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转头空》 章一 阵阵凉风吹拂在湍流的唐白河上,裹挟着丝丝凉意渗透着衣衫,宣统元年的春末比往年要阴冷许多。 四儿站在船尾,忍不住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船舱里是暖和,老爷手上暖炉里扩散出来的余温都已经把密闭的船舱里哄得燥热了。 不过四儿是个有眼力劲的人,在张家长随里是数得着的精明人,张家大老爷这会儿在跟洋公司的假洋鬼子聊正事,莫说听了也听不懂,就是看见那假洋鬼子的做作样,四儿都有些反胃,好端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说汉语的炎黄子孙,既不留辫子也不穿大褂,整了一身黑白混杂的洋装披在身上,满口的美利坚、大不列颠,也得亏是大老爷这样品行端庄涵养深厚的大人物才能受的了这孙子的拿腔拿调了。 四儿揉了揉鼻子,把耷拉老长的鼻涕吸回口腔,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还崭新的靛蓝袄子,比起艄公那身烂棉花破铺衬,看着都暖和多了。 四儿回头望了望,后面跟着的货船上陆陆续续沿着船身点亮了一排排的煤油灯,本是静寂的河上眨眼间变得灯火通明,引得河道两侧的人们纷纷侧目,四儿冷哼了一下,怪道:“这离城还远着呢,这时候就张灯,还这么破费,糟迹(土话,浪费的意思)银子不是!” “相公这就不懂了!”那艄公在一旁掌着舵,搭话道:“这是洋人家一贯的做法,新到一地儿临进城了就点上灯,专叫这河岸上的百姓看的,这煤油灯的好处不就人口相传了,买煤油灯的人多了,洋人的煤油不就畅销了么?!” “哼!”四儿扭脸看了看这艄公,听声音年岁也不大,但这一脸的沧桑却跟四五十了似的,“洋人的东西好是好,就是贵,而且味大,哪比得了松香!” 那艄公还要说叨,四儿已扭脸回了船舱,一是他心里清楚,那煤油灯确实在各方面都要强的多,说破了天,也辩不过明理;再一个,四儿虽然自己是长随,却自诩是大户人家大老爷的贴身人物,自然是不屑于跟这些卖苦力的杂役打嘴官司。 船舱里扑面而来的温润让四儿被河风吹木的脸庞上又恢复了丁点知觉,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披着紫缎面的褂子坐在船榻边,手捧着暖炉,低眉瞅了他一眼,仍微笑着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假洋鬼子,英国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兄弟我行商经年,却是一叶障目孤陋寡闻,这几日与廖兄弟畅谈,受益匪浅啊!”张堂文笑咪咪地朝着廖启德拱了拱手。 “张先生客气了,叫我廖经理就可以了!”廖启德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两撇小胡子趴在唇上,让整张瘦脸显得有些滑稽。他整了整脑袋上的礼帽,说道:“在广州,早就不再称兄道弟了,统称职务,听起来顺耳的多了,也文明的多了!” 张堂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是闭口不言了。 四儿忍不住睖了一眼廖启德,心中暗暗骂道:“老爷跟你称兄道弟你祖上烧高香了吧你!你还叽里呱啦这么多话!跟着洋人装孙子到了这地界还装什么洋芋啊!” 张堂文心中也是不悦,但那满是褶的国字脸上,却没一丝波澜,远没有四儿那么激动,或者说,他心中尚存了一点谨慎。 汉口一行对他的世界观改变太大了,以至于牵扯到洋人的任何事物,张堂文心中都会有一丝踌躇,四十二年的人生经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言多必失。 张堂文的脑海中浮现起前几日的景象,偌大的汉口港中,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马车骡车汽车挤作一团,浩瀚的江面上成群结队的火轮船让人瞠目结舌,甲板走马的货轮在铁甲舰的身边却又宛若孩童手中的玩具,洋人的战列舰如移动的堡垒一般矗立在江心,一人多高的炮弹眼瞅着被滑竿塞进了令人胆寒的炮筒子,那炮筒子就直直地瞄着码头旁边,朝廷新铸的江岸炮台,里面驻扎着江南厂新造的西式火炮,只可惜与舰炮对比之下仍是显得是那么的纤细。 形势比人强,大清朝的衰败速度,对于久居内陆的张堂文来说,确实是有点快的惊人,感觉前一刻朝廷还在穷兵黩武,又是征粮,又是加赋,一会学东洋,一会兴北洋,信誓旦旦地“要与列强相抗衡,还安康与社稷”,眨眼间可就再次兵败如山倒,又是割地又是赔款,通商口岸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开,新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除了赋税依旧是高的离谱,别的,真就是天壤地别了。 张堂文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了鼻烟壶,一想事,烟瘾就上了劲儿,但中医仙儿的话还在耳边叮咛,只能用手把玩一下这心肝宝贝过过干瘾了。 廖启德瞅了瞅那鼻烟壶,舔了舔嘴唇。 毕竟在广州倒腾时候不短了,廖启德这双绿豆小眼睛也算是开过光的,张堂文手上那小玩意在这光晕之下晶莹剔透,泛着幽幽的翠色儿,油而不腻,都能看出包浆的老色来,若没看走眼,必然是把玩过好些年头的老料了。 临行前廖启德也算是做过功课的,这南阳虽然只是个未开化的穷乡僻壤,却是个产玉料的地方,独山玉在南方那些个头面人物眼里,还是个行将枯竭的稀罕玩意儿,这张堂文是堂堂赊旗巨贾,赊旗又近南阳,他手上的,莫不就是个独山玉的老料? 廖启德那些个小心思,张堂文自然也都看在眼里了,只不过这会儿是真没兴致搭理这人了,若不是汉口的接洽人硬要安排这趟顺风行程,张堂文倒宁可包个舢板一路轻舟顺汉水而归,不说诗情画意了,至少落个清净。 “张先生是赊旗镇的大商人,手上自然也不会把玩一般货色,我看先生手中这烟壶……着实是个稀罕玩意,不知先生置办时花了多少银子?”廖启德终究还是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盒纸烟,抽了一只递给张堂文,“这是正宗美利坚花旗的纸烟,先生要不要尝尝?” 张堂文微笑着摆了摆手,“这洋玩意儿我受不了,您请便!请便!” 廖启德尴尬地退回位置上,手上举着那只烟,却丝毫没有点上的意思。 “有句老话,叫君子不夺人所爱!”廖启德那双小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谄媚,“只不过在下头上有个洋大人,生平就喜欢收集各类鼻烟壶,临行前还特意叮嘱此事,今日见了先生手上这物件,在下忽然又想这事来了……” 张堂文嗯啊了一下,算是应了声,丝毫没有接腔的意图。 廖启德的眉头嚯嚯直跳,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笑道:“不知这小物件花得先生多少银子?若是先生愿意割爱,也算是成全了兄弟的差事?” 四儿在一旁忍不住暗暗啐了一口,心头直骂道:“这会儿称兄道弟来了,真是个鳖孙儿(俚语,王八的意思)!” 四儿的表现有些明显,u看书 ukanshu 张堂文忍不住清了清嗓,笑咪咪地瞅着廖启德说道:“廖兄弟一路风尘,不辞辛劳携我主仆返乡,聊表谢意也是应该的……” 廖启德顿时喜上眉梢,正要接话,张堂文却缓缓地将那鼻烟壶揣入怀中,“只不过此物乃是个老料,还是名家的精雕,堂文诸多老友相求都只能婉拒,廖兄弟莫叫在下为难啊!待到了宛城(南阳旧称),堂文一定到同乡处为兄弟选几个好物件!” 廖启德顿时心中跟猫抓了似的痒痒,越是得不到的东西,看得就越贵重,此刻张堂文怀中的鼻烟壶,就是他廖启德心头的朱砂痣,他看着一脸笑盈盈的张堂文,心中却是一百个不痛快。 这若是在广州,恐怕廖启德真就寻几个洪帮兄弟暗地里夺了去。但此刻远在河南,到底不是自家地界,容易砸手。 再说了,这趟开疆拓土的生意,廖启德可是贿赂了好几个洋大人才得来的,若是成功在南阳替太古公司扎下了桩子,在洋主管没到位之前,廖启德手上过的油水,可不比在广州偷梁换柱挣的少。 廖启德又舔了舔愈发干瘪的嘴唇,眼神却从张堂文身上挪不开,心头到底舍不下眼瞅中的东西。 廖启德干笑了几下,“那是,那是,毕竟是先生心爱之物,不过兄弟我真是奉命而为,还请先生多多谅解!” 这话一出,倒是把一旁的四儿吓了一身冷汗,他嚯的一下站直了身子,心头一惊,这孙子难道还想明抢不成? 张堂文皱了皱眉,心中也是犯了嘀咕,这廖启德难道是洋墨水喝多了也随了洋人的心性? 章二 廖启德站起身来,走到船舱后面,在行李箱中扒拉了老半天,寻出一方红绸,里面似乎包了什么东西。 张堂文和四儿正诧异着,廖启德捧着那物件来到跟前,手一抖,却是一把银闪闪的左轮手枪。 饶是张堂文也是行伍之间淌过道的,却也没见过这么短小精悍的手枪。 廖启德宝贝似的捧着那把枪,伸到张堂文面前,“这是美利坚柯尔特公司为美孚公司高层人士订制的左轮手枪,兄弟我也是费了老大劲才从洋大人那换来的,本来是准备用作防身的,今日为了洋大人的偏好,兄弟我愿意与先生以物易物!若是先生乐意,我这还有十余发子弹和斜挎的枪套,也一并送上!” 四儿盯着那左轮手枪,暗暗吞了口唾沫,他想起城边那营驻军,各个还都扛着锄头般大小的长枪,也就骑马的管领腰间佩着把手枪,却也看起来远没有眼前这左轮手枪排场(俚语,气派,拽的意思)。 张堂文也是一愣,心道:“我一正经商人,要这水火之物何用?” 廖启德见张堂文不答话,连声催促道:“眼下世道不太平,匪患不断,南方的革命党听闻也陆续向北方渗透了,万一闹将起来,先生名门大贾,留着此物防身,未雨绸缪也好啊!” 四儿瞅了瞅老爷,觉得这一晚上了,廖启德就这一句像个人话。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也不知廖启德到底那句话说道点子上了,他从怀中取出廖启德心心念的鼻烟壶,大大方方地递了上去,“成人之美,善莫大焉,说到底思源也是戒了这嗜好了,管他洋人华人,留作收藏传世也算是个善终!至于这玩意儿!”张堂文看了四儿一眼,“先给你带着玩两天的吧!” “那是!那是!”廖启德慌不丢的把手枪递给四儿,毕恭毕敬地接过那鼻烟壶,宝贝似的死死攥在手中,“张先生慷慨,也算是解了兄弟的心结,人说山陕巨贾行商天下,端得是精明麻溜忠义两全之人,今日兄弟算是见着真神了!” 张堂文听得这假洋鬼子端出了逢迎巴结的真本事,也是心头一阵腻味,借口乏了,便歪在榻上假寐,听着耳边廖启德那止不住的暗笑,趁着船身的左摇右摆,迷迷糊糊竟也就睡着了。 稀里糊涂到了天方明,四儿从外面钻进来嚷道:“到了到了!老爷!”言语间那是止不住的兴奋。 张堂文连日奔波,却是有点上了火,强撑了撑快被眼屎糊住的双眼,让四儿搀扶着来到船头抿了把脸。 擦拭了一番,张堂文避着刺眼的晨光瞧去,已是到了南阳第一大港:琉璃桥码头。唐白河在这里与南阳城的内河:温凉河汇聚,一座数丈跨度的三孔石拱桥横跨在温凉河上,连通着南北驿道。 虽是清晨,码头上往来装卸的壮汉却已是接踵摩肩,五湖四海的各色洋货和麻布袋紧裹的粮米在一个个黝黑结实的臂膀上来往穿梭,南下的丝绸贩子和北上的糖盐商人在这里相逢,相互打探着行情,一幅热闹非凡的样子。 四儿站在张堂文身后,兴致勃勃地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湖北境内呆了个把月再听着这熟悉的乡音,甭提有多兴奋了。 张堂文立在船头,满怀心事地张望了许久,心情却愈发的低沉。 “老爷要在南阳会友么?我先去拾掇行李!”四儿正要回舱,张堂文却轻声说道:“不耽搁了,昨个没睡好,寻个小舟走水路回赊旗!” 四儿一愣神,这去汉口时老爷明明约了旧友,说返程时在南阳打旋儿,怎得又急匆匆地回去了? 琉璃桥码头是南阳南来北往的重要水路枢纽,寻个小舟还是不费事的,四儿寻了个年轻力壮的艄公,又把船舱拾掇了两遍,把张堂文请过来。 张堂文虚虚地与廖启德话了别,便坐上小舟,一路逆水行船从唐白河转了潘河,往赊旗镇而来。 一路上张堂文痴痴地立在船头,时而看着过往的货船,时而取了艄公的探棍试了试水深,倒把四儿辛苦置办的睡卧给晾着了。 四儿原以为张堂文是因为昨个没睡好,想补个觉,才选了这绕远的水路,结果看张堂文这架势,却似没个困意。 四儿站在张堂文身后,忍不住哈欠连连,二十出头,正当打的年纪,也难敌连日的舟车劳顿。 张堂文转过身,本欲吩咐个什么,见四儿的哈欠正打的舒爽,也是一乐,“你不是自诩猴精儿神么?怎得困了?” 四儿揉了揉通红了双眼,“我怕那假洋鬼子使坏,晚上没敢睡死,不然……” “不然能怎地?”张堂文扬了一下手中的探棍,甩了四儿一脸水,“睡就睡了,那廖启德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匪作盗的事应该还不至于!” 四儿借着甩在脸上的河水抿了一把脸,嘴中不服气地嘟囔道:“那假洋鬼子看上去就不是啥好鸟!还强换了老爷您的鼻烟壶,今个临走时还赖着子弹和枪套不想给,我哪是好糊弄的人,一把抢过来扭头就走!” 张堂文笑得直哼哼,“对!谁能糊弄你啊!你个猴精儿!” “就是老爷的鼻烟壶!便宜那孙子了!”四儿一脸的气倔。u看书 ww.uukanshu 张堂文却是咧嘴一笑,“倒也算不得便宜他,不过是镇平地摊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也就几吊钱。