒都准备好了,我怕是……呵呵,也没有推脱的借口了,那行,既然是霍老推荐的,就一定有保障,这酒我且不尝了,气味香醇,一闻便知,酒坊何时来立契书?” 荆轲“酒坊李主事正在门外等候,现在便可立契,关于供酒的一应事务,都将由他跟您详谈。” 余粮呵呵一笑“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 …… 段宅,午饭时间。 荆轲风尘仆仆地进屋,带进一身寒气,立即转身把毛毡门帘拉拉严实。 屋里飘着浓郁的饭香,燃了炭盆,暖和和的。 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心里也暖和和的。 他搓搓手朝父母行了礼,又弯腰对着炭盆烤了烤手,才笑呵呵地来到灵儿面前,放下一张盖了印的宽木片“喏,县卒营的契书,搞定。” 灵儿眼睛睁得圆圆的,逐字逐句看完契文,摸了下最下面的县府大印“这就成了?” “嗯。” 荆轲点点头,连塞两口饭,又夹两片肉,就着葵菜下咽,然后才从饥饿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感慨一句“真是天越冷,人越饿……” 段灵儿柔眼盯着他的吃相,心里一阵“我男人真有本事怪不得这么能吃”的自豪,又问“什么时候送酒?” 荆轲灌进一口羊汤,舔了舔嘴“明天就开始往大营送,先是十车五百坛,补齐之前的量,我得去看着,余吏也会去。” “你们两个……”段然端着小漆碗,小眉头一揪,左看右看,“最近又在忙些什么?” 荆轲笑了笑“哦,我们——” “呕——” 段夫人肚子还不显,孕吐把她折磨得够呛,此时又被阿月搀到旁屋抱桶去了。 等她走后,荆轲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是这样的,我们和——” “阿嚏!” 段禾苗打了个喷嚏,目光呆滞,一抹鼻涕缓缓流出,被他一舌舔掉。 荆轲叹了口气,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应该不会再受影响,才开口“我们把——” “阿——阿——阿——” 段禾苗阿了半天,忽然又阿不出来,揉揉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荆轲不信邪了,非要把话说完“我们要把段家的酒坊收回来了父亲您就瞧好吧明年正月就能挂牌了到时您就等着躺在家里数钱吧!” 一口气说完,没有停顿一处,说完连连喘气。 灵儿撑着下巴眯眼看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段禾苗张着嘴巴有些愣住,又一条鼻涕径直流进嘴里。uu看书 ww.uunsh 而段然眨巴着眼睛“你慢点,再说一遍。” 荆轲心好累,戳戳筷子“不说了,吃饭……” …… …… 尽管荆轲早上在榻边的那些话,段灵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但她自己说的话倒是记得门清,吃完饭就来管他要桂花饴糖。 “呃……”荆轲抿起嘴,低头像个认错的小孩儿,“那个……” “忘了?”她微微蹙眉,却又莞尔一笑,“就知道你会忘,我们出去转转吧,好久没去店里,有新菜么?” 荆轲点点头“有的,肉夹馍,卖得不错,里面是细碎的猪肉。” “肉夹馍……是肉夹着饼子么?那得卖多贵啊?” “是肉夹于馍啦,去看看就知道咯。” …… …… 两人下午到了青禾轩,荆轲在小室里生起炭盆,让灵儿在里面好好看看什么叫肉夹馍,又叫阿让照应好她,接着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段灵儿吃着馍,小嘴上全是油。 荆轲笑笑“去揪尾巴。” 不等灵儿发问,就轻轻关上房门,从厨房摸走一把小刀,藏进袖子出了后门。 接着曲回两段路,“尾巴们”就在他身前不远处。 正躲在小巷里贼头贼脑地望着青禾轩的正门。 有三条……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孤00的砖 ? 方才在青禾轩门口下车前,荆轲从车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 看到三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快步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与上次跟踪自己和盖聂的那两个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之前那俩虽是尾巴,但站姿挺拔,步态稳健如风,像是行伍出身。 这仨就是带着剑的小混混,不知道又是谁派来的。 他在下车时留意了一下,瞥到他们的眼神,忽然发现他们的目标可能是灵儿而不是自己。 这就不能忍了。 此时,荆轲袖中伸出小刀,悄步走向最靠近自己的那人。 他还够着脑袋朝外望“魏公子好眼光啊,那段小娘们,啧啧啧,肯定香,魏公子说了,完事了也给我们留一口——” 荆轲的刀尖抵上他后腰,另一手同时掐住他肩,轻道一句“魏鸣派你们来的?” 三人缩肩吓了一跳,当即回头看来。 另两人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柄,被刀顶的这人很瘦,刚想伸手摸剑,腰后就又被抵了一下,感到刺痛,他立即僵止了动作。 “刀剑无眼,”荆轲慢慢带着瘦子退进小巷深处,“想活命就老实说话。” “老实说老实说,我一定老实说。” 瘦子连连点头,还指指同伴的手让他们不要再碰剑。 对面的大胡子和小眼睛二人并不松手,紧紧握柄,缓步跟着两人往前走。 “你是谁?哦,对,你……你是那个……青禾轩的……” 他们很快就认出这是跟段灵儿同进同出的那个男人。 荆轲没心情跟他瞎掰“我再问一遍,是不是魏鸣派你们来的?” 小眼睛当即开始装傻“什、什么魏鸣?压根不认识,倒是你这人莫名其妙,再不放开我兄弟,我就要去喊游徼了!” “别!”瘦子尖叫一声,有点凄厉,哭丧着脸,“他、他是来真的,真扎啊!” 小眼睛决定抛弃同伴,朝荆轲挑挑下巴“你扎吧,我们又不认识他。” “好你个老五!”瘦子喷骂出来,“蹭我多少顿酒钱我都不计较,当你是是兄弟,怎么翻脸就不认账?我告诉,今天你俩要是走了,你们手上那些脏事我就都给抖出去!就等着吃牢饭吧!” 那二人对视一眼,小眼睛朝荆轲讽刺道“还请壮士扎死这人,我们就无后顾之忧了。” 瘦子觉得腰上的刺痛感忽然加强了,往前顶着胯,急道“别扎别扎!壮士别扎!我说,我都——” “你敢!”大胡子凶眼指他,“收了人的钱,就得替人守口!” 瘦子纠结道“命都要没了,还守什么口啊,哟,壮士,你别再捅了,我、唉疼、我说啊!是那个隔壁魏国来的魏公子,他——” 荆轲手上稍稍松劲,那大胡子却锵地拔剑,一剑刺进瘦子的喉咙,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荆轲立刻松手把将死的瘦子往前一推,手中攥紧小刀,小心戒备行凶之人。 又望向空空荡荡的巷口,那里无人经过。 瘦子捂着脖,嘴里“咳咳咔咔”冒出些蹩了气的声音,鲜血从手指缝里“噗呲”喷出两道弧线。 他往前踉跄一步,满手的血,想要去抓住大胡子。 大胡子不依不饶,对着他肚子又是一剑,红刃从背后穿了出来。 荆轲皱眉,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 拔剑的同时,瘦子也随之倒地,一摊暗红色的浓血缓缓溢出,他两腿不住抽搐,幅度越来越小。 而那两人表情镇定,杀兄弟好像很寻常的样子。 不等瘦子死透,就跨过血摊要对荆轲下手。 小眼睛扫了眼他手上的小刀,也拔出剑“既然被看到了,那你也不能活,本想今晚才动手的,你却偏要找上门来提前送死,那我就啊啊啊啊——” 不及话完,荆轲就往他腿上扔去小刀,又狠又准地扎中他大腿,把他扎得单膝跪地。 荆轲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坏人,不能话多。” 他不禁佩服自己的准头,上次在小市帮盖聂扔碗也是,怎么能那么准? 嗯,没准是天赋。 小眼睛跪了,大胡子还在。 他大喝一声,怒气冲冲地举剑朝荆轲冲来,像是要连着小眼睛的那份一起上。 荆轲两手空空,左右瞄了一眼,巷子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壮士难挡重兵之敌。 千钧一发之际,踩到了一块砖。 不知道它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但只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它,就是一块好砖。 大胡子的剑尖已经刺来,不由分说,荆轲陡然弯腰躲过,顺势捡起青砖,一个跨步从他腰侧闪开,大臂上推,把青砖朝他下巴抡去…… “唉哟啊!” 大胡子咬了一记大舌头,牙口很重,顿时鲜血涌出,染红了下唇和下巴。 “嗷——你!”他怒眉冲天,惊愕地捂着嘴,“你——嗷,嘶……” 他虽中了一击,但荆轲的砖也粉碎,掌心稍感刺痛,也许是划破了皮。 舌头破了也还是可以使剑,大胡子胡乱抹了把血,提起剑又朝荆轲挥来。 这会可就再也没有路过的砖头了,荆轲只能硬着头皮徒手上。 他侧步躬身,凝神迎敌,觉得自己可以拼上一拼。 大胡子虽然看着很有气势,但动作钝拙,用的皆是蛮力,正面硬扛,远没有盖聂灵巧。 如果移动迅速,就应该可以避开他的第一记猛刺,然后再看情况。 “小子诶!” 忽然一道老头儿的低沉嗓音从背后闯入,伴随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和小眼睛的呵骂,打破了荆轲的专注。 他努力束紧心神不能回头! 而大胡子却是被那边分了神,剑锋偏了半寸。 荆轲逮到机会,只稍一旋踵就让开了剑锋,紧接着横掌往他喉结上挥过去。 被劈中喉结,重者可以致死。 “呃啊”一声,大胡子眼角挣泪,两腿一软跪地,垂手松剑,蜷在地上直咳咳。 荆轲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uu看书 wwuuknshu.cm 一想不对,身后应该还有一人,立时转身警惕。 来人是一位戴着斗笠的长者,身穿褐色斗篷,手持藤杖,胡须灰白,眼里隐隐闪光。 小眼睛被他用杖子压着背心匍匐在地,挣扎不起,这老人好像力气很大。 而小眼睛的剑被打落在一边。 “专注是好事,”老人抖了抖袖子背起手,“但也要注意四方的动静,免得被人从后偷袭。” 看这情况,荆轲大概明白了一些。 小眼睛想要趁自己不备搞偷袭,老人出手相助,估计也是个习武的。 荆轲随即朝他作揖“多谢先生,晚辈感激不尽。” 这时,从巷口跑进一队持棍游徼,刚才有人听见巷中械斗,就去喊了他们来。 王世带头,见是荆轲,就直接来向他询问情况。 “这几人一路跟踪我们家的马车,有几天了,我来质问,反遭他们攻击,那个死掉的是这个大胡子杀的。” 王世非常信,那三个一看就不是好枣。 他命手下把人和尸带走,又对荆轲做了些录供就让他走了。 荆轲为表谢意,请这位老人家进青禾轩坐坐,给他上了些好菜。 老人无心饭菜,直言道“老夫姓徐,来找我的女婿,他叫盖聂,听说常来这家店,你见过么?” 荆轲愣了一下,这是…… 徐夫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7尺藤杖徐夫人 ? 荆轲礼貌一笑,这大概是老丈人来揪风流女婿回家的。35xs 盖兄啊,我尽量帮你吧。 他皱眉装作回想的样子,帮徐夫人满上一杯酒“盖聂……盖……聂?好像……” “阿轲,刚才去揪的什么尾巴?给我看看呗~” 段灵儿轻步过来,见他在和一位长者相谈,便先朝老人颔首示意。 荆轲有点感激地冲她笑笑,这个岔打得真好。 “这位是……” “老夫姓徐,在找我的女婿,盖聂,请问姑娘可有听过?” 荆轲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挺执着,见个人就开门见山,都来不及让自己跟灵儿通气的“那个……” “盖兄啊,”段灵儿笑得亲切,脱口而出“我们跟他很熟啊,前几天还来过的呢,对吧阿轲,在小室。” “哦……对对,想起来了……”他呵呵苦笑两下,有点尴尬地挠了挠鬓角,“店里熟客多,名字记串了,你这一说我才想起,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 他边说边朝灵儿挤挤右眼,暗示她配合。 咱俩口有没有默契,就看这一次了…… “你怎么了?”灵儿弯腰凑近了看他,“眼睛疼?我帮你吹吹?” 荆轲微微叹了口气,别过脸小声道“他是盖兄的外舅,外舅啊,盖兄夫人的父亲,盖兄不是……那个……什么……和吴家夫人……” 段灵儿很长的反射弧这才有了觉悟,小嘴一圆“哦——盖兄,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熟啦,只是偶尔来我们店里……” 对于年轻人的这些小伎俩,老江湖一眼看到底,一脸不高兴。35xs 挂着嘴角皱眉道“行了,别装了,为何如此遮掩?是不是知道他的什么事?” 荆轲正打算继续强行装愣,门外却正巧飘进一道熟悉又爽朗的声音“荆弟啊,今天你盖兄手气好,咱们来两盅?” 盖聂人随声之,微胖的身影,红发带,开心兮兮,垫着一袋小钱袋走到近前“诶?你俩怎么了?表情怎那么奇怪?这位是……” 徐夫人三指放落水杯,力道沉猛,离手时收力于无形,带着气却又拎着劲。 盖聂微微一愣,只从一个背影就认出了来人,犹豫地后退半步。 外舅兼师父应该是来抓自己回家过年的,不知道荆轲他们说了什么。 不不不,他是兄弟,不会说漏的。 盖聂快速编织好一套说辞来解释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而徐夫人却不理他了,反而问向荆轲“他叫你荆弟,是哪个荆?” 他眨眨眼睛“荆楚的荆。” “这位姑娘方才又喊你阿轲,是孟轲的轲么?你名可是荆轲?” 他轻点一下头“是,晚辈荆轲。” 徐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扫眼打量,微微点头“难怪有点像,果然……” 荆轲不解地挑了下眉“先生何意?” “你家住哪?”他直问道。 “嗯?我家?先生到底何意?” “父亲,”盖聂在他身后,“您就这么直接问——” “我没问你。”徐夫人看都不看他,一直盯着荆轲,“不愿说也属情理之中,也罢,你,随我回家。” 他拿起藤杖利索下榻,盖聂连忙去扶他,脸色为难“父亲,要不您先回吧,我在濮阳还有些事情,等完成了就回去。35xs” “什么事,”徐夫人怒眉瞪他一眼,“能比暖儿生孩子还重要?” 盖聂立马紧张起来“暖儿这就要生了?” “还有六个月。” “唉,”他舒了口气,“您别吓我,我就说嘛哪能这么快。” 徐夫人不要他扶,拄杖健步往门外走去,抬脚迈出大门。 脚没落地,又转身回来,指了下荆轲“你可知道有人在跟踪你?” 他点点头“知道。” “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吗?” 荆轲眯了眯眼,语气狐疑“先生知道么?” 徐夫人目光轻垂,思绪飘到很久以前,神情凝重“守护好它。” 不待荆轲追问就大步离开,盖聂朝他挥挥手“今年怕是难见了,欠你一壶酒,我明年再来。” 段灵儿目送他们离开,小声问向荆轲“老先生什么意思?要你守护什么?” 他轻轻摇头,但心里隐约觉得徐夫人指的是无刃剑,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 …… 丈婿俩一前一后上了街,青禾轩斜对面的暗巷里,两条尾巴掩声交谈。 “那个就是徐夫人么?你确定?” “不会有错,他虽是铸剑师,但本身不佩剑,身边常随一根七尺藤杖,盖聂是多随性狂放的人?却能像那样始终跟随在他身后半步,那老者定是徐夫人无疑,只凭这两点便能确认。 “而徐夫人作为欧冶子的传人,不会对无刃剑的下落一无所知,此来濮阳恐怕另有意图,继续盯着吧,总会有所发现。” “只能这样了,不过刚才与荆轲打斗的那三个人,一个死了,另两个被关去了县狱,要不要摸个底?也好知道他们是为谁做事。” “找个人混进去,问出主人就做了,弄得干净一点。” …… …… 濮阳县狱。 入夜,本就阴暗的牢狱更显凄冷阴森。 过道里只点了三盏质量很差的油灯,冒着烟,光还暗,但够用就行。 大门外的铁链哗啦哗啦被扯开,囚犯们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起来。 听到这声音,大家便都知道一日一次可以果腹的时刻到了。 一名狱卒拎着两个桶,一桶装碗,一桶装糠。 他一间一间地递碗送饭,送到一个二人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是今天新关进来的两个囚犯,一个伤了腿的小眼睛,和一个伤了舌头的大胡子,据说是因为私斗伤人,暂时还没受审。 狱卒用饭勺敲敲栏杆“过来拿饭。” 伤了腿的小眼睛皱眉问道“什么饭?” “糠。” 小眼睛恶声嫌弃道“猪才吃糠!” “别给脸不要脸。” 狱卒砰砰放下两只碗,碗底早就倒了些粉末,他舀了两勺烂菜糠粥,蹲下身慢慢搅匀。 又左右看看,见其他囚犯吃糠吃得很香,没人理睬这里,便压低声音道“主人有话,让我带给你们。” 牢房里的二人对视一眼,这才懒洋洋地靠近栏杆,和他隔栏对蹲。 “事情没成,但钱可以照拿,念在你们折损一人,主人仁厚,明日便找人放你们出狱,到时就去府上领赏吧。” 两人笑着点点头,uu看书 .ukanshu 小眼睛拱了拱手“魏公子爽快,且先谢过,鄙人日后定当全力报答,不过请问到了君府要找何人领赏?” 狱卒心里一算,既是君府,那定然是卫君府,所以到底是魏公子还是卫公子? 人们一般叫子南雍作卫公子,而不会称子南公子,这就使得同住一间君府的两位公子常引混淆,狱卒必须得弄个明白。 “主人不便露面,你们要是到了,就找君府的管事。” 小眼睛想了想“是王冲么?” 魏鸣的随从就叫王冲,这便可以确定了。 狱卒笑了笑“是,但千万记得别直呼其名。” 两人点点头“这个当然懂。” 狱卒笑着把粥碗推进去“今天先委屈二位了,虽然是糠,总也好过饥肠辘辘,先将就这一顿,等领了赏,不就能美餐一顿了?” 牢里两人叹了口气,但想到明天能拿钱,心情便也稍稍缓解,谁也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狱卒看着他们吃光碗底,收走了所有的碗,出了牢房门转进院子,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 当晚,县狱里有两人暴毙。 牢里常有老鼠,鼠药直接洒在地上,他们的死状和死老鼠很像,死因也被判定为误食鼠药。 这两人的尸首被拖去城外掩埋,此事以及他们私斗的罪行便再无人问津。 而过了几日,那位魏公子却被牵连了出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 又过几日到了仲冬月初,荆轲来青禾轩查上个月的账。35xs 数术他不如段灵儿,她的小脑瓜子多利索,几串数在脑中呼啦一过,当即就能得出一个结果,不行还有算筹可以辅助。 但灵儿贪睡,越到深冬起床越累,她的早上基本是从午后才开始。 荆轲要做很多事,没法等她起床,店里越到冬天越忙。 好在掌柜的尹江是个人肉计算器,身怀绝技,有着天生的好算功。 他把账目管得清清爽爽,每日的、每月的、每季的,分门别类,如实记录,根本不用操心。 店面的收益占比越来越小,青禾轩最主要的生意来自于大户人家的宴会。 临近年底,家家户户的活动多了起来。 祭祖、祭冬、祭宗庙,祭祀之后就有宴,有宴就要吃好的。 人们从青禾轩叫得最多的还是招牌菜,青禾团和卤味拼盘。 看着量很大,但灶和锅也早就扩建了,足够应付。 各家的马车会停在后门拿货,有时几家排着队,阿让安排得妥妥的,从来没出过岔子。 而苏嘉有天偷偷来告诉荆轲,有人想挖他过去,开了两倍的钱,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理由就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青禾轩要了他,做人得知恩。 然后荆轲就给他暴涨了月钱…… 荆轲今天来也只是象征性地翻翻账简,然后就拿了碟豆子往大厅里一坐,听听客人们闲聊,这算是日常解闷的法子。 “听说了吗?那个隔壁魏国来的魏公子啊,被秦国派来的人给带走了。” “怎么了怎么了?” 另两桌眼睛一亮,胸中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纷纷围了过来,荆轲也竖起耳朵。 “今天上午,卫君府来了一队黑甲秦兵,把他们母子二人给送上了马车,接着走的西城门出了城,看方向应该是往咸阳去了。 “我想打听的,可君府下人谁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那魏夫人走的时候哭哭啼啼,连收拾行囊的时间都没给,带了几身衣服就被催出了门,唉,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那边。” “嗯……”一人捋胡想了想,“怕是被软禁了。” “软禁?怎么说?” “我听说那位秦王经常将人软禁,近年来,秦国不是得了韩魏的好些地么?顺从的官员、氏族就收为己用,更籍为秦民。 “而那些不服秦但又有些身份地位的,秦王就把他们拖家带口地送到咸阳去,不是关押,还给他们宅子住哩,可就是被人看着,哪儿都不能去。” 一人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管饭吗?” “不知道。” “要是管饭,还有宅子住,那我也想去。” “得了吧,那哪儿是平民的待遇?起码也得是县官,或是家累千金的商人,” “我就说吧,濮阳城里啊,到处都是秦国的耳目,没准现在就在哪边偷听呢。” “哦哦,那得小点声……” 然后那边的声音就瞬间小了下去,荆轲听不清,丢下豆子擦擦手,没把魏鸣的事当回事。 荆轲觉得他走了,应该就不会再打灵儿的主意了,之前三个剑客也没了下落。 还是警惕一点,那两条尾巴还在,一前一后守着青禾轩。 这不,荆轲从后门骑上马大力,翻马背的时候朝旁瞄了一眼,其中一人正坐在汤饼铺子里喝面汤。 见到目标出来,当即丢下几个钱,等一人一马走远后,才贴着墙根跟了过去。 何伯今天请了假,荆轲自己骑马来的。 在城中,当差的马才能快跑,寻常马匹只可缓行。 这种速度人也能跟得上,荆轲就由着他们跟。 自己还有事要办,要去白马阁见姜雅,跟她谈谈三家生意的最后一环。 而他之所以不去招惹这两人,纯粹是因为他们看起来不好对付,不光是相当的体型和武力。 这两人不比那三个被雇凶的剑客,他们沉稳执着,也许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过,但依然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必须要一直跟。 虽说不影响生活,但总觉得是个隐患,无刃剑就是不出,难道这辈子就都要被跟了? 荆轲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调开他们死黏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正巧看到吕萌也骑着马迎面走来,就朝她招了下手。 她一身黑裘,带着毛茸茸的帽兜,背了张弓,马鞍边挂着两只死野兔,像是打猎回来。 荆轲笑了笑,挺马上前跟她寒暄“有日子没见了,一个人去打猎啊。” 她指指背后的弓“不,练箭。” 所以……有什么区别? “哦。” “嗯。” 一阵寒风卷过,两人忽然无话可说。 吕萌脸被冻得僵硬,吸了下红彤彤的鼻子“再会。” 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大冬天的跑到城外去打猎。 荆轲觉得她又在背着家里搞什么事情,没准对刺秦还不死心。 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喊住她“你……” 她很冷,弯着背,满脸不耐烦,紧了紧裘领斜眼瞪来“干嘛?” 荆轲抿了下嘴,决定不再多管她的事,转而问道“吕氏酒坊你熟吗?” “不熟。” 她丢下两个字就呵马离开,厌世的表情谁也不睬。 荆轲叹了口气耸耸肩。 算了,想要把郡卒营的酒业生意从合作牢固的吕氏那里揽过来,问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路子?还得另辟蹊径。 而姜雅那边,对他在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连收君府和县卒营的两单生意颇感意外。 就这两家本来也够了,但既然先前说好了三家,她很想看看荆轲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从吕氏的碗里抢食。 荆轲自己也想看看。 人的能力得逼出来。 自己可是要面对秦始皇的人。 他微微仰头,满心壮志,却听见身后不远处“扑通”一声闷响。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路上行人本就不多,此时全都被那动静吸引了过去。 “姑娘坠马了!” “就她一个人吗?” “姑娘,你没事吧?” “刚才我就瞧着她不对劲,骑在那马背上越来越趴,脸色也不好,别是病了吧?” “姑娘醒醒。” 荆轲闻声回头,刚才还驮着吕萌的那匹棕马,背上空空荡荡。 旁边围了一小群人,人群中躺着一抹黑色的身影。 方才见过,是穿黑裘的吕萌。 怎么坠马了?一定是马术不佳。 但怎么趴在地上不起来?别是摔晕了。 荆轲有点担心,毕竟她只有一人,便掉头回去看看。 下马穿过人群,蹲在她身边“吕萌,你这是……怎么了?” 吕萌眉毛揪得紧紧的,uu看书 ww.uuknshuom 眼睛闭得死死的,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不像是昏过去,对旁人的话也有反应。 她微微睁眼,看见是他,轻摇一下头,又侧蜷起身缩成一团。 他皱眉担忧道“打猎受伤了?” 摇摇头。 “那是哪里不舒服?” 拼命摇摇头。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前面就是了。” 摇摇——呃不,点点头,吕萌小小地点了下头,眉头揪得更紧了。 “能站起来么?” 摇头。 他叹了口气“那我背你上马吧,还能骑马吗?” “不能不能,不要碰我!”她烦躁不安,额头居然渗出了冷汗。 旁边一位婆子劝道“小兄弟啊,你与这姑娘是认识的吧?别多说了,快抱起来送人回家吧,这大冷天的,躺在地上多寒呐。” 他点点头,收起马鞭,将吕萌轻轻横抱起来。 荆轲的气息,好温暖。 她忽觉一阵舒适,依偎在他怀里不想离开。 却被他一把挂上了马背…… “你先这么趴着,”荆轲牵着两匹马往前走,“抓紧了别掉下来,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吕萌难受得要死,又被他像挂包袱一样给挂在马鞍上,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了几千遍。 然后一阵剧痛袭来,手劲一松,真的昏了过去,身子向下滑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待字闺中难 ? 吕宅。 吕萌屋里暖意融融,生了两盆炭火。 她裹了张手感细腻的羊羔绒厚毯,已经昏睡了两三刻。 此时迷迷糊糊被一阵带着姜味的药香诱醒,隐约听见几句轻柔的交谈…… “……出了浮沫就换文火,把沫刮了……” “……垫上纱,倒的时候滤净药渣……” “……我先尝尝……可以了……” 唉,六姐姐的声音真好听。 吕若端着碗缓步走来,坐在榻边吹药。 吕萌露出一双委屈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六姐姐……” “醒啦。”她笑眼看看妹妹,小勺一舀,继续吹药。 吕萌摸摸肚子,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还是老毛病,丢人丢到大路上了。” 吕若语气责备“既知来了月事,怎么还往外跑?还一个人进山里打猎?” 她嘟囔道“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嘛……诶?我怎么回来的?记不清了……” “是那位荆公子送你回来的。” “荆公子……”吕萌不解地眨眨眼睛,“哪个荆公子?” “青禾轩的那个啊,曾被母亲青去青阳居的。” “青禾……哦,荆轲啊,对,我是遇到他了……” 吕萌想起自己好像被他抱了起来,脑子一嗡,小心砰砰,拼命摇摇头“荆轲就荆轲,叫什么荆公子?他一个商人,又不是氏族子弟,当不上公子二字。” 吕若拿来靠枕,正要扶她坐起,见她突然转了性子,笑着摇摇头 “这又是怎么了?人家好心送你回来,没留你一个人躺在街上被人围观,你还这般恶声恶气?他若是知道,定会后悔帮你。” “哼,帮都帮咯,难道还想把我扔回去不成?”她洋洋乎乎坐起身,“那他现在哪里?要不我去谢谢他?” 吕若将小勺送到她口边“被母亲留下了,正在堂中谈事呢。” “哦……” 吕萌小口抿抿药,砸吧两下皱起眉头“好辛啊,你放了多少姜?” “别问,”吕若轻推一下碗,“喝就是了。” 她哭丧着脸,含泪喝药。 “这天寒地冻的,身子可要保养好,老姜虽辛,但驱寒回暖,要我说,不光是月事这几天,你平日也得常喝,你看我从来不痛,就是喝这个喝的。” “噗!咳!”吕萌满脸纠结地拿开碗,“好了好了,不喝了,我再躺会儿,有劳六姐姐关心,不过这药真有效,喝了很快就舒服,你不当医者真是亏了。” 她说着又钻回被窝,吕若帮她掖好毯子“本只是个乐子,看看书种种药草,谁想到还真能配出些个有用的方子? “也就平日里的这类女子之疾,或是头疼脑热、小毛小病什么的,若是真要从医、救死扶伤,那得要背负多大的责任啊,我背不来,还是就在这宅子里轻轻松松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吕萌好像睡着了。 这么快,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 吕若轻叹一声,跟候在一旁的荣儿嘱咐两句就出门了。 院子里来人送了两只刚被剥皮的野兔,是吕萌今天进山的战果。 吕若见不得这些血糊糊的死东西,皱眉绕路走开。 她的这个七妹妹没什么耐性,做事想到一出是一出。 还尚武,在院子里设靶练剑,一个人投壶打猎,完全就是男孩子嘛。 旁人道是性情怪异,连吕老夫人也不能理解,而偏爱懂事听话的长女吕英。 只有吕若这个与她从小玩到大的异母姐姐才能稍作陪伴。 吕若和吕萌二人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就她俩还没成家。 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年龄相近,能说到一起。 但吕若好静,喜欢读书种花,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几次门。 外出要么是家人一起,要么是家仆陪着,车接车送。 她也不喜欢出门,属于宅在家里等人上门说亲的深闺名秀。 成了婚就要被送去另一座宅子里宅着,生儿育女,颐养天年,一直宅到生命的尽头。 两个姐姐都嫁给了秦国武将,父亲的眼光向来又准又好,姐姐们嫁过去非常幸福。 吕若本也是要嫁给秦国某个武将的独子,但父亲去世了,这事就没了下文。 如今要守孝守到后年秋天,这期间家里也不会闲着,要给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物色人家。 吕不韦生前为吕萌选中了王翦的儿子王贲,已经派人去说亲。 而那边在吕不韦死后,以男方比女方小两岁为由,推掉了婚事,这算是变相撇清,无可厚非。 但这也开了秦国望族不愿与吕氏联姻的先河。 吕家没了吕不韦,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一具华丽的躯壳,除了钱和生意,什么都没有,还会触了秦王的霉头。 而之前已经成婚的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没成的多半也不会找吕家。 所以吕家剩下来的六姑娘和七姑娘其实挺难找的,门当户对的不来,低了又看不上,主要是秦国人忌惮吕不韦的自尽,不愿与他家扯上关系。 吕老夫人让吕从革去找,他来提过一两个别国望族,都被老夫人留着待定,打算等快要出丧时再去联系看看。 吕若本来没什么想法,伯父和嫡母要她嫁谁她就嫁谁。 可想到以后没准要离开濮阳,心里就有点难过,除了舍不得离家,也许还舍不得一些其他。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堂,吕老夫人和荆轲一来一往的说笑,就像一对忘年交。 老夫人喜欢听民间志怪,市井奇闻,荆轲总能说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让她满脸惊奇。 什么“喷火的山”、“跳水的猪”、“二百斤的孩子”、“狐妖蛇妖蜘蛛精”云云。 这些在旁人听着离经叛道的东西,从他嘴里说出却像是真有其事。 而他的语气相当随性又不失礼节,并不让人觉得是刻意哗众取宠,就像家里的孙子游玩回家来跟祖母聊聊外面的见闻。 也只有在这时,老夫人才会发自内心地放声朗笑。 吕若就趁着她心情大好,在门外欠身道安。 “六丫头来了,”吕老夫人余笑渐歇,朝她招招手,“来,萌儿怎样了?” 她在荆轲对面的席上落座,uu看书 uukanshuom 与他颔首示意之后看向老夫人“回母亲的话,七妹妹刚醒,喝过药又睡下了。” “这孩子,明明禁足了还非要跑出去,脾气又怪,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安分,为母不知该多省心。” 吕若腼腆地低下头,偷瞄了眼荆轲。 他刚刚放下水杯,朝老夫人笑了笑“吕七姑娘也有她的特别之处,相当独立,见解独到,但毕竟年少,很多方面还需要长辈指引,或是多看些有用的书,才不会偏离方向。” 老夫人稍一挑眉“萌儿说过什么话……让你觉得她会偏离方向?”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夫人这么细致,随即打哈哈道“那倒没有,只是她年纪小,又有点见识,心中难免生些片面的想法,这很寻常,我少年时也会这样,后来看看正经书就上道了。” 吕老夫人点点头“的确,年少未萌,心思初开,人就容易迷茫,老身对她确是关心得少了,你说得对,是要多跟她聊聊。” 荆轲松了一口气“那个……时候不早,既然七姑娘没事,我也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也好,诶,你与灵儿的婚礼是这月中旬吧?” “是,仲冬望日。” 她笑了笑“到时让人送份薄礼去,小小心意,给灵儿的,贺你们新婚大喜。” “晚辈谢过夫人厚爱。” 稍作道别,荆轲便起身离开。 吕若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你都要成婚了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利不让 ? 荆轲方才可不光是陪着吕老夫人说说笑笑的,他打听到了吕氏酒坊的一些信息。 从吕氏酒坊做出的酒被人们称作吕酒,许多地方都有吕氏酒坊,几乎将七国的主要地区都覆盖到了。 大多是在多国多地之间的交界处,这样运送起来方便。 供应郡卒营的吕氏酒坊在东边五十里外的朝歌,那里是商王朝的旧都。 纣王无道,纵欲无度,造酒池肉林昼夜长饮,拉动了周遭酒业的生产力。 商朝已亡八百年,但朝歌制酒的老本行却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那边是当世条件最完备、酒工最集中的酿酒之乡。 朝歌城在淇水之滨,以前也是卫国的,现在归秦国东郡,离赵国邯郸不算远,地处三地交界。 这里的吕氏酒坊同时向东郡、河内郡和赵国邯郸大量的用酒。 吕酒不做酒肆生意,全是官府和军队大批量采购。 而东郡郡卒营的收入在吕氏酒业中并不占太多,在吕氏所有的生意中就更微乎其微,但却是朝歌吕酒将近三分之一的收入来源。 要按吕老夫人的说法,荆小兄弟若是想要这份生意,那就给了便是。 但她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决定权,连意见也未必会被人听得进去。35xs 老夫人不管吕氏的生意,吕从革每月来汇报营收的时候,就听个热闹,知道家里还有钱就好。 他现在算是代吕延打理,等他们三兄弟出了丧便会退居二线,毕竟年纪大了。 墓园那边也会有人去汇报,当然是些得力的主事而不是吕从革这个伯父。 吕伯父的心思也不在生意上,所有业务就像一驾平稳行驶的马车缓缓向前,没什么好操心的。 他在操心无刃剑。 距无刃剑出现在濮阳城一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吕氏布在各处商行和作坊的眼线也没发现有那么一个带着布包长棍的人。 他知道秦国的“那位”也在找剑,还派了人整日跟踪荆轲,他便只能收敛。 敢挑战“那位”,吕不韦就是下场。 …… …… 自荆轲送回吕萌那日已经过了近十天。 吕老夫人好心,在吕从革上门时,帮荆轲说了说郡卒营的生意。 “……左右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点个头,延儿那边再传个信,这不就成了?吕氏也不差这一口的,依我说,就让给他得了,明天孩子成亲,就当送个贺礼。” 吕从革揣手闭目,在炭盆边上一动不动,养神养了好半天,等老夫人话音落下许久,才缓缓开口“与他非亲非故,我吕氏为何要凭白让利?” 老夫人叹了口气“敢情我说了那半天,口沫都白费了?” 吕从革依然揣手闭目,肩膀稍稍垮下一点,他也叹了口气。 人情世故最是下流。 如果动动嘴皮子、拉拉关系就能解决问题、得到利益,那还要立什么规矩? 人情世故也最是管用。 动动嘴皮子、拉拉关系就能解决问题、得到利益了。 世间多少大事,成败皆因人情。 吕从革通过吕不韦看到太多,秦国对六国大量使用细作,通过金钱收买人心、分化君臣关系,导致兵败祸国的不计其数。 而吕不韦自己的成功,最初就是在异人、阳泉君和华阳夫人之间周转人情。 人情好用,人情讨厌,而吕从革听了“荆轲”两个字就眉头一紧。 他起家太快了,惹人眼红,没几个月居然就敢打吕氏的主意。 正是因为无刃剑,让吕从革记住了那个名字。 又因为乙三酒坊那件事,让他也抵触那个名字。 此时默不作声,对吕老夫人的话无动于衷。 老夫人瞥他一眼,还想继续帮年轻人争取一下“荆轲那孩子不错,头脑灵光又上进,正是需要前人提携的时候。 “等他做好了,你把他收做吕氏的主事,日后定是得力的助手,带来的收益可未必就比区区一个郡卒营要少,何乐而不为?” 吕从革就是不为,固执的老头心意已决。 没有利益的事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人不理。 他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线,闭得太久,窗外的光线有些刺目,稍作适应才完全睁开。 朝老夫人微微欠身道“从革还有事,改日再来探望夫人。” “你啊,”吕老夫人摇了摇头,“就是见不得年轻人发迹,倒像是谁能来抢你的似的。” 说对了。 吕从革面无表情,朝旁抬起一只手,老仆林普当即过来扶起。 人老了,冬天腿脚不利索,需要这么一个可以信赖依靠的老伙计。 林普帮他理好下摆,跟在他身后三尺先后出了门。 主仆二人鱼贯上车,林普把窗帘封封严,为主人盖上一条护膝毯,边道“主君,请容老奴多一句嘴。uu看书 .ukanshu ” 吕从革闭目转着玉扳指“说。” “方才老夫人提起之事,关于那个叫荆轲的,老奴觉得,此事是个机会。” “说说。” “主君不是一直觉得那荆轲对无刃剑的传言多有掩藏么,总想找机会探寻,却因秦国那位的耳目盯梢而施展不开。 “老奴倒觉得,可以以东郡郡卒营的生意来换无刃剑更多的消息,这便是可图的利益。 “郡卒营只是一桩生意,但那无刃剑的消息,别说千金难求,这一个半月来毫无收获,耽误的不还是主君的时间?金钱易得,而时间过去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普连连叹息,主人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主人的遗憾,也是他追悔莫及的可惜。 “林普,”吕从革长长舒出一口气,“跟了我多长时间了?” “到如今……”他仰头想了想,“二十又六年了。” “二十六年,呵呵,足以生成一条蛔虫了,老蛔虫。” 林普腼腆地笑笑,知道自己猜中了主人心意,这句话多半是夸赞,他大概也是要这么做的。 “那老奴着人去安排?” 吕从革“嗯”了一声“做得隐蔽些,别让那位的耳目发现他与我们有关。” “主君放心。” “明日他成亲,昏时应该有宴,人多易混淆,会是个不错的时机。” “老奴明白。”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底线就要没了 ? 仲冬望日。35xs 青禾轩歇业一天,大家都到城东段宅去参加两位东家的婚礼了。 婚礼也叫“昏礼”,在黄昏时举行,从午前就已经开始接待宾客。 家里一早来人挂上了玄色礼布,把整座宅子装扮得庄严肃穆。 玄色就是一种隐隐发红的黑,荆轲的男子礼服也叫玄端,和灵儿的女装配成一套,全在孙夫人布庄定做。 父母一身黑,新人一身黑,家仆一身黑,连宾客都是一身黑。 苏嘉带着青禾轩的伙计们在后厨备宴,尹江、阿让就陪着段然和荆轲在前面招呼客人。 来赴宴的宾客都带了贺礼,大大小小不成敬意。 男子在大堂,女子在偏厅,两处平日里看着很大,但要接待这么多人还是压力不小。 天气虽然很冷,好在暖阳高升。 院中设了些小席,摆着炭火,大伙儿也乐得在外面晒晒太阳。 段宅里人声鼎沸,相当热闹,宾客除了段然的几个酒肉之交,其他大多是荆轲和灵儿的朋友。 有像孙夫人这样相熟的商肆东家,也有霍老和赵夫子之类的士子乡绅。 有基层官吏,亭长郑义、县吏余粮,而较熟的王世今日当值,带着游徼在门口道了个喜就继续巡逻去了。 还有卫公子子南雍和他长姐子南风,后者嫁给了东郡郡守家的儿子,作为秦卫联姻。 子南风是段灵儿在孙家宴会上认识的伙伴,两人年龄相近,能说到一起,就一并请了来,而他夫君跟段家不熟,也就跟着沾沾喜气。 本来还该请吕家人的,至少得有吕萌和吕仅,谢邀不赴的理由听得耳朵生茧他们在守丧。 盖聂早已随徐夫人回了赵国,陆林和杨允还在,今天也来赴宴。 他们没佩剑,杨允收敛起剑客闲散的性子,跟人作揖寒暄倒还彬彬有礼。 没带礼来,带了两坛酒,段然不介意,乐呵呵地迎他们进门。 有些人他不认识,或是见过几面喊不上名字,但只要是拿着帖子来的都给进。 请帖全由他亲笔所写,认得字迹和行文,不会有错。 到了午后,前场的宴会已经从众人的相互认识、闲谈进入了放松的娱乐时间。 院里开始投壶,不分男女,同场竞技,孩子们也能露两手。 而中年和老年男子则更倾向于六博棋这种考验知识、策略和运气的棋盘游戏,这也是当时除了赌博以外最受追捧的桌上消遣。 宅子外院欢声笑语,而内院有人在哭…… …… …… “……你这小没良心的,把你养这么大,呜呜呜……说嫁就嫁了,为娘还没好好看看你……” 段夫人捏着帕子轻点两下眼角,生离死别一般握着女儿的手。 段灵儿粉妆红唇,秋波黛眉纤长唯美,头簪金钗,长发及腰,身着一席玄色礼服,腰间佩戴黄白相间的组玉,瞬间变得成熟端庄。 有点嫌弃地瞥了她娘一眼“之前还吕家魏家张罗得热乎,阿娘现在倒可惜起来了……” 段夫人登时愣住,噙着泪说不出话来,拍她一下手“真是白眼狼啊……呜呜呜……” “好啦,”灵儿安慰她,“这以后不还是住在家里吗?什么都没变啊。” “一想到……一想到你要被阿轲那小子给……阿娘就呜呜呜……太便宜他了……他几辈子讨来的好运,怎么就进了我们家的门……” 段灵儿知道母亲就是嘴硬心软,其实早就接受了荆轲这个女婿,可心里的缺失总要从嘴皮子上找点回来。 “阿娘是不知道,阿轲在濮阳出了点儿名堂,混了张脸熟,多少女孩子对他馋勾勾的。 “孙夫人的小女儿,赵夫子的孙女,连贺学令家那个十二岁的小胖丫头也让她弟弟在学堂问禾苗有关他的事,还有……” 段灵儿抿嘴不说了,吕家两个未出阁的姑娘看他的眼神也有点多余的意思。 她敏感得很,还真不是乱猜,成婚不是尘埃落定,恰恰是两个人生活的。 这一路诱惑很多,就荆轲的表现来看,灵儿也觉得多虑了,城中有多少姑娘羡慕自己哩。 “……总之阿娘想开点,想成是女儿占他的便宜就好了啊。” “你这小妮儿,”段夫人微微蹙眉,“是不是早盼着入他的房?我瞧见几次他晚上从你院出来,难道你们已经……啊,他有没有用强啊?” 灵儿忍住笑“没有啦,阿轲老实得很,不让碰哪儿就不碰,女儿跟他再亲,那也是……也是有底线的,况且要入也是他入我的房,他那屋连衣服都不够我放的。” 段夫人又啜两声“唉……今晚这底线……就要没了……” 不知该说什么来劝她,她自己的底线还是在婚前被突破的呢。 灵儿和阿云笑而不语地对视一眼。 段禾苗在前面投壶玩得尽兴,被荆轲差使过来打探情报,刚进屋就一惊一乍的。 “哇——阿姐!”他扑通一声坐到旁边,“你今天好美!” 灵儿微噘丹唇“我昨天不美吗?” “美美美,阿姐天天都美,诶?阿娘怎么哭啦?一定是饿了,看,”他从衣襟里掏出两颗卤蛋,“从前面拿来的,阿娘吃。” 段夫人破涕为笑,想到什么,又嗔了儿子一眼“你在前面玩得好好的,跑这来干嘛?是不是你那好姊丈派你来当细作的?” 他忽然定住,猛眨了两下眼“不、不是啊,不是的……” 段禾苗不会骗人,谎话被揭穿的慌张全都写在脸上。 段夫人蹙眉看向外间,锐利的视线透过纱屏,果然在门外走廊的地板上看到一抹躲躲藏藏的影子。 便故意高声道“灵儿啊,你要是真后悔了,这亲不成也罢,阿娘这就去前面给宾客们赔礼,请他们都回去。” “阿娘……”段灵儿心拎起来,uu看书 ukanshu.cm “你在说什么?” “别啊!” 藏在门外偷听的荆轲一个急步冲了进来,懵头懵脑“这怎么……母亲你说笑呢……肯定是的……” 段夫人见他这样儿,忍俊不禁“看你急的,就是说笑啊。” 灵儿轻拍母亲一下“阿娘,真是的……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 “亲迎之日,昏前新人不见面,哪个让他忍不住跑来的?不罚他一下嘛?” 荆轲犹犹豫豫踱了两步,隔着纱屏朝里张望“母亲,一会儿就要驾车了……” “嗯,去吧。” “那个……我听说灵儿今天……可漂亮了,能让我先看一眼呗?看了之后,我驾车就有劲儿了……” 这么猴急,灵儿就不想让他看,赧笑着别过脸去。 段夫人扬了下帕子“去去去,死小子,婚上还不够你看的?小禾也出去,你也半大的小伙子了,别总往你姐闺房里跑,把你姊丈带走。” “哦……” 禾苗把卤蛋揣回怀里,尽职尽责地到门边去推走荆轲,两人难兄难弟一般被母亲赶了出来。 穿过熙熙攘攘的前院,外面暖阳正晴,却飘起了雪花。 宾客纷纷转到屋内,仆人们正在忙活着收拾院里的坐席,有几张生脸,是孙夫人带来帮忙的。 荆轲余光一瞥,瞥到家仆打扮的“两条尾巴”,正装模作样地抬案桌。 太过分!居然跟到家里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还让不让人成亲了? ? 荆轲立时转向,朝那两人径直过去。35xs 很明显地瞧见他俩往这儿瞄了一眼,故作镇定继续抬案。 “辛苦了。”荆轲露出一个爽朗的笑脸,伸手托住案底,“方案太重,我来帮把手。” 两人脸上堆笑,边抬边说“多谢家东,家东今日是新人,不兴劳力的,这点小事我们来做就好。” “二位面生,”荆轲并不离开,“可是孙夫人府上的?” 听他这一问,两条尾巴有点惴惴,他们曾经感到荆轲可能发现被跟踪了,但毕竟隔得远,未必能准确认出。 此时莫名其妙地上前来帮忙也不知是何用意,毕竟旁边还有其他搬东西的人,怎么就绕远选中他们了呢? 一人欠身道“家中叔父是孙宅的老仆,今日喊我们来帮忙。” “叔父?”荆轲稍一皱眉,又问,“他来了么?我想当面感谢。” “呃……他——” “哎呀,家东,大喜的日子,怎么亲自做这些呐?让他们做就好了。” 一位精干的老丈快步过来,朝荆轲端了下手,又给那两人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快点搬。 荆轲认识这人,的确是孙宅的老仆,他便求证道“您是他们的叔父?” 他稍稍一愣,想了片刻,点点头“呃,是,他们是有哪里做的不好的么?我这就去骂。” “不,”荆轲目光追到那二人,慢声开口,“他们挺好的。” …… …… 两条尾巴干完活,见荆轲和一众宾客往门外走去,看样子是要去驾车,那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找了个隐蔽的角落低语。 “他该不会是认出我们来了吧?” “不管有没有起疑,我们都不能再跟了,得换人。” “好,今晚就去传信。” 方才的老丈找到他们,赔笑道“二位,鄙人方才说的可好?没被人看出破绽吧?” 一人从袖中拎出一袋钱,老丈当即捧手接住。 “收了钱,嘴要严,我们知道你家在哪。” 老丈连连点头“肯定严肯定严,绝不吐露半句,也绝不多问半句。” “很好。” …… …… 时至黄昏,太阳西沉。 云是粉色的,温暖的夕阳穿透云层斜斜地洒满整条街道。 濮阳城沐浴在橙色光芒的笼罩下,而雪势却渐渐变大,白白点点在一片橙黄、粉红中飞舞、旋转。 奇怪的天,煞是好看。 路人有赶路的,有站在段家外面围观的,这里在办婚。 “酉初,昏至,新君驾车。” 赞礼高声宣道,两辆马车陆续在门前停下。 结个婚还要两辆马车,一辆坐新君,一辆坐新妇。 荆轲便提前去车行租来一驾,自家的在后面,给灵儿坐,应了她的少女心,挂上一圈小铃铛。 叮铃哐啷随车摇摆,声音清脆,与这夕阳下的初雪很配。 男方要去女方家接亲,段夫人要求婚礼一步都不能少,那这住在一起的该怎么办? 就在家门口的路上绕两圈呗。 荆轲坐进头车,自家的车由何伯驾着跟在后面。 两辆车徐徐向前驶着,荆轲还想着刚才两条尾巴的事 所以那二人只是普通家仆,难道自己认错了?应该不会啊。 正自纳闷,前面窗外忽然传进车夫的低语“荆东家可是想要郡卒营的酒业生意?” 荆轲皱了下眉,大喜的日子,还让不让人成个安稳的亲了? 这车夫是从车行来的,眼下看来别有意图。 他慢慢坐了过去,背靠前窗侧过头“你是何人?” “想不想要?” “你怎知郡卒营的事?” “郡卒营喝的是吕酒,凭你?拿不下来,现在有个机会,尽快决定,在车第二次回到府上之前给我个准话。” 哪有平白无故送上门来的好处? 他当即回问“你们到底是谁?想要什么?” 窗外沉默了小片刻“无刃剑的消息,任何消息。35xs” 荆轲眉心舒展,点头冷笑“可真行,混进宴场不够,还要在婚车上动手脚,这盘子下得可够大的啊。”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十字路口,这条街便算走完了,开始缓缓掉头,朝家的方向驶去。 车夫又道“宴场耳目的主人……另有其人。” “你知道是谁?” “你惹不起的人。” 荆轲脑中飞转,既然两者不是一伙人,尾巴混进家里盯梢,此人却选在外面的婚车来接触。 那就说明…… 这个车夫背后的人,不希望被尾巴背后的人发现他们也在打自己的主意。 “怕是那个人,你们也惹不起吧?” 窗外没了动静,只有车轮咕噜轧过地面的声音。 “你的时间不多了,无刃剑的一个消息,只要有用,就能换整个东郡郡卒营的买卖,吴家给你的期限是年底吧?” 他咧嘴笑笑“还真是消息灵通,郡卒营的买卖我拿不下来,那你又凭什么夸这个海口,除非……你是吕家的。” 话音刚落,车轮“吱呀”一声停住,马车已经驶回了家门口。 这次要接上灵儿再来一圈。 荆轲下车时看了那车夫一眼,就是一面容淳朴的大爷。 他笑着端了端手,又去把车掉头,仿佛没有发生过刚才那些对话,就连荆轲也怀疑那些话到底是不是他说的。 之后,进门迎亲又是各种礼节,在大堂拜段然,在家庙拜先祖。 左拜右拜到处拜,终于迎来了段灵儿。 只穿玄衣太冷,她就披了那件新做的白狐裘,在雪中格外耀目,一抹阳光洒下…… 这姑娘都发光了,是谪落凡尘的小仙女啊。 眉眼弯弯,笑成一道暖光,那是飞蛾扑火也要向往的地方。 若说平日里,她的眼睛每眨一下,看到的人心思就颤动一下。 那今天她每眨一眼,荆轲的心就像被绝世的惊雷暴击一次,心脏都抽筋了。 还有那微启的红唇……简直是致命的红唇杀! 要死了…… 他小心砰砰直跳,猛眨一下眼睛又睁开,直勾勾盯着她。 刚才马车上的那些统统抛到脑后,满脸止不住的憨笑,愣是半天没有反应。 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宇宙八荒…… 直到灵儿走来,瞧见他的傻样,笑嗔道“至于嘛,没见过啊。” “没、没有……” 他缓缓转身领着她出门,目光黏在灵儿身上了,一路侧头盯着。 这样的灵儿每看一眼就少一眼,他都舍不得眨眼,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个痴汉。 痴汉把小仙女送上车,然后为她驾车。 说是驾车,也只是象征性地拿起车绳摆了个样子,赶了几步远,然后又换给何伯来驾,自己则回到那辆头车。 也从梦境回到现实。 “想得怎么样了?”车夫边赶车边问,“这可是最后一趟。” 在这种飘飘欲仙的时候,如果对方是灵儿,那她说什么荆轲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此时对方是一个带着目的的老头,这让他一秒冷静下来。 “无刃剑的消息,我早就公之于众了,之前挂了个牌子的,要不一会儿我回家找来给你看看?” “我知道你有隐瞒,只要照实说出,郡卒营的契书很快就会送到府上,到时你想要的就都有了。” “既知我有隐瞒,那我就随便说一个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的,你们也信吗?” “我说过,要有用的,如果经我们核查,发现你在说谎,那送到府上的,很可能是一具枷锁。” 荆轲虽然隐隐动心,但也拎的清轻重。 他绝不会拿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去换取利益,而且徐夫人也说过要守护好它。 实在不行,大不了就不要酒业。 两驾马车离段宅越来越近,能感觉到车夫在减速,他在等荆轲的回答。 “没有,我没有什么消息,能说的之前都说烂了,信不信由你。” “……是么,真是可惜啊。” 荆轲没什么好可惜的,底线不能丢。 他下车后也没再看那人一眼,接了段灵儿就迈进家门。 …… ……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一对新人进屋合卺共饮。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字吃吃喝喝。 在礼赞的指引下,同吃一块肉,同吃一碗酱,同吃一碗粟米,每吃一次就要漱口,uu看书 ww.uukansu.m 最后再用两半系红绳的葫芦喝个酒。 一套流程走完已经天黑,宾客之间传递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纷纷离开了屋。 雪渐渐地大了,漫天飞扬在濮阳城上。 宾客们的车马一辆接一辆地离开段家,在浅浅的积雪中压出一道道车辙。 荆轲陪着段然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又被父亲嘱咐了两句。 “该说的之前都说了,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再冗言,总之……咳,今晚让禾苗去你屋睡,他以后也不好再跟灵儿住一个院儿。” “儿子明白。” 他躬身送走父亲,冒雪回到了灵儿的院子,自己以后就要住进来了啊。 段禾苗正被阿云牵着离开,他有点委屈“我以后都不能跟阿姐住一院了吗?” 荆轲笑了笑,挑挑他脸蛋“你是大男孩了,得有自己的院子,今晚先在我屋将就,阿青已经暖了屋,明天我再帮你搬东西。” “哦……” 看着他俩踏雪离开,荆轲盯着灵儿窗里的暖光有点出神。 像是着了魔,像是丢了魂,被死死吸引,一步一步走近,上了木阶,深吸一口气…… “阿轲,磨磨蹭蹭的,外面不冷吗?快进来……” “来、来了。” 屋门被合上,不多时,里面熄了灯…… 初雪的夜,风很小,雪花浪漫地悄然落下,飘飘转转,悠悠怡然,静静地铺满这间院子…… 第一百二十章 以后日子还长 ? 新婚翌日。 日上三竿。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晨渐渐停了。 濮阳城白雪皑皑,水晶匝地,天地一片纯澈,美如梦幻之境。 各家都在门前扫雪,阿青阿代已经在绵软的雪地中开出一条清爽的小径。 段禾苗背着小书袋,在新屋的院中堆了个半人高的雪堆。 抠出两个洞,塞了两块石头作眼睛,往脑门上插了两根枯树枝。 多好看的小雪牛啊。 他摸摸小雪牛的脑袋,拍拍通红的小手,一蹦一跳出了门。 走时还不忘绕到姐姐的院子去看一眼。 里面静悄悄的,院子里也没有脚印,他俩大概还没出来。 虽说平日里姐姐常睡懒觉,但阿轲不该还没起啊。 真奇怪。 段禾苗耸耸肩,一个转身迎头遇上了父母,二老看起来有点焦虑,也正朝院子里张望。 “呃,父亲,阿娘。” 段然“嗯嗯”两声,朝他摆摆手,转念一想,随即又喊住他“学堂仲冬休课,你背着书袋是要去哪?” 段禾苗笑着朝外指了一下“去吕家,小仅喊我去的。” “去那样的人家要格外主意规矩、礼数,出了门,你代表的就是段家,为父教的,都还记得?” 段禾苗恭恭敬敬朝父亲作了个特别标准的揖“儿子记住了。” 段然偶尔严厉,禾苗也故作正经,规规矩矩地离开几步后,就又开始蹦蹦跳跳,把新雪踩出一串小脚印。 “这孩子。” 段然笑了笑,回过头来却发现夫人已经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前,准备听门的样子。 他揪眉叹了口气,跟过去小声道“不是说好了看一眼就走吗?怎么还进来了?你还有着身子,不好总在雪地里。” 段夫人皱眉搓着手“今天该告庙的,你看看这都快中午了,怎么还不起来?不会是……昨晚出什么事了吧?臭小子力气大,灵儿若是……” “能有什么事?”段然叹了口气,拉过她手腕,“新婚之夜的,阿轲爱惜灵儿,自有分寸,这种事情……我们就别操心了吧……” 段夫人扭腕挣开他手,冲屋喊了起来“灵儿,阿轲啊,时候不早了,该告庙了。” 屋里。 被窝里…… “时候不早了,”荆轲轻轻唤醒怀中人,“阿娘喊咱们去告庙……” 段灵儿箍紧他,埋首摇摇头,香甜香甜的“告什么……不告……” 荆轲一早就醒了,灵儿枕在他怀中,他不敢动,愣是盯着她的睡容看了快两个时辰,总也看不够。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早朝就不早朝。 美人如斯,香榻黏人,原来还真不能怪君王…… 而沉迷美色就要付出代价,整条手臂都麻了,酥麻酥麻的。 “乖,告了庙,这婚才算彻底完成了,要不你再睡会儿?我先起来去回了母亲,大冷天的也不好让她在外面催不是?” 灵儿懒哼一声,闭着眼睛往他脖间钻,喃喃“不许走……陪着我……” “灵儿啊!”段夫人的声音已到门口,“你再不吱声,阿娘可进来了。” 起床气一上头,段灵儿猛地单手掀开被子“阿娘恼人!灵儿昨天好晚才睡,就不兴我贪个觉养养神?不就是告庙嘛,迟一点不打紧,祖宗们都是过来人,会理解的。” 她说完一通又蒙上被子,恋恋不舍地黏回荆轲怀里。 段夫人立即看向廊外的丈夫,眼神埋汰地指指他你看看你女儿,好晚才睡?怕是折腾得不轻,快给我说两句话! 段然读懂了意思,假咳一串,最终憋出一句“那个……年轻人,悠着点,以后日子还长……” 说的什么鬼话? 段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但既然女儿出了声,那就是没事,便也放心了,留下一句“别让祖宗们等急了”,就带着丈夫出了院子。 屋里二人又得半刻温存。 …… …… 告庙或者不告庙,祖宗们永远都在那里。 一对新人不紧不慢地在中午之前完成了告知祖宗的任务。 之后的生活就和以往一样,只是荆轲住进了灵儿房中,还多了些睡前的娱乐活动。 他帮段禾苗搬了屋,从自己房里的地板下面取出了无刃剑。 孩子嘴不牢,没准会被人套去话,所以这剑的事也就一直没让他知道。 至于藏剑的新地点,他请人做了个中空的大案桌,用的百年老榆树,案面足有一掌厚,没四个人抬不动。 中间开出一拳宽的筒洞,正好把剑藏在案面中,就放在屋里天天看着。 家人都不知道,也没人会来偷,谁会对一张笨重的大案感兴趣? 还被灵儿抱怨了一句“碍事”。 日子如常,荆轲察觉到一直跟着自己的两条尾巴不见了,不知是放弃还是换了人,总觉得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 ……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隆冬时节,今年就快要过完。 跟姜雅约定的期限也快要到了,然而郡卒营的事情还是没个说法。 结束了一次酣畅淋漓的睡前娱乐,段灵儿舒爽地依偎在丈夫身边,问起这事…… “……灵儿,偷偷告诉你,我开始学打鼓了。” 她微微蹙眉“打什么鼓?你买鼓了么?” 他叹了口气“退堂鼓……” 灵儿“……” 荆轲“……嗯。” “怎么了?郡卒营谈不妥么?” 荆轲就跟她说了亲迎当日马车上的事。 她抚着他胸膛,uu看书 ww.uuanhu.m 额头抵上他下颌“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以为我会有办法,能一个人闷头解决,还找到了郡署的内务吏,可他们是老秦人,跟吕氏相熟,不愿换别家的酒。 “现在没有时间了,吴夫人那边也去过,她不愿让步,当初说好了三家,一家都不能少。” 灵儿想了想,眸子一动“我记得你说过,吕氏酒坊在朝歌,往返运输的费用分摊到每一坛头上都要多一钱,每一趟都要比同城的多出几千钱,若是用这个道理去说服,郡署的内务吏不会不动心吧?” “几千钱在他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与吕氏的关系才更重要,况且……我拒绝了那个车夫给的机会,他们若是有心阻挠,只要动动嘴皮子,郡署的人就不会再理我。” 灵儿垂下目光“这样啊……” “至于之前达成的卫君府和县卒营,分成我们照拿,但没有郡卒营,酒坊的名字是不能改的……如果我说……我尽力了,你会不会失望?” 她摇摇头“才不,阿轲为了我的一个念头努力了这么多,灵儿感激还来不及呢,我是嫁了个多好的男人啊,能有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要得再多那就是贪了,灵儿只贪睡、贪你,别的……不求。” “……”荆轲心里暖暖的,嘴角勾起“可是我贪,我求。” “贪求什么?” “贪恋你,渴求你啊……” 不及灵儿反应,又覆上她的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吕家的秦国来信 ? 临近年关,段禾苗总往吕家跑,和其他小同学一起。 他们家的小池塘结了厚厚的冰,踩几个孩子没问题。 吕萌就顺便让他给荆轲带个话,为了感谢他上回的路遇相助,在家中开了小席,请他夫妻二人一起来聚聚,聊表谢意。 这个感谢迟了一个多月,荆轲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回事,收到消息时觉得有些突兀。 那姑娘性情不稳,想到什么是什么,但好歹也是记在心里的。 两人欣然赴邀,在一个暖阳残雪的上午来吕家做客。 段灵儿现在已经不是明媚可人的少女装扮了,而是明媚端庄、温婉淑良的夫人模样。 沉稳中依然透着年轻女孩儿的娇俏,跟在荆轲身边,小鸟依人。 来吕家当然要先见吕老夫人,不巧遇上他们的家庭会议,二人在偏厅稍等了一会儿才被领入。 堂屋里,老夫人上座,吕从革,长媳李氏,还有吕不韦的另两个妾室也在。 大家神情略显严肃,各怀心事,只有吕老夫人笑脸相迎。 他们行礼后入座,寒暄了几句近况,慰问了一下日常。 其他人都不熟,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打量这对璧人。 早就听老夫人念叨过他们,却从没好好见过,此时也没什么话,吕从革更是闭目坐成了一座雕像。35xs 荆轲隐隐猜到应该就是这位吕家伯父找人来跟自己换消息的。 吕家丧期,生意由吕从革代管,只有他能轻轻松松让出郡卒营的生意,不然也没有旁人。 难不成还能是在倚庐守丧的吕延? 吕延远居城郊墓园,还能随时掌握城内动向,那本事还不小哩。 为了避开混进段宅的耳目,特地以车夫的身份接近自己,背后一定是个谨慎又细腻的人。 而从吕延当初来段家提亲那一幕来看,他过于自信,锋芒毕露,不是如履薄冰的性子。 所以啊,就只能是面前这个看起来跟老狐狸一样的吕从革了。 那么……能让他都那样慎重行事的,也就是那两条尾巴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聊不多时,两个披着小兔裘的少女先后进门,是吕若和吕萌。 她们与荆段二人颔首见过,便朝吕老夫人拜下。 吕若有点急切地看向生母韩氏“可是五姐姐来信了?” “若儿,”韩氏瞪她一眼,“家里有客,此事稍后再提。” 吕老夫人蔼声笑笑“无妨,六丫头也是挂念胞姐,荆轲和灵儿于我不是外人,是可以谈谈心的。 “你们四姐和五姐差人来了信,说在秦国一切安好,芷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只可惜啊,她夫桓龄年后便要出征,去攻打赵国了。” 吕若点点头,她记挂姐姐有孕,知道平安就好。 而吕萌却有点坐不住“时隔一年又要攻赵?” “打仗有什么可奇怪的?今年还剩几天就要过完了,诸国直到现在都没发生一起战事,这才怪哩。” 吕萌轻翻一眼“您倒像是盼着有战似的,那样就好啦,咱们家就又有的赚了。” “你这孩子,”雕塑吕从革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责备“口无遮拦。” “难道不是吗?利用血肉和饥饿来发战争财啊。” 吕从革对这个犟侄女向来火大,都不知是谁欠了她的。 现在又来质疑家里的生意,枉费吕不韦生前那样惯着,吕伯父动了怒 “不做那些,你能住上这宅子?穿这身锦裘?不做那些,你先父能寻求机会位极人臣、让三千人作《吕氏春秋》以留名后世?你吃穿无忧,一生富贵,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吕萌就是不高兴,嘟囔“伯父明明有能力为父亲报仇的……却不知在缩头缩脑地装什么乌龟……” 吕从革听不清她说什么,也想不跟她计较“没见有客人吗?安分一点不行吗?” 她冷哼一声,支臂撑头,却正好朝着荆轲的方向,狠狠瞪他一眼,又转头换到另一边。 这眼瞪得他很无辜干嘛呀,今天不是来听你道谢的吗?怎么还被瞪了? 他们小夫妻在旁围观得很尴尬,别人家里有纠纷,自己还不巧被请上了门,这会儿也不好离开,屋里气氛降到冰点,荆轲便转了个话题。 “吕公觉得,秦若攻赵,会攻哪里?” 吕从革虽在气头,却也听进了他的问题。 吕芷在信里没说,她应该不知道,就算丈夫告诉她,也不会把这种机密写进家书在路上传送。 攻击哪里,很有必要猜测一下,这关系到吕氏在赵国的生意。 吕不韦在位时,很容易就能获知秦国的下一个目标城邑。 那些几乎都是他参与决定的,当然也可以给吕氏的生意做导向。 而如今朝中无人,姻亲们又对吕家很谨慎,自是不会透露半分。 李氏的哥哥虽是李斯,但同父异母,兄妹俩年龄相差很大,关系疏远。 李斯又视自己的前程高于一切,他现在是秦国廷尉,法大于天,也绝不会因为裙带关系而随意消息。 秦国要打哪里,就只能靠观察各地的动向……和猜。 “平阳吧。”吕从革想了想。 他可不是随口一说,秦军在朝歌城郊屯兵了,最近的赵国大城就是平阳,uu看书 uuashu.cm 这是吕氏酒坊传来的信息。 荆轲点点头,他记得,吕不韦死后的那一年,秦赵战于平阳,赵国大败,被斩首十万。 “那赵国会以何人为将呢?” “听说廉颇之后,赵国无人可用,不过有个叫扈辄的,守着魏国割让的邺郡三城,被郭开重用,但实力不行,连丢数城。” 郭开是个佞臣,之前收了秦国的钱向赵王进谗弃用廉颇。 几年之后也是因为他,还是收了秦国的钱,诬陷一位名将谋反,最后使得王翦大败赵军灭了赵国。 这个扈辄被他重用,先不说能力和品行怎么样,但一定是个炮灰。 荆轲又问“吕公觉得,秦赵若是在平阳开战,谁输谁赢呢?” 吕从革不屑地笑笑“自然是秦胜,桓龄是跟随王翦连拔赵国九城的猛将,扈辄不足为虑,赵国途穷,秦王英武,赵不久矣。” 荆轲赞同“秦国实力毋庸置疑,但攻赵的这条路,怕是没那么好走。” 吕从革本没打算跟他多说,听他步步追问,却不像是问,反倒是在有意引出一个话题,这便有些兴趣。 毕竟吕不韦走后,家里一屋子妇孺,很久都没人能跟他聊聊大局。 至于商场上的一些事,吕从革也只是对后起之秀有些看不过眼,并没达到一种要处处排斥的地步,他没那么狭隘。 “你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荆轲微微欠身“吕公可曾听过李牧?” 第一百二十二章 1块很痛的柿饼 ? 李牧。 赵国最后的希望。 作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他不仅有着数一数二的军事才能,也很关心士兵,每天都要命人宰牛犒劳大伙。 所以赵国北防军队士气高昂,他本人在北境的声望也极高。 自赵孝成王起,李牧就常驻北境雁门郡,在长城抵御匈奴。 游牧部落,往来成风。 匈奴擅长游击,有战时聚集成军,无战时又散落为牧民。 如果仓促出击,他们就会避开锋芒,改去别处抢掠。 李牧就根据这个特点,采取了只守不攻、坚守不出的策略,来最大限度地保存战力和物资。 同时完善长城防线上的烽火台,增加侦察兵,完善边防预警的一系列配置。 只要烽火台的烽烟一起,士兵们就立刻退居堡垒固守,从不出战。 而这种以逸待劳的优选打法,很容易被人看作是怂。 消息传到赵孝成王那儿,很快,两个字换将。 而新换来的这个将,没有经验,匈奴一来他就出战,屡战屡败损失惨重,百姓的农田、资产也遭到掠夺。 赵王没办法,又派人去请李牧出山。 李牧傲娇了一把,抱病不见。 赵王就生拉硬拽把他拽出来了,但李牧要求必须按照自己的打法,王上你不能干涉,赵王只好答应。 再次回到雁门郡,一如既往地坚守不出,匈奴人就更坚信他是个怂将。 为了稳定、提振士气,他依然每日犒赏边防士兵,大家就都盼着能有个报答他的机会。 你看,将军天天请我们吃肉,我们不能白吃啊对不对? 李牧对外怂着,对内拎着。 挑选了上千辆战车、上万匹精壮战马、五万善战勇士、十万优秀射手,将他们严格整军编队,还进行了多兵种配合作战的军事演习。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对匈奴来了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攻击。 诱敌深入、佯装败北、沿途埋伏,最后用战车应战、步兵阻击、弓弩兵远程射杀的方法牢牢控制住了匈奴骑兵的活动范围。 然而,令人目眩神摇的大战才刚开始。 训练有素的军士摩拳擦掌,精锐部队从两翼包抄,轻松砍开匈奴军阵。 转瞬,这次会战就变成了一场针对匈奴兵的追歼战。 十万骑兵全军覆没,只有匈奴单于带着少量亲随逃窜而出。 之后,李牧又顺带收拾掉一些匈奴属国,迫使单于逃向草原深处。 此后,匈奴十年不敢侵犯赵境。 就是因为李牧确保了赵国北境的安全,赵国才能无后顾之忧地与秦国硬杠。 但无奈赵国越来越趴,君王也一个不如一个。 秦国马上都要打到邯郸的家门口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要把李牧南调。 致使很多人都差点遗忘了这个远在赵国北方的边防大将。 包括吕从革。 他听了李牧的名字,稍作回想,才缓缓开口“李牧,有所耳闻,在赵国北方固守多年,后来大杀匈奴,似在军中颇有威望。” 荆轲点点头“李牧是经验老到的智将,擅长守战,以守代攻,消磨敌人锐气,最终以逸待劳。秦攻赵,赵国一定会派李牧南下抗击,而且这个人,给秦国带来的阻力,不下廉颇。35xs” 吕从革捋胡眯了眯眼“所以你方才说的秦国攻赵之路难走,他就是原因么?” “是。” 两人一来一回说着,分析着当世格局、各国名臣名将和近几年的一些战役。 吕从革越聊越有精神,坐姿也慢慢挺直,单手撑案,侃侃而谈,从一尊老得动不了的雕像恢复了往昔精明商人的神采。 而荆轲对各国局势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甚至还有些涉及别国朝堂秘事的内幕,虽不知真假,但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吕老夫人在旁饶有兴趣看着他想不到他对这些方面关注颇多,还满有见解的样子,说得也头头是道。这小伙子确实不错,若是能多加栽培,选他入赘倒也未尝不可,唉,可惜,已经成婚了…… 她目光扫到自家待嫁的丫头。 吕萌满脸严肃,托腮盯着伯父和荆轲,左右转头,不时点点头,后来居然还能插上两句话,尽是些兵事上的东西。 “……蒙恬姊丈从前说过,我们秦国的北地和上郡也要面对匈奴的,还改良了赵弩做出秦弩。 “秦弩的望山上有刻度,弩兵可以根据刻度估算出弩要抬多高才能以下沉的弧线击中敌人,这样射出的弩矢才更有准头。”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清嫩的声音与说出来内容的反差其实挺大的。 荆轲想了想“下沉的弧线……你说的应该是抛物线。” “抛物线?” “你看啊……” 他拿起面前的柿饼,随意朝一个方向轻轻扔了过去…… 啪叽一声砸落,砸在大堂正中央的地上,摔了个稀扁。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住表情,屏住呼吸,齐刷刷地看向老夫人,各自心里一阵嘀咕。 这个荆轲,礼数呢? 好好的怎么在别人家里乱丢东西啊? 真是的,还当着老夫人的面。 而这个荆轲还笑着指指那边“柿饼刚刚是不是以一道弧的形状飞过去的?那就是抛物的线啊。” 吕萌…… 众人…… 柿饼好痛…… “怎么了?”荆轲见大家表情不对,愣了一下,忽然醒悟,连忙道歉“晚辈冒失,手抖了一下,还请诸位见谅。” 这手哪是抖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玩杂耍呢。 吕老夫人朗声笑起“呵呵呵,不碍事,荆轲也是为了示范,抛物的线,呵呵,很形象嘛。” 见老夫人不介意,吕从革和几个儿媳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着无奈地笑笑。 在旁侍候的婢女将柿饼捡走,荆轲还冲她欠身“不好意思,麻烦了。” 然后羞愧地看向段灵儿,犯错小孩儿一样。 她娇嗔他一眼,咬了下唇装凶。 荆轲心里一酥,讨好地傻笑着。 两人眉目间的情谊都被对面的吕若看在眼里,心里陡生出几分艳羡。 想那段灵儿与自己同岁,却已觅得这样广识有趣的夫君了,还生得高大轩朗,唉,好般配,自己却要守父丧到二十岁…… 她心中轻叹,瞄向荆轲,没发现微红了脸。 而吕从革并不受这个小插曲的影响,还在想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向荆轲“既然赵国南方有扈辄镇守,虽说他败绩累累,但也不是不能抵挡,你为何就那么确定他们一定会派李牧出战?就不怕北方匈奴趁虚而入?” 荆轲自信道“最开始不会用李牧,因为最开始……赵国还不知道自己会惨败。”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他笑了笑,uu看书 .uukanshu “因为他们没用李牧呀,不用李牧,自然是惨败。” 吕从革皱眉指指他“你这……完全是瞎猜的嘛。” “晚辈很认真的,吕公若是不信,不如赌一把?” “赌什么?” “赵国于平阳大败,赵王必定急召李牧反攻,然后……”他停了停,“全歼秦军。” 全歼? 吕从革和吕萌同时愣住,伯侄俩难得同步,都摇了摇头。 “不可能,桓龄领兵,就算没有大获全胜,也不可能被赵军全歼。” 吕萌附和道“是啊,桓龄姊丈很厉害,是王翦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将领,怎么会被全歼?” 荆轲挠挠脸“所以要赌啊。” “你……”吕从革皱紧眉头,“你要赌什么?” “东郡郡卒营的酒业生意。” 听罢,吕从革两手搭着案,低头抽笑一声“好啊,绕了一大圈,没想到都是你铺的路。” 自从荆轲进入这间大堂,得知吕家五姐来信、告知桓龄要领兵攻赵开始,他就冒出个点子,有意把吕从革往这个方向上带,一点一点深入,现在终于扯明白了。 “你拿什么跟我赌?你有什么值得作赌的东西么?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赌?” 吕从革连发三问,被年轻人忽悠了,有点火大。 荆轲轻眨一下眼睛,缓声开口“无刃剑。”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牛犊要赌 ? 吕从革还是答应了荆轲的赌局。 赌的可不光是赵国明年会不会派李牧上阵,还赌李牧会不会全歼秦军。 至于全歼的定义,就是在一次会战中消灭九成以上的敌军。 这赌局对吕从革来说,即使输了也损失不大,无非是让出一些酒业的收益。 可一旦赢了,荆轲承诺过,会去找到那位朋友,双手奉上无刃剑。 且不管是真是假,这都足以让吕从革动心,而看他的态度,似乎很有把握能带回那剑。 荆轲在濮阳城中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风评,无论是口碑、信誉、风度,都颇受好评,他做的承诺,可信度很高。 损失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能的获利又是巨大的,这种以万一去押一万的稳赢赌局,何乐而不为? 而且…… “全歼秦军?愚蠢。” 吕从革冷笑一声“只有秦军全歼别人,自长平之战之后,还从没有哪一国能对秦军形成重创的,纵使五国联军兵临函谷关,秦军一出,无不退散。 “更别说王翦至今从无败绩,桓龄是他帐下最得意的将领,该说是全歼赵军才对,荆轲那小子也太妄想。” 老仆林普在旁煎茶,欠身笑笑“那这无刃剑岂不是主君的囊中之物?只怕他输了不认账,主君就没跟他立个契?” 吕从革摇了摇头“不认账倒不至于,他虽年少狂了些,但还算的上规矩,况且当着老夫人的面,他不会食言。35xs “只是他这赌筹抛得略显随意,让人觉得事后会生变故,毕竟……世上没几人真的见过那剑,到时随便拿来一把乌黑的棍子,旁人也没法辨识真伪。” 林普滤掉树叶草秆,倒出一杯浅黄色的茶汤,边道“不如去放些风声,叫世人都知道这个赌局,让孟氏器行的来鉴,或是募些懂剑之人前来甄别,荆轲若顾及名声,就断然不会食言,肯定会送来真剑。” 吕从革皱眉瞥了眼这个老蛔虫,怎么这时笨了起来 “世人皆知?那‘那位’不也知道了?知道我也在打无刃剑的主意?” 林普正要端来杯子,登时暂停了动作,片刻才恍悟过来,轻拍一下脑门“瞧瞧老奴这脑子,唉……” 吕从革盯着杯口缥缈的热气,看着杯子放到面前“也罢,姑且信他,只是他选错了人,非要分我吕氏的羹,也不怕烫口。” 他抿嘴浅尝茶汤,回甘一阵,觉得味道不错,点了点头。 林普见主人满意,便跟着附和“初生牛犊,挫个几次他就明白了,吕氏几代数十年经营,望尘莫及,岂是他一朝一夕就能追赶的?” 吕从革慢慢吹茶,眉头凝起一片阴云。 虽说这次的赌局赢面极大,但荆轲自信笃定的表情却让他不能完全放心。 一个二十岁的小子,怎么就让自己这样介意? …… …… “阿——阿——阿嚏!” 二十岁的小子打了个喷嚏。35xs 喷得腰都弯了。 何伯要来扶他下车,关切一句“东家穿薄了?” 荆轲惺忪地搓搓鼻底,摆摆手跳下车“不碍事,您老停好车也进来坐坐吧,点些吃的别客气,算我头上。” 何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笑得淳朴“多谢东家体恤。” 然后目送他走进濮阳城最顶级的食肆。 今天是和吕从革作赌的第二天,荆轲与姜雅约了在白马阁见面。 这里恢复了经营,但生意大不如前,又临近年底,厅中客人寥寥。 而真正的贵客从来不坐大厅,穿过走廊,后院喧嚣热闹。 他被领进最里面的一处包房,姜雅已经备好酒食,在案边点燃一炉熏香,轻扇两下让火星充分燃烧,顿时腾升起一缕纤细的白烟,缭绕而上。 这香气艳丽霸道,让人觉得很有攻击性,荆轲一进来就赶忙退出,背过身又打了一个弯腰的喷嚏。 这香一定有毒!她想害我! “苍术、艾叶、沉香、麝香、老山檀、玄参,此香去寒去湿,就是味道冲些,初闻之人不太习惯,习惯就好了。” 姜雅合上小炉盖,轻飘飘地说道。 她仍在丧期,却早已脱了麻衣素服,穿着如以往,雍容明艳。 金珠玉钗统统挂上,她才不想为了一个讨厌的亡夫折了自己的品味。 荆轲眼泪都要出来,揉揉眼睛在她对面坐下,一脸受虐的无辜。 姜雅细媚的灵眸瞄他一眼,斟了两杯酒“还有五日,今年就算过完了,你我约定的期限将至,怎么?自信如你,这郡卒营怕是拿不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五日的确拿不下来,但如果你愿意等,就能分到这杯羹,好吃得很。” 她稍挑眉角“怎么说。” “具体的不方便说,但只要等到明年秦赵交战便有分晓,到那之后吕氏就会让出郡卒营的生意,所以我来是想请你宽限一段时间。” “呵,你又抖了什么机灵?秦赵交战与此事有何关系?” 荆轲杯到口边,抬眼看她“你信我吗?” “不信,”她回答得相当利落,勾起嘴角,“跟你又不熟。” “啧。” 他顿下杯子,比划一个二“呐,我跟你算算,之前咱们说好了三家,卫君府和县卒营这两个,我是不是很快就搞定了?半个月都没到,到现在已经开始赚进,我们五五分,你是不是躺在家里就拿到钱了?” 她垂目笑笑,的确是躺在榻上小憩的时候,管事就带人把钱成箱搬了回来。 荆轲继续说“而郡署跟吕氏的合作很紧密,酒只是一个方面,一直拿不下郡卒营是因为没有突破口,uu看书 ww.anshc 现在有了,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已经跟人约定,郡卒营的酒业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唯一需要的就是等,等秦赵开战,等战事的结果,然后么,继续躺着拿钱就好了。” 姜雅稍想片刻,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一般人怎会一句话就能落定?你莫不是直接找了吕公?” 他点点头“对啊,你看,我都能找到他,你还有什么理由不信我?” “信不信是一回事,可我为什么要等?还要等战事的结果?这就像……赌局?你是不是……跟他打了赌?” 荆轲暗自叹了口气这女人还真精,三两下就猜到了。 “为什么不等呢?你还有别的事好忙吗?” “……” 姜雅剜他一眼,自己还真没什么好忙的。 吴均死了,吴家的许多生意沓了线,只剩一家食肆和酒坊。 白马阁就这么维系着,生意火不起来但也淡不下去。 酒坊的老主顾都是吴均在外地的关系,也随着他的死而不再继续,目前接的都是荆轲带去的单子。 宴请的帖子再没来过,日子相当清闲。 “美味是需要等待的,左右无事,你不想看看这个赌局的结果吗?” 她闭目轻笑一声“罢了,就当凑个热闹,那酒坊冠的谁家名,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但倘若你输了,会是什么结果?” 他轻抿一口酒,嘴角微扬“我不会输。” …… 第一百二十四章 3月桃花开 ? 次年开春。 秦将桓龄率军进攻赵国南部,迂回至扈辄军后路,攻打邯郸东南方的平阳城。 两军在平阳交战,大将扈辄阵亡,赵军大败,被秦斩首十万…… …… …… 濮阳城东,段宅。 艳阳三月,春光融融,宅子里的桃花开了。 走廊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处燕子窝。 这是个漂亮又结实的鸟窝,入口收得很小,帮它们抵御寒风、度过了难熬的冬天。 燕爸燕妈一趟一趟地往回衔泥、衔草、衔虫子。 洞口隐约看见几张嗷嗷待哺的的鸟嘴,虎狼一样生猛,体型都跟父母一样大了,还赖在家里不走,喳喳喳喳就知道吃。 段夫人挺着八个月的孕肚,腰酸背痛地坐在廊边晒太阳,盯着破燕窝满脸怨念,一点没有三度为母的喜悦。 因为她又吐了快八个月,而且还将继续吐下去。 怀灵儿的时候就是这样,怀小禾倒没什么反应。 这次一定是个女儿。 管他男孩女孩,反正都是来讨债的。 巧了,面前猫过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讨债鬼…… “段禾苗!” 段夫人眼色一厉,段禾苗背后一凉、头皮一麻、心里一慌,支支吾吾转过身来。 “阿、阿娘……怎、呵呵,怎么了?” 段夫人睨着他“你要是不把那东西扔出去,我就把你扔出去。” 禾苗身上挂了一只小布袋,里面装了一个哼哼唧唧的小东西。 是小白条的野种! 青禾轩的白条已经是只快要成熟的公狗了,年轻气盛经不住诱惑,发情的母狗从门外经过,它的魂都被勾走了,天天跑出去浪啊浪。 年纪轻轻的还没完全成年,方圆几条街上的母狗就都被它临幸过。 有天带回了一只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黑狗,胸前一撮白毛,一看就是亲生的。 公狗都是干完就跑的小畜生,白条的异常举动没准是受到了某种开化,父爱爆发,领回了自己的孩子。 谁知道呢,狗圈很乱的,反正那小东西就这么跟来了。 而段禾苗觉得自己应该为它负责到底,毕竟是自己孩子的孩子,狗孙。 但青禾轩的后厨很忙,没工夫匀出精力去照顾一只小奶狗。 阿水每天给白条喂两顿剩饭,还有带着香软骨髓的筒子骨,一早一晚,把它喂得黑黑壮壮、毛色发亮。 但小奶狗可不能这么随便,稍不留神,没准就会被尖锐的鸡骨头给卡死、被忙碌的脚步给踩死、被乱窜的火苗给烧死。 小奶狗还会到处乱拉乱尿,不像它老爹知道出门解决,后院里、狗窝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毕竟曾被阿山用菜刀教育过。 段禾苗下定决心,要一力承担起照顾孙子的重任。35xs 因为阿轲说过,自己是大男孩了,嗯。 而承担责任的结果就是,他现在被挺着孕肚的母亲揪着耳朵给拎出了门,让他去把自己孙子的给扔掉。 禾苗委屈地走在街上,春风拂面,心意拔凉。 低头看向布袋里的小小白条,黑溜溜的圆眼睛惹人疼爱,眼角沾了块大眼屎,更添几分可怜。 “放心,耶耶不会不管你的,曾祖母不要你,我们去看看吕叔公要不要你。” 这位十岁祖父毅然而然地朝吕家走去。 …… …… 视线继续回到段宅。 书房后面的小竹林里发了几株春笋,半掌高,小小的,尖尖的,头上冒着绿绿的芽,煞是可爱。 突然,一抹不祥的阴影遮住了光,一双无情的毒手撸起袖子伸了过来…… 一把揪住笋头,扒开土,左扭扭右扭扭,呲溜一下拔出来,把这刚刚见到蓝天的笋宝宝送进笋生的尽头——厨房。 今天要做春笋炖蛋。 荆轲拔了六棵笋,打了一盆水坐在井边洗笋子。 剥开笋衣搓了两遍,背后忽然一暖,绵软的感觉压了上来。 段灵儿从后俯身勾着他脖子,在耳边吹柔风,比春风还暖,比桃花还香,撩得荆轲耳朵发烫,心里痒痒。 明明都是四个月的老夫老妻了,还是经不住她撩。 “刚来的消息,赵军败了,大败……” 她语气轻松,就像是游戏输了。 “嗯,”荆轲点点头,把洗净的嫩笋放进小簸箕沥干水,“之后他们就该反击了。” “那个李牧真有那么厉害?” “是啊,他是秦军克星,有他在,秦国攻赵会很头疼。” 他端着小嫩笋走进厨房,灵儿小尾巴一样黏在后面,看着他切笋打蛋。 “平阳其实离咱们这儿不远,那李牧不会打过来吧?” 荆轲笑着摇了摇头“放心吧,我们身在卫国,卫国有秦国罩着,其实也算是在秦国,而赵国呢,早就没了攻打别国的能力,能守住自家边境就不错了,濮阳城啊,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真好,是个生儿育女的好地方。”灵儿一双纤臂环住他腰,侧头靠在他背后,喃喃细语,“阿轲,阿娘前两天问我……问我有没有身子……” 切菜的荆轲眼睛一亮,嘿嘿笑着转过身“有吗?” 她垂目摇摇头“今早来了月事……” 灵儿这小模样像是犯了错似的,牵起荆轲的腰带,打了三个结,正在系第四个…… 他刚要摸摸她的小脑袋安慰两句,却忽然想起手上湿哒哒的,就用手背碰碰她肩 “不好强求的,毕竟我们也不是天天……对吧,再说,咱俩这么小,自己还是一对宝宝呢,孩子的事不急,顺其自然吧。” “阿轲……” 她回拽腰带,把他往前拉拉近,声音小到荆轲得俯首帖耳才能听见。uu看书 .uukanshu.co 丹唇碰在他耳廓,道出了一些内疚“我听说……有些夫妻生不出孩子,那些男人就纳小妾,一纳就生了,万一我不能生……你会不会——” “说什么傻话?”他眉心微皱,“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再说了,我娶你又不是为了生孩子,是为跟你一辈子在一起啊。” 心道我娶你,还是为了你的美颜、你的声音、你纯善美好的心灵、跟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当然,还有和你造小人的过程。 再当然,上一条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顾不得手上都是水,扶着她肩“你听好,就算我们这辈子都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再娶别的女人,想要孩子也可以收养啊,就像父亲跟我一样,纳什么小妾? “别胡思乱想的,我只是你段灵儿的男人,也只有你,我们是一对一的过日子,明白么?” 认真的男人告白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让灵儿心动、心颤、心癫。 她灵眸闪烁,冲上一股热烈的渴望,恨不得当场把这个男人扑倒、撕碎、吃掉。 现在! 就在厨房里! 就在一堆切好的春笋、葱花和打好的鸡蛋旁边! “水烧开了,”荆轲听见噗噜噗噜声音,瞄向一旁,“嫩笋得尽快下锅才能保持鲜味。” 灵儿通红着脸点点头,放手让他去忙活。 她深吸一口气段灵儿!要冷静,冷静一点!今天……不方便……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色斗雪红 濮阳城西,吕宅。 暖春桃月,是繁花盛开的季节。 吕老夫人的小花园里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还有争奇斗艳、春色满园。 就是一花博园。 过于饱和的绚丽颜色无一不在刺激着人们的视觉。 老夫人的宝贝小鸟也都纷纷被拿出来晒太阳,精巧别致的鸟笼整整齐齐挂了一排。 鸟儿们上蹿下跳,也不知是欢快还是焦虑。 看起来应该是被关太久而产生的焦虑,没准在骂人,人还以为它们是在唱歌。 叽叽喳、喳叽叽、我叽你个喳喳…… 吕从革他来跟老夫人分享刚刚收到的一则消息,快要被这些花晃瞎了眼、被鸟叫乱了耳,摆着一张臭脸,跟春天唱反调。 两人来到一处矮篱花圃,吕老夫人手指扬向一朵红色月季,随侍孟奚当即命一婢女去剪了花枝,仔细剔掉茎上的小刺送到夫人手中。 她转着花枝打量一番,喜慰道:“看看这斗雪红,开得多好,北方少有,这还是文信侯差人从楚国带来的花种,去年没开一朵,今年倒像是开了窍,成片的艳红,真漂亮。” 煞风景是吕从革的天赋,信手拈来,防不慎防,此时也不例外:“血色一般,令人想到战场。” 吕老夫人已经懒得瞥他,扫兴地把花放上托盘让人端走,要去碾做香料。 接着回到正题:“这么说,赵国确是败了?” “大败,被我军斩首十万。”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笑意。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和荆轲的赌局?” “正是。” 吕老夫人背手嘬嘬小鸟,漫不经心道:“这事只有自家人知道,若是传了出去,难免说你六旬的吕公跟一个小辈较真。” 吕从革摇摇头:“这不是较真,是各求所需,一拍即合而已。” “你就这么想要那无刃剑,哪怕他拿来的未必是真货?” “只要有一线可能,从革都得尝试。” 老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又暗讽:“知道的,是你兄弟情深,为了达成弟弟未完的心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别有所图,你说呢?” 吕老夫人不相信吕从革兄弟俩真的只是纯粹地想要那把剑。 她曾见过吕不韦在谈到那把剑时的眼神,就像着了魔,但又格外冷静。 如同当初想要找人编撰《吕氏春秋》那样,是当作一生中的一件伟业去看待的。 而吕从革就是接替他完成任务的人。 他略显疲态地笑笑:“老夫六十了,不瞒夫人,我冬日里在家上个台阶都要人搀扶,还能有什么所图?” “真的?” 老太太抛来一个狐疑的眼神,像极了一直疑心重重的狐狸,华丽的富贵狐狸。 吕从革心很累,这弟妹怎么就不信呢,总觉得自己想搞事情。 一把年纪了,能搞什么? 真的只是想收藏一把剑,女人就是无法理解男人的好剑情结么? 而他出口也只是平静的四个字:“千真万确。” “最好如此,”她转身往前踱步,“吕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汪汪—— 一只小黑狗忽然从花丛中蹿出,坠着蝴蝶撒欢一脚没踩稳,带着一身花粉打了个滚。 又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滚,又打了个喷嚏,一圈一圈滚过来…… 圆滚滚的肚子和四爪拧在一起,摔得狠惨的样子。 它赶忙爬起来抖抖毛,扬起一片粉尘。 吕从革连退几步,挥了挥手赶风。 他讨厌这些有毛的活物,有毛的东西只有在做成衣服和毯子之后才会得到他的青睐。 “呀!”吕老夫人欣喜地拍了下手,满面红光,少女般灿烂。 她弯腰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小黑狗,亲切问道:“你是谁家的好孩子啊?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小狗有点怯,夹着尾巴偷偷瞄她两眼,见她没什么敌意,又试探性地嗅嗅,夹着的尾巴悄悄摇起。 “哪里来的野狗?”吕从革皱眉朝下人喊问一句,“怎么看的门?快,赶出去!” 不及吕老夫人反对,一道公鸭嗓的男孩声音弱弱响起:“对、对不起,是晚辈的,失礼了,这就带走。” 闻声看去,是吕仅和一个男孩,老夫人记得这孩子,回想道:“你是……想起来了,你是灵儿的弟弟对不对?” 他恭恭敬敬地朝二人作揖:“晚辈段禾苗,见过老夫人,见过……” 他不认识这老头是谁,转头看向吕仅求助。 吕仅小声提醒:“他是我伯公,人称吕公。” “哦哦,见过吕公。” 吕仅接着也朝二老行礼,吕从革叹了口气:“怎么把活物弄家里来了?到处乱跑的。” 吕老夫人不乐意道:“这是老身的家,这院儿里到处都是活物,一只小狗怎么了?哟,胸前还有一缕小白毛呢,是你带来的么?” 段禾苗点点头:“晚辈冒失了,这就带走。” “无妨,”她蔼笑道,“有只小狗家里热闹些,你们玩吧,别在意旁人说了什么,这座宅子里啊,我说了算。” “嗯,谢谢夫人。” 段禾苗觉得这老太太笑起来真亲切、真慈祥,就像春天里的阳光,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他没有祖母,很羡慕那些被祖母宠爱的孩子,此时便想和她多说两句。 而吕仅一直低着头,抱起小狗,跟长辈匆匆道了个别就带着禾苗离开。 他们找了根细绳拴着小狗,在小池塘边上跳地砖。 “你祖母可真好。”禾苗感慨道。 吕仅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这会儿是挺好的,但她若是凶起来,连我父亲都不敢说话,之前还罚他跪家庙呢,我挺怕她。” “哦……”段禾苗垂着脑袋想了想,“我从没见过我耶耶和祖母,他们在我出生之前就离世了,你耶耶是去年走的吧?” “对,我还在期服呢,孙子辈的夏天就要除孝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肉了。” 两个小孩儿坐在池塘边聊着些七七八八,见池里一对鸳鸯游得欢腾,就把小狗放进去游,差点没把它淹死,拎上来已经吓得晃神。 又在太阳心底把它擦干、晒干,总算是活了,折腾半天已经到了下午,段禾苗该回家了。 家里不让养狗。 “那就放我家呗,”吕仅理所当然道,“我来照顾它。” “可是你要跟我一起上学啊,白天它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害怕?你阿娘让你养吗?” 吕仅笑容僵住,uu看书ww 失落地摇摇头:“我阿娘也不会让的,我院儿的仆婢……都是阿娘的人,信不过,一定会出卖我。” “那你小姑呢?” “小姑?你没去过她那院,里面有个箭靶,她还打猎哩,不行不行,黑球会有危险。” “那……” “小仅。”银铃般的少女声。 回头看去,吕仅眼睛一亮:“六姑。” 吕若饶有兴致地弯腰看着小狗:“好可爱的小狗,它叫黑球啊?” 又看向禾苗:“你呢?你是小仅的朋友吗?” 段禾苗也眼睛一亮,漂亮的小姐姐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愣愣地点点头:“姐、姐姐好,我叫……段禾苗。” “段?”她立时想到一户人家,“段灵儿?” “嗯,她是我阿姐。” “那荆轲……” “是我姊丈。” 吕若脑中浮现出那人的样貌,挽发到耳后,微微一笑:“这是你的小狗吗?” “算是吧,它是青禾轩小白条的儿子,我跟阿轲、阿姐,还有店里的人一起养着,可是不好再养一只了,我家里阿娘又不让,这就带了来,可是这里也不好养——” “我来养吧,反正我整日在家无事,养只小狗解解闷,我阿娘应该也会喜欢,你们想它了就来看看。”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觉得此计可行,严肃地点了点头,郑重地把狗绳交到她手里:“谢谢了,有劳了,拜托了。” 吕若牵过黑球,蹲身摸摸,毛茸茸的触感带来一阵慰藉,心里软下去一块: 既然不能时常见到,那留个念想也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卫国人真闲 日子头也不回地从春末奔向夏初。 孟夏槐月,濮阳城里槐花飘香,一串一串的黄白色小花缀满枝头, 每条里巷,每座宅院,几乎家家都有人种,还都是二人起抱的传家大树。 槐树是除了桑树之外种得最多的树。 因为可以吃。 青禾轩推出了槐花鸡蛋饼。 鸡蛋和面,饼子蓬松柔软,槐花香煎,口感清新酥脆,花香油香缠缠绵绵,圈圈黏黏…… 软饼脆花结合成一张圆满的薄饼,仔细分成三角形的小块,蘸上各自喜欢的酱料。几种滋味同时入口,只嚼一下,心都要融化。 再配一杯青阳居自酿的香香甜甜的槐香酒,解腻微醺,丢心又丢魂。 坐在青阳居的宜人庭院中吃槐饼、饮槐酒、赏槐花,成为城里夫人们口口相传的格调品味。 这便是濮阳贵妇圈流行的初夏三槐。 “什么三槐?直接吃花不就得了?这仗打得连饭都吃不上,还三槐?穷风雅,没事干,卫国人真是闲的。” 城东一处路口中有棵五人合抱的老槐树,树下有家人正在马车边休息乘凉。 他们条件相当不错,有宽大的双马马车,车尾绑着几箱金银细软和日常行李,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铁质工具。 车边有四人,一老一女两小,穿着简朴。 发牢骚的是一个挺着孕肚的年轻妇人,看样子快要生了,却舟车劳顿和家人来到这里。 妇人面容姣好,五官精致小巧,因为怀孕而微微发胖,脸盘圆润有光泽,要是再年轻个几岁,那也是阳光可爱的少女,但现在看起来很烦躁。 她扯了一下襟口,不住地扇扇子,越扇越快,额发直飘。 她的老父亲则相当淡定,手持藤杖坐在树下闭目养神,悠悠开口,对女儿刚才的抱怨进行吐槽: “你是哪顿饭没吃上?一天五顿没少,胃口比你丈夫还好,坐下歇歇吧,别累了身子。” “不坐不坐,我是两个人,自然要吃得多,吃得晚了,你外孙就要踢我了!就像现在!” 老父亲就笑笑,老父亲不说话。 然而妇人才不想坐,坐不住。 她单手叉着腰往路口一站,极目眺着人流如织的道路尽头,望眼欲穿。 身边还有两个吵吵闹闹的小男孩,举着木剑砰砰哐哐。 七岁八岁狗也嫌,这俩一个七岁一个八岁,加在一起翻了天。 何止是狗,连他们的亲娘都嫌死了。 “别闹了!” 她唰唰两下夺下儿子们的小木剑,顺势反手一抡,转身塞进车后的行李缝中。 只这一招就能瞧出她手上的功夫,腕臂有力,不同一般女子那样纤弱,神色也带着几分洒脱和武气,是个急性子。 两个小鬼嘟着嘴,气鼓鼓地坐到外翁身边,双双托腮盯着父亲离开的方向。 父亲去买吃的了,还没回来,他们好饿。 妇人扶着肚子,拍拍不安分的胎儿:聂哥真是的,怎么去了那么久? …… …… 这个聂哥从夫人那儿领了买饭的钱,二话不说来到青禾轩,来找他们的东家。 “盖兄啊,好久没见,你又福了点儿。” 荆轲朗声笑笑,把他迎进店里。 青禾轩扩张了,盖聂都有点不认识了。 店面并掉左右两间铺子,打通墙,重架梁,新开了几扇大窗,大厅瞬间变得通透敞亮。 门口放了几盆植物点缀,还铺着粗麻棘草编成的毯子供客人踏鞋底。 店里参考白马阁的陈设,布置了几处类似卡座那样带着矮屏的客榻,坠着轻纱帷幔,让客人能有相对独立的用餐空间。 所有餐具都是楚国漆器,酒具全是手感细腻的釉陶,全从孟氏器行批量购进,孟皓还亲自带人上门送货。 而镇店之宝,韩非的“好吃”木牌,则高挂柜台正上方。 樟木衬底,纯铜镶边,明明只有两块巴掌大的字牌,却被装裱的像块豪华牌匾。 两边专门安了两盏油灯打亮,让进店的人第一眼就能看见。 “韩非都说好吃的店”肖像画也被裱了一圈铜画框,挂在牌匾下面,完美配对。 前厅装修两个月,后厨照样忙碌着各家大户的订单,一点没耽误生意。 酒坊也在一单接一单地进账,过年、上元、开春农耕大典、春嵬田猎……节日一多,各种祭祀典仪也跟着多了起来,源源不断地加持着店里的装修支出。 新的店铺风格,处处透露着“东家很有钱”的信号。 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骚包。 而他们荆东家的变化却不大,依然穿着寻常的细麻缎衣,热络地把许久未见的好友领进后院小室。 盖聂要么懒散淡定,要么生猛专心,无论何时都是充满了阳刚的男人气。 但此时却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宁,还带着几分妇人般的愁容。 他揣着夫人徐暖给的小钱袋,朝荆轲压低了声音:“我师父来了。” 荆轲笑了笑:“哦,徐老先生啊,那请他来吃饭啊,也看看我这新店。” 他紧张地摆摆手:“我夫人……也来了,带着两个孩子,肚里还装着一个。” “嗯……所以你们是来……” 盖聂叹了口气:“秦赵在平阳开战,斩首十万赵军,没有处理尸体,附近村庄都染了瘟疫,而那边离阳城很近,阳城守军已经跑了,官府也准备跑,师父便决定全家离城避难,这便来了濮阳。” 荆轲点点头:“这样啊,那有地方落脚吗?带了钱吗?我能帮上什么?” “问题就出在这里,钱倒不必,师父很有钱,全由内子把持着,只是这个住处……我原先在城南有个地方,那是小雅……咳,姜雅给置办的,她有时会去,实在不方便安置家人……所以……” “哦……懂了,我来想办法,一处宅子么……你等等,阿水,去喊你哥来。” 阿水在屋外应了一声,阿山随后擦着手小跑进屋。 他舂米舂得瘦了下来,已经不是之前的胖阿山了,体格健硕,看着非常健康。 荆轲让他坐下:“你家顿丘乡的宅子,现在还会去住吗?” 阿山在青禾勤勤恳恳地干活、没日没夜地舂米,uu看书 .uukansu挣到不少钱。 很快就给她娘的坟头修了个大石碑,也足以还掉段灵儿去年借他的两千钱。 灵儿见青禾轩生意好得没边,才不计较这些,一大方,手一挥,免了他的债,还把宅子也还给他兄弟二人。 “家里没人,平时就不回了,逢年过节会去住住,顺便打扫一下。”阿山回道。 荆轲又看向盖聂:“顿丘乡在濮阳城北,马车小半天的时间就能到,你看怎么样?” 盖聂凝眉想了想,自言自语:“在城外,暖儿就不会和小雅碰上,可以可以。” 他随即抬头:“就是不知阿山兄弟是否愿意?” 阿山没明白,“嗯?”了一声。 荆轲解释道:“是这样的,盖兄一家近来打算在濮阳短居,想找个地方落脚,我想你家的宅子空着,是不是可以暂借给他们小住?” 不等阿山开口,盖聂连忙补充:“我们付租钱的。” 阿山笑着点点头:“盖公是熟人,一家来住便是,横竖那里也空着,钱就不用了,我跟弟弟早就不缺钱了。” 盖聂感激地朝他端手:“深谢阿山兄弟。” 阿山喊来弟弟阿水,嘱咐了几句,让他一会儿带着盖聂去乡下的家里。 商量得差不多,盖聂便要去接来家人在青禾轩大吃一顿再出城。 他刚迈步出屋,又收回了脚:“呃,还有一事,我夫人……那个……和姜雅……” 荆轲严肃地点了一下头:“放心,吴夫人的事,兄弟会帮衬的。” “拜托了……这个最重要……”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乡间民风真露骨 没几日,荆轲得了空,带着段灵儿驱车前往顿丘乡。 上次来这儿还是去年盛夏,问孙夫人借的车,带着沉重的心情来讨债的,还顺便上了个坟。 现在坐着自家的得得小马车,搂着灵儿唱着歌。 啃着小杏脯,喝着小槐茶,优哉游哉来到顿丘乡的兴安里看望暂居在阿山家的盖聂一家。 阿山阿水不在老宅的时候,请邻居来打理院子。 救活了两棵桑树,邻居还在他们家围出一片小菜地种豆角、种白菜、养鸡,现在这里一片生机。 两人刚下车就被认了出来,是去年他们借宿了一宿的那家的女主人。 “哟!”她挎着篮子喜气洋洋迎了过来,“这不是阿山的东家么,呀,姑娘也在,一起来的啊,你们同房了吗?” 段灵儿震惊了:“……” 荆轲僵住礼貌的笑容:“……” 何伯: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去停车。 “我们成亲了。”荆轲把灵儿牵到身边,语气无比自豪。 女人醒悟过来,尬笑着拍拍嘴:“瞧我这说的什么话,呸呸,那二位得子了么?” “……” 段灵儿羞恼地往荆轲身后一藏,戳戳他腰,心道这里的民风也太露骨了,怎么追着人问这些? 他意会,当即朝女人颔首:“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失陪了。” 两人已经快要进院,女人还笑着喊了一句:“姑娘,我那儿有秘方,保准生男孩!” 小夫妻闷头红着脸,逃也似地冲进院子。 “你们什么人?” 一个大肚孕妇,左手掐着断脖鸡,右手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坐在石墩上指向他们,神情警惕。 立刻就有两个脸上带泥的小男孩,像听了命令一样扛着木剑跑了过来,一脸要干架的样子,鼻孔朝人,喷出两团气。 荆轲抽了下眉,难道跑错人家了? 不会吧,外面就像盖兄说的那样,停着双马马车啊。 他把带来的礼物食盒捧在身前以示自己是好人:“见过嫂嫂,我们是——” “啊,荆弟,弟妹,来来来,快进来。” 盖聂从屋里出来,呵呵笑着,他这次来濮阳没扎红发带。 哪敢啊?红发带是为了讨好姜雅才系的。 他在家人面前完全没了身为剑客而暗藏的狠厉,老实巴交,憨厚得像个大孩子,尤其是在他夫人徐暖面前,而这位夫人看着比他小不少。 他把荆段夫妇介绍给夫人认识,徐暖得知他俩是丈夫的朋友,这院子又是荆轲给找的时候,当即没了戒备的神色。 把菜刀往案上一砍,挺肚走来稍稍颔首:“见过二位,有劳荆弟为我家操持,往日外子有麻烦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先前冲是冲了点,那也是提防生人,其实还是很有礼貌识大体的。 小巧的圆脸非常讨喜,只要不露凶色,就是一位可亲的邻家姐姐。 ……杀鸡的邻家姐姐。 段灵儿看她怀孕发福,走路也很累的样子,瞬间觉得:还是不要那么快有孩子好了…… 之后又见过了盖聂的两个儿子,盖东和盖西,都是未婚先育,眉宇透着父亲的轮廓。 他们比温顺乖巧的段禾苗小不了两岁,皮得很,带着一股野蛮生长的小野兽似的危险感,应该是散养长大。 两个熊孩子举着剑出门砰砰哐哐去了,一招一式还像模像样的,一看就是练过,出去疯玩至少能自保。 盖聂在门外叮嘱几句“别跑太远”、“一会儿回来吃饭”、“不要打架”、“不要踢狗”、“不要翻墙”、“不要打枣”…… 不要不要,一堆不要,也不知道他们听进去了没。 可能带这俩孩子挺累的,心力憔悴的父亲这才总往濮阳躲。 徐夫人不在家,他打听到村子南边有座开满小蓝花的山坡,下面多半是个金属矿,闲着没事就去看看,已经去了大半天,中午应该会回来吃饭。 荆轲和段灵儿就进屋坐坐,怎么也要等见到长辈再走。 这屋里在年后被阿山找人修葺过一番,换了结实的门窗,补好墙,重新铺了顶,还放了些没刷漆的家具,终于像个家的样子。 院里有口井,里面吊着一个网兜,冰镇了一兜果子,果子还没熟透,只能尝个味道解解馋。 盖聂招呼来一盘就去厨房帮夫人的忙。 徐暖虽然挺着肚子,但做菜依然麻利. 杀鸡拔毛,切菜下锅,还嫌盖聂碍事,推了他一把,把这结实如墩子一般的堂堂剑客推得踉跄一步,毫无抵抗之力。 也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过从委屈的表情看来,好像是真的…… 徐暖今年二十六,比盖聂小八岁。 当初他到徐夫人的剑坊求学剑术时,凭借还算俊朗的外表和落没贵族的风流气质,很快就俘获了娇柔可爱的小徐暖。 二人渐渐生情,趁徐夫人外出采矿的时候,盖聂甜言蜜语哄骗倾心于他的小姑娘,达到了邪恶的目的。 现在两个孩子生出来,又熊又皮,他有点后悔……但也不知道怎么做,那就跑到濮阳城去躲躲吧。 而两只小恶魔不靠铁腕是镇不住的,徐暖采取棍棒教育,竟越镇越熊,还把自己弄得越来越暴躁。 方才的寥寥数语,徐暖虽然笑容可掬,但一回到厨房,uu看书ww.uuashu陷入家庭杂琐,烦躁的一面就被带了出来。 听听,那哪里是剁鸡,分明就是在开天辟地。 荆轲暗自为盖聂捏了把汗,如果让她知道了姜雅的存在,那案板上的,就不是鸡了。 至于逃难为什么要逃到濮阳来,盖聂说是徐夫人的决定。 “师父记得你,还说想去见见那个开食肆的,我们一家就来了。” 开食肆的笑了笑:“他老人家有心了,还记得我。” 正说着,徐夫人压着低低的斗笠,背着箩筐,拄着藤杖,手里拿着大凿子,满载而归。 筐里都是矿石,他也不是真要铸剑,这里没有熔炉,就是采些石头玩玩。 盖聂当即去帮他卸筐子,还端来洗手盆,荆段二人同时起身朝他行礼。 徐夫人轻轻瞥了一眼,撩水搓搓手,擦干之后伸手作请:“请坐吧。” 落座第一句话:“先谢过二位给我一家找的住处,我们不住太久,办完事便会离开。” 荆轲微微欠身:“盖兄与我交好,这点小忙不足挂齿,先生只管放心住,来到濮阳,晚辈当尽地主之谊。” 徐夫人大口喝掉一碗水,每咕噜一下,黝黑的喉结就鼓动一下。 几人都默默盯着他,盖聂微微皱眉,他从来不知师父有什么要办的事。 一碗下肚,徐夫人喘了口气:“欧冶子的无刃剑,在你那儿吧?” 荆轲早有预感他知道这事,点了点头:“是。” “有些事情,该告诉你了。” 老先生目光锐利,缓缓抬眼看向荆轲:“关于那把剑,还有你的父亲。”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守剑人 无刃剑,欧冶子的封山之作。 不存在于越王八剑之列,那根本就不是为了君王所铸。 世人好剑,剑的地位是崇高的,是身份的象征。 而君王的剑,象征他拥有的国家权力,更是摧城灭国的能力,剑尖指处,化作焦土。 春秋末年,天下战事频发,吴越楚更是纷争不断。 当年,吴国大败越国,攻入越王宫,获得宝剑湛卢。 然而这把剑却突然消失不见了,不久便出现在楚王枕边。 楚王找了个相剑者入宫解谜,得出几句话: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 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吴王无道,吴人悲怨,这君子湛卢怎能落于他手? 此剑所在之国,其国祚必然绵长昌盛。 楚王大悦,觉得这是天降瑞兆。 吴王就很不开心了:搞不好是你派人来偷了去的,编出这一套来给自己加戏。 遂兴兵伐楚,伍子胥和孙武为将,一路打到了楚国都城郢都,楚王被迫逃离。 吴军在郢都内烧杀抢掠,捣毁楚国王族宗庙,烧粮仓,砸国宝,胡作非为。 伍子胥为了报父仇,掘开楚平王的墓,鞭尸三百。 吴王不听孙武劝谏,更是闯入宫殿,下令“以班处宫”,就是以班为单位,对楚王后宫进行报复奸x,“尽妻其后宫”。 这种行为,就是臭名昭著的破城大犒。 在攻破敌城、尤其是都城之后,占领军会任由士兵放纵,释放残暴恶劣的人性,甚至还下令鼓励他们去做。 当时不光楚国民怨沸腾,这么野蛮的行径在礼法尚全的春秋简直不能被容忍。 就算是放到礼崩乐坏、战事连连的战国,也是几乎没有过的恶劣暴行。 吴国被诸国口诛笔伐,却没有一国主动出兵相助楚国。 最后还是楚国的申包胥到秦国磨破嘴皮,哭了七天七夜,又给秦哀公磕了九个响头,秦国终于出兵相助。 越国趁机也从背后攻击吴国,吴王左支右绌,这才被迫撤兵回国,暂时息止了那场战争。 它距离荆轲的年代,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百年,准确性已不得考证。 战事的初衷,肯定不是为了一把剑那么单纯。 这里面有有吴王膨胀的野心,有伍子胥累积多年的复仇之心。 还有零零总总很多方面的因素,给了楚国一记惨痛的教训,国力大减,数年不振。 其实湛卢剑的事也未必真实,但既然流传下了这么一个说法,就不是空穴来风。 而欧冶子正是在吴师入郢之后的一年,跳炉自尽。 湛卢是八大名剑之首,是欧冶子最得意的作品,也是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湛:澄清,明亮,深重。 卢:纯黑,瞳仁,猎犬。 湛卢:有着明亮眼睛的黑色猎犬,意指战无不胜的胜利,却又带着深沉内敛的温和可亲。 据说炼成之时,精寒的剑光冲天射日,与日月争耀,漫天星斗都要避开它的光芒,鬼神见之纷纷退缩,无不悲泣哭嚎。 “……一把无坚不摧却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刃,都说仁者无敌,湛卢,是一把仁道之剑啊,竟被阖闾拿在手里屠城淫掠!可恶至极!” 徐夫人说着摇了摇头,兀自伤感,愤愤地啃了一口槐花饼,又接着说了下去。 欧冶子是他祖师爷,其事迹被弟子们代代相传了下来,使得后人能够从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些铸剑师祖当时的心境。 欧师祖无法接受自己珍爱的作品受到这种侮辱,郁郁寡欢,痛苦焦虑了很久,接着封炉停工,不再铸剑。 而吴王兵败之后仍不消停,还想把他绑进宫去专为自己铸剑。 不是说“剑在侧,国兴旺”么?那就虏个铸剑师来,天天铸剑,剑便日日在侧,国家不就能年年兴旺了? 欧冶子不愿侍奉这种无脑君主,借口拖延了一段时间。 他在绝境时偶遇陨星坠落,这颗一人高的天降奇石引起了他心中强烈的共振,觉得这石头就是另一个他,是他的宿命,和陨星一样,该落了。 但在划落的最后之际,陨星依然能在夜空中灼烧出最炽烈耀眼的光辉,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刹那,完成了自己的壮烈。 就这么决定了。 欧冶子重新开炉,熔炼陨星,他要和自己的宿命融合到一起。 待黑色的天石融化成滚烫的汁水后,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跟弟子们嘱咐了几句,便毅然而然地跳进熔炉,去追寻他的壮烈去了。 以身殉剑,他把自己铸成了一把剑。 “‘仁剑无攻,利刃藏锋。’这是师父跟我说的,那又是他师父的师父告诉他的,是欧冶子的最后一句话。” 徐夫人话音落罢许久,屋里没有一人接话,只有夏初的幽幽蝉鸣。 荆轲觉得该说点什么:“哦。” 然后空气变得更加安静…… 他又问:“剑的故事我明白了,那统一天下的说法是怎么来的?” 徐夫人不屑:“谶言罢了,最初是从齐国传出来的,也许是什么人得了那剑而编撰出来的说辞,就跟湛卢一样,成为他们野心的工具。” 荆轲:“那又是……怎么落到我父亲手里的?他叫什么?” “庆云,”徐夫人慢声道,“祖上姓庆,是齐国大夫庆封,与其他臣子你争我斗,遭了变故,举族迁到吴国,还获得一块封邑,重享当年富贵。 “后来又遇战事,楚国大举攻吴,诛戮庆封全族,只有寥寥几人逃出。他们在诸国之间改名换姓、流落辗转。 “最终你曾祖那一支定居魏国,时隔多年又姓回了庆,你父庆云投奔信陵君做了他的门客,为他效力,当年窃符救赵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这无刃剑是你的传家之物,据说是庆封后人逃亡时,在机缘巧合之下从欧冶子的弟子手中获得,就这么一直传了下来。 “而‘得无刃剑者得天下’这则传言愈演愈烈,诸国君王明争暗斗,赔进了不少无辜性命,甚至攻城略地、生灵涂炭,用其他名号做为掩盖,只是为了一把剑。 “庆氏为了不让这把剑落入任何一个君王手中,uu看书 ww.uuashu.cm 不乏流血牺牲,在我们铸剑之人的眼里,庆氏已经和无刃剑绑在了一起,二者不可分割。 “那剑,也是庆氏后人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守剑,是你们的使命,也因为这事,我与你父曾是旧交。 “本以为无刃剑销声匿迹了,没想到流言又起,这就循着风声来濮阳打听,却又顾及耳目不便直接登门详询,正好小婿在城中游荡,便趁了他的借口来与你一见。” 盖聂微微失落,原来去年年底,师父不是特地来喊他回家的,而是来探探无刃剑然后顺带喊他回家…… “那……”荆轲按捺不住问道,“我叫荆轲是为了隐藏身份么?我听父亲、哦,是我的养父说过,阿爹曾说他辜负了五国,这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我放到段家?您又是怎么知道我是他儿子的?” 他有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地抛了出来,藏着不解与无奈。 之前还轻轻松松郊游来的,忽然就多了个使命,与其说是家族使命,不如说是带着美名的负担。 徐夫人凝眉垂目,不被这串问题搅扰,按照他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 “这就要提及十二年前、五国联合攻秦的战事……” …… …… 【小剧场】 五岁的荆轲:阿爹,为什么我没有阿娘?别的小朋友都有。 庆云阿爹:看到最亮的那颗星星了吗?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五岁的荆轲:最亮的……最亮的……啊,是那个,那边也是,它们都很亮,原来我有这么多阿娘,别的小朋友该羡慕我了。 庆云阿爹:……好的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寄养要有钱 十二年前。 秦庄襄王三年,魏安釐王三十年。 韩、赵、魏、楚,燕,五国围秦,由信陵君魏无忌任总将,在河外攻退秦军,史称河外之战。 联军人数众多,在魏无忌的统领下对秦军形成不小的威胁。 致使秦主将蒙骜腹背受敌,被迫退回函谷关内,紧闭关门,坚守不出。 这次合纵攻秦大获全胜,魏国收复了关东失地,也使得信陵君名震天下,被魏王拜为上相,地位一时无两。 他的门客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庆云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一位,也是最得力的手下,还披甲参与了那场围攻,获赏百金。 魏无忌交际广泛,结实过几位当时的铸剑大师,对庆氏守护无刃剑一事略有知晓。 他重用庆云的确是为了无刃剑,这一点庆云也很清楚,但毕竟两人都是君子,兄弟情谊还算深厚,魏无忌从来不提,更不会明抢暗夺。 只要把庆封的人留下,那无刃剑便也自然会留在魏国境内,当那把剑是保佑国家的护身符就好。 然而就在五国联军势头正盛的时候,秦国又开始作妖。 当时的秦王(嬴政的父亲庄襄王)忌惮名震天下的魏无忌,只要有他在,振臂一呼,秦国东出就会非常艰难。 他们就用了老套路,花钱收买,好多钱。 总有思想不坚定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母国,更何况战国时期各国之间同脉同源,文化差异并不明显。 很快就找到了魏王身边亲近的大臣,派他去挑唆魏王和魏无忌的关系。 利用他的功高震主,来让魏王猜忌,还派人到魏国境内假装祝贺魏无忌登基。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经不住这么挑拨,他俩还是同父异母。 安釐王很快就派人撤回了魏无忌的兵权,由他统领的五国联盟也随之解散。 从此,魏无忌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不上朝,终日沉迷酒色,于四年后离世。 而他当初领兵在外,是君臣之间关系最受考验的时刻。 自身后方空虚,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也隐隐感觉到秦国会用老计谋绕到魏国去做手脚。 他便派最信得过的庆云速速返回大梁,召集门客见机行事。 若是发现有行踪可疑之人带着箱子出入魏臣府邸,就直接绑了扭送魏王。 回到大梁几番探察,果然发现了鬼祟身影。 却因一个门客不慎暴露,打草惊蛇,拖累其他门客被抓,遭到佞臣陷害入狱,强加罪名当日斩首。 佞臣便又拿此事大做文章,给魏无忌抹了个黑,让魏王彻底下定决心要收回他的兵权。 庆云在后方指使门客做事,虽逃过一劫,但他手下犯错,自己难辞其咎。 便准备在魏无忌回京之后,澄明实情,自裁谢罪。 但家中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儿子,不忍他因自己而沦落成孤儿,就想给他先找个去处。 放眼整个魏国,竟没有一人能令他信得过。 与他有一定交往的、条件不错的、能够达到托孤程度的好友,多少都知道些庆氏守剑的传言。 不是不信他们不能照顾好儿子,而是怕他们对无刃剑心有杂念。 收养了自己的儿子,近水楼台,把无刃剑送给君主立功,这是庆氏最不愿意见到的。 而私交甚密的江湖兄弟多是剑客游侠,重义守信,在无刃剑的问题上倒是可以放心。 但他们散漫随性,经济条件也不好,儿子八成要挨饿,缺乏管教的话可能还会变成一个小混混。 连衣食都不能满足,孩子就得不到良好的教育,书都看不上,更别提修养。 庆云想要儿子成为一个跟自己一样文质彬彬又信念坚定的君子,只有这样的庆氏子才配守护无刃剑。 所以寄养的人选,首先要有钱。 又不能陷于诸国权力的漩涡,最好与朝堂无关,当官的统统不要。 须得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家境又不错的好人家。 商人最合适,地位不高,不涉朝政,但又有钱。 庆云很快就想到了曾经在即墨见过的几个卫国商人,富足平庸,藏于市井。 其中一个叫段然的,家里开食肆,人是温吞了点,但举手投足很有风度。 最重要的,他胆子小,是个憨憨的纨绔,一门心思要娶王家的女儿,对什么剑不剑的不感兴趣,就更不清楚无刃剑的事。 但庆云与他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只是从前在即墨请了几顿酒,吃过几次饭。 多年没见,印象都淡了,托孤这么大的事,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 可时间不多,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魏无忌快要回来了,他必须赶快安顿好儿子,还好卫国不远。 情分不够的话,金钱应该可以来填补。 他就变卖家产,背着一大袋金子和无刃剑,骑马带着儿子来到濮阳,打听到青禾轩段氏的宅子。 段然记得他,还乐呵呵地请他进屋坐坐。 庆云扫了眼庭院,觉得条件挺好,至少在物质上可以保证儿子衣食无忧。 然后把整袋的金子放到段然夫妇面前,作为委托金和抚养费。 都这样了,多养张嘴算个什么事,段家一口答应,会好好照顾孩子。 (天知道他们后来把钱都败在了哪里!连个水漂都没看见!弄到最后居然还嫌荆轲吃得多,但好在他茁壮成长,长得高高大大,长成了父亲希望看到的样子。uu看书 .ukanshu ) “荆”是庆云任务在身时常用的化姓,也是祖上流亡时曾经用过的姓,这次为了隐藏儿子身份,给他改名叫荆轲。 之后又留下无刃剑,没有明说是什么东西,只是告诉他们务必妥善保管,不要声张,等儿子真正成人后再交给他。 为了避免他们对这东西产生多余的好奇和猜测,所以并没多说,仅仅嘱咐一句“不要外传,妥善保管”,就出了屋。 走之前最后看了眼儿子,他正跟段家可爱的小姑娘一起吃栗子,好像挺开心的,都没注意老爹就这么悄悄地走了。 也好,至少不用父子对哭。庆云想。 脸上带着一抹藏而不露的离别忧伤,决然离开了段家。 在安顿好一切之后,他又绕道去赵国找到徐夫人,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境遇和选择。 作为欧冶子的传人,徐夫人有权知晓无刃剑的下落。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庆氏后人和欧冶子传人之间不变的默契。 “这样啊,”荆轲点点头,“那为什么不把我寄托给您呢?这样对无刃剑不是更安全吗?” 徐夫人捧着杯子凝视他片刻:“他提过,是我不想养,累。” 荆轲:“……” 得,算我自作多情。 “但既然你知道了这些,作为庆氏守剑人,不能不会剑术,我可以教你,拜师吧。” 荆轲浑身一颤,眼里闪过一道光:“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徐夫人:“首先记住,仁剑无攻,利刃藏锋,教你剑术,不是为了伤人的。” “弟子明白。” …… 第一百三十章 灵儿像个烧水壶 兴安里小道口,盖东和盖西兄弟俩捉了一筐青蛙兴冲冲往家赶。 中午要让阿娘做烤青蛙。 他们暂住的阿山家旁边隔着一亩地有条浅浅的小河沟,两个男人正在河边洗马,洗了一个上午。 “哥,”盖西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咱们出门时他们就在这儿洗了,怎么这会儿还没洗完?不就是刷几刷的事么?” 盖东叼着根草秆,嚼了两下:“马大呗。” “哦。” 两人前后进了院子,一进门就嚷嚷着找娘架火烤蛙,却发现刚才来的大哥哥在跟着外翁学剑。 举着根树枝,还挥得像模像样的。 但招式好奇怪,与外翁教给兄弟俩的截然不同。 七八岁的小男孩觉得没意思,就进屋找阿娘剥青蛙。 遇到盖聂,拎起竹筐:“爹,看,蛙。” 他皱眉抽掉盖东嘴里的麦秆:“叼着秆子像什么样儿?吊儿郎当的,叫你阿娘看见了又该骂你。” 随即把麦秆嚼进自己嘴里,提了提腰带,把勒紧的肚子放一放。 靠上门框看向院子里学剑、呃不,学树枝的荆轲。 以枝作剑很寻常,盖聂当年学剑也是先用去了枝丫的粗树枝练习,连木剑都懒得削。 徐夫子铸剑,但自己不用剑,他用的是藤杖。 盖聂亲眼见过他拿藤杖横竖两下就打死了一只偷鸡的孤独饿狼。 上一瞬还朝人龇牙扑来,转眼间闷哼一声断了气。 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唤就脑壳碎裂,可见力度之大,效果堪比铁锤。 他的藤杖就是武器,可以使出致命的杀招。 可眼下他教授的剑术,盖聂从没见过,与自己和徐暖还有两个儿子的路数完全不同。 教给荆轲的全是守招,步步退让,毫不还击,瞧着特别憋屈。 真的假的? “仁剑无攻”也不能这么仁吧,只守不攻什么时候是个头? 看似是守招,但变换之间居然接下了徐夫子十几种不同的进路。 荆轲也发现了这点,初通技巧,学得一头劲。 光着膀子满身大汗,被徐夫人逼得连连后退,还很高兴的样子,看着树枝点点头,貌似很有感悟。 二十岁习武已经很晚了,得像盖东西哥俩这么大开始练。 但他很有悟性,一点就通,徐夫人只做一遍,他就能完全模仿,是难得的武料。 纵使悟性再高,练剑也不是一日就能学成的。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 今日教他表面招式,精进还需自己苦练。 守招学完之后,终于翻了点新花样,盖聂也换了个姿势靠着门框。 “……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徐夫人一边挥舞藤杖,一边解释招式。 简而言之就是四句话:故意把弱点暴露给对方,再用有机可乘之处引诱对方进攻,后发制人,又出其不意抢先击中对手。 这四招平和内敛,呼啸使过却刚猛生风,寸劲寸发。 讲究一次爆发,一击即中,只一击便制敌,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要么不攻,攻则必胜。 这才像话嘛。 而翻来覆去也就只教了这四招,以荆轲的聪慧,半刻时间就全部掌握,之后就是熟练运用,见招拆招。 以他今日所学,对付盖聂还远远不够,但足以碾压普通小剑客了,游侠也不在话下。 若是日后多加苦练、能自己钻研出招式,与盖聂打个平手也未尝不可。 他想着想着,目光落在荆轲的肚子上…… 咦?那是什么? 一块一块,线条不错,肩宽胸阔,年轻真好。 再看看自己,也不错啊。 他拍了拍肚子,一大团,也挺结实的,胸毛又黑又亮,世人还推崇自己这样的体型呢。 “叼着秆子像什么样儿?” 徐暖忽然冒出来,一把抽走他咬在嘴边的麦秆,满脸嫌弃,“吊儿郎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莫给儿子们学了去,进来剥蛙。” 他苦笑一下,转身跟着进了厨房。 那边荆轲的习剑也告一段落,在桑树下听徐夫人的教导。 他赤膊端坐,汗如雨下,汗水从结实的胸肌、背肌、肱二头肌涔涔渗出,又缓缓顺着线条流下。 段灵儿本要给师徒二人送水,却忽然止步于门后,羞羞地盯着荆轲,视线一点一点扫过他身上的每一滴汗珠、每一抹线条。 老夫老妻天天见,怎么还这样…… 她心口砰砰跳着,端着水来到旁边,一一递过水杯。 忽然瞥见荆轲肩背上的几道抓痕,那是……唉…… 真是的!臭阿轲为什么不穿衣服嘛! 她脸烫得像个开水壶,蹙眉娇瞪他一眼,快快地小步跑掉了,轻罗裙摆带起一阵清香。 荆轲水还没喝够呢,纳闷她怎么好好的就跑了,视线追着她离开。 跑了也把壶留下啊…… “咳咳!” 徐夫人咳咳提醒,他赶忙转过头继续听讲。u看书 ww.uukash.om “……平日就以枝代剑,那剑收好,切莫随意拿出,先前你养父不知,竟还让你去器行问人,弄得这般风声,实在是大意。” 荆轲欠身:“事已至此,弟子也做了补救,好在风声渐息,虽然仍有尾巴跟随,但只要他们不影响到我的生活,弟子也不愿去招惹。” “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要剑在你手,别人的觊觎就不会消失,切切要守好你家族的使命,欧冶子也绝不会希望他以身相殉的那把剑,再次沦为君王屠戮山河的工具。”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徐夫子:“你对跟踪你的尾巴可有做过猜想?” 他点点头:“想过。” “觉得是谁?” 荆轲:“很多人,官员、商人、剑客,但要说真有能力能夺去的,光弟子所知就有两方。 “一是吕氏,他们明要,二是……就是被我发现过的那两个人,而吕氏好像知道他们所属,非常忌惮,还刻意避开,甚至有点……闻之色变。” 徐夫子:“能让吕氏如此忌惮的,会是谁?” 他明明是问句,但眼里透着“我看穿一切”的深沉,就看荆轲知不知道。 他沉默着叹了口气,凝眸看着地上静止斑驳的树影。 没有一丝风。 正午的太阳要杀人于无形,桑树荫蔽完全没法阻挡酷烈的炎热。 一道道汗流浸没荆轲的身体,他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湿重,蒸腾。 啪嗒,两滴汗珠从下巴滑落,砸在膝上,瞬间湮没,干涸。 他缓缓抬头,轻吐两个字:“嬴政。”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孤独美男子 咸阳,华阳宫。 “阿——阿——阿嚏!” 门口一道响彻房梁的震雷喷嚏划破寝宫内厅里的和乐气氛,引得屏风后面几位夫人微微蹙眉。 连咯咯笑着的孩子也不再出声,像是被这喷嚏惊着了,睁圆了眼睛靠进曾祖母怀中,心里不安。 打喷嚏的人好像不是很受欢迎。 唯有孩子的母亲,二十出头的王后芈纾,心怀期盼地向外张望,灵鸟一般翘首。 她盼着见到这人盼了很久很久,七日不见,度日如年。 随着喷嚏而来的,是这个国家的王,一位年轻的君主。 嬴政。 他生得魁梧轩昂,胸宽腰挺,高直的鼻梁,锐长的眼睛,是个神骏非常的男人。 (才不是史书写的什么豺声、鸷鸟膺呢,这么写的都是黑子,嬴政母亲是倾国倾城的赵姬,他该是个有着盛世美颜的美男子啊!) 他继承了父亲的清雅相貌,仪表堂堂,第一眼便能叫人赞叹不已。 而他父亲当年只凭一面、几句话的工夫,就用出色的外表和气质获得了孝文王和华阳夫人的赏识,当即收作华阳夫人的养子。 嬴政还长了一双与绝美母亲一模一样的标致凤眼,眼眶轮廓多了几分男性的硬朗。 眼中目若深潭,如慑魄的利剑直逼人心。 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下,显得稳重坚毅又心事重重。 他从小在赵国吃尽苦头,性格使然,没法轻松,终日隽冷,让人无法靠近。 嬴政,一个远观威严端庄、心中却满是伤痕的孤独美男。 曾几何时,世人只知吕不韦和嫪毐,却不知秦王是谁。 宫中曾有三股外戚势力明争暗斗,再加上吕不韦的党羽,各方关系错综复杂,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然而,刚刚及冠的嬴政并没乱了方寸。 他耐心蛰伏,等待时机,用隐忍的心性和高超的政治手腕,一步一步铲除障碍,让亲祖母夏太后、生母赵太后和吕不韦一派大势去也。 他就像一个饱经朝堂凶险王者,路数稳进,手段狠厉老练,令人心生戒惧。 没人刻意教他怎么做,更没有人在出现乱子的时候为他指引方向。 一切全凭自己的判断。 这是个天生的帝王。 眼下,还剩这一屋子的楚系让他没法放下心防。 即使想要借机摆脱,也毫无着力之处,他们从来不犯错。 除非华阳夫人离世,不然自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权力。 纵使一年前做了父亲,但初为人父的喜悦很短暂,不足以舒解他心中的忧虑。 儿子么,以后也会成为争权的对手。 而他此时并不是来看儿子的。 “政参见祖母。” 嬴政躬身朝养祖母华阳太后行了个礼,旁边几人又向他行妇礼。 旁边几位,是他的王后芈纾和昌平君的夫人,后者同时也是他的外姑(丈母娘)。 另有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芈纾的堂妹芈纭,也是后宫之一。 哼,一屋子楚系,全他娘的姓芈。 嬴政漠然扫了一圈,视线在芈纾低垂的眼眸上停留片刻,冷毅的目光稍稍变得柔软。 又被一声婴孩哼哼给吸引了过去,他的长子,扶苏。 小扶苏感受到父亲严厉的目光,怯生生地转过头,两眼泪汪汪,被华阳太后一阵轻哄。 “哦哦,扶苏不哭不哭,有坏人来了,吓到扶苏,咱们不理他。” 华阳太后年逾六旬,眉目慈善,对小曾孙和蔼可亲,却不曾看向嬴政一眼,还说他是坏人。 这个养孙子厉害着哩,现在大事小事都不过问,自己主意大,一次次地跟赵国过不去,还逼死了吕不韦,好啊,那还来这儿做什么? 华阳太后心里赌着劲儿,不愿睬他。 嬴政暗自叹了口气,朝旁稍一侧头,三位夫人当即意会,纷纷欠身告退。 宫人来抱走了小扶苏,华阳太后心里一阵不悦,表情也直接挂拉下来,闭目撑着头,听嬴政讲起枯燥的国务和战事。 老太太很清楚,嬴政二十六了,对真正掌权的要求在逐年递增,也终有他独当一面的那天。 他把一切都决定好了,最后来告诉老太后一声:寡人意已决,就得这么做。 雍容的老太后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敷衍着“嗯”两声。 知道了知道了,攻赵又打胜仗了。 “你对赵国这样不依不饶,究竟是为何?有什么过去不的?攻韩攻魏岂不是更近?” 华阳太后看似出口随意,却问到了点子上,她也算明知故问。 在解决掉赵太后和吕不韦之前,秦国一直是攻韩魏的。 赵国是赵姬的母国,她出自赵国豪族,是彻彻底底的赵人,有她在,嬴政动不了赵国。 而吕不韦在赵国经商多年,正是在那里发现了奇货可居的嬴异人,赵国是他发家的起点,也算是半个赵人。 这俩都有根深蒂固的赵国背景,当年吕不韦掌权,完全能左右进攻的道路,使秦国的剑锋偏离赵国。 如今苦情鸳鸯双双陨落,嬴政立即转了矛头攻赵,一定有他隐藏多年的私人理由。 年轻的君王眸光黯淡,想到一个瘦弱小姑娘的身影,轻口道出一句:“寡人恨赵,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 甘泉宫后山的清池边垂柳葱郁,飘絮纷纷,柔软的雪花一样舞满整园。 白绒般的柳絮在空中挽着卷儿,打着旋儿,落到秦国王后的鼻尖,让她打了个娇柔的喷嚏,楚楚可人。 小扶苏开心地乐了一下,咿咿呀呀“阿娘阿娘”地叫她。 芈纾和芈纭从寝宫出来后,就带着一长串的宫人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会儿坐在池边的青石上歇息,芈纭见姐姐喷嚏连连,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样子,就贴心地递去一袋香囊。 “纾姐姐,这香清新醒脑,最适宜初夏解乏,是吕四姐姐亲自配的料,上次她入宫看我,带了好些,我那儿还有,这袋给你吧。” 芈纾感激地笑了笑,这个小堂妹最是想得周到。 “多谢纭妹妹,只是……”她迟疑地停了停,“该叫她蒙夫人才对,切记,‘吕’字不要出口。” 芈纭倏地捂住嘴,轻拍两下:“蒙夫人蒙夫人,是我疏忽了,可千万别给王上听了去。” “呃咳。” 她们的王上在不远处轻咳了一下,冷目望向这边。 两位小夫人吓了一跳,以为他听到了什么是来责问的,惴惴地起身过去行礼,始终不敢抬头:“见过王上。” 芈纾欠着身,只觉一阵冷冽的甘松香慢慢靠近,来自她不怎么熟悉的夫君。 嬴政对年少的芈纭不感兴趣,径自走到发妻身前,低头盯着她,面无表情。 芈纾忍不住抬眼去看,目光流转,美眸生盼。 他稍稍屏息:怪不得感到孤独难耐,原来是好久没人侍寝了啊…… 一道白絮从他们之间悠悠飘过。 “阿嚏!” 两人同步。 嬴政皱眉朝旁捂了下鼻子,柳絮真讨厌,今天打了不少喷嚏。 芈纾眼泪都要出来,当即转身撩抹眼角,回过头来的那一瞬,眼波盈盈,百般柔美,楚女多绝色,向来撩拨心弦。 她丹唇微张:“妾身失礼了,请王上——” “今晚别早睡,”嬴政脱口打断,“等着寡人。” 芈纾晕色顿生,轻点一下头:“嗯。” …… …… 【小剧场】 新闻站小记者:王上王上,uu看书 ww.ukanshum 采访一下,我们大咸阳新闻站代表全体老秦人想问您几个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 孤独的傲娇政:快点,寡人很忙。 小记者:请问王上最喜欢的颜色是? 傲娇政:黑。 小记者:请问王上最喜欢的食物是? 傲娇政:鱼。 小记者:请问王上最喜欢的夫人是? 傲娇政:跳过。 小记者:请问王上最喜欢的花是? 傲娇政:不喜欢花。 小记者:请问王上最喜欢的音乐是? 傲娇政:不喜……嗯?什么? 小记者:呃……最喜欢的音乐? 傲娇政:你来来来,坐到这边,说到这个音乐,诸国音乐寡人都是喜欢的,最喜欢霏霏糜糜的郑卫之风,苍劲有力的西陲之音也不错,一些舞乐稍加修改,则可以变成雅乐在宫殿上演奏。其实寡人很有音乐天赋的,寡人会击筑,筑现在很流行啊,这里可以才艺表演么?你不信?要不寡人给你唱首歌吧,寡人的阿娘以前就是唱歌的,我也会唱,我就是在她的歌声中长大的,她唱的都是赵乐,关于这个赵乐,寡人跟你说…… (两个时辰过去……) 傲娇政:……大概就是这样,等寡人一统天下之后,就要建立一个乐府,专门给寡人作曲、奏乐,等寡人仙去了,还要带着庞大的乐队去到那个地方。跟你说实话,当秦王真是耽误我了,我本可以当个乐师的,你看看这都叫什么事儿,当王这么忙,我都没时间练筑了…… (当晚,大咸阳新闻站发文一篇:《不想当筑师的王上不是好歌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寡人全要!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没有留下小秘密…… 日子过得飞快,入了秋,秦赵交界处的宜安战场传来秦军大败的消息。 十多万秦军被全数歼灭,只有大将桓龄带领少数亲随冲出重围,奔逃回秦…… …… …… 咸阳,秦王宫。 “……李牧筑垒固守,拒不出战,意在疲敌,他在赵国北境对付匈奴就使的这招,如今看我秦军远出,不利久战,遍故技重施。 “致使末将用兵过急,率主力攻击肥下,想要诱使宜阳赵军出兵援助,却不料李牧就是不去,还绕到后方偷袭我军大营。 “他们向来采取守势,哪知竟会主动偷袭?末将疏忽未料,等到领兵回救时,中了赵军埋伏,被两翼赵军钳攻,这才……兵败,末将辜负秦国期望,无颜以对,还请王上降罪。” 桓龄和几名残存亲随日夜兼程往回赶,一到达咸阳,就直奔王宫请罪。 他灰头土脸、满身污泥,脸上血渍斑斑,胸前铠甲剑痕嶙峋,还丢了一片吞肩,每一处痕迹都在表面这是一个败军将领。 王翦亲手带起的大将,秦国武将的明日之星,就这样狼狈回逃,带着必死的准备来面见君主。 宫门外还跪着七个,这就是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的全部秦军。 嬴政已经提前知道了大败的消息,冷脸相待。 他平时就是一张冰山脸,今天与以往也没什么差别。 唯一能觉得他心情不好的,就是话少。 话越少,心情越差,心情差到极点,就一语不发。 然而内心却在咆哮:十万兵啊!全歼!娘个腿!我xx你xxx! 纵使心里千般吼骂,脸上依然要保持端重。 嬴政从小长于赵国,没有父亲、缺乏管束,混迹在脏乱不堪的市井里巷中,什么脏话都会,什么最下流的骂句都说得出口。 但回到咸阳就不一样了,做回王族,做回秦帝国的继承人,他必须收敛。 收起内心松散奔放的那一面,藏起自己的真面孔。 有谁知道脸面冷如冰山的秦王,心底也有想放松一下的时候啊。 必须用默默无声的威仪给臣子以压迫,让他们察觉不到上锋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短命的父亲教过的唯一一节君王课:驭下。 桓龄年过而立,比嬴政年长几岁,跪在殿前紧提着心,捉摸不透这个王上这么久不说是几个意思,气氛焦灼的安静令人抓狂。 他是准备好了以死谢罪的,简直没脸见人,更对不起老师王翦的教导。 刚成亲没几年,孩子也小,心里有了牵挂,就怕死。 可那个牵挂,姓吕,是吕不韦的庶女吕芷,不知这点会不会引起王上的多虑。 然而,王上不多虑,是他多虑。 嬴政从不计较这些武将与吕氏联姻,吕不韦都没了,吕氏还有什么用? 再说他虽恨极吕不韦的种种,但仍然保持着理智清明,就事论事,不会把怨气责怪到他家人头上。 而此时就事,桓龄的错已经超出嬴政所能容忍的范围,他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 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十万被全歼也败得太多了些。 主将必须重罚,死罪也不为过,但桓龄是千里挑一的大将,他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嬴政注重的不是惩罚,而是这个人能给自己、给秦国带来多少作用。 最后的胜利是第一位的,人的过错可以弥补,人的异见也可以包容。 他相当乐意自省与反思,不喜欢被负面情绪影响决策,多余的愤怒只是浪费时间。 “罚你一年俸禄,杖责三十,爵降三级,军中职务不变,好好操练军士,待明年攻赵,如若再败,提头来见,另外,去跟你的老师请罪吧。” 军队被全歼,只要能留下一命,就都算罚得不重了。 桓龄感激涕零,当即伏身顿首:“末将遵命。” 廷尉李斯始终交手站在一旁,待他走后过了许久都没说话。 他在等嬴政自我调节、抚平情绪。 李斯快五十了,微微驼背,辅佐着年轻的秦王从无半分后悔。 只有忠心不二地跟着这个君主,才能实现他的抱负。 同样,只有能准确揣度君主的内心,才能更加顺利地实现抱负。 在《谏逐客书》一事之后,李斯被升任廷尉,至今跟在嬴政近前有两年了。 自诩能从他微妙的表情和呼吸中辨别出情绪的好坏。 比如此时,嬴政深深吸进一口气,脸色都憋红了,许久之后才徐徐呼出,如此三回,眉间终才放松,捧起看到一半的竹简读了起来。 李斯便也松了一口气,静静陪在御前。 嬴政本想好好看个书的,找李斯请教一些问题,桓龄突然跑来打断,害得他都忘记看到哪边了。 两指顺着字列找了一会儿,落在“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一句上,轻点两下,继续看。 不多时便看完了一卷,抬头问向李斯:“听说韩非师承荀子,u看书 .uukahu 是你的师弟?” 李斯欠身:“正是。” 嬴政仿佛已经从被歼十万兵的强烈阴影中走了出来,对着文章感慨道:“此人大才,当得一声韩子。” 李斯:“确是,韩师弟文采斐然,在先师门下学习时,就颇得他的赏识,也被同门看作表率。” 嬴政点点头:“寡人从不认为只用华丽的辞藻就能写好文章,如若内容空洞无物不过是徒有虚表。 “而像这种于平实中见奇妙的,还能同时具备出众有趣的文辞,这才是集智慧之大成。 “只有对世事、哲理见解颇深的人,才能以最平实易懂的文字,精炼出最核心、最原本的道理,这才是传道。 “韩非此人,阅尽天下,只读这一卷,就对治国理政大有裨益!咸阳还有多少他的文章?寡人全要!” 李斯躬身答应:“微臣这就命人去准备,请王上稍待。” 嬴政话多了,就说明心情不错,转变也是极快的。 不开心的要速速抛到脑后,把心思投入到最重要、最关注的事情上。 这也是一个成熟的君王在繁杂政务中游刃的技巧,不然头都要秃了。 嬴政捧着书简爱不释手,完全被文字吸了进去。 韩非的《显学》,一篇批判儒墨两家的文章。 尽管有些看法并不完全认同,但只要有无比出彩的几句话,就足以俘获一只迷弟的心。 嬴政本想换另一篇的,这篇卷到一半,想了想又重新展开,从头开始看起。 