老师傅手底下练徒弟,用些边角玉料做的物件罢了,定然不会是独山玉,充其量用的俄玉山料而已!” 四儿顿时笑开了颜,“这么说的话,老爷咱还是赚了的!” “买玉凭眼力,那廖启德不过以为我手中定然不会是便宜货,这才走了眼,赶明要是有了行家指点,指不定捶胸顿足记恨我一辈子里!”张堂文幽幽地看着水面,自言自语道:“若是他在南阳扎了根,指不定还会打交道的!” 四儿敛了敛笑,轻声打岔道:“就他那做派,指不定混不混的下去里!临去汉口时,我听我那婆娘说过,自打光绪爷登基之后,南阳城老少爷们就一直反洋人,反洋货,那洋学和洋庙(教堂)都让砸了好几处,假洋鬼子这时候替洋人公司去南阳打桩子,岂不是线头落针眼,赶巧了嘛!” 张堂文笑着差点呛到,连声咳嗽了起来,四儿赶紧上前捶背,“老爷这趟走的日子久,身子没少受亏,等回了门上,让俺婆娘去灶上炖上几天雪梨银耳羹给老爷去去火!” 张堂文笑着望了望日头,这家乡的阳光,咋就是比外头的柔和呢? 张堂文伸出手掌遮在额头,山明水秀舟边过,鸟啼童嘻入耳廓,刹那间的心旷神怡让困乏的身子有了一丝的舒展,只不过离家越近,他心头的那块石头就悬得越紧,他眼中迫在眉睫翻天覆地的变动,也不知能不能触动那群端坐在山陕会馆里的老少爷们。 章三 赊旗镇,自明末清初以来,便为北通汴洛之动脉,南达襄汉之津渡,东衢闽越之咽喉,西连山陕之要道。 同治年间的太平军起义阻断两淮,让商品的南北流通受困,长江航运与运河漕运停摆,使得原本只是山陕商人长途陆运中转站的赊旗镇,一跃成为了南船北马、总集百货的水路枢纽。 南来北往的货商为了躲避两淮的战火,或走陆运取道南襄隘道自南阳北上,自荆楚南下,或凭借唐白河流域水系运力的发达,自赊旗登船由潘河、赵河驶入唐白河,汇入汉水直达长江流域。 随着太平天国的覆灭,以及长江流域通商口岸的开设,自赊旗走水路直达汉口,成为了天下行商特别是北方山陕大贾的最佳选择,“贩谷米桐茶至汉口,易盐而归,分销各岸”,行商带动了整个南阳盆地的迅猛发展,中心位置的赊旗更是一跃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商业中心,日益繁华。 这一点,山陕行商建在赊旗镇正中央位置的瓷器街上坐北朝南而立的山陕会馆,最能体现了。 张堂文坐在马车上,挑帘看向会馆门口那两杆直插云霄的铁旗杆和七彩斑斓的琉璃照壁,不由五味杂陈。 这世间繁华来也匆匆,不知去时又会如何? 张家这支扎根赊旗至今已有十余代人了,张家老祖从游方货郎时,便随着大迁徙,自山西洪洞县来到这陌生的中原大地,靠着骨子里的精明创下今日这般事业,乾隆年间还有旁支族人立了军功,提携着整个家族抬了汉旗,所以时至今日,老张家在赊旗的商贾之中,虽然不是家业最大的,却也是人人高看一等的一方名流。 张家宅邸就在赊旗镇城东头东裕街上,是座沿街八铺面入院四进出的大宅,深得晋商大院的风采,又融入了湖广小宅的精巧。 马车到了张家大宅门口,早有先头报信的家丁通传了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人,站在门口恭候着。 张堂文这人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下了马车虚虚地应了几声,便让人们散了,也不回内堂,先转去了自家粮行的临街门面。 粮行生意在张家,不过是旁枝末节。相比长驼队和棉花、茶盐生意,粮行不过是有个是由,营收够养活了几杆旁支末姓和家生奴才,更别说跟张家两大货仓比了。 主管粮行生意的掌柜张富财也是一愣,迎接大老爷的时候他一个旁支张姓都挤不到队伍前头,只能远远地立在门口站规矩,没成想大老爷居然径直来了这厢,顿时兴奋地直搓手,偷摸着回头招呼伙计们,“精神着点!老爷来了!” 张堂文满是心事的进了粮行,扑鼻的粉面味呛得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还好,并未嗅到什么腐朽馊味。 张富财是跟过张堂文他老爷子的,虽是旁支末姓,却因此缘故跟正房这支走的近些,管起事来,相比张堂文那几个叔伯兄弟,怕是还要用心的多。 “老爷安泰!”张富财领着一班伙计给张富财行了礼,知道他不喜欢规矩多,也就免了一套套的恭维,垂手跟在一旁等话。 张堂文捻起一撮小米,端在面前嗅了嗅,米香扑鼻,用手搓了一下,干燥但又不化粉,想来这张富财也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打山西来的沁州黄,粒粒饱满,色正味香,销路不错,镇上几家山西大户都是定时供应的,从不间断!”张富财凑上前一点,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张堂文点了点头,大眼一瞧,整个柜上湖广的稻子,陕甘的小米,东北的高粱,直隶的燕麦,又搭配了花红柳绿的各色豆子和各种粗粮,倒也是个粮米齐全的地儿了。 “东西倒是齐全,不过,我记得年前看账,营收倒是不怎么样啊?”张堂文一边剥开一颗洪湖的白莲米塞入口中,一边和声细语地询问道。 张富财迟疑了一下,这账面不行的原因,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这粮行一贯不被重视,只要不赔钱也就没人问,长年以来都成了习惯了,怎么今天忽发奇想的问起来了呢? 为了下火,张堂文特意没将白莲米拔芯,满口的苦涩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在张富财的眼中却是如嗔怒一般唬人,反正左右也不是他张富财生意做歪了,索性全倒出来说了。 “咱这赊旗镇,本就产粮,光绪爷还在位的时候就连年丰收,米贱不上价,也就这些稀罕物件好销,但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这稀罕物件也不是就咱家有,所以…” “所以就账目平平?那别家粮行风生水起骡马列队,货船成行,是在赔钱赚吆喝?”张堂文听得张富财这明显的推诿,言语间透出一丝不满。 张富财自然知道三言两语是糊弄不过去的,丰收乃是一地之情,天下遭灾的地方那么多,哪有粮米卖不上价的道理。 张富财默默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一下干瘪的喉咙,“咱家粮行虽然行货不多,但往年也跟着复兴号那些个大粮行南北倒腾过,口粮上的利虽然薄了些,好在北上的驼队用的自家人,一来一回稍带点别的,一年落帐上的也不少,只不过,这两年……” “嗯?”张堂文睖了张富财一眼,按常理,这不过二字之后有迟疑,怕是事涉情面了,张堂文冷哼一声,甩袖踱步走向铺门口。 张富财会意,小踮脚地跟出铺门外,悄声地说道:“这两年二爷说棉花生意好,把粮行的仓储占去屯了新棉,去年春上卖给江南厂狠赚了一笔,所以便一直赖着不还,uu看书 uukansh咱这粮行本就挣得少,更不敢跟二爷争抢,只能走走坐摊生意……” 张富财抬眼瞅了瞅张堂文,没见有什么神情变化,便接着说道:“会馆几位公爷在咱柜上支粮,原先也都是一旬一结,后来变成一月一结,去年年前推诿到年后再结了,原本柜上是不答应的,是二爷出面拦住了,说几位公爷做的都是大买卖,这起子小事拖到年后又不打紧,这才让去年的账面难堪了!” 张富财说完,见老爷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尾,呆立在一旁。 张堂文此刻却是在极力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只不过涵养习惯了,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露了真容,何况作妖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张家二爷:张堂昌。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富财一眼,本来张堂文就比张富财高的快一头,那凌厉地眼神更是把张富财看矮了许多。 “有事不言声,罪过自己扛!”张堂文说话时,唇上的胡须随着话语一上一下,放在张富财眼里,却像小时候挨过的鞭子一样,看得直晃眼,不自觉地便勾了头。 张堂文看了张富财这怂样,心中更是郁闷,轻叹了一声返回了正院。 张富财听着张堂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缓缓地抬起头来,胸中也是怨气舒展,这话藏心里好久了,今天总算是跟老爷吐了口,以老爷的精明利落劲,二爷这点小九九,怕是要翻船了。 张富财转身回到柜上,却见几个伙计都傻愣着望自己,不由眉头一皱,“杵在这儿作死呢!我不派活儿不知道自己动是吧!指一堆吃一堆,憨货!” 章四 张堂文从张家正门穿过堂屋,来到正堂,二房张秦氏三房小张氏正围着正房太太张柳月娥打旋儿,想来又是些后宅的琐碎事。 这会儿张堂文是又累又乏,心中还有一竿子事儿,全然没心情跟这三个婆娘粘牙,冲着张柳氏问道:“堂昌又混哪儿去了?” 张柳氏打十三岁进门跟了张堂文,深知他脸上那不动声色的阴晴,见张堂文连到堂下的意图都没有,便知这主儿心头是又窝了火的,忙起身笑道:“听门子说,小叔早上去了会馆,交代了晌午不等饭,想必……” 话没说完,张堂文扭身便出了门,那小张氏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思郎的年纪,本来见老爷入了门,正是满眼含春想要缠着晚上宿她处,没成想大太太一番话没说完,老爷就出门了,顿时将扫兴的挂落都迁在了张柳氏身上,满是怨恨地暗暗瞅了张柳氏一眼。 原本是三人凑一起约着晚上好好铺展一下给张堂文洗尘,遇了这一遭,顿时都没了兴致,张秦氏道了乏,领着贴身丫鬟回了房,小张氏却连话都懒得说了,自顾自地走了。 只留着张柳氏坐在偌大的堂屋里,心中暗自担忧起来,这兄弟俩莫不是又要吵闹了么? 这张家两兄弟相差不过四岁,却是真的面和心不和。 自幼,张堂文喜静,好读书,善风雅,张堂昌喜闹,舞刀弄枪扳树抓鸦是好手。俩兄弟原本也没啥过节,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那年,张堂昌还年轻,和戏子耍风流不避人,被张家太老爷吊在祠堂里拿鞭子抽,一边打一边拿来跟张堂文比较。人呐,就怕被比较,一来二去整个张家人都捧堂文贬堂昌,渐渐的俩兄弟也生分了,暗自心底落了怨念。 再后来张堂文继承了家业,张堂昌落了个吃喝不愁游手好闲,到处惹事生非,逼不得已张堂文将弟弟托给了行伍中同乡,入淮军历练,没成想李老中堂(李鸿章)仙逝,淮军旧部纷纷遭人落井下石,张堂昌受不了亏,混在遣散人员里又跑回了赊旗。 也许是在军中成长了,顽劣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张堂昌初回赊旗的几年倒也安分守己,加上张家生意越做越大,张堂文索性将花行交给弟弟打理了,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 往日里看账花行短缺之处自然逃不过张堂文的眼,但毕竟是亲兄弟,肥水没留到外人田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今天张富财说的这起子事,却让张堂文心中有些不安。会馆里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张堂昌虽是有些小聪明,骨子里却是个浪荡心性,屯绵这种事定然是得调动大笔资金的,账上库银没见大动静,这小子难道敢用会馆票号的钱?利息是小,万一折了本,说起来还是张家二老爷,到时救也不救? 张堂文从后院穿堂到前院,四儿正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挂搭着枪套显摆呢,前后院一群半大娃娃围着,一脸的羡慕,其中还有张堂文膝下的次子,年方十二的张春寿。 四儿正在一眼得意的显摆,冷不丁瞅见张堂文面无表情地站着,慌忙喝散了孩童,取下枪套默默走到张堂文跟前。 “这东西乃是水火之物,去后头交大太太好生收起来!”张堂文低声呵斥,让四儿不由自主的缩了脖子,不怒而威说的就是张堂文这种人。 张堂文来到前面门房,让门子备了马车,径直来到了瓷器街上。 车轱辘吱吱吖吖的叫唤着,老街上大青石参差不齐错落铺就的路面显得愈发的颠簸,印象中总是走走停停的瓷器街,如今行车走马倒是畅通了许多,但是对于经商多年的张堂文来说,这反倒并非什么好事。 到了山陕会馆门前,早有会馆的门子赶上前来接住马头,一边迎了张堂文下车,一边引着车夫到凉亭喝茶。 张堂文站在门牌下,抬眼瞅了一下骄阳,整了整衣冠,绕过照壁,直奔大拜殿。 顺着甫道走进大院,远远就看见张堂昌正与几个会馆老人正在西廊下喝茶闲聊,张堂文却并未打招呼,径直入了殿,殿中值守自然是熟识他的,连忙递上三根长香。 张堂文站在大拜殿中,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将香平推胸前,朝着殿上的各路牌位默念了一番,又施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香插入香炉内。 这堂上供奉摆放着山陕会馆自筹建以来各路乐输纳捐的西商(山陕商人的旧时统称)牌位,凡是在赊旗镇经停的西商,都会来山陕会馆大拜殿上一柱高香,感激先人留下的庇护。 