太好看了! 真想见上一面啊,这个韩非,如果能为我秦所用就好了…… …… 第一百三十三章 醋来醋去 卫国,濮阳城,青阳居。 一对丹顶鹤在驯鹤人的口哨声中双双飞落,轻盈地点进池塘,仰颈舒羽,收起翅膀缓缓走来。 段灵儿已经不怕它们,青阳居来得多了,在荆轲的鼓励下,终于可以正视其实是秃子的丹顶鹤,秃顶鹤。 两只鹤也认人,姿态依然高傲,昂起脖子侧眼瞧着。 认出这是那个常来的漂亮姑娘后,颈子一弯,低头用喙碰碰她手。 段灵儿笑眼看着纤长的鹤喙从碗里取食,轻抚它的脖颈,朝荆轲莞尔一笑:“看呐,它们多温驯,真听话。” 鹤甲:看什么看?快!给我吃的! 鹤乙:温驯?温什么驯?还不是为了骗口饭吃?不然干嘛要碰你? 鹤甲:就是,你以为你很美吗?有我美吗? 当然,鸟的内心戏人类听不见,还觉得他们通灵性有礼貌哩。 两只鹤越站越近,长喙无意擦过灵儿的腰际,惹得她痒痒,轻笑一下。 而荆轲总觉得这俩货不怀好意,都是雄的。 你看看,吃食就吃食,你挑灵儿腰带做什么? 诶,就你,鸟嘴别特么乱碰!那是你能碰的地方么?只有我能碰! 他觉得俩鸟真是有意的,皱眉伸手去挡:“好了,吃饱了,一边玩去。” 两只鹤扫兴地白了他一眼,还恋恋不舍盯着段灵儿手里的碗,很快就被驯鹤人吆喝一句,妖娆地甩了下脖子登步离开。 灵儿还没尽兴,有点纳闷地眨眨眼。 又见荆轲一脸认真,好像在跟丹顶鹤置气,“噗”的一下笑出:“你该不会是……对两只鹤……生妒了吧?” “我有什么好妒的?两只鸟啊……我是说……”他帮她顺了顺腰带,“你今天穿这么好看,别给它们弄乱了。” 段灵儿穿的是去年夏末荆轲给她从孙夫人布庄订的那套竹青罗裙。 这样的颜色成了夏季里的一抹清凉,在绿意盎然的庭院里,与典雅的绿植环境融为一体,沁爽灵动,唯美可人。 今天是来办正事的,来找吕从革兑现与他的赌局。 两人沿着连廊一路说笑,经过一间雅屋,里面欢声笑语,余音绕梁。 青阳居有宴,卫君夫人做东,请了好些贵妇,还带着孩子。 包下一间通透的屋子,四面落着细竹帘,阻隔外面的阳光和视线。 乐声阵阵,笑语纷纷,还放了两座冰鉴,仆婢扇风,屋里透出丝丝凉意。 路过门外的时候,沁心的凉爽蔓延上身,段灵儿的呼吸都变得不匀了。 她也好像要一个大冰鉴。 夏天什么都不做,就躺在冰鉴旁边扇扇子。 吃冰果子,喝冰花酒,抱冰阿轲…… 可冰鉴冰鉴,容器里面得有冰。 冰要在冬天找人去城外冻结的河面上采来,在地窖里存放到夏天再拿出来用。 家里没有地窖,青禾轩倒是有,但那是放肉的,也不是在家里。 和吕氏的赌局赢了,马上就能在白马酒坊挂上段家的牌子,荆轲一定会忙起来,哪有时间让他在家里搞这些? 虽然灵儿知道,只要是她想要的,阿轲都会给她弄来。 但也不想麻烦他,不想让他为了自己的一句话而大动干戈。 “给你弄个大冰鉴吧。”荆轲笑了笑。 “诶?” 灵儿觉得自己在做梦,和他在一起之后,她就天天开始做梦,梦还都成真了。 “家里总要有一个的,夏天太热了,我看你……那个,穿得轻薄,我也会热……嗯,扇扇子很累啊,冷气就不一样了,你看屋里那些人,多爽。 “秋后吧,我找人到后院挖个地窖,今年冬天就存冰,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啊,咱们灵儿就能吃上冰冰凉凉的大果子了,再冻一壶冰槐酒,啧啧啧,享受啊……” 段灵儿脑子一热,脑门往他胸口一砸,环臂抱住:“阿轲……” “哟,小俩口,这是青阳居,不是府上,能不能注意点儿?” 一道酸不溜秋的声音分开了他们,稍看一眼,是孙仲的小妾于氏。 她虽嫁给孙仲,生了个儿子很得宠爱,但孙仲毕竟快五十的人,于氏与灵儿一般大,可羡慕她了,无奈自己只能用眼睛狠看两眼荆轲来解馋。 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有了怨妇脸,荆轲牵着灵儿离她远一点。 屋里的夫人们陆续出来,好像是要去赏荷,再不看就没得看了。 段灵儿遇到几位相熟的带着女儿来的,就上前与他们招呼几句,荆轲就在一旁等她。 “好一对妇唱夫随,令人艳羡。” 姜雅清冷的嗓音从后面传来,她早就不守夫丧,衣着光鲜、神采焕然。 荆轲因为白马酒坊的生意而与她渐熟,也不再拘那么多礼节,直接笑了笑:“你也在啊。” 丈夫没了,她的社交活动倒是一点没少。 “你到底是什么好命?全歼都能被你猜中,u看书 ww.ukanshu.cm 该不会……” 她靠近一点,仰头在他颌边轻道:“……是因为无刃剑里的那个玄奥吧?” 荆轲:? 段灵儿正巧转过身来,见荆轲和姜雅说什么悄悄话说得那么近,醋意喷发。 放开我男人! 荆轲当即皱眉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随即看向段灵儿…… 不好,她怎么有点黑脸? 紧接着赶忙向姜雅道了声“告辞”便匆匆离开,带着灵儿继续走。 被留在原地的姜雅冷哼一声:“哼,男人。” 她这几个月一个人挺压抑的,见到荆轲就想撩。 盖聂一家自从夏初来到濮阳,在徐夫人教了荆轲剑术之后,没几日便离开。 他们去了燕国,那里离秦国远,还有徐夫子的旧友,是个可以长居的地方。 而姜雅这边,盖聂好不容易从家事杂琐中抽出身,拿着荆轲做掩护,与她关起门来做了一些事情……就算道别了。 她没有男人,又不愿将就。 荆轲年轻气盛、高大俊朗,会是个很不错的慰藉对象。 有次还借着谈事,在白马阁的包间里暗示,却被他打岔给岔开了话题。 荆轲此后就像是有了防备,每回来见她都带着何伯。 说是在旁侍候,可哪有让一个老头子侍候的?还不都是为了挡箭? 姜雅不信他这么坚定,盯着小两口离开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不可能,就没有不沾腥的猫。 …… …… (荆轲:那是你见识少,我就是不沾腥的猫,也不看我夫人是谁。) ……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很秦国 小两口穿过一道院门,远离了熙攘的庭院。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段灵儿果然要问,蹙眉质问。 “还站得那么近……” 荆轲从不敷衍她,所有问题都认真解释:“她先说我们俩妇唱夫随让人羡慕。” “嗯,”灵儿暗自笑笑,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然后呢?” “然后问我是什么好命,居然能猜中秦军被全歼。” 段灵儿狐疑:“这两句怎么了?有必要站那么近么?” 他叹了口气朝旁看看,前面有一引路的管事,就把灵儿拉走几步咬耳朵:“她还问我……是不是跟无刃剑的玄奥有关。” 灵儿抽了下眉角:“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没准是信了传言,觉得那剑里真有什么东西,被我看到了才能知道结果。” 段灵儿:“可那不就是根棍子么,一个字都没有,你说你是瞎猜的……” “对啊,”荆轲努力点点头,“我就是瞎猜的呀,所以我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 段灵儿清楚他才不是瞎猜,猜个胜负没什么,都是对半的机会,但能猜中全歼这么特殊的结果…… 所以,阿轲一定是……一定是…… 一定是偷读了兵书!还不想让自己知道。 她抬眼瞄向这个丈夫,忽然觉得他有点遥远,不是说好了只做一个商人的么? 手上使劲,紧紧抓着他,好像只要稍一松手,就会让他飞走。 “想什么呐?” 荆轲翻转手心,手指轻轻嵌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呵护宝贝一样拉到自己面前,低头轻吻一下她指尖,“走吧,别让老夫人久等了。” “嗯。” 只有被他这样牵着、领着的时候,灵儿才能定心,阿轲还是那个阿轲。 …… …… 青阳居深处有间花屋,层层叠叠的花架上排满绿植。 初秋时节,最多的是兰花,下月庭中的桂花便要开了,再过两个月还可以赏菊。 每月都有不同的花,每个月都忙不完。 这时还不流行人工栽培花卉专供观赏,百姓们都种菜,种花也会想着怎么吃。 只有宫廷才有闲情逸致做“观赏”这事,吕老夫人绝对是走在前沿、引领风尚,是这战国乱世中极其少有的注重享受生活的人。 她正眯着眼睛修剪一盆兰花,听孟奚说荆轲他们来了,老朋友一般稍加寒暄。 “吕公的人来了,你们自己谈吧,老身还得捯饬这花,生了虫子,烦心得很。” 再看屋子另一边,坐了两个中年人。 稍加介绍,得知这是吕从革派来代理酒坊转交事务的。 一个是吕氏的人,一个是东郡郡署的官吏,隶属郡尉辖下,掌管郡卒营内务。 吕公本人才不会来,他跟个丁点大的小辈打赌赌输了,难道还要贴着脸上去兑现赌筹吗? 输是意料之外的,吕从革怎么也想不通虎狼秦师居然被一个李牧给打败了。 这个李牧,只知他对付匈奴人有一套,却不曾想在中原作战照搬坚守不出的战术也同样生猛。 秦军将领还是吕家女婿桓龄,本对他寄予厚望,如今落得个败逃,以后在秦国的日子怕是不好呆。 罢了,寄希望于他人身上就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失掉郡卒营酒业的生意固然可惜,但愿赌服输,吕氏言而有信,还有吕老夫人和一大家子做见证,赖不了。 吕从革只怪自己把话都说死了,现在下不来台,就找了个人来处理这事。 若是赢了的话,那肯定会露面,没准还会亲自登他段家的门。 荆轲不在乎他来不来,只要他差使的这两个人把郡署和酒坊的契书、印鉴全都带来,自己和段灵儿再签名画押,东郡五千人郡卒大营的生意就算定下了。 之后的几日都是繁忙的交接,白马酒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 除了来核验酒品质量的郡署吏员,还有郡卒营的酒官和管账的主簿,分了好几组人,捧着竹简在酒坊里边看边量,走走停停。 竹简上详细记录了酒坊的地址面积、工房情况、制酒环境、每日出酒量、酿酒过程,甚至还去制作酒坛的上游陶坊看了一眼,过问了制坛陶土的土壤来源。 他们不厌其烦地出城勘测了酒梁田,用步数丈量面积、检查粮食的生长情况,就连种田的农户也一一上门进行户籍确认。 酒是要给士伍喝的,士伍是要打仗的,所以事无巨细,全都要记。 万一出了纰漏,也可以顺着记录去追究责任。 就跟秦国的兵工坊一样,物勒工名,在兵器上刻了上至丞相、下至工人的每一道工序负责人的名字。 很好,这很秦国。 姜雅作为白马酒坊的旧东家也整日里忙前忙后,带着管事迎来送往。 她对酒坊易主并不在意,本就是用吴均老家的县名命名,巴不得撇掉这层关系。 而故意给荆轲设槛,是她固执的坚持,不然谁会都以为她这寡妇好欺负,都要来分一杯羹。 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很容易就能被搞定的人、女人,没了丈夫就更要变得逞强。 尤其是在幸福得令人发指的荆轲夫妇面前。uu看书 .kansh 在被荆轲拒绝之后,即使自己只有一个人也要打起精神,决不能弱一头,不能叫他小瞧。 所以在几方交接的那几天,官吏们见她张罗得热情,还以为她是段家的什么姐姐呢。 不出七日,酒坊大小事务都交办完成,坊外也摘掉了“白马酒坊”的门头,换上荆轲找人定做的“段氏酒坊”,黑底金字,闪闪亮亮。 挂牌当天,段氏一家人全部到齐,除了段夫人。 她刚出月子,不便受风,还要在家里照顾刚满月的段清儿。 清儿是段家的新成员,灵儿跟禾苗的妹妹。 也如段夫人所料,能让她吐成傻子的,就一定是女孩儿。 到场的段家人在酒坊工人和几位郡吏营官的见证下,举行了一场小型仪式。 旧东家姜雅从酒坛中舀一瓢黄酒祭天,新东家荆轲握着段灵儿的手,舀酒祭地,算是达成双方合作的盟约,而酒坊在名义上也正式算作段家的了。 段然才是那个被上天眷顾的宠儿,天上掉下一个好女婿,把他砸得懵懵的。 自己当年亲手贱卖的家业又被收了回来,多了这么多酒工,还有郡部官吏到场庆贺,心中五味杂陈,当场落下一把老泪,抱着荆轲嚎啕大哭。 弄得段禾苗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哭了起来,老少爷俩夹着荆轲,瞬间哭成了泪人。 说实话,当时场面相当感人,荆轲鼻子都酸了。 “好孩子啊,饭没白吃啊!” “阿轲姊丈……没白吃……” 荆轲挠挠脸:“……” 行吧,你们觉得没白吃就好。 …… …… 第一百三十五章 1个棒客 不到半个月,第一批以段氏名义制出的酒被送到了郡卒营。 不仅运输费用比吕氏要省了近三千钱,口感也一点不比吕氏的差。 还多了几分劲头,色泽更清淡,这就说明纯度更高,是白马酒坊的小秘方。 这会儿酿酒没有蒸馏,大多是黄酒、米酒这样的酿造酒,杂质多,需要一遍一遍的滤滓。 越是做细活过滤,卖得就越贵,大部分普通人喝的都是飘着麦麸的粗酒。 技术纯熟一点的比如楚国,他们爱酒爱了八百年,折腾出了不少方法,口味偏甜,不仅男子爱喝,也很受女子青睐。 北方中原与楚国接近、来往密切的一些地方也受到它的影响,还专门从楚地购买酒曲来制作不同于中原的口味。 白马酒坊也不例外,这是吴均早先铺好的路子。 如果不与姜雅合作,根本就不会知道他们原来从楚国买酒曲,也联系不上那边的供货酒商。 这就是为什么白马酒坊的酒,与濮阳其他几家总有那么一些不同。 现在是段氏酒坊了,而酒曲的路子依然被姜雅紧紧攥在手里。 这是她制约段氏的保障,只要酒曲在手,就不怕段氏撇下自己。 而这也是当初谈好的条件,两家五五分,名字是段氏的,姜雅掌握核心原料。 荆轲和段灵儿手上现在有一家青禾轩和一半的酒坊,已经做到了整个濮阳城吃喝生意的首位。 青禾轩有着源源不断的大户宴会订单,只要濮阳城中的贵族富商还在享受生活,他们对青禾团和卤蛋卤菜的需求就不会减少。 而酒坊里又有三家最主要的长期客源,卫君府,濮阳县卒营和东郡郡卒营,只这凭这三家,几乎就是垄断了卫国的酒业。 其他行业他们不打算涉足,光吃与喝的日常事务就够荆轲忙得团团转,赚来的钱也足以让段灵儿为她的曾曾孙女考虑嫁妆。 等酒坊生意完全上手,也就不像最初那么忙,荆轲摸清了一些讨巧的处理方法。 在充分了解酒坊人员的性格、能力之后,哪些事需要亲力亲为,哪些事不用亲临,只要放开手让信任的人们去做,自己便能得闲,回到生活。 挣那么多钱,不就是为了和家人在一起过好日子、给灵儿买买买的么? 闲下来,就去练剑。 呃不,练棒。 可不能把真的无刃剑拿出来耍。 木棒是荆轲照着剑的样子削的,大小长短与无刃剑相当,还在相近的位置削出了扁平的尖头和收腰的抓手。 即使是之前忙得跟狗一样,荆轲也没忘了练棒。 回到家吃过饭,在院子里挥舞起一根被打磨得平滑的木棒,对着空气中的假想敌……有模有样…… 招式起落间,棒啸沉猛,步步带风,卷起的落叶随着荆轲的衣摆和棒头疾速奔逃,就像看不见的敌人,被反击、划破,最终归于尘土。 每到这时,段灵儿就捧着一个水杯出来,靠在廊柱边看他耍剑,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离不开的,怎么都离不开。 练着练着,荆轲渐渐悟出了一个真相: 自己原来是一个棒客。 使棒的剑客…… 即使用棒子也毫不减弱威力,因为那剑,本就无刃无锋。 剑法主藏主守,没有真正的敌人,就没有要接住的攻招,一个人练得再好也发挥不出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无刃剑法果然不是为了伤人的,只有在别人要伤害自己时,才借助对方的力量来进行反击。 而基本的抡剑手法、脚步与转身运臂的配合则可以自行练习。 说白了,就是锻炼身体的协调性和反应速度。 发力的同时会影响身体重心,从而分散脚下的稳定性。 怎样既能保持平衡,还能把气力转移到手上,荆轲还需多练。 有次用力过猛,腿部的走位没来得及跟上上身的扭转,因为高嘛,肢体联动自然就慢了些,二十一岁的身板闪了腰。 然后哭唧唧地回屋找灵儿,获得了她倾力倾心的推拿按摩。 “真是的,”灵儿心疼地揉揉,“小心一点啊,好点没?” 荆轲:“嗯,好多了,腰好多了……” 段灵儿:“真的?” “不信来试试。” 灵儿:? 灵儿:!!! …… ……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武完一套“棒剑法”,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 抡木棒算怎么回事? 自己是剑客,无刃剑又是那么特别的剑,是欧冶子的骨血,是天下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自带谶言的宝剑,总不能就这么真的藏着吧。 灵儿和阿云去主屋帮母亲照顾妹妹了,荆轲没多想,拖出沉重的大案桌,在底边敲到那块空心板,轻轻一推,往侧边一滑,露出一个深深的暗格,乌黑的无刃剑就这么静静躺在里面。 要说平时也经常拿出来看两眼,不过那都是睡前,关好房门之后。 现在是鬼迷了心窍,压制不住想要用使真剑的冲动。 他慢慢抽出无刃剑,握紧手柄,心脏收缩了一秒,不再犹豫,一个跨步进到院中站定,深吸一口气…… “欧冶子,欧祖师,晚辈荆轲斗胆试剑,您在剑里可坐稳了啊。” 月色朦胧,今晚起风,弥漫的薄云渐渐聚拢。 他两脚齐肩分开,双手自然垂落,持剑的右手稍稍转动一下…… 风起云涌。 濮阳城里刮过一阵疾风,尘砾席卷,落叶漫天,引起一片不安的狗吠…… 荆轲缓缓举剑,转手斜划:“示之以虚。” 庭院中的石灯被吹灭,灵儿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铜铃纷乱地横舞…… 再垂剑收招,张臂闪退:“开之以利。” 天空忽然变得晦暗,方才还时隐时现的月亮瞬间被厚密的云层遮罩…… “后之以发。” 足力踩稳,朝后避让两步稳稳站定,u看书 . 右手提劲,伺机而出。 乱风侵入院子,从四面八方袭来,把他发带和衣摆刮得飞扬,却丝毫影响不了他的不动如山。 霎时,从敌人肋下斜刺至胸:“先之以至。” 霹雳闪过,云顶惊雷嚓鸣,倾盆大雨轰然从云中崩裂而下…… 剑停,雨落。 秋雨来了。 啪嗒一滴晶莹,滴在无刃剑的钝锋,沿着崎岖不平的乌黑剑身,从缓缓垂下的剑尖滴落,没入尘土。 无刃剑的呼啸不同于普通的长直木棍,材质不同,造型更加坎坷随意,更别说表面还有那么多不规则的孔洞。 每挥动一次,就觉得像是鬼哭狼嚎般的咆哮。 天机玄奥没瞧见,声效倒是不错。 只四招,荆轲便觉一股从脊梁爽到天灵盖的畅快,长呼一口气,抬手接了几粒豆大的雨点。 天漏了,秋雨倾泻,哗——哗——打落在院中。 被雨砸得生痛,他终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赶忙跑回屋中收起剑,找出绸伞。 得去主屋接灵儿。 她没带伞…… …… …… 宅外小巷。 两条尾巴,戴着斗笠,下雨了还要兢兢业业地盯梢。 “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么?”一人问,“从段家传出的。” 另一人看看天:“什么声音?风雨太大,没听清。”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 …… 【小日常】 尾巴甲:又是无聊的一天。 尾巴乙:是啊…… 尾巴甲:荆轲什么事都没干。 尾巴乙:是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快要倒闭的校场 濮阳城西郊,小校场。 荆轲之前曾去过城外的郡卒营和县卒营送酒,见识到了真正的战国风情。 县卒营是超过千人的大营,郡卒营更是达到了五千人的规模,以秦军的标准严格管理,行伍热血喷勃而出,令人亢奋。 紧张的气氛无不在展示着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属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国家。 哪像眼前这个小校场? 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快要倒闭的气息。 士兵无精打采地站岗,哈气连天。 拖拖拉拉地搬运东西,说说笑笑。 总之都是在光明正大地浑水摸鱼。 没错,这就是卫君君府的护卫营。 原本子南公明还有五百个兵,是小小的卫国在被魏国剥削之后仅存的举国兵力。 后来又被秦国占领,兵力就一点一点被削减。 到了去年,魏鸣母子被迁送至咸阳软禁之后,秦王随口一句“卫君不需要那么多护卫,郡卒县卒还不够保护他的?” 然后卫国就只剩这一百个老弱残兵了。 仗是打不了的,但吃喝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每季都要十车酒,每半月还要宰头牛。 他们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有酒有肉有钱拿,干活轻松,每天只要去君府轮值半日就行。 简直就是少爷兵,卫君还得自掏腰包、好心好意地养着。 他只剩这一点人了,再不豁好,就这么点人也要跳槽到县卒营。 荆轲一般不亲自送酒,只在第一次跟军营的内务吏打声招呼,之后都是酒坊的主事带人来送。 今天被子南雍约来校场,小公子一时兴起想射箭,还说要找几个猛卒较量较量。 他披着雄壮得有点夸张的铠甲,扎眼的大红披风在身后飘扬。 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少年将军的英姿。 在浑浑噩噩的小校场中昂首阔步,就像一道朝阳划过,可身边的兵都是扶不起的废物。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他满脸无奈,“我们卫国一百年前就不行了,从我大父的大父的大父那辈起就被别国捏来捏去,回天乏术,即将入土。” 他无奈归无奈,口吻倒是轻松戏谑,像是早就看淡了这些。 卫国现在别说是强弩之末,就连一只蚍蜉都算不上。 蚍蜉尚且还撼撼树,卫国呢,就是一只懒懒的小蚍蜉,躲在安全的洞穴里,能活着就好。 所以子南雍虽有少年之志,但也拎得清自己和卫国的斤两。 这是父亲从小就灌输给他的理念,如果想好好地活着,就不要搞事情。 一家几代软骨血,早就在一百年前奠定好。 卫国没有亡国已是逆天好的待遇,平庸富贵,对他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奢求。 两人在校场里随意逛逛,后面跟了一串仆从。 护卫营里最大的长官是护卫司马,懒洋洋地陪在子南雍身侧,带他巡视大营。 说是司马,其实也就是个百长,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高颧瘦颊,满脸刻薄,对子南雍的话爱答不理。 没人把这个小公子当回事,连他爹都不放在眼里。 校场栏杆外面蹲了一排散兵,叼着草秆,懒眼盯着他们。 “你说,公子怎么就这么好命,生在贵族家,什么也不干,就能穿那副铠甲,还披个绸子披风?就他那小身板,拿得起剑么?” “别说剑,估计连菜刀都提不动,绣花枕头一包草。” “就是,哪像我们,天天辛辛苦苦给他们家站哨巡逻,纵使一身武艺,到头来还不就是个护院?人家说不定只把你当条狗。” “娘的。” “诶,你看他身边那人,据说是酒坊的东家,我们喝的酒都是从他那儿买的。” “呸,一个商人,倒买倒卖的东西,也敢到大营里来耀武扬威?” “那可不是普通商人,我听说啊,郡卒营和县卒营的酒也是经他手买的,和吕氏颇有来往。 “之前君府宴请,我在门口见他和吕氏的一位老掌柜谈得热络,那掌柜可是吕老夫人身边的人,连君府张管事都要亲自出来迎接。” “那又怎么了?他们那些经商的,一丘之貉,动动嘴皮子就能飞到天上去,可怜了我们这些卖命的,一辈子还没他们嘴皮一碰赚得多,唉……” 一排人在这哭丧,怨天怨地怨祖宗。 而校场中两个兴致高昂的年轻人已经抄剑比试了起来。 只不过荆轲抄的是棍子,还是从地上捡的一截断棍。 “荆兄,不带这么小看人的。” 子南雍手持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剑脊刻着华美的花纹,剑柄上还镶嵌了宝石。 一看就是…… 华而不实的贵族玩具。 荆轲谦虚地笑笑:“荆轲剑术不佳,怕被公子笑话,更不愿无意伤了公子,陪公子练剑,用棍就行了。” 子南雍摇摇头:“知道的是你让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不起我呢。” “怎么会?公子何时看过荆轲带剑?的确是怕露拙啊。” 子南雍:“可你终归是拿着棍子的,别人会说我欺负你。” 荆轲:“‘比试而已,哪有什么欺负不欺负,不要管旁人说什么,不重要。” “但你……”子南雍还是犹豫,他怕自己用剑伤到荆轲。 荆轲嘴角微扬:“公子不必多虑,只要心中有剑,手中就有剑,是剑是棍,有什么区别呢?” 小公子不明白,剑就是剑,棍子怎么能跟剑一样? 但见他已经摆出了接招的架势,便也举剑准备攻去。 旁边无所事事的士兵见他们比试,也当个乐子过来围观,趴在栏杆上看戏。 两人一来二去,子南雍的刺击留着几分气力,和荆轲一直是点到即止的过招。 荆轲当然处处让步,以棍当剑,用的是无刃剑法,充分发挥了从徐夫人那里学到的守招。 外行人看是连连败退,实则避让巧妙,让子南雍的每一招都吃了个软,每一击都落了个空,uu看书 ww.uunshucm 一点感受不到攻击成功的满足感。 他渐渐心急,加速运剑,这就更不得成果,也正中了无刃剑法的套路。 对方攻势越强、力量越大,就越是会被左闪右避的棍子泄力,以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这就是看似被动的无刃剑法的精妙之处。 普通士兵看不懂,他们只会用力刺,还笑话荆轲只会退避。 “你看他,根本不行嘛,被公子击得步步败退,还陪练?不如让我上咯。” “一个商人,光有一身铜臭,连剑都不会拿只敢拿棍,丢人现眼的遭人笑话啊。” “啧啧,太弱太弱,一个窝囊废。” 只有近处的司马看出点名堂,他钻研过一些正儿八经的剑术,而不只是军中常用的正面刺击,觉得这种打法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窝囊。 他们公子打得额头直冒汗,荆轲却是神态轻松,好像都没怎么出力,像是在戏弄子南雍一样。 (荆轲:我就是恨轻松嘛,才没有戏弄他哩,我能怎么办?要装作一副很费力的样子吗?不会装啊……) 司马看不下去了,他们这帮人虽然怠慢懒散,但既然拿着卫君的钱、吃着卫君的饭,还在背地里骂卫君,就是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自家主人吃了亏,肯定心里憋屈。 这时,子南雍的剑锋被荆轲手里的棍子挑绕两圈,一剑擦飞,他自己一个没站稳,往前踉跄,被荆轲单手托住胳膊:“小心。” 小公子笑着喘口气:“没事,再来。” “公子!”司马喊道一声,“公子累了,让我上,我也想跟这个商人比试比试!”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棒槌 子南雍在对招中发觉了荆轲守招的巧妙,感觉自己费了好大力,却没有一丝进攻胜利的成就感,有点怪怪的。 当局者迷,他始终没能弄清对方到底是怎么接招、又是怎么让他这么累的。 正好护卫司马会主动提出比试的要求,就畅然答应,下场喝水,顺便好好旁观一下荆轲的身手。 司马蔑了眼荆轲,卸掉胸甲松松肩,拧了一圈脖子,随意拱了拱手,抽剑摆势。 荆轲觉得来者不善,但也礼貌地回礼,准备过招。 无刃剑法没有主动攻击姿态,向来都是垂臂迎敌。 而这样只会让司马更加恼怒:看不起人怎么的? 随即大喝一声,举剑刺来,步步蹬风,攻势赫赫。 荆轲攥紧木棍,侧步躬身,凝神接战。 他的断棍在方才被子南雍的利刃磨得周身开翘,但并不影响使用。 司马的剑尖直逼腹前,看见对方怎么来攻,荆轲的身体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什么反应。 应对招数如条件反射,他两手持棍端,待剑攻入自己的防守范围,双手压下棍子,砰地砸在剑上,剑锋嵌入木棍,再一上一下稍一使劲就轻松让剑偏离了方向。 用剑刺击时,人的大部分力气都集中在出剑的手臂,蹬足助力,人的重心也靠前。 只要给出一个小小的干扰,就能打乱剑路,从而避开攻击。 司马被偏剑带得往旁边冲去,几步踉跄差点栽倒,还是用剑撑住了身体,引得围观士兵一阵叹息。 “司马这是怎么了?没站稳?” “不能输啊,那商人用的是根木棍啊,这要输了,丢得可是咱们的脸。” “嘁,丢脸算什么,不丢饭碗不就行了?他爱拼那是他的事,我就跟着看看热闹,不过那商人好像有两下子。” “呸,走了狗屎运,我怎么看到地上有块石头,司马是被那石头给绊的。” “诶诶,快看!司马出招了!” 司马一击未中,心塞愤懑,回剑转身重新杀来。 这一次他不再猛刺,虚晃一招扰乱视线,想从下往上斜攻。 哪知他的剑使到哪,荆轲的棍子就挥到哪,就像黏住了一样甩不掉,丝毫找不到可以突破的空隙。 就像一张无形的屏障、带钩的渔网,把每一记攻击牢牢挡在外面。 一定是那根棍子!司马笃定。 他攻急了眼,忘了校场点到即止的比试,开始猛力出招,想用蛮力斩荆轲的这张防御大网。 就算他的守招再四两拨千斤,也经不住这么没命的狂劈乱砍。 渐觉吃力,木棍被砍得缺口纵横、伤痕累累,碎屑横飞,在两人剑棍相拼之时乍然飙绽,从眼角划过,留下几道小血口。 围观士兵们纷纷叫好,吹哨助威。 子南雍一看不对,大声喊停,可恋战的人就跟着魔一样,哪里停得下来? 司马舒眉怒目、直喘粗气:我砍了你这破棍子。 他硬是一记斜劈,清脆一响,生生劈断了荆轲手中的木棍。 他拿着两截小臂长的更短的断棍连退两步,避开司马毫不留情的续攻。 好希望中间能有根链子,那就是双节棍了啊。荆轲想。 司马不给他自我打趣的时间,誓要为之前失败的第一击讨个说法,怎么也得叫荆轲跌个大马趴。 一阵连番出剑,荆轲勉强接招,脸上轻松的表情渐渐消失。 “够了!”子南雍赶忙上前制止。 当即被两个随从拉住:“刀剑无眼,公子小心啊。” 他烦躁地挣开手臂,却发现刀剑的确无眼。 那两人势如水火、不可开交,贸然冲上恐被误伤,便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短的时间里,荆轲在应接不暇的抵御中冷静下来: 只要心中有剑,手中就有剑。 是剑是棍,是一根棍子还是两截断棍,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方只有一柄剑,而他……有两根小棒槌! 诱敌四式,无刃绝杀。 该反击了。 司马再度袭来,荆轲右手掂了掂,瞄准他的脑袋猛掷过去。 短棍在空中飞快地纵向旋转,残影转成了圆盘。 “嗵”的一记沉重闷响,击在司马左眼眼角,砸得他眼冒金星。 这招叫示之以虚。 不等他喊疼,一个侧身朝他右下方弓步蹲下。 司马是普通的右利手,所以出剑时,右臂下方的身体区域是软肋。 荆轲也是右利手,但左手使得跟右手一样好,已经拿着半截短棍攻向他右身胁下,就是肋骨侧边往下的腰部。 这叫后之以发。 最后,攻破要害,准准击中软处。 先之以至。 这一记并不太重,但位置精准,只用五分力就让人疼痛难忍。 司马恼怒地大吼一声,捂着左眼还要挥剑,可右臂不听使唤,一个抽筋脱了剑,咣啷掉地,人也崴了一跤,差点跪地。 荆轲收步转身,抛了一下断棍,合手抱拳:“承让。” “你!”司马捂着眼睛站起来,“使诈!” 围观士兵当即跟着喊了起来。 “他使诈!” “对!使诈!卖酒的使诈!狡猾!我呸!” “再来一局!我看他还敢!” “司马!干他!” 哄闹纷起,歪瓜裂枣嘻嘻哈哈的,与其说是抱不平,更像是在起哄。 这些散兵,平日里就没见他们没这么来劲过,这会儿瞎热闹个什么东西? 荆轲虽然觉得惊险,但其实打得挺过瘾的,过足了瘾就该走了。 那个司马脸色有点不对劲,左眼顶着一片淤红,捡起剑又大步走来。 男人受伤事小,面子事大。 因掉了面子而盛怒的男人,很可能会为了挽回脸面做出一切不计后果的事情。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在他后面围了过来,把荆轲团团围住。 他无意与他们纠缠,直接扔掉短棍。 没了武器的人,你还想怎么打? “你使诈!”司马怒道,“刚才的不作数,拿把剑重新比!” 荆轲冷笑:“我使诈?你确定?你好好想想。” 司马还委屈了,揉了揉眼睛:“比剑哪有用棍子丢人的?” 荆轲:“我没比剑,我自始至终用的都是棍子。” “那就拿把棍子,再来!” 这时,子南雍带人挤过人群,大力推开司马:“够了!方才你砍断他的木棍时就该收手,却一而再地用杀招,干什么?逞凶啊? “这是我的朋友!我是卫国公子!我知道你们眼里没我,我习惯了,也不在乎,我家有钱,就乐意这么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但我朋友不是你们卖狠的对象! “你若是想逞凶,有本事就到战场上去,去县卒营、去郡卒营,那里都是勇武的猛士,够你打的,在这里威风个屁!在这座护卫营里,就得听我的!” 子南雍是个温文尔雅的阳光少年,活了十几年,从没像今天这样生气爆发。 说实话,这一通气势还蛮惊人的。 荆轲没想到他会满腔愤慨地为自己出头,有些小感动,拍了拍他肩。 众人鸦雀无声,小主人真的发怒了,没准会收走饭碗,一个个的也都不出声。 看热闹的只想吃瓜,不愿祸及上身。 那司马冷静下来想一想,uu看书 uukansu.cm好像是该在砍断木棍的时候停手。 对方不是敌人,这只是比武。 他自知理亏,不情不愿地朝荆轲拱手:“刚才是在下过分了,手下没轻重,见谅。” 荆轲“嗯”了一声,他打心底不接受这种敷衍的道歉,但只要“嗯”一下,这破事就算完了。 子南雍狠狠瞪了周围一圈,还有点威力的,瞪得扶不上墙的东西不敢抬头。 随即丢下他们,搭着荆轲的肩走出人群,又恢复了朝气少年的神采,荆兄这个荆兄那个的问起来…… “诶,荆兄啊,你的那些守招很奇妙啊,只守不攻也能化敌……” “荆兄,你那记棍子扔得漂亮,好准,是怎么扔的?就这么扔吗?” “荆兄,我觉得棍子比剑好使,不如你来教我使棍子吧……做我的老师……” 荆轲:“……我再想想。”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来君府,我介绍你给父君认识。” “……” …… …… 【小日常】 入夜,段宅。 小两口今天睡得早,荆轲关好门窗钻进被窝,钻进灵儿怀中。 “怎么?”段灵儿轻抚他眉角,“今天不练棍了?” 荆轲本来要睡着,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 缓缓抬头看向灵儿:“要不……你陪我练练?” 段灵儿奇怪:“……嗯?我又不会武。” “没事,我教你,我悟出了一套新招式,咱们来琢磨一下吧……” 段灵儿:“?” 荆轲:“黑黑黑……” 段灵儿:“诶?原来、等……唔…………” 第一百三十七章 子南雍在对招中发觉了荆轲守招的巧妙,感觉自己费了好大力,却没有一丝进攻胜利的成就感,有点怪怪的。 当局者迷,他始终没能弄清对方到底是怎么接招、又是怎么让他这么累的。 正好护卫司马会主动提出比试的要求,就畅然答应,下场喝水,顺便好好旁观一下荆轲的身手。 司马蔑了眼荆轲,卸掉胸甲松松肩,拧了一圈脖子,随意拱了拱手,抽剑摆势。 荆轲觉得来者不善,但也礼貌地回礼,准备过招。 无刃剑法没有主动攻击姿态,向来都是垂臂迎敌。 而这样只会让司马更加恼怒:看不起人怎么的? 随即大喝一声,举剑刺来,步步蹬风,攻势赫赫。 荆轲攥紧木棍,侧步躬身,凝神接战。 他的断棍在方才被子南雍的利刃磨得周身开翘,但并不影响使用。 司马的剑尖直逼腹前,看见对方怎么来攻,荆轲的身体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什么反应。 应对招数如条件反射,他两手持棍端,待剑攻入自己的防守范围,双手压下棍子,砰地砸在剑上,剑锋嵌入木棍,再一上一下稍一使劲就轻松让剑偏离了方向。 用剑刺击时,人的大部分力气都集中在出剑的手臂,蹬足助力,人的重心也靠前。 只要给出一个小小的干扰,就能打乱剑路,从而避开攻击。 司马被偏剑带得往旁边冲去,几步踉跄差点栽倒,还是用剑撑住了身体,引得围观士兵一阵叹息。 “司马这是怎么了?没站稳?” “不能输啊,那商人用的是根木棍啊,这要输了,丢得可是咱们的脸。” “嘁,丢脸算什么,不丢饭碗不就行了?他爱拼那是他的事,我就跟着看看热闹,不过那商人好像有两下子。” “呸,走了狗屎运,我怎么看到地上有块石头,司马是被那石头给绊的。” “诶诶,快看!司马出招了!” 司马一击未中,心塞愤懑,回剑转身重新杀来。 这一次他不再猛刺,虚晃一招扰乱视线,想从下往上斜攻。 哪知他的剑使到哪,荆轲的棍子就挥到哪,就像黏住了一样甩不掉,丝毫找不到可以突破的空隙。 就像一张无形的屏障、带钩的渔网,把每一记攻击牢牢挡在外面。 一定是那根棍子!司马笃定。 他攻急了眼,忘了校场点到即止的比试,开始猛力出招,想用蛮力斩荆轲的这张防御大网。 就算他的守招再四两拨千斤,也经不住这么没命的狂劈乱砍。 渐觉吃力,木棍被砍得缺口纵横、伤痕累累,碎屑横飞,在两人剑棍相拼之时乍然飙绽,从眼角划过,留下几道小血口。 围观士兵们纷纷叫好,吹哨助威。 子南雍一看不对,大声喊停,可恋战的人就跟着魔一样,哪里停得下来? 司马舒眉怒目、直喘粗气:我砍了你这破棍子。 他硬是一记斜劈,清脆一响,生生劈断了荆轲手中的木棍。 他拿着两截小臂长的更短的断棍连退两步,避开司马毫不留情的续攻。 好希望中间能有根链子,那就是双节棍了啊。荆轲想。 司马不给他自我打趣的时间,誓要为之前失败的第一击讨个说法,怎么也得叫荆轲跌个大马趴。 一阵连番出剑,荆轲勉强接招,脸上轻松的表情渐渐消失。 “够了!”子南雍赶忙上前制止。 当即被两个随从拉住:“刀剑无眼,公子小心啊。” 他烦躁地挣开手臂,却发现刀剑的确无眼。 那两人势如水火、不可开交,贸然冲上恐被误伤,便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短的时间里,荆轲在应接不暇的抵御中冷静下来: 只要心中有剑,手中就有剑。 是剑是棍,是一根棍子还是两截断棍,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方只有一柄剑,而他……有两根小棒槌! 诱敌四式,无刃绝杀。 该反击了。 司马再度袭来,荆轲右手掂了掂,瞄准他的脑袋猛掷过去。 短棍在空中飞快地纵向旋转,残影转成了圆盘。 “嗵”的一记沉重闷响,击在司马左眼眼角,砸得他眼冒金星。 这招叫示之以虚。 不等他喊疼,一个侧身朝他右下方弓步蹲下。 司马是普通的右利手,所以出剑时,右臂下方的身体区域是软肋。 荆轲也是右利手,但左手使得跟右手一样好,已经拿着半截短棍攻向他右身胁下,就是肋骨侧边往下的腰部。 这叫后之以发。 最后,攻破要害,准准击中软处。 先之以至。 这一记并不太重,但位置精准,只用五分力就让人疼痛难忍。 司马恼怒地大吼一声,捂着左眼还要挥剑,可右臂不听使唤,一个抽筋脱了剑,咣啷掉地,人也崴了一跤,差点跪地。 荆轲收步转身,抛了一下断棍,合手抱拳:“承让。” “你!”司马捂着眼睛站起来,“使诈!” 围观士兵当即跟着喊了起来。 “他使诈!” “对!使诈!卖酒的使诈!狡猾!我呸!” “再来一局!我看他还敢!” “司马!干他!” 哄闹纷起,歪瓜裂枣嘻嘻哈哈的,与其说是抱不平,更像是在起哄。 这些散兵,平日里就没见他们没这么来劲过,这会儿瞎热闹个什么东西? 荆轲虽然觉得惊险,但其实打得挺过瘾的,过足了瘾就该走了。 那个司马脸色有点不对劲,左眼顶着一片淤红,捡起剑又大步走来。 男人受伤事小,面子事大。 因掉了面子而盛怒的男人,很可能会为了挽回脸面做出一切不计后果的事情。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在他后面围了过来,把荆轲团团围住。 他无意与他们纠缠,直接扔掉短棍。 没了武器的人,你还想怎么打? “你使诈!”司马怒道,“刚才的不作数,拿把剑重新比!” 荆轲冷笑:“我使诈?你确定?你好好想想。” 司马还委屈了,揉了揉眼睛:“比剑哪有用棍子丢人的?” 荆轲:“我没比剑,我自始至终用的都是棍子。” “那就拿把棍子,再来!” 这时,子南雍带人挤过人群,大力推开司马:“够了!方才你砍断他的木棍时就该收手,却一而再地用杀招,干什么?逞凶啊? “这是我的朋友!我是卫国公子!我知道你们眼里没我,我习惯了,也不在乎,我家有钱,就乐意这么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但我朋友不是你们卖狠的对象! “你若是想逞凶,有本事就到战场上去,去县卒营、去郡卒营,那里都是勇武的猛士,够你打的,在这里威风个屁!在这座护卫营里,就得听我的!” 子南雍是个温文尔雅的阳光少年,活了十几年,从没像今天这样生气爆发。 说实话,这一通气势还蛮惊人的。 荆轲没想到他会满腔愤慨地为自己出头,有些小感动,拍了拍他肩。 众人鸦雀无声,小主人真的发怒了,没准会收走饭碗,一个个的也都不出声。 看热闹的只想吃瓜,不愿祸及上身。 那司马冷静下来想一想,u看书 .uknu.cm 好像是该在砍断木棍的时候停手。 对方不是敌人,这只是比武。 他自知理亏,不情不愿地朝荆轲拱手:“刚才是在下过分了,手下没轻重,见谅。” 荆轲“嗯”了一声,他打心底不接受这种敷衍的道歉,但只要“嗯”一下,这破事就算完了。 子南雍狠狠瞪了周围一圈,还有点威力的,瞪得扶不上墙的东西不敢抬头。 随即丢下他们,搭着荆轲的肩走出人群,又恢复了朝气少年的神采,荆兄这个荆兄那个的问起来…… “诶,荆兄啊,你的那些守招很奇妙啊,只守不攻也能化敌……” “荆兄,你那记棍子扔得漂亮,好准,是怎么扔的?就这么扔吗?” “荆兄,我觉得棍子比剑好使,不如你来教我使棍子吧……做我的老师……” 荆轲:“……我再想想。”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来君府,我介绍你给父君认识。” “……” …… …… 【小日常】 入夜,段宅。 小两口今天睡得早,荆轲关好门窗钻进被窝,钻进灵儿怀中。 “怎么?”段灵儿轻抚他眉角,“今天不练棍了?” 荆轲本来要睡着,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 缓缓抬头看向灵儿:“要不……你陪我练练?” 段灵儿奇怪:“……嗯?我又不会武。” “没事,我教你,我悟出了一套新招式,咱们来琢磨一下吧……” 段灵儿:“?” 荆轲:“黑黑黑……” 段灵儿:“诶?原来、等……唔…………” 第一百三十八章 花里胡哨的金秋双桂 濮阳城,卫君府。 尽管卫君子南公明吃了很多青禾团,也吃了很多青禾轩的菜(最爱卤蛋)。 但他从没见过青禾轩的东家。 之前总听管事张肖提起,说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续了快断气的家业,有点本事,在商人圈子里闯出了名堂。 卫君并没太过留心:挺好的,开食肆的嘛,好吃就行了。 他记得少时吃过的青禾团,但对段家没什么印象。 张肖又提到这小夫妻俩与吕氏很有来往,还把菜色跟青阳居组合成了“二青禾梅”跟“夏初三槐”,让全城的权贵夫人们闻风而至。 弄得卫君夫人也总往青阳居跑,回来还在枕边叨叨怎么怎么风雅,怎么怎么好吃。 要卫君在家里也弄个水榭,种上两棵槐树,还要跟吕老夫人一样养丹顶鹤。 “她老人家的两只都是雄鹤,咱们就养雌的,到时就跟它们生蛋啊。”卫夫人这么说…… 这就让卫君莫名郁郁,吕不韦都没了,吕氏的影响怎么还阴魂不散的。 居然跑到枕边来吹风了,还要生蛋! 一个字:忍。 活了四十多,别的什么都不在行,唯独一个“忍”字练就得出神入化。 但“忍”并不总代表着“顺从”,得看对象是谁。 面对卫夫人的无理要求,卫君当作耳旁风边的耳旁风。 卫君夫人持续不断地来找他叨叨,他就把自己锁在屋里避而不见,差点就要给夫人画小人了。 但夫人是魏国的公主,是魏先王和信陵君的妹妹,脾气和手段也是有的。 硬是耍着性子闹了一通,还把魏国搬出来撑腰,要回娘家。 这就准确戳中了卫君的脊梁骨,让他再也硬气不起来。 他被魏鸣母子的事弄得战战兢兢,生怕再出什么乱子把自己也给弄到咸阳去软禁了,怕夫人作死,只好让步。 所以卫君府最近都在兴工动土挖池塘,上面还要造水榭。 工人来来回回地吆喝、敲打,吵得卫君心烦意乱,烦的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回屋画小人。 这天,他和以往一样,在屋里给嬴政小人画完圈圈后…… 又拿出来一个新的小人。 不知道是第几个,干干净净的小木人,二话不说,先在脸上写下“嬴政”两个字。 之前几个都画满了咒辞和圈圈,已经无处下笔,也化为灰烬了。 正是在魏鸣事件后,卫君吓得一把火烧光了所有厌胜小木人,包括诅咒魏王的。 这要是给秦国人发现,不仅自己要亡得透透的,卫国也要亡得透透的。 但圈圈画得实在很爽,现在保险起见,画一个烧一个。 他把旧小人丢进火盆,等表面完全变黑,接着开始变白之后,才离开视线,准备画新的。 门外响起子南雍的声音:“父君,父君可有时间?” 卫君头也不抬,画圈的手稳如泰山:“何事?” 书房门关着的时候,谁也不会贸然进去打扰,连张肖也得等候指示。 这是卫君的私密空间,也是他作为国君的最后一点尊严。 “今年城里桂花开得香,儿子带了青禾轩新出的桂花团,是应季的美味,配上青阳居的桂酒,弄了个花样,叫‘金秋双桂’,来给父亲尝尝。” 又是青禾轩,又是青阳居。 又是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不过听起来有点好吃的样子…… 他冷哼一声:“你母亲的槐树还没种好,现在又来桂花,是不是还要往家里种啊?” “……”子南雍,“父君,家里原本就有桂花,您屋前的就是啊。” 卫君:“……” 他也的确有点饿了。 好吧,那就来尝尝这个什么“双桂”吧。 他不紧不慢收好“嬴政”小人,把箱子一锁,让儿子进来。 子南雍满面可掬的笑容,拎来一个食盒,端上一盘团子。 这就是青禾轩的秋季新品,桂花团。 四个米黄色的圆润团子弹软可捏,中心一朵完完整整的黄色桂花粒,精致漂亮。 难怪夫人们喜欢往青阳居跑,连卫君这个老男人都忍不住舔舔嘴,他爱甜食。 一团入口,心都软了。 蜜香、米香、桂花香,香香沉浸。 子南雍见父亲吃得开心,便趁机说道:“父君,我最近……在练武。” “嗯。”他嘴里嚼着,手中掬着,点点头。 儿子几年前就开始学剑了,师父是个周游列国、行踪不定的剑客,时常不在。 他自己练得也勤,一招一式还有模有样的,算是小有所成。 子南雍继续说:“我在学棍法。” “棍?”卫君终于停口看他,“棍子?” “是。” “好好的,怎么想起学棍子了?你的剑呢?” 子南雍郑重道:“儿子发现,棍比剑好使。” 奇怪的想法。 卫君又问:“师承何人?” 小公子指指他手上的团子:“正是这青禾轩的东家,荆轲。” “荆轲……”卫君狐疑地眯起眼睛,“棍子有什么难的?路上的游徼不都拎着棍子么?他教你什么棍法,是不是糊弄的?” “不是不是,”子南雍连连摇头,“他用两截断棍就打败了我们君府的护卫司马,很厉害的。” “棍也能胜剑?”卫君慢慢放下团子,“倒是有点兴趣,人可带来了?” 子南雍叹了口气:“没,他最近家事多,走不开,不然儿子也想带他来给父君见见。” 卫君想了想:“听闻韩子也去青禾轩吃过,还有……‘好吃’什么的?” “对对,‘好吃’木牌,韩子亲手写的,就挂在青禾轩呢。” “韩子去年去楚国兰陵为荀子祭扫,周游多地,为父收到消息,说是终于要回韩国了,依然会途径濮阳,过两日就到。 “君府要为他接风办宴,但他去年居然放着山珍海味不吃,跑去青禾轩吃粟粥小鱼干了,看他的意思,应该不是很喜欢君府的口味,也对,u看书uukanshu大鱼大肉吃多了生腻。 “不如这样,这次宴上的佳肴全交由青禾轩来办,依着韩子的口味做,这个桂花团不错,放到菜式里。 “再请上各家贵族和显赫氏族,官员商人什么的也都请些,这些子弟中不乏擅长舞剑之人,那个荆轲,也让他来,入殿赴宴,宴后还可以来场比试,显显他的……呵呵,棍法。” “好,儿子去请。” 子南雍无意为荆轲争取到一个赴宴的机会,还是有韩子的宴会,开心。 …… …… 【小剧场】 卫君子南公明·小木人·艺术展盛大开幕…… 小记者:请问卫君,第一次办展,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卫君:……紧张:) 小记者:请问您涉足这项艺术多久了? 卫君:十几年了吧。 小记者:那请问您创作这些小木人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卫君:压迫、屈辱和不甘,还有一丢丢的愤怒,表达了不畏强权、孜孜不倦的反抗精神。 小记者:我们听说您画的这些小木人其实是一种用于诅咒别人的厌胜术,请问这是真的吗? 卫君:!!不是的!绝对不是的!只是一种艺术创作,我从来不信那些东西!请不要随意猜测,今天的新闻稿要给我看过之后才能发。 傲娇政:打扰一下,寡人想请问卫君,这个小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寡人的名字? 卫君:…… 傲娇政:…… 小记者:是啊,为什么呢? 卫君:……我、我肚子疼,失陪了! (小剧场偏恶搞,小日常是……就是日常)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丈母娘的操心事 濮阳城东,段宅。 时隔一年多,卫君府又要为韩非办宴了。 城里这几天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很多在去年没能见上韩非的人都各显神通、想方设法地拉拢关系,想要混进宴场。 濮阳有大大小小的贵族、氏族,本地的,别国的,都是祖上被安置过来养老,子孙乘他们的荫蔽,吃着周边县的食邑,落得个富贵庸碌。 这些人平日里没什么抱负建树,就是喜欢赴宴、蹭宴。 有些贵族庶子自愿给别人做随从,只为能见一见那个连秦王也颇为青睐的大才。 这可是濮阳名流削尖脑袋也要想办法挤进去的宴会,有些贵族家主都不一定受邀。 而荆轲轻轻松松收到了请帖,还是卫公子亲自上门来送。 他瞬间成为了家里的焦点。 家里本也没几个人,段家的中心要么是段灵儿和段夫人,要么就是刚出生的段清儿,男人们全都靠后站,荆轲一直是排在最后面的。 虽然他勤勤恳恳地给家里赚钱,但本质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也都认为这是倚仗段家原有的基础才能做出的成绩。 毕竟青禾轩姓段,复兴青禾轩的本金来自段然的小金库。 白马酒坊要是不曾是段家的,那买回酒坊就会少了许多打动别人的感人理由。 而荆轲才不介意自己在家里什么地位,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段灵儿。 灵儿开心,他就开心,灵儿皱眉了,他的心都要揪成一团。 段夫人一边享受着他带来的充裕物质,一边又心里抱憾,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原本以为他的本事已经到顶,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却忽然蹿上了国君的宴会,这就是戳破了天的惊喜。 她现在对这个养子兼女婿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比亲儿子还亲。 在赴宴这天专门来到他们屋里,给女婿挑衣服。 “……傍晚赴宴要穿深衣,广领衣襟是现下最时兴的款式,没听说么?楚王好广领,国人皆没颈。楚国那边啊,真会穿,中原纷纷效仿,穿这身准没错。” 段夫人拎着一件青色深衣,搭在荆轲身上比划起来。 旁边的衣屏上还挂了两件,乍看一模一样,只有衣襟上的花纹有些变化。 荆轲对丈母娘的突然热心有点受宠若惊,也只能心甘情愿做个衣架:“嗯,好。” 段灵儿见母亲这么忙忙叨叨的,好笑道:“楚国来的就一定好么?楚王好细腰,宫中还多饿死呢。” “我也好细腰,”荆轲憨笑,“灵儿不用饿。” 她一怔,微红着脸:“说什么呢……阿娘还在……” 成亲快一年,小两口只有两个人的话,想怎么调调都行,私下里格外放得开。 段灵儿在荆轲的感染下,污起来比他还要过分,青出于蓝,把荆轲污得头晕目眩,甘拜下风。 但只要旁边多了一个人,不管是阿云、段禾苗还是别的谁,哪怕只是稍稍调侃一句,段灵儿立马就怂,比谁都要不好意思。 这大概就是,真实的一面只愿给一人看见。 段夫人当初还为女儿的新婚之夜担心呢,如今看来那都是杞人忧天。 她内涵地摆摆手:“你们说你们的,别在意我。”接着又去给荆轲挑腰带。 谁还不是过来人。 …… …… 不多时,荆轲就在母女二人和阿云的团团转下,换上了一身赴国君宴请的衣服。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最后看起来还是平时的那个荆轲。 段然带着禾苗来看热闹:“这跟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嘛。” 段夫人叹了口气:“试了好几件新买的锦衣,这孩子不听,自己又给穿回了细麻衣,好不容易有场大宴,还不知道好好表现一下,在人前露露脸,你啊,傻不傻?” 荆轲对着镜子正了正冠,微笑道:“国君宴请,出席之人非富即贵,我一介小小的商人,干嘛要去跟他们抢那个风头?” 段夫人:“穿件衣服怎么就抢风头了?到时旁人都是绸缎细锦、铜冠佩玉的,你坐在里面也不嫌寒碜?” 荆轲心里呵呵。 段灵儿挑了块云纹黄玉系在丈夫腰间,边道:“行了阿娘,阿轲穿什么衣服,他自有打算,这一年来,你看他何时做错过选择?又不是小禾那种需要教的孩子。” 荆轲点点头,还是灵儿知我。 无辜的段禾苗眨眨眼睛:“我又怎么了?” 灵儿:“没你事。” “哦……好的吧……” 段然想了想,觉得荆轲的选择在理:“青禾轩这一年上升太快,又是吕氏又是酒坊的,令人眼红,低调一点应该的。 “既然已经被请去赴宴了,就不必在这些方面卖弄,论富贵,我们家远比不上那些几代显赫的贵族,也不要去争那个没用的风头。” 段夫人叹气:“唉,话是这么说……可这么穿也太随意了……” 荆轲笑了笑:“母亲,u看书 .uuashu.o韩非才是宴会上的主角,他为人朴素实在,去年在青禾轩一见,穿的也只是细麻宽袍,但这也不影响他成为世人追捧的对象啊。 “所以人的地位跟穿什么无关,最终还得看是什么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取得成绩、获得人们的尊重,地位自然就来了。而那些地位、金钱和名誉,不过只是追求自己理想而得到的一些小奖励罢了。” 段夫人一愣,世人熙熙攘攘,难道不都是为了地位、金钱和名誉么?理想是个什么东西? 段然仔细回味了这句话,大部分人都是把那三者当作最终目的,而他却只看作是达成理想的附属品,觉得这孩子的觉悟已经超出常人了,怕是还有更大的心。 段灵儿对荆轲的这些想法习以为常,帮他理着衣摆,还被揽了下腰,稍不留神扑进他怀里。 微羞着捶他一下,眼神示意父母还在,你不要乱来。 小两口腻腻歪歪,老两口早就对此视而不见,自觉地不去理会,揪着段禾苗问东问西,问的小朋友莫名其妙。 荆轲被灵儿轻轻抵开,朗声笑笑:“好了好了,我也该走了,还要去青禾轩和酒坊那边看看,一会就要送货,苏嘉他们最近都忙疯了,弄了几车菜,可千万别耽误。” 之后,一家人送他出门上车,就像欢送英雄出征那样,翘首以盼他的凯旋。 可谁想到,路上出了点意外,荆轲牵扯到一起事件中,迟了宴会。 濮阳县府还出动了所有的武吏和游徼,兴师动众搜寻两个人…… …… …… 第一百四十章 吕家的墙头 吕宅门口。 吕萌背着一个小布袋,不知又跟家里置了什么气。 也不知又又冒出来什么奇怪的想法,又又又一身男装打扮,拎着那把“秦王摸过的”剑,昂首挺胸阔步出门。 要不是仍在孝期,她这十七岁的大姑娘,家里早就把她安排进哪户人家做个老老实实的嫡夫人了,夫家哪会由得她这般随性? 没准连孩子都有了,那就更由不得她乱跑。 此时,她随性是照样随性,可随性得不彻底,总觉得有人在拖后腿。 她身后跟了一串长长的尾巴。 除了一个贴身的荣儿,还有管事的婆子、常侍的婢女、佩剑的护卫,全都跟在她身后。 她往哪儿转,他们也往哪儿转,比尾巴还要尾巴,甩都甩不掉。 吕萌听着那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就火大,恨恨地叹出一口气,转身指着他们: “能不能不要跟着我?有荣儿一个就够了,我是去逛街,不是去游街!” 一个婆子欠身道:“是老夫人的意思,说无论七姑娘去哪,奴婢们都要跟着,寸步不离。” 吕萌怒道:“我又不是小孩,一个人进山打猎都没问题,母亲到底操的什么心?” “这个……奴婢们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按老夫人的嘱咐办事,还请……还请七姑娘不要为难。” 自从她冬天独自进山,在回家路上腹痛坠街之后,老夫人便不让她一个人出门。 除了荣儿,还得有三四个婆子婢女。 吕萌偷溜出来好几次,把跟着自己的人全都给甩掉。 后来老夫人就直接派护卫跟着,看是女儿厉害,还是护卫厉害。 吕萌鼓着气,突然拔腿就跑,想要甩掉这些人。 身后卷起一溜尘土,逃命的兔子也似。 荣儿没反应过来,婆子婢女赶不上。 而后面的护卫唰唰几步就追了上去,铿锵着步子跟着吕萌一起跑。 引得路人赶忙让道,还以为在抓什么逃犯。 吕萌哪跑得过这些人?没多远就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停下来休息。 边喘边说:“你们……唉……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吗?一个个……穿着皮甲跟要打仗似的,这里是濮阳城,又不是战场,我也不是敌人,何必这样为难?” 领队的什长本想上前劝说,但觉得自己应该说不过她,就闭上嘴,敬职敬责地当一个木头护卫。 荣儿一路小跑过来,拉拉姑娘的袖子:“姑娘,我看还是算了,他们想跟就跟着,也好有个照应,毕竟我们是要去——” “不去了不去了!”吕萌烦躁地挥挥手,擦擦汗往回走,“扫兴。” 那队护卫就认认真真跟着她掉头,等她们主仆几人进门后,又在门外排开站岗。 吕萌才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要做的事,从一年前她父亲逝世就开始谋划。 无论中间遇到多少打击、劝说,她依然心性不移。 说难听点就是转不过弯来的死脑筋。 她一定要去咸阳,一定要去亲口质问嬴政:为什么要逼死她的父亲? 尽管荆轲已经跟她分析过那些道理,头头是道的,还什么自尽是为了保全家人,她差点就相信了。 事后想起,觉得他跟青阳居来往密切,八成是被母亲收买了来游说自己的。 这个男人啊,不可信。 哼。 她现在不想着杀嬴政了,只要能到咸阳就行。 到了那边,去蒙将军府找长姐,就可以见到嬴政。 但怎么去是个大问题。 濮阳城中凡是能租借到车马的地方多少都跟吕氏有关,因为吕氏还做马匹生意。 租借手续繁琐得很,还要登记身份和户籍,以免借主一去不复返,也好上家里去讨个说法。 所以正规途径绝对不行。 再者,她没有经历过长途远行,出城后怎么走,在哪些城邑、乡里休息,都没有头绪,需要舆图。 之前打听到城南有个人可以解决这些事情,把要求跟他们一说,第二天即能弄来一驾马车。 吕萌今日就是要去找那人的的,还带了把剑防身。 被家里看管得严,刚才出门失败又折返。 正门肯定出不去,偏门也守着护卫。 但这些对吕萌来说从来不是事,翻墙的好手怎么会为门口的木头守卫发愁? 她换回女装在院子晃了一圈,让婆子婢女都瞧瞧,自己好好地在家呆着呢。 还发了一大通火:“谁都别来烦我!吃饭也别叫我!小心我用弩箭招呼你们!” 大家对七姑娘的喜怒无常习以为常,谁也不敢去招惹这个煞神。 她真的会放箭,院子里看起来很惨的草人靶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吕萌演完这些戏,就回屋把门一关,叫荣儿穿上刚才自己穿过的那身衣服扮成自己。 两人身形相近,以前也常用这招做掩护。 接着开了道窗缝露出背影,好让外面的人看到:哦,七姑娘就在屋里,大家别去烦她。 就这样安排好,她再次穿上男装,特地选了身低调的深色麻衣。 等到太阳快要下山,就背着钱和剑从后窗翻走,熟门熟路地来到宅子里看守最薄弱的那处院墙。 伸举手臂,铆足气力,正要够上墙头…… “汪——” “哎哟!”吕萌积蓄的力量一下子泄了个干净,皱眉回头,哪里来的狗? 她认识:哦,小白条的野种。 段禾苗和吕仅弄来的,现在养在吕若院里,怎么就瞎跑跑到这里来了? “去去,”她扇扇手,“去找你主人。” 黑球啪叽一声坐下,歪着脑袋“呜?” “走开,”吕萌转回身,继续要去够墙,“你要是乱喊把人给招来了,我就把你做成狗毛手套!” “呜……呜……” 可怜的小家伙哼哼唧唧,好像听懂了,生气。 黑球:敢把我做成手套?我现在就找人来抓你! 小狗突然对着她一串猛叫,立刻吸引来了一个人。 “七妹妹?”吕若从树后探身出来,“你怎在这?” 她找黑球找了半天,听见叫声就赶了过来。 看到吕萌愣了一下,哪怕她扮成男装,但姐妹间一眼就能认出。 吕萌一见是她,心里退缩,犹豫着还要不要翻墙。 最后心一横,想到今天出门蓄谋已久、又屡屡受挫,她不甘放弃。 “你快带着狗离开,就当没见过我。” 吕若担心地抱起小黑球:“天快黑了,你这是要去哪?” 转眼,吕萌已经骑上了墙头,朝下丢出一句狠话:“你别管了,但你要是想去告密,咱们姐妹就没的做!我不是开玩笑!” 她说罢就一个闪身跳下,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溜出小巷。 吕若不放心她一人出去,但记着她的警告,那绝不是开玩笑的。 如果今天跟家里卖了吕萌,那丫头真的会一辈子都不理自己。 她作为姐姐,升起一股责任心,便放下黑条打算去劝她回来。 可黑条一落地就开始汪汪乱叫,若是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吕若也心一横,索性要带着小黑条翻墙。 可她哪儿翻过什么墙啊,穿着裙子也迈不开腿,勉强只能跳着单手扒上墙头,另一手里还有只狗。 她脑子一热,把小黑条从墙头给扔了出去…… 扑通! 黑条莫名其妙被摔,u看书ww.uukanshu.m 疼得直哼哼:嗷……呜…… 吕萌走到半路,听见声音回头看,看见小黑条孤独地坐在巷子里哭。 “啧。” 她赶忙跑回去,瞧瞧这个麻烦的姐姐到底要给自己添什么麻烦。 “你做什么?”她在墙外小声道,“怎么把狗给扔出来了?” 吕若费力扒着墙,艰难道:“我不放心你啊……跟你一起去吧……” 吕萌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吕若看似外表柔弱顺从,犟起来也很难缠:“我不能去,那你为什么能去?是不是有什么危险?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去了啊,要么我跟你一起,不然我可就喊人来了!” 吕萌没办法,只能在外面指导她该怎么翻墙,自己还在这边接着。 吕若弄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在妹妹的保护下翻了出来,抱起黑条:“你到底要去哪儿?” 吕萌摇摇头,带着她往前走:“别问,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你……”姐姐迟疑地抓住她,“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在这个时候去?你不说出来就别想走!” 吕萌要走,谁能拦住? 当即甩开姐姐的手:“你要不就回家去吧,爱告诉谁告诉谁,反正我都出来了,等你叫来了人,我早就走远了,而你呢,从今以后也别叫我妹妹。” “不回!”吕若倔强地跟着。 吕萌一赌气,彻底由着她:“想跟就跟吧,我可不管你了。” 吕若惴惴地抱着小黑条,紧随在她身后。 姐妹二人丝毫没有嗅到前方的危险……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还差1寸 天色将晚,路上行人渐少。 不出两刻,吕氏姐妹来到城南的一处里巷道口。 旁边有个小染坊,门口蹲蹲站站了一些懒散的混混,没有剑,连游侠都算不上。 他们靠倒卖小道消息为生,听起来不靠谱,但八成都是真的,不然这些人也不会有生意。 有个头头跟吕萌见过几面,卖了不少江湖消息给她。 只知她是女儿身,但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吕萌出手大方,总是一个人女扮男装,或者和同样女扮男装的荣儿一起。 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带了个大家闺秀打扮的漂亮姑娘,锦衣罗裙,色彩柔美,在灰暗暗市井中相当惹眼。 腰身饶曼,芬芳诱人,少女的身形总是引人遐想。 混混们贼溜溜的眼睛露着肮脏的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扫得吕若很不自在,紧紧跟在吕萌身后,低头抱紧了小黑球。 头头朝她挑了挑下巴,咧嘴一笑:“这谁啊?” 吕萌把姐姐护在身后,冷声道:“不关你事,我要的车马找好没?” 头头眯起眼睛,他的目光已经黏在吕若身上移不开了,不由自主靠近两步。 周围几人见状,也都轻佻地围了上来,把来路挡得死死的。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讨厌又危险的气息。 “喂!”吕萌当即用横出剑鞘抵住头头,“问你话呢!” 那人敷衍吕萌:“先付钱,全款,明天就到。” 吕萌摇摇头:“不是说好了先付一半,等明天车到后再付另一半的么?” “我变卦了,你爱付不付,反正要车的又不是我。” 头头说完这么无耻的话,凑近吕若嗅了嗅,就像扑羊的饿狼,在享受着甘美的鲜香。 吕若吓得够呛,厌恶地抬手去挡,小黑球掉在了地上,“嗷呜”一声从人腿缝中跑开。 她想要去追,立马被两人伸来的脏手挡住去路,还想往她身上揩油。 便只能捂住胸口连连后退,又撞到另一人身上,难闻的气味令她瞬间炸毛,失声惊叫,着急脸红,娇俏的小模样惹得周围一阵戏谑调笑。 要完了要完了,今天要折在这个鬼地方了。 她肠子都悔青,黑青黑青的。 找什么小黑条?翻什么墙?跟吕萌赌什么气? 就该好好的呆在家里,这时应该在和家人吃饭的啊。 而吕萌才受不得这样的围堵,不由分说,噌地拔剑,架在头头肩上:“我父亲是文信侯,惹了我要你们好看,识相的就让我们走,本姑娘饶你们全家不死!” 这话果然有点用,周围人愣了一下,对视一圈,不太相信。 “文信侯的女儿出门……会没有马车?还要跑来跟我们买?” “就是,你说这水灵灵的姑娘是吕家的我还信,可你的话……穿着麻衣女扮男装,还这么蛮横,我才不信。” “诶,你这剑倒不错,给我瞧瞧……” 这人说着伸手就要摸,吕萌毫不犹豫,“唰”的一剑挥去,削掉他三根手指。 他呆愣愣地后退两步,猛然爆发出冲天的惨叫,捂着血手弯下腰,眼眶猩红,半天抬不起头来。 吕萌斜目用剑指他:“想碰这剑,你也配?” 其他混混们慑于这剑的冷锋,也怔于她的狠辣,没想到小姑娘出手这么快。 “娘的!”头头猛地啐了一口:“我看你想死!” “谁死还不一定呢,给我滚开!”吕萌剑锋直指他的喉咙,“不然下一剑可不是划在手上。” 身后的吕若惊得说不出话来,瞄到地上的断指,差点软了腿。 忽然,她被一股极大的力量从后掳走,那人掐着她的脖子威胁吕萌:“小丫头片子还想跟爷们斗,给我把剑放下!不然她就没命了!” “你!”吕萌疏忽了,气得眉毛竖起,眼睛瞪得浑圆。 若只是她一人,怎么都能猛挥乱砍拼杀出来。 可身后还有个姐姐,现在被人抓了去,脸色发青,看样子真的快被掐死了。 被人挟制的感觉真难受。 吕萌也只能慢慢放下剑,刚一垂手,她自己也被大力一箍,瞬间让头头给扛在肩头。 “做什么!放手!放开我!” 吕萌怒极,死命捶打头头后背,三两步就被扛进了一件破柴房。 那边吕若也被人像扛肉一样,跟着被送进了屋,任她们如何尖叫也无济于事,很快就被捆住手脚,被麻布堵上了嘴。 两个花季少女落入一群色急攻心的混混手里,难逃厄运……么? 已经有人开始下手,吕萌狠命蹬揣,用头猛撞,像一头发了疯的羊,四处顶撞。 可越反抗就越激惹,很快被人压住头摁在了地上。 此时忽然有人停手:“要真是吕家的女儿,咱们会不会……” 头头不耐烦道:“管她什么吕不吕家的,完事扔到城外乱葬坑,谁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俩丫头看着像是偷跑出来的,怪得了谁?我们这种地方,好人家的闺女,哈哈,不会来!” 吕萌看不见姐姐那边的情况,但听到她绝望的挣扎嘶喊,心头一阵愧疚悲哀。 今晚真的要完了。 六姐姐……对不起…… 砰—— 大门突然被人猛地踹开,来者三人,不由分说,出手对着混混们就是一阵胖揍。 混混没看清来人,只感到身上落下雨点一样的痛击,但觉得对方人数少,便丢下手上的姑娘打算反击。 来人中有个厉害的,高大力猛,一根短棍打得混混惨叫连连。 另两人佩剑,但都没出剑,只用拳脚就足以对付这些杂鱼虾米。 混混们被打得抬不起头,夺门而出。 屋外又忽地窜进一片火光,整齐的步伐排列入院,这里很快站满卒伍,亮如白昼,把想要逃跑的杂鱼团团围住,当场押下。 屋里的姑娘这才定下神来去看那三人。 “荆轲!”吕萌挣泪大喊一声。 尽管那声音被麻布塞住,喊得呜呜囔囔,但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狂喜。 荆轲皱眉“嗯”了一声,这屋里除了吕萌,还有一道极其刺目的光景,看了让人怜惜。 吕若的上衣被扒开一半,双肩暴露,后背如雪,还差一寸就要完全瓦解。 可想而知她受到的屈辱和惊吓,此时蜷在那里颤抖着哭成一个泪人。 荆轲离她最近,侧着头避开视线,从杂物堆里扯出一段麻布,轻轻覆在她身上。 他怕惊吓到她,缓慢地蹲下身,像安慰一只受伤的小鹿,眼神温和柔软,轻声道:“六姑娘?没事了。” 吕若几近崩溃,u看书ukashucm两眼失神,下意识地畏惧,全身猛缩了一下。 “是我,荆轲,别怕。” 她花了好久才认出他的容貌,终于发现得救了。 眼前的人就像一道温暖的阳光,将自己从深不见底的绝望中一把拉了出来。 她愣得出神,:“荆……” “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他说完便起身离开。 吕若半脸藏在布中,轻点一下头:“……嗯。” 吕萌没什么事,衣衫完好,只是胳膊被扭伤,与荆轲一道赶来的杨允和陆林帮她松开手脚。 见到吕若的样子,她冲过来抱着姐姐失声恸哭,懊悔自己的强硬,害得姐姐被拖下水。 吕若被荆轲看去了半抹身子,耳根通红,心里砰砰乱撞的已经不是什么小鹿,而是一只犀牛,震天动地。 她余光瞥见荆轲三人先后出门,与外面说了些什么,这才艰难地坐起。 擦擦眼泪,在麻布下面理好衣服,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也算劫后余生。 名门闺秀受此屈辱已经突破了极限,好在三人赶到,这才没让事态严重下去。 但愿此事不被传出,不然今后嫁人……只能低嫁了。 屋外有很多人,只言片语听起来像是官府,但没有一个进屋的,荆轲他们也再没进来。 不多时,荣儿慌慌忙忙地跑进屋,身边还跟着吕家的管事。 见到两个姑娘平安无事,大大口松了气,一个软腿跪在地上,劫后余生的倒像是她。 吕萌又惊又喜,还带着自责和不安,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之前、再之前 之前。 濮阳城南,段氏酒坊。 荆轲的马车风尘仆仆从城东赶来,快要赶不上君府的宴会了。 方才在青禾轩耽误了好些时间,送餐车队的其中一匹马在路上拉肚子,那叫一个壮观,简直是稀里哗啦的粪瀑。 还好是来途的空车,不然整车食物沾了臭味都得重做,那就彻底要下卫君的面子了。 就为了换匹马,从太阳开始西斜一直折腾到太阳完全西斜。 中间闹出不少糟心事,如果荆轲不在还真解决不了。 最近马匹紧张,有不少都被征用到朝歌大营去配种生育,嬴政明年还要跟赵国大干一场,城里愣是小半天都没找着一匹多余的马。 后来还是遇到了杨允和陆林,他二人帮忙从哪里给弄来一匹老得要命的老马,终于解了燃眉之急。 就这么折腾到刚才,荆轲亲眼看着一车车的食物送进君府后门,掐指一算,估摸着还有些时间,就掉头来酒坊。 酒坊新酿一批桂花酒,要配合桂花团吃的,金秋双桂是濮阳城的秋季招牌。 宴会上不光是本地达官贵人,还有慕名而来的别国贵客,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杨陆二人门路多,以防再生变故,荆轲就请他们再陪自己一段。 好在酒坊省心,几人来时,运酒车已经在有条不紊地缓缓驶出,很快就要离开城南。 荆轲下车稍微检查了几眼,没什么问题,便要转身去君府赴宴—— “汪呜……汪汪!” “嗯?” 他循声低头,一团黑黢黢的小东西正急吼吼地围着他直转,还咬拽他的下摆。 “白条?呃不……” 他定睛一瞧,认出是白条的小野种,比初见时大了好几圈,该有半岁,也知道它在吕若手上养着。 “黑球?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应该在吕家的么?” 黑球不说话,黑球就是咬。 荆轲奇怪地抱起它,左右看看,旁边没人,心想自己应该是认错了。 但又见着小狗脖子上系了根精致的绣锦绳,普通人家哪会给狗系这么好的绳子? 所以这应该就是黑球,不知怎么从吕家跑了出来。 “送你回家好不好?”荆轲笑了笑。 小黑球说不出来的焦急:回什么家?我主人有危险啊你个笨蛋! 人类哪里明白? 荆轲傻呵呵地点点头,托着狗狗的小腋窝捏了捏,开心自答:“好啊好啊,那就请阿轲哥哥送我回家吧。” 黑球:…… 他把它抱在怀里就要上车,忽然被陆林喊住:“荆弟,这是什么?” 荆轲顺着他目光,发现自己身上和附近的地面“血迹斑斑”。 “你受伤了?” 他担忧地翻看小狗,沾了一手的红,这才发现它身上都是红红的…… 什么东西? 陆林蹲身抹了一指地上的鲜红色,凑到鼻前闻了闻:“红花……应该是染料,染布用的。” “那边还有!” 杨允也发现了一串狗脚印,越远越清晰,一直延伸到后面的里巷。 荆轲皱了下眉,责问黑球:“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黑球要疯了:我不会说话啊啊啊啊!你为什么老是要跟我说话啊啊啊? 他凝眉不语,心底生出一股异样。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左边通向市中心的,卫君府在那里。 右边通向黑球来的地方,隐隐有穿巷的冷风迎面,带来一些细微的吵闹声。 令人不安。 天空云卷云舒,卷着最后一抹晚霞渐渐消散…… “东家,”何伯轻声提醒,“时候不早了。” 荆轲决定过去看看。 他把黑球交给何伯:“何伯稍等,我去去就来,不会误了时间的。” 说罢就和杨陆二人一起走去,跟着脚印来到一道宅院大门,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荆轲捡了根棍子:“进去看看。” …… …… 何伯刚把车靠边停好,从市中方向呼啦呼啦跑来一堆人。 天还没黑就举着火把,不是兵,看样子像是官府的武吏或者巡逻的游徼。 县尉伍里亲自带队,神情紧张,旁边还跟着一个跑断气的姑娘和几个家仆模样的人。 何伯抱着小狗,愣愣地看着他们经过,摸了摸黑球:“这都什么事儿啊?” 黑球:“嗷呜……” …… …… 再之前。 吕宅,七姑娘院。 吕萌刚离屋不久,就有人来传话,让她去前厅和家人一起用膳。 几个小婢女满面愁容:“姑娘心情不好,不让我们进屋,还说吃饭也别叫她。” 来人是个老资历的中年婢女,在吕老夫人院里做了许多年,对这个七姑娘的脾气很了解,她不吃这套。 当即厉色道:“老夫人的命令还由不得她任性,你们不敢喊,我去!” 话虽狠,可到了门前又是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的,轻敲两下门:“七姑娘,老夫人来话了,说是让一家人聚聚,全都去前厅用晚膳,姑娘就出来吧。” 里面的“假姑娘”不出声,砰地砸碎一个碗,来表达“我很暴躁”。 荣儿不是第一次扮成吕萌,回回都能蒙混过关,靠得就是吕萌“心情不好,生人勿进”的骇人架势。 但前提是吕萌出去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能及时回来救场。 眼下出去得久了,荣儿变得紧张起来。 平时吕萌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老夫人不多管,怎么偏就今天心血来潮要聚聚。 不巧不巧太不巧了,这是天要亡人啊。 别说姑娘要受罚,自己这个作奴婢的,包庇主人“助纣为虐”,怕是逃不过一顿毒打。 荣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外面每敲一次门,就像在她的心里凿上一颗钉。 几次之后,中年婢女没了耐心:“既然姑娘不肯开门,那奴婢就多有得罪了,请姑娘见谅,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必须带姑娘过去。” 荣儿瞳孔猛地收缩:她想干什么?门是插上的啊。 中年婢女对付反插的房门颇有一套,摘了钗子捅进门缝,从下往上一挑,就把门闩给挑了开。 她满脸得意,两指推开门扇,不紧不慢插回头钗,朝着“假吕萌”的背影欠身道:“七姑娘,请随奴婢走吧,别让老夫人等急了。” 荣儿浑身僵硬,冷汗涔涔渗出,很快就被走近的中年婢女发现了真相。 “你……荣儿?七姑娘呢?你怎么穿着她的衣服?难道……又跑出去了?” 荣儿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解释。 院外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小婢女跑进来喊问:“这院看见六姑娘了么?与七姑娘在一起吗?” 中年婢女皱眉一想:“六姑娘也不见了?宅子里都找过了么?” “上下都找遍了,不见人啊,连她养的小黑狗也没影了。” “要说这六姑娘最是温驯乖巧,此时不见……”中年婢女紧张地回头看向荣儿,“是不是跟七姑娘一道出去了?去哪儿了?” 荣儿支支吾吾低下头:“我……我……” 她还想替吕萌掩护,但已经词穷,任何解释都是苍白。 中年婢女重拍她一下:“快说话!你是不是知道她们在哪?天快黑了,两个姑娘家的孤身在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婢子就别想好活!”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荣儿带着哭腔,一股脑地把吕萌偷偷去城南的事说了出来,还有一个粗略的方位,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怎么去。 中年婢女立即把她揪到吕老夫人面前,一家人正在等两个丫头来,却听说她们偷溜去城南的什么乱糟糟的地方,全都丢下碗筷没了吃饭的心思。 还没怎么地呢,吕若的生母韩氏就当场掉泪,急急忙忙地要跑出去找人。 她对女儿向来严管,这个吕若更是不曾独自出府半步,这么晚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真是要剜了她的心尖肉。 吕仅还一个劲儿地问母亲“小姑怎么了?”“六姑哪儿去了?”“三祖母怎么哭了?” 问得他母亲神烦,uu看书 ww.ukash.cm 低呵一声:“别问了!” 家里还有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跟着你一言他一语地七嘴八舌。 厅堂里叽叽喳喳乱成一锅粥。 赵氏事不关己,她两个儿子在倚庐好好地守丧,儿媳和孙子们也都在身边,旁的都与她无关。 但毕竟是家里的孩子,还是要作出点样子。 她帕子一撩,眉头一蹙,冲着老夫人担忧道:“姐姐,七姑娘带着六姑娘偷跑出去了,这可怎么是好?” 这话有点暗讽,暗示老夫人那个不听话的女儿把乖巧的吕若给带坏了。 吕老夫人心里一阵厌烦,看着这些女人忙里忙慌、还阴阳怪气的,气不打一出来。 “一个个像什么样子!都给我坐住了!” 稳重声音就像泰山一样压了下来,轰的一声镇住了闹哄哄的屋子。 吕老夫人一拍案,所有人立刻收声安静,连韩氏都吸回了鼻涕,眼睛红红地望着她。 老夫人不是不急,比起急,更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她冷静开口:“孟奚,去县府报官,请县尉派人去找,带上荣儿,她认得路。” 孟奚欠身答应,很快就差人去办事,荣儿也跟着要离开,得赶紧去找。 “你且慢,”吕老夫人冷声喊住她,“务必找到她们,若是两个姑娘出了什么事,你也不必苟活了。” 荣儿吓得软了腿,顺势连磕几个头,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了屋。 姑娘!你们可一定不能有事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7姑娘想打人 “……事情就是这样。” 荣儿哭得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吕萌。 她和管事在离家后,快车直奔县府找县尉。 一听要找吕家姑娘,伍里当即命人集结附近所有当值的武吏和游徼,由荣儿带路,火速赶往。 吕萌一时的冲动惊动了全家,还劳得这么多人大动干戈。 回家之后免不了要被罚,轻则禁足,重则杖责。 哪可能轻得了?一定会被打的。 而比起那些,她更好奇的是:“那荆轲呢?他怎么来了?” 荣儿擦擦眼角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知来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了。” 吕萌这个心大的,转眼忘记了方才的惊险,立马就要出门找荆轲问个清楚。 随即想到吕若还在这儿,赶忙回来搀她站起:“六姐姐,是我连累你了,害得你……你……” 吕若低着头,心里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知道那些人还在院子里,即使已经被捕,但只要那些人的声音、气味还在,酷刑般的画面就会重新窜进眼帘,成为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时,毛茸茸的小黑球跑了进来,脑袋在她腿边蹭来蹭去,圆溜溜的大眼睛关切地望着她。 吕若跌落谷底的情绪这才有所缓解,弯腰抱起它:“黑球……你怎么——” “六姑娘,七姑娘,”荆轲那令人定心的声音在门外低唤,“黑球带回来了,方才的事已向伍县尉说明清楚,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早点回家吧。” “诶,等等。” 吕萌把姐姐交给荣儿,自己追了出去。 只见满院都是拿着棍子的游徼,正挨个给那帮混混捆绳子,把他们一个一个排队串联。 荆轲三人已经穿过院门,不等吕萌追上,朝伍里打了声招呼就径直走了。 伍里因为去年伍毛毛的事情,与荆轲和吕萌闹了些不愉快。 但时隔已久,早就不当回事。 吕家姑娘安危为重,伍里稍作了解,得知荆轲先他们一步来救,又过问了一些细节,便由他们离开。 吕萌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见一面,这么快就走了…… 目光回到院内,这些个杂鱼脸上被打得青青红红,垂头丧气,还有的衣带松垮,都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被很揍。 吕萌见他们这些猥琐的懦弱样儿,想到自己和姐姐居然差点要毁在他们手里,顿时原地爆发,抄起一支打布的板子冲了过去,对着头头就是一阵狂捶。 边打边吼:“说了不要惹我!不要惹我!不要惹我!我告诉你!你们这群杂碎,得罪了吕家的人,进了牢子就别想出来!我要把你们送去做苦役!做牢隶!做城旦!一辈子当牛做马做奴隶!这就是敢碰我的下场!我呸!” 她说的没错,官府从不白养犯人,只要被判有罪的,一定会给他们安排最苦最累最脏最重的、没有人愿意干的活。 甚至还要受到削鼻子、削脚趾这样的肉刑。 那些都算轻的,如果吕不韦还在,这些人当晚就会被斩首。 要解恨的话就用车裂,根本不会让他们看到明早的太阳。 头头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缩着脑袋连连躲避,连同前后的同伙一起被打。 游徼们就这么冷眼看着,没人拦得住,也没人会去拦。 他们被抓现行,是实锤罪犯,没有一丁点尊严,更不会有人为他们辩护,吕姑娘想打就给她打咯。 小丫头出手太狠,每一板都打在要害。 很快,头头满脸鲜血地跪在地上抱头求饶。 他半脸肿胀,口鼻血流不止,脑后仍在被吕萌一次一次不停地猛扇板子。 伍里跑来看看,讶于吕萌的狠绝,这是直接想要他的命。 那不就白白流失一个苦劳力了么? 伍里劝了两句,吕萌也正好打累了,甩甩胳膊歇一歇,“咚”地把板子狠狠扔向另一人。 那是刚刚扛走吕若的混混,在她身上不知摸了多少把。 板子之前在头头的后脑勺已经被打得开裂,扔到这人脸上时,瞬间崩碎。 木茬龇牙咧嘴地飙绽,在他脑门上开了花。 那人闷哼一声,朝后仰退一步,轰然倒下,当场晕了过去。 力道够大,效果震撼。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倒吸凉气。 这小女子天生神力,简直是个……是个……无法形容…… 开天辟地的盘古么? 这下好了,经此一次,大半濮阳城的游徼都见识了吕家七姑娘的威力,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住,以后定是多加小心避让。 她拍拍手,满脸轻松,见到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奇怪地回瞪一圈:“看什么?没见过打人吗?” 游徼们立即低头做事,绑人的绑人,赶人的赶人,没人敢再去看她。 吕若还在屋里不敢出来,她余悸甚重,害怕见到任何男人,连家里来的管事也不让靠近。 几人就只能等院里的游徼全部出门,再喊来马车,左右呵护,才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家里真正关心吕若身体的只有生母韩氏和吕萌,其他人仅仅略微慰问了几句,身子还清白就行。 吕老夫人的第一反应是封锁消息,上下打点,让到场的所有武吏游徼都严守口风,不准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还格外强调两位姑娘只是被绑在屋里,没有多余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可在场游徼们看得真真的。 那些混混衣衫不整、裤子都脱了来不及穿,说两位姑娘仍是闺女,这很难令人信服啊。 然而已经晚了,事情早就传了出去。 卫君府就在县府隔壁,县府派出那么多人,君府便也差人去打听。 很快就在在吕氏封口之前探得了第一手消息,经过几次断章取义和夸张渲染,真相变了味道。 在宴会会场上引起不小的轰动,uu看书 .uknsh 众人议论纷纷,连卫君和上宾席的韩非也皱眉去听。 “……就是刚刚,吕家的姑娘被人给……” “半座城的游徼都出动了……就在城南哩……” “真的?怎么就那个了?” “真的,就是刚才,还两个姑娘,一起被人……唉,一群畜生啊。” “一群?有一群人那么多?” 吕家遭了殃,不乏幸灾乐祸的。 从字面和语气上,其实听不出来他们真实的情绪。 但看这种热议的气氛、和这样毫不顾忌别人遭遇的讨论,也不难感受到他们的恶意。 韩非听得很不舒服,抬手制止:“别、别说、说了,不要、不……唉……” 他非常焦虑,懊丧地捶了下膝盖。 每到这种时候,就恨自己怎么是个口吃!难道要写文章来骂他们吗? 卫君神情凝重,他先前虽然嫉妒过吕家抢走了自己在濮阳的地位,但那都是鸡毛蒜皮,面对这种灾祸,此刻是真心感到惋惜。 “诸位,可否不要再……” 他想说些什么,可“诸位”正在兴头,没人理他。 大堂里的讨论愈演愈烈,歪曲程度令人发指。 更有甚者,借着酒劲,竟开始绘声绘色畅想一群人对两个姑娘的场景,衣冠禽兽显露出了本性。 “都他妈的闭嘴!” 一道高亢愤怒的声音扯破喧嚣,厅里登时息声安静,纷纷转头看向门口。 荆轲大步迈进,凶悍的冷目扫过众人。 轻蔑、厌恶、恶心。 他低沉开口:“谁再乱说,休怪我不客气!”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把话撂这 “……谁再乱说,休怪我不客气!” 荆轲清楚事情的真相,两位吕姑娘是他的朋友,绝不允许她们被人这样污蔑。 他面色阴沉,目光如炬,凛然刺穿这大堂中的乌烟瘴气。 就像一块凌空丢入沸水的大冰锥,让场面瞬间冷却下来。 一语落罢,满堂宾客纷纷哑却,茫然望着这个闯入者。 韩非眯了一眼,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觉得身形有点眼熟。 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对他打断这些恼人的噪声感到非常痛快。 就像是为自己爆发出了一句憋在心里已久却不得而出吼声。 随即小声问向卫君:“这位是……” 卫君也没见过荆轲,见他穿着平平,以为是谁家的冒失随从,又问向张肖。 张肖:“这位就是青禾轩的东家,荆轲。” 卫君捻了捻胡子:“原来荆轲就是他啊……” 想他嘴上无毛,不过只比儿子大了几岁,就要被叫作师父,儿子好像有点吃亏…… 韩非对“荆轲”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可青禾轩他是记得的。 去年来吃了一顿豆羹淡饭小鱼干,解了大鱼大肉的油腻。 店里有个年轻人跟他讲到过“创新”,还请自己写了“好吃”两个字。 真是奇怪的请求。 眼下想来,这就是那个年轻人吧。 荆轲虽然愤愤,但没忘记自己是来赴宴做客的,还迟到了,收拾了情绪缓步上前,准备向卫君行礼。 有认识他的,很快又窃窃私语,三两句向旁人介绍这个在濮阳城小有名气的商人。 “一个商人?”有人不屑,“商人怎么上殿?他被邀了么?” “不清楚,但今晚的酒食听说都是他们家的。” “哦,你说这个金秋双桂啊。” “有什么大不了的?甜甜腻腻,娘们吃的玩意儿,还好意思拿上这种大宴?卫君怕是收了钱。” “那好像是和吕氏青阳居一起搞出来的东西吧?” “怪不得,听说他与吕氏颇有来往,那方才我们说的那些……难怪他会生气。” “管他呢,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的嘴吗?吕家姐妹的事又不是我一人在说,还要为了几句话大打出手不成?” 这句出口,荆轲正好经过他面前,当即停步站定,侧目睨去。 那人愣了一下,眼神躲躲闪闪地驼下背,清清嗓子,求助般地看向邻座。 邻座哪愿管这闲事?转过头假装没看见。 他便也只能自己强撑着不与荆轲接触视线。 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事? 荆轲旋转脚跟,转向朝他走来,侧身指着他放声斥责:“女儿家的清誉何其重要,岂容你们在这里烂嚼舌根、颠倒是非? “看你们一个个人模人样、衣冠楚楚,也该是有些地位的人,说那些话的时候,难道不觉得自己龌龊么? “年纪都不小了,家里也有子女吧,你们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以他人苦难为乐趣、为谈资的人,难道不会替你感到羞耻吗? “吕家二位姑娘如果被你们这些胡言乱语而损害了名声,要是因为想不开而发生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你、你、还有你们,全都逃不了干系。 “在座各位不经意的一句话,累积起来,就是可能致人死亡的毒手,以为随口的三言两语就不用负责是么? “那好,我今天就把话撂这,你们几人的样貌我已记下,诸位既是拿着请帖来来赴宴,那姓名、住址也不难查出。如果吕家姐妹真的被人言所累,我,荆轲,也必然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若说前几句只是斥责,那后面的就是威胁无疑了。 被威胁到的几人面面相觑,脸色尴尬的惨白,羞愧地真想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们也不尽是服气,而只是因为没有面子。 然而…… 韩非好羡慕。 好想这么口齿流利地说话啊…… 卫君看起来依然窝窝囊囊的,作为东主,有宾客在席上大放厥词也不加制止。 他压根就没想制止,能有这么个人挺身而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捧他还来不及呢。 有个宾客受不了这气,方才就是他带头歪曲事实,满脑子充斥着对吕家姑娘遭遇的污脏幻想。 此时心虚得不行,腾身站起指着荆轲:“你是个什么东西?姗姗来迟的末席之宾,无名之辈,卫君,请允许在下将此聒噪之人赶出,还宴场一个清净。” 荆轲稍一挑眉,感到好笑,谁才是聒噪的人?他冷声:“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卫君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二位不必如此,都是——” “你是个什么东西?”那人毫不示弱,扶着剑柄又说了一遍,怎么刺耳怎么说。 卫君朝张肖使了个眼神,让他赶紧带人上去劝劝,一众仆人来到近前,却止步在两人对峙的气场之外,帮不上忙。 韩非就更帮不上忙了,心里还有点小激动:说啊,荆轲,说他! 荆轲轻笑一下摇了摇头:“你只会这句么?” 那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就只会这句,又重复一遍:“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放肆!他是本公子的贵客!” 子南雍匆匆赶至,刚才吃到一半方便去了,大的,所以错过了许多内容。 回来时只见荆轲和人两相不下,想都不想就站荆轲,这可是自己的棍术师父。 那人没想到卫公子会突然跳出来,被他这声呵得抖了下肩。 连卫君都镇不住喧闹的宾客,这小毛孩子竟还有点魄力。 子南雍阔步来到荆轲身畔,拍拍他肩:“这是荆轲,濮阳城鼎鼎大名的青禾轩就是他家开的,是本公子请来的贵客上宾,你有什么意见?” 随即侧脸小声问:“你怎么才来?我都快吃完了。” 荆轲:“一会儿解释。” 卫君在诸国之中再弱也是一地封君,那人只是个小纨绔。 他欺负卫君温吞,但遇到顶事的子南雍,还不敢真的蹬鼻子上脸。 此时有点畏缩,挤出一个局促勉强的笑脸,拱了拱手:“原来是卫公子的贵客,uu看书w.uukanshu.c多有冒犯,还请……还请见谅。” 子南雍追问道:“从没见过你,是第一次赴宴么?怪不得不懂规矩。” 那人忽然像是被戳中了软肋,支支吾吾后退了一步。 子南雍:“你属谁家?把请帖给我看看。” “我……那个……我……请帖忘带了……” “忘带了就报名,吞吞吐吐,莫不是来蹭宴的?” “我……” 闪烁的眼神,闪烁的言辞,整个人都闪闪烁烁的,那可不就是被说中了么? “张管事,”子南雍大喊道,“查一下,看这里还有谁是蹭宴的,把人都给我轰出去!以后再不准踏进君府半步!” 张肖欠身答应,立即带人下到坐席间盘查起来。 不一会儿,就揪出五个没有请帖还来蹭吃蹭喝的。 连着刚才那人,当场就给赶了出去。 荆轲追喊一句:“记住我刚才的话,要是敢出去乱说吕家的事,小心你们的舌头!” 这话不光是喊给那几人听的,留在席上的客人全都听了进去。 看荆轲的气势还有子南雍刚才那番风风火火的干劲,只怕他们不像是随便说说。 许多人默默吞咽一口,捂了下嘴,担心自己的舌头…… …… …… 【小剧场】 子南雍:拉肚子了……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青禾轩的吗?今天的菜式有鱼脍,难道是里面的寄生虫?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来蹲茅坑?那就是昨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呢? 菊花:噗、噗叽—— 子南雍: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嗯…… 第一百四十五章 让家族蒙羞的下场 入夜,段宅。 秋意渐浓,寒气入心,荆轲从卫君府回来,带着一串喷嚏进了院子。 他在门外清清嗓子、擦擦鼻子,缓了一会儿,确认应该不会再打喷嚏了才进屋。 屋里湿润温热,漾着绵软香甜的气息。 熟悉、亲近,是家的味道,让人瞬间放松。 段灵儿刚从浴室回来,长发如瀑披在身后,只穿了件轻薄底衣,坐在妆案前梳头。 木梳一落到底,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和舒适。 阿云服侍完洗漱,在门口同荆轲打了个照面就径自离开,带上了门。 荆轲边解腰带边绕进屏风,与妻子从镜中对视一眼,笑了笑:“回来了。” 灵儿当即过来帮他宽衣,关心道:“今日宴会怎说的?阿代去路上打听,好像出了点事?” 荆轲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妻子。 事情说完,两人也准备就寝。 段灵儿枕在他怀中轻叹一声:“……幸好遇上你,吕家两位姑娘才没遭大难,那些游徼都算迟的,那她们……现在没事了吧?” 荆轲:“嗯,吕家管事来接,伍县尉亲自带人送她们回府,已经安全了。” “真是的……两个姑娘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依你所说,她们也是差点失身了的,你跟杨陆二位兄弟定是不会乱说,但那么多游徼啊,胡思乱猜、再添油加醋一番,保不准有谁漏了嘴,那她们……” 段灵儿说不下去了,她不敢去细想吕若和吕萌的遭遇,光是听听就觉得可怕。 两个姑娘被一群虎狼关在屋里,就算营救及时,也百口莫辩了,一辈子都会带着这个污点一样的印迹。 这种打击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无疑是天塌一般的灾难,更别说像吕家这样的名门。 “该去看望的,”段灵儿说,“但吕家最近肯定不愿见客,弄不好还让人觉得我们是有意去看热闹,可我们与吕七姑娘相熟,也不知她怎么样了……万一想不开……” 荆轲拍了拍她肩,安慰道:“吕萌应该还好,我后来听说她把那些人给狠揍了一顿,有个还当场晕了过去,也算解气。 “但吕六姑娘……当时……唉……她受惊不小,也是受伤最深的那个,脾性也软些,不知道能不能迈过这道槛……” “要不……”段灵儿在他胸口划着圈想了想,“还是要去看望一下,两位姑娘的面肯定是见不到,但吕老夫人应该会见你,毕竟是你救了她们,在这件事上算不得无关的人,我就不去了,你代我问候吧。” 荆轲叹了口气:“……好。” …… …… 次日,吕宅。 果然,吕家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今天大门紧闭,门外也没留人值守。 只在角门开了条缝,进出一些县府办案的官员,来跟吕家通传案情。 那些混混一早就被判罪,全部从严处理。 剁了脚趾、黥了面,发去东边的朝歌城做苦役。 几个官员出门后,家丁正要关门,瞥到荆轲等在外面,就朝他打了声招呼。 荆轲每次来吕家,都是吕老夫人身边的管事亲自迎送,也混了个脸熟,下人们都认识他。 “荆东家来了,”家丁说,“请进吧。” 他犹豫道:“府上现在方便见客么?” “老夫人说了,荆东家救了两位姑娘,是吕家的恩人,随时都可以进。” 荆轲端手道:“那就叨扰了。” …… …… 吕萌院子。 “嗷——轻点儿!” 一声惨烈的喊叫撕破安静的小院儿,一群婢女紧紧张张地端盆送水。 又到了七姑娘换药的时间…… 她和吕若昨晚回到家,吕老夫人了解了来龙去脉后,知道是自己这个顽劣的女儿私自离家闯了祸,还牵累了吕若,给家族蒙羞,震怒不已。 必须得狠下心来治治她了,十杖。 那个助纣为虐的荣儿也要罚,三十杖。 如果下杖的人力气够大,手下不留情的话,那么一杖淤青,两杖乌黑,三杖破皮,十杖绝对是皮开肉绽。 而三十杖,是要打死人的。 吕萌自己受罚,她认了,但不让荣儿也跟着受罚。 她竭力跟母亲辩解,说荣儿只是听从自己的要求办事,从主命,别无选择。 荣儿是奴籍婢女,犯了错就算被主人杀了也不违法,还合情合理。 求情没用,吕氏一下折损了两位姑娘的名声,必须要有足够狠绝的惩罚,起到震慑作用,一定要见血,最好是人命。 奴婢就是顶包的。 吕老夫人决绝,不听吕萌哭求,硬是让家丁把两人拖出去,同时打。 还让家里所有人都来围观,包括死里逃生的吕若。 她本也要被打,老夫人念在她险遭侵犯,受惊未缓,这才减免了她的错。 但若不是她纵容妹妹、犯傻跟从,也不会身陷险境,观看杖刑便是对她的惩罚。 连吕仅和他几岁的弟弟妹妹们也被拖来观刑。 孩子们哭哭啼啼躲在大人身后,想要捂住脸却被婢女掰开手推到了前面,连母亲也没办法。 吕老夫人逼着他们看,要他们把这场面牢牢记在心里。 这就是让家族蒙羞的下场。 这也是为什么,家里的孩子都怕老夫人。 施杖人最开始在放水,只用三分力,连着几杖下去也只是淤青。 吕老夫人一眼看出,厉声斥责:再留情的话,家丁也要一块打。 他们这才使全力,吕萌杖数少,屁股刚开花就完成了十杖。 而荣儿实在吃不消,很快就昏了。 吕老夫人让人把她泼醒接着打,必须打满三十杖。 吕萌拖着虚弱的身子,趴过去帮婢女挡杖。 她死死抱着荣儿,旁人拉扯不开。 “那就一块儿打!”老夫人说。 吕萌用背帮她接下了十来杖,总算是在半死不活的边缘受完了罪。 主仆二人一块儿被打完,一块儿皮开肉绽,一块儿被抬回了院子。 现在趴在一起,一块儿被搽药。 痛得昏天黑地,哭叫连连。 来了个吕若院中的婢女,来慰问情况。 吕若被禁足,出不来门。 普通禁足对她来说没什么,她反正也整天呆在家里。 现在是被禁止出院,院门有家丁严看,只能在自己几亩地大的小院子里老实窝着。 每天早中晚三次,还会有婆子来检查,亲眼看看是不是姑娘本人。 吕萌也是这个待遇,两人要被禁足一整年,直到出丧,然后果断嫁掉。 荆轲被领进大堂的时候,u看书 ww.uukashu.cm 吕老夫人正在和吕从革谈这事。 老夫人很生气:“花了那么些钱去打点,这事居然还是走漏了消息。” 吕从革:“也是没办法的,我们的人查到,在打点之前就被人传出去,不然君府宴会上也不会有那么一出。 “荆轲与宾客争执那一番确实有些效果,赴宴之人慑于他的警告,并没多舌,在坊间也还没听见什么太大的风声,只是…… “之前给姑娘们相中的人家好像知道了,今日一早就来我府上婉拒,濮阳城中……怕是难找了……” 吕老夫人和吕从革正说着,见荆轲来了就不再继续。 这是与吕从革在那场赌约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人谁都没提那事,眼下不是时候。 见过二老,荆轲表达了对两位姑娘的关心,转达了段灵儿的问候。 两人也谢过他昨晚出手相助,再寒暄几句近况,他没留太久便离开,之后的都是吕家自己的事。 之后来到青禾轩,尹江说了一个坏消息。 昨晚赴宴的一些贵族里,有青禾轩的老主顾,他们当时对吕家说三道四的,被荆轲威胁了一下,心生不满,一大早就差人来退了几个宴会单子,还直说以后不会再吃青禾轩的东西。 “随便,”荆轲无所谓,“爱吃不吃。” 酒坊收入才是大头,食肆收入占比越来越小。 况且青禾轩名声在外,与青阳居一东一西作为濮阳城的招牌屹立不倒,才不会因为区区几家贵族的断交而受到什么影响。 你不吃,自然有别人来吃。 喏,那不就是韩非么,他果然又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1、1年没见 韩非正背手对着自己的画像发呆,还摸摸脸摸摸鼻子。 我的脸真有那么长? 好像没有吧,不至于,这画得不像,但为什么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哩? “韩子来了,”荆轲端手问候,“一年没见了。” 他闻身转来,笑着点点头:“一、一年没见,你这店,变、变化很大么,赚、赚了不少?” 荆轲边作请边说:“托韩子的福,有了那‘好吃’二字,生意确实好了许多,小本买卖,养家糊口罢了,先生请上座。” 二人入座后,荆轲叫了些特色菜,韩非有些眼花缭乱,都是没见过的新鲜货,连昨晚宴会上都没有。 韩非掬着一颗卤蛋:“你这……这还叫小、小本买卖?做食肆都、都做成卫公子的上宾了。” 荆轲帮他斟酒:“机缘巧合,卫公子善交际,在下与他投缘,这才受邀。” “昨日宴上,我早就听不下、下去,无、无奈口舌不、不巧,而你说的、大快人、人心,正中我胸臆,若是我的话,还会骂、骂得更狠一点。” 荆轲:“昨天走得早了,没和韩子多作交谈,想不到今日韩子亲自来了青禾轩。” 韩非笑了笑:“记得你家,就过来看看。” 接着低头吃菜,嘴巴忙不过来。 荆轲知道他那是不想多说,只想吃,待他填满口欲,才问道:“先生这是要回韩国去了?” 他点点头:“在外游、游历一年,颇有收获,得回国作、作些文章了。” 荆轲记得,正是今年,在赵国派出李牧大败秦军的同年,秦王嬴政开始追星。 追韩非。 历史上是这样的:韩非后来出使秦国,新著的几篇文章强烈吸粉,倍受嬴政赏识,想留他做官,采纳他的建议。 这就引起了另一人的警惕,李斯。 秦国要东进,李斯建议先灭韩国,而韩非作为韩国贵族,力保韩国。 后世都说李斯是嫉妒韩非威胁自己的地位,才向秦王多番谏言要求杀了韩非。 实则,韩非的保韩方案完全是他作为韩国人要保护母国而提出。 相比之下,李斯客观冷静,甩掉母国楚国抱上了秦国的大腿,此后就是忠于嬴政的秦人。 作为韩非的同门师兄,李斯深知他雄辩了得。 一篇文章出来就足以使年轻的秦王改变决策,而不利于整体东进战略的部署。 杀韩非,除了一点嫉妒的私心,更是李斯综合各方利弊,把秦国的利益放在首位而做出的最优选择。 嬴政冷静下来,觉得是这么回事,便赐死韩非,但当毒酒送去之后又后悔了。 赶紧赦免,派人去拦,为时已晚。 如果不出意外,荆轲眼前这个吃肉夹馍吃得很开心的韩非,将在明年结束他灿烂闪耀的一生。 不能够! “先生怎么看秦国?”荆轲问。 韩非愣了一下,吃着肉呢,好好的说什么秦国。 他只稍微想了想:“秦国可说的很多,简而言之就是法家治国,军功犒军,秦乃诸国之最强者,天下莫若。 “它如今的成就,皆由孝公与商君开创,商君之法,是富国强兵之法,商君是法家之先锋,我甚敬崇。” 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韩非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处都没有停顿,相当流利。 他说完蘸蘸酱,刚要啃饼:“哦,对了,多年前写、写了一篇《初见秦》,给昭王的,吕氏书、书坊应该有,可、可以借来一阅。” “定然,”荆轲又问,“那李斯呢?他如今是秦国廷尉,作为同门,先生与他可有联系?” 韩非饼到嘴边,忽然停住,眼里闪过些回忆,不是那么愉快…… 这个李师兄啊,理智冷漠得有些可怕,对母国没有丝毫留恋。 也难怪,韩非是韩国贵族,在母国有身份有地位,自然也有感情。 李斯家境困难,最初只是楚国上蔡的一员小吏。 官场不得志,在茅房和米仓里看见个老鼠都能想到前程与环境和机遇的关系。 他功利心太强,不然也不会到秦国发展,正像那只掉进米仓的老鼠。 而与同门呢,关系淡泊如水,比水还要无形。 每当大家热热闹闹的交谈时,只要他一过来,在场立刻没人说话了,是名副其实的冷场王。 不是讨厌他,只是这个人身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屏障,冷傲,疏远,让人不想去接触。 师父荀子曾说过:李斯此人,可堪大用,但成也李斯,败也李斯。 不知师父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到目前为止,李斯的确获得了不小的成就。 野心也不小,要帮着秦国灭六国呢。 韩非摆了摆饼:“不说了,吃饭。” 此时从门外匆匆跑进一人,卫君府的小厮,在大厅门口左右看看,喊了几声“先生”、“韩先生”、“请问韩子在这里么”,u看书.ukashu.cm 随即被阿让领了过来。 来人跑得满头大汗,朝韩非作深揖:“先生,秦国向韩出兵三十万,韩王派人紧急来信,还请韩子赶紧回国!” “嗯?” 两人同时愣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韩非皱眉:“你、你确定?是秦国?三、三十万攻韩?” “千真万确,韩王知道韩子归国会在卫国停留,派人连夜快马传来口谕,人是刚刚才到的。” 荆轲也愣住了,他不记得还有这场战争。 这几年不都是在打赵国么?怎么突然调转矛头向韩发兵? 难道见赵国啃不动就放弃了? 不可能,嬴政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韩非瞬间没了吃饭的心情,面色凝重:“我得……我得赶紧回去了,写文章,写文章没准能、能勒住秦军。” 荆轲立刻随他起身:“我让车送先生回去,不要太急,秦国刚在李牧手上大败,这次攻韩没头没脑的,未必是真格,或许……不是真的开战。” 而韩非是真的急了,快步往门外走去:“不管是不是真、真打,我都得走、走了,多谢款待,饭、饭钱没带,下次来还,哦,对了……” 他突然刹住脚步,掉头回来,指指案上的剩菜:“没吃完,可以给我带、带走吗?回、回韩的路上吃。” 荆轲点头:“当然可以。” …… 【小剧场】 韩非:我是韩非,我也很想好好说话,可是作者不让。明明就是为了水字数,连顿号也不放过,还美其名曰“突出人物语言特色”,我反正是不信的,害我讲得辣么累,臭不要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嬴政就是这个样子 咸阳,华阳宫。 “简直是胡闹。” 华阳太后这话虽是责备,但声音懒洋洋的,兰花指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接着说: “政儿平时可没有这么冲动,刚被赵国灭了十万,这才一个多月,三十万兵又是说发就发,已经到了新郑城外,就为了一个韩非?” 昌平君熊启点了点头:“却是莽了些。” 芈纾在旁不发一语,她本带着小扶苏来给太后请安,却遇上了父亲。 听他来说嬴政的事情,就留在一边默默听着。 王上出兵打哪儿了,王上又出兵打哪儿了,王上颁了什么新令,王上募了多少新兵…… 老实说,作为枕边人,丈夫的许多事情,她了解的还没有自己父亲多。 嬴政也从不谈及,夫妻共度的夜晚,他来了就办正事,办完正事就睡觉,或是回寝宫睡觉。 最初芈纾以为是她自己的问题,还郁郁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与宫中的其他夫人、良人交流一番,发现嬴政就是这个样子。 在帷帐中行事,全程冷漠寡言,只做不说,留下了很多东西,却从不留下心。 这么看来,芈纾还有点小开心的,嬴政跟她虽然也不多话,但会相拥着睡整晚。 有天早上醒来,发现他支着脑袋看自己,被发现后还死不承认,红着脸起身穿衣,居然有点害羞的样子。 秦王嬴政还会脸红呢,芈纾觉得大概只有自己能看到他这一面。 此时想多留一会儿,听听那位不是很熟的丈夫又做了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喜欢韩非的文章,就想见到韩非这个人,然后怎么的就朝韩国发兵了。 芈纾:为什么有点羡慕韩非…… …… …… 文字的力量可以穿透人心、直击心灵最深处的震颤。 还没见到写文章的人,便已经对他产生了无法企及的崇敬和仰望。 被拒绝会有损颜面,还耽误时间,嬴政懒得绕那些弯路,干脆直接出兵,用势力逼迫,根本不给韩国拒绝的机会,是典型的霸道。 三十万兵,压根就没打算攻城,光是往新郑城外一站,韩王就吓坏了。 主将传达了秦王的意愿,不见韩非不撤兵。 韩非还在卫国呢,韩王就派人快马加鞭一天一夜赶到濮阳去喊人。 总算找回了韩非,他同意作为韩国特使出使秦国,收拾一番,就跟大军去了咸阳。 几天后便后入宫觐见…… …… …… 是日,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正是秋意最浓的时候。 秦王宫所在的北坂山坡一片秋黄,整座城洋溢着收获的麦香。 王宫里,恢弘的大殿庄严肃穆,文臣武将分列两边,静静等待着被秦王称作“旷世大才”的那个男人。 “咳,呃咳。” 王座上的嬴政有点兴奋,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晨醒得又早,有点喉痛。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给韩非留个好印象。 手指在膝上敲了两下,又低头理理衣服,引得冠前的冕旒哗啦作响。 迎面撞上了昌平君严厉的目光,那是在提醒嬴政端重一点:对方是韩国使臣,秦国必须拿出高人一等的气势。 在昌平君这个右相兼外舅心里,只要华阳夫人还在、楚系势力树大根深,嬴政就算亲政、就算铲除掉了赵系和吕不韦,也依然是个孩子,仍旧需要长辈的提携和指导。 而他为了韩非贸然向韩国发兵,就像一个孩子一时兴起,偷拿家里的钱去买玩具。 嬴政在昌平君看似温润实则责备的目光中慢慢坐正。 他倍感约束,暗自叹出一口气,神色又恢复了冷峻。 “韩国使者,韩非觐见!”殿外宫人高声报出。 声落人至,这位大名鼎鼎的韩子在秦国满朝文武的瞩目下缓步进殿。 此刻的韩非,无疑是大殿中的焦点,两侧官员的脑袋都随着他从后转到前。 这人的样貌、身形、气度,无不让在场大臣蛰伏。 嬴政的目光早在他迈进殿门的第一步就被吸引住了。 唯独一人对韩非没有兴趣,自他进殿,到他站定在王座下的这一路,都没看去一眼。 李斯。 他太清楚韩非是什么样子,从里到外,明明白白。 同窗数载,两人表面上虽然没有太多交流,但耀眼的才华就像阳光一样,是挡不住的,心性冷傲如李斯,也不得不仰头去看他。 韩非的举世之才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整日挡在李斯面前,挡得他喘不上起来。 当李斯终于在秦国大展拳脚、当上廷尉后,这座大山又阴魂不散地压过来了。 还劳得秦王兴师动众出兵去请他,这种待遇,令人羡煞。 韩非在群臣的瞩目下来到秦王面前,直到他向嬴政行礼、开口,李斯才瞥去一眼,有点意外。 他的头发…… 好茂盛…… 乌黑的头发把木冠托得端端正正,虽然两鬓微白,但毫不减弱他的精神面貌,反而衬出一种端和稳重。 相比之下,李斯的外貌就有点逊色。 剧烈的脑力劳动每天都在剥削所剩无几的青丝,秃得不算厉害,但发冠是怎么都戴不正的,稍一晃头还怕它掉下来。 这也是同样困扰诸多大臣的问题。 所以……大臣们对韩非的关注点除了文采理念,应该还有头发吧。 嬴政不在意这个,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头发可以挥霍,而他们老嬴家也没有秃的基因,几代先王都是茂盛而终。 他见到韩非就开门见山:“寡人欣赏先生文采,故而邀先生来秦一见,之前读过先生的许多文章,u看书ww.ukanshu.co 颇有感想,有些疑问,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韩非对他出兵韩国感到愤慨,准备了一套讽刺的说辞想要批判那种霸道的行为,甚至写了文章准备呈上。 有兵就了不起么?有兵就可以随便逼迫别人么? ……好像是这样的。 但此时听了嬴政的话,见他的确是真心求教,便也不再计较出兵的事。 毕竟不是真的打仗,只是冲动了点。 毕竟韩国是真的弱小,经不起秦国吓唬。 毕竟来都来了,不让这个年轻的秦王瞧瞧真本事,他是不会罢休的。 韩非随即端手道:“赐教谈、谈不上,既是王、王上所请,那韩、韩非定当奉、奉陪,不知王上想、想、想问哪一篇?” 嬴政:? 这个韩非……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殿上大臣一阵私语,韩非的这个表现,大大出乎他们意料。 嬴政没准备好,眼中的惊讶毫不掩饰地渗透出来,愣了小片刻才反应到韩非是什么情况。 他心中的韩非是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 现在神采勉强飞扬,但别说口若悬河,就是想口若小溪也难。 当即责怪地看向李斯:你怎么从没提过……韩非是口吃? 李斯看懂了他的眼神,也早料到这次见面会是这样。 他是故意不说的,让嬴政对韩非产生极大的期待,但真正见到了却发现交流存在困难。 这种强烈的落差,来袭得毫无防备,一定会让嬴政发自内心地对韩非感到失望。 李斯微微欠身以示歉意,心里却想:哎呀,臣忘了,怪我咯。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临行事 韩非入秦,最坐立不安的除了韩王,大概就是荆轲了。 早就觉得秦国突然发兵三十万攻韩这事蹊跷得很。 原来只是为了见上韩非一面。 嬴政可真舍得花,追星能不能理智一点? 荆轲很清楚,韩非这次到了秦国一定回不来了。 不行。 明知他的结局就不能坐视不理,韩非死了,嬴政都追悔莫及。 此人得救。 最主要的,青禾轩的招牌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荆轲现在只遗憾那日他走得着急,自己也没意识到秦国出兵的意图,没能跟他多说。 眼下得想个办法去提醒他。 然而死生大事,传信显然解释不了,差人送口信就更说不清楚了。 连荆轲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跟韩非解释、让他信服。 “我给你算了一卦,预知你近日恐有大劫。” 这种说法不知道他会不会信。 总之,想要救韩非,就必须…… …… …… “噗!去咸阳?” 段然呛了口水:“咳,濮阳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咸阳?” 荆轲笑了笑:“咱们不是给东郡郡卒营供酒么?也算是官商,京畿内史的酒官要登记造册、收作记录,让我们带上契书和酒,在月底之前赶到咸阳。” (内史和咸阳的关系,可以理解为直辖市和具体城市的关系。) 荆轲没瞎说,是郡卒营的内务吏来通知他的。 只不过那边说的是年底。 段然叹了口气:“大冬天的,这不折腾人么?就不能找个谁给带过去?那些邮驿,给点钱,让他们走趟私货。” 荆轲苦笑:“不行啊父亲,这怎么行呢?邮驿专给官府送信,徇私是要受罚的,况且那边指明了要东家亲自前往,对酒坊来说是一件大事,不能怠慢啊。” “就是啊父亲,”段灵儿小嘴一嘟,“您是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事居然还说找人代办?用脚指头想也是不可能的,我们肯定要亲自去。” 灵儿从没出过远门,这个时候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在出生地呆一辈子。 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她是一定要跟去的。 段夫人心疼女儿:“天寒地冻,阿轲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一女子就别跟着了吧。” 段灵儿摇摇头,一把挽住荆轲:“阿轲去哪我就去哪儿,这次就让女儿去开开眼界不行么?” 荆轲这一走少说也得一个月,灵儿才受不了,孤枕难眠,夜里多寂寞啊。 段然:“濮阳、陶邑是天下之中,为父跟你说,我们这里是天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就连齐国的临淄、即墨,它们虽然大,但条件都不及这濮阳的一半,更别说秦国的城邑。” 段夫人作为即墨人,对此有点不满,捅了捅他腰:“即墨怎么你了?不挺好的么?是没濮阳大,但海产多啊,我家老宅的瓦当上还有双鱼纹呢。” 段然:“我的意思是,秦国以耕战治国、实用为主,对那些器物啊、花纹啊、美观啊,都是不讲究的,吃穿也不精细,咸阳虽大,肯定很土。” 灵儿蹙眉:“父亲又没去过咸阳,怎么知道那边什么模样?难道就仅凭临淄和即墨就能判定了吗?” 段然一脸倔老头的表情:“我就是知道,你既然执意要去,那就去看看好了,到了那边可别喊天喊地的受不了苦。” 段灵儿:“哼,有阿轲在,才不会让我吃苦呢。” “我也想去……” 段禾苗弱弱地打岔。 “去去,”段夫人冲他挥挥手,“功课没背完,哪儿也别想去。” 禾苗哭唧唧:“……” …… …… 就这样,荆轲和段灵儿去咸阳的事终于提上了日程,三天之后就要出发。 临行前要办很多事,到郡署准备各种各样的出行手续、身份证明、离乡证明。 到手几张木牌,缺一不可。 上面详细记录了出行人员、出行事由、所到之处,落款是东郡郡署。 没有这些,路遇关口盘查,通不过就会被当作无籍的游民给抓起来。 官方手续办完,接着就是生意上的嘱咐。 两人在青禾轩给大家开了个会,没什么要特别担心的,有尹江这个掌柜,完全可以放心。 之后就是请姜雅照看酒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马阁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姜雅弄来一群奴籍的酒姬给客人作陪,还找了舞姬来跳舞。 店里清淡雅致的风格逐渐向城西那些烟花之地靠拢,充斥着浓烈的脂粉味。 酒姬舞姬嘛,除了斟酒和跳舞,当然也提供一些其他服务。 白马阁就在这些女人的撑持下复起了,也变味了。 姜雅倒是没变,依然浓妆淡抹,妖娆百媚,屋里熏着冲鼻的烈香。 荆轲来时,她刚热好一杯露酒。 “在寒露时节,采集梅叶上的清露所酿成的酒。”她说。 真会玩。 她身边多了一个眉目清秀的英俊少年,在案边侍候。 约莫不到二十,据说是买来的奴隶,洗漱一番,发现品相不错,就收作贴身随从,重要的是贴身。 荆轲对她的私生活没什么兴趣,直接进入话题,说自己要去咸阳,请她代管酒坊的事物。 姜雅杯到口边,uu看书 .ukanshu 媚眼一笑:“你就不怕我多吃?” 她的意思是,荆轲难道不怕自己趁他离开的时候多占分成? 荆轲不怕。 段氏酒坊有多位主事,有原来跟着吴家的,也有郡署和县府负责监管的。 荆轲还请尹江安排了信得过的人为段氏效力,如此三方制约,加上契书上清清楚楚的分成占比,没有做手脚的空间。 姜雅要是敢偷吃,不光荆轲回来要追究,连官府也要追查。 她这么说,无非就是因为寂寞了,调戏一下荆轲。 他闻了闻所谓的露酒,的确清香扑鼻,没准里面被下了奇怪的药,会让荆轲犯错误的那种。 随即挑眉看向她:“你都吃这么多了,不怕胖?” 姜雅单手支着下巴尖,红唇勾心,眼波流转,撩人的声音里带着万种风情:“就好你这一口。” 荆轲觉得她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挺端庄风雅一女的,怎么就变了调调? 嗯,看来房中空虚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她似乎挺期待荆轲喝下那酒,就像一只布好猎网的猎人,暗中等着猎物上套。 又像蠢蠢欲动的捕食者,舌尖轻抵牙缝,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 荆轲微微一笑,放下酒杯叹了口气:“你这儿的东西好看是好看,但就是不合我口味,那么……酒坊的事就拜托了。” 他相信姜雅的能力,也相信她不会在酒坊生意上乱来。 所以并不多言,颔首告辞便起身离开。 姜雅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门缝中,有些怅惘:还真是不沾腥呢……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姑娘有病吧 半夜三更,吕宅。 休养了快一个月,吕萌被打得开花的屁股勉强复原。 至于吕老夫人的禁足令,那就是一个屁。 在院门派人看着有什么用?就没有翻墙小能手翻不过去的墙。 她趁夜从屋中溜出,连翻两道院墙,一路来到吕若屋外。 这里也有人看守,但远没自己院子严格。 吕若毕竟乖顺,受了不小的惊吓还被杖责杀鸡儆猴,就算没人看着,她也不会迈出院门一步。 吕萌一溜烟蹿进她房中,悄悄坐在榻边。 这姑娘经过上次一劫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每天都惶惶的神不守舍、吃不下饭,一闭眼就做噩梦。 现在又蹙着眉头,紧紧攥拳缩成一团,呓语不止。 “不要……不、不要过来!走开!” 吕萌心疼地拍拍她,小声唤醒:“六姐姐,别怕,醒醒啦……” “走、走开啊!救……命,救……荆轲!救我!” 吕若一个惊醒坐起,浑身冷汗,像被从梦魇的泥潭中给捞了上来,好半天才缓过神。 吕萌给她顺顺气:“是我啦,六姐姐别怕……” 对于刚才吕若喊的那声“荆轲”,吕萌没想太多,当时本就是荆轲来救的。 但自己就从没梦见过什么荆轲,反倒因为梦见暴揍混混而笑醒。 “七妹妹……”吕若轻喘着,“你怎么……来了?伤可好些?” “好多了,”她笑着拍了拍腚,“你看,我都能翻墙了。” 吕若擦擦一头的汗:“你这、大半夜的跑来,出了什么事?” 吕萌神色镇定下来:“我要走了,去咸阳。” “怎么……是去看英姐姐和芷姐姐么?你要怎么去?还有谁?” 吕萌扶住她肩:“你别急,先听我说,是小仅,他听段家的禾苗说的,荆轲夫妻二人明天就要启程去咸阳了,好像是去内史的酒官那里报备酒坊的事。 “自从父亲走后,我心里就有道槛,不去咸阳问个清楚,我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私下筹谋要去咸阳的事,但……” 她停了停,有点说不下去,就是因为去城南里巷租借马车而让自己和吕若身陷险境,没想到还是不愿放弃。 她跳过这段话,转而说道:“反正我就是要去趟咸阳,正好搭他们的车,时间不长,最多一个月,他们回来,我就跟着回来了。” 吕若低下头:“你执意要去,我也拦不住啊……可你到了那边——” “放心吧,”吕萌握住她手,“到了那边,我就去蒙将军府找英姐姐啊,她可是将军府的少夫人,总能给我这个胞妹一个住处的吧? “再说了,相比濮阳,咸阳才是老家吧?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啊,呆了十几年,有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父亲之前在咸阳不还置办过几套宅子呢么,那边还有吕氏商行,一路上经过的地方也有不少吕氏货栈,我拿着父亲的信物,没问题的。” 听妹妹说得这样轻松,吕若忽然也有点想一块去,她很想念自己那个同胞的吕芷姐姐了。 但一想到要跟荆轲同车,心里就难免扑通,旁边还有他的妻子…… 还是……算了吧。 她轻点一下头:“那你……你跟……你跟荆轲他们……” 吕萌笑着摆摆手:“他们有车嘛,我见过的,还挺大,坐三个人没问题。” 吕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东西收拾好了么?” “已经收好了,这次就来跟你道个别,一会儿就走,得趁着夜色,不然到了早上,那些烦人的婆子又要来查房,没完没了的简直烦死了。” 吕若担心:“你这样走了,母亲那边怎么交代?还有荣儿……她不跟你一起么?” “哦,”吕萌抠抠鼻子,“我把荣儿打晕了,捆起来,这样家里就不会拿她试问,你呢,就当不知道这事,谁问都说不知道。 “至于母亲那边……管不了了啦,我在屋里留信交代了,说是想念两位姐姐,要去咸阳看看,把英姐姐搬出来,她不会太动怒的……吧……” 她说着说着犹豫了,母亲的威力她还是畏惧的,随即摇摇头:“不想了不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要做就赶紧做,等明天他们发现我不见了,我早就跟着荆轲他们出城啦,那就这样,我先走了,六姐姐你不要想我哦。” 吕若:“诶,那你……” 不等她再多说半句,吕萌就兴致冲冲地溜出了门,三两下回到自己屋。 披上斗篷,背上小行囊,拎着“秦王摸过的”剑,一脸壮志待酬地刚要开门,又回来看看被五花大绑的荣儿。 这可怜的羔羊,为自己背了不少祸。 “抱歉了荣儿,只有这样才能把你撇清,等我一个月后回来,给你带咸阳的蜜糖馍馍……” …… …… 还是半夜三更,段宅。 屋内一片活色生香。 炭火噼啪温馨,暖意丝丝漾起,为小夫妻甜甜蜜蜜的睡前时光平添意趣。 明天就要上路,到咸阳至少得七八天的时间。 这期间要住民宿逆旅,凭借官府配发的符节还可以住驿馆,但条件就指望不上了。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也不能这么随性,所以今晚要抓紧时间。 一场淋漓刚尽…… 荆轲披了件袍子下榻喝水,给段灵儿也倒来一杯。 灵儿抚上他手臂,纤纤细指顺着他宽厚的肩膀搭上脖子。 他微微笑起,正要凑近,门外却不适时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叩响。uu看书 ww.uukansu 不是阿云,阿云手没这么重。 也不是小禾,小禾会边敲边喊“阿轲阿姐”。 那就更不是父母了,他二老才不会在这么晚的大冷天跑出来。 荆段对视一眼,皱眉疑惑,那么还有谁? “荆轲?灵儿?是我,吕萌,你们在里面的吧?” 震惊! 说不出的……震惊! 荆轲脸上写满“这姑娘有病吧”,灵儿也是,但还是示意他去看看。 屋外北风呼啸,若不是真有什么事,就绝不会深更半夜跑过来,还直接进了院子,一定是翻墙的。 除非是闲得慌。 段灵儿穿好衣服披上毯子,荆轲裹紧厚袍,端起油灯去开门。 明知外面是吕萌,他也还是拿起一根棍子防身,免得她是受了什么人胁迫才来敲的门。 门闩刚被拆下,大门倏地被冲开,凛冽的寒风一股脑地灌了进来,让里面两人打了个激灵。 吕萌带着大帽兜,风风火火,搓着手闪身进屋,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好冷好冷好冷,”她一进屋就找炭盆,“快让我暖暖手。” 她找了一圈,绕过屏风,朝榻上的段灵儿抬了抬下巴:“打扰了啊,诶?你看看,屋里都热得出汗了,我在外面快冷死。” 灵儿叹了口气,别过脸轻擦一下额际。 荆轲皱眉关好门:“你来做什么?又跟家里吵架了?” 她哈着气暖手,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光,目光坚定:“我跟你们去咸阳,不准拒绝。” 荆轲和段灵儿:“……” 真是病得不轻。 第一百五十章 闯入者 吕萌一个未开化的莽撞小姑娘,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半夜闯进屋来打断的是什么,还当成自己家似的,找来铁钳捅捅炭盆。 小夫妻二人就像被从头到脚浇了一大盆冰水,莫名其妙地被浇熄了刚刚点燃的火苗。 荆轲满脸怨念地坐到一旁,像个家长一样抱臂质问:“你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跑出来了?还连我们要去咸阳都知道?” 吕萌还能怎么知道的? 吕仅这个小探员,被收买了,成天从外面给她带消息。 就算她被困在院子里出不来,也丝毫不影响她知晓天下事。 她得意道:“我自有办法,我还知道你们明天就要走哩,所以今晚才来的,想在你这找个地方过一夜,明天天一亮,城门一开,我们就出发。” “不行,”荆轲一口回绝,“明天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看来得用铁链才能不让你乱跑。” 吕萌当场来火,啪地丢下铁钳:“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路费还不行么?” 荆轲摇摇头:“不是路费的问题,你这样出来,家里肯定不知道吧?我不能带你走,路途遥远,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不了这个责。” “能出什么事?有马有车的,咸阳是我老家啊,熟悉得很,我连验、传都带了呢,还有吕氏商行的通关符,保准一路畅通,不会有事的。” 荆轲看向段灵儿,她对这事也一时没了主意,只觉得不妥。 轻声劝道:“七姑娘若想去咸阳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只是……吕家姑娘出行当由吕家的车马接送,跟着我们……怕是会委屈了姑娘。” “不委屈不委屈,”她连连摇头,“你家车子挺好的,看着也大,我不占地方的,也不会影响你们。” “你还好意思说。”荆轲嫌弃道。 吕萌不懂,“啊?”了一声:“哎哟就捎我一段嘛,我想我英姐姐了啊,等到了咸阳,那就是我的地界,到时带们去吃那边最好吃的牧云居。 “再说了,吕氏商行遍天下,在途中都是条件不错的住处,我灵儿这么好看,难道要去逆旅、驿馆和那些大男人们住一起吗?” 怎么就成你灵儿了? 荆轲沉默了,他其实有点心动的,如果能有吕氏的好住处,灵儿就可以舒服许多。 一路虽不算困难,但谁也不能完全保证什么事都不出。 自己受苦不要紧,灵儿不能出事。 吕萌还在呱唧呱唧:“……然后呢,我还可以给你引荐些大官认识认识,什么蒙恬、蒙毅的,我都喊他们一声哥哥呢。 “哦,还有那个臭家伙王贲,他们王家看我父亲走了,竟拒了我的婚,枉我拿他当兄弟,这次得去敲打敲打! 荆轲应付着“嗯嗯”几声,她说的几个名字也让他心生向往,没有她的关系还真见不到那些人。 认识了那些人,说不定能对韩非有帮助。 但他不愿轻易被她说服,或者说是不愿承担吕萌闯祸的后果。 段灵儿灵光一闪,这对荆轲来说是个上升的好机会。 不说结交什么权贵,但多认些人总归是没坏处的。 她轻拉他一下,使了个眼色,荆轲当然明白,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之前拒绝得强硬,现在不好立即答应。 都是被吕萌的条件诱惑的啊…… 这小丫头还蛮有一套。 段灵儿开始给自己铺台阶,对着吕萌细声细气的:“吕氏是名门,吕家姑娘十足精贵,如果七姑娘非要跟我们走的话……总也得知会家里一声,别让老夫人担心了。” 吕萌摆摆手:“不怕,他们会知道的,我留了信,等母亲看到信,我们早就走远了,所以明天我们要一早走啊。” 段灵儿暗中拉拉荆轲的小拇指:差不多了。 他叹了口气:“那行吧,你先到隔壁睡一晚,我给你生炭盆。” …… …… 等把吕萌安顿好,已经过了午夜。 段灵儿强撑着眼皮等荆轲回来。 他一回屋就拖开厚重的大案,伸手下去摸索两下,推开暗格,抽出无刃剑。 “你想带上它?”灵儿问。 荆轲端起剑轻抚一下:“是,留它独自在这儿,我不放心,必须随身带着,刚才看到吕萌手上的剑才想起来。” 段灵儿:“那要怎么藏呢?不是什么小物件啊。” 荆轲翻开衣箱,找出两件黑色的旧衣服,扯成长条,一圈一圈裹在剑身上。 裹得又厚又结实,看着就是一根棍子。 “只能先这样了,用来挑行李倒是不错。” 他说着挑起行囊,把布棍往肩上一搭,不能再般配。 欧冶子的传世名剑转瞬成了他的行李杆。 段灵儿从被窝里招招手:“好啦,快来睡吧,明天还要……”打个哈欠,“早起呢……” “嗯。” …… …… 冬晨寒凉,院子里空气冷到凝结。 吕萌早早地来喊门,荆轲拖着懒洋洋的步子把她送去后院。 不能让父母看见家里窝藏了一个吕家姑娘,uu看书 .uukansuco 不然问东问西的横生枝节。 所以要先把她藏进车里。 等段灵儿起床洗漱穿衣、一家人吃过早饭后,何伯也背着行囊来了。 他本人并不介意跑长途,但为了说服他的家人,荆轲没少花钱。 小声交代几句,何伯知道车里要多带个人,没说什么,东家要带就带呗。 大包小包行李装车,荆轲带上充足的食水,和段灵儿两人在屋前和家人道别,就先后钻进车厢启程前往咸阳。 濮阳城刚刚苏醒,路上行人寥寥,马车背着朝阳缓缓驶向西城门。 两条尾巴也快步跟在后面。 “他们这是要……出城?” “好像是的,荆轲前两天跑了几趟郡署,大概是要办什么通关符节,唉,早该想到的,让人去查查事因,查到后立刻告知,现在还来得及去找马么?” “没问题,驿站有马,但他们要去哪儿?” “向西的话……你方才看见没有,他们带了那么多东西,连车夫都背着包袱,肯定不是一天两天。” “是去走亲戚么?” “不会,若是走亲戚,那段家夫妇怎么没有一同去?且先跟着吧,野地空旷,不能太近,派人去告诉主人,我们等候指示。” …… …… 【小日常】 尾巴甲:荆轲他们要出远门了。 尾巴乙:是啊…… 尾巴甲:我们的路费申请下来了吗?不会又要先自己垫吧? 尾巴乙:是啊…… 尾巴甲:……我在问你话,你就不能回‘是啊’。 尾巴乙:是啊…… 尾巴甲:……我想换个搭档。 第一百五十一章 咸阳没有城墙 秦国,咸阳。 荆轲几人舟车劳顿,从东郡出发,一路向西。 经过河内郡、河东郡,最后进入内史地区,终于顺利抵达秦国都城,咸阳。 这一路顺畅无比,走走停停,当是游山玩水来了。 其他也没什么可看,除了山就是草。 农田围绕城邑分布,整体来看占地极少。 绝大部分都是旷野山林,有些地方连路都没有。 好在每十里就有一亭,不一定有人值守,但也相当于一处处路标,为旅途中的人们指引方向。 唯一的麻烦就是一只黑色山豹,尾随了马车两三天,没准是想吃马。 何伯拿石头扔它也不走,就鬼魅一般若即若离地跟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到农田多的地方就彻底不见了。 马车紧赶慢赶,每天晚上都能抵达一座城或一个乡,获得一个栖身的地方。 逆旅和驿馆条件简朴,连榻都是夯土。 段灵儿没那么娇气,荆轲住哪她住哪。 不过实际情况是她跟吕萌一屋,荆轲与何伯一屋。 吕萌睡觉很不老实,章鱼一样四仰八叉,还死死抱住灵儿说梦话。 这让段灵儿头疼了一路,有天居然发现自己是从地上醒来的。 晚上睡不好,只能白天在车里靠进荆轲怀中眯一会儿。 荆轲安慰她:“再坚持几天。” “什么坚持几天?怎么了?”吕萌煞风景地问。 荆段二人同时闭眼叹气,没人接话。 吕萌:“嘁,小俩口神秘兮兮的。” 原本七八日的路程走了十天,要不是吕萌非要绕到一处吕氏商行提钱,还能更早抵达目的地。 进了咸阳城,荆轲才感受到段然说的那句“咸阳虽大,肯定很土”是什么意思。 相比其他国家的都城,咸阳是个超一级的特大城市。 寻常都城三五万户,大约八万至十万人,齐国临淄七万户,人口超过二十万。 濮阳只有不到两万户,七八万人,在其中并不算大的,但绝对是条件最好、生活最富足的。 而咸阳足有十万户五十万口,这还只是常驻人口。 随着它的征伐开辟,吞并的土地和人口越来越多,被迁到咸阳来的贵族、富商也越来越多,大概在十万上下。 荆轲不清楚人口具体多少,但放眼整个咸阳城,望去就是一个字:大。 咸阳没有城墙,它位于关中平原,四方有四道关隘镇守,自信不会被人击破,就压根没筑墙。 (后来刘邦入关,轻易进入咸阳正是这个原因,没有攻城战,子婴毫无抵抗力,只能投降。) 不过,在王宫外围筑有一圈带着望楼的高耸砖石城墙来区分宫城内外。 外面的城市彻底铺开建设,扩建起来没有限制,越铺越大。 道路、里巷、市集都横平竖直地排布着,经过了严密的规划,形成一个又一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共同组建成这座庞大的帝都。 至于土嘛,是有点土的,但土的地方只有城外围的平民区。 夯土垣墙,夯土房屋,黄土路面,一切都是土。 而越靠近北边的坂坡,地势越来越高,建筑也越来越讲究。 那里是咸阳的核心位置,有许多重要官员和将领的宅邸。 老远就能看到北坂坡上恢弘壮阔的秦王宫,高高坐落,俯视全城。 路上行人如织,车马穿梭,王公贵族的双马铜盖大车频频驶过,纷忙中又带着有条不紊的规矩。 咸阳有东南西北四座大型市集,被统一规划进垣墙,每天早晚定时定点开门关门。 商人和客人都要在门口等待开市,下午到了下市就要打包离开。 所以这进城的路上少了濮阳城那种随处可见的叫卖。 濮阳东市和西市的商肆虽也集中分布,但没有明确的垣墙围合,商客往来相当自由,路边也有会有人撑起小摊,咸阳却见不着这样的场景。 荆轲撩开帘子,和段灵儿一起朝外张望着,感慨这座天下第一城的规模。 吕萌则显得兴奋异常,扒在前窗给何伯指路。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对,就是那儿。” “看到那根杆子没?左转之后一直走,走到丁字路口再右转。” “咸阳地势北高南低,这里是上坡,当然吃力啦,叫马大力加把劲儿,就快要到了。” “官兵?你等等,我拿个牌子。” 路上遇到一处关卡,有官兵查验身份,因为从这之后就不是平民能随意进入的地方了。 而荆轲的马车从外观大小和轴距上看,都不是秦国的尺度,一看就是外国车。 吕萌掏出吕氏商行的木牌递出去:“我是吕家的,去蒙将军府。” 领头的队率一听吕家和蒙将军府,只扫了一眼牌子就立即拱手行礼,移开拒马放行。 他们要送吕萌去蒙恬家。 蒙恬的祖父、秦国名将、大功臣蒙骜已于几年前离世,蒙家这会儿的家主是蒙恬的父亲蒙武。u看书 .uuanshu.om 吕氏与他们是亲家,吕不韦虽然死了,但联姻还在。 吕萌的同胞长姐吕英是蒙家的长媳,帮助蒙家老夫人把整座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很快,在吕萌的带路下,马车缓缓停到了蒙府门口。 这里连看门护卫都是威风凛凛的黑甲士兵,手持长剑,目光犀利,紧紧盯着这些来客。 吕萌熟门熟路,跟领头的护卫说了两句,他便让人进去通报。 “那我们就先走了,”荆轲说,“要去驿馆。” “别啊,”吕萌拉了他一下,拽着他袖子往门里带,“一起进来住嘛,你们是跟我来的,我说一声就行了,里面大得很,英姐姐有自己的院子,完全住得下你们。” 段灵儿在旁扫了眼她的手,不露声色地挽回了荆轲的胳膊,浅浅一笑:“吕七姑娘住下自然是情理之中,但我们就不同了,于这里来说是外人,入住多有不便。郡署安排了驿馆,我们这便走了。” 荆轲点头应和道:“是啊,谢过七姑娘的好意,我们自有去处,还有公事要办,就不打扰了,等事情办完再一起回濮阳吧。” 吕萌蹙眉:“可……” 话正说着,蒙家的少夫人吕英带着两列婢女雍容而出:“七妹妹来了?前两日收到母亲差人送来的快马传书,说你自个儿跑了来,我还不信呢,是如何来的?” 吕萌与她姐妹相见,热络地寒暄几句,把荆轲和段灵儿稍作介绍。 吕英想留他们小坐,也被荆轲婉拒,不多时便离开,去了城北的驿馆。 韩非在那里,得快点见到他……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是要做丞相的人 咸阳,廷尉府。 “到了么?”男人问,“那个叫荆轲的?” 屏风外的下属欠身答道:“回主人的话,方才隐人来报,荆轲一行已经抵达咸阳,先去了蒙将军府,约莫是三刻之前的事。” 男人写字的手突然停顿一下,片刻之后才又落笔:“蒙府?何事?” “隐人说,他们的马车上除了荆轲夫妻二人之外,还有一年少女子,看模样应为吕家姑娘,跟着从濮阳一道来的,蒙少夫人还亲自出门相迎。” 男人叹了口气,彻底放下笔:“吕家的怎么也来了?那他们现在人在哪?” “在蒙府放下吕姑娘后,他们又去了驿馆,之后的情况还没报来。” “知道了,”男子轻挥一下手,“你下去吧。” 下属退出后,男子缓缓起身来到窗边。 我们看到的是一张李斯的脸。 自从去年无刃剑在濮阳现身,风声传到嬴政耳中,他便让李斯调动隐人去暗中监视那个开食肆的东家。 原本以为事情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无刃剑来自一位萍水相逢的客人。 隐人们没等到客人,反而等到了盖聂和徐夫人。 这无疑确定了荆轲与无刃剑有着莫大的关系,不然隐逸多年的徐夫人怎会出山?还出现在荆轲的食肆中? 李斯不相信巧合,嬴政也不信。 在收到荆轲离家消息的第一时间,李斯就派人去给在濮阳候命的隐人下令:搜查段宅。 经验老到的隐人能在夜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宅邸搜查而不被发现,是秦国诸多耳目中最趁手好用的工具。 李斯的属下与耳目联络,动用的都是驿站快马。 在荆轲他们抵达咸阳的前一天,便完成了往返濮阳的奔波。 带回的消息是:段宅里一无所获。 李斯稍作打算,又喊来属下:“让隐人注意观察,看荆轲随身之物有无形似的,长剑、长棍,或是别的什么长物,一旦有机会,立即取来。” “遵命。” 这人离开不久,又来了一人,他的手下负责暗中监视韩非,此时来跟李斯汇报韩非的动静。 “韩子被王上邀至书宫探讨,谈至兴处,王上拍案连连。” 李斯眯了下眼:“韩子口吃,王上不介意?” “回主人的话,王上对韩子颇有耐心,等他说完才继续提问,韩子也并非时时口吃,还当场作了一篇文章,《奸劫弑臣》。” 李斯:“呵,是么?得空我也想看看,继续盯着,你先下去。” 屋里再次只剩李斯一人,他听了韩非这文章的题目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他在针对自己。 韩非入秦已经一个月,常被嬴政拿来和李斯比较,让两人对天下局势各抒己见。 师兄弟政见不合,因为许多问题而发生了争执,当着嬴政的面相持不下。 在东进灭国问题上,韩非为了保护母国主张存韩,李斯综合各方面因素主张第一个灭韩。 韩非当然着急,一着急就结巴得厉害,李斯讲话稍快,便让人觉得他是在有意欺负韩非口吃。 而从嬴政的态度上来看,显然是偏向韩非的,常常打断李斯发言。 最近对他也冷落许多,而单独会见韩非,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没准是在讲自己的坏话,那个什么《奸劫弑臣》搞不好就是用来指桑骂槐的。 这让李斯心里难平,胡思乱想最危险。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为秦国谏言献策、立下功绩的人。 《谏逐客书》为秦国保住了大量的人才,而派遣耳目、细作渗透进各国高层,对他们进行监视、离间,这也是自己提议,效果超乎寻常的好。 韩非一来,他才华了得,完美的言论能够文饰他的浑说狡辩。 秦王怕是会被他的辩说迷惑而听从他的野心。 要是用了他而疏远我,那这么多年在秦国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不行,我是要做丞相的人。 李斯决定了,必须找个机会去跟嬴政好好说说。 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东出的全盘布局。 韩国不灭,就像一颗卡在眼里的沙子,不除不快。 东出,必须先灭韩国。 …… …… 咸阳城北,驿馆。 这座驿馆占地很大,是原先一处官员的旧宅改建而成,供给各国使臣和来办事的官商暂居。 全是男人。 段灵儿用轻纱遮面,紧紧跟在荆轲身边。 人们没见过这样跟丈夫一起出来的,频频打量。 这些目光并非完全善意,见到段灵儿这样的,哪怕只能瞧见一双眼睛,就会生出多余的遐想。 但毕竟是官营驿馆,大家都是有点地位和职务的人,君子嘛,冒出什么想法也只会咽回肚子里。 驿馆的主事好心,给小俩口跟何伯安排了一间隐蔽的小独院,里面还有单独的水井。 他倒也不是主动好心,荆轲用了半块金饼才换来这个住宿条件。 荆轲打听到韩非也在这里,此时进宫了,估计晚上之前会回来,他就先办自己的事。 两人安顿好,带齐文书,准备一起出门去内史府。 走之前,荆轲趴在榻边藏东西。 “嗯?”段灵儿弯腰看向榻下,“棍子不带了么?” 他笑了笑:“那棍子挑行李可以,但没有行李的话,带在身上会奇怪吧,省的被人问来问去的,路上再遇到盘查可就不好了。” “哦……”灵儿点点头,这些事情,荆轲怎么决定都好。 正要出门,迎面遇上了驿馆的伙计,端来一盘餐食。 他亲切谦恭的笑着:“二位刚到就要出去啊,u看书 ww.uuknshu 先吃点东西吧,麦饭、鱼羹、葵菜,是驿馆住客的例份。” 荆轲:“有劳,不过这会儿还不到饭点,我们有事要办,稍后回来再吃,就先放屋里吧。” 伙计应声进屋,落下餐盘后不经意地扫了眼屋子,目光锋利,丝毫不像一个伙计。 无刃剑应该就在这里。他想。 这是个李斯手下安排进来的隐人。 随即微笑着出屋,一路将荆段二人离开院子。 一直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又过了半刻时间,他才反身回来,悄摸溜进屋里开始搜寻。 即使屋里被全部翻遍,这些隐人也能让所有物品归于原处,每一寸的位置,每一厘的转动,分毫不差,让人一点儿都察觉不到。 房梁、衣箱、榻下,这几处是最常见的藏物地。 很快,隐人就在塌下摸出一把捆着布的长棍,掂量几下颇有分量。 应该就是了。 不管荆轲发现无刃剑丢失后是什么反应,一介小民,不足挂齿。 况且丢的可是无刃剑,他们笃定他不会声张。 隐人三两步离开驿馆,要去廷尉府复命。 而此时坐在马车上的荆轲,回想起刚才那伙计不合时宜的举动,心生几分怀疑。 驿馆才没什么送餐服务,绝不会差人送进屋里,都是去后厨自取。 而且在饭点之外,厨房的灶都是冷的,怎么会刚好有热菜热羹? 他掀开帘子看向车外纷纷扰扰的街道,轻笑一声:他们还是出手了,塌下那东西,大概也被拿走了吧。 噗,一根金箍棒。 第一百五十三章 1万3500斤 廷尉府。 李斯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顺利,这么快就拿到了疑似是无刃剑的东西。 当布绳包裹的短棍放到他面前时,心情是激动的。 若是把无刃剑呈了上去,一定能重新夺回王上的关注。 但向来理智的李斯没有失去理智,他正了下冠,低头拆布。 边拆边想:这未必就是那剑,但如果不是,为什么又被仔细包裹得这么严密?还藏在塌下? 一层一层的布带被打开,拆到最后,李斯已经烦了:怎么还没完? 刚作此想,咣当一声,一柄红光灿灿的东西从布中掉出。 “这是……” 李斯托起此物,平端在手里仔细观察一番。 这可不就是根木棍子么。 中间鲜红,两端涂了明艳的黄色,上面写了一列字:“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 他抽了下眉角,厉声问向下属:“这是什么?确定是从荆轲屋里取出的?” 下属看了那东西也一脸迷茫,立时躬身回道:“千真万确,隐人拿到此物就即刻带回,不敢耽误半分,这确实是从荆轲屋中找到的。 “据隐人所说,他在屋外听到二人对话,荆轲像是担心这东西会遭到盘查,所以将它留在屋里。” 李斯对着棍子坐看又看,敲敲打打,确认这就是根被涂了漆的木棍。 一看就是孩童的玩具,与那个“全身乌黑泛着红色血光”的无刃剑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不过……这的确是红色,太红了。 李斯忍着臭脸,觉得荆轲这人一定有什么奇怪的嗜好,把个破棍子裹这么严实还神秘兮兮地藏在塌下。 他轻咬牙根,长长叹了口气:原来只是白忙一场么。 余光瞄见布包里有枚竹简,拿出一看,上面又是一列字,大意是: 都说了无刃剑不在我这里!不要再跟踪我了!真的好烦! 李斯:“……” …… …… 城北驿馆。 傍晚,荆轲和段灵儿离开内史府,事情办得相当顺利。 到驿馆后得知韩非进宫还没回来,就又出去转了一圈,到咸阳城里最大的食肆牧云居狠吃了一顿。 味道一般般嘛。 尝过青禾轩的菜,哪里还看得上别的? 回屋后,一个驿馆的小伙计找了来,是真的伙计。 他把荆轲喊到院里小声嘀嘀咕咕…… “看清楚了?”荆轲问道,“确定是廷尉府?” 小伙计点点头:“绝对确定,那人径直过了路上的关卡,出示一张木牌,沿途都没人阻拦,我还得谎称是为使臣传信才能混过去。 “之后便一路跟着到了廷尉府,大字在门额上写着呢,小人虽是伙计,但要在驿馆干差,字也是要认得一些,不然怎么帮官人们办事跑腿啊?” 他说着搓了搓手指,荆轲笑笑,给他一串钱:“有劳小兄弟了。” 小伙计掂量一下,非常满意,笑嘻嘻道:“东家大方,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小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咸阳人,穿街过巷、哪哪都熟,跑腿跟踪全是小事儿。” “好,多谢。” 八九不离十,荆轲这便确认想要无刃剑的到底还是嬴政。 用得着么?天下早晚是他的,有没有一把剑真的不重要。 这些谶啊,就是帝王的心病。 关好房门,他才完全放松下来,哼声哼气往榻上一瘫,瘫到灵儿膝上求摸摸。 段灵儿就摸摸他的脸,荆轲几日没剃须,嘴巴一圈和下颌冒出了浅灰色的胡茬,摸在手心扎扎的,还挺舒服。 “你看你啊,”她点点他脑门心,“一留胡子就像老了好几岁似的,我才十九岁啊,怎么就嫁了一个老头子?” 荆轲委屈地“嗯……”着:“已经让伙计去烧热水了,一会儿就剃……夫人帮我剃须呗?” “美死你的。”段灵儿轻哼,拧拧他的鼻子,拧得他喘出一声猪哼,哼得两人噗嗤笑起。 荆轲眼泪都笑出:“你哪是嫁给老头子?你是嫁给了一只老猪猪啊。” 段灵儿一指抵住他唇:“不许你这么说猪,老猪会伤心的。” 荆轲抽了下眉:“所以你是说……老猪娶了你,是老猪会伤心么?” 段灵儿:“……”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打趣儿打回了自己身上,倏地皱眉,猛捏两下荆轲的脸。 “就你机灵,我捏!” 一时,两人嬉笑打闹在一起,亲密的接触令人心思萌动。 院中忽然传来一些动静,屋里渐起的意兴瞬间冷静下来。 听着像是何伯出来打水,在井边哗哗倒桶,还咔咔咔地清嗓子。 唉,看来还是不行,收敛吧…… 段灵儿一边摸着他的胡渣,细细数着,一边又问:“事情办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他没跟段灵儿说韩非要死的事,也没说假布棍的事,不想她徒增担忧。 所以灵儿一直都以为这次真的只是来内史府办官商手续的。 荆轲:“我们才刚来,你不想在咸阳转转么?” 她认真想了想:“下午去了市集,虽然大是很大,但东西都不精致,做工粗糙,跟咱们东市没的比嘛,布行里的料子也不行,整条街都没看头。 “但蒙府那附近的宅子的确不错,檐角重重叠叠的,uu看书 .ukanshucm 濮阳还没有这么大气的屋舍呢,瓦当上的图案也好看细腻,跟坡下的平民区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荆轲回想一下:“当然啊,那些是将军府、丞相府和九卿官员的府邸嘛。” 段灵儿:“虽说华丽壮阔,但总感觉冷森森的,守卫都是穿甲的士伍,一个个铁着脸,看着就让人生畏,还是咱们濮阳好。” 荆轲枕在她膝上,盯着她长长的睫毛,思绪早就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坏点子一蹦,嘿嘿道:“灵儿,不如咱们还是……活动一下吧?十多天了,你不想么?不出声不就行了?” 段灵儿有点为难,小声嘀咕:“怎么可能不出声?你、你那么……我……我受不住……不出声不可能的……” 荆轲眼睛睁得圆圆的,居然开始撒娇卖萌:“试试嘛,你可以哒,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你就咬我,之前不也咬过么?我的肩就是给你咬哒~” 她很想,但又犹豫,毕竟不是在家里,赧着脸低下头:“那……” 十天没热身,荆轲不想等,没说几句就开始不老实。 然而天不由人愿,院外忽然喧嚣,整座驿馆都跟炸窝了一样,人声鼎沸。 荆轲只觉一阵厌烦,不打算理会,但外面的声音入洪水般涌来,一浪高过一浪,实在甩不出脑子。 到底特么的什么事?! 他只能出去看看,房门刚开,小伙计就匆匆跑来。 “怎么了?外面嚷什么?”荆轲问。 小伙计一脸大事不妙,喘气道:“是韩子……韩子被、被王上下狱了!韩国使团都急疯了!”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廷尉要弄韩非 “……韩子被、被王上下狱了!韩国使团都急疯了!” 荆轲心里一怔,没想到这么快。 当即回屋披了件外衣就要出门。 “怎么了?”段灵儿问。 荆轲匆匆解释:“韩子出事了,我去前堂看看情况。”又在她前额轻吻一下,“你别出来,在屋里把门关好。” 驿馆前堂里站了好些人,个个愁容满面,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其中几人随韩非一同入秦,两个副使、随从、侍者、还有两个车夫。 他们收到消息后急得团团转,弄得整座驿馆都跟着他们一起团团转。 “韩子是韩国宗亲!没根没据的,凭什么抓人?” “秦王上午还派车来请韩子入宫,怎么下午就入狱了?是什么罪名?” “听说是李廷尉入宫请见,之后韩子就被关进王狱,太突然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斯与他是同门,就这么看着他入狱么?我看八成就是李斯捣鬼!”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围观的客人一片唏嘘,连连应和。 有喜欢韩非文章的铁粉,他们有些关系,还想找人为韩非说情。 驿馆中常驻几位别国客卿,也对秦王这种莫名其妙的决定感到费解。 怎么,别国来的就可以被随便欺负吗? 随即也加入了铁粉的队伍,回屋写文准备上书说情。 韩国使团势单力薄,现在大概是想借助这些人的力量来帮韩非脱困。 可嬴政要是那么容易被说动就不是嬴政了。 除非是像李斯的《谏逐客书》那样,有理有据,句句分析在点子上,让嬴政看清利弊,才能使他回心转意。 而之前的嫪毐之乱,吕不韦险遭牢狱之灾,也是李斯组织了全咸阳几千士子联合上书,不停地为吕不韦求情,这才保住他一命。 这两件事,都是李斯在挽回秦王的心意。 但如今是李斯要弄韩非,放眼整个天下,没有人比他还能在秦王面前说得上话。 就凭驿馆里的这几个?螳臂当车。 郑国事件才过去没几年,朝中就更不会有大臣出来为一个可能是细作的外国人而在秦王面前插嘴,即使那是才华盖世的韩非。 (郑国,战国时期韩国人,水工。秦王元年,为了拖住秦国东进的脚步来保住韩国,韩国就派郑国入秦游说,让秦国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去建一条水渠来转移国力,这被称为“疲秦计”。 (后来秦国发现了他的真正意图,想要杀郑国,郑国辩解:此渠虽为韩国延续数岁之命,却为秦国建立万世之功,惠及后世万代。秦王便让他继续这项工程。 (这就是著名的郑国渠,历时十余年,开通渠道后,关中为沃野,没有灾年,秦国也因此变得更加富强,韩国百忙一场。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秦王嬴政在郑国渠筑成之后,颁布逐客令,要把六国客卿赶出秦国,再之后才有了李斯的《谏逐客书》。) 臣子们都知道嬴政最讨厌细作,因为秦国自己就往各国派出不少,效果斐然。 这几年,秦国东进的成绩离不开细作在别国高层的渗透、腐蚀。 廉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秦国花点钱买通一个郭开,在赵王那里进进谗言,就为秦攻赵铲掉了一块顽固的巨石。 嬴政深知细作的威力,喜欢韩非的文章是一回事,但国家大事,容不得半点个人喜好。 这一次,除非是他自己改变心意,否则韩非是死定了。 荆轲很清楚,在赐死韩非后,嬴政的确是后悔了,可惜为时已晚。 所以,想要救韩非,就得拖住时间,不让他喝下那杯酒,等嬴政赦免之后再看情况。 要快。 荆轲凑近人群问到一些情况,得知韩非被关在北郊的王狱,行车半个时辰,快马只需三刻。 先不说怎么混进王狱,就说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没有官方符节,连出城都是问题。 尽管咸阳没有城墙,但出城的路上多处设有关卡。 不比濮阳,这里的街道在夜晚管得很严,凡有车马经过,一定会被盘查,意图不明者当场就会被抓。 尤其是外国马车。 但这都不是事儿,荆轲有助攻。 他找来小伙计,拉到一旁小声问:“天快黑了,你觉得你能避开关卡去到蒙将军府吗?” “蒙将军府?”小伙计一脸惊讶,“客人何事啊?” 荆轲:“有点急事,要找个人,你能帮我带个话吗?这个先拿着,办成之后还有重谢。”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比先前的还要重,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小伙计叹了口气:“钱我是想挣的,uu看书ww.uukanshu.co 但那些将军府不同寻常府邸,门口都是兵,穿成我这样的,还没靠近就会被捉住。” 荆轲搭着他肩:“这样,他们要是捉你,你就直说要找一位吕萌姑娘,一定强调是吕家的,士伍们不敢轻视,见到吕姑娘后,请她乘车来驿馆,就说荆轲有要事相谈。” 小伙计怀疑道:“吕家?莫不是文信侯?我听说蒙家少夫人就是吕家的——” “吕萌,”荆轲打断他,“记住这个名字,快去快回,如果能办成,我给你半镒。” “半镒?!” 小伙计惊得叫出声来,立刻捂住嘴,眼里全是兴奋,他当三年的伙计都挣不到半块金饼那么多。 “你真有半镒?给我的?说话算话?” 荆轲点点头:“我是卫国商人,一诺千金,就住在这驿馆里,跑不了的。” 小伙计已经站不住了,踩着步子跃跃欲试:“你等着你等着!我、我这就给你把吕姑娘找来!” “快点!”荆轲提醒道,“用跑的!” …… …… 马车到蒙府至少一刻半,小伙计跑得再快也得两刻多,还不算躲避关卡的时间。 荆轲就回到屋里等。 段灵儿跟他了解了一下外面的情况,担忧道:“韩子居然被下狱了,但愿只是一场误会,秦王不是很喜欢他的吗?一定不会杀他的。” 荆轲“嗯”了声:“他不会死的。” 接着从行囊里找出一捧碎金,远远超出半镒的量,掂在手上看向灵儿:“我要出去一趟,过会儿……你就跟吕萌呆在一起吧。” 段灵儿:?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事后再跪搓衣板 小伙计为了挣外快,简直是拼了。 往返不到三刻就把吕萌连人带车给请了过来。 吕英听说她要外出见朋友,当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和车夫出门,还派了一支十人小队跟随。 有了这些人,过关自然不成问题,但在刚刚入夜的咸阳城中显得声势浩大,有点夸张。 驿馆客人全都挤到门口看是谁来了,搞不好是秦王良心发现,把韩非送回来也不一定。 结果从车上下来一个小姑娘,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找荆轲。 小伙计领着她穿廊过院,没进院门就听见了小夫妻俩的争吵声。 “你不说去干什么我就不走!一来咸阳就觉得你不对劲,肯定有事瞒着我,我们是夫妻啊,夫妻本该一心,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段灵儿听起来很生气,吕萌从没听她这样凶过,这也不像是那个温柔甜美的灵儿姐姐,一时不太敢敲门。 说是争吵,其实还是灵儿吼得多,深得段夫人真传。 荆轲一直平心静气的:“等事情办完我再告诉你,听话,你先跟她去蒙府。” 段灵儿:“什么听话!当我是小孩子吗?不许再跟我说这两个字!” “听话,”荆轲非要说,还去摸摸她的头,“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本意是开玩笑来讨好,谁知道是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段灵儿可没这个心情,反而彻底被惹毛,猛力挡开他手:“荆轲!你再这样胡闹,信不信我现在就一个人回濮阳去?你就自己在这里折腾吧!” 荆轲果断摇头:“不信!你一个人回不去的,你怕黑。” 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跟灵儿真的动气,他不想说要去救韩非的事。 一个小商人要从秦王的虎口中救人,无异于送死,旁人一定会觉得这是自不量力、异想天开。 就算是段灵儿,也不会理解他这么做,更不会支持。 人们对未知才会恐惧、犹豫,但既然知道事情会如何发生,也就没什么好迟疑的,改变就是了。 解释不清的,只是浪费口舌和时间。 荆轲很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韩非是他敬重的人,他的死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遗憾,是巨星的陨落,全都在嬴政一念之间。 嬴政的决定没法改变,但他既然在后来赦免了韩非,这就好办。 荆轲揣着满满一袋碎金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可能会出现的后果,保险起见,让段灵儿去蒙府无疑是最稳妥的安排。 吕萌在外面听得心烦,终于忍不住敲开门:“那个……我来了,找我什么事?” 荆轲瞥了她一眼:“来得正好,麻烦你,把灵儿带去蒙府暂住一晚,我要出——” “我不去!”段灵儿抱臂往榻上一坐,“不说清楚我哪儿都不去!” 吕萌挠了挠耳朵:“去蒙府住是没问题啦,不过……你们要是还没商量好,我也不好办。” “商量好了。” 荆轲不再多说,去榻边一把横抱起段灵儿,抱着就往外走。 娇小的灵儿哪里抵挡得住,拼命挣扎:“你这人怎么回事!还用起强来了?跟我说句实话就那么难么?是不是那把剑的事?无刃——” “段灵儿!” 荆轲怒目打断,脸上再没了之前嬉皮笑脸的神色,眼里寒光一闪。 他从没这样叫过她全名,语气近乎斥责,灵儿被怔得不再敢出声,犯错的孩子一般稍稍低头。 见她没了声音,荆轲缓缓放她下地,音色冷峻:“要是想让我死,你就接着闹。” 段灵儿语塞,顿时觉得荆轲变得好陌生,就像变了一个人,离自己……好远…… 荆轲也意识到自己冲灵儿发火了,把她吓到,真该死。 见妻子眼里噙着泪光,他心头软成水,立刻想去安慰。 但理智提醒他时间不等人,每拖一秒,韩非就离那杯毒酒更近一步。 “先上车。” 他牵着灵儿就往外走,打算事后再跪搓衣板来谢罪,或是别的虐刑,只要能解她心头之恨。 段灵儿死犟,扭开他的手,抹干眼角,昂着头超过他:“我自己会走。” 荆轲叹了口气,和吕萌跟在后面。 她小心翼翼试探道:“到底什么事?” 他轻摇一下头,不想说。 …… …… 上车后的一路,车厢里气氛沉闷压抑。 吕萌坐如针毡,看谁都不是,干脆闭上眼睛往后一靠。 段灵儿挂着嘴角,脸比荆轲还冷。 但眼中盈眶的闪光掩藏不了她激烈难平的愤怒,可能只要一个小小的刺激,就会让她大哭出来。 可就是憋着不哭,这样更让人心疼。 荆轲内疚地瞄她一眼,心底自责。 本以为自己爱她、宠她、把她捧在手心,没想到还是让她哭了。 跪搓衣板有什么用? 得让她暴揍一顿,不行,那样她手会疼,还会累。 那就表演一个自己打自己。 荆轲想到自己打自己的该用什么动作的时候,忽然脑子一抽,噗嗤笑了出来。 段灵儿难以置信地皱眉看去:臭东西,怎么笑得出来的?这都什么人啊! 他赶紧收敛,轻咳两下端坐起身,若无其事地问向吕萌:“蒙府有快马么?” 她眯眼打了个哈欠:“啊——唉,开什么玩笑?将军府唉,最不缺的就是快马。” “那你觉得……”他停了停,“以你的关系,可以借我一匹么?” 小姑娘摆摆手,懒声道:“你又开什么玩笑?我跟蒙家什么关系?我英姐姐是蒙家长媳,未来的将军府主母。 “蒙恬姊丈少时还给我当马骑呢,uu看书ww.uunshu蒙毅就更别提了,比剑不如我,射弓也不如我,差点就要拜我为师呢,一匹马,呵,”她翻了一眼,“豆丁大的小事。” 荆轲松了口气:“那就麻烦了。” 她大大咧咧拍拍他肩:“这有什么麻烦的?一句话的事,你我什么关系?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有个条件,我得知道你去干什么才能借你马。” 荆轲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这丫头总有条件。 但如果是她的话,筹钱刺杀嬴政的姑娘,也许能理解自己想要救韩非的举动。 要不就告诉她吧,没准还能帮上忙。 荆轲挪了下身,掩住嘴正要开口。 段灵儿闻声看来,死死盯住荆轲,看他想当着自己的面跟别的姑娘说什么悄悄话。 这目光如芒在背,荆轲只用余光就深深感受到其中的冷冽的杀意。 好吧,那就不说…… 他长叹一声慢慢坐好。 可不说就没有马,真是的。 正自纠结,马车回到了蒙将军府门前。 几人鱼贯下车,荆轲正愁怎么说服吕萌借马,马就来了。 两匹高头黑骏马疾奔而来,气势如虹,如破风之箭,眨眼便至眼前,忽地吁声停下,训练有素。 从马背上各自下来一人,皆着黑衣黑披风,就像黑夜里的两道魅影。 一人面容清雅留着短须,另一人是还尚未及冠的英武少年,飒爽逼人。 他们看到吕萌微微一愣,随即笑开:“小七来了,今天才到的么?” 这个吕小七欢笑着迎上去:“姊丈回来啦,还有毅哥哥,好久不见。” 蒙恬,蒙毅。 第一百五十六章 蒙毅居然是…… 蒙恬不愧为历史名将,身姿雄伟,气度雅正。 潇洒的男子气概中还散发着几分坚毅沉稳的厚重感,是个完美型的成熟男人。 虽只二十五六的年纪,现在在军中还是个骑司马,但一行一动皆有大将风范,注定了这是要担起秦国大任的将领。 武将世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而蒙毅,一个浓眉大眼的英姿少年,神情爽朗,阳光之气蓬蓬勃勃。 他看见吕萌时眼睛一亮,又时忍住想要上前的冲动,默默跟在兄长身后。 蒙毅比吕萌大一岁,两人是一对土生土长的青梅竹马,本以为以后铁定要成亲无疑。 结果吕不韦一句话,让吕萌跟王贲定了亲。 这个决定出自吕不韦从利益出发的无情考量。 吕英早就嫁给蒙恬了,吕氏和蒙氏已经有了稳定的联姻。 资源不能重复分配,不然就是浪费,鸡蛋也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其他女儿必须嫁到别家。 吕萌是嫡女,一定要嫁入世家大族,所以才会去联系王家。 她倒没什么意见,王贲比她小,小时候还被她打过,不怕。 而她拿蒙毅当兄弟,嫁给兄弟不会很奇怪吗? 太熟了,很尴尬啊。 蒙毅却郁郁不振,闷在屋里哭了几场。 等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吕萌要嫁给别人的事实,终于走出失恋的阴影、决定另择芳草,然后吕不韦就突然死了。 再然后王家就退了吕萌的亲事。 蒙毅开心坏了。 要等吕萌除孝之后上门提亲,哪想到她竟从濮阳跑了来。 那这次就要抓住一切机会跟她告白。 一个朝气蓬勃的大男孩,想要奔向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孩儿,却碍于生人在场而只能藏起心里的欢喜。 而旁边段灵儿的反应也很有趣,一见有了外人,立即向荆轲靠拢。 站到他身侧露出一抹淡淡的亲切微笑,透露出“我是荆轲的贤妻”的信号。 贤妻的丈夫屏息看看她,眼神复杂。 吕萌大方地过去问候,向蒙氏兄弟二人简单介绍了荆轲夫妻,还强调荆轲是自己和吕若的救命恩人。 蒙毅当即发问,一脸关切:“救命?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吕萌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小事,都过去了,现在说要紧的,荆轲要去办点事,这位灵儿姐姐呢,就托给我照看,想住在府上,没问题吧姊丈?” 蒙恬笑了笑:“当然没问题,小七的朋友就是蒙家的朋友,更别说是救命恩人,大可在寒舍的别院常住,改日我差人带你们四处转转,也看看这关中的风光。” 荆轲笑着应和几句,但实在没什么时间跟他寒暄,直接提出请求:“初次见面,在下知道有些不妥,但事出紧急,还望蒙将军能借给在下一匹——” 话没说完,就被吕萌大力拽走,拽到十步之外小声责问:“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得告诉我干什么去,我才会借你马,不许你这样的,竟然跳过我直接去跟我姊丈借?我还要不要面子?” 荆轲苦笑着挣开手臂:“谁跟你说好了?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不开玩笑,我真得走了,再晚的话——” 他差点说漏嘴,立时息声。 “嗯?”吕萌凑近问道,“再晚会怎么样?你在赶时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说啊!” 她说着就开始拧他胳膊肉,这动作太过亲昵,实在惹人猜疑。 段灵儿和蒙毅同时感到不安,一左一右围了过来。 荆轲没意识到身后有人,叹了口气跟吕萌道出实情:“就是……韩子被秦王下狱了,关在北郊王狱,恐有性命之危,我要去救他。” 吕萌惊讶道:“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傍晚才收到的消息,所以我得尽快……” 段灵儿:“不行!” 蒙毅:“要救!” 两人同时出口,打断窃窃私语的两人。 段灵儿才不管别人说什么,抢话道:“原来是这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算韩子是朋友,也不能这么胡来啊!” 蒙毅耳朵一动,面露喜色地问向荆轲:“韩子是你朋友?” 没人理他。 荆轲凝眉盯着灵儿:“不光是朋友,他是当世大才,法家的先锋,秦王爱惜他的才学,他不能死!” 蒙毅又问:“你跟韩子很熟吗?” 还是没人理他。 段灵儿:“大才又如何?秦王要是真的爱惜他,就不会把他下狱了,法家又关你什么事?你何时关心起这些?光是咱们家的生意还不够你操心的吗?” 蒙毅冲段灵儿摇了摇头,认真道:“这位姐姐,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但我还是想多一句嘴,话不能这么说。 “俗话说得好,国家大事,匹夫有志,法家思想是治国大智,法是秦国的立国之本,凡是有志的男儿都应涉猎研读,荆兄有志,该当支持才对。 “而当今世上,小弟我最仰慕的人,除了武安君和我大父,之后就是韩子,他可是我的——” 想不到蒙毅居然是个话痨…… 而小夫妻俩根本就没听进去,看都没看他一眼。 荆轲严厉打断:“没有韩非就没有青禾轩,你忘了?青禾轩的复起,有大半是依托于他的名气,他从前帮了青禾轩,如今落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韩非的确是青禾轩得以成功复起的最大原因,但现在事关生死,这个借口也未免太过牵强。 段灵儿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气得想打人。 但贤妻是不能打丈夫的…… 要打也不好当众打,uu看书 .uuknsu 得回家悄悄打。 她忍住怒火:“秦王是王,你只是民,这种事躲都来不及呢,怎么还有往上冲的?他的事咱们管不着也管不了!” 荆轲坚定地摇了一下头:“我是荆轲,秦王的事,我就可以管。” “说的什么鬼话……” 旁边三人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场面一时僵住。 蒙恬被撂了半天,一头雾水地走来。 年轻人在这嘀嘀咕咕好一会儿了,还挺激烈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吕萌被荆轲点燃一团营救韩非的雄心,她也想去。 但要是给蒙恬知道了,他一板一眼的,肯定不让,说不定还会把几个人看管起来。 吕萌当即转身去敷衍:“没什么,他们闹别扭了,姊丈你赶紧进门吧,别让我姐等急了,她要生气了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蒙恬被她一语戳中了脊梁,严肃地点了点头:“是啊,英儿发脾气我可招架不住,得赶紧回去,你们也尽早吧,照顾好两位客人。” “好嘞,”吕萌无邪地笑笑,“放心吧。” 转身回来,那边还在僵持不下。 段灵儿当然不肯让荆轲去,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送死。 臭阿轲是脑子坏掉了,得吃药! 荆轲傻乎乎地摇摇头:“脑子没坏,你相信我。” 吕萌跃跃欲试,她还没劫过狱呢,可不能被段灵儿绊在这儿,大不了就把她绑进府里。 正准备动手,蒙毅却忽然搭住荆轲肩膀,自信道:“我跟荆兄一起去,小弟认识人,一定能救出韩子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嬴政的纠结 秦王宫。 嬴政迷茫了。 今天下午手一抖,就把韩非下了狱。 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只能先吃晚饭,对着一根羊大骨踟蹰不定。 一边是自己喜欢的法家学者,一边是必须放在首位的秦国利益。 现在告诉他韩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国,是韩国派来干扰秦国东进谋略的。 这事要是落在别人头上,嬴政都是直接杀,才不会这样犹豫。 但那是韩非,是韩非啊! 自己追他的文章追得废寝忘食,还想等他再作新文,怎么能就这样杀了? 可韩非入秦不是为了秦,是为了韩国。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秦所用,也决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年轻的嬴政是个兼听谏言的明君,不然也不会经常推翻自己的决定, 郑国是一个例子,本来都要被杀了,一句“为秦建万世之功”,让嬴政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郑国渠的确是利国利民的水利工程,那就留下郑国一命,让他完成工程,然后赶他出秦。 逐客令又是一个例子,李斯一上书,把利弊、关系全都一条条地摆出,让嬴政看清、接受,然后改变自己的主意。 嬴政不懂这个李斯说出来的话怎么就这样有说服力。 因为好有道理…… 而向来淡定的李斯从没像今天下午这样急冲冲地入宫请见。 大概是因为韩非新作的那篇《奸劫弑臣》。 那是一篇批判奸臣迎合君主心意来取得君主的亲近和宠爱、然后借助术(手段)来控制君主的文章,这种奸臣被称为擅主之臣。 嬴政在读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想到了身边的几个近臣,最先冒出眼帘的是李斯。 他觉得李斯不是那种臣。 也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被臣子控制。 李斯以往提出的每一条治国理政的策略都是在嬴政深思熟虑、权衡各方之后才得以实行。 嬴政和李斯,是明君和能臣的组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在这种君臣关系中,臣子向来处于弱势,况且又来了个韩非,李斯就不再像往常那样自信。 《奸劫弑臣》的确容易引起误解,李斯很自然地把自己代入了。 他担心这篇文章会让嬴政心生猜疑,没准是韩非的离间计。 而离间别国君臣的策略正是李斯的建议,他如今也尝到了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不管是急于为自己辩解还是纯粹地为秦国着想,韩非都不能再留在嬴政身边。 以李斯的才辩和逻辑,说服嬴政是很轻松的事。 李斯下午来请见,短短几句话就达到了目的。 只要把韩非的真实意图往细作上靠,那就是犯了嬴政的忌讳,下狱是片刻之间的事。 但要让他真的杀了韩非,这位年轻的君主显然还被自己的私心所牵住,迟迟没有下旨。 李斯便打算来添把火,免得夜长梦多,给韩非钻了空子来说服。 一旦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能把死人给说活,说不利索还能写,总之不能留他。 而嬴政在关了韩非后,很难过,要一个人静静。 他的晚饭时间,也不许任何人打扰。 李斯就坐在偏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还蹭了一顿王宫的饭。 终于等到嬴政踱步出来,急切地上前听他的决定。 嬴政揣着袖子,看着李斯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摇摇头:“韩子大才,杀之可惜,但如你所说的,他终归是个细作,赐鸩吧。” 李斯竭力藏起将要浮上脸的笑意,皱紧眉头作遗憾状,端手欠身:“臣遵旨。” 他是九卿之一的廷尉,秦国的司法部长,掌刑狱,给个犯人赐毒酒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毒酒不一定立即致人死亡,如果毒量不够或是纯度不高,那也死不了。 李斯给韩非的鸩酒里,下足了料,那哪是在酒里下毒,明明是在毒汁里掺酒。 鸩毒是廷尉府的常备毒药,配成一壶浓浓的鸩酒之后,很快就要送往城北王狱。 李斯亲自监送。 而距嬴政做出决定不过刚刚一刻时间,他就反悔了。 送毒酒的车队离开没一会儿,宫里来的传令官就抵达廷尉府宣令。 “传王上口谕,赦免韩国来使韩非,即刻出狱,遣回驿馆看押待命。” 廷尉府的人当即追上李斯的车队,传达这一消息。 而车里的李斯在听到这口谕的第二句话就闭目睡着了,亲随怎么都喊不醒。 他立刻明白主人的意思,这是要装作没听见啊。 等韩非饮下毒酒,事后只要上报成没来得及阻拦,这事就了了。 亲随朝来人挥了下手:“廷尉疲累,正在小憩,不便打扰,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传话那人也不多说什么,自己吃的是廷尉府的饭,要是还想要这个饭碗,就得听廷尉的。 之后就一直默默跟在车队后面,朝北郊王狱前进。 …… …… 两刻前。 咸阳城的另一边,蒙将军府门口。 蒙毅:“……我跟荆兄一起去,小弟认识人,一定能救出韩子的。” 荆轲感激地望着他,初次见面就志同道合,这小弟人不错,看起来是个铁憨憨。 “有劳了,蒙兄弟大义,那我们——” “大什么义?”段灵儿攥紧他手心,要把这不听话的丈夫给拧成麻花,“你今天哪都不许去,马上跟我回驿馆,明天就回濮——” 她话没说完,u看书 .uukansh 突然身子一软往下倒去,荆轲以迅雷之速稳稳接住媳妇儿,又意外地看向她身后的吕萌。 “是……你打的?” 是的,是吕萌一掌打晕了段灵儿,击在她后脖颈,灵儿哪里受得住,当场昏睡过去。 吕萌拍拍手:“别废话,再啰嗦韩子就要没命了,赶紧把人送去我屋,我跟你们一起去。” 荆轲哭笑不得,横抱起段灵儿跟她进府,一路小跑,送灵儿进了吕萌的屋。 这下问题是解决了,没人再拦着自己救韩非,但灵儿醒来后,一定会扒了自己的皮。 “好!”吕萌拿起“秦王摸过的”剑,一脸壮志,“我们要怎么救?” 话音刚落,她忽地闷哼一声倒下,中了蒙毅的“黑手”,被他妥妥抱在怀里。 随即被放上了榻,跟段灵儿躺在一起。 “不能让小七去,她沉不住气,会坏事。”蒙毅说。 荆轲抽了下眉,简单粗暴真有效。 “好了,”蒙毅安置好吕萌,兴冲冲转过身来,“我们要怎么救韩非呢?” 荆轲:“……你没想好?” 蒙毅:“我以为你想好了。” “你不是说认识人吗?” 蒙憨憨摇了摇头:“不是认识,只是听说,听过有那么一个犯人,在王宴上喝醉酒,冲撞了王上,就被关到这里来小惩,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了。” 荆轲:“那你刚才怎么说……” “只是为了让你夫人放心,谁想到她寸步不让啊。” 荆轲头顶滑落三条黑线:“……” 所以你其实根本就没认识什么有用的人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金灿灿的心意 咸阳城北。 两匹黑亮的快马撒开蹄子并排疾奔,卷起一串烟尘。 沿途道路关卡上的士兵,见着马脖上挂着“蒙”字牌,立即移开拒马放行。 一路畅通,两匹马非常顺利地出了城,很快就要抵达王狱。 蒙毅本想在一里外下马潜行,却被荆轲带着马不停蹄地奔到了王狱正门口。 当即被值守的狱卒队率拦停:“来者何人?” 他自己刚问完,就看见马脖上明晃晃的“蒙”字牌,接着拱手:“原来是蒙将军府上,这么晚了,来王狱所为何事?” 两人不紧不慢下马,走近之后,蒙毅看向荆轲,他点点头,让他按自己教的说。 蒙毅端了下手:“队率辛苦了,在下蒙毅。” 队率想了想,他没见过蒙毅,但名字也是有所耳闻的。 蒙家的二公子,跟着蒙恬司马在军中历练,勇武干练,当属少年英豪,连王上都对他赞不绝口,可不能怠慢。 他躬身还礼:“见过蒙公子,请问来此有何贵干?” 蒙毅准备开扯,清了清嗓子:“前不久有位朋友被王上下了狱,想必队率也听说了,是醉酒冲撞王上,王上大度,也只不过关他几日给长长记性。 “但他家中的老母这几天不好过啊,实在不放心儿子,辗转托人才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帮着来看看情况,也好给她带个回音。” 随即说出了一个犯人的名字,队率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人。 但满脸为难:“这是王狱,没有王上的命令,我们不能随便放人进去。” 蒙毅叹了口气:“就看一眼,只要确认他安生,我们就出来。” 队率坚持道:“那便不用公子担心了,犯人们都好,管吃管住死不了。” 他很快开始怀疑起这两人的真实身份,质疑蒙毅到底是不是真的蒙毅。 上下打量二人几眼,觉得从身形、气质上来看,这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的公子。 又绕着两匹黑马转了一圈,高头大马,毛色油亮,腿长鼻孔大,品相绝对是上乘良驹,普通人不可能有这种马。 最后检查了一眼马脖上的铜牌,实在瞧不出破绽,但这是两码事。 “蒙公子请回吧,卑职有职责在身,恕不能放行。” 蒙毅实在没辙了,皱眉回望荆轲。 荆轲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蒙毅身后,让人觉得他是蒙毅的随从。 此时露一抹谦恭笑脸,真诚、无欺、发自肺腑。 他朝队率作揖道:“这位官长,我家公子也是受人之托,那位老母亲跪在我们面前,年迈老妪啊,为了儿子那般求人,头都磕破了,差点哭晕过去,我家公子怎么忍心坐视不理?若是不答应,岂不是让人说他不仁不义?” 动之以情,队率果然松了表情:“这……” 荆轲赶紧补充:“既然答应了,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我家公子大可不必特地前来,而只要随便说说,那位老妪也不知真假。 “可我们还是亲自来了,只为不辜负那位老人的信任,队率何不成全蒙公子这番仁义呢?” 队率:“话是这么说……可是……” 我成全了你,谁来成全我?你的仁义跟我有什么关系?到时上面怪罪下来,受罚的不还是我么? 荆轲上前两步,靠近他小声说:“蒙家三代忠良,我们公子的大父、蒙骜将军更是四朝老将,只要官长帮了我家公子的忙,二公子一句话,官长你可就前途无量啊。” 他说着,跟队率握了握手,送去一点金灿灿的心意。 队率一摸,心里一惊,好家伙,真不少。 金灿灿的家伙已经握在手里,实在不想还回去。 他暗自盘算起来:这两人不就是想看一眼犯人么,蒙家的人能有什么事?让人跟着他们不就行?很快的。 天黑了,王狱的文官和上级都回家了,现在自己就是这座大牢里职位最高的人。 一句话就可以获得金子,让家人吃得更好穿得更暖。 一句话还可以让蒙家公子举荐自己,以后一路高升也犹未可知。 何乐而不为? 队率手里藏着荆轲的心意,眼睛左右瞄瞄,旁边的狱卒应该没发现这场交易。 他轻咳两声掩饰道:“既是蒙公子所请,那卑职这就领二位去见见人犯,不过可要快些。” 两人松了口气,拱手谢过,跟着队率进入大牢。 …… …… 王狱可比濮阳的县狱大得多,为了关押不同身份的人,还分不同级别的牢房。 最次的牢房一半沉入地下,露出一个小小的透气栅栏窗,只能看到外面人的腿,地上铺着终年不换的湿冷草秆。 这种房型关得多半是秦王要杀的人,没什么好待遇。 好一点的是地面上的,牢房里有土榻,稍微像点样子。 里面的犯人不是什么大罪过,暂时关一关,等秦王解了气就会放人。 荆轲他们谎称要见的朋友就被关在这里。 还有一种,专收宗亲、大臣、贵族的,条件和前一种差不多,但牢房里是砖榻,还铺了藤席,一日两顿饭,到了冬天甚至有被子和炭盆。 韩非就在这里。 荆轲和蒙毅被带到“朋友”的牢房,顿时一脸茫然。 这个“被做了朋友的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如果这老头儿的母亲还在世的话,怎么也得八九十岁了。 以当时的平均寿命来看,普通人根本没有条件活那么久嘛。 队率竟然信了他们的鬼话,果然还是要靠金钱的力量。 老头儿很冷,缩手缩脚窝在墙根,漠然望了眼来人…… 不认识。u看书 ww 又慢慢低下头去,把脸埋在膝盖里,风烛残年,好像一吹就倒。 看来秦王也是念他年迈才没有动怒,关个几天以示惩戒,意思一下就行了。 队率叉着腰站在旁边,看来是想全程盯紧二人。 蒙毅看看荆轲,他朝老头挑了下下巴,示意他照样说。 说什么呀? 蒙毅懵懵的,跟老头说你母亲托梦给我,要我来狱里看你吗? 荆轲见他磨磨蹭蹭半天不开口,就自己上:“老先生,你母亲托梦给我家公子,她知道你入了狱,请公子前来看看你,看见你还活着,她就可以放心了。” 这梦来得突然,蒙毅张口结舌,只能配合:“呃……是、是啊,那个,老夫人来梦,让我……呃……让我问你声好。” 老头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脸上写满问号。 队率揪紧脸:托梦?玩我啊? 可钱都收了,人也带进来了,不管说的什么狗屁,马上送他们离开不就得了。 一个小狱卒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在队率耳边低语几句,大事不好的样子。 他立即转身要走,又忽然拧了回来向二人嘱咐:“二位,李廷尉来了,我必须到门外去迎,你们若不想被他撞见,就……就呆在此处,等过后找机会,卑职再送二位出去。” 荆轲关心地点点头:“有劳队率,为了队率着想,我们是不会乱跑的,你就放心吧。” 一时间,刚才陪同过来的狱卒们,呼啦呼啦全部离开,到正门迎接廷尉去了。 荆轲和蒙毅对视一眼,立刻出门,朝关押韩非的高级牢房走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天丢来1块石头 荆轲和蒙毅一前一后猫着腰,贴着墙根绕到关押韩非的牢房外面。 他们本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儿,刚才被队率领进来的路上,队率随口炫耀了一句:“大名鼎鼎的韩子就关在里面,下午刚进来,一会儿还得给他添炭。” ……这才知晓。 屋外天寒地冻,整座王狱都冒着森然的阴森冷气。 北风呼啸,凄厉地掩盖了狱中冤魂的哀嚎。 前院传来纷乱的马蹄、车轮和脚步声,踏在被冻得结实的硬土地面上,铿锵入耳,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气息。 牢房门口死死把守着四名狱卒,左右进不去。 两道可疑的身影只能掉头,另想他法。 他们蹲在墙边暗中观察那里的动向,小声低语,呼出一团团白气。 “廷尉怎么来了?”蒙毅问。 荆轲:“大概是来杀韩非的。” “那……我们要怎么救?” 荆轲仰头看向一排高窗,里面亮着昏暗微弱的光,韩非就在其中一间。 他叹出一口白气,轻声道出一个字:“拖。” …… …… 牢房中。 结局如此,韩非早有预料。 入秦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抱膝坐在炭盆边,感受着可能是这辈子最后的一丝温暖。 刚刚送来了牢饭,一碗麦饭,一碗豆羹,一碟酱白菜。 韩非一口没动。 苦闷和抑郁塞满了肚子,哪有地方来吃东西?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濮阳的那家食肆,有一种青绿色的团子。 软软的,甜甜的,真好吃。 叫什么来着? 如果秦王能大发善心满足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一定会要求再尝一口那个团子。 眼下是没机会了。 韩非在狱中从下午呆到晚上,头脑放空,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死都要死了,那就再来写篇文章。 他在脑中作文打发时间,灵感闪现,字句、段落一串接一串地从脑中蹦出,源源不断,就如黄河决口,思绪从没像现在这样得到空前地爆发。 不多时,就完成了一篇文章,讲述君主的喜好如何影响国家发展的。 接着修修改改,这边添一笔,那边加一段。 文章没写完,我还不想死…… 如果能有笔和竹简,此文一出,定又是风靡列国之作。 没有笔,给块石头也行。 啪嗒! 一块石头咔啦咔啦不知从哪儿滚了进来,一直滚到韩非脚边,撞上他的鞋。 韩非盯着石头眨眨眼睛,恍然,这是上天要让我把文章写出来啊。 当即捡起石头,开始在墙上划写。 牢房另一头,沉重的铁门咔嚓一声被开了锁,吱呀推开,进来一群人,在前厅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干什么。 韩非不管,韩非听不见,韩非要写。 此时谁也无法阻止他把心中所想变成一个个文字表达出来,变成鲜活生动的寓意,点醒世人,为君主指路。 只怪手速太慢,石头难刻,已经跟不上他思绪的喷涌。 很多字只写了开头几笔,看着像是支离破碎的符号,只有书写它们的人才知道其中含义。 几近成魔的韩非疯狂地在墙上刻划,谁也不能打断,除了又一声“啪嗒”。 声音极轻极弱,却让他猛的一怔,动作静止,铺张的思路悬崖勒马一般瞬间被收住。 是什么? 他循声低头,见又是一块石头,比刚才的要小,棱角也更明显,难道…… 难道是上天为了让我写作方便所以扔进来一块有棱角的石头? 嗯,一定是的。 韩非用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换了小石头继续写。 “韩子……韩非……” 断断续续的喊声被寒风吹得晃晃悠悠,从高高的小窗飘了进来。 那声音连续不断,由近到远,又越飘越远,好像有点耳熟。 韩非耳朵一竖,莫非真是上天来找我了? 作为法家学者,他并不信什么鬼神,但只要活在当世,就离不开鬼神。 可以不信,但是要敬畏。 他把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在这儿。” 接着,韩非清楚地听见窗外有一串小跑接近的脚步声。 所以“上天”是走路来的,“上天”……有脚? 同时,牢房前厅的人也在往这边走来,狱卒正在解锁两道拴着铁链的大门。 “韩子,”窗外嘘声喊道,“那杯鸩酒,千万不要喝,秦王不想杀你的,你只要……” 外面起风了,吹走了后半句话,但前面几句他听得明白,不及多想…… “师弟。” 一个转身,李斯已到牢外,旁边有个小吏端了一壶酒。 鸩酒。 李斯皱眉往牢房里扫视一圈,看见墙上那些乱中有序的笔画符号,才彻底感受到这个师弟执着得可怕。 即使落到这副下场,也还是要想尽办法写文章。 韩非神情黯淡,见到李斯没什么好说的,什么都不想说,直直凝视着酒壶。 他写那篇《奸劫弑臣》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暗指谁,仅仅是阐述一些现象、批评一种人。 想到了,就写出来。 他也从没觉得师兄李斯会是那样的人。 他们私交不多,比起人品,更熟悉得其实是各自的才学。 韩非知道自己保护母国的意图早晚会被识破,都提出“存韩”策略了,那么明显,不杀的君主是傻子。 他谁都不怪,死是必然的。 李斯是秦国廷尉,是忠于秦国的臣,让自己死,也是他的责任。 而相比即将到来的、肯定的死亡,他更想知道窗外的人是谁?又是怎么知道鸩酒的事的? 要不然……就是和李斯一道来的? 那为什么又让自己不要喝? 秦王要你死,不死就抗旨。 抗旨,可就不一定能留全尸了。 赐鸩是体面的,只有君主敬过的人,uu看书wwukanshucm才配得上全尸。 可那句“秦王不想杀你”,他没能听得清,觉得只是自己听错了。 秦王要是不想杀我,那这鸩酒难不成是来玩的?怎么可能不喝? “韩师弟,”李斯为他倒满一杯酒,“你我虽同门一场,但终究各为其主,作为师兄,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他把酒杯递进牢房,递到韩非眼前。 杯中黑色的酒面倒映着昏暗的火光,映出了韩非失落无助的脸,一张认命的脸。 鸩毒据说来自鸩鸟的羽毛,用这种鸟的羽毛轻轻划过,无色无味的毒液就能溶解于酒水,顷刻间取人性命。 都是瞎吹。 鸩毒其实是用很多种毒草混合而成,什么乌头、毒箭木、毒芹汁这些毒物。 混在一起黑漆漆,泡到酒中当然也是黑漆漆。 不知怎的,面对这杯剧毒的酒,韩非突然感到口感,舔了舔嘴吞咽一口。 真的要喝么? “喝吧,”李斯撺掇一句,“秦王的旨意,身后会将你送回母国厚葬。” 韩非深吸一口气,久久存在胸腔里舍不得吐出。 这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深吸进的最后一口气了。 鸩酒是臭的,杯到口边,难闻的气味使他停手。 李斯耐心地等着,只有等韩非彻底死后,那个来传王上口谕的人才会进来重新宣布一番,一切为时已晚。 啪嗒! “上天”又扔石头了。 不小的石头。 这一次,碰巧砸中韩非后脑,把他砸得往前一顿,鸩酒洒了半杯。 “不要喝!”上天大喊,“秦王不想你死!” 第一百六十章 秦王后悔了 ……“不要喝!秦王不想你死!” 这一声喊得够大,有点撕心裂肺、豁出去的样子。 队率心里一咯噔,窗外的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伴随着窗外的喊声,又是连续几颗石子咻咻咻地划空而入。 噼噼啪啪掉在牢房里,砸在栏杆上,滚到韩非脚边。 韩非这下听清了,立刻转头去张望,又回过脸来看看李斯,端着酒杯茫然无措。 他低头瞧瞧地上的石子,稍稍抬手指了下窗:“这、这是……” 李斯脸很臭,恶狠狠盯着那扇高窗,朝旁稍一侧头,队率当即带人出去查看。 队率步履匆匆,想到可能是蒙家的那两个人,憋着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只想尽快把他们偷偷送出去:不是说了不要乱跑么?瞎喊什么?居然还在廷尉来的时候。 石子还在不断丢入,一颗又一颗,没完没了。 “韩非!不要喝!” “韩非!秦王后悔了!” “韩非!千万不要喝!” 李斯绷着脸,往身后巡视一圈,阴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 跟自己来的一个不少,不会再有旁人知道秦王赦免韩非的事。 外面到底是谁!竟敢跑到王狱来撒野! 他冷声催促韩非:“旁的不要管,王上亲口下命赐你鸩酒,快喝。” 韩非不想死,他墙上的文章还没写完,不能死。 要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刚、刚刚才那人、那人说、说说说秦王——” 他越急就越结巴,卡得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秦王要你死,你必须把酒喝掉!” 李斯听着嫌烦,直接打断他,又朝牢房里伸去手:“酒洒了,我给你重新倒上。” 韩非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哪会舍得放弃? 他立马倒光毒酒,把杯子护在怀里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给,你不不说清楚,我我我、我就不喝。” 李斯眯起眼睛,这师弟大概是想耍赖。 “抗旨不遵,那就别怪师兄了。” 他一摆手,狱卒就过来开锁,一圈一圈绕开缠在门上的沉重铁链。 韩非此时无比希望那铁链永远都不要被打开,就这么关着自己才好。 他紧张地揣着杯子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上墙角,退无可退。 他脑子一热,倏地把酒杯往窗外一扔。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像只要把酒杯扔出去,没了酒器,就没法喝酒了。 李斯无语地摇摇头,这个师弟怎么这会儿变得愚蠢了? 他让人拿着酒壶进去,准备硬灌。 韩非瞪圆了眼睛,感慨自己还真是急中生笨。 他被狱卒一左一右押着肩膀跪下,执酒壶的府吏掐住他下巴:“张嘴。” 韩非紧紧抿住嘴,死活不张,左右扭头想摆脱他的手。 那死亡之手紧紧钳着他的下半张脸,不由分说地把壶嘴往他唇缝中塞去。 韩非绝望地斜眼瞥向满墙的部首符号,除了不甘就是万分不甘,眼角挣出一滴痛惜的泪来。 他余光扫见从高窗透进来的夜色,求生的欲念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外面的,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神,救我…… 而刚刚还一阵一阵闹出响动的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音。 就像一团湮灭在黑暗中的微光,看不到希望。 李斯盯着那怎么都塞不进的壶嘴,两眼发直,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 执酒府吏猛扇了韩非一个耳光,把他扇得眼冒金星,终于脱力松了口。 防线完全崩溃。 就在同时,牢房走廊尽头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霸道蛮狠,还没人敢在王狱中这般横冲直撞。 “韩子!你不能死!” 一语喊出,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了。 李斯对那声音再熟悉不过,虎躯一震,赶忙叫牢房中的几人松手退开。 执酒府吏一缩手,酒壶掉落,碎了一地,来不及收拾,神色慌张地站到一边。 秦王竟然亲自来了。 嬴政大步迈来,袖摆带风,身后跟着一长队黑甲亲卫,转眼就来到韩非的牢房前。 聚集在一起的官吏纷纷欠身退开为他让路,这些都是李斯廷尉府的人,已经在心中打起小算盘,想着怎么为自家主人掩饰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斯暗自咬牙,但也只能低头行礼:“见过王上。” 嬴政随意“嗯”了声,没看他,一个跨步进入牢房,皱眉检视着。 韩非虚脱地跪坐在地上,破碎的酒壶,黑色鸩酒洒了一地。 旁边还有三个面容躲闪的人,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怎么回事?”嬴政勃然大怒,“寡人不是派人来赦免了吗?人呢?” 此时,那个一直藏在人群后面的传令吏才急急忙忙跑过来,躬身跪地:“启、启禀王上,小人才刚到王狱,正要转达王上口谕,王上就……就来了。” 嬴政背对他默默听着,没有立即做出回应。 而是慢慢扶起惊慌未定的韩非,将他扶坐上砖榻,关切道:“韩子受惊了,寡人一时糊涂才赐了鸩酒,真是万般不该,思前想后,后悔无比,遂命人急急赶来改旨。uu看书 ukanshu 可过后又觉得,只有寡人亲自前来,才能表达歉意,还望韩子见谅。” 韩非也不管什么秦王了,“噗噗噗”地吐着嘴,难受地擦拭嘴边。 刚才有不少酒洒到脸上,嘴唇上还沾着浓烈的苦味,可能吃进一点毒,但应该不至死。 见他这样不理不睬,嬴政叹了口气,侧过脸,阴沉地问向传令吏:“寡人是半个时辰前下的旨,口谕应该早就送到廷尉府了,你为何刚刚才到?” 传令吏跪着缩成一团,磕磕巴巴:“回、回王上的话,小人、小人的马在来途踩了坑,歪了蹄,小人不慎坠马,马也……跑不快了,这才……耽搁许久,还请王上恕罪。” 嬴政朝随从使了眼色,让他去外面查马。 李斯早已命人给那匹马做了手脚,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事。 他作为廷尉,熟知查案和判定的流程。 传令吏在路上延误了时间而造成王命不能及时传达,轻则罚俸,重则是要砍头的。 但也不能忽视路上发生的各种不可控因素,天气、地势或是人为干扰,这就需要着手调查。 李斯自己的人都安排好了,不会乱说话,现在唯一要担心的是韩非。 眼下他受惊过度,焦虑万分,刚从死亡边缘逃脱,忙着擦脸上的毒酒,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斯倒并不担心,就算韩非如实说灌酒的经过,自己也只是奉命办事。 他抗旨不遵,还不能强行灌酒了? 不过……刚才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派去的队率怎么还没回来? 那才是最让李斯惴惴不安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藏在狱里的2个人 刚刚之前。 队率带着人气冲冲地绕到牢房外墙一看,什么人也没有,肯定早就跑了。 随即想也不想地,又冲到二等牢房去找那两个蒙家的人。 赶到时,他们正坐在地上跟牢里的老犯人聊得起劲,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荆轲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跟队率打个招呼:“回来了啊,你那儿的事情办完了么?” “是啊,”蒙毅补充,“我们可以走了吗?” 两人努力使语气听起来平静,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淡定微笑。 他们可不想被队率发现刚才是撒了命地从外面狂奔回来的。 后背发汗,额头也止不住地涔涔冒汗,呼吸有点急促。 粗心粗眼的队率当然也没发现这些细微的变化,转而问向老犯人:“喂,你,他们两个一直在这里吗?” 老犯人袖子里揣着荆轲“金灿灿的心意”,开心地点点头:“是啊,一直在这里陪着老朽,两位小兄弟人可好哩,老朽的母亲——” “行了行了,”队率烦躁地摆摆手,“不想听你老母的事。” 接着指指二人:“外面的事情还没办完,你们还不能出去,先等着吧。”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带人离开。 荆轲和蒙毅并没有松气,他们还不知道韩非的情况。 之前听见有人出来巡视,不得已才急忙离开,也不晓得那几块石头拖了多少时间。 放心不下,两人在牢房门口探身看向外面,远远地瞧见一队黑甲士伍,举着火把好不威风。 中间有个穿黑衣的华服青年,胸宽腰挺,器宇轩昂。 他身后是韩非,微微驼着背,落没地跟在后面。 荆轲眯起眼睛,他只认得韩非,不认得另一人。 “王上亲自来了?”蒙恬惊讶道。 “王上?”荆轲比他还惊讶,就跟走在街上偶遇巨星那样,伸着头,“在哪呢在哪呢让我看看”的感觉。 年轻时的嬴政啊,个子很高嘛,脸却看不太清,他们走远了,出了王狱大门。 荆轲心情复杂,欲言又止:“那就是……秦王么?嬴政?” “可不能直呼名讳,”蒙毅急忙掩声提醒,“听见是要被下狱的。” “哦……” 蒙毅:“所以韩子应该是得救了吗?” 荆轲低头沉思片刻,轻摇一下头:“不见得,只是暂时活下来了,秦王要杀要赦,只在他一念之间,眼下虽然赦免了韩子,但应该也是不会放他回韩国的。况且只要有李斯在,韩子的处境就不会好过。” 蒙毅觉得有道理:“那我们……” 荆轲:“今天先回去吧,短时间内,韩子应无性命之忧,之后再找机会见他一面。” …… …… 而嬴政那里,先前被派去验马的人带回了与传令吏说法一致的结果。 马的确是伤了蹄,传令吏的衣服也被磨破,身上有擦伤的痕迹。 嬴政这便信了,罚的不重,罚俸三个月,责十杖,交给李斯的属官监办。 这都不算事,李斯的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轻易掩饰。 韩非并不清楚传令吏是个什么情况,也觉得自己被灌酒是李斯奉命行事。 加上惊魂未定口吃不平,就没跟嬴政多说什么。 可那窗外的声音着实奇怪,他被嬴政带走的时候,还顺着墙朝后往去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李斯一行陪同着送他们出了大门,一直到王驾走远,骑队的火把在黑暗中越来越小之后,他才返回狱中,立刻叫来刚才派出去的队率。 “有什么发现?”李斯问。 队率捏了把汗,照实说:“屋外窗下无人,卑职又在院中巡查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身影。” 他手下的狱卒没多嘴,队率答应了要把“金灿灿的心意”给他们分分,这才统一好口径,对二等牢房里的两个“客人”闭口不谈。 他们还提前把蒙家的两匹高头黑马牵到后门,不让人发现。 李斯也就信了,轻挥一下手让他们退下。 结果这时来了个亲随,在李斯耳边低语几句,他唰地变脸,立即喊住队率等人:“慢着,王狱先前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蒙毅?” 队率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干巴巴地吞咽一口,磨磨蹭蹭转过身:“没、没有啊,要是来人……卑职怎会不知?” 李斯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脸颊旁的咬肌微微凸起。 亲随正是跟踪荆轲的尾巴的上线,他在王狱看到两条尾巴很吃惊,接着被告知荆轲居然和蒙毅一起来到王狱,到现在还没出来。 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说,直到嬴政离开,这才急忙告诉给李斯。 李斯本就憋闷,差一点就能解决掉韩非这个对手,却被窗外奇怪的动静给搅乱,拖到秦王来亲自赦免。 如今又被手下蒙骗,心情跌到了谷底,而那个荆轲不知怎么也掺和进来,简直气到要爆炸。 “你再不说一句实话,”李斯保持平静,uu看书 w.uukash压着嗓子慢声道,“就自己滚进牢房里吧。” 队率和几个手下立马跪下,一五一十地把荆轲蒙毅两人的事情说了出来,还把“金灿灿的心意”也悉数上交。 队率慌慌张张的:“都怪卑职一时愚钝,还请廷尉责罚!” 当然要罚,李斯不打算手软,而眼下他想知道的是:“他们现在哪儿?” 很快就有一队狱卒去二等牢房查看,可那两人早就没影,连拴在后门的两匹蒙家黑马也不见了,应该已经离开。 这么看来,刚才在牢房窗外捣乱的,如果不是他们,那就只能是鬼神了。 李斯深感心累,这两人都不好贸然触碰。 一个事关无刃剑,一个是蒙家公子。 蒙家得罪不起,没凭没据的,只凭几个狱卒的几张嘴,蒙家一句话就能给撇清,搞不好还会被倒打一耙。 而那个荆轲,李斯下午才刚被他用什么“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给戏弄过,觉得这人也不好惹,不仅不会随意任人拿捏,还会先人反制。 上次偷剑的事没准已经暴露了自己,再要动手可是没有机会了。 其实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把荆轲抓来动私刑逼问,没人能受得了酷吏的手段,没几下就会如实招供。 但荆轲毕竟不是犯人,年轻的嬴政也不是嗜杀的暴君。 嬴政嘱咐过,获得无刃剑的过程不能伤人见血。 能偷就不要抢,能买就不要偷,只能见机获取,不然就是违背了欧冶子铸造无刃剑的初衷。 见机么? 李斯无奈地摇摇头:那要到猴年马月? 第一百六十二章 2个男人怂兮兮 荆轲和蒙毅才不会在原地等着队率,早早地就摸到后门牵马离开了。 回到城中时已经接近午夜,越靠近蒙将军府,马速就越慢。 最后居然在一条街外停步不前。 荆轲忐忐忑忑的,蒙毅也忐忐忑忑的。 他们两个心爱的女子都被打晕在屋里,自己脱不了干系。 相比荆轲,蒙毅是最害怕的那个。 他可是亲手敲晕了吕萌,那尊神仙要是发起怒来,自己几层皮都不够扒。 荆轲倒不怕段灵儿会发怒,那丫头怒起来也就那么回事,耳旁风一阵。 但她的必杀技是冷面相待,也就是冷暴力。 不跟你说话,不理你不看你,当你是空气。 成婚这一年来,并不是每天都甜甜蜜蜜的,偶尔也会有些小矛盾。 段灵儿的冷暴力开始初见棱角,屡试不爽,非常有效。 荆轲最怕这招,总是哄着跟她道歉,也惯得灵儿傲娇起来。 不能这么惯!荆轲决定了。 这次绝不道歉,又不是自己打晕她的,打晕她的人……也被打晕了啊…… 可是自己冲她发火,吓着她了,该死该死。 荆轲刚刚坚定的心又立即软下,想立刻跑到灵儿面前跪舔卖萌求摸摸。 可还是有点害怕…… “荆兄啊,”蒙毅犹犹豫豫地调转马头,“你那驿馆里还有空房吗?我想……我们……” 荆轲一愣,立刻点点头:“好主意,我们就先上那儿去躲躲吧……” 然后,两个男人怂兮兮地转了方向,逃也似地奔向驿馆…… …… …… 蒙将军府,吕萌屋。 两个姑娘并排躺在榻上,裙摆展开,仿若两朵含苞待放的清新鲜花。 手腕轻轻搭在枕边,云鬓散乱,微张着唇,睡容甜美。 唉,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躺在她们中间了吧…… 呃咳。 吕萌最先被脖后的剧烈酸痛给叫醒,纠结的表情打破了这种温馨。 这么重要的位置受到攻击,浑身像是被紧紧束缚住一样动弹不得。 她难受地低吟了一声,才慢慢挪动手臂去揉揉后颈。 蒙毅! 吕萌很快反应过来,当时自己在跟荆轲说话,只有蒙毅不见所踪,一定是绕到身后打晕自己。 你完蛋了! 愤怒给了她力量,使得她猛然坐起。 段灵儿动了动手指,轻哼一声慢慢睁眼。 见吕萌坐在旁边,关切地望着自己,启唇问道:“我们怎么……发生了什么?” 吕萌浑然不为自己打晕段灵儿的事情感到半点内疚或是担心,直言道:“我把你打晕了,然后我又被人打晕了,咱们两个……都晕了。” 段灵儿:? 她恍惚着看看四周:“阿轲呢?” 吕萌怒哼:“他们两个臭家伙,丢下我去救韩非了!” 段灵儿一脸“大事不妙”、“荆轲找死”的震惊,挣扎着揉揉脖子,撑着身体靠坐起来:“那他们回来了吗?韩子……怎么说的?” 吕萌摇摇头:“我也刚醒,什么都不知道,连现在时辰几何也不知,我只知道,等那个臭蒙毅回来了,有他好看的!” 段灵儿扶着后颈慢慢下榻,推开窗子看看夜色:“我们来时是昏后,现在看起来已经午夜,这么晚还不回来,他们会不会有事?” 吕萌心很大:“绝对不会有事,蒙毅的‘蒙’字又不是白姓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他第一时间就会报出自己的名号。 “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人到家里,或是通知或是核实,外面早就乱起来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安静? “况且他们还有挂着‘蒙’字牌的马,咸阳城里谁不认识?我才不去找他,要他主动来赔罪!” 在这些事上,吕萌作为文信侯吕不韦家的孩子颇有经验。 自己以前惹了祸,只要说出“我父亲是文信侯”,再大的麻烦都能迎刃而解。 在她看来,蒙家也一样,就算对方是官吏、甚至是秦王本人,也不会擅自处置蒙毅。 段灵儿就从没这种体会,觉得见不到人,就八成是出事了。 她望着漫天星云,闪闪烁烁的星星被云层遮盖,心里不安。 “不行,我要去找阿轲,万一出了事——” “你要上哪儿找?”吕萌皱眉呵断,“外面街道全部封闭,没有符节或信物你寸步难行,这么晚了,难道还想让蒙家人全都从被窝里爬起来给你一人差使吗?我说他们没事就是没事,你这想不开的,怎么就不信?” 段灵儿心塞。 她还从没被人这么说过。 但吕萌说得她好服气,自己的确不能光凭一腔冲动就去做些明明办不到的事,更别说还要麻烦别人。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咸阳,荆轲不在,目前身边就只有吕萌一个人能依靠。 她压下担心叹了口气,踱步坐回榻边。 吕萌从来不会安慰人,也不懂怎么才是有效的安慰。 但见段灵儿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蹙眉的样子好看得惹人心动,吕萌不禁弯了一下。 忍不住去抱着她,轻拍了拍肩:“没事的,荆轲没事的,别担心了。” 段灵儿一怔,心想她真是名副其实的喜怒无常,自己还有点受宠若惊呢。 知道她是好心安慰,就这么由她抱着,搭上她手臂,轻点一下头:“但愿如你所说吧……” …… …… 翌日。 驿馆里的两个男人纠结坏了,坐在门口台阶上揪树叶。 “……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在连续摧残了五六株树枝后,两人同时举起枝丫,上面都只剩下最后一片树叶。 回去。 唉…… 叹气叹成大虾米。 何伯在对面屋子观察了半天,忍不住过来问:“东家,uu看书.uuanh 公子,你们这是……怎么了?夫人呢?昨晚没跟你一起回来?” 荆轲无语地望向他,耷拉着眼皮,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思忖半天,决定还是得去将军府接灵儿,总要去解决问题的吧。 段灵儿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就算是老虎,没准也愿意被撸。 而蒙毅显然忌惮更多,他对吕萌动手了,不敢面对她,心里咚咚咚咚直打鼓。 荆轲见他这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将门之后,调侃了几句。 他磕磕巴巴:“不是的……我、我平时不这样,你可以去军中问问,我……我很能打的……嗯……” 好的叭,荆轲信了。 他想躲着吕萌是他的事,但自己跟灵儿是夫妻,肯定不能这样逃避。 昨天一个晚上的冷却时间,足够了。 荆轲就勾肩搭背地开导蒙毅,说服他跟自己一起过去…… “那是你家,你不能不回吧,不然你父亲、你兄长该怎么说你?” “吕萌再凶,那也是个女孩儿,你堂堂的大小伙子,怕她干什么?” “不行的话……就找你嫂嫂啊,她是吕萌的长姐,一定能劝住的。” 千说万劝,终于说动蒙毅越过了心里障碍,慢慢吞吞跟他朝前堂走去。 昨天那帮韩国人又在那里,带来了韩非的新消息,而在荆轲他们来看都是旧闻。 “太好了,秦王赦免了韩子,昨晚亲自去王狱把人接了出来。” “那韩子人呢?也没回驿馆啊。” “唉,人是出来了,不过又进去另一个地方,被单独软禁了。” ……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质子宫的热度 在韩非和愤怒的女人之间,荆轲和蒙毅果断选择了韩非。 他们把回将军府谢罪的事情暂时押后,派了驿馆的小伙计去报个平安。 接着打听到韩非被软禁在城西的兴平宫。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质子宫。 也就是看管各国质子的地方。 美其名曰“宫”,其实是一片筑起垣墙的里巷,条件只比普通民宅要好上一点,也宽敞一点。 质子们分门别院居住,每道院门都有重兵守卫。 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这些宅院的风格也有等级上的区别。 最次的是夯土,条件很苦,住着最不要紧的人质、也最不受重视,随时可能会被杀掉的那种。 这种质子多半是由别国为了求和主而动送来的,没有尊严,质子也就不会被善待,比如燕国太子丹。 送来的质子与囚犯无异,只能在院子里活动,每天等人来送两顿饭。 好一点的木构房屋、院里种树,只是屋舍、家具老旧、杂草丛生,没人打理。 这里住着寻常质子,通常是两国谈拢条件,互换人质,所以不能轻视。 他们可以在士伍的跟随和看管下进城四处转转,还可以进酒肆、女馆风流一下。 最好的院子只有一座,与普通房型离得较远,前前后后几间屋子,有下人照顾,还有专门的厨房,俨然一座富户大宅。 屋子级别最高,看管的人自然也非常重要,比如韩非。 秦王昨晚亲自送他入住,还嘱咐下人好生照看,二十亩的院子,里里外外总共五十人的守卫,把这里围得像铁桶。 虽然韩非被赦免,但细作之身是毋庸置疑的。 嬴政不打算放他走,如果韩非不肯为秦国效力,那自己用不上,也不会给别人用,就这么一直养着得了。 城内许多文人士子得到风声,一大早结伴而来,围在韩非院门口要见韩子。 韩非之前一直被秦王的马车接来送去,普通人很见上一面。 现在听说韩非可能要被一直留在秦国,激动万分,拿着各自的文章想要来讨教。 荆轲和蒙毅赶到时,这群士子正在和院里的管事搅和。 “韩子现在是戴罪之身,没有王上命令,谁都不可以见!”管事高声宣布。 一人不满道:“秦王不都赦免了吗?韩子何来有罪之说?有罪的人应当被关去王狱才是。” 众人附和。 “就是,谁不知道昨晚是秦王亲自去王狱接来的韩子?这样都算有罪,那没罪的人,岂不是要飞到天上去?” “你说韩子有罪,拿出证据来啊?就算是秦王,也不能光凭猜测就判一个人有罪吧,秦律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秦王这样关押韩子,难道不怕引起天下人的众怒吗?” 当时的一国之君并不像后世的皇帝那样地位崇高不可冒犯。 因为国家太多了,七个国家七个王。 民众只要有点见识,就会认识到君主其实离自己并没那么遥远,批评、讽刺也不鲜见。 而且这帮人大多不是秦国人,才会“秦王秦王”地喊。 真正的秦人在耕战国策的深刻熏陶下,要么勤勤恳恳种田,要么老老实实当兵,要么就是一心一意走仕途升官。 总之老秦人都很忙,很少有像这样没事干、以士子自居晃来晃去的。 当世的士子分两种,没有孰优孰劣,只是人各有志。 一种是在齐国稷下学宫的、那些专注于精进学问的人。 他们著书立说,把自己的学术理论写成长篇大论,以此来影响世人。 另一种,就是以学问投机而单纯为自己谋求仕途的。 而秦国势头最盛,来咸阳的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做官。 咸阳士子正是当年秦王下逐客令的对象,李斯最初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想在秦国谋求升迁机会。 但不是人人都有李斯那样耀眼的才华,而被吕不韦相中、一路高升。 得不到重用的人,满腹怨气又不甘心回国,就这么在咸阳耗着。 这边蹭蹭宴会,那边蹭蹭辩论会,在圈子里混个脸熟。 总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和当年的商鞅、张仪、苏秦、范睢还有现在的李斯一样被人赏识,然后从小人物翻身逆袭。 然而机遇之所以是机遇,就是因为它的稀缺性。 翻身逆袭、名留青史的永远只是绝少部分,绝大部分人都会被历史车轮碾成粉末,灰也不剩。 这些士子不在自身找解法,而把不受重用的原因归咎于:蹭得不够多,认识的人也不够多。 就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放在结交名人上面,争相攀附当世的红人。 俗称:蹭热度。 结果实在的成绩没有,空练就了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 练得好了倒也算一门本事,就像当年的张仪。 伶牙俐齿的士子,嘴皮一碰,笔墨一写,就能把白的变成黑的,把正的说成反的,让人忌惮,让人厌烦。 韩非不光在秦国,在整个七国中都是倍受追捧的人物。 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虽然辉煌不比从前,但依旧能人辈出,各个巧舌如簧、笔胜刀剑。 要是这场小风波传到那边去,一定会引起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 无关法家或是哪个学派,只要跟秦国有关的,就要喷。 秦国被喷了几十年上百年,看书.uukanshu.cm被喷得体无完肤,本也不必在乎这些,兵力才是硬道理。 但此时的秦国,攻赵受阻,今年刚经历过一场十万兵被全歼的大败,气焰被削弱,还没有到那种可以完全无视别国评论的地步。 因为这些话语可以为几国制造出一个共同的讨厌目标、一个同仇敌忾的对象。 稍不留神,他们一拍即合站到一边,一齐将戈矛对准秦国。 还是那句老话,秦国最讨厌合纵。 那不就是以多欺少吗?哼。 秦国曾经吃过几次合纵的亏,十几年前信陵君就让秦国无法东出函谷关,而只能派细作入魏挑拨离间方才化解。 花钱就是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 但那些官员简直是个无底洞,一次比一次贪婪。 要完金子要珍珠,还要这样那样的玉器、犀牛角、象牙、虎皮豹皮…… 很费钱啊。 秦国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嬴政在听说这些士子又开始聚众喧哗、哔哩吧啦后,左右衡量,决定不去招惹他们。 随即往韩非的院子派去一个传令吏,带去一条足以平定士子情绪、也足够吸引人才的、一举两得的诏令。 “从今日起,韩子院允许各国士子入内交流学习……” 传令吏一条一条念着,关于这座院子以后的各项制度、规矩,进去的人可以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以及开门关门的时间等等。 在场众人寂静无声地听着,琢磨着这秦王大概是要效仿稷下学宫,弄了一个…… 传令吏念到最后一句:“……是为法学院。”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法学院 法学院? 荆轲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历史应该就从这里开始拐了吧。 和蒙毅跑去王狱为韩非拖延了时间,一直拖到嬴政亲自来赦免,也算救下他一命。 嬴政软禁韩非是意料之中的,但弄出来个“法学院”的确是非常意外。 这是要收钱开课的节奏啊。 可秦国的法学院只招生,不收钱。 传令吏念完诏令,把手中的羊皮卷往门口一挂,让众人近前详览。 上面写着各种法学院的注意事项,也都是刚刚念过一遍了的。 早上开门时间与市集同步,只有上午半天; 辰时二刻(7:30)开门,午时二刻(11:30)赶人。 辰时四刻(8:00)正式开讲,迟到者禁止入内; 在堂内听韩子讲课必须距离五步以上; 文章必须在管事检阅无异后才能递交给韩子查看; 不得擅自接近韩子; 授业中途不得交头接耳; 不得在学院中大声喧哗…… 不得这个不得那个,旁边还有护卫和管事看管。 哦,不管饭。 条目明晰,涵盖全面。 让韩非讲课,但又要严格监视、控制他与学子们的来往程度,以防可能出现的各种串通、图谋。 用你,也要防着你。 这绝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制定出来的决策,嬴政怕是早有打算。 韩非不愿为秦官,又不能被放回韩国,凭空养着实在可惜,那就让他来传业授课吧。 韩子法学院当场开放正门,让士子在门外排好队,出示表明身份的“传”后才可进入,进院后又在一双双守卫的眼睛下结队走进大堂,荆轲和蒙毅也跟着一起进去凑凑热闹。 蒙毅没带传,给守卫看了一块“蒙”字牌,那人当即躬身行礼。 又找来管事的说了几句,管事就亲自把他和荆轲带入大堂,坐在众多士子的前面。 法学院置办得很匆忙,从王令下达、到接待学子不过两刻的时间。 大堂里空空荡荡,傻乎乎地杵着六根掉漆大圆柱,还有一套给韩子坐的案席。 学子们只能坐地板上,地也是刚抹的,侧着光还能看见一道道的水渍。 大家手里拿着自己的文章排排坐好,一个个面露兴奋,等待韩非到来。 荆轲和蒙毅两人坐在最前面,显得很突兀,引起后面人的小声议论。 “不是必须距离韩子五步吗?你看那俩,三步都不到,还是被管事邀进来的。” “什么来头啊?好像穿得不错。” “唉,还能有什么来头?不就是大户子弟吗?人各有命,会投胎的连听讲都比我们要近人一步,啧啧,我看我们也别研究什么学问了,去研究投胎不好么?” “你这么说……好像可以,先前遇到个很神的方士给我卜了一卦,说我下辈子命带帝星,只要……就能……所以我得……”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不多时,韩非来了,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微微驼背,从学子中间的过道缓步走过,一路还掩手遮住哈欠。 一看就是没睡好。 也不知秦王昨晚跟他说了什么,但一定是关于这座法学院的。 他看起来并不情愿授课,毕竟口吃,但处境令他妥协,他的生死在秦王转念之间。 如果想继续写文章,就得活着,先活下来,之后都是之后的事。 他身后跟了四个小书生,端着小山一样的竹简趋步而来。 学子们的视线追着他移动,同时还端手欠身,“韩子”、“见过韩子”地打招呼。 韩非虽然看起来很累,但坚持礼貌地向两边颔首。 一路颔过来,看到荆轲时浑身定住,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就像被点了穴,两眼放空地望着他。 这场景很有些奇怪的,满堂学子伸着脑袋盯向前面。 韩子这是怎么了?难道不光说话顿,连行动也是顿的么? 荆轲眨眨眼睛,微微一笑:“韩子,又见面了。” 韩非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发愣和恍然承接的相当自然。 他慢慢点点头:“是啊,又见面了。”接着蹲下身,“你怎么在、在这儿?” 荆轲:“来咸阳办点事。” 韩非闭上眼睛侧过耳朵:“你再说一遍?” 他挠挠脸,不知道这是要闹哪样,就再说了一遍:“我来咸阳办点事。” 韩非皱紧眉头,动了下耳朵:“请你说、说下这句:‘不要喝,秦王不想你死’。” 荆轲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应该是听出了音色,想要确认一下。 那好吧,就让你确认一下。 “不要喝,秦王不想你死。”他重复道。 韩非长长叹出一口气,心中释怀:“昨晚在窗外的……是你?” 荆轲点点头,看了眼蒙毅:“我跟他。” 韩非转头去看,蒙毅脸上难掩见到偶像的羞涩,向他微微欠身。 “你怎么会在……” 韩非还想问,荆轲提醒他:“先生,此事稍后再说,先开讲吧,这么多学子都在等您呢。” 他笑叹一声,环顾周围,一双双渴求学问的眼睛紧紧黏在他身上,都是来听自己授业的。 “那就……开课吧。” …… …… 韩非从前只在小范围与人讨论过学问,没有一次教授这么多人。 一目望去,满堂学子不下五十,两边还有各十人的持棍护卫和两名管事。 他最初有些紧张,一紧张就开始结巴,声音也不够大,靠后的学子听不见,就开始往前面挪,前面的学子就往更前面挪,当即被护卫用长棍拦下,不准他们再近一步。uu看书ww.uukasu 随即有人爆发出对最前面两个插班生的不满:“凭什么他们可以坐前面?同样是来学习的,这都要分高低贵贱吗?” 然后这人就被拖出去了。 法学院规定:不得在学院中大声喧哗…… 韩非不喜欢这样,他喧哗,你提醒和批评都可以,但把人给拖出去算怎么回事? 渴求知识有错吗? 生气。 他把竹简一拢,站起身。 不是不让他们靠近我吗?那我就去靠近他们。 接着就走到学子们的最中间席地而坐,自顾自地开始讲起。 护卫们为难地看向管事,管事皱眉喊了两声:“韩子,请注意规矩。” 生气的傲娇韩子才不理他,心中带着一股子不服,越讲来越来劲,停顿得也少了。 管事眯起眼:行,给你记下,到时告诉王上,看他怎么定夺。 除了这个小插曲,法学院的第一堂课进行的还算顺利。 韩非出了一道课题,让有兴趣的人各自回去作文,明天来辩论。 只第一个上午,他就讲得嗓子冒烟。 实在讲不动了,那就让学生们自己吵去吧。可以的。 学子们陆续离开,只剩荆轲和蒙毅两人。 管事本要来催促,蒙毅说还有事情想单独请教韩子,那管事对普通学子们呼来喝去,对姓蒙的就显得殷勤许多,当即同意他的要求,带着所有护卫撤出大堂。 韩非:“现在可以告、告诉我,昨、昨晚你们为什么会在、在、在……” “……在王狱,”荆轲笑着接话,“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太子丹又?叒不见了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大致了解了昨晚的来龙去脉后,韩非叹出一声感慨:“你们这又是何、何必,为了我一个阶、阶下囚,若是被人发现……” 荆轲摇摇头:“先生千万别这么说,什么阶下囚?不过就是君王的一个念头,秦王一时冲动,后来不也后悔了、亲自去接先生了么?既然已经出来,那旁的就不要多想。 “法学院是多好的机会,可以让更多学子接触到当今最优秀的法家思想,先生在此教书育人,总比在朝堂之上与人争锋相对、惹秦王猜疑要来的安全。” “教书育人……”韩非低头想了想,轻轻摇头,“非我所愿,不过眼下也只、只能如此了,已是不可多得的运气,多谢二、二位昨晚扰断行刑,不然韩非现在……唉……” 荆轲:“那我们就不打扰先生了,昨晚看是没有睡好,今天又授课半日,早些歇息吧。” 韩非点点头,让人送走他们。 接着展开竹简磨墨,简上是他写在牢房墙上的那半篇文章。 昨晚一宿没睡就是为了把记忆在脑中的部首补全,此时提笔稍加思索,又埋头写了起来…… …… …… 学院门外依然聚集了许多人,是没能赶上今日开课的士子,全都挤在羊皮告示前面看规章。 法学院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只一个上午就传遍咸阳。 文人士子纷至沓来,还有很多官吏模样的人,他们信奉法家,像韩非这样的法家名人能公开授课,自然备受他们追捧。 现场目测有超过三百人,看样子明天的课堂会爆满。 韩非有得忙了。 那就不是荆轲能管得了的,韩非已经救下,之后的发展要靠他自己和秦王的喜怒,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运气。 荆蒙二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迎面又遇到一大批姗姗来迟的士子。 质子宫热闹极了,士子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穿行在关押各国人质的里巷中。 看守的士伍并不被这种气氛打扰,任何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民众越是热闹,就越要专心凝神地值守,只有上级的命令才会让他们离开。 就在此时,一队士伍从身边急急忙忙跑过,走走停停,沿途仔细查验路上的每一张人脸。 他们一边忙着搜人,还不忘一边闲聊。 “是那个燕国的太子丹!又跑了,他就不能给我们省点事么?” “肯定又是去女馆了,直接去那儿搜。” “女馆?他那种住夯土屋的廉价质子也要去女馆风流?” “可不是么,太子丹太子丹,人家是太子啊,二十五六岁,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试问如果你没了你家婆娘,你受得了么?” “好好的怎么又扯上我了?谁能离得了婆娘啊?那不是要憋死?” “行了,不说那些,我看燕国真是不行了,人家都送不重要的王子,他老子为了示好,把太子给直接送了来,是不是傻疯了?” “听闻太子丹以前还被送过赵国,跟我们王上是旧识哩,结果呢,我们王上成王了,他还是寄人篱下的质子。” “既是旧识,王上也不对他好点儿?怎么还让他住夯土屋?” “嗨,那我哪儿知道啊,没准有什么过节呢。就算没有过节,他作为一个白送的便宜质子,要是对他好了,还显得我们秦国跌份不是?” “太子丹连个浆洗的下人都没有,我那天看到他自己去打井水、倒粪桶,国家羸弱,太子也这般凄惨,君王家也不过如此嘛。” 士伍疾步经过,荆轲的耳朵和心思也跟着飞了过去。 太子丹啊,那不就是…… 让荆轲去刺秦的……燕国的太子丹吗? 快,得跟上去瞅瞅。 这一瞅就跟着他们走出了半条街,很就被最后的士伍给呵斥住,想要上来盘查,蒙毅随后赶到,及时解了围。 “蒙“字牌真好用。 有了这块牌子,在咸阳城里几乎畅通无阻,也无人阻拦。 那群人匆匆行礼之后又快步离开,去往女馆方向抓太子丹了。 蒙毅被荆轲弄得一头雾水:“荆兄,你怎么突然就跟他们跑了?” 荆轲兴奋地指指那边:“他们要去找太子丹,你知道太子丹吗?” 他点点头:“燕国太子,姬丹。” 蒙毅曾在街上见过几次太子丹,他总是偷偷从质子宫出逃,去城里的风月场所逍遥快活。 然后很快被士伍抓回来,衣衫不整,烂醉如泥,还轻浮地朝路上的姑娘丢些污言秽语。 一来二去,士伍对他这个烂样子已经习以为常。 太子丹不见了?去酒肆女馆。 太子丹又不见了?再去酒肆女馆。 太子丹又?不见了?还是去酒肆女馆。 太子丹又双叒不见了?总之,去酒肆女馆就对了。 在旁人眼里,燕太子丹就是个自暴自弃的浪荡纨绔,仰人鼻息还不消停,让看守他的士伍们很伤脑筋,不过出逃终究只是为了玩乐。 消息传到秦王耳里,他懒得管这些,只要人没跑就行。 蒙毅继续道:“今春平阳之战、我军大败赵军之后,燕王派太子入秦为质。” 荆轲笑了笑:“燕王见赵国大败,还想着过时的远交近攻,急于讨好秦国,没成想送得急了,谁也没想到李牧会在秋天的宜安之战全歼秦军(除了我),燕国肯定悔得肠子都断掉,断成一寸一寸的。” 蒙毅对这话没什么意见,只是对前半句有的好奇:“远交近攻是昭王时由应侯(范睢)提出的策略,一直沿用至今,荆兄觉得他过时了?” 荆轲摆摆手:“秦国走到今天,秦王政十三年了,哪里还用什么外交?不用交了,直接打就行。” “荆兄这话说的……怕是王上也不敢夸这海口,赵国出了个李牧,家父跟我们说过,他那种打法完全就是玩弄秦军于股掌,即使王翦将军亲自上阵也会被难住。” 荆轲:“难是难,将领攻不破,那就从后方分化君臣关系啊,廉颇不就是这么被弃用的么?这也是秦国的老手段啊。” 蒙毅:“……” 荆轲:“不是吗?” 蒙毅:“……好吧,算是。”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调侃秦国军事的时候,蒙毅眼色猛然一厉,视线擦过荆轲耳畔,瞄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是……”他眯起眼睛,“太子丹?” 荆轲眼睛一亮,立即转头要去找历史书上的名人:“哪儿呢?不是说去女馆浪了吗?” 蒙毅赶忙拉着他闪进一旁的小巷,暗中观察起那边的太子丹,心里生出一丝怪异。 “怎么了?” 荆轲朝着他的目视方向看去,士子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是布发带,布头巾,细麻深衣,实在看不出有哪个可以被成为太子的人。 蒙毅年纪虽轻,却天生有着敏锐的观察力。 只凭刚刚一瞬间的眼神、一个身影,就让蒙毅完全推翻了太子丹在自己心中的印象。 神情、步态和气质能从一定程度上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做派。uu看书 uukanshu.cm 方才那个背影给蒙毅的觉得是坚毅的、笃定的、不移的。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些可能的猜想。 想到隐忍流亡的晋文公重耳、想到蛰伏卖惨的越王勾践、想到在厕所里受尽屈辱只能装死求生的相邦范睢…… 为了在这乱世活下去,有太多太多人是用几副面孔在挣扎。 “荆兄,”蒙毅说,“我觉得……太子丹可能不是人们所看到的那样……” 顺着他的目光,荆轲回望人群,眼睛扫过一道道背影,低声说:“你还能看到他么?” 蒙毅点点头:“刚才还能看到,现在瞧不见了,应该是在前面转了弯,跟着人群去了法学院的方向。” 荆轲掉转脚步:“过去看看。”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姬丹的3件事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两人再次回到法学院门前,挤在门口看告示的士子渐渐散去,脸上洋溢着明天将要见到韩子的期待。 在场还剩十几人,蒙毅朝其中一个挑了挑下巴:“太子丹,那个肩上有补丁的。” 姬丹左肩有一小块补丁,颜色比衣服要浅,在衣冠楚楚的士子中显得相当寒酸,更像是一个容易被自动忽略的穷士子。 他嘴边长满胡渣,松散的头发让他看起来非常邋遢,衣服也脏脏旧旧的,下摆沾着不明的黑色污点。 但就像有些江湖大侠那样,邋遢归邋遢,人家肩负重任,有要事要办。 姬丹站在人群最外围,离守卫远远的,有意借别人的身体挡住自己,背手伸着头,很快看完了告示上的内容。 接着转过身,循着大部分士子离开的路线慢慢走远。 荆轲和蒙毅跟了上去,始终保持二十步以上的距离,先后拐进一条小路,在一堆薪草柴堆后面,姬丹遇到了几个士子模样的人。 “参见太子。” “我时间不多,”姬丹说,声音冷峻果决,“三件事,一,赵国的李牧是现在唯一可以阻挡秦国的人,燕赵唇亡齿寒,我们必须和赵国结盟。 “最好还要能拉上齐楚,韩魏不要了,他们一叶扁舟、自身难保,你等尽快离开咸阳,当年苏相(苏秦)有过几个学生,去找到他们,游说齐楚,应该可以再次合纵。 “二,韩子,名为授业,实则软禁,他身为韩国宗亲,应该也不想被困在秦国,你们之中留下两人,想办法接近韩子。 “找机会与他单独密谈,务必请他来燕国,燕国需要变法革新的能臣,待我回燕便说服父王任他为相。” “三,我在女馆的退路已经铺好,车马、验传皆有人办,确切的离秦时间未定,要等待时机,最早也得是明年开春后,在那之前会与你们联络,具体的接应位置到时再确定,你们先去准备。” “我等遵命。” 姬丹想要偷偷跑路,这还得了? 蒙毅迈出半步要去抓人,当即被荆轲伸手拦下,摇摇头示意他继续听。 姬丹又向几人问了些燕国和几国的近况。 赵王迁昏庸无道,赵公子嘉受朝堂排挤遭到贬谪。 姬丹的老师、太傅鞠武生了一场大病,好在已经渐愈。 之后就是燕国的一些家事。 燕王喜软弱无能,一把年纪了还整天泡在美人堆里,姬丹又多了好几个弟弟妹妹。 他听到这些的时候满脸不屑,挥了挥手:“无关紧要,不想听。” 不多时,姬丹丢下一句“差不多了”,就翻身跃进旁边的垣墙,这里正是他的夯土小院。 荆蒙二人对视一眼,蒙毅立刻拉着他往家赶:“姬丹有变,我得赶紧去告诉大哥,让他去向王上禀报此事。” 那人虽是太子丹,但这个荆轲现在还与他没半点交集,更谈不上帮忙,实在没有阻拦蒙毅的理由,也就跟着他一起去将军府。 两人离开后,出去搜寻姬丹的守卫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他们在女馆扑了空,一路大骂,直接踹开大门,满院子翻了个遍,最终在茅厕里找到呼呼大睡的姬丹。 士伍蛮狠地将他拖出来后,一巴掌扇醒:“你他娘上哪儿去了?” 姬丹迷迷糊糊的醒来,露出一个懵逼的惺忪笑脸:“啥?我能上哪儿去?不就在……就在茅厕里、嗝、睡了一觉么,嘿嘿嘿……” “呸,”士伍往地上啐了一口,揪着他衣襟,“天生的贱命,太子又怎么样,燕国有你这样的太子,国不久矣。” “嗯嗯,”姬丹萎靡地点点头,“不久了不久了,唉……” 随即被丢开,烂泥一样摊在地上,傻乎乎地冲他们笑笑。 士伍冷哼着摇摇头:“窝囊废。” “窝囊废!”姬丹忽然指着他,瞪圆了眼睛,随即又戳戳自己胸口,“是我,咸阳人称怂包太子丹,姬丹,鸡蛋,窝囊蛋,嘿嘿,就是我啊……” 他开始自顾自地撒泼卖疯,拔地上的草吃,一口一口嚼得起劲。 守卫们懒得理他,纷纷离开,回到门口值守。 姬丹一个人演得开心,过了好一会儿,演累了,才磨磨蹭蹭爬起,歪歪倒倒地扶着墙进屋。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阴鸷…… …… …… 蒙毅回到将军府之前,整个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要去跟哥哥蒙恬告发姬丹的谋划。 可一进了大门,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怂下了背,几乎是贴着墙在走,抓住一个管事问他吕七姑娘在哪里? “回二公子,吕家七姑娘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见见在咸阳的老朋友。” 蒙毅这才松掉一口气,在家里找了一圈,得知蒙恬在城外大营,又要骑马出去。 “我跟你一起吧,”荆轲说,“毕竟是我们一起发现姬丹的秘密的。” 蒙毅熟练地翻身上马,摇了摇头:“大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何况荆兄是卫国人,我看……”他眯起眼睛笑了笑,“……你是怕见嫂嫂吧。” “我……”荆轲语塞。 “快进去吧,你跟我不同,你又没动手啊,嫂嫂温柔贤惠,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说完呵马一声,留下一串蹄尘。 荆轲站在原地,重重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进府,没几步就忘了路。 昨晚来时天黑着,又有吕萌和蒙毅带路,怀里抱着昏迷的段灵儿,压根就没记路,此时喊住两个婢女询问方向。 “是昨天夜宿七姑娘屋的那位姑娘吧?正跟少夫人和小公子在后花园呢。” 荆轲来到花园院外,听见里面嬉闹正欢,是段灵儿的笑声,把孩子逗得咯咯咯直笑。 嗯……也许不生气了……吧? 他刚要进院,就被内里左右两名婢女拦住了。 “公子请留步,这里是将军府内院,外男不得入内。” “哦……”荆轲点点头,“我不进去,就看看。” 然后,他就在院外的树丛后面观察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灵儿的表情,分析她到底是不是没气了。 她正带着蒙恬的小儿子荡秋千,一阵一阵,母子一样。 而亲娘吕英在旁看着儿子时而受惊时而开眉的表情,忍俊不禁地拍起手。 秋千暂歇,吕英笑着看向段灵儿:“学儿很喜欢你呢,看你的性子,也的确是我母亲会喜欢的那种,母亲在信中提过你,成婚有一年了吧,怎么没要个孩子呢?” 段灵儿倏地红了脸:“这个……不好强求的,u看书 w.uukanshu 夫君说过……他说不急。” 荆轲竖直耳朵,雷达一样扫描那里的声波。 可惜女人在谈到这种话题时,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什么都听不见。 他心道:灵儿啊,你在说什嘛? 段灵儿像受了感应似的,突然抬起头,一目撞进荆轲的眼里。 两人隔着老远,互相眨了眨眼睛,荆轲心里砰砰直跳,忐忑不已。 不气了?还在气?不气了?还在气?不气了?还在气? 几秒后,灵儿的视线擦着他的头顶划向更远的地方,就像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地蹲下身,逗弄小孩子。 要死…… 荆轲:她还在气我。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兰池有座宫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章节数已调整正常,不是断章,前几章已说明,么么~】 荆轲和段灵儿的麻烦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而另一个小麻烦已经在制造麻烦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吕萌。 她是来咸阳找嬴政算账的,吕英姐姐么,顺便看一眼,也好有个住处。 今早跟姐姐说的“去看老朋友”其实是句大实话。 吕萌是土生土长的咸阳人,去濮阳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从前在这里积累了几个朋友。 而愿意跟她做朋友的,一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要么是爱武的男孩,不怕被打,这一类大多被她可爱的外表所迷惑,比如蒙毅。 要么是听话至极的乖乖女,听吕萌的话,把她看作一个可以带进闺房的大哥哥。 她现在要找的老朋友属于后者,人在宫里。 是秦王后芈纾的妹妹、芈纭,后宫级别是八字,芈八子,与当年宣太后在宫中的初始地位一样。 芈纭小小年纪就被送进后宫,吕萌挺为她感到可惜。 两人的性格完全相反,一个笨笨的温柔乖巧,一个精明的跋扈乖张。 也不知是什么奇缘,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可以谈心的闺蜜。 但在吕萌随家人去濮阳之后,就再没见过。 吕萌轻车熟路地奔向秦王宫侧门,袖里揣着两块身价不菲的铜牌,“蒙”字牌和“吕”字牌。 这俩牌子加在一块,别说各级官吏全都会开道行礼,就连秦王也要重视起来。 不过“吕”字牌的含金量大不如前,遭秦王忌讳,很可能会带来麻烦。 她来到侧宫门外,向宫卫队长出示“蒙”字牌,说自己是将军府少夫人派来的,有口信要亲自转送给芈八子。 队长恭恭敬敬地请她稍等,两刻之后,带出来一句话:“八子随王后去兰池宫了,请姑娘去那里找。” 吕萌:他娘的。 兰池宫好远,在城东郊外的乡下的山里的湖边,骑马单程都要半个时辰。 她都想直接进宫找嬴政了,但这样目标太明显,嬴政未必会见,还会引起宫卫戒备。 而且…… 达不到她的出其不意的目的。 她想在嬴政那张死鱼脸上看到惊慌的表情。 所以不能直接找嬴政,必须得通过宫里的熟人把自己带进去。 宫里的熟人……就只有芈纭了啊。 所以还是得跑趟兰池宫。 夫人们出去玩,没人能确定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拖到天黑,没有秦王令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宫,拿十个“蒙”字牌都没用。 吕萌也不喜欢等,与其干巴巴地等着未知的将来,不如动身去做,主动去寻找。 她回蒙府弄了匹马,疾奔出城,三刻就抵达了兰池宫。 所谓兰池宫,这名字一听,就是君王之家用来消遣娱乐的地方。 兰池是个椭圆形的人工湖,边缘凹凸不齐,种着茂盛的芦苇。 冬天的芦苇是干巴巴的秋黄色,远看有几分萧条,近看之后,会发现芦苇下面有小鱼穿梭来去,又添几分生机。 最靠近湖面的是高高低低的栈道,贴在地面的是廊,跨过湖就成了桥。 兰池北侧有一座富丽高大的宫殿,那就是兰池宫,拾级而上可以俯瞰全景。 天空瓦蓝,白云悠悠,殿后有山,几者结合,与湖面的镜像倒映组成一幅天作美景。 真冷。 风还大。 树上乌鸦惨叫冲天。 更冷了。 吕萌缩着脖子搓着手,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过这片被他们称作美景的鬼地方。 大冷天的没事干,脑子坏了才会跑到这里来。 同样想法的还有芈纭。 她披着厚厚的裘,戴着大帽兜,手里捧着羊皮暖水袋,瑟瑟发抖。 无奈芈纾喜欢看景,把她和两岁多的小扶苏一起拖了来。 他们在兰池宫的偏殿里,命人把面湖的窗子打开一扇,冷风呲溜窜进,屋内顿时冷得通透。 又点了四座大燎炉,近处放了六个炭盆。 屋里的婢女都要热晕了,窗边的夫人们才能勉强感到一些暖意。 芈纾亲自煎了壶茶,捧着杯子边喝边看。 她是真爱看,无论刮风下雨都要来。 还说四时之景不同,一时有一时的意趣。 下雨天的兰池怎样怎样,下雪天的兰池怎样怎样,大雾天也要跑来看,说兰池像是仙境一般,这话倒没错。 这里是她被介绍来与秦王相亲的地方…… 嬴政的外貌,是会让女人一眼陷入爱河的。 她还记得四年前的那天,被父亲带来赴华阳太后的宴会。 相当于家宴,自然也有秦王出席,他那时才刚刚及冠。 大家在宴会上吃着喝着,华阳太后一出口,芈纾就被指给了嬴政,没多久就嫁进了王宫。 她还记得嬴政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这窗外可以远眺山湖的平台上…… 他看着风景说:“好看。” 只有这两个字,就使得芈纾想入非非。 觉得那哪里是在说景,明明就是在说自己,嬴政不好意思,借景抒情罢了。 政哥哥啊,在感情上就是个扭扭捏捏的小男孩儿,明明可以正面表达的,却非要绕着弯子转半天。 他对别的后宫可不这样。 所以芈纾喜欢这里。 她盯着湖边栈桥,目光锁定那上面一列行走的人,太远了看不清,还戴着帽兜遮住了半张脸。 除了自己,还有谁会在这大冬天的跑到兰池来? 她朝芈纭轻挑下巴:“有人来了。” 芈纭转头望去,大概是什么奇怪的心灵感应在作祟,栈桥上的人也同时抬头朝这扇窗口望来。 两人视线一碰,立马就认出了对方。 “吕萌!” “芈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失散多年的好朋友同时爆发,女孩子的炸裂尖叫划破冬天清冷的湖面,惊起一片飞鸦,嘎嘎嘎。 一个踩在榻上扒着窗口,一个在木栈道上砰砰砰地直跳。 芈纾微虚着眼睛:“吕萌?她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濮阳的么?” “就这么来了呗,uu看书 ww.uukanshu.co 定是来找我的。” 芈纭急忙下榻,趿拉着鞋就要往外跑。 “八子,”芈纾皱眉轻呵一声,“你是八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回来坐好,等她来见。” 芈纭猛地急停,一时兴奋忘了分寸,身份就像一具沉重的枷锁,把她给死死套住,只能苦着脸挪步回来。 “你还跟吕家的有联系?”芈纾问。 芈纭愣了一下,想起芈纾曾经提醒过,要与吕家保持距离,免得受到王上猜疑、惹祸上身。 她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去濮阳之后就从没来往了,这次她来……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事。” 芈纾稍想片刻:“你独自与她见面,别说我在这里,事后把原话一一告知。”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寡人是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东郊,兰池宫。 吕萌来后,与芈纭执手相看泪眼。 但没有无语凝噎,而是巴拉巴拉讲个不停。 讲天讲地问候爹妈,寒暄了好半天才坐进屋里说话。 就算芈纾提前带着扶苏离开,走时抚平了坐垫褶皱,擦干水渍,还带走了自己的杯子,也还是被吕萌发觉这里曾经有过别人。 “你才不会一个人没事干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吕萌笑了笑,盘腿上榻,“肯定是被人绑来的吧?” 芈纭稍稍一愣,呵呵道:“是宫里的几位夫人,方才走了。” 吕萌没有多问,打算说说正事,刚要开口,旁边射来两道老练的锐利目光。 是芈纾留在这里的两个婆子,她很清楚芈纭和吕萌的关系,才不会只听芈纭一面之词,额外留下两人来旁听,防止芈纭有心隐瞒。 吕萌很精,让芈纭把头靠来,伏上案慢慢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 那两个婆子眼睛都直了,上前两步想要光明正大地偷听。 吕萌猜出几分,心里冷笑,撅起嘴,又轻又快地往芈纭耳廓上一吹。 “哎呀……萌萌……”芈纭耳朵一痒,笑着挠了挠,“做什么啊?” 她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看见岸边条小船,嘴角一咧:“景色不错啊,屋里好热,我们出去走走吧。” 芈纭没意见,吕萌的话,她都没意见。 芈八子很快摆驾出门,要到园子里逛逛,婆子们紧随其后。 两人漫无目的地一路闲聊,聊到岸边,吕萌两个跳步就上了船,朝芈纭伸去手:“上船。” “我……”芈纭看着微漾的湖面就嫌冷,蹙眉摇了摇头,“天这么冷,我又不会水……” 吕萌理所当然道:“谁让你下水了?不是有船吗?” “可……” 两个婆子一看,就知道这是要撇下自己,当即上前制止。 “吕姑娘,这样冷的天,湖面风大,八子经不住冻。” “是啊,就算是八子的朋友,也要守规矩,八子是王宫里的八子,姑娘只是外面的姑娘,你可不能——” “老婆子!”吕萌一个怒眼瞪来,“谁跟你们说话了?一唱一和地也不嫌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真的关心我纭妹妹呢,去跟你家主人说,别想偷听我俩说话,我说的东西……” 她挑眉瞥向宫殿,那边窗里似乎有个窥视的人影,伸手指去,一字一顿道,“……她肯定不爱听。” 那人影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朝窗后藏进半个身体。 居然被她发现了。芈纾想。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芈纭被她拉上了船,抛开婆子和岸边的宫人婢女,两人一船缓缓划远,在湖心轻轻打着转。 这样就没人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 她们没聊多久,就像婆子说的那样,湖面开阔风大,吹得头疼,很快上了岸。 在岸边稍作道别,吕萌直接往宫门走,芈纭这一大串人慢慢回到宫殿,当即被带到芈纾面前。 她轻抿一口热茶,漫不经心问:“你们好雅兴,都聊到船上去了,说了什么?” 芈纭叹了口气:“是她和吕芷姐姐,之前出了点事……”她又息声不说了,满脸愁容。 芈纾屏退旁人,才得知吕萌吕芷之前遇到的那场凶险,事关女儿家的名声,怪不得不好让旁人听见。 “那吕萌也真是的,不至于非得到船上说吧,我看呐,就是她自己好玩。” 芈纾还是爱护妹妹的,握住她通红的小手,“还非要拖上你,把手都冻得冰凉,喝杯茶暖暖身吧。” 芈纭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嗯。” …… …… 日渐西斜,两位夫人的车驾回宫时,丝毫没有发现随队的婢女中,多了一道身影…… …… …… 入夜,秦王的书宫里依然灯火通明,油灯们兢兢业业地燃烧生命,燎炉里的木炭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免得打扰主人。 年轻的君王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每天要批阅三十斤的奏简。 还剩五斤。 嬴政批奏的时候近处无人,他需要绝对的安静。 打了个哈欠揉揉眉心,宫人悄无声息地送来一盏醒神茶,注意不去影响他,轻轻放上王案后趋步退下。 他喝下一口,闭目稍作调息,接着展开下一卷,上下扫了两眼,提起笔正要批注…… 脖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轻薄锋利,还有微弱的呼吸。 刺客么?呵。 他悬笔停顿片刻,又面不改色地继续落笔,写下自己对这份上奏的意见和命令,洋洋洒洒二十个大字。 直到他批完这卷,身后的人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嬴政放下笔,缓缓卷起奏简,“啪”地往旁边一落,又取来第二卷,边展边说:“如果要来杀寡人,记得换种香,吕萌。” 锋凉的感觉瞬间没有了,片刻的寂静之后,是小姑娘嗅气味的鼻息。 接着又是长长的叹息:“唉,是白梅香,从小用到大的,想不到你连这都能闻出来,早知道就该在茶里下药毒死你,就跟你毒死我父亲那样。” 候在外殿的宦人听到里面的声音,急匆匆跑进来。 见一宫人拿着匕首站在秦王身边,脸色忽变,当场就要叫宫卫进来抓人。 刚开口发出半个音,嬴政轻挥一下手让他们退下。 这明摆着就是要对王上不利啊,哪能说退就退? 一人躬身问:“王上,是否需要叫宫卫——” “不用。” “那是否——” “下去。” 几个宦人没办法,只能欠身答应:“唯。” 嬴政继续看简,冷目冷声道:“只凭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刚才说的那句话,就足以给你们吕家带来灭族的灾祸,举家腰斩。”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吕萌抄着一把小匕首,满脸懊丧地往案上一坐,坐在未批的奏简上。 “啧。” 嬴政卷起奏简,嫌弃地赶赶她:“起身。” 吕萌就起身走开,漫无目的地在旁边晃来晃去,摸摸灯座,摸摸屏风,手很痒。 嬴政不管她,继续批简。 对于她是何时来的咸阳、怎么进的宫,一概不问,不需要问。 因为一概清楚,秦王的耳目,无孔不入。 吕萌本来有千万句质问要砸给这个臭秦王,可真正到了面前,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吕不韦仲父的关系,两人以兄妹相称,嬴政比吕萌大了快十岁,一直把她当孩子看待,所以对她的很多事情会不计较。 之前说过,能容忍吕萌性子的都不是常人。 眼前这位也一样。 “寡人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边看简边说,“文信侯的死不是寡人的命令,是他自己的选择。” 吕萌随即反问:“那为什么要逼我们全家迁蜀?” 其实很多道理,荆轲之前都跟吕萌分析得很清楚,她也听进去了,可就是想蛮不讲理一下。 嬴政直言:“本来连迁蜀的机会都没有,是你的政哥哥想放你们一命,不感谢寡人么?” “你!”吕萌举起小匕首,气得直发抖,“既是政哥哥,那我父亲是你仲父啊,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我要听你亲口说。” 嬴政冷眼扫来:“寡人是君,他是臣,他有功,寡人和父王都给过他荣耀,可惜他越界了,君臣不再。 “不是寡人怎么对他,而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寡人、对秦国,等数十年之后,你到了那边若是见到他,可以去问问。 “或者你坐到这个位子上来,看看你一旦成了嬴政,你会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你能怎么做? 能怎么做? 怎么做? 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让人不容置疑。 吕萌缓缓垂下匕首,有点泄气。 眼下贸然入宫,就是想亲耳听听嬴政是怎么辩解的。 哪知他根本不辩,仍是一副高傲的死鱼脸。 君王的决策,无人能够质疑。 她承认自己总是转不过弯来,那或许是种不甘,想为父亲的死找个应该负责的人,而那个人,好像真的就是父亲自己。 嬴政:“没什么事了就走吧,寡人很忙。” 他根本就不打算追究吕萌“行刺”这事。 吕萌问到了答案,人也困了,要回家睡觉。 她往袖中收起匕首:“不要追查我是怎么进宫的,如果让我知道有人受了牵连,咱们走着瞧。” 嬴政头也不抬,“嗯”了声。 耳目早就报上来了:吕家七姑娘今早去兰池宫找芈八子,两人在湖心船上交谈,下午便扮作婢女随王后车驾回宫,在芈八子宫中藏至入夜,uu看书.uukanhu.cm 是否要搜捕? 不了,由着她吧。嬴政当时说。 吕萌是躲躲藏藏进来的,现在大大方方出门。 从秦王书宫大摇大摆出来,谁人敢拦? 她刚绕过屏风,嬴政缓缓开口,说了一句可以被称为心事的话。 与他以往冷冰冰的声音不同,此时略微带着些感情,竟有点吞吞吐吐:“老实说……在听到仲父的死讯时……寡人难过过。” 吕萌转过身,见嬴政虽在问话,却低着头目不离简,便高声问他:“难过?你哭啦?” 嬴政:“……” 吕萌:“那就是了,你真的哭了?你也会哭?” “……寡人是人,不能哭么?”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某国弱得跟鸡崽儿1样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城西,韩子法学院。 法学院已经开讲三天,求学者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多。 人最多的时候,大堂坐不下,非得到院子里。 第四天,当院子里也站满的时候,进不去的人就爬上墙头,有坐有蹲有站,跟排在树枝上的鸟一样。 然后这些人就像打枣似的被守卫用长杆捣下来,被韩非看见,责怪了一声,接着引发全院众怒。 院里足有三百号人,守卫是五个十人小队,闹出了一场骚乱。 超过一半的学子不是秦国人,不服秦国管,觉得自己是读书认字的,比这些兵鲁子高一等,仗着人多势众,且有韩非撑腰,更加盛气凌人。 兵鲁子有剑有棍,不服管的打就是了。 而另一小半来听讲的秦人,不全都是士子,也有普通官吏,借着休沐放假,见缝插针地来学习。 秦兵履行守卫的职责,他们当然不会上前多事,牵连进去很可能会丢了官服。 他们站在院子另一边,远离闹事区,冷眼旁观。 韩非挤进冲突的核心位置进行劝说,让两边都不要冲动,结果越急越结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跌到人群中被踩伤了腿。 事情闹到秦王那里,嬴政勃然大怒,当时就派人把参与闹事的全都关起来。 法学院也暂时关闭,派重兵围守,让韩非好好休养。 嬴政还派宫里的太医令去给韩非诊治,他腿上破了皮,有几处淤青,敷过膏、喝过药,接下来就是静养。 嬴政没有亲自来看望,而是让李斯代为问候。 李斯来的时候,韩非刚刚小憩了一觉。 他慢慢撑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师兄来了,何事?” 李师兄没打算久留,一直揣袖站着,语气平静:“师弟为秦国讲学,期间受伤也是为秦国受的伤,王上让我来看看你。” 韩非倚在凭几上,冷翻他一眼:“有劳了,还想杀我吗?” 李斯昂着下巴:“我说过,是王上的明令,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没有你,也没有这、这道令。” 李斯:“我是秦臣,你是韩人,秦国要东进,就一定要灭韩,你我利益相冲,各为其主罢了,只要你不再影响到秦国的利益,我们这个师兄弟,便还能做下去。” 韩非摇摇头:“说得好听,怕不是秦国的利益,是你李、李斯的利益吧。” 李斯冷哼:“知道就好,你且歇着吧。”随即甩袖转身。 迈出几步,听得韩非一声长叹:“大国之患,在于大臣权势太重,小国之患,在于近臣太受宠信,我韩非一身才学,却被大国之臣所不容,被小国之君所不信,放眼天下竟无可用之处,只能写、写文评说,何其悲哉?” 李斯稍一停步,垂下目光:“写文挺好,适合你。” …… …… 他离开后不久,法学院来了两个背着药箱的人,正在门口接受守卫队百长的核查。 “太医署?” 百长看看二人的身份牌,这是在王宫内任职者的专属名牌,半个手掌大的木牌,一人一张,上面必须加盖所属部门的印鉴和官长署名。 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咸阳宫太医署医徒某”,还有基本外貌特征,身高、脸型等等。 百长又打量他们几眼:“太医令中午才走,怎么又来两个医徒?” 一人赔笑道:“官君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中午刚随老师一起来的,老师回到医署,记挂韩子伤情,翻看了几卷古书药典,又找出一份可以使伤病更快痊愈的方子。 “奈何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不便奔劳,就让我们尽快抓了药送来,这不,方子在这,草药也都配好了,官君大可查验。” 他说着拍了拍药箱,打开盖子,里面的确是几扎药包,还有一片写满药方的木片。 百长随意看了两眼,回忆起中午跟随太医令一起来的人员。 四个医徒,各个低着头,这样的随从很容易被人忘记面孔。 既然这两人有名牌,还带着药,看起来笨头笨脑的,百长就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还派了两人跟着。 进到屋内向韩非行了礼,说明来意,便坐到他身边想要查看伤情、为他换药。 一人刚刚掀开他的下摆,余光瞄到两个士伍,便停手朝韩非欠身:“伤情乃人之私疾,不便有外人在场,还请先生让他二人退到屋外。” 韩非想起中午太医令给自己治伤时也是屏退除了医徒之外的所有人,便点点头,看向士伍:“麻烦二位了。” 他们并没多说,韩子既然提了要求,遵从就是,先后离开,在门外守候。 两个医徒稍加检查了韩非的腿伤,给过药包嘱咐几句,之后就开始说正事了。 “先生如果不愿留在秦国,我等愿助先生离秦。” 韩非稍稍一愣:“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答非所问:“先生满腹才华,难道就甘愿屈居于秦国的一间小小院落么?还被人推搡踩伤,天下之大,除了秦国和韩国,其他地方也需要先生。” 韩非想了想:“这世上除了秦与韩,再没别国用过法家治、治国,没有法家底蕴,我去的话只能变、变法,一切从新。 “而眼下秦国东进势头正盛,韩赵魏岌、岌岌可危,这三国一旦被破,燕齐楚唇亡齿寒,没有任何一国能有安、安稳的外部环境来支持国内变法,皆是强弩之末。” 两人皱眉对视一眼,又问:“先生觉得燕国如何?” “你们是燕国人?” “是,想请先生入燕为相,以法匡正朝纲,肃清乱党,壮我燕国与秦为抗。” 韩非笑着摇摇头:“当今之世,无人能与、与秦抗衡。” 他还想说得更难听一点,但为了顾全这二人的自尊心,还是压下不说。 燕国弱得跟鸡崽儿一样,不光是兵力,地缘更是决定性因素。 相较中原来说,它地处北方,土壤条件和面积都不够,没法种出充足的粮食来满足国人、养活军,年年都在闹饥荒。。 冬天寒冷难耐,冻死饿死更是常态,可以说是七国之中最不适宜生存居住的地方了。 而且它东接赵国,南临齐国,北面东胡,都是强敌。 与赵国和齐国的恩恩怨怨纠缠了上百年,国力生生被拖垮。 北边的东胡就更麻烦,uu看书ukansh.co 需要在北境建筑高大的城墙来抵御游牧民族的侵掠,却又不像赵国那样有能将李牧死守边防,抵抗力低下。 虽然边境有通商的民间市集,但如果有机会能用抢的,谁还会花钱买? 无奈,燕国还是连年被抢,边地居民怨声载道,甚至有边军携家带口投奔东胡加入了马背上的民族。 燕国朝堂更是日渐消弭,在名将乐毅、秦开之后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了。 现在的燕王姬喜更是胆小怕事,昏庸软弱。 燕国想要多活几年尚且困难,更别说变法复兴。 除非有逆天转世之能,不然,连坐以待毙都算运气好的,至少还能坐着。 (谁要是穿越到这个时候的燕国,想要帮助燕国振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还想要能对抗秦国,那难度绝对是地狱级别的,有兴趣可以穿过去试一试。) 第一百七十章 是因为秦律!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当今之世,无人能与、与秦国抗衡。” 一人不放弃,追问韩非:“如果能再次合纵呢?与赵、齐、楚联合抗秦?可以像当年信陵君扼秦军于函谷关那样吗?” 韩非稍稍一想:“你们大概是听说了赵国的李、李牧大胜秦军,便把抵挡秦军的希望都寄、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吧? 他忙道:“当然不会只靠他一人,燕齐楚也全要出兵派将,四国若是能联军百万,以李牧为总将,众志成城方能抵御秦国,把他们赶回函谷关内。” 众志成城? 韩非暗笑他们太天真,天真到无知。 这四国一盘散沙,自顾不暇,又怎么能团结得起来? 燕国弱鸡,说多了都是泪。 齐国觉得自己离秦国最远,齐王田建好像有点迟钝,对列国纷争袖手旁观,向来坐山观虎斗,十二年前信陵君合纵的那一次就没有参与,以后也不会。 楚国,疆域广阔,历史久远。国家虽然衰落,但积累还在,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是目前唯一可以跟秦国抗一抗的国家。 可楚国跟北方几国的步调向来不一致,关系时好时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翻脸。 国家内部还是宗族分封制,把国土分给大大小小的贵族、氏族,比散沙还散沙。 而且朝堂内讧不断,王族兄弟阋墙时有发生,官员贵族贪迷奢侈、攀比享乐,哪里还能指望得上? 秦国灭它只是时间问题,把楚国耗干了,骆驼也就死了。 韩非向他们简单普及了这些被他看作是常识的事情,而那两人竟一脸恍然,像是才刚刚认识到问题的关键。 至于赵国…… 韩非继续道:“赵王宠信佞臣,廉颇和信、信陵君当年是怎么被弃、被撤换的不用我多说了吧,佞臣还在,李牧难道就、就能摆脱这种宿命么?” 一人突然兴奋起来,一拍大腿:“是郭开!我们去杀了他,让他没法向赵王进谗。” 韩非:“除掉一个郭开,只要秦国继、继续收买赵臣,就还会有李开、王开,一个国家能否翻盘,不是杀掉某个奸、奸人那么简单,是大势,是命数,希望你们能明白。 “秦国和韩国,前者是大势所、所趋,后者是我的母国,除了这两者,我哪、哪儿也不会去,希望二位跟你家主人转达,韩非谢、谢过想要营救的好意。” 那两人叹了口气:“既然先生心意已决,那我等也不好强求,今日听先生一言,茅塞顿开,多谢教诲,这便告辞了。” 二人在屋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复查伤势来说实在是有点久。 藏作下人的秦王耳目在窗下偷听,听得不是太全,但有几段关键句就够了。 等两人出门后,一路尾随这两个假“医徒”,穿街过巷,来到女馆后屋。 发现他们秘密会见了一人,当即回宫上报给秦王。 嬴政听后,只说了四个字:“把人带来。” …… …… 姬丹被带到嬴政面前时,并不意外。 自己这么多小动作,早就做好了暴露的准备,嬴政不抓他才奇怪。 “听说你最近很忙,”嬴政漠然道,“可以跟寡人分享一下么?你的三件事,也好给你做做谋划。” 姬丹一左一右被两名近卫夹着,站在阶下咧嘴冷笑,“怕是你没那个本事。” 三件事是被荆轲和蒙毅在巷中无意听到的,蒙毅告诉给了哥哥蒙恬,蒙恬立即进宫禀告给秦王。 嬴政当时没什么反应,轻轻一句“知道了”。 有“三件事”的何止姬丹一人? 各国质子们都有事、都想跑、都想出去找盟友。 姬丹声东击西用逛女馆做掩护,傻头傻脑的守卫看不出来,秦王的耳目还能觉察不到么?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际遇,嬴政最擅长的就是潜伏下来、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放任嫪毐坐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直到赵姬给他生下两个儿子,这就成了可以铲除赵氏外戚的、不可辩驳的锋利工具。 按兵不动看着吕不韦膨胀,只凭一份质问书信就让他心甘情愿地自尽。 按兵不动……等着无刃剑的身影…… 而按兵不动的前提是,一切尽在掌握。 眼下嬴政想见见姬丹、这个童年好友,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预谋,也不是因为他派人去接触韩子,而是想讽刺他的天真。 “你以为只要有了韩子,燕国就能变法复兴,就能与我大秦相抗衡?” 姬丹翻眼瞪他:“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嬴政:“我怎么听说,韩子谢绝了你们的提议,说是……”他朝旁走了两步,仰头想了想,“说是只会呆在秦韩,别国均无指望。” “那是他没见过合纵的力量!”姬丹爆发出一阵怒吼,当即被左右近卫押住胳膊,他愤愤道: “十二年前,信陵君带领五国合纵打得你们不敢出关你都忘了吗?今夏又被赵国李牧全歼十万,纵使秦国虎狼一般,终是邪不胜正,你不会得逞的。” 嬴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眼角带着笑意:“邪不胜正?谁是邪?谁是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单纯,乱世只有胜负,没有正邪。” 话音刚落,他在姬丹身前两步停下。 高大的身形比姬丹足足高出半个头,气势压人,锋目凛凛,连旁边的黑甲近卫也要被比下去。 他平端着下巴,目光下瞥,高傲又冷漠。 姬丹怒目圆瞪:“你们秦国,靠收买各国君王身边的近臣来进谗,挑拨、分化君臣关系,无所不用其极,如此阴险卑鄙,难道不是邪吗?” 嬴政已经不想跟他搅了:“呵,夏虫不可语冰,不如你去问问那些收钱的,是寡人逼着他们收的吗?是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们收的吗?都是他们自己!” 姬丹一时无言。 “一个李牧算什么,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又算什么,如果上层腐烂了,源头崩坏了,这个国家就彻底没救了。 “如果不信,你们大可向我秦国的官员献贿,看看有谁会收?有谁敢收?他们要是敢打一个钱的主意,那举家就要被黥面、被充为城旦去修城筑墙,永世不得归籍,为什么?是因为秦法! “每一个秦人都信秦法如信神,法,是千秋治国之法,是万世立国之本,是当世能够归为一统的基石! “没有坚实的律法,国不国,军不军,你们几国蝼蚁拿什么跟我大秦相抗?国家后方松散薄弱,纵使有百万大军,寡人覆手便能捏成齑粉!谁又能奈我何?” 他越说越高亢,声音振聋发聩,雄心气吞山河,大袖一挥,像是拂去了百万大军。 姬丹眼中刚才还闪烁的光,瞬间黯淡,低头不语。 嬴政徐徐呼出一口气,uu看书 .uukashu 荡了下袖摆,音色恢复冷静:“你们想跟秦斗,也得有这番底气才行。” 说罢转身走回王案,背对姬丹道:“寡人放你回燕国。” 姬丹猛地抬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到头来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等我秦军兵临蓟城,让你也尝尝……”他停了停,想到痛处,眉心一抽,“……那种无力无助的绝望,是你欠我的。” 姬丹嘴唇忽然干涩,心虚地舔了一口:“……原来你还记得。” 嬴政:“怎么可能忘?” 凡是伤过我的,便要一一讨回。 …… …… 蓟(ji)城:燕国都城 第一百七十一章 嬴3岁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二十三年前,秦昭襄王五十年。 信陵君窃符救赵的那一场战役。 秦国大将王龁率军围攻赵国都城邯郸,当时的赵王欲杀秦国质子异人泄愤。 商人吕不韦用六百金贿赂守城官吏,协助异人逃离邯郸,跟随出征秦军返回秦国。 后被华阳夫人收做养子,改名子楚。 而他的夫人赵姬和三岁的儿子嬴政却没能随他一同逃出…… …… …… 时值夏末,大雨磅礴。 黑云滚滚压城,暗无天日。 邯郸城外硝烟弥漫,残戈断箭凌乱满地,城墙上扎着大大小小的攻城箭矢,还有几架运送到半途却被丢弃的攻城云梯和投石机。 邯郸城内欢呼一片,陷入绝境的军民终于在秦军的围困下重获生机。 每个人都喜泪满面,冒着大雨,顶着斗笠上街奔走相告: “秦军撤啦!” “秦贼滚啦!” “是信陵君!他带着魏军来救邯郸啦!” “信陵君!信陵君!信陵君!” 邯郸人聚集在市集、路口、宽阔的街道上,三五成群地讨论着信陵君大义援救的事迹。 人们当时不知道他是窃来的虎符,还顺带着把魏王也感谢了一遍。 城南外驻扎了八万前来相助的魏军,民众们商量着一会儿要拿出自家最好的酒菜去犒劳他们。 官府的人牵来了牛,准备杀牛劳军。 然而本应是庆祝胜利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却有人想起秦国质子尚在城中。 秦军害得邯郸差点破城亡国,把城墙、城楼砸得一塌糊涂,城头上都是士兵们的尸首,说跑就跑了。 “我们守城死了那么多将士,这口恶气咽不下去,必须找人出气!” 不知被谁起了个头,大家的不满情绪全被带动起来,脸色也是齐刷刷地变黑变阴、变得狰狞。 无论军民,全都拿起了武器。 戈、矛、弓、剑,锄头、斧头、镰刀、耙子…… 一切可以刺穿身体、敲碎脑袋的东西,都被劫后余生的人们高高举起,作为复仇利刃。 “杀秦质!偿邯郸!” “杀秦质!偿邯郸!” “杀秦质!偿邯郸!” 呼声震天,威势赫赫,竟然盖过了凶蛮的雨势,怒旋在邯郸城上空…… …… …… 邯郸城北,大宅连片。 这里居住着几户赵国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 在战事来临时,外界仿佛与他们无关,只要紧紧闭锁大门,就能把街上的喧嚣全部挡在外面。 街上空无一人,宅里庭院深深。 唯有雨水疯了似的,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路面。 “杀秦质”的讨伐喊声从城南开始,慢慢向东边移动。 那里原本住着秦国质子异人,可他早就跑了,宅中空无一人。 讨伐秦质的民众没有抓到目标,非常愤怒,很快开始向北转移,逐渐接近大宅区。 听说那里有户人家,把女儿嫁给了秦质异人,还生了个孩子。 那就拿那对母子来解恨! …… …… 雨中,一对母子被讨伐声驱赶着,穿街过巷,狼狈奔走。 年轻的母亲有着倾世容颜和仙子般的歌喉,她要是舞了起来,能够让人忘记时间,心甘情愿地荒废光阴。 任谁看上一眼都难以忘却,即使得不到,也会在心里记上一辈子,不,几辈子。 她本应被供在深宅做贵夫人的,此时却在亡命。 精绣罗衣被雨水浸透,华美的下摆成了拖命的累赘。 头上扣着一顶极不协调的粗糙斗笠,长发湿重,在身后结成绺子,紧紧贴在后背。 这轻盈窈窕的身躯在雨中拼命奔跑,一刻不敢停歇。 她怀里有个三岁的小男孩,被母亲稳稳抱着,身上罩了半件蓑衣。 这孩子不知道哭,不知道怕,安安静静地回抱母亲。 从肩头露出一双圆圆的、亮亮的黑眼睛,皱眉盯着后方,像是在帮母亲警惕着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 终于,女子跑到一座大宅的后门,扯开嗓子没了命地拼命拍打。 很快,里面传来带着希望的开闩声。 门只刚刚被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还没来得及问,女子就抱着儿子一头冲了进去,还不忘叮嘱那人把门关好。 不由分说,女子闷头冲过下人们的重重阻拦,熟门熟路地来到家主的书房,抱着孩子往那人案前扑通一跪。 “不孝女见过父亲,还请父亲救命,救救女儿和您外孙的性命。” 女子声音着急,却不带半点哭腔,反而异常坚定,不像是在请求,倒更像是在命令。 家主是女子的父亲,看着很久没见面的女儿抱着一个小孩子突然闯入,一时没反应过来,定在当场。 他盯着眼睛圆滚滚的可爱小外孙,只瞧一眼就打心底喜欢。 但表情忽然迟钝,嘴巴张合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这丫头当初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放弃富庶的家境,跟一个姓吕的商人跑了,自降身份做了他的舞姬。 父亲一怒之下与她断绝关系,却忍不住暗中打探,发现女儿又被姓吕的商人送给了秦国质子做夫人。 像个物件一样被送来送去的,赵家脸面何在? 父亲彻底不理她,再没过问一句,女儿也犟,从不回家,连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家里都不知道。 此时跑来的原因,父亲也结合形势猜到了一些,母子两人陷入绝境、没有生路了。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外面的呼声越来越近,光听那声音就能把人撕碎。 “快!”父亲赶忙起身,话不多说,领着母子二人往后院小跑,“去地窖!” 不多时,母子二人被藏进了柴房下冰冷的地窖,父亲朝里递进两件厚衣:“等我来开门,千万不要擅自出来。” 地窖顶盖被合上,外面的父亲和下人又拖来一层层薪柴把入口挡好,反复检查后才离开。 很快,一阵阵令人不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喊声、骂声、争执、推搡,混合成一片嘈杂的骚动,甚至还有砰砰哐哐砸东西的声音。 “阿娘……”孩子轻唤了一句,眼里滚着泪花。 地窖里黑,女子看不见,只能安慰着拍拍他,低头在他的小耳朵边轻语两声:“政儿乖,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政儿的外翁会保护我们的……” 砰—— 一声不祥的罐碎,外面忽然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怏怏的脚步声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这座大宅。 又过了不知多久,地窖顶盖上的薪柴被人拖走,咔啦咔啦打开了地板盖子。 下人们来接母子出去,说是闹事的人已经被赶走了。 “那父亲人呢?”女子急忙问。 她父亲被人砸了一罐子,额头上肿了个包,正躺在屋里休息。 向来坚忍的女子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儿子也跟着一起哭。 一大一小两个泪人,活生生把昏睡的父亲给哭醒了。 “没事了,”父亲伸手擦擦她眼泪,目光温柔,“为父打点了官府,那些人不会再来了……” 女子抽泣着点点头:“嗯……” 父亲微笑看向这个小外孙:“这孩子……叫什么?” 孩子吸吸鼻子,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嬴政,是秦国王子嬴异人的儿子。” “他父亲人呢?” 女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来接你们?” 女子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一转眼,吕不韦和嬴异人就同时不见了,半句鬼话都没留下。 秦赵关系这么紧张,没准不会来接了。 父亲叹了口气:“为了你母子二人的安全,不能叫嬴政了,就叫赵政吧。” “好。” …… …… (emmmmm……所以,这是一个丈夫和自己的前男友私奔的故事吧?) …… 【关于赵政】 学界主流的三种说法是: 1.秦国嬴姓赵氏,祖上传下来的。“赵氏之先,与秦共主”巴拉巴拉巴拉…… 2.出生于赵国,以国为氏是当时的习惯。 3.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这也是本书采用的视角。(因为可以造故事嘛,这不又多了一章出来?黑黑黑。) 其实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秦政,可是……好奇怪啊。 大家明明都习惯管秦始皇叫嬴政,秦政是谁?勤政爱民吗? 细心的读者应该会发现,本书没有特别区分姓与氏,全部都当成姓。 因为实在太别扭了,uu看书 ww.uukanshu一会儿氏一会儿姓,读起来肯定会很乱,那个年代也是乱糟糟的,很多东西在古代也都有其他叫法。 被子叫寝衣,咸酱叫酱,酸酱叫醢(你看,念都不会念,音同海)。 木头做的弓箭叫矢,竹子做的才叫箭(看它的竹字头)。 宽木条做的书卷的叫牍,细竹条的才叫简(再看它的竹字头)。 大猪叫彘,小猪叫豚(还记得青禾轩做烤乳猪时,苏嘉要做的炮豚吗?) 狗叫——哦,狗就是狗,鸡也还是鸡。 呃咳。 所以书中的绝大部分用词,全都是为了照顾现代习惯。 太乱了!统一哈,统一习惯哈…… ……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少年殇(上)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昭襄王五十六年。 秦王嬴稷卒,其子安国君嬴柱继位。 养子嬴子楚成为秦国太子,向赵国下国书,要求接回赵姬嬴政母子。 那一年,嬴政九岁。 …… …… 暖红的夕阳柔和地洒在庭院中,温软舒适,还带着耀眼的光芒,给一切都镶上了金边。 金边叶子金边花,金边屋里有人家。 女子坐在窗边穿针引线给儿子缝补衣服,哼着婉转温馨的赵国小调,轻扬地飘在院中。 她周身仿若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美丽端庄。 而夕阳红光掩盖了她微红的眼圈,谁也没发现她刚刚哭过。 “阿娘!” 少年嬴政从她背后一个熊扑,勾着她的脖子撒起娇:“阿娘,儿饿了晚饭怎么不等我?” 母亲把针线放到一边,环手搂着儿子,浅浅笑起,却又责备道:“哪个叫你整天偷跑出去野的?书也不好好念,你外翁要罚你,酉初之前不回来就没的吃。” 她蹙眉看看儿子,浑身上下脏兮兮,满头满脸灰蒙蒙,就像在猪圈里打了个滚,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草。 “你看看你,衣服又破了,阿娘都来不及补的,”她顺手摘掉草,“小爪子这么脏,弄得阿娘身上都是的,快,去洗洗。” “嗯……” 嬴政不情不愿地挪步离开,走出两步又忽然跑回来,往阿娘裙摆上狠狠抓了一把,生生抓出一个黑黑的五指爪印,然后立马掉头跑掉,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母亲看着爪印,蹙眉苦笑着摇摇头,真是管不住这孩子。 很快,嬴政洗完手洗完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抓着一块饼回来了,饼里裹着肉。 小东西边走边啃,啃的满脸是油。 母亲有点惊奇:“哪里来的饼?” 嬴政贼兮兮地挑眉笑了笑:“儿自有法子,饿不着。” “你啊……” 母亲重新拿起缝补到一半的衣服,肩膀的地方破了一个小洞,她就在补丁衬布上锈了一只小兔子。 用巧妙的针脚遮住补丁,这样补丁就不是一片笨笨的方布,而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绣花小兔子,跃然肩上。 嬴政啃着饼,边嚼边看,嘴巴砸吧砸吧:“儿不喜欢兔子,阿娘给我绣个大老虎吧。” 母亲:“挑三拣四的,阿娘给你绣什么你就穿什么,还有,吃东西的时候闭起嘴,食不言寝不语,外翁教的都忘了?” 嬴政立刻闭起嘴巴,把咀嚼声藏进两片嘴唇后面。 吃完饼,他在裤腿上抹了抹手,乖巧地趴在母亲身边撑着头:“阿娘,你上次给小鹿儿绣的衣服真好看,一只小鹿,跟她的名字一样,她很喜欢,让我谢谢你。” 母亲“嗯”了声,牵出一段长长的线:“举手之劳,她喜欢就好。” 嬴政盯着逐渐成型的小兔子若有所思,又歪头盯向母亲,漂亮的眼睛轻眨一下:“阿娘……可以让小鹿儿来我们家么?她想来跟你学唱歌。” 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啊,那你明天就把她带来,阿娘已经看厌你这个淘气包儿子了,也想看看小姑娘,政儿是喜欢她吗?她漂不漂亮?” “嘿哟……” 嬴政害羞地捂住脸,躺在地上打了半个滚,小脚蹬了两下,“阿娘就别取笑我了,什么喜不喜欢的?我拿她当妹妹啊,是喜欢妹妹的那种喜欢。 “她、我、姬丹,我们是……我们是一起玩的小伙伴……嗯,是的,姬丹说了,他长大后要娶小鹿儿呢,我比他大,得让着他。” 母亲心思沉重了几分,停下手中线:“姬丹……是燕国质子吧,他有说过他什么时候会回燕国吗?” 嬴政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听他说起过。” 母亲叹了口气,继续绣小兔子。 嬴政小声试探道:“阿娘……你总是盼着爹爹派人来接,去那个什么秦国,好像那里是我们的家,可我们不是赵人么?我叫赵政,生在赵国长在赵国,外翁和你,我们才是一家人啊,秦国不去就不去呗。” 母亲轻要一下头:“你父亲是秦王的儿子,以后是要做王的,等他做了王,一定会立你为太子,到时,你就是秦国的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都无法干涉。” 嬴政眼睛一亮:“真的吗?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是啊。” “那我能张着嘴吃饭吗?” “……”她抽了一下眉,“阿娘收回刚才的话。” 嬴政枕在母亲身边,翘着腿勾勾脚:“看来做王也没什么意思嘛,吃饭都不能张着嘴,不去也罢,就这样一直呆在阿娘和外翁身边好了。” “政儿觉得……”她停了停,“赵国好么?” 嬴政摇摇头不说话了,在邯郸的日子,虽然跟外翁住在大宅子里,有吃有穿还有下人。 但他知道的,外翁要花很多钱去打点官府才能勉强保护住母子俩。 改名为赵政只是缓冲了一段时间,缓冲掉邯郸人的愤怒情绪。 没多久,大家就也知道了这母子俩是秦国质子的妻儿。 杀意变淡,但恶意满满。 那些反秦的,发现秦质异人的妻儿住在这里,就天天在门外蹲守。 只要他们一出门,就会被碎石块、烂菜叶子、烂草杆子招呼,也被牛粪狗粪扔过。 小小的嬴政忍无可忍,挥着棒子去赶人,跟块头很大的成年人扭打在一起,凭着一股子蛮狠的愤怒和身高“优势”,狠狠击中对方的命根要害,居然没落下风,还打掉那人两颗牙。 人们见他不好欺负,就开始说她娘的坏话,肆意诽谤。 年轻美丽的单身母亲,是人们嚼烂舌根的好料。 什么“弃妇”“寡妇”都是好听的,最恶劣的时候,据说邯郸城一半的男人都上过她的榻。 恶意极其凶险,用词不堪令人骇然,人们在臆想和污蔑上的恶毒底线无法估量。 母子俩百口莫辩,后来母亲就不出门了,也不让嬴政出门。 好奇心躁动的孩子哪里能在深宅大院里呆得住? 他常常偷跑出去,跑到市井里巷中找别的孩子玩。 可孩子们“婊/子的儿子”“野种”“脏货”这么叫他。 