张堂文这支老张家的牌位,就在这堆小山似的牌位中,第二阶的地方放着。 张堂文转过身,西廊那群人已经远远地走了过来,看来早有人去通知了。张堂昌远远抱了拳,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捏着嗓子学着戏腔,“哥哥回来了!真是想死弟弟我了!” 张堂文哼了一声,冷笑了一下,“你这调子三分像京戏,三分像越调,只不过小时候没练过嗓,一张嘴就变了秦腔!” 张堂昌已是被取笑习惯了,莞尔一笑。 张堂文朝着弟弟身边的那群老客拱手施礼,心里却是暗暗叫苦,这五个喝茶的,除了自己弟弟竟有三家票号的东主和大掌柜,这小子看样子玩得挺大啊! “蔚盛长”大掌柜胡东海是个胖子,u看书 .uanh 这还没入夏,走几步路便已是满脸流油,头顶着瓜皮帽,身穿着红绣缎褂子,看起来就像个被破了口的红瓤西瓜。 胡东海一脸憨笑,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思源兄(张堂文表字)这遭去的可不短啊!年后一别这都快入了夏,想必那汉口的莺莺燕燕远胜咱这穷乡僻壤吧?如今汉口成了洋人的口岸,思源兄此番没开开洋荤?” 一杆子人都哄笑了起来,张堂文早已习惯了这些插科打诨,也学着弟弟那般随口来了句元曲:“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 众人又是连声哄笑,胡东海捂着摇摇欲坠的肚腩,指着张堂文笑道:“到底是张家哥哥,这调子起的是比弟弟强!” 张堂文也是陪着笑了一会儿,才清了清嗓说道:“此去汉口见识一番,堂文心中多有感慨,想请会馆各路挚友一叙!” 胡东海楞了一下,转脸笑道:“接风洗尘这是应该的,不消说!兄弟几个也会安排的!” 张堂文轻笑着摇了摇头,“实是有话商议,还请胡大掌柜受个劳,知会馆上一声,请各位行首到福建饭庄,晚上堂文斗胆做个东,咱们畅谈一番!” 胡东海虽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张堂文一向行事谨慎,既是招呼同乡行首畅谈,却又不选在会馆而去饭庄,摆明了非请勿到嘛! 不过话说回来,他张堂文做东请客却让我胡东海出面请人,也着实是看得起我胡某人了,想到这儿,胡东海乐呵呵点了点头。 章五 张堂文与众人谢礼,悄悄瞪了弟弟张堂昌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后殿暖阁。 暖阁中供奉着武财神:关羽的牌位,张堂文上了香,轻声地把心中的怀疑问与张堂昌。 张堂昌倒是坦荡荡,随口就认了,“花肯定屯了,这年月新花的价格三天一个价,别看去年咱这边收成不错,我都打听过了,别的地儿都遭了虫害了,等今年雨季来的时候,新棉未下,花价绝对翻一番!这不比什么买卖都强?!” 张堂文借着暖阁的油灯亮光,幽幽地看着张堂昌,“连你都能看出来的商机,别人难道不会下手么?!” “看到了又如何?谁能有我们钱多?胡胖子和那几个掌柜都全力支持我,黄河以南的棉花我都包圆了,这次赚翻了,咱家大宅还能再拓个三四进!”张堂昌一直不习惯他哥哥的这种语调,总想教训人似的。 张堂文心头的肉突突地跳起来,这个弟弟虽然散漫,信口开河却不是他的本事,他敢说的出黄河以南的棉花被他包圆了,那便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几个票号是怎么参与的?!入股?借贷?还是私家投机?”张堂文默不作声地用香拨动着灯芯。 张堂昌已是敛了笑,以他对哥哥的了解,问这么细,定然是有想法的。 “你这趟去汉口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这棉花……” “我在问你话!”张堂文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暖阁中回荡,显得有些急躁,灯芯猛烈的挑动着,俩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晃动。 张堂昌吞了口吐沫,“我跟票号对半,胡胖子有钱,拿的私财,其他几个本来不愿带着玩,胡胖子胃口大,一定要吞完全部货,这才拉进来的。他们几个应该是偷摸着动了票号的本金!” 张堂文心中的石头这才稍稍放下了,不是借贷就好。 张堂文将手上的香丢到一旁,扭脸看向张堂昌,“汉口开了口子,洋人的东西蜂拥而入,如今的朝廷既无心也无力再阻止了。棉花又不是大清才能种,别地儿遭灾,谁知道外国是不是丰收!这种年月,投机的事不敢再碰!你忘了爹曾经讲过,徽商胡光墉(胡雪岩本名)是怎么家破人亡的么?” 张堂昌自然是没忘,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然怎么能背着哥哥干出屯绵花这事,他冷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下各织布厂的存棉都还没用完,绵价正是低谷,屯绵已成事实,除了祈祷别出篓子,也别无他法。好在这次张堂昌并未用到借贷的钱,便是把整个花行赔进去,也不至于伤及张家根本。 但是张堂文今晚想在饭局上说的,就不仅仅是伤及他张家一家根本了。 福建饭庄,其实是福建商人设在赊旗镇的福建会馆,位于全镇地势最高点瓷器街南端,坐西向东,其格局为集茶楼、饭庄、客房、娱乐为一体的一进二群楼庭院,整体建筑布局为“日”字形,寓“日日高升”之意。上下层均有檐廊、明柱,额枋、雀替雕饰简练,古雅清秀。上层明柱围栏相连,楼内靠两山设木制扶梯。西楼五间为主楼,前设棂花格扇,明柱围栏,顶部两山风火墙高耸。楼下供妈祖、关帝牌位,以祈佑行船风顺,利市生财;二楼为会馆同乡公议之所。中院过厅楼五间,前后壁有木隔扇花格亮窗,檐廊、明柱,围栏与前后陪楼相通,楼下为宴会厅,楼上为茶园堂戏怡乐园。前后院南、北各有陪楼三间,为接待旅客的客房。临街楼五间,下层中为过厅,两边为饭庄,楼上为餐厅。上层楼檐下悬一匾额,浮刻“福建同乡会馆”六个斗方金字;下层中间楼檐下也悬一匾额,浮刻“普海春饭庄”五个大金字,其意为“四海为友,万家皆春”。 福建客商随着海禁的解除和长江航道的恢复,走南襄道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时任福建会馆的管事丁楚一索性将会馆的优势项目:餐饮放大化,从京城请了好几个福建籍的名厨掌勺,生猛海鲜活色生香,日日夜夜飘香四野,久而久之反倒让赊旗人忘了这处原本该是行商落脚叙乡音的会馆,都改口唤作“福建饭庄”了。 张堂文与张堂昌站在福建饭庄门口迎客,春末日头下山的早,凉意渐渐起来了,张堂文偷瞄了一眼张堂昌的打扮,锦绣里衬外面套个翻毛坎肩,乍看起来要比他这个大老爷还有牌面。 张堂昌回眸瞥见张堂文的眼神,咧嘴笑了笑,“东北过冬雪貂,趁着没死透扒拉下来的皮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呢!你要喜欢,回头让人从关东带套回来!” 张堂文毕竟也不是全才,皮料这块是真没一点眼力劲,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随了父亲,就喜欢大褂子,短袍子,三季瓜皮帽,入冬毛毡子。 张堂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这个哥哥,继承了张家那么大产业,手上动动指头就能调动几万两活钱,住着五亩八分四进出的宅子,驼队、茶行、粮米油盐加一块不算佃租一年能进十几万雪花银,打扮的却跟个老学究似的,若不是身上那身紫缎面还能看出是个有身份的人,扔到大街上都寻不出来。 张堂昌朝着哥哥方向侧了侧身,半开玩笑似的问道:“屯棉花可把我的老底儿都掏光了,你也不好奇我哪来那么多钱?” 张堂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对眼,自顾自地说道:“老鼠入锅,吃一点算一点,只要不坏汤,搭斥(俚语,搭理的意思)他干嘛?” 张堂文回头瞥了一眼一脸坏笑的张堂昌,“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也是张家二老爷,我张堂文的亲弟弟,一年百八十两利钱,怕是还不够你打三圈牌九!”张堂文默默地提了一口气,uu看书 .ukans无奈地长叹了一阵子,“难道我这个做哥哥的,真要像爹说的那样,一点油水不让你沾么?” 张堂昌噗嗤一笑,也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长伸了一下懒腰,脸上却没了一丝笑容。因为在他心里,对他哥哥的这种大度,可没丁点感激,在他眼里,张家的祖产,该有他张堂昌一半的! 西商驻赊旗的魁首们陆陆续续到了饭庄,几位年长的一到,张堂文便陪着去了楼上,留下张堂昌接应后面的人。 张堂昌等着把最后一个到的客人接上楼,冲着里面主陪位置的张堂文施了个眼色,便离开了福建饭庄。今晚上栖凤楼会来一批新娇客,去晚了好货色指不定落哪个丑角手上里,这种捷足先登的事,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张堂文自然知道张堂昌也没别的啥事,无非玩玩小牌逛逛窑子,对于这年月的商贾子弟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 更何况这会儿满座豪商巨贾,他想拦张堂昌也脱不了身啊! 酒过三巡,起筷。 商人的宴席不比官宦,没有那么多礼数规矩。各家经营各家的,便是同行,也讲究宴席之上不谈行市,加上福建饭庄的刚好推上了几道新京菜,管事丁楚一还亲到后院起出一坛珍藏多年的绍兴老花雕,一时间雅阁中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倒是让原本准备说两句的张堂文有些插不上话了。 张堂文在这喧闹嬉笑声中茫然自失,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预感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 不过,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印证了他的想法。 章六 酒席上的人们都还在交头接耳推杯换盏的时候,坐在主宾右手边第三位的“大升玉”掌柜常友林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常友林虽然年不过四十出头,但“大升玉”毕竟是山西祁县常家“五大玉”之一,常家可是西商走茶道的魁首,所以常友林这个大掌柜起身,还是让一桌喧嚣立式静寂了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瞩目过去,等着看这个巨商大掌柜说些什么。 常友林端着酒杯环视了一圈,微微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今儿本该是咱们设宴,为思源兄洗尘,却不想让他抢先组了局,着实是失礼得很。不过,也得亏思源兄面子大,咱西商前辈行首今个都齐聚一堂了,待会儿思源兄必然有高论商议,小可在这儿趁着人齐,抢个先儿,还请思源兄和诸位多多包涵!” 众人都是一愣,这张堂文组局,必然是有事商量,大家伙都是门清,但你这又是“人齐”,又是“抢个先”的,葫芦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呢? 张堂文也是默默地抿了一下唇,心中已是猜出个大概来,这常友林大概是猜不着自己今晚到底是说些什么,祁县人讲究“丑话儿说在前,报信儿坏打头”,这即是抢个先,怕是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了。 常友林顿了顿,朝着席上的众人拱了拱手,“咱大升玉在赊旗镇开门扯杆子也有年头了,承蒙咱许多个同乡友商的帮衬,没能给咱们山陕行商争多大脸面,却也恪守了本分,这些个年茶叶生意不景气,朝廷偏俄商的紧,厘金局那边还使劲盘剥,账上亏了两年多,今儿个接了总号的电报,大升玉,这个月怕是要在赊旗镇撤店了!” 常友林说完,端起手上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环了一圈一饮而尽。 桌上还是有几个人绷不住情绪,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常家要撤柜,这可是谁也想不到的。 在座的除了几个同样是走茶道的大掌柜,别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西商茶行魁首,居然沦落到要撤柜的地步,而且撤的还是这“万里茶道”最重要的水陆中转站的柜。 张堂文虽然猜着不是什么好消息,却也没想到居然是撤柜,这就好比住家户要卖房,不是要迁徙就是家无余粮。但这常家除了“大升玉”,还有四大玉啊,便是茶叶生意不行了,那“大德玉”在光绪十一年就改组成了票号,经年积累也是堂堂山西十大票号之一,怎么就至于要在这儿撤柜了呢?虽然如今茶道走赊旗的已经不多了,但沦落到撤柜的地步,只能说总号手上都已经空了! 常友林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心知这话迟早是要说的,索性说到台面上,也省得旁人胡思乱想以讹传讹。 “我虽然一年没回总号了,但家里叔侄总有书信报信,这次全面撤柜,总掌柜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账上连工钱都快支不出来了,更别提各地掌柜的红利了!”常友林放下酒杯,抖了抖袖口,“前年个,海参崴那边通了火轮车,走铁路直跨西伯利亚,长毛(西商对俄国商人的蔑称)走茶朝廷是免税的,咱家走茶却要出重税,如今长毛直接进山收茶,走江运出海,自海参崴走铁路回国,成本仅是咱家的三成不到,这生意,怎么做?” 座上几个走茶的掌柜也是面面相觑,相比常家重心在北面,他们这些重头在国内的,受到的冲击要小的多。但是他们心中更是明了,常友林这番话还藏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没说:俄商采用蒸汽机压制砖茶,每日产量可达八十筐,废品才是百里出五,相比之下西商采用的手工压制,每天的产出仅为不到六十筐,却有四分之一的损耗。 常友林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思源兄,不恭的很,还请见谅!” 张堂文顺势起身回礼,“哪里话儿,太见外了!” 张堂文请常友林落了座,看了看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儿个请各位来,一来是都忙,许久没聚了,坐一桌乐呵乐呵,二来,堂文此去汉口,感触良多,想着跟大家伙聊聊,通通气!” 胡东海坐在副主陪的位置上,本是个把门的地方,身后的过堂风吹得正凉快,此刻不知怎得竟有点一身燥热了。 “汉口开了禁,肯定毛子(百姓对西方人的统称)比以前更多了,新鲜玩意儿一定不少吧?!”胡东海取了热毛巾,拭了一下嘴。 张堂文微笑着看了看胡东海,心头稍稍定定了神。 “汉口现在是什么情形,想必不用堂文一一描述了,各位东家、掌柜只要以前看账目,就该知道过咱赊旗的行货,无论南来的北往的,都走的是潘、赵两河,沿唐白河入汉水,抵达长江口岸:汉口。”张堂文看了看瓷器街“景裕轩”的东家赵德胜,“赵老板留意到没有,京瓷到手的价格,已经没了优势?” 赵德胜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还是品味方才常友林的话,冷不丁被张堂文点了将,有点措手不及,“恩?啊?是!” 赵德胜缓了缓神,“往年走瓷器,无论京瓷还是从广州贩的琉璃瓶,咱家都是货到即空,这两年冷不丁的被几家洋行挤兑的腰疼,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同样一批货,这些长毛们竟然价钱比我低两成!” “因为他们走了铁路!”张堂文冷笑了一下,“对么?” “呃,对!”赵德胜点了点头。 张堂文却没接着往下说,看向做生丝的“广昌隆”赊旗分号的大掌柜杨光俞,“广昌隆的货,如今经咱手的还如往年一样么?” 杨光俞倒像是悟到了什么,uu看书 .uknuo嘴巴张了张,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前年已经不到四成了,特别是洋行收的货,都走了铁道了!” 桌上的都是绝顶聪明的西商头脑,顿时明白张堂文今天是想议什么了。 坐在主宾上首的年月花甲的老者轻咳了一下,众人纷纷停下议论,瞩目过去。 这个老者,就是“玉隆杰”的东家党苍童。这“玉隆杰”乃是从“合兴发”分出来根红苗正的木行魁首,说起这“合兴发”,不但买下赊旗镇南北太平街所有铺面,购置良田千顷,嘉庆皇帝还向“合兴发”钦赐过“良田千顷”匾牌,更重要的是,捐建山陕会馆时,“合兴发”曾一次捐银一万两,风头一时无二。 虽然闹太平军那阵子,“合兴发”党、贾两家分招牌,有些商号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这“玉隆杰”却在党苍童手上重现了昔日“合兴发”的荣光,再次成为了赊旗木行的魁首,也顺利成章成为了众人眼中“合兴发”的衣钵传承者,所以备受尊崇。 党苍童向后靠了靠,抬眼看向张堂文,“商道无常,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赊旗镇繁华的久了,遇些坎坷波折也很正常!” 党苍童微微一笑,露出那残缺的门牙,“火轮车也好,海运也罢,张老板支下这么大席面,又说了这些个话,莫不成是想说,赊旗商路到头了,劝咱们回老家种田吗?” 张堂文听了党老这不软不硬的话,心头不免咯噔了一下,额上不知是因为屋里炭火旺了还是心里闪过了一丝紧张,竟是浮起了一层细汗。 章七 党苍童的话,虽然没有明确立场,张堂文多少也是猜得到的。 “合兴发”分招牌,也正是遇到了闹太平军那阵子,岭南木料因为运输问题无法北上,党、贾两家意见不一,这才分了家。 无论党家还是贾家,多有苦于世道,转行、置田丢了招牌的,也就“三义发”和“玉隆”系仍留守太平街,以图东山再起。而结果很明显,漕运和江运的停摆,反倒让南襄道一跃成为了新的南北通途,“玉隆杰”也成功再现了“合兴发”的盛况。 站在这一点上,党苍童最后的那句反问,简直就是在暗讽他张堂文大惊小怪。 张堂文低头端起茶盏,默默润了一下嗓子,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堂文在汉口半月,京杭铁路货运之繁复,令人瞠目结舌!朝廷前不久赎回了铁路的所有权,货运局不再优先为外商排车,北货南下自京畿直达汉口,或轮渡出洋,或南下两广,运途之畅,亘古未有。火轮车运力之强,非骡马可比,时日更是快了不止一倍,南襄道之便,早已荡然无存!”张堂文的语速并不快,在座的众人却能从他的抑扬顿挫中听出满满的焦虑。 党苍童皱了皱眉,品茶不言。 胡东海的小眼琉璃珠似得转了转,在一旁应声道:“说起这铁路啊,前些个回总号,还听说在那几个往日不起眼的小地方,照往常都是入不敷出的分号,如今竟是咸鱼翻了身,到账一看可把我们这些个老人儿给惊住了!” 座上的几个票号掌柜连忙凑上来问长问短,胡东海显然很享受这种待遇,眯着眼嘀咕道:“郑州,雍正朝那会儿还隶属于开封府的,光绪十三年才升直隶州,去年一汇帐,知道开封分号才是他的几成么?” 胡东海得意地瞅了瞅好奇的众人,默默地抬手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四成!众人都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开封府分号才是郑州的四成? 张堂文此时心中却是明镜似得,早在汉口时,他托人寻了全国铁道图,郑州这个躺在铁道十字路口的小地方,给张堂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说到底,胡东海这个四成,即便是实情,也是恰好赶在了这档口了。 一来郑州商贾连年增多,票号生意自然见好;二来开封府连遭大灾,又是水患又是虫灾,当地哪里存得住银子,留住也得被朝廷寻个事由给盘剥了。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其实今天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这个让他无比焦虑的难题抛出来,议一议,共同想想法子,若能找到方法扛过去,自然更好,若是没法子,求变更是迫在眉睫的了。 运载行的驼队,第一个跃进了张堂文的脑海。那批牲口往日走西口是着实出了力的,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无论是成本还是时效,都再无竞争力了。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党苍童默默地合上了茶盖。 “卢汉铁路(京汉铁路在建时的旧称,1906年全线通车后改为京汉铁路)又不是今年才通的车,若真是会伤筋动骨,那赊旗镇的这些个商家,还能撑到现在?”党苍童的声音不大,苍白的山羊须显得有些发颤,“便是南北路不走南襄道,往西呢?入川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堂文心中暗暗一阵叹息,但话题引到这儿了,又不能不往下继续说,“京汉铁路的甜头,地方官员和朝廷早已尝到了,眼下举国之力正在发展铁道建设,官办川汉铁路就等确定路线了,京张线眼瞅着就通车了,若是我们仍在这守着旧时水陆货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在座的商贾,真正了解过铁路运输的,倒真没几个,只是知道用火轮车运货成本降到原本的两三成,即便是绕了远,时日上也要快了许多。而由于信息的闭塞,对于当前举国兴建铁路的信息有点后知后觉了。 “那依着张老板,是个什么章程?”党苍童捻着须,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尴尬地舔了下嘴唇,既然问到这儿了,说全无打算倒有点像推诿了,“堂文以为,再像往日那般倒腾行货,吃商路便捷的老饭,怕不是有些作茧自缚,堂文眼下没有拿定主意,但心中不外两条出路,要么把生意重心挪去铁路沿线,要么求变,放下南北通货的生意,兴业置地转作地方生意……” “行商变坐贾,张老板这法子不太高明啊!”党苍童冷笑了一下,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也是顺势闭口不言了,这转变之法岂有家家户户相同的道理,隔行如隔山,张堂文自问并非是商家奇才,也不敢在众商贾面前指点江山。 赊旗镇七十二街,三十六胡同,大大小小商户近千家,家家情形又各不相同,面对同一个难题,又岂能以一应对。 胡东海此刻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在座众人的阴晴脸色,捏着葵花籽得意地磕剥着。 张堂文瞥了胡东海一眼,心中有话,却在犹豫要不要说。 汉口洋人开办的银行,张堂文虽然没进去过,但听人介绍过,这可以算是票行的头等大敌了。但对于票号,张堂文一向没什么研究,又本着老太爷“言多必失”的训斥,思量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宴席上的菜渐渐凉了,虽然屋里的暖炉把整个雅阁都哄得燥热,可座上众人却是各怀心事,心境更是像掉了冰窖似得哇凉哇凉的。u看书 .uukanshu.cm 党苍童虽然无言以对张堂文所说的现实情况,却仍旧对心中那份固执抱有一丝侥幸。 即便是席终人散,他都没有给张堂文一丝好脸色,就像这个对赊旗镇,乃至对整个唐白河流域下达的死缓通知,是他张堂文造成的一样。 张堂文与胡东海站在福建饭庄的门前,送走一波又一波默默无言的同乡友商,凉风穿巷而过,吹得胡东海不由一缩脖子。 “思源兄今日可算是露了脸了,做了这个敲铃人!”胡东海刚好站在灯笼的侧前方,让张堂文也看不出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这话儿里也能听出来,那淡淡的嘲弄之意,“你可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东奔西走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尾,长舒了一口气,“胡老板这是哪里话,堂文不过也是想集思广益,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重兴商路!” 胡东海笑了笑,提了一把腰带,“时候不早啦!思源兄差旅劳顿,这一回来就忧心此等大事,东海也不说请思源兄去谈风月了,明儿见?!” 胡东海转身便摇着辫子走向一旁的马车,张堂文还是忍不住喊道:“胡老板,此去汉口,各大票号风声鹤唳,听闻朝廷新办的银行已经在浦东口岸成立了,洋人的银行也陆续着手在中原插旗了。这日后,大手笔的买卖可得留个心儿了!” 胡东海呆立了一下,回头拱了拱手,便上了马车。 张堂文望着胡东海的马车渐渐远去,抬头望了望黑漆马虎的天,这都春末了,天咋个还这么冷呢? 章八 张堂文回到张家大宅,夜已深了,正房张柳氏与长子张春福仍在正堂候着。 张堂文十五岁迎张柳氏进门,十八岁随着张家老太爷走南闯北,坐过柜台,押过货车,背得四书五经,随口吟诗作对,除了秉承家训没考过功名,也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儒商了。做生意上面更是青出于蓝,将老张家的祖业发展的有声有色,宅子也是一扩再扩。 但偏就是在子嗣上面紧张得很,张柳氏出身名门,祖父曾出任山西布政使,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家闺秀出身,夫妻恩爱和睦的很。只可惜入门后近十年无所出,张堂文这才纳了二房张秦氏。 张秦氏也是本地富户的次女,陪嫁的货车硬是前头进了院,后面还没入城,肚皮更是争气,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只可惜第三胎时难产,大人保住了,儿子却没了,还落下根,再不能生育了。现在这个长子张春福和次子张春寿,便是这个二房张秦氏所出。 至于三房小张氏,才过门没几年,虽是年少貌美,出身却不比前头两位,家父不过是南阳城郊一穷学究,经张堂文的老友搭线,才入了张家门,所以小张氏牟足了劲想要生个儿子抬抬地位,结果几年了却也是颗粒无收。 