那就打。 每次出去,嬴政不光是玩的,更要为了维护母亲和自己的名誉而开战。 隔三差五去市井转一圈,听听有谁说坏话的,当场就教训得那人求饶认爹,连大人们见着他也要绕道走。 日积月累打遍整个城南,最后获得了“邯郸小霸王”的称号。 再没有孩子敢对他们家出言不逊,可私下里又不知诅咒了他多少回。 嬴政:想骂我可以,别让我听见,不然撕烂你的嘴! 然而,就在这种混乱复杂的生长环境里,嬴政也找到了一处可以让心灵柔软下来的地方。 除了母亲身边,还有另一个小院,是他明天要去的地方,里面住着另一群孩子,是可以被称为伙伴的人。 此时,嬴政默默无声地陪着母亲,看着小兔子一点一点被白线填满,心里感到无比舒适。 余光瞄到母亲的手腕,几道红红的勒痕非常刺眼。 刚才被袖口挡住没能发现,现在见到,嬴政心里一拎,当即质问:“是不是官府的人又来了?他们绑了你?” 母亲赶忙拉起袖口,遮掩道:“没什么,没你事。” “不啊,”嬴政一把抓住母亲手腕,“给我看看,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县尉又来了,要你……” “没有,别问了……” 母亲哽咽,起身回屋,关上房门,把儿子关在外面。 刚刚的温馨气氛瞬间弥散…… 外翁一味地用钱去打点官府,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一次要的比一次多。 到后来,钱已经满足不了,他们要别的东西。 人。 外翁不给,他们就抢,直接来家里绑。 邯郸县尉对母亲下手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只他一个,还有别的咸鱼杂碎。 嬴政都知道,但凭他现在的力量,能够打的就只有孩子。 面对真正的、有武器的大人,uu看书 .uukanshu 他就如稻草一样易折。 嬴政缓缓吞下一口气,望着沉入山后的半抹夕阳,咬紧牙根暗中发誓:我一定要做王!我要你们都死光! …… …… 【小剧场】 失联的小荆哥:什么?这是……少年殇(上)?政哥哥你到底还有多少集?你个戏霸……才九岁就这个亚子……呜呜呜……灵儿快放我出去! 灵儿:跪好!搓衣板跪不出肥皂泡就不许起来! 小荆哥:坚强围笑:-d 孤独的傲娇政推了下金丝眼镜:根据作者上本书的经验来看,你该庆幸这是“上”,而不是“一”,作者可是写过“十”的:) 作者:楼上正解。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少年殇(中)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能让嬴政在黑暗暴力的少年生涯中温情片刻的地方,除了外翁和母亲的家,还有一座小院子。 这是一对六旬老夫妻的家宅,老人没有孩子,收养了许多战争孤儿。 一大家子二十几口,孩子们大的已经成家立业独立出户,小的还在蹒跚学步。 因为老丈会讲故事,讲各种鬼神传说、上古神话,也不像别人那样闲言碎语,这里的孩子个个温和善良,嬴政就常来找他们玩。 同样来玩的还有燕国质子小姬丹,作为人质,他的资历比嬴政要浅,年纪也比嬴政要小。 两人同为质子,惺惺相惜,嬴政是经验丰富的老质子,就以兄长自居,带着他到处转。 一个是邯郸小霸王,一个是邯郸小霸王的小跟班。 两人在城南打累了,便一起来这里听老人讲故事。 然后,就像某种剧情套路那样,两个好兄弟之间,肯定会出现一个女人。 他们在老丈家遇到了一个温柔漂亮的小姑娘,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小鹿儿。 确切的年龄也不清楚,只是看着比嬴政小一点。 三个小伙伴形影不离,不过兄弟俩打人是不会带着她的。 只会带她去河边捉小鱼小虾,爬树掏鸟窝,还让她踩在肩上去偷别人家果树上的大枣子。 那天,嬴政无意间哼起了歌,是母亲教他的一段。 小鹿儿很喜欢,听说嬴政的母亲会唱歌跳舞,就想来见见。 嬴政特地穿上母亲新缝好的“小兔子”衣服,找到姬丹,两人蹦蹦跳跳地去往老丈家。 远在院门之外,就看到官兵把这里团团围住,老夫妻和孩子们被分别套上枷锁、铁链一个接一个地被押送出来。 他们戴的这种枷锁,不是常见的一块木板一个洞。 而一米多长的长木板,前后两个洞,人犯一前一后锁一块。 有一个人倒,另一个人也会跟着倒下。 或是一个人要走,另一人就只能跟着走。 行动不能由己,两人必须统一,非常难受。 这种枷锁也没有孩子尺寸,十几岁的孩子戴着厚重的大木枷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 更小的孩子用麻绳捆着串成队,再小一点的,被士伍扛在肩上。 旁边几户邻居纷纷上前询问,领头的队率严厉道:“李氏夫妇窝藏死囚余孽,罪同死囚之罪,即刻腰斩于市。” “这些都是我在路边捡的孤儿!”老丈哭喊着为自己辩解,“他们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说是死囚了?” 周围人关切地点点头:“是啊,打仗死了那么多人,好多孩子无家可归,李老丈好心收养他们,这怎么就成死囚的孩子了?” “这么多没名没姓的孩子,怎么确定他们的父母都是死囚吗?” “搞清楚了再抓人,你们这些臭当官的,眼睛都瞎了吗?孩子哪里有错?” 队率猛力推开他,瞪眼蛮声:“上头要我抓人,我就抓!上头说他们窝藏死囚,他们就是窝藏死囚!再废话一句,我连你也一块抓!” 有一人与这家人关系很好,锲而不舍地上前追问:“那孩子呢,这么多孩子这么小,都杀了?你们不会要做畜生吧?” 队率一个反手挥去一巴:“官府办事,你给我闭嘴!” 之后也许是觉得自己做得过了,他又随口敷衍一句:“孩子不杀,充为奴籍,送去人家。” 旁边的士伍在一个一个点人头,等所有的孩子都走光了就来汇报:“队率,上头说死囚余孽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刚才那些孩子里,小姑娘要么是十几岁的,要么是三四岁的,就是没瞧见七八岁的。” 队率撇撇嘴,心很累,斜眼瞄向一边:“那就搜啊,肯定是藏在哪里了,把宅子给我翻个底朝天,一个小丫头能躲到哪里去?” …… …… 嬴政带着姬丹躲在斜对面的小巷里,刚才那些孩子们排队出来的时候,他一眼就发现这里没有小鹿儿,所以肯定是躲到哪里去了。 两人绕到院子背面,那里有个被杂草挡住的狗洞。 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院内,也许早就跑出去了,嬴政决定进去看看。 “别啊,”姬丹满脸为难地拉住他,“太、太危险了,刚才官兵说了,他们犯了罪,要把他们腰斩——” “他放屁!”嬴政啐出一口,弯腰拨开杂草,“这种鬼话你也信!如果李老丈都被抓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 “可是……” 嬴政一边钻洞一边说:“我不管他们有没有罪,他们在我心里就是顶好的人,我会想办法救他们的,我是秦国质子,他们得听秦国的,现在小鹿儿不见了,我要先找到她。” 话说完,他已经成功通过狗洞,朝外面伸出一只手:“进来。” 姬丹退了半步摇摇头:“我……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给你放风。” 那手立马就伸了回去:“也好。” 伴着沙沙踩草声,嬴政悄悄潜入屋子后面。 听院门外的声音,那些民众像是和官兵起了争执。 嬴政猫着腰,轻车熟路地跑进厨房,这里是小伙伴们躲猫猫的地方。 小鹿儿每次都藏在这里,嬴政还总装作找不见。 灶上架着一口大釜锅,打开锅盖,一个精精灵灵的小巧丫头蹲身藏在里面。 “找到你啦。” 嬴政笑着伸去双臂,将她从锅里抱了出来。 小鹿儿很瘦,很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 她的眼睛也很大,是因为瘦弱而显得大。 “阿政……”小鹿儿几乎要哭出来,“耶耶他们……还有哥哥姐姐……” “我知道,”嬴政牵着她往外走,“你先跟我走,我会救他们的,千万别说话,阿丹也来了,在外面给我们望风呢。” 阿丹在外面等得都要疯了,紧张到想大便。 他数了一百下,如果嬴政再不出来,自己就去上厕所。 后也不知数了多少个一百下,嬴政终于带着小鹿儿钻了出来。uu看书.uukanshu 三个小伙伴穿小道过小巷,很快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哪知前面还有官兵。 “狗洞草堆被人踩过,那丫头一定是钻洞跑了,她父亲是逆臣,时隔一年发现他还有个漏网的女儿,王上要她全家的命,一个不能少!这次不论人尸,务必找到,包庇者格杀勿论。” 三人正要掉头,后面也有官兵结队跑过。 进退两难,但绝处逢生,旁边的一户人家掩着门,他们鱼贯而入。 接着发现这里的屋子门窗破洞,地上堆满落叶、杂草丛生,好像是个空宅——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嬴政把小鹿儿藏进屋里,带着姬丹要出门。 姬丹一下慌了神:“干什么去?” 嬴政坚定道:“去引开他们。”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少年殇(下)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姬丹虽然有点怕事,但跟着嬴政混得久了,也有些身手。 两个孩子连翻几道墙,从巷子另一边的墙头落下,正好落在一对搜人的官兵面前。 嬴政大喝一声:“你们这些窝囊废!混账东西!来啊,来抓我啊!” 他喊完拔腿就跑,转头叫上同伴:“丹!快跑!” 姬丹迟了半拍,反应过来后立即奔开蹄子跟上他。 两人跟撒野的兔子一样,快得没边。 “小兔崽子!” 有两个士伍经不起激,就是要跟孩子置气,冲上去追。 姬丹不争气地栽了个大跟头,脸着地,被追上来的士伍一把拎起:“小混账,我看你活腻了!” 嬴政发觉伙伴被捕,当即掉头回来,还捡起几块石头大力扔去。 “狗东西!放开他!” 他大步流星,气势逼人。 小小年纪,好大的胆魄。 两个士伍不禁退缩了半步,竟下意识地把姬丹挡在身前做掩护。 姬丹转头咬了那人手,当即被甩了一巴掌,头晕目眩的。 “我让你,”嬴政停步蓄力,把手掌大的石头狠狠抡去,“放手!” 石头又快又狠地砸中一人脑门,他“啊呜”大叫一声弯腰捂着脸。 更多的士伍来了,心想他们怎么跟两个孩子纠缠了半天,一看才发现这俩不是普通的孩子。 “你是……”队率愣了一下,皱眉指着嬴政,“是秦国质子?” 一旁的姬丹捂着被打肿的脸,支支吾吾:“我、我是燕国的,是王子,你们不能……不能抓我们。” 这话声音小的跟没说一样,很快就被人拉扯到一边。 嬴政见到队率,眼里沉下浓重的杀气。 这个男人,来家里绑过她的母亲。 手里还有一块小石头,嬴政在心里计算着瞄准的角度和力度,能砸瞎他一只眼睛也行。 队率被个孩子这样杀气腾腾地盯着,很不爽,腆着肚子走到嬴政面前,低头俯视他:“刚才挑衅我们的人,就是你?” 嬴政毫不畏惧地迎上目光,手上捏紧石头:“是。” “你可知,干扰官府办差,是要坐牢的。” 嬴政冷笑一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若是连孩童的戏言也要当真的话,我看你们赵国士伍还真是小心眼,鸡的心眼都比你们大!” “你!” 队率两眼冒火光,想去揍这孩子,但跟一个孩子动手,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而且对手是这个邯郸小霸王,自己很可能要吃亏。 但对付这个孩子,有个好办法,可以挫挫他的锐气,叫他一个质子这么嚣张! 队率舒畅地呼出一口气,舔了舔嘴唇回味道:“你的母亲,啧啧,真是不错,不愧是邯郸第一姬,够味。” 我去你妈的! 嬴政怒火烧脑,目眦尽裂,猩红的血丝爬满眼球。 他迅雷般地投石,石头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啪呲”一声,队率的左眼忽然飙射出两道短暂的血线。 惨叫爆发! 石头准准砸进他眼眶,那里面哪儿还有什么眼睛,眼球被石头砸得爆开,石头就卡在了眼窝里。 他弯腰蹲下身,捂着眼睛痛苦咆哮,周围的士伍乱成一团。 有人跑去喊医,有人气急败坏,抓住两个孩子,一把放倒跪地,压下他们的头,抽剑就要砍。 “你敢!” 嬴政歪头斜瞪,眼神如烈火,慑人心魄,要把人活活烧死:“我是秦国质子!你们要是敢杀我,我父亲定会灭了你的国!” “你就是个屁!”士伍唾他一口,“小畜生,秦国要是重视你,就不会把你丢在这边做质子!质子,就是任人屠宰的肉,没用的废物!” 长剑再次举起,嬴政坚信他们只是吓唬,想从自己脸上看到害怕的表情,来挽回队率的颜面。 其实不敢真的动手,质子就算性命被人随意拿捏,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士伍来决定生死,动辄就是外交事件,他们再愤怒无知,也不敢点燃这把火。 而猪队友姬丹可没意识到这点,怕得抱头痛哭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我、我跟你们说件事,你们想听的!是你们要找的人!求你们别杀我!” 嬴政稍稍一愣,猛然转过头,暴怒道:“姬丹!你做什么!不要求他们!他们不会下手的!” 一个士伍来了兴趣,揪起他头发问:“你要说什么?什么是‘我们想听’的事?” 姬丹满脸泪,抽抽道:“你、你要先保证不、不杀我……” “你只要说了,我就不杀,不然,”士伍举剑拍拍他脸,“就等着开膛破肚吧。” “别别,我说我说,是你们要抓的那个——” “姬丹!”嬴政破音。 姬丹吓得满头大汗,狠狠吞咽一口:“是那个小女孩,她叫小鹿——” 嬴政嘶吼起来:“姬丹!你要是出卖她就是出卖我!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等我做了秦王,就要灭了你的燕国!” 士伍摆摆手:“把他嘴堵上。” 嬴政被拖走,堵住了嘴,眼睛瞪得要吃人,把姬丹活剥了几层皮。 姬丹被他的吼声一吓,撕心裂肺嚎啕哭了起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士伍们心里厌烦,拍拍他脸:“你快说!不然真要杀了你!” 姬丹哭哭唧唧、抽着鼻子招出了小鹿儿的藏身处。 很快,官兵们在那间废屋里找到她,被绑着扭送去了市集刑场,和李氏夫妇跪在一起,准备一个一个送进铡刀口。 作为“酬谢”,嬴政和姬丹也绑着手被带去观刑,站在最前排。 被石头砸中眼睛的队率匆匆处理过伤口后也赶了来,头上裹了两圈布条,眼睛的位置洇着血,脸上血迹斑斑,冲着嬴政狞笑起来。 要行刑了,腰斩的铡刀很大,需要两个人同时下压。 第一个被送进刀口的是小鹿儿,她绝望地趴着,无力地抬眼看向曾经的伙伴。 姬丹不敢去看,闷头直哭,已经哭得没有力气。 嬴政死死盯着小鹿儿,他要自己记住这个画面,一辈子不忘。 两个刽子手喝着酒,嘻嘻哈哈走过来,挑肉似的打量着小鹿儿。 “哟,这姑娘可真瘦,轻松,我一个人就行了,给刀口开开刃,一会儿那俩老的,咱们再一起动手。” 嬴政斜瞪去一眼,把两个刽子手的脸孔也记了下来。 小鹿儿忽闪着睫毛,看着嬴政落下最后一串泪:“阿政……” 铡刀落下…… 再然后,嬴政看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被腰斩的人,不会马上死。 …… …… 断裂的尸首被拖到一边,等人拉来板车把这些东西送去城外扔掉。 嬴政逼自己看完了三个人的行刑,丢下姬丹兀自往那边跑去,才感觉到自己的腿已经迈不动步子了。 跌跌撞撞来到半个小鹿儿身边,大眼姑娘的眸子里再没了灵动的光彩,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 嬴政双手被绑在身前,只能用手指背去碰碰她死灰的脸。 接着看见她的衣服,衣襟上是自己母亲给她绣的小鹿图案,沾了血,像梅花鹿。 “我们说好的……”嬴政再也忍不住,埋头哭了起来:“今天要带你……去我家……我阿娘要唱歌给你听呢……” 这时,有几个文官模样的人穿过人群,在嬴政身后躬身行礼:“参见公子政,我等是秦国使臣,令尊现是秦国太子,派我们来接公子和夫人回家。” “回……”嬴政缓缓抬起头,“……家?” “是,夫人已在府上准备好,就等公子了。” 来人见他被绑着,立即过来解开,要搀他起身。 嬴政双手发青,使不上劲,他不要人扶,摆手挡开。 擦干泪,又把小鹿儿衣襟上锈着的那只小鹿,连布一并扯下,整整齐齐叠好,宝贝一样收进前襟。 俯身在她耳边轻道:“小鹿儿,你等着,阿政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他说罢果断起身,跟着秦国使臣离开。 经过姬丹身边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就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那些属于少年时的美好,再也回不去了…… …… …… 秦王政十三年。 嬴政二十六岁。 趴在案上睡着的君王忽然醒了,被梦惊醒。 好长的梦。 袖子浸湿了一片,原来自己这么能哭。 他苦笑一下,拿起案上的小鹿布片,轻抚着鹿身上的两个黑血点。 快了,赵国很快就要完了。 随即又想到母亲,他的阿娘,在嫪毐之乱后被发配去了雍城。 之后有二十七人劝说他不该对生母如此,有悖孝道。 结果二十七人被杀。 第二十八个,是一个叫茅焦的大臣,带着必死的信念来劝谏,终于让嬴政回心转意。 他在去年亲自前往雍城接回了母亲,重入咸阳甘泉宫居住。 不过接回归接回,他从没去看过母亲。 心里始终有道难以逾越的高槛,太多的事情,太乱的恩怨,堵在心里比山还高。 此时看着小鹿绣花,怅惘良久,他徐徐叹出一口气,有点想翻过大山去看看。 “来人,摆驾甘泉宫。” …… …… 【政哥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 辣么,uu看书 uukanhu 为什么要写这么多他的事? 我觉得,除了国家层面,嬴政和姬丹的重重矛盾也是刺秦的诱因。 他们曾经同在咸阳为质,两人少时交好,却因大势分道扬镳。 而童年的经历是成年后深植于心底的行为溯源,也是一个人基本性格的养成起点,足以影响一生。 你恨我我恨你,我要报仇你也要报仇,来来去去加上迫切的国家危机致使姬丹做出了要让嬴政去死的决定。 我也想从一个更全面的角度来展现“作者的”刺秦故事的前因后果。 荆轲,嬴政,太子丹,这三个人是刺秦的主要构成,后两者肯定要有独立的故事线。 但荆轲是本书一哥,还是要更大量地站在他的角度来进行。 他被一姐段灵儿关了几天小黑屋,终于要放出来了,明天见。 第一百七十五章 荆轲大姐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法学院只开了四天课就暂闭了,韩非在那次冲突中受了皮肉轻伤,他本人也惊魂未定,至少要休养半个月才能继续开讲。 被抓的闹事学子们因为聚众闹事、打架斗殴,被判了耐刑。 也就是剃掉胡子和鬓发,这算是很轻的。 但又把他们列上了法学院的黑名单,终身禁止进入。 学院最近在施工,院墙被增加到两人高,墙顶嵌了许多锋利的碎陶片,让人没法翻墙头。 转角还架设了一处高高的望台,等下次开讲时,学子们坐在院中,将会有士伍站在高处持弩警戒。 “这算是哪门子授课?”吕萌噗地吐掉一颗枣核,愤愤道,“人家是来学习的,咸阳就是这么招待学子的吗?” 蒙毅捡起那枣核丢进盘子里:“并非真的会射箭,只是一种威慑,我问过了,守卫用的箭镞都是钝的,打在人身上只会疼,不会伤。” “你是说你么?”吕萌斜瞄过去,“只会打晕,不会伤人?” 她眼神带刺,声音也一下冷漠起来。 心虚的蒙毅背脊一凉,赶忙赔笑着摆摆手:“不敢不敢。” 自他打晕吕萌那日已经过去五六天,当初他连正门都不敢走,生怕自己回家的消息被下人传到吕萌耳朵里,就在夜深后走侧门回的家。 谁想到吕萌拿了根马鞭,坐在他屋前的台阶上,一直等到深夜。 小姑娘抑制住腾腾的杀气,朝弱小又无助的蒙毅冷森森地笑了笑。 手中马鞭漫不经心地绷一绷、扯一扯,再空抽两下,听得蒙毅腿软心慌,逃也逃不走。 最后还是没能躲过一场狠毒的教训,第二天在屋里躺到下午都没起来。 至于是怎么教训的,院外的仆婢们不敢进去。 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只能满面愁容地为蒙二公子流泪。 然而荆轲却很羡慕他。 吕萌惯完火、撒完气,这事就算过去了,打完第二天就又跟蒙毅嘻嘻哈哈的。 蒙毅果然是个受虐狂,脸上挂着青眼圈还要黏着吕萌跟前跟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荆轲这边,段灵儿的冷暴力已经修炼至一个新的境界。 明明两人都在蒙家,在一个宅子里,一个院子里,甚至是在一步之内,她也能做到视若无物,有意把荆轲从自己的视野里剔除掉。 尽管他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诚心诚意地张口道歉,可灵儿与他都没有眼神接触,更别提会接受他的道歉了。 弄得荆轲心里卡了一块大石头,闷闷不乐,搞不懂这又是怎么了。 段灵儿在蒙家与吕萌住一屋,荆轲接不走她,就只能一个人怏怏地回驿馆。 独守空房,寂寞惆怅,抱着枕头当灵儿。 不说整天以泪洗面,也总是皱着个眉头心事重重。 只能跑到市集去逛逛街、散散心,再拉上蒙毅去法学院找韩非聊聊天。 蒙毅写了两篇文章,找韩非给自己开小灶。 荆轲在旁听着解闷,时不时插两句话。 三人下下六博棋、玩玩投壶、喝酒喝到半夜里,就这样又消磨了几日。 荆轲好几天没到蒙府,段灵儿终于坐不住了。 她气的不是自己被打晕,是荆轲死不听劝、执意与她背道而驰,非要去做那些本就不是平民该做的、危险的事。 灵儿不能理解,无法接受。 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是你一个商人非要去做的? 老老实实卖酒赚钱不好么? 搞那些事情把命给送掉怎么办? 可这些怨气并不能解释她对荆轲的不理不睬。 “别存异,说出来”是两人约定好的处理矛盾的方法。 他们的置气时长一般不会超过半天,也总是荆轲来哄。 只要稍稍一哄,配合卖萌的表情和神态,灵儿很快就会破功。 从没像现在这样油盐不进。 而她此时犟着不说话,也不是她情愿的。 灵儿最近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发现身体出现了一点变化,从而变得紧张焦虑。 她猜到了一些,虽然是之前期待了很久的,可偏生在这种时候……也不知该跟谁说起。 吕萌咋咋呼呼,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而阿轲,哼,让他自个儿反省去吧,太轻易就原谅他,还让他以为灵儿是多好哄的呢。 可当灵儿发现荆轲不来找自己了,连蒙府也不来,就又开始纠结。 怎么不来了呢?是不是病了? 咸阳城有几家女馆,荆轲不会是上那儿去浪了吧? 他不会撇下我自己一个人回濮阳了吧? 臭阿轲,你要是敢变心,我、我就不要你了! 终于有天,荆轲来找她,被人领过来的时候,她正和吕萌在院子里喝甜汤。 灵儿转过身背朝他,荆轲也不理睬,而是对吕萌道:“我们事情办完了,又在蒙家叨扰了许多日,该回濮阳了,明天就走吧。” 吕萌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见过嬴政,她的事情也办完了。 心大如她也能看出这小夫妻俩闹了别扭,夹在中间很难受,随即放下碗:“那行吧,你们聊着,我去找蒙毅。” “我这就走了,”荆轲抬了下手,“明天一早和何伯来接,就这样。” 他转身时目光轻扫过灵儿的背影,只瞥见小半个侧脸。 见她还是犟得跟块铁板一样,心里那块大石头又回来了,重重叹了口气。 而段灵儿听见他的叹息和渐渐远去的脚步,眼眶一红。 他不再哄自己了…… …… …… 次日一早,荆轲拿着蒙毅给的“蒙”字牌,通过路上的重重关卡,来到将军府接人。 蒙武将军近来在蓝田大营练兵,自始至终都没能见上一面。 而蒙恬现在也在营中,就由蒙毅和吕英到门口送行。 蒙毅和吕萌表情窃窃,向来打打闹闹的两人在离别时依依不舍。 段灵儿默默跟在后面,礼貌地向两位主人道谢道别。 蒙府仆婢们拎着行囊,帮何伯把东西装箱安置好,捆紧绳子准备上路。 吕萌一个纵身跳上车,从窗里伸出脑袋跟蒙毅做鬼脸。 段灵儿逞强,也想凭自己的力量上车。 她轻提裙摆踩上车踏,望着过高的落差轻叹一下,还是需要人扶。 一只熟悉的大手伸了过来,五指修长,线条硬朗,吸引着灵儿去触碰。 她下意识地搭了上,那五指轻轻合拢,呵住她冰凉的手。 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一个想念已久的温暖怀抱,任灵儿的心多硬多犟,只要被这怀抱环住,就瞬间化作一汪柔软的水。 “我好想你,”荆轲在她耳边轻道,奢求她的回复,“不要不理我……” 女人是经不住哄的,如果怎么都哄不动,那一定是哄的姿势不对。 像荆轲这样的欲擒故纵,放空灵儿几天让她心慌意乱,姿势正确√ 段灵儿很吃这套。 在经历了两天的惴惴不安之后,荆轲只刚刚拿出一个台阶给她下,她就顺着台阶呲溜一下滑了下来,滑进他怀里。 她也不管那么多人在旁边,紧紧回抱过去,捶他几下后背,涌出两抹泪:“臭阿轲!你要气死我!” 荆轲脸上哭啾啾,u看书.ukansh 心里喜洋洋,扔掉老脸求摸摸:“我错了嘛……你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要不跟我说话,不能不理我!不许不理我!我也会难过会伤心的啊……我、我还是个宝宝呢……” 一个八尺多高的大男人,大言不惭、臭不要脸…… 周围人面色唰地尬了下来,头皮上窸窸窣窣爬满小虫的感觉,异口同声地“嘶”地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世道! 吕萌在车里鸡皮疙瘩掉了一车,这种东西居然也说得出口…… 再也没法拿他当大哥了……当大姐吧…… “我……”段灵儿破涕为笑,她就是经不住他这个样子撒娇,脱口喊出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我好像有孩子了!” 荆轲:?!! 众人:??? 这是什么神转折?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我是孩子他爹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回濮阳的计划当即延后,大家回到府里,给段灵儿从太医署请来一位医官。 太医署隶属王宫,下辖的医官可以差派到一定级别的大臣家里看病,这就又蹭了一把蒙家的好处。 医官来诊脉之后确认是喜脉,不到两个月,脉象搏动有力,母体的状态很好。 他又开了些安胎补气的方子,建议灵儿先把胎坐稳再上路。 那样一来,就至少还要在咸阳呆上一个多月,搞不好真的就要在这里过年了。 吕英也愿意多留她些时日,家里的孩子很喜欢这个大姐姐,也与自己投缘,聊得来。 段灵儿迫不及待地要回家跟父母分享这个消息,摇了摇头:“谢过蒙夫人好意,只是我在府上打扰很久了,实在不好再留,思家心切,想早点回去。” 吕英关切道:“可你这才不到两月,车马长途的,疲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灵儿觉得这都不是事儿,异想天开对医官说:“烦请医官给我多开点药,我这两天多吃一些,多补点气,是不是就可以把孩子放稳一点?” 医官:“……”小姑娘,不是这样理解的。 连吕萌也跳出来凑热闹:“要不干脆留在咸阳过年吧,那几天街上有傩戏,还开放市集到午夜,咸阳的人比濮阳多多了,好热闹的。 “嬴、哦不,王上会去极庙冬祭,他的队伍从城北一直排到城南,有车有马有步兵,还有戈矛剑戟,听说他们给马都披了甲,我好想看看。” 吕英点头接话:“小七都这么说了,二位就留下吧,我会差人往濮阳去信告知令尊令堂,请他们放心。” 听起来很好,咸阳很大、人很多,这里过年时的场景肯定比濮阳要盛大。 住在蒙家也可以享受咸阳城的诸多特权,但毕竟是别人家里,拘束。 段灵儿更喜欢在自己的小窝里无拘无束地烤炭盆、盖小毯,枕在荆轲肚子上吃山芋。 她想爹想娘想弟弟妹妹,也想念青禾团了。 此时心里是拒绝的,可吕氏两姐妹太热情,总是推脱也说不过去,便看向荆轲求助。 这家伙自从知道段灵儿怀孕后,就像她的小迷弟,趴在榻边歪着头,呵呵呵地笑成一个憨批。 “……听见没有,我在问你话呢。”段灵儿揪着他耳朵拎了两下。 “嗯嗯?什么?”他恍恍惚惚,不假思索道:“嗯,好。” 灵儿好气又好笑:“好什么啊,我想早点回家,你怎么说?” “灵儿去哪儿我去哪儿,”他孩子一样笑笑,“灵儿回家我就回家。” 吕萌一把推开他:“别理这个没脑子的,灵儿你就在这里住,孩子重要!” 段灵儿低头摸着肚子:“可是……” 荆轲挤了回来:“灵儿说了想回家,路上颠簸的话,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就这么定了,我是孩子他爹。” 最后一句说得自豪哩,由不得旁人多劝。 吕英收回了坚持,只有吕萌还想跟他杠,被姐姐拍拍肩膀,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再多话。 医官才不会给段灵儿多开药,孩子还是一团小血肉,吃那么多安胎药会把小东西给弄死,就又补充了一些常规医嘱才离开。 荆轲谢过医官后,旁若无人地坐上榻,搂着灵儿说起悄悄话,还隔着肚子摸摸孩子开始取名了。 其他人很快鱼贯出屋,他们觉得这屋里的空气甜腻甜腻的,甜到掉牙,还有点齁…… …… …… 几人又在咸阳呆了三天。 为了能让段灵儿舒舒服服、平平安安地回到濮阳,荆轲打起了马车的主意。 路途遥远颠簸,城邑中的路面大多是夯实的黄土,相对平稳,有了坑洞也会被即时填补。 但出了城,尤其是在荒郊野岭,即使沿着前人的车辙印行驶,也还是坑坑洼洼左摇右摆,还会突然“嗵隆”一声陷进轮子,惊险又刺激…… 不止段灵儿晕车,连赶车的何伯都要晕车了。 荆轲最先想到的,是给车轮装个避震器。 灵感来自于他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秦穿电视剧。 那里面的战国跟自己穿越的战国一点儿都不一样,现在看来觉得很扯,根本瞎编乱造嘛。 男猪脚为了给马车避震,让士兵去找弹簧来,士兵一脸懵逼:弹簧? “就是几根细细的铁,”男猪脚说,“你把它找来,一会儿我教你怎么做。” 荆轲信了。 信得真真的。 他和蒙毅去到制作兵器的兵工坊,那里有铁匠铺。 还真的找到几根细细的铁,都是废料。有一指粗的,有两指粗的,大部分还是一坨一坨的。 这个时候,随着铁矿的发现和锻铁技术的出现,其他几国很早就开始大范围地使用铁质兵器,铁器贸易在两百年前就有了。 可秦国的主流造兵方法依然是铸造,因为秦国的青铜铸造技术是当世最顶级的,熟练至极。 青铜原本不是青色,青绿色是多年氧化的结果,最初是金光灿灿的。 将铜(当时称金)和锡熔炼成滚烫的汁水,浇注到一个一个陶制磨具中冷却,最后敲碎陶磨,把冷却后的物件打磨成更加精细的兵器或器物。 这是一种效率极高、可以大批量制造的造物方式。 相比之下,锻造只能逐个敲打,虽然是先进的材质,硬度比青铜要大,但做工耗时耗力,完全跟不上秦国开战的速度。 所以老秦人还是乐于铸造,不过并不抵触铁,每个地方的工坊里都会有铁铺,做一些精细的武器改良。 荆轲就请人把废铁加热,烧得通红之后,拉长拉弯,拉成一个扭扭曲曲的弹簧。 弹簧做是做成了,也可以稍稍弹一弹,但到底要怎么装上车啊? 荆轲突然很想把那个电视剧的编剧找出来聊一聊…… 他们拿着两个大弹簧,跟何伯蹲在车边研究了一下,决定把这种不靠谱的想法抛出脑后,再也不要去想。 工坊的工匠看他们这么痛苦,就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 一,给车轮裹革。 就是在车轮的轮面裹上皮革,让轮子与地面的接触面变得稍软。 可行。 二,铺革囊。 完整地割下羊皮或者牛皮,吹气扎紧,变成气囊铺在车厢里做个气垫床,缓冲掉厢体的震感。 革囊很常见,当时常有人“缝革囊为船”渡江渡河。 而这个革囊……看起来就是羊皮筏子中的一个气囊。 把圆滚滚的几个气囊塞进车厢,再在上面铺上软垫,段灵儿就可以一路躺回家了…… …… …… 到了出发的那天,跟着荆轲和段灵儿一起躺回家的还有吕萌。 三个人上车后,躺在一起很奇怪……还好是段灵儿在中间。 荆轲就把靠近门口的革囊撤掉一个,自己坐在门边,让两个姑娘躺躺。 灵儿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脆弱到要躺着回家,便挨到荆轲身边靠着他,累了才去躺。 吕萌霸占了整车的革囊,一上车就开始开心打滚,一直滚到离开内史,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滚累了,就呼呼大睡,小小一丫头,睡成大字型,还打呼磨牙说梦话。 荆轲嫌弃地摇摇头:“咱俩要是生了女儿,可不能像她这样。” “这样也挺好的,”灵儿拱拱脑袋,“自由随性,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看她还笑呢,呀!” 她忽然想起什么,紧张地拍拍他:“那黑棍子带上了吧?” 荆轲笑着小声说:“棍子一直在车上,车在哪儿棍在哪。” 段灵儿:“那就好。” 这话也让荆轲想起来,自己好像有几天没见过无刃剑了。 心里空空的,必须得看一眼才能踏实。 吕萌睡得比猪还死,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他伸手往车厢壁上的一段车沿摸去…… 之前把那根木头换成空心的了,uu看书 .uuasu 里面正好可以放下无刃剑,切面有木盖挡住,位置很隐蔽。 只要车不丢,剑就在。 指尖慢慢前进,期待着碰到那丝熟悉的触感。 即使是这样的冬天,无刃剑特殊的陨石材质也依然不会改变它自己的温度。 仿佛欧冶子真的活在里面。 手指越探越深…… 艹。 剑嘞? 荆轲:???!!!!!! ……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干了这碗安胎药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三天前。 咸阳,秦王书宫。 这回是了! 这回是真的了! 李斯亲自端着那柄被布缠裹的东西,连夜入宫请见秦王。 他派去监视荆轲的两条尾巴在跟踪到工坊时,发现他们在改造车体,给车轮裹上皮革。 其中一条尾巴灵光一闪,他们总认为剑会被藏在固定的屋舍或是箱子中,却从没想过剑还可能被藏在车里。 如果马车的某个部位经过改造后可以放得下一把剑,那的确足够掩人耳目。 至少把他们的耳目给掩住了。 于是,两条尾巴趁着入夜潜进驿馆,对段家的马车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全面搜身,不放过一寸一厘,终于搜出一件藏在车沿里的可疑物品。 接着交给李斯,经他初步判断,这东西可信,当即备车入宫。 嬴政是个勤勤恳恳的夜猫子,不过午夜不睡觉。 可也从没在人定之后还见大臣的,便推测李斯此来定有要事。 他喝了两碗醒神汤,打起精神准备接客,不是,接见。 唉,看来今晚和芈纾的约定又要泡汤了。 李斯兴冲冲地进来,满面红光,连头上稀疏的发髻也跟着跳起舞来。 嬴政见到他捧着的东西,明白了许多。 “启禀王上,”他躬身平端着那剑,“欧冶子无刃剑在此,还请王上过目。” 嬴政政务繁琐堆叠,弄得他都快忘了这事。 此时脸上虽然没表现得太过激动,但眼里冒出两粒粟米大的光点,闪闪亮亮。 统一天下的玄奥,就在……这把剑里? 他站起身,抬手落了落袖子,露出强壮结实的手臂,命李斯打开布包。 就像传说中描述的那样,一柄“泛着血色的乌黑剑身”出现在眼前。 跟铁棍有什么区别?连握哪儿都不知道。 嬴政忽然有点失落,这种感觉,正如当初得知韩非居然是个口吃一般。 但与韩非雷同的是,他们两个内里有质,名气震天,旷世非凡。 这无刃剑由天降陨星铸成,得欧冶子以身殉剑,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大师之骨血于一体,造型奇特也不足为奇。 嬴政直接抓住剑身中部,动动手指感受了一下,还真是无刃无锋,摸着好似被压扁的棍子。 举起后,两指指尖顺着乌黑崎岖、布满气孔的的剑身缓缓擦过。 侧耳抚剑,噌地弹指。 这是一个验剑的寻常动作。 经验老到的剑客或铸剑师能够从铮鸣声中听出剑身的厚薄是否均匀、用料是否考究、铸造工艺如何。 总之,可以凭这个声音来判断这是不是一把好剑。 嬴政有利剑无数,剑不离身,宫里有专门的剑阁供他藏剑、练剑,他还亲自铸造过秦剑,绝对是个懂剑爱剑的内行。 一般剑身弹出来的声音,是“嗡嗡嗡”或“嘤嘤嘤”,再或是铮铮清脆的金属振鸣。 可嬴政这一弹,则是—— “嘎哒!” 嬴政:…… 李斯:…… 为什么听起来笨笨的,有点丢脸。 李斯心里捏了一把汗,抬眼偷瞄了瞄他的王上。 嬴政的冰山脸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轻眨一下,好像在说:哦,好像不是这么玩的。 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只有一个字:好痛。 中指好痛。 中指指甲盖好痛。 弹剑的中指指甲盖好痛。 当然痛啦,弹指验剑只适用于普通的轻薄剑身,像无刃剑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哪能这么验?这么验也没用。 接着挥举两下,嬴政发现没法把秦剑剑术代入这把剑。 秦剑多刺击,这无刃剑不够长,也不尖,完全就不能给敌人造成致命伤害,只能当一根不长不短的棍子来使。 他挥了几下都不得要领,那就不挥。 便又对着油灯琢磨起来,看这里到底有什么玄奥。 李斯也好奇地凑到近前,小心翼翼地陪在一旁。 “廷尉怎么看?”嬴政头也不抬地问,手指抠抠一处气孔。 李斯皱眉摇摇头:“天机难窥,毫无头绪。” …… …… 段家马车缓行十日,终于回到濮阳城。 荆轲夫妻把吕萌送回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家里一切如常,段灵儿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母亲身边,羞羞地告诉她自己也要做母亲了。 这个好消息掀翻了段家的屋顶,整整五天都没消停。 段然一把鼻涕一把老泪,哭着笑着在青禾轩宴请亲朋好友、狐朋狗友、鱼肉之交,还把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远远远房亲戚都一并喊来庆贺。 名义不是段灵儿要做母亲,而是自己要做外祖父啦。 段夫人就惨了点,他们即墨王氏大部分都被海难卷到海里了。 留下来的女眷因为隔了太远也早就不再联系,只能请城里认识的夫人们去青阳居小聚。 夫人们虽然喜欢青禾轩的菜,但只是让下人们去买回家。 夫人是不喜欢到青禾轩的,总觉得那是爷们去的地方,壕是壕,可人多了太闹腾,环境又不够风雅。 她们吃个饭还要看景看树又看花、看小桥流水有人家,看池塘里的鱼,和水坑里的蛙。 少不了高山流水的琴瑟之音,最好再来点鹤鸣鸟语和花香。 没有这些,都不能叫作夫人的宴。 太难伺候。 段灵儿才不会去父母的宴会呢,难道要被八卦婆们拉着手看肚子猜男女吗? 没准会被强灌生子经、育儿经,说不定还能定下娃娃亲,才两个月,急什么? 当务之急,是她要在家里陪着丈夫安慰他,因为…… 荆轲来了大姨夫,天天躺在榻上哭。 呜呜呜,呜呜呜…… 无刃剑丢了,哭哭。 这事到现在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段灵儿高兴坏了,好啊,丢了省心,这样就不用提心吊胆的了。 而荆轲整个人都蔫蔫的,像大病了一场,心病。 灵儿端来自己的安胎药,两碗,给他一碗:“喝吧,补气的,补补就精神了。” 荆轲苦着脸接过,跟她碰了一碗,接着一口闷。 心里五味杂陈,弱小又无助地靠进灵儿怀里,像个抱着妈妈的伤心孩子。 自家祖传的宝剑就这么丢了,责任毁了,使命丢了,给家族蒙羞了…… “别想了,”段灵儿摸摸他头,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乖啦,咱不还有钱么?” 荆轲:“……” 欲哭无泪,只能摸摸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用心灵感应告诉他:儿啊,你老爹真可怜。 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剑是被李斯的人给拿走的,所以应该已经落到了嬴政手里。 有没有那把剑,嬴政都能一统天下。 但嬴政自己不知道啊。 尽管有信心、有野心、有实力,u看书 ww.uukanshu 可对他来说,未知的将来令人不安。 如果能给这个将来增加一个带着谶言的保证,有哪个君主不会动心? 荆轲没有自暴自弃,他答应过徐夫人要守护好无刃剑,出口便要做到,一定要去夺回自家祖传的使命。 可是好难。 无刃剑都入秦宫了,那是一辈子都进不去的地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荆轲忽然又想破罐破摔了,随他吧,免得遭灵儿骂,更别说现在还有了孩子。 嗯?等一下…… 一个危险又可行的念头闪过脑海。 荆轲,其实是能够入秦宫的……还能近距离地接触到嬴政。 ……为了刺秦。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发酵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回到濮阳后,荆轲难过了好一阵。 而吕家也闹翻了天,鸡飞狗跳。 吕萌先斩后奏、离家出走,还打晕了荣儿。 她是为荣儿着想,以为这样老夫人就不会追究她的责任了。 谁想到一回家,院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婢女,都说不认识荣儿这个人。 她问遍全家上下,大家只说很久都没见到荣儿了。 这丫头立马猜到是母亲做的好事,就冲去质问,吕老夫人轻口丢出一句话:“她回家嫁人了。” 可荣儿是奴籍,哪有什么家? 吕萌觉得荣儿凶多吉少,要么是被卖了,要么是被打死了。 主人家打死一个奴婢,最重的处罚就是罚款。 如果给奴婢安个逆主的罪名,那就跟打死一只苍蝇一样,什么责任都没有。 可荣儿哪里是苍蝇,这是打死了吕萌的交心姐妹啊。 她一怒之下策马出城,跑去吕氏墓园找吕延。 虽然是家主,但这事是老夫人的决定,他也不能左右,要到明年秋天才能除孝回家处理家务,而且…… “一个婢子犯了错,不做些处罚以示惩戒,那是要让别的下人以为主家好糊弄的,奴婢没了就没,再买就是。”吕延说。 “荣儿没有错!”吕萌挥泪咆哮,“错的是我!” 她当然错了,大错特错。 未经许可便擅自离家去咸阳,吕老夫人猜到她是要去找嬴政讨个说法。 一步踏错,就会让家族坠入深渊。 即使吕英从咸阳差来书信报平安,说吕萌好好地呆在蒙将军府没有乱跑,也不能抵消老夫人对这个小女儿的震怒和失望。 不给她长个教训,她就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愚蠢。 吕老夫人动真格了,派了十几个持棍护院把守她的院子。 强行没收了她屋的所有兵器,刀剑、弓弩、箭矢、马鞭。 不搜不知道,一搜发现居然还有一根矛头带倒刺的长矛和两根镶了铆钉的大锤头。 这哪里是女孩子的闺房?明明是间武库! 房门由铁链捆锁,窗子也全都钉死,连口气都不给她喘。 婆子送餐时要四个护院陪同,不然就会被她扔东西给砸出来。 连被软禁的人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吕萌可以受打受骂,就是不能受困。 一开始闹绝食,后来发现不行,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闹,她就狠命地吃。 屋里被砸得一团糟,也没人来收拾。 吕老夫人不让任何人见她,连吕若和吕仅也被拒之院外。 后来有一天,这屋里忽然没声了,从凌晨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动静。 婆子们担心,就开了锁进去看看。 吕萌凭空消失了…… 屋里一片狼藉,屏风倒着,矮榻塌了,衣箱被翻得乱七八糟,屋顶上还有个洞。 根据护院勘验,通过现场痕迹和脚印,确认吕萌是爬上房梁从屋顶跑走的。 还留下了一绺断发,放在母亲给她的传家玉佩旁边,以示决绝,与吕家断绝关系。 “逆子!就当我没有这个女儿!” 吕老夫人气到发颤,也不派人去找。 “让她自生自灭!” 长媳李氏和吕若不放心,暗中让人去查。 发现家里车马都没少,城中的车马行也没人见过她。 要么是还在城中,要么就是已经出了城。 步行出城的话,就更无迹可寻。 快要过年了,大冬天的,也不知她会上哪儿去。 难道真就放弃这个孩子了么? …… …… 段宅。 吕家长媳李氏带着吕仅登门拜访,向与吕萌交好的荆轲夫妇打探消息。 家里实在摸不清吕老夫人的真实情感,不知她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气话,所以也不敢贸然相劝,免得殃及自身。 老太太精壮着哩,在家事上谁也杠不动,连吕从革也躲得远远的。 加之吕萌性情怪异,在家也没有太多人缘,出了事,就更没人会来碰这个烂摊子。 若不是吕若和小吕仅苦苦央求李氏想想办法,作为长媳的她也不会轻易出门。 今天是借着去探望吕延的名义才来的段家,时间不多。 事态很严峻,连吕仅和段禾苗也面色沉重地坐在一旁仔细聆听。 李氏边说边叹:“……要说平日里她骄纵任性,离家出走也有过,其实不算大事,只要最后人回来了倒也没什么。 “可就是因为上次染坊的事……关于那晚的流言……传得很难听,老夫人这才迁怒……想必你们回来后也了解到一些,那些鬼话,是要活活逼死姑娘们啊。” 荆轲和段灵儿对视一眼,严肃地点点头。 吕萌和吕若身陷险境的那晚,吕家花钱打点只止住了一小部分人的嘴。 另外有些人收了好事者的钱,把那晚的情形夸张地再现了一遍。 明明只是在院中抓捕人犯或者压根就不在城南,却弄得跟他们当时就在两个姑娘身边一样,说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周边城邑也听说了,之前联系过的高门人家都对吕家唯恐避之不及。 东边的陶邑是列国的商贸核心、天下之中,那边一传开,天下就都知道了。 歪曲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像瘟疫一样传播在大大小小的城邑之间,两个黄花闺女转眼就成了人尽可夫的笑柄。 吕老夫人哪里能容忍这种羞辱,想来想去都是自己女儿的过错,盛怒之下,杖毙了荣儿。 吕萌回来后不知反省,还因为荣儿的事处处跟母亲置气。 要不是当初被李氏劝拦、吕若跪求、吕仅哭嚎,吕萌现在也很有可能去见荣儿了。 “所以,”李氏继续道,“我来这就是想问问,吕萌走时有没有跟你家联系过,或是留下什么信?” 荆轲摇了摇头:“我也是刚知道这事,早知后果这么严重,当初我就不该把她带去咸阳。” 李氏:“那孩子的脾气你我都清楚,你要是不帮她,她会把刀架在脖子上,你也没办法不是?就算她不去咸阳,流言该传的还是会传开,荣儿终归逃不过一死,让她看见只会伤得更深。” 段灵儿担忧:“那六姑娘她……还好么?” “六妹妹久居深闺,还不知道外面那些风声,只怕以后夫家难寻,她自己还蒙在鼓里,可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比听到那些事要好。 “人心太险恶,竟把别人的痛楚当成他们引以为乐的谈资……”李氏深深叹了口气,捶了下大腿:“真是没有天理!” 荆轲:“吕萌的事,我也有责任,吕老夫人近来怕是不想见到我,就不上门打扰了,等过些时日再去谢罪吧。如果有了吕萌的消息,我一定去府上告知,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定当竭尽所能。” 李氏朝他微微欠身:“有劳了。” 一家人送他们母子出门,上车前,段禾苗还拍拍吕仅的肩:“小姑一定没事的,她很厉害,会照顾好自己的。” 吕仅:“他是我小姑……” 段禾苗坚定道:“也是我小姑!” 目送马车走远,荆轲朝灵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回屋。 他找出一张木片,uu看书 uukshu 是今天早上在门缝里发现的,上面是几列留言,没有署名,但也能猜到是谁。 大意: “跟你们说一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以后不再姓吕。 “不准跟吕家说,不要想着找我,也找不到我的。 “另外,谢谢你们带我去咸阳,问清了一些事情,看清了一些人。 “有缘会再见的,没见就是无缘。 “就这样吧。 “阅后即焚。” 段灵儿蹙眉看向荆轲:“这也许……是她留下的最后的笔迹,真的不给吕家么?” “既然是她的意思,”荆轲把木片丢进炭盆,看着细烟袅袅,“就尊重吧。”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怪味狗粮吃不下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次年开春,一则消息轰动诸国。 秦王政获欧冶子传世无刃剑,吉佑大秦,得天授意,一统天下势在必得。 “我呸!” 徐夫人从鼻孔呛出一口葱花面汤,盖聂赶忙帮他顺顺背。 向来镇定的老人家这回也坐不住了:“咳咳,呃咳,到底怎么回事?荆轲那边……莫不是出了问题?” 他们远在燕国都城蓟城,消息比其他所有地方都要迟滞。 等传到燕国,那起码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徐公稍安勿躁,也许秦王只是为了乱人耳目,借助谶言为秦攻赵造势,从而使别国未战先惧罢了。” 这话出自一个高挑清瘦的男人,二十大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眼神澄澈如水,眉心微蹙,温和又忧郁。 他生于燕国、长于燕国,在极地的寒冷中跌爬滚打。 年轻的脸上被风霜刻下几道细痕,即使这样也掩盖不了那对浅琥珀色眸子中的纯善至美。 眸子里的光是那样干净,那样无邪,就像一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对任何人都抱着善意。 可这双眼睛已阅尽人生冷暖,穿透大是大非,最终留下来的,是一种超脱世事的平静。 他白衣黑裳,就像一尊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傲挺端庄,又平易近人。 徐夫人赞同他的说法,但有必要亲自去趟濮阳向荆轲求证。 可他年前病了一场,到春天还没完全恢复,不便远行。 “盖聂,你就代为父跑趟濮阳吧,去找荆轲问个清楚。” 盖聂正要答应,徐暖拎着一把菜刀冲了进来:“不行!让他去濮阳,那不就是又要跟哪个妖妇去私会?别以为我不知道!坚决不能去!留在家给我带孩子!” 盖聂冷汗都要下来了,他与姜雅“道别”的那次,差点被徐暖逮住,还是荆轲从中迂回才帮他躲过一劫。 徐夫人气得直咳嗽:“咳咳、呃咳咳!暖儿!男人谈事,女儿家的掺和什么?给我出去!” “父亲!”徐暖不从,脚一跺:“他在外面沾花惹草播种子你不说他还说我?!哪有这样的!不行,他就是不能去!” 盖聂:“……” 徐夫人:“那总得人去吧?这么大的事,只能交给最亲近的人,别人我不放心。” 徐暖脱口道:“那我去!” “胡闹!” 一旁的男人慢声开口:“不如让在下去吧,如果徐公信得过的话。” 三人同时一愣,徐夫人仔细想了想:“这……说到底是我们自己的麻烦,不好劳驾旁人。” 男人微微一笑:“徐公既然能让我知道无刃剑的事,那我也不是旁人了。您是家父多年的旧识,家族罹难,多亏徐公相帮,在下方可险中求生。 “自幼也承蒙徐公关照才没有流落街头,大恩难报,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只求为徐公解难。” 徐暖连忙补充:“是啊父亲,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怕聂哥给你搞砸了吗?他跟那个荆轲是狐朋狗友啊,凑到一块准要喝酒,一喝酒就坏事,还是请高兄代劳吧,麻烦高兄了。” 被称为“高兄”的男人颔首:“不麻烦,我也很想出去看看。” 盖聂很无辜:“……”我怎么就会搞砸了?可我啥也不敢问。 徐夫人思前想后,觉得也只能如此,便对男人点点头:“那就有劳了,渐离。” …… …… 濮阳城,段宅。 什么无刃剑? 什么使命? 什么责任? 荆轲早就忘光光。 自己再有四个月就要当爹了,天大的事还能比这个大? 他没事时就常常贴在段灵儿隆起的肚子上听来听去,跟长在灵儿身上一样,腻腻歪歪甩也甩不掉。 只要里面的小家伙一闹腾,他就疼爱地安慰道:“不怕不怕,孩儿不怕,爹爹阿娘都在这里哦……” 段灵儿摸摸他的头:“我看怕的是爹爹。” “爹爹才不怕呢……爹爹要跟你黏在一起。” 呃…… 这种怪味狗粮连段夫人都吃不下去,满脸嫌弃:“那你还呆在外面干什么?钻进去跟你儿子一起玩多好。” 荆轲:“……” 段灵儿:“……” 孩子:来呀来呀,爹爹进来一起玩呀。 …… …… 他虽然恋家,但外事也没少做。 酒坊的主事和青禾轩的尹江会定期来汇报,两个生意一升一落。 酒业蒸蒸日上,不光东郡郡卒营,连朝歌大营也喝上了段氏的酒。 秦王又要攻赵了,已经往邺城派兵,那里离邯郸不到百里,可以说是打到了赵国国都的家门口。 邺城是从南边拱卫邯郸的最后一处要塞,一旦攻破,邯郸门户大开,赵亡指日可待。 秦国铆足了劲要一举灭赵,一次性往秦赵交界派了二十万大军,仍由桓龄率领。 而在朝歌的吕氏酒坊供应不足这么大的需求,最终拉上濮阳的段氏酒坊,两家合作,才能填饱这么巨量的秦兵酒肚。 相比之下,青禾轩的上升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两个月居然连续亏本。 国家之间要打仗,粮价、肉价、官盐价波动频繁,来源很不稳定,许多菜品都没法提供。 一直给青禾轩供应稌米的那家楚人经营的粮坊也突然关门不干了,说是要回楚国老家。 这就没有稌米了。 没有稌米,青禾团就做不出黏黏的口感,撑死也就是一团干巴巴的面。 店里就干脆直说原因,在弄到新的稌米货源之前,无法提供青禾团。 青禾轩不做青禾团,就只剩卤菜和苏嘉的手艺还能撑撑门面。 不过平民现在已经不出来下馆子了,自家的饭都吃不起,哪儿来的闲钱去吃别家饭? 现在的米价是去年同一时期的三倍,羊肉价格疯长,鸡鸭禽类成了主流。 这就使得很多人拿起弓箭和捕兽夹进山打猎,把野味高价卖到城里的肉铺、食肆或直接买进大户,来填补需求。 不过城中大户人家宴请得也少了,上个月在青禾轩订菜的只有两场。 其中一场,他们自己准备食材,单独请苏嘉一个大厨去做菜。 他还想把钱上交给青禾轩,荆轲让他自己留着吧,或者跟大伙儿们分分,就不算店里的进账了。 食物成本在飙升,战争年代的紧张感终于在濮阳城蔓延开来。 不过荆轲倒没太紧张,有酒业这桩铁生意,任他打仗打到天边去,只要国家还有兵,对酒的需要就不会断。 或者说,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人,就会需要酒。 所以最坏的结果,顶多就是青禾轩关张。 成本一升再升,u看书 .ukanhu 大环境就是这样,客人实在吃不起了,食肆再怎么想尽办法招揽也没用。 呆在濮阳虽然人是安全的,战火没烧过来,但战火的影响就像无形的空气波,一环推一环地向周边冲击,把承受不住影响的东西吞灭。 而眼下,段氏酒坊显然是能稳住阵脚的坚固堤岸,为段氏下属的所有人挡住风浪。 如果青禾轩关门了,就把伙计人员全都调去酒坊转行,问题也不是太大。 这么看来,当初坚持把酒坊接下来作为备用的副业的确是相当明智的决定。 只是可惜了青禾团,那可是招牌啊,唉…… 正想着,阿青脚步匆匆地跑来找荆轲。 “小荆哥,门外来了两个人,一个姓蒙,说是咸阳来的,另一个姓高,从燕国来,都是来找你的。” 荆轲:“……” 第一百八十章 蒙和高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来的姓蒙,面色焦躁。 燕国来的姓高,背了个筑。 两人被一同堂屋。 姓蒙的坐立不安,来回踱步,一手握拳在手心砸得砰砰直响。 而姓高的不疾不徐,把裹了布的筑缓缓放到墙边,交手端立在旁,等候主人。 荆轲前脚刚迈进房门,蒙毅就迎面上来直接开问:“荆兄,小七到底怎么了?吕家说她离开了,我在咸阳听说到一些事情,那些……都是真的吗?” 荆轲皱眉盯着他:“如果是,你怎么做?” “我……” 少年懵里懵懂的,他一心想娶的姑娘被流言糟践得体无完肤,其内容不堪令人震惊咋舌。 在咸阳听说了之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七天就赶到了濮阳要来问个清楚。 一来就跑到吕家,老夫人亲切相迎却避重就轻。 三言两语之后就说自己头疼要休息,接着就再没人来招呼过他,这便打听到段家来找荆轲。 被荆轲这么一问,蒙毅脑子都炸了。 “不、不可能……”他满脸通红地退后两步,使劲摇摇头,“小七她……不会的……” “蒙毅,”荆轲扶住他肩,“吕萌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那就是什么样子,不要被捕风捉影的流言左右,那些嚼烂舌根的人,以后自会有人去剪掉他们的舌头。 “我现在确定地告诉你,那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吕萌还是你心里的那个样子,就看你自己是不是坚定。” 蒙毅脑中杂乱如织,很快理清一条线,坚定地看向荆轲:“我信你,我信小七。” 荆轲重拍两下他肩,点点头:“好。” “可……她人呢?吕家说的‘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荆轲叹了口气,正想拉他坐下细说,旁边一道白衣黑裳的身影窜进他视线。 还有一人呢。 他当即让蒙毅稍等,接着朝那人作揖,他回礼自介道:“想必足下就是荆东家了,在下燕国高渐离。” 荆轲:?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好基友啊,怎么就这样突然登门拜访了呢? 难道不该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偶遇吗? 高渐离见他一脸茫然,以为是自己没说清,礼貌地补充一句:“在下燕国高渐离,来自蓟城,受徐夫人之托来找荆兄一叙。” 荆轲:“高……渐离?渐渐离开的渐离?” “渐渐离开?呵呵,”他笑容宛如和煦的暖阳,“正是在下。” 荆轲也跟着呵呵一声,脱口而出:“那你的筑呢?” 出言才觉得自己傻得冒泡泡,连忙纠正:“呃不不,我是说,远道而来,多有辛劳,高兄快请坐吧。” 高渐离并不介意,伸手指向墙边的包裹引他去看,笑问道:“荆兄怎知我会击筑?” 荆轲:“高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 这话可不是乱说,“高渐离”三个字在青禾轩的爷们局或是在青阳居的夫人宴上时有出现,懂点高山流水的就都听过这个名字。 连段然也提到过,可惜他现在跟狐朋狗友去博戏馆了,不然没准可以听听高渐离击筑。 高渐离有两样东西最出名,一是《易水歌》,二是筑。 “筑”是一种琴状乐器,左手按弦,右手用尺板击弦,所以叫击筑。 历史上高渐离在荆轲刺秦失败之后,被嬴政抓进宫里、熏瞎了眼睛当乐师。 嬴政经常去听他奏乐,有时离得很近,近到高渐离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这就让他心生杀意,从士伍那里收集铅块装到空心的筑里,在奏乐时引诱嬴政靠近,想用沉重的筑来搞刺杀,结果当然是失败的,最后被处死。 所以,高渐离的筑,在这个荆轲眼里,非常有名。 他领着他俩各自入座,让阿代端来食水。 高渐离拱手致歉:“既然荆兄有客,那在下改日在来。” 荆轲:“实在抱歉,既是徐夫人之托,我也猜出高兄是为何而来,不如这样吧,高兄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先下榻寒舍,我这就让人去准备房间。” “不必了,”高渐离轻抬一下手,“城北有家逆旅,我上那儿住就行。” 荆轲点点头:“那我过后便去拜访。” 送走高渐离,蒙毅这边还要解决问题。 问题是荆轲对吕萌再一次离家出走的事情也所知无多,只比吕家人多了那一段留言。 看起来她这次是认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蒙毅就像个失恋的大男孩,不,他就是个失恋的大男孩。 垂头丧气地往案上一趴,一颗闪闪亮亮的星星被乌云遮住了星光: “之前走时我们说好的,等秋天她除了孝,我家便会请媒人来提亲,怎么就跑了呢?她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荆轲叹气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是很多事情一件一件累积的结果,好好的大男人,别自怨自艾的。” 蒙毅摇摇头,趴在案上干涩地眨巴眼睛,失去了人生方向。 荆轲伸出一个二:“你现在只有两件事可做,要么回咸阳去,要么就去找到她,趴在这里哼哼唧唧像什么样?” 蒙毅受了启发,猛地坐起,眸光一闪:“我要找到她!” 荆轲“嗯嗯”两声,抛出一个疑问:“去哪儿找?” “……不知道。” 他又泄了气,耷拉着脑袋长叹一声,把魂都给叹出来了。 荆轲也无能为力,只能把他喂饱,再腾出个房间让他先住下,之后再看他的决定。 接着到城北逆旅找高渐离。 为了以免谈话被人听去,两人随意寒暄着出了城,在城外的田垄上一前一后漫步,直到近处没有旁人时,才开始谈正事。 “徐公想知道无刃剑的事,秦王获得了无刃剑,是真的吗?” 荆轲无奈地点点头:“是,是我大意了,去年冬天去了趟咸阳,怕濮阳的耳目会上家里翻找,uu看书 uuknshu.co就把无刃剑一并带走,哪知最后还是被偷了去。” “去把它取回,”高渐离温和地笑笑,“守护那剑是你的责任,是你家族的使命。” 他虽神情和悦,语气却不容推辞,更像是一种命令。 荆轲坚决地摇了下头:“那剑在秦王宫,常人进不去的。” 尽管他这么说,但也知道还有那么一种可能,唯一的可能。 荆轲进秦王宫,只会为了一件事…… 他表面上坚决,但心里的这丝犹豫被高渐离敏感地嗅到,他走近两步,眉心微微蹙起。 高渐离高高瘦瘦,与荆轲个头相当,身材单薄许多,可气势并不弱他半分。 “我觉得,”高渐离说,“你有必要跟我去趟燕国,亲自向徐公解释你的退却。” …… 第一百八十一章 信念……是泡沫?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去什么燕国?! 荆轲才不要去嘞,他还没有准备好。 听说太子丹是今年年初抵达的燕国,按照历史进程,离刺秦还有五年。 现在突然叫他去燕国,做什么?要提前刺秦吗? 不要不要。 孩子还没出生呢。 他当场拒绝了高渐离的提议,果断拒绝,强烈抵制。 高渐离只是温和地笑笑,眉眼弯成舒服的弧度:“那在下就在濮阳住下了,荆兄什么时候决定好,可以随时来逆旅找我,去燕国的路,我熟。” 荆轲顿觉难办:“你这是……要在这里等到我走吗?” 渐离微笑:“是。” “那我若就是不走呢?你要跟我一起在濮阳养老吗?” 渐离依然微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走不走是荆兄的事,等不等是在下的事。听徐先生所说,荆兄不是不能担责承重的人,也认可自己作为庆氏后人要守护无刃剑的职责。 “如果推脱,那定是有情有可原的原因,方才在府上见到令正,我便斗胆猜测,荆兄是放心不下尚未出世的孩子吧。” 嗯,猜得挺准。 不过孩子只是其中一个,这一大家子他都放心不下。 他甚至要重新考虑一下,是不是要沿着历史荆轲的轨迹接下太子丹的任务,那样无异于自杀,也是一早就被自己否定掉的人生道路,可徐夫人那边,的确要去做个交代。 荆轲叹了口气:“我再想想吧,反正孩子周岁前我是不会离家的。” 高渐离轻点一下头:“那在下等着荆兄做出决定。” …… …… 回城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春末夏初,白云悠悠,四野青绿,一片生机。 牛犁在田间繁忙来去,农人苍劲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高渐离永远不疾不徐,还时不时停下望望风景,看看耕种的农民,像是在给他的乐曲找灵感。 而荆轲没有闲情逸致陪他游览,满脑子都是事儿。 他在心里快速地推测了一下历史荆轲的人生轨迹,八成如下: 如果那个荆轲当初没有站出来为段灵儿挡婚,那灵儿就会被吕延强行纳妾。 接着,他失去了人生方向,落寞离乡,在列国晃荡,最终来到燕国。 他生无可恋,干脆接下太子丹的任务,才有了之后的自杀式刺杀,狠狠壮烈了一把,把自己的名字和秦始皇紧紧绑在了一起,名留千古。 如果那样的话,现在的荆轲宁愿不要这个名。 刺秦是那个荆轲的宿命,守护无刃剑是自己的使命。 这两样说起来好听,但怎么看都是要舍弃小家而成全大义。 他不要。 他没忘了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养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的职责在家庭。 人只活一世,如果不能守护家人平安,不能跟他们在一起,名留千古又能怎么样? 他掀翻了之前“不刺秦不荆轲”的辉煌人设,把这六个字在心里撕得碎碎的,踩在脚下跺得烂烂的,再丢进火里烧得干干净净。 再也不想去想。 反正人生到了终点,就是眼睛一闭两腿一蹬,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在死前最后一刻感怀这一生。 所以是抱憾地惨烈死去?还是在充满温馨的回忆里、在家人的陪伴下渐渐离开? 荆轲选择后者。 这种想法,当初在接下无刃剑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强烈。 那会儿还带着年轻人的热血去高歌使命。 可现在不同了,他要当父亲了。 如果无刃剑在身边,他一定会全力守护。 但那剑已经落到嬴政手里,落到那个注定要统一天下之人的手里,再要妄想去取回,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欧冶子的初衷?铸剑师的信念?庆氏后人的坚持? 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心里有时,它们才有意义。 当心不再被这些无形的束缚困住,即使它们再漂亮,也就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真实握在手里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一个所谓的信念前赴后继?不惜牺牲几代人的性命也要去完成? 荆轲作为现代人,知道的例子不胜枚举。 多少人为了一个伟大的信仰、一个共同的目标,甚至只是为了一面旗子不倒下,毅然赴死,一腔热血令人振奋。 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家人么? 在他们为信念献身的那一刹那,真的就没有半分的后悔么? 大义?说的好听。 事情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或许永远也感受不到那种快要被撕裂的选择的艰难。 荆轲有点感觉到,他迷茫了…… …… …… 迷茫归迷茫,饭是要照吃的。 他带着高渐离回家,捎上蒙毅,一行人来到青禾轩下馆子。 时近午后,店里无人,好久没见到这么惨淡的冷清了。 百姓日子不好过啊。 后厨还留着一灶火,尹江过来问想吃点什么。 “什么快就来什么。”荆轲说。 三人落座,蒙毅要了几壶酒,想着吕萌兀自伤怀。 他年纪不大酒量不小,呼啦哗啦干得精光,又要来几坛打算拼命。 尽兴之后终于有点上脸,晕晕乎乎抱着坛子趴在案上念叨“小七”。 “你不在了,没人打我了,我皮痒……你、你快来打我吧……” 就这么酒言胡话了半天,把吕萌说成了一个力大无穷、心狠手辣的凶蛮肌肉少女,连男人都怕,野兽见了也要绕道走。 认识他俩的知道他这是相思之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受虐狂。 哦,他真的是个受虐狂。 “少说两句吧,”荆轲收走酒坛,“指不定她就在什么地方偷听呢,一会儿就出来把你打得皮开肉绽。” 蒙毅登时坐直,红扑扑的小脸满怀期待,左右张望:“哪儿呢?快来打我!” 荆轲扶了下额,夹去一根卤鹅腿:“吃个腿,想开点……” 高渐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粗野么?在下在来濮阳的途中也见到过一个,十七八岁的样子,脾气暴躁,力气也不小,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荆蒙二人同时一愣,唰唰看去:“什么时候?在哪?发生了什么?” 他托起下巴认真回想:“是在……赵国巨鹿城外的一个汤饼摊,那得是七八天前了,有几个混混游侠吓唬店家索要钱财,那姑娘路见不平,硬生生把三个大男人给赶跑了。” 蒙毅醉意全无,屁股挪近一点,紧紧盯着他:“她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眼睛大大的?嘴唇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但是眼神又有点凶?” 高渐离使劲一想,uu看书 ww.uukansh 摇了摇头:“这个还真记不得,离得远了没瞧得清,只知她嗓音宏亮,大喝之声如雷贯耳,不骑马却带着马鞭,空挥一下声音悚然,想来是做武器用的。” “那就是了!”蒙毅勃然拍案,脸上绽出笑容,“她也是用马鞭打我的!一定是她!是在巨鹿城么?” 高渐离:“七八天前是的,如今却不知她到哪儿了。” 蒙毅点点头:“有个方向就好!多谢告知,也多谢荆兄招待,我决定好了,要去找她,这就走了。” “诶,你——” 不及荆轲多说,他就一个滚身翻下榻,向二人作揖道别,兴冲冲地跑出门去找马,朝着幸福的方向奔去了…… 真是……求偶的劲头上来,拦都拦不住。 荆轲只能笑叹了口气,在心里把话说完:酒后骑马,你小心一点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高渐离叫你多喝热水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时间唰唰溜走,濮阳城的日子碌碌地过下去。 前线不断传来秦国与赵国的战况,段氏酒坊的业务量蹭蹭上涨。 秦军的势头又上来了,桓龄的南路军猛扑邯郸南边的邺城,同时,秦国又往邯郸西北的上党派兵,想要两路夹击。 李牧用兵如神,即使在这样的虎狼夹击攻势下,也能有条不紊地部署军队,对秦军形成强有力的抵挡。 秦赵两军各有输赢,水深火热难解难分。 在战事波及范围内的城邑乡村,有大量受到殃及的百姓流离失所,拖家带口地逃往东边和北边。 而战区周遭城邑的粮价涨破了天,供应自己城内的嘴巴还满足不了,实在养不起饿狼扑食一般的流民,就纷纷关了城门。 有些流民辗转南下,往富庶的濮阳和陶邑转移,希望那边能愿意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 濮阳城接到东郡下派的通知,早早关闭了城门。 为防赵国细作混在流民当中,一概不得入内。 城里的粮仓还有富足的余粮,价格虽然高,但也没到真的吃不起的时候。 官员每月有俸禄,发钱发粮又发布,不食月俸的吏员,每天都有半斗米。 贵族大户不用操心,寻常人家也都多少有点积蓄,实在不行,卖些家当也还是可以换口饱饭。 城里粮尽的那天,总比城外流民饿死的那天要来得晚上许多。 这对流民来说很残酷,但他们已经是流民了,无力回天,眼下要保全的是城里的人命和秩序。 就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做战争生意的人,金库却越来越满。 吕氏、孙氏首当其冲,荆轲卖酒,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封城只是不让流民进入,像他们这样要为前线供应屋物资的,手里拿着契书和符节,在县卒的护送下就可以直接进出,一点儿都不耽误赚钱。 城内百姓想要出入,必须得去县府办理重重复杂的手续。 还要画像验证、限制外出时间,晚归会被处罚,所以很多人嫌麻烦就干脆不出了。 因为战争而封城并不鲜见,等到流民自生自灭,顶多一个月,城门就会重开,这期间就继续好好的生活吧。 外面战火纷纭,濮阳城内却吊诡一般地格外和谐。 高渐离就更没有离开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在逆旅长住下来。 而且每天都往青禾轩跑,也不管荆轲在不在,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次,荆轲在卫君府与子南雍练完棍,满身大汗地跑到青禾轩,要来一碗冰镇酸梅汤。 是的,他们有冰了。 冬天花钱找人去卫水上凿来的,存在冷飕飕的地窖中,入了夏就拿出来用。 他酣畅淋漓地灌完酸梅汤,擦擦滑落嘴角的汤汁,好奇地坐到高渐离侧面观察他。 他总是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闭眼倾听,感受一切声音。 鸡鸣狗吠,孩童嬉闹,大人吆喝,车马经过…… 沽酒的流淌,药铺的沙响,老牛的铜铃,白条的银铃…… 任何声音都能编成美妙的乐曲。 但他似乎不是很喜欢小白条,看见它在前厅晃悠,他就不进店了。 他好像从不流汗,也从不嫌热,始终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眉心总是隐隐揪着。 他一席飘逸白衫引人注目,形象好、气质佳,坐在门边,成了青禾轩的吉祥物。 还有莫名的忧郁,忧郁得高雅,引得路过的女子纷纷回头看来。 “高兄,”荆轲忍不住问他,“你在濮阳呆了这么久,住逆旅下馆子,这样耗着不是很费钱吗?你都以什么为生?” 高渐离露出一抹“渐离式的微笑”,缓缓转过脸来:“在下以给人击筑谋生,城西有个叫青阳居的地方,请我去奏过几次,给夫人们听的,价格很好。” 荆轲:“哦……好的吧。” 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带着铜臭的光芒,冒出让高渐离坐在门口击筑揽客的想法。 可人家高渐离是谁?高山流水音乐圈的头号人物,青阳居都得花钱来请。 青阳居又是哪里?能到那里面吃饭的夫人,都不会被封城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还要赏花赏景赏风月。 就算在青禾轩弹得再好,围观的路人再多,这些普通客人都不会在粮价这么紧张的时候进来吃饭。 现在生意不景气,还封了城,一天到晚连一桌都没有,伙计们只能打扫卫生。 尽管这样,荆轲也没少他们的钱,还让他们准备好随时去酒坊开工。 他们在店里既清闲又拿钱,怠工对不起东家,就拼命打扫卫生,把前厅后厨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处死角,连青砖都被抹得反光。 阿让他们这会儿又爬在地上抹,荆轲劝不住,也就随他们去。 高渐离慢慢捧起杯子吹了吹,这大夏天的,荆轲都要冒烟,他还在喝热水…… “如果燕国也能像濮阳这般安逸就好了。”他感慨道。 荆轲“嗯”了声,扇着扇子没有接话。 比起其他几国,燕国地处边远,与东胡接壤,寒冷、少雨、地貌贫瘠。 虽然与周王室同姓姬,国祚八百多年却始终孱弱。 跻身七雄,只是因为它偏安一隅、远离列国争雄的核心位置。 地缘决定了它注定要掉队于诸国,而成为这个战国最贫穷落后的国家。 更别说还有与赵国、齐国的恩怨纠葛,它最终被撕扯得精疲力竭,苟延残喘。 国力孱弱,没有强大的军队来保卫国家、震慑敌人,百姓又怎么会有幸福安康的基础? 燕国,就是一只穷途末路的老山羊,渐渐低下它高傲的头角,最终会走进日暮。 高渐离望着门外一个踢藤球的小男孩,uu看书 .uanshu 漫不经心问道:“荆兄觉得,燕国气数还有几年?” 荆轲还没算,直说道:“没几年了。” “可有挽回的余地?” “没用的,秦国一统是大势所趋,任何试图影响大势的,都是违拗历史,大势会把你碾成齑粉,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选择。” 高渐离定目凝视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懂。 但那被浇了一盆冷水的苦闷脸色表明,他的确是被荆轲决然的态度给打击到了,燕国气数已尽。 荆轲瞥见他盯着自己,就正眼回看过去,眨巴两下:“不要想了,燕国还有几年才亡,好好击筑吧。” 高渐离心里一痛,绞痛,起身下榻:“……水凉了,我去倒点热的,你也多喝热水,冰的伤身。” 荆轲苦笑着挠挠眉角:喂喂喂……要不要这么像老人家?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个孩子大惊小怪的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日子大踏步迈进孟秋。 城外流民自生自灭得差不多,濮阳城重开了城门,为秋收做准备。 而荆轲这两天也即将收获一只小家伙。 这只讨债鬼在母亲肚子里可劲闹腾,日夜兼程、不知疲倦。 把段灵儿折腾得半死,让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想抽板子打扁他。 家里老早就约好了三个经验老到的产婆,跟段夫人之前生清儿时是同一批。 临产一个月时,产婆住家,段家出手大方,她们就带着同样有经验的女儿来帮忙。 段家全部进入备战状态,谢绝一切外事活动,段然连博戏馆都不去了。 连段禾苗也不再带吕仅回来玩,说是不方便。 荆轲拜托了子南雍的关系,了给卫君府看病的医官。 “神针药王,手到病除,在危机时刻扎两针,立马就能起死回生。” 反正人们是这么说的,荆轲也只能信了,毕竟也没有其他办法。 临近产期,家中灶火不灭,阿青阿代一直守着,轮流往里面添柴加薪,还提前备好了几大桶烧过的水,这是荆轲的要求。 井水要滚沸杀菌,先烧开一遍放凉,等要用时就无需花时间烧到滚开,只要热了就能端来用,生孩子就是抢时间。 而女子生产,任何一点小小的细菌感染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如果引起产褥热丢了命,那荆轲下半辈子就抱着小讨债鬼哭去吧。 段灵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荆轲也跟着失眠。 灵儿是生理上难受得想死,他是心理上紧张到想吐,紧张得胃都抽抽,还真就吐了,恶心干呕头晕目眩,初孕的孕妇也似。 段灵儿终于轻松了一下,笑着摸摸肚子:“儿啊你看,你还没出来就把你爹折腾坏了,以后小心他揍你不手软,阿娘可不会帮你。” 孩子:嘿嘿,他才舍不得揍我。 荆轲吐得头昏脑涨,扶着墙进来,见灵儿坏兮兮地在跟肚子说悄悄话,这便也放下点心。 明明是灵儿生孩子,可压力比山大的却是他。 荆轲没法想象没有灵儿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也不敢去想,但他可以确定,灵儿如果没了,他也不想活了。 胡思乱想最可怕,他表面上依然嘻嘻哈哈,努力不把自己的坏情绪传染给家人。 实在绷不住了,就去书房后面的小竹林里难过一会儿,也深刻体会到自己其实有多脆弱。 然而,孩子的顺利诞生告诉荆轲,他这是用力过猛,自己吓自己。 段灵儿的接生阵容堪称豪华,是成功生产的重要保障。 屋里以生过三胎的段夫人为首,下辖三个产婆、四个助手、阿云阿月来回奔走。 大堂里严肃地坐着三个男人,段然,段禾苗和待命的医官。 段禾苗活脱一个小大人,皱眉的神情跟段然一模一样,他热切地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因为这个孩子一出世,他就成长辈了,孩子得叫他一声舅。 阿青阿代则在后厨保证热水不断供,灶上一直滚滚烧着水。 一家人如临大敌,连打仗都没有这么严阵以待的。 而我们的小荆哥呢,自从段灵儿早上羊水破了开始,就被段夫人赶到屋外,不发一语地站在树下等。 他紧紧盯着那扇开开合合的门,不知那到底是生门还是死门。 从早上站到黄昏,没有换过姿势,更不曾吃进一口食水。 段灵儿每撕心裂肺地喊一次,就是撕在他心上,扯碎他心尖。 夕阳慢慢斜移,橙黄色的光在院子里一点一点减少,就跟段灵儿的力气一样,一点一点消耗。 终于,在阴影吞没窗口之前,屋里爆发出一声婴儿啼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荆轲的第一反应是: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出来?阿娘多辛苦你知道吗?看我刷不死你! 然后在见到儿子的第一眼,他就被自己打脸打肿了,活生生转变成一个娃奴。 “小金刚……我们看阿娘……” 他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快步飞奔到段灵儿身旁。 她苍白、虚弱、浑身冷汗,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刚才只看了孩子一眼就昏昏睡去,由着阿云阿月帮她整理衣衫。 荆轲来后,见她这幅受苦受累的模样,眼眶一红,抱着儿子哼哼唧唧哭出两滴泪。 段夫人瞪去一眼:生个孩子大惊小怪的,我都生了三回了。 可她也欣慰,瞪完之后又无奈地笑笑。 这个女婿把女儿的命当成自己的命,女儿生孩子,他就像死过一次一样,能不让丈母娘感动么? 荆轲小心翼翼抱着儿子,轻轻坐在榻边,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碰了碰鼻尖:“灵儿,苦了你了,看看小金刚吧。” 荆轲的儿子叫荆刚,谐音金刚不解释。 这是个足斤足两的好小子,在产婆接生过的孩子里属上上乘的。 小金刚出生时哭过一阵,这会儿情绪稳定,在父亲怀里睁着黑黑圆圆的大眼睛,提溜直转。 灵儿闻到熟悉的气息便知是他来了,缓缓睁开一条眼缝,用最后一丝力气说笑:“你的儿子……你自己收好,我不想要了,不管了……太讨厌……” 小金刚:宝宝心里苦啊,哭哭。 …… …… 不像那些装装样子的现代奶爸,以为给孩子喂过几次奶、换过几次尿片就算是帮助妻子了,大部分人往往坚持不了几次,最终还不是都推给妻子? 而荆轲是认真的,他放下了生意、放下了守护无刃剑的使命,在成为绝世奶爸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虽然家里请了乳母,但他一副要跟乳母抢生意的样子。 除了喂奶,他都能干。 乳母:…… 乳母很尴尬,去段然那边抱怨:“要么让我走,要么让我干活,东家给我钱还不给我活干,这是什么意思?钱多得没处花?我自己家还有孩子要奶呢。” 段然也觉得荆轲这样很怪异,责备道:“哪有男人带孩子的?这些事交给婆子去做就好,你很久没赴宴了,卫公子和孙东家来的帖子你都推掉,这也太……” 荆轲紧紧抱着小金刚摇摇头,像是谁要来抢他似的:“婆子带孩子那能跟自己比么?摔了碰了怎么办,我不管,我要自己带。” 全家人:…… 行吧,你高兴就好。 然后乳母在家就只负责代段灵儿哺乳…… 荆轲找人做了个小摇篮放在榻边,天天晚上哼歌哄睡。 孩子夜里哭了,他立刻就醒,冲下去哄孩子。 很快就哄出经验,摸索出用哪种角度、多大力度可以把小金刚最快速地哄睡着,一晚上起来几次都不觉得累。 “你看,这就是为父如山的父爱。”他对着儿子大言不惭。 荆轲胸前交叉拴着两根带子,把小金刚稳稳兜在前面,在家里前前后后到处晃悠。 小金刚就坐着父亲这趟大车,uu看书 .uunshu.co 对段家来了几次深度游览,体验良好,咯咯直笑。 段禾苗还带来吕仅和其他小伙伴,围在一起像看小动物一样围观小金刚。 “看,这就是我外甥,叫荆刚。”禾苗自豪道。 老实说,儿子出生一个月,段灵儿就没怎么操心过。 她舒舒服服在家里躺完月子,胀奶了就亲自喂喂。 想抱抱儿子的时候,荆轲呼之即来,不想抱了,荆轲挥之即去。 连段夫人都羡慕她好命:“我生你的时候,你父要能有阿轲一成周到,我月子里就不会染上头痛了。” 然而这样如梦如仙境般的日子并没有一直无忧无虑下去。 前线又传来战况,虽与段家没什么关系,可对吕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 第一百八十四章 无头败将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近几日,前线传来最新的秦赵军情。 在秦国来势汹汹的南北夹击攻势下,李牧硬是顶住了压力。 借助地势和出其不意的用兵,采取南守北攻的战略大破秦军北路,逆袭转胜,回过头来攻击南路。 秦军南路大将桓龄连连败退,他听斥候来报,得知前方是李牧亲自带兵,居然不敢正面迎敌,率兵绕道转移,想另择别处攻击,结果…… “死了?” 嬴政皱眉问了一句,手里握着书卷,是韩非新作的文章。 “是,在断崖谷底发现了一具无头尸身,身着我大秦的将军甲,佩剑、名牌、符节一应在身,旁边还有他的马,摔断了脖颈,可以断定……” 王翦侧头重叹一声,艰难地说出最后半句:“此人就是桓龄。” 年近半百的王翦已过盛年,但满头青丝和壮硕笔挺的身姿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神情坚毅,眸光炯炯,视线锋利如剑,令人望而却步。 他是秦军的顶梁柱,是令五国闻风丧胆的虎狼秦将,此时却也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沮丧落没。 秦军攻赵又败了。 大将桓龄遇敌逃跑,坠崖身亡,还被砍去了首级。 莫大的耻辱! 桓龄是王翦一手从军中带出来的,桓龄叫他一声老师,两人相差十几岁,私下又如忘年之交那般交好。 他死了,王翦便失去了一位得意门生、兄弟和挚友,心中悲愤交加,恨不得立即带兵踏平赵国,攥拳的手指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而面对再次的战败,嬴政则表现的相当平静淡漠。 他就像是有了抵抗力,并不如上次那样沮丧,而是从头到脚地散发出一股冷静,他的关注点不在战败上。 嬴政记得,去年攻赵被全歼后,他曾警告过桓龄:如若再败,提头来见。 现在头是提了,可没见着。 “首级是被赵军割去的么?”嬴政问。 王翦忍怒道:“除了赵军,谁会对我秦将如此侮辱泄愤?” 割首很常见,秦军就是以斩敌人头论功行赏的。 可嬴政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哪里说不通。 割去敌将首级无疑是炫耀胜利的一种行为。 要么悬挂在自家城头上炫耀,要么派人送给敌方的君主炫耀,总之都要到达一种示威震慑的效果,但是到现在都没听见类似的事。 “既是割首,”嬴政又问,“那赵军对桓龄的首级可有说法?” 王翦摇摇头:“暂未得知。” 距离发现桓龄的尸身已经过去五天,这是从邺城战场奔回咸阳的最快速度,也许是消息还没传来。 不知为什么,嬴政特别在意桓龄的那颗头。 “桓龄尸身现在何处?” 王翦:“已在运回咸阳途中,估计明日就能送到他府上。” 嬴政摇了摇头:“送到宫门外,寡人要亲自看看。” 王翦并没多问,只当这是君王对战死将领的一种慰问。 …… …… 次日傍晚,宫门认尸。 王翦在嬴政的授意下,把桓龄的家人接了来。 他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在军中打拼。 三十岁终于闯出名堂被吕不韦看中,将自己的庶女吕芷嫁给他,两人生了三个孩子。 桓龄现在的家人,就只有妻儿四人和十几名下人。 听说家里主君阵亡,家里有如晴天霹雳。 吕芷一晚上哭晕三回,还惊动了蒙少夫人吕英连夜来陪这个妹妹,现在也陪着她一起来到宫门外。 士伍位列宫门两侧,黑旌招展,庄严肃穆。 蒙恬率兵站在队伍最前眉头紧蹙,等待这位连襟的归来。 黑马拉着一辆沉重的板车,在两队士伍的护送下缓缓驶近。 车上蒙了一席厚重的黑布,布下之人战死沙场。 同袍们发现他尸身的时候,距离他的死亡过去了三五日,身上已经出现腐坏。 士伍大费周章将他没了头的身子从数丈深的谷底打捞上来。 一路加急运送,终于在尸身彻底腐烂之前送回了咸阳秦王宫。 初秋时节,秋老虎肆虐中原大地。 火辣辣的骄阳竟比盛夏还要毒人。 这具身体全身变青变黑,散发着浓重的尸臭,在五十步外就能闻见。 风一吹,宫门前的所有人都纷纷皱起了眉头。 女子孩子更是难以忍受,别过脸捂住鼻子。 任他生前是可亲的丈夫还是和蔼的父亲,此时都化作一团恶劣的臭气,令人没法正视。 他的牛皮靴露在黑布外面,随着晃动的车身轻微摇摆。 身体的轮廓在脖颈处被生生截断,怪异可怖。 马车在秦宫正门前戛然停下,嬴政才不紧不慢地出现。 他身后跟着王翦、蒙武、李信、杨端和这一批武将重臣,还有其他几位颇有交情的军中同袍,一起来接桓龄回家。 吕芷和孩子们泣不成声,哭得软了身子,被吕英和几个婢女强撑着才勉强站起,跌跌撞撞地要去见丈夫最后一面。 蒙恬伸手拦住,他要先看一眼,再决定要不要给吕芷看。 没了头的桓龄,脖子的切口处是黑灰色的一团烂泥,里面爬满蛆虫,在死透的人体里如获新生。 一身铠甲油光锃亮,明显是被人收拾过一番,来保护他最后的尊严。 胸口名牌上明晃晃的“桓龄”二字,就是这具身体的身份认证。 军士名牌不离身,好在战死后能留下记录、告知家人。 他身边还有一把将军佩剑,也是始终不离。 蒙恬低头叹了口气,劝吕芷还是不要来看了,吕芷不听,非要上来亲眼瞧见。 结果还没看清脖子上的断口,就被冲鼻的恶臭刺激得喷吐出来,立刻被人扶到墙边去翻江倒海。 嬴政面无表情地走近,他手里拿了个香囊,抵在鼻下挡味。 是太医令调配的、具有醒脑提神功效的强香,可以帮助他稳稳地站在恶臭尸身前而不被臭气熏倒。 他命人掀开黑布,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没了头的脖子。 断口平滑整齐,应当是被人用大力一刀斩断,任何一个能上场打仗的士伍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接着又看了看名牌、佩剑、铠甲,这些已经被王翦和杨端和确认过是桓龄的物品,那么这个人……就是桓龄了么? 可光有物品没有头,又怎么能证明他就是那个人呢? 嬴政心中的莫名怀疑让他格外地坚持,不漏过一丝一毫地扫视过桓龄的尸身。 一遍下来,视线停在他的那双牛皮靴上,紧紧锁住。 “他的靴子,u看书ww.ukansh ”嬴政眯起眼睛,“怎么穿反了?” 众人望去,一看果然如此,左右脚是反着的。 平头靴不细看的话其实分不太清左右,军士靴面朴素没有花纹,不说还没人注意。 旁边一人解释道:“回禀王上,桓将军在被发现时双靴脱落在旁,只怕是……士伍帮他穿回去的时候……无意弄错了。” 嬴政面露不满,责备道:“速速穿回,桓将军是为国而亡,衣履不容怠慢。” 几人立即上前动手,从松软得几乎要被捏碎的脚上脱下双靴重新穿好。 嬴政念在桓龄昔日的大功,不记这两次的败绩,当场命人将他厚葬,家属享厚待,虽不袭爵,但也足以富足地过完一生。 这看起来是一个败军之将最好的结局。 然而仅在半年之后,这一切便全盘被掀翻…… 第一百八十五章 高渐离被人订走了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秋天,秦军战败,桓龄战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濮阳城。 桓龄是吕家的女婿,吕芷是吕若的同胞姐姐,一家人都为吕芷感到惋惜。 不过真正心痛难耐的,就只有吕芷的生母韩氏和吕若了。 女儿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桓家一屋子孤儿,做外祖母的岂会作壁上观? 韩氏很快收拾了行囊,带上三五下人乘车出发赶赴咸阳去探望女儿和三个外孙。 秋天,是吕家的特殊时期,为吕不韦守孝的人全都除了孝。 吕老夫人和一些旁系的亲戚早就出了期服,孙辈只守一年。 而子女守重孝,二十五个月,在这年秋天全部完成。 长子吕延和另两个儿子也从倚庐回家,吕家重新热闹起来。 可又因为前前后后的各种事情,也没法真正的热闹。 吕芷没了丈夫,其他两房的夫人和孩子们就算漠不关心,也不能表现的事不关己,表面功夫要做,脸上不能挂笑。 而吕萌在外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已经两个月了。 老夫人嘴上狠厉,可终归难逃内心对女儿的担忧,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在屋里卧病不出。 吕从革命人让各处的商行留心观察,如果发现落单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性子蛮横会武,不管是谁,都要把她拦下盘问,再火速通知濮阳的主事们前去认证。 眼下,还有一个大麻烦。 吕若。 她的名声已经被传得臭掉了。 当初有意向的几户人家早就赶紧给儿子定了别的亲,生怕被吕家惦记。 邻城邻国的大户人家一听吕家姑娘的名号,就连连摆手、闭门送客。 别说门当户对的权贵,就连降了一个层级的官员家里也不愿接收吕若这个流言纷飞“说不清楚”的媳妇,坚决不把扫把星引进家门,给多少嫁妆也不要。 吕老夫人和吕从革对这件事已经非常疲乏,一个庶女,谁愿意来娶就嫁谁吧,或者入赘也行。 居然连入赘都被考虑上了,赘婿是身份最低的人群,必要时还会被官府抓去充军、筑城。 入赘的男人在当时看来,与奴隶和下人没人什么区别。 吕家真是快要放弃吕若了。 她虽长居深闺不闻外事,但久而久之,通过家人和下人的只言片语也猜到了一些。 心情郁郁,但不是因为难嫁。 而是怕自己的流言蜚语被那人听了进去,会让他低看自己,嫌弃自己。 但他是知道的,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正是他亲自来救的。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纳妾…… 什么傻话?!吕若都震惊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吕家的女儿再落魄,也不至于给人去做妾室,还是一个商人的妾室。 况且……他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哪里还容得下第三人插足? 唉,真的就没人要了么? 韩氏之前跟女儿谈过心,问她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没有想法,愿不愿意低嫁去寻常人家? 吕若一时恍惚,脑中浮现出荆轲的脸,脱口而出道:“商人可以吗?” 母亲的直觉很敏锐,随即反问:“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吗?是商人?家境如何?商人也不都是有钱的,如果没有几代积累,你嫁过去怕也是会受苦受累。” 因为吕家就是从商起家,吕从革的身份没有因弟弟的位极人臣而改变,一直都是商人。 所以他们家对商人家世不抵触,却也绝不是第一位的选择。 商人照样讲究门第,没有官府背景的商人,就算此时再富贵,也难免会有风雨飘摇的那一天。不能光看他现在的水平,而要看将来是不是能有更久远的发展。 能做到吕氏和孙氏这般大规模的生意,没有两代以上的奠基和深厚的背景根本达不到。 居于天下之中的濮阳和陶邑加起来也不过十家,更别说其他商贸不发达的地方。 母亲一再追问,问她到底是看上了哪一家,如果有合适的就要赶紧去说亲。 吕若支支吾吾的,她知道荆轲与那些大家族没法比,以他的身份地位,在吕氏里面顶多算一门业务的主事。 只能当是入赘,但是…… 就算商人可以,而商人的小妾就未必了。 不行的不行的。 吕若顾忌的不是母亲会拒绝,而是自己万一透露了心意,又万一被荆轲那边知道,以后的脸还要不要了?还怎么面对他们夫妻二人? 对有妇之夫抱着期待和幻想,藏在心里就好,千万不能让那人知道,不然……日后见着荆轲,两个人不都会很难堪吗?连普通朋友也做不起来了。 不行,绝对不行。 “我……随便说说的,”吕若赶忙摇头,“女儿极少出门,也不认识什么外面的商人……嗯,是的。” 韩氏叹了口气:“你这么一想,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个青禾轩的荆轲其实挺不错的,样貌又好又能干,拉他来入赘多好。 “只可惜早就成了家,你虽是庶出,但吕家也断然不会让女儿去给别人做妾的,这个你放心,商人的事,为娘再去托人打听打听吧。” 吕若:“嗯。” …… …… 不多日,吕家办起了宴。 整整二十五个月没有社交娱乐,三个儿子都憋坏了。 宴会选在仲秋望日,八月十五。 寻常人家在这天要做饼祭月,大户人家则是办宴。 清寂了很久的青禾轩重新接单,接下了吕家的仲秋宴大单,后厨又开始忙碌起来。 高渐离暂居濮阳的这两个月来,被很多人请去家里奏乐击筑,这次也不例外。 几家同时来抢人,却都慢人一步,高渐离提前被吕家订走了。 他在宴会这天,早早地随荆轲和青禾轩的几车菜一起提前到场,独自坐在院中调琴,还要和吕家请来的其他乐人进行磨合,以便在傍晚的宴会上最好地发挥。 荆轲作为受邀宾客,对尹江简单嘱咐几句让他们像往常一样布置菜肴,就去大堂见过吕老夫人和三位吕家公子。 再一次和吕延见面,他看起来老了不少,守孝守得憔悴。 两人见面后并没出现太多冷场,平平淡淡地随意聊着生意,毕竟离上次要纳灵儿作妾的那事过去了很久。 吕延也早就知道他俩已经成婚,就不再有什么心思。 凭心而论,吕延是个能力出众的商人。 之前虽然显得有点贸然急切,但父亲的死和清苦的守孝两年对他的性格也产生影响,变得沉稳许多,说话也不再如当年那般飞扬张狂。 毕竟没了文信侯的父亲撑腰,声音都小了一半。 而另两位吕公子,恕荆轲直言,就是两个草包。 但他没有直言,只是投去一个礼貌的微笑,你们开心就好。 年纪与吕延差不了多少,想法和谈吐却还跟二十出头似的,鲁莽片面,固执浮躁。 除了胡子和孩子,看不出半点比荆轲年长的地方。 对两个妹妹的遭遇也缺乏同理心,甚至还拿这事开玩笑、设赌局。 说吕萌逃家是跟人私奔去了,没准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呢。 还猜测吕若是不是已经生过孩子了,孩子生父不明,两人当场就作了赌,一会儿要向她亲自求证。 “胡说什么?这是能乱说的事吗?她们可是你们的妹妹!” 在吕延严厉的呵斥下,竟没发觉自己的言谈不妥,还大言不惭地问:“怎么了?外面不都这么传的么?” 这两人被生母惯得不像话,是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 即使成了家、生了孩子也端正不了他们玩世不恭的态度,习性骄纵恶劣,uu看书 .ukanhu与兄长和妹妹们根本就不像一家人。 荆轲心里憋了一块大石头,觉得跟这两个货呆在一起真是跌份,忽然发现吕家挺可怜的。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屋里有点闷,我出去透口气,失陪。” 出屋进院,想去看看高渐离他们练琴练得怎么样了。 乐人们三三两两,笙、箫、琴、瑟、钟、鼓,都在吹吹打打地练习,就是没见那把筑。 “高兄呢?”荆轲问。 一人回道:“先生说要练习独奏,一个人去那边的院子了。” 那边? 荆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皱眉想:那边可是内院,外男不能进的。 周围也没个下人提醒,要是被发现,吕家轻则逐客,重则送官,得赶紧想办法让他出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安静美男?不当了!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通往内院的圆形拱门里,漏出一隅好景致。 院儿里桂花飘香,小桥流水,风吹叶颤,花粒如轻纱帷幔似的扬在空中。 清冽的流水卷着落叶落花环拥一棵大槐树,若是到了夏初槐月,树下缀满黄白色的银铃,落英缤纷,这地方美得跟仙境一样。 此时无花,唯有萧萧落叶,但别有一番光景,光是从院门外就能瞥见里面的风雅意趣。 也吸引了同样风雅、追求意趣的高渐离。 他与乐人们练的多是《雅》《颂》这类宴会正乐,与自己随性而奏的《风》的风格有很大的区别。 好听是一回事,但合奏正乐就像一种无形的束缚,每一处音准、音强都有严格的规定,必须要去配合别人来达到最美的合声。 奏得久了,难免乏味。 高渐离此时很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来几曲自己的独奏,纾解心绪。 他来濮阳是找荆轲去燕国的,没成想不仅没能带走他,反而迁就他留了下来。 一呆就快两个月,还靠上门击筑挣了不少钱。 荆轲说了:“小金刚不满周岁,我哪儿都不会去,有本事你把我打晕了搬走。” 高渐离就天天等啊盼啊,等他的小金刚快快长大啊,等到现在才刚满月。 他恨不得冲到段家去,把小金刚揪一揪,拉一拉,拉成周岁的小孩儿那么大。 可是他不能,他是矜重的安静美男子。。 安静的美男子只能坐在大槐树下,左手压弦,右手击筑,高歌一曲悠扬的旋律。 美景、美人、美歌声。 音律娓娓升上天空,飘过墙头,来到一处姑娘的院子。 吕若靠在廊边睡着了,她做了个看不清的梦、看不清的人,恶面獠牙、张牙舞爪地从四面八方袭来要把她给撕碎、扯烂。 染坊事件距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 当初所受的惊吓并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羞愤憋闷的情绪反而因为无人诉说而成长为一只吃人的怪物,每到天黑之后就出来肆虐。 这一年不知有多少次做到过这样的梦,让她整夜不得安眠,惶惶度日。 只有在天亮时才能盹上半刻,精神也越来越差。 可这难得的好眠也被搅扰得不成人形。 就在满心焦灼全身疲乏无力之时,一曲清扬脱俗的吟唱渐渐飘进耳中,舒缓柔和,抚人心弦。 很快便让她安定下来,眉头也渐渐放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慰。 是筑。 吕若久居深闺,闲来无事钻研药草和器乐,精通音律,自己也常小弹小唱,这一年来却是唱得少了,没有心情。 她在半梦半醒中依稀辨别出乐器,那旋律似曾相识,来自《风》中的一曲。 周南?卫风?郑风?齐风?魏风?秦风? 好像都不是。 又好像都是。 这段旋律杂糅了当时所有主流的风乐,兼收并蓄,广涵包容。 却又不盲从于任何一种,吟唱者有自己的理解与创新,转音优璇缥缈,听得人魂灵脱壳。 节奏随意洒脱,如果让他重新唱上一遍,定又是另一种转音和截然不同的感觉。 乍听之下婉转悠扬,似是和乐轻快,但仔细回味,代入切身的心境,应情应景,吕萌却感受到了一丝深藏其中的沧桑寂寥。 有着诉说不尽的忧伤。 那是…… 孤独么? 转眼,吕若被自己的眼泪给浸醒,两道泪痕斜流在面庞,候在一旁的婢女赶忙端来热水帮她净面。 而院外的吟唱已近尾声,筑弦铮铮沉沉,当最后一击弦音落下,余音戛然而止。 吕若听得出来,那是覆手按住了震动的弦,使它们不再震颤,也就不再发出声音。 这不是寻常奏法,绝大部分人都是等余音缓缓消散,还会想办法来增长弦的震动时间来使余音更加绵长,鲜有主动阻断的。 所以这人大概是不想弹了。 刚作此想,外面又开始击筑,这回少了吟唱,只有急急切切的弦音。 每一击都浑厚沉着,大力果决,与刚才舒缓的调子仿佛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情感上也多了些自信和希望,好像在憧憬着什么,听得吕若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心跳随着筑音一次次的击打,身体不禁轻摇,手指默默敲着拍子。 闭上眼睛享受着韵律,没有意识到自己终日紧抿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汪!” 小黑球长大了,长得跟它的白条老爹一个模样。 可就是没长记性,总爱在家里乱跑,追着两只蝴蝶屁颠屁颠出了院子。 婢女们正要去追,吕若轻抬一下手:“我去吧,你们跟着就好。” 她听说了今晚家里办宴的事,也知道会有乐人来演奏,全都没她什么事。 所以那个击筑的,应该就是被请来的乐人。 吕若想借着寻小黑球的机会出去走走,听听音乐逛逛园子。 难得有这样的知心的音律,每一声都落在了自己的心坎上,仿佛就是为她而作的曲。 可惜外男不能进内院,与那琴师估计也无缘见上一面了吧。 …… …… “阿嚏!” 击筑的节奏乍然停下,高渐离这个巨响喷嚏打得尺板都掉到地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连串的狂喷乱嚏,眼泪飙了出来,身上还痒痒无比,手背也开始发红。 不好,难道是…… 高渐离立即左右看看,寻找那个对他造成伤害的、不祥的动物。 只要一有狗靠近,就会是这个样子,喷嚏停不下来,严重时手指红肿没法弹奏。 真要命。 按现代的说法,那就是对狗过敏。 果不其然,身后有个黑黑的小家伙,胸口一撮白毛,脖上系着漂亮的锦绳,耳朵一竖一耷拉,正好奇地盯着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跑,第二反应是抱着筑跑。 人一跑,狗就追,黑球还叼着他的尺板追。 黑球:你跑什么丫?我不咬人的,你掉东西了,我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不要了不要了!”高渐离抱着筑头也不回地喊,“别追我!” 矜重的安静美男子在遇到狗后原形毕露,瞬间炸毛飞奔。 矜重?不要了! 安静?命要紧! 美男?保持住! 就算是狗口逃命,也要逃得俊美飘逸。 一席白衫在院中踏着满地金叶沙沙作响,成为秋季庭院里一道迷人夺目的风景线。 他回眸望狗,摔了个跟头。 筑琴轰隆一声被甩出老远,筑身裂了缝,弦也绷断两根。 断线的“噌噌”几声听起来是那么的绝望,今晚的演奏要泡汤。 高渐离没有完全跌趴,咔哒一声跪在地上,那是老膝盖着地的声音。 “先生没事吧?” 一道温柔的少女音自前方近距离响起,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绣着锦边的雪青色罗裙,接着是少女清秀嫣然的容貌,正关切地低头看着他。 “阿嚏!”高渐离捂着鼻子打喷嚏,慌张地摆摆手,“无碍,多谢姑娘关阿——嚏!阿嚏!” 小黑球腆着脸,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把嘴里的尺板吐给他,还用鼻尖往前拱了两下,啪叽一声坐地,哼哼唧唧求表扬。 高渐离要崩溃了,躲开两步:“别、别过来,在下不能近狗,还请阿嚏!还请姑娘赶紧叫走。” 喜欢狗的吕若压根就不明白什么叫“不能近狗”,对这句话置若罔闻,垫着帕子捡起沾了口水的尺板:“黑球,这是先生的吗?” “昂。”黑球点点头。 她擦擦尺板,连着帕子一同递给高渐离:“给先生添麻烦了,若不嫌弃,就请连帕子也收下吧。” 高渐离用袖口遮住口鼻,警惕地盯盯小黑球,不敢过来拿。 吕若终于瞧出他怕狗,轻笑一声,上前几步交还到他手中。 高渐离这才伸手去接,一边还强调:“在下不是怕狗,狗会让我不舒服,必须远离,情急时甚至难以呼吸,还望姑娘见谅。” 吕若看见他红红的眼眶和红肿的手指,疑惑道:“先生的手……是因为狗才变成这样的?” “是,”他一把接过尺板,又退开两步,怨念道:“只要离开狗,两刻之后自会消退。” 吕若抱歉道:“小女子管教不严,惊扰先生了,这便离开。” 她抱起黑球转身,看见一旁死得很惨的筑,忽然又折返回来。 害得高渐离一个遁逃跳到树后:“我不是开玩笑,真的别把狗带来。” “先生……”她犹豫地开口,“是琴师?” 他轻点一下头:“是。” “那方才那两曲,前一首纷繁寂寥,后一首激人心魄,都是出自先生之手?” 高渐离稍稍一愣,慢慢放落袖子:“姑娘能听出第一首的寂寥?” “感觉吧,有一点,初听虽是兼具多国曲风的欢快曲调,但总觉得,先生心怀感伤,似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呃……” 她稍稍停顿,连忙谦虚地低下头:“这都是小女子的揣测,如有不对,还请先生指教。” 他感慨道:“这么多年了,u看书 .uuknshu 姑娘是第一个。” 吕若试探道:“第一个什么?” “能听懂我音的人。” 风起一阵,庭中落叶萧萧,两人的发带衣裙随风轻扬,一派浪漫的初遇场景,大概就是这样。(除了被狗追的那一段) 吕若抬眼看他,却撞进一双温暖深澈的眼眸。 浅淡的琥珀色,焕发着内敛灵动的光芒,像潭夺目的泉水,把人吸了进去。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先生……”吕若凝视着那双眼睛,“小女子有清热缓解的药膏,应该可以消除手上的红肿,还请先生在此等候,我这就去拿来。” 高渐离微微一笑:“好,有劳姑阿——嚏!”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突然《关雎》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荆轲低调请了一位管事进内院,终于把高渐离给带了出来。 见他两眼发红,便问:“你哭了?” 高渐离摇了摇头,抬起渐渐消肿的手:“见到一只狗,和一位姑娘,姑娘帮我上了膏药,好多了。” 荆轲知道他对狗过敏,所以在青禾轩才避开小白条,现在估计是在里面遇到黑球,犯了病。 姑娘嘛,这宅子里唯一能称得上是姑娘的,就只有吕若,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多想无益,荆轲正要带他去前院,忽见他背后的筑有点不同,又问:“你换筑了?之前好像不是这把,木色要浅一点。” 高渐离笑着点点头:“之前是云杉的,这把是更精贵的梧桐木,我的筑在里面摔坏了,那位姑娘就把她的暂借给我,等宴会结束再托人还回。” 荆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露笑意:“你与那位姑娘……好像发生了不少故事啊,才一刻不到,就又是膏药又是筑的。” 高渐离回想起刚才的事,憨笑一下:“都是……误打误撞。” 荆轲不再多说,带他回到前院,那边的乐人正在收拾乐器准备入堂。 日暮西沉,宾客纷纷,吕家在时隔两年后又大开正门、宴请四方来客。 虽然客人比以前少,有官职的权贵也少了很多,可吕氏仍是那个富可敌国的吕氏,宾客也都是当世各国的巨贾大商。 这些人掌握着整个中原的盐铁命脉、马匹武器、粮食布料,越乱的地方,越缺乏国家管制,也越能钻到盈利的缝隙,所以他们在乱世纷争中依然能混得风生水起。 而这次的宴会,除了是吕延从吕从革手上接过吕氏家业的一场仪式,更主要的作用是凝结人心、聚拢人气,让世人都知道吕氏依然强盛。 跟前辈们相比,荆轲是初出茅庐。 在与朝歌吕酒合作之后,吕从革对他也不再抱有成见,更多的是有心栽培。 老伯父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想把他发展成吕延的左右手,以后主理军酒业务。 所以在宴上将他带在身边,与吕氏的老伙伴们一一见过,相互认识,拢拢关系。 荆轲猜到一些他的意图,但他不想成为吕氏的附属。 即使段氏再小,那也是由自己和段灵儿全权掌控的基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被旁人限制。 但多认识些人总归没错,荆轲也乐于扩大酒业生意。 宴会上舞乐不断、美姬陪坐,觥筹交错间,时间过了大半,开始又一轮的表演。 高渐离是小有名气的琴师,比起其他做陪衬的乐人,多了一个独奏环节。 吟唱击筑。 他本来准备了一首颂扬君子、词义明了、节奏简洁轻快、百搭于各种场合的赞美诗。 临到上场,却突然转变心意,来了一首《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关雎》是时下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求偶诗。 词句婉转动人,韵律和谐入耳,其中的思念之情几乎能撩拨每个男人的心底事。 虽然不太适合今晚这个场合,可大家爱听,敲着案桌帮他打起拍子,跟着一同哼唱起来。 男人们飘飘忽忽地遐想,思绪随着高渐离的歌声飘到了那个长满荇菜的河之州畔,窈窕淑女缓缓走来,宛若出水芙蓉,求之,求之…… 荆轲晕晕乎乎支着脑袋想灵儿、想小金刚、再想灵儿,再想小金刚…… 接着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 …… 醒来时,他已经回到家里,时间是次日午后。 房里无人,宿醉头痛搅得他昏昏沉沉,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出院子。 找了一圈没见灵儿和儿子,也没见阿云和乳母,连游手好闲的段禾苗都没碰见。 荆轲心里一紧,院里怎么空空荡荡的,怕别是出了什么事,就赶紧去主屋找父母。 段然在里间睡午觉,段夫人和阿月正带着清儿玩布偶。 “给母亲请安,”荆轲恭恭敬敬作揖,“灵儿呢?” 段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起来?说了少喝点少喝点,你可倒好,又是被人用车给拖回来的,灵儿才刚出月子,身体也才刚好,你就不能忍着点?” 荆轲:“?我……做了什么?” 他断片了,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知道在听了一首《关雎》之后就意识全无。 不过听母亲说的,自己好像想跟灵儿那个那个,灵儿因为身体原因又不想那个那个。 所以昨晚到底有没有那个那个? 荆轲满脑懊丧:再也不能喝成这样了…… 段夫人抱起一岁多的段清儿,拍着哄了哄:“她气了,带着你儿子和小禾出门了,卫公主邀她去青阳居小聚。” 卫君的长女,卫公主子南风,与段灵儿交好,婚礼那天时也请她来过。 两人很投缘,能说到一起,时常约了聚聚,又先后生了孩子,眼下看来应该是一起晒孩子去了。 …… …… 青阳居。 庭院流水,桂香芬芳。 两位年轻的新母亲逗完了孩子,让左右退开,要说些私密的悄悄话。 段禾苗死赖着不走,他怕青阳居的丹顶鹤,只要一落单,丹顶鹤就会来赶他。 灵儿和子南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着些满城风雨的话题,也难免会聊到吕若身上去。 面对她的遭遇,女子都颇感同情与无奈,惋惜她着辈子怕是都要被耽误了的。 段灵儿摇了摇头:“自那事之后,我与外子就再没见过吕六姑娘,也不知她近来如何了。” 段禾苗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小仅跟我说,六姑都瘦了,uu看书.uuanshu.co 有日他听见人们说,六姑铁定会低嫁,嫁给农人士子,只要来人提亲就愿意倒贴女儿。” 子南风皱眉道:“这怎么行?堂堂吕家闺秀,怎能就这样草草了事?灵儿你也说了,是荆轲亲自去救的,可以证明什么都没发生,难道就不能出来澄清吗?” 段灵儿:“太晚了,人言可畏,外面传得那样骇人……说什么都没用的……” 子南风左思右想:“我家雍弟正在寻婚,不如给他们牵个线?” 灵儿觉得不妥:“卫公子想必听说过那些风声,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卫君应该也是会顾忌府上的名声,风姐姐这样……是不是有点唐突?” 子南风:“我从没跟弟弟提过这些事,了解一下也并非不可,我相信吕六姑娘是清白之身,君府有权在城中张贴告示,为六姑娘正名,但最好是以结亲的名义才好为她说话,这也算是帮她恢复名誉的一种办法吧。” 段灵儿仔细想了想:“如果风姐姐觉得可行,那就……问问看吧,都是希望六姑娘好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快嫁!勿念……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也不知那子南风是有什么通天的嘴皮功,竟然说动了卫君请媒人代儿子来向吕若提亲。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子南雍的坚持。 他明年就要加冠了,秦国派人来给他说亲,对方都是秦国权贵的女儿。 这样就跟她姐姐一样,嫁给了东郡郡守的儿子作联姻。 又或是像他父亲那样,娶了魏国公主,沦为操控拉拢的工具。 他知道反抗没用,但如果能在安排到来之前抢先一步做决定,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活在世上至少还能有点选择的权力。 现在机会来了,吕家有个待嫁的女儿,可以帮他打破那种受制于人的婚姻安排。 每个少年都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反抗之心,子南雍也不例外。 管她什么嫡庶,是好人家的女儿就很不错了。 至于名声? 子南雍最恨那些乱嚼舌头的人,他们越是传,他就偏要做给他们看,让他们瞠目结舌。 他作为卫君唯一的儿子,有相当足的底气来跟老爹提要求。 卫君当然不同意,他怕得要命,怕自己自作主张不与秦国结亲,秦王会派人来找麻烦。 哪知子南雍这个天杀的混小子,居然翻出他的厌胜小木人来威胁他,要去秦王那里告发他诅咒的事情。 卫君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兔子,经不得吓,只能从了儿子,连连答应。 也不知是从哪里找到的小木人,箱子明明是锁好的呀…… 没多久,卫君便找了媒人上吕家提亲,指明要六姑娘吕若。 这对吕家来讲,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没想到真有人会不顾那些流言上门提亲,还是卫君家的公子。 长兄如父,吕延当即答应了一半,剩余的一半还是要请示一下卧病的吕老夫人。 老夫人想也没想:“嫁!快嫁!” 吕若的生母去咸阳看吕芷了,不过就算她在,也不能改变什么,应该还会兴高采烈的。 然而媒人来提亲的这天,吕若不在家,就更加不会知道自己被家人给嫁掉的事。 自从前不久的那次宴会之后,她便开始隔三差五地出门,大多是去青阳居消遣。 而青阳居有个常驻琴师,击筑的高渐离。 知音难遇,一遇则是天塌地陷。 一个月不长,但足以产生出一段刻骨绵柔的感情。 三五面不多,也足够一对恋人耳鬓厮磨以身相许。 青阳居的下人不知,以为六姑娘只是喜欢音律,来向琴师请教学习。 高渐离最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日结束了云雨,他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端起她送他的梧桐筑,准备即兴作曲。 吕若侧卧榻上,支臂看着他:“你有妻子么?” 他轻摇一下头:“没有。” “我也没有丈夫,”她挑眉看向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了吧……” 她在暗示高渐离提亲,他知道,也准备这么做了。 在濮阳城攒了点小钱,可以凑足聘礼。 但他还没说要回燕国的事,这也是他一直犹犹豫豫的原因。 不知道这个锦衣玉食的吕家姑娘愿不愿意跟自己去苦寒的燕国相伴终生。 至于外面诽谤吕若的流言蜚语,他亲身验证过,吕若清白无疑,是自己的女人。 高渐离轻拨两下琴弦:“我是燕国人。” “我知道。” “一年后就要回蓟城的。” 吕若:“……为什么是一年后?” 高渐离抚住琴弦,缓缓抬头:“要等荆轲,他得和我去燕国,但他要等儿子满周岁才愿意跟我走,确切来说,是十个月后。” 又是荆轲。 吕若已经决心忘掉那个不可能的人了,此时竟然从高渐离嘴里冒了出来。 “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去燕国?” 高渐离拿起帕子慢慢擦弦:“有些事情。” “什么事?” “不能说。” “为什么?” “答应了人的,不能说。” 吕若这才发现,她对这个男人很不了解,只知道他来自燕国、懂琴懂音,在音律与诗词情感上能与自己心心相印。 但别的,家世、过往则一概不知。 要说为什么轻易委身于他,她也说不清。 大概只是一念放纵,还带着几分自暴自弃,想给心里找个慰藉的时候,慰藉就到了。 “你愿意……”高渐离叹了口气,“跟我去燕国吗?” 吕若有点失落,燕国又远又苦,不是很想去。 她已经给两人的未来做了打算,请老夫人置办一套宅子,不用太大,下人不必太多,高渐离给大户人家击筑赚到的钱就能使两人过得很好。 “你愿意留在濮阳么?”她问。 “我说过,我要带荆轲去燕国。” “那你会回来吗?” 高渐离停下手,摇摇头:“不知道。” 吕若顿觉不满,坐起身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的去留难道还不能由自己决定吗?” 高渐离静心想了想,郑重道:“要看事情能办成什么样,也许等事成之后,我会回来。” “到底是什么事?” 吕若生气了,这个男人神神秘秘的,这个不愿说、那个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信他。 “我说过,”高渐离解释得有点厌了,声色冷淡,“不能说。” 吕若一时语塞,忍下一口气,蹭蹭两步推开房门,高声道:“你若是对我无意,只把我当成一个乐子,那么我也不计较,便当你是个物件罢了,毕竟各取所需,不过现在就请你离开,以后也不要再见。” 高渐离一愣:“我……我当然对你有意,也绝没把你当乐子,只是……” 门外路过几人,看到六姑娘和高琴师好像生了矛盾,什么有意无意的,也不敢多管,匆匆离开。 吕若:“既然对我有意,那就干脆点,娶还是不娶?” 高渐离:“这个……所以我问你愿不愿跟我去燕国啊。” “濮阳不好吗?你就不能留下吗?” 他果断摇摇头:“不行,我得回去办事,你放心,聘礼的钱我已经筹好了,等我过两日——” “咳,六姑娘。”一位主事近前打断,“主君请你立刻回家,有要事。” 吕若皱眉问去:“何事?” 主事作为青阳居的主事,当然清楚六姑娘和高琴师关起门在做什么。 此时也毫不避讳,像是在给高渐离一个下马威,让他彻底断了对六姑娘的念头。 “卫君府来人提亲,给卫公子和姑娘说媒,老夫人和主君已经答应了,今日已办完了纳采,这便请姑娘回去呢。” 吕若哑然失色:“……” 高渐离默默低下了头…… …… …… 之后,高渐离就再没来过青阳居,也不上门奏乐挣钱了。 连青禾轩都不去,整天闷在他逆旅的小房间里,昼夜萎靡。 对方是国君家的公子,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琴师,靠卖艺为生。 吕若不想离开濮阳,跟着自己居无定所只会吃苦受累,还不如彻底了结这个念想,嫁给那位公子对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高渐离浑浑噩噩了很长时间,荆轲来找过他几次,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 今天又来。 “高兄,我这里有份帛信,是六姑娘托吕仅带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你……看看吧。” 高兄没有声音。u看书.uukanshu 荆轲又喊了两句,门也推不开,就把帛信塞进门缝离开了。 走之前帮他付掉半年的房钱和饭钱,还有这个冬天的炭火钱。 高渐离到晚上才磨磨蹭蹭下榻,脸上胡茬凌乱,面容消瘦,身形无力,再没了往日那种自信怡然的风采。 他到门边捡起帛布,布被一层层仔细叠好,里面隐隐透出几列字。 高渐离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敢看,他知道信的内容一定会狠狠在心里砍上一刀,他怕自己承受不了。 只能攥紧双手,把帛布揉成一团,忍住想要打开的冲动,扔进炭盆,要一把火烧得精光。 烧到一半后悔了,又赶紧用铁钳把布夹出,扑灭余火,掸掉灰,颤抖着展开布。 帛布残破不堪,边缘焦黑,只看得清三个隽秀的小字:“……君勿念。”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尝到了秦律的血腥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次年春天。 咸阳,秦王书宫。 距离桓龄的无头尸身回到咸阳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嬴政又在计划新一轮的攻赵方略——先缓一缓。 李牧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秦军与他正面对冲两年都未能寸近半步,对待这种厉害的敌人不能急,更不能硬攻。 可久攻不下,难免有损士气,与众臣商议之后,决定按照李斯的提议,先对韩国下手,在开年打个大胜仗以壮军心。 秦国君臣对着国界地图,像挑肉似的地挑选韩国进攻点。 而攻占这些地方,真的就跟在图上画个圈那样容易。 这时,一人欠身进殿,带来一个封缄的木匣,里面是来自燕国的消息。 嬴政看过里面的书信后…… 又看了一遍。 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扫过,终于确认了他的隐隐疑心不是空穴来风。 桓龄没死。 秦国安插在各国的诸多耳目里,燕国中有两人曾在他辖下当兵,认出了桓龄的模样。 尽管他改变了胡形、面貌和名字,但还是被暗中认了出来。 经过再三确认,那两名耳目肯定他就是桓龄无疑。 如此看来,他当时明知自己要战败,畏罪诈死,弄了具无头替身来冒充自己企图蒙混过关,丢下妻儿独自跑到燕国避难。 呵,好一个大丈夫。 嬴政把信递给李斯让众臣传阅,传到王翦手里,他震惊到胡子发颤。 当即一个单膝下跪:“末将麾下出了逃将,实属用人不慎,请王上下罪。” 嬴政过去扶他起来,语气平静冷漠:“罪不在你,当由犯罪之人受罚,李斯,逃将叛国,该当何罪?” 李斯欠身答道:“夷三族。” “哪三族?” “当为父族,母族,妻族。” (三族有很多说法,父子孙、父母妻、父母兄弟妻子,本书选用父母妻一说) 王翦叹息道:“桓龄没有父母,那妻族……” 桓龄的妻子是吕芷,吕家人,所以妻族,就是吕氏。 又要牵扯到吕氏,那是秦王的忌讳,几人不敢开口,纷纷朝他瞄去一眼,见他背着手慢慢走开,才又对视一圈,最后决定缄默不言。 李斯猛然想到自己有个小很多岁的妹妹还在吕家当长媳,是未来的主母,还有个叫吕仅的小外甥。 他精通秦律,熟知量刑范围,当即决定为他们母子规避罪责。 “妻一族,指妻子和妻子的父母,包括嫡母、庶母,还有平辈血亲及兄弟姐妹,再往下便不计,若是姊妹有嫁入人家、入了夫家宗谱的,便也不计。” 嬴政轻咬牙根,背着的手紧紧攥起,拇指抠进另一手的手背。 他想起那个小时候跟在身后蹦蹦跳跳的吕萌,文文静静的吕芷吕若,慈善可亲的吕老夫人,还有待他不错的吕延兄长,心生一丝不忍。 想当初他扑杀赵姬和嫪毐的两个私生子、自己的弟弟时是那样毫不留情。 如今要对这些人下手,却迟疑了。 因为那两个野种跟他不熟,没有感情,可吕氏不一样。 嬴政是人,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凡是伤害过他的,他会记一辈子直到完成复仇。 而对他好过的,他也绝不忘记。 但此时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军法如山,秦律如天。 怪只能怪吕家选错了女婿,做了逃将。 此时正值秦国东进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有违法令的事,更不能留情,必须杀鸡儆猴,镇住秦军,让他们知道做逃兵逃将的后果。 嬴政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依律法办。” …… …… 很快,对桓龄妻族的判决就被下发到东郡郡署。 收到王令的当天,吕宅被重兵包围,一家人跪在门前,绝望悲恸地听宣令官颁布死亡通知。 受到牵连的吕家人有:吕芷和她的三个兄长,吕延、吕建、吕廷,重兵卧榻的吕老夫人,还有吕芷的生母韩氏和庶母赵氏。 而姐姐吕英早已入蒙家,名入蒙氏宗谱,不在其列。 妹妹吕若也已于上月刚与卫公子子南雍成婚,完成告庙,名入卫国宗谱,亦不在其列。 幼妹吕萌早年离家,不知所踪,如有发现,立即抓捕行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不光吕家,整个濮阳都为之震颤。 官员们避之唯恐不及,路人们把吕宅门前的路围得水泄不通,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住在附近的吕从革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出了门,跌跌撞撞地冲下车,挤进人群要去与宣令官交涉。 他是急傻了,宣令官哪理他?这可是秦王的诏令。 吕若急疯了,姐夫当逃将,怎么莫名其妙的一大家子就全没了? 她被子南雍和子南风劝在君府里不让出门,只能回到房间闷头大哭。 吕若现在身份不同了,是卫公子夫人,也是以后的卫夫人,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到卫国,在这件事上,走错一步就有亡国之危。 荆轲得到消息,怕外面会乱,就让灵儿留在家中等消息。 他自己立刻赶到,搀着已经站不稳的吕从革想要进去与老夫人见上一面。 “都是被夷族的戴罪死囚,王上有令,令到即刑,旁人不得接近!” 他们被士伍拿着锋利的长矛挡开,这些不是寻常县卒和郡卒,是从咸阳一路来护送王命的黑甲令兵。 他们只听秦王和令官的号令,任何想要阻挠王令执行的人,不分官职大小,全部可以就地杀死,无需奏报。 直到此时,当严酷的律法祸及到身边人的时候,荆轲才尝到这个时代的血腥。 濮阳果然还是太安逸了,安逸到他觉得虚幻、不真。 吕老夫人年近六旬,尽管卧病在榻,也被不由分说地拖出来套上了枷锁,跟着其他人被铁链串联到一块,一步一步挪出了曾经耀眼夺目的吕家大宅。 所有要接受行刑的人,几乎是同时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往昔带给他们风光无限的宅子,泪流满面,这是最后一眼了。 相比哭哭啼啼的吕家男人和其他两位夫人,老夫人倒没那么多眼泪,忧伤的面容里充斥着无尽的认命。 她知道就算没有这场灾祸,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老夫人!” 荆轲眼里噙着泪,忍不住上前两步喊了一句。 立即被令兵举着长矛推开,只要他再走一步,明晃晃的矛头就会立即刺穿他的胸口。 吕从革赶忙拽回他,让他不要犯傻。 吕老夫人一直低着头,目光紧紧锁定从枷锁前伸出的两只手。 她不愿去看到围观者的脸,若是看到笑脸,看书 .uanshu那只会令自己更加心寒凄凉。 听到荆轲这一喊,才终于抬头去看。 荆轲避开黑甲令兵,在人群外围跟着他们走,视线追着老夫人不放。 吕老夫人特别欣慰,还能有这么一个真心为自己、为吕家哭的人。 活这一趟,也算值。 她铆足了劲,高喊一声:“别过来!杀头不好看!” 荆轲听到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瞬间飙泪:“我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找到萌儿,让她别回来!” 靠近行刑的市集,路人越来越多,挤满了道路。 荆轲实在过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带远,自己却无能为力…… …… 第一百九十章 1个外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行刑当天,吕宅就被查封了。 没有受到牵连的家人、下人统统被赶了出来,连包袱都来不及收拾。 吕从革当即将这五十多大大小小全都安排进自己的宅邸,另一边还要派人去刑场给断了头的家人收尸。 荆轲前前后后地帮忙转移,保证不落下一个孩子。 后来孙仲和孟皓还有其他几家与吕氏颇有交情的,听说了这事,也放下生意赶来了,帮不上太多,但至少有个人场。 吕从革家一妻一妾,四个女儿已经全部嫁人,加上各种宅人,上上下下也有三十余口。 平时住着很舒坦,可一下多了这么多人,宅子里很快拥挤起来。 刚刚丧夫的夫人们带着丧父的孩子们挤在大堂哭哭啼啼,下人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候发落”,没了主家,今后的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下去。 吕氏在濮阳的各业主事、掌柜全部到场,在吕从革的书房里坐得满满当当,商议吕氏日后的去向。 荆轲被吕从革留下了,就坐在他案前最近的地方。 这两年来,二人虽然来往不多,但吕老夫人喜欢这孩子,荆轲长荆轲短地念叨,吕从革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此时没把他当外人。 商议的当务之急,就是这么多人何去何从。 很快,吕从革便有了决定。 主事或掌柜家中有需要的,就领走几个下人。或是看中有谁足够能干的,就带去铺坊当伙计。 如果两边都没人要的,就给点钱遣散。 接着是主人们,吕延有一妻二妾四个孩子,可以暂居家中。 而其他两个弟弟在经商上没什么本事,纳妾生孩子的本事倒是不小。 闹哄哄的一大群,全都给安排去了吕家在城北的另一座别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吕氏由谁带领。 吕从革老了,比吕不韦离世的那年又老了两岁。 这两年为了替守孝的吕延打理家业,操了太多心,头发花白了一大半。 想要的无刃剑也落入秦王之手,这辈子便不指望了,能安安生生过完就不错。 好不容易熬到吕延除孝,重新接管生意,吕从革终于可以轻松一点,赋闲在家看看书、下下棋。 可还没半年,吕氏全盘生意的担子又重重砸回到自己肩膀,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为死去的家人感到悲哀。 吕从革没有儿子,这也是他为什么倾力支持吕延的一个原因。 吕延的嫡长子吕仅才十岁,正坐在大堂里哭爹,哪有本事接过家业? 这孩子聪明伶俐,耳濡目染应该一学就会,眼下只能等他长大,此前就好好培养吧。 吕从革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再扛个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可就怕万一,必须再多找几个值得信赖的托付者。 眼前的主事和掌柜们都是可以考虑的对象。 可人一多的话,就容易各怀心思、七嘴八舌。 没有主心骨、没有一个能拍案定板的人,吕氏也会给扯得四分五裂,最后被这些有权的主们事瓜分干净也犹未可知。 但这些人中,无论选谁当那个主心骨,别人怕都是不服的。 能力不相上下,口碑风评也相差无几,凭什么他能当我就不能当? 盐、铁、酒、布、粮、马、兵器,这些重点生意缺一不可,选任何一个主事出来都会让其他主事心生芥蒂。 而且选出的那人很可能会对自己负责的业务有所偏重而冷落其他业务。 长此以往,必然会导致其他几项业务的萎缩,而不利于吕氏整体的发展。 所以选出来的这个人,不仅要能在关键时刻代替吕从革为吕氏做决定,还要没有错综复杂的连带关系,更要考虑到整个吕氏的方方面面,不可夹带私心。 最重要的,是能在吕仅长大接手家业后果断放权,不留贪念,别妄想着独揽吕氏大权。 这个人…… 吕从革全览屋内,心里犹豫不决。 主事们都是精通业务的好手,也是老谋深算的滑头。 中饱私囊的事情不是没有,但数额不大,影响不深,只要不是太过分,吕从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吕氏还仰仗他们的能力来赚钱,便也没有太过严厉地去约束。 吕氏经商,靠的是人治,也没有可以与法律媲美的制度来管理下属,只能靠东家的威信和手段。 随着吕从革越来越老,吕仅若还没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东家来镇住下面,那等吕从革不在了,这些老主事难免倚老卖老,定会把吕氏闹得乌烟瘴气。 所以吕从革要选一个在吕氏没有根基的、不会被主事们影响的人来协助他培养吕仅、带领吕氏。 他忽然看到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的人。 颇有能力,小有名气,还跟吕仅关系不错,深得吕老夫人赏识。 一个外人。 “荆轲,”吕从革喊他,“吕家落难,吕氏生意万不能断,在吕仅长大成人、正式接过家业之前,你可愿助老夫一臂之力?” 荆轲没听见,一直在放空,他还陷在刚才的悲伤情绪里,吕老夫人说没就没了。 心中大骂秦律无情,怎么连个重病的老人家也不放过? 秦律就是这么无情,反抗它的人都死在它的铡刀下了。 “荆轲。”吕从革又喊了一声。 他抽了下肩,茫然抬头:“吕公,何事?” 吕从革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荆轲当场点头答应:“定然要帮的,凡有力所能及之处,荆轲必将全力相助。” 他没深想吕从革的意图,只是单纯地从表面上理解为:吕公年纪大了需要人帮忙。 从字面上看,吕从革只是找了个人来帮忙,但又把吕仅这个接班人扯了进来,这就是要让荆轲和他一起“摄政”。 嗅觉灵敏如猎犬的老滑头们听了出来,吕从革把一个年轻、无关的外人压到了自己头上,心中顿生不服,但又不好明说。 谁也不敢当第一个公然顶撞吕公的人。 …… …… 没过多久,吕家的断头人全都被带了回来,一具一具放进刚刚置办来的厚棺里。 才出丧的吕家,不到半年又入了丧。 门头挂白,大堂很快变成了灵堂,宅子里忙了起来,忙前忙后地准备丧义。 荆轲在吕家一直呆到晚上,uu看书uukanshu.m 回到自己家已是疲惫不堪。 刚进门,一家人就围了上来,都听说了今天的事,非常担心。 段然还出去看了,街上乱糟糟的全是人,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又不好贸然去吕从革家打听,觉得还是直接问荆轲比较好。 他心情失落,说话都没力气,只简单说了几句,又说明天还要去吕家,就径自走开了,他想一个人静静。 段宅里,最适合一个人静静的地方,就是书房后面的小竹林。 荆轲抱膝靠坐在墙边,难过得出神,没一会儿就憋不住了,放声痛哭。 段灵儿不放心他,一直悄悄跟着,听见他的哭声,立马跑来抱紧他,陪他一起哭。 他们哭老夫人,哭吕家,哭那些曾和老夫人在一起欢喜和乐的日子…… 再也没有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樊於期啊樊於期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随后的几日,吕家办丧。 大殓三天,之后便要下土入殓。 现在是初春,天气尚冷,一般该停棺五天或七天。 不过因为六人断了首,伤口敞露,虽用麻线匆匆缝合,但气味比全尸要大很多,所以只有三天。 这一回,上门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只有前两天来帮忙的几家。 吕家是出了逃将被牵累的,谁也不敢再去攀结。 但生意还是要做,很多人不亲自来,也还是派人送来唁信,只在门口传个口信就走了。 吕家六口厚重的大棺材分两排放在大堂,里面一排是三位夫人,外面一排是三个儿子。 家属跪列两侧,等待唁客。 段家也为吕老夫人挂白,在门口的一小段路上撑起白布为她路祭。 荆轲穿着素服麻衣,整个大殓期间都在吕从革家帮忙。 以他与老夫人生前的关系,可以自发为她守孝三月。 段灵儿坚持一起去,一起守孝。 段禾苗和吕仅是亲密的好友,受过老夫人关照,也被带去拜唁。 意外的是,消沉萎靡的高渐离也来了。 是荆轲去通知他的。 他先前在青阳居击筑吟唱,吕老夫人很喜欢,给了不少打赏,他便也觉得自己该来。 此来特地净面剃须,从头到脚把自己好好捯饬干净,来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在灵堂拜完礼后,高渐离刚迈出屋门,就迎面遇上赶来奔丧的吕若。 她无疑是这场变故中受伤最深的人,亲姐姐、亲娘都死了,原来的家也没了。 在君府里哭得晕了过去,大病一场,躺了两天才勉强出门。 此时被丈夫子南雍陪着走来,从头到脚披麻戴孝,面容憔悴,眼睛余泪未消。 在高渐离看来,那是一种令人心碎动容的美。 两人相见后同时一愣,吕若脚下一不留神,绊到台阶朝前跌去。 高渐离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子南雍抢先一步。 他稳稳托住妻子的手臂,揽着她腰将她扶起:“小心。” 吕若腼腆地朝他欠身道谢,瞄见高渐离还在旁,又想缩回手。 “你身子太弱,”子南雍握紧她,关切道,“还是我扶着你吧。” 吕若没法拒绝,只能点点头,被他一路护着进入灵堂。 子南雍对她太好了,出乎意料地好,哪怕在发现她并非清白之身后也没说什么,还以为是染坊那晚真的出了意外,从而对这个不幸的妻子无比怜惜。 高渐离落没地看着他们相敬如宾的背影,苦叹一声,又无奈地笑笑。 比起跟着自己漂泊不定,也许安逸富足的日子才更适合吕若吧。 …… …… 吕氏墓园。 吕不韦墓旁突然热闹了起来。 三个夫人和三个儿子全来陪他了。 在他们下葬的半个月后,吕英带着人从咸阳赶来奔丧。 两驾马车,一队十人骑卫,马不停蹄一路进城,直奔吕从革家。 蒙恬跟着父亲蒙武随军去河南了,从桓龄诈死事发到处决吕芷这期间,他们都不在家,从头至尾都是吕英独自撑持。 她在咸阳帮吕芷收尸、下葬,又收养了她与桓龄的三个儿子,安排好一切后便回到濮阳。 与伯父吕从革匆匆照面后,就去吕氏墓园祭拜母亲和兄长们。 来到这时,园外停了两辆马车,园内正有一对母子和一对年轻夫妻,在墓园里跟墓碑谈心。 母子是李氏和吕仅,跪在吕延的碑前给他烧纸。 前几天,李斯派人来接这对孤儿寡母去咸阳安置,他在那边准备了住处,也给小吕仅找好了学堂。 李氏想去,在咸阳,她是堂堂李廷尉的妹妹,再怎么孤儿寡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而濮阳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寄人篱下暂居在吕从革家,她心高气傲的,哪里愿意屈就。 可吕仅不想走,他舍不得这里,舍不得段禾苗和小伙伴们,死活不肯走。 还离家出走玩失踪,跑到段家躲起来,跟他小姑一个样。 段灵儿便出面调解,用吕仅以后要接管整个吕氏家业的憧憬来说服李氏。 李氏最终被说动,婉拒了兄长李斯的好意,陪着儿子留下,希望他快点长大接过家业。 母子二人旁边的年轻夫妻是荆轲和段灵儿,正往老夫人碑前放上几盘青禾团。 青禾轩又弄到了几石稌米,可以继续做青禾团了,可惜老夫人却再也吃不上。 吕英来了之后,先后在父母兄长的碑前拜过,也只稍哭了几滴泪,就与活人们讲述起咸阳的事情。 她并没太过悲痛,该流的泪,早在咸阳都流干了。 她身在咸阳,那里是秦国律法的核心。 她夫是蒙恬,夫家是武将世家,所以非常清楚桓龄叛逃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虽然是他一人之过,但家族被连坐是牵制军士个人行为的重要方法,必须严格执行。 如果不能使军士们产生顾虑,岂不是很多人都会轻易当逃兵? 那样的话,秦法威严何在? 如今桓龄不顾妻族安危,竟一个人逃到燕国苟活,吕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跑到燕国去把他的头给剁下来祭母。 荆轲他们大概了解了桓龄事件的始末,想不到这个被吕不韦相中为女婿的人居然在战场上掉了链子,害死半个吕家,自己却懦夫一样躲了起来。 躲去燕国…… 荆轲忽然觉得这个历史走向有点眼熟…… 又听吕英继续说了下去,uu看书 .uukashu.om 才得知桓龄逃到燕国后,化名:樊於期。 听到这个名字,他比谁都感到怅惘。 樊於期啊樊於期,原来你是个化名,怪不得史料上对你之前的战绩没有半点记载,却说你是秦国逃将。 也怪不得历史上对桓龄的记录,在败走李牧赵军之后戛然而止。 (桓龄化名樊於期只是《战国史》中的假说,根据两人姓名在古语中发声相近、时间也接近而做出的猜想,虽无确凿证据,但可以算作一类可能) 而樊於期的头,嬴政很想要,那是刺秦的重要道具之一。 荆轲也很想要。 他樊於期不是装成一具无头尸么,那就去燕国把他的头带来,放到吕老夫人墓前谢罪! ……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东胡马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吕英同大家一起离开吕氏墓园,而吕从革家实在招待不下她的随从和骑卫。 她当晚入住卫君府,和妹妹吕若执手泪眼,打算一个月后再走。 吕家的丧事便就此告一段落,荆轲也开始跟着吕从革了解吕氏的生意。 燕国是要去的,他没忘,但在小金刚不满周岁前,他才不会离家。 时间还剩下半年,暂时没跟段灵儿说,打算慢慢找机会。 机会就在吕氏的生意里。 吕从革带着荆轲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在濮阳和陶邑的吕氏商行挨家看过,包括酒坊、布坊、粮田,这几处是吕氏生意的中心,也是吕氏发家的地方。 