张柳氏与张春福见张堂文回来,赶紧站起身来。 张春福已是年近十五,随了老张家的瘦高个,站起身比张柳氏高了一头。 张春福恭恭敬敬地朝着张堂文躬下身,问安。 张堂文只是随口“恩”了一下,算是儿子的恭顺收到了。 张柳氏微笑着看向张春福,“夜深了,老爷也平安到家了,福儿就回去歇息吧!不用在此立规矩了!” 张春福愣了一下,瞅了瞅他爹的脸色,轻声说道:“那就有劳大娘了!我先去了!” 张春福转出了堂屋,张堂文刚在太师椅上坐下,便有下人从后院过来,小声报着:“床铺好了,老爷、夫人可以歇息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转到张堂文身后,默默地为张堂文揉捏双肩。 张堂文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随口吩咐道:“洗脚水烧热点,乏得很!” 下人应声去了,张柳氏一脸窃喜,却又不便显露,只是揉搓着张堂文厚重的双肩。 张堂文轻笑着拍了拍张柳氏的手,“出去日子久了,乏得很,今晚就不去西屋了,宿你这儿!” 张堂文牵过张柳氏的手,拉到面前,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一样,捻着张柳氏葱根似得手指,“转眼都二三十年了,当年的巧劲还拾得起来么?” 张柳氏脸上一阵绯红,娇羞地却不知如何作答。 张堂文喜欢的就是这种娇柔不做作的大样,若不是现在不像年轻时那般身强力壮,真就像当年入洞房那般,将这娇小的张柳氏一把抱起了。 小别胜新婚,旧榻迎新梦,连着近半个月了,张堂文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以至于一贯闻鸡起舞的他生生错过了第二天的晨汤。等张堂文换好张柳氏准备好的大褂,来到正堂,三房太太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准备吃早饭了。 老张家规矩多,虽然家训不许考功名,却没耽误子弟学文章,而且不同于别的商贾之家,老张家的子弟天不亮就得起床背文,从无懒觉一说,所以在早饭前便有了晨汤一例,无非是一些补气养元的羹汤之类,已备早起读书饿的慌。 张堂文也是自幼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天不亮就挣了眼,一日四餐规矩的很。 今天误了晨汤,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刚好来到堂上又碰见小张氏在敷衍张柳氏功夫不减当年,也是脸上有点温热。 张堂文净了净手,见众人都还站着不敢落座,便自我解嘲道:“今日是我先乱了规矩,不用站着了,开吃吧!” 众人难得碰见张堂文这么放松的时候,顿时心头松和了许多,纷纷说笑起来。 张堂文慢慢坐下,忽然有些反思,是不是先前自己太过严苛,以至于今日反倒感受到了一丝寻常人家该有的轻松氛围。 两个儿子以往没少被父亲敲打,便是放松了些也不敢高声放肆,默默地用油条蘸着酱豆塞进嘴里。 张堂文将面前的豆腐脑花一口气喝下,才似乎浇灭了体内的焦热,又夹起一块春笋片放在嘴中嚼起来。 张秦氏用的快,一块枣糕一碗羹就停了。她一边用手帕擦了擦嘴,一边宠溺地望着两个宛如戏中唱的天兵天将似得儿子。 张柳氏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看张春福,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上的筷子,碰了碰身旁的张堂文,“福儿已经快十五了,是时候该给他找个……” “着什么急啊!这事儿晚点再说,不着急!”张堂文嘴里的春笋似乎有点老,嚼了半天却只能吐了,“这笋怎么回事儿?灶上那俩是不是懈了劲儿了?不想干了早点说,福建饭庄刚好有俩厨子不错,也没贵几个钱!” 一旁伺候的下人一缩脖子,便是不干他们事,也被吓得不轻。 张柳氏拿起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张堂文的手背,“便是老了,管厨子什么事,菜又不是他们买的!” 小张氏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赶忙把嘴里的半截油条退出来,看向上首,因为张家现在负责灶上采办的是她娘家哥哥。 张柳氏心思却没那么细密,也完全没看到小张氏的眼神,瞅着张堂文说道:“我说的不是给福儿娶亲,uu看书 wwuuansh 是该给他请个专门的先生了!” “恩?”张堂文轻轻抢过张柳氏手中那支筷子,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老张家私塾的先生教不了这个小畜生?” 张春福端着豆腐脑花正饮着,闻声猛然被呛了一口,哩哩啦啦洒了一前胸。 “说什么话!福儿功课好得很,只是那先生毕竟是个老学究,眼下洋玩意越来越多,咱在这地界儿颇有点坐井观天的味道,我寻思着是不是让福儿去省城见识见识,或者请个大才回来,不能让孩子们也一头扎进咱这小地方,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孤陋寡闻!”张柳氏的语调一如当年一般温婉,听得张堂文通身舒服。 只是张柳氏再一次忽记了小张氏的感受,方才的一番话颇有点刺中小张氏的心结,毕竟她的父亲也只是个老学究。 张秦氏心头也是有点不悦,凭什么送我儿子去省城啊!哦,她也没儿子! 张堂文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张春福,寻思了片刻,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炸藕夹,“你说的对,眼界开阔点是对的!” 张堂文又瞥了张春福一眼,将炸藕夹放在张柳氏碟子里,柔声说道:“不过,省城太远,有个闪失照顾不到,就让他去南阳吧,我听说有个先生从京城回来的,正在兴新学,让这小子跟着学学去!” 张秦氏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亲昵地看向张堂文,“老爷说的这是哪位先生啊?” 张堂文昂头回神想了一下,“别人介绍的,我也没见过…” “名字总有吧?” “好像叫,杨鹤汀!” 章九 张堂文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歪靠在轿厢中假寐。 在启程往南阳前,他到底是招架不住小张氏的软磨硬泡,终究连着去西院住了两晚,折腾的这会儿耳朵里还是嗡嗡响。 不过好在临行前强撑着精神,到过载行,安排了一下清盘的事。所有的骡马、长驼,架子车一律比市价略低三两吊钱的价格尽快处理掉,只留了个别的留作其他行当自用,两个码头的精壮劳力,统一组织了派往城东的田地垦荒,单身汉三亩,拖家带口加一亩半,租子也比寻常人家收的少。 至于打置换来的钱,依了张堂文的意思,在城东门口买下了一大块坑洼地,安排张富财找能手垫瓷实了,建成新米仓。 张堂文揉了揉有些发晕的脑袋,国家再乱,粮食毕竟是百姓离不了的命根子,洋商再便利,这土生土长的庄稼,难道还能卖的比眼前的便宜? 从在汉口时,张堂文就留意到,各种行货洋商都会囤积,只有各种豆米粗粮很少积压,大多转手便出了洋,而且汉口出现了大量两广和苏杭的酒商,前来汉口寻粮源。张堂文的直觉告诉他,粮食,会是老张家平稳度过这次大转折的杀手锏。 行至中午,张堂文从轿厢中嚷嚷道:“四儿,怎么还没到呢!都晌午了!” 四儿一直在前头跟车头说笑,听得这嗓子,猛地起身跳下车来,跟在轿厢旁侧,捂着瓜皮帽说道:“走老路早就到了,车头说,前些日子发大水,旧路那漫水桥冲坏了,得绕到靳岗那边往南,所以还得一阵子!” 张堂文从窗口探出脑袋,太阳光刺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嘀咕道:“这才快到石桥,过了靳岗还得绕独山,路上连个人烟都没有,你是想饿死我啊!” 四儿怀里揣着半拉烙饼,却知道张堂文也不是啃干粮的主儿,一摸脑袋,“要不在石桥镇打个尖儿,石桥的烧鸡也…” “别墨迹了!”张堂文一是头晕,再也怕打尖儿耽误事,连声催促道:“去给我买点清淡的,边走边吃!” 四儿赶忙应了一声,眼瞅着就进石桥老街了,撒开脚丫子就跑到了前头,要说下馆子,那得是张堂文这种老爷知道的透彻,但要不讲究风雅,四儿这种走街串巷的主儿,那是门儿清。 不一会儿,马车还没出了街,四儿就揣了两个油纸包裹跑了过来,递进轿厢。 张堂文早饭便没多吃,此时已是饿的眼冒金星,忙不迭地拆了看,一个包裹是兰花豆和点心,另一个却是个撕好的烧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了要点清淡的,兰花豆和烧鸡个比个的油晃晃。 张堂文凑合着捏了几块点心垫吧了一下,却觉得丢在一旁那烧鸡怎么闻起来还挺香的。 原本身子的困乏劲儿都还没过去,又在西院折腾了两天,半拉烧鸡下了肚之后,张堂文的五脏六腑都似乎趴了窝儿了,又是头晕恶心又是四肢发麻,身上还呼呼地发冷汗,着实把四儿吓了个半死。 眼瞅着独山就在跟前了,这靳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寻中医仙儿呢! 四儿前后跑了两三趟,怂眉拉目哭丧个脸挑开布帘子,“我哩天爷啊!这可咋弄哩啊!前头三五里都瞧不见个庄子的,就个洋佛堂矗在那山尖尖上,老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多少条命也赔不起啊!” 张堂文捂着肚子,强撑着身子抬眼从帘子缝隙瞧了瞧,看样子四儿说的洋佛堂应该就是赫赫有名的靳岗教堂了,这要死要活的关节,哪里还论那么真呢!张堂文皱了皱眉,咧着嘴嚎道:“就去那洋佛堂,那洋教士多半会点医术,去寻点药来!” “大老爷!那鬼地方去不得!俺娘说过那地方能吸人魂魄,那洋人顿顿要啃小孩骨头的!”四儿连声阻止道,“车头!快些个,赶紧进城!” “进城还得盘查半天,你就不怕我死半道上!”张堂文忍不住啐了四儿一口,“就去洋佛堂!你要怕了你站外头!” 四儿便是他娘站在跟前,也不敢真站外头,让张堂文自己个儿进去。 他怯生生地跟在马车一侧,小踮脚地跟随着。 穿过青石垒的寨墙,沿途摆了许多圣母立像,西方雕塑坦胸露乳,在四儿的眼里这遍是谄媚摄魂的机关,一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扶着马车前行。 车头却没些个忌讳,两眼贪婪地亵渎着石像。 进了寨墙,四儿才发觉,远远看到的洋佛堂,竟然只是这寨子中最大的一个,在它旁边,零零散散还有四五个差不多风格房子,寨子里的人也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男男女女竟有百十口人,还有一大群半大孩子,似乎正在听课。 寨子里人向马车这边投来好奇的眼神,更有几个胆大的吃奶小孩,紧紧地追着马车疯跑。 快到那座最大的教堂时,一个白衣洋人迎上前来,四儿看了看那人苍白的皮肤和翠绿的眼球,三魂七魄都似乎快要脱离躯体了,uu看书 .ukansh 紧紧地拽着轮毂不敢前进。 张堂文咬着牙爬下车,狠狠地瞥了一眼四儿,真是个怂货,在汉口时就没少丢人,见个洋人就打哆嗦,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吃人不成?! 那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堂文,眼神中却似乎有些迟疑。 张堂文撑着椽子,想要直起身子,却是浑身发软,本想说话客套一番,却不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满口的秽物喷涌而出,饶是转头即时,才没喷了那洋人一身。 那洋人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嘴里撇着别扭的汉话,“瘟…疫!他有…瘟疫!” 这一嚷嚷,顿时整个寨子像是炸了锅似的,原本还好奇围观的人们立时四散而逃,几个从教堂里跑出来的洋修士跟前头这人叽里呱啦交谈了几句,纷纷避之不及地退了老远,其中一个还连声招呼了几名信徒,扛着长枪便跑了过来,齐刷刷地指向了正在给张堂文捶背的四儿。 四儿这边也是大惊失色,这洋佛堂怎么还有枪啊? 张堂文呕了一阵子,抬手接手帕却接了空,正准备昂头骂人,一看这架势也是一愣。 打头的一个洋修士用袖头捂着口鼻,站得老远大叫道:“这里…是教堂!不…是医院…你们快走!快滚!” 张堂文顿时满腔怒火,撑着腿便站起身子,便要分辩。他本就高大,气势又足,唬得持枪信徒不由自主又抬了抬枪口,手攥得更紧了。 四儿缓缓蹭到张堂文身前,悄无声地把张堂文挡在身后。 双方就在这教堂门口,紧张兮兮地对峙起来。 章一十 眼瞅着这边剑拔弩张,寨子里不明就里的人们退的更远的了。 这时,一个挑担货郎打扮的年轻人从一旁凑了上来,瞅了瞅已是呕的满脸通红的张堂文。 “瘟啥疫,这明显就是累住肚囊子了们(men,儿化音)!”那货郎撇着一口土腔,放下肩上的挑担,走近了张堂文。 四儿迟疑了一下,那货郎却不分由说,一把将壮实如牛的四儿推到一边,大大咧咧地掰着张堂文的头,瞅瞅眼睛,又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张堂文也是及不习惯这样粗鲁的行径,却从那货郎的行事上感觉这人应该是懂点医术的,至少是懂他这病症。 张堂文慢慢张开了嘴,那货郎瞅了瞅舌苔,又探头闻了闻。 那股子腐臭味呛得他连连摇头后退,“瞅你这味儿,咦……真鲜!”那货郎摇头晃尾(yi)儿的模样,逗得近处的人们一阵哄笑。 倒是那群洋人不明所以,迟疑着不知怎么办。 那货郎拉过张堂文的右手,在虎口附近猛地掐了下去,“舒服点木有?” 张堂文久在赊旗那满是九州方言的地方,都差点忘了这货郎口中的才是正宗地道的南阳腔调。 虎口那里一阵酸痛,顺着手筋直上大臂,虽是痒痛难忍,倒是胸腔里的恶心慢慢被压了下去。 张堂文无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舒服多了!” “还恶心不?” 张堂文摇了摇头。 “都是们!”那货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他回到挑担处,从一个脏兮兮的背囊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丸子,又低头在四下的荒草中寻找着什么。 四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瞅着货郎寻摸了几圈,忍不住问道:“你……找啥哩?” 四儿那别扭的南阳腔让货郎冷笑了一下,张堂文也不由皱了皱眉,这学的是真不像。 寻了半天,货郎终于在一堆小土包附近俯下了身子,那些小土包跟前还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十字架。 四儿不知道,张堂文却是差点背过气去,那当是洋人的坟堆吧?! 货郎在草堆里拔出几颗带花的杂草,放在手里搓了个稀烂,又把那大黑丸子跟着揉了半天,看得四儿直吐舌头。 等团的差多了,这颗混杂着汁液,草杆,碎花的大黑丸子,闪着锃亮黝黑的光,被送到了张堂文的脸前。 张堂文看了看货郎那满是污垢的指甲和一身的破衣烂衫,暗暗咽了口唾沫。 四儿犹豫了一下,上前便要夺,“老爷先等我试试…” “你又木病!”货郎却是机敏的很,一肩膀将四儿扛到一边,又把手向前送了送,“你们这号大老爷,都(dou)是太啸嘘(方言,矫情的意思)了!要跟俺们这些邋遢人似得,哪有这罪受!” 张堂文注视着那颗大黑丸子,胸中的恶心劲儿又涌了上来,五脏六腑都是打颤儿的,忙不迭地一把拿来,闭着眼睛塞到嘴里。 本想咬了牙生吞,进了嘴才发现太大,只能皱着眉头嚼了半天,不想却是甜的,混了一股子草腥味。 货郎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大白牙,“半个时辰白喝水,歇一会就好了!” 张堂文一把拉住转身就想走的货郎,颤巍巍地说道:“我……头还有点晕,耳朵…鸣!” 那货郎扭过头,瞅了瞅张堂文,咧嘴大笑起来,“俺又不是郎中,这事儿你得回去问你家婆娘了!” 寨子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那为首的洋修士拉住货郎,低声询问了半天。 那货郎一甩胳膊,“哎呀都跟你说了,啥瘟疫啊!他都是累住了,又吃了点硬东西克化不动了!瞎逑说!” 那洋修士仍旧是半信半疑的样子,死活不放货郎离开,那货郎一跺脚,“中!中!中!我陪!你们瞅住!” 货郎折返回来,冲着四儿说道:“走!走!去荫凉地儿歇会儿,洋人不信这不是瘟疫,你们不好也不让我进去卖东西!” 四儿瞅了瞅张堂文,扶他上了马车,引着马头便往寨墙跟寻个大树荫歇着,货郎也不客气,把挑担往车前头一扔,大大咧咧地斜坐到车头旁边。 在树荫底下歇了快一个时辰,张堂文虽是口渴的厉害,却因为货郎有话在前,只能一直舔嘴唇。反倒是那大黑丸子似乎起了效用,不恶心了,也不难受了。 张堂文试着下了车,四肢也仿佛重新有了力气,张堂文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货郎脸上扣着草帽,早已鼾声四起了。 四儿见张堂文下了车,连忙拍了拍货郎的肩膀,将他晃醒。 张堂文朝着货郎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是真人不露相,这丸子…这方子真是药到病除,这会儿在下身上已经舒坦多了!还未请教兄弟尊姓大名?” “咦…到底是大老爷里,说话都跟俺们不一样!”货郎吧咂着嘴巴,打量着张堂文的面色,确实红润了起来,想必已是无了大碍,“俺姓夏,俺家排行老三,庄上人都叫俺夏老三!” “呃…”张堂文顿了一下,uu看书 ww.uunshu又拱手施了一礼,“原来是老三兄弟,在下赊旗张堂文,今儿得亏碰上兄弟你,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之奈何呢!” 夏老三一双小眼睛弯的跟条线似得,连连摆手,“老…张老爷太客气了,你这都(dou)是累住了,身子受了亏,又吃些个大鱼大肉的,肚子搁这儿造反里!恁别听那些个洋人瞎说,他们逑事不懂!” 张堂文和四儿忍不住讪笑了起来,齐齐望向远处教堂门前仍在紧张盯着这边的洋修士们。 “也罢!这些洋人眼里,只有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哪里像他们说的那般济世救民,也就是施舍些蝇头小利哄骗一下无知妇孺罢了!”张堂文松活儿了一下四肢,冲着货郎拱了拱手,“老三兄弟,在下今日赶往南阳还有点要紧事儿,就不在这地方盘磨了,咱们后会有期!” 四儿这便要扶张堂文上车,夏老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呢个,张老爷能不能捎俺一程,这教堂周边针头线脑的都卖不动,俺本来也打算去城里看看里,看老爷这车还能坐人,俺能不能…” 张堂文倒是不迟疑,退后了一步,请夏老三先上车。 夏老三连连摆手,怎么劝都不进轿舱,抱着挑担坐在了车头旁边。 张堂文拗不过他,只能由他便了。 只不过夏老三也是没想到,他坐的是四儿的地方,四儿是长随,更不敢入轿舱与老爷同坐,可车头旁边也没别的地儿了,这货郎此刻又撵不得,只能无奈地小跑着跟了一路。 还没到南阳城边上,四儿早就累的舌头吐了老长。 章一十一 张堂文歪在轿厢里,透过前门帘看着蜷缩在车头旁边,紧抱着挑担的夏老三。 穷苦人家见得多了,像夏老三这样虽然言辞粗鄙,对答起来却不卑不亢的,却已是不常见了。 张堂文打量起夏老三的穿着,粗布破衣一看就好久没浆洗过了,后背上两个硕大的补丁和略带有些不合体的尺寸,让张堂文不禁猜测,这衣服或许已经有些年头了,指不定是夏老三的父辈们留下的。 “老三,家是哪的啊?”张堂文问道。 “城东三十里,黄庄哩!”夏老三回过头来,露出那满口白牙,“过东寨墙,淌过老漫水桥,再走上快一个时辰,都是俺庄里的地!” 张堂文琢磨了一下,到是没什么印象,“家里几口人啊?还有多少田地?” “爹早没了,都个快瞎眼的老娘,俺家腚(土话,弟兄的意思)四个,俺是老三!”夏老三依旧是咧嘴笑,一副乐观的样子,“家里就那不到一亩地,口粮都不够,俺大哥还是瘸子,干不了活儿,所以木事儿俺都出来跑跑,捯饬点针头线脑啥的,搁家呆住不也是浪费粮食们!” 张堂文不禁抿了抿嘴,算上老娘五口人,指望一亩地,那岂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么。 “你这出来一趟不容易,挣着钱了没有?”张堂文心头已是起了怜悯之心,一则本就是乐善好施的主儿,二来好歹也是替自己解了难的,那大黑丸子想必是炙过的山楂丸,哄个娃娃好歹也能换俩铜子呢。 夏老三却是讪笑了一阵,摇了摇头,脸上没了方才的神采飞扬。 张堂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夏老三揉了揉鼻子,“这趟赚不着钱,俺是回不去了,这褂子和裤子都让俺穿出来,俺哥跟老娘还指望能带回去点种粮好种地哩!” 张堂文一愣,看样子,夏老三家日子难过,是把种粮都吃没了呀,庄稼汉吃种粮,那是要断活路的。 夏老三却不知张堂文的心思,见张堂文瞅着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地说道:“俺们腚四个都这一条板正裤子,让俺穿出来了,这衣裳还是俺爹的,出来前俺娘缝了好几遍哩,都是怕叉(土话,撕裂的意思)了…” 说道心酸处,夏老三有点难以自已,眼圈都红了。 张堂文的鼻子不由也有些发酸,他默默地摸向怀里,却都是大额的银票,又去搜摸褡裢,好歹摸出一角银子,颠了颠不到一两,又四下扒拉出几十个制钱,挑帘探出前身,要给夏老三装身上。 夏老三惊了一下,又给张堂文给推了回去。 “恁这是弄啥!”夏老三脸上有些惊恐,又有些嗔怒,“俺又不是要饭哩,别给俺钱!” 一旁的车头却是强忍着不吭声,心中暗骂道:“这穷瘪三还挺矫情,你不要给我啊!” 张堂文被推倒在轿厢里,也是有些诧异,忍不住舔了舔嘴,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些一见给钱就满是谄媚的笑脸。 “老三,这不是施舍,这是谢礼,这是为了感谢你救命之恩啊!你先收下!”张堂文在轿厢里挪动着又要过来,夏老三却一手按在车把上,作势就要跳车,吓得张堂文连忙摆手,“别!别!有事好商量!” 一旁跟着的四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快跑两步过来看,见张堂文两手钱财,又见夏老三攥着挑担想要跑,忍不住去摸偷偷夹带上路的那支枪,“你!你弄啥哩!打劫是吧!” 张堂文连忙摆手,“别乱说!四儿,没你事!” 张堂文把银子和铜子放到一边,招呼着夏老三,“别急!老三兄弟,我这不是一片好心嘛!这点钱对我来说九牛一毛,往日我赏下人的也不只这么点!我的命金贵,今儿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的多了去了,你总得让我聊表心意吧!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夏老三犹豫着看了看张堂文,又瞅了瞅张堂文屁股旁边的银子,这就是银子啊,夏老三这辈子还第一次见到银子长这模样。 一旁的车头也是帮腔道:“我们老爷那是赊旗数得着的人物,你救了我们老爷,连这点意思都不接,岂不让我们老爷落个不好听的名声?” 夏老三看着张堂文,舔了舔嘴唇。 张堂文冲着夏老三笑了笑,夏老三低头看了看那堆钱,探身伸手够了一下。 张堂文刚想笑,却又呆愣了。 夏老三捏了两枚铜子。 “俺爹以前说过,穷人都得互相帮扶!”夏老三宝贝似地将两枚铜子塞到怀里,又瞅了瞅那角银子,“张老爷你是大老板哩,大忙俺也帮不上,今儿个刚好让俺赶上了而已,那丸子俺平时卖一个铜子哩,俺拿你俩,咱都这扯平了中不!” 张堂文的鼻子这次酸的更彻底了,眼圈一阵温热,若不是大老爷的架子还让他强撑着一口气,那泪花顷刻间就要决堤了。uu看书ww.ukanshu.cm 夏老三又笑了,那洁白的牙齿晃得张堂文眼前一阵模糊。 “俩铜子哩,等到了城里能换个大饼吃吃,可算能吃顿得劲饭了!”夏老三想起那看起来外焦里嫩油晃晃的饼子,肚子不禁又咕咕叫了起来。 眼瞅着就到南阳北寨墙了,夏老三趁着马车过沟减了速,灵巧地跳下车来。 张堂文赶紧探头,连声叫道:“老三!你干啥?这还没进城呢!停车!” 夏老三上前一步,按住正要下车的张堂文,“张老爷别动了,俺都是挑货郎!这一身破布烂衫的,坐到你这车前头算是咋回事儿哩!恁有正事要忙,都别管俺了!” 说完,夏老三将挑担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向西去。 张堂文还要喊,四儿默默地说道:“老爷别喊了,他那是要去扒城墙或者爬狗洞哩!” “唔?!”张堂文一扭脸,看向四儿。 “老爷这些年没押过货来这边,现在带货进城要交入城税,他挑个担走正门,要么交税,要么……”四儿有些犹豫,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夏老三。 “不交税会怎样?”南阳修了梅花寨之后,张堂文就没带货来过这儿,这经商做生意本来税就又多又重,连这挑货郎都要纳税,这日子还怎么过?! “要么扣下货,要么拉到门房卖屁股!”四儿吞吞吐吐地瞅了瞅北寨墙下站着那群穿着“勇”字服的值守兵丁,他们正在肆意搜查着每一个入城的人,挑女人裙子,顺老农瓜果,真真是丑态毕现。 张堂文的头又是一阵晕眩,长长地叹息了起来。 章一十二 要进寨门了,四儿早早地备好了铜板,值守的兵丁难得碰见骑马坐轿的有钱人,正要上前盘剥,四儿早先一步把那人的手一攥,“军爷!军爷,辛苦,车上我家老爷患了病,传染的厉害,急着进城寻先生诊治,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那人手里接,料想是钱了,伸头张望了一下,隔着帘子缝瞅见张堂文确满脸通红,确实像是生病的样子,又怕传染,便退开几步,招招手让抬了杆子,放马车进了城。 夏老三走了,四儿就有了地方坐。 进了寨门,四儿一屁股坐在车头旁边,两条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四儿刚没松和一会儿,轿厢里传来了张堂文长长的叹息。 “有吏如此,国将不国啊!”张堂文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汉口一行,地方官员对洋人的唯唯诺诺,底层小吏对上级官宦的趋炎附势,让张堂文对大清国的期盼逐渐破碎,眼见着南阳当下的形势居然亦是如此,更有进一步糜烂之势,不由心痛不止。 