交易频繁,人脉流动,只要掌握住这个天下之中的脉络,那么其他地方和国家的业务也都被握在手中。 其实大部分生意的运作模式与酒坊非常类似,下游有酒粮田、中间是酒坊,上面长期供应各国各级的官府军营。 一通百通,又有吕从革和老主事们带着铺路,荆轲很快就心里有数。 而他看到的那个机会,是吕氏的马匹生意。 他们竟然通过燕国与东胡有交易,从东北草原引进强壮的马种。 当然这样的马不会卖到秦国去,秦国太远,而且在西戎有自己的马场,根本不需要东胡马。 这马也不卖去赵国,赵国与匈奴抗争那么多年,争的就是一块可以培育良马的草原。 吕氏的马大多卖到燕、齐、楚三国。 齐国靠海,马匹全靠燕赵的商人贩进。 楚国地处南方,多泽潮湿,也不是产马的好地方。 而且楚国面积很大,对马的需求也很大,他们一般从西北的秦国买马,但为了防止秦国人抬价,楚人也经过齐国去买燕赵的马。 燕国经贸落后,跟发达的濮阳和陶邑相比,简直是块蛮荒之地,吕氏轻轻松松就垄断了那边的许多生意。 可垄断归垄断,燕国实在没钱,给官府的都是成本价,燕国所有的吕氏业务加起来,还没一门吕酒赚得多。 唯独胡马。 燕国虽与东胡频频交战,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交流。 生意是吕氏在与东胡人做,钱进的都是吕氏的口袋,燕国只收商税。 燕国处苦寒之地,农田常年欠收,他们非常需要这笔税收。 俸禄、军饷、兵器、粮草都是要用钱,而燕国又没能力去同时协调东胡人和南方几国的买卖,只能依靠吕氏,所以吕氏的人在那边的待遇相当不错。 这就是一个可以去燕国的理由。 听说荆轲对胡马生意感兴趣,吕从革相当意外,以为他只会捣腾吃的喝的。 细想之后又觉得他很有眼光,马是当世最重要的资源,仅次于盐铁和粮食。 士伍打仗可以不喝酒,但是行路和运输不能没有马。 眼下列国纷争,唯一有大规模官营马场的就只有秦国和赵国。 马儿配种和生育都需要时间,十一个月,比人还长。 一匹刚生下的马要长到至少三岁才能成为真正能让人骑的、可以上战场的马。 战争可不等你的马长大。 而其他几国全都倚仗从私人手上购买马匹,一买就是几千匹。 如果要买种/马,那就更贵更赚。 运输的马可以随便一点,但如果作为骑兵马,或是将军的坐骑,再或是君主的坐骑,那就必须是上中之上的千里良驹。 所以荆轲这几天在跟人学相马,在濮阳城看马,在陶邑看马,在朝歌大营看马。 看的都是种/马,还有它们让母马怀上小马的过程。 人们没有耐心等他们自由恋爱、欲擒故纵、半推半就,而是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木框架,把母马拴好,再用定滑轮将公马吊起来,刺激过后直接上。 一次未必能成功,所以经常一弄就是一整天,还要连续好几天,两匹马都受罪受得要死。 连荆轲都可怜那匹种/马。 种/马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人类弄来弄去? …… …… 荆轲只离家几天去了趟陶邑,回来之后小金刚就不认识自己了。 要抱抱的时候居然还皱着眉头转过脸,躲在灵儿怀里不给抱。 这让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到半岁的阿轲奶爸非常伤心,而且就这么短短几天,他居然错过了小金刚的第一句话。 “啊啊良。” 段灵儿疼爱地亲亲他,心花怒放:“他在叫阿娘呢,认识阿娘对不对?” “嗯,”小金刚开心地点点头,“良。” 然后上演了一出母子情深、相亲相爱,惹得阿轲老爹醋坛大翻。 这不行啊,儿子只认娘不认爹,才离开几天就这样。 要是去燕国一趟,少则半年回不来,儿子都要忘了自己。 他郑重地把段灵儿拉进屋,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今年秋天,我可能要去趟燕国。” 段灵儿的表情就跟他预料之中的那样,惊讶、不舍、不让。 “不行,”她果断摇摇头,“吕氏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你去?” 荆轲皱紧眉头:“要帮持吕氏的生意,自然要熟识他们在燕国的马匹买卖,以后才好让小仅接手,我在濮阳,可弄不熟燕国的事情。” 他本以为灵儿会左思右想、再三挽留,不让他去。 结果这位荆夫人果断一句话:“我跟你去,带上儿子。” 正合他意。 可他又道:“燕国又远又冷,条件八成也不好,你跟儿子在那边……会吃苦的。” 他骗人,吕氏在燕国蓟城有一处几百亩的大宅院,专门给往来的吕氏人或其他商旅住宿,算是私人逆旅,里面条件好得很,不比濮阳差。 这些他都提前了解过,所以才动了把妻儿一起带去的念头。 但毕竟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跟到咸阳的路程差不多。 而到了蓟城,条件好的只有那座大宅,外面依旧很土。 他此时只是想试探着问问,如果灵儿有犹豫,那还是留在家里吧。 但他显然低估了段灵儿对自己的需求,心理生理缺一不可。 “只要跟着你,”灵儿摇摇头,“什么都不怕,早就说过了,你去哪,我去哪。” 荆轲暖暖地笑了笑:“好灵儿。u看书.uuashu.co ” 但心情随即沉重下来:“还有一事……那日我去君府找卫公子,碰见了蒙夫人,她跟我说了一件事,关于蒙毅和吕萌的……” 段灵儿也跟着严肃:“她说了什么?” “吕萌离家已经一年多了,蒙毅是去年春天来濮阳的,距今也快一年,蒙毅的确找到了吕萌,两人还一起去过咸阳,回过蒙将军府,但没让蒙夫人联系吕家。 “之后两人又走了,说是要去北方,这次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就算在天涯海角也应该听到过消息,那必然是要赶回濮阳的。 “但她现在被通缉,一旦进了濮阳城,让人发现就会立刻被抓,吕老夫人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找到吕萌,叫她不要回来。 “杨允和陆林认识的人多,消息广,他们也曾见过吕萌,我已经请他二人多加留心,希望能提醒到他们。” 段灵儿轻叹一声:“也不知他们二人会去哪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营中小红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要把小金刚带到燕国蓟城这件事,段夫人死都不同意。 段灵儿早就是个小叛徒了,荆轲去哪儿她去哪儿,犟得要命,谁也不听,只听她阿轲的话。 段夫人就当这个女儿是白送出去的,那便再不能让自己的小孙子被他们掳走。 “要苦你们自己苦去,别连累我的宝贝孙子心头肉!” 段夫人紧紧抱着小金刚,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样子。 小金刚在长牙,哈喇子到处洒,眼睛睁得圆溜溜,认认真真扒在祖母肩头,嘬她的衣服。 阿月赶忙垫来一块衬布,之后还要去照顾两岁的段清儿。 清儿跌跌撞撞地蹒跚学步,踩着小袜子吧嗒吧嗒跑到灵儿面前,往她身上一扑:“阿姐……” 段灵儿让她坐在自己怀里,一边逗弄,一边耐心地劝说:“小刚那么小,自然是要和阿娘爹爹呆在一起,阿轲说吕氏商行在蓟城有大宅子,条件不比濮阳的差,他还会再找两个婢女一路照顾我跟儿子,不会苦的。” 段夫人依旧不乐意:“路途遥远,谁能保证这一路上不会遇到劫匪歹人?要是真出什么事,他荆轲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你和小刚的。” 灵儿抱着妹妹往母亲身边挪了挪,靠在她肩上撒娇:“阿娘……吕氏商队人很多,客车货车足有几十辆,还有专门护送的马队,有弓有剑,都是常年在路上跑的,每到一城还有县官接应,能有什么事?” 段夫人仍别着脸,疼爱地帮小金刚擦口水,像是压根没听见灵儿的话。 左手女儿,右手孙子,女儿怀里还抱着小女儿,这样的天伦之乐,没人能舍得了。 可灵儿向来坚决,要做的事情一般没人能左右,除了荆轲那臭小子,父母始终扭不过她。 段然那没骨气的,见荆轲可以赚钱扛事,便什么都撒手不管了,恨不得要下人管他叫主君,这一次怕也早就被他说服。 段夫人叹了口气:“商队里都是男子,你带着孩子多不方便。” 段灵儿这便猜到母亲心里动摇,又拱了拱脑袋、加重撒娇的力度:“不会的啦,吕公会带着小仅去,有些主事也要带家眷呢,好几家子人,不会不方便的,阿娘就让我们去嘛……” 段夫人被她磨得没办法,只能松口:“行了行了,服了你了,自己都是做娘的人,怎么还这样小儿习性?让你儿子看到该怎么想?” 小金刚像是听懂了,拖着长长的银丝口水转过头来,冲阿娘和祖母憨憨一笑。 段灵儿乐的捏捏他小鼻子:“儿子才不多想呢,阿娘你看,他越来越像阿轲了,尤其是这样笑的时候,又傻又憨。” 她轻轻抚着小金刚的鼻头、嘴角,好似摸着荆轲的轮廓,眼神柔软怜爱。 段夫人帮女儿顺顺头发,不舍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段灵儿:“等他忙完这一阵吧,看是要到秋天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灵儿摇了摇头:“还不确定,要看燕国那边。” “他跟着吕氏做,钱多是多,交际也广,可人全搭了进去,这个月我就没见他几面,苦了你了,老实说我们家也不需要那么多钱,他这又是何必?” 灵儿垂下目光:“阿轲之前赚钱是为了我,后来受吕老夫人照顾,我们家才得以有了青禾轩作为底气,也才能一步一步向上走。 “如今老夫人去了,吕公请他相助,对他寄予厚望,他不会只知取水不知报恩,这么做也是为了还报吕家,把小仅培养成才、接手家业,算是给老夫人一个交代吧。” 段夫人不再说话,拍了拍女儿的肩,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 …… 而此时的荆轲,在外面忙晕了头。 秦国在东郡设立了一座能容纳二十万兵的超级大营作为东进的大本营。 大规模,大手笔,大动作,这是准备对赵国长期攻坚,同时对韩魏两国进行震慑。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今年是秦国打响统一战争的第一年。 所以第一个目标就是灭韩。 果然,在夏天,秦国弹一弹手指,一箭都没射,一弩都没发,就轻松拿下了韩国的重要城邑,南阳。 秦军兵临城外,南阳郡的代理郡守就直接拱手送出了他所管辖的这座重城。 隔壁的魏国好的不学,在割地求和这件事上不甘人后,向秦国主动献上了自己的一块地,只求一时缓兵。 收下这两城的意义,不光是秦国增加了版图和人口,更是在向其他诸国表明:韩、魏两国已经听命于秦国,你们想搞合纵攻秦的,都省省心吧。 这也对当时秦军攻赵遇阻起到了一定的鼓舞作用。 而酒,也是鼓舞军心的必要法宝。 由于这时的酒度数不高,军士又各个都是能喝的大酒肚,根本不会醉,正好能提振心情,增加劲头。 二十万人的大营,对酒的需求量是空前的。 每半月就要运去满满五百车的酒,一百车运五趟,往返十趟。 从朝歌的酒坊到大营要整整一个白天,五百车运完,休息没几天就要开始准备运送下半个月的量。 荆轲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泡在大营,吕氏给他分派了两个得力助手帮忙打理日常事务。 他们跟内务吏在一起组织调运、分配,与营里负责粮草后勤的参军渐渐聊熟,还会有认识的士伍主动跟他们打招呼,称他一声“荆哥”,在大营中算是个小红人了。 荆轲忙也只是开头两个月,等他跟各方搭好关系、一切都上了轨道之后,他就急匆匆地往家赶,一头扎进屋子,跟灵儿闭门三日、没日没夜地温存。 小金刚又差点忘了老爹,荆轲跟他磨了整整一个下午,才重建这段“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 然后便开始着手准备去燕国的事。 这次远行因为有孩子,所以要带上阿云和两个新来的婢女。 他给家里新找了几个婢女和男仆来服侍段然夫妇,照顾段禾苗和段清儿,帮助阿青阿代看家护院。 段禾苗跟吕仅生离死别一般,在屋里抱头痛哭,灵儿和阿轲走了他都没这么伤心…… 秦国动作频繁,大户人家没什么心思办宴,只在重要节日或生辰才有。 青禾轩生意平平淡淡,荆轲就把一半的伙计调去段氏酒坊帮忙,店里还留原来的几个,能正常维持就行。 还有杂七杂八的一些事,处理完已经进入秋天,小金刚也过了周岁。 此去燕国不知会要多久,临行前,小两口去相熟的人家一一拜访告别。 霍老、赵夫子,uu看书 ww.uukanhu.om 一些县官亭吏,孙夫人、孟皓,都是曾经有过交情或者照顾过自己的。 当然也没忘了姜雅。 她不知跟谁生了个儿子,看样子是她那个年轻俊朗的贴身随从的,一家三口也算和乐,只是没有名分。 等一切都打点清楚,荆轲来到城北逆旅找高渐离。 他已经走出了吕若的过去,重新振作,在白马阁和其他食肆酒馆里击筑挣钱,也常有贵族人家请他去演奏。 有几次收到了卫君府的邀请,可他不是抱病就是抱恙,全部婉拒。 他到一户人家给夫人们演奏时,无意听人谈起,说是卫公子的夫人有了身孕,这便也彻底不再去想她。 等荆轲来找、告诉他可以去燕国的时候,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恢复了往昔的神采,微微一笑:“那就出发吧。”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崩毁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时入秋初,今年的麦香没有以往浓郁,是个旱年。 吕氏商队浩浩荡荡,客车货车足有三十辆,各家主仆加起来近百人。 有两个主事要去燕国常住,拖家带口,光行李就装了整整一车。 另外还有五十人的骑马护卫,都是有点名气的剑客游侠。 他们接受大户人家的雇佣,随行保护,与吕氏合作了很多年,是可以信赖的保镖。 车队的最前面是吕从革和吕仅的马车,吕仅这孩子辍学了,辍学经商。 家里请了家教先生,一路随行教他读书认字,在行车途中还常能听见他朗朗的读书声。 荆轲被安排了两辆车,他们一家三口和阿云坐一辆,两个婢女和高渐离坐一辆。 旁边还有骑马的杨允跟陆林,他们要去燕国见盖聂,也就跟着一同前往。 荆轲找人给马车做了一些改装,这次没再像上回用气囊那样夸张。 而是在座位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带了好多枕头给灵儿靠背靠腰。 还从车顶吊下一个大藤篮,铺得软软的,用来放小金刚。 他在里面晃晃悠悠,咯咯咯直笑,不过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跟她娘一样晕车难受。 荆轲一手儿子,一手媳妇,左拥右抱,给他俩唱歌缓解。 段灵儿对他的嗓调再熟悉不过,虽然五音不全,但她听着心安神定,很快就昏昏睡去。 而小金刚眨着跟母亲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睫毛闪闪,不笑不闹地盯着唱歌的阿轲老爹,小眉头蹙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闹脾气时的灵儿,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荆轲总觉得那表情有种欲言又止的复杂…… 从濮阳到蓟城预计要半个月的路程,车多行缓,拖家带口的事情多,足足一个月才驶入赵国北部的代地,再有三天就能到燕国蓟城了。 赵国今年收成不好,一路过来,看到的农田大多荒芜。 正该是忙农收麦的季节,田里却没有几个收割的身影。 即使收了粮,也大多要送去南边的前线大营,百姓自己能剩下两成就算不错。 不过吕氏落脚的这个村子倒是小赚了一笔。 他们收了钱,开开心心地为商队腾出了足够多的住处,还宰鸡杀猪,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过了一晚,车队又要整装待发,夫人孩子最是拖拖拉拉,男人们就在院里边吃早饭边等着。 已经有马车缓缓离开,那些是没带家人的,他们想早点到蓟城。 而段灵儿还在睡懒觉,荆轲去喊了两次,一次回道“起来了”,一次又回“穿衣服呢”。 结果第三次的时候,她才磨磨蹭蹭掀开被子,头发蓬散,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打哈欠。 两个婢女不紧不慢地服侍她穿衣洗漱,阿云摆出小铜镜,又慢条斯理地开始给她描眉、点脂。 灵儿在中途瞌睡得点了一下头,眉毛一笔划拉到额头,又得擦了重来。 荆轲抱着儿子在门口急得直转悠,恨不得将她扛进车里,上了车爱怎么睡怎么睡,也没人管你化不化妆。 “灵儿啊,”他又进来催促,“其他人都走光了,妆别化了,你素颜也很美的,快出来上车吧。” 段灵儿人是迷糊着的,耳朵倒听得清,闭着眼睛都能反驳:“骗人,外面哪里走光了?隔壁孩童哭闹,那些主事的夫人们哪天不是日上三竿才出门?外面还有好多马,我都听着呢,” 荆轲苦笑一声,这精明的媳妇还真不好糊弄,只能抱着儿子回到院中去看狗。 可那些狗忽然着了魔似的开始狂吠不止,村子里的狗也此起彼伏地吠叫。 树梢的鸟儿成片成片地飞走,逃难也似。 一时间,鸡鸭鹅猪牛,能叫的动物全都扯开嗓子呼号,场面瘆人。 连商队的马儿也不安地跺着蹄子,把马车带的左摇右晃。 难不成是狼来了? 所有人都疑惑又警惕地看向四周,可这是大白天啊,狼再胆大也不敢在白天攻击这么多人的村庄吧。 就在此时,脚底忽然晃动一下,引得他往边上歪了一步。 荆轲还以为是自己出现错觉,再看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还有没站稳的,直接摔倒在地。 等第二下晃动的时候,荆轲忽然意识了一件事。 “地龙翻身啦!”有人嘶喊。 “快跑!” 地震。 屋顶有瓦片和茅草开始稀稀拉拉地往下滑落,砰砰哐哐砸碎在地。 院里的人们拔腿就跑,赶紧跑离房屋。 而荆轲想都没想,抱紧儿子一个箭步冲进屋,一眼锁定段灵儿。 她还纳闷地抬头看看,一块落瓦准准朝她砸下。 砰—— 瓦片在荆轲后背碎开,他即时冲至,把妻儿护在身下,死死低头抱住他俩,一边朝旁大喊:“快躲到榻边躺倒!护住头!” 这屋子的墙是夯土墙,很快就被震裂了缝,屋顶上的茅草和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 两个婢女惊慌无措地跑来跑去,谁管什么榻边?这种时候当然要跑出去。 结果第一个冲出门的,就被门口屋檐上滑下来的瓦片狠狠砸中,闷哼一声倒下,另一个又忙里忙慌地跑回来团团转。 阿云听他的话,一个蹿身躺倒土榻边,直挺挺地面朝里。 她刚刚抱住头,一根副梁砸了下来,砸在榻上,和地面形成一个三角,而她刚好躺在安全的三角区里躲过一劫。 不多时,第一波震感过去,很快还会来下一波。 荆轲背后被砸了不少石子瓦砾,剧痛无比,后脑也是灰蒙蒙的。 段灵儿和小金刚严严实实躲在他怀里,身上愣是没蒙一片尘,吓得不轻。 “怎么——” 不及灵儿发问,他一把将她扛上肩,另一手牢牢抱紧儿子,带着阿云和婢女跑出屋外。 这屋子断了根副梁,夯土墙面爬满裂痕,摇摇欲倒,很快就要坍塌。 又来了第二波余震,没有刚才那次厉害,但就在几人跑进院中和其他人汇合之时,屋子轰然崩毁,激起漫天尘土。 不光这一间,整座村子的房屋都成片成片地倾倒。 人的呼喊,畜的嘶吼,全都淹没在屋舍崩毁的冲天的巨响中。 在无情的地震面前,人们依赖的家园,就如脆叶枯枝般不堪一击。 马车早已被赶远,大家连忙跑到远处的空地上,捂住口鼻远远地庆幸躲过一劫。 而烟消云散之后,曾经和和美美的村子,只剩一堆断壁残垣的废墟,和村民无助无力的哭嚎…… …… …… 地震过后,人们在废墟上翻找被埋的家人。 很多村民都永远沉睡在了自家倒塌的房屋底下。uu看书wwukashu.co 现场哀痛悲惨,家园转瞬成了地狱,一个个活生生的家人也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很多村民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 而吕氏商队还留在村里的大部分人都逃了出来,他们本就要离开,要么已经出门,要么正要出门,所以目前发现的死者就只有荆轲家的一个婢女。 他跟杨陆二人还有高渐离合力从瓦砾中挖出了被埋的婢女,早就没了气,便找了卷草席裹尸,将她草草掩埋。 车队还要继续赶路。 结果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 刚出村口没多久,就看见提前出去的车队全都停在路边,人们站成一群围观着什么,还有人拿来了长绳。 荆轲下了马车,拨开人群去看。 然而连他也没见过眼前的情景,震惊不已,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百九十五章 裂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他现在该庆幸段灵儿的磨磨蹭蹭,让他们侥幸躲过一劫。 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道南北向的大裂沟,就像天神在干枯的大地上狠狠砍了一刀。 裂沟一路蜿蜒至天边,看不到尽头,目测宽度超过一百步,深度三四层楼,应该是刚才那场地震所导致。 而就在这条沟里,横七竖八卡着吕氏商队的几辆马车,马匹无一例外的全部摔死,头颈折断,被自己的身体活活压死。 单薄的车厢在这样的撞击下毫无抵抗力,基本全毁,车轮车盖车缘散落在谷底,只剩一些孤苦伶仃的车厢骨架还卡在裂缝中。 被甩出车厢的人死得彻底,身体以扭曲的姿势折叠在裂沟底部。 裂沟周围围了好多人,紧张担忧地往下张望,有吕氏商队的,也有路过的村民和其他赶路人。 而吕氏的人都在急切地寻找一辆车,吕从革的马车。 地面上没看见,后面跟上的车队里也没有,大家心里一沉,在裂沟边上朝下放声喊人。 细瞧之后才发现,被裂沟吞掉的马车里还有活人的动静,伤了腿惨叫的,喊救命的,还有身体完好正在试图往上攀爬的。 终于看到吕从革的车,车夫直接摔死,而他的车厢还算结实,车门朝上,垂直卡在裂谷中不上不下的位置。 吕仅惊惶地从门帘后露出一个脑袋,气息微弱地喊着“救命”。 “小仅!”荆轲趴在上面大喊,“你怎么样?吕公呢?” 谷里有回音,放大了传话的声音,吕仅听得很清楚,驶出全身力气回道:“我没事,只是头有点疼,伯公……” 他的脑袋随即消失在门帘后面,片刻之后又露了出来:“伯公说他还好。”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情况依然严峻。 他们的马车处在裂沟最中间的狭窄部位,上面够不到,下面又碰不到底。 吕仅刚才的每一次动作都让车厢轻微地晃动一下,挤掉钩壁上的碎石,恐怕会引得车身坠落。 荆轲:“你千万别动,叫吕公也别动,我这就下来!” 上面的人不由分说,纷纷从各自车上找来许多麻绳拴成长绳放下裂谷救人。 绳子不够,就给马解套,好不容易系成几条足够放到沟底的绳子,开始尝试着下沟,先去救那些可以被拉上来的人。 荆轲交代车夫们把马车停远,嘱咐阿云照看好灵儿跟儿子,然后带着人、带着绳转身就要离开。 段灵儿忽然拉住他胳膊,不舍道:“千万小心,我和儿子等着你。” 荆轲拍拍她手背,温暖有力:“放心吧,见不到我们的曾孙成亲,我是不会死的。” 他回到裂沟旁边,杨允往腰上系好绳正要下去,荆轲制止道:“绳子不要这样系,不然你人没救上来,自己倒先被勒死了。” 他疑惑地指指裂沟另一边:“他们都是那样系的,人也都救上来了啊。” “情况不一样,吕公的马车没有落脚点,救人的人只能一直被吊在半空,听我的。” 荆轲解下他身上的绳子,系了几个连续单结防止绳子绷断,再把绳索穿过他两边腋下和两条大腿的胯部,最后从背心的位置穿出,而胸口前面放出一段可以调解长短的活绳,用来绑住被救者。 这种方法能把人牢牢固定,而不只是在腰上系个圈那样不安全。 他一边让人往自己身这么系绳一边说:“下去之后,把这段活绳套在他们腋下,老人孩子没有力气,咱们可得撑住了。” 他俩准备好后,两边各站了十几人在上面拉住绳子,一点一点将他们往裂沟里放。 不多时就到达了马车的位置,吕仅朝里面跟吕从革说了几句,吕从革点点头,让他先走。 随后,吕仅战战兢兢地爬出车门,被杨允一个大力拽起,车厢忽然下坠了几尺,滚石滑落,车体吱吱呀呀愈发不牢。 杨允帮吕仅套上绳子,挂在自己胸口,接着看向荆轲,他正让上面的人继续放绳,试图往下去接近车门。 “荆兄!”杨允喊他一声,“小心啊。” 荆轲全神贯注地盯着车门点点头:“你先带小仅上去,吕公交给我。” 这种纠结的位置踩不住脚,就更不能站在随时可能滑落的车厢上。 他被绳子吊着悬在半空,轻手轻脚掀开门帘。 吕从革仰面躺在车里,微睁着眼,表情痛苦地直哼哼。 荆轲伸去手:“吕公,我来了,把手给我。” 吕从革皱紧眉毛摇摇头:“动、动不了,好像伤了腰背。” 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好,看来刚才是为了让吕仅和大家放心才说的“还好”。 “那我进来,您撑住。” 荆轲试探着踩踩车沿,只落下一小半的体重,车厢还能坚持,便朝上面打了个手势示意再放一段绳子。 车厢又吃了力,猛地往边上歪去几寸,碎石哗哗滚落。 荆轲当即抬手握拳,上面的绳子也立刻守住。 他的心蹿到了嗓子眼儿,砰砰砰狂跳,不自觉地吞咽一口。 吕从革也吓出一身冷汗,难受地闷哼两声。 老人家怕是撑不住了,必须得速战速决。 荆轲用匕首割掉门帘,腰腹一使力,抬起后腿,让自己呈现一种向前俯身、头下脚上的姿势。 这样就不用踩车厢,而能让上身慢慢通过车门,抓住吕从革,给他套上活绳。 他稳稳托住老人腋下,抬头高喊一声,让人们把绳子往上拉。 自己则双脚猛力一蹬,用力把两人蹬出了车厢。 就在离开车门的一瞬间,车厢受力向下坠去,卷着一片尘土沙石,轰轰隆隆掉落沟底,摔得四分五裂。 荆轲这边也被慢慢拉到了顶部,众人立即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帮他们解绳子。 段灵儿挤进人群,泪眼汪汪地看着荆轲。 她男人在前面冒险,她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后面呢,把儿子交给阿云就一个人跑了过来,看见了惊险的全过程。 见荆轲无碍,只是头上蒙了灰,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小声责备:“让你小心一点了,怎么还是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荆轲无奈地拍拍她:“小灵儿连阿轲的话都不听了么?这不是没事了嘛,好啦,我还要看看吕公,他受伤了。” 吕从革闪了腰,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很快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抬到了远处的安全地带。 随队有两名游方医和两个药师,给吕从革做了一些紧急的救助才让他不是那么痛。 荆轲立即组织人手清点商队人数和伤亡情况,死二十人,伤十三人,损失惨重。 死者太多,还是在周围路人和村民的帮忙下才一趟一趟地把尸体从裂沟里运出,分别记录下他们的姓名,归类好信物,准备在回到濮阳后交还给他们的家人。 然后给了村民钱,让他们置办几口薄棺,把这些人就近掩埋。 车队在这里停留了整整一个白天,附近村庄的房屋也都毁的毁、塌的塌。 只能原地宿营,好在是秋天,晚上生火捱一捱也还是能过去,不过明显要比濮阳城的秋天夜晚冷了许多。 女人孩子们睡在车里,uu看书w.ukashu.om 男人们守在外面,囫囵过了一宿。 次日天色未萌便又启程,这一路无人说话,更不曾有人笑过半分,死了那么多同伴,每个人心里都压了一座大山,只能闷头赶路。 又过一天,经过了一座不小的城邑,受地震影响严重。 城墙塌毁,城中哀嚎遍野,流民遍地,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地朝旷野涌来。 看见吕氏商行的车队,还以为是官府派来救济的,当即一窝蜂围了上来。 要吃,要钱,要厚衣服。 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扒在马车的窗口拍拍打打、吵吵闹闹。 骑卫门话不多说,抄起弓箭就朝他们射去,大吼着将人群驱散,车队也快马加鞭冲出流民区,逃难似的疾奔而走,留下一串尘土…… ……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东胡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秦王宫。 不出半月,赵国东北部地震的详细消息传到了嬴政耳中。 受损面积颇为广泛,几乎波及了整个代地。 从乐徐以西,北至平阴,这段范围内的三座城邑无一幸免,台屋墙垣大半坍塌,受损最严重的是葛城,几乎没有完整的屋舍。 代地数万百姓死伤惨重,十万灾民流离失所。 赵国把所有精力都投在了与秦国的战事上,无力赈灾,其他国家自身难保,就更不会施以援手,民怨沸腾,哀声遍野。 “好!”嬴政大笑拍案,“真是天助我秦!李牧那边怎说的?” 王翦躬身回道:“与我军尚在对峙,他们防守严密,坚守不出,我军吸取过往经验便也不宜贸进,但赵国今年大旱,已有细作探出赵军缺粮已久,士伍们每日只有一餐,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嬴政点点头:“赵国捉襟见肘,时日无多了,就先这么耗着,眼下还是以攻韩为重,明年,明年一定能拿下韩国。” …… …… 燕国,蓟城。 转眼,吕氏商队在蓟城已经住了半个月。 就像提前猜测的那样,蓟城简朴落后,绝大部分的房屋都由夯土筑成,百姓着装也都是粗朴的麻布衣。 而到了贵族、官员居住的内城,情况才有所好转,开始有了像样一点的砖石木构的建筑。 不过建筑样式就不能强求,纯属实用。 吕氏商行的大院位于城外北郊,四角有望楼,还有持弓的护卫值守,完全可以看做是一座独立的小城。 在荒凉的旷野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粒落入泥地的珍珠,雅致,规整,富有生机。 院落绿植重重叠叠,檐角屋顶错落有致,显得与南边那座土土的都城格格不入。 除了一般住宿,外围还有囤货的货栈和可圈养上百匹马的马厩、马场。 为了方便进出货物、马匹,所以这座大宅要建在城外。 这里常年有人留守,有照管生意的主事、掌柜、账房,也有专门打扫宅院的伙计下人。 吕氏商队抵达之后,在这里休整了几天,等吕从革可以坐起身了,才开始着手各自的生意。 荆轲一家被分到一座种着两棵柏树的小院,三间屋子一口井,屋里家具齐全,稍加打扫布置就可以生活。 邻院都是其他主事家的夫人孩子,经常热热闹闹跑来玩,日子也不算孤单。 荆轲来了之后本是要先随高渐离去见徐夫人的,可马上要入冬了,东胡人很快就要来交易,吕氏忙得不可开交。 他便只能请高渐离帮自己带声抱歉给徐夫人,等忙完这一阵子,一定亲自上门拜访。 虽说东胡人经常南下抢掠燕国边民的物资,但燕国守军也并没有弱到不堪一击,依然会与东胡发生激烈的交锋。 凡有冲突,必有伤亡。 东胡人不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损兵折将并不鲜见。 而且靠近边境的村庄几乎已经被他们抢得精光,连人都没有,再要南下深入,就必然会遇到燕军的顽强抵抗。 东胡只是再三骚扰,能抢一点是一点,若要他们直面燕军、拼上性命,那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毕竟他们武器落后,用的都是抢来的兵器、石头、金属钝器、甚至是骨头。 与燕军硬碰硬地较量,肯定要吃大亏。 所以如果能不战而获得物资,东胡人也是愿意尝试的。 这就要依靠吕氏。 吕氏用从濮阳带来的精美器物、生活用具与东胡人交换马匹和马奶酒。 游牧的东胡人没有货币,一直都是以物易物。 中原的精美衣物、铁质工具、武器他们都造不出来,也是急需要的东西。 而燕国朝廷与吕氏有过协定,如果想通过燕国的便利跟东胡人做生意,武器是坚决禁止的,绝对不能让东胡人获得可以与中原相媲美的兵器。 这一点,吕氏也严格遵守,交换过去的都是日常用品、首饰、布匹。 而他们想从东胡那边得到的只有马,别的什么都不要。 吕从革身体恢复的很慢,天气又冷,整日窝在屋里不出门。 他找了蓟城的秦主事,带着荆轲、吕仅、几个掌柜伙计还有三十个身手极好的护卫,花了十天时间抵达燕国最北边的渔阳城,那边是与东胡人约好交易的地方。 荆轲看这架势,还以为东胡人不好对付,要随时做好开打的准备。 结果他们早早地带了成马和马驹等在郊外,对吕氏商队望眼欲穿。 东胡人的首领与常驻蓟城的主事认识,见了面寒暄几句,来上一壶马奶酒,就开始张罗贸易。 东胡人大多穿兽皮、披兽裘,这是他们过冬的唯一服装。 但总不能光穿兽皮,里面得有内衬,而且夏天也得穿薄衣。 除了从边境抢来的,他们也依赖吕氏从中原带来的。 荆轲一直跟在秦主事旁边仔细聆听每一处交易细节,吕仅就紧紧跟在他俩身后,认真学习。 这孩子好像一点不怕这些深目高鼻大胡子的人,大大方方站在前面挑拣货物。 那东胡首领还指着吕仅比划着问了一句,露出一个询价的表情。 秦主事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孩子不是卖的,他是我们的小东家。” 吕仅:…… 秦主事会说几句东胡话,都是靠比划猜出来的,而东胡人则完全不会说中原的通语。 但好在做生意靠的就是数字,比手画脚,几番沟通,双方达成协议。 吕氏带来的二十车货物,换来了六十皮健硕的东胡马。 别看只有六十匹,里面有二十多匹公马,以种马的身份卖去各国会获得很高的利润。 一趟交易结束,马匹被成群赶回了吕氏马场。 当天就要往南送走一批,赶在入冬之前送去燕国和齐国的买家那里。 再花一个冬天让马熟悉环境,开春就立刻配种。 这种事情讲究季节,春天什么的,最合适了。 等忙完这阵,转眼已经是仲冬时节,蓟城下了几场小雪。 北风呼啸而过,横扫着蓟北大地,把吕氏大院封在不见天日的寒冷中。 而这座大院里的每一间屋里,却又都是暖意融融。 这里烧火炕。 暖得不要不要的。 连怕冷的段灵儿都在屋里穿起了轻薄的罗衫,她决定了,要在回濮阳后也弄一个火坑。 荆轲大字型躺在炕上,小金刚也大字型趴在他胸口淌口水。 听完段灵儿的构想,u看书 .uuanshu.om忍不住感慨一句:“在濮阳弄火炕?太热了吧,在这里你都穿罗衫,在濮阳那岂不是要光溜溜的?啧啧,那光景……” 灵儿飞来一个眼刀,他当即息声,苦笑着拍拍儿子:“呜呜……阿娘好凶……”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在这大冬天里不紧不慢,来人一定是礼貌又温和。 阿云在外间忙活,正好离得近,就披上厚厚的袄子,裹紧领口去开门。 门一开,风雪蹿了进来,来人朝她作揖:“见过阿云姑娘,请问荆兄在吗?” 荆轲一听是来找自己的,就把小金刚交给灵儿,自己披裘出来。 那人被领进屋,一身厚裘毛帽,带着风霜寒气。 高渐离。 他微微一笑:“荆兄,忙完了,可以随我去见徐先生了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处士田光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徐夫人一家来燕国两年,在老朋友的帮助下置办了一套宅子。 宅子紧挨着老朋友的家,而那位朋友,名叫田光。 荆轲知道田光,历史上的荆轲就是被他引荐给太子丹的。 田光学识渊博,有勇有谋,德才兼备却不愿做官,这样的士人被叫作处士(后世称隐士)。 而田光又被尊称一声“节侠”,就是有节操的侠士。 高渐离在车上谈到他的时候,眼中透露着一种尊崇和向往,那是当世剑客游侠集体仰慕的对象。 二人来到徐夫人家,两个男孩跑跑跳跳地挥着小木剑一前一后追了出来,看到高渐离还喊了两声“高叔”。 他们是盖东盖西兄弟俩,长大许多,也更像盖聂了。 而许久没见的盖聂正巧在院里忙活,身前挂着皮围裙,撸着袖子锻铁剑。 院里有座铸剑棚,棚里的熔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把凌冽的寒风烘烤得干爽温暖。 “盖兄。”荆轲笑着朝他走去。 盖聂猛一抬头,砸铁的锤子砰地落下,看见来人,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嘿呀荆弟,你可终于来了。” 他还是老样子,结实厚重,只不过更黑了些。 两人寒暄了好一会儿,互相了解了一下现状。 盖聂的夫人又给他生了个女儿,一大家子需要照顾,他现在安分许多,不再出去闯荡了,而是留在家里继承徐夫人的手艺。 不过徐夫人是青铜铸剑,他是锻造铁剑,整天在家里敲敲打打,还收了几个弟子,时常有人慕名而来订做宝剑,价格不菲,生活也算滋润。 “日子就这么过呗。”盖聂放下袖子,引着荆轲进屋,“父亲就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还有一位田先生,高弟跟你说过了吧?” 荆轲点点头:“田先生大名,早有耳闻。” 屋里暖意裹身,充斥着浓郁的酒香,徐夫人和田光正在屋里聚精会神地执棋落子,知道外面来了人也并不移神。 高渐离正要上前,荆轲轻轻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打断。 两人就在一旁缓身坐下,静静观棋,也悄悄打量着这个田光。 他看起来比徐夫人年轻,不到五十岁,光看外表也只是个寻常中老年人。 但从坐姿来看,徐夫人端身跪坐,取子落子的动作轻巧细缓,思考时间也很长。 而田光两手岔在胯部,不假思索地落子,砰砰哐哐,更多了几分洒脱豪迈。 一子落下,时常对不准交叉点,还把旁边的棋子都震偏了一些,又拨拨弄弄把棋子给放正。 结果两人因为“一枚黑子原先到底是放在哪里”而发生了争议,这盘棋局也才终于作罢。 徐夫人托着袖子收棋,头也不抬地开口问话:“无刃剑被夺,你这庆氏后人竟也能坐得住?” 荆轲稍一愣,随即欠身回道:“弟子知错。” “知错有何难?你可曾想过弥补?” 荆轲直言:“没有。” “你!”徐夫人和田光同时转头看来,似有不满。 徐夫人道:“你难道忘了你身为庆氏后人的使命了么?欧冶子的遗愿,就是不想让他以身相殉的这把剑落入任何一个君王之手成为屠戮山河的工具。” 荆轲:“请恕弟子直言,君王想要屠戮山河,跟有没有无刃剑没有关系,老师应该也很清楚,那剑只是一个谶。” “你这是在推脱责任!” 荆轲摇了摇头:“如果无刃剑尚且在我身边,那弟子定将履行使命全力相守,但那剑已入秦宫剑阁,若只一味追求使命、责任,而不顾是否可行,那就是白白送死,是天真的鲁莽。” “你怕死么?” 问这话的是田光,他的目光深沉内敛,却又藏着炯炯锋芒。 荆轲朝他作揖:“见过田先生。” 田先生颔首回礼,抬了下手让他继续说。 他稍想片刻,便道:“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至少在晚辈身上,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心甘情愿去赴死的,除了家人。” 徐夫人:“你可曾想过你的父亲?任务失败便以死向信陵君谢罪,那是何等大义,怎么到了你,竟这般顾私?” 荆轲顿感无奈:“老师此言差矣,任务既然已经失败,他以死谢罪又有什么用?这样标榜大义……” 他停了停,低头片刻:“弟子不怕家严泉下有知,便直说了,这种大义,要么是愚蠢,要么就是为了虚名,不值传承。” 徐夫人怒然拍案,棋子哗声一片。 两年没见,这荆轲沾了一身商人的铜臭,只顾私利,将使命和大义全部抛之脑后,还这么大言不惭地批评先父,简直是庆氏的耻辱。 而荆轲只能顿首回敬,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这个时候的人就是这样,生死随口挂嘴边,动不动就自裁自尽以死谢罪,好像死了就是大节大义,就能名扬天下、流芳百世。 在这个问题上,观念的鸿沟难以填补,他不想跟他们解释,也解释不清。 “就当弟子胸无大志吧,庆氏的确该以我为耻,我枉顾老师和家严的重托,给老师丢人了。” 徐夫人闭目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别叫我老师,我受不起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弟子,去过你的富贵日子吧,无刃剑法就当白送你的。” 荆轲又一顿首:有钱是我的错。 而田光见他们师徒关系紧张,则摆了摆手,从中调和:“人各有志,为义为亲,各有坚持,世人千千万,人的想法每时每刻也在发生变化,又何必以自己的标准去度量他人呢? “这位荆小兄弟执意如此,uu看书wwuukashu 我等也不好强求,不过细细想来,你说的也有道理,贸然入秦取剑的确是欠些考量,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荆轲:喂喂,你们怎么还想着取回剑?真是有够执着的。 田光饶有兴致地打量荆轲,若有所思。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顾私,但敢于直言心中所想,宁愿与师父起了争执也要坦诚相待,而不是像有些人为了顾及颜面和所谓的气节而装模作样表里不一,也算是真性情。 太子丹回国不久,想要大展宏图搞中兴。 燕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荆轲是吕氏的商人,年纪轻轻听说已经和主事同等地位,还是吕从革身边的亲信,这样的人想必有些本事。 如果能将他引荐给鞠武太傅,再得到太子丹接见,那燕国岂不有可能会得到吕氏的助力? 这个荆轲,可以一交。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太子丹的老师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燕国,蓟城,太子宫。 北风萧萧,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太子姬丹披着厚重的熊裘在门口搓手等人。 不多时,太傅鞠武的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 姬丹当即上前恭迎:“见过老师。” 年迈的鞠武被侍从搀扶着出了车门,一步一顿地迈下车踏,颤颤巍巍拱手:“老臣见过太子。” 天寒地冻,话不多说,姬丹亲自扶着鞠武进屋,帮他脱裘倒水。 杯到口边,鞠武叹了口气,落杯问道:“合纵之事如何了?” 姬丹遗憾地摇了摇头:“暂无进展。” 鞠武:“苏子的弟子们可有找到?” “只找到三位,但他们皆不愿出山,说天下大局已定,六国回天乏术。” “都是作壁上观的袖手之辈,”鞠武冷哼,“此事终究不能指望他人,还得另谋别路。” 姬丹:“眼下合纵是抵抗秦国东进的唯一方法,韩国已经不行了,只有赵、魏、楚、齐四国可以结盟,这四国兵力加之足有百万,只要众志成城,效法十几年前的信陵君合纵、联手将秦国赶回函谷关也不无可能。” 鞠武眉头紧锁,担忧甚重:“若是能游说成功,那自然可以,但这四国之君皆是庸碌之辈,齐王更是昏昏老朽、偏安一隅,还沉浸在当年远交近攻的错觉中。 “哼,要让这些君主重整旗鼓,除非张仪苏秦同时复生,再加上一个范睢,也许还能有说服的机会,合纵,难矣。” 姬丹想了想:“赵国与秦国抗衡已近两年,虽然赵王昏庸无能、宠幸奸佞,但大将李牧实力雄厚、有胜无败,是秦军的心头大患,如果我们能越过赵王直接与他联合,朝赵国南部出兵—— 鞠武立即摇头:“不可,李牧只是将,也得听从赵王的命令,我们擅自派兵与其联合,只会令他们君臣失和,要是被临场换将,就没人再能为赵国挡住秦军,赵国一亡,燕国不远,太子切不可鲁莽。” 姬丹揪心难耐,捶案叹息:“列国颓唐,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么?” “那倒不然,”鞠武心生一计,“除了中原列国,北方草原仍有强兵。” “老师的意思是……东胡?” “不,匈奴。” 姬丹恍然地点点头:“匈奴与秦赵皆有接壤,交界边境时常摩擦,如果能从秦国后方牵制,那定然能缓解他们东进的势头,太傅好计。 “可惜……匈奴太远,与我燕国相邻的东胡又不近秦土,语言也不相通,想法是好,可实在难办,需要时间,且不知能否成功。 “我听闻匈奴不比东胡,东胡尚与燕国有商贸来往,而匈奴人则完全与中原不通,凶残成性、行为蛮鲁,还过着茹毛饮血的上古生活。 “向他们借兵,只怕困难重重,要是再谈不妥,那岂不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此事稍缓吧。” 鞠武也意识到了这点,想法只是一个想法,可行性就要另外考虑。 二人随后又谈了一些朝中事,无奈地连连叹气。 燕王无能,大臣无为,整个朝堂无精打采懒洋洋。 这样的国家别说复兴,就说能多活几年都是妄想。 接着又聊到那个从秦国逃来的叛将,樊於期。 “老臣听说,太子为樊将军在易水河畔建了一处大宅,还取了名字,叫樊馆?” 姬丹点头:“是,刚刚建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老师可有意趣前往一览?” 鞠武满脸难色:“请容老臣直言,太子这样实在不妥,樊於期原为秦将桓龄,在战场畏罪而逃,是来燕国避难的。 “太子明知樊公的真实身份,收留他已是与秦为敌,就更该低调隐蔽不能让外人知晓。可太子如今不仅将他奉为上宾,高调宣扬。 “现在竟还为这个叛将建起一座不合其身份的豪宅,无异于玩火,这等于是把肉丢到路上给老虎捡食,给秦国送去了一个攻击我燕的借口啊。依老臣看来,太子应尽快将樊於期送往匈奴,以此来消除这个借口。” 而姬丹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非常坚定,他不赞同老师的说法。 “当今诸国畏秦,无一处敢收留樊将军,他走投无路来燕国求生,我们绝不屈服于强秦的胁迫,秦国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鞠武有些怒急,语速也加快:“为了结交一个朋友而不顾国家安危,这便是资怨助祸。燕国现在如同一根轻飘飘的鸿毛,而秦国是熊熊燃烧的炭火,把鸿毛放在炭炉上,自然很快就会被烧光的,还请太子以大局为重。” 姬丹摇了摇头:“我意已决,樊将军必须留下,其他的容后再议吧。” 鞠武长叹一口气,他很清楚,姬丹哪里是真把樊於期当朋友?不过都是扬名的工具罢了。 …… …… 易水畔,樊馆。 早在城中时,荆轲就听说了这间恢弘壮阔的豪宅,是太子丹专门为樊於期建造的,建成之日很多人都去围观。 人们议论纷纷,对樊於期的真实身份颇有揣测。 大家只知他是秦国跑来的将军,却不知他本名桓龄。 而正因为是秦国来的,姬丹就偏要收留,跟秦国对着干,还如此高调地奉他为上宾。 简直是找死。 荆轲在一个隆冬的三九天里,怀着上坟的心情来到樊馆拜访。 同时还带来了吕仅。 樊馆大门紧闭,清冽的易水从门前潇潇流过。 树梢挂着雪霜,风一吹动,雪粒纷扬,天地纯白一片,阳光穿透着洒下,仿若隔世仙境。 荆轲站在易水边稍作感怀,不知高渐离的那首《易水歌》会不会为自己唱响。 也许不会了吧,自己有牵有挂,这么顾家惜命,怎么能“一去不复还”? 敲开大门,荆轲向看门人说明来意,说是自己樊将军的故人。 看门人当即回绝:“樊将军不见客,客人请回吧。” 荆轲递去半枚金饼:“烦请传达,就说吕家来找,他若还有良心,就会见的。” 那人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犹豫片刻接过钱:“稍等。”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荆轲和吕仅被领着进入。 吕仅知道这次来是要见谁,他的五姑父桓龄。 父亲,祖母,芷姐姐,两个叔父,还有两位庶祖母,皆因桓龄而死。 小吕仅心里带着满腔怒火要来为他的家人讨个说法。 当初荆轲向吕从革提出要来见桓龄的时候,uu看书.uukansh 吕从革不让,他不想让吕氏跟秦国的叛将还有什么关联,吕家已经遭了罪,不能再出事。 荆轲便想一个人私自前往,害死吕老夫人的罪人,不能就这么算了。 结果还没出门,吕仅主动跑来要跟他一起:“五姑父连累我家那么多人斩首,怎么能独善其身躲在燕国享福?” 两个忿忿不平的人被引到了所谓的樊将军的书房。 却没见着什么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背,萎靡地坐在窗前看雪。 他转过身来,胡须灰白杂乱,面容憔悴惨淡,说是老人却又没那么年长,但这明显不是壮年人该有的面貌。 “五姑父?”吕仅惊讶道。 此人的确是桓龄,只怕他是…… 一夜白头。 第一百九十九章 1颗人头抵7颗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桓龄漠然又无力地看着来人,他不认识荆轲,吕仅的面貌也淡忘了许多。 直到他喊出那声“五姑父”,桓龄才意识到这孩子可能是谁。 他听说了吕氏商队来蓟城的事,以吕从革为首,这次便以为是吕从革带人来兴师问罪。 可没想吕家来的是这么两个人。 一个不认识,一个小孩子。 “请坐吧。” 他声音沙哑,眼色黯淡,朝对座抬了抬下巴。 就算是吕从革亲自上门,他也只会如此对待。 一个因为畏罪叛逃而拖累妻族被斩首的人,苟且活着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任何礼数、恭敬都是多余的惺惺作态,气节早已丧尽,做这些有什么用,不如一死了之来的有诚意。 在质问桓龄的这件事上,吕仅是主角,也最有权力发出声讨。 荆轲只是默默坐在他身后,给他撑腰。 吕仅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在经历过家族兴衰、无妄之灾后,任何孩子都有可能会在一夜之间长大,竭力承担起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责任。 他此时表现出来的,是寻常孩子所没有的不形于外的愠色。 “你可知我家因你死了多少人?”他开门见山。 桓龄知道,他缓缓低下头,沉默不语。 “父亲,祖母,两位庶母,两位叔父,”吕仅停了停,死死盯住桓龄憔悴的脸,“还有我的五姐姐,你的发妻。” 桓龄无数次地为这些人哭过悔过,如今被吕仅逼着想起他们的脸,又是一腔深痛的内疚涌上心头。 而这些情绪早已被哭烂,此时显露在脸上的,也只是把头低得更低,用苍白杂乱的头顶心对着吕仅。 对面二人无话,三人顿时陷入一阵长长的寂默。 屋外寒风静止,雪景如画。屋内压抑沉重,落针可闻。 荆轲当初要用他的人头去祭典吕老夫人,也只是一时愤慨,他还没有那么意气用事。 桓龄现在叫樊於期,是秦国和燕国的外交人物。 他的生死便决定了秦与燕的关系,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是旁观者,没有必要卷入。 只是旁观者么? 荆轲忽然想到:那历史上又是谁把樊於期的头送到了嬴政面前? 吕仅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镶嵌着宝石,玲珑精致。 咣当一声丢到桓龄面前,冷目冷声:“自裁吧,他们在那边等着你呢。” 桓龄作为一个将军,要是想自裁,早就一剑抹了脖子。 他苟活至今的原因,就是听说自己的孩子被吕英收养,便还想见他们最后一面。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但只要人活着,就总能找到机会。 眼下突然要他自裁,出自十一岁的孩子之口,他也一时愣住。 桓龄和荆轲两个大男人,都没想到吕仅会突然做出这个举动,惊异不已。 而看吕仅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再看桓龄,他也是真的不想死。 荆轲皱眉思忖,如果桓龄就是不动手,吕仅要怎么办,自己上吗? “快点,”吕仅喝声催促道,“用你一颗头,抵我吕氏七颗,便宜你了。” 小孩子说得掷地有声,桓龄竟慢慢拿起匕首,抽出锋刃看了一眼。 凌厉的寒光闪在脸上,对自己的生死犹豫不定。 嗖—— 一道迅猛冷箭从窗外射进,擦着桓龄的鼻尖飞过,又狠狠钉在后面的柱子上,没入半个镞头。 箭杆“噔噔瞪”地上下直晃,杆身的颤动还未停歇,紧接着又是一箭,撞上窗棂掉在外面。 荆轲想也没想,下意识地要救人,快手关窗,一手拽过桓龄,一手拎起吕仅,把他们带到塌边伏低身子。 飞箭停了下来,很快,外面响起守卫们急匆匆的奔跑声,要去抓刺客。 吕仅可以用超越年纪的气魄来质问桓龄,但他从没遇到过刺杀,老成的嫩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慌张,可也不忘伸手到案上去拿回匕首防身。 “有人要杀你?”荆轲问。 桓龄则是一脸的破罐破摔:“太多人要杀我,你们不就是么?” 秦王早就张贴了王榜:得叛将樊於期首级者,赏百金,进三爵,赐田千亩。 他直接用“樊於期”的名字张榜,桓龄改名也没用了。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燕国易水河畔的樊馆里,住着那个秦国叛将,取他首级就能向秦王邀功获赏。 在樊馆建成前,桓龄一直住在姬丹的太子宫。 那里守卫森严,守卫们都穿皮甲、拿铁剑,是燕国士伍中装备最精良的,就算有人打他的主意也无从下手。 而他现在独自住到樊馆,姬丹派了一支五十人的卫队常驻此处,装备远远比不上太子宫的守卫,但这对一个逃亡之将来说已经是超标待遇。 寻常的投机者想来试试运气,没准能钻到空子杀掉樊於期。 来了之后发现这里有守卫,尝试几次不成便会离开。 秦王的赏赐虽然诱人,但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所以暂时还没有人拼命来要这颗樊於期的人头。 刺杀骚乱总是一波又一波地来,但那些人技术不咋样,没多久就会被守卫放箭赶跑。 桓龄也已经习惯,行动渐渐趋于麻木。 他还有点希望能有个人来结束自己的痛苦,来帮助自己这个因为想见孩子而舍不得自尽的人做个了断。 眼下看来,还是有这么一个人的。 铁了心地要来杀他。 桓龄有这种感觉。 刚才在窗外放箭的人和以往来碰运气的闲散杂鱼都不一样。 那两支箭又快又狠,箭杆没有尾羽,所以发射的不是弓,是弩。 普通人不会有弩,而弩更容易瞄准,之前窗户一直大开,外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和视野来瞄准。 室外无风,那箭既然能擦着鼻尖而过,就一定能准准射中脑袋,可却偏生故意射歪,旨在吸引注意。 桓龄苦笑着摇了摇头:“调虎离山。” 果然,在大部分守卫们都去追逐放箭的刺客后,樊馆院中空虚,防守薄弱。 门外接连有士伍闷哼倒地,即使出现抽剑反抗的,也立刻被一箭毙命。 鲜血溅在门窗上,在白雪的反射下显得鲜红透亮。 荆轲把吕仅护在身后,缓缓抽出随身携带的、跟无刃剑一般长的短棍,警惕来人。 大门被砰的一记踢开,随之冲进一个身穿裘毛斗篷的人,袍上沾血,端着轻弩对准桓龄,怒气冲冲。 毛茸茸的帽兜压得很低,一圈带血的毛边把脸挡住大半,也因为逆着光而看不清脸。uu看书 uukansu.cm 只能瞧见一团团的白气从帽兜中的黑洞里不断呼出。 此人单薄,瘦小,很难想象是他一个人杀光了外面的守卫。 但如果不是另一边放箭的同伴为他声东击西,估计也没法只身闯入樊馆。 他的轻弩瞄准桓龄,即将放出,却瞥见旁边的荆轲和吕仅,登时定在当场,意外地“嗯?”了声。 屋里三人这才听出刺客是个女子。 吕仅眯眼去瞧那张帽兜下的脸,阴影中的五官轮廓似曾相识,辨认几眼,忽然失声喊道:“小、小姑?” 女子缓缓放下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叹出一团白气:“你们怎么在这儿?” 荆轲也叹了口气,他无比熟悉这嗓音,来自那个失联好久的老朋友。 吕萌。 第二百章 早死3年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刺杀出现了意外状况,吕萌也只是片刻分神,随即又端好轻弩对着桓龄,不再理睬荆轲和吕仅。 荆轲不打算干扰,暂时也不打算叙旧,带着吕仅起身旁观。 桓龄也认命了,不发一语跪到她面前,挺起胸口,闭目等死。 死在她手上,也算是一种理所应当,桓龄无怨。 而吕萌心里有气就一定要出,谁也拦不住。 桓龄连累吕家七口人,若不是自己与家里赌气离家出走躲过一劫,便也早成了铡刀下的冤魂。 可她依然是被嬴政通缉的要犯,无家可归,只能在列国之间辗转逃亡。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拎着桓龄化名樊於期的人头扔到嬴政面前来抵消连坐之罪。 但当这个免罪的机会摆到她面前,报仇对象也心甘情愿地任她切剐时。 她却犹豫了。 桓龄不再是当年那个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的秦军大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就被心里的懊悔内疚风蚀成一个油尽灯枯的老可怜虫。 干瘪,瘦削,萎靡不振。 如果不是因为他尚存可辨的容貌,吕萌也差点认不出他来。 心思一时不忍,轻弩放落几寸。 荆轲和吕仅看着她忽起忽落的箭头和嘴边吞吞吐吐的白气,便也猜出她在纠结。 荆轲一直没出声,他不想让自己的言行来影响吕萌的决定。 只是在想:如果桓龄、也就是樊於期现在死了,那以后的发展会是怎样。 如果没有樊於期的人头,进秦宫还会不会那样容易? 而吕仅此时很紧张,他认为桓龄苟活是因为怕死,所以他要桓龄死。 想要看他跪下求饶、忏悔、祈求吕家原谅的样子。 可现在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是一种释怀,仿佛解脱了。 吕仅不甘,难道死正是他想要的么? “小七,好了么?快点!” 门外又来一人,与吕萌着装相似,一个跃身蹿进屋内。 蒙毅。 “荆兄?”他满脸写着惊讶,走近两步与他们面面相觑。 然后很不合时宜地寒暄起来:“这孩子是……小仅?你都这么大了?当年你还只有这么高呢。” 他随手比划了一个腰部的高度,又笑着指指吕仅:“时光荏苒啊。” 吕仅皱眉看着他,觉得这人是个憨憨吧,这么紧张的时刻怎么笑得出来? 不过他有点眼熟,好像小时候见过几面,但记不得了。 吕仅不再理会,转而看向吕萌:“小姑,要杀快杀,父亲和祖母还在泉下等着他呢。” 两年没见,吕萌没想到这孩子会说这话,嘴边的白气被她吸进去一点儿,好半天都没再吐出。 荆轲问向蒙毅:“守卫是你们引开的?还能坚持多久?” 蒙毅点点头:“有同伴相助,但也拖不了多久,小七,快动手吧,咱们找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等这一刻么?让你可以亲自动手,错过这次,下回还不知有没有机会。” 吕萌托紧轻弩,吸了下鼻子,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却依然没有扣下弩机。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对面前这个苍老的桓龄,实在下不了手。 杀? 不杀? 内心两个小人打架都打疯了,心中杀声一片,食指却迟迟扣不下去。 连桓龄都忍不住开口:“七妹妹,我对不起吕家,对不起芷儿,对不起孩子们,无颜苟活,又无胆自尽,你来吧!杀了我!解你心头之恨!” 旁人越是催,吕萌就越是心生退意。 果然杀气不能断,一旦被打断,就很能再凝聚起来。 荆轲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听出守卫已经到院外了,便说:“如果实在下不了手,那就快走吧。” 他是好意提醒,告诉他们时间不等人,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而吕萌却把他这话当成激将,认为他是在瞧不起自己。 一怒之下扣动弩机,弩箭刹那射出,倏地穿透桓龄的胸腔。 他口中顿时涌出一丝鲜红血液,顺着嘴角缓缓流下,染红他苍白干枯的胡须。 这一箭刺穿了肺部,呼吸声很快变得尖锐刮耳。 空气要往里进,血流要朝外涌,两者在喉间碰撞,发出咕噜咕噜的骇人声响。 桓龄扑通一声侧身倒地,脸色涨得通红,目眦爬满血丝,满口红牙却呵呵笑了起来,五官因为痛苦而狰狞,目光却又解脱因而释怀。 吕仅心意再狠,也还是个孩子,面对这种诡异的场景,吓得后退几步,躲到荆轲身后侧出半个脑袋。 樊於期很快就要死了,死于历史上荆轲刺秦的三年前。 那这个荆轲该怎么办? 他见蒙毅神色淡然地抽出刀,走到垂死挣扎的桓龄身边,翻过他身,拨开后颈的头发…… 荆轲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带着吕仅慢慢后退,观摩了一场“室内斩首”。 他本想捂住孩子的眼睛,但吕仅掰开他的手,他要看,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牵累自家七条人命的人以首谢罪。 秦人砍头如砍瓜。 蒙毅从小在军中长大,手上的力气足以完成一次又快又狠的斩首。 就算他曾经是那个有点憨憨的少年(现在是个憨憨的男人),但面对国家叛将、吕萌的灭族仇人、还有能为吕萌免除连坐之罪的头颅,他绝不手软。 只一刀,就取下白发首级。 三两下包裹好,刚刚系上带,外面的守卫就冲了进来。 等他们张弓搭箭再瞄准,吕萌已经“嗖嗖”两发快射,放倒两个持弓士伍。 火速和蒙毅一同跳出窗外,在洁白的雪景中奔跑逃离。 而蒙毅手里的那颗新鲜的头颅,血色渗出布兜,一滴一滴洒落,血落成线,在雪地中格外扎眼。 窗外是一段长长的下坡,可以眺望易水,两人很快到达坡底,熟练地翻墙而过,墙外已有几人几马在等待接应。 士伍立刻出去追赶,留下几人看住现场,查验无头尸身,还过来询问荆轲他们有没有受惊。 吕仅却要跑到窗边去看他的小姑成功逃脱了没,u看书 .uukanshu.co 当即就被荆轲紧紧按住肩膀,示意他不要妄动。 吕蒙二人在撤离时,完全没看荆轲和吕仅一眼,更不曾说过一句话,全然陌生。 一旦开口或有什么多余的交流,万一被守卫看出,便会认为这两人与刺客相识。 那荆轲和吕氏就定然躲不过太子丹的追究,很可能会入狱判刑。 所以在守卫队的队率来盘问详情时,荆轲表现得一头雾水、满脸惊慌地演道: “不,我当然不认识他们啊,我只是个小商人,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说着话呢,他们就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杀了樊将军,一转眼就砍了头,我……你看,孩子都吓哭了……” 他捏了吕仅一下,吕仅也是在吕家耳濡目染的小人精,听他这么一说,虽然没太明白其中关系,但也顺着他的话“啊呜”一声大哭出来:“太、太可怕了……我还是个孩子啊……” …… 第二百零一章 姬丹不值得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樊於期被刺客杀害取走首级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蓟城。 姬丹在收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赶到樊馆,对着他的无头尸叹息连连。 随即命人准备棺材和灵堂,要将他入殓厚葬。 比起与樊於期的浅薄友情,姬丹更觉得没面子。 说好了要收留秦国叛将来跟嬴政对着干、而表现出一种不畏暴秦的气节,结果却因为守备不利,让刺客直入樊馆拿走人头。 那些刺客这会儿一定是在朝西去的路上,急于去向嬴政邀功请赏,那不是又给了嬴政一个嘲弄自己的机会? 已经有守卫骑马去追了,姬丹又派出大批人马向西追击。 “务必要将樊将军首级带回!与身入殓得一全尸!” 命令下去,他在屋中踱步徘徊,看着地毯上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心中惋惜。 他惋惜的不是樊於期的死,也不是与秦国对抗的失败,而是…… 樊馆白建了。 “太子,”有人来禀报,“樊将军的两位客人还在,是否要带来问话?” “带来。” …… …… 荆轲和吕仅没被放走,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茅房里嘀嘀咕咕半天,串通好了说辞,见谁都是一张茫然无措的脸,表示毫不知情。 樊於期就是桓龄,这一点人尽皆知。 桓龄是吕家的女婿,这也不是秘密。 吕仅直说是他自己想来见姑父叙旧,可伯父不允,就拜托荆轲带自己过来。 姬丹问一句,吕仅答一句,荆轲坐在吕仅后面默默观察。 这是自咸阳质子宫之后第二次见到姬丹,距离很近。 他来蓟城的这几个月里,听说过不少关于太子丹的传闻。 说他意图中兴燕国、抵抗暴秦,还礼贤下士、优待臣民,皆是口口相传的好名声。 而如今看到他的所作所为,却配不上这样的名声。 燕国粮食匮乏、腹背受敌,人力、财力、物力相当紧张,他却挥霍来建造这样一座庞大奢华的樊馆。 如果他真是为国为民,就该把这些工夫花在有用的地方。 强军利民、改良国策,或是拉拢别国来合纵,哪一件不是当务之急?怎么都比建一座樊馆要来得必要与紧迫。 可姬丹却执意要建,还是为了一个秦国叛逃的将领,美其名曰:不惧强秦。 这难道不是为了可笑幼稚的私欲么? 光凭一座奢华的樊馆,就让现在的荆轲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史书上说他为了求贤,倒退着为田光引路,还给他擦拭坐席。见到荆轲,对他又跪又拜还痛哭流涕。 为了达到目的而放下身段来求人,这一点无可厚非,可身为一国太子却做到这种程度,不觉得用力过猛么? 而现在,他把荆轲和吕仅叫来,不问刺杀的正事,却说什么痛惜樊於期、憎恶暴秦暴行、嬴政卑鄙可恶巴拉巴拉巴拉。 满口仁义道德,眼神却空洞无物,让人觉得他言不由心。 荆轲只感到他的虚伪。 姬丹此人,不值得与之交往。 对他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点头敷衍一下。 而吕仅个小东西,哭哭唧唧演得真像。 荆轲知道他是在作戏,心想这孩子长大了估计也会是一号人物。 可姬丹却以为自己获得了他的共鸣,绕了一大圈,感觉近乎套得差不多了,才对刺杀的事情开口发问。 “吕氏商队来蓟城呆了半个冬天都没来见樊将军,怎么偏偏今日来了?” 这一句他是问向荆轲的,言下之意,就是怎么今日来了,他今日就被杀了? “真是不巧,”荆轲皱眉遗憾道,“我和小东家也受了不少惊吓,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吕萌她们就正好选在今天刺杀,巧呗。 姬丹有点怀疑,但除非抓到那些刺客拷问,否则没法知道真相。 吕氏是燕国的大税户,他们的人不好动,更别说严刑拷打。 姬丹只能叹了口气:“的确不巧。” 荆轲欠身道:“我与小东家出来许久,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吕公该担心了,如果太子没有别的话要问,我们这便请退了。” 姬丹没多说,当即点头应允:“那二位早回吧,我派马车送二位。” “不必,”荆轲起身掸了掸下摆,“我们有车。” …… …… 入夜,太子宫。 大堂中跪了一屋子士伍,个个面色难堪。 姬丹听到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朝下扔去一卷简,竹简稀里哗啦碎裂一地。 “没用的东西!两百人抓几个刺客都抓不到吗?” 为首的士伍面露难色:“回禀太子,刺客骑的都是西戎马,比我们的东胡马高大不少,望尘莫及,没追出二十里就不见了踪影,实在是……追不上啊。” “西戎马?”姬丹皱眉转身,“那他们是秦国人?” “这个……这倒未必,列国皆有购进西戎马,只是他们的马又黑又亮,绝对不是寻常剑客游侠所能拥有的,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而且杀死樊将军和樊馆守卫的不是弓箭,而是弩失,刺客有弩,而弩向来由军队严控,就连我们燕国的军中也不常见,这就说明他们更非一般人。” 姬丹背手思忖,恍然道:“嬴政!定是嬴政派来的!悬赏不成,就派刺客,真是下作!” 而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太傅鞠武这时揣着手,慢悠悠开口道:“挺好的,少了一个麻烦。” 姬丹怒袖一甩:“太傅觉得挺好,本宫颜面何在?” 鞠武觉得他情绪不稳,连“本宫”都吼出来了,再这样发怒下去,会影响他的在旁人眼中谦恭的形象。 便摆了摆手,让满屋子的人全都退下。 等房门关上,又过了一会儿,鞠武才开口:“不是秦王。” 姬丹:“什么?” “不是秦王派来的人,uu看书.uukanshu ”鞠武补充道,“太子请深思,樊於期死了,秦国便少了一个攻打燕国的借口。 “他们虽然现在还在和赵国较量,但嬴政是长谋远虑之人,定会为秦国吞灭其他国家做下铺垫。 “樊於期就是他们攻燕的伏笔,之前的悬赏令也不过只是为了让世人皆知罢了。 “所以现在既然有刺客帮我们除掉这个借口,秦国攻燕便少了一份动机,太子该当得过且过才对,况且……” 鞠武停了停,意味深长道:“樊於期不也只是太子为了扬名的一样工具么?” 姬丹见心思被老师说破,便也不好反驳,叹气道:“就算如此,难道就真的可以暂缓秦国东进的脚步吗?” 鞠武:“暂且不急,赵国李牧可堪大用,有他在,秦国三年未能寸进一步,只要赵国还在,我们就有时间。” 姬丹:“但愿吧。” 第二百零二章 我拿你当兄弟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国,咸阳。 吕萌和蒙毅一行快马加鞭回到咸阳时,已经是次年正月。 这一路他们日夜兼程、不敢停歇,足足跑了近一个月,为的就是在樊於期的头彻底腐烂之前赶到秦王宫。 好在是隆冬,天气寒冷,头颅面容依稀可辨。 进城前,吕萌打开包袱检查了一下,还能认出是当年那个五姊丈。 接着就重新包扎,挎在肩膀大摇大摆骑马进城。 谁也想不到一个年轻女子随身携带的包裹里,会有这么一颗可怖的头颅。 这一路,蒙毅相伴相随,陪着她流亡,陪着她复仇,就是为了能帮她挣得一个重新走在光天化日下的机会,而不再做秦国通缉的逃犯。 两人在城外与路上结识的伙伴道别,感谢他们在燕国的相助。 之后要通过入城的关卡时,被官兵拦了下来,要求他们下马,检查验、传。 蒙毅出示蒙家铜牌和通关符节,指了指吕萌:“这是我的婢女。” 吕萌当即狠狠瞪去一眼,但也无话可说,这一路要是没有蒙毅的身份做掩护,她会艰难不少。 官兵虽然奇怪哪儿有婢子穿裘毛斗篷的?但也只道是蒙家待遇高,连公子的婢子都能穿裘。 而且这姑娘长得这么好,应该不是普通婢女,是个通房也说不定。 两人过了关,吕萌牵着马靠近蒙毅,低声冷讽:“要我做你婢女,你好大的面子。” 蒙毅连连摇头,憨憨卖萌:“不敢不敢,你是我夫人,才不是婢女。” 吕萌重捶他手臂:“什么夫人?我警告你,那一晚不作数,我、我喝多了酒,不算的。” 蒙毅心有失落,小声嘀咕:“不算么……我可是认真的……而且……”他偷偷瞄了眼吕萌,嘟嘟囔囔:“明明是你先——” “干什么呀?”吕萌大呵一声,怒红着脸,“我拿你当兄弟,一起找个乐子怎么了?干嘛这样念念挂齿的?大男人羞不羞?” 找个乐子? 蒙毅要哭了。 他觉得如果自己头上有耳朵、身后有尾巴的话,那一定是沮丧地耷拉着的。 低头牵着马,落没地跟在吕萌身后。 而吕萌停步回头等他,见他这样可怜兮兮,叹了口气,伸来手柔声道:“快点,路还长着呢。” 路还长着?是要跟我一起走吗?是……人生的路吗? 蒙毅胡思乱想的,顿时又活了过来,眼里闪着亮灿灿的光芒,笑着“嗯”了一声,摇着尾巴牵上她手,紧紧攥在手里舍不得松开…… 两人来到秦王宫侧门,吕萌径直走到宫卫司马面前,拎着包袱高声道:“小女吕萌,携叛将樊於期之首级,觐见秦王。” 司马愣了下神,很快记起吕萌是正被通缉的要犯,朝前顿了半步想要缉拿。 却见蒙家二公子在旁怒目瞪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派人进宫通传。 不多时,秦王来了旨意:让她进。 吕萌将随身的一把剑、一把刀、一把匕首、一把轻弩还有一袋箭矢统统留在宫门外才能入宫,提着头颅包袱大步走进。 蒙毅正要随她一起,立即被人拦住。 “蒙公子,王上有令,只让吕姑娘一人入宫。” “可……” 吕萌回头朝他摆摆手:“你先回家去,等完事了我就去找你。” 蒙毅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王上真的会就这样放过她么? …… …… 事实证明,嬴政真的就打算这样放过她了。 当她把樊於期的脑袋捧到嬴政面前时,向来严肃的君主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你这样便想将功抵过?” “那不然呢?”吕萌理直气壮,“我又没有错,只是被连坐拖累,现在把罪主给你带来了,翻山越岭历经艰险,这样还不能抵过?大不了不要你的那些赏赐。” 嬴政:“秦国没有这样的先例。” “那我就是这个先例。” 嬴政正跟李斯谈事,没想到失踪快两年的吕萌突然跑来打岔。 眼下不是听她胡搅蛮缠的时候,既然樊於期的头已经来了,那吕萌当然可以免罪。 嬴政:“那就依你,先下去吧。” 吕萌也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还做好了要跟嬴政辩论的准备呢。 这会儿只能退下,离开前朝李斯行了个礼。 吕不韦对李斯有知遇、提拔之恩,李斯也算看着吕萌长大,此时心里颇有感慨,等吕萌走后,便对嬴政说:“文信侯有女如此,他若泉下有知,该当欣慰。” 嬴政“嗯”了声,吕萌的确不是一般女子,总能令他刮目相看,这也是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的随性张扬。 接着让人把樊於期同时也是桓龄的头拿下去。 宫人问道:“王上要如何处置?” 他垂目想了想:“悬于市亭示众七日,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敢与秦国背道者,便是此种下场。” 头被端走,嬴政和李斯还有几位大臣则继续刚才的话题。 攻韩。 李斯汇报:“去年十月始,我秦对全境男丁傅籍造册,新增能战者二十三万六千余人,年龄在十五至六十岁不等,现全国境内可调用兵者七十余万众,可以随时对山东列国发动全面进攻。” 嬴政:“去年的韩魏献地情况如何?我秦官吏进驻几成?” “韩国献地南阳已全由秦吏替换,驻军十万,魏国献地丽城已更名为丽邑,秦吏进驻七成,正在按王上的要求,填土累山建造陵寝。” 嬴政叩了两下案面:“好,内史袁腾听命。” 被点名之人上前拱手:“袁腾在。” “寡人命你作主将,即刻领兵,率十万大军突袭韩国,力求一举攻克韩都新郑,秋天之前,寡人要整个韩国。” “臣领命,定不负王上重托。” 华阳太后病逝不到一月,身后再无牵制,嬴政就放开手脚要作为一番。 他眼里燃起一团雄心烈火,uu看书 ww.uukansu 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要开始灭国了。 “韩子近来如何?”他问向李斯。 李斯:“回禀王上,韩子终日在法学院授课教学,新作连篇,不光士子求学,我秦官吏也虚心求教,大多接受过他的指点,对律法的完善精进颇有增益。” 嬴政这两年对韩非冷落许多,文章照读,可只要见面,韩非就会直言劝说他不要攻韩,嬴政不爱听,便去得少了。 而在李斯看来,韩非只要不影响自己的仕途,任他在法学院里受人万般敬仰也与自己无关。 嬴政:“韩子如今追随者众,受咸阳数千文人士子、官员名流所仰慕,比之孔门三千也不为过,一言一行会影响很多人。 “务必派人严加监管,如果在授课途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是有歧义的,皆要一一报与我知晓。” 李斯:“臣明白。” 第二百零三章 1家人就要在1起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嬴政在正月命内史袁腾领兵攻韩,要在秋天之前获得整个韩国。 结果夏天还没来,韩国就没了。 袁腾一举攻克韩都新郑,俘获韩王安,以野火燎原的速度在一个月内占领了韩国全境,韩国就此灭亡。 韩地在电光火石间被秦国吞并,设置颍川郡。 韩民也尽入秦籍,被调派而来的秦吏纷纷下到乡里,挨门逐户登记造册,记录符合年龄的能战男丁。 很快,这些韩国子民经过简单的训练,就要以秦国士兵的身份去攻打其他国家。 韩国虽然弱小,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正好位于从函谷关东出的路上。 灭韩,就是为秦国搬开了挡在家门口的石头,也为它疏通了东进的道路。 这场胜利是近几年来秦国在攻赵受阻的逆境下获得的最大战果,举国上下气势大振,全军倍受鼓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把刀口对准了赵国。 两国紧张对峙,吕氏与赵国的酒业生意受到很大的影响。 东郡郡署勒令朝歌吕酒停止为赵国供酒,而赵国那边牵连着许多吕氏的老关系,大多是吕不韦在赵国时留下的人脉。 如今秦赵不两立,吕氏必须坚决站到秦国这边才能继续生意,和生存。 事务繁琐,关系错综复杂,需要吕从革亲自过去调解,他必须回濮阳了。 吕氏在蓟城的主干坐满大堂,听年迈的吕从革安排事物。 他在来燕国的路上遭遇地震,连人带车坠入裂沟伤了腰背,此后身体每况愈下,躺的时间越来越多,坐不了多久便又要躺倒休息。 可能是觉得自己没几年了,便想早点回到濮阳落叶归根,到时葬进吕氏墓园,跟他的好弟弟泉下相见。 这次大堂会的主要内容,基本就是他对燕国生意的最后交代。 马匹是除了盐、酒、布之外的最重要的生意,必须由吕氏亲信牢牢抓在手里。 吕仅才刚来这边半年,但聪明精乖,学得很快,已经可以相马了。 吕从革希望这孩子能留在这里历练,也希望荆轲可以留下来帮他。 荆轲没意见,吕家大院条件不错,段灵儿喜欢这里的火炕,冬天好过。 可他却希望灵儿带上小金刚跟着吕从革的车队回到濮阳去。 “为什么?” 段灵儿侧卧在榻上哄儿子睡觉,轻轻拍着他小肚子,边拍边说:“这里挺好的啊,隔壁的婶婶姐姐们都能相互照应,小刚也有玩伴,我不想挪窝。” 荆轲卧在她身后,伸臂环着她和儿子,像座坚实的大山,牢牢守护住这个小家。 他笑着在她颈边一吻:“乖,离家半年了,该想爹娘了吧?回去看看呗。” 灵儿被他弄得痒痒,扭身钻进他怀里,喃喃撒娇:“虽然我是想爹娘和小禾了,但舟车劳顿,回去要个把月的时间,没有你,我哪儿都不去。” 荆轲是有考虑的,韩国被灭了,紧接着就是赵国,再之后就是燕国,战火一路烧来,哪儿都没有濮阳安全。 但谁也拗不过段灵儿。 而且回濮阳的路上也未必稳妥。 赵国去年遭遇地震和大旱,数万流民无家可归,代地早已失控,官府管理不了,路上乱得很。 吕从革要回去也实在是没办法,就算有吕氏商队和护卫,难保不出岔子。 而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把灵儿和小金刚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不在身边,妻儿的安危照料不到,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这辈子也不必一个人独活。 段灵儿看出他心里有事,知道他是为自己和儿子担心,轻抚他眉角,指尖顺着脸庞的轮廓慢慢滑落,眼神温柔又坚定: “阿轲,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要分开,越是乱世,一家人就越要在一起,哪怕是死。” 他点点头,抱她更紧了些:“依你。” …… …… 除了吕家大院、吕氏商行,荆轲在蓟城的活动范围还包括徐夫人家。 虽然徐夫人还对他推卸无刃剑责任的事耿耿于怀,但也慢慢意识到想要从秦宫夺剑是蠢之又蠢的傻事。 以“义”的名义强迫他人以身犯险,这与阴险小人无异,也违背了欧冶子铸剑的初衷。 秦国灭了韩,气吞山河、势不可挡,也的确跟有没有一把自带谶言的剑没有关系。 渐渐地,大家也都不再提无刃剑的事,只有当荆轲来找盖聂喝酒比剑的时候,才会调笑几句。 隔壁的田光也常来,对着荆轲的无刃剑法品评两句,说:“光有剑法没有剑,你使的是个什么东西?” “棍啊。”荆轲笑答。 院子里一阵哄笑,大家都喝醉了,胡话连篇。 高渐离在旁击筑伴唱,歌声婉转,弦音悠扬。 跟老友喝壶小酒、舞个小剑、听点小曲儿什么的,最惬意了。 段灵儿带着小金刚和徐暖在闺中密话,孩童和女子的嬉闹声不时传出,铸剑小院里和乐融融。 暴风雨前的宁静。 …… …… 日子一天天过去,吕氏商队的驿马带回了吕从革平安回到濮阳的消息。 还有卫君病逝的噩耗。 子南公明受了风寒染上一场恶疾,从病发到病逝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独子子南雍嗣位。 他的妻子吕若如今成了濮阳城显贵的卫夫人,给子南雍生了一个儿子。 听到荆轲带来的关于他们的消息,高渐离默不作声,缓缓擦着筑弦,眼神冷淡平静。 荆轲离开他家时,院墙中悠悠飘出一段曲调悲凉的咏叹…… “伊人如梦兮,终是他人妇,过往如烟云兮,何苦倍思忧?” …… …… 时入深秋,荆轲带着吕仅在城中商肆随意闲逛,了解一下近期的商品行价,顺带给小金刚买玩具。 鸠车、布偶、小泥人,模样粗笨,材质粗糙,远比不上濮阳的精巧玩意儿,但是蠢萌蠢萌的,戳中了荆轲奇怪的审美。 明明是给儿子买,他自己却蹲在店铺门前童心泛滥,,还要吕仅来帮他挑。 “我早就不玩这些了,uu看书 ww.uukansu ”吕仅嫌弃道,“都是光屁股小孩儿玩的。” “就是给光屁股小孩儿买的啊。” 荆轲掂着一个陶球,里面装了几粒弹丸,一摇一晃叮叮哐哐,特别适合训练孩子的注意力。 决定就是它了。 正准备掏钱,却听身后一阵喧闹,人群逃命似的朝路边散开,一个挤一个,惊呼着推推搡搡,把吕仅给撞倒了。 他赶忙将孩子扶起,把他护在身后警惕周围。 视线跃过慌张的人群,看到两个持棍追打的人,一个瘦弱男子,一个阳刚少年。 少年看起比吕仅大不了几岁,却力大蛮勇,打得那男子连连败退。 男子身上被刺伤多处,眼看就要不敌,突然跪到他面前大喊:“秦舞阳!别杀我!” 第二百零四章 秦舞阳,10几岁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舞阳!别杀我!” 听到这名字,荆轲心里一怔,这不是历史上一起刺秦的小伙伴么?原来还只是个少年啊。 荆轲来蓟城这么久,听到过一些秦舞阳的传闻,家世很好,但名声不太好。 他忍不要上前看看,吕仅拉了他一下:“危险,别去。” 看着秦舞阳怒气冲冲的确挺危险的,瘦弱男子跪在他面前求饶却也没能让他消气半分,反而对着他开始狂打猛踹。 不大的少年戾气十足,周围无一人敢上前。 男人被他打得趴下,口鼻冒血,荆轲拍拍吕仅让他进店铺躲躲,自己拿着随身携带的短棍拨开人群。 “够了!” 他大喝一声,愤怒的少年当即停手,桀骜地歪头看来:“你谁啊?” 荆轲没理他,走到重伤的男子身边蹲身问道:“你怎么样?还能站起来么?” 男子无力地向上翻眼看着他,从口中咳出一股浑血:“我、没事,兄台……咳、快走吧……” 秦舞阳被无视,愤怒地用棍子捅了捅荆轲的肩:“我在问你话!回答!” 荆轲莫名其妙地侧头看看棍子,心想这人比史书上写得还要鲁莽冲动,此种言行居然像个恶霸。 “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忤视之。” 这是《史记》上对秦舞阳的第一句记载。 而从之后他随荆轲入秦宫面对嬴政的表现看来,“色变振恐,群臣怪之”,可见他不过也只是欺软怕硬、虚张声势的匹夫,不足为惧。 荆轲冷哼一声:舞阳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可秦舞阳也的确有蛮横跋扈的底气,没人能治得了他。 他年幼丧父,被太子丹收留为小门客,还是个将三代,燕国名将秦开之孙。 秦开曾在东胡做人质,深得东胡人信赖,在掌握了东胡的风土人情和军事情况后,伺机逃离,被燕国的巡防军队带回了燕国境内。 因为对东胡人的习性非常熟悉,所以在回燕后受到重用,被任命为将军。 他整顿军队,操练军士,训练作战,迎战东胡。 一路追歼,把东胡人赶到很远的地方,燕国国土得意疾速扩张,接着效法赵国,在北部边地修筑长城要塞以防御胡人南侵。 秦开还率军东渡辽水,进入朝鲜半岛,攻打殷商遗民箕子朝鲜,扩地千里。 燕国在秦开风驰电掣的开辟之下,一度成为七国之中继秦楚之后面积第三大的国家。 然而国家的复兴强盛并不能只依赖一个人或一代人,须得是几世几代、千千万万人的共同努力,才能使国家真正重新站起。 秦开的辉煌功绩只显耀了一代,燕国人才凋敝,到了秦舞阳这里,就是这副德行。 荆轲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嫌恶地掸了掸被他用棍头戳过的肩膀,慢慢扶起被打的男人:“他为什么打你?” 男子弯腰捂着肚子委屈道:“我、我偷了——” “他偷了我家的鸡!”秦舞阳怒声打断,“难道不该打?” 无语。 偷了一只鸡就把人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了他家的人呢。 荆轲问向男子:“是这样么?” 男子点点头。 “那鸡呢?” “跑、跑了。” “那是我秦家的鸡,你几条命都赔不起!”秦舞阳举棍喊道。 荆轲不理他,帮男子理了理衣服,又给他一吊钱:“去医馆治伤。” “那你……”男子捧着钱,感激又胆怯,偷偷瞄了眼愤怒的秦舞阳。 他眯起眼睛,棍棒“砰砰”在手里拍着,不满地看向两人。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秦舞阳虽是个少年,但仗着祖父秦开的名气和太子丹撑腰,蓟城里还没有哪个人敢跟秦舞阳这尊煞神对着干,连多看一眼都会被打。 此时,田光从人群外路过,见这里起了纠纷就过来一看,远远地就看到高出人群半个头的荆轲在与人说些什么。 走到近处,看到秦舞阳怒气冲冲的样子,田光微微皱眉,心想他是太子丹的门口,这下可不好收场,荆轲定要吃亏。 荆轲把受伤男子往外送出几步,笑了笑:“小事,你走吧。” 砰—— 一记闷棍忽然狠狠砸在他后背,荆轲顿觉后背一阵火辣剧痛。 人群同时缩了下肩,又纷纷推开半圈,男子:“你也快走吧,他要凶起来,谁也跑不了。” 闷棍虽狠,但荆轲结实耐扛,也只是轻咬了下牙根。 随即转过身,提拎着短棍,朝众人说道:“大家都看清楚了,是这位秦公子先动的手。” 无人应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此人找死”的惊愕。 “是我打的,”秦舞阳怒目圆瞪,眼光冒火,“如何?” “呵。”荆轲微微一笑,稍一抬手,一抹残影从两人之间飞速掠过。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秦舞阳也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他忽然捂脸蹲地,把脸埋在手中嚎叫起来。 再抬头时,只见一道通红的棍痕从他右下颌横跨整张脸直至左上额。 这印子生生把他的脸劈成两半,而众人却连荆轲是怎么出手的都没来得及看清。 “这一下是为他还你的,”荆轲平静道,“姬丹管教不严,出了你这么一个门客,真是家门不幸。” “你!!!” 秦舞阳从没被人这么教训,也没想到他竟会直呼太子名讳,脸色煞白,唯独一道棍印鲜红清晰。 荆轲打了个哈欠:“没事我就先走了。” 哈欠落罢,转身离开,人们惊惶着为他让开一条路。 田光在另一边紧张盯着,他清楚秦舞阳的脾性,知他性格刚鲁,绝忍不下这种奇耻大辱,肯定要报复。 果然,荆轲没走出多远,秦舞阳就扔掉棍子,揣着袖子快步追了上去。 “小心!”田光不禁大喊提醒荆轲。 话迟了,秦舞阳已冲至荆轲身后半丈,他猛地从袖中抽手,握着明晃晃的锋利匕首朝荆轲背后刺去。 嘭—— 狂怒的少年即将得手,却突然弯了身子,口中喷吐,哐啷丢掉匕首,痛苦倒地。 而荆轲只是停住脚步,全然没有反应。 等他倒下后,人们才发现,荆轲刚才背对着他单手向后出棍,棍从腰侧迅猛伸出,一击击中他的上腹部,把午饭都打了出来。 “你……”秦舞阳捂着肚子指向他,“使阴!” 荆轲笑叹着收起短棍,摇了摇头,继续迈步离开:“你好意思么。” 他渐渐走远,吕仅匆忙跟上,人群也快速四散,谁也不会去理倒地的秦舞阳。 荆轲只当是随手教训了一个仗势欺人的熊孩子,而默默旁观的田光全都看在眼里。 他刚刚使的那两招,田光从没见过。 平时与他随意比试的时候,u看书 ww.uukanshu 荆轲总是晃晃悠悠不认真出招,这便也以为他没什么真功夫,没想到刚才那一式竟迅疾如雷,一招制敌。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袭,必反制。这也是无刃剑的真谛。 如果不是秦舞阳张臂扑袭,胸腹全开,也不会被击中腹部。 而自始至终,荆轲的表情就没有超过两种。 一,笑。 二,不笑。 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何种情绪。 他对秦舞阳不是没有愤怒,只是喜怒不形。 更重要的,他不惮于秦舞阳背后的靠山,却也并不恃武,点到即止,相当理智。 田光长舒一口气:荆轲此人,当真不一般。 第二百零五章 次年又次年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次年,秦王政十八年。 赵国境内再遇地震和大旱,秦国趁此机会派出王翦、杨端和合军攻赵。 赵国派李牧、司马尚出兵抵挡,秦赵两国相持一年不下。 而在秋天,赵国邯郸流传出了一些只言片语…… “李牧、司马尚勾结秦军意图谋反!” “二将领兵不归,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不信不义,置王上于何地啊?” 流言愈演愈烈,很快传到赵王迁的耳朵里,他要临阵换将,命令李牧立刻交出兵权。 战事紧迫,岂能随意换将? 李牧不从,拒不交权,赵王便派人秘密将他逮捕,处死,司马尚也被弃。 自此,赵国再无可以抵挡秦军之人,六国也再无可与秦国匹敌的力量。 天下为之扼腕叹息,只有秦国振奋大喜。 秦王十九年,王翦带兵猛攻赵国,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占领赵国全境。 所到城邑无力抵抗,无不大开城门让秦军进驻。 秦军以破竹之势直捣邯郸,赵王迁拱手献出赵国地图,他本人也被流放深山,赵国就此灭亡。 不过赵王的兄长赵嘉却成功逃出邯郸,带领百余族人前往代地,自立为代王。 赵国老臣纷纷归顺,又派遣使节来与燕国结盟,两国联军在上谷郡屯军,想要共同抵抗秦国…… …… …… 燕国蓟城,太子宫。 姬丹在大堂接见代国来使,与之商议抗秦大计。 代使忿忿不平道:“赵迁直到被俘才明白原来是秦贼使计串谋,郭开小人收受秦国贿赂,当年谗害廉颇,如今又陷害李牧,我赵国两代名将都毁于他手,做一件坏事是做,做两件也是做,便干脆恶人做到底,当真是卖国求荣的狗贼!” 姬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这样做,赵国亡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呸!秦国封他为客卿,要他去咸阳做官哩,不过总算老天有眼,郭贼回邯郸搬运家中财物的途中被流寇盗贼所杀,该!” 鞠武忧心忡忡:“事已至此,燕代必须团结合力,可秦军实在太强,势不可挡,我等只怕难成对手,齐国向来作壁上观,楚国王族兄弟阋墙乱作一团,自身都难保,联盟更是遥遥无期,只怕……” 三人忽然沉寂,燕代虽然联盟,但要想与秦对抗依然是螳臂当车。 但如果这个车没了驾驭的驭手……会不会偏离方向? 姬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眼里闪过微弱的光:“只要嬴政还在,秦国东进的脚步就不会停下,燕国就不会好活,除非……” 除非…… 鞠武猜到他的意思,并不道破,心生一念,转而说道:“燕国有位田光先生,是老臣多年的好友,定居蓟城,此人智谋深邃、勇敢沉着,是当世节侠,交友广泛,应能为太子解难。” 姬丹立刻长跪,端手道:“万请老师引见。” “敬诺。” …… …… 不多日,载着田光的马车就缓缓停在了太子宫门口。 初次见面,姬丹亲自到门外迎接,为田光牵马辔、放车踏,一路倒退着将他引进大堂,拜了又拜,还跪着帮他拂去坐席上的灰尘。 旁人看了,窃语纷纷,心想太子竟这般作戏,看来燕国真是大难临头了。 姬丹并不理会,屏退左右与田光单独会谈。 一落座便进入正题…… 姬丹又是郑重一拜:“如今之势,燕秦不两立,听闻先生智勇双全,能出奇谋、划奇策,敢问先生大才,可否在最短的时间内救燕国于水火?” 鞠武早前已经向田光暗示了姬丹想要对嬴政下手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找江湖上的勇武之士。 田光此时欠身回道:“太子谬赞,不过有一事还望太子知晓。” “先生请讲。” “良马在壮年之时,可一日驰骋千里,但它若是年迈体衰,连劣马都能跑到他的前面。 “如今太傅举荐老朽是因为老朽年轻时的盛名,却不知老朽的精力早已不及当年,已经是枯颓老人了,若再逞强,恐怕只会耽误了太子的大计。” 姬丹立时犯难,拱手相问:“先生乃当世节侠,必与江湖义士颇有交往,先生以为……可有能代替先生完成大计之人?” 田光摇了摇头:“想要在江湖上找到一个能承担太子大计的人,的确太难,说白了那些剑客游侠都是乡野粗人,尚武好斗可以,但实在不堪重任,敢问太子门客有几人,能否让老朽一见?” 姬丹当即召来几个在太子宫的门客来给田光一一见过。 都是非常年轻的少年,一个叫夏扶,一个叫宋意,还有一个,秦舞阳。 田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们,稍作交流。 不多时,便让三人都下去,朝姬丹叹了口气:“太子,请恕老朽直言,这些人都不行,夏扶是血勇之人,发怒则面色变红,宋意乃脉勇之人,发怒后面色变青。 “而那个秦舞阳,只是外表骨勇,一怒面色发白,像他们这样怒形于色,很容易被人发现,难担事。 “秦王殿上不许任何人携带刀兵入内,连护卫都赤手,可见他戒心深重,稍有异常,定逃不了他的眼睛。” 姬丹:“那……真就没人了么?” 田光轻摇一下头:“老朽倒是认识一位,是老朽的忘年好友,就住在蓟城北郊的吕氏大院,名叫荆轲,此人身手不错,喜怒不形,可以胜任。” “荆轲?”姬丹想了想,点头道:“我见过他,可他不是吕氏的商人么?” 田光:“商人只是一种身份,他的本质是什么人才决定了他能成什么样的事。” 姬丹点点头:“先生说的是,不过……秦舞阳曾跟我告过他的状,说是被他当街打了。” “确有其事,老朽也在场。” “当时我听人报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知道是舞阳的不是,所以他被人教训,我也并没在意,现在细细想来,舞阳是多勇猛好斗的人,竟被他一棍制服,看来也的确有些本事。 “而且当年樊於期遇刺被杀,荆轲就在现场,我还同他说过话,可他看起来怯怯懦懦,并不像先生说的那样。uu看书 .uukansu ” 田光捋着胡须,意味深长道:“乱世之下,谁不是在用几副面孔活着呢?” 姬丹当场想到自己在咸阳做人质时,也是用浑浑噩噩来蒙混,好让秦人对自己放下戒心,现在想来,那荆轲估计也是装的。 行吧,那就先把他请来看看。 “还请先生为我郑重引荐荆轲。” “应太子所请。” 姬丹犹豫片刻:“还有一事,请先生务必答应,今日你我的谈话事关重大,请先生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田光稍稍一愣,心想太子对自己虽然礼遇有加,但说出这话,明显是不信自己会保密,或是有所猜忌。 他叹了口气:“请太子放心,事关燕国生死,田光必然以性命恪守。” “有劳先生。” 第二百零六章 刺秦愚蠢,狗急跳墙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赵国亡了,荆轲便知道离自己刺秦的宿命不远了。 一家人转眼已经在燕国蓟城住了三年,荆轲前两年就想离开,回到濮阳去,回到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可后来遇上秦赵交战,赵国国内民不聊生,路途遥远,流民遍野,流寇肆虐,路上很不太平,只能留在蓟城。 如今赵国灭亡,秦军压境,想要离燕就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吕氏商行依然能撑持,燕代联军对马匹和军物的需求有增无减,对吕氏相当依赖,所以日常生活还算正常运转。 吕仅已经十四岁,可以独自敲定主意、与东胡人交易,在几次吕氏会议中的表现也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有经验的主事。 连商行的老人都说,这孩子颇有文信侯当年的风范。 荆轲便也慢慢放开手,转到幕后,从吕氏生意中抽身回归家庭。 他现在有种大限将至的不安,只有房门一关,和妻儿在一起时,才能定下心来。 小金刚四岁了,模样酷似荆轲,水汪汪的眼眸中还闪动着段灵儿的神韵。 吕氏大院里,人人都喜欢荆主事家的儿子,聪明精乖,嘴甜可爱。 小东西的嘴巴就跟抹了蜜一样,常把人逗得合不拢嘴。 他跑跑跳跳相当欢脱,时常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跟父母谈话,还能帮他阿娘跑个腿,到隔壁给婶婶姐姐送点东西。 如今段灵儿又有身孕,刚刚六个月。 会看相的邻居婶子看了她隆起的肚子,一眼就确认这胎一定是个女儿,还早早地恭喜他们儿女双全。 段灵儿想要个女儿,小金刚太像荆轲了,她觉得生个女儿肯定会像自己,就跟人学着做女红,和阿云一起给未出世的女儿做了许多小衣服。 阿云裁布,灵儿绣花,亲手绣上小巧精致的动物图案。 而荆轲就趴在旁边看她绣,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边看边给孩子想名字。 “荆……荆小花?” 段灵儿瞄来一眼,不屑道:“你是认真的么?” 荆轲本来是认真的,被她这么一嫌弃,顿时不敢认真了,只能说:“我再想想。” 他“大限将至”,心事重重,没想一会儿又踱步出门到院子里转转散心。 徐夫人那边去得少了,因为很可能会遇到田光。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都是盖聂和高渐离来吕氏大宅找他。 这会儿又来了。 盖聂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来玩,三个孩子一进大院门就熟门熟路地去找他们在这里的小伙伴。 旁边是杨允跟陆林,高渐离依然孑然一身,背着个筑,轻步跟着。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人,白发苍苍的田光。 荆轲一眼就望见他,在这时登门拜访,只会为了一件事。 他当即就想关上自家大门把他们全都挡在外面,可为时已晚,盖聂乐呵呵地“荆弟荆弟”地跑来,还拎了两坛酒,准备来一场“不醉不归”。 真要命。 几人在门口寒暄几句就鱼贯进院,盖聂他们有说有笑进了大厅,荆轲就将田光带到院中的一棵大树旁恭敬作揖,开门见山道:“请问先生,可是为姬丹而来?” 田光一愣,心想他怎么知道,随即回答:“是为燕国而来。” 荆轲摇摇头:“我知道先生想让荆轲做什么,此事行不通,还请先生转告姬丹,想救燕国只有两条路,第一种,联合齐、楚、代合纵抗秦,不过可能性很小,成功率也很低。 “第二种,燕王主动投降,此举虽然对不起祖宗,但可保燕国全境百姓免遭屠戮,军士免受战火摧残,避免生灵涂炭。 “嬴政对于主动投降的王族、贵族向来手下留情,很可能只是软禁在咸阳,最次也不过像赵迁那样流放深山,如此,燕国王族尚且还能留住一命。” 他停了停,凑到田光耳边压低声音:“刺秦是下策中的最下策,更是浅虑轻谋,嬴政本还找不到攻燕的借口,你们这样只会加速燕国的灭亡,千万不要犯傻。” “你……”田光惊愕哑然,“……究竟如何得知刺秦一事?” 这个计划非常隐晦,就连田光自己和姬丹面谈时都没人直接说出口,全靠心照不宣的猜测。 如果不是姬丹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能确切地知道? 荆轲:“先生就不要多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总之……燕国在劫难逃,任何想要阻止嬴政的举措,都是逆天而为,注定不可能成功,还会粉身碎骨,我劝你们还是要为燕国的万千军士着想。” 田光脸都青了,本以为荆轲是江湖义士,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居然说出这些话。 他思忖片刻,大惊:“你莫不是嬴政派来劝降的细作?在燕国潜伏这许多年,就是为了此时从中策反?” 荆轲无语了,荆轲能说什么? “那我就确切地告诉你,我是卫人,不是秦人,更不是秦国细作,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做出会让自己、让整个燕国后悔的决定。” 田光坚定道:“太子大义为民,只有杀了嬴政,燕国才能活,燕国黎民才能活!” “愚蠢!”荆轲怒呵一声,“姬丹狗急跳墙!他以为杀一个嬴政就能扭转局势么?” 田光:“那是自然,嬴政之子还是总角小儿,华阳太后已死,赵太后也早已无势,秦国没有擅权之人。” 荆轲无奈地摇摇头:“别忘了,秦昭襄王和嬴政都是年幼上位。没错,华阳太后和赵太后是没了,但还有右相熊启、左相隗状、李斯、尉缭、王翦王贲父子、蒙武蒙恬父子,哪一个单拎出来不是功绩赫赫、名震诸国?这是一支虎狼天团啊,想要跟他们抗衡的人一定是疯了。 “就算你们有登天的本事能把这些人都给刺杀,我告诉你,秦国还会有人,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才能将涌现出来,你们根本来不及杀。” 田光:“不、不可能……明明只有一个嬴政,怎么……会冒出这么多人。” 荆轲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江湖人的短视,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么?秦国靠的不是人治,是法治,只要秦律还在、秦法尚存,秦国的野心就不会灭。 “秦国的野心不光是一个君主的野心,u看书 uukn是几代秦王的接力,是不惜花上百年时间也要达成的夙愿,更是千千万万老秦人的共同目标,你凭一个小小的刺客就想逆天改命,可笑!” 田光话都没说出口,就遭到荆轲这么强烈的抨击,倍受打击,问道:“你真的不是秦人?” “我是哪国人还重要么?”荆轲说,“只是看你们傻得令人着急,实话实说罢了,真相就是这么残酷,秦国统一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田光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问道:“是、难道是……无刃剑?” 荆轲:“嗯?” 很久没听到这三个字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田光则是一脸恍然:“无刃剑里的玄奥、天意?你真的看见过?” 荆轲:“……” 唉,怪我多嘴。 第二百零七章 太子到了家门口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太子宫。 初夏始至,关中平原已经结束了繁忙的播种季。 郑国渠滋滋灌溉着这片丰沃的土地,为秦国军队源源不断提供着充足的粮饷。 而遥远东北蓟城中的草木才刚刚冒出嫩芽,太晚了。 农田干旱缺水,秧苗种不下去,没有粮食,养不起军队,拿什么来跟秦国拼? 地荒、政荒、人才荒,国家无力回天,为君者自暴自弃也无可厚非。 但太子心中总有一撮微弱的火苗,他偏执地认为,这小火苗可以变成燎原大火,挡住秦军侵略的脚步。 姬丹披头散发,挑动长杆,在一人身长的沙盘中练字。 每写成一个,旁边的宫人用就细长的刮板为他推平沙面,等待主人下一次的落笔。 而前不久被奉为上宾的田光,此时正站在他身旁慢声转述了荆轲昨日对他说过的话。 姬丹一边听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划动长杆,笔锋转折之处,苍劲,大力,那是一股藏而不露的怒意,杆头愤挑,带起一片沙尘。 随着田光话音落下,他也完成了这个字的最后一笔。 一个“刺”字。 宫人正要推沙,他摆了摆手:“下去。” 左右离开后,姬丹看着字,长叹了口气:“他真这么说?” 田光欠身回道:“虽不是一字不落,但句句属实,老朽自认转述得还算周全。” “一个商人,见事这般透彻,别说刺秦,能助我燕中兴也犹未可知,不知他可愿来太子宫一叙?” 田光:“老朽问过,他说……妻子有孕在身,不愿离家,哪儿都不想去。” “无妨,”姬丹说,“我可以登门拜访。” “太子可需老朽同去?” 姬丹转身朝他作揖:“此事便有劳先生了,事关国运,眼下还请坐下详谈。” 两人在院中落座,姬丹为他斟水,不经意道:“关于那柄无刃剑……” 田光点点头,又道出荆轲和无刃剑的关系。 虽说徐夫人告诉过他要保密,但那剑已经落入嬴政之手,保密已然无用,说出也罢。 他是“说出也罢”,却完全没意识这会给荆轲带来多少麻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姬丹立刻问道:“那荆轲既然如此确定秦国会统一,他与无刃剑共处多年,是否曾经从中窥见过天机?” 田光摇了摇头:“老朽昨日也这样问了他,他说……唉,说是一个方士所卜的卦象,那也未必准确,其实细想之下,剑到底是剑,天机叵测,又怎么会藏于剑中?” 姬丹不这么认为,他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小火苗,追问道:“那把剑是什么样子的?真是全身乌黑吗?” 田光一怔:“老朽并未问他,也许就像世间传言的那样吧。” 姬丹立时朝旁大袖一挥:“来人,备驾,去北郊吕院,我要亲自去会见荆轲。” …… …… 荆主事病了,不见客。 这是吕院看门的护卫传来的话。 田光:“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怎么今天就病了?他怎么样?是什么病症?” 护卫有点犯难:“这个……小人也不知,院儿里一早来通知的,荆主事怕给旁人染病,家中大门紧闭。” 姬丹听说过他为人爱妻顾家,妻子想吃家乡的什么青色团子,他就差人从濮阳运来成车的原料专门给她做,还出高价请人从楚国购进稀罕的稌米,只为搏妻子一笑。 姬丹便很快猜到这是借口,直言:“他怕染病给别人,在家里窝着难道就不怕染病给妻儿?” “这……” 姬丹朝护卫作揖:“就当我是来探病的吧,烦请小兄弟带路。” 护卫哪受得起太子的礼,连忙端手弯腰,弯得很低很低,鼻尖都快碰到膝盖。 然后匆匆引路,把太子和田光带到了荆轲家门口。 左邻右舍纷纷出来围观,谁都没见过太子登门,三五一群围着猜测起来。 阿云在院子里听见外面的喊门声,说是燕国太子来了,想见荆主事。 她进屋传话,荆轲在榻上赖觉,听说姬丹还是亲自来了,顿觉一阵烦闷,打了个滚把被子一裹,滚到段灵儿旁边,往她胳膊肘上蹭蹭脑袋,例行求摸摸。 灵儿早早就起了,坐在榻边给肚里的孩子绣小帕子呢。 她边绣边微微笑道:“你好大的面子,太子都到家门口了,还不去迎?” “迎什么呀,”荆轲懒声打了个哈欠,“他就是一大麻烦,我不想见。” “你啊,”灵儿专心引线,目光不离帕子,“昨天与田先生神神秘秘的,今天太子就来了,到底什么事?可不许瞒着我。” 他讨好地笑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儿啊,就是……我病了嘛,起不来,就不见咯。” 段灵儿:“我看你是心病,快起来,去见客。” 荆轲伸手揽住她孕肚:“不嘛。” “别懒,这都快中午了还不起来?”她往一旁挑了挑下巴,“都带坏儿子了。” 小金刚也躺在榻上,刚才迷迷糊糊地穿衣服,裤子穿到一半,又扑通一声向后仰倒,哼哧哼哧睡去。 荆轲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坐起,把儿子捣醒让他好好穿衣服。 “小灵儿近来倒是起得早。”他说。 灵儿放下帕子,扶着圆滚滚的肚子,眼里满是疼爱,但口气却责备得很:“你闺女太能闹腾,天没亮就开始踢人,简直要磨死她老娘,也不知像谁。” 荆轲委屈,这还能像谁呢? “哎哟我错了嘛……” …… …… 太子到了家门口,你不出来他不走。 荆轲只能亲自去开门将他和田光迎进,还要假咳两声作揖道歉:“荆轲抱病在身,让太子久等了,还请太子见谅。” 姬丹也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荆先生哪里的话,先生有恙,姬丹还来叨扰,uu看书 .kanshu实在是抱歉,劳烦先生抱病为我开门。” 荆轲心里冷讽:得了吧,你往我家门口一站,旁边吕氏的邻居都看在呢,不就是在逼我出来? 可脸上依然微笑:“‘先生’二字不敢当,太子直呼我荆轲就好。” 姬丹:“还是叫荆卿吧。” 荆轲呵呵一笑,随你。 “太子抬举,荆轲惶恐。” 一路假意寒暄,将他和田光带进大厅,阿云和婢女送上食水便关门离开。 荆轲有话直说:“昨日田先生来说过一些,想必也已将我的意思转达给太子,但太子仍执意亲来,所以是为了刺秦还是无刃剑?” 姬丹一愣,见他这么直白,也就不客气了:“如果二者都要,荆卿可愿助我?” 荆轲:你说呢? 第二百零八章 生而为人,应有执念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荆轲还能说什么? 荆轲当然说:“不愿,也请太子不要再作此想。” 姬丹皱眉:“荆卿为何对此事这般抵触?若刺秦大事可成,待你归燕后,我必奏请父王给你赐爵封君,一跃晋升燕国贵族,后世几代富贵,还请荆卿郑重考虑。” “你觉得,”荆轲挑了个枣子,咬一口,“刺秦是有去有回的事么?” “自然是有难度,成大事者必要担其风险,但如果能成功归燕,王侯将相随你挑选,如果败了……” “如果败了,”荆轲接上他话,“燕国便顷刻覆灭,你这不是大事,你这是在赌,燕国可没有那个本钱陪你冒险。” 姬丹忍下一口气:“那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我昨天跟田先生说过,一,联合齐楚合纵,如果走了狗屎运,也许能再拖延几年,二,拱手交出燕国地图,可保燕国王族和全军将士的性命。” 姬丹摇摇头:“燕国一息尚存,现在又与代军联合,怎知不能抵挡?” 荆轲:“你是在自己骗自己。” 姬丹知道,但他不想就这样认输,尤其是向嬴政认输。 同样是少时在赵国为质,凭什么他能做强国的王,而自己到今天还只是个弱国太子,在泥潭中挣扎求生,他不甘。 而且他认为嬴政绝对是有意针对自己,就是因为当年小鹿儿的事,他竟恨了十几年。 姬丹压下情绪,继续说:“至于合纵,你以为我没想过么?这几年一直派人在外走动,游说齐楚大臣,寻找能人说客,可都无功而返,他们一听要与秦国相抗,便纷纷没了抵抗之意。” 荆轲:“那你可知他们为什么会一听秦国就放弃抵抗了?” 姬丹不说话了,他当然明白其中缘由。 如今的秦国没有对手,当初六国还能合纵是因为三晋尚且强大,成为秦国东进的巨大屏障,几国联合,便能将秦军锁死在函谷关内。 可不到二十年,六国气数便尽,韩赵已亡,灭魏也只是弹指的瞬间。 余下三国各占一方,连龟缩自保都难。 秦国的版图已经推进到渤海边,大军在燕国南部驻扎,生生阻断它南下的路线,这种情况别说合纵,连车马经过都不被允许。 秦军压境,就算和代国联合也希望渺茫,代国只是无根浮萍,一个小波浪就足以把他打翻,燕代两国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有一条路了,”姬丹执拗道,“必须杀了嬴政,让秦国内部生乱,暂停攻燕,我们才有机会向南去联合齐楚。” 荆轲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昨天跟田光都白说了,现在也不打算再解释一遍。 姬丹禽困覆车,他才不要跟他呆在一辆车上。 他拱手道:“太子执意如此,请恕荆轲帮不上忙,就只能祝太子、祝燕国好运了。” 说罢就要叫人来送客,姬丹立刻喊住他:“且慢,既然荆卿不愿冒险,人之常情,我也不好紧紧相逼,不过……关于无刃剑的事,我很想了解,也许是燕国的一个机会,还望荆卿不吝赐教。” 荆轲:“那剑已在嬴政手中,太子又何必执着,天下……早就与你无关了。” “但燕国与我有关,”他立刻驳斥,“只要我还是一天燕国的太子,就绝不会看着秦军踏上我的国土,这份执念,你永远不会明白。” 荆轲对姬丹印象不好,所以处处排斥,觉得他虚伪浅虑,却忽略了他作为一国太子而真正为国着想的一面。 最初觉得他不思救国正途,却只想用偏门刺杀,以为这便能救国。 但现在想来,哪里还有什么正途? 燕国山穷水尽,列国人才凋敝,所有可行的道路都被秦国给死死堵住了。 在荆轲看来,拱手让出燕国、主动向嬴政俯首称臣的确是唯一的活路,可保燕军和百姓免受战火屠戮。 他能这么想得开,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结局。 所有分裂都将归于一统,曾经敌视对立的国家全部会被归进秦的版图,聚而成为这片土地上第一个大一统的集权帝国。 而这份图景,除了嬴政心中的野望,也只有这个荆轲能看见。 但若站在姬丹作为燕国太子的单方面角度上来看,把国家拱手送出的人,不就是卖国贼么? 有些事情,光用理性来权衡利弊而得到看似正确的解法,却枉顾感情所不能容忍,实在有违人性,也是一种可悲。 人活着,就需要那么一腔执着的热情来让自己不枉为人,无关利弊,无关理性,只是为了不背离自己的血性,哪怕被旁人看作是偏执。 荆轲感受到了,姬丹就有这样的执着。 而他作为现代人,清楚地记得在原来那个时代,正是因为千千万万人前赴后继用这样的执着才能将一个摇摇欲倾的庞大国家重新扶起,凭着几代人的满腔热血,一齐走向复兴和辉煌。 这种感情,他很熟悉,尊崇,仰望,也绝不会忘。 此时便不再多言,更不会去质疑姬丹想要拼命救燕国的心。 他理解姬丹,但实在不能与之为伍,只是缓缓欠身回应。 姬丹便恭恭敬敬朝他一拜:“无刃剑的天机,如果荆卿曾经参破或是预见,还请不吝告知,也许……是拯救燕国唯一的希望。” 荆轲郑重还礼,遗憾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一把用陨星铸成的黑色钝剑,无刃无锋,一个字也没有。 “天机只是谶言,谶言都是人编的,如果太子将心思放在那把剑上,那还不如刺秦来得可靠。” 姬丹耷下肩膀,看起来终于放弃:“那还是刺秦吧。” 荆轲:喂喂……居然还想着刺秦…… “可我门下门客不才,竟无一人能担刺秦重任,请田先生举荐,他便也只推举了你一人,如果你不愿相助,刺秦……怕也是无人能完成的了。” 姬丹说着看向田光,老先生也只能俯首表示歉意。 荆轲:“在下只是一介商人,赚点小钱养家糊口,什么天下大事、国之重任,我实在无力承担,也枉顾太子的青睐,恕荆轲不才。” 他这话说得真诚,也的确发自肺腑。 姬丹点点头:“那便不再叨扰,此事我会另想办法,还请荆卿保密。” “定然。” 荆轲暗自松了一口气,太子丹这一关终于算是过去了吧。 姬丹与田光起身告辞,段灵儿挺着肚子出来见过,与丈夫一同将他们送出家门。 马车离开吕院不远,姬丹又生一计,低声问向田光:“先生觉得,荆轲是可以被收买的么?我想把他请来做门客,然后多番赠礼、动之以情,他是否会被说动?” 田光有点尴尬地笑笑:“这个……还真是很不实际,刺秦是要拼上性命的事,他有家人,明显不愿冒险。 “且他在吕氏是独当一面的主事,uu看书 .uukanshu还是吕从革的亲信、小东家的老师,整个燕国的吕商都要以他马首是瞻,听说在濮阳商界也颇有声望,又怎会为区区金钱和门客的身份所动心?” “那女人呢?”姬丹忙问,“方才见到他妻子有孕在身,那他这段时间怕也是需要……那个的……” 田光摇了摇头:“这个……荆轲与我相交两年,老朽可以确定他不会为女色动心,不然以他的地位和家财,又是从卫国那种美色云集的靡靡之乡出来的,怎么也不会不纳妾。” 姬丹若有所思,慢声道:“如果这个美色……不是普通人呢?他百般推却,还不都是因为他与燕国无关,他为人是重情义的,如果让他与我们牵扯上脱不开的关系,那是否就愿意挺身而出呢?” 田光好像猜到一点:“太子的意思是……” 姬丹点点头:“那个美色,我的妹妹,燕国的公主。” 田光:“……” …… 第二百零九章 喜欢到骨子里的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国赵太后在年初时病逝,嬴政亲自送母亲出殡,命人将她的棺椁送进芷阳陵与先父庄襄王合葬。 他独自在陵园的简朴倚庐呆了三天,披麻衣穿葛鞋,没进一粒食,没喝一口水,出来后人已消瘦,但眼里炯炯有光,只说了三个字: “去邯郸。” …… …… 赵国,邯郸。 快二十年,终于来了。 这座曾经辉煌的名都已经被秦军占领,城内城外驻军二十万,金戈林立,黑旗扬幡,凛冽萧条的肃杀之气蔓延到三十里外。 刀戈剑戟、满目疮痍,道路两边焚毁士兵尸体,冲天的浓烟卷着刺鼻的焦糊,在空气中弥漫成死亡和破败的气息。 城头上竖起巨大的纛(音同到)旗,足有半扇城门的大小,黑底白字一个“秦”,标志着这座王都已经归于秦国,赵国也归于秦国。 城门两边站满冷面森然的军士,在城门外排开十里仪仗,迎接他们的君王来巡视新的领土。 邯郸城原有十二万左右的居民,在听说李牧被杀、秦军长驱直入后,纷纷逃离家园,等秦军完全占领邯郸时,这座被抛弃的都城只剩不到五万了。 剩下来的邯郸百姓全都被从家中带出,集中看管在城中空地。 男女老幼按类分开,惊恐不安地缩在一起,就像即将被屠夫挑走的笼中鸡鸭一般。 邯郸各级官吏已经被提前筛出,按照以往占城的惯例,秦国来的官吏应该会找他们进行城中事务交接,一卷不落地收纳户籍文献,将赵民变成秦民。 而此时却没有秦吏来办差,赵吏们统一在一间官署的堂屋里等待秦王的命令。 嬴政的车驾在万众瞩目下徐徐进城,来了之后并没有立即去赵王宫,而是换作骑马,带人在城中转了一圈。 邯郸还是老样子,建筑与他印象中的相差无几。 高大恢弘的城门,井井俨然的屋舍,连市集中店铺的幌子都没有变。 他停留在几户人家门前看了一眼,接着来到曾经住过的地方,外翁的家。 外翁早已离世,仆人被遣散,宅子荒废,墙皮斑驳,门窗脱落,昔日温馨雅致的院子里荒草没腰。 嬴政下马走进大门,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立时包裹上来。 这明明是他度过整个童年的院子,小时候闭着眼睛都能走对,此时却不知该向哪里。 当年将将与屋顶齐高的榆树已然成材,阔大的树冠上落了好几户鸟窝。 还有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在树干,又沿着树干爬向屋顶,把大树和屋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不就是自己么? 纵使高耸参天、手握鼎盛的权力成为天下的王,也会被一种叫做血脉的东西与这间简简单单的堂屋所绑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到底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往,以及日后该走向哪里去。 嬴政缓缓吐出一口气,左右看看,一砖一瓦他好像都是认识的,那不是以前常翻的墙头么? 他记得当年还挺高的,要花好大力气去翻,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有次踢碎了瓦片,被外翁抓了个正着,当场找来戒尺抽了十下手心,晚饭也不让吃。 真的是又饿又疼。 只一瞬,嬴政桀骜冷漠的目光化成一抹温柔,嘴角轻咧,揉了揉手掌,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被抽打的疼痛。 儿时的痛楚,却成了成年后的回味。 也许再也无法触及的东西,才会使人怀念吧。 大堂的廊柱上还残留着曾经涂鸦刻划过的痕迹,刻着三个小人,外翁,母亲和自己。 现在就只剩一个人了。 他绕过堂屋来到内院,在一间低檐木屋前停步。 这里是曾与母亲一起住过的房间。 他记得那是个和现在一样的黄昏,院子里暖融融的,母亲靠在门边做女红,往一件小姑娘穿的衣服的衣襟背面仔仔细细缝一块衬布…… …… …… “政儿,”母亲当时边缝边说,“是不是喜欢这个女孩子啊?” 小嬴政蹲在一旁,害羞地摇摇头:“……不、不是的,只是见她衣服破了个洞,老丈家里孩子多管不来,这不……阿娘绣工好,儿就帮她一个忙,还请好阿娘给补补。” 母亲默默笑着,儿子长大了,有小心思哩。 她缝好衬布,咬断线,熟练地打了个看不出来的结,翻过衣服摸摸补丁:“女孩子穿的衣服,有补丁可不好看,阿娘给绣个花样遮住吧,她喜欢什么?” 小嬴政脱口而出:“鹿。” “鹿?她喜欢鹿么?” “应该是吧,她没说过,但我们都叫她小鹿儿。” “那阿娘就绣一只小鹿儿,让她穿起来漂漂亮亮的。” “嗯,多谢阿娘。” “你这孩子,跟阿娘说什么谢。” “嘿嘿。” 小嬴政乖巧地趴在母亲腿边,撑着脑袋看她绣花。 母亲不经意道:“政儿啊,听阿娘一句,虽然你还小,但若是遇上了喜欢的人,就要尽快说出口哦,人活一世,有话快说,千万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唔……不急,儿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 “可不要这么想,世道太乱,过了今日没明日,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瞒你说,阿娘从前喜欢过一个人,非常喜欢,喜欢到想把他的名字刻在骨头上,几生几世都忘不掉,也只想跟他过下去,可就是慢了一句,他转眼就…… “……就让我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说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以后可以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阿娘信了他的鬼话,虽然那个男人对我也不错,可终归不是他……” 小嬴政低头眨眨眼睛:“……阿娘说的人……好像听外翁提过,是不是叫吕——” “绣好了,”母亲突然打断道,不着痕迹地抹了下眼角,“政儿看看,小鹿儿怎么样?” “……嗯,好阿娘,小鹿儿绣得真漂亮,u看书 .ukansh.co 儿最喜欢阿娘了。” “傻孩子。” …… …… 人去楼空,音容不再,往昔和母亲的温暖记忆也随着母子二人回到咸阳而被逐渐消磨、摧残得一干二净。 在权力漩涡的中心,谁不是牺牲品? 同生共死的母子之情扛过了杀戮、磨难、煎熬,却毁在了奢华瑰丽的宫殿之中,败给欲‖望、猜疑和身份,脆弱得不堪一击。 风卷残云之后,徒留无尽叹惋。 如今外翁走了,父亲、母亲走了,母亲喜欢到骨子里的那个人也早就走了,他们再也见不着了…… 等回过神来,嬴政眼神微微闪烁,吸了下鼻子,掉头离开。 …… 第二百一十章 2个鸡蛋,不要葱花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离开外翁家,天地一片橙黄,地上的影子又比刚才拉长了一点儿。 嬴政最后去了市集,也是这邯郸之行的终点。 他专程从咸阳赶来,就是为了办一件事。 市集不光是百姓进行买卖交易的地方,作为城里的中心地段,市集有着巨大的人流量。 法令在这里颁布,王命在这里宣读,以求最大程度地告知最多的人。 当然还有一件事,也会在市集进行,以此起到震慑的效果——行刑。 邯郸市集早就空无一人,街道上散乱着各种各样的家什、破布、死鸡死狗,苍蝇也开始乱飞,完全就是逃难现场。 嬴政在一家汤饼铺旁下马,他小时候与姬丹来这里偷过鸡蛋和馍馍,被店家追了两条街,最后藏进猪圈才躲过一劫。 这铺子里还有些剩余的食材,没落灰,看来店家没有离开邯郸。 他命人将一张简陋的案桌搬到店外,兀自坐下,又让人去被看管起来的百姓中找到了这家铺子的店家。 还是当年的那个,已从中年变成老年。 老人自然不知道那个曾让他咬牙切齿的“小偷小畜生”如今变成了攻城略地不眨眼的秦王,现在抖抖霍霍地跪在他面前,不知自己命运几何。 “来碗汤饼吧,”嬴政说得自然随意,闲话家常般擦了擦案面,“加两个蛋。” 老丈一愣,紧张地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立刻缩着肩点头答应:“小、小人这就做,可是……生火需要时间,还请……” “没关系,寡人可以等。” 老丈就低着头走到炉膛边,拿出金燧和细草屑开始借光引火。 “哦,对了,”嬴政忽然回头,“不要葱花。” …… …… 就在老丈生火烧水的时候,一队士伍押着长长的一列百姓走来,让这些人在嬴政面前跪成三排。 领头的司马行礼道:“王上要的人,都在这了。” “好。” 这里总共五十多人,有男有女,有在职的官吏,还有头发灰白的老人,统统都是一脸惶惑,茫然无助又不敢抬头。 嬴政起身在他们面前踱步,从左到右,冷厉地将他们一一扫视:“抬起头来,看认不认得寡人。” 人们依然低着头,摸摸虚虚地向上瞄着眼睛,畏缩地看了眼秦王,又同时摇摇头,表示不认识,普通小民哪里会认得高高在上的秦王嬴政? 嬴政略显轻松地叹了口气:“那我来提个醒,二十年前,城北有户做乐器买卖的赵家,他们家有个能歌善舞的女儿,后来这个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赵政,你们可还记得?” 人们顺着他的话回想过去,细细琢磨,猛然记起的确是有那么一个赵家,家境富庶,女儿色艺双绝,与姓吕的商人和秦国质子纠缠不清。 最后……传闻半座邯郸城的男人都上过她的榻。 她的儿子也的确叫赵政,是个惹是生非的小霸王。 嬴政不再绕弯子,直说道:“寡人就是当年的赵政,这下你们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要抓你们来这儿。” 如此一想,这五十多人心里忽然凉了半截。 他们扪心自问,自己都曾对这对母子恶语相向、大打出手,当初邯郸之战刚结束时还要来杀了他们。 官吏们仗势欺侮、敲诈索贿。 女人们闲言碎语、诽谤泼脏。 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到底说了什么,随着母子的离开和时间流逝,也早就将自己的恶行抛诸脑后。 可不曾想却被当年那个八九岁的孩子给牢牢记在了心里。 跪着的人们相互看看,大气不敢出。 所以眼下到底是……要做什么? “邯郸县尉林数、县卒队率鲁白、县府主簿左仲……” 嬴政每走到一人面前,就准确地将这人的职务、身份和名字报出口,五十四人一个不差,一个不冤。 所有欺负过他和母亲的,殴打勒索过他外翁的,他都要一一讨回。 小时候只能拼了命地抵抗,而现在只要动动嘴,这些人的命顷刻即灭。 不够。 远远不够。 一死也太便宜了。 “去找出他们的所有家人,不论老少,全都带来,”嬴政坐回案边,轻口吐出两个字:“杀了。” 五十四人顿时爆发出冲天的嚎叫,大骂自己曾经的不是,乞求秦王宽恕。 “秦王饶命啊!” “秦王!我家孙子只有两岁啊!求你放他一命吧……” “秦王我错了……我当初不该……唉……饶命啊……” 他们哭丧着想要起身过来磕头,立即被士伍团团围住,持戈压下,便只能挤成一团抱头痛哭。 在铺子里生火的老丈全身发抖,他想起那个叫赵政的小霸王,被自己追赶了很多次,没想到他这般记仇,看来今天难逃一死。 老丈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糙面,引来嬴政的注意。 他当场跪下,额头磕得扑通响:“秦王饶命秦王饶命!” 嬴政冷眼瞥去:“快点做,寡人饿了。” …… …… 没多久,汤饼好了,两个鸡蛋,没有葱花。 五十四人的家人们也全都被带了过来。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跪满了半条街,他们有的人莫名其妙地张头张脑,也有的隐隐猜到了自己的结局,抱紧孩子默默哭泣。 嬴政没看一眼,只顾大口吃面。 司马来报:“王上,人都齐了,总共二百一十三人。” 嬴政“嗯”了声,嘴里满满的,站起身,冲着他们边嚼边说:“寡人的母亲曾经说过,就算是当了王,也不能张着嘴巴吃饭。 “可寡人偏要张着,还要一边吃一边说,如果连怎么吃饭都不能由己,那为什么还要当这个王?” 这些人更摸不着头脑了,伏身埋着头,卑微到尘埃。 嬴政漠然看着这些无辜性命,嘴里砸吧嚼着,心中毫无波澜。 他咽下最后一口面,转身挥了下手:“杀。” 接着又坐下喝面汤。 之后就是点名式的屠杀。 五十四人中报名揪出一人,他的家人也被对应着拽出人群,然后当着这人的面,割喉。 十人一批,同时行刑,快。 在一阵又一阵果决的、狠辣的、鲜血飞溅的割喉中,夕阳下山了。 火把点起,继续割。 以五十四个仇人的痛苦哀嚎为佐料,嬴政又添了一碗汤饼。 这次还是两个鸡蛋,不要葱花。 二百一十三人全都抹了喉咙被拖走,留下长长的、混脏的污血,给昔日繁荣的赵都市集,添上了浓重血腥的一笔。 罪恶么?嬴政不觉得。 他胃口大开,好久没吃的这样痛快。 连续两碗汤饼下肚,喝光面汤擦了擦手,畅叹一声站起。 抽出剑,不由分说地走到仇人身后,报出名字,掐起他们的下巴,又深又快地抹开他们的脖子,一个一个了结。 五十四人,不会花太久,但绝对是体力活。 剑刃上血多了也会打滑,每杀三四个,就要在下一人的肩膀上刮刮血,把红刃变回冒着冷光的白刃。 到最后还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时,嬴政停手擦了擦剑。 老人伏首在他脚边,哭着乞求道:“秦、秦王饶命,老朽六十了,活不了几年了,家人也没了,还求秦王饶命……” 嬴政冷眼扫下:“家人都没了,你还活着做什么?” “我……老朽……老朽冤枉啊秦王,老朽与那赵姬素不相识,也从未对他们母子、呃不,对你们、不,对王上母子有过任何恶行恶语,千真万确,冤枉啊。” 嬴政拎起他头发,往颈边搭上剑,视线越过林立的火把,看向市集另一头,那里曾经放过一架腰斩用的铡刀。 “你曾是刽子手,uu看书 .ukanhu 杀了一个小女孩,不记得了么?” “我……”老人的确曾是刽子手,铡人无数,他真的记不得了。 “没关系,寡人记得。” 声落,剑过,老人倒地。 五十四个名字解决完毕。 嬴政擦净锋刃,收剑入鞘,准备带人离开。 走时在汤饼铺前停下,店家已经跪成了小小的一团,额头贴地,不住颤抖。 哐啷—— 嬴政丢去一块金饼:“还你的鸡蛋钱。”说罢继续走去。 他在邯郸的恩怨已了。 现在,该去讨回燕国的债…… …… 第二百一十一章 穷途末路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燕国,蓟城,太子宫。 快马疾尘,不待马蹄停稳,传信兵跨身下马,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又即时稳住身体,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入院,单膝跪在姬丹面前: “启禀太子,燕代联军来报,代地大旱,土地荒芜无粮,上谷联军的五万将士已经三月未能饱腹,秦军大军压境,前线急需粮草,还请太子想方支援。” 姬丹满面愁容:“可有禀过父王?他怎么说?” 传信兵摇了摇头:“王宫……不让进,小人这才赶来太子处。” “荒谬!”姬丹大怒拍案,“王宫定是被奸人所掌控,战事如此吃紧,居然还想瞒骗父王。” 他说着大步走向门口:“我现在就入宫请见,一定要见到父王,必须往前方送粮支援。” 鞠武慢声喊停他:“太子,不要徒劳了,即使前线有粮,我们也抵抗不了的。” 他说的没错。 整个燕国的军队除了人数不够、粮饷不足、武器不精良之外,还缺乏训练、鱼龙混杂、制度混乱,根本无法调度运转,也不足以支撑起一场大规模的战役。 战争可不只是靠将士们上阵拼杀,还相当依赖各部曲之间的作战配合、后勤保障、物资调度以及道路的通畅情况,方方面面无一不在考验这个国家的实力和将领的组织管理能力。 战争是一门讲究团队协作的管理艺术,双方人数多少、准备如何、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有怎样的应对备案。 这些,有能力的大将早在开打之前就统统预见,上阵后才能临危不乱,按计划灵活改变方略。 两军直面,高下立现。 所以很多战争,其实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定下胜负了。 姬丹很清楚燕国烂根、无力回天,现在只能把气撒在秦国身上。 “秦国好伎俩,爪牙都伸至我燕国后方,朝中上下,还有没收秦国贿赂的吗?” 鞠武揣袖凝眉,长叹了口气,燕国朝堂昏聩腐烂,没收秦国好处的,估计就只有他了吧。 那些大臣早就放弃,都在翘首以盼变成秦吏呢。 秦王的耳目在燕国渗透甚深,不光是用金钱收买,连他们归秦以后的官位都已经敲定好,加官进爵赏封邑,跟着秦国衣食无忧,谁会愿意去做那与新主对抗的傻子? 太子一派在朝中孤立无援,文臣皆以佞相马首是瞻,闭门在家等着秦国入主蓟城。 武将虽有心与秦一战,却苦于没有兵符而不能擅动。 就连派去与代国联军的三万人,也是姬丹哭着求着跟燕王姬喜要来的老弱残兵,站都没秦军站得笔挺,真正交锋的时候肯定一打就散。 日暮穷途,向来坚定抗秦的鞠武也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准备放弃。 他开始劝说姬丹:“秦国腐心蚀骨不用一兵一卒,收割人心不费吹灰之力,燕秦实力悬殊,尚未交战,后方便已悉数倒戈,太子,该想退路了。” “不退!”姬丹迎着阳光站在门口,背对着昏暗的屋内,手中攥紧了拳,“只要我还是一天燕国的太子,就要与暴秦对抗。” “是与秦对抗,”鞠武稍稍停顿,侧头看他,“还是与嬴政置气?” “无差。”姬丹缓缓转过身,背着光的面孔藏进阴鸷的黑暗中,声音冷峻幽然:“嬴政要我死,要灭我的国,我就先要他的命。” 鞠武摇了摇头:“刺秦,无人可用。” 姬丹:“只有荆轲了,但此人油盐不进,就按之前说的方法,以美色诱之,开始准备吧。” 鞠武不置可否,他觉得这法子也实在太想当然了,凭什么认为送个女人给荆轲就能让他放下家人而为燕国拼命?哪怕是燕国的公主? 姬丹这是急不择途,因为穷途末路了,只要有可能的手段他都不会拒绝尝试。 荆轲是节侠田光推荐的唯一人选,还曾拥有过无刃剑,虽然无刃剑在嬴政手里,但说到底都是偷走的,荆轲作为庆氏后人,是那把剑的守护者,光凭这点,他就应该去直面嬴政。 姬丹不知道有谁比他更适合去担负起刺秦大任。 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见自己的八个适龄妹妹,恨不得把她们全部打包塞进荆轲房中。 但看了一圈,最终还是泄气了。 这些妹妹贵为公主却比不上那个荆夫人的十分之一。 郑卫美人名不虚传,说倾世也不为过,有那样的女子做夫人,荆轲还怎么会去看别人一眼? 但那位夫人终归是有孕在身,荆轲是个正常男人,便总能找到机会的。 姬丹命人在城中搜罗舞姬,把容貌姣好的统统带到他面前,只有让他看了心动,才会被留下,最后甄选了一人安置在太子宫。 接着又派人去吕院请荆轲,足足请了三次,那边都说抱病不便出门,谢过太子好意。 姬丹屡屡被拒,都想亲自带人去把他抓来了。 鞠武劝说道:“太子已跟他提过刺秦一时,他当场就拒绝了,若是以太子的名义相请,他肯定不见。” “老师的意思是……借用他人之名邀请他赴会?等舞姬事成之后,叫他拿人手短而不好推却?” 鞠武:“太子可要做好准备,即使大费周章安排一场,就算他与舞姬共度春宵,事后若是不愿为燕国办事也很有可能,我们也奈何不了。” 姬丹:“先试试吧,就算是寒不择衣,也勉强能够蔽体,不行的话……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了。” …… …… 荆轲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院子里给小金刚洗澡。 来人是吕氏的一位主事,常驻燕国,与蓟城官府来往密切,说是想谈谈商税的事。 “商税?”荆轲头也不抬,往儿子肩膀浇上一勺温暖的淘米水,边搓边说,“年初才提的税,说是秦军压境、物价疯长,那倒也罢了,但一般时效为一年,这怎么才半年多就又要变动?” 来人也一头雾水:“我也不知详情,外面那个也是官吏差来的人,看样子很是急切,要和您面谈呢,还要去市亭重新造册,莫不是战况有变?” “好吧,稍等。” 荆轲叹了口气,用一块大葛巾把儿子一包扛到肩上,父子俩嘻嘻哈哈进了屋。 段灵儿正靠在凭几上小憩,听到两人的声音,微微睁眼:“怎么,要出去?” “嗯,小事,我去趟市亭,很快回来。” 他给儿子穿好衣服,扎紧小腰带:“儿砸,爹爹回来给你带蜜枣饴糖啊。” 小金刚感动地往他身上一扑:“好爹爹。” 荆轲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妻儿,uu看书 .uuknshu.co 儿子正倚在怀孕的母亲怀里冲他招手。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加上肚子里的就是三个,为了他们,自己可以豁出性命。 虽然这是他一直信奉的事情,但说不出为什么,忽然在此时冒出这个念头,像是在给自己强调,心里顿生一丝不安。 段灵儿摸着孕肚轻柔道:“早点回家,给你留饭。” “嗯,”荆轲笑着点头回应,“等我。” 他走到院中慢慢停步,想了想又掉头回来,靠在门边对灵儿说:“荆念儿,女儿就叫念儿,思念的念,荆轲……念灵儿……” “念儿……”灵儿细细品味着,点了点头,抿嘴一笑,“听着还不错嘛,你是刚刚想到的么?” “是啊,”他垂下目光,“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 …… 第二百一十二章 疯狗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荆轲睡得昏昏沉沉,全身酸软无力,陷入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黑暗、血腥、混乱、杀伐征战,最后撕裂这片混沌的,是一道暖如春风的明媚阳光。 他知道,那是他挚爱一生的妻子,段灵儿。 阿轲…… 灵儿沐浴着阳光,轻柔地在梦里一遍一遍地喊他。 可荆轲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想要去牵手,却几次握空。 接着,那道阳光越来越远,好像再也无法触碰。 身体开始坠落,黑暗重新席卷,就像有无数的枷锁铁链从地底伸出,把自己死死捆绑,拖入无尽深渊。 “灵儿!” 他惊吼一声,被从汗水中捞起,大喘粗气地坐在榻上发愣。 周围环境一片陌生,窗外是黑夜,屋里光线暧昧昏暗,焚着奇异的香,闻之令人心潮涌动。 他一时恍惚,记忆断片,忘了是在干嘛,也不知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只见自己光着上身,汗流浃背,稍一转头,惊讶发现发现身边睡着个陌生女子,青丝散乱,睡容甜美,赤着…… 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缓缓掀开被子,深吸一口气低头去看…… 一定是犯错误了…… 他狠抽自己几个嘴巴。 大错特错,情节严重!灵儿知道会要杀了他! 不!不用她动手,荆轲会主动剁头献上。 他一个箭步跳下榻,从满地散乱的香罗心衣中刨出自己的衣服,囫囵穿好。 边穿边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境地的? 他记得白天的时候被带到市亭,被校吏特别热情地拉着坐下,可他说了半天都没说到商税正题,然后请自己喝下一杯薄酒…… 之后的事情全然没有记忆。 所以一定是酒里有东西。 啊呸! 荆轲气得把腰带往地上一抽:是谁要这么陷害我?! 大门此时被缓缓推开,一位管事淡定地出现在门外,瞧见屋里天翻地覆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笑,朝荆轲躬身道:“荆主事,对那名舞姬可还满意?” 荆轲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襟:“满意个鬼!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派你来的?” 旁边立刻有两个随从来帮管事脱身,挡开荆轲。 管事稍稍整理衣襟,继续保持微笑:“既然荆主事享用过了我家公子的招待,那么就请随我来见吧。” 荆轲当然要见,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走,在偌大的宅子里绕来绕去,终于见到了那个并不出他意料之外的人。 姬丹。 “你还真是执着,”荆轲冷笑,“竟连这种下作法子都用上了。” 姬丹并不多跟他假意绕弯,直言道:“大家都是明白人,荆卿收受了我的好处,整座太子宫的人可都是知道了的,还请荆卿答应我之前的请求,救燕。” 荆轲坚定摇摇头:“你这叫强买强卖,不得人心,简直是想不开,我不会帮你做事的,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塞个人给我、我就会听你调遣?” 姬丹闭眼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开。 他已经等无可等,也不想再端着什么君子的架子、放低姿态来谦恭求人。 太累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姬丹黑下脸,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不帮。”荆轲几乎是抢话回答。 “好。” 姬丹轻点一下头,冲院子里的士伍高声宣布:“吕氏商行名为经商,实为秦国细作,借行商之便,收买官员,祸乱燕国朝堂,吕院上下男女老幼连同护卫共一百二十八人无一例外,立即处死!” 荆轲稍愣片刻,头皮瞬间爆炸,震愤惊怒如五雷轰顶般从头顶贯穿而下,重重砸在他肩上,几乎要轰然而倒。 “姬丹!你找死!” 他怒吼着朝姬丹后背猛扑过去,当场就被如山的士伍从两边压倒,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其他士伍已经点着火把离开,要去往城北郊的吕院执行太子的命令。 姬丹漠然说:“还有徐夫人一家和高渐离,他们与你关系密切,同为秦国细作,也将被一同枭首,头颅会挂在城门示众三日,而你……” 他缓缓转身蹲下,乜斜着目眦尽裂的荆轲,继续道:“你不会死,你得看着他们的头,看着你的妻子、孩子、朋友,因为你的贪生而送命,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 姬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带笑,面露一种扭曲的兴奋,像是无比期待。 他已经疯了。 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内有官员吃里扒外、抱团卖国。 父王又是个软弱无能的混账,处处与他硌应,把他送到一个又一个国家去做人质,只为自己苟全。 即使面对这种绝境,姬丹也没有冷却他的满腔热忱。 他努力过、反抗过、想方设法要救国。 到头来却发现不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几乎整个燕国都背叛了他,他就像一个螳臂当车的笑话那般被人耻笑。 被父王、被众臣,被嬴政、被荆轲、甚至是与他最亲近的老师鞠武也劝他放弃。 他偏不! 近乎疯狂的顽固将执着变成偏执,最终把他牵扯得精疲力竭、折磨成一条饥不择食的疯狗。 他真的会杀光整个吕院的人。 “好!我答应你!” 荆轲没有犹豫,妻儿朋友和整个吕院的性命都在他手上,他只能去面对自己躲不开的宿命。 姬丹半天没有反应,只是舒眉望着渐渐跑光的院子,听着士伍远去的脚步,揣着手叹了一口气,也没有要撤回人马的意思。 他对荆轲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很满意。 “姬丹!” 荆轲趴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又被士伍一把按下脸,他急切地嘶吼起来:“我刺秦!不就是刺秦么?我去帮你杀嬴政!你放过吕院的人!” 他当即伸出一根手指,转回身指着荆轲:“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你不准碰吕院人的一根指头,不然——” “不然?”姬丹邪笑着打断,“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匍匐在我脚边的蝼蚁,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荆轲气到牙根咬断,也只能忍下这口气,点了点头。 “不过我是可以跟你开条件的,uu看书 wwuanh”姬丹背手走开,“你能不能活着回来我不管,但如果嬴政没死,吕院的人也照样要死。” 荆轲胸中涌起一股火辣辣的浊气,呼哧呼哧从鼻腔喷出,一簇簇地激起泥地上的尘土。 姬丹终于让人去追赶前往吕院的士伍,要他们暂时改行刑为软禁,又加派了五百人将吕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断绝一切与外面的联系。 “你最好老实一点,”他警告,“你的妻儿会有专人看管,一旦让我发现你想耍花样,他们可不就是一死那么简单。 “我好像听说过有人剖腹取子、孩子还能活的,不知道你这第二个孩子是男是女,真想剖出来看看呢。” 姬丹说罢便离开,荆轲也被人从地上拽起。