自八国联军闹完北京,国之不国,民亦非民,上下官员只想着揽财夺利,将一杆子洋务派重臣苦心营造的再兴大计抽成了空架子。 如今,李鸿章时代的洋务派顶梁柱,只剩下了历任两广、湖广、两江总督,现任军机大臣刚刚调到北京没两年的张之洞,便是他,如今也是风烛残年,无力回天了。 张堂文经商多年,也多次游历四野,他深知清廷之腐朽,在骨不在皮,新时代的巨轮乘风破浪,大清朝,便是没拿到船票的那批可怜人。 张堂文陷入了深深地哀思,于国而言,他区区一介商贾,言而无声,于家来说,除了祖荫庇护,两个儿子亦未多劳他半点费心,眼看这天下风云变幻,难道张家一脉仍旧要坐井观天,听任天翻地覆随波逐流?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他至今仍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洋人,到火轮车和铁甲舰时的心灵震撼;第一次听到枪响,见到暴民在西洋大炮的轰鸣中血肉四溅时的无助和恐慌。 不,决不能再这样了。 张堂文挑开帘子,看了看天色,已是近黄昏了。 若是往常,一向循礼的张堂文一定会选择先暂歇一晚,再去拜会别人,但今天,他顾不得这些礼法了,让四儿沿路打听地方,直奔南阳公学去了。 辗转到书院街上,几经询问,四儿终于引着马车来到了南阳公学的院门口。 四儿的搀扶着张堂文,下了马车。 张堂文抬头看了看院门匾额上手书的“南阳公学”四个大字,笔劲浑厚,挥洒不拘一格,倒是副不俗的墨宝。 正赶上下课的时候,院内三三两两的学生交头接耳着从学堂里出来,手上捧着的书,却不同于张堂文往日在官办学校里见过的,品评时事的要居多些,窃窃私语中听闻到的,出现最多的词语,却是“民主”二字。 民主,自康有为变法以来,这个词语在民间倒是常常听人提起,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个词汇却多于舞刀弄枪的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每每提及民主,莫不是已枪火血肉为收场,远有戊戌六君子惨死菜市街口,近有华兴会的陈天华慷慨赴义自杀明志,虽然行商不问政事,但对于张堂文来说,仍然是带了不小的冲击。 遑论民主,这南阳公学的学生们,不简单啊! 张堂文整了整仪容,迈步走入南阳公学,行不多久,迎面走来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穿着得体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正捧着一叠厚厚的教案,刚刚与一群学生结束了交谈。 张堂文并未见过杨鹤汀,只晓得他应该是三十左右,便在一旁等这人与学生话了别,才凑上前去拱了拱手,“请恕在下冒昧,敢问阁下可是杨鹤汀先生!”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堂文,扶了扶鼻梁上的玻璃眼镜,微笑道:“尊驾认错了,在下罗飞声,乃是本校的教务长,请问您是哪位?找杨监督有何贵干?” 张堂文见认错了,顿时一脸的歉意,拱手施礼道:“在下乃是赊旗镇区区一行商,想为犬子寻个开明先生,得老友指点,前来拜会杨…杨监督!” 罗飞声浅浅地一笑,“若是求学,携子前来便可,交粮三五斗,便无他钱!” 张堂文笑了笑,“在下愚钝,想着先来与杨监督见一见,初识一下新学再作打算!” 罗飞声爽朗地开怀大笑,“原来如此,随我来,随我来!” 张堂文见罗飞声如此洒脱,也便不似初见时那般拘谨,示意四儿安置了马车,随着罗飞升大步流星地走向公学深处。 在一处红砖泥瓦正在搭建的小茅屋前,罗飞声示意张堂文稍候,自行淌着泥水又往前走了几步,“鹤汀兄!先别忙乎了,有客到!” 不一会儿,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从小茅屋里探出头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uu看书 w.uunshucm 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鼻子上架着一副掐丝银边眼镜,十指修长却是沾满了黄胶泥,显然是正在糊墙。他见了张堂文,也是一愣,用手腕处扶了扶眼镜腿,辨认了许久。 张堂文自然知道他是认不出什么的,拱手施礼道:“这位应该就是杨鹤汀先生了!” 杨鹤汀又辨认了片刻,看了看罗飞声。 罗飞声摇头不语。 张堂文笑了笑,“在下是赊旗镇区区一行商,姓张名堂文,有幸在汉口友人处听闻了先生大名,知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在南阳兴新学,特意赶来拜会!”张堂文顿了顿,接着说道:“家有拙子年方十五,在下有意让他在先生这里受教,还望先生不弃。” 杨鹤汀默然无语,瞅了瞅罗飞声,抖了抖手上的泥巴,“先请这位张先生到我屋坐着,我净下手就过去。” 罗飞声会意,这边便领着张堂文转去后院教职人员的住地。 罗飞声将张堂文引到杨鹤汀的住处,一间不及张家门房大的小屋。 张堂文四下打量了一番,虽是狭小,却布置的井井有条,除了一张小床,占地方最多的便是书籍了,书桌上,书架上,香案上,乃至青砖地面上,一摞摞堆放的整整齐齐,细看书名,却是经史典籍中医杂学样样都有,涉猎之广令张堂文不禁咂舌。 书桌上铺着一方字,一看便是才写下没多久的。 “奋,进!”张堂文默默地念到,这字写的倒和公学门口匾额上的字近似,笔力深厚,只是这“奋进”二字倒是不常听说,一时倒也想不到出自哪里。 章一十三 杨鹤汀净了手,正好迈入屋内,见张堂文正瞅着那字发呆,不由莞尔一笑,“翳轻躯而奋进兮,跪侧足以自闲!” “哦?”张堂文扭脸看了看杨鹤汀,绞尽脑汁却不记得读过这句诗。 “东汉曹子建的蝉赋!”杨鹤汀笑着将那副字收了,取一段红绳缠了放到一旁,“随便写写,张先生见笑了。” 张堂文拱手夸赞道:“杨先生博览群书,果然是饱学之士,在下惭愧!” 杨鹤汀笑而不语,请张堂文落座。 张堂文四下打量着说道:“杨先生虽是兴新学,经史子集想必也是熟知的,不愧是学富五车之士,住在这四方天地里真是受委屈了!” 罗飞声讪笑了一下,看了看杨鹤汀,“鹤汀兄祖上也是商贾之家,如今虽然不比当年,却也并非破落户,出城往东南方向打听,谁人不知杨家十四少啊!” 杨鹤汀连连摆手,“莫再提,莫再讲,偌大南阳城就你晓得取笑我!” 罗飞声笑道:“你本名维禄,杨家希冀之意尽含其中,你若非看透了浮华这层,何必一直以鹤汀字号示人,即已看透,又怕什么别人说啊!” 张堂文也陪着笑了一阵,心中也是稍稍有了底儿,既是大户人家的子嗣,又看透了世间浮华,连本名都隐了,这品行学识当真都没得挑,想来在这南阳城里,怕是再难有出挑儿的了。 杨鹤汀侧目看了看张堂文,瞧起来一副西商标志打扮,言谈举止倒也循规蹈矩,但最近南阳城也不甚太平,这样堂而皇之报着自己姓名登堂入室的,倒是让他略微有一丝不安。 张堂文也看出杨鹤汀似乎仍有一丝戒备,笑而不语。 罗飞声看了看两人的神情,插话道:“张先生先前说经友人指点,来访我家监督,不知是何人?”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笑道:“说来惭愧,提及杨先生之人,却是在下认识他,他并不认识在下!” “哦?”杨鹤汀和罗飞声忽视了一眼,颇有些意外。 张堂文想起那日情形,不禁莞尔一笑,“提到杨监督的,乃是眼下已经升任直隶总督的端方!” 杨鹤汀和罗飞声顿时惊得眉头一挑,两人互视了一眼,罗飞声不自觉地站起身,看向门外,外面,四儿正蹲在一棵大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石子。 张堂文眼见两人这般反应,便知道端方所言非虚了。 杨鹤汀缓缓站起身,警惕地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冲着二人压了压手,“二位且听在下细说,无须这般!” 罗飞声看张堂文并无敌意,门外的长随又完全不关注屋里的情形,心中稍安,冲着杨鹤汀使了个眼色,这才稍稍安坐。 张堂文笑着解释道:“在下前些日子送货去汉口,那边接货的朋友恰好与总督大人沾亲带故,时逢总督大人调任直隶,设宴践行,在下便有幸同往,聆听教诲。席间有人问起新学,在下离得远,依稀听得些人物,南阳杨鹤汀,倒是记忆犹新!” 杨鹤汀愣了一下,抿嘴不言。 张堂文见二人仍是拘谨的很,索性也就说开了,“总督大人当然不是单单夸赞杨先生的新学,更是痛陈先生所作的为乱匪事,乃是妖言惑众之举,并直言,此去京畿,便会力挺各处强硬应对,宁可错杀,不留后患!” 杨鹤汀缓缓地站起身来,咬了咬嘴唇,“张先生此来,示警?还是劝导?又或是,通牒?“ 张堂文抿嘴一笑,端起桌上的茶盏,“先生多虑了,如今我大清国满目疮痍,洋人横行霸道,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在下区区一介行商,年近天命之年,早没有宏图大志之念和匡扶天下之志了。” 张堂文将手上的茶一饮而尽,似乎也是暗暗下定了决定一般,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杨鹤汀深躬了一下,“行商经年,黎民之苦与庙堂奢靡,在下知而无法,如今华夏之疾,已在骨髓,火石难济,非翻天覆地之举不足以救国,在下虽是商贾之身,却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将不国,岂有商道亨通的道理。杨先生这般的志士,在下心往已久,在下虽年岁已高,却有犬子当立,若先生不弃,点拨一二,启蒙明志,在下感激不尽!” 杨鹤汀一脸愕然,转脸看向罗飞声。 罗飞声一脸严肃,看向张堂文,“张先生既已明说,飞声也就坦然了!救国之道一路艰辛,非热血不能铸就,前有先人血溅五步,后有吾辈亦步亦趋,张先生家境殷实,令公子必然出身富足,先生……” 张堂文伸手打断了罗飞声的话,“罗先生,张家祖上因军功,也是抬了旗的,但在下不能因一己之私,无视天下之乱,庙堂之高穷奢极欲,一方大吏沽名钓誉,郡县值守徇私舞弊,泱泱中华遍寻之下,几近无望!以张家祖业,可保三代荣华,三代之后呢?若不当此时尽力而为,徒留遗憾至泉下,悔矣!” 杨鹤汀体内的血液,似乎一拥而上直冲头顶,张堂文的一席话竟让他忍不住有些想要击掌叫好,想不到这中原腹地,竟还有出身商贾的有识之士,见地不逊党人。 杨鹤汀上前一步,朝着张堂文庄重地还礼说道:“先生之语慷慨激昂,鹤汀深感钦佩!请恕在下方才无理,实是形势所迫!”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这番话憋在心里已经有段日子了,左右横竖都没法畅谈,实在是憋闷的久了。 今日放开一言,竟似乎有点一展宏图的畅快感。 当下,既已是坦诚相待了,双方便不再防备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儿在房外从黄昏等到日落,连数好的蚂蚁都已经归巢了,屋里仍是亮着点点灯火,竟无停歇的意思。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校内早有人点起了各路灯笼,阵阵饭菜飘香都已散去,张堂文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屋里出来,瞅着屋里那两人还有要留饭的意思。 留饭就留饭呗,便是没馆子里丰盛,uu看书 .uukanhu.om 好歹凑合一口,中午头四儿给张堂文买了一堆吃的,想着老爷肯定吃不完,还够自己解解馋,不想在靳岗闹了一场,竟是空着肚子一路跑到了南阳城,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张堂文面对两人的挽留,再三推脱,说什么也要回南阳的会馆歇息。 杨、罗二人见留不住,只能依依惜别了。 一直送到校门口,三人又在那匾额下聊了半天,四儿站在马车边,遥等着张堂文谈完回来,便催着车头快走。 四儿扶张堂文上车,忍不住嘟囔道:“这教书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教书院子也忒大了点儿吧!还能让老爷聊那么久!” 张堂文半躺在轿厢里,迟了片刻,悠悠地回答道:“算是,救国的志士吧!当得起‘伟大’二字!日后,怕是要青史留名的!” 四儿品味了一番,前头的不大懂,青史留名倒是知道,老爷居然和青史留名的人物聊那么久,身为老爷的长随,四儿顿时觉得自己身份地位也高了许多,不由挺了挺胸膛。 张堂文探头望向帘子外昏暗的灯光,心中却不似脸上这般平静。 时局动荡,前程晦暗,区区微光又是否可以重启光明呢? 灯笼内外,早有趋光的蚊虫纷纷凑了上去,张堂文看着那一只只飞蛾在烛火中忽闪,烛光竟也是忽明忽暗。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为了光明,吾辈诚所愿也!”张堂文默念着方才杨鹤汀的话语,心中既是钦佩,又是痛惜,隐隐地还有一丝担忧,把儿子送到这儿,到底是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呢?! 章一十四 出了书院街不多远,便是一处热闹的市集,张堂文与四儿下车步行,想着这会儿晚了,便是去了会馆,也不一定寻得着吃的,便想着在这儿填饱肚子再去。 