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脸色阴沉如冷厉恶鬼,眼中冲出一股毁天灭地的猩红杀意,而内心却冷静无比: 姬丹,我要把你剁碎了喂狗。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刺秦的条件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要荆轲刺秦? 经过昨晚的撕脸,他现在只想刺燕,刺姬丹。 他被软禁在太子宫,屋外有姬丹的私兵把手,外面的消息一点儿都打听不到。 心急如焚,迫切地想知道吕院到底怎么样了,不是没想过逃跑,根本跑不掉,姬丹给配了四个“贴身护卫”,两班轮值,总共八人。 到了深夜,他睡着了,四个人就坐在旁边看他睡,连上个茅厕都盯着。 他没法轻举妄动,也不会轻举妄动。 姬丹警告过,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吕院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段灵儿和儿子是荆轲的致命软肋,吕仅和老主事们是他身为吕氏一员的责任。 还有徐夫人一家和高渐离,是师长、兄弟、朋友,而他们应该也被软禁了。 荆轲有了这些心系的牵绊,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更别说刺什么姬丹了。 事已至此,他只能沉静下来,好好琢磨着该怎么刺秦。 只有成功刺杀嬴政,家人和朋友才能活下去。 但嬴政不能死,只有他能统一天下结束混乱的战国时代,荆轲也要借他的手来剁碎姬丹。 可嬴政不死,一百多口人性命堪忧。 然而,不论嬴政死不死,自己只要在朝堂上行刺,那都是死定了的。 荆轲绝不会让自己死,他答应过灵儿,要跟她一起亲眼看到他们的曾孙成婚。 所以这个刺秦计划,既要让嬴政活着,又要保全家人和朋友,还要让自己活下去,最后再剁碎姬丹,扔去喂狗。 好难。 但不是没有办法。 没想多久,这个计划便在他心里形成一个大致的轮廓。 接着让人去找来姬丹。 与两人撕破脸、结下深仇只隔了一天,姬丹却泰然自若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人不禁猜想他的面具到底有多厚。 他现在得偿所愿,便又开始摆出谦恭的姿态以礼相待,还给荆轲行拜礼呢,十足的笑面虎。 荆轲对这人彻底麻木,只想着自己的计划,直接进入正题:“想要刺秦,必须得靠近嬴政身边,出其不意才有成功刺杀的可能。” 姬丹收起笑脸,漠然道:“你就扮作燕国使臣,上到朝堂,总有机会。” 荆轲摇了摇头:“不够,我要救我的家人,所以刺秦必须成功,我要的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你想怎么做?” 荆轲:“督亢地图,是我作为燕国使者可以上殿的重要条件。” 督亢是靠近燕赵交界处的一块膏腴之地,依山傍水,肥沃富饶。 虽然今年大旱、粮食欠收,但这是燕国境内条件最好的耕地,秦国一定会感兴趣。 这个诱饵足够大,姬丹虽然不是很乐意,但也只能缓缓叹气:“然后呢?你靠近他后,要怎么杀?” 荆轲拿来一卷竹简放到姬丹面前:“想象这是一张羊皮地图,等它被呈上去后,我会找借口为地图纠错,之后就像这样……” 他把竹简徐徐展开,姬丹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末端,竹简即将被完全平铺,却忽然露出一支笔,荆轲眼露杀意,立即抽出,直朝姬丹脖子刺去。 只须臾,笔杆便已经抵在他的喉结上,如果这是真的匕首,那姬丹早就送了命。 动作太突然,他没有半点防备,背后冒出冷汗,心悸,喉结滚动一下。 “图穷匕见,”荆轲漠然地放下笔,“出其不意。” 姬丹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可以,这绝对可以,我这就命人去准备地图和匕首,细长的匕首。” 荆轲:“杀秦王,寻常匕首可不行,徐夫人是当世最杰出的铸剑师,我需要他做的匕首。” 姬丹不解:“匕首而已,谁铸的又有什么区别?” “因为兵器不利手而刺秦失败,太子应该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吧,只有神兵才能担此大任,我也只认徐夫人的剑,旁的配不上。” 姬丹:“那好,这就让人去徐夫人家,一天之内,必叫他铸出一把神匕。” 荆轲要求道:“不光是匕首,这匕首要用毒水煮过,匕刃上沾满剧毒,即使一刺不能毙命,但只要划伤嬴政让他中毒,不日也会身亡。” 姬丹郑重点了一下头:“周全。” 随后他急匆匆地出门安排,让人去准备相应的事情,还要派人去联系秦国,敲定使者觐见的日子。 荆轲背手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脸地兴奋找来管事说话,神采飞扬,如焕新生,就像真的能用刺杀来救国一样,真是可怜。 但除此之外,也再没有更快的方法。 而方才对他道出的计划,荆轲很清楚自己漏说了一样。 历史上的荆轲准备了三件东西入秦宫。 督亢地图,徐夫人的匕首,樊於期的头。 樊於期也就是秦国逃将桓龄,早就在三年前死在吕萌手里。 头也被她带去了咸阳交给嬴政将功抵过,嬴政还昭告天下,叛秦就是此等下场。 如今没了他的头,能取信于嬴政的也就只有一张督亢地图,分量是稍弱的。 不过还有一物,嬴政想要,自己也有,分量够重,绝对能勾起他的兴趣。 但荆轲不想让姬丹知道,不然又会产生觊觎而出什么幺蛾子来辖制自己。 现在就只能等徐夫人的匕首送来,希望那些朋友们跟自己足够默契吧。 …… …… 徐夫人家。 这里如荆轲所想的那样,uu看书 w.uukanshu 一间普通民宅被五十人围成铁桶。高渐离因为独自居住,就不再额外安排人,被带过来一起看守。 替姬丹传达铸匕命令的是田光,他当初好意推荐荆轲,却不曾想那姬丹竟狗急跳墙、拿一百多条人命去要挟。 田光看走了眼,此时懊悔无比,想为荆轲做点什么,就主动向姬丹提出自己是徐夫人的好友,要帮忙准备匕首。 徐夫人一家虽被软禁,但话语上并不受限制,田光来了之后简要说明原委。 盖聂当场就火了,大怒拍案:“狗日的姬丹!” 徐夫人捋着胡子思忖,半天没有说话,高渐离忧心忡忡,忽然想到些什么,环顾左右,见士伍站得远,便压低声音道:“这是个可以和荆轲接触的机会……” 他虚着嗓子三言两语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徐夫人点点头:“可以一试。” …… 第二百一十四章 徐夫人的匕首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他随即让盖聂生火开炉,准备熔炼金属。 炉火要达到可以熔炼的温度还需要很长时间,徐夫人就跟守卫队率提出要求:“铸剑需要城北铜山里的矿石,家里不够了,我得找人去采。” 队率答应,要派自己的士伍去采矿。 徐夫人摆摆手:“你们不认得好矿石,这是给太子铸的匕首,材料切不可有失,必须得由熟练的矿工开采。而且太子也急需此物,你看,这炉火都烧上了,还请官长派人去通知两个小兄弟,请他们速去城北采矿。” 队率没想太多,就派人按着他给的地址去找矿工,田光一并随行。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铸剑炉里的火焰早已熊熊燃烧,盖聂站在门口等啊等,终于等来两个被士伍骑马跟随的采矿工。 杨允和陆林,他们赶着满满一车铜矿送进徐夫人的院子,与盖聂心照不宣地打了个照面。 接着三人就开始搬石头卸货,又砰砰哐哐地在院中把铜矿凿成小块,丢进剑炉。 陆林一边凿石头,一边瞥了眼身旁,见士伍离得远,便轻咳了两声掩饰道:“吕宅外有重兵,不下五百人,但从外面看起来没什么事,炊烟也正常。” 盖聂点点头:“好。” 不多时,碎矿石都被扔进炉子,之后就没杨允和陆林的事了,当即被士伍要求离开。 等剑炉燃烧得差不多,盖聂去屋里请徐夫人出来铸剑,朝他低声道出一句话。 徐夫人听在耳里,不动声色地喝光一杯水,出门铸匕。 …… …… 徐夫人的匕首在夜里被田光送到荆轲屋中。 那四个“贴身护卫”就像长在荆轲身上一样,走到哪跟到哪,目光和耳朵也紧紧黏着他。 田光跟他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经过严格的监视。 也并不能说得太多,他拿出一个半臂长的布包裹准备交给荆轲,里面是新铸好的毒匕首。 “打开。”一个“护卫”要求道,他要检查里面有没有夹带物品。 田光便依他,小心翼翼拆开包裹,握着手柄对荆轲嘱咐道:“刃上有剧毒,下午已经用鸡试过,一抹即死,千万别碰到。” 荆轲点点头,传说中的徐夫人的匕首在外型上看并无特殊,细长,锋利。 为了可以藏进图卷而不被发现,所以就没做剑格,造型相当整体。 田光又道:“柄上无毒,你大可抓握。” “好。” 而旁边的“护卫”在仔细检查包匕首的布,正面看完看反面,还要对着油灯看看有没有夹层,检查了半天得出一个判断: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布。便交还给田光。 他把匕首重新包好,稳妥地交到荆轲手里:“仰仗太子信赖,刺秦大任就托付于你了,徐先生非常重视,特地请人去城北采的铜料,才能铸成这把匕首,你可千万要完成使命。” 他说到“城北”的时候,看似无意地拍了拍荆轲手背,灵敏如他,立刻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他心心念念企盼的消息。 荆轲心头一热,平端匕首郑重朝他一拜:“多谢先生,此恩难忘。” 年迈的田光弯腰扶他站起,怅然望着荆轲,眼中隐隐闪光,白胡子颤动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片刻之后便开口道:“为难你了,太子如此相逼,此去秦国恐怕凶多——” “田先生,”护卫冷声道,“不早了。” 只要与太子、与秦国有关的话题,就是“贴身护卫”严格管控的内容,必要时就要立即打断。 田光点了点头,端手道别:“那么告辞了。” 荆轲立刻回礼,一直躬身,目送他出门。看着他浅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隐没进黑暗,又想到方才他有点奇怪的状态,觉得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荆轲回到屋内在案前坐下,四个“护卫”也在他面前跪坐一排,俨然是在听从主人指示的仆从,可他们不是,他们是要把荆轲逼成疯子的监视者。 他叹了口气,展开包裹,对着油灯重新审视着这把毒匕首。 田光说的“城北”,无疑是指城北吕院。 他话中有话,一定是来给自己带消息的,消息也只能藏在匕首里。 有异样的地方就是值得注意的地方,荆轲闭眼回想,把之前的每一个句子都重新在脑中提拎出来,细细分析。 “刃上有剧毒……千万别碰到。” 不是这句。 “用鸡试过,一抹即死……” 鸡有什么问题吗?应该也不是。 “柄上无毒,你大可抓握……” 这句……好像有点多余。 手柄当然是给人抓握的,且田光刚才就握着,那自然也是无毒的。 荆轲一怔,问题出在手柄。 他保持住表情,不让护卫发现自己的变化,缓缓睁开眼。 拿起匕首上下扫视着锋刃,一边虚张声势道:“唉呀,这刃上有毒,划破手可就要死了,你们可千万小心别碰到。” 四人没有反应,冷面示之,谁也不会去接他的话,也更不会找死去碰那匕首。 荆轲就得到一个可以专心打量匕首的机会。 先是看刃,视线慢慢下移,不经意地落到手柄。 手柄与匕身为一体铸成,同样的金属材质,铜锡合金。 柄上密密捆了防滑的绳子,再看柄底—— 荆轲:…… 心中流过一阵暖意,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放心的笑容。 柄底刻了一个燕篆:安。 …… …… 次日,田光被发现在家中刎颈自尽,姬丹听闻,亲自登门收殓,要将他厚葬。 又给他家布置灵堂,给他妻儿送去许多钱财,还以父丧的规格为他守孝三日。 田光深得太子赏识和信赖,在江湖德高望重,是众人所敬仰的节侠,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姬丹在送他出殡后,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荆轲,却没在他脸上发现意外的神色。 他的确不意外,那一晚离别时,田光的情绪有点不对,他就有了预感。 历史上的田光,uu看书 .ukshu.m 在把荆轲引荐给姬丹后就自刎了,因为当时姬丹说了一句话:所言国之大事,愿先生勿泄也。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答应不就完了? 但田光不同,他觉得姬丹是在怀疑自己可能会泄露风声,觉得自己不配做节侠,要以死明志。 眼下他自尽,很大程度是因为自己对姬丹判断失误。 误以为他是一位明君雄主、正人君子,而把荆轲引荐给他,最终将荆轲和一百多人的性命置于险境。 这对他这样注重名节的人来说,就更活不下去了。 荆轲听到他的死讯后,不意外不惊讶,但心情坠如千斤,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而之前为田光哭天哭地死了爹一样的姬丹,早已没了悲伤的神色,冷目命令道:“伤感无用,去秦国的时间已经定下了,明日便启程吧。” …… 第二百一十五章 易水在等1个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临行前,易水畔。 初冬寒凉,雾气成霜,易水两岸的灌木枝头结满晶莹的白霜。 流水潇潇南下,冰冷刺骨,荆轲蹲在水边洗了把脸,甩干手,慢步走回车队。 燕国出使秦国的车队只有一辆马车和一支十人骑卫。 姬丹带着大队人马前来送行,还给荆轲带来一位勇士,要与他一同上秦殿,说他大力勇武,可协助刺秦。 荆轲斜眼瞄去,一看果然是秦舞阳,冷呵一声:“他?呵,不必了。” 他本想说:他是个草包,上阵就腿软,只会坏事。 想想还是没出口,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挑事。 但光是他乜斜的眼神和轻蔑的态度就激起了秦舞阳的浓浓敌意。 “你!” 他怒指过来,一副要干架的姿态,被姬丹拍怕肩膀,只能退到一旁。 荆轲与他之前在市集上结下了梁子,秦舞阳事后还去跟姬丹告状,姬丹没当回事,觉得只是街头斗殴,不值得自己掉价出面。 姬丹:“你就这么有把握?一人上殿便能刺秦?” 荆轲转念一想,他如果坚持不要秦舞阳协助,会引起姬丹的猜疑,猜疑他为什么那么自信,是不是另有打算。 所以为了打消他这种顾虑,便只能退一步说:“此行有去无回,秦舞阳还是少年,我只是不希望他冒险——” “你少看不起人!”秦舞阳大吼打断,“有本事再来比一场,我定把你打得趴下!” 荆轲面无表情继续道:“……但刺秦不易,如果能有一个得力的帮手,的确可以增加成功的机会。” 秦舞阳这才略显满意,朝姬丹拱手:“太子信舞阳,舞阳绝不让太子失望,必取那秦王项上人头,大不了玉石俱碎。” 姬丹欣慰地点点头,朝他作揖:“舞阳少年大义,燕国上下铭记于心,这便拜托了。” 荆轲见他俩天真得可怕,简直是猪队友中的猪队友,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远方。 要走了,他在等一个人。 姬丹与秦舞阳嘱咐道别,见荆轲独自望向远处发呆,就去提醒道:“行了,快上路吧,到了咸阳好好表现,你的家人都在等你。” 与其说是提醒,倒更像是威胁。 荆轲冷眼扫过他,转身走向马车。 登车前又回头望了一眼,一直没见到他想见的那人。 马车缓缓驶动,刚行出几丈远,忽闻身后一声筑音,铮铮沉沉,是熟悉的琴音。 荆轲全身猛地震颤,立刻撩开窗帘探出半个身子向后看去…… 高渐离,终于来了。 人随声至,同来的还有盖聂。 他们被几个士伍看管着,来为荆轲送行,可还是晚了一步,驶出的马车已经走远,没有姬丹的命令便不会停下。 三个好友隔空遥望,看不清脸却也知道对方表情的悲凉。 高渐离的歌声含着无尽沧桑,在这永别的冬日里,飘扬,消散,随风而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 …… 咸阳,秦王宫。 “荆轲?燕国来使名叫荆轲?” 嬴政挑眉看向李斯,揣着袖子边走边问:“寡人记得你说过,庆氏守剑人。” “是。”李斯欠身答道。 “无刃剑,呵呵,取之费劲心思,得之却束之高阁,什么天机?不就是人编的?即使得了那剑,攻赵依然艰难无比,还得靠人,廷尉啊,你的人功不可没。” 李斯谦虚地笑笑:“王上过奖。” 嬴政又问:“可那荆轲怎么成燕使了?从前不是个卖酒的么?” “他原在濮阳经营生意,一家食肆和一间颇大的酒坊,酒坊供应东郡郡卒营,之后我军东进,驻扎朝歌大营,也都由他家供应,只是自从……” 李斯稍稍停顿,略显艰难地开口,“……自从吕氏被桓龄牵连夷族后,吕从革撑持艰难,便让他做主事从旁协助,三年前随商队到燕国做东胡马的生意……” 嬴政默默听着,吕氏衰败,他对“吕”字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手上事情一大把,战争一轮接一轮,灭国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时间陷于过往的旧怨里。 只是旁人不知,每次提到还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的逆鳞。 李斯说得很慢,他安插在燕国的耳目汇报过来的情况不尽详实,有关荆轲的其实并不多,因为他早已不是监视目标。 而重点目标姬丹,行事非常警惕,身边都是亲信护卫,外人对他的行踪和交际难以探察。 燕国地远,即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来情报也是十日之后,最近的一次还没送到,所以燕国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也不好随意说。 至于荆轲是怎么成为燕使的,太子宫大门紧闭,吕院也被团团围守,从外面根本无法得知内情。 这一次,就连秦王的耳目都无缝可入。 “……燕国使队一路派人传信,荆轲一行已过上党,半个月内就会抵达咸阳,带着督亢地图来献地求和。” “求和?”嬴政冷笑一声,“以为区区一块督亢之地就能让我秦军停下脚步?苟活几月罢了,姬丹还是天真,既然他愿意送,那寡人也来者不拒,这荆轲只怕是白跑一趟。” 李斯躬身问:“那王上要以哪种规格来接见燕使?” 嬴政看着东北方的一片白云想了想:“他代表燕国来献地,也是代表燕国来臣服示弱,这对其他几国是种震慑,扬我大秦国威,但姬丹派来的人,寡人不想重视,中觐吧,九卿和史官到场即可,不必礼乐飨食。” “李斯遵命。” 两人沿着高高低低的走廊在秦宫缓慢散步,交谈甚密,好一派君臣和睦。 一名内侍趋步而来,朝二人先后行礼,双手呈上一个裹着封泥的小扁匣。 “启禀王上,廷尉,这是从燕使车队送来的密报。” 李斯拿过扁匣,轻挥了手让他退下,请示过嬴政后,掰碎封泥,取出里面写满字的宽木犊,皱眉看了起来。 “何事?” 嬴政见他眉头紧锁,便不等他汇报,直接走近看。 李斯一边呈上木片一边说:“荆轲识破了臣派去的‘尾巴’,伺机与他接触,请他给王上送来一份密信,说是除了督亢地图,还要献上一物……” “无刃剑之天机?”嬴政念出内容,看问李斯,“这是何意?” 李斯纳闷地摇摇头:“臣也不知,怕是……那剑里真有什么天机?可他为何要单独让耳目来信而不是通过燕使?” “看样子,uu看书 .uukn.cm ”嬴政说,“他与姬丹有嫌隙。” “那王上……” 嬴政背手走开两步,想了想:“天机么……庆氏一族作为守剑人,常年与无刃剑相伴为伍,这个荆轲,是当今天下除了寡人之外唯一拥有过这剑的,若说了解其中玄奥也未必不可信。 “既他想跟寡人谈谈这剑,也许另有意图,与其将无刃剑放在剑阁落灰,不如就听听他有什么说法,看看那天机到底是何模样。” 李斯心中一串问号,这天机来得也太突然了,随即警惕道:“这要是姬丹的意思呢?此事怕是有诈,王上还需防备。” 嬴政细想一下,点点头:“的确可能,但还是要见,我宁愿相信这是荆轲个人的主意。这样吧,把接见规格提升为大觐,除了九卿和史官,还有下属的丞官副将、列国使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看他想做什么。” “臣遵命。” …… 第二百一十六章 突然2张脸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蒙将军府。 “荆轲?” 吕萌高声反问:“你可听清了?燕国来的使臣确是一个叫荆轲的卫国人吗?” 蒙毅点点头:“我问了父亲两遍,燕使的确是卫人荆轲,已在驿馆住下,明日便要入宫觐见,王上将以上觐接见。” 吕萌蹙眉:“他怎么……” 旁边一个婢女抱着个哭闹的小孩儿趋步过来,朝二人欠身:“公子,夫人,小公子哭个不停,嚷着要阿娘抱,这——” 吕萌被哭声扰得很烦,指了下蒙毅:“让他抱。” 他笑嘻嘻地接过儿子,托在怀中轻哄:“哦哦,常儿不哭,爹爹在。” 吕萌已经当了快三年的蒙家二夫人,那年与蒙毅酒后胡来,只一次便有了身子,想杀了他的心都有,恨不得把蒙毅活剐了,可木已成舟,只能“委身下嫁”。 蒙毅高兴得很,急忙往濮阳吕家送去了成车的聘礼,终于如愿把吕萌娶进门。 吕萌是谁?她要是不想,大罗神仙都强迫不了她,要是真对蒙毅无意,当初压根就不会与他同路,更不会跟他一起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后来只是死要面子不愿承认罢了。 如今儿子两岁多,蒙毅在宫中也获得了武职,日子稳步向前。 濮阳那里的吕氏家人,除了已经成为卫夫人的吕若,也没有别人好惦念的,回去的便也少了。 吕从革病歪歪的,她不想见。 吕仅在蓟城学习生意,短期内不会回来,但没想到荆轲跟他们一起过去了。 三年前刺杀樊於期的时候,吕萌蒙毅看见荆轲和吕仅大为惊讶,差点影响了计划。 可当时没时间究询来龙去脉,拿走人头就直奔咸阳,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见。 吕萌回过几次濮阳看望吕若,还特地去段家和青禾轩看了看。 随着秦国大面积东进,濮阳的地理位置也渐渐深入秦国,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处于几国交界处的紧张位置,青禾轩的生意就又慢慢起来了。 段家老两口享着青禾轩和段氏酒坊的福,过得有滋有味,段禾苗也成长为一个清逸俊朗的少年。 他在青禾轩掌柜尹江、白马阁姜雅和酒坊主事的教授下,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小东家。 这里一切都好,可他们联系不上荆轲和灵儿,想念,担心。 最初的一两年里,荆轲还会托吕氏南下的商队往濮阳送家书。 后来秦赵交战日趋激烈频繁,通往燕国的很多道路都被阻断,吕氏商队为了减少路途风险,止步于齐国,濮阳这里便很久都没获得那边的消息了。 吕萌再次听见“荆轲”的名字,就是刚才由蒙毅带来的。 他不知怎么竟成了燕国特使,还带着地图来献地,吕萌觉得很奇怪。 虽然几年没见,但以她对荆轲的了解,他顾小家、图安逸,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是那种会去掺和国家大事的人,段灵儿也不会允许他冒这种风险。 光是多年前来咸阳救韩非的那次,他就跟灵儿闹了好大的不愉快,更别说作为外交使臣来觐见了。 段灵儿不同意的事,荆轲不会做。 所以他们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在驿馆?”吕萌看向蒙毅,“我想去见。” 他叹了口气:“我也想,但我打听过了,驿馆外不光是秦国的兵,荆轲那院子里还有十个燕国护卫,不让任何人进……” 吕萌:“你忘了我吕七是谁?墙和护卫是挡不住我的,连王上的书房我都能轻松混入,一个小小的驿馆算什么?” 蒙毅有点犹豫:“我信你一定能进去,可一旦出现意外,外交大事,还是要谨慎,别给王上添麻烦。” 她摆摆手:“你以为王上真的在乎什么献地或是灭燕的借口么?燕国覆手即灭,根本就不需要理由,我们与燕国也不存在外交,你别管了,在家带孩子,明天就要大觐,在那之前我一定要见他一面,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萌说一不二,蒙毅只能依她。 但他也不会乖乖在家带孩子,要跟她一起去,还准备了两套夜行装备。 一人一身黑色短衣,一根长绳。 披着夜色,两人轻松翻进驿馆。 秦国守卫并不多,只是寻常的规模,但燕使院内却有人来回巡逻、严格把手。 这在吕萌看来都不是事,地上既然有人,那就上天好了。 上房揭瓦,是每一个不听话孩子的必备技能。 夜里北风呼啸,成功掩盖了吕蒙二人蹿上屋顶的声音。 他们在大约是外间的位置上揭开几片瓦,立刻听见下面传来震天的鼾声,里面已经熄灯就寝,小夫妻俩对视一眼,准备顺着绳子下去…… 而屋里,荆轲被秦舞阳的巨鼾吵得没法入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干瞪眼,翻来覆去,特别精神。 真是的,明天还要办大事呢,也不知道嬴政收到消息没。 一块督亢之地不足以令他动心,但无刃剑的玄奥天机一定让他很难拒却。 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既刺秦,又不让嬴政死,自己也要活着,更要让蓟城的一百多人活下去。 荆轲仍旧是一头浆糊,虽然拟定了几个方案,但也只是模糊的轮廓,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只要上了大殿,敢有一丝不轨,那就是血溅当场的惨剧,难道真的死路一条? 他抑郁地长叹一声翻了个身,榻边突然冒出两张脸,惊得他差点尖叫。 蒙毅赶忙捂住他嘴:“荆兄,嘘嘘嘘——是我,蒙毅和吕萌。” 吕萌跟着点点头,又凑近了一点,这才让他看清脸。 荆轲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盯着他们两个,很快就平静下来。 不遑多想,赶紧看向另一边睡成死猪的秦舞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屋子另一头,然后三人蹑手蹑脚地走向外间。 吕萌走到一半忽然停住,抽出腰后的匕首,大步来到秦舞阳身边,高高举起…… 荆轲以为她二话不说就杀人,正要过去阻止,却见她只是用刀柄击中秦舞阳的脖颈,让已经睡死的他……睡得更死,还没有了讨厌的鼾声。 随后三人靠近脑袋嘀嘀咕咕,荆轲并不多问他们是怎么来的,这两人凑到一块,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出使的事都听说了吧,你们想问什么?” “全部。”吕萌说。 “那我简单说说,姬丹软禁了灵儿和孩子,还有蓟城吕院一百多口人,逼迫我以献地为借口,要趁机接近……刺杀你们王上。” “刺杀?”吕萌失声,立刻捂住嘴,“你要怎么刺?” 她当初想总想着杀嬴政,想不到如今荆轲也要来杀嬴政了。 蒙毅满脸严肃,uu看书 .uukanhu 他不会让任何人刺杀他的王上,直言道:“你找死啊?” 荆轲摇摇头:“我不会杀他,但不杀他的话,我家人还有吕院的所有人,小仅也在那儿,他们都会死。” 听到“小仅”,吕萌顿时心里一揪:“小仅……他还好吗?” “他很好,但如果姬丹得不到嬴政的死讯,他就要不好了。” 蒙毅:“那你想好怎么做了么?” 荆轲缓缓抬头看向屋顶,那里被两人揭了一个洞,洞外夜色浓郁,闪着星光,冷风呼呼窜入,他忽然闪过一念,幽幽开口:“说实话……在你们来之前,还真没想好。” 吕萌:“那我们来了之后呢?” “你们,”他定睛看向二人,冷静正色,“可以现在带我去见嬴政么?” ……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天机是什么?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王宫,芈八子宫。 嬴政近来总往这儿跑,桃李之年的芈纭受宠若惊,心下窃喜:王上终于看中我了。 但他每次都来得很晚,一般是在午夜过后。 芈纭靠在榻旁打瞌睡,一边点头一边等他,以为今晚他又要失约。 忽地睁眼,发现她的王上正无声无息地坐在旁边看她,便立刻坐正身子,又惊又羞地低下头:“王上……” 嬴政温和地笑笑,伸手过来捏了捏她下巴:“困了就早点睡,不用等寡人的。” 芈纭轻摇一下头:“王上说了要来,妾身就一定会等着。” “乖。” 他揽过她腰,坐近了些,屏风外却不适时宜地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禀报:“请王上和八子恕罪,启禀王上……蒙家二公子携夫人求见。” 嬴政眉心一皱:“蒙毅?” 芈纭心头一紧:小七? 两人对视着眨了下眼睛,嬴政在芈纭唇边留下一吻,转头问去:“这么晚了,他们何事?” “说是……有紧急密情要呈禀王上,事关燕国来使。” 燕国来使?荆轲? 嬴政:“燕使明日便要觐见,有事明天再说,让他们回吧。” 娇小可人的芈纭正被抱在怀里,有什么事,统统明天再说。 而芈纭却想着她的好姐妹,吕萌的事,就是她的事。 她轻轻抵住嬴政胸口:“王上,妾身觉得……还是见一下吧,” “你是在为吕萌说话?是不是知道他们的事?” 嬴政语气略显责备,他清楚这两人是要好的朋友,自从吕萌嫁给蒙毅、定居咸阳后,她们来往频繁,常在兰池宫小聚。 若是寻常姐妹就算了,但看吕萌从前干的那些事儿,怎么瞧都不是普通姑娘,还跑去法学院跟韩非辩论,那伶牙俐齿把韩非说得连连叹气。 耳目汇报过,她跟芈纭聊天时,时常说些国事、兵事,高谈阔论自有一套见解。 眼下芈纭这样劝说,疑似在吹枕边风,嬴政很警惕。 他最恨后宫与朝堂有所牵连。 芈纭见他眼神变得冷峻,赶紧摇摇头:“妾身不知何事,只是觉得……若不是紧急万分的事,没有人敢在午夜之后入宫请见,若是耽误了要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说的话怕是连自己都听不清。 她说的没错,嬴政也明白。 吕萌一个人莽撞就算了,可蒙毅向来稳重细心,如果不是要紧事,便绝不会由着她胡来,还跟她一起来。 嬴政看芈纭委屈的模样,心生一丝怜爱,很想安慰几句。 但驾驭后宫亦如驾驭大臣,首要的就是不能被他们猜中自己的心思。 他忍下欲念,松手站起,嘴硬道:“既然你不愿寡人留下,那就自己歇息吧。” 芈纭小小地“嗯”了声,心里失落,跟着起身行礼:“妾身恭送王上。” …… …… 秦王书宫刚刚才灭掉的油灯又被重新点燃,燎炉里的炭火余温足够这间宫殿一直暖和到早上。 三人跪在殿中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嬴政的大驾才不疾不徐地走进。 他轻瞥一眼那个叫荆轲的陌生身影,荆轲也正好抬头看去,两人视线相碰,黏了几秒…… 虽然几年前在咸阳的北郊王狱远远见过嬴政一面,但这是荆轲第一次正视他,瞬间就被他的王者气度所折服。 龙行虎步,容色威严,目光深邃内敛,眼中毫不掩饰地闪着充满野心的冷光,让人见了不禁臣服。 这是一个只能去仰望的人。 这,就是嬴政。 而嬴政对荆轲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与其他人有点不同,像是……兴奋? 他对蒙毅夫妻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坐下后直接发问:“燕使有何要事非得在夜里谈?” 荆轲恭恭敬敬朝他一拜:“小民荆轲拜见秦王,深夜打扰,是为了无刃剑。” 吕萌和蒙毅疑惑地看向他,他们并不清楚荆轲与那剑的事,此时听说,一头雾水,也只能默默听下去。 嬴政面无表情:“荆轲,庆氏后人,无刃剑已被寡人收入囊中,你莫不是想将它夺走?” “荆轲不想,也不会。”他正色道,“天下必将是王上的,六国也将在几年内尽数归于秦国治下,试问当今天下除了王上,谁还配得上拥有这柄传世神剑?” 嬴政自信六国很快就要相继灭亡,对吹捧的话无动于衷:“所以呢?” 荆轲欠身道:“有一个遗憾,想必王上早已知道,那剑因为欧冶子的殉身和所谓的玄奥天机而倍受世人吹捧,实际上却是一把无用之剑。 “无锋无刃像根棍子,外型崎岖怪异,也不能按照寻常剑法那样使剑,剑身上就更没有预示天机的什么文字,荆轲斗胆试问,王上得了那剑后,可曾用过?” 嬴政只挥过一次,不得要领,也看不出所以然,便收进剑阁落灰了。 这么丢脸的事,嬴政当然不会说。 “你想说什么?”他问。 “荆轲身为庆氏后人,被传授了一套无刃剑法,熟稔于心,即使无刃剑不在身边,也能用普通木棍达到相同的效果,今夜前来献给王上。” 嬴政眯起眼睛:“若只是这样,为何不在明日大觐后寻个普通时间来请见?而非得赶在前夜?到底所谓何事?” 他心智明敏,细致入微,一听便觉察穿此事另有隐情。 荆轲又是一拜:“另一事,关于无刃剑的天机,还请王上屏退左右。” 蒙毅和吕萌双双一愣,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他俩的面说的? 而嬴政身边老总管低声提醒:“王上,这样不妥,此人虽是燕使,但深夜请见实在怪异,又要与王上单独会谈,只怕他……” 嬴政没有决定,荆轲补充道:“若是王上担心荆轲意图不轨,uu看书.uukanshuco荆轲愿接受枷锁镣铐的捆绑来一解王上担忧。” 嬴政心有疑虑,但不能露怯,况且自己有剑,殿外还有一众守卫,便朗声笑道:“无妨,旁人退下。” 老总管:“王上……” “退下。” 待其他人全部退出内殿后,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嬴政:“说吧,天机是什么?” “天机……”荆轲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就是我。” 嬴政稍愣,冷声:“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如何判处?” “如果我说,姬丹派我在明日的大觐上行刺王上,王上作何感想?” 嬴政:“……” …… 第二百一十八章 王上请看,督亢地图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次日。 秦王宫,天下归一殿。 大觐,是国家接见使臣最高规格的觐礼。 旌旗招展,宫卫列队迎宾,文武百官、各国使节悉数到场,殿中满堂近百人。 史官笔吏分列大殿两侧的柱下,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使臣朝觐的每一个细节。 最外圈还有钟鼓奏乐,用威严低沉的音调来烘托宫殿的庄重气氛和国家的辉煌。 两名燕国使臣在偏殿等候,被仔细检查搜身,确保上殿不带兵刃。 不光他们两个,所有进入大殿的,大臣、侍者、官吏都不允许带刃,带剑的宫卫全在殿外守着。 大殿上唯一有剑的人,只能是秦王。 偏殿候室。 荆轲手持国书,秦舞阳手持督亢地图,逐一交到殿侍面前给他检查。 正史上,也是秦舞阳持图,而荆轲则端着樊於期的头。 樊於期早死,不管有没有头,秦舞阳依然是那个秦舞阳。 他看着藏有毒匕的督亢地图被缓缓展开,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狠狠吞咽一口,身体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荆轲不理他,昨晚都与嬴政拉勾勾了,今天走个过场,没什么好怕的。 他只担心殿侍要是把地图完全展开,那就要被秦舞阳发现异样了,谁知道这个草包会临阵做出什么傻事来坏事。 “呃咳咳咳啊咳咳……” 荆轲掩着嗓子猛咳一串,殿侍果然停手朝他看来,责问一声:“燕使身体抱恙,一会儿上了大殿可千万得忍住。” “咳咳,定——呃咳咳,”荆轲捂嘴点点头,“定然。” 殿侍被这么一打断,就不再查验地图,而是把羊皮卷起,收进长匣中。 他侧耳听了下外面的钟乐:“王上快要到了,二位使者请起身吧。” 荆轲微微欠身,凛然站起,立刻就有侍者来帮他掸膝、掸肩。 而秦舞阳愣是两腿无力站不起身,额边微微渗汗,无助地望着荆轲。 “起来,”他冷漠斥责,“太子的嘱托你都忘了么?” 秦舞阳一咬牙,撑地爬起,动作显得狼狈。 荆轲乜斜地看着他,脸上的鄙夷神色毫不掩饰。 不多时,两人便被殿侍引领着离开偏殿,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有着九十九级台阶的天下归一殿下,等候秦王召见。 今天天气不错。 荆轲自然地环顾四周景致,面带笑意,舒畅地深吸一口气: 啊……秦宫的空气。 “宣,燕国来使荆轲、秦舞阳进殿。” 两人一人端国书,一人端地图,低着头一前一后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殿外。 殿内钟鼓悠扬,黑压压的大臣分站两边,中间让出一段又宽又长的过道。 一目望到头的地方,高高端坐着气度非凡的冠冕君王。 荆轲与他遥相对视,似乎真的能看清一样。 确认过眼神,目光变得笃定,他平端国书迈步进殿,稳健地步伐踩着乐声,逐渐走向静静等待的秦王,走向早已被自己改变的宿命。 殿侍提前跟两人交代过觐见礼仪,步伐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不能背对王上,头要平正,不能低着、更不能昂着。 要是敢用鼻孔看秦王,秦王会让你见识见识嚣张的下场。 这段路不长,不到五十步,却是荆轲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 从他一穿越过来就开始走,从濮阳到咸阳,再到蓟城,最后又回到咸阳。 荆轲似乎就是为了踏上这一段路而生,这路走到终点,他的命也很快会归于一个尽头。 但这个荆轲不同,他给自己改命了。 走完这五十步的路,即是他下段人生的开始,一个有灵儿、有孩子、家人、朋友的人生。 简直是一条朝阳大道啊。 而对可怜的秦舞阳来说,这是妥妥的死路一条。 荆轲一路没有回头,径直来到嬴政阶下,只听身后两边的大臣窃窃私语,知道肯定是秦舞阳因为胆怯而出了洋相,便回头去看。 他哪是出洋相?他是丢人丢到骨子里。 秦舞阳塌着肩,一步一趋,腿软得迈不动脚,磨磨蹭蹭才走了十几步。 双臂也无力下垂,羊皮地图险些掉在地上, 荆轲嗤笑一声,朝嬴政一拜,按着历史书上的原话,把这个时候该讲的台词给说了出来:“此人乃北方蛮夷、粗鄙之人,从没拜见过天子,所以被王上的威严所震慑到走不动路,希望王上能够原谅他,让他完成自己作为使者的使命。” 嬴政面无表情:“你去,把图拿来。” 荆轲缓拜:“遵命。” 他返身来到秦舞阳面前,接过地图,又拍了拍他肩。 秦舞阳几近崩溃,这是要来刺杀秦王啊,众目睽睽,必死无疑。 他弄不懂荆轲怎么能这般泰然自若的,他反正是不行了,艰难挪着步子勉强跟随荆轲来到阶前。 呈交国书后,荆轲平端地图,朝嬴政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他意会,轻眨一下眼睛:“督亢地图,呈上来。” “遵命。” 荆轲上了阶,躬身跪坐在王案前,缓缓展开羊皮卷…… 秦舞阳直勾勾盯着荆轲的右手,几乎要把那手钉在王案上。他眼球爬满血丝,瞪得吓人,他知道的,马上就要图穷匕见了—— 地图完全展开,千钧一发之际,连卷末都没看清,秦舞阳就四肢脱力,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丢魂落魄,就差嚎啕大哭。 大殿众人闻声看去,大臣们面露不屑,鄙夷地摇了摇头。 而荆轲这边,对身后的动静不理不睬,面不改色地展开了整张地图。 没有匕首,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卷寻常的羊皮图。 “王上,”荆轲说,“这便是燕国督亢之地的全图,收下此图,督亢便归秦国所有。” 嬴政:“好。” 秦舞阳绷着即将涌出眼睛的泪水,纳闷又震惊地望向荆轲,见他和嬴政神色无异、交流正常的样子,忽觉一阵解脱,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大臣群众又是一阵轻蔑的冷笑,纷纷暗嘲燕人无能。 秦舞阳被几个侍者抬了出去,殿中很快又归于平静。 王案边,殿侍收好地图,荆轲端手欠身,缓步退下台阶,朝嬴政一拜:“督亢地图献上,荆轲已完成使命,秦王万年,秦国万年。” 嬴政点点头:“很好。” …… …… 当日,燕使秦舞阳和从燕国来的十名护卫全部被秘密处死。uu看书ww.uukanshuom 咸阳与蓟城路途遥远,姬丹在燕国迟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秦王遇刺的消息,寝食难安,终日不思茶饭,每天就只剩“等待”一件事。 半个多月后,秦军赶赴督亢收地,军队朝蓟城挺进,他也终于收到了咸阳来的消息: 燕使荆轲入秦为卿,受秦王上宾礼遇。 “荆轲!天杀的荆轲!!” 姬丹当场暴跳如雷,精神已经趋于异常,在屋中左冲右撞地掀翻家具,言行也近乎疯癫。 “来人!快!去吕院,屠!屠了他们!奸他妻!碎他儿!我要他全家都死光!” 令刚发出,执行者连大门都没出,就有一名浑身浴血的士伍趴在马背上,一个滚落在地,颤音报道:“吕院护卫遭秦、秦骑突袭,五、五百士伍……全歼……吕、吕院已……已被秦军掌控……” 说罢断气。 第二百一十九章 灵儿嫁你无悔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蓟城北郊,吕院。 荆轲杳无音信的两个月,是段灵儿这辈子最漫长、最黑暗、最绝望的两个月。 两个月前的那天,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荆轲刚给儿子洗完澡,接着被人喊出了家门,说是去市亭谈事,很快就回来,结果一直到天黑都没见着人。 托人出去打听,也到处都没有荆轲的消息。 当天夜里,吕院就被好多士伍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进出,五十个护卫的武器也被强行收走。 十六岁的吕仅作为吕氏东家,带着一众主事出面交涉,无果,还差点起了冲突。 他们本想让人去请相熟的官吏来协调,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守兵司马说了:“这是太子的命令,谁来都没用。” 而荆轲家的院子前前后后都围了兵,不许段灵儿和孩子出门,更不许邻居来串门,就连阿云去吕院粮仓领粮食也会被人一路跟随,禁止她跟其他人说话。 阿云只能暗中打量,把见到的事情转述给灵儿,这才得知在吕院内部只有自己家的院子被重兵把守。 没人告诉段灵儿这是为什么,但稍加猜测,便也能猜出对方是冲荆轲来的。 毫无头绪,毫无消息,她这两个月与失明失聪无异。 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孩子他爹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她心急如焚,在家里坐如针毡,度日如年。 然而就在一个寒夜里,就在她快要被寂寞无助吞噬的那个夜晚,吕院外面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交兵呵斗。 万马奔腾,雷霆万钧,如暴风呼啸般地从四面八方围裹住整个吕院。 推门出屋,却见院外火光冲天,惨叫连片。 段灵儿自小在濮阳安逸长大,从没听过那种动静,震慑,骇人,铺天盖地,她害怕极了,觉得自己一定会被那阵仗碾成粉末。 立即回屋关紧房门插上闩,带着儿子、珠儿和婢女躲进里间,躲到榻边蹲下,奢望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外面的交战越来越近,几乎是贴着院门在拼杀,甚至还有带着火的箭矢嗖嗖射进,划过院子,穿破布窗,一箭落在段灵儿脚边,她下意识地将火踩灭,一用力…… “呃……” 忽感腹部一阵绞痛,撕裂,动乱,难以忍受。 她眉头一紧,骤缩起身子,紧张到心颤,额头很快渗出冷汗,坚持不住往边上一倒。 阿云立刻去扶她,却忽然瞥见她身下正有什么慢慢渗出,一摸感到温热、滑腻,不好,阿云立时惊叫出来:“夫人!羊、羊水破了……” 八个多月,母亲受到严重惊吓,孩子呆不住了。 “阿娘!” 小金刚见她脸色惨白得吓人,大喊一声哭了出来,惊惶无措地抱着母亲。 “夫、夫人?”阿云沾了一手羊水,惊心万状。 段灵儿咬牙坐起,死死抓着阿云的手臂,艰难说道:“帮我……把孩子生下来……” 阿云连连点头,赶忙朝婢女挥挥手:“快去烧水,再拿葛巾来,全部拿来!” 婢女急忙应声,起身之际,一箭射入窗口,扎穿她的脖颈,鲜血喷溅,扭曲着身子轰然倒下。 “阿梅!” 三人尖叫嘶喊,眼角泪涌如泉,可也没时间恐惧和伤感。 阿云得自己去准备生产的东西,刚要转身,立即被惊惧万状的灵儿拉住:“不要!不要……出门,危险……” “夫人!”阿云哭着点头,“阿云不走,阿云就在这里陪着夫人,阿云可以接生的,一定让夫人平安。” “儿也不走!”小金刚扑到母亲身上,“阿娘在哪,儿就在哪!” 段灵儿疼得满头是汗,拍了拍他:“孩儿不怕,你的妹妹……就要来了……你这做兄长的,不许哭,帮阿娘……把她生下来……” 小金刚吸了下鼻子,点点头:“嗯。” 灵儿看向阿云,费力地伸手指了下旁边:“衣箱里……有布……” 阿云抹着泪,就近打开衣箱,哗啦哗啦翻出衣物布料,咬开,撕扯成一块一块大小适宜的帕子。 段灵儿疼得连上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 四岁的小金刚很懂事,把榻上的被褥和毛毯统统拖过来,左挪右挪塞到母亲身下。 段灵儿配合着稍稍侧身,终于躺在了温暖柔软的褥子上。 面对苦难,孩子瞬间成长,抽泣着跪在母亲身边,帮她擦汗、搓手,还对着她冰凉的手不停哈气。 他要帮他的妹妹来到这世上,他要他的母亲平安无恙。 阿云在屋里贴着墙根匍匐,去找来油灯,挪来炭盆,给灵儿盖上厚实的裘袍,撑起她的双腿准备接生。 在冷冽的寒冬,一盆炭火根本不够取暖。 段灵儿却汗流浃背,全是冷汗,浑身浸透,瑟瑟发抖,嘴唇也失去了颜色。 虽说是经产妇,但生孩子的巨大痛楚并不会随之消减,更何况还是早产这种极端情况。 她之前生儿子的时候,屋里三个产婆、四个产婢轮流伺候,母亲也在一旁。 炭盆、热水、葛巾一应俱全,后厨有阿青和阿代连续烧水,温暖的帕子从不间断,前堂还坐着医官以备不时之需,全家人都围着她一个人转。 而那时,还有阿轲。 她知道阿轲在外面,心里便安定,生孩子都有力气。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没有母亲,没有产婆,没有产婢,没有热水,只有阿云和儿子,还有一盆奄奄一息的炭火。 她在绝望中用力,在战火中嘶吼,身边还不时落下弓箭。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阿轲,你到底在哪?我快……不行了…… “夫人!别睡啊!千万别睡!用力啊!我快看到头了!再用力啊!”阿云连哭带喊着。 “阿娘!” 段灵儿渐渐力竭,虚弱得睁不开眼睛,任凭意识松散,将自己放逐到无尽的痛苦、遗憾和不见天日的绝望中,化为一抹无望的思念,越来越远…… 阿轲,灵儿嫁你无悔,来世再做夫妻…… …… …… “灵儿!我回来了!” 谁? “灵儿!是我!醒醒啊!我回来了!” 阿轲的声音…… “阿娘!是爹爹!爹爹回来了!你醒醒啊阿娘!” “夫人!主君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灵儿!” 段灵儿迷离睁眼,u看书 .uukanshu.cm恍惚片刻,在纷乱的火光中,一抹再熟悉不过的久违轮廓俯身贴在她面前,朝她口中吹气,又一次次地按压她的胸腔,把她从将死的边缘猛地拽回。 那是她的另一半,也是她的命。 她嘴唇微微颤动:“阿……轲?” “是,”荆轲擦擦泪,破涕为笑,“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 “灵儿?”一张担忧的小脸蛋从荆轲身后倏地冒出,“怎么样了?” “……吕萌?” 吕萌挤过来握住她手:“别松劲儿,接着生啊!” 段灵儿:“……” …… 第二百二十章 荆轲不会烧龟壳、算卦和看星星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灵儿的阿轲回来了,灵儿也就活了过来。 她勉力回应了一声,强撑着眼皮才看清来人的面容,那确实是她日夜期盼到骨子里、望眼欲穿望破天的丈夫。 至于很久没见的吕萌怎么会没头没脑跟着一起来蓟城…… 段灵儿并没太大意外,吕萌做事,不就是这样的? 不过…… “你们怎么……”灵儿问,“都穿着甲?” 荆轲和吕萌身上各套着一件皮甲,威风凛凛的将军也似。 他浅笑着帮她抹去额边汗珠:“以后再说,先把今晚过过去。” 段灵儿像是在做梦,但切身的剧痛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在几人的撑持下,慢慢坐起快要被打散的身体,腹痛的牵拉很快又传了回来,绞痛难耐,惹得她俏美可人的面庞瞬间揪成令人心碎的模样。 荆轲听她艰难地忍痛,犹如百爪挠心挠在他心尖,他轻咬了下牙根,一手托住她肩,一手从她疲软的双腿膝窝下穿过,稍一用力,就将大着肚子生产到一半的妻子横抱了起来。 尽管他把动作放得极轻极缓,段灵儿也还是免不了痛苦地低吟了出来。 她都没来得及问清外面的情况,就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榻,吕萌和阿云还跟在后面忙不迭地递毛毯。 “你们……小心……” 她还在担心外面的战火,可耳中却没再听到之前那些恐怖震天的杀喊,周围似乎也不再有弓箭射进屋里。 荆轲安慰道:“没事了,外面都是蒙毅的人,别怕,我在这陪着你。” 段灵儿靠在他温暖的怀中,轻点了下头,她没听明白,也没力气多问。 阿轲说没事,那一定就是没事的。 她刚在榻上躺平,阿云就抱来一床干净舒爽的被子将她的上身盖严实,又叠了块葛巾给她咬住。吕萌则带着小金刚点燃所有的油灯,把屋内照了个透亮。 紧接着,家里居然来了好几个邻居婶婆,端着热水,拖着炭盆来帮她生孩子。 几人一进门就被婢女横躺的尸首吓了一跳,走不动路地挤在屏风后。 吕萌“啧”了一声,大大咧咧的过去拖走尸首,拖到屋外,婶婆们终才鱼贯进来。 而荆轲哪儿也不去,就握她着手,守在身边陪着。 “阿轲……” 他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别说话,小家伙还指望你呢。” “嗯。” “快!”吕萌的声音从胯间传来,“用力!我看到头了!” 段灵儿:“……” 她喜忧掺半,吕萌的到来给她带来不小的惊喜,然而孩子……还得接着生。 有荆轲在旁,她便连生孩子……都有劲儿…… 有了邻居婶婆们的帮忙,之后的生产还算顺利。 婶婶笑着把嘤嘤哭泣的孩子送到灵儿枕边:“荆夫人你看,我就说是女儿吧?早了一个多月,声儿是小了点,个头也小,但好在康健,恭喜啊,荆家儿女双全,凑成一对‘好’字。” 段灵儿疲惫地露出一个稀薄的笑容:“有劳……王婶……” 荆轲也感激地谢过,接着和阿云一起帮灵儿换掉衣服和被褥,周全地安顿好她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又温柔地嘱咐了几句让她安心休息,来龙去脉日后交代。 段灵儿生孩子生得恍惚,哭得眼睛都看不清,只知道荆轲穿甲,却自始至终都没注意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 他跟随秦军的先锋部队一路快马疾奔至蓟城吕院,遇到燕军守卫的强烈抵抗,便借来一件皮甲防身,突破重重包围、拼命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回到妻儿身边。 这支突袭的秦军只有一千骑兵,迅雷奔袭,势如破竹,自压境大军中精选而出。 蒙毅拿着秦王虎符,与荆轲和吕萌日夜兼程从咸阳赶赴大营调兵。 秦国攻燕大军在南线牵制燕国的主力军队,这支骑兵就连夜从蓟城外围奔至北郊吕院救人,一定要比军情传播的速度更快,必须赶在姬丹得知消息之前救下吕院,否则一切都枉然。 这是嬴政与荆轲达成协议的条件。 等灵儿慢慢睡着了,吕萌小声问向荆轲:“你那晚到底和王上说了什么?他为何要这样帮你?” 荆轲帮灵儿掖好被子,轻轻抱起女儿在怀中哄着,笑道:“天机啊,不可泄露懂不懂?” “嘁,”吕萌白他一眼,“装神弄鬼,真想不通王上到底看中了你哪一点,居然只凭见一面的工夫就为了你出兵攻燕?” 荆轲:“燕国是早晚都要攻的,王上只是借我一千骑兵办点私事,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大军很快就要攻破蓟城了,燕国在月底之前就能亡。” 吕萌点点头:“太子丹这样对灵儿,这样对吕院,看来并非人们口中相传的谦恭君子,实则是个道貌岸然、心思狭窄的恶人。燕国亡了活该,你放心吧,蒙毅已经带人去太子宫抓人了,到时你想怎么把他剁碎了喂狗都行。哦对,我得去看看小仅,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儿了。” 蒙毅带领一千秦骑灭光吕院的燕军后就直奔蓟城,与南路攻来的五万大军汇合,他答应过荆轲,要把姬丹抓来。 荆轲费力地脱掉皮甲,将吕萌送走,在院门外给她指了条去吕仅家的路。 院外火光渐渐减弱,吕院的人们接连来到荆轲家询问情况,都被他一一婉拒,让大家先回去休息,过两天会统一说明。 而大家根本无心安睡,巷道里横七竖八歪着燕军尸体,已经有人开始清拖,牙痒痒地要一把火烧光他们。 也有些人家里遭到乱箭飞入,房屋破损起火,家人受伤,全是要紧事。 唯一能进入梦乡的大概也只有累惨了的段灵儿。 荆轲在马背千里颠簸,活活跑死了三匹马,晚上只能囫囵睡一个时辰,就怕耽误时间,他一定要比“荆轲没有刺秦”的消息更早到达蓟城。 最近两天更是一刻也没敢合眼,连蒙毅和吕萌这种精力充沛的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不过好歹是抢着时间回来了。 他抱着将将入睡的女儿回到榻边,段灵儿精疲力竭睡得很沉,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小金刚紧紧抱着母亲进入梦乡,那一定不是个好梦,让他小眉头皱皱的,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荆轲轻手轻脚地靠坐在旁边,一手搂着妻儿,一手抱着女儿,长长舒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昏昏睡去,累得连梦都做不动…… …… …… 那一晚,嬴政与荆轲单独会见于书宫…… 荆轲:“如果我说,姬丹派我在明日的大觐上行刺王上,王上作何感想?” 嬴政:“并不意外。” “可我不想杀你,也不会杀你,因为你,嬴政,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够统一天下的雄主,也只有你。” “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寡人名讳,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刃剑中……的确是有天机,而那个天机就是……它的守剑人,也就是我,我没有跟王上开玩笑,在这个要紧关头,荆轲开不起任何玩笑。” “说说。” “我可以告诉王上未来将会发生的事。” “那好,明天天气如何?是否下雨?” “……” “不知道?” “不是这种事……是大事,天下大局。” “每月都有人来跟寡人预测天下大局,太卜、方士、天文官,他们烧个龟壳、算个卦象、看个星星就说那是大势,有时还挺准,你也会那些么?” “……荆轲不会烧龟壳、算卦和看星星。” “那些都不会,寡人如何信你?” “王上明年将要向楚国发兵,欲用王贲为将。” 嬴政稍一皱眉,攻楚一事的确是在明年,但将领却暂无定论,王贲是心中首选,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又怎么会知道。 但其实王贲并不难猜,秦国多名将,而有能力独自领十万以上兵力的也就那几个,不是王翦就是王贲,不是蒙武、蒙恬就是李信,杨端和与其他几人也有可能被猜中,所以存在一定巧合。 嬴政漠然道:“未来发生的事,需要时间印证,寡人没工夫来等你的预言实现。” 荆轲:“那王上不妨先听听,可以不信,但这都是从无刃剑里看来的天机。” “你说。”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年,两年后也就是二十二年时,王贲攻魏,水淹大梁,同年,李信、蒙恬攻楚,被楚军尾随三天三夜不得休息,大败,遂改派王翦率兵六十万再攻,二十三年,王翦大破楚军,斩杀楚将项燕,次年楚亡……” 嬴政高高在上,听得两眼发直,身体也慢慢前倾。 他不会轻易相信预言,可预言总是令人向往,不然宫里也不会有太卜这一专门的官职。谁不想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谁没有对未来产生过憧憬与幻想? 荆轲慢条斯理地说着,把秦灭六国的进度和用将,直到六年后灭齐…… “然后呢?”嬴政忙问,“灭齐之后呢?” 荆轲朝他作揖:“齐国一灭,六国皆亡,王上若想知道灭齐之后的事,uu看书.uukanhuom还请帮荆轲一个忙,对王上来说只是随手的小事,但对荆轲,却恩同再生。” 嬴政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来谈条件的,罢了,先听听他想要什么。 “说。” “荆轲的家人和朋友被燕国太子姬丹劫持,他以此逼迫我对王上行刺杀之事,若是刺杀不成,一百多条无辜性命将被残忍处死,所以……荆轲斗胆,想请王上帮我救人。” “可以,”嬴政答应,“寡人可以借兵救人,但救人之后,你要回来把灭齐以后的事说完。” “定然。” “你对寡人说的这些,不许让第三人知晓。” “那是一定,荆轲保证。” “你与家人也住到咸阳来,寡人想留着你……为寡人看剑。” 荆轲:“……”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你太不了解儿子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王翦率领的秦军在易水大破燕代联军,入燕之后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燕军闻风畏战,四散溃逃。 大军直逼燕都蓟城,燕王姬喜浑然不觉,得到消息时居然还在办宴,沉溺于奢靡享乐中。 当他听到侍者伏耳报来的“秦军攻到了家门口”一事时,臃肿肥硕的身子像触了电般地蓦然腾起,直挺挺地杵在王座上,活像一头穿着华服、两脚站立的待宰老猪。 他油腻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震颤,惊惧交加,却全然没有愤怒,一张老脸呆滞麻木,五官不由自主地松垮下来,又冷又怕,软了腿骨头,一屁股往王座上一塌。 殿内舞乐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向这个昏庸的老废物。 老废物一时失语,微动两下嘴唇,沾了酒渍猪油的灰白胡须也跟着颤抖起来,绝望又费力地从口中挤蹦出一个字:“跑!” 却见底下无人应声,也没人动作,举杯举到一半的人,神情自若,不紧不慢继续饮下了手中的酒,落杯,夹菜,细嚼慢咽。 “你们……” 姬喜以为是大家没有听清,他浑浊的老眼慢慢收回神来,看着济济一堂的众臣,面色焦急,大袖一挥,接着又沙哑地嘶吼出:“秦军攻来了!快跑啊!” 然而上一刻还举杯与王对饮、吹天捧地说着恭维话的大臣们,这会儿都纷纷摆出了真面目,用一张张冷漠、轻蔑又厌恶的丑脸来回应姬喜的焦虑。 自己国家的都城快要被敌军攻破了,却看起来事不关己,他们对这则对燕国来说可以被称为灭顶之灾的消息无动于衷。 那是新主来了,来兑现他们曾经许诺的官职了,再也不用看这个油腻死猪一样的老废物一眼了。 姬喜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般镇定,要是他能明白的话,也不会落的这个下场。 只当这些人是疯了、傻了,大殿上就他一个明白的,他要逃跑,要活命。 拉着跟随多年的老内侍费力地跑向后宫,那里已经乱作一团,宫卫们冲进宫里,堂而皇之地跟后宫夫人们争抢细软和首饰,布帛的撕裂声、金器叮叮哐哐地砸地声和女人孩子的尖叫声加剧了被破城的慌乱,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要反了!” 姬喜简直要疯了,一路喊着一路跑着,忽然被人拽进一条暗道。 “大胆!”他这会儿倒来了脾气,怒目瞪向那人,发现是儿子姬丹身边的护卫。 那人朝他一礼:“王上,太子殿下已经备好了人员和车马,现在就将护送王上撤往辽东。” 姬喜捡到根救命稻草,立刻转了张惊喜的笑脸:“甚好甚好!快走!”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冲护卫吩咐,朝着纷乱的后宫一指,点了王后和几个夫人、美人、王子、公主的名字,要带上他们一起跑,至于那些没有子嗣的…… “……由他们自生自灭吧。”姬喜不假思索地说道。 然后,连夜地,姬喜便在太子车队的护送下,携了少数王宫家眷、内侍和五百亲卫仓皇出逃,一路朝着东北方向,想逃往辽东退守。 昔日坐享宫中荣华的顶级权贵,一夜之间成了性命被人顶在刀尖上追着赶的逃难流民。 燕国王室拖家带口,快马疯车狂奔十日,终于来到燕国东北的衍水畔。 冬季河道干涸,只要走浅滩跨过衍水,就进入了辽东郡的境内,前方还有一万燕军驻守,尽快与他们汇合,也许可以抵挡秦国的几千追兵。 “太快了!秦军太快了!”姬喜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连连叹气。 在逃了十天的难后,他的满脑子肥肠终于转过弯来,开始思考正经事:“之前不是还在易水对峙呢么?怎么眨眼就攻来了?” 与他同车的是个老内侍,曾被姬丹责罚过,便耿耿于怀,逃亡路上也在孜孜不倦地说他坏话:“老奴听闻,太子先前散重金、四处搜罗江湖上的剑客猛士,只为寻得可以刺秦之人。” 姬喜老眼一挑,不满道:“竟有这种事?寡人怎么不知?你既知道,怎么不早些报来?” “老奴也是不久前才听说,未来得及报给王上,秦军便攻来了,这事……还是从秦军那儿听来的,听说他们攻我燕国的名义,正是‘燕太子丹蓄意谋刺秦王,秦军前来讨伐’之名,不然……秦国也不会这么快便进军蓟城。” “竖子愚蠢!”姬喜怒拍大腿,“那秦王是那么容易杀得了的么,他派了何人行刺?” “王上可还记得一个月前离燕赴秦的一位使者?” “他是去送督亢地图,寡人允准了,还在国书上加印,怎么就变成刺客了?” “他没刺秦王,秦王封他为客卿,想必是临阵倒戈、向秦王揭发了太子谋刺一事。” 姬喜叹弯了腰:“太子糊涂啊!若是没他这一遭,蓟城也不会这么快陷落,他人呢?把他带来!寡人要打死这个蠢货!” 老内侍劝道:“王上,太子车驾就在后面,可逃亡路上时间紧迫,后有秦军穷追不舍,实在不好停下。” “停车!”姬喜大吼道。 他不管,他转眼就忘了儿子将自己带离蓟城的功劳,他现在要拿儿子出气,不狠狠抽上几鞭难解心头之愤懑。 车队便在老燕王的强势要求下缓缓停了,姬丹被人从车里请下,来到父亲面前时,他还纳闷地质问:“为何停车?父王可知秦军快要来了?” 姬喜顶着臭脸指向儿子:“跪下!” “父王?” “给寡人跪下!” 姬丹莫名其妙:“父王平日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折腾什么?还嫌燕国被欺负的不够,你这为王的非要被秦军掳去才满意吗?” 简直是要反了天! 老父亲气得面红耳赤,嚎着咳着暴跳如雷:“孽畜!逆子!” 鞠武闻声,立刻迈着老腿下车,来劝拦这置气的父子二人。 可两人都在气头上,一个叫他“滚”,一个叫他“别管了”,他拉也拉不动,就只能在一旁干站着。 姬丹自己也想不管了,国将不国,王和太子都是不堪一折的摆设,他如今也不觊觎那燕王的破王位,干脆和父亲撕破脸,不吐不快。 “父王若是不想活命,就恕儿子不陪你了。” 姬喜气得七窍生烟,大手一摊:“拿寡人的剑来!寡人要杀了这个逆子!” 老内侍欠身回道:“王上,出来的匆忙,剑……剑没带。” “废物!”老燕王抬脚踹开他,朝一旁的亲卫冲去,要夺下他腰间佩剑。 可这人立刻握住剑柄将他挡开:“王上息怒,撤离为要,秦军将至,还请王上上车。” 姬喜便又朝下一人抢去,亲卫们纷纷避开,全是一脸“不要闹了”的表情。 “王上息怒。” “王上慎重。” “王上请上车。” 这些人,没有一个会听老王的话,全都在等着退守辽东之后、姬丹作为新王上位再论功进爵行赏呢。 眼下,姬喜身边空虚无人,能愿意陪着一起逃出来的亲卫都是太子的人。 而那些整天把“效忠燕国”“效忠燕王”挂在嘴边的“忠臣”,此时全都留在蓟城开门迎接秦军的到来,已经在跟他们领取官职也说不定。 姬丹见没人应他的要求,勃然大怒:“你们要反!” 太子没有发话,亲卫们便也还算恭敬,冷漠行了个礼:“还请王上尽快上车。” 有人已经投眼看问姬丹:这老家伙留是不留?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姬丹暂时不想对父亲下手,毕竟辽东的一万兵马还是听从燕王调遣的。 但眼下不能让老东西这么闹下去,总要找个人来杀鸡儆猴震慑住他。 姬丹一看老内侍那畏畏缩缩的样儿,就知道一定又是他在父亲耳边吹了什么邪门的歪风,便当机立断,抽剑一刺,瞬间刺穿老内侍的胸膛。 红刃从老人后背穿出,殷殷滴血,老内侍张着的口中发出干涩绝望的低呼。 姬丹眼不眨、心不慌,“呲”地抽出剑,老内侍也跪着倒地,歪身流血,慢慢死去。 “你!!!!” 姬喜震惊得目瞪口呆,表情一度失控,骤然暴哭出来,“混账啊……他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会如此心狠手辣!你你你!你竟——” “父王,”姬丹不紧不慢在老内侍的衣摆上擦擦红刃,收剑入鞘,蔑视着父亲不屑出口:“你太不了解儿子了。” 突然发现自己不了解他的还有鞠武。 他起初以为姬丹只是做样子吓唬,却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很绝,看着这个手把手教大的太子,忽然不认识他了,惊骇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姬丹眉目无情,冷瞥了老师一眼,毫不在意,接着朝亲卫看去:“把父王请上车。” “请”此时在他口中的意思,就是强横地、野蛮地、粗鲁地。 老燕王垂垂老矣,一身华丽的织锦裘袍此时就像一团遭到疯狂蹂踏的烂布一般,被囫囵塞进车厢,还配备了两名士伍看守,逃亡车队也终于得以重新上路。 而这一出闹剧耽误了太长时间,uu看书.uukans车队正在横渡衍水浅滩的时候,后面的秦军骑兵已然追至。 秦骑全是西戎长腿马,燕国的东胡马比之逊色不少。 何况燕国这边拖家带口的,没多久就会被三千骑兵赶上。 姬丹车里的一个门客立即提议:“太子,河道浅滩中有芦苇遮挡,还请太子潜入水中暂避,我们会把王上交给秦军拖延,来为太子争取时间。” 姬丹当即点头:“可以。” 他的马车在经过一处坑洼时歪了一下,借助芦苇和车身的遮挡,姬丹一个滚身翻下车,妥妥藏身进入干枯的芦苇荡。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他也只能强忍着慢慢蹲进没腰的河面,露出半个脑袋警惕追兵。 而这一切,都被正巧掀开窗帘的姬喜看在眼里…… ……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你,感受到了么?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不多时,秦军追兵便从地平线上细密的黑线变成了黑压压的奔涌潮水,踏着隆隆的战马铁蹄,带着腾腾的肃杀之气,从南方天际席卷而来,转瞬即至,燕北大地的荒原为之震颤不已。 大将李信领着三千轻骑兵持弩追击,蒙毅作副将,两人冲锋在先,对逃跑的燕王车队穷追不舍。 “蒙毅!”李信边策马边喊道,“前面就是衍水,过了衍水便进了辽东地界,燕国在辽东还有不下一万的兵力,追兵不必硬拼,上将军说过,追至衍水可返。” 蒙毅专心驭马,为了提高速度,他上身低伏,脸庞贴在马鬃后,目光从两只高竖的马耳之间飙射向前方,紧紧锁定燕国的逃亡车辆。 听到李信的喊话,他身姿不改,目不转睛地回道:“将军,你看前面,他们才刚开始渡河,还没完全过去,老燕王和太子都在那车里,若是能一举擒获,这燕国就彻底完了,哪会由得他们跑到辽东去苟活?” 李信皱眉提醒:“切记兵法所言,佯北勿从!虽说他们不是假意败逃,但追击要适可而止,避免我军越陷越深,从而中了敌人埋伏。” 蒙毅坚定回道:“将军,道理蒙毅都明白,假若他们已经渡过衍水,那我也就不追了,可现在队伍只过去一成,我军必能截下半数,我想一试,而且……” 他沉下目光,灼热愤怒的眼神简直要把那些马车给烧出一个洞,咬着牙继续道:“我答应过一个兄弟,要给他抓回一人。” …… …… 转眼间,秦骑铁蹄已经踏着冰冷的衍水将渡河渡到一半的燕国车队团团围住。 五百太子亲卫神色紧张地持好武器,严阵以待,尽管他们只有剑和少量的弓箭,但也并不打算轻易投降,固执地与敌人两相对峙,大有剑拔弩张、背水一战之势。 而秦国骑兵配备轻弩,兵马未至,弩已端起,只要燕军稍敢妄动,就会被立刻射杀,弩矢极快极准,远非靠臂力拉动的弓箭所能比的,双方实力悬殊,高下立见。 北风狂啸不止,枯苇丛被吹得一波拱着一波地倾倒,犹如极寒旷野里的惨淡草浪,几乎快被成片地连根拔起,却硬是死死扒着地底下的一团根泥。 就像此时的燕王车队。 血色残阳在衍水尽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徐徐落下,却仍要在完全消没之前闪耀出残存的辉煌。 这是日暮之国最后的挣扎。 秦燕双方所有人的脸面都被冻得通红皴裂,只要稍动表情,就像被无数根针扎般地刺痛。 这种天在旷野里折腾,完全就是自作孽的煎熬。 蒙毅搓搓被冻僵的脸,挺马上前,吃风呵令:“立刻交出燕王和太子,其余人等伏低不杀!” 他出口才觉讲话的艰难,改变嘴型都变得迟钝,句子也被糙风吹得断断续续,不禁怀疑对方是否听清。 不过话音还没落下,老燕王姬喜就被两个燕国士伍从马车里给带了下来。 二人一左一右钳着他浑圆的肩,连拖带拽地将他送到李信和蒙毅面前,态度蛮狠恶劣,说是押送犯人也不为过。 其中一人将他往前大力一推,同时说道:“此乃燕王。” “你们这些叛徒!”姬喜狼狈地裹紧裘领,咳喘着怒骂,“出卖寡人,不得好死!” 饶是他使尽浑身力气嘶吼、反抗,也全是无望的徒劳,蒙毅一挥手,他当场就被两个高大的秦兵接手押走。 “太子丹呢?”李信问。 姬丹的亲卫司马早已和那个门客串通好,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司马在心中沉淀好谎言,上前说道:“我等是专送燕王的卫队,在逃亡途中与太子走散,不知太子去向。” 蒙毅眉头皱起一个“川”字,心沉了下去:难道追错了?不可能,从燕王宫出来的车队只有这一批,除非姬丹化作平民逃亡,那就真的无处可寻了。 他当然也不会轻信一人之言,环视一圈车队,又骑马仔细巡查,发现从马车上陆续下来的都是王眷妇孺,的确没见到姬丹,暗自遗憾:难道真的让他给跑了? “他放屁!” 姬喜一声吼,毫不犹豫地卖了儿子,从远处扯开嗓子喊来:“那逆子就在这芦苇丛中,你们搜!快搜!把他搜出来!帮我杀了这混账东西!我没有他这个儿子!” 姬丹的门客和众亲卫们心里一惊,受惊的兔子一般齐刷刷地看向蒙毅和李信。 既然已经被道破,那姬丹被搜出便是迟早的事,他也绝逃不过秦军严密的搜捕,那就干脆放手一搏。 与蒙李二人离得最近的几个燕兵当即抽剑要去砍杀他们。 嗖——嗖—— 秦兵几箭飞射,将这些企图反抗的燕国士伍射杀在当场,中箭之人先后扑通栽倒,左歪右斜地趴入水中。 剩余燕兵还有想抽剑反抗的,手刚握上剑柄就被射死。 其他人一见,自知难敌,心生气馁,便很快放弃抵抗,丢剑卸甲,举手低头。 王族贵眷惊声尖叫,拖着细软、抱着孩子,淌着冰冷的河水四处奔逃。 可哪里逃得走?周围都是秦军铁马,就只能哭丧着回到车旁,接受被俘。 李信大手一挥,半数秦军骑着马在河水中搜寻起来,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芦苇丛。 被风吹皱了的衍水冰凉刺骨,躲在远处的姬丹伏下身子警惕着。 他动得嘴唇发紫、颤抖,牙齿不住地上下打颤。 见大批人马朝自己的方向摸索找来,心惊片刻,想着不能坐以待毙,一横念,就蹲身划水向岸边游去。 “在那儿呢!”一个秦兵大喊,“那儿有个人!” “抓住他!生擒!将军要活的!” “那边河水太深,马匹过不去!” “那就等他上岸,再射他的腿!” 姬丹正划到水深的地方,听了这话,索性踩着水在河中停下,只露出一个脑袋,让秦军无处可射。 可他也坚持不了太久,手脚被冻得麻木,逐渐力竭,开始频频吃水。 即使可以射伤他的肩膀,但此时若贸然发弩,必使他脱力下沉,不用等秦军接近,姬丹就会淹死。 蒙毅要活的,要把姬丹带到荆轲面前,为他对荆轲、对灵儿嫂子和孩子、对吕院上下一百多口、对徐夫人一家、和对高渐离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娘的。”他臭脸啐了一口,策马入水。 不待将士们相劝,蒙毅的黑马已经淹进水面大半,淹过了马肚,他自己两腿也泡在水中。 他不顾酷寒袭身,拼命挥斥马鞭,身下黑马早就不情不愿,怎么都不肯往前。 蒙毅骂它一句“废物”,便脱下铠甲,下水游去。 “蒙毅回来!”李信又怒又急,“别犯傻!他死就死了,你不能有事!” 秦军齐声劝喊,两三千人的喊声被风卷着一阵阵地传来,趁着风势传到蒙毅耳中,显得异常响烈,但谁也劝他不住。 蒙毅闷头划水,水都下了,眼见着事情完成了一半,难道还要放弃回头不成? 但他生长在关中大地,游泳并不熟练,却硬是拼着一腔怒火游到了姬丹旁边。 姬丹脸色发紫,眼睛开始翻白,已经死了一半。 蒙毅拖过他手臂,一掌将他劈晕,又费力地把他带回岸边。 “蒙毅!” 李信气冲冲地大步走来,一把拎起他衣襟:“违抗军令!你可之罪?” 蒙毅冻得满脸僵硬,脑袋一顿一顿地横抽,用力眨眨眼睛:“听、听凭将军处置,但姬丹,我是要、一定要带、带回来的。” “唉,”李信叹了口气松开他:“你啊,蒙家的,都是一个样子。” “呵,”蒙毅僵僵一笑,“呵呵。” …… …… 姬丹被捆绑着带回了蓟城,蒙毅亲自将他押送到吕院门口。 吕院的大伙出来围观,他们早已知道吕院被软禁了两个月全是出自这个太子之手,还害得荆主事的夫人差点难产丧命,都对着他指指点点,不住唾骂。 姬丹闭上眼睛感受着侮辱,垂头丧气,身形具垮,对旁人的言语早已没了反应,那是一种任人宰割的自暴自弃。 荆轲接到消息,把家人留在屋里,要吕萌看着别让他们出来。 “去做什么?”段灵儿见荆轲面色阴沉,隐隐不安。 “蒙毅找我,”他说,“很快回来。”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姬丹时,两人处境反转,他已沦为荆轲的阶下囚,捆手捆脚俯首低头。 荆轲不急开口,揣着袖子看他,目光懒散轻蔑,正自思忖要怎么招待这位“囚太子”。 姬丹见到他,一反之前的颓态,似乎那些沉默是在为此刻的爆发积蓄力量。 他冲着荆轲破口大骂:“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叛徒!奸贼!勾连嬴政那厮毁我燕国!我燕国臣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定要抽你的筋扒你——” “车裂便宜你了,”荆轲慢声打断,“得剐。” “什……”姬丹嘴巴张合一下,“不!我是燕国太子,怎会由你一介小民宰割?我要见嬴政!” “不好意思啊,正是我一个小民把你堂堂的燕国太子弄到这个境地。不听我劝,执意刺秦与秦王作对,便是此番下场。” 姬丹大喊:“你不懂!我对燕国的一腔热情岂是你这凡夫俗子能明白的?” 荆轲很懂,荆轲理解,此时懒得多说半句。 而他绝对不能容忍一件事,那是底线。 他下阶两步,俯身凝视着姬丹:“你想怎么做我不管,但你要是敢碰我的家人、朋友,我便要你粉身碎骨。” 说罢鄙夷地白他一眼,转身朝蒙毅走去,行了一礼道:“还请将军派人执行王命,处置太子丹。” “你们不能动我!秦王不杀王族俘虏!你们这是滥用私刑,嬴政若是知道了,定会下你们的罪!把你们抄家灭族。” 姬丹一通嘶嚎乱吠,不由分说被带进蓟城市集,绑上了十字木架。 刽子手正在磨刀,小刀,剜肉的那种。 旁边一位行刑官,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出秦王的命令,念完之后,姬丹软了腿,下摆中间洇出一片尿渍,滴滴拉拉落在地上。 他要被活剐一千零六十二片。 六十二,陆贰,小鹿儿。 “王上让我问你,”荆轲冷面冷声道,“那种无力无助的绝望,你,感受到了么?” 姬丹脸色煞白,大口喘息道:“……他……果然,看书ww.uukanshu.co 这是他的报复……他……” 他说着说着没声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的剧烈震颤,颤抖到一种夸张的地步,连同整个木架都跟着一起晃动。 无力,无助,绝望。 荆轲转过身,朝行刑官作揖:“王上要我问的话问完了,请动手吧。” …… …… 蓟城市集中,燕国太子撕心裂肺的惨叫足足持续了三天,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叹尽最后一丝气息…… 昔日那个人们口中温和谦恭、却心怀暴虐的伪君子如今变成了一千零六十二片肉,一片不多,一块不少。 刽子手经验老到,完美完成王命,得到了五斗米和一千钱的奖励。 之后,姬丹的头被送去咸阳呈给秦王,剩下来的,喂狗。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想我,就看骨头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在俘虏燕王、杀死太子丹后,秦军一鼓作气,火速集军朝燕国辽东之地进军。 没了燕王,没了国家,没了主心骨,将士们不知为谁而战,辽东的一万燕军很快就不战而降。 秦军一路挺进,行军到了燕地最东北的阳乐和襄平,往两座城邑的城头插上“秦”旗,燕国就此彻底覆灭。 如果不是蒙毅当初坚持渡河,秦军很可能因为放弃追击燕王车队而在衍水折返,从而让老燕王逃至辽东,将燕国的受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如今,燕国比历史上提前四年灭亡。 次年开春,秦王政二十一年。 秦军接管燕都蓟城后,掉转矛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灭掉了代国,把代王赵嘉押送去咸阳软禁。 而代国就变为了秦国的代郡,治所设在代县,燕国境内原有的四个郡,上谷、渔阳、辽西和辽东则继续延用,燕赵两国也彻底成为秦国的东北角。 至此,想象一下地图,华夏大地已经被一道从左下到右上的斜线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从西南方的蜀郡,到东北方的辽东,西方和北方尽数归秦,东方和南方还余一个至今都没睡醒的齐国,和一个陷于内斗但也不能小觑的楚国。 至于中间、正卡在这条线上的小小魏国,秦国只要稍稍一碾,就能把它压碎成粉末。 不急。 嬴政在短短一年里、一口气灭掉燕赵两国,收了那么多地、那么多人、那么多兵,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 接下来的一年中,秦国都在积极整顿新收纳的燕赵两地。 咸阳兑现了之前给予部分燕廷大臣的承诺,给了点赏赐,又将他们安排进内史为官。 其余的则留在原籍做郡官、县官,大部分人官职不变,只是前缀由赵国和燕国变成了秦国。 秦国在兼并国家后的接管工作上早已有了丰富的经验,操作起来有条不紊。 从官员职务到百姓户籍,从城头旌旗到军营布置,全部按照秦国的标准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冠名和统计。 秦国官吏们挨家挨户上门登记人口,入籍造册,丈量田亩土地。 以前的赵人、燕人全都成了秦人,秦国又多出将近五百万人口,其中可战人数约为五十万。 这五十万人急需接受秦军严格标准化的管理和训练,以便尽快投入灭齐和灭楚的战争。 燕赵旧地新建了几处兵营,派驻了土生土长的秦国将领进行操练。 期间发生过几次成规模的兵变,多是由反秦士伍组成的,不过只是刚冒了个头,在秦军的铁腕管控下,兵变很快就被镇压,几千人当场处死,枭首示众。 几千颗脑袋在大营辕门前堆成一座座骇人的小山,非常有震慑力,其他人即使心有反意,见识过秦军的铁律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不过这种事也不能光靠杀戮来制止,为了避免以后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秦国早有准备,颁布了一系列优待法令来稳定燕赵军士们的不满情绪。 军饷比原来多,家里只要有一人参军,其他兄弟可免除一年徭役。 他们的军公爵制实在是太诱人了,底层的士伍可以靠此机会立功晋升,一级一级攀升,攀到曾经作为一个平民永远无法想象的高度。 有了这些期许,大部分的士伍们还算服帖,未必都是诚心臣服,也许只是没有能力。 然而在秦军洗脑般的高强度训练和军功爵的刺激下,他们很快就把国家被灭的一腔怒火和悲愤转化为要灭掉齐楚、立功进爵的勃勃雄心。 当然,这么多军士,对酒的需求也是空前巨大的。 朝歌吕酒和濮阳段氏酒坊成了北方五十万秦兵的最大供酒商,需要两位东家回去坐镇。 自燕国被灭后,从蓟城到濮阳的路便成为了秦国的内部道路,沿途有秦军驻扎,流民匪寇都躲进了深山,道上还算畅通安稳,荆轲和吕仅便打算在夏末时节启程返回濮阳。 临行前几日,荆轲一家来向徐夫人道别辞行。 之前他家被姬丹软禁,借以铸造毒匕的机会从田光那里得知荆轲受到威胁的事,便暗中谋划着要帮他脱困。 不过即使盖聂在蓟城有些管用的门路和江湖人脉可以将自己一家救出,但事关吕院一百多口性命,实在超出能力范围,绝不能轻举妄动,他们也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被软禁着。 除了徐暖因为要出门买菜而跟守卫吵过几架外,看守和被看守的双方并没有发生大的冲突,直到秦军突袭吕院那天…… 姬丹见报复吕院无望,就立即命人来杀掉徐夫人一家,徐夫人、盖聂和徐暖手上都有功夫,三人强强携手,拼死抵抗。 但面对人多势众的燕兵,很快也觉得吃力不敌。 他们就趁机一把火点着屋子,将一直在附近待命、暗中关注这里的杨允和陆林引了过来。 二人用响彻天空的独特哨音召集来了更多的江湖朋友,众人从四面八方的巷道中接连赶至,通力拼搏。 守卫们本就被秦军攻城乱了心,且不知上锋生死如何,眼下还遭遇这帮子江湖人的拼命搏杀,实在没心情跟他们搅和,就边打边退地逃跑了。 之后姬丹匆匆忙忙带着父亲和家眷出逃,调走了城中大部分的守卫,也无暇顾及这些人质,徐夫人一家终才脱离虎口。 可老房子全被烧光了,当晚连住处都没有,一家六口愣是在杨陆二人的小屋子里挤了一宿,次日才去吕院找的荆轲。 他们现在住的,也是荆轲后来给置办的新宅子。 饯行这天,徐暖一个人操持了整桌的饯行宴,还是当年那般风风火火,爽辣的性子一点也没被那些变数而影响。 盖聂喊来高渐离、杨允和陆林和另几个在那晚赶来相助的兄弟,老朋友们带着酒菜纷至沓来,温馨丰盛的宴会很快开始。 大家一边赞叹徐暖的好手艺,一边推杯换盏、浅唱低吟,尽管脸上带着笑意,气氛却略有些伤感流连。 宴会直至深夜,孩子们打了地铺睡在旁厅,大人们意兴阑珊,久久不愿散席,都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时光。 荆轲酒意浓醉,昏昏举杯随意问道:“真的……不去濮阳了?” 他喝得双目失焦,并没有明确地问向谁,一屋子人除了段灵儿全都纷纷摇头。 徐夫人严肃了大半辈子,这会儿也难得放松,懒散地向后倚靠,拍拍全是酒的肚子:“老了老了,跑不动了,就在这蓟城终了吧。” 盖聂乐呵呵地跟着点头,什么话都还没说,就遭到了妻子的“灵魂拷问”。 徐暖身醉心不醉,在有些问题上敏感得可怕,她斜眼盯着丈夫:“有人想去呢,濮阳莺莺燕燕的东西可不知比蓟城多了几倍,想去吗?” “嗝。”盖聂意识散乱,完全没听清她的问话,觉得只要应和她就对了,便憨憨点头:“嗯……” 徐暖当场暴怒,揪住他耳朵训斥起来:“让你给我‘嗯’!还想着那狐狸精呢?我告诉你……” 巴拉巴拉巴拉…… 妻子的警告和数落简直把盖聂逼上了绝境,一路躲到荆轲身边,忽然抱着他痛哭起来。 酒酣意丧,离别感伤,委屈和不舍还有说不清的许多复杂情绪同时缠绕上心头,盖聂嚷嚷着听不清的哭腔,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擦在了荆轲身上。 他哭,荆轲也鼻头一酸,无措地在案上摸了两把,醉醺醺地递去一块吃剩的骨头,拍拍他道:“盖兄若是想我了,就……就看看这块骨头,然后就不想了。” 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傻事,而盖聂是他心心相印的好兄弟,是兄弟就得一起傻,真挚地点点头:“嗯,我一直记着荆弟,这块骨头……我会带进棺材里,至死不分离。” 接着,这肉骨头就像什么定情信物似的,被他小心翼翼地揣进胸口,脸上还挂着幸福腼腆的微笑。 一旁的段灵儿和徐暖:“……” 两个大男人诡异的肉麻,哭成一团,难舍难分,妻子们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徐暖也顿时没了气,把段灵儿拉道旁听去说些闺中的悄悄话。 而高渐离不愧是矜重的安静美男子,即使他也酒劲上头、晃晃悠悠,但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超高的演奏水准,左手托筑,右手打板,缓缓来了一曲《关雎》。 “关关雎鸠,u看书 uknshu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唉……” 无限思念化作一声追悔莫及的叹息,飘然散去,散入这夏季的夜空。 想到往昔的恋人,高渐离再也无心奏乐,缓缓起身离席。 旁边的朋友各自有伴,成家的成家,没成家的也有交心知己铁兄弟。 他与盖聂虽为好友,但也仅是合得来的朋友,总归不是知音的伴侣。 而那知音……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高渐离叹惋着,抱着她送的梧桐筑来到院中,轻轻仰首。 今夜无月,只有绸缎般的银河洒过天际,璀璨壮丽。 他望着西南方的星空,眼角涌出两道晶莹:你还好么? 濮阳……我还能回得去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芽,发芽的芽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蒙毅和李信随王翦攻下蓟城后,后两者在城中逗留了一个多月,布防整顿,安置妥当,便率领七成大军班师回咸阳。蒙毅则受命留下,一直待在这里的县府公廨监管秦吏接手政务。 荆轲便一直觉得那是他的任务、是工作、是他身为秦将的职责。 然而等到要启程离开时,蒙毅竟带着五百骑卫来护送吕氏商队南下,要一路送他们回濮阳,这就有点多余了,荆轲方才对他的滞留产生了几分猜测。 嬴政在那晚与他达成条件,准许他回濮阳与家人见面后再休整一段时间,将于明年春天去咸阳做他的客卿,看剑的剑卿。 而眼下蒙毅一直像个粘手的浆糊一般黏在自己身边,稍加猜测,便也能猜到他八成是嬴政派来监督的。 监视倒不至于,蒙毅也没有时时刻刻盯着荆轲一家,他自己每日的任务就已经够他晕头转向,还不忘时不时地来吕院看看。 而他的存在确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荆轲要去咸阳履行他的诺言,完成他与嬴政的约定。 蒙毅呢,这个傻小子满心以为是王上体量,让他和好友多见见,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给荆轲带来的无形压力,还说是:“王上关心你呢。” 荆轲:“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他啊。” 他的王上才不会随便关心没用的人,他关心的只是无刃剑的天机和秦国的未来。 有了五百秦国铁骑的护卫,从蓟城南下回濮阳的一路相当顺利,且难以避免地枯燥劳顿。 不过又因为还有吕萌同行,这位蒙家二夫人大大落落地指挥这个、差使那个,段灵儿这才有了个伴,她和阿云也不至于在全是男人的军中带着孩子束手束脚。 车马一路快行,半个多月就回到濮阳。 蒙毅不光要送荆轲回濮阳,还要留下来督促他去咸阳,简直是贴身护卫一般的存在,也是秦王的小耳目。 可一般的耳目,绝不会跟荆兄在篝火边喝酒喝到天亮,也不会跟荆兄谈起在家带孩子的酸甜苦乐,更不会把荆兄拉到墙角偷偷跟他哭诉妻子的强势不讲理。 而荆轲也并不觉得他是耳目,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只是被他的王上利用了与荆轲的友谊。 荆蒙二人本就是相识多年的朋友,第一次见面就一拍即合搭伙救韩非,后来又一起见秦王,还一起随军奔袭蓟城,在吕院打了个不大不小的仗,或许对于蒙毅来说,那次只能算场群架。 能有这么个朋友很难得,荆轲很感激,也很珍惜,对他“秦王派来监督”这一层的身份就不太在意了,而且自己原本也该去咸阳履行诺言。 一众马车在骑卫的跟随下徐徐接近濮阳北门,头车刚进城,窗外就传进几声少年的呼喊,他的声音跟着车队一路小跑,似乎在找人。 “阿姐?姊丈?” 荆轲和段灵儿在车内对视一眼,那声音虽是陌生的,像是刚变声没多久,但语气和腔调却很熟悉,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喊着这两个词。 荆轲让车夫停车,掀开窗帘,跟段灵儿一起欣喜地朝外望去:“小禾?” 外面是个眉清目秀的大小伙子,只一眼,变瞧出那是被拉长、长大了的段禾苗,现在算来,该有十七八岁了。 他的容貌变化不是太大,还是原来的轮廓,少了些圆润多了点硬朗,依旧精神奕奕,满面神采,蹦着跳着……稚气未脱。 家里收到消息,便差段禾苗算好了时间来城门接人,却不知他们究竟在哪一辆车里,只能跟着一路跑一路喊。 听见荆轲喊自己,就大步掉头赶紧跑回来,看见人,稍愣,张口就说:“姊丈……你留胡子了?” 他笑了笑:“嗯。” 他留了两撇八字胡,看着精明有气度,不过依然会躺在段灵儿怀里撒娇,说些没羞没臊、与端重形象严重不符的萌言萌语,习惯性地眉头一拱,眼巴巴望着灵儿强行扮嫩,违和得简直令人发指。 段灵儿受不了他这样,总觉得留胡子的都是老头子,还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很小,批评他“老牛吃嫩草”。 可她嘴上这么说着,每隔两三天就要精心帮他修剪胡子、剃净胡茬,还用首乌和一些草药调出了能让胡子变得油亮笔挺的膏剂。 平时看见他胡子歪了、胡须岔了,就用母亲看儿子的眼神严肃地拨弄几下:“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连自己的胡子都不会弄。” 荆轲委屈巴巴:“慈母多败儿,勤妻……勤妻多……懒夫,嗯。” 段灵儿就会学着段夫人说叨段然的口气,笑骂他一句“老东西”。 而此时,段禾苗在车外盯着灵儿,兴奋地跳起来:“啊,阿姐一点儿都没变,爹爹和阿娘可想你了。” 灵儿依偎在荆轲怀里朝外伸头,眼睛上下扫着打量这个弟弟,眼眶忽地一红,似哭似笑:“小禾都这么大了,我差点认不出,爹娘身体如何?” 段禾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得很呢。” 荆轲正要招呼他上车一起回家,不远处吕仅的车子也冒出一个脑袋:“啊,小禾!” 段禾苗还转着头四处看,不知是谁在喊自己。 “这边!我啊,是我啊,吕仅!” 两个好朋友视线一碰,段禾苗拔腿飞奔过去,吕仅也蹭蹭跳下车,与他在路中间热切地寒暄起来。 想当年两个孩子分别时曾相拥而泣、哭天喊地,好一出生离死别,如今重逢却显得格外安静,笑着说道几句,约了明日再聚,眼下双方还要各自回家拜见长辈。 段禾苗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他身高腿长,都快赶上荆轲了,一上车,车厢里就显得满满当当。 旁边还有灵儿和两个孩子,两个大体型的男人便只能屈屈巴巴蜷着腿,忍耐一下,一会儿就到家了。 而小金刚则对这个突然挤进来的大哥哥有点怯生,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毕竟荆轲他们离家时,这孩子只有一岁多。 “小刚吧?这么大了。”段禾苗笑着想去摸摸他,“别怕,我是你舅舅。” 小金刚眨眨眼睛,朝父母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两人鼓励地点了点头,他才放下戒备,腼腆地喊了声:“舅舅。” 段禾苗笑着应声,又看向阿云怀里熟睡的孩子:“这是……” 灵儿:“这是你外甥女,荆念儿,十个月了。” 禾苗好奇又温柔地戳了戳她的小脸蛋,心里攒着一句话,不知是现在说,还是回家再说。 荆轲眼尖,很快就发现他心里有事,直接问道:“怎么了?” “我……” 他吞吞吐吐的,盯着念儿眨眨眼睛,决定还是提前将这事儿说出来:“咱们又多了一个弟弟……” 段灵儿:!!! 荆轲:…… 荆刚:? 掐指一算,这段然年近半百,段夫人也四十多了,怎么还是这么……有活力…… 段灵儿眉头稍蹙,却又笑着问出:“什么时候的事?阿娘她怎么……” 段禾苗:“嗯……在你们走之后不久诊出的,后来……阿娘就生了一个儿子,段禾芽……现在两岁多。” “什么?”荆轲没听清,“段禾什么?” “芽,发芽的芽。” 他表情复杂:“这是……谁取的名?父亲吗?” “是啊,还能有谁?” “真是……嗯,好名字,跟你的‘苗’凑成一对。” 段禾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家里都觉得挺好,还请卜人给算过,说段家未来会兴盛呢。” 荆轲承认,有了五十万士伍的酒业生意,段家以后真的要兴盛了。 他们在燕国的时候,段禾苗一直在跟酒坊主事和姜雅学习经商,那几年往东郡运的军酒都是禾苗亲自监送,他处理这些事情已经非常上手,可以独当一面。 而青禾轩的生意,虽说因为战事的缘故大不如前,但也不容清闲,时不时地还是有人来下些宴会单子,隔三差五就来问楚国稌米来了没?青禾团还能不能做? 段禾苗为了满足大家对青禾团的渴望,特意请吕氏去楚国的商队从楚国的鱼米之乡大量购进稌米,高价求购,原价售卖,亏本卖回忆。 这才填补上热爱青禾团的人们心灵的空虚,让大家觉得濮阳还是老样子,即使打仗也能吃上青禾团,那其他的就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荆轲对此露出满意又欣慰的微笑…… …… …… 一行人回到家,首先来主屋拜见父母。 段夫人按捺不住期盼的心情,早在院门翘首等着,看见女儿和外孙回来,一把抱上去哭成泪人。 她对着外孙左亲右亲,吓得小金刚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来,她便又去亲新多出来的外孙女。 一家人在院中团聚,uu看书w.ukanshu 段然缓步走来,轻咳两声,大家才朝他看去。 他老了,头发灰白,小胖脸上的肉松弛地垂下,背也有点驼。 荆轲和灵儿立即上前行礼:“见过父亲,我们回来了。” “嗯。”他眨着泛红的眼睛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摆摆手:“回来就好,那……那就准备吃饭吧。” 接着大家就进到主屋吃个团圆饭,荆轲和段灵儿也见到了新弟弟段禾……芽,比小金刚还小,辈分却大,小金刚得喊他一声二舅。 二老,二大,一少年,下面还有四个幼龄孩子,坐在一起济济一堂。 段家人丁突然间兴旺,也的确是家族复兴繁荣的征兆。 荆轲在高兴的同时,也觉得肩上的压力变重了,这个家不再只是自己和灵儿的小家,而是整个家族…… …… 第二百二十五章 你说谎的样子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夏夜清凉,流萤点点。 在段家的温馨小院中,一旦入了夜,仿佛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的。 一人高的院墙就像一个简单的屏障,能把一切烦扰的事情挡在墙外。 团圆饭后,段灵儿与段禾苗带着孩子去母亲屋里叙叙,这几年在燕国发生了太多事,尤其是荆轲出事的那两个月里,灵儿又积了天大的委屈,攒了一肚子的话要灌给母亲,光是早产那个晚上的事,就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孩子们跑跑跳跳地嬉闹,还有段夫人的惊讶和愤怒。 她也不管什么来龙去脉,拍案大骂要去扒了荆轲的皮,活造孽的东西让她的女儿这般受苦,手上已经抓过了一把钗。 灵儿赶忙拉住母亲,怕是她会错了意,解释说那造孽的人已经被秦王下令削成了一千多片肉,段夫人这好像才解了心头气,又问:“真的是一千多片吗?你看到了?” 段灵儿摇了摇头:“阿轲不让我去看,我也是听邻家婶子们说的。” 后来,无论屋里传出什么动静,最后都变成一种重归太平的安宁,灵儿太累了,偎在母亲身边睡了过去…… 而书房里,荆轲向段然抛出的话题,就显得严肃许多。 “去咸阳?”段然揪着小灰眉,满不理解,“这怎么刚回来就要去咸阳?” 荆轲低头挠了挠眉角:“是,那边有点生意,需要我过去常驻,明年开春就带着灵儿和两个孩子过去,以后……我们尽量常回来看看。” 段然老精明了,歪头一想,便问道:“是不是秦王?我听说了,他封你作客卿?好像是什么……剑卿?是与那无刃剑有关吧?” 荆轲本想搪塞,琢磨半天觉得这种事掩不住,藏得越多只会越引起父亲担心,便点头承认:“是。” 老父亲叹了口气:“你们在燕国的事,家里多少知道些,旁的也不再多问,总之人没事就好,可你若真要去咸阳为官……” 段然不喜欢官场,水深、浑浊、费脑子,脑袋还别在腰带上,一步不慎,全家陪葬。 他可受不了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脆弱的小心脏很可能会被吓得裂开,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才是最理想的生活。 他当然也不希望女婿过去淌这趟浑水,况且对方还是秦王那种一怒之下就杀人的君主,连自己襁褓中的弟弟都杀。 荆轲:“虽是客卿,但王上并没有给我分派官职,只是一个可以留在咸阳的身份。” “那他为何如此?” 荆轲慢吞吞给自己倒了杯水来拖延时间,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此去咸阳,虽说是做了客卿,但伴君如伴虎,随着秦国版图一步步地扩大,嬴政也会慢慢膨胀、刚愎,难以琢磨。 荆轲一点儿都不想呆在他身边,但当时情况紧迫,时间紧急,他急于借助秦军的力量去救家人,也只能答应。 客卿,一般是别国在本国担任高级官员的人,比如李斯。 而嬴政给荆轲的只是一个称号,没有官位,也没有实权,更加不存在什么爵位,没准连俸禄都没有。 荆轲这个客卿,因为关系到无刃剑,便被叫作剑卿,听起来好像挺有那么些个名堂,可终归是个摆设。 像这种虚名,嬴政可以随口给,不想用人了也可以随时收回。 现在历史的方向已经变得不同,荆轲也不能再完全按照那个老路子预测,这样的话,知道“天机”的优势其实不算明显,或许反而会形成误导而造成麻烦。 即使仍然能够参考借鉴一些,但很大程度上要决定于自己的灵活机变,也就是……碰运气,嗯。 站在嬴政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没有“这个历史”和“那个历史”一说。 他只有一条路:未知。 所以在他眼里,无刃剑就该是为他指明道路的工具,好的未来,便沿着它走,不好的,就去改变、避免。 然而荆轲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并不能忽悠嬴政太久,一旦他发现荆轲通过无刃剑做出的预言频频失误,那就是荆轲的神棍之路走到头了。 现在他还没到秦国做客卿,就已经开始思忖退策,必须想办法找个合理的理由从嬴政手上完美脱身,同时还不能牵连濮阳的家人。 这种事光想是想不出来的,得去了咸阳,遇到事情才能见机行事。 但早做准备总归没错,他要趁着这小半年在濮阳的休整时间开始摸索退路,还得带上这一大家子。 思来想去,未免段然担心,他决定隐瞒“天机”的事,转而说道:“王上与我投缘,想看看无刃剑法,也留我在咸阳……呃,聊聊天?” 他出口才发现,这说的居然是扬声的问调,心虚啊。 段然有气无力地砸吧了一下嘴,小胡子狐疑地翘着:“你说这话……以为为父会信?虽非亲生,但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说谎的时候,会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眼睛,对,就是现在这样,你自己看看。” 荆轲一愣,猛眨几下眼睛揉了揉,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下意识的小习惯。 “若只是聊聊,”段然继续说,“又为何要封你个客卿,你又怎么会被秦军护送回城?” “我……” “你也快到而立之年,有自己的事情和路子要走,我这个养父说不上许多,你必须要在心中有所权衡,而首要的,是你答应过我的,务必要保证灵儿和孩子们无恙。” 他郑重点点头:“那是一定。” 段然捶捶老腿舒了口气:“好啊,荆老兄的儿子有出息了,做了秦王的客卿,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荆轲:“……” 你确定?也难怪,你不知道他身份。 庆云老爹可是信陵君的门客,恨秦国恨得要命,任务失败还以死谢罪。 要是让他知道唯一的儿子去秦国效力,一定会一脚踢翻棺材板,从地底下跳出来指着儿子大骂“畜生”“走狗”“逆子”!然后再一头背过去,或是拉着儿子陪葬。 荆轲低下头,强忍住这种羞愧内疚但又想笑的奇怪情绪。 可在段然看来,他这是被表扬了不好意思。 “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段然说道,“为父虽不愿你入官场,也不常夸人,但你能有今天,在吕氏受到诸多倚仗,又把段氏酒坊做到那么大的规模,为父必须要好好夸夸。” “嗯。”荆轲抿着嘴,小点一下头,心里五味杂陈,他快要绷不住脸了。 “……你完全可以带着灵儿出去另购宅院自立门户,却还要像入赘似的住在家里,我都知道,你是为了灵儿,让她可以和我们继续住在一起……” 段然开始感怀,感怀当年是怎么养着小荆轲的,感怀当初不让女儿和荆轲在一是多么犯傻…… 感怀这个,叹惋那个,荆轲就认真听着。 想这老父亲平日看起来温吞懒散,但心细着哩,记住了家中大小事情的点滴细节,此时如数家珍般地缓缓道出…… 段然还记得,灵儿小时候顶嘴受罚,要被打十下手心,小荆轲挺身而出,说自己愿意被打三十下,如果这能免掉灵儿的板子的话。 他惯常老实巴交的,哪里会挨板子?怒火攻心的段夫人当然没理他,把他扯开,硬是用力抽了灵儿三四下,小丫头忍不住哭了出来。 段夫人还要继续,一板落下,却“呯”地击在小荆轲伸去挡着的手背上,立马就显了一道红印子。 “有我在,谁也别想打灵儿!”小荆轲忍痛喊道,眼睛瞪得快脱了眶,像是要跟人拼命。 他来段家几乎没怎么喊叫过,这一嗓子很是意外,段然夫妇立时定在当场,没想到这总角小子还是个痴情的。 痴情小子呆呆地留在原地等着继续挨板子,而趁着父母愣神的空档,小灵儿一个溜烟,牵起他就跑,段夫人哭笑不得,便没去追,那样倒真显得自己是个悍母了。 而从那时起,段然便觉得荆轲这孩子可以依靠,但当时还小,没真正往婚事上考虑。 荆轲一边帮他捏着腿,一边认真听着,这事他有点印象。 那天被打之后,小灵儿一路牵着小荆轲的小爪子,把他带回自己屋,帮他吹了又吹、揉了又揉,小荆轲很快就不疼了,对灵儿掏心掏肺的,还对天发誓:只要有他在,就不再让灵儿挨板子。 至于后来还有没有挨过板子,荆轲实在是不记得了,那多半就是没有。 段然又说了些其他鸡毛蒜皮但在他心中却无比怀念的回忆,没一会儿就讲累了,荆轲陪着他回屋。 段灵儿在母亲那边眯过一觉,精神了些,两人向父母道过晚安便离开。 他们带着孩子回到自己的院子,阿云和阿青已经将这久违的温馨小院重新收拾出来,铺上前两天就晒好的被褥。 在燕国呆了快四年,段灵儿始终没有真正放松过,直到此时回家,这才是她能彻底安心的地方。 睡前,灵儿枕在荆轲胸口问:“我们可以不去咸阳吗?经过燕国的事,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荆轲许久没有回复,灵儿还以为他睡着了,挠挠他鼻子。 他轻笑一声,握住她手,靠在脸旁细细摩挲:“我答应过王上,他已经派兵救下吕院,我得信守承诺。” 灵儿并没纠结太久,叹了口气:“唉,好吧,早就说了你去哪我去哪,不过等你到见秦王,可得想个法子跟他好好说说,让我们回濮阳照顾父母终老呢。” 她这话轻巧得跟讨价还价似的,好像秦王是个好说话的店家,你让一步,我让一步,他就能被说服似的。 荆轲没底,可也只能点点头:“放心吧……” …… …… 次日一早,荆轲和段灵儿去拜访吕从革,他的身体比想象中的要好,也许是回到濮阳放松了下来,可以常在院中走走。 老人还学着已故的吕老夫人那样,让人在家里种花养鸟,他说:“怪不得老夫人常笑,原来养这些东西真的有益身心。” 如今吕仅回来了,可以在他的指导下坐镇吕氏,主持大局,尽管还是少年,但吕家也算重新有了主心骨。 明确的继任者就是一个群体的定心丸,无论是商还是王。 之后夫妻俩又去了卫君府,子南雍从那个爽朗的少年变成了爽朗的男人,现在是卫国的国君。 尽管这国君也就相当于一个封邑的封君,但仍坐拥荣华和濮阳城中贵极的地位。看书 uukansuco 至于卫君夫人,荆轲以为吕若还会跟当年与高渐离分手时那样闷闷不乐,但五年过去,现在在她脸上看不到半点郁郁。 她端庄浅笑,落落大方,时不时含情脉脉地望向比自己小一岁的丈夫。 那种眼神,荆轲认得出,灵儿也常这么看自己。 看来她是真的过得很好。 那就好。 之后的几天,荆轲跟段禾苗又去酒坊和青禾轩看了看。 姜雅照看酒坊,酒坊也当然运行如常,除了更忙、雇了更多人就没有抬大变化,而青禾轩平平淡淡的日子一如既往。 接着分别去拜访了濮阳的老朋友,霍老已经去世,其他人都过着年复一年过着重复简单、时而忙碌的生活。 濮阳,还是那么平静。 第二百二十六章 水淹大梁4个字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次年春。 咸阳,秦王书宫。 韩国、赵国、燕国在短短几年内相继陨落,六国已灭其三,秦国兼并天下的滚滚车轮开始向南方倾轧。 嬴政召集一众大臣将领商讨灭国计划,很快,灭魏的日程被就被落实下来。 这要放在一百六十年前,对秦国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无异于硕鼠撞大象。 魏国曾是列国之中最先强盛而称雄的国家,那会儿正值春秋末年,战国初期,韩赵魏三家刚刚分晋不久,魏国第一任君主的孙子魏文侯起用法家李悝(音同亏)进行变法。 法家出手快准狠,政、农、法、军连发齐下,效果显著,魏国很快富强了起来。 在这次相对成功的变法基础之上,不久之后又有吴起对魏国进行了强有力的军事改革,以严酷的超高要求训练出一批精锐步兵,魏武卒。 魏武卒的选拔过程极其挑剔严苛,士伍们穿三层厚的铠甲、戴着头盔,要有能拉开开十二石的弓弩力量,每人负重五十支箭矢,持戈佩剑,带上三天的粮食,每天疾行一百里(秦里,约为三十公里)。 只有通过这样考验的,才能成为魏武卒。 当然魏武卒的待遇很优厚,凭军功获爵,全家免除徭役,还有良田美宅的补贴,这也使得普通士伍们奋勇训练,拼了命、挤破头也要成为队伍的一员。 而吴起不光看中个人英勇,绝对的服从、严格遵循铁一般的纪律也是士伍务必具备的特质。 在这个尤为看中重步兵的战国时代,能有一支魏武卒这样近乎现代化标准的特种军队,几乎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吴起率领魏武卒南征北战,一路向西攻占函谷关,夺取秦国河西之地五百里,叱咤中原,无可匹敌。 然而吴起变法也确实存在一定缺陷,加之魏国朝堂的混乱、战略失败、体制落后等等各种各样的因素,魏武卒的力量日趋减弱。 再有秦国在商鞅变法后的强势崛起,这支近乎无敌的军队再也没了往昔耀眼的光芒。 当初秦国还只是个缩在边陲与西戎杂居的落后弱国,被中原诸侯嘲笑为蛮夷,在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之后很长一段时里都没能再露锋芒,甚至让魏国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风水轮流转了一圈,曾经不可一世的魏国与昔日衰微的秦国处境互换,不是硕鼠与大象的关系,而是蝼蚁与大象。 魏国在经过短暂的辉煌后逐年衰弱,终于被它的老冤家秦国一点一点侵吞蚕食,现在只剩最后以都城大梁为中心的一块巴掌之地。 “魏国虽小,但绝不可掉以轻心。”王翦严肃道,“我军攻魏时,楚军极有可能趁机从后方袭扰,为了避免类似的状况,需得先向楚发兵震慑,而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之后秦军才能专心对付魏国。” 王翦的判断多半准确,在李牧战死后,世间再没有一个能与他匹敌的将领。 他的决策就是攻城指南,他的建议好比战争宝典,而他说过的话,完全可以编撰成一套《王翦教你如何灭国》系列参考书,也许还能配上实战路线的插图。 众将稍想片刻,觉得“参考书”说得对,相视着点点头。 李信出列拱手:“王将军所言极是,末将愿领兵攻楚。” 嬴政当即下令:“李信、蒙武领兵十万,一月之内扰楚北境,王贲随后,领兵十万直击大梁。” 将领们齐声领命。 王翦上了年纪,在去年攻燕之战中长途奔袭,骑马伤了腰背,自那以后便开始退居二线。 秦国最近几次的出征都由他儿子王贲领兵,他本人在这种军事会议上则尽忠尽职地做好一本“参考书”的分内事,提出建议、制定方略、为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预判,提前规避风险。 此时又对着羊皮地图细细考量,心生一丝隐虑。 “魏国这几十年屡遭侵犯,都城也做好了被攻打的准备,大梁地处要塞腹地,城墙是列国都城中最高最厚的一个,即使我军围城困守,里面的物资粮饷也能供军民坚持相当长的时间。 “驻军围城,十万兵围守若是数月之久,这对我军来说是非常大且不必要的消耗,万一齐楚两国在这期间又生事端,那便会牵制我国军力,魏国不下,齐楚引战,我军难免左支右绌。 “况大梁城外有着错综复杂的水道,河流纵横,密集成网,亦不便于大军排兵布阵,围攻大梁,看似容易,但倘若想快速拿下,必须得想个事半功倍的法子。” 嬴政听他此言,觉得很有道理,打是一定能打下的,但大军每走一天都是巨大的成本和开销,最主要是牵制了兵力,怎样攻打才能又快又省才是目前要考虑的问题。 “那将军可想到法子了?”他问。 王翦盯着地图,缓缓摇了摇头:“暂未想到。” “其他将军呢?” 王翦都没想到,其他将军就会想到了吗?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啊。 大家面露难色,只能齐齐看向地图上的大梁城,一个个沉目凝思,凿破脑袋想办法。 嬴政背起手站到王翦身边,君臣二人一起看着大梁城外那些弯弯曲曲的线,全是水道,都是来自黄河的支流。 这些河水要么绕城而过,为大梁把敌军挡在外面,割裂敌人的方阵。要么穿城而入,为城内军民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活水源。 嬴政犯难地摸了一圈下巴:他娘的,怎么这么多水。 等一下。 他灵光一闪,想到四个字:水淹大梁。 很熟悉,是从哪儿听到的? 好像…… 他闭眼仔细回忆起来,翻遍了脑中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好几次几乎要触到那个念头的来源却又一晃而过,不过没多久,记忆还是偏爱主人,让他猛然想起那个叫荆轲的。 这一年来,国务繁忙且杂,他差点要忘了那个厚着城墙脸皮说自己是“天机”的男人。 “水淹大梁”这四个字,正是他被蒙毅夫妻带进宫来的那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嬴政受了启发,眯起眼睛凑近地图,视线一点点地扫过这些弯曲复杂的、代表水道的黑色曲线,扬手往大梁城上划了个圈,轻点两下:“如果引水淹城呢?” “引水淹城?”王翦稍顿,随即眯眼看向地图,老花眼里闪着光芒,手指在河道线上缓缓抚过,边抚边想边说道: “河……鸿沟……入城之流足有八条,城墙高耸,城内积水可没过所有屋顶,乃至王宫楼阁……”他指尖停在代表王宫的小方框上,收手看向嬴政,点了点头,“可以,此计可行。” 嬴政:“当真可以?” 王翦沉声“嗯”了下,又对着地图比划道:“只要将上游的黄河岔道改道向南,就能将鸿沟水引来,再给入城的支流扩渠,便可使河水经由入城河引入大梁城内,先发制人,不费一兵一卒。 “也正如当年武安君水淹楚国鄢城那般,纵使楚军在汉水守备几十万兵力,而武安君所带不过七万士伍,仅仅派出千人至蛮河筑坝修渠,一声令下,毁坝放水,久攻不下的鄢城瞬成水城,全军覆没,只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原本兴奋的神采也黯淡下来,轻摇一下头,不再继续说。 谁都知道“只是”的后面是什么意思。 武安君白起攻鄢的那一役,鄢城城内三十五万军民瞬间丧命,多少无辜百姓成为了无情战争的牺牲品。 水退之后,秦军入城接管,看到的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一具具被水泡大的腐败尸体而堆起的一座又一座恶臭尸山。 参与那场战役的士伍如今大多离世或已成老朽,没人愿意提起那城中的可怕景象。 白起水灌鄢城也是在久攻不下、秦军陷入困境之后的无奈之举。 在筑坝期间,他还命嗓门大的士伍在城外不间断高声喊话,告诉楚人:秦军要淹城,百姓们尽快离开。 当时城内没人相信,觉得蛮水与鄢城相去甚远、毫无关联,怎么可能说淹就淹?还觉得一定是秦军使诈,企图骗他们自乱阵脚,便全都不以为然,结果又怎能想到秦军居然大费周章引水修渠,uu看书ww.ukanhu.co 结果整座鄢城被大水毁于一旦。 眼下出现了可以用水淹的相似情况,且已经被秦国摆上了军事会议的讨论中。 这个办法不用消磨过多的时间,不用牵扯宝贵的兵力,更重要的,不会出现我军伤亡,只要派工兵徭役去挖渠改河道,一招便能灭掉魏国。 但眼下秦魏还没开打,没有陷入当年那样的困境,不至用此绝招。 大梁城内也有不下二十万民众,加上内外军队,就已经超过三十万人。 尽管水攻效率高、速度快,可此时贸然选用这么极端的方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绝非优先的选择。 嬴政要地也要人,他要的不只是打败、战胜,更是统治。 一个有野望和雄心的君王,不会是一个只懂杀戮的怪物。 没想多久,他缓缓开口,说出一个决定…… 第二百二十七章 楚国有个项燕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众将听了他的话,觉得这只能是眼下最快最好的方法。 策略照旧,仍然是引水淹城,但在执行时,要效法白起当年派人向鄢城喊话那样,提前在大梁城放出风声,用鄢城的例子对城内百姓进行劝离,同时也对魏国君臣、军队劝降,而城外则要开工修渠引水来逼迫他们尽快做出选择。 而秦军最先要做的,就是立即出兵切断魏国对外联络的一切道路,防止他们与齐楚这两大外援结盟。 任务一一安排下去,大臣和将领们向嬴政告退,先后离开书宫,而嬴政则单独将李斯留了下来。 三十四岁的秦王正值壮年,三次成功的灭国战争和陡然扩张的国家版图让他的野心和信心迅速膨胀。 而在这种时候,他才不会被这种初步的胜利冲昏头脑,依然保持着冷静的清醒,也很清楚秦国的敌人没有灭尽,那就是还没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或者说,身为君王,只要戴上那冠冕、坐上那王座,一生都没有可以松懈的时候。 对于嬴政来说,不在朝会或是伏案批奏之时,那便都可以叫作“放松”。 和大臣边散步边聊天,看看花草,谈谈国事,就也算是一种休息。 “魏亡之后,列国就只剩齐楚了,廷尉觉得秦国该先灭谁?”他问向李斯。 李斯在入秦为官的第一天,就为这样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作为一只功利狗,他无时无刻不在权衡着哪种做法会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仕途大过一切,垂垂老矣的母国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灭掉母国能为自己带来无尽的荣耀和前程,那他必是第一个举起大旗的人。 “灭齐。”他回道。 而这个答案,并不是他的母国楚国。 “倒是有点意外,”嬴政锋眉微扬,“你是楚人,寡人曾以为你会为了避嫌而提议先灭自己的母国。” 李斯谦恭回道:“臣为秦臣,食秦俸禄,所有的思量皆是为秦国着想,是出于对秦有利的方面、多番推敲而做出的考虑,也不会因为避嫌母国而影响判断。” 嬴政听罢,一语不发,揣起袖子缓步迈出殿门。 李斯慢慢跟随在他身后半步,不知这个答案能不能得他信赖,但以嬴政的深谋水准和与自己多年君臣相处的默契,应该不会对这句话产生猜疑。 书宫前院春暖花开,春天的阳光极赋感染力,温和地洒在嬴政脸庞,把这位硬面君主的面孔照得暖意融融,眸光柔软。 他闭目深吸了一口淡甜花香,呼出之后再睁眼,就又恢复了寻常的冷漠神情。 “好一张伶牙俐齿,好一个对秦有利,说说,怎么就对秦有利了?” 李斯便欠身道出自己早已存在腹中的、反复斟酌之后的想法:“王上命臣安排在楚国的耳目来报,自去年燕国被灭之后,楚王负刍已秘密派人去齐都临淄暗中谋划结盟一事,本想直接入宫面见齐王,不过却连齐王宫都没进便被齐相派人暗杀。” “齐相,”嬴政哼声点点头,面露鄙夷,“寡人记得,是一个叫后胜的,他胃口不小。” “是,秦齐远交近攻这许多年来,为了让齐国保持作壁上观的袖手之态,自惠王时起,便往齐国送去了巨量钱财,一代代的齐相都受秦贿赂深甚,这后胜便是最贪得无厌的一个,也是最卖力为秦的一个。 “齐国有此人为相,内里早已溃烂,况齐王对远交近攻信以为真,这么多年并没有认真操练军士、整肃军队,齐军一盘散沙,灭齐只是覆手之间,而楚国可就不同了……” 这时,两只胆大的蜜蜂从嬴政面前嗡嗡飞过,他停了一步,视线追着蜜蜂飞走,飞到后宫的方向。 李斯的话音也跟着停下,嬴政稍稍抬手让他接着说,自己继续迈开步子。 “……楚王负刍三年前弑兄上位,兄弟阋墙在楚国并不鲜见,许多任楚王都是这般杀兄弑父得来的王位,然而这样的人,想必都有一副舍我其谁的野心和抱负,不然也绝不会狠心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 “负刍上位之后,虽有心整肃朝纲,但无奈楚国积病已久,国家内部还在像周室那样采用宗法分封来将国土划分给各大贵族。 “屈、景、昭三户尾大不掉,贵族们豢养私兵,一户便过万、甚至五万,王师力量无法凝聚,几百年的陈疴烂疾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治愈的? “尽管如此,楚国依然凭着八百年基业苟延残喘到如今不是没有道理,秦国南下攻楚,必然会损害大贵族的利益,别看他们平日里对楚王敷衍应付,但只要自己的利益受到影响,定会强烈反抗。 “据臣所知,被分封在项城的项氏一族,世代为楚将,如今冒出一个项燕,斗志勃勃、操练私兵,出兵支持负刍抗秦,与齐结盟正是他的提议,而这在屈景昭三家也得到共识,眼下,楚国各大贵族已在集结私兵和王师,欲与秦军死战。 “危机将至,楚国朝中上下此时难得团结,我们在楚国的细作想要买通大臣离间,却反被纠察而出,于市集当街处斩,其余的耳目和细作便只能暂且隐忍待命,此后怕是很难寻到空隙。 “如此看来,攻打楚国赢面有限,从齐国下手胜算更大,但对齐国出兵的话,楚国很可能会趁机从后方搅扰,所以今年李蒙二位将军的攻楚扰敌之战非常重要。 “在灭魏之际拿下此战,与水淹大梁的风声两相夹击,就可以同时起到震慑魏、楚两国的作用,一石二鸟。 “另一方面,齐地靠海,有海盐田无数,获得这些盐田,对我秦攻楚裨益颇多,而齐相后胜,他是齐王的舅舅,是外戚,在朝中位高权重,齐王贪安,他便几乎一手遮天,可以‘指望’。 “况后胜有大量门客为其游说,也不怕齐王受楚影响,若是能说动齐王主动投降,那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拿下齐国。 “我秦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断齐楚连通的路径,从曲阜至琅琊一线,是攻齐首要掠夺的地方,集中兵力切断这条道路、分化齐楚,那两国便都是我秦的囊中之物了。” 他这一大段说完,嬴政没什么反应,仰头虚目看着太阳搓了搓手。 “廷尉觉得,昌平君身体如何?” 李斯在心中飞快衡量,小算盘打得”啪啪“直响,这个问题看似突兀随意,实则用心颇深。 昌平君熊启现在是秦国的右相,嬴政的岳父。 早年少女时期的华阳太后在宣太后的牵线下,来到秦国嫁给嬴政的祖父庄襄王嬴柱时,他就作为送婚使节一同前来,之后便留在秦国为官,又在嫪毐之乱中立功,这才受封“昌平君”。 他其实是楚考烈王的儿子,还是前两任楚王和当今楚王负刍的异母兄长。 如今华阳太后早已离世,嬴政的王后芈纾虽是楚人,后宫里也还有几位楚国出身的夫人,但整座王宫里已经没有能够影响到朝堂的楚系势力。 饶是熊启位高权重,可在朝中早也是孤军奋战,铲除楚系外戚势力是嬴政少年时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他是最后一个,眼下一步步地近了。 李斯很清楚,熊启在几年前开始灭韩那会儿就已经心生退意,灭国的脚步一旦迈出就不会停下,终有一日会踩上楚国的大地。 之前尚有其他国家分散精力,现在秦国即将直面楚国,灭掉齐国后避无可避,朝内众臣也一定会把矛头指向楚人熊启。 李斯虽也是楚人,但与他不同,李斯原本在楚国是个底层小吏,无牵无挂没有指望,为了追逐利益,放弃母国甩手果断。 而熊启是楚王的兄长,是宗亲,楚国就是他的老家,任凭他在秦国怎样的位极人臣,u看书 ww.c 也最终割舍不下那片与他血脉相连的土壤。 无论有无异心,他都不适合再留在秦国。 嬴政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他不光有要将熊启罢相的念头,而且已经做出了不会改变的决定。 此时询问李斯,只是想借他的敏锐判断来验证自己的决定合不合时机。 李斯恭恭敬敬朝他作揖:“回禀王上,昌平君年迈,是时候告老回乡了。” 嬴政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但还是不免犹豫,真要在这种时候放一个流着楚国王族血脉的人,告老回乡……么?” 他忽然问道:“濮阳荆轲何时到?” “耳目来报,他们一家已经启程,由蒙毅将军护送,半月便到。” “知道了,等他抵达,即刻来见。” “唯。” 第二百二十八章 学渣嬴政的臭小子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仲春杏月,枝头殷红点点,咸阳城今年的春天比以往来得都要早些。 王子宫里芬芳满园,朗朗书声伴着潺潺流水飘出高墙,传进孩子们的父亲耳中。 这位父亲截至今日已有十几个孩子,过阵子还要接连再多出几个。 他的儿女约莫对半,孩子们来自不同的母亲,或许有那么几个是同母的,他不大记得清,只记得最大的、最小的,和其他两三个比较喜欢的,他们都会跟着他出席重要的宴会和祭祀,而余下的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不过具体是十几个,好像是十五还是十六七的,做父亲的竟记不得了,他不好意思说。 而要将一张张小脸正确地与名字对上号,在他心里也明显不如把大臣和将士们的名字和脸对上那么重要。 这位父亲叫嬴政,很忙,记不住孩子实在不能怪他,光是每天从堆积如山的奏简中趴起来,就已经耗费掉他的整整一天,能抽出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间微乎其微。 那些永远披不完的奏简似乎才他亲生的孩子,是一卷卷用竹条穿起来的骨肉,细细地看,认真地抚,再批上两列字,就算是对“竹条孩子”的叮咛。 从一处走向另一处期间的散步可以说是他极为难得的闲暇时光,听见读书声,在园外止步,忽然饶有兴致地侧耳听了起来,嘴角也难得地微微上扬。 “……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暇不谓矣,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嬴政轻笑一下,这个他认得的,是小扶苏的声音。 十岁的秦王长子童音未褪,字尾长长的拖音和拖沓的念诵表现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慢性子,平常走路也慢吞吞的,很是令人着急。 说不出像谁,反正他老爹不是这种性格。 扶苏长得像母亲,漂亮,秀气。 优渥安稳的成长环境让他少了父亲小时候那种叛逆强硬的小霸王气概,更多的是斯文和善良。 除了薄唇紧紧抿着的样子让嬴政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其他时候都是一张标志的楚人脸,笑起来还有几分神似他的外祖父,昌平君熊启。 扶苏是嫡长子,王后的儿子,是毋庸置疑的秦国储君,可到十岁了都没有被立为太子。 这不得不说是嬴政对楚系势力一直心存戒备的缘故。 哪怕华阳太后已经不在,只要熊启还在朝堂一日,这些楚系圈子对秦国的影响就不会减弱。 但楚系能久立于秦国权力的上层而不被挑出任何毛病以至罢免,就足以看出他们深谙朝中和后宫的局势对自己的不利,以及如履薄冰般的谨慎。 秦国把矛头指向楚国,熊启是绝对不可能再担任秦国右相的了。 至于放归楚国还是把他看管在咸阳,嬴政还没有拿定主意,他难得地随意散心路过王子宫,就打算先来看看儿子们。 儿子们到了年龄就会被送来读书学字,最小儿子、也是他最喜欢的胡亥今年快要六岁,刚刚入学,此时也该在里面和哥哥们一起念书。 这孩子的母亲是个从西戎进贡过来的胡姬,相当美艳,眉眼勾魂,还有一副绝美的歌喉和绚烂的舞姿,深得嬴政喜爱。 嬴政喜欢音乐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无外乎是因为生母赵太后的缘故。 从小耳濡目染,自己也偶尔自弹自唱,一副好嗓子甚至可以与正经唱歌的乐人一较高下。 后宫里的很多夫人美人为讨他欢心,纷纷学习音律、器乐,就连王后芈纾也找来乐人和琴师教自己演奏,好在秦王来时抓住他的人和心。 不过在乐律方面,谁都没有胡姬来的好。 她洒脱随***漫恣意,五音旋律流淌在充满异域风情的血液里,她是天生的乐仙舞神。 在中原长大的嬴政从没见过这种风格的舞乐,瞬间就被牢牢吸引。 两人一唱一和,在寝宫里无休无止地寻欢,连漾起的爱意都变成了情意绵绵的婉转曲调。 人人都说那胡姬让秦王变了副模样,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大家从没见过那样开怀高歌、放纵心性的王上。 可惜她难产死了。 胡姬生出来的儿子胡亥,继承了母亲微蜷的头发和棕色宝石般的眼睛,其他五官则与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小嬴政。 孩子嗓门也大,清脆宏亮,刚出生没多久就跟父亲比手画脚地挥拳示威,就是个小小的小霸王,把嬴政逗得爱不释手。 家里孩子多了,父母的爱难免偏心,谁不喜欢那个跟自己长得最像、性格也最像的孩子呢? 与胡姬虽然相处短暂,但在嬴政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留恋多年难以忘怀,夜深人静时,时常止不住地思念吟唱,无奈枕边伊人不再,只能寄情于他们的儿子。 看见胡亥的眼睛就能想到他的母亲,也无怪乎嬴政对胡亥偏宠得近乎溺爱。 就像所有抱着监视心理去偷看孩子学习的父母一样,嬴政也很在意儿子们在学习时的状态,有没有认真听讲、或是开小差、打瞌睡,他都有点好奇。 认真听讲是应该的,而开小差的那些,让他想到自己小时候。 嬴政从院门外悄悄露出半张脸,锋利的眉眼在他的儿子们身上一一扫过,严厉的目光中透着温暖的慈父笑。 扶苏作为长子,坐在最前与太傅老师面对面,看得出他很困,念完书就开始打哈欠,听着老师的讲解频频点头,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太傅是个一把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以为扶苏是在仔细听讲,而曾经作为混世小霸王的嬴政一眼就看出这家伙是在犯困。 罢了,他们现在学的《孝经》这些东西,自己当初也不爱听,以后直接看秦法、读韩非就好了。 另有两个臭小子,七八岁,出了名的调皮,低着头不知道在案桌下面偷偷摸摸看什么东西,小爪子脏兮兮地捣来捣去,满脸坏笑。 再看其他的,要么在发呆、要么在案上乱抠乱画,把藤席的藤条抠得到处都是,还把毛笔扔来扔去弄得满身墨点。 瞧那一屋不爱学习的崽子,嬴政也很无奈啊…… 他自己就是个学渣。 而他的启蒙知识都是被赵国的外祖父所教授,并不全面,自己也不爱学,认了几个字便觉得自己很可以了,主要任务是成天翻墙出去打架,一个学渣中的霸霸。 所以儿子们学习起来应该也耐不住性子,唯一能坐得住的扶苏……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 嬴政轻轻叹了口气,并没生气,也许是平时与儿子们接触的少了,此时只觉得有趣。 他找了一圈没瞧见胡亥,便想问向身边人。 结果腿边传来些动静,有什么东西拱啊拱的挤过来,低头一看,看到一个头发微蜷的大脑袋,扎着两个毛扎扎小髫儿,小胡亥。 “父王在看什么?” 他发现父亲在看他,就歪头向上瞧来,眨着大大的眼睛,晶莹纯洁,天真无邪,“在看哥哥们念书?” 嬴政笑着弯腰抱起他,让他稳稳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往外走,边走边问:“亥儿不是也该在里面念书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胡亥一直拢着双手,故作神秘地贴到他耳边小声说:“父王,我发现一个好东西,会飞哦,亥儿就跟着它出来了。” 嬴政挑眉笑笑:“什么东西?” “喏。” 胡亥把双手托到他眼前,轻轻抬起一条缝,里面有只扇动着花翅膀的漂亮蝴蝶。 “这是阿娘呢,”孩子说,“父王对亥儿说过,阿娘生前最喜欢蝴蝶了,跳起舞来就像蝴蝶一样,翩翩……翩翩……” “翩翩起舞。”嬴政接上他的话,刮刮他的小鼻子,“好了,快回去读书吧,父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他说着将儿子放下地,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又嘱咐一名随行的卒史(类似秘书)将胡亥送回屋里。 “嗯?你是新来的那个?”他看着那个卒史问道。 卒史欠身:“回禀王上,是的。” “寡人有印象,你字写得很好,大篆水准不亚于廷尉,听说你还精通秦法?” 卒史腼腆道:“王上过誉,鄙人惶恐,廷尉的书法高山仰止,鄙人是万万比不上的,秦法博大,鄙人也只是粗通皮毛。” “听说你是隐宫出身?母亲是隐宫犯人,父亲是隐宫文吏?” “是。” 嬴政来了兴趣,让另一人送走小胡亥,与这人边走边聊道:“你的注色经历,说来听听。” “承蒙王上关心,家严在隐宫任律法令史,从小严格教授鄙人秦律、书法,鄙人这才能够进入学室学习,三年通过考试,除授为史,再三年,入宫任尚书卒史,便是现在的职务。” 嬴政点点,不吝赞誉道:“出身微末仍不竭进取,在仕途上能有这番进益,可见你刻苦非常,你叫什么?” 卒史恭恭敬敬朝他一拜:“鄙人名叫赵高。” …… …… 【关于赵高非阉】 历史上的赵高其实不是阉人,他有个女儿,还有个叫阎乐的女婿。 先秦时期,只要是在王宫里当差的男人都叫宦官。 “宦”这个字,上面一个宝盖头,下面一个“臣”,指的正是在王宫里工作的人,只有“宦阉”才特指去势的男人(后世称太监)。 东汉以后的宫里才开始全面使用阉人为内侍,唐朝以前的史书也并没有明确说明赵高是阉人的。 这大概是后人把阉人的身份嫁接到害秦灭亡的赵高身上,以警示君主宦阉乱政才歪曲了事实。 【关于赵高身世】 《史记》载“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戮,世世卑贱”。 文中提到的“隐宫”,uu看书ww.ukanshu 可以理解为关押犯人的作坊。 是当时受过肉刑的囚犯因为被割了鼻子或手脚有碍观瞻,为了不吓到别人,就把他们集中关押在一处进行劳作,赵高应该是出生在这种地方。 而“隐宫”两个字也成了后人误以为赵高是阉人的误证来源,误以为是“隐官”。 隐官是指供帝王玩乐的人,八成是去了势的阉人。 “隐官”和“隐宫”,“官”和“宫”字形相近,在历史篆刻或抄录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笔误, 张家山汉律《二年律令》中也说隐宫子弟是士伍,也就是与庶人无异,所以赵高不是阉人。 但他生在这种地方,又怎么会熟读律法和精通书法? 李开元先生曾经根据史料推测他的父亲很有可能是在隐宫工作的基层吏员,与他身为囚犯的母亲成婚生下孩子,赵高这就有了学习的条件和出仕的可能。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宅子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荆轲一家来到咸阳后,就被带往城北的一处宅院,那是秦王分配的房子。 蒙毅在车旁按辔徐行,边走边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宅子的“传奇”经历:“孝公刚迁都时这宅子就有了,当初为了给商君住,还特意扩建过,商君走后,又住进了张子(张仪),张子离秦后又来了范睢。 “范睢一直在此住到他被封应侯,应侯之后,宅子空了很久,直到十几年前廷尉入秦,他刚来时还只是文信侯手下的郎官,为王上建言献策、用金玉珠宝离间各国君臣,成效匪浅,便被封为客卿入住此宅,《谏逐客书》一事后又升至廷尉,他就搬去廷尉府了,这间宅子也跟着空了十年,如今又住了你们一家……” 他停了停,忽然露出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车窗里专心听讲的荆轲夫妻俩:“你知道这间宅子的主人都有什么共同点吗?” 荆轲脱口而出:“都是名人啊。” 而心道:我也是,你也是,你哥哥也是,你全家都是。 蒙毅摇了摇头:“天下名士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我指的不是这个,方才说的那些人,这间宅子的历任主人,皆为别国来秦入仕的,最初的身份都是客卿,而后来他们……都做了相。” 蒙毅故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想以此来达到一种令人恍然的独特效果,希望荆轲能从中看出端倪,悟出关联,然后追随前人脚步,燃起一团昂昂向上的进取之心。 结果他只是讷讷地眨了下眼睛:“……哦。” 蒙毅:“啧,没明白么?” “什么?” “凡是住进这宅子里的客卿,后来都做了秦相,无论是相国、相邦还是丞相,都是站在秦王身侧为其出谋划策之人,秦王让你住在这里的意思,难道不够明显吗?” “也就是说……”荆轲若有所思,随即认真问道:“这宅子旺主人?是块风水宝地?” 蒙毅:“……” 荆轲见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笑着摆摆手:“你的意思我知道,宅子的风水与主人的际遇固然在冥冥之中有一定关联,可我宁愿相信那些只是巧合。现如今蒙王上错爱才得以入住,便也只能欣然接受,但要说以后能站在王侧为国出谋献策,呵,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求官求将为人之大愿,位极人臣也是多少人穷尽一生的追求,可世上的人千千万,人各有志,不是谁都要走那条路子才叫有出息的。 “而我这人恰巧自知绝不是入朝为官的命,于政事上没什么宏图抱负,更不愿竭尽心力去掺和,一生的追求便是所爱与家人,都已在这车厢里了。” 段灵儿腆笑一下,扣紧他手心,两人十指交缠。 蒙毅在车外默默听着,忽然有点羡慕荆轲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蒙毅为将是因为出身武将世家,祖父、父亲、兄长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自己也应该是,且必须是,必将步上他们的后尘。 别的大户人家孩子出生,叼着金汤匙,而武将家的孩子出身,则是叼着一把剑。 一出生便没有选择,一切都是注定,蒙毅也从没认为自己还有除了为官为将之外的第二条路好走,他根本就没想过。 这就是当世人们的普遍追求,人生所学,若是不能献于君王面前,那还有什么意义? 多少普通人对世族子弟羡红了眼,感慨他们会投胎,刚出生便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顶点,而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命运竟是在投胎的那一刻就已然全部被规划好了的,身份使然,只能按部就班。 而蒙毅的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里闪动了一下,稍纵即逝,他目标坚定,除了为官为将、为秦国效力,别的什么也不想做。 虽然很想与荆轲同朝为官、并肩为臣,可作为兄弟,就得支持和尊重他的选择。 蒙毅轻轻点头:“你说的,我理解,的确是人各有志。” 荆轲笑了笑:“多谢体谅,既然话已经说开,另有一事不愿相瞒,我呢……”他探身出去,让蒙毅把耳朵靠来,几不可闻道,“……并不打算在秦国久留的。” 蒙毅并不意外,问道:“那你——” 话刚出口,马车戛然停下,稳稳停在一座宅子门前。 这便是那座旺主人运势的“客卿之家”,终于到了。 荆轲与蒙毅话不多说,有话日后详谈,天色不早,眼下要先安顿起来。 这里与蒙将军府只隔了三条街和一处关卡,距离不远,段灵儿的第一反应就是可以常去找吕英和吕萌串门了,初来乍到,她在咸阳也只认识那两位夫人。 而挂着“上卿”牌的马车和“上卿”铜符节可以让他们一家在咸阳城中的大部分区域里畅通无阻。 早先有专门的内史官员打理此事,此时一并送上门来,连仆人都给他们备好了,随屋赠送。 前后三个院子七间屋,没有植物光秃秃,不大不小,一家四口、十二个仆婢刚刚好。 一行人刚抵达,荆轲还没来得及带人搬行李,就被段灵儿拉到新家的各个院子、各个角落规划起来。 “前院对着大门,不能毫无遮挡,要种大榆树或者槐树,桂树也要至少两棵,到了仲秋桂月,风一吹,那家里该多香啊。” 荆轲:“好。” “桑树就种到后院去吧,种个三四五六棵就差不多了,桑子掉一地还挺麻烦的。” “好。” “还有这里啊,这面墙光溜溜的,移棵老柏树来吧,最好是跟濮阳家里一样的歪脖子。” 荆轲想了想:“树挪死,老树移过来也不一定能活。” 段灵儿早有备选方案:“那就种竹,和小书房一样。” “我们这是在关中……上哪儿弄竹子去?就算竹子来了,也需要温暖湿润的环境,不然养不活啊。” 灵儿微微蹙眉,又笑着挽过他,脸庞依偎着他上臂,娇声犯难道:“这个种不了,那个也养不活,你说能种什么?” 荆轲歪过脖子,侧头轻碰一下她脑袋:“种一棵松吧,笔直又好看,长得也快,五六年就能高过屋顶。” “不要,孤零零的,丑。” “……” 夫妻俩对着一面白花花的空墙愁眉不展,故作难意的表情掩盖不住心里对日后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段灵儿这辈子都不敢想她的丈夫会做官,还来到咸阳、被分了大房子住。 尽管荆轲解释过这不是名副其实的官,只是为秦王提提建议,没有权力,俸禄也只是普通县官的水平,但灵儿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再有他刚才在车里与蒙毅的那一番话,灵儿听出他不愿为官,但还是带着家人来了咸阳,只道是他自有盘算,这个官就算不愿做也得先做上一阵子。 段灵儿隐隐担忧着,她跟人打听过,在秦国做官要求很高,先要被各乡里的三老推举进入学室学习最基本的法律基础和文字,再通过一层层的考试、选拔,分配职务, 即使做了官,每年都要针对工作进行严格的考核,达不到标准的就罚,屡次达不到,就罢官甚至判刑。 咸阳的官员各个都有实实在在的真本事,人人都是将秦法倒背如流的好手,年复一年建立功绩、升职升官,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而荆轲没有进过学室、没有通过考试,更不曾研读秦法,成为客卿只有秦王的一句话。 这样的身份来得快,去得也快,生死完全要看秦王的喜好。 面对突如其来的地位和客卿夫人的名号,段灵儿受宠若惊,觉得虚幻,不真实,如同踩在云端,看起来很美,脚下却是空的。 她竭力藏住这种疑虑,不想让荆轲分心,而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轻松享受他带来的一切。 荆轲也从来没详细说过秦王到底为什么会让他做客卿,他只说了一句:“这是我与秦王的事,秦王让我务必保密。” 两人一直秉持着开诚布公的相处原则,但到了秦王这里,“秦王”两个字的威信就足够让段灵儿收起好奇心,不再多问。 虽说蒙将军府并不远,吕萌和吕英都在里面,找伴聊天很方便,但她不是很想呆在咸阳,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紧张,而她并没发现这种紧张是荆轲传染给她的。 荆轲才是那个最不想呆在咸阳的人。 他总是顶着张轻松的笑脸让人觉得所有困苦都能过去,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是事儿。 若是连他也顶不住了呢? 多想无益,段灵儿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眼下在这面白墙前种什么树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两人正忖着,一道弱弱的童音从身后传来:“梨……树?” 一回头,小金刚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父母,天真道:“孩儿觉得梨树可以的,好看还能吃。” 夫妻俩笑着对视一眼,没多想,荆轲点点头:“就听小刚的,这里就种梨子树。” 话音刚落,宫里来的人就来了,欠身朝他作揖:“请荆卿随我入宫,王上要见。” 王上要见,那就只能即刻动身。 荆轲跟灵儿轻声道别,抱起一双儿女亲了又亲,嘱咐好下人收拾家什,便随那人离开。 “小心点,”段灵儿出门送他,牵着他袖摆不肯松开,“别像……上次那样……” 他拍拍她手:“放心吧,这次不同。” …… …… 秦王宫,剑阁。 秦王宫严格来说并不是一座整体的宫殿,而是一大片建在山腰上的宫殿群,恢弘壮丽,气势磅礴。 剑阁就在这片宫殿群的最东端,意味剑指东方,横扫天下。 这是一座长宽完全相等的、四四方方的两层楼阁,里外有兵把手。 一楼和院中是嬴政练剑的地方,院中夯土地面,周围立着一圈兵器架。 院旁一棵古柏,荆轲定睛瞧去,那不就是灵儿想要的树么? 他居然当场琢磨起怎么把这树弄回家,想想还是不要想这种事了吧。 二楼中空挑高,四周整齐排列着厚重的木架,四角包铜,架子上放着各种剑,长剑、短剑、双刺、匕首,还有刀、矛、戈、戟和神弓利箭。 墙面开设阳台,可以俯瞰整座宫殿,嬴政正在那上面眺望远方,身后还有一名近身内侍。 荆轲上楼行礼之后,嬴政背手背对他,不经意地寒暄起来:“寡人给的宅子可还满意?” 他欠身回道:“荆轲何德何能,u看书 w.uukash 能得王上如此厚待,实是三生有幸。” 嬴政仰头看看云,冷声道:“你何德何能自己知道,寡人喜欢直来直去,厌恶修饰辞藻,也就是不喜欢绕弯子说话,想在寡人面前卖弄小聪明的皆是自作聪明,什么吹捧、谀媚、奉承,在寡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东西,你以后要记住。” “荆轲记住了。” “所以,那宅子可还满意?” 荆轲直言道:“那宅子很好,谢王上赏赐。” “好。” 嬴政荡了下袖摆转过身,带着荆轲回到二楼殿中,在案前坐下:“赵高,去把无刃剑拿来。” 荆轲心里一怔,盯上那个走去拿剑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赵高啊赵高,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我该怎么杀你呢? …… 第二百三十章 人,剑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杀赵高,这是荆轲脱脑而出的决定。 赵高虽不是秦帝国在瞬间崩毁的唯一原因,但确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 杀了他,是扭转帝国命运最可行易得、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不光是为了延续秦的寿命,荆轲更是在为自己和家人打算。 要是真的让历史失误重新上演,天下纷争四起,再陷混乱,咸阳也必将毁于战火,自己和家人难免被牵累进去,而那些顶多就是二十年以后的事。 掐指一算,若真到了那时,自己五十岁,灵儿快要五十岁,小金刚二十五六,孙子也才几岁大,万一因为混乱,一家人颠沛流离而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和灵儿一起看到曾孙成亲的愿望就实现不了了,这怎么行呢? 所以赵高必须死。 此时的赵高目测只有二十多岁,瘦削,小眼,白净,唇色很红,像涂了口脂的姑娘,嘴边一圈淡淡的胡印也证明了他并不是传闻中的阉人。 而红唇和胡印组合在一起,还真是诡异的搭配。 他双手平端着长木匣趋步走来,轻巧地放落到嬴政面前,打开盖子,姿态无比恭敬顺从、低眉顺目。目前只是个用心侍主的小卒史,看着乖巧讨喜,很难与二十年后那个为了一己私利而伙同李斯胡亥谋篡皇位、把持朝堂、指鹿为马、直接导致秦朝覆灭的大奸人联系起来。 要杀就得这个时候杀,趁着还嫩。 嬴政见荆轲一直盯着赵高,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异样,竟似是露出几分冷光杀意,便直接问道:“荆卿为何这样看他,是认识么?” 荆轲与赵高同时一愣,他当即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位卒史……” 怎么编呢?说他很白吗?有点奇怪…… 荆轲便道:“……气质不同于其他侍吏,所以多看了两眼,还请王上勿怪。” 赵高当然不认得荆轲,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在意自己,只是冲他欠身一笑,接着退到嬴政身后便换了副面孔,端着下巴,垂目轻瞥,瞧着冷漠又高傲,显然是对荆轲刚刚无端带着敌意的眼神感到莫名其妙和不满。 嬴政没太在意,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也不大去关注他俩眼神之间飞刀来往的细枝末节,而是点点头顺口赞了句:“此人名叫赵高,熟稔大秦律法,还写得一手好字,气质自然要比寻常侍吏突出,好了,旁的不多说……” 他把无刃剑从木匣中取出,握着收腰处单手递给荆轲:“找你来是看剑的,看吧。” 荆轲:…… 他“……”着双手接过剑,心里顿生一股怀念,分离七年的无刃剑,一直被嬴政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垫了衬布的木匣里。 不像其他金属剑那样需要擦油、磨刃甚至是喂血来保养,无刃剑只要不着风雨地收好,就能上百年如一日地做一根安静的陨石棍子,也不会上锈。 荆轲再次摸到它崎岖凹凸的奇怪剑身,乌黑光亮,隐隐泛着血色红光,那种巨大的吸引力又袭了上来,从指间开始蔓延,一种振奋人心的舒爽顺着手臂窸窸窣窣往身上转移,逐渐包裹全身,像是有微弱的电流通过,刺激,通畅,恰到好处。 他微颤着深吸一口,把触碰过无刃剑的空气深吸入肺,再徐徐吐出,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竟微红了眼眶。 嬴政对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赵高不在意,却敏感地察觉到他这细微的表情,这会儿默默无声地观察,暗自生出半毫的羡慕,自己与无刃剑就没有这样能引起身体变化的共鸣。 他看过这剑无数次了,心中毫无波澜,还觉得一次比一次丑。 作为爱剑懂剑的人,嬴政深信使剑之人与所执之剑定然有着一种无形的连接。 人是剑的心灵,剑是人的延伸。 嬴政在挥舞自己的王剑时,舞至兴处,时常会体验到人剑合一的感觉。 从剑看人,每一声剑啸,每一抹剑光,都是人的意识在通过剑而展现出来的具象表达。 他是什么样的人,是急是缓,是静是动,是稚嫩还是老练,是狡诈还是正直,全都藏在一招一式中。 而荆轲只是摸到无刃剑就能有这般不禁流露的感触、甚至眼中噙泪…… 这真是他的剑。嬴政这么想。 荆轲可没想这么多,他也许就是好久没见这丑东西了,想它而已。 他一直把自己与无刃剑的这种奇妙共鸣看成是:陨石的磁场。 有了这种磁场,哪怕身体上的舒适只是心理上的一厢情愿,那也能给人带来舒畅和愉悦、振奋心情。 嬴政到现在都没见到荆轲口中的无刃剑法,这次来也是想让他给自己展示,不过要先让他“看”剑。 “你能看到什么?”嬴政问。 一般人提起无刃剑,说到有关那些流传千年的“天机”传闻,都会觉得这剑里藏了东西,要么是有字,要么是有可以打开的机关,还有人说它是开启黄帝宝藏的钥匙,只要找到那宝藏,用无刃剑开启,就能获得天下,成为天下的王。 神乎其神地瞎扯淡。 人们哪知道这些都是欧冶子和一代代传人们的大忽悠,如今被荆轲继承了过来,开启他的神棍、不,预言之路。 “王上想问什么?”他反问。 嬴政朝旁摆了下手,赵高当即欠身告退,带走了整个二楼的卒史和侍者。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两人。 嬴政直到听见一楼的大门被合上的声音,又过了三两息的时间,才慢声道:“寡人跟你说的话,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不然不只是你在咸阳的家人,在濮阳的家人、朋友、生意,甚至蒙毅和吕萌的性命也全会受你牵累,你可知否?” 荆轲既然来了,就早已做好这样的打算。 当初是为救蓟城吕院的一百多条命才不得已卖身给嬴政,自他说出那些话的开始,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今天与他的这番对话。 “荆轲明白。”他说。 “好,”嬴政很快进入正题,“昌平君此人,你可知道?” “大秦右相,楚人熊启。” “没错,他而今年岁已高,寡人在犹豫是否要送他回楚国颐养天年,无刃剑上怎么说?” 瞧瞧这问法,他还真把无刃剑当成算命工具了…… 荆轲是知道的,什么颐养天年?他这是要对楚国下手了,想罢了熊启的相位。 嬴政问得很隐晦,可进可退,看来他对自己还有提防。 这也难免,第一次算命都抱着试试的心态,并不会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 那荆轲就直说了:“昌平君是当今楚王的异母兄长,王上若是让他归楚,无异于放虎归山,他必会起兵反秦。” “当真?” 这句话说到嬴政的心坎里,从近段时间熊启在朝堂上魂不守舍的表现来看,他就是担心这位右相心里有鬼。 如果向大臣询问意见,他们难免带有个人情感,或袒护、或抨击,无法让嬴政做出准确的判断,派出去的耳目又没有实质的发现,此时需要一个人来巩固自己的想法。 荆轲继续说:“昌平君是当今楚王的异母兄长,身上流着楚国王族血脉,他若归楚,一定反秦。” “还有什么?”嬴政追问。 荆轲一本正经,对着窗光细细查看无刃剑上的气孔和纹路,边看边道:“秦国到时与楚开战,攻进寿郢楚王宫俘虏楚王负刍,而昌平君和楚将项燕带兵在淮南抵御,项燕……会拥立昌平君为新的楚王。” 嬴政:“竟会如此?” “是。” “然后呢?” “就算他做了楚王,也还是会战败身亡,楚国照样灭亡。” “那如果寡人不放他回楚呢?” 这是个超纲问题,uu看书 kanshu荆轲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按照逻辑推演的方向猜测总该是保险的。 “不放昌平君回楚,自然也就没有他被项燕拥立为王一事,秦国灭楚会少走许多弯路,速度也会加快许多。” “这就是你通过无刃剑得知的?”嬴政眯眼看向无刃剑,“寡人怎么不太信呢?” 荆轲面不改色,却在心里打了个突,手心往膝上悄悄蹭了一下,蹭干微微泛出的汗,不变严正之色,说道:“王上大可试试,放昌平君回乡,看看他会怎么做。” ““但那样的话,”嬴政立刻想到,“很可能会徒增不必要的损耗。” “是这样的。” 嬴政稍叹了口气:“寡人再想想,你先舞剑,无刃剑法,使来看看。” 荆轲也松了口气:“唯。” 第二百三十一章 公子扶苏,人见人爱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无刃剑法主守势,可以真正算作出招的攻击招数前前后后只有四式。 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一气呵成,一击反制。 无刃剑不在的日子里,荆轲常用木棍练手,别人佩剑他带棍,还被盖聂和蒙毅调笑过。 而调笑的结果,就是荆轲用一根木棍给他们上了一堂印象深刻的教育课:无论你是顶级的剑客还是一流的将军,在无刃剑法面前,没有优势。 虽说木棍和真正的无刃剑造型相若,但木棍毕竟只是低配版的剑,挥动尚可,实质效果天差地别,一根木头和欧冶子殉身的传世神剑能一样么? 与真刀真剑绞上几圈,木棍就被削花了皮,弄得一地木屑,又得重做根新的。 而木头也尤其少了那种“陨石的磁场”和气流划过崎岖剑身而发出的沉猛低啸,荆轲便总觉得不能尽兴,不过瘾。 现在拿到真正的无刃剑,一遍舞完,他的妈呀,他竟感觉自己要升仙了。 就像对某种东西上瘾的人,憋闷了很久,然后突然获得一种超脱的快感,从头爽道脚,满足,畅快,飘飘欲仙。 这种强烈的、身体和心灵上同时迸发出来的餍足感,只在夜晚与段灵儿钻进被窝后才能感受到。 如今舞剑悟出了新境界,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窍,荆轲脸上红光满面,难掩兴奋的神采,整个人都被激活了一般。 而嬴政却在想: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处处防守,步步退后,看着真憋屈,世上哪有这样的剑招?这还能被称为剑么? 可一招一式看起来又的确是那么回事,当时估计也只有这个人可以把奇形怪状的无刃剑挥舞得像模像样。 嬴政技痒,当即抽出锋利的寒光王剑,朝荆轲大步走去,侧身站定,举剑指他:“与寡人比剑。” 荆轲朝他一礼:“谨遵王命。” “全力出击,”嬴政摆好架势,提醒道,“不准隐藏实力。” “……好。” …… …… 与此同时,距离剑阁不远的一座院中,小扶苏正在蒙恬的教导下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挥舞短剑。 这孩子几乎是边哭边练,而且是突然一下哭出来的,也不知是谁欺负他了。 蒙恬纳闷,还以为他是练剑受伤了呢,一问:没有。 他心想长公子虽然温吞腼腆,但也不至于练个剑就哭出来,便又问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扶苏摇摇头,倔强的小眼睛拼命眨着,想把挂在睫毛上的泪珠给眨掉,“啪嗒”一声掉在手臂上,手腕也没了力气,剑尖频频垂下。 他的母后早上因为他贪睡而误了晨礼的时辰,训斥了两个应该负责喊他起床的婢女,言辞用得极狠,当着一圈仆婢的面,要杀鸡儆猴做给下人看,就杖责了婢女们一人二十棍,两个小姑娘也才及笄没多久,被打得哭着晕了过去,现在趴在屋里下不来地。 扶苏十岁多,说来是个半大的人了,对两个朝夕相处的小姐姐自然有感情,是他赖着不起而拖累了她们,心里苦,可在母亲面前只能强忍。 忍了一上午的委屈在练剑的时候爆发了出来,弄得蒙恬一头雾水。 而那说到底并不是多大事儿,凭芈纾的素养,应该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手下不留情地处分两个丫头。 主要还是因为嬴政,当初的枕边细语,如今却日渐冷落,她夜夜寂寥,心里时常有气,又不能去对嬴政抱怨,但凡有点火星便要燎原,身边人这就遭了罪。 而她情绪和不满都传染给了孩子,扶苏小小的肩膀上扛着一座无形大山,有点沮丧地弯着背。 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乖巧温顺的孩子哭起来是那么楚楚招怜。 蒙恬觉得他状态不好,便止住他的动作,拿过他的剑:“今日就到这里,公子先歇歇吧。” 扶苏点点头,这才抹干眼角,吸了一团小鼻涕,怏怏低着头往树下一坐。 蒙恬正要问他到底为什么哭,骤听高墙另一边传来一声大喝,奋力,狂傲,勃然爆发,大有撕裂山河的雄壮气魄。 是嬴政的声音。 伴随着激烈的“呯哐”砸击,接着又是一声“呵啊”,像是与人打了起来,但周遭的守卫却没有动静,所以那大概是在与人比试。 蒙恬心中疑惑,他见过王上练剑,能与之匹敌者相当罕见,连自己这个沙场上出来的也颇感难敌,却从没听他会喊成这样。 剑阁与他们所在的院子不算太远,但也绝不是近到可以真切地听见喊声的距离,可见秦王怒吼之响烈。 所以与他比剑的人……应该让他非常吃力。 蒙恬闭目去听,发觉那交兵声听着很不寻常,不是剑与任何一种金属兵器的碰撞,一方一直在攻击,另一方却始终在防守,两兵不停刮擦,似乎是环绕着剑刃而动。 从呵斗声几乎可以直接断定那攻击的一方一定是王上无疑,但与他对招的又是谁呢? 王上久攻不下,速度慢慢加快,竟是有点着急了。 而防守的那人…… 蒙恬上前两步,稍稍偏过头,想听得更清楚些。 却始终没有听见另一人从嘴里发出的半点声音,接剑声忙而不乱,脚步稳健,应是相当自若。 秦王的剑招素来以力大狠练著称,下手极其迅猛,直击要害毫不留情,陪练者多有受伤,就连蒙氏兄弟与他过招都险些中剑。 而如今能让秦王使急剑、乱阵脚,天下有谁能做到这种程度? 蒙恬不禁想去瞧瞧,转眼回头找扶苏,想让他一起,可就这么眼一闭一睁的工夫,刚才哭唧唧的小毛孩子就不见了身影。 问过一旁的守卫,才得知公子扶苏朝着剑阁方向去了。 那正好,蒙恬就借这机会跟去看看。 果不其然,剑阁的院墙外面,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跟值守的守卫伸出一根手指做“嘘”声状,要他们不要声张。 守卫长听话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宫里的大家伙儿都喜欢这个温和伶俐、彬彬有礼的长公子。 他很在乎这些宫人奴婢和守卫,会嘘寒问暖地关心他们。 “吃过了吗?” “不舒服吗?” “去休息一会儿吧。” “今天天气真好啊。” 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问,随口的一说,都能让被问到的人心头暖上很久,隔了两个月还会骄傲地对同伴说:“长公子两个月前跟我说过话哩。” 他在乎宫里的花花草草,哪个院儿里种着什么树,开了什么花,结了什么果子,他都知晓得明明白白、如数家珍。这里就是他的家啊,这些也都是他珍视的东西。 他还在自己和母亲的宫里养小狗小鱼小鸭子。 鸭子死了,就被他小心翼翼装进铺了衬布的小木盒里,埋到了一颗枣树下,立了块木牌,郑重上书:小鸭之灵。 扶苏自发为死去的小鸭戴了七天孝,穿麻衣葛鞋,不进油荤。 “胡闹!”他父亲见后呵斥道。 这种温柔在有些情况下会被人看作是软弱。 父亲就不喜欢他这样。 此时,他的父亲与人比剑快要比输了。 扶苏躲在墙后看着,暗自琢磨那人的剑招,很快就发现了妙处,圆圆的眸子直戳戳地钉在他身上,目光有如实质。 那人的剑招看似处处退守,却又总能化解攻势,让攻击的人无法切实攻到,而愈发焦躁,反而自乱阵脚而露出破绽。 接着最后一招反守为攻,便从他父亲的胁下进攻,一击即中。 荆轲只是用无刃剑的钝头抵在嬴政腰间,就引得围观的侍者惊呼连连,下一秒就要上来扑倒护驾。 赵高尤其卖命,就属他喊得最大声,像是亲爹中剑。 荆轲赶忙负手收剑到身后,朝嬴政作深揖:“王上承让,荆轲献丑了。” 嬴政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身体畅快淋漓,舒爽无比,心中却又备受打击。 腰侧明明只是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却像是被击中要害般的僵住。 从来没人能在比试中近他的身,更别说碰到他的腰。 可恶,寡人叫他全力出击,他这哪里是全力? 看那轻松的样子,居然像是只用了半成都不到,就已经让自己这么疲惫,要真出了全力,那还不得丢大人? 嬴政迅速调整好站姿和情绪,抡剑两圈扔给侍者,尽力淡定道:“这就是……无刃剑法?” 荆轲恭敬欠身:“正是,此剑无刃无锋,剑法在守不在攻,敌不动我不动,敌若攻,我便借力反击,四两拨千斤。” 嬴政大大方方地擦擦汗,爽快道:“看来是你的四两把寡人的千金给拨了开。” “这就是无刃剑法的妙处。” “谁教你的?” “一位隐士。” “与你一样?都是无攻之人?” “脾性相投,与世无争。” “呵,”嬴政笑叹一声,“剑法果然与人的性子相匹配,什么样的人练什么样的剑,寡人今天认了,的确练不来这无刃剑法,不过这剑……” 他抬手指了指,荆轲当即端剑呈上:“王上的剑,荆轲奉还。” 嬴政随意“嗯”了声,让赵高去收剑,接着两人又一前一后走进剑阁,撇开一众内侍,神神秘秘不知说些什么去了。 院外的小扶苏听得清楚,u看书.uukah觉得这种只守不攻的剑法看起来虽然暂落下风,可就从来没败过,也不会败。 正因为它不出招,时刻防守,所以无机可趁,只有频繁出招的人才会暴露弱点。 等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守招也能一击反胜,妙哉。 扶苏眼里冒着光,肩膀被人拍了拍。 蒙恬:“公子,方才王上与人比剑,有何感想?” 扶苏望着剑阁里逐渐消失的身影:“那人是谁?” “他叫荆轲,是王上新封的上卿,他们一家与内子是同乡,也是我家的好友。” “老师……”扶苏转来脑袋,“我想请他教我剑法,就是刚才的,无刃剑法。” 蒙恬:“……” ……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秦的王后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城郊,兰池宫。 年逾半百的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缓慢下车,两阶的车踏竟被他踩出了悬崖峭壁的险峻,模样有种咬牙切齿的艰难,想来是腿脚不大利索。 他在落地之后毫不掩饰地喘了口气,又攥拳抵嘴轻咳了一声,摆摆手让旁人不用再扶。 男人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两鬓和胡须花白,皱纹深刻,乍一看会觉得他年近古稀、风烛残年,尤其是那双沧桑深敛的眼睛,被繁重的公务和莫名的心悴消磨得黯淡无光。 昌平君熊启,一个楚人。 他以楚国宗亲的身份,十六岁作为表姐的送嫁副官,随着婚队来到咸阳,在异国他乡一待就是三十年,又在表姐华阳太后的支持下做了十多的年秦国丞相而达到顶峰,地位一时无两。 而他时刻没忘自己楚人的身份,身上流着楚国王族的血,是维系秦楚两国交好的重要纽带。 最初仰仗着华阳太后的权势和风光,楚人在秦宫里的地位也无限荣光。 而华阳太后走了,楚系势力忽逢寒冬,给他们先前的红火来了一次大降温,处境不冷不热地尴尬着,虽说没有过错,但也绝不会受嬴政待见。 这几年嬴政大刀阔斧地东进、风驰电掣地灭掉其他国家,秦国的土地每天都在向东扩大,熊启便知很快就会轮到楚国,自己这个在秦国的楚人也终将无法立足。 坏消息还是来了。 今日早朝,嬴政在群臣面前以昌平君年事已高、积劳成疾为由,罢了他的右相之位,由左相隗状接任,左相则由王绾继任。 而罢相之后的熊启,则继续保留昌平君的名号,前往秦国的封邑就封,并且要在半个月内离开咸阳。 他的封邑就在内史,距离咸阳不远,还享两万户的食邑,看起来可以富贵终老。 然而名义总是很好听,嬴政在罢相的当天就往他家派去了一支百人队,走哪跟哪,严密监视。 连这次来兰池宫也不例外,一辆马车后面尾随了一大溜的兵,一路跟他进了兰池宫门,并且没有要撤离的意思,看这架势,以后都是要看着他的了。 熊启明白,两国交战在即,自己身份敏感,夹在中间肯定要被嬴政处理。 嬴政对看着自己长大的表叔、岳父,同时也是为秦国做出许多成绩的右相,也算相当念及旧情,对他只是罢相和就封。 他对仇人恨得彻骨,凡是伤他过深无法令他原谅的,便不惜以最极端的手段来展示自己近乎残暴的残忍。 反之,他对那些于自己、于秦国有恩的人,也必定铭记在心,总会瞅着机会去给他们好处。 恶则杀绝,好则进爵,待人穷尽两极,可谓极致。 熊启打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好在目前属于能被嬴政善待的那一类,虽然抱着感激,但他心里难免有所不甘,这种感觉只能与女儿一人诉说。 在临走就封前,想来见女儿和外孙一面。 他被引领着穿过重重连廊、叠院,来到开阔的兰池湖边。 仲夏景色宜人,远处群山青葱,近水莲苞待放,熊启无心欣赏,略微驼着背,一步一沉地走向雅致壮丽的兰池宫,去见秦国的王后,他的女儿,芈纾。 途中经过一处院子,余光一扫,发现他的小外孙扶苏正勤勤恳恳地练…… 熊启稍一皱眉,停了半步定睛去瞧…… 那是什么?木棍? 他略感奇怪,不由地旋转脚跟,走去几步想瞧个明白。 下一眼,便又认出扶苏身边的两个大人,一个是蒙恬,另一个是新来的客卿荆轲。 这个荆轲,王上并没将他郑重介绍给满朝大臣,只是在一次早朝上,宣令官例行宣读一条条王命时顺带提了一句。 没有官职的客卿还不能上朝议事,许多人都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剑卿。 熊启只在书宫小会时与他有过几句寒暄的交情,三言两语也看不出这人到底怎么样,但没几天的工夫竟来教扶苏剑术,也难怪,人家叫剑卿。 这一招一式地比划下来,扶苏那些步步退守的路数貌似都是和那个荆轲学的,蒙恬只是叉着腰在旁边看,吹着胡子,像是憋了一肚子意见。 “昌平君,”内侍提醒道,“别让王后久等了。” 熊启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走。 兰池宫里放了两座大冰鉴,幽幽吐出冷气,透着丝丝凉意,仔细去听,还有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只是极其微弱,相比之下更加绵软柔和,旁边有两排摇扇的宫人,将冷气扇远,让整座大厅凉意爽然。 要不怎么说大家都抢着来有冰鉴的大殿里侍候呢,这种凉意求之不得,为了蹭冷气,这些宫人婢子们可以呆在这里扇上一整天。 而最舒坦的无疑是主人,芈纾早就备好了食水等候父亲的到来,芈纭也在,她为嬴政添了个小公主,被封为美人,此时正和乳母逗弄着孩子玩。 熊启带着满脸的沉重和满脑子的多虑缓步进殿,对着自己的女儿和侄女行了个艰难的拜礼:“臣启,拜见王后,芈美人。” 他跪下俯首时,身上不知从哪发出“噼啪”两声脆响,也许是腿,也许是背,总之很响,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殿中格外显耳。 纵是父女情深,也君臣有别,芈纾早就习惯父亲对自己行大礼,坦然接受。 芈纭还有些受之有愧,想开口说声“叔父快快请起”,话到口边又即时咬住,看向芈纾,见她顶着一张理所应当的漠然脸,还是把那话吞下了,王后没有开口,此时也不该她抢话。 芈纾平静地朝周围使了个眼色,芈纭就带着孩子欠身离席,众人相继退出,连扇冷气的宫人也不能留下,屋里很快只剩父女二人。 待父亲入座,芈纭才亲自去给他倒水,边倒边说:“女儿听说了父亲的事,眼下秦国越来越大,公务也必定越来越多,父亲年事已高,不易操劳,王上是体谅。” 熊启接过杯,不想喝,放回案上,叹了口气摇摇头:“聪慧如你,又怎会想不到其中真意?论年事,李斯比我还年长几岁,论操劳,他头发都不剩几根,隗状、王绾哪个又比我年轻?终究还只因为我是楚人。” 芈纾稍感钝惑:“那个李斯不也是楚人么?王上就不忌他?” “那不一样,他原本在楚国只是籍籍无名的郡署小吏,一走了之无挂无碍,是铁了心地要成为秦人,为表忠心,整天‘我秦、我秦’地挂在嘴边,而为父么……你是知道的,你祖父便是考烈王,血脉相连,要说完全没有私心,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有一句话,熊启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前段时间有项燕的门客来咸阳与他秘密会见,希望他能以告老回乡为名回到楚国,与项氏和其他几家大贵族一同抗秦。 那个门客很有些本事,先来晓之以理,说秦国要与楚国开战,熊启这个楚人右相定然会成为秦国朝堂的矛头所指,一旦秦国战事吃紧,拿熊启开刀也犹未可知,所以建议熊启提前辞官,明哲保身。 再来个动之以情,说熊启是考烈王的长子、三任楚王的兄长,如今楚国大敌当前,他这个王族宗亲也自然该回国效力,不然就是背叛祖宗。 情理夹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熊启说得动摇起来,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他效力了三十年的秦国。 他此来兰池宫,不光是想跟芈纾母子道别,更是想旁敲侧击出她的意见,如果芈纾还有些楚心,就该会支持自己离秦投楚。 结果芈纾正色来了一句:“那父亲究竟有没有私心?” 熊启缓慢地转去目光,露出一抹失落:“你这是以女儿的身份在询问为父,还是以秦国王后的名义在质问臣子?” “父亲若有异秦的私心,那纾儿会以女儿的身份先行劝说,如果劝说不成,那本宫便只能用王后的名义命令臣子了,”她顿了顿,容色威仪,微微欠身,“这全看父亲在秦国和楚国之间如何取舍。” 熊启闭目垂下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在寻常人家,也许还能看见个水花、水渍,你这一离水盆就已经没了影,恐怕从骨子里便已经是个秦人了。” 芈纾不置一词,起身来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个辛勤练剑的小身影,眼角柔软得宛若一抹春风,轻轻抚在满身大汗的儿子身上。 “女儿虽在咸阳出生长大,也未曾踏上楚地一步,却从没忘了自己是楚人,uu看书 .kanshu.om华阳太后的教诲音犹在耳,女儿以自己是楚人为无上的荣光,更不会为了讨好王心而有意去隐瞒、抗拒这重身份。 “如今……只是因为扶苏,他将来是秦国的王,还要成为天下的王,女儿的责任就是为他扫清成王道路上的任何障碍。 “父亲若是为了你唯一的外孙着想,就该想到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不是父亲一个人在走,要知道你背后牵连着多少人,除了我们母子,还有纭妹妹母女,另外几个楚国妹妹和她们的孩子也会受到牵连。 “你在前每走错一步,女儿与扶苏便要跌落一丈,如果父亲执意要当那个挡住我儿道路的人,那也休怪女儿不再念及父女情分,便要将你早早地交给王上处置,因为我……” 她缓然转过身,姿态雍容端庄,眼中无限高傲,红唇轻启:“是大秦的王后。” 大秦王后她爹被女儿威胁了,暗自流下一把老泪,也为外孙能有这样的母亲感到欣慰,无奈答应道:“为父老实就封便是,旁的不再想了。” …… 第二百三十三章 只有10天!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魏国,大梁。 今年夏天出奇的热,烈日高照,整座大梁城几乎要融化在盛夏的午后。 狗儿东一条西一条,稀泥一样糊在地上,不知死活。 连蝉都没了力气,人们更成了蔫巴的枯叶子,瘫软无力地窝在家里、树下、地窖和一切能躲避烈日荼毒的地方。 然而城东的一家粮坊门前却熙熙攘攘挤了大半条街,人们在冲里面喊着些什么,全都争相往前排挤去,几乎快要把门槛给踏破,一个个都热得精疲力尽,又盼得望眼欲穿,挣扎着最后一丝气力来讨个明白。 在这骄阳如火、艳阳高照的大好天儿里,每个人头上都顶了团黑云,聚在一起,简直快要把粮坊的屋顶给压塌陷。 秦军要打来了,大梁要封城备战了,这是封城前运进城里的最后一批粮。 “六百钱一石?这可是寻常价格的二十倍!”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质问。 “到底是卖米还是卖金子?” “这是抢钱!” “你们这些发战争财的,屯居货物,高价卖出,就为了等着在这种时候宰人的肉,根本不顾人的死活,你们、你们这是在要我们的命啊。” 愤怒、不满、无助,所有不满情绪都膨胀到了极限,每一个人的怨气都在炎炎夏日里腾升成一团令人抓狂的憋闷沼气,仿佛只待一粒火星就能把它点燃、爆炸。 而被问到的吕氏掌柜则始终保持着“爱买不买”的冷漠和蔑视,他扇着扇子也很烦躁,冲着众人挥扇指向另一边:“你们去城里打听打听看哪家还卖粮的,大可去向他们买,我们又不逼你的。” 一人大骂:“你他娘的这不是废话吗?要别的地方有米卖,老子还犯得着来买里你们的黑心米?” “就是!” “官府还管不管了?任由米价疯涨,市亭的官吏都是瞎的吗?” 掌柜呃很热,但出口却寒凉至极:“这正是我们与大梁市亭协商的结果,有谁不满意就去找官府,他们说降价我就降价!别在我这儿叫唤!” 这又冷又刺的话,不但没给大伙儿降温,还立刻引起了众怒。 “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叫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那些个吃里扒外的狗官!定是收了你们的贿赂!” “就是!” “官粮从不济民!那些狗官仗着有俸禄,每天一斗米的官粮把他们的给喂饱了就不管百姓死活,官商勾结!不得好死!” 群情激愤,一呼百应,开始有人怂恿着往店门里推搡,掌柜一脑门子汗,满脸不耐烦,啧嘴摆摆手,让旁边值守的士伍去解决。 掌柜的平时迎来送往的,千副面孔切换自如,在眼下这种特殊时期做买卖便不再捧着客人,该露狠的就不会手软,对这些闹事的自有一套法子去应付,粮坊周围也早就打点好了大梁县卒来守卫。 士伍们围起人墙,用结实的铠甲和锋利的长戈将百姓严严实实挡在门外,人们慑于武力,只能忍下气,在店铺外面大声谩骂着过过嘴瘾。 “还剩最后八百石,”店里的伙计喊道,“要买的赶紧,大梁明日封城,今日昏前我们就走了,倒时你们有钱都没处买粮去!” 就着他的话音,有几个人背着满满一麻袋钱,左一句“借过”右一句“劳驾”,费力挤过人群。 “我买我买,先给我装满。” “我来十石,收碎金吗?” “这是我婆姨的嫁妆,真金实银,你看看能换多少米?” 想买粮食的人被士伍让开个口子放进店里,交钱,提货,再从后院把整车粮食运回家。 买得多的、再省着点吃稀粥的话,就足以一家四五口坚持半年,大梁城的常驻百姓对于封城固守相当有经验,毕竟总是挨打,一来二去,便对家里粮食的存量多少也有些估计。 而大部分人出不起这个粮价,或是不愿负担这么荒唐的价格,想借着集体闹事来给粮坊施压逼迫他们降价。 但依然有人要花天价买粮,还成车成车地买回家囤积。在抵制者看来,买粮的就是叛徒,人群里也很快出现了针对买粮人的骂声。 “你们这是纵恶!” “为虎作伥!要不要点脸?” “有钱是吧?家里是不是有官府后台啊?吃了多少百姓的血汗钱?” “我就算出城当流民也不吃这宰人的黑心米!” 在店里买粮的人隔着守卫亢声反驳:“那你出城就是,干嘛要管我买不买米?又不花你家的钱!” 也有人好言相劝:“我劝你们能买的就赶快买吧,能买多少是多少,不然封城打仗几个月,家里吃什么?” 外面的人当场炸了火:“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吃什么关你何事?你们是官府派来的细作吧?魏国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搞垮的!” 他暴跳如雷,要炸炸一锅,店外霎时嚷声震天,大股人流往前冲去,愤怒的人群汹涌而至,掌柜和伙计吓得赶紧关了门,士伍险些抵挡不住。 就在现场近乎失控之时,一声巨大的怒吼从天而降,蛮力划破这场喧闹: “别吵了!!!快逃命吧!!!” 这声音由远到近,足足喊了五六遍,几近失控的人群这才纷纷停手,回头去望,发现几个年轻人在屋顶上蹿下跳,从四面八方跑来,又交错着跑向别处,他们在向全城传话,一边奔跑一边呐喊: “秦军在城外挖河道、修水渠,要引水淹没大梁城!” “十天!城内百姓有十天时间离城!十天之后,大梁将重蹈楚国鄢城的覆辙!” “高墙之内,尽成海域,水没屋顶,无人能活!” “十天!只有十天!大家快跑啊!!!” 这些人呼喊着渐渐远去,将名副其实“祸从天降”的消息带向别处。 方才还翻了天的街道忽然陷入一片诡异的阒然,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落在鞋面上。 这一道晴天霹雳让所有人脑中嗡的一空,许久之后才有人开口,语气犹豫又害怕: “这、秦军这就攻来了?这么快?不是说至少还有半个月么?” “你听清楚,那人说的是秦军在城外挖水渠,要引水淹了大梁城。” “秦军异想天开,我大梁城墙那么高,岂是水能淹进来的?” “……是你孤陋寡闻了吧,大梁有好几条从城外流入、又通向另一边城外的沟渠,那水……自然是从这里淹进来。” “楚国鄢城?我记得我耶耶说过,秦国的武安君久攻鄢城不下,便在十几里外改了最近的水道,uu看书ww.uukansh 把巨量的水流引向鄢城,瞬间死了好几十万人!” “这么残忍?真是虎狼暴秦!” “听说武安君先前派人喊话,提醒百姓撤离,可城内却无人相信,也没有一人离开,结果就……” 人群压抑地沉默着,尽管目前还不能得知那几个跑屋顶的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已经有人开始为离城做打算。 连士伍也难免恐惧,他们还没接到上面的命令,退心便已动摇。 有人问道:“那刚才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话,我家也得尽快离城了,我可不想被活活淹死。” “逃吧,就算是假的也只能信了,当流民好歹能保住一条命,总比在城里坐以待毙强。” “我不想走,大梁是我的家啊,家里的宅子住了四代人,离开这里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能去哪儿呢?”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必须60万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战争说来就来,从不管你能逃去哪儿。 就在那些年轻人把“秦军即将引水淹城”的消息传遍大梁全城之后没多久,阙台和市亭外就张贴了告示,大意: 秦军已在城外扎营开工,准备引水灌城,大梁城将会大开城门十日,让百姓们尽快自行撤离。 绝大多数人不识字,得靠人念出才能知道大意,听了之后个个沉默不语,心急如焚,面如焦土,“急急急”全写在了脸上。 有不愿离家蹲在原地哭的,有喷骂着把秦王爹妈祖宗八代问候个遍的,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低着头往家赶。 短短半天之内,大梁城内的几片里巷中鸡犬不宁、六畜不安,全城的孩子好像都在此时哭闹起来,男人吼,女人叫,每家每户都翻箱倒柜地收拾离城的行囊。 借马的,借车的,我没有,他不借,兄弟不要做了,还是不是朋友?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谁家不先就着自己的紧?一出事,全乱套。 秦国一箭未发,这大梁的人心,就都散了。 …… …… 十五日后。 秦王书宫。 从大梁前线快马奔回的传信兵跪在嬴政面前汇报战况:“……十万余大梁百姓在十日内离城过半,城内守军军心动乱,魏国朝臣联合逼迫魏王投降我秦,魏王及其王眷已被王贲将军派人看押,不日便将押解回咸阳,城外的水渠工事也已暂停。” “大梁城内现状如何?”嬴政问。 “已由我军接管。” “传令给王贲,让他继续驻守大梁,等待郡县官员的派遣,并且设法告知流离在外的魏国民众,告诉他们可以回家了,返城之后便是秦民,即刻去县府更籍。” 传信兵领命,随后退下。 一旁的赵高连忙殷切作揖:“恭喜王上,魏王被俘虏,魏国……亡了。” 嬴政“嗯”了声,魏国覆手即灭,容易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魏国灭亡与历史上同年。 秦国用几十年前水灌鄢城的前车之鉴作为“恐吓”,吓走了大梁数万民众,还逼得大臣逼宫劝降,既没两军交兵而出现伤亡,也没有水淹大梁造成百姓罹难,就这么轻轻松松灭了魏国。 无攻……么? 嬴政脑中闪过这两个字,只用一则消息,就把大梁城内军心、臣心、民心打成一盘散沙,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来势汹汹的秦国,就连封城自守也没用。 这招看似高明,但他很清楚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不是“恐吓”,而只是魏国实在无力反抗,人心离散,大厦将倾,“水淹大梁”四个字只是压死老马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同样的做法要是放在楚国,就绝不可能行得通。 眼下的齐国不足为虑,只剩一个楚国令嬴政心怀警惕。 尽管之前李斯提议先灭齐国,但综合利弊和实际战况,他还是听从了王翦的建议,先灭楚。 这会儿书房内有王翦、李信和蒙恬,这三人被喊来商讨攻楚事宜,嬴政想在他们之中选人领兵。 李信见魏国的事情告一段落,便禀道:“王上,斥候来报,楚军已在与我秦交界的方与、陈县两地大量屯兵,王上预计何时攻楚?” 嬴政:“楚王负刍弑兄上位,王座不稳,朝中对他多有诟病,不过据耳目来报,他近段时间在竭力收拢臣心,使各地分封大贵族为他所用,征调私兵,操练军士,楚国上下难得通力,我秦必须趁他们形成气候之前尽快发兵。” 李信点点头:“听闻他们用项燕作主将,此人有勇有谋,是个分封的贵族领主,已经聚集了不少贵族私兵为王师增援。 “但这些娇养的私兵各有归属,缺乏统一的训练,单兵虽勇,却无纪律,作战时能否听懂金锣和战鼓的指令也让人怀疑,纵然人数匹敌,可我秦军锐士对付这种散兵游勇绰绰有余,亦如破竹之利箭,必能在一年之内拿下楚国。” 嬴政:“若让你带兵,需要多少人?” 李信自信道:“不过二十万。” “二十万么?” “是。” 按照秦国锐士的实力,嬴政对攻楚不说十分自信,至少也有八分,二十万应该足够管用。 但他一直想着荆轲在一年前说的那句、可以被看作预言的话: ……灭魏同年,李信蒙恬攻楚,李信说攻楚不过二十万,却被楚军尾随三天三夜不得休息,大败,遂改派王翦率兵六十万再攻,二十三年,王翦大破楚军,斩杀楚将项燕…… 那晚的话,嬴政字字入耳,记忆犹新,像是烙印一般打在他心里。 二十万,到底够不够? 他瞥向王翦,见他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便问:“王老将军有何建议?” 王翦拱手欠身:“王上,若要攻楚,必须派兵六十万。” “六十万?”李信皱眉看去,觉得他真是老了。 而嬴政心里有些却豁然:“当真?” “当真,”王翦点点头,“楚国虽然衰落,但地广人众,且楚地东南多沼气屏障,我军进入楚地必有不熟地形之弊,一旦交战,定是死战。 “方才听到李将军所言,便猜他是想效仿武安君当年采取长途奔袭、速战速决的方略,但时过境迁,武安君那年只是攻城略地,并没有带着灭国的目标。 “而如今,秦剑直指郢都,楚人一定会铆足全力背水一战,连他们的贵族私兵都被聚集成能战的王师,可见楚人反抗之决心,王上,面对这样的敌人,切不能硬拼。” 连王翦都这么说了,这就和荆轲语言的一样,真的需要六十万才能攻楚。 李信正值壮年,急于想来一场攻城大战立功进爵,他当场就要提出异见,手刚端起,嬴政捏了捏睛明穴:“寡人再想想,你们先下去。” 三人只好告退,稍过了一会儿,赵高命人端上来一碗汤。 “王上,这是枸杞雪耳汤,喝了提神醒脑,明目亮睛,王上请用。” 嬴政没什么兴趣,转而问:“荆轲现在何处?” 赵高回道:“应是在剑阁陪长公子练剑。” 嬴政笑着摇摇头:“扶苏这孩子,有蒙恬这员大将做他老师还嫌不够,竟要学退退缩缩的无刃剑法,不过那剑法的确有它的玄妙之处,一招反击,一击制胜,不然寡人也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赵高欠身微笑,不表态。 嬴政把案上的竹简和地图卷卷收收,端起汤碗到嘴边:“去,把荆轲找来。”随后抿了一口。 赵高应声喊来一个内侍,正要吩咐下去,嬴政又改了口:“不了,寡人亲自去,看看这小子把剑学成了什么样子,摆驾剑阁。” …… …… 剑阁的小院中空无一人,趁蒙恬不在,教剑的老师带着小徒弟一起坐在树荫下吃零嘴…… 荆轲怎么也想不到公子扶苏会点名要他教剑,还是蒙恬带着王命上门通知。 两人一个教攻招,一个教守势,全面培养秦国未来的储君。 这几天蒙恬很忙,剑阁来得少了,只有荆轲一人教,教教玩玩没人管,气氛便也轻松随意些。 他拎着个食盒进宫,练没几下就把扶苏带去摸鱼偷闲,说给要他尝尝“好东西”。 “青禾……团?” 小扶苏好奇打量这绿绿的、亮亮的、软软的精致团子,眼里冒着老虎发现猎物的贪婪光芒,舔了舔嘴,想要“啊呜”一口吞。 荆轲见他馋咪咪的,笑他猴急,不紧不慢地端出盘子,边道:“这是我老家的特产,濮阳段氏青禾轩的招牌菜,公子尝一个?” 扶苏满心欢喜地“嗯”了声,轻轻去拿,小心翼翼用手托着,生怕捏坏了团子。 又尝了一口,眸子一圆,亮晶晶地盯着荆轲点点头。 心里甜到起飞,黑黑的眉毛扬了扬,眼睛弯眯眯得很可爱,舔舔嘴巴看着团陷赞不绝口:“真好吃,我在宫里从没吃过这样的,怎么会那么软?还黏黏的。” “因为这里面加了楚国稌米,原本在濮阳已经买不到了,都是高价请人专门运来的,uu看书 w.uukanshu 没想到咸阳居然有楚人开的粮坊,我就买来几石,找人在家里按着方子做,还真就给做出来了,味道虽与老家的有点差别,也许是鼠曲草有所不同,但不太明显,这是咸阳的滋味。” “楚国啊……”扶苏想了想,“我母后就是楚国人,外翁也是,外祖母也是,太祖母也是,所以我是半个楚国人。” “嗯。” 荆轲点点头,突然有点想问问这孩子对攻楚的看法,可自己只是来教剑的,不要掺和其他事,尤其是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 他便强行止住思绪,收起念头,转化为食欲,咬了半个团子,和小扶苏同步嚼着。 这正当,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阵冷到脊梁骨打颤的嗓音:“这是什么?” 摸鱼的师徒俩同时一怔,心很虚地朝后看去,果不其然看到嬴政留着八字胡的死鱼脸正有些不爽地盯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嬴政:什么玩意儿,绿色的真恶心。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杀死赵高的100种方法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在嬴政眼里,绿色的食物只能是蔬菜草叶。 而眼前两人手上这个,圆圆软软像个面团,青绿色,有光泽,里面好像还有小豆子填的馅…… 他奇怪得一时语塞,就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而导致的表情丧失,与师徒两人六目相觑了几眼。 嬴政的视线又从盘中的团子上移到荆轲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正有些无措地嚼动了一下,问他估计也答不上话,便只能皱眉看向儿子:“寡人以为你在好好练剑。” 偷懒被抓了个现行的两人赶忙站起来,荆轲借着起身的空档,低着头一口急吞下嘴里满满的黏团子,什么味道都没心思去品了,差点没噎死。 扶苏也忙手忙脚的,手里掬着半个团子不知是吃还是放,干脆朝荆轲的盘子里一塞,往肚子上擦擦手,向父亲行个囫囵的礼后,解释道:“父王,儿已经练了一会儿了,方才休息果腹,这就接着练。” 嬴政信了这小子的睁眼瞎话!现在是大夏天,脑门上就几粒懒趴趴的汗星子,衣服都没浸透,哪里像是练过的样子? 可他说“一会儿”倒也挑不出毛病,如果挥了两下剑也能算是“一会儿”的话。 扶苏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平静如常,但心虚的时候会猛眨眼睛,比如此时,跟嬴政小时候对外翁和母亲撒谎时一模一样。 小嬴政那会儿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事后回想,那只是阿娘的不拆穿而已。 他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有多感激阿娘的袒护,从而使他少挨了许多外翁的戒尺。 他虽严厉,但难得有闲暇与孩子处处,也很想做个会被感激、敬爱的父亲,孩子偷懒而已,在琐碎的事情上不必那么较真。 嬴政看着扶苏,心中在酝酿一些慈父该说的话。 而慈父对这个年纪的儿子到底该说什么话,他是不知道的,没有人教他该怎么成为一个好父亲,因为没有榜样,他像扶苏这么大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 即使后来见到了也没相处几年,父子俩生疏,拘谨,不熟。 对嬴政来说,父亲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或是一个把王位传给他的人,只在短暂的时间里教了他做王的基本能力,而没让他体会到太深的父子亲情。 讽刺的是,在这点上,仲父吕不韦倒是比生父做得更好,至少他活得久些,陪伴的日子也多些。 而目下,扶苏这个孩子与他宠爱的幼子胡亥不一样。 对于长子,他寄予厚望,是要把整个国家都交给他的,必然不能骄纵,爱的十分内敛沉重。 而又对他楚系的背景有所提防,待到他长大成人,在父子继承制下,储君能力出众,势力强大,越有可能对父亲形成利害上的逼迫,也越容易成为父亲猜忌的对象。 而面对后者,幼子可爱,继承王位的可能性最小,利害上没有逼迫的可能,父子之情便更偏向于纯粹和真挚,嬴政只需敞开心扉去爱就行了,也要放松的多。 总之,对待长子扶苏,嬴政只有一个字:难。 在思前想后的顾虑中扯碎了单纯的人伦感情,这也是为什么嬴政在直面扶苏时会有一种想要有所亲近但又强装严峻生疏的纠结感。 于是,他生硬地冲扶苏点了下头,直接忽视掉儿子的话,朝荆轲抬抬下巴:“你还没回答寡人,这是什么?” 荆轲端起盘子,上面还有两个团儿,恭敬道:“回禀王上,这叫做青禾团,是微臣老家的特色珍馐,荆轲思乡情切,便自己做了些,今日教长公子习剑,想说带来给公子尝尝。” “青禾?青禾轩?寡人听过,是你在濮阳开的食肆么?” “是。” “这团子是你自己做的?” “是,手艺一般,吃着玩的。” “父王,”扶苏弱弱地试探一句,“可好吃了,父王尝尝?” “不了,你——” 嬴政才不要吃这种奇怪的东西,这时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南边刮来一阵微风,把团子清甜的米香味带了过来…… 有点香啊。 心里说着“不要”,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青禾团。 刚要碰到,赵高很扰心地欠身提醒他,只说了两个字:“王上。” 嬴政便意会,自己吃的东西都要经过检验,就连亲儿子也要提防,他收回手让赵高去验。 荆轲心里冷呵两声,把盘子往他那儿送了送,心想这时的赵高还真是年轻,细皮嫩肉的,左脸的鼻翼边还有一颗痣,真是怎么看怎么厌,无奈嬴政欣赏他。 只见赵高托臂撸袖,伸手在两个团子中来回选择了一下,最终选定方才嬴政打算拿的那个,咬了一口以身试毒。 这个时候的赵高兢兢业业地侍奉秦王,还精通律法,写得一手好字,体贴周到,迎合得恰到好处,在嬴政看来是个无可挑剔的近身小秘书。 明君不是不喜欢奉承,他们不喜欢的是拙劣的奉承。 恰如其分的的奉承,根据君主的喜好和可接受的市欢程度来发力,说得人心里很舒服,却又不觉得刻意,而达到一种甜而不腻的效果。 就像青禾团的口味,没人会拒绝。 团子刚入他口,眉毛挑动一下,细细品着,表情微妙。 “味道如何?”嬴政问。 赵高吞咽一口,不露声色地把齿缝舔干净,躬身回道:“口感尚可,请王上稍待片刻。” 接着,四人陷入一片沉默,都在等着看赵高会不会“毒发身亡”。 即使是在这种可能会死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死嘛),他也依然保持如意称心的微笑,让人觉得他对所有人都礼貌友好、恭顺无害。 赵高的这种本事,明显是下了工夫练就的,是个高手,也许是看过《鬼谷子》之类的书,里面有操控君王心理的内容,讲究“术”。 如果被韩非发现了,定是要把那篇《奸劫弑臣》里所写的“擅主之臣”的四个大字摁在赵高脸上,恨不得给他黥面,左脸黥个“奸”,右脸黥个“臣”。 而荆轲对赵高的看法肯定是先入为主,觉得他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佞气,对嬴政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献谄。 但他也知道,年轻的赵高不成气候,顶多就是嬴政比较信任的近臣。 一个小小的卒史,当然要想办法讨好君主、抱紧主人的大腿了,年轻时的赵高只是个勤奋的小蜗牛,想在秦王身边获得一席地位而已。 而赵高总觉得这个荆轲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嘴边挂笑,眼里带刀,不由的心生退缩,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 现在荆轲满脑子都是“杀死赵高的一百种方法”,在他试毒青禾团的这段时间里,就又想到了三个,其中包括一种毒法。 杀人不难,难的是逃脱罪责。 秦法严苛,刑侦发达,罪案现场的勘验和讯狱制度在当时非常完善先进,更别说他还是嬴政的身边人。 嬴政要是为宠臣动了真格,下令严格调查,荆轲这个经常在他面前晃荡的,难保不露马脚。 所以赵高要么死于意外的“巧合”,要么死于嬴政的意愿。 荆轲不会傻到直接告诉嬴政说什么“赵高是个毁掉秦帝国的人”这样的话,那只会给自己招恨。 赵高现在就是只人畜无害的温顺小羊,说他一个小卒史能覆灭大秦,没人会信,嬴政恐怕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荆轲和无刃剑的看法。 所以按耐不动,静待时机,再神不知鬼不觉、假人之手解决掉赵高是最好的办法。 试毒时间到,赵高没死。 嬴政就吃下了另一枚青禾团。 荆轲和扶苏睁圆了眼睛等待他的反应。 嬴政没有反应,冲儿子留下一句“继续练剑”就转身离开。 扶苏心里稍感失落,明明是那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就没说半句话呢? 两人目送嬴政走远,荆轲收好盘子,捡起木棍扔给他:“开练吧。” …… …… 就在荆轲结束教学,收拾收拾准备出宫时,被秦王身边另一个脸熟的卒史叫住…… “王上请剑卿再多做些青禾团,或是去少府太官令那儿,教厨子们烹饪。” 他与扶苏对视一眼,欣喜道:“王上是喜欢青禾团吗?” 他欠身:“王上的喜好可不敢猜测,仆只是按原话传达。” “那我们去少府吧,”扶苏笑着拉拉荆轲的袖子,“那里管着宫里的膳食,我带你去。” “呃,好吧。” …… …… 秦王宫的厨房不缺稌米,还有现成的白面、蜂蜜、小豆儿,当场就能做出一锅团子。 鼠曲草?宫墙根下随处可见。 荆轲和扶苏就在少府的庖厨大院里,带着几个厨子碾草出汁、和面揉团做了一个下午,在傍晚之前弄出一锅热腾腾的青禾团。 扶苏当即端了盘团子,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地跑到母亲宫中,笑嘻嘻地往她面前一放。 “母后尝尝,u看书 uukanhu儿子亲手做的。” 芈纾眼睛一亮,温柔地笑笑:“这是什么?扶苏也会做菜了?” 扶苏就简单介绍了这种来自濮阳的青禾团,强调做出团子的费时费力,还着重说明是用“楚国”稌米做的。 “楚国……稌米……” 芈纾稍尝一口,细细回味良久,垂目笑叹:还是第一次尝到,楚国的味道啊。 …… …… 没几日便是嬴政三十五岁寿宴,请了许多王公贵眷、官员及家属。 青禾团便借着这个机会在宴会上大展风头,很快就风靡了咸阳上层,各家的夫人纷纷让人来王宫少府请教做法。 一时间,楚国稌米成为咸阳最抢手的粮食,而秦国与楚国的大战也一触即发…… 第二百三十六章 韩非单身的理由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关于秦国到底该向楚国派出多少兵,嬴政又找了个时间好好问荆轲,要他看看无刃剑是怎么说的。 荆轲便只能装模作样地去剑阁,当着他和赵高的面看了看无刃剑。 无刃剑被藏在剑阁二楼墙壁的一处秘龛内,只可在嬴政亲临时才能被取出,还需要赵高随身携带的小钥匙。 看剑仪式神神秘秘,赵高把剑匣端上来后就带着所有人离开,整座剑阁只剩荆轲和嬴政两人。 荆轲从不装神弄鬼地作法术,他只是对着无刃剑眨眨眼睛,接着就嬴政的问题抛出一句话:“无论多少,还请王上相信王翦老将军的判断。” 那好。 那就六十万。 秦国大举发兵六十万南下,除去镇守北方、西方和内史咸阳的驻军兵力,这六十万几乎是全部的秦军力量。 王翦说过,此次与五十年前白起攻楚大有不同,这是灭国战,楚军就算再怎么松散缺练,也会在这一次拼尽全力,更何况他们与秦兵数量不相上下。 而楚国又与别国不一样,地广人众,光是行兵入境就要花上小国家几倍的时间。 又物产丰富,鱼米之乡的丰沛梁田能为前线提供充足的军粮。 更是有着八百年的深厚积累,纵然朝堂混乱,也绝非弱小到可以一战拿下的地步,秦国绝不能掉以轻心。 楚军气势在项燕的调动和鼓舞下盛极一时,士伍们又被大量的封赏所激励,全都跃跃求战,欲与秦军决一死战,他们求速战。 而王翦就是王翦,一本行走的战争教科书,即使他所率领的是气势汹汹的虎狼秦军,在楚军的不断挑衅和激将下,也依然能冷静地看清形势。 他一早就定好了方略,按照自己的节奏,采取防守路线来避开楚军的锋芒。 秦军先火速攻下了距离秦境很近的楚国平舆,打通粮道,保证军队的后勤补给。 又把平舆变为自己的主场,以此地为前线堡垒,反攻为守,坚壁自守,养精蓄锐。 道理嬴政都懂,他绝对相信王翦,放手让他去做,可自己就是在咸阳坐不住,便亲赴平舆北方的陈县督战,以增长全军士气。 秦军在平舆城里正常吃喝、操练,劳逸结合,还经常做做投石跳远这样的运动来强身健体,军旅生活丰富多彩。 而楚军则多次在城下挑衅、叫嚣、邀战,他们好不容易凑齐了这么多人,难得几户贵族上下同心,全都急于与敌人一战。 可秦军就是坚守不出,这是在一点一点消磨楚军的斗志。 这些由各个贵族私兵临时凑成的楚国王师,人数虽多,却缺乏系统全面的训练和磨合,只可以在号召下凝聚一时,时间拖得久了,不见成效,人的劲头也就散了,斗志很容易松懈。 双方在平舆对峙已有三月,没有半点交战迹象。 秦军守城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时不时地办些竞赛、比试,评选头名,城里天天热闹得跟过年一样。 相比之下,楚军的脸一天比一天臭,军队里属于不同贵族的私兵起了内讧,即使是项燕也带不动这样累赘的大军…… “项燕必率大军往东撤离,那时就是我军出击的最好时刻,老将军一定会派我大哥领精兵追击,他又要立功了,归来必得加爵,我在家都得仰视他了,唉,可怜我还嫩着呢,等灭楚之后,怕是再也轮不上这样的大战了。” 咸阳城西的法学院里,蒙毅兴致勃勃地说着前方战事,一手盘着三个青禾团,吃得津津有味,另一手还在地上摆了几块石头来比划着战事,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荆轲默默听着,稍微心算了一下。 今年是秦王政二十二年,现在已经入秋,如果能在年底前攻破郢都寿春,一路深入,占领越地江南,这就算正式灭了楚国,比历史上要提早了一、二……嗯,两年。 最迟明年再闪电攻齐,那天下不就统一了吗? 虽说早了四年,但统一之后的大方向应该不会有变化。 右相李斯、左相王绾还有一众大臣早已在灭燕之后就开始拟定新帝国的统一制度、文字、度量衡之类的标准,并且已经逐步向韩、魏、赵、燕四地推广新政,诸国的旧钱也正在慢慢停用,将全部改用圆形方孔的秦半两。 韩非在法学院里听说了这些,心里生出一些主意,写了篇文章让人给嬴政送去。 嬴政当场就觉得好,拿给群臣传阅,想在新的法规制度里加上这几条。 而李斯酸不溜秋地挑了好多刺,说这里不妥、那里不完善,然后第二天给出了韩非方案的改进版,添枝加叶,当成自己的献策。 韩非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只要嬴政知道那些原本是自己的意见就行。 李斯做丞相做得又老又憔悴,而韩非则在法学院里养得精神奕奕,比他看起来不知要年轻多少。 上午讲半天课,下午就在院子里种地写书,日子悠哉,他这会儿吃着被井水冰镇过的凉团子,感慨道:“你、你们知道我当年被王上下、下狱,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最、最、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另两人齐声问道。 韩非指指盘子:“就、就是想再吃一口这、这青色的团、团子,一晃八年,想不到居然真、真的还能吃上。” 荆轲叹了口气:“就快要吃不上了,自上次王上寿宴,青禾团的做法流了出去,咸阳城里几十万人,只要能买得起稌米的,便家家户户都在做。 “可稌米本就是稀罕物,现在又在跟楚国打仗,这样更是供不应求,吕氏粮坊的稌米已经断了货,儿子想吃,一会儿回家的路上要买些,得绕到城东去,听说那里有家楚人开的小粮铺,说不定有,去碰碰运气吧。” 韩非:“其实还挺羡、羡慕你们这些有、有家的,有个牵挂,活着也有、有劲儿。” 蒙毅嘿嘿笑着凑近问道:“韩子是想讨媳妇儿?也该找一个了,等王上凯旋,请他给你说门亲吧,你这都半百了,身边没个贴心的怎么行?” 韩非不想说话,韩非只是腼腆地笑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凭韩非的名气、才学和高挑出众的外貌,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找。 蒙毅便也不再追问,可他就是静不下来,又看向荆轲:“诶?你过会儿还要去我家接嫂嫂和两个孩子呢吧。” “是啊。” “唉,我家常儿和你们念儿相当投趣,每次都依依不舍的,毕竟年龄相近,要不结个娃娃亲吧?我们两家亲上加亲。” 荆轲嘿嘿暖笑一下:“我是同意,但这事还得问灵儿。” “荆兄,不是我说你,你才是一家之主啊,不能总是听夫人的,uu看书uukansh.m要拿出点主君的气概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说我呢,”荆轲鄙夷地笑道,“吕萌要是皱一皱眉头,你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喘气还得嘘着声,这我可是亲眼瞧见过的。” 蒙毅委屈巴巴:“你你你!真是的,总是拿我打趣,咱们明明半斤八两!” 荆轲耸了耸肩,满脸幸福又故作惆怅:“是啊是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是妻子大过天,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呐……” 旁观的韩非呵呵一笑:看,这就是我单身的理由,说不过女人啊。 …… …… 二人又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接着去城东那家楚人开的小粮铺。 荆轲只是想来称几斤稌米,却无意发现了杀死赵高的正当理由,他必须死…… …… 第二百三十七章 阴影中的男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东市。 夕阳西斜,临近下市,各家商肆都在匆匆结算最后几笔交易,市吏们背着畚箕挨家挨户收取当天的商税。 已经有冷清的门面开始关门收幌子,路上行人渐渐地稍了,而荆轲和蒙毅愣是在偌大的东市迷了路,兜兜转转,半天都没找到那家楚人开的小粮铺,连问几个人都说不清楚。 跑去市亭问游徼才弄清了大致方向,好不容易,又多番打听之下才终于找到。 这家店没有门牌,没有幌子,外面也没支摊子,只有两扇半掩着的小门,遮遮掩掩地在门边墙上写了个小小的“粮”字,一副不想做生意的样子。 两人与那儿隔了七八步的距离,门扉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出来个懒洋洋的伙计,抹布往肩上一搭,觑眼朝道路两边张头望望,目光扫过门外的二人,懒脸没什么表情,便又退回店里像是准备关门。 荆轲拔腿跑去,急忙喊住他:“小兄弟!劳驾劳驾!我买稌米!” 刚才还一脸没睡醒的小兄弟浑身打了个激灵,眼一睁,肩一缩,倏地蹿进门里,掩门夹着脑袋看出来,神色警惕,操着楚国口音摇摇头:“么得了,稌米老早就卖光唠,以后也么得唠。” 荆轲叹了口气,不打算放弃,他是被段灵儿下了任务的,今天必须得带稌米回家。 他把家里最后一点稌米做成团子给蒙毅和韩非吃了,弄得小金刚空馋了好几天,对青禾团日思夜想犯了相思病,吃饭都没心思。 段灵儿嗔怪他,要他想办法弥补,不然晚上就自个儿睡书房去。 尽管灵儿的“必须”和“命令”只是佯着蹙眉在跟他说笑撒娇,但荆轲总是会想办法尽力去实现她的愿望。 就像复起青禾轩,就像盘下一家家酒坊,就像终于还是在家里弄了一棵歪脖子老柏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反正是栽下了,跟小刚喜欢的梨树种在一起)。 满足灵儿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这会儿也是如此。 如果这家真的没有稌米,那就只能到宫里找人情去借了,那多麻烦。 他不甘心地朝门缝里探头,单手扶上门扉,伸进一只脚卡着底儿,愣是凭着厚着脸皮把一头宽的门缝又抵开了半个头。 “诶诶诶,”伙计有点发急,推推他胸口,“干嘛呀?怎么还往里硬闯呀?我们要关门唠,你快些离开,不然、不然我可要喊人啦。” 荆轲奇怪道:“下市鼓还没敲,市吏也还没来,你急着关什么门?” 小伙计身材单薄得像片竹简,而荆轲的个头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才不可能被他推开,还百忙之中把粮铺里的情况看了个全,一眼瞄中一个大麻袋,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稌”字。 “喏,”荆轲笔直地伸手指去,努努嘴,“我看到了,那不是稌米么?那一袋,我都要。” 伙计脑袋一热,急骂道:“直娘贼!你这人咋个回事?我们关门唠,不卖唠!” “你们才怎么回事!”蒙毅也上来助阵,“咣咣”猛拍两下门,“还从没见过送上门的生意都不要的傻子!你家不是有稌米吗,为什么不卖?而且门口怎么不挂门牌和幌子,莫不是黑店?快让我们进去,不然这就喊市吏和游徼来查你。” “我……不是……”小伙计愣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这不是打仗么,在咸阳的楚人生意难做,不好张扬的,都把门牌给下了,又不止我们一家。” 听了他情有可原的苦衷,荆轲表情缓和下来,继续抵着门,暗自一点一点往里蹭,嘴上劝说道:“你别慌,我们不是来找茬的,真的只是想买稌米,你应该也知道吧,为了做青禾团。” “唉,青禾团,”小伙计皱眉点点头,“也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邪风,城里的稌米都快被抢空了,要不是我家没挂牌子,那也会被抢的一点不剩。” 荆轲苦笑两下:“因为青禾团好吃啊,况且大家伙儿都付钱的好吧?现在多少钱一石?你们店里的稌米我都要了。” “怕是你买不起,前方战事紧,去楚国的道路不通,再想要稌米怕是很难了。价格上了天,我家只剩七八石了,轻易不卖的……” 伙计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变小了,目光倏地钉在荆轲手上,钉在他缓缓升起的、捏着一枚金饼的手上。 “这个够吗?”他问,“稌米价就算上了天,这个也够付两三份的了吧。” 卖?还是不卖?小伙计陷入强烈的心理挣扎,眉头拧成个麻花,一双小眼撇来撇去,连荆轲都能感受到他那股夺门而出的纠结。 最终,还是拜倒在金钱的诱惑下,他慢慢吞吞后退一步打开门:“那……那你们快点,我去拿斗来称。” 外面两人终于进门,好似成功用金钱“策反”攻入了“敌城”,很有默契地对笑一眼庆祝胜利。 荆轲走向货架边,真是老鼠进了大米仓,笑呵呵地弯腰打开稌米袋子,铲起一升米闻了闻,觉得不错,又问向伙计道:“你们东家呢?这么多稌米难道要我扛回去不成?给弄辆板车吧。” “在、在后面的廛房,这就去喊。” 伙计慌里慌张地碎步小跑,还被地上杂物绊了一下,歪着身子进了内门。 “这小伙计,”荆轲轻笑了声,往米中戳戳手指,“慌什么?又不抢他的。” 而蒙毅多了一层考虑,收敛笑容盯着那道黑黢黢的内门,心生一丝毫不多余的狐疑。 他现在官居郎中丞,为郎中令的副官,而郎中令位列九卿之一,是掌管宫廷禁卫军的将领,直接负责整座秦王宫的安全。 蒙毅这个郎中丞,是秦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禁卫官。 而干这种高级别安保工作的,首当其冲的能力就是敏锐的直觉。 秦楚两国现在关系紧张,直觉告诉蒙毅,这家楚人开的店即使不是黑店,也一定有其他问题。 便朝荆轲使去个“此地有异,必须查查”的眼神,他当即意会,放轻动作,两人一前一后悄步走向后院…… …… …… 粮铺廛房。 视线跃过一屋子半人高的米缸竹篓,两道可疑的身影坐在墙边的阴影中低声私语。 楚国商人的打扮是列国之中最浮夸华美的,广领大袖,袖上还绣着盘纹,其中一个一看就是着粮铺的东家。 他眉头紧锁地朝对面那人推去一袋金子,鼓鼓囊囊沉甸甸,分量很重。 “此事便拜托卒史了,这些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两袋,待秦军退兵,我王必将重赏,轻则良田美宅、封官加爵,厚则封侯封君、位列朝堂之上、名入史册,卒史的前途可远比在秦国要广阔得多。” 从窗外斜洒进来的阳光将屋内硬生生分成了界限分明的阴阳两部分,光域内浮尘飘动,阴影里一片死黑。 东家的下半张脸和半个身子尚且被光线照到,而阴影中的那人面容模糊,只能听出是个年轻的男人。 “无刃剑,呵,”男人冷声笑笑,“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你在楚王那里,斤两几何?方才说的条件,我又能信几分?” 东家信誓旦旦地说道:“在下在我王还是王子时便做了他的门客,跟随多年,备受信赖,我方才说的话,可以被看做是王上本人的承诺,一旦拿到那柄剑,我等即刻便会备好车马带卒史离开秦国,随我一同入楚宫,兑现诺言。” 阴影中的男人沉默良久,东家有点着急,激他一句:“卒史,在秦国你只能被叫作卒史,而凭借这份功劳到了楚国,转眼就可以被称为左徒,或是为君为侯,日后官至令尹也犹未可知,卒史真的不想一试么?” 男人微微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犹豫再三,才道:“若是不成,我被人抓了,该当如何?” 东家早有准备,俯身凑到近前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进一阵焦急又小心的敲门声: “东家,外面有人要买全部的稌米,想问我们借辆板车运走。” 他不屑地摇摇头:“又是个来买稌米的,我还想再屯着点货呢。肯定是要做青禾团,那东西我也尝过,滋味嘛,尚且过得去,但若是没了我们楚国的稌米,哪会有这样的口感?” 对面的男人不为所动:“打发了。” 东家便立刻朝门口挥挥手:“只要一钱不少就随了他,这种事还要来问我吗?” 小伙计应声离开,uu看书 .uukanhu去准备马车了。 而此时,在窗外墙下偷听的两人也轻身而去,先于伙计回到前厅…… …… …… 粮铺后门,小伙计收了荆轲的金饼,找来车夫把店里所有的稌米搬上车。 从这里回荆轲家要经过两道关卡,他便让车夫先去第一处关卡等着,一会儿派人去取货。 不直接送回家,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车夫和粮铺就不会知道来买稌米的究竟是什么人。 荆蒙二人骑马徐行走向蒙将军府,蒙毅低声开口:“刚才那人说的‘卒史’……听声音,应该是……” “是啊,”荆轲点点头,目光沉着如水,“赵高,他通敌。” …… 第二百三十八章 段18和荆80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时间飞梭,转眼就入了冬。 这不是荆轲与段灵儿在咸阳的第一个冬天,可依然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上次来时,小金刚还只是肚子里一团安安静静的血肉,如今已经会学着母亲的口气在家里指指点点,抱怨这里窜风,吐槽那里冒冷,背着手到处溜达,俨然一个逼逼叨叨的好事小管家。 为此,荆轲没少教训他,可人家有阿娘撑腰,靠山硬,底气足,荆轲的拳头只能自己吃掉。 仲冬时节,天干物燥,咸阳城在往的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降了一两场的雪来滋润关中大地,可今年却迟迟没有落得下。 入夜,荆轲往屋里拎进两桶热水,泼洒几勺浇到地上,勉强来缓解一些干燥,屋里又烤着炭盆,水很快就蒸发干净了。 段灵儿在榻上仔细地帮两个孩子的小手小脚抹上香膏,小金刚已经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还帮妹妹一层一层穿上布袜和兽皮小袜子,接着乖乖钻进被窝。 灵儿把他们严严实实打包似的裹紧、掖好被口,铺上两层被子和羊毛毯,温柔地哄着拍了拍。 最后才一件一件地解下自己的衣袍挂上屏风,一边还跟荆轲家常道: “咸阳的屋子好是好,可就是没有蓟城那种火炕,火炕多舒服啊,在屋里就不用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话音落罢,她也只穿着一件贴身小单衣,滋溜一下钻进荆轲刚才帮她暖好的被窝里,露出两只大眼睛,巴巴儿地望着荆轲——这个人形大暖炉。 荆轲却没有吱声,宽衣宽到一半,外袍耷拉在肩上不上不下,对着一面墙发呆。 “阿轲,干什么呢?快来睡觉啊。” “嗯?”他这才回了神,点点头,“嗯。” 其实他对着这墙,是在想灵儿刚才的话。 要是在屋里弄火坑,那得把这面墙、不,得把整间屋子给全部打掉,换成夯土的,再用黄土夯出一个土榻,外面垒砖,底下烧火,那样才是火炕。 暖和是暖和,可是丑啊,与家里其他木屋的风格就不搭了。 他这么想着,磨磨蹭蹭上了榻,立马就被灵儿紧紧箍住,迫不及待地要从他这里汲取温暖。 而他顿时觉得自己像棵树,灵儿就是树懒或是树袋熊之类的生物,窸窸窣窣在树上找东西吃。 段灵儿凑唇在他下颌边忙来忙去,却没有获得期待的回应,便仰起头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我……” 荆轲也说不上来,自从几天前在那间小粮铺偷听到赵高通敌的对话后就总是心神不宁。 那天离开没多久,他便与蒙毅商定好了一个计策,可以将赵高和楚谍抓个现行。 之后就一直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可能来自剑阁的消息,这是个杀死赵高的好机会。 “又有事瞒着我……”段灵儿面露不豫,责备地点点他眉心,“这回是能说的还是不能说的?” 他笑着叹了口气:“既然瞒着你……那自然是不能说的。” “是么。”段灵儿顿时没了兴趣,轻哼一声转过身,抱着儿子女儿,“说好了告老回乡,你如今又是王上的客卿,又是教长公子练剑的,这官倒是越当越起劲,伴君如伴虎,你可别陷得深了。” 荆轲讨好地环着她:“哎哟我才三十岁,说我告老?谁会买账啊?再说我也没官当啊,客卿除了名声好听点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嗯……我一定会向王上辞官的,但不是现在,我还有事没做完,很多事。” 段灵儿转过身来,紧盯着他的双目,坚定,炽烈,不容荆轲躲闪:“什么事?很重要么?” “嗯……”他想了想,“这么说吧,做好了这些事,就是在为我们以后的安生日子铺路,小刚,念儿,父母,小禾,清儿,哦,还有小芽,一家人的未来就都有保障了。” 灵儿没接话,而是抚着他鬓角的轮廓,清晰笔挺,棱角分明,这里是荆轲全身上下、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却忽然发现一根扎眼的白发,看着不爽,便仔细掐丝挑出,一边问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们在秦国,在这世上最强大的国家,眼下以你的处境,除了秦王本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或事会威胁到我们一家。” 声落,拔发,荆轲猝不及防,“嘶”地倒吸一口气。 段灵儿冷面柔目,心狠手快,掐掉他一根白发就像掐掉了他的命根子,让他背脊一凉,轻轻吞咽了一口。 灵儿此时如炫耀战利品般,傲娇地用发丝搔搔他鼻尖,搔得他打了个小喷嚏,她这才笑了出来。 “隐患……”荆轲吸吸鼻子,慢慢捏走白发,转手扔到身后,“我在消除隐患,防患于未然。” 段灵儿哼了声:“防什么患?我看你是老了,老东西就喜欢疑神疑鬼,杞人忧天。” “才不是呢,”荆轲努力摇摇头,“我才不老。” “留小胡子的都是老头子。” “……”他竟来了斗志,认真地杠起来,“不是的,那是你的偏见,男人有了孩子就该留胡子啊,蒙恬、蒙毅他们都留着呢。” “所以你们是一群老头子!” “哼,蒙毅留的络腮茬,还让我跟他一起留,我在考虑要不要——” “不行!”灵儿捏着他脸严正警告,“你可不准给我留那种,你的胡子要过我手的,吕萌说了,蒙毅那种胡茬扎人得很,她很不喜欢。” 荆轲噗笑:“噗噗噗噗噗,吕萌的鬼话你也信?她要是不喜欢,她能让蒙毅留着?明明就是强行找个话题来莫名抱怨的。” “我不管,你不许留满脸的大胡茬,蒙毅本来比你还小个一两岁,现在一眼望去足有四五十岁啊,你要是变成那样,我该怎么办?我才二十岁,怎么就嫁给你这五十多岁的老头了?!” 她说得来劲,满脸不甘跟真的似的,还愤愤捶了下荆轲的肩。 他装痛地揉揉:“你……你确定你今年二十岁?我怎么记得你七年前就二十了啊?是我偷偷多活了七年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就是二十……”她浅笑着朝他颈子里拱拱脑袋,“不,我十八,永远都是十八岁。” 荆轲揉揉她:“段十八。” “你个荆八十,老头子。” 两人一激动,幼稚地怼来怼去闹半天。 小金刚在旁边长长叹了口老成的气,摸摸念儿的头:“爹爹能不能小点声,让着阿娘不行吗?都吵到妹妹了。” 小念儿眼睛雪亮,盯着哥哥嘿嘿一笑。 孩子们站自己,段灵儿登时有了底气,蹙眉笑道:“你看你,连儿子都烦你了。” 荆轲眼睛眯成一条缝,严厉“声讨”儿子:“你这小子,uu看书 .uukanhu 能这么跟爹说话吗?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了,我得去跟先生说说,让他罚你抄《孝经》。” 小金刚嘟囔道:“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抄么?” “哟,”荆轲坐起身,伏过灵儿,伸手去掐他小屁股,“你还来劲?!” 小金刚一个缩腚躲开,怕怕地笑着,荆轲便又要去哈痒,正在一家欢闹的时候,阿云却在此时急匆匆地跑来叩门: “主君!蒙二公子差人来报,说剑阁走水了,要你赶紧过去呢!” “剑阁?”荆轲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弹起,两眼放光,“终于来了!我要去一趟。” “走水?”灵儿不安地拉拉他胳膊,“你小心一点啊。” “放心。” 他火速穿好衣物,披了件大裘,捧着妻子的脸在她脑门上狠狠“啵”了一口,眼中溢出奕奕兴奋的神采:“猎物上钩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巧,我是赵人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半个时辰前,秦王宫。 冬季夜幕下的秦王宫幽森昏暗,惯常的静谧巍峨在稀薄的寒冷中愈发凝重。 只有火光零星,些微的亮子大多拢聚在后宫和内官仆婢的居所内,守卫的岗哨和巡夜时有火把照亮,其他绝大部分的建筑则被淹没在在黑暗之中。 而几处重要宫殿是例外,大殿、书宫、藏书楼这类属于秦王独用的处所,即使无人使用,也要昼夜明灯,尤其是秦王不在的时候,还要派人在屋里和院里晃晃,来维持屋内的人气而不至显得冷清。 剑阁便是其中之一,空空荡荡,窗中透亮,在夜里看着,仍能保有七八分青天白日下的恢弘。 更往高处的屋顶却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如近处是从黑夜理脱胎出来的浮雕一般玄幻。 若是遇到雾气浓重的夜晚,朦朦胧胧,烛火隐现,楼阁显得神秘诡谲,与它里面所藏的“天机”之剑倒贴合了几分意思。 这晚时近人定,院外刚刚结束了一次轮值,新上岗的队率深吸一口气,将刺骨醒神的夜气灌入胸腔,强行打起精神,准备靠枯燥的毅力来挺过寒冷漫长的冬夜。 剑阁的常备守卫是一支百人队,隶属王宫禁卫军,是郎中丞蒙毅辖下的队伍,每支队伍的队率都是蒙毅的亲信,而这个守卫剑阁的一队之长,则在腹中藏着蒙毅交代的任务,每晚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松懈。 月黑风高,北风呼啸,通往主宫城方向的黑暗中隐约闪烁起一盏明灭晃动的车灯,随着马车均匀的铜铃声摇摆着接近。 队率心里有数,跨步上前,扬手打了个招呼,马车缓缓停下,窗帘被撩起,里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赵卒史又来了,”队率笑着拱拱手,嘴边哈出团团白气,“天这么冷,是嫌暖屋不够舒服?还是无人半侧暖榻?非要连着几晚跑出来受这个冷罪?我看呐,赶紧找个媳妇儿给你暖暖被窝,便也不想总往外跑了。” 赵高回笑过去:“刘队率说笑,哪有人家的姑娘能看上赵某,就算看上了,宫中事务繁杂,这天天不着家的,放在谁家的媳妇儿也不乐意啊,天这么冷,赵某也不想往外跑,实在是王命在身,分毫不能怠慢啊。” 刘队率呵呵道:“那就请吧。” 赵高一边踩着车踏下车,一边有意无意地跟队率搭起话来:“宫中有些地方需要长明宫灯,入冬天干物燥,稍有不慎便极易走水,王上去前线督战了,赵某作为内殿卒史之首……”他肃眉正目地拍拍自己的肩,兀自感慨,一点也不觉得惺惺作态,“肩上担子沉呐,必须得一处一处亲自巡下来才能放心。” 刘队率应声道:“赵卒史尽心尽责,王上必会念得卒史这份辛劳的,日后提拔嘉赏,卒史前途无量啊。” 赵高被小小地捧了一下,心里美意难当,这会儿还他个礼,自谦道:“尽忠职守乃是本职分内之事,至于别的都是上意,做得好了,王上自会赏识,你我同为秦臣,为王上、为秦宫、为秦国效命,自当鞠躬尽瘁,方能不负上恩啊。” 这话抬高了自己,又拉了层关系,这般虚与委蛇也是信手拈来,一点儿不臊。 刘队率顶着一张冻僵的脸,干涸的嘴唇奋力咧开一个弧度,微微躬身:“与君共勉。” 二人在院门口止步,赵高指着两层楼阁中的绰绰光影,脸色颇为无奈:“你看这剑阁,晚上又没人来、没人看,王上也不再宫中,还要燃着这么些个灯。 “可是没办法啊,剑阁是极其重要之所,里面都是王上珍重万分的宝剑,得用明灯烘衬,方显威仪,这也是诸位守卫的意义啊,赵某呢,就多跑几趟,敦促敦促,也给诸位醒醒神。” 刘队率欠身道:“我等必竭尽所能守卫剑阁,还请王上和赵卒史放心。” 赵高:“有劳了,那咱们就上去走个过场吧。” “赵卒史请。” …… …… 这几天赵高每晚都来,说辞是一样的:巡视宫中灯火,确保平安无恙。 作为秦王跟前突然蹿火的红人,他说出口的“秦王名义”只要正当合理,便不会有人敢质疑,质疑他就是质疑王上,就是活腻了。 他想要看什么、进入什么地方,那还不都是双手奉上、敞门引进? 刘队率看着略显殷切地为赵高和他的两个内官小随从打开剑阁大门,在前引路,带他们巡查楼内安全。 前几晚也是如此,他在前引领,赵高在后走走看看,不时停步查看,或点评或调整一下油灯的位置,比如这会儿。 “这盏火旺,离帷幔太近,燎到就不好了,多危险啊。” 他语气责备,让两个内官过去将一座连盏大油灯拉得离帷幔远些,刘队率则在一旁挂着抱歉的笑容,耐心等候。 连盏大油灯接近一人高,灯盘招展,像棵树干笔挺的松树,中间的实心灯柱由纯铜铸造,稳稳当当落在厚重的底座上,看起来相当沉重。 两人挪腾得有些费力,不待他们调好位置,赵高便很是不耐烦地嫌弃一句:“仔细着点,出了岔子你们担不起。” 小内官连连点头,使上劲一点一点儿地拖动油灯,使灯盘上一苗苗的火焰远离从帷幔上坠下的流苏。 赵高嘱咐完,便丢下他们两个磨手磨脚的,继续往前走,刘队率也跟着他上二楼巡逻。 两人听着刘队率缓步走上楼梯,沉重稳健的脚步声在踏满十二声后,估摸着他的上半身此时应该已经被楼板挡住,所以看不见楼下的情况。 他们便转头去确认,也果然如此,这是前两晚来观察总结的经验。 但剑阁是挑高的,二楼四周有内廊步道,沿着内廊走上一圈便可以看光楼下大堂的各个角落。 赵高会带着队率走一条最绕远的路线来拖延,好让楼下两人能有不到十个数的时间——推翻油灯,点燃帷幔,继而燃烧整个剑阁。 一人扶着灯柱把手,正要发力让油灯倾斜。 而另一人却临阵犹豫,摁住他手臂,掩声问道:“真要这么做?剑阁走水,我们会被当场治罪,绝逃不过一死。” 那人坚定道:“当然!赵卒史已经给我病母派去了医官诊治,还送钱、送粮、送药,我必当以死报恩,令妹不也已经脱除奴籍了么?有了嫁妆,很快就能嫁去士子人家了,你还在迟疑什么?” “赵卒史大恩,我一定要报,可……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烧了剑阁对他有什么好处?这里放的都是王上的宝剑啊,他不是最忠于王上的么?” “咳,呃咳!”赵高瞧着楼下半天没动静,就在二楼轻咳两声提醒他们,空旷的楼宇放大出阵阵回音。 楼下那人收到指示,心中一急,语气刻不容缓地说道:“这我哪知道?快来帮把手,这事你做了是死,不做,赵卒史也会有各种法子捏死你,而且你妹妹也活不了。听他的话吧,我们就算死了,但至少家人可以好活,快!” “我……”这人踟蹰地低下头,“我是秦人,虽是奴籍,可也是秦人,我不想烧秦王的东西。” “那可不巧,”那人扯了扯嘴角,手中竭然发力,瞳孔把灯盘中的火苗倒映成一团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齿道,“我是赵人,我恨秦国。” 他兀自使劲,要凭一己之力推倒硕大沉重的油灯。 圆形灯座离地半圈,只要再加把力,马上就能倒。 另一人不想帮,可又怕赵高发现他的推却,便吞吞吐吐伸着手一副要帮的样子。 在二楼的刘队率绕过廊角,瞥到楼下的异样,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住手!” 他立即转身往楼梯跑去,“噔噔瞪”的步子踏得骇人,几乎要把楼梯给踏碎。 赵高在后面气得头顶冒烟,七窍生火:这两个蠢货,连个油灯都弄不倒。 但刘队率已经被调走了,他也就附和着怒指楼下:“你们!大胆!” 推灯的人被一激吓,索性撒开腿,爆发一声怒吼,用抱人摔倒的法子扑抱住大油灯,后退猛力一蹬,巨大的油灯轰然侧倾。 霎时,火焰横飞四蹿,灯膏、油脂斜泼而出,洒溅上帷幔、地板、木柱,火苗吸收到更多的燃物,在空中就膨胀成一团团张扬的火球,翻滚,喷焰,火星飙散,很快燎烧到帷幔的流苏,爬虫似的向上蔓延,转眼便吞噬掉一整面幔帘。 “你想死!”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刘队率步伐迅疾,已经冲至近前。 推灯之人是真的想死,头也不回,往火场里一跳,转瞬便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疯狂火人,朝着队率猛扑过去。 他当即抽剑,一击刺穿火人的肚子,大脚踹开,同时朝门外喊援:“走水了!速来灭火!” 院外很快骚动起来,愈来愈激烈的亢奋脚步夺门而入,守卫们拎着水桶、解下披风冲进屋灭火。 火势发展很快,顺着帷幔和柱子烧到了二楼,视野中火光凄厉,浓烟滚滚,现场一片混乱。 另一个内官吓坏了胆,软腿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有人、有人……” “先把他押下!”刘队率单手拎着他胳膊扔给手下,“严加看管!过后送去讯狱!” 瞬息之间,uu看书 ww.ukash“咻——”的一声急响划破混乱的火场,一把短匕准准扎中这小内官的左胸口,正中心脏。 鲜血洇出,他冷不丁地往前踉跄一步,跪下,趴倒,九成活不了。 “是谁?!!” 刘队率怒目回头,却没见着一个可能出手的人,他也想不出有谁会要杀一个小内官。 视线上升到二楼,那里空空荡荡,少了一个人。 “队率,”手下来问,“赵卒史呢?” 刘队率架起小内官走出火场:“应该已经走了。” “那要去找么?” 他想起蒙毅的特别吩咐,摇了摇头:“不必,让他走。” 接着探了下小内官的鼻底,紧紧皱起眉头…… 第二百四十章 留心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混乱,是掩藏罪行的最好时机。 赵高趁着刘队率下楼对付“火人”的时候,在二楼顺利开锁,从秘龛中取出装着无刃剑的长木匣。 这样的动作他曾经重复过很多遍,嬴政对他足够信任,把钥匙交给他,每每来看剑,也都是由他取来,即使在光线晦暗、火光闪烁的深夜里,闭着眼睛都能摸准秘龛位置和钥匙孔。 打开木匣稍验一眼,确认无刃剑的确几年如一日地躺在里面,乌黑钝糙的剑身在火焰的映照下泛出的血色红光更加诡秘异样,审时着这个在不应该的时间里出现的不应该的人。 如果无刃剑会说话,或是它体内欧冶子的灵魂真的存在的话,这会儿大概会双手捧着脸、惊悚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我要被人偷走了啊啊! 赵高从没在火光中看过无刃剑,此时只觉这剑有着万般鬼魅的力量要噬取人的魂魄,目光险些被吸了进去。 他猛地晃晃脑袋醒神,使自己脱离那种无端险恶的吸引力,“啪”一声合盖,胳膊夹着木匣,熟门熟路地潜出剑阁后门。 当然,中途还顺手掷杀了那个半途掉线、很可能会告密的小内官。 他一定是死了。 赵高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刚才投的那一匕位置准确,劲力迅猛,被这样的攻击刺中心脏,没人能活。 赵高不光精通律法,写得一手好字,还是个功底扎实的练家子。 他曾经的目标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车士,进入中车府,作秦王宫内的顶级驭手,为秦王驾车,这可是秦王身边地位最高的侍者。 驾车在当时来说是一门高端手艺,家里要有车有马,还要能养得起马,光是硬件门槛就足以把八九成的人挡在外面,驾驭战车在春秋时期则是只属于贵族子弟们热衷的竞技。 除去车、马这样的烧钱货以外,更需要驭手有着充沛的体力、敏锐的眼力、迅疾的反应力和准确的判断力。 更进一步,倘若想要驾驭秦王的马车,至少得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秦王的安危全在他执掌缰绳的两只手中,所以必须出自秦王最信赖的近人。 这个人不光要会驾车,还要能使剑射弩,身怀武艺,兼作秦王的保镖,而能同时兼备这么多条件的人,凤毛麟角。 秦国尚武,秦王自身体格健硕,能打擅斗,也必然会欣赏同类的佼佼者。 如今给秦王驾车的车夫是个老高手,先后为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和他共四任秦王驾过车,深得信赖,也算看着嬴政长大,但现已年迈,打是打不动了,车还可以再驾几年。 所以嬴政也急于寻个新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赵高为了成为这样的人,很早之前就开始苦苦训练,通过熟人关系蹭来马车练习,一点一点让自己达到车士的要求,只为能攀到秦王身边那个重要的位置。 他外表看似瘦削,皮肉其实紧实有力,没有一处多余的赘肉。细皮嫩肉的白净面孔之下,是肌肉劲道的修长四肢。 所以从远处投掷匕首杀死一个人于他来说并不困难。 剑阁前殿起火,烈焰一路攀上二楼,布窗已经被烧出一个个大洞,窗棂噼里啪啦散了架,成为新的燃料助纣为虐,火舌疯狂蹿升,贪婪地吸取甘甜的氧气,如同挣脱出地牢的恶鬼,重获新生,猖狂地肆虐人间。 所有守卫都被调用过去,蒙着浸湿的面巾,从水缸一桶一桶地接替运水,整桶冰水泼进火场仿若无物。 杯水车薪。 木楼,大风,干燥,几乎聚集了一场严重大火所需要的全部条件,今晚注定是剑阁大劫。 火势很久都没有减弱的迹象,红光冲天,浓烟滚滚,在这黑云蔽空的夜晚,半座宫城都被照得透亮。 不多时,别处的宫卫发现火情,纷纷列队赶来支援,在剑阁内外跑进跑出,用板车拖来更大的水桶,搬运沙石泥土,在四周倾倒,以此来阻断火路,把火势控制在剑阁的大院内。 楼宇檐角飞扬,燃烧起来竟有了种涅槃飞升的错觉,场面亮如白昼,而光明越亮,光线照耀不到的地方,就愈加阴冷死黑。 赵高就着这片混乱,在墙根和树林交错遮挡的阴影下弯身穿梭,没几步就出了院门。 木匣累赘,他便扔掉匣子,把无刃剑贴臂塞进大袖,直抵腋窝,除了不能弯肘,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异样。 剑阁院外的宫路上士伍攒动,赵高逆着人流,时而停步呼喊着“救火”,时而回头小跑几步为他们领路,一边还帮忙似的说道“某某队率已经在那儿了”。 宫卫们未必都见过秦王身边的赵卒史,但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个急匆匆呼叫援兵的宫中宦官(此“宦”不指阉人)。 没人怀疑。 很顺利的,赵高接近了侧面的小东门。 这是离剑阁最近的一处宫门,他提前观察过路线,拿了剑若要尽快出宫的话,走这个门是最快的。 他早早准备好了卒史符节,可以进出王宫,但深夜出宫,一定会被拦下盘查几句。 小宫门门洞两边架了四盆火,约莫立了二十人左右的士伍,门卫队率正在火盆边哈气连天地烤手。 赵高放慢脚步,略微调整呼吸,荡荡袖子正正冠,把袖中的无刃剑藏藏好,昂首阔步,一脸正气地走去。 队率见来了个人,搓了搓手过来问话:“何事出宫?有无符节?手谕?” 赵高递去符节,脑中整理了一下诓骗的说辞,是他冥思苦想了几个晚上才琢磨出来的,自认完美无缺。 正要底气十足地开口,那队率却突然把只看了一眼的符节双手还了回来,还作揖欠身道:“卒史出宫办差,可需要车马相送?” 赵高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台词都用不上了。 他望了眼黑黢黢的宫外,环宫渠黑如死潭,冷风拂面,远处伸手不见五指,这种时候没有车马实在不方便、也不寻常,而他却说:“不用。” 队率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怀疑又恍然地点了点头,并没多说什么,而是让人弄了一支防风提灯交到他手中:“深夜需要照亮,卒史留心脚下。” 赵高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去接,伸到一半却忽然停住,随即换用左手接过提把,冲队率颔首:“队率周到,多谢。” 几个士伍移开拒马放他出宫,赵高昂首,保持自信的气度,不疾不徐,表现得淡定如常。 他没想到队率会这样轻信,要是换作别人出宫,只要偷到符节便可来去自如,便也算是这道宫门的疏漏吧。 这是赵高此刻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甚至开始设想补救方案。随即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摇出脑袋。 不管了,自己是即将要去楚国飞黄腾达的人,秦宫漏洞与己无关。 凭着献上无刃剑的功绩去了楚宫,不会再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卒史。 自己这么有才,该是当丞相的命,叱咤朝堂,呼风唤雨,为君为侯也是必然。 深得秦王信赖又怎样?秦王信赖很多人,丞相、九卿、将军,都是显赫重臣,小小的卒史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跟“朝臣”二字沾边。 而那个荆轲,无功无绩,从没进过学室,从没研读秦律,却能伴王侧、教公子,几与近臣无异,这让那些脚踏实地读书、想要从学室步步晋升的学子们情何以堪,这难道不是秦法的不公吗? 他凭什么一来秦国就位列客卿?就凭一把可笑的无刃剑?就凭他神神叨叨地卖弄几句“天机”?鬼才信咧。 可王上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上在要做重大决策之前,都会来询问荆轲和无刃剑的意见,之后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放手去做。 王的喜好,就是这么可笑,一句话变挡住了多少人的期盼与愿景。 赵高感到强烈的不公,这么多年的努力、钻研和汗水竟还比不过他荆轲的三寸之舌和一把破棍子? 他要更快地出人头地,恨不得明天就当上丞相,他还想报复秦国。 而他从秦国之前几位封君的经历中意识到:立奇功,也许是快速上位的一个方法。 可在秦国的立奇功机会不知什么时候会来,楚国的却送上了门,近在咫尺。 只要带着无刃剑,u看书 .uukanshu.cm 效法荆轲的嘴皮功瞎扯两句,自己仰望许久的地位八成就能在楚国实现。 过了今晚就可以了,只要出了这道宫门—— 嗯?等等! 赵高前脚刚迈出拒马阵,后脚便生生地往后一顿地,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动作刹停身子,这种动作上的异样来自于他心里莫名的不安。 左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人已站在宫门外,凌冽的寒风直往鼻孔里钻,钻得他鼻腔疼。 忍痛深吸一口气,转身去看,见那队率在门洞中央挎剑而立,身披火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诡异,悚然,心里发毛。 赵高警觉起来。 太容易了……出宫太容易了…… 不该如此。 第二百四十一章 1害怕就想去茅房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赵高回首望着那表情难测的宫门队率,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怪异的不祥。 寒风凌冽擦耳,人被冻得难以忍受,都想寻个避风有火的地方捱过冬夜。 而他却突兀地定在宫门外不到十步的地方,前顾后盼犹疑不决,不进不退,也不嫌冷得慌。 他心有思量,进一步退一步在这时也许就是生与死的区别,必须要仔细想想。 王宫卫队隶属王城禁卫军,全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兵,不会只凭一块符节就放人在深夜里出宫。 眼下剑阁起了火,为防有人趁乱滋事(比如他),在这种情况下,宫中多半是要封门戒严的。 赵高本想趁着宫门守卫在收到上头命令封门之前尽快离开,但没想到火起得那么大、那么快,这会儿已经能够从此处瞧见剑阁方向的火光,浓烟滚滚直冲上天,就如蟠龙的擎天巨柱一般杵在那儿,空中的云团都被火照映成了红色,再粗心的队率也应该会发现,更别说旁边还有这么多兵,一个个眼睛都瞎了才会看不到那样大的火。 宫里出了事,没有王上手谕、特别的事由、够高的官职或是足以使人信服的口舌,宫门就更不可能随意放人出宫。 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制造事端的始作俑者,宫卫组织严密,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除非…… 是他们故意放走。 此事有诈。 赵高奔向楚国飞腾之路的野心最终被心中挥之不去的狐疑所打败。 保险起见,他决定掉头回宫,过了今晚再另做打算。 “卒史不出去了?”队率见他掉头回来,有点惊讶。 赵高微笑着点点头:“想起宫里还有些嘱咐没有交代,那些个小侍都是些蠢的,一句说不到位难保不出岔子,尽给少府里惹麻烦,我这必须得快些回去。” 队率便让到一边,默然目送他离开,等他走远,才来到宫门外冲斜对面、枯草丛中的两团黑影摇了摇头。 而那两团一直潜伏着的人影见赵高转身进了宫门,猜到他恐怕是起了疑,诱捕计划落空,心中无比失落。 眼睁睁看着即将上套的兔子因为过于警惕而选择不吃套里的食物陷阱,最终逃脱,当猎人的当然心有不甘。 这二人蹲在草丛里被冻得全身僵硬,疲冷地缓慢站起,形容沮丧郁闷,一前一后走向宫门。 两张面孔逐渐进入火盆的照明范围,一个荆轲,一个蒙毅,都被冻得够呛。 他俩小跑着围上火盆,烤脸烤手,如获新生。 蒙毅拍了拍面颊松松脸,“啪啪”几声后终于能张嘴说话,便立时问向那队率:“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队率一脸懵:“没、没说什么啊,卑职一看他拿的是卒史符节,就按郎中你说的那样,放他出宫了,怎知他竟又回来……” 荆轲稍微活动了一下被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张嘴的下颌骨,一边想着,慢声说道:“也许就是因为什么都没说,不像是宫卫的例行盘查,让他太轻易就出去了,才引起他的怀疑。” 蒙毅皱眉磨了磨牙槽:“他太谨慎。” “赵高,”荆轲回味般地点点头,“的确该有这样的警觉,是我低估他了,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已经能做到这般思虑。” “那剑呢?”蒙毅又问,“你看到了么?在他身上吗?” 队率轻摇一下头:“他两手空空,没瞧着带剑。” 荆轲很快想到一个不自然的地方,抬起右手指了指手肘:“你方才看到他的那个动作了么?本可用右手,却突然换成左手,不觉得这个动作很多余吗?” 蒙毅也跟着抬起右手,又换伸左手,回想片刻:“你是说……那剑藏在他袖中?” “是,他八成担心剑会掉出,便临时改了手,眼下这剑应该还在他身上……” 荆轲话音顿住,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拔腿跑起:“快!得尽快抢回!” 蒙毅几步追上去,“嗖嗖”吸着冷风边跑边问:“可我们不是要在他和楚谍碰头时才出手么?人赃俱获才能坐实他通敌的证据。” “那样是没错,但此时不能让他有机可趁私藏无刃剑,到时如果再作些手脚,谎称无刃剑毁于大火也很有可能,若是此时不尽快截下,让他在日后另找机会送出,那秦国就彻底失去无刃剑了。” “但若是贸然拆穿,会不会打草惊蛇?” “会。” 蒙毅斜来一个无语眼:“……” 荆轲:“别这么看我,看路啊!” “以后再要诱敌可就不容易了。” “所以我们得制造意外,既要拿回无刃剑,还不能让他怀疑到我们头上。” …… …… 赵高袖里揣着无刃剑,转过几道宫墙后,步履变得急切又凌乱,险些左脚绊右脚,还被一块石头给磕了个踉跄。 他后悔了。 刚才明明都出了宫,偏生因为过分警惕而折返,万一是自己想太多了呢?搞不好真是那队率不尽职、懒得查问而放走自己,这不就白白丢了一次时机? 楚国人还在城东等着,今晚不去见的话,保不齐会失掉他们的信任。 宫内起火,秦王宫的主人远在前线督战,一时不能回来追究,这便也为赵高离开秦国留出了充足的时间,错过今晚这么好的机会实在可惜。 但无刃剑好歹已经到手,那就还有机会。 既然回来了,就得先找地方藏住剑,再在白天寻个由头出宫,之后的事,都好说。 不过剑阁在火灭之后肯定要经过一番搜查盘点,秘龛毕竟还是空的,木匣也掉在小树林里,得尽快善后。 要怎么掩盖住这些行为,使其看起来自然合理,着实得费空心思。 赵高脑中一团乱麻,闷着头边想法子边往回走,很快就到了剑阁外的宫道。 这里火光依旧。浓烟弥补,济济的守卫全都罩着脸,望着大火茫然无助。 相邻几座宫殿的储水缸都被舀得见了底,剑阁一楼的大火才算是勉强灭掉一半,楼梯被烧断,二楼就完全没有办法上去。 那上面估计已经被烧空,昔日恢弘壮丽的楼阁转眼就变成焦黑脆弱的骨架,砰砰哐哐往下砸梁掉瓦。 满院的士伍束手看着,仰头叹息,多一人少一人此时也没人去留意,赵高借势,悄摸无声地贴着墙根,想绕到小树林中捡走丢在那里的剑匣。 他猫着腰快步飞蹿,心拎神警时,忽闻一声““赵卒史”,当即打了个颤,停步看去,发现是剑阁守卫的刘队率。 刘队率脱了铠甲,脸上、身上黑黑脏脏,一看便知是刚刚从火场中闯出来的,手上任务没歇,一眼瞄到疏林里穿着广袖长袍的赵高,就径直过来“关心”:“赵卒史无恙吧?弟兄们刚才找你半天,你上哪儿了?” “我……”他舔了舔嘴,眼轱辘一转,“说来惭愧,刚才去了茅房……” 刘队率:“呃,是么……” “唉,赵某一害怕就想要蹲茅房,你看看这事闹的,那两个小侍真是笨手笨脚,搬个油灯都能弄成这样,赵某管教无妨,难逃罪责,非得扒了他俩的皮不可。” “一人被烧死了,”刘队率说,“赵卒史也该看见了吧?” “看见了,就是见他着火,赵某才……才吓得去了茅房,那另一个呢?”赵高明知故问,恨恨道:“把他给我带来,我先赏他两巴掌,再交由永巷依律责办,这厮毁了王上的剑阁,该打该杀必须严惩,赵某绝不偏袒。” 那咬牙切齿之容不亚于面对杀亲仇人,演得有点用力。 刘队率张了张口,低头垂目摇摇头:“……他也死了。” “啊?” 赵高表情到位,惊讶又克制,不轻不重,不夸张,还能感受到足够的情绪,演绎得近乎完美,“怎么死的?烧死的?” “被人杀的。” 赵高的喉结滚动一下,小心问道:“谁?” “另一个内官,着火的那个,哪知他全身被烧焦竟还没死透,夹带匕首杀了同伴,也不知是什么仇怨。” 赵高眯了眯眼:“你……真的看见他着了火还能杀人?” 刘队率反问:“那不然是谁?投匕的方向只有他一人,虽奄奄一息,但濒死之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勃然暴跳也并非不可能,战场上很常见,如果不是他的话……”他觑向赵高,“还能是赵卒史不成?” 这位赵卒史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是赵某呢,我去蹲茅房了呀。” “是啊。” 现在有人主动将罪责推给一具尸体,死无对证,赵高乐得其所。 “所以……尸首呢?他是赵某的属下,可否让赵某看看。” 他是想亲自确认中了匕首的人是不是死透,而队率给出的答复却令他颇感遗憾:“尸首已经让人送出宫,按规矩埋去了老地方,这些脏东西不好在宫里久留的。” 话都这么说了,赵高要是继续追问难免让人奇怪,也只好点点头:“也对,刘队率考虑的是。” 刘队率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他走到远离火场的安全地带。 赵高交手揣起袖子,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掉出,不经意瞄向小树林,暗自回想刚才丢下剑匣的地方,准备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再去收回。 “水来了水来了!” 身后突然冲来一道左冲右撞的喊声,不由分说地闯过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啊!小心!” 赵高陡然被人从身后以极大的力量猛推了一把,随着水桶和满满一桶的水,还有一个高大如山的士伍一起往前趴倒…… 很惨地脸着地,uu看书 .ukan 这士伍和地面一上一下,对他的身体来了个亲密的前后压迫,胸腔都快爆裂。 好痛痛痛痛痛…… 即使他这个“练过的”也招架不住这么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头皮一阵发麻。 山一样的士伍发现自己闯了祸,打挺站起,急忙去扶赵高:“卒史,对不起对不起,卑职莽撞了,卒史受惊,还请责罚。” 赵高气得要吐血,全身剧痛,捂着鼻子被扶起,正要责骂,忽觉右袖一空…… 糟糕。 “赵卒史……” 刘队率走近,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面露怀疑:“这是无刃剑,卑职曾见王上使过,应该在剑阁二楼锁着的,怎么会从卒史的袖中掉出?” 赵高:…… 第二百四十二章 巧舌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这是无刃剑,卑职曾见王上使过,应该在剑阁二楼锁着的,怎么会从卒史的袖中掉出?” 刘队率一语问出,干脆果断毫不留情,虽然用了谦辞,却是审问犯人的语气,心道:蒙郎中说的不错,这姓赵的果然有鬼,竟敢盗窃无刃剑,抓了个人赃俱获,任他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在场士伍一目望去足有二百余人,大多注意到这里的意外冲撞,顿时转头看来,又听刘队率这么一说,便纷纷凑近想要瞧个明白,每个人都带着疑惑的眼神慢慢围成一个圈,把两人围在中间。 再看先前那个撞倒赵高的山形士伍,神情与旁人无异,还带着歉意地捡起水桶,两手拎着把儿,犯错小孩儿似的并腿站到一边,缩着脑袋,有种硕大又乖巧的违和感。 剑阁院内四下无人出声,只有隆隆贯耳的熊熊烈火,噼里啪啦在空中炸着火星,和这些齐刷刷的炽烈目光一齐拷问着赵高。 空气焦灼逼仄,水分被一点一点蒸发,他被这些逼视的目光盯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沙哑无力地“呃……”了声,怎么都答不上话。 然而不论他答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没想到审问来得这么突然,赵高脑子被抽干了血一般的空无一物,白皙的脸庞被火烤得通红,其实已然惨白无色。 表情也有点卡顿,生硬地转了一下眼球,像是哪里出了故障,耳边嗡鸣阵阵,他觉得自己快要晕了。 而之前准备好的、作为借口用的词句打散成一团,在他脑中乱飞乱蹦,飞来飞去地重新排列组合,却乍然飞出了一线生机。 他的眼神擦着刘队率的头顶而过,越来越远,最终定睛在火舌肆虐的剑阁二楼,火光映入他瞳孔,越来越亮…… 从绝望到重获新生,这一切的转变,只在几乎在不到三次呼吸的时间内完成,赵高便把自己从一团乱麻中拯救出来,他重新理好了思路,清了清嗓子,镇定骂向山形士伍: “赵某拼死从火海将无刃剑抢出,连上茅房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保护,如今竟被你个不长眼的东西给撞到了地上,你可知罪?” 他大袖一挥,怒指那壮硕的胖子,把周围人对自己的逼视、质问、怀疑全都一把指了过去,荡气回肠,利落甩锅。 山形士伍块头虽大,但心灵好像有点脆弱,被他这么横声一指,又被战友那么同情地一看,登时慌了手脚,额头让烈焰给蒸得涔涔冒汗,结结巴巴道:“我……卑职知错,甘愿受罚。” 山形士伍内疚极了,满脸颓色,求助地望向自己的头儿,希望他能为自己说说话。 刘队率紧紧握住无刃剑,生怕它再掉地,轻咬牙根沉下一口气,一时无话可说。 这个赵卒史三言两语便将事态由劣转胜,还真不是自己一介武夫能应付的了的。 不管从他袖子里掉出什么东西,士伍冲撞是毋庸争辩的事实,现场不光自己手下的兵,还有其他宫殿前来援助的卫队,众目睽睽,眼下不好袒护,一时觉得难办。 赵高见他强硬的表情软下几分,乘胜补充道:“诸位都是为秦王守护王宫的壮士,这无刃剑的分量自不必赵某多说。 “此剑由天外陨星铸成,欧冶子真身殉剑,不光是王上最看重的绝世宝剑,还是我大秦国运之所在。 “而今你鲁莽冲撞,赵某跌伤事小,无刃剑掉地可是天大的祸事,若真是因此影响了前线战局,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等王上回宫,赵某定要将实情呈报,到时再治你的罪。” “哟,赵卒史这是要治谁的罪?” 一声高亢清朗的谑问骤时盖住了赵高狐假虎威的气焰,士伍们认得这嗓音,是自己顶上的大头儿,立即朝两边让开一条路,给他们的蒙郎中让道。 “卒史好大的火气,是还嫌剑阁的火烧得不够旺么?” 人随声至,蒙毅一身披霜黑甲,凛凛傲然,阔步劈开了烟熏火燎的浑浊夜色。 甲上泛着灼热内敛的光芒,连狂妄的熊熊火势都被压过一筹。 他的眼神澄澈凌然,敢于直视一切邪魔,只一个轻蔑的扫见,就迫使卒史赵高向他欠身行礼:“赵高见过郎中丞。” 掷地有声的上级就是大家的底气,山形士伍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眼巴巴地望向他,眼里写着:郎中啊,我按你说的去撞他了,果然撞出了无刃剑,现在却被他反咬一口,你可得保我。 这大壮士是蒙毅的亲信弟兄,两人相交多年,很有默契,他这么一看,蒙毅自然也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于是使了个“我都听到了,你别着急”眼色回去,要他稍安勿躁。 蒙毅握着剑把,上前仰望着已经被烧成空骨架的剑阁,啧啧摇头。 赵高心虚地跟在他身边,欠身道:“这……剑阁走水,实是赵某的过失,深夜惊扰郎中,实在不该,可惜了这一屋的宝剑利器,这该如何是好,赵某几条命都不够赔的,待王上凯旋,便要负荆请罪了。” 蒙毅皱起脸,撸了一把络腮胡茬:“始末我都了了,事发时赵卒史与队率在楼上巡查,是两个肇事的小内官心怀恶念,私自报复。虽说始料未及,但赵卒史作为上级有失察之责,引起剑阁走水这等严重后果,按律当与下属同罪……” 赵高俯首聆听,在心中骂过一千句“日你娘”:与下属同罪,那不就是死罪吗?我是王上的身边人,你有胆弄我? 蒙毅当然有数,打狗看主人,王上跟前的红人就算放火烧了上朝的归一大殿也得等他回来亲自判决。 他配合着话音的息声睨了赵高一眼,在此处断句就是为了吓他的,哪知赵高依然面色如常,只在心里翻江倒海地问候他祖宗,他也听不见,便略感无趣,继续道:“……但究竟如何处置,还需等王上回来定夺。” 赵高欠了欠身,以表赞同。 蒙赵二人平素没有多少交流,只是同在王上身边,偶尔有些接触,赵高也不怕蒙毅会趁王上不在时僭越处置他,不过却在担心另一层隐忧,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蒙毅又道:“这期间还请赵卒史留在宫中,不要随意走动,直至王上回宫。” 赵高点点头:“那是自然,赵某的过失,赵某一定承担到底。” “哦对,剑阁出事,荆轲作为王上的剑卿,必须到场,已经派人去请了,他家较远,应该稍后才会到。” 赵高心里一咯噔,这便是那个隐忧:这个荆轲向来看自己不顺眼,莫名其妙地跟自己顶着劲,此时不就给他送了一个绝好的把柄? 嘴上依然要顺着说:“唉,赵某无颜面对剑卿,也当向他请罪。” 蒙毅咧嘴冷笑一下,转身接过队率递来的无刃剑,齐目平端,迎着火光仔细打量,边道: “赵卒史好歹是救出了无刃剑的,只是方才听闻这剑进过茅房,怕是沾染了浊气,不知王上会怎么想,我先给洗洗。” “……”赵高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看来他是相信奇迹去茅房的说法了,便故作为难道,“这怎能劳郎中亲自动手?还是赵某来吧,毕竟是赵某的错。” “不用。”蒙毅摇摇头,径自在水桶边蹲下,用桶底仅剩的一点水就着抹布洗剑,“这剑,还是放在我这里安全。” 他此话别有深意,赵高满肚子心思,听着也别有揣摩,他看向蒙毅蹲身的侧影,缓缓沉下目光: 这个蒙毅,是荆轲的好兄弟,表面看着客气,心底想必成见颇多,落到他俩手里,指不定要怎么整自己。uu看书 ww.uukashu 荆蒙两家走得很近,整个咸阳人尽皆知,据说很多年前就认识,交情不浅。 单单一个荆轲还可以应付,但若是与根深蒂固的蒙家有了牵连,是绝拧不过他们的。 得尽快拿到剑离开。 可这剑现在被蒙毅严看死守,几乎无法再取回。 要是拖得久了,不光在楚人那边会失了信誉,估计连秦王都要凯旋而归,楚国就亡了,还要什么无刃剑?自己还上哪儿去做令尹?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和楚人取得联系,稳住他们的信任,同时再见机取剑,至于如何取剑而不被发现,或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赵高两手交握,大拇指不停地盘拨,心中也飞快地盘算着,忽地眼睛一亮,拇指骤停:偷梁换柱?或许可以一试。 他又背起手,看着蒙毅洗剑,一点一点记下了无刃剑的造型和细节…… 第二百四十三章 赵高必须死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王宫剑阁着火,而嬴政在与楚国交锋的前线督战,相比之下着火就成了小事,谁也不会用这种小事去烦扰秦王。 秦王格外重视灭楚一役,为保一次成功,派出的都是朝堂重将,王翦、蒙恬一北一西两方夹击,步步推进,已经吞食了楚国北部和西部的大部分国土,不久便要攻至郢都寿春。 前方势如破竹之时,却不知自家后院起火。 这个“后院起火”只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 剑阁一夜成“煎阁”,大火烧了前半夜,承重的房梁和大柱被烧得焦脆易断,眼看着整座楼都要垮塌成废墟,午夜时却忽然晃晃悠悠地飘起了雪花,积少成多,火势竟也慢慢地小了。 荆轲昨晚后于蒙毅两刻抵达,他其实一直在别处等待,算好了时间装作刚到现场的样子,来了便不可避免地与赵高假意寒暄几句,之后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无刃剑,紧握在手,寸步不离身。 午夜过后,咸阳城里各个内府、官署又先后来了好几批人,管宫内财物的少府,管京师治安的中尉,一把手的令官、二把手的丞官,乌央乌央,全是半夜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 他们听说剑阁起火,一个个都不敢怠慢,鞋还没来得及穿好就趿里趿拉地赶来。 其实来了也帮不上太多,只能围在外圈等雪灭火,相关的官吏都来了,谁再高高挂起地待在家里,那是官位不想要了。 好在现场被火烧得还算暖和,士伍们另又起了几堆小火取暖,枯站一宿除了困些累些,其实也少感寒意,大伙聚在一起聊聊,时间很快过去。 天色微蒙之时,火苗已然全灭,守卫们鱼贯进入只剩漆黑骨架、气味冲鼻的楼阁,清点物品,查验损毁情况。 还要时刻提防头顶落下的已经认不出原样的木构或瓦片,还真有人被当场砸中昏倒的,士伍们便顶着轻盾入内,这才得以继续进行清理。 剑阁只是一座秦王用来收藏兵器的楼,并不是有职能的部门,但既然荆轲被称为剑卿,也常被秦王召到剑阁来相见,大家便下意识地把他当作是剑阁的主官,诸多等待善后的烂摊子全都排队等着他来决定。 糟心事洪水一般同时涌来,一拥而上,荆轲差点被淹死在这些人的口沫里,他也很怀疑,要是让这么多人排成一列长队,都能排到二里地外去,那也算壮观。 要不是蒙毅和几位令官帮他分摊,他一个人要忙得转成个陀螺,公转自转、花式团团转。 可这事说白了怨不得别人,剑阁的火灾,他和蒙毅也有份。 二人提前猜到赵高会对无刃剑下手,势必要在剑阁内有些小动作,便命几处守卫队率做好了准备,一路给赵高放水,诱使他出手,这样才能在他与楚国细作接头时一网打尽,坐实他窃剑通敌的罪名。 却不曾想他竟会打出火灾这么招摇的幌子,一把火烧了剑阁来作乱。 这摊子出乎意料,实在铺得过大了些,荆轲和蒙毅也一时没想到,但既然布了网,就不能收空,得看着他继续走下去。 可他又给了荆蒙二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不,惊讶,他居然惊人得警惕,出了宫门又折返,让静待捕获的猎人扑了个空。 荆轲蒙毅手拉手,编了个漂亮的小竹篮去打水,好不容易捞到个“赵高袖子里掉出无刃剑”这样勉强的水花,却又被他巧舌溜走,真是比泥鳅还滑手,简直是泥鳅它师祖! 而眼下毋庸置疑,他俩自知是剑阁起火的隐藏“共犯”,谁也不能说,谁也不好说,还必须为火灾负责。 再多的繁杂事务,就只能默默忍受,“含泪”喝下一碗又一碗自掘的苦水。 不过除却这些意外的当务之急,蒙毅提议,就是按例将赵高送去王狱看押,等待秦王回来定夺。 这是最正当不过的流程,但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当着赵高和一众大臣的面,荆轲说道:“赵卒史毕竟是王上身边的人,送去王狱怕是不妥,只要留在宫中便可。” 蒙毅使来个“疑惑”眼,荆轲轻点一下头,要他按这个法子做。 别的大臣大多赞同,只有李斯缄默不言,他作为廷尉,其实认可蒙毅的做法,但他敏锐地发现了荆蒙二人之间那微妙的眼神交流。 朝中皆知这两人穿着一条裤子,眼下却公然出现了分歧,一定有什么原因,李斯决定静观其变。 蒙毅素来信任荆轲,明白他才不会替赵高那个投敌叛臣说话,应该还有别的考量,过后再问便是。 而赵高对此并未多想,秦王的虎威他打算一借到底了,自己是王上身边的近臣,哪怕是犯了过失,只要王上没开口,任谁也不愿得罪,这荆轲也不过如此,必须给他这个面子。 之后,赵高就被送去宫中宦官的公廨(官员办公地和宿舍),蒙毅派了五个兵对他进行名义上的看守。 他依然能在王宫内除了后宫的外务区四处走动,正常办差,和其他卒史一起整理文书、归类各郡奏上来的简牍以备秦王回宫后批阅,其他生活照常,连软禁也算不上。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荆轲把剑阁的善后的任务全都交代下去,便与蒙毅登门廷尉府,拜访李斯。 李斯年近六旬,虽然形容疲惫、尽显老态,但眼中依然充满不灭的热情,明睿精亮,比之刚刚入仕的二十岁年轻人也不逊色。 他还没有做到丞相,他还不能退,体内好像尚有积蓄未发的大量能力等待开采,似乎还能再干五十年。 而他的发量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他超高的用脑强度,实在是用力过猛。 荆轲知道盯着他稀疏的头顶和摇摇欲坠的发冠看很不礼貌,但眼睛就是止不住地往上瞟,瞟得李斯受不了。 “等你到了老夫这把年纪,便知什么叫公务磨人、责任薅发,愿你能茂盛而终。” 他讲话总带酸,对韩非酸,对头发茂盛的年轻人就更酸。 荆轲抱歉地颔首:“借廷尉吉言,旁的不多说了,我们此来实有一事相求,还望廷尉相助。” “真是难得,堂堂剑卿也会有求人的时候。” 他说话不刺人就不舒服似的,荆轲也不能由着他刺,温和地笑笑:“呵,若不是李廷尉当年派人锲而不舍地暗中盯梢,在下也做不上这个剑卿,一介小民,又怎会有机会与廷尉隔案而谈?” 即使他来了咸阳做这个所谓的剑卿,也与李斯没有直接的接触,而当年被窃走无刃剑的事,事到如今,看起来着实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而除此之外,李斯便也不知他究竟为何要来找自己,还带着蒙毅一起。 “到底所为何事?”他问道。 荆轲有求于他,不卑不亢地欠身:“在下与蒙郎中绝对相信廷尉是一心为了秦国的忠臣,不然也不会登门商议,现有一事,事关内吏通敌,我二人无意听到一些谈话,但光凭那样并不能落实罪行,所以需要借助廷尉在城中的耳目的力量,以求更多的人证。” “通敌的内吏?”李斯顿时严肃起来,目光犀利,“是谁?” 荆轲与蒙毅对视一眼,接着便道出了赵高与楚谍勾结的始末,包括那一场欲擒故纵的火灾和下套失败的遗憾。 李斯听罢,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才不让蒙毅将他关进王狱,是在为他有可能出宫与楚人接触而提供便利?” “廷尉慧识,”荆轲点点头,“他窃取无刃剑失败,若是贼心未改,便一定会想办法出宫与楚人见面,再重新商议偷剑的事。” 李斯垂目叹了口气:“他真的以为一把剑就能改变局势?今早听闻的军报,我军已经攻至郢都城下,不出一月一定破城,楚国强弩之末、回天乏术,老夫与赵高无甚往来,但也知他是个聪明的,不至在此时做出这般愚蠢的选择。” 蒙毅接话:“可赵高不知道战况到底如何,楚人许了他重诺,他还做着楚国的令尹梦呢,我们来之前已经命人只对他一人放出了假的风声,谎说我军久攻不下,后遭项燕大军伏击,战事难解难分,胜负未知,这便会激他想方设法出宫与楚谍会面。 “等到了那时,廷尉的耳目便可派上用场,提前布网,将其一举抓获,纵他赵高巧舌如簧也百口莫辩,而王上最是容不下身边有通敌之人,定杀之。” 李斯:“赵高只是一个小小的卒史,关进王狱便罢,等王上归来再将他定罪,失职、失察、或是通敌嫌疑,王上自会处置,又何须你们大费周章地设计下套?” 荆轲摇了摇头:“以赵高的身份与才能,uu看书 ww.ukansu王上未必会狠下心来治他的罪,再说通敌嫌疑没有实证,仅凭我和蒙毅的揭发并不足够。 “若到时再让他趁机用三寸不烂之舌一嚼,我二人遭到反诬也说不定,而对付赵高,务必一击即中,一击即杀招,必须要他死。” 李斯一怔,犹豫地问道:“你这般置他于死地,是与赵高……有仇?你们从前有过节?” 蒙毅听罢,也看了过去,他至今从未问过荆轲为什么要那么针对赵高。 起初以为是因为发现了赵高通敌的阴谋,为了秦国的利益才出手。 可他对弄死赵高的热切好像已经超出了法律惩戒足以平息的地步,这么咄咄相逼,似乎赵高不死他不休,也太不像荆轲一贯对朝堂置身事外的作风。 除去私仇,确实再想不到更深的缘故,此时想听他一个解释。 而荆轲垂目沉默了片刻,抬眼回看二人,一字一顿道:“赵高不死,大秦不久,他必须死。” 第二百四十四章 阿轲老爹被葬父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城今冬的初雪飘了整整七天,忽大忽小,落落停停。 好不容易见着日从云出,暖阳洒将下来,雪似乎是彻底歇了,人们便开市营业,摆出摊子铺子。 而幌子刚撑起,雪又漫漫地飘下,飞扬如絮,在阳光里舞得起劲,不免让人觉得那是在调笑众生。 逗人玩呐? 老天的脸色变得比孩子还快,扰得人神烦,让人不禁想骂:日你娘,这么大太阳还下雪? 大家对纷纷扰扰的唯美雪片早已没了初见时的欣喜,每早都在仰颈问天:你个老东西今天还下不下雪?! 到了今晨,一缕久违的刺目晨光从渐薄的积云中一跃而出,擦着东边山峦的头顶掠过咸阳城,带着更加久违的朝霞照亮了隆冬的天空。 今天的雪,也许不会再下了吧。 段灵儿难得早起,被一阵隐隐的心悸给扰醒的。 睡眼还朦胧着,觉得身后有点冷了,便习惯性地转身去抱她的丈夫,却扑了个空,只抱到一团余温微弱的空气。 “阿轲?” 她倏地清醒过来,一晃而起,坐在榻上左顾右盼,没见着丈夫常披的灰狼裘,怕是出去了。 她最怕的就是荆轲像现在这样谜一般的消失,之前在燕国蓟城发生过,那一次,两人几乎死别。 那次之后,她常常在夜里惊悸地醒来,只有看见丈夫依旧在身旁才能又定心睡去,手上仍握得死死的,恨不得将两人的衣服拴起来打个结,或是干脆找根麻绳来捆住腿脚,生怕他什么时候又突然不见。 这种近乎病态的心忧只在那次事件之后一段时间存在过,伴随着早产后莫名的抑郁,那是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光,若是没有荆轲,段灵儿笃定自己一个人是熬不过来的。 之后离开蓟城回到濮阳,现在又来了咸阳,日子久了,终日在压在心里的惴惴也就随之淡了。 可最近,也许是知道荆轲又要去做什么奇怪的事情,那种讨厌却并不陌生的感觉犹如喷涌的泉水从心底挣脱而出,一遍遍地挠她心神。 加之这几天宫里剑阁被烧的善后事宜让荆轲忙得几乎不着家,回到家也总是皱着眉头,难免让灵儿觉得他要做的怪事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现在的荆轲不同以往,经手的事都有关王宫、秦王,很多事情不是家人能任意过问的。 段灵儿不敢问,却又怕到心颤,一早起来胸口就堵了块大石头,一坠千斤。 她赶忙看向一旁小榻上的一双儿女,也全都不见了。 段灵儿:!!! 阿轲搞什么? 这下,连机灵乖巧的小兔子段灵儿也要咬人了。 不及喊问,她连跑带跌地下了榻,一把囫囵裹上白裘,光着脚就冲出寝屋。 开门只见一片扎眼的雪白,惹得她偏头躲了下眼睛,遮手挡住阳光,再细看院子雪地里的场景…… 她何止想咬人?杀人的心都有。 若手边有刀,一定会狠狠朝荆轲脸上扔去。 让她发疯般着急的丈夫,正乐呵呵地大字型躺在雪地中央,挥手挥脚地……划雪玩…… 瞧那表情,迷离,舒畅,竟是在享受的模样,看在心急如焚的灵儿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放荡无耻!而两个孩子竟也在旁边兴致勃勃地“为虎傅翼”。 小金刚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弯腰,捧雪,吭哧吭哧,一捧一捧地埋着他爹,他忙活了好一会儿,已经埋掉大半个身子。 两岁的念儿学着哥哥的样子,戴着小手套坐在荆轲腿上,在另一边埋她爹的脚。 “你们三个!” 段灵儿一声怒吼,震得屋檐上“哗啦”滑下一大片雪顶,轰然落幕,在四下寂静的冬晨里发蒙振聩,死人都能被震活。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动作僵住,隔着雪帘怔怔地看着突然愤怒的母亲,不知所措。 而荆轲沐浴了一脸朝阳,红扑扑,暖洋洋,妻子的吼声正是清晨景色宜人的伴奏,他望着漫天朝霞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痴汉微笑:灵儿的声音,真好听。 还是小金刚心态好,见父亲对此没太大反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了靠山,面对阿娘的怒吼,害怕的表情转瞬即逝,眉开眼笑地朝她招了招手,跟他老爹厚着脸皮撒娇时一个臭德行:“阿娘来啊,我们一起来埋爹爹。” 段灵儿闭目压下一团火气,徐徐深吸入肺,把这大清早的冷空气统统灌满胸腔,来灭火。 再睁开眼,神色恢复,眼中多了些冷静,为了让自己更冷静些,她光脚踩进雪地,雪面没过脚踝,“沙沙”着步子来到父子三人身边,无情挡住荆轲的幸福小朝阳,俯身觑着他,脸上似笑非笑,语气不冷不热:“你在做什么?” “呃……我在……”荆轲这才眨眨眼睛,察觉到她的不豫,试探道,“……放松?” “放松?这大早上的,你睡觉很累么?” “嗯……今天……天气不错。” 段灵儿叹了口气:“阿轲……” “嗯?” 她闭眼摇摇头:“不要再这样了。” “……” 荆轲觉得她情绪不对,不是平时那种娇嗔,像是真的出了事。 他立马翻身站起,瞥见她红彤彤的脚光在雪地里,心尖一疼,当即抱她回屋上榻,把她一双冰冷的纤足揣进自己胸口里暖着。 “傻灵儿,”荆轲怜爱地责备,“怎么不穿鞋?雪里多冷啊。” “你才傻!”段灵儿忽地用冰脚尖戳他腋窝,戳得他一个激灵,又痒又冷连连求饶。 “哎哟我傻我傻,瞧我这脑袋笨的,傻得都不知道灵儿为什么犯傻,真是天生一对。” 荆轲说着拍拍脑瓜,他撒娇起来简直要了人的老命,就算是块千年寒冰也要打个寒颤,搓搓一身的鸡皮疙瘩,转眼化成一地的水。 段灵儿根本抵挡不了,很快便作罢,而被他这么一哄,表情也缓和下来,佯装余怒未消,蹙眉瞥他道:“那你怎么躺在雪地里?还让孩子埋你,我还以为……” 她一时语噎,狠了狠心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要不是你睁着眼睛,我还以为他们在葬父。” “……”荆轲哭笑不得,“嘿呀,你可真能想……我只是瞧着天放晴了,地上积了新雪,朝阳照着美美的,不上去踩两脚实在可惜,就带他俩玩玩,能玩成‘葬父’也挺不容易的……不过,你刚才说的……不要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段灵儿收回双脚,裹起被子蜷在他怀里,眼眶唰地红了:“不要再……突然没了影儿,无论你要去哪里、做什么,至少给我和孩子们留个话,好歹让我们知道你何时回来,不然……我真的,真的撑不住的……” “嗯,”荆轲疚然点点头,“今天是我莽了……下次不会了,一定给你留话。” 灵儿也“嗯”着点了点头,往他衣襟上蹭蹭眼角:“剑阁怎说的?今天不用进宫么?我看时候快到了。” “是快到了,但不是进宫。” “去哪儿?” “东市,这两天我都在东市。” “还在‘捕猎’?上次失手了,这次还能中么?” “必须中,就快捕到了。” …… …… 东市。 因为连绵的风雪,城里好几天没正经开市,市里各店的廛房积压了不少没卖掉的货物,外面也有好些急着买货的人。 今天终于放晴,民众和每家商户的掌柜伙计都挤在市集门外,开市鼓隆隆响起,市亭的大旗缓缓升到顶端。 鼓声落,市旗升,大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踏着不深不浅的积雪、“跋山涉水”赶到自家店铺门口。 一早事情可多哩,尤其是好像天没开张,要铲雪、扫雪、清理门头,必须争分夺秒才能把时间留给做生意。 而小粮铺的楚国东家和小伙计一人背着一个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跑得满头大汗,看起来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着急。 两人穿街过巷来到自家店门,掸掉锁上的雪,插钥开锁,推门进店,后脚刚进去,转身便要关门—— 一只破饭碗儿掂巴掂巴地伸了进来:“店家,可怜可怜吧。” 忙着关门的小伙计头也不抬:“滚。” 随即砰地关上门,插好闩,一点也不想做生意。 小伙计走近东家,紧张地掩声道:“这都几天了?那赵高怎么还不来?莫不是出了变故?” 东家推窗检查了一下,u看书 .ukanshu.co确认刚才的乞丐已经走远,才道:“七日前剑阁着火,就在那北阪山坡上,半座咸阳城都看见了。 “我猜那火应该是赵高放的,声东击西为了拿到无刃剑,这么久都没露面,八成是被人抓了,若是把我们供出来……咸阳不宜久留,再等最后一天,若是今天下市还不见他,我们就必须得离——” 砰、砰砰、砰砰砰、砰。 二人忽闻节奏特殊的敲门声,这是他们与人约定的暗号。 声音响起时,他们同时紧绷着心,听完节奏,又松了口气。 东家点点头,示意小伙计去开门。 门一开,掩着帽兜的赵高低着头蹿身而入,不及东家开口多问,便往他怀里塞进一方叠好的麻布。 “我时间不多,这是无刃剑的图,无论用什么办法,尽快做柄假的来。” ……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有耳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东家闻言立刻走来,接过他的图,展开一看,见着上面的图画,登时愣住,两道粗短的小眉毛纠得难以理解。 “这……”他抬眼看向赵高,“无刃剑竟是这番模样?“ “是,”赵高轻点了点头,对着图划拉两下,“用木棍削出造型即可,刷上玄漆,或可混淆半日。” “剑阁到底怎么回事?”东家追问,“没成功?” 赵高并不答他,自顾自地在店里边翻找边说道:“等离开咸阳我会全部告知,眼下无刃剑被严加看管,我虽可以混入,但仍需偷梁换柱,你们先找棍子削,我半个时辰后再来,到时务必做成。” 说罢的同时,从手边杂物中翻出了两根长短不一的棍子,左右掂量一下,选了一根递去:“轻了点,可也只能这样了,快开始吧。” 东家还没做好做手工的准备,迟迟不接手,还挂着满脸问号:“赵卒史,你这是……” “啧。”赵高没工夫跟他解释,张开一掌比划道,“棍子切掉这么长,切记,剩下来的部分要用玄色漆涂刷,如果有的话就掺点朱砂,黑里泛红,方能蒙混。” 他倏地把棍子塞给小伙计,抬腿就要离开,哪知伙计立刻拉住他:“且慢且慢,既然只要削个木棍刷层漆,那你自己怎么不做?” 赵高急着要走,竟被他揪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不放,削根木头有什么难的?谁家还没劈过柴?这种话竟也好意思问! 他焦躁无比,用力挣开鸡爪般钳在他臂上的手,沉重短促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语速很快地说道: “我被人时刻看管,连上茅房都盯着,方才好容易趁着人多脱身,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是顺利,明天一早我们就能离开。” “还要等明天?”小伙计顿觉一阵丧气,怪怨道,“我以为你现在来就是要走的。” 赵高往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剑未到手,如何能走?就这样,半个时辰后,我会带人来买米,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他急匆匆地来,忙慌慌地走,风风火火和不容推却的架势,根本由不得二人去慢慢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他甩门离去,店内两个楚国细作相顾一眼,看他那刻不容缓的样子,便只能按他说的,找来工具削木棍。 至于赵高为什么跑来找他们做假剑,估计是因为他家隔壁就是漆器行,院子里坛坛罐罐放了各种颜色的现成漆,取料方便。 看着屋里两人如火如荼地当起了木匠,一个刨棍子,一个调玄漆,屋顶瓦片孔外的两个耳目轻轻合上瓦片,蹲在屋脊上窃声低语。 “赵高还真有一套,那样严防死守的宫卫竟都能被他甩掉。” “嘁,哪里是他的本事?明明是蒙郎中的要求,说是只要赵高想出宫,宫门稍加盘问就可以让他出,但要派人一路跟着,可又不能跟太紧,有意无意地就这么让他给溜了呗。” “你说他为什么要让这两人做假的无刃剑?” “这个上面没交代,只说他们可能是楚谍,与赵高里外传统欲对秦国不利,我们好好听着就是,再揭瓦吧,听下面俩人会说什么。” 下面的东家已经把一根圆木棍削出了崎岖不平的轮廓,看着还真与无刃剑有几分相像。 小伙计从隔壁偷来一大碗又浓又黏的玄漆,混了一小碟昂贵的丹砂,加了点水调和,又侧头瞅瞅无刃剑的图纸,唠家常般地问:“东家,你说这剑不剑、棍不棍的东西真有那么神吗?咱们王上要是得到它,就真的能用它一转国运抵抗秦国吗?” 东家吹干净木屑,举起木棍对着图比比轮廓,下了一刀,一边问道:“你听说过三百年前的湛卢剑么?” 小伙计点点头:“剑在侧,国兴旺,那剑所在之国,国祚必然绵长昌盛。这是我们楚国几百年前与吴越之间的故事。” “是啊,湛卢现在下落不明,唯有这无刃剑近在咫尺,那是由欧冶子的骨血铸成,灵性自是要比湛卢不知强上多少,只要得到它,楚国一定可以反败为胜的。” “那我们可要认真做。”小伙计认真说道,埋头一圈一圈搅起了漆。 而屋顶上的两个耳目听了他们的话,轻蔑地笑着摇摇头,露出一个看傻子的表情,心想楚人还真是迷信得可怕,就这样还想反败为胜? 不过这也确凿了他们是楚国细作无意,还与赵高有所图谋,伪造无刃剑企图替换真剑,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将他定为通敌罪。 在这座小粮坊,不光屋顶上有两个耳目,屋内也早已安插了两人,躲在最角落里的货架后,伏地窃听。 两方人就这么默默地暗中观察静守,等待赵高再次入内…… …… …… 另一边,赵高在宫里的这几天相当难熬,熬出了两团黑眼圈,煤球一样糊在脸上,难得都开始掉头发,也没什么心情去整理仪容。 虽说他行动自由,但五个宫卫比尾巴还黏人,对他不离不弃依依不舍,外人看作就像忠心耿耿的家犬,根本不让他有独处的机会。 而他也在与同僚的交谈中,旁敲侧击地打听到无刃剑的下落,得知是被荆轲送去了少府库看管。 那里是收藏王家珍品的宝库,不光是金银珠玉、帛锦皮裘,还堆满了昂贵稀罕的木器、家具、餐具、装饰品、灯座、香炉,里面琳琅满目、金碧辉煌,除了吃的什么都有,守卫自然也是密不透风。 混入那里其实对赵高这种宫内文吏来说并不困难,不过自从剑阁起火那事之后,他就像是个自带火源的扫把星,走哪儿都被人惦记着怕会引火,甚至还有人一路拎着水桶提防他。 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想进宝库着实有些难度,但不是完全的死路,少府有几个熟人,曾受过赵高的人情,广施恩的好处就是为了以后铺路,那些人也自然会帮他这个忙来还报。 待到进去之后,怎么取走无刃剑而不被发现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思来想去,赵高也就只能想到弄柄假的剑来糊弄半宿,以争取更多的撤离时间。 好在他还可以用采买的借口出宫,开市时人很多,入口拥挤,这才终于钻到机会抄小路来粮铺接头。 但他不能停留太久,那五个宫卫若是长时间找不到他,定会封锁市集,挨家挨户地搜索,到时对粮铺的计划就更加不利。 他从小粮铺出来后,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闲逛,按照公廨里列的清淡采买日常所需,很快就被那五个人发现,脚上提了劲,继续黏住他。 赵高为了能出宫来市集,主动揽了采买的活儿,眼下东西越买越多,大多是布帛、笔墨这类消耗品,成篓成篓地买,身后的五个人也成了帮他搬东西的随从。 一大圈转下来,算着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便朝着小粮铺的方向兜兜转转。 几乎在每一家店铺门口停下,看看、问问、又不买,就这样一路铺垫着到了粮铺外。 他按之前的节奏敲开门,小伙计警惕地拉开一条缝,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赵高,而是他身后五个背着大竹篓的士伍,一时有点慌,吞了口唾沫。 “请问有稌米么?”赵高和颜悦色地问。 言下之意:假剑做好了么? 小伙计一愣,当即悟到,便磕磕巴巴点点头:“有、有的,客人请进。” 赵高带着两人鱼贯进入,另几个在门外值守,面露煞气,比门神还威风,路人见了纷纷绕道,却又不自觉地快速往里瞄去一眼。 店里已经被收拾妥当,木屑废料也都清理干净,乍看就是间普通的粮肆。 赵高背手环顾一圈,看似轻松地感慨道:“近来青禾团相当风行啊,听说配着鼠曲草就可以自己做,我也想尝个鲜,你们这的稌米有多少?五石有吗?” 五石,uu看书 .ukanshu 正好一个大麻袋,大小可以装得下无刃剑。 小伙计冲他施了一礼:“请客人稍待,小人这就去拿。” 不多时,藏着假无刃剑的半人高大粮袋就被拖了出来,沉重冗赘,瞧不出一样。 赵高看都不看就让东家去准备板车,又叫五名宫卫卸下竹篓,正要一起驾车回宫。 这正当,忽地从四面八方冲出一圈布衣士伍将板车团团围住,这些全都是潜伏多时的耳目,此时骤然现身,一举收网。 宫卫立刻反应过来,当即配合着摁住赵高。 “尚书卒史赵高!”宫卫伍长高声叱道,“与楚人细作串谋通敌,立即押入王狱等候审讯!” 赵高脑子一嗡,霎时变脸,哭丧哀嚎道:“我……我没有啊,我不知道什么细作!我只是来买米的!” 众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 脸上咔嚓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两个楚国细作见周围突然袭过来这么多人,赵高也被擒住,惊悚地屏了两三息,不容去反应,拧身蹬腿就跑,借着近墙之便,泥鳅似的,从围兵之间的身缝中一蹿而过。 “抓住他们!”伍长大吼一声。 那二人本就身形小巧,弓身猫着腰,边跑还边推东西做路障,院子里瞬时闹了个翻江倒海,竟把人高马大的秦兵弄得晕头转向,远远看去竟像是人们在试图捉住乱跑的活猪或大狗或是别的什么,几番扑捕看似矫健,却总是不能得手。 两个楚人蹭蹭几步冲进前厅,爆发出毕生空前的力量,竭尽所能掀翻他们视野内的所有物件,手里乱抓一通,反手朝身后追兵的脸上扔去。 东西扔得“呼呼”生风,簸箕、秤砣、案几、粮袋、方升,都是足斤足两的重物,通道狭窄,杂物多得走不动道,士伍不及转向,抬手去挡,果然缓了步子,一个撞一个地挤在窄道里。 本该威风凛凛在王宫守卫宫殿的士伍,此刻竟像仓皇的老鼠被堵得进退不得,人人都吃了重击,羞得脸红脖子粗,气得破口大骂嗷嗷叫。 而前方的两个“人肉投石机”仍在无休无止地卖力投掷,见这种攻击卓有成效,还来了劲儿,杂七杂八砰砰砸来,掉落一地,案几碎裂,木茬横飞,窗子扯烂了洞,现场混乱一片,就差鸡飞狗跳。 空中一声沉猛的“呜——”,扁盒子样的东西费力地转了两圈朝着士伍飞去,盒子后面带着把子,眼瞅着是个沉甸甸的方升——最趁手不过的凶器。 这玩意儿倒是没砸中人,擦着最近处士伍的耳旁风,往土墙上凿出了个半拳深的坑,白漆黄土稀里哗啦原地迸溅,谁的脑袋若是来这么一下,定要脑壳与鲜血齐飞,立毙当场。 店里地盘本就局促,再经这么一翻腾,根本就没了落脚处。 领先的士伍哪经得住这般羞辱,怒喝一声,大脚踹开杂物,两步一跃而过。 而前面米粮洒满一地,踩在脚底颇为打滑,刚追来的士伍一步呲溜,仰面滑倒,重重摔在地上,硕大的身体轰然如山崩,连房梁上的灰都被震落。 暂时获胜的楚人可实在笑不出来,他俩边砸边退边后悔,都怪急切蒙了心,怎么早没发现赵高被人下了套,这些追兵就等着他傻不愣登地钻进来落网呢,看来秦人早有准备。 他们不觉得今天能逃得了,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们拼命见缝插针地夺路,奋力丢出最后一个笤帚,掉头跃门。 不出所料,前门外也早已守了一批士伍,等候多时了。 第一个冒头而出的小伙计即刻被一剑刺穿肚子,登时“啊呜”一口血吐了满身。 “要活的!”屋里的伍长急喊。 蒙郎中交代过,务必活捉楚谍,要与赵高对证。 哪知外面的呆子手快,一紧张就捅死一个,不过幸好还有一个。 伍长喊话即时,门外另几个冲着东家去的士伍举剑举到一半,硬是收住了利剑锋向,没有继续劈下,伸出另一手要去擒人。 这一瞬发生得太快,东家根本来不及变道,眼见着一把红刃剑尖从小伙计后背倏地冒出,明知外面有兵,双腿还停不下来地往前冲了几步。 接着膝盖一软,上身的惯性已然没法停下,又被小伙计正在趴倒的身子绊了一跤,慌忙朝前跌去,双手却被伙计的身体挡住,别在身侧,没法及时伸臂撑地,结果…… 咔嚓—— 东家毫无意外地正面砸地了,但发出的声音相当古怪,竟是“咔嚓”,脸上的什么东西会“咔嚓”一响? 中剑的小伙计尚且抽搐着流血没死透,而跌倒的东家却忽然间一动不动。 他半个身子趴过伙计,四肢瘫软地俯面在地,像是没了生气。 旁边的士伍揪着他背心一把将他拎起,紧接着,众人看到的是一张流满鼻血的、诡异扭曲的脸。 鼻子血肉模糊,像是被嵌进了面门,双眼翻白无神,气息全无,士伍探了他的脖颈,确认此人已死。 “怎么死的?”伍长终于带人穿过重重障碍,蹲身查看。 “鼻骨入脑,当场暴毙。” 伍长啐地一口:“真他娘的倒霉!” 两个楚国细作转眼间说死就死,一个失手,一个意外,这种失误真是蠢到无语,令人发指,这下该怎么跟上面交代。 官府办事,当街杀人,路人沉默着低头四散,这条街面上转眼就没了闲杂人等。 刚刚变得空旷的道路上,很快便有两人阔步凛凛地走来,剑卿荆轲和郎中丞蒙毅。 他们一直潜藏在斜对面的铺子里,密切关注这边的动向。 本以为是场志在必得的抓捕,却不曾想竟死了两个重点目标。 活捉这俩货真有这么难么?荆轲都要被这帮人蠢哭了,细作死无对证,凭赵高那唱黑为白的本事,想怎么狡辩都行,要给他定罪的难度忽然变高。 但混乱之中事态不受控制,事情已经发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唯一可以怪罪的就是那个失手的士伍,蒙毅让人把他押走,要按律处罚。 接着就是赵高。 他被从前厅带了出来,连同那袋藏了假无刃剑的粮袋。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看到两个楚人的尸首,他显得胆怯,畏惧,双手颤抖,殷殷求助般地望向荆蒙二人,就像看见了什么好友大熟人:“剑卿,蒙郎中,这这这……他们这是……” 两人连白眼都懒得翻,径直走过他面前,带起一阵风,随即命旁人解开粮袋,伸手进去掏出一抔,发现里面压根就不是什么稌米,哗啦倒出,全是糟糠。 而混杂在土黄色糟糠内、与之同时出现的,是一柄玄色且造型酷似无刃剑的木棍,做工虽然粗糙,但乍看之下竟还能混淆一二。 “赵高!”蒙毅指他呵道,“你与楚谍多次秘会,图谋盗取无刃剑,叛秦投敌,你可认罪?” 赵高一愣,演技飙上了天际:“啊?什、什么?什么楚谍?赵某没有啊,我怎么可能要盗无刃剑呢?我、我是王上身边的啊,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蒙毅有些急躁,不等他说完就揪起他衣襟亢声追问:“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楚谍所开的店铺里?这粮袋中的伪剑又如何解释?你之前收了他们的贿赂我都听见了!还想狡辩?!” 一强一弱两道声音绞在一块儿,倒愈发显得赵高弱小可怜,而蒙毅气急败坏、蛮不讲理。 放了这么长时间的线,功亏一篑,竟还是让赵高钻到空子嚼他的破舌头,连荆轲也沉下脸色,手中握紧了拳,忍住想要往赵高脸上抡去的冲动。 “我……”赵高眉毛委屈成了一个“八”,憋屈地抿嘴一想,转眼又振振有词道:“什么贿赂?我都不认识这两人!蒙郎中你身为朝臣,做事可要有真凭实据,要是屈打成招闹了冤案,等王上回来必会明察追究。 “况且我今日只是来买米,公廨采买,便想来东市寻些稌米做那青禾团给大伙解个馋,哪知……” 他脸色暴红,指着两具尸体大骂:“好啊!你们竟拿糟糠冒充稌米,还在里面塞了这……这、这怎么会有一柄无刃剑?郎中,他们定是要栽赃陷害于我,你可要明察啊,赵某是王上身边的,王上回来定会替我做主的!” 他反复拿“王上”出来说事儿,隔了几百里也要抱紧秦王的大腿,从好几丈外都能感受他那股喷发的求生欲。 秦王不在咸阳,也正给了他一个空隙,在秦王回来之前,谁都动不了他。 荆轲暗自叹了口气,心骂赵高是走了什么喷香的狗屎运,两个能直接指认他的细作先后都死了,uu看书 ww.uukanshu.c难道是上天那个不长眼的老东西要保他? 荆轲还偏就不信这个邪,要是光明正大的不行,就算玩阴的也要弄死他。 不过目前就只能先将他暂时关入王狱候审,还得是条件不错的二等牢房。 当天下午,蒙毅找来那四个耳目记录下供词,他们把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也的确看到赵高给了两个楚国细作一张图,楚人就按照那图做出一柄勉强乱真的无刃剑。 不过却因为赵高尚未入套,便只能眼见着他们烧了图而不能出手制止,不然如果能截下那图,上面或许有赵高的笔迹,就更可以给他定罪。 荆轲和蒙毅依然愁眉不展,不知嬴政会信多少,或是愿意去信多少。 然而他们手握的证据不止这些,还能再加码,他们还有一个有力的证人。 又过得几日,两人来到郎中署的一处隐蔽小屋,里间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内官,缓缓睁开了眼…… 第二百四十七章 嬴政回家,气的1比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攻破楚军比预想中要花了更多的时间,原本计划一个月内、在年底前即可攻破郢都,却硬是被项燕大军挡在蕲(音同奇)县拖延了半个月,寸土未进直接进入了第二年的正月。 战线一旦拉长,粮草、后援难济前线,最怕被敌军拖累,王翦当即下令改变阵型,换用精兵猛攻,没用多少十日便一举击破楚军守阵,斩杀楚将项燕。 秦军一鼓作气,长驱直入,直捣郢都,生擒了楚王负刍。 接着又一路向东攻至江南越地,彻底吞灭了楚国的领土。 自此,楚亡。 嬴政亲自赶赴郢都寿春,参观了一圈楚王宫,留下驻军和官员,暂时先把整个楚国划归为秦国的一个楚郡。 然后暂居郢都,整顿大军和新吏,月余之后,便命王贲率兵北上,闪电进攻齐国,势如破竹直逼齐都临淄。 齐王田建早被相国后胜和他的一众门客说服,他们谎称秦王会在灭齐后封他做个万户侯,即使国家没了,但个人及家族仍可富贵余生,齐王信了。 与其说他单纯天真,不如说是破罐破摔。 田建很老了,做了三十多年王,在秦昭襄王在位时,就上了他们远交近攻的当,偏安一隅,龟缩胶东,对中原纷争作壁上观,换来几十年的苟且。 如今大敌当前,国家毫无反击之力,前有强敌耽耽虎视,后有佞臣百般劝降,伸出螳臂妄想挡车,也必将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那干什么要跟自己的命过不去?没几年好活了。 齐王这么安慰自己,便心安理得地主动降秦。 很快,秦军收到降书,顺利进入曾经富甲天下、学子云集的名都临淄,简单粗暴地接管了王宫和重要官署。 齐亡。 六国,便全亡了。 华夏大地,尽归秦土。 比历史上提早了三年。 今年是秦王政二十三年,嬴政三十六岁。 这么年轻便立下如此丰功伟业,简直是前无古人的壮举,秦国举国上下热血沸腾。 秦军凯旋返程时,从咸阳来接王的仪仗排开到关外十里,朝中大臣和将领全部出关迎驾。 时间已经入夏,函谷关漫山葱郁,满目青翠,天空湛蓝得能滴下油彩,大团白云悠然低浮,仿若触手可及。 嬴政也心情大好,觉得天公作美,是对自己功绩的肯定,不自觉地在车里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最初还有意收敛,时起时落,没哼几下觉得不痛快,后来干脆扯开嗓子放声高歌。 王的吟唱,雄浑铿锵,壮阔苍茫,闻着无不动容,心潮澎湃。 而外人只听到他歌声的喜悦与壮怀,却不见车内人喜极而泣的热泪盈眶。 歌是老秦人的歌,《秦风》,从颂扬秦国强盛的《驷铁》,到同仇敌忾的《无衣》,再到轻松欢乐的《车邻》,嬴政哭着笑着全给唱了个遍。 车外随性的士伍也忍不住跟着唱出声,一传十十传百,成百上千,千千万万,数十万士伍在班师途中放声齐唱,秦风喧天,响彻山间,秦军大胜就该这般凯旋。 人们在道旁的山门下开设祭坛,王后芈纾携王长子扶苏和一众宗亲盛装出席,与他们的王一同祭拜天地、告慰先祖。 荆轲也默默地跟在队伍最末,在礼官高昂的宣读声中,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完成典仪。 仪式结束,嬴政不等回宫就在路边与重臣们设席而坐,谈论自己不在时的国内事务以及六国统一的后续问题。 然后随口问了句:“赵高呢?” 众臣顾盼片刻,在这大喜的日子,谁也没有主动提及这等丧气事,本打算等他们的王上回宫再另行上报,哪知他竟先开了口。 而赵高是王上“身边的”,此时不见人影,王上自然要问。 大臣们在这会儿出奇默契地统一看向李斯和蒙毅,这事归他俩管。 李斯半天不说话,那本也不是他挑出来的事。 蒙毅叹了口气,郑重端坐:“王上,是这样的……” …… …… 秦宫,剑阁废墟前。 初夏艳朗,微风轻拂,天气好得不像样。 然而,剑阁所在,头顶一团白云掩日,无声无息地将小半座秦宫笼罩在令人惶惶的阴影之下。 被烧得只剩黑色焦炭骨架的剑阁就像一块丑陋的疤痕般死死嵌在恢弘壮丽的宫殿群中。 突兀,碍眼,焦黑,丑。 四个月过去,宫里的人们也只是把积落在一楼和大院中的黑糊废墟清理了大半,再架设高耸的竹筒脚手架以防倒塌,才勉强撑住了这座风一吹便要垮成粉末的黑楼。 这期间除了剑卿荆轲和几名相关的官员,还有王后与两位左右丞相都分别来看过,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没人敢擅作决定,连王后都说:“只能等王上回来再听凭处置,且先放着吧。” 如果不是刚刚统一了全中国,嬴政这会儿便是要杀人来解气的。 “诸位真是好本事,夜夜巡守都防不住内贼,这么大的剑阁说毁就毁,寡人的藏兵……”嬴政低呵一声,猛然转身怒骂,“全他娘的没了啊!你们有谁!能担得起这个罪?!” 众臣俯首听骂,无一人敢出声。 秦王难得咆哮,半座秦宫都为之震慑。 但既然能哮得出来,就总比他冷漠寂静那副想吃人的样子要好上那么一丁点儿,至少说明还没到那个真要杀人来祭楼的份上。 跟他久的大臣们都知道,秦王真正的愤怒,在于不形于外的无言。 虽说在华阳太后去世后的这几年里,他愈发地随性了,想骂就骂,不再有意克制或喜或怒的情绪,可怒极不语的习惯依然没变。 荆轲琢磨着,不能让他再纠结于自己的收藏被付之一炬,而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到赵高通敌的正事上。 “王上,”他率先出列欠身道,“赵高教唆纵火、意图盗取无刃剑、与楚谍通敌,如何处置,还请王上定夺。” 嬴政瞪他一眼,想到确实还有这么个事,比楼没了更急待处理,慢慢冷静下来,背起手,闭目深吸:“把人带来,寡人要亲自审。” …… …… 赵高在王狱的二等牢房消磨了四个月,被蒙毅手下的文吏和王狱法官审来审去,把编纂的证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盼到他口中的“能给他做主的人”。 他双脚镣铐被带到嬴政阶下时,依然低眉顺眼的,仿佛还要来侍奉王上,头发也抹了水,理得一丝不苟,除了一副脚铐,竟也看不出他囚犯的身份。 同时参与这次审讯的臣子不多,以李斯和蒙毅为首,两位丞相旁听,荆轲作为剑卿在侧,任何与无刃剑有关的事情都要参与,同时也负责传讯证人。 赵高轻掸袖摆,俯首一拜:“微臣赵高,拜见王上,恭贺王上凯旋归来。” 他在狱中用巧言跟狱卒成功套话,得知秦国灭楚灭齐一统天下,投楚的企图彻底被摧毁,必须死死抱紧秦国才能活命。 “赵高!盗剑通敌,你可认罪?”嬴政直问。 他凌然回道:“微臣没有通敌,不认罪,也不知蒙郎中与剑卿为何要诬陷微臣,还请王上明察。” 嬴政事先听过了来龙去脉,有蒙毅和荆轲二人的证言,还有李斯手下耳目的证词,矛头直指赵高,他自当有数。 他只是没想到赵高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卒史,竟有这么大的反叛能量,烧剑阁、偷宝剑、通楚谍,这真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事么? 而且被关押四个月还能保持这般的镇定自若,平静得异样,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赵高素来忠心为秦,天地可鉴,绝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畜生行径。” 听他这番大言不惭,荆轲都觉得刮脸,听得耳朵疼,不齿地摇摇头。 嬴政又道:“寡人再问你,剑阁那晚是不是你巡查的灯火?” 赵高一时气短:“是。” “是不是你指使人纵火烧毁的?” “不是!”他坚定地摇了一下头,满目真挚,uu看书 ww.uashu.m “微臣管教不严,手底下出了心思不正之人,导致王上藏剑尽毁,微臣甘愿承担失察之责罚,可万万没有‘指示’一说,王上切不要听了莫须有的诬言!” “是么,”嬴政稍挑了下巴,目光扫去,“荆轲,把那人带上来。” “唯。” 赵高循着声朝偏殿的方向看去一眼,只见那边趋步走来一位年轻人,正是那晚跟随他一同巡查剑阁的小内官,此时垂首上殿,俯身拜在嬴政面前。 不等嬴政开口问话,赵高便由内自外地慌张起来,惊讶掠过他每一寸皮肤,紧紧盯着那人:“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嬴政见他这慌张样儿,便知那晚的火灾与他脱不了干系,对这小内官说道:“你自己与他说,为什么心口中了一匕竟还没死。” 小内官:“回禀王上,经太医令鉴定,仆的五脏六腑皆与人常人相反,心,长在右边,故而躲过一劫。” 赵高:……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就是他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接着,那小内官就把赵高如何指使他与另一人在巡查的那晚伺机推翻油灯制造火灾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陈述甫毕,小内官顿首道:“……仆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还请王上降罪。” “你、你胡说!”赵高已然慌了神,矢口否认,“明明是你二人自己心怀鬼胎,这是那晚值夜的队率亲眼所见,他可以证明,事发时我与他在二楼巡查,你为何要诬赖于我,难不成是被人指使?是谁!收了他们多少钱?!” 他话声随着眼神掷刀一般投向蒙毅,又扫过蒙毅划向最后面的荆轲,两个名字就在嘴边,嫁祸的企图之心蠢蠢欲动,只差报出他俩的大名了。 荆蒙二人一前一后毅然迎上他伪装正义的眼神,双双使劲,直把他瞪得不敢回头去看,同时在心里敬佩他的演技,心忖着这货能一直演到今天也是不容易,荆轲都想给他发朵小红花。 这四个月来,赵高受到过不少次提审,无外乎都是关于起火那晚的始末和盗剑通敌的事,他嘴如铁一般的硬,咬紧牙关就是不松,无非就是仗着几百里外秦王的脸面,料定这些人不敢对他施刑逼供。 其中有几次还是蒙毅亲自审讯,他很有些本事,对审讯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把一件事颠来倒去地反复问,如果有谎言,犯人证词就很容易出现前后抵触从而暴露。 可赵高也不是好掐的菜,是正儿八经实打实从学室一路通过考校爬上来的,论律法和讯狱,他比蒙毅熟。 赵高在夜深人静的牢房里,连夜整理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快信以为真的来龙去脉,每天都暗中强调上一遍又一遍。 没有,不知,不是,我是去买米的。 就这样一次次强撑硬扛,经受住了一重重近乎精神折磨的问询,终于等到嬴政回来给他“做主”。 同样的,演技也磨炼得臻入化境,他的谎言说得无比坚决,明显已经被自己的假故事说服了八九成,并且打算继续以这样的说辞说服嬴政。 嬴政绝没想到统一天下回到王宫之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处理这种糟心事。 若是放在寻常文吏,就算只有蒙毅一人的证词,当场两句话,早就可以把那人拖出去斩了。 但现在这人不太一样,赵高的才华令人赏识,能文能武,精通律法、书法,身手敏捷矫健,嬴政还打算把他提升到中车府为自己驾车呢。 如今见他这般义愤填膺,不由觉得其中大概真是误会。 不过蒙毅与荆轲的话也不容怀疑,他们还联合李斯的耳目设套诱捕才抓了现行,可与赵高接头的楚国细作死无对证,宫卫又都是蒙毅的手下,光听一方言辞,实在无法判断。 思虑再三,嬴政忽然发现自己只是在为不杀赵高找理由,这便是动了偏袒的不公之心。 这样不好。 那可是叛国通敌的死罪,决不能容忍。 而他需要更多的证据,如果赵高罪名属实,任是亲娘也不会姑息。 此时,小内官接着说道:“仆只是实话实说,唯一指使仆的就只有赵卒史,赵卒史还向我保证过,要帮舍妹脱除奴籍嫁入好人家,又以钱布收买,仆才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条件。” “信口开河,”赵高指骂,“王上怎会信了你的胡言乱语?” “王上!仆之所言绝无半句虚假,王上若是不信,那仆……仆只能以死澄证,而且在剑阁起火那晚,仆临阵后悔,真的没有动手,因为仆是秦人,就算家境万般困苦,也知不能做对不起王上的事,仆真的——” “够了。”嬴政听着有点厌烦,伸手打断他的话。 若是能以这样的借口让人感动而脱罪,那还要法律和铡刀做什么? “王上,”蒙毅端手说道,“据此人先前的供述,微臣得知另一名死于火灾的内官家中有一老母,卧病在榻多年。 “赵高为了收买拉拢那人,除了送去钱财和粮食,还从太医署调派了一名医徒前往他家为老妇诊病。这名医徒已在殿外等候,可以证明是受了赵高的差遣,王上是否要见?” 嬴政心很累地叹了口气:“让他进来。” 赵高急得直抠手,心跳咚咚咚地蹦到了嗓子眼,千编万演,没想到他们会顺着死人去找证据,这回怕是真要栽了。 医徒在众人的注视下,端着一捧竹简,进殿行过拜礼便开始陈述:“启禀王上,小人于剑阁火灾前三日,受到这名赵卒史派遣,说是要去城南一处里巷医治病人。 “可太医署向来只为郡级以上官员出诊,也没有去里巷为普通百姓看病的,赵卒史再三劝说,小人毕竟只是医徒,没有那许多的架子,医者仁心,便跟着去了。 “病人是一位老妇,他家儿子那日也在旁,小人不认得,但从形貌和声音上辨别,可以判定是一名阉人。” 他说着端起竹简:“这是当天出诊的记录,还请王上过目。” 简牍在嬴政面前缓缓展开,蒙毅补充道:“王上,剑阁起火是仲冬月的己亥日,请看第十二列,那是医徒所说的剑阁前三日,丙申日。 “上面记载的出诊地点,与火灾中丧命医官母亲家的住址乃是一处。老妇于三月前病重身亡,微臣也已向里正求证,老妇的儿子的确在宫中做内官,姓名、年龄皆与死去的内官相同,可以确认是同一人。” 话音落罢,嬴政脸色越来越黑,心里也已经有了决定,面色沉凝道:“赵高,你可认此事?” 赵高才不会这么轻易松口,他还要榨干最后一滴演技:“微臣……微臣只是体谅那人,听他说了家中的难处,便援手帮他一把,谁曾想竟被这般误解了去,赵高实在百口莫辩,是非任人说去,王上心中自有公道。” 他咬死自己是被冤枉的,撂下这话看似大方,实则用心险恶。 言下之意,若是嬴政不顾他的冤言而非要治他的罪,那便留下一个不公不正的名声,这算是对君主的软性威胁了。 寻常人听不出来,嬴政还能听不懂么? 也不会忍受自己受到威胁。 他最恨别人在他面前摆弄小聪明。 “大胆!”嬴政怒而拍案,怒目瞪视,“这么多证人、证词皆直指与你,你竟还这般挣扎狡辩!” 赵高心口一紧,看他他瞬间勃然大怒,猜出应该自己言多而失,触了他的忌讳,立即伏地顿首:“微、微臣没有,是……是有人栽赃。” “那你说!他们为何要栽赃于你?郎中丞、剑卿,廷尉的人、几个队率和医徒,这么多人指证,一个小小的卒史,你死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 嬴政荡了下袖摆,沉目正色道:“寡人念你才华出众,以为你能担大任,给过机会让你认罪招供,而你却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罪行,拒不认罪,那也不怪寡人不念情分了,廷尉,按律处置吧。” 李斯欠了欠身,朗声报道:“卒史赵高,心怀不轨,教唆烧毁王宫剑阁,盗取无刃剑,通敌叛国,数罪并处,按律,当判腰斩于市。” 赵高瞳孔猛缩,uu看书 ww.uukansh脸上血色“唰”地掉光,惨白地失声惊叫:“王上!赵高跟随你多年,尽心服侍,你怎能对我如此……” 他随着他扯破喉咙的喊叫被拖了下去,愈来愈远,直至听不见。 嬴政撑额挥了下手,众臣无声退下。 次日,咸阳东市。 观刑的人潮如山呼海啸般围来,这是秦国在统一六国、秦王回京之后,在市集处决的第一人,还是个与楚国通敌的内奸。 赵高背后插了块长木牌,上面写着他的所有罪名,他披头散发,年轻的身形无力地佝偻着,拖着镣铐被押进了铡刀口,闭目叹息,已然认命,谁也不看。 蒙毅监刑,荆轲站在他身后,专注盯着落下的铡刀,看着他骨肉断裂,身段分离,内脏、肠子和污血漏出满地。 直到赵高停止徒劳的惨叫,四肢骤然失色、停止抽搐后,荆轲才真正放松了肩膀,为大秦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四十九章 钱多、事少、离家近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赵高的命,又滑又硬,被荆轲盯上,这个倒霉蛋总算是死了,这也是了了一桩难缠的心事。 荆轲在咸阳的目标便只剩下一个:离开咸阳。 至于统一之后的事情,他一个没有职务的客卿断然管不着,也不劳驾他操心,插嘴多言的话,少不了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光是顶着剑卿之名进入秦宫、教扶苏剑法,便已经惹了一些人的嫉妒,明里暗里对他颇有微词。 再有联合蒙毅李斯弄倒赵高这一案,他露头露脚的树大招风,指不定会衍生出什么事端,荆轲无心追逐朝堂,不想去掺和那些腌臜事,也自知没有那种政治才干。 对自身的能力正确看待,量力而行,寻求最适合自己的路,才是他的路。 而嬴政有着当世最强大的大臣团队,统一初期,只要按历史上的进度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好。 有李斯在,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是按照最优的正确轨道在进行。 称皇帝、废分封、行郡县、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统一这个统一那个,规划这里完善那里,有一大堆事情来薅光他的头发。 有蒙恬在,修直道,筑长城,北方匈奴也不足为惧。 没了赵高,唯一的遗憾估计是少了一份由他编撰的秦法蒙学教材《爰历篇》。 不过相较于他最后会给大秦带来的灾难,用一篇文章为代价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历史上这个帝国的覆灭绝不是一个赵高的问题,方方面面的矛盾日积月累、一点一点成为潜伏在看似平静水面下的巨兽,而嬴政的声威便好似镇住这波澜的法术结界,使水面下的暗潮汹涌暂时得到压制。 秦法雷厉风行,所到之处无不除根燎原,百姓无法适应,自然积累民怨。 严密如虎的秦国军队只听始皇一人号令,六国遗贵慑于他的威信,潜在的反秦者找不到可以有效爆发的突破口。 而嬴政在巡游途中病逝,王位得不到平稳顺利的交接,赵高撺掇胡亥李斯篡位,便是引起这场雪崩的最后的几片雪花,赵高又是其中最重的那片。 始皇一殁,二世无能,赵高乱政,朝局不稳,朝堂重臣和王族宗室遭到了赵高血洗,整座雪山轰然垮塌,结界破了,水底的各方巨兽终于得以蹿出作乱。 赵高如今死了,后面的就要看嬴政自己和秦国的造化,忽然有点心疼扶苏那孩子,这么沉重的摊子不知他挑不挑得动。 此时难免去想嬴政死后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扶苏继位,王后芈纾荣升太后,或多或少地插手正事。 秦国历代太后便都是如此,作王后时近乎默默无闻,一旦幼主上位,王后成了太后,就开始闪耀于政治舞台,宣太后、华阳太后皆是精明厉害的女人,指点江山之明智丝毫不逊于男人。 那个芈纾看着不显山露水的,看大臣的时候,端庄的眼神里透着几分果断与凌厉,既然是华阳太后选给嬴政的发妻,那也必然不是寻常角色,有她在,扶苏就能坐得稳。 再看李斯和蒙恬,文臣和武将的代表,这两人虽然政见相左,但也都是为了秦国效力,凭他们的城府,御前争宠这种吃相难看的事情也端不上台面。 不过李斯小心眼,保不齐说些不轻不重的刺儿话,只要蒙恬忍让一步,为王的不偏不倚,两人便也勉强能共事。 更别说法学院那里还有韩非的众多学子,也都是可以用来制衡李斯的手段,嬴政驭下颇有一套,那之后就瞧扶苏的了。 祝他好运,我荆轲要辞官啦。 就在他开开心心为自己的辞呈写稿子的时候,嬴政却偏要来折腾这个有名无实的剑卿,让他监督在原址上重修剑阁的事。 被烧得精光的剑阁没法修整,只能扒了重建,新楼的面积是原先的三倍之多,院子也往外拓展了将近二百五十亩。 掌管建造的是咸阳一位经验老道的工匠,半座秦王宫的建筑都是由他设计建造的,原先的剑阁也是。 他没有图纸,只有心里的想法和一串秘传口诀,祖祖辈辈干这行的,总要有点保密的传家本领。 老工匠带着五个亲传弟子、五十个能工巧匠和二百个干苦力的劳役,日复一日地把剑阁重新建了起来。 这楼整整造了三年,荆轲也又在咸阳拖了三年。 …… …… 三年之后,新剑阁落成。 楼宇中间有个开阔的天井,天井地上起了座五阶的平台,作为嬴政专门练剑的地方,一天天长大的扶苏和弟弟们也在这里被教授剑术。 要是下雨了,一楼还有一座空旷的大厅,采光通透,照样能满足他们练剑的要求。 二楼与原来区别不大,主要收藏兵器和观景。 原先那些被烧毁的神兵神剑全都成了废铜烂铁被扔进熔炉,嬴政很快就忘记了失去它们的痛苦。 因为旧的去了,新的又来。 秦军攻下六国都城,搜罗各处王宫里最顶级的宝物兵器,金山银山地往咸阳运来,嬴政的小宝库塞得盆满钵满。 剑阁只是其中放兵器的,荆轲作为剑阁主官,俨然成了管理员,除了督造新楼,还要负责清点新来的藏兵,一件一件留名入阁。 他经手了无数珠光宝气的华丽兵件,有剑柄上镶满宝石的,绿松石错金的、有刻着精美繁复纹路的仪仗戈、甚至还有一柄通体白玉的精致匕首。 这些都被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二楼墙面中、专门以各样东西尺寸所打造的格子里,日夜有人看守。 荆轲被安排了工作,枯燥无聊,没什么实际任务,只是在剑阁守剑,现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守剑人了。 俸禄依然不高,但他又不是靠俸禄吃饭的,吕氏蓬勃发展,濮阳的酒业生意蒸蒸日上,吕仅和段禾苗两方合起来,每月都差人往他家送去一盒金饼。 虽然事少离家近,责任可一点都不轻。 新剑阁有个地下密室,只有嬴政、荆轲和老工匠知道,至于其他参与施工的徭役,全都被杀了。 嬴政虽不全信从荆轲嘴里说出来的无刃剑的“天机”,但这无刃剑显然是不同于其他神兵的物件,必须得区别对待,由为了防止赵高盗剑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才有了这间密室。 密室入口藏在一楼的墙壁夹层中,千钧石门,两把钥匙。 荆轲一把,嬴政一把,只有两人同时到场,这石门才能被打开。 一进去还有甬道,就跟个墓室似的。 好在底下不是迷宫,甬道二十步到头,接着就是一处正正方方的大厅,用巨大的青石铺地砌墙,阴冷无比,夏天要点燃火把和火盆才能呆的住人。 中间用青铜铸了一座祭坛般的台座,上置剑托,专门用来放置无刃剑。 在统一六国后,直到现在,嬴政对未来的事情问得并不多。 最近的一次,便是今天。 “匈奴趁中原陷入混战之时南下掠夺,侵占赵地北方的不少土地,而今天下一统,蒙恬领军北上一举收服河南,自榆中至阴山,设置三十四县。 “之后又渡河往北收服高阙和阴山南侧,朕在那边设立了九原郡,屯兵驻守,作为对抗匈奴的前线军屯,眼下有个选择,想来听听无刃剑作何解答。” 嬴政与荆轲隔剑而站, 荆轲交手欠身:“陛下请讲。” “蒙恬提议修筑长城要塞、用地形的险要来治理边疆,以逸待劳抵御匈奴。而右相则认为应该与匈奴正面开战,深入追击,将他们赶回草原以北,让蛮夷见识我大秦威力而不敢再犯,双方各自坚持,各有道理,无刃剑会选谁?” 荆轲垂目盯着剑,细想片刻,觉得在这种事情上,嬴政不可能什么都不想就直接来问一把剑,他定是早有了自己的思量,今天是故意来考验的也说不定。 没准来看看所谓的无刃剑的“天机”是否和这个他皇帝的心意一样。 嬴政见他良久不答,便补充道:“事关兵事,不容两可,朕需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荆轲:“蒙将军常年在北方作战,熟知匈奴习性,陛下应当听他的。” 嬴政眯了下眼,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又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荆轲不才,对这些国之大事见解粗陋,说了怕陛下笑话。” “无妨,随意说说,朕想听。“ 荆轲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游牧民族往来成风,熟悉草原,擅长游击,聚时可成骑兵,散落又化作牧民,根本没法对他们进行追击扫荡,只能坚守北境,设军屯,迁军民,长期驻守,uu看书 ww.uukanshu 以逸待劳。 “最好还要开辟通往边塞的要道,从咸阳直通北境,纵跨子午岭,取其捷径,减少曲折,方能最快速地传递军情、调动军队以及运送粮草物资,北境一有异动,咸阳便能疾速往北调兵,再通过现在正修建的长城,即可迅速传遍北境,统一用兵抵抗匈奴。 “这样的道路还可以通向全国各地,皆以咸阳为中心朝四方发散,直取各地,或可被称为直道。” “直道……” 嬴政低吟一句,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这是他私下做出的设想,此事还没有队任何人说,本想在明天与蒙恬李斯的会议上提出,却不曾想无刃剑与己心照不宣,也预见了直道的构想。 这把剑是真有其实,嬴政早就不再怀疑,他甚至有点惧怕这种会看穿自己的东西,还有荆轲——这个同样能看到远方人。 “所以,”他目光上扫,眼中划过一道幽光,脱口问道,“朕能活多久?” 第二百五十章 朕的秘密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朕能活多久?”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年至不惑的嬴政终于要开始琢磨长生不老的事儿了。 目前应该还只是个苗头。 尽管他现在正值盛年,但生而为人,就免不了会去想这些,荆轲也会想。 嬴政先前去了趟丽邑视察,去看他死后入住的地方。 那边的陵寝从几年前魏国献地开始就已经选好了址,花了几年的时间挖出一个几十丈深的巨坑,数万徭役昼夜不歇地挖坑、倒土、挖坑、倒土、挖坑、倒土…… 据说自从那次回来后,他就有点闷闷不乐,不知是生了什么触动,也许是想到了父亲,先王就是在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时候离世的,比他这会儿还年轻不少,也难怪多想。 一代帝王有了空前顶天的功绩,做了天下第一人,耗费半生心血终于实现这个看似终极的目标,哪知这又是另一个新的起点,还有那么大的国家要他再接再厉,大业刚起步,手头心头一堆事,怎么舍得死? 他忽然问自己能活多久,荆轲没什么准备,也只能:“陛下万岁,大秦万年。” 这话嬴政听得耳朵发糙,才不吃这套,很想骂一句“放屁”,最后还是打算积点口德,人家毕竟是在愿自己和大秦好,便摇了摇头说道:“别拿这些敷衍朕,你看到了是不是?跟朕说实话。” 荆轲看到了没错,但不会直说。 难道要跟他说:老了以后的你逐渐变得自负、刚愎、听不进劝,还听信方士的废话,炼丹求仙自称“真人”,身体也多半是被乱七八糟的丹药吃坏的。 最后死在巡游的路上,被李斯和赵高塞了满满一车的臭鱼干给运了回来么? 遗诏也被改掉,大秦存在了没几年便气数将尽,最后被一帮楚国人给搞垮了。 荆轲要是不想活了,才会跟他说实话,那就打个太极吧。 “陛下正值壮年,统一天下的抱负方才实现,又身强体健,何问寿数?” 嬴政心道一句“滚蛋”,手里拿起无刃剑,反手一抡,在不透风的地下密室中,剑啸听起来憋闷低沉。 他端剑对着火把,用一种“你不说,朕自己会看”的表情仔细研究起来,边道:“想必你也听说了,前几日,朕从兰池回宫途中,路遇刺杀,若不是四个随护壮士,恐怕已遭不测。” 荆轲点点头:“有所耳闻。贼人该死,陛下得天护佑,寿数定然绵延长久。” “还有你扬言要行刺的那次。”嬴政阴沉道,心想你再糊了吧叉的溜须拍马不跟我说人话,老子可真要治你的罪! 荆轲就怵他提这事儿,有事没事总拿出来吓唬人,背后不免发凉,稍屏呼吸,身体往后倾了一点。 嬴政转头看来,轻声笑笑:“都过了这么久,你心可鉴,朕不会再追究什么,也知你是受了姬丹胁迫,但既然他当年想要派人杀朕,六国之中也不乏这样的,疆域上虽是统一了,但六国故地的遗民,光是灭楚之后的三年里,举国多地就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动乱不下十次,简直是……唉……” 他说着说着径自往地上盘腿一坐,叉手抱起剑,低着头,很有些疲惫的感觉。 刚坐下,又干脆伸开腿往台座上一靠,仰头叹了口气。 人前气吞山河的风光雄主,也难免有气力不足的时候。 荆轲一愣,他还从没见过嬴政这样,一时无措。 随即下意识得往甬道入口望去一眼,那里无人,连这间带密室的屋子里都是没人的。 “陛下累了,要不回宫歇息吧,荆轲去喊人来——” “不用,”他拍拍身边的空位,“你也来坐,朕问你。” 他既然不避在臣子面前露倦,荆轲便也席地而坐,稍稍前倾着身子听他要问什么。 嬴政:“你说,朕是人么?” 荆轲:“……”我能说什么呢,你想说什么。 他绷住想笑的心,投去一个莫名问询的眼神。 嬴政长叹:“是人,就会有死的那一天,像朕的父王,母后,大父,三位太后,昭襄王,还有之前的人,他们都死了,可朕不想死。 “尤其是近几年,在吞并六国后,朕忽然发现……朕的时间不够用了,一天就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掰碎了,掰成几十份、几百份,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 “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简,怎么都看不完,从早上一睁眼,到晚上闭眼前,朕的脑中边都是那些一条一条的竹片。 “这个国家……太大了,上到三公九卿,下到一县之令,他们都指望着朕,事事过问,条条请示,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你知道……朕的天下有多少子民么?” 荆轲轻摇一下头。 “两千七百万之众!” 这语气似是骄傲、满足,雄心未灭,但眼底却沉淀着一丝委顿。 他似笑非笑地叹息道:“这是……这是朕梦寐以求的天下啊,朕可不能松了气,那么多人……” 他扶着台座站起,把无刃剑归回原位:“……还等着朕呢。” 荆轲也跟着起身,正要开口,嬴政又道:“荆轲。” “臣在。” 嬴政背对着他,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和平静:“朕在这里说过的每一句话,便只能留在这间密室里,你……”他冷眸轻瞥,“明白么?”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嬴政畅舒一口气,呼出了全身的轻松:“说出来感觉好多了,走吧。” “是。” 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重一轻地回荡在二十多步的甬道中,荆轲望着他重新挺直的背影,不禁自问:见过嬴政心底秘密的人,还能活么? …… …… 咸阳城西。 昔日的质子宫早已改了模样,六国都没了,留着质子并没什么用,但也更不能放他们走,免得心生怨愤组织人在故地闹事。 好在内史地区足够大,统一之后,嬴政把六国贵族安置到内史,既不在咸阳城里碍眼,又不会离开自己的控制,这些城内的质子也都被送了过去。 而空置的质子宫,重新挂名为“兴平学宫”,变成专门教学传道的学区。 除了这里原来叫作兴平宫的缘故,也取“兴”“平”二字的含义。 从孩童的学堂,到少年及成人的学室,全都被统一集中于此。 学子学成之后,就会被分派到各个官署任职,或官或吏,或文或武,成为推动先进秦法执行的新鲜血液。 大秦很重视基层官吏的培养,对他们的识字率和业务能力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每年都要进行考核,屡次不过将被定刑处罚,所以官吏们都要铆足了劲儿的保持自己的能力。 这是一套相当成熟的律法教学体系,事关国家根基民生,必须要有专门的处所。 而把荒废的质子宫做为此用则再合适不过。 这是韩非提出的建议。 他直接找了李斯来商讨,尽管依旧被酸了几句,但李斯对这个方案却没有任何的修改意见,原封不动呈给了嬴政,说是自己和韩子一起想出来的。 李斯在统一之后位及左相,与右相冯去疾共同辅佐嬴政,他最初要做秦国丞相的目标已经达成,十多年过去,对韩非的敌意也减半。 更重要的,他斗不动了,韩李二人都年过半百,李斯更是冲着六旬狂奔不止。 他仅存无多的经历还要要帮助嬴政来分担这个庞大帝国的重担,头顶一根毛都不剩,哪有闲心再来跟韩非争风吃醋? 有了李斯和韩非的联名提议,兴平学宫的方案便很快被敲定。 而今兴平学宫才刚刚成立两年不到的时间,人数虽不多,但都是冲着韩非的名声来的,并且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学宫的盛况,来日可期。 …… …… 是日,韩子法学院。 早间的习课辩论刚刚结束,uu看书.uukansh.cm仆人们在送走最后一批学子后,开始打扫大堂和院落,后厨里也悠悠飘来了饭香。 上午讲学,下午著书作文,雷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韩非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 他对秦国能兼并天下并不意外,按照当年的势头和嬴政的野心,一步一步都是有迹可循、是可以被预测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转眼三年过去,故韩地也已经变成了颍川郡,物是人非,自己眼下的责任就是把这兴平学宫给撑起,传道讲学,让它成为法家圣地。 就在韩非被饭香诱得饥肠辘辘时,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被仆人引了进来,在门外谦恭一礼:“师兄,可还记得我么?” 韩非虚着眼睛,看清来人,欣喜道:“张、张苍师弟,许久未见,你怎、怎的来了咸阳?” …… (张苍:荀子的学生,历史上的汉初名相,历算学家,曾经校正《九章算术》,贾谊的老师,活了一百多岁。)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师兄的话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张苍,曾是荀子门下年纪最小的一位弟子,拜师时才十五六岁,刚进门没学几年,连皮毛都没摸着,荀子就在兰陵病逝,他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见着故人,韩非笑容满面地起身迎接,让人招呼他入席而作,端食倒水,拿来两盘应季的鲜果儿,亲切地帮他擦了个梨子递去。 张苍比他小十几岁,两人坐在一起乍看像父子。 他恭恭敬敬接过梨,双手捧着,怅然唏嘘道:“自那年老师离世,师兄与我已是十年未见呐。” 韩非点了点头:“十一年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在兰陵么?” “是,老师膝下无子,他走了之后,师母一人无依无靠,二老带我如亲生,我父母早逝,自束发起便跟着他们,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自然也是要留下照顾师母终老的。” “可如今你既离开了兰陵,那就、就说明……”韩非黯着眸子叹了口气,“……师母也走了。” 张苍郑重道:“师兄放心吧,师母的身后事我都已经办妥,她老人家的丧义不敢怠慢,另几位师兄也来出了力,将她与师父合葬在了一处,我们凑钱雇了农户守陵,韩师兄和李师兄若是想要祭拜,东去兰陵文峰山,仍是十一年前地方,就在那片杏树林的深处,师兄是知道的。” “路途遥远,我也许是会、会去的,如果陛下准允的话,可你李、李师兄就未必了,当年师父走时,他不就没、没去么?连封唁函也没让人差来,他忙着在秦、秦国做官哩。” 韩非作为荀子最看重、同样也是名气最大的门生,极重师恩,对李斯当年缺席老师的丧义非常不满,那次所有学生都到场了,唯独缺他一个,甚至都不找人带话,就如与师门形同陌路一般,令人心寒。 也难怪像他这样功利的,拜师时已经四十上下,在师门中因年纪略大而与旁人没有多少话说,与师父和师兄弟感情淡薄,本也就是抱着做官的目的才来学习,出师了,师父就是陌路人。 荀子向来重礼法,出了这么一个不念师谊的弟子,韩非是在为老师感到愤懑。 张苍听出他对李斯的看法,默默放回了梨子:“不瞒师兄,师弟我此来咸阳也是寻求仕途,先前在兰陵学室学习秦律,于县府谋了一文书差事,做个令史,如今被调任至咸阳,进了御史台,任柱下侍御史,此次前来便是赴任的,以后也是要留在这里了,正好多陪陪师兄。” “柱下史?”韩非赞许地笑笑,“能从一县之吏登入大、大殿为吏,足见你本事,后生可、可畏。” 张苍低头嘿嘿了两声:“师兄过誉了,只是……埋头苦学,钻书眼罢了,先前侥幸在县和郡的考校中连年第一,这便被内史看中给调了来的。” 韩非笑而不语,又把梨子放回他手中,嘱咐了声“吃吧”,又道:“我有些朝堂上的朋、朋友,都是爽朗豁达之人,到时与你介、介绍了认识,你也定会与他们投缘的,那殿上风浪大,日后也可有个照应。” “甚好,多谢师兄了。” “还有学宫里的书,”他伸手指了下周围顶天的书架,“老师的著书想必你、你已烂熟于心了,这里有《左传》、《吕、吕氏春秋》、《诗》、《书》、百家语录,还有我的几、几篇拙作,师兄知道你喜欢看书,稍后吩咐下去,你便可随、随时来这儿阅览。” 张苍是个老书虫,继承了荀子的所有书籍,日日钻研在书堆里,可翻来覆去地总也看不够,也没钱到书坊买那些由书工手抄的别家书简。 这会儿能有免费的、看不完的书,心里一激动,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朝着师兄一拜:“深谢师兄。” 韩非瞥见他行囊中一根长管布包,稍指了一下问道:“还在吹篪么?” (篪,音同迟,形似笛子的八孔乐器。) 张苍稍愣,侧头看了眼布包,点头道:“小奏怡情,纾解胸臆,便时常吹来解闷。” 韩非帮他倒满一杯水:“师兄记得你还对乐律、演算和历法颇有见、见解,兴趣也广泛,皆是小有所成,现在想来,只做一个柱下史的确是屈、屈才的了,以后可要努力,位列九卿也未尝不可。” 他连连笑着摆手说道:“师兄折煞我也,能来咸阳任职为官吃俸禄,衣食无忧便已是满足,现在还有学宫里这些毕生都看不完的书卷,这简直是仙境般的日子,饶是在仕途上不能进前,却仍能于学海中徜徉于无穷,也颇是人生一大幸事,又何谈屈才?” 韩非不置褒贬,所言对他随遇而安的选择似是有些看法:“生而为能者,自当多劳,你的这些富足充沛的才、才能,若是不能得到张显,岂不觉得憋、憋闷? “该当发扬的,如有机会,一定不要掩藏,要让人知、知道你的才华,学有所用,人们才会重视你,陛下才、才会采纳你的建议,用所学去治天下,这便是吾等学道之人应该倾力去完成的追求,你难道不愿么?” 张苍虽说做了几年小吏,但在咸阳这大江大河中还是初出茅庐,难免生怯,此时略显歉疚:“张苍粗通皮毛,贸然展露怕是会献丑、亦给老师丢了脸面。” 韩非轻摇一下头:“来到咸阳,自有你施、施展的地方,才华亦、亦如通天大河,若是只知向东奔流,便只有一条路,也只能走这一条路,却不知两岸百里之外存在着不同的境地,那里尚有旱地枯田需要滋养。 “倘若能将滔滔的河水分流到不同的领域成为通衢之河,诗书、数术、音律、天文、历法,还有太多太多的地方需要去完善、教化,若是一人能精通多才,行行之间融会贯通,便能惠及更多,利于天下,造福万民万代,而不再仅仅只是单一的政途,你可有这般志向?” 他说得细声细气,连磕巴都不打了,张苍听在耳里却似振聋发聩一般,胸腔深处隐隐震颤,像是被疏通了全身经络,豁然开朗,郑重拜道:“今日听闻师兄一言,仿若老师先音再世,张苍铭记于心。” “水凉了,”韩非揣袖舒了一口气,“快喝吧。” 师兄弟俩在屋内轻松和悦地聊了些近况,一道挺立蓬勃的少年身影侧立门外静静听着。 他觉得韩子方才所言极为新颖、犀利,与秦国教民只知律法和耕战的理念大为不同。 这番主张,虽用河道作比喻,但放在眼下的情景里也能让人知晓得明明白白,是鼓励人们去见识、去学习、去开拓的言论。 这些话,韩非从不会在上午公开讲学时说出。 少年听得全神贯注,忽然“咦”的一声打断他的专注“窃听”。 “咦”的是个仆人,冲他欠身道:“见过长公子。” 少年正是扶苏,仆人是来送饭的,端着香喷喷的饭菜,让他不免张了两下鼻翼。 而这一声“见过长公子”叫屋内听了去,里面的对话也瞬间收了声,韩张师兄弟二人完全没意识门外有耳。 扶苏见藏不住,便干脆现身,背着手轻咳了一下。 韩非随即带着张苍趋步出门来见过他,亦对自己方才出口所言颇感惴惴。 扶苏今年十四五岁,uu看书 .ukansu.co 也常来法学院听讲,在坐满长胡子、白头发的官吏和布衣学子中,他是年龄最小的,也是地位最高的,但决然没有“我是皇帝的长子我就要坐第一排”的事。 他总是穿得低调,往坐了一地的学子中一扎就找不见人影,迟到了便只能在最后一排勉强听个大概。 他平日有太傅、少傅排着队地教授学问,大可不必跟人挤着来听韩子讲课。 可韩子是谁?当年连他老爹不惜出兵也要疯狂追逐的耀眼明星,尽管人被限制在学宫,也依然掩不住他璀璨的星芒。 老爹虽同意他可以自行去法学院听讲,但没有要给他开后门上一对一课程的意思。 而他曾有幸得到过几次韩非的单独授业,还是通过了他剑术老师的关系,正是那位教“守”招的荆师父。 此时。扶苏冲韩非作了一揖,认真道:“先生方才说的……通衢大道,可否再细说一番?弟子很有兴趣。” 第二百五十二章 荆家的臭小鬼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咸阳,荆宅。 荷月夏末,咸阳城上阴云密布,入秋前总要有那么几个闷着的天。 盛夏的余热尚未褪散,留恋这人间的春宵苦短,而捂在阴沉压顶的灰云中憋出了半座咸阳城的忧愁。 知了还紧紧扒在树上嘶吼,总也不肯咽气,不耗尽最后一口心力去宣告在整个夏天里为吵扰人们耳朵而做出的杰出贡献,这帮小混蛋才舍不得死呢。 宅子的小院儿中,青青小池塘里荷叶森森,红的黑的小鱼儿穿梭在荷茎之间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个个胸闷气短,鱼眼直翻,在缺氧的水里呆得受不了,必须上来喘口气。 鱼嘴噗噜噗噜浮出水面吸了下,便又一头扎入潭底,嘬开根茎旁的烂泥,那里的土,最是美味。 忽然,这柱荷茎被人从上头连根拔起,小鱼儿一个摆尾藏进另一片荷叶下,透过浮叶的脉络朝上望着,一边翻着白眼腹诽道:又是那个臭小鬼。 那个臭小鬼八九岁,一双狠辣无情的“折花摧叶手”闻名荆宅大院,颇有父辈风范,小花小草都怕他得要死,而就算被爹爹打,也止不住他的手痒。 他“唰唰”掐掉荷叶茎底的根须,倒顶着大叶子一路蹦蹦跳跳,穿堂过院,来到一面白墙下。 “哥哥来啦。”五岁半的妹妹笑道。 臭小鬼把荷叶往地上一铺,果断做了个决策:“一会儿就用这个装。” 他又背对着妹妹蹲下身:“来,踩我背上。” 妹妹小心翼翼爬上哥哥并不那么宽阔的后背,再扶着树干颤颤巍巍踩上他的肩,最后被稳稳地撑了起来。 兄妹俩谋划着偷果子。 当年在白墙边种下的梨树已经齐屋高,荆家人也吃了两年这树上的果子,今年即将是第三年。 夏末秋初,青果未熟,离最好的吃梨月还有至少一个多月。 而兄妹俩只惦记着梨子的香甜,根本不在乎它到底熟没熟,只要挂了半大的果子,看着口中生津,就是想吃,所以要摘。 以前都是高大的父亲举着哥哥去摘,枝头上坠着圆圆水水的梨子,臭小鬼两手一拧就能下来。 而今臭小鬼觉得自己长高了,有本事了,就带着妹妹一起野。 他也错误估计了两人叠起来的高度,加在一起说不定还没有父亲高,妹妹踩在肩上也只堪堪摸到几片低垂的叶子,青涩的梨子依旧是遥不可及。 妹妹伸手伸得着急,脑筋一转,出了个她自己觉得很厉害的主意:“哥哥垫脚!” 臭小鬼踩着脚尖、扶着树干,咬紧牙关往上使劲儿,吃力道:“垫着呢,你再够啊,爬上去啊。” “我……”妹妹抱着树干快要哭出来,“太高了,我不敢……” 哥哥一脑门子的汗,顺着眉角“呲溜”溜进眼睛,顿觉一阵火辣辣,使命眨眨眼,暗自抱怨妹妹不争气,可也只能鼓劲道:“我撑着你,有什么不敢的?快,就你手边那个,摘下来咱们一人一半就有的吃了。” 妹妹委屈:“呜呜……” 臭小鬼急了:“别哭啊!要是把爹爹招来,别说梨子,我们连饭都吃不——” “你爹来了。” 爹爹的声音乍然响起,兄妹俩同时一吓。 臭小鬼:! 妹妹:!! 臭小鬼和妹妹:!!! 妹妹荆念儿僵挺着仰面摔下,被近在咫尺的父亲淡定地一把托住,揽着她的小腰儿单手兜了个圈,吓得她尖声“啊”了出来,又惊又笑地被放回了地面。 “谁跟你嘻嘻哈哈的?”荆轲掸掸她小裙子,正目严肃道,“不许笑。” 小姑娘立刻瘪了嘴。 他接着又瞪向儿子:“你一人淘就算了,竟还带着念儿疯,是皮痒了还是吃饱了撑的?” 荆刚讨好地裂开嘴,两眼汪汪闪烁,撑起一个局促的嘿嘿笑容,牙缝里还沾着没舔干净的饴糖屑。 尽管这双眼睛像极了段灵儿,可荆轲对他这种恶意卖萌早已有了抵抗力,才不吃这套,坚定地指了下旁边:“去,老样子。” 荆刚瞬间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地站到墙角,转身朝里,面壁思过。 荆轲看向女儿:“至于妹妹嘛,姑且念你是初犯,不用面壁,但要在旁看着哥哥受罚,长长记性,下次若是再跟着瞎闹,你要比他多站半个时辰。” 荆念儿掰着手指,小小地轻点一下头,垂着眼帘,小嘴撅成了可人的小樱桃,活脱脱的一个小灵儿。 “俩人不准说话,站到饭前再看情况,站得不好得加时,晚饭也未必有得吃。” 爹爹好凶…… 两个孩子灰头土脸,委屈巴巴,哭丧着表情默默受罚,场面肃静。 一个面壁,额头抵墙,腮帮子鼓着气,小脸涨得圆圆的。 一个背着小手,低头看脚,有意无意地用脚尖捣捣泥地。 荆轲没有故作严厉,他是真的生儿子的气,继续训道:“现在不是吃梨的时候,等下个月梨子黄了才能吃,明白么?” 两个小鬼嘟囔应声,半晌没再听见父亲的训话,便觉得他是走了。 荆刚带头不安分起来,正要扭头,余光还没越过肩头,就被荆轲一喝:“站好了,别东张西望的!” 可怜的臭小鬼肩膀一缩,鼻涕一吸,忍住一汪懊悔的眼泪。 又盯了一会儿,见小家伙们确实乖了,荆轲才悄无声息地走开。 刚转过院墙,便被在这儿偷看了很久的段灵儿拉孩子一样地拉走。 她语气责备,边走边道:“那俩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这么凶干嘛?哦,念儿八个月。” 这回轮到荆轲委屈起来,他任由被灵儿带走,颇像个犯了错被母亲领回家的小鬼,眉头习惯性地一拱,解释道: “小刚太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不罚野心发芽,打骂不听,哭完就忘,跟蒙家小子追鸡赶狗的就算了,从母鸡那儿抢了两个鸡蛋就觉得自己本事了,还带着妹妹闹。 “你也瞧见了,那样多危险啊,念儿一个倒栽没准就没了,我跟你说过的,之前那个楚国细作,脸朝地摔了一跤人就挂了,死得可惨,不给两个娃长记性,倘若真出了事,咱俩就该后悔当初的放任了。” 段灵儿一顿步,转头回来捏紧他手:“你未免也太严厉了,孩儿们正是爱玩的年纪,哪是你能罚得住的?梨树也不算多高,让他们爬去就是。” 荆轲坚定地摇摇头:“小刚是男孩儿,他只要闹得不过分,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要是带上念儿便不行。” 灵儿轻歪了下脑袋,抛去一个疑问眼。 他扶着她肩,认真道:“念儿是你用半条命换来的,我不决不许她出任何差池。” 段灵儿心里一怔,睫毛忽闪一下:“阿轲……” 荆轲温柔地凝视过去:“灵儿……” 她很自然地微微闭眼,uu看书 uuknh仰头等着丈夫来吻,却不料他眨了眨眼睛转话道:“吕氏来的消息,吕公走了,我们得回濮阳吊唁。” “诶?” “而且这次回去,我便打算不再回咸阳了,我准备辞官,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 段灵儿轻揪着他衣襟,像是有点不舍:“这么快么?” “也并不突然吧,三年前就想走了,如今剑阁重建,我督造的任务也已经完成,陛下知道我与吕氏的渊源,说是去吊唁吕公,应当不会拦我,蒙毅和吕萌也会与我们同路回去。” 灵儿叹了口气:“在咸阳这三年,跟着英姐姐和吕萌认识了不少脾性相投的夫人,小刚的朋友也都在这里,现在要离开还有点舍不得呢,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回去便是,咱们濮阳也有朋友啊。” 荆轲点了点头:“我过阵子就去请辞。”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来的人,很白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秦宫,剑阁。 蒙恬在北境监造长城,已经很久没有回京,扶苏的剑术便一直是荆轲在监督着练习,糅合了蒙恬的攻和荆轲的守,形成一套攻守兼备、自成一体的新剑法。 他一个人舞得虎虎生风,小小少年很有那么些大将的风采,连嬴政也会忍不住以“考验”的借口来跟儿子比划几下,然后鸡蛋里面挑骨头似的指点一二,留下一句“继续练”,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 荆轲与扶苏时不时地过上几招,师徒之间互有胜负,都是点到即止的切磋。 私下里又坐在一起吃青禾团,扶苏甚至也学会了做这种团子,时常做给母亲和弟弟们吃。 这孩子特别能出汗,没练一会儿就湿透了衣服,必须得擦干换身新的薄衫。 他身为皇长子,在宫里的着装马虎不得,必须一层两层三层地裹着,运动量又过大,这样就以至于他在夏天里闻起来总是臭臭的,是一种大汗淋漓的男孩子该有的、健康的气息。 此时他热火朝天地练完一轮,换上新衣服来喝水休息,荆轲打发左右退下,笑着问他道:“听说公子近来常去法学院?” 扶苏酣畅灌进一大口水,点点头:“是啊,韩先生的师弟来了,是一位叫张苍的先生,祖上是当年的张仪哩。他现在殿上任柱下侍御史,常去法学院看书,无朝的时候便都在那儿消磨,他很有意思,精通数术、音律和历法,天文好像也懂一些,我喜欢听他说话,今天下午还要去呢。” 荆轲在韩非那儿见过张苍,只谈了几句,便觉此人有趣。 他样貌独特,长得白白胖胖,皮肤细腻光滑得像个葫芦籽,几乎快赶上姣好的女人,连段灵儿见了他,都产生几分要被赶上的紧迫感。 张苍往男人堆里一站,在阳光下竟会显得格外刺眼,吸睛,难以忽略。 也许是在柱子下呆得太显眼了,嬴政总觉得有个白白的圆脸在视野里挥之不去,就因为这事还单独找过他。 不过至于谈的什么,旁人无从得知,韩非私下问张苍,他才说道:“陛下问我是不是抹粉了,我说没有,他又问我是天生这么白么?我说是的,陛下便让我走了。” 韩非:…… 在当时来说,男人们普遍偏黑,像荆轲这种小麦色就算白的了。 而张苍,简直就是异类般的存在,白白嫩嫩看着滑溜又富态,人们大多是羡慕的。 甚至还有官员家的夫人来打听他平时都吃些什么,觉得他一定是吃了特殊的补品才这样珍珠一般的白,没准就是吃了东海里的珍珠粉。 可问过之后,得知也只是很寻常的五谷杂粮,与常人无异,也吃不起东海里的珍珠粉,人家身上那是祖传的皮。 他来咸阳两个多月,做做文书、整理户籍文档,在上朝的时候做些记录,能够显山露水的地方其实并不多。 他从不刻意去表现自己,一直本本分分地在皇帝的大殿中做一枚安静发光的葫芦籽。 只有在法学院里,他才会与师兄畅谈万物,这个人的真本事方才露出一角。 荆轲发现他追求的东西在当时看来很独特,不是仕途也不是著书论说,是事物运行的原理。 然而却又不像墨家那般嘴边大道、克己苦修,而是带着一种悠哉探索的清闲,乐得其所,是为了自己的兴趣而研究的。 寻到了便寻到,寻不到的,那也没什么好纠结,天下之大,万物之丰,去寻别的就是。 他研究音律五音,通过乐器结构来琢磨它们与发出声音的微妙关系。 两根看似相同的八孔篪,同样是“商”音,为什么一个低沉一个高昂,他发现是钻孔位置的竹子薄后决定了同一个音的细微差别。 他说,如果能制定统一的制作标准,那就能保证每一把篪的每一孔音都是准确的。 他会速算,速度比青禾轩掌柜尹江的心算还要快,对历法、五行、天象运行皆有精钻。 而且心态平稳,不像李斯那样对仕途名利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挡我者死”的强烈到烧人的目的心。 如今李斯那老家伙坐稳了左相的位子,嬴政相当仰赖他,地位稳得无人能撼动,但他毕竟是老了,以后总需要继任者。 荆轲知道张苍在历史上的背景,活了一百多岁,在当时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罕见人瑞。 他既然能在汉为相,在秦为相又有何不可? 眼下的年龄也合适,正是刚刚官途起步、与扶苏结下交情的好时候。 荆轲说道:“张苍先生博学多识,又是韩子的师弟,公子定能从中学到不少。” 扶苏点点头:“的确,与张先生接触只短短两月,我便觉得开窍一般,以前整日里听太傅说那些天下大道、治民驭吏,虽是王道之学,我也清楚必须要学,但听久了难免耳朵起茧,委实厌倦,还觉几分人心难测,需得虚与委蛇才能游刃有余,这不是很虚伪奇怪么?难道我作为皇帝之子就只能学这些? “而今张先生让我觉得这世上除却君臣人事,竟还有那般有趣的事物,阴阳相生,刚柔相济,五行相克,天星运作,这些我们都不甚了解,那为什么不去追求呢? “为何会篪孔会发声?为何琴弦能振鸣?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月亮又为何阴晴圆缺?一日为何有昼夜?一年为何有四季?雨雪风霜难道真是因为云上有神仙么?那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神?这些啊……我都想知道。” 扶苏说着仰头笑了起来,对这世间有着无限的憧憬与好奇,正是一个少年对人生、对未来最美好的愿景,尽管他满身大汗、还闻起来臭臭的…… 荆轲有点激动,如果自己打算继续留在咸阳的话,或许会给他解释一二,但很多事情在这个年头根本没法说得清。 要说太阳和月亮的道理,就得先给他解释我们都是站在一个球上…… 这样就很难了……毕竟大家信的都是天圆地方,还影射在圆形方孔的钱币中。 不过张苍能做到的已经很多,也可以尽可能地满足这孩子的好奇心,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他吧,荆轲要撤了。 他忽然萌发出一股想要拍拍这孩子的冲动,还是忍住,转而说道:“张先生可堪大用,请公子务必重视,他以后能成为公子治国理政的重要帮手。” 扶苏似乎想到什么,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又看看身后,见近处无人,才压低了嗓音说道:“有件事……我只跟师父你说……” 荆轲笑了笑:“公子请讲。u看书 .uknshu ” 扶苏:“就是那件事……父皇迟迟没有定下,我作为人子是不能质疑的,更不能当面去问,可心中难免猜测,难道是……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 在扶苏这里,嬴政迟迟没有定下的就只有一件事:立太子。 荆轲轻摇了摇头:“公子待人谦恭有礼,行事认真严谨,年岁尚浅,暂未涉足朝堂中事,所以绝不是公子的问题。既然陛下给公子取名为扶苏,那便是对公子寄予了厚望的。” 扶苏点了点头:“山有扶苏,隰(音同西)有荷华,扶苏是香草佳木,枝繁叶茂,父皇的意思我都明白,你这样一说,我也就稍稍放心了。” 这孩子需要鼓励,荆轲终于还是拍了拍他肩:“陛下自有他的诸多考量,公子是嫡长,文武兼备,才华丰茂,在众皇子中一马当先,是不二的储君人选,一定要相信自己。” “嗯。” 第二百五十四章 睡虎的答案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秋雨绵绵,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多月。 天似乎是一下子冷了起来,凉风细雨,穿林打叶,给冷清了有些时日的王后宫里徒增一抹静谧的意趣。 两个婢女趋步无声地走来,在寝宫的外殿为灯盏添油。 今晚是个特殊的日子,算下来也是一月一遇,相当难得,大殿里的八座十二连盏大油灯必须要保持长亮。 婢女们轻手轻脚地忙着,燃灯到近处,稍不留神听了一耳里间的声响,心照不宣地对视着笑笑,随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结束手里的活儿后便匆匆走开。 而那里间中,正进行着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云雨…… 过罢,全天下地位最高的男人和全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并排躺在榻上,对着头顶的轻纱帷幔放空思绪。 “陛下很久没来了。” 芈纾温柔地看向丈夫,伸手帮他擦了擦额边汗。 她拭得仔细,收割麦子一样一粒一粒地数着,仿佛对汗珠充满了感情,还带着些收获的满足,因为每一粒都是她努力的成果。 嬴政闭目由着她,长长地、懒懒地“嗯”了声,唇边胡须跟着颤动了一下,又换作均匀沉重的呼吸,睡虎眠龙般一阵又一阵。 他被山一样的奏简消磨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脖颈都快断掉。 晚上还让发妻折腾了小半宿,累得不愿睁眼,也不打算接话,只想赶紧昏昏睡去,明天还有几大车的奏简要运来。 而此时的枕边人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近几年温存得少了,她对十几年的丈夫仍然有种小女生的心动,脸泛红晕不想合眼,干脆摩挲着偎进他怀里。 纵使再疲累,软和的体温也很难令人拒却,嬴政顺手揽住她肩,轻拍两下,让夜夜独眠的芈纾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然后,她试探着吹起枕边风…… “眼下已经入秋,等过了明年正月,扶苏便年满十五,要束发了。” 嬴政吭哼一声:“嗯……是啊,孩子长大了……” 芈纾又伏在他耳边,嘴唇似有似无地轻碰在他耳廓:“那再过不久……便又要加冠了。” 睡虎匀和的呼吸忽然暂停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里面透着警觉的光:“你想说什么?” 老夫老妻心有灵犀,芈纾感受到他这种细微的变化,便知此时不是吹风的时候。 嬴政这人,生性追求极致,好恶两极,爱了就会往死里爱,倾心倾力,正如与他的胡姬,恨也会不惜一切去抽筋扒皮,就像姬丹。 要是与他只谈风月论花雪,他能比这世上任何的人都要浪漫风雅,兴致来了还会给你唱上一曲。 但倘若使他起了疑心,任何亡羊补牢都是徒劳。 连在这种温柔乡里,嬴政还能将自己果断地抽离出来,瞬间恢复清醒和理智,枕边风对他来说也丝毫无用。 芈纾便立马改了主意,故作玩味,轻笑着在他鼻头轻指一点:“瞧陛下想哪儿去了,臣妾不过想说,孩子大了,可以开始寻人家了。” “寻人家……”嬴政收起几分狐疑,舒叹了口气,笑意隐隐,“你莫不是想抱孙子了?” 芈纾:“陛下不想么?” “早晚的事,扶苏才多点大?嗓子都还没变好,朕也还没有老到要被叫作大父的时候。” “陛下才不老呢,”她顿了顿,说了句并不太真的恭维话,“……方才一番,足以见得。” “呵。” 嬴政其实感觉良好,此时被妻子打趣,便信了她,扯开嘴角笑了笑。 这一笑就提振了点精神,他静心忖了片刻,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好的为什么要提起扶苏,这只是芈纾的事后闲话还是别有他意。 嬴政心中闪过一念,顿时睡意全无,缓缓坐起。 芈纾暗自一惊,也只能跟着一同起身,跪坐在他身侧,心惴他果然还是猜到了。 嬴政支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转头瞥了妻子一眼,芈纾恭顺地低下头,静待可能会劈到自己身上的雷。 而他面色虽有不悦,但也许是夜深疲倦的缘故,并不想发作情绪,语气也不责备,直言道:“不用跟朕绕弯子,立储一事,现在暂无定论,你也不必将力气用在帷帐之中,等到了时候,朕自会宣布。” 芈纾垂目无言,细弱蚊声地点了点头。 嬴政见她似乎是应了一声,觉得这事就算是了了,便撑开被子,还顾念着情意,将她和自己盖到一起,接着一头躺倒:“那就睡吧。” 芈纾轻咬着下唇,看着他翻身背对,心中纠结,一句僭越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最终还是被她强咽了下去,憋回肚子里。 若是还想与他保持亲密,这句话最好永远都不要问出口,尽管那种亲密带着深深沟壑一样的无形隔阂。 她在嬴政身后卧下,盯着他被微光照亮的耳朵轮廓,缓缓依上他后背,留恋着所剩无多的余温。 立国之初,嬴政以“王号不足以显其业”为名,召集一众大臣,给自己选了半天的名号,终于定下“皇帝”二字。 连儿子们都改叫“皇子”,称他“父皇”,按礼制也就该有“皇后”。 可到现在,芈纾的称号依然是“王后”,没有半点要升级的迹象。 嬴政闭口不提,臣子中不乏疑惑的,只稍问了一句,便被他挡了回去,冷着脸称“此事再议”,之后朝中便再无人敢问。 芈纾从来不问,她了解嬴政的心思,有几任先例为警示,便极度讨厌后宫插嘴朝中事。 华阳太后、赵太后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结,甚至连资质平平的生祖母夏太后也想在政事中插上一脚,嬴政从小见识,断然不会再给后宫这个机会。 芈纾也清楚自己作为楚女,曾属楚系外戚一派,仍然受到一定的忌惮。 聪明的话就不要问,更不能质疑,安安静静地接受安排才是在嬴政的后宫中生存下去的法则。 可随着扶苏日益长大,身份一直没被确立,她作为母亲不免心生忧虑。 历代先王在这个年纪早已被封作太子,这才能保证一代一代王权的平稳过渡。 嬴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做了快两年的秦王了。 虽说扶苏为最长,文武最优,但年龄相近的几位皇弟中也有不逊于他的。 每当家宴时,皇子们聚在一块儿的时候,扶苏拿他们当弟弟,兄友弟恭,芈纾只把他们看作是儿子的竞争者。 嬴政偏宠幼子胡亥,寻常宴中都让他坐在身边与自己同席,带出游玩时还亲自牵着、抱在臂弯。 人人都知道那是因孩子已故的胡姬母亲,嬴政寄情于子、还是幼子,这本无可厚非,可芈纾看着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以前华阳太后权力鼎盛,楚系一派风光耀眼,后来只剩父亲熊启一人在朝中为右相,勉力撑持楚系,最终还是被罢相归乡。 虽落得个就封的不错结局,可楚系在秦宫中的地位也从此没落。 靠山先后离去,这种强大的落差让芈纾时常觉到无力无助,除了妹妹芈纾,旁的就再没有能交心的人了。 独守寝宫的孤独感常在深夜袭扰,而嬴政难得来一趟,办完事就睡觉,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相拥而眠,只以后背相对。 想着想着,uu看书 芈纾心里委屈,眼闪泪光,鼻头泛酸,极轻极缓地吸了下鼻子。 只这一声,那睡虎又醒了,沉默过后,忽然说道:“如果你不是楚人,事情就会容易得多,而你想得到的,便都会有的。” 芈纾:…… 他竟知道自己想问的话:为什么不立皇后? 看来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果然就只是因为楚人! “别说了,”芈纾赌气一般从后箍紧他,“快睡吧,陛下明天还要忙呢。” 嬴政被她箍得轻“呃”了一声,拍拍她手示意松开。 她不愿,犟着摇摇头,还把眼泪都蹭在了他后颈。 嬴政只觉脖后一痒,对于发妻这般娇闹,他向来是包容的,苦笑着叹道:“唉,你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皇帝有病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在半个月后消停,带来一阵秋风清冽,拂去了夏日的炎炎。 咸阳放了晴,家家都拿出衣服被褥撑在院中暴晒,整座城沐浴在阳光下,看着很暖,但天气其实日渐寒凉,一点一点地抽走这个夏天最后的温度。 气候转寒,天下第一的男人日理万机、昼夜疲惫,一不留神也不免着了凉。 “啊啊啊嚏!咳!呃唉……” 嬴政裹了三层衣服坐在书宫里,脑袋昏沉,嘟嘟囔囔地擤了一帕子的大鼻涕,“啪”地往旁边一丢:“驰道进展如何?图画好了么?” 左相王绾躬身道:“回禀王上,图已按陛下的意思命人初步绘成,这就呈上。” 随即稍一挥手,旁边两个内侍一左一右缓缓展开了一张半人多高的羊皮图卷,上面除了秦帝国如今的疆域图之外,还着标出了一张发散状的弯弯曲曲的大网。 嬴政虚眼勾了下手:“拿近点。” 图被拿近两步,王绾上前指着图讲解:“陛下请看,图中红圈位置是咸阳,这些曲线就是一条一条的驰道,驰道咸阳为中心,朝四面八方伸出抵达各郡。 “东方有三路,正东乃为东出函谷关的东方道,沿河一路向东,经过陶邑、临淄直通东海。东北方,是通往三晋的临晋道。东南方,是通往会稽江南的滨海道。 “西方两路,西北为从咸阳至陇西狄道的西方道。西南是通往蜀汉之地的栈道。南方一路,是从灞上、经蓝田最终通往丹水的武关道。 “北方有两路,东北方的上郡道作为临晋道的延伸而通向燕赵故地的北境,直达辽东。最后正北这条,北上九原郡,直抵长城,是为直道。 “直道和驰道都是道宽五十步,以夯土高筑路基而成,驰道七步一栽树,中间行陛下的御驾,两边行吏民,可通百姓。待驰道修成,陛下巡游天下时,从咸阳到东部海边的车程预计可以从一个月缩短至两旬。 “而直道则是一条军事要道,只通军队,主要为便于向北方调兵运粮所用,一旦建成,快骑兵从咸阳出发,三日三夜就能赶至边疆,咸阳在七日内便可基本完成军队调度和军务供应等一应保障,北境一旦发生战况,陛下即可以最快的速度调兵北上抵御匈奴……” 王绾还在认认真真说着,一边在地图上来来回回比划,旁边不时有参与制定路线的大臣补充几句。 而嬴政感冒了,他讲了这么一大串,听进皇帝的脑子里就都变成嗡嗡嗡的一坨杂音,压根就没听进去。 不过这地图画得足够清楚,道路的起始、所经过的重要城邑、山峦、河道皆有标明,就算大臣们不说,嬴政也能看懂。 具体通过哪些地方他不用了解得那么清楚,上了路自然就知道了,他现在只想知道从咸阳去各条路的尽头需要多少时间。 他打断王绾,囔着鼻子问了他几个关于车程时间的问题,又问多久能建成。 王绾答道:“早先往各地征用了徭役,所有道路皆已破土动工,其中直道和东方道是相对重要的两条,着重安排了人手,加紧时间的话,两年便能初通道路,三年即可成形。而栈道、武关道已有前人铺垫,时间只会少于两年。” “行,”嬴政点点头,“你着手去办,朕的天下统一了,朕要去泰山封禅祭天,要去各处看看,宣德扬威,让六国之民看看大秦的荣耀,让众民知道他们的皇帝是何等——阿嚏哟喂!他娘的!” 嬴政搓搓鼻底,当即有个内官端来一块干净崭新的帕子。 他毫不避讳地放声擤鼻涕,以鼻腔内干干净净为目的,奋力着。 大臣们都尴尬地低了下头不去看他,静静等着皇帝跟自己的鼻子做斗争。 这场短暂的小插曲以嬴政的鼻头变得通红而告终,他扔下帕子,回过神来接着说:“朕记得从咸阳通往雍城的途中,尚有一段成形的宽阔道路。” 王绾应声:“确是,那是当年献公迁都时修建的路,一直沿用至今。” 嬴政:“雍城是旧都,陇西是秦的故土,先祖们都在那儿,朕该回去祭拜,也不算远,着人去准备,今年入冬之前,朕要去趟陇西,巡视故地。” “臣遵旨。” 他盯着地图想了想,又道:“再去趟北地郡,左右挨着,一并巡了。” “唯。” 任务交代下去,驰道地图被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书宫里的小型会议进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大臣们喝水的喝水,方便的方便,气氛也松散了许多。 借着嬴政喝梨汤润喉的空档,一个内侍轻步上前请示道:“启禀陛下,殿外有两民方士求见,说是陛下传召。” 嬴政口中含着水,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对,有这么两个人,叫进来。” 两个方士被召进内殿,一丝不苟地朝嬴政一拜:“拜见陛下。” 嬴政:“朕看到上奏,你们自称方士?自报来路。” 一人道:“鄙人徐福,齐地琅琊人。” 另一人:“小人卢生,燕地桑丘人。” “燕齐两地近海,海上常有异象,也难怪多出方士,照你二人在奏简上说的那般,是曾在海上见到三神山?山上或可有仙人居住?” 徐福恭敬答道:“回禀陛下,鄙人——” 他话没说完,嬴政握拳挡嘴清了清嗓子,又干咳两声,还打了串连环喷嚏,可忙了。 徐福听出他染了风寒,眼轱辘一转,继续道:“鄙人愿自请为陛下出海求得延年益寿的灵丹仙药,可使王上……长生无恙。” 嬴政:“朕听闻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都曾派人入海寻仙,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神山,相传在渤海之中,路程并不算远。 “据说有人曾到过那里,看到了一众仙人和传说中的不死药。他们说山上的禽兽皆是白色,宫阙楼阁以金银建造,奢华万状。 “上山以前,那里望去如白云一片,去到近处,三神山反而又在水下,想要登山的人,每每都会被海风吹走,这些传说,都是真的么?” 徐福和卢生又是一拜:“的确如此,u看书 .uuknshu.cm陛下圣明。” 嬴政隐隐心动,摸了下肿痛的喉咙,又问:“这长生不老的药,真的能让朕的身体不再有恙吗?” “是,只要陛下愿派人随我等出海,鄙人定能将药为陛下求仙寻来。” 一众大臣齐刷刷地看去,用目光将这二人几乎要钉在了地上。 对于他们的说法,这些人里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无一例外地都想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这不死仙药。 就在嬴政兀自琢磨之时,一道坚定响亮的声音从众臣最末尾传来:“没有的。” 两个方士脸色一变,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只见荆轲人随声现,朝嬴政行礼道:“陛下,请恕微臣直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老的药。” 徐福和卢生:…… 第二百五十六章 神棍遇上炼丹的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荆轲本想在今天的会后向嬴政请假,借着回濮阳吊唁吕从革的名义,然后再请个辞,“告老”回乡,过上从三十岁开始的退休生活,不想却遇到了这两个货。 解决掉赵高,安顿好扶苏,看起来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但嬴政最大的败笔就是他最后那些年干的求仙的糊涂事儿。 荆轲快要辞官了,就要奔向富足美满的退休生活了,不打算掺和,可他实在不能看着嬴政在求仙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这熊皇帝,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嬴政求仙的念头并不是老了之后才有,而是自统一后,断断续续十几年一直没有中断过,愈到后面就愈加依赖,人生的关注重心也从治国理政变成了求仙问药。 这期间他服了好些方士的狗屁丹药,把自己的身体都给托垮了,脾气也变得暴躁。 “焚书坑儒”其实是个遭到后世一重重添枝加叶、泼墨加垢的非真实事件。 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焚诗书,坑术士”,而后者的的起因正是来自这些满嘴乱跑瞎扯淡的术士们。 方术之士,叫“方士”“术士”都可以,就是指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的人。 这些方术士们在皇帝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能求得药,嬴政求药心切,信得真真的。 还废“朕”自称“真人”,并在宫里修建带顶棚的甬道来隐藏自己的行踪,更不许别人透露,而变得神神叨叨,对成仙的执迷近乎荒唐。 而方士们乱说胡话不打草稿,折腾好几年下来什么都没捞着,诓了嬴政不少钱,蹭了不少饭,最后却连个有用的药渣子也没瞧见。 秦是看重法制的国家,重视实践效果,对待这种方士,有着非常明确的指标,“不得兼方,不验,辄死。” 也就是像这种有炼丹技能的人,做出来的东西不能模棱两可,经过检验之后,若是不灵验的,人就要被处死。 动真格了,这些方士害怕了,于是串通起来,打算一齐逃跑。 嬴政大怒,让御史台查办此案,在咸阳的各种方士、文人,都被牵连进来,最后判定其中四百六十余人有罪,被活埋与咸阳东郊。 这就是所谓“坑儒”事件的大致始末,至于后来怎么从“术士”变成“儒”的,那就……嗯。 关于那个历史上的事,荆轲不再去想,眼下他只想把嬴政对求仙的渴望和对妄想长生不老的萌芽掐死在摇篮里。 “荆轲,”嬴政沙哑地喊他一声,“上前来说。” 他欠身上前,穿过两边大臣的疑惑目光,要不是刚才喊那一嗓子,很多人都还没发现这个素来与政务无关的剑卿竟也在会上。 他也不想的,他只是来请个假,却遇上了这烂长烂长的破会。 嬴政还感冒,鼻涕帕子随手扔,弄得闭塞的空气里都是病菌,荆轲觉得自己要中毒了,脸色不大好。 又碰上两个来骗人的,脸子就更沉了。 徐福和卢生见荆轲走近,不知他为什么黑着脸,私下里斜眼对视,面露躲藏之色,气短了几分。 这徐卢二人,暂时还不能说他们是骗子,因为连他们自己也是坚定地相信仙山、仙人和不死药的存在的。 并且认为能用为皇帝找得仙药的功劳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所以才费老劲儿地托人找关系给嬴政上奏。 燕地和齐地靠海,人们天天对着海看,总会看到那么几次海市蜃楼,便误以为是仙山仙岛,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方士多出自海边地区。 荆轲走过二人,来到嬴政阶下,行了一礼:“陛下,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耗费光阴和精力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不值得,到头来一场空,只怕追悔莫及,唯有手中事、眼前人才是真实的东西,微臣敬告,还望陛下明鉴。” 嬴政这才刚刚起了点萌念就被毫不留情地强压了下去,心里不满,手指敲了敲案面:“你觉得长生不老是不存在的么?” “是。” “但若是不去追寻,又怎知它不存在?你如何能证明这世上没有仙人?” 这个荆轲还真不能证明,相反地,要是让他证明有仙人倒容易得多。 拉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换一身白飘飘的衣衫,只要演技好,吹得到位,想怎么说他“仙”都可以。 嬴政现在这样问,说明他已经打算去相信两个方士的话,旁人如何强行劝阻都是自讨没趣,要是惹他怒极,那与身首分离也仅仅是再动两下嘴皮子的距离。 荆轲便吞了声,欠身遗憾道:“微臣莽撞了,请陛下恕罪。” 嬴政并没打算就此放过,眼一眯,狐疑道:“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言下之意,是问他是不是又从无刃剑里看到了什么。 他还记得不久前两人在密室里的谈话,指望荆轲能从无刃剑里看到自己的寿数。 嬴政信这些,他要是深信无刃剑的天机,也就会对仙人仙山上有不死药而深信不疑。 两者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天机既然存在,那仙人就凭什么不能呢? 这是荆轲给自己挖的坑,当初情急之下、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天机”,就没想到会有今天这般境遇,神棍遇上求仙的,高下难分。 他不管了! 嬴政要吃破药就由他吃去,赵高死都死了,扶苏稳稳当当的,不出意外便能顺利继位。 就算嬴政之后变成什么疯老头子,u看书.ukanhu.co 荆轲也不管了,又不是他妈! 但还是要给嬴政留个悬念,那就是让他不会杀了自己的理由,便是他对于无刃剑的信任。 荆轲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 “何时会有?”他追问道。 “暂时未知。” 荆轲觉得自己的求生欲简直在喷发,只有吊着嬴政的胃口才能保自己活命,跟那些方士的把戏不也如出一辙么?想来也很有点无奈的。 嬴政信了他的话,认真道:“若是看到了什么,务必、立刻、马上告诉朕,明白么?” “定然。” …… …… 过后没多久,荆轲就看到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编外臣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战国年头的人大多迷信,不信鬼神的反而是异类。 嬴政一代功绩空前的雄主,手握天下最高的权力,也难免栽在这道槛上。 他如今还不到四十岁,追求长生在他心里并不太紧迫,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念想,毕竟骊山王陵也在修建中,这说明他相信人是要终了的。 荆轲与他君臣几年不说有多深厚的感情,但也不想看着他在歪路上一往无前,倘若变得暴躁乖戾,很可能会对扶苏的继位产生影响。 况且就当是还恩吧,没有他当年的信任和支撑,灵儿与家人还有吕院百口也不能活到今天。 荆轲不指望能说服他,这难度并不亚于说服一个现代科学家相信世上有鬼神。 迷信,自然也要用迷信的办法来打消。 自见到徐福和卢生那日,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荆轲向常伴君侧的蒙毅打听了一下,得知嬴政的风寒症状缓解,估摸着他大概是快好了。 接着就上书请奏,请他去剑阁看剑。 嬴政收到上奏,推掉手边事,次日就召荆轲见面,第一句开口便问:“可是看到什么了?” 荆轲一早就想提醒他,密室的石门需得是两人同时才能开启,荆轲一个人怎么看得到无刃剑嘛。 而嬴政好像总忘了这一点,荆轲也不道明,躬身说了句“陛下请随我来”就将他带入密室门前。 内侍总管从袖中拿出一支镶金小木匣,取出里面的铜钥匙,代替嬴政与荆轲一同开启了密室石门,点燃火把后就很知趣地离开了。 荆轲照着往常的样子,站在无刃剑前面发了一会儿呆。 嬴政揣着袖子凝目盯着他,好像他脸上写满了字,字里行间折射出只有他能看出的天机。 而荆轲突然端手跪下,朝他一拜:“陛下,微臣有一言,想先向陛下请个示下。” 嬴政蓦然皱眉,好不失望,就如同期待着一桌大餐,到头来只给了碗小菜粟米粥,可若是先吃一碗粥便能吃到大餐也算不错,而后乜眼点点头:“你说。” “想必陛下也听说了濮阳吕公不久前离世的消息,吕公待荆轲不薄,作为备受关照的晚辈,于情于礼都应当前往吊唁,还望陛下恩准。” 嬴政:“蒙毅跟朕说过,朕尚未答应,前阵公务繁忙暂时离不开他,怎么,你们两家是想一同回去?” “是。” 他缓眨了一下眼睛:“小事,朕准了便是,不过什么时候说不好,为何偏生要在现在?” 荆轲调整了呼吸,郑重道:“荆轲向陛下请辞,请陛下准我回乡……”他顿了顿,很不要脸地说出最后四个字,“……安度晚年。” 嬴政沉默着缓步走开,在无刃剑的台座前来回踱了两步,石壁密室中轻声回响着他腰间玉佩的锵鸣碰撞。 荆轲听着那声音,虽然轻微,但砰砰哐哐地敲打在心上,感到隐隐焦灼,但自恃天机在身,外表上还是沉住了气,平静等着他的答复。 嬴政背对他,语气难辨情绪:“你心思不小,明知今日是来看剑,却在之前说出这个请求,这是在拿天机做筹,来逼朕同意么?” 是啊。荆轲心道。 “荆轲不敢,”他点到即止地俯首,“只是想先向陛下说明此事,而后,陛下便能理解为何荆轲要将无刃剑中所看到的、关于陛下的一生全盘说出。” 嬴政眉目间露出些意外之色,反身看来:“朕的一生……你竟都看见了?” 荆轲仰头迎上他目光:“陛下是否还像当初那样相信荆轲?” “朕若不信你,当年又怎会封你作剑卿?又怎会为你出兵解救吕院?怎会让你入主剑阁看守无刃剑?还有上次,同样是在此处,朕对你说的那一番话,除了你,朕从无对任何人说出那样的肺腑之言,朕对你的信任,你该当自知。” 荆轲有点小感动,回道:“那荆轲今日便将从无刃剑中所知的、关于陛下之事一一说出,绝不隐瞒,而唯一的期望,就是陛下可以恩准荆轲辞官回乡,”他郑重顿首,“请陛下准允,荆轲在此万谢。” 嬴政:“你就这么不愿留在咸阳?是在畏惧什么?” “绝非畏惧,只是想家,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弟妹年龄尚幼,荆轲与内子挂念已久,想归家以尽人子之孝道,一家人就在濮阳,陛下若日后有召,荆轲必应。”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搬出孝道大旗,任谁都不好砍掉。 嬴政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心忖着:反正他们一家就在濮阳,有地有宅,还有酒业和食肆那么大的生意,跑不掉。 马车最多半月的路程,快马日夜兼程只需七日,若等驰道修建好,三日三夜便能抵达,相距并不算远。 再派东郡郡署和李斯的耳目多加“照看”,荆轲一家便能一直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况且他自己也说了,若是有召,召之即来。 嬴政稍加考量,便点头答应:“你做剑卿,本也不是官职,俸禄不高,没有实权,也不上朝参政,如今要求辞官回家照顾双亲,朕没有阻拦的理由,这便依你……” 这话说得荆轲老扎心了,自己是大秦朝堂的编外人员,但试问哪个大臣能听到嬴政说自己很累的真心话呢? 他话音部落,继续道:“……但今日,你必得将你从剑中看到的全部道出,关于朕的一生,和秦的一切,事无巨细,统统告知,至于如何检验,多年后,自会有分晓的。” 荆轲心里苦笑,这敢情是把自己当成算命的了。 可历史走向早就改变,之后会怎么发展,他也预测不了,是经不起多年后的检验的,不过最近十年的大势走向,还是可以预见一二的。 此时只能先硬着头皮,让嬴政把方士这个心坎给迈过去。 两人在台座前对坐下来,荆轲开始了自己最后的表演:“陛下,荆轲先从最近之事说起。u看书 ww.ukansh ” “尽管说。” “切不可听信方士求仙一说,也更不能吃他们献上的所谓丹药,若是不吃那些丹药,以陛下的体魄来看,只需正常饮食,不要太过操劳,便能长寿康泰。” 嬴政冷笑一身:“说得简单,朕也不想操劳,你可知这天下多少事都等着朕做决定?又可知六国故地时有动荡,朕必须亲自前往巡查才能震慑民心,过几日还要去陇西,简直是……他娘的忙死了。” “那陛下……”荆轲瞄了眼他发福的肚子,“多喝热水,多锻炼。” “锻炼?” 荆轲扶了下额,豁出去了:“陛下,今日我便献上一套延年益寿的身法,请每日坚持练习,有益气血运行,可通经活络,亦能消解陛下后颈与腰背的酸痛。” “什么身法?” 他叹了口气,心道:……第八套广播体操。 第二百五十八章 仁剑无攻,利刃藏锋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当然,荆轲并不会直说什么“第八套广播体操”,说了也没人懂,而是勉强解释为“健身操”。 自那日密室一谈之后,嬴政忙了起来,在本就繁忙的国事中抽身,挤出一刻的时间,练习那个什么操。 还让人来绘制下荆轲的分解动作,画在图卷上,每天对照着练,没多久就不用看图便能完成一套完整的体操。 他还特意要蒙毅转告给荆轲,说这套身法确实不错,每每做完只觉全身舒畅,像是被打开了一般,精神也好了不少。 “陛下喜欢就好。”荆轲强笑道。 那天也当然不是只教了做操,正经事谈了很久,出门已经天黑。 荆轲并没在大秦未来的政事上指手画脚,也不会叫他减轻徭役税赋、不要劳民伤财,那不是预测未来,而是谏言献策,超出了自己的职责和能力范围。 有李斯、王绾一众能臣,还有韩非法学院的一众弟子,哪里容了一个没有职务的剑卿去置喙? 他只是提醒嬴政,在他以后的几次巡游途中会接连遇到各种来自六国民众的刺杀,还有层出不穷的、妖言惑众的谶言。 谶言就包括写有“亡秦者胡也”的书卷、“荧惑守星”的天象、刻着“始皇死而地分”的陨石、以及从镐池捞上来的刻有“祖龙死而地分”的玉璧。 所有的一切,都是反秦的六国子民制造出来煽动人心的伎俩,是扰乱帝心、民心的恶意存在,一旦出现了这种事,他希望嬴政可以稳住心思,着手追查,将造谣者依法严惩,警告世人。 荆轲说的很直白,把那些诅咒嬴政死的字句完整说了出来。 嬴政听后,闭起眼睛,像是在忍下一股怒火,很久都没说话,最后只是道出一句:“朕知道了。” 再多的,荆轲让他注意东南方的动静,江以西的大泽乡,还有会稽项氏的旧贵族。 “项氏?”嬴政问道,“项燕一族?” “是。” “知道了,会派人去的。” 至于扶苏立储的事,若是借无刃剑的名义告诉嬴政,他多半会采信。 但一则,立储是嬴政闭口不谈的忌讳,主动触碰定会惹来嫌隙,拖累扶苏也有可能。 二则,荆轲相信,以扶苏的能力和他们父子俩的信任与感情,立储一事,绝对不会要沦落到得靠第三方预言来确立,嬴政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 而到最后,他反而主动问出了这事。 “那剑上可有讲,大秦的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荆轲朝他谦恭一礼:“便是陛下心中所选之人,独一无二的那个。” 嬴政低声“嗯”了下,轻点了点头,似是在心中有了决定的样子。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从甬道离开的时候,嬴政突然停下脚步,像是在威胁,“荆轲,你可得在濮阳老实呆着,朕会随时召你。” 荆轲礼道:“一定,荆轲恭候王命。” 那日之后,荆轲就开始手准备着全家回濮阳的事。 而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在濮阳戴着。 荆轲对未来的所知是有限的,瞒不了太久,几年可以,十年也凑合,但几十年后,世事朝着完全陌生的方向发展,他便完全没了后招。 嬴政以后还会召他去看剑,一旦发现多次预言发生了偏差,很可能会掉头回来追责,那时的情况就完全不是荆轲可以三言两语装神棍来控制的了。 所以必须带家人离开濮阳。 他一边暗自计划退路,一边收拾行囊,家具什么的都不要,带上仆人和家什细软,一简再简,竟还弄出了六辆马车的规模。 接着与蒙毅和吕萌商定了个就近的日子,准备结伴回乡。 离开前一天,剑阁的诸多事宜全部交给嬴政身边那个最信赖的老总管接手,钥匙和入宫的符节也统统上交,卸下担子一身轻。 他办完交接来找到扶苏时,这孩子正在练健身操,口中还“一二三四”喊着拍子,认认真真一头汗。 没听说别的皇子也在练这个,看来是嬴政独传给他的。 荆轲会心笑笑,上前告别,还带来一盒青禾团。 “师父要走了?”扶苏颇感不舍,拿了个团子,“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当然啊,我就在濮阳城,等以后驰道修好了,骑个马,七天就能到,我有空也会来找公子的啊。” 他这骗孩子的的违心话说出来有些心痛,扶苏纯善仁厚,乖巧懂事,欺骗他的行为绝对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荆轲就顶着颗罪心跟他寒暄来问候去,叙叙过往,畅想未来。 “师父,”扶苏小口嚼着团子,“父皇治国这样辛劳,昼夜埋头阅奏,还要亲自出巡视察,听说六国故地尚有动荡,我很担心他的。” “陛下是在为后世开创基业,也就是为公子你铺路,所以公子千万要记住这份恩情,切要守住陛下的大业和大秦的国祚。” 扶苏掬着半口团儿,面色犯难地低下头:“父皇那般雄武尚且如此,我……我定不如他……”少年只妄自菲薄了一小下,又满面憧憬地抬起头,“但我会努力的,我是他的长子,一定能接住他的大业。” 荆轲笑了笑:“这才是长公子嘛,师父多一句嘴,打天下和治天下是不一样的,陛下打来的天下,需要由你去守、去治,得用不同的法子,我听说你在张苍那儿学了不少,还与儒生有所来往?” 扶苏点点头:“是,许多去法学院的学子并非只是从韩非学法,更是把那里当成了稷下学宫一般讲学论道的地方,百家之中,儒学强调仁与礼,重教化、仁政,我认为当时秦法可以通过他们来改进。” “所以公子是觉得……现在的秦法执行过于严苛,有不妥之处?” “唔……”他回头张望一眼,小了声音,“是,我读过一些卷宗,许多案件牵连甚重,实在过于苛刻。商君之法虽然富国强兵,能使秦国在数十年间富强,但却不适当下。比如吧,天下如今归于一统,战事不再如往常那般频繁激烈,军公爵的局限就显露出来,黔首若是没了军爵刺激,便少了一条上升的路子,难免会心生不满,久了便积怨愤……” 扶苏慢慢说着,处处在点,有些荆轲并没想到的地方,他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自己颇为成熟的看法。 在政事上,荆轲并不能给他太多意见,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也是他此时唯一可以交给扶苏的东西。 儒。 无论它是被用来治民的工具,还是教化的手段,纵使它迂腐,存在漏洞,被多番诟病,但它经历了上千年大浪淘沙的历史考验,是久立于世的一种坚实稳固的哲学体系。 这个体系覆盖极广极深,环环相扣,层层相系,只要生长在这个大环境中,就必将被打上它的烙印相伴一生。在华夏这片土地上,这么多人,这么多阶层,最后都是由一种意识形态所凝聚起来,那是华夏血脉的集体共识,是这个民族最高智慧的体现和结晶。 “还记得师父曾经教过你的‘仁剑无攻,利刃藏锋’么?”他问。 “记得,这是欧冶子生前最后一句话,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尽藏在那套无刃剑法里。” “对,那是欧冶子的话,师父今天再给你一个词,由那八字衍生而来,你且细细琢磨。” “师父请讲。u看书 .uukanhu ” “阳儒阴法。” 他仔细琢磨着:“阳儒……阴法……” 荆轲稍稍提醒道:“阳儒亦如仁剑,剑在前,却无攻,因为使的是仁。阴法则好比藏锋的利刃,表面无形,却在暗中制敌,因为光靠仁不能治好天下,法是仁的依托,是仁的底气,只有‘法’在后作为压制和约束,‘仁’在前才能充分施显,法儒二者阴阳结合,两相融汇,方能达到平衡,你……” 他拽了个味儿,像故弄玄虚的高人那样摸了一把小胡须,继续道:“……自加揣摩吧。” 扶苏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他的确是需要时间去消化,估计一会儿要跑去法学院请教。 他朝荆轲行了个大礼:“弟子记住了。” 接着捡起一截短棍:“师父,再跟我过几招吧,我好揣摩揣摩。” 荆轲微微一笑:“好。” 第二百五十九章 爹爹和阿娘长大的地方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半个月后,荆轲终于拖家带口、呼朋唤友、车马结队地回到了濮阳城。 荆家和蒙家的两队马车在西门验过身份后,缓缓驶入城内,由西向东,一家人四个脑袋从两边各自伸出,张望着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城邑。 “这就是爹爹和阿娘一起长大的地方啊,”荆刚张着嘴左看右看,“比咸阳要漂亮不少哇。” 荆轲笑着挠挠他头:“这也是你出生的地方呀,你四岁的时候,还来住过大半年呢,不记得了吧。” 孩子想了想:“有点记得的,我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娘,二舅还没我大呢,我就叫他弟弟。” “还是得老老实实叫二舅,回去要记得喊人,要有礼貌,懂吗?” 他心不在焉“嗯”了声,看着窗外的眼睛一亮,伸手一指:“那屋子真漂亮,一定是哪个大官家的吧?” 荆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户商人家,姓孙,孙夫人是我跟阿娘的朋友,过两天会带你们去拜访的。” “哦……” 荆念儿和母亲从另一边的窗子朝外看,小姑娘的眼睛紧紧黏在路边的小糖摊上,奶声奶气地唤了句:“阿娘,饴糖……” “哪儿呢?”荆刚一个激灵,闻声挤过去,硬是把大脑袋拱进母亲和妹妹之间,视线追向车后,稀奇道:“啊,路边上有糖摊子!” 他半个身子扒了出去,险些掉下车,被段灵儿伸手挡住,一把摁回了座位上:“好了,快坐好,不就是饴糖么?平时也没少你一口的。” 荆刚撅了下小嘴,不舍地拧着脖子朝后看,好像视线能穿透车厢壁似的,又抬头问向母亲:“诶,阿娘,濮阳的都在路边的吗?” “是啊,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咸阳就不是,我记得咱们在咸阳的时候,逛市还要算着时间,早上开市到下午下市,若是出来的迟了,市吏还会赶人咧。” 段灵儿帮他擦擦一头的汗:“所以说濮阳好呀,没那么多死板的规矩。” 荆刚忽然想到什么,眸子里蹭蹭冒光,灵儿一眼看穿儿子的小心思,在他脑门弹了个蹦脆的栗子: “小东西,你还是要给我上规矩的,咱们段家规矩可严了,你外翁很凶的,二话不说板子就上来,阿娘和爹爹小时候都被他打过,打得皮开肉绽,你要是调皮捣蛋挨了罚,我们可护不住你。” 温温吞吞的段然被女儿黑成了坏人来吓唬孩子,荆轲偷笑一声,又被她使来个狠厉飞刀眼,他立时绷起了脸,配合着点点头:“是啊,爹爹小时候可惨了,屁股被打开了花,疼得一个月都下不来榻。” 他揪着眉毛,装模作样揉揉腚,和灵儿印心望了一眼,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皮。 两个熊爹妈一唱一和,还真把小东西吓住了,他憋起嘴眨了眨眼睛,表情又怕又复杂,低头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活像个乖宝宝。 现在段然在他心里一定是个凶神恶煞的粗眉壮汉,怎么有点对不起老父亲的感觉…… 不过荆刚只怕了一小会儿,转而又问:“那两个舅舅和姨娘呢?他们凶吗?” 段灵儿故作严肃:“看你咯,你要是乖的话,他们便不凶,你要是不乖,阿娘可告诉你,他们都是外翁的孩子,罚人的本事也不落的。” 荆刚明明没有犯错,看着也委屈得要命,他忽然觉得阿娘好可怕,便朝爹爹那里挪了挪,一头埋进他后背和靠背的缝隙里,抽抽了两下。 “好啦,你乖啊。” 荆轲笑了笑,把儿子抱到腿上,撑起帘子继续看窗外的街景。 濮阳还是老样子,跟他十三年前刚穿越过来时所感受到的平和安宁没有太大区别。 不变的屋舍,不变的垣墙,路口的老树还是原来的形状,连墙根上被男孩儿们“画上的地图”都忠诚地保持着最初的轮廓。 这些“轮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一遍又一遍的新“轮廓”覆盖住。老的那些颜色暗沉,新的透亮浅淡,一重重一层层,恣意潇洒,绵延墙根,竟得到一种淡彩山水画的意境和趣味。 不过荆轲保证,如果儿子要是敢在家里的墙根下来那么一副山水画,一定把他揍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 放眼望去,约莫看到了几张熟脸,濮阳城里的人们老了些,孩子长大了点,殁了一些人,又添了新的孩子,一代代,一轮轮,一切都在缓慢有序地生长、迭代着。 若是心粗点儿的,不去看人的脸,不为离开的人忧伤,不再去回忆逝去的过往,那也感受不到太多的物是人非。 濮阳早早就被平稳地收进了秦国的领土,秦国东进的暴风似乎只是在它的城头上稍稍抚了一下,换了面旗子确认主权后,就接着掠向东边的其他国家。 所以卫国在秦国那种摧枯拉朽的兼并中,愣是没有遭受一星半点的战火摧残,城内还能保持相对稳定的生活和商贸,酒肆中的舞乐时而响起,在这乱世也算是朵独树一帜的奇葩。 虽然城中多事,曾几何时还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但好歹城墙上没有一个坑,城头也没飞进一支箭,人们终究没为生存而焦虑太久,比起其他被战乱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地方,这里简直是仙境般的存在。 倘若非要说与当初有什么不同的,那最明显的,大概就是昔日繁盛的吕家,如今已经…… 荆轲想到此处,马车正且经过青阳居的门外,原以为会看到一副凋敝的败景,却忽闻一声清脆的鹤唳。 两只仙气凌然的丹顶鹤从院内展翅而飞,在空中优雅盘旋着上升,两相追逐着飞入云端,时隐时现。 父子俩同时仰头追去目光,荆刚惊叹地叫起,而荆轲心觉一阵奇怪,段灵儿也凑来了脑袋,蹙眉不解。 在吕老夫人一众遭到株连后,这里就被查封,仆人遣散,人去楼空,庭院也荒废了,日渐破败。 几年前来时,院中枯草及腰,那两只傲娇的丹顶鹤也早已不知去向,怕是被人捉去做了鹤羹,灵儿还为那俩调戏过自己的鸟货大哭了一场。 而如今这里又重新挂上了“青阳居”的门额,是新作的匾,黑底金漆,小篆笔挺。 大门瞧着也经过了修缮和刷漆,院中隐约瞥见人影晃动,树木翡绿,生机盎然,门边还有两个守候的门仆,穿得干净体面。 仅这几眼看去,便觉得青阳居像是恢复了当年那样的风采和讲究,更别说方才那两只羽翼丰满的丹顶鹤,在养鹤人哨音的指引下,正自空中缓缓回旋而下,有去有回,看来这院子一定有主家在打理。 夫妻俩欣喜地对视一眼,立即叫停了马车,让阿云和孩子们留下,自己二人则一前一后地走近青阳居的大门。 而吕萌在后面的车上也注意到方才丹顶鹤的动静,猛地探身出窗,大叫一声“啊”,然后忙不迭地蹿下了车,带着蒙毅和儿子一起过来。 “我记得前年回来时还没有这样呢,这是怎么了?”吕萌对着门仆张口就问。 门仆大概是新人,并不认得她,但见打扮也能看出是哪家的夫人,便恭敬行礼道:“请问几位有何贵干?” 吕萌的两只眼睛已经飞到了院内,探头边望边问:“这是濮阳吕氏的青阳居吗?” “是。” “东家是谁?” 门仆一愣,心想她明知故问,依然礼貌答道:“东家……便是东家,吕氏的东家。” 吕萌骤然恍悟,笑问:“是不是吕仅?” “东家名讳,小人不好直呼的。” “那就是了!”吕萌一拍手,“一定是小仅把宅子给买了回来,他在里面吗?” 门仆想了想:“今日是没有来的,若是夫人想——” “快,走!”吕萌飞扬着神色打断他,一个转身挥挥袖子,“快回家,我要去见他!” 可她话刚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在濮阳哪里还有家? 老屋被封了,曾经的正方侧室一大家子人全都挤在吕从革的宅子里浑浑度日。 如今吕从革也走了,现在那里在守丧,一屋子孤儿寡母,定又是一片凄凉。 吕萌重重叹了口气,步伐也显得沉重,招呼大家各自上车。 她的情绪大起大落,还真是轰轰烈烈地令人猝不及防,蒙毅面儿上苦笑着陪伴,心里却又都是包容和欢喜,他果真爱她的阴晴不定。 车马继续前行,前面不远就是吕家的老宅子,正是当年的文信侯府。 本想着这里大概会是冷清萧条的景象,路过时却见那宅子重整了模样。 外面虽然挂白,是为吕从革挂的,但气派的“吕宅”二字又挂上了门头,门两边各守几个着穿麻衣的门仆。 这一次,吕萌几乎不等车停稳,便一跃跳下,几步上前,有个老仆认出了她来,老眼一眯,眼眶红了半圈:“七姑娘……回来了……” “小仅呢?”她忙问。 “主君安好,正在大堂会客,请随仆来。” 吕萌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没长进,性子一来便不顾其他事,把丈夫、儿子和两个好友丢在外面,自己跟着老仆一路走一路问: “小仅本事了?把老宅子买回来了?” 老仆也一路欠身应着:“是,都是主君的本事。” “那嫂嫂他们都在么?” “都在,还把吕公夫人也接了来。” “我那院子还空着么?我们一家来住哪?” “七姑娘的院子已经除了草,屋子也早就收拾了出来,若是姑娘和姑爷要住,仆这便喊人去加紧收拾。” “好,多置两床褥子。” 两人话随人远,蒙毅牵着儿子下车,又向荆轲夫妻说道:“进来坐会儿吧,小仅见到你们一定高兴。” 荆轲抬头看了下天色:“今天晚了,得先回家见父母,明日再来拜访致唁。” “也对。”蒙毅点点头,带着儿子朝他俩作别,目送马车走远,才吩咐仆人出来搬行李。 日头渐落,uu看书 ww.uuashu百姓归家,路上只剩荆家的这六驾马车,轰轰隆隆的轮声格外响朗。 他们这次回家,只在听说吕从革离世后的几天来了趟信,告诉家里说最近会回来,哪知又在咸阳拖了一个月。 临行前也没提前来信就这么直接回了,所以不像上次有段禾苗等在城门口,未免感到几分空落。 车马缓行,在夯实黄土的路面压出浅浅的车辙,逐渐驶向那座令人怀念的宅子。 段宅大门紧闭,夕阳斜照,乌鸦在秋末几近光秃的树枝上惨烈地叫着。 荆轲和段灵儿同时皱了下眉,心生不安,紧紧握着手。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前,他牵着妻子下车,在门上重拍两下,无人应门。 又拍了两下,门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这道二人闭着眼睛都能画出纹路的大门终于“吱呀”地开了…… 第二百六十章 父母可好?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从渐渐开启的门缝中露出来的人脸,荆轲起先没认出,还以为家里换了仆人。 定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长了胡子的阿青,当年的小兄弟留起一圈胡须,看着老相,俨然是个老管家了。 两人相顾一怔,阿青的动作顿了半拍,转而开眉惊喜道:“小荆哥和姑娘回来了!”随即侧身让他们进来。 段灵儿听了,笑着低头捂了下脸:“一把年纪了,还叫姑娘呢。” 荆轲佯作责备地揽她一下:“说什么傻话,你永远十八啊,当然应该叫姑娘。” 她如今其实也不过三十一岁,天生丽质皮肤好,平常日子讲究,食补外敷重保养,气色红润有光泽,一身白肤水水嫩嫩,虽然这十多年来随着荆轲奔波辗转,可又被多加宠爱呵护,除了装束和多了两个娃娃之外,确实跟十多年前没多大变化。 也正是这份自信,让段灵儿总觉得小胡子阿轲占了自己便宜,非要口上不饶人,道去一声“老东西”将他推开了,兀自领着两个孩子进了院儿。 荆轲点了两个人搬卸行李、安顿车马,门口很快热闹起来,引来了更多的仆人,前院一时忙里忙外站了好多人,段家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仆人。 段禾苗作为家里现任的顶梁柱也很快跑了出来,侧着身子穿过人群,带着令人怀念的灿烂笑容来见过阿姐和姊丈。 他已经是个父亲了,先前荆轲和段灵儿还抽空回来参加他的婚义,弟媳妇儿是吕氏一位主事家的千金,吕仅给牵的线。 禾苗媳妇文静秀气话不多,出阁前也没怎么出过门,总是默默地跟着丈夫,是贤妻良母型的贤内助。 她这会儿抱着百天的孩子从人群外围观望,段禾苗回头看去一眼,冲她招了下手,她就隔着满院纷忙的仆人朝荆轲夫妻颔首示作礼,抱着孩子不方便,人来人往的就不近前了。 接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也从搬来搬去的行礼之间穿着缝隙蹿了过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 不用多想,大的段清儿,小的段禾芽,年纪小小,辈分不小,都是荆刚和荆念儿的长辈。 尽管以前见过、处过一段时间,但孩子的记忆淡得快,荆轲和段禾苗弯着腰,领着他们相互熟悉起来。 大一点的段清儿记得灵儿姐姐和阿轲姊丈,好久不见有点害羞,但血浓于水,三言两语之后,很快放开了,牵着同样是女孩儿的荆念儿去别院玩耍。 段禾芽则略显怯生,始终紧紧靠在禾苗哥哥身边,他总觉得那个叫荆刚的小外甥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相比之下,荆家的两个孩子简直是野生,荆念儿自来熟,转眼就跟着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清儿姨娘撒欢去了。 而荆刚才刚满十岁,就以为自己是个人,拒绝喊年纪比自己小、个头也比自己小的段禾芽叫“二舅”。 见他脸硬气粗的,垂髫段禾芽有点可怜,像是被欺负了,转头就跑,跑去找女孩子们了。 而荆刚留则记住了父亲之前的话,一本正经提醒大人们:“一回家,要先去见长辈。” 荆轲这才问向段禾苗:“父亲母亲可好?” 方才还欢欢喜喜迎接亲人的禾苗顿时定住了身子,再看来时,笑容消减了半抹,不置可否地轻点一下头:“随我来吧。” …… …… 段然前不久又中风了。 没人气他,老实说段灵儿不在身边,他也没什么气好受。 这一回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就一头栽倒。 不像第一次那样好运,这次是来真的,瘫了小半边的身子,腿上无力,下不来榻。后来请方医看过,也只能开出些调理的方子,渐渐地可以坐起,但要拄拐和人搀扶才能一步一步挪动。 段家郁郁沉闷了好几日,正在犹豫要不要写信告诉荆轲那边时,他们就回来了。 孩子们在外玩耍,尚且不知,荆轲和段灵儿跪在父亲的榻边,一前一后趴着沿,灵儿哭得泣不成声,荆轲也左叹一口气右叹一口气。 段然这个事主,则比两个年轻人豁达得多,撇着嘴巴责备起来,那声音就像嘴里包了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不上不下地堵着舌根: “你们两个,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摆出这张脸吗?哭什么?为父不想看你们哭的丑样。去,把两个孩子叫来,我想见见他们。” 阿云应声出屋,去找孩子们了。 段灵儿被父亲这一训,咬着下唇收了声,抹掉泪水,换做小声的呜咽。 她好久没听到过父亲的训斥,此时无比想念,而这训斥软散无力,再也没有当年那番中气十足的劲气儿了。 段夫人则显得淡然许多,毕竟丈夫这副模样有些时日,该哭的、该叹的、该怨的,早就统统来了一遍,这会儿也只是平静无声地坐在榻角看着女儿。 而对段然来说,他彻底病倒居然还有个好处,也是唯一的好处:夫人不再对自己随意打骂了。 尽管以段夫人那种强势的程度,她对丈夫的手段完全可以被叫做“打骂”,但现在想来,还不都是老夫老妻情谊的奇怪表现?只不过打情骂俏得激烈了些,外人看来会觉得段然可怜。 “父亲好生休养,”荆轲拍了拍他手背,“我们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就在家里陪着你们。” 段夫人在旁一听女儿女婿和外孙们要回来住,立马点头答应,正要开口,段然却幽幽发了话:“禾苗媳妇儿快要生了,你们也看到,家里来了好些仆婢,以前住着尚且宽松,如今得挤了吧,你们别跟家里呆着,出去找房子去。” 荆轲点头答应道:“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先在家里过渡半月,等寻得了合适的宅子就带灵儿和两个孩子住去,不会离家太远。” 段然这才“嗯嗯”两声表示满意。 而段灵儿听了父亲刚才的话,觉得他虽然病倒了值得同情,但竟还是拧着一股子怪里怪气,而让人没法同情太久。 就算家里住不下,哪能这么直白地赶人?赶的亲女儿和亲养子啊。 她脸上浮起一抹不豫,脑中极其、非常、无比不合适宜地闪过一个念头:父亲现在变成这样,这一定是耶耶的报应来了,让当年那个不肖的纨绔儿子也着了他的道。 一个大大的“该”字闪现在她脑海,灵儿忽然觉得自己不孝,晃了晃脑袋把那个字晃得稀碎,皱眉瞪了父亲一眼,段然有点莫名其妙的,父女的气氛忽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正好这时,荆刚和荆念儿被领进了屋,老老实实在榻前跪下,给外祖父和外祖母来了个大大的拜礼。 二老这才展眉笑开,段然勉强地坐起,靠在凭几上,让他们到近前看看、摸摸、问问话。 孩子们一问一答地乖巧接话,从外祖母那里各自获得了两枚玩赏的压胜钱,穿着红绳挂在胸口,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段然又重新躺下,眯起觉来,段夫人拉着灵儿说了些母女间的悄悄话。 荆轲人在一旁,却心不在此地,他向父母告退,缓步来到曾和段灵儿一同在雪地里跪过的院中,仰望着秋高气爽的蓝天,眼神恍惚了一下,目光追着一片白云,逐渐飘向远方…… …… …… 嬴政在这个冬天之前,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出巡,咸阳—陇西—北地—鸡头山—咸阳的西北大环线。 陇西是秦的故土,陇西郡的西县是秦国旧都,这次的西巡可以被看作是对老秦人的一种安抚行为。 更别说西县还有数十座先祖宗祠,在完成了统一天下这么大的事情后,更是要回去祭拜的。 这一趟西巡,激起了他巡游天下的壮志雄心,大有山虎巡视自己领土的原始感。 然后到了次年开春,uu看书 .uukansh.c 大地复苏,春意盎然,是最好不过的出游时节。 他便又蠢蠢欲动计划着第二次出巡。 这一次,要走得更远一点,看得更多一些,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新君来了,让天下的万民臣服,四海归一。 嬴政要去泰山封禅。 这种带有强烈祭祀意味的活动,怎么能少了自带“天机”神秘色彩的无刃剑? 而嬴政觉得自己一个人带无刃剑,看不透也玩不转,未免有点孤单,便想到要召辞官回濮阳的荆轲回来,陪着一同东巡。 召令下去,半个多月后才传回了消息: “启禀陛下,荆轲一家失踪已三月有余,仆人全被遣散,主家去向不明,段氏故宅也人去楼空,卑职便向他们在濮阳的故人打听过,人们都说在去年入冬以前就不曾见过他们一家了。” 嬴政:……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天荒,地老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三个月前。 当淮汉以北的大地已经逐渐入冬披上银装时,南方洞庭郡的山景却对绚烂的秋色有着独特的留恋。 六叶扁舟首尾相接,载着一户人家老小和他们不多的行囊,在峭壁之间的深溪上随波穿行。两岸红枫如火,桐叶似霞,水面倒映着周围景致,绿的水,红的林,蓝天衬着悠悠白云,经由水面一翻转,双倍的景致成了双倍的享受,如梦如幻,船上的人们畅然期间,仿佛入了画中。 入了画的不光是人,就在扁舟缓缓将至的前方,一只胖猴子抱着一只小猴子蹲在石壁上,边吃果子边往下看,好奇又警惕地盯着这些“坐木头漂过来的两腿兽”。 “啊,有猴子!” 一道敞亮的男孩儿嗓门瞬间划破了山水间的宁静。 接着,这个头舟上的男孩儿发现自己和那猴子的动作如出一辙,都是左手拿着果子,嘴里鼓鼓囊囊,满脸惊奇。 而那母猴子的红屁股脸上还多了几分惊吓,转瞬变得狰狞,冲男孩儿龇牙尖叫一声,凄厉,蛮横,一个泼猴! 它一手兜紧崽子,一手举起果子,猛力一掷,果核“嗖”地飞来,扑通掉在舟头旁的水面。 毫无威力。 男孩的视线随着果核一同入水,更加惊奇了,眉开眼笑的:“哟!就你还凶我呐!”他来了兴致,也举起手要扔果核,后仰着蓄力,“瞧好了,看我——” “行了,”男孩儿的父亲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念经的口吻念叨着,“不要乱扔瓜皮果屑,破坏了环境多不好,砸到花花草草的也不好啊。” 男孩儿:“爹,我不砸花花草草,我砸猴子。” 他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动物是我们的朋友,这里的动物,以后还会成为我们的邻居,哪有一搬来就砸邻居的?” 小舟缓缓经过了那一大一小两只猴子,正在父亲的身后朝男孩儿做鬼脸。 男孩当即不服,辩解道:“是它先砸我的,要是力气再大些,咱们的小舟就要翻啦。” 父亲立刻往水里连“呸”三声:“说了多少遍了,在舟上不许说那个字,去,进篷呆着去。” “哦……” 男孩儿无可奈何地垂着脑袋坐进舟篷,又一溜烟蹿到舟尾,非常赌气地冲那嬉皮笑脸的母猴子扒了个眼皮:“略略略路!” 这几条小舟说小不小,一条能做七八人,现在每舟除了船夫以外,宽宽松松坐了四五个,垫着软垫还放着行李。 头舟上,男孩儿的父亲弯腰钻进竹篷,在妻子身边坐下。 这看起来只有“十八岁”的美丽妻子侧头靠进他怀中小憩起来,闭着眼道:“我晕船……已经在水上漂了小半天了,是不是迷路了?还有多久才到?” “快了,”男人拍拍她,“探路的时候经过这里的,我记得刚才的石壁,大概还有两刻多吧。” 妻子难受得不想说话,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阿轲啊,你是从很久以前就看中这个地方了吗?像是来过很多次的样子。” 男人点点头:“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借着随吕氏走货的机会,断断续续来过几趟,他们也帮了很大的忙。” “真是的,”妻子用脑袋轻撞他一下,“怎么连我都不告诉。” “其实我也不确定这里会不会派上用场,未免你担心,就没声张,只先准备着,而今却终归还是用上了。” 妻子问道:“留在濮阳不行么?还要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小禾的孩子才百多天,也是弟妹温顺娴熟听我们的话,要是碰上个能闹的,咱们家一定要弄得鸡飞狗跳。 “父亲也躺了一路,先前车马劳顿,颠得要死要活的,也没弄个革囊给垫垫。他这些天可没少埋怨你,从离开濮阳就开始骂,总说你趁他生病之际骗走了他家主的地位,弄的一家上下都听你的。” “所以我才离他远远的啊,而且……”男人无奈地笑笑,悄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忘了我说过的?咱们这可不是来玩的,是来躲陛下的。 “不把这么一大家子都带过来,留着在濮阳让他用来要挟我吗?燕国那种事,有一次就够够的了,我可不想再有,也万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妻子敷衍地应和道:“是是是,你总有理由,反正都是为了家里好,你厉害呗,又是赚钱又是剑卿的,小禾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你一开口,便什么都应,家里两根顶梁柱算是沆瀣一气了,旁的老幼妇孺能说插得上什么话?” 她话里有气,男人有点委屈地望着她:“我这……你又是在生的哪门子气?我怎么听得那么心痛呢?” 妻子轻哼道:“是啊,我气得很呢,除却家里的事还有外面的事。青禾轩那可是我们起家的基业啊,转手就给了吕氏,酒坊也送给了姜雅,你也还真是大方,七送八送的,是不是欺负父亲下不来榻?我看你才败家。” 男人连忙摇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万不敢说‘欺负’父亲,那么好的生意总要有人照料,交给别人哪能比交给他们还放心? “而且也不是白送,我们进山住后,那些生活所需,粮食布匹,一方面我们自己解决,另一方面,也还得通过吕氏的朋友每月送进来些,这便算是与他们的条件了。” “我反正是不会织布的,”妻子丢下一句话,“他们要送就多送点进来,每一季的衣服都要新的,濮阳有什么时兴的款式,我也要。” “一定。” “更别提种地、做饭、烧水、洗衣,那都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 男人笑着点点头:“嫁我这么多年,何曾让你做过那些?都不用你做,不是带了阿青阿代,阿月阿云么?还有四个仆婢,全让他们去做,就像以前在家里一样的。” 妻子傲娇又满意的“嗯”了声,又问:“那新家到底什么样子啊?不会要我们住山洞吧?安不安全?会不会有野兽?” 男人轻刮她鼻子:“你就放心吧,三年前就开始动工了,竣工后我还去看过,够宽敞,够雅致,屋前傍湖,背后靠着竹林,林后有清溪瀑布,还设了防兽的围墙,什么都不用操心,而你呢,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继续美着就好啦,做个看美景的美人儿,跟我——” “啊!爹爹!阿娘!” 安静了没多久的男孩儿又不安分起来,跑到舟头眺望着,“前面没路啊,怎么是块崖壁?我们是不是走错啦?” 随着他这嗓子呼喊,不光夫妻两人朝前看去,其他几条小舟上的家人也都纷纷探头出来。 本就狭窄的峡谷,前方变得愈发难以通行,最尽头的地方俨然被一面顶天立地的垂直悬壁阻断了水路,不知该如何过去。 “姊丈啊,”隔壁的年轻男人遥声问来,“那前面还能过么?” 男人咧嘴笑笑,回头看向船夫,那船夫胸有成竹,朝后招呼了一声:“各位就瞧好了吧,这可是我等的看家本领,前面路黑,在舟中可要坐稳了,别伸头够脑地掉了下去。” 他爽朗的声音在谷中回响,每条舟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虽没明白“前面路黑”是什么意思,但也都听了他的话,让孩子们立刻收回脑袋,安安稳稳地在篷里坐得端端正正。 头舟在前,离那高耸垂直的石壁越来越近,男孩连连呵止:“没路啦!不能再走了啊!爹爹,让他停船啊。” 而他爹只是笑着扶住他,温柔说道:“小刚,瞧仔细了,前面的,便是我们的家门。” 男孩儿擦擦眼睛,努力去看,哪里看到什么门?只在石壁贴着水面的地步看到一个一人高的漆黑山洞。 小舟一刻不停地漂了进去,乍入洞内,四周黢黑,女人和孩子们自然害怕。 男人的妻儿全都抱了过来拿他当盾牌,他便拍拍他们安慰道:“不用怕,很快就过去了。” 再往前的黑暗之中,仿佛若有光,一团亮亮的、小小的微光引领着六只小舟徐徐靠近,随着那光越来越亮,人们心中的些许畏惧转而变成了新奇与诧异。 小舟接连出了洞口,人们只觉豁然开朗,倏忽置身于一片开阔平旷的红色枫谷之中。 阳光普照,暖意荡漾,远处是伏着山峦连绵起伏的彩树林,红枫黄桐,青杉绿松,一片片,一丛丛,漫山遍野地铺张过来。 而被这缤纷茂林所包裹着的,是一处处高低错落的雅致小屋,依着山势而建,各有各的院子,各有各的风光,宛然一座世外村庄。 小舟在水源尽头缓缓停靠,男人一步跨下了船,男孩儿学着他的样子往下跳,却因为个儿小,“啪叽”一声,直挺挺地扎进了水里,男人看着笑笑,随他的便,儿子惹的祸得自己解决,他还要把妻子和女儿小心翼翼地抱下船呢。 深秋的河水凉意透心,男孩“嘶嘶”倒吸着气,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上了岸,不忘接着惊叹道:“这都是我们家吗?好大啊!” 其余的小舟纷纷靠边,家人们陆续下来,不待拿好行囊,就被这眼前撞目景色给撞得晕头转向。 这是他们以后将要生活下去的地方,比那座濮阳城美上千倍万倍,远离世俗尘埃、人事纠缠,而且房屋和家什一应俱全,按男人之前的话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拎包入住”的家。 男人的养父兼岳父生了病,瘫着腿,被两个仆从一前一后抬着上岸。 他赶忙去搭把手,老父亲正要埋汰他让自己这一路辛劳过度,眼下又瞧着那景色,也顿时没了话说,而是指了指不远方一座面南的大屋:“我跟你母亲要住那间,阳光好。” “好的。”男人答应道。 等让家人都挑选了自己想要住的屋子,男人才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来到那间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小院儿。 这里有竹篱笆围起的院墙,低檐木屋三两间,前院栽梨树,后院有竹林,两个孩子各自有屋,两人背着自己的小行囊,分头散开,迫不及待地跑去认领。 “灵儿,”男人牵着妻子缓步进院,望着远山舒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阿轲,”妻子抬目看来,“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男人深情款款地低下头:“我陪着你,咱们一起变老。” “不,”妻子单指抵住他唇,蹙眉笑着摇摇头,“我不要变老,我要十八岁。” “嗯,”男人点点头,“你永远十八岁。” 说罢低头吻去…… 二人相连的身形在斜阳下化作一抹剪影,被馥郁青葱的林坡衬托着背景,两个在屋里偷看的孩子窃窃地笑着,悄摸合上了窗,由着他们黏到天荒、吻到地老…… …… 【全书完】 不慌,还有两章番外。 …… …… …… 荆轲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一路陪作者走到这里的大家。 朝露晨曦、耶稣、今天tt、倔强di萝卜、门犀、恶来蜚廉……以及所有看过这个故事的人。 尤其感谢【朝露晨曦】,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作家后台,看到晨曦的12票,就知道荆轲的故事还有人在喜欢着,那就是作者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起点是个很大很好很成熟的平台,uu看书kanshu就像一片浩瀚海洋,而淡水鱼到了海里是活不下去的,作者这条淡水咸鱼在自我衡量、重新定位之后,决定去找更适合自己的地方发展。 新书发在别站,女频古言,内签已上线,责编很萌挺看好,正在连载中…… 一个暴躁的山大王顶替孪生公主姐姐嫁到邻国联姻的故事,可甜可盐,可卖萌可热血,风格比荆轲欢脱许多,预计100万字…… 如果有兴趣还愿意追我书的,可以私信我或者在评论里留言,我会一一私信回复网站和书名。 没有的话也是常情,毕竟要下载新的app,只可惜咱们的缘分也许就到此了……哭哭三秒…… 希望《在下荆轲》能继续留在大家心里,偶供回味,非常感谢。 最后两篇番外不要忘看哦!尤其是第二篇,看完,荆轲和灵儿的故事才算圆满。 (如果有心有力,请给个长评吧) 【吕若番外】 思往事,惜流芳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十年后…… 濮阳城的四月天,春风骀荡,槐香缥缈,气息清甜芬芳,整座城千百年如一日地格外悠然。 卫君府中的槐花开得繁盛,白色的银铃缀满枝头,微风轻起,落英缤纷,但见浓荫匝地,花影浮动。 本该是喜悦无限的景致,而在卫夫人吕若眼里,却俨然成了惨淡寂寥的零落,是生命的凋敝。 开得再美又如何,耀眼一瞬,最后不还是要归于泥尘? “夫人,”婢女眉头紧锁,俯身在她耳边轻道,“主君他……” 她在耳畔的声音收得又小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吕若那本就沉凝的面色愈加沉了下去,姣白的脸庞显得苍白无光。 听罢婢女带来的消息,她微微低了下头,眼眶泛红了半圈,轻啜一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感伤自怜:“还是不行么……” 她收拾好面容,轻撑案桌起身离席,带落一粒槐花,轻巧无声地落入杯中,静静漂浮在半杯水面,荡起一圈微弱又难以察觉的渺小涟漪。 无声无息,无风无形,花粒努力不让人们注意到自己的凋零,而已经走出两步的吕若却似心灵感应般地转回目光,视线落将下去,盯着在杯中弱弱打旋的槐花,一时出神。 “夫人,主君在等。”婢女提醒道。 吕若应声慢慢转过肩膀,而眼睛却依然看着那花粒,她深知这种留恋并非无端生来,人事悲欢寄托于物,风吹草动应情应景,见到什么都难免多想,还真是无可奈何,而丈夫还在等她,便眨眼移目,不再去看。 屋内,两位老医官跪在卫君榻前束手无策,见吕若来了,又朝她一拜要请罪。 吕若看了眼丈夫,不发一语地轻挥了下手,让旁人都退去,而后兀自在榻边坐下,帮丈夫理了理鬓发,又蘸水给他润润唇。 子南雍昏昏睡着,满脸病态,憔悴,嘴唇干裂无色,气若游丝,微弱得可以说是奄奄一息。 他自三个月前诊出了恶疾,和他的父亲出现了类似的病症,似乎比老卫君还严重,正值不惑盛年,便毫无征兆地,身体一下就垮了,消磨百日,耗尽许多上等药材也没能恢复。 他日渐消瘦,精神也郁郁不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着的。 吕若每见到丈夫一面,便要骂上老天爷那个狗东西一遍,那老混账见不得别人好,一定是嫉妒子南雍的才貌和人见人爱的性子,才故意让他遭了这份罪。 她此时不免伤感,一腔愁思涌起,别过脸,仰头盯住房梁,眼里滚着泪。 子南雍虽然总是闭着眼,但其实睡得很浅,每天在真正睡着和真正醒来之间来回挣扎,得不到彻底的休息,又不能完全清醒,极度的疲惫一天天蚕食他的精神,即使整天躺着也精疲力竭。 他此时感觉到榻边坐了人,眼皮用力撑起一条缝,只瞧见一抹模糊的侧影,便知那是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勉强扬了下嘴角:“你来了……” 吕若抹了下眼眶,转身俯下,爱怜地轻抚他脸庞:“主君醒了……” “别哭,”子南雍闭目笑着,弱声道,“虽然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可我……不想看你……哭……” 吕若强忍着泪,点点头:“妾身不哭。” “修儿呢?”他想着儿子,便问道一声。 吕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温柔地如春风拂面:“在门外候着,这就叫他进来。” “不,”子南雍在被子里抬了下手,“我有话……要先跟你说……” “妾身听着。” 子南雍使尽全身力气开口,尽管气息散乱,声音时大时小,言语上也有点无伦无次,但脸上依然挂着舒暖的微笑。 “我不久于世,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放心,修儿明年及冠,我是看不见了,他长大了,我跟他谈过,这孩子懂事,像我,呵呵,可以照顾你和府里上下的…… “而吕氏那边……你也要常来往,那是你的娘家,是……是靠山,我不在,万一生了变故,你要……” 吕若点头答应着:“主君放心,妾身会照顾好修儿……吕仅如今出息了,吕商再起,无论发生什么,也定能给我们母子一个依靠和庇护。” “好……” “妾身让修儿进来吧,他想你。” 子南雍摇了摇头:“听我说完……是关于你……” “嗯。” 他叹了口气,似乎是做了一番踌躇才缓缓道出:“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琴师,你喜欢的,在嫁给我之前,我听说了,但我……从没问过你,到了如今……也不会再问,那可是你喜欢的人啊……你是我的妻子,我便不会让你为难……” 吕若登时愣住,“啪嗒”一声落了泪,顿觉一丝愧对,低头“嗯”了声。 这二十年来,她从没忘记与那个琴师的一个月,只是藏在心底假装自己不想。 子南雍是个顶好的丈夫,温柔,乐观,担当,呵护,满足了吕若对圆满婚姻的美好想象,所以她也无时无刻地不在内疚自责,从而对丈夫投入更多的心思来弥补。 就在她终于快要忘掉那个人时,子南雍倒下了。 他继续游离着气息:“自我病倒后,曾私下找人去查过那人,呵呵,你别气我啊……” 吕若苦笑:“主君说的哪里话,妾身……” 子南雍握住她手:“他在燕地……蓟城,我派人给他……去了份信,要他来濮阳,照顾你们母子……妇人可以改嫁的,若是……你们还有情意,我也乐见……你重新有个依靠…… “家财和地位终归是身外之物,若是心空了,那些……再多也只是浮华,远比不上一个贴心的人陪在身边来的充裕……这我是知道的,因为……”他笑着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你在这里,我知道的……” 吕若已经泣不成声,埋头在他枕边失声痛哭。 子南雍被她哭得伤神,笑不太出来了,双目盯着房梁,好像他说话的对象坐在那上面似的,喃喃自语道: “若儿,我喜欢你,真的非常喜欢,我没想到当初冲动娶你竟会是这么正确的决定,你就是……我要寻来做妻子的人。 “我不介意你当初的流言蜚语,也不在乎什么清白之身,现在……只是……我不想……你在我走后难过……所以……” 他叹了一口气:“擅自给他写了信……也不知你还惦不惦记,也许是我一厢情愿了,你不会……怪我吧……” 吕若心里五味杂陈,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口,拼命摇了摇头。 她没想到子南雍竟会有这番思量,什么都说不出来,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觉得自己更歉疚了。 二十多年很长,足以忘掉一段海誓山盟,再重新收获一段刻骨铭心。 二十多年很短,她还没过够与丈夫相敬如宾的幸福日子。 如果能用自己的命去救丈夫一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换命。 只要能再见一次他那温柔和煦、神采奕奕的笑脸,只要能让丈夫重新站起身、在槐树下抱着自己,她愿意牺牲一切。 可惜不能。 …… …… 濮阳城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又是三年。 子南雍也逝去了三年,而他往蓟城去过信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是日,恰逢年轻的卫君子南修大婚,城里很久没有热闹事儿了,人们纷纷上街挤到主路围观,想讨个好彩头,也顺便一睹新人的风采。 而鉴于卫君在大秦的憋屈身份,婚事并不好大操大办,更不可铺张,院内都没挂多少玄布,马车形制相当简单实用,但仍是今日濮阳城中的头等大事,人们从一早就开始议论。 这家人好像低调惯了,从祖上不知多少辈开始就一直敛着性子,世世代代都不知道“野心”两个字怎么写,缩着脑袋保住了命,不然卫国也不会在十几年前的统一战争中侥幸存活。 至于为什么会存活下来,大家都猜那位陛下也许是忘了。 如今引起众人关注的,并不只是卫君,还有这位卫君的母亲卫夫人。 她出自吕氏,是大商吕仅的姑母,吕氏拿着朝廷的命书,把持着整个帝国的酒、盐、铁、马四项命脉生意。 大东家吕仅的堂弟要成婚,整个吕氏都为之庆贺张罗,虽说物件置办上简单低调,但人场捧得足够旺,连远在咸阳的蒙夫人吕萌也携家带口地赶来赴宴。 君府门前熙熙攘攘,祝贺的,赴宴的,看一眼热闹就走的,而门口除了君府的人,蒙毅和吕萌夫妻也代表吕家在旁边招呼客人入内。 远处,一个白衣黑裳的中老年男人缓步走在人群中,灰发灰须,鬓角霜白,风度翩翩却满脸沧桑,约莫年近半百,一双琥珀色的清亮眸子几十年不变。 他身背一把筑琴,见城内热闹,就问向路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竟不知道?”路人奇怪地瞥他一眼,“今日卫君大婚,咱们都等着去看新人呐,诶,瞧你样子,是外地来的吧,也难怪不知道,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男人快步跟上,随着如潮的人群来到卫君府外面的街边。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座城里,如今终于还是来了,这里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思绪涌动,企盼着伸头张望着君府门口。 卫君出来了,他知道,那是她和先卫君的儿子。 男人忽然有点害怕见到故人,心生一丝退缩,表现的手足无措,转身逆着人流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得溜走。 “高……高兄?”一人喊住了他。 男人转过身,觉得自己应该不认得这人,但方才见他站在门口迎客,那也应该是君府或者吕家的人。 “真的是你,我是蒙毅啊,是荆轲的朋友,你还记得吗?” “蒙……毅?”男人眯起眼睛想了想,似曾相识地点点头。 蒙毅笑道:“二十年前我们曾在濮阳见过的,后来又在蓟城也见过,可始终没能聊得太多。” 男人这才想起,恍然道:“原来是蒙兄,承蒙不忘,这么多年还记得在下。” “你这身打扮啊,我老远就看到你了,还背着筑呢,你怎么来濮阳了?也算来得巧了,今日内侄大婚,来了就进来坐吧。” 不容他开口,蒙毅就热情地拉着他进了君府,给他往大堂里安排了一处空席,好酒好菜招呼起来。 男人谢过之后,目送他出屋去忙,环顾四下,满屋子的宾客热火朝天地聊着,可他都不认识,只能干坐着。 有人见他带着筑,便来问是不是来奏乐的琴师?还要他赶紧来上一曲。 他微笑着拒绝了,夹了两口菜,很快又觉得无聊,就背筑离席,到院子里转悠。 深入宅后,便能远离前面喧嚣的筵席,男人也终于从鼎沸的人声中逃离出来,获得两刻喘息的机会,放松下来看看景。 这是个和那年一样的仲秋时节,气候宜人,阳光炫目,景色美好得不真实。 院子里荡漾着静谧清甜的桂香,uu看书.uu 小桥风雅,流水清冽,环环绕着一棵槐树流淌。 槐树无花,叶落溪上,男人沿着小溪走向那树,仰头叹了口气。 “你来了。” 一道悦耳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这声音比之二十三年前并没太大区别,只又是添了年岁的缘故,而更显端庄矜重。 男人稍一怔神,没有回头去看,目光平静如水,望着槐树轻点一下头:“来了。” 身后来人并无太多喜悦或是感怀,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没再出声。 许久,男人终才鼓起勇气转过身,此时风起一阵,正如当年初遇的秋天…… 庭中落叶轻卷,两人的发带衣裙随风微荡,一派释怀又无言的重逢场景,大概就是这样…… 【枫谷番外】下1世,别走散了 ,最快更新在下荆轲最新章节! 许多许多年后…… 洞庭桃月,山间细雨蒙蒙,空山寂寂,薄云缭绕在森森绿木中,悠然得闲。 寻入深处,雾气渐浓,云雾自起初擦着树梢融入云端,后又慢慢包裹住整片的山林,悄然无声地拢来,弥漫至眼前。 一叶小舟悠悠拨开浓郁的雾气,舟头上隐约立着两道人影,一对父女,正左顾右盼极目张望,却见四下除了脚下木舟和一二丈之内的水波之外,再也瞧不清其他,甚至连舟尾撑杆的船夫也被浓雾没去了。 “爹,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问话的少女姓蒙,约莫十六七岁,面容姣好,眉目英朗,小巧的身形笔挺如松,看着是个练家子,腰间配了把剑,和她的父亲一样。 而她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虽幼时曾随祖父母来过一次,但时隔已久,只记得是要乘舟,两岸好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壁,但现在大雾,连周围的景都看不清,实在是……” 他稍顿,转身看向船尾,“船家,你确定是这么走吗?” 船尾很久没有回音,那老船夫耳背眼瞎,说十句能听清三句就算不错,能答对一句简直是稀奇,此时估摸他没听见这声问话,要不是杆子还有响动,都要让人以为他弃船跑了。 少女便扯着嗓子,大声重复喊了一遍父亲的话,半晌之后,船尾才幽幽传来一声:“……啊?” 父女二人叹了口气,少女往舟棚里看去一眼,那里面还躺了个年轻人,脸上盖着斗笠呼呼大睡。 她冲他掀了个眼皮,毫不掩声地开口,语气颇有责怪:“也不知吕家怎么选这么个人来送货,就不怕耽误事儿吗?” 年轻人雷打不动地打鼾,一行人疑似迷了路,他倒是心大,小舟离岸多久,他就睡了多久,敢情是把摇摇晃晃的舟身当成摇篮了。 哪知少女这话倒是被老船夫给一字不落地听了去,老人沙哑苍老的声音从雾里传来话:“嘿嘿,小姑娘,这条水路老朽跑了五十多年,闭着眼儿都走不岔,你就放心吧。” 少女的父亲也点点头:“吕家人说了,这老丈一家三代都为他们撑船运货,每月都进山一次,定是不会错的,你且稍安勿躁吧。” 少女应了声,百无聊赖,屈膝半跪在船沿,俯身朝水中探下一只手,掌心向前,似是在接水,感受着细腻的水流从指间划过。 上游漂随波来一片小小的枫叶,嫩绿欲滴,正好撞进她手里。 少女顺势捡起,轻轻擦干上面的水,父亲低头看着,回想道:“枫叶?我记得那里是处枫谷,四周环绕着漫山遍野的红枫,风一吹啊,枫林就舞了起来,漂亮极了,既然有枫叶出现,那便该不远了。” “红枫啊,”少女有点失落,“现在是春末,瞧不见红色的。” “你若想看红枫,”父亲朝舟棚里的年轻人瞥去一眼,“秋天便让那小子带你再来一趟吧。” “爹啊,我们从咸阳辗转到洞庭花了大半个月,坐车坐船,翻山越岭,自上舟到现在也有大半天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雾气浓重潮湿,行路又不便,那荆氏一族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父亲在她身边坐下,拿过那片枫叶随意看着:“祖父和我说过,荆氏一族的祖上曾是先帝的客卿,剑卿,名叫荆轲,后来辞官回乡,本该是在濮阳城,却不知怎么的,一家人几乎是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消失?”少女惊异道,“怎么会?为什么?” “外人不知其中缘由,我们蒙氏和你曾祖母的吕氏却是与此事牵连颇多的,听我祖父说,那荆轲本不愿入朝为官,有些苦衷,无奈先帝强留,他也还是在咸阳待了三年,现在那座恢弘的剑阁就是由他督造完成的。 “而这三年间,他一面应付咸阳,一面私下里通过吕氏找到了这个地方,秘密建造了一座避世的村落,等万般准备齐全,他便向先帝请辞,又担心先帝来找,便假借回乡之名,带着全族来到这里,之后……我想想,如今该有三四代了吧。” 少女:“那先帝呢?找不到人,他不会生气吗?” 父亲笑了笑:“当然是很气啊,先帝当时正欲东巡去泰山封禅,要让荆轲陪着一同前往,派人带兵将濮阳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仍是不见踪影,他自然想到与他关系密切的蒙吕两家,还说要彻查与荆氏有关的一众人等,可东巡行程在即,他便暂罢此事。 “就算是先帝那般强势独断,面对重臣要员也要退步思虑,蒙吕两家根深蒂固,一个握兵,一个掌商,你曾祖父和他兄长又是先帝极为器重的近臣亲信,除却君臣之谊,还有兄弟私交,岂是说查便查的?哦,为父对你说的这些议上之言,听在心里,切勿外传。” 少女郑重点点头,她年纪虽小,但身为蒙氏的第六代后人,家族世代为将,她非常明白其中利害,父亲难得敞开话匣,也只是因为这里远离朝堂,没有外人。 老船夫耳背,全家都在吕氏营生,而棚子里睡着的那个吕氏后人,于蒙家来说自然也不是外人。 父亲继续说道:“等几个月后,先帝东巡归来,也许是在其间经历了不少事,又或许是先帝自己想通了,便放下了荆轲的心结,慢慢地也就不再追究了,说到底,荆轲并没触犯什么,只是带着家人来到这里避世隐居。 “后来先帝知命而终,当今陛下继位,镇压了几次燕楚地的叛乱,重新安定天下之后,广施仁政,轻赋税徭役,抚平了先帝时因苛政而累积的民怨,一通繁忙落罢,转眼已经数年,陛下总会想起荆轲这个人。 “因为陛下年少时,荆轲曾教过他剑术,据说那是一套以守招为主的剑法,看似步步退守、处处被动,却终能反守为攻,一击将敌反制。 “陛下从中受益颇深,将其与治国之道融会贯通,推行儒法兼行,仁政严法相结合,这才有了我大秦五十年的繁荣强盛。 “陛下如今已近花甲,回忆旧事,想念旧人,便派人多方打听荆氏的下落,蒙吕两家也始终没有透露半句,却不曾想,吕氏竟在洞庭与荆氏往来了这么多年,说是避世,倒没断了通向外面的路子,今日我们来,也是为了……” 他话音未落,迷雾遮挡的前路隐隐出现一面巨大的石壁,越来越近,小舟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眼看着就要撞上,少女惊叫一声躲进父亲怀中。然而结果却不像意料的那样发生撞船的惨剧,反而缓缓驶入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一直大睡的年轻人也终于被她那声惊叫扰得醒来,迷迷糊糊坐起,但觉周身漆黑无光,便眼也不睁地回头问向船夫:“快到了吧?” 老船夫这回倒是听见了,恭敬回道:“少东家醒了,是快到了。” 吕姓年轻人扯了个大大的懒腰,怕黑的少女不满地质问他一句:“这怎么进洞了呢?难道他们一族是住在洞里的野人吗?” 年轻人呵着哈欠懒散道:“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父亲也笑着拍拍她:“是有这么个洞,我记得的,稍稍忍耐,等过了洞……便到了。”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抹亮光,照亮了水路和凹凸不平的穴壁,那亮光外面阳光普照,看得人心情一阵大好,与来路上的迷雾缠绕宛如隔世。 等过了洞,小舟载着几人缓缓漂进一片全新的开朗天地,周围山峦青葱起伏,环绕拥抱着一座安逸宁静的和美村庄。 近处屋舍俨然,良田美池,鸡犬相闻,孩童追逐,人们往来其间。屋后桑竹枫林,溪水潇潇,还隐约有琴声传出,此处置身世外仙境,却不乏人间之乐,妙哉。 少女惊奇地跳上岸,大方上前,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打量起来。 岸边早已有几人在等,见舟来了,朝他们作揖道:“客人远道而来,我等恭候多时了,吕少东家,别来无恙?” 年轻人一扫方才的疲态,笑着回礼:“承蒙段家叔父挂心,一切都好,这二位是蒙家父女,代蒙老将军和老夫人前来拜贺。” 他说着伸手向后一指,舟棚里堆着满满的贺礼。 那位段叔父挂着一脸“来就来呗带什么礼”的微笑,让身边几个大孩子去帮着船夫搬东西,自己则将这一行人往村口领去。 那边热热闹闹地在办婚事。 一对玄衣新人在族人的瞩目下缓缓走出屋子,女子紧随在丈夫身后半步,一前一后地走向另一个竹篱小院,要去拜见枫谷里最年长的一对长辈。 面前匆匆跑过一个妇人,朝一群孩子低声催促道:“快,去看看二老准备好了吗?怎么还没开门。” “一定是太祖母又睡过啦!”一个孩子笑着叫道,“若是没人去喊,她能一觉睡到大中午。” 妇人嗔他一眼:“没大没小的,快去。” 小孩子们哄闹着跑走,从竹篱小院的后门绕进,一路“太耶耶”“太祖母”地喊着,蹦蹦跳跳来到老人的寝屋窗外。 半开的窗子里,一对耄耋老夫妻头发霜白,老头儿坐在老太太的身后,对着铜镜帮她梳头,镜面上映出了两张苍老又慈祥的笑脸。 “瞧我说过的吧,”老头儿笑眯眯看着镜中的妻子,“我六十年前娶你的时候就说过,咱们要一起看曾孙成亲的,现在实现了吧。” 他这么说着,手里巍颤颤地捏着一支玉钗,要往妻子发髻上簪去,却被老太太果断喊停。 “慢,”她伸手取过钗,摇了摇头,“今日旻儿大婚,玉钗这么素跟平日里有什么区别,换金的,镶红宝石的那支。” 老头儿听话地点点头,在妆案上的一堆首饰里,好不容易摸索出一支镶了红宝石的金钗,又巍颤颤地为妻子簪上。 老太太这才满意地扶了下后脑,觉得自己美美的,嘴角浮笑,带着一抹八十年都不曾变过的甜美。 老头儿痴呆呆地看着,脱口赞叹:“小灵儿真美。” “那可不?”老太太老傲娇了,“我永远十八岁啊,嫁给你这老东西……” 她忽然没了声,看着镜子里双双老去的昔日璧人无语凝噎,万千思绪抚过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盯着丈夫的眼睛出了神,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若在这眼中,便览尽了两人这一生。 老头儿一时纳闷,紧紧握着她手,眨巴着眼睛看着妻子。 窗下的一溜孩子也在屏息等着她的话,uu看书.uukasu心中为老头儿捏了把汗:不好,太耶耶又怎么惹着她了? 只见老太太低眉浅笑着,赧赧道:“这辈子能嫁给你,是我莫大福分啊,若是到了要走的那一天……你可得牵紧我,下一世,别走散了。” “小灵儿……”老头儿手中一紧,生怕她从手心溜走,点头答应,“我死都不放。” 看着两位白头太祖腻腻歪歪,孩子们在窗下偷偷笑着:“太耶耶白胡子一大把了,还管太祖母叫小灵儿呢。” 此时屋外来人唤门,要请二老准备接受新人的拜礼。 老头儿收敛无端伤感的情绪,展出笑容,帮妻子擦擦眼角,牵着她慢慢站起:“走,看曾孙成亲去。” “嗯。” …… …… (下一本,别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