行不多远,四儿在人群看到一熟悉的身影,刚想大喊,猛然收了声,凑到张堂文耳边小声报道:“老爷看那儿,是夏老三!” 张堂文在人群中寻摸了半天,果然看到夏老三在一处面摊前晃悠,那身破布烂衣在这市集上倒把他衬得像个乞丐了。 张堂文正要打招呼,四儿却拉了拉他的衣角,“老爷,他挑担没了!” 张堂文一愣,细看去,果然是两手空空,那坐在车上都要紧抱的挑担不知去了何处。 张堂文略微迟疑一下,大步上前,拍了拍夏老三的肩膀。 夏老三一个哆嗦,转头之际仍是一脸惊惧,右眼眶下一处明显的淤青让张堂文猜到了大概,这该是遭劫了。 张堂文不言语,皱了皱眉头,拉着夏老三就近在面摊上坐下了,“老板!三碗面!加料儿!” 那面摊老板早就盯贼似得看夏老三好久了,一见这人有阔主照应,满面冰霜顿时展了欢颜,忙不迭地应着好,这边麻溜地扯着面条丢入汤锅。 四儿也不言语,默默地站到了面摊老板身侧,瞅着他往碗里加臊子。 面摊老板一回头,见四儿跟个铁柱子似得站身后,手一哆嗦,原本只想加半勺的臊子一股脑全丢里面了。 有了前面一碗的量,后面两碗也没法了,只能依葫芦画瓢,个顶个的加满一勺臊子,着实把面摊老板心疼坏了。 张堂文坐在夏老三身旁,扯了一双筷子递给盯着面条眼发直的夏老三。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瞅了瞅张堂文。 张堂文板着个脸,小声说道:“吃完了车上说!” 夏老三眼神一闪,鼻子抽搐了起来,他梗着脖子,低头看向那碗热气腾腾铺满牛肉臊子飘着油花儿的面条,那香气简直都要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夏老三吞了口唾沫,瞅了瞅张堂文递过来的筷子,肚子里的蛔虫像造反了一样拧着他的肠子,饥饿感充斥着他的整个身躯,让他的整个口腔都在拼命的淌水。 他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接过张堂文手中的筷子,试探着插到面碗里。 腥油混合肉香,勾引着夏老三的身子不断前倾,筷子在他的手中轻轻挑起两根白亮劲道的面条,筷子尽头还夹着一块不小的卤成深褐色的牛肉块儿。 夏老三实在是忍不了,一口吞了下去,恨不得将那两根筷子都咬断。 面条的爽滑,牛肉的紧实,在夏老三的嘴里激荡混合,幸福的满足感让他此刻都快哭出来了。 白面条,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白面条了,还有牛肉,真香啊! 夏老三想起在家中炕上老眼昏花还要缝缝补补的娘,嘴中的美味显得更是那么的不真实,他贪婪的吞咽着,头也不抬了,筷子肆意地在碗中搅拌着,划拉着面条与臊子,就着汤汁,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厚厚的牛油很快糊在了他的唇边。 面条渐渐见了底,他仰起头,吸允尽那最后一点汤汁,又把筷子从头舔了一遍。 张堂文和四儿都呆了,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吃饭把式了。 张堂文默默地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去,只顾着看夏老三吃了,自己居然都忘了动筷子。 夏老三刚放了碗筷,见又推过来一碗,也不多话,接过来,捧起碗就吃,两条腿也不自觉地上了条凳,蹲着吃。 面摊老板看样子是见识的多了,一脸的嘲弄,默默地端了碗白面汤过来,“慢点吃,一会发起来胀肚子!等下喝点面汤,原汤化原食儿!” 周围吃摊的都被夏老三那吸溜吸溜的吃法吸引了目光,又有几个干苦活的瞧着眼红,也凑到面摊跟上,“啥玩意儿啊!吃恁香!给俺也来一碗!” 面摊老板应了好,又去忙活了。 夏老三又干掉了一碗,四儿这边刚没吃两口,推给张堂文肯定不合适,便要再点,张堂文却摆了摆手,“老三兄弟说了,得吃点能克化的,给我来碗清水挂面!” 四儿点了点头,正要交代,又瞥见夏老三似乎仍是意犹未尽地样子,便试探着把自己那碗往前推了推,夏老三也不嫌弃,就着四儿的筷子端起来就吃,看得一圈人一阵唏嘘。 张堂文简单用了点清水挂面,四儿那边跟着也吃了一碗,夏老三已是把那面汤也下了肚,腹部浑圆打尖儿。 张堂文起身交代四儿结账,夏老三便乖乖地跟着张堂文往马车走。 张堂文上车,四儿结了账还没到,夏老三学着四儿的模样,搀张堂文上了车。 那边儿面摊传来了一阵喧哗,那几个干苦活的连连嚷嚷道:“啥面啊!恁贵!一碗面吃俺一天工钱?!” 那面摊老板拽着几个人不让走,“你们说要原模原样的,人家老爷要加料,放了整整一勺的精牛肉臊子,你们自己不问清楚,吃完了想赖账啊!” 四儿回头瞅了瞅,嬉笑着跑回车上,却见夏老三又坐在车头了,终于忍不住嘀咕道:“你这人也忒没眼力劲儿了,你坐这儿俺只能跟着跑了,这刚吃完饭……” 夏老三一愣,轿厢里的张堂文笑道:“老三兄弟,进来说话吧!别叫四儿为难!”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面摊那边的争吵他自然也是听见了,便老老实实地钻进轿厢,寻个对角处,坐下了。 张堂文瞅着夏老三浑厚的身子,不由有些揪心,uu看书 .ukansh.om “挑担和货,是被抢了?” 夏老三不说话,在阴影处抠弄着手指。 张堂文重重地叹了口气,夏老三抬起头,满脸的不服气,“他们人多,欺负俺一个人!不然拿着刀子俺都不怵!” “兵?匪?还是同行?” “当兵哩们!”夏老三恨恨地望着窗外,“土匪也不至于谁都抢,都这些当兵的,忒不是个东西了!”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这年头,能看上夏老三这点针头线脑,可想而知这些当兵的能饥渴到何种地步了。 “货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家俺肯定回不去了,俺还有劲儿!俺在城里揍活儿(土话,干活的意思),赚了钱,买了种再回!”夏老三看了看张堂文,“那面钱俺挣钱了还你,价钱俺都听见了!” “一碗面一天工钱,你吃了三碗,光是还我,就得白干三天!”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更别说买种粮了,等你干苦力置办完,都入了伏了,你种什么?!” 夏老三咬了咬嘴唇,不再言语。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等我办完事,去寻老友先把种粮给你安置了,眼瞅着都要入夏,再不种,早粮就赶不上了!” “那不中!”夏老三依旧是梗着脖子摇头,“俺不是要饭里,不能要你东西!” 张堂文一时语塞,夏老三仍旧是呆在暗处,两人默默无言。 这时,马车停了,四儿靠在轿厢边小声嘀咕道:“老爷当心,瞅着像是劫道的!” 张堂文心里一惊,这堂堂南阳城里,还有劫道的?! 章一十五 张堂文挑开帘子,瞅了瞅漆黑的小道,尽头有两个瘦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在墙边。 “大道上我都看见了,一路跟着,眼瞅着要拐小道,这奔咱前头了!”四儿一边嘀咕着,一边跳下车,示意车头缓缓走。 夏老三钻出来,和四儿一边一个,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张堂文瞅着巷道尽头的两人,黑衣短打,脚上却似乎穿着官靴,官兵?! 刚听夏老三说完那事儿,转眼就碰上了,这么巧么? 眼瞅着要到头该拐了,那两个身影缓缓站起身,从旁边甬道里又转出几个人,堵在了马车后面,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了,四儿前后打量着,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 马车一停,张堂文便知道这是被堵了道了,他挑帘下了车,四下看了一看,确是无路可走了,那道尽头的两人缓缓走上前来,辫子又黑又粗耷拉在胸前,一身黑衣,面目甚是可憎。 “这位先生,请跟在下去趟巡捕衙门吧!”为首的一人言语不善,却声如洪钟,一听就是个练家子。 张堂文听说要去巡捕衙门,心头一揪,若是打劫,身上的银票车上的零钱便可打发,这要去衙门,便不是求财了,或者说,想要更多?! “这位兄弟!”张堂文朝着那人拱了拱手,“在下一介客商,今日才到的南阳城访友,不知哪里犯了歹事,要带去衙门问话?!” 那人冷哼了一下,也不言语,上前便要拿人,四儿抢上一步拦下,“我家老爷问你话呢!啥都不说就想拿人?!还有没有……” 话没说完,四儿被旁边的黑衣人一把勒住脖子按在一旁,四儿大惊失色,连声嘶喊道:“来人啊!打劫啦!快来人啊…” 为首那人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银灿灿的令牌亮了亮,“要叫便叫,这城里怕是没人敢拦!” 张堂文借着月光却也没瞅见那令牌上写的什么,心中却是明了,寻常捕快办案,哪有亮身份这一出,一身官衣足矣!今日这事,怕是从见杨鹤汀那儿引出来的。 夏老三在一旁警惕地瞅着前后涌上来的人,悄摸地靠近张堂文。 张堂文吞了口唾沫,四下寻着出路。 为首那人狞笑着走上前来,“还有什么话,咱们衙门分说,别耽误哥几个的时间!”说着,便又要伸手拿人。 张堂文一边侧身躲开,一边后撤,夏老三冷不丁地猛然扑到那人身上,一把将他推出老远,刚好和按住四儿的人撞在一起。 马车旁的众人顿时大惊,一拥而上,夏老三和四儿两个人左右携起张堂文,撒开脚丫子便跑,那群黑衣人连拉带拽,始终纠缠不休,四儿心一急,寻摸着腰间的左轮手枪便掏了出来,朝着后面便是一指,那群人顿时刹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张堂文惊惧之下,看向四儿,“怎么带来的!不是…” 话没说完,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走上前,“窝藏火器,还不是乱党?!” 那人扭脸看向其他人,“保卫社稷!便是今朝!一人一枪,岂能让他走脱喽!死则光宗耀祖,伤则颐养天年,上!” 一杆子人像打了鸡血一般一拥而上,夏老三见势不妙,拽着张堂文便跑,也不寻路,只要有亮光便拐,四儿面对涌上来的人群,随手扣动了几下扳机,呯呯几声响,也不知道打中人了没有,反正追兵都已经快抓住他辫子了。 慌不择路连闯了几条巷子,却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夏老三扎了个马步,两手一托,示意张堂文直接上墙,张堂文此时也是吓破了胆儿,一脚踩在夏老三大腿上,一脚撑在夏老三的两掌之上,便往墙头上翻,翻过墙头上,那边却停着辆草车,也不知是谁家院子。 四儿引着追兵跑过来,夏老三迎着四儿蹲下,两手一托,把四儿直直地抛上墙头,张堂文伸手便要去够夏老三,夏老三却是苦笑了一下,“不中了,恁们走吧!他们过来了!” 张堂文抬眼看了一下奔过来的黑衣人,不待反应,这边四儿就拉着他跳将下去,直摔在草车上。 隔墙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仍是为首那人浑厚的声音,“翻过去!一个别让跑了!” 四儿顾不上那边的夏老三了,拽着张堂文便往前面跑去,一回头,刚跳下来的地方一个黑衣人已经翻上来了,四儿一急,抬手就是一枪,那人应声倒头栽倒下来。 张堂文顿时心头一哆嗦,这要真是官兵,这篓子就捅大了! 两人慌慌张张地奔到前院,才发现这儿竟是个小庙,也无甚人,闯将出了门,已是大路了,熙熙攘攘的人们早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打枪声,都是着急地奔走回家,两人正好混在人群中,远离了此处。 急匆匆地走出了两道街,张堂文和四儿才敢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并无可疑人跟着,这才放慢了脚步,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透心凉。 “老爷!这情形不对啊!咱先回赊旗吧!咱跑了,都追咱,车头早跳车跑没影了,他们查不着咱!”四儿抿了把汗,又腋了一把衣角,把那枪藏严实。 张堂文惊魂未定,重重地喘着粗气,“老三…老三让抓了!” 四儿顿了顿,“老三知道咱从哪来的,但赊旗姓张的老板多了,他也顶不真!” “老三才救过我!”张堂文瞥了四儿一眼,u看书 ww.ukasu“我就这么丢下他……” “他都是个庄稼汉,当差的不会为难他…”四儿也是被方才那幕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规矩,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心中却是明白,四儿方才那枪打中了,无论生死,只要坐实了那些人是官差,搁大清朝,这就是杀头的罪过。 张堂文停下脚步,口中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 “你先回去,别回家,去桥头镇你兄弟家躲几日,没风声了我寻人叫你!”张堂文看向四儿,四儿皱了皱眉,“老爷你呢!” “我…先去会馆,等明儿看看情形!”张堂文四下瞅了瞅,看这是什么地方。 四儿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老爷不走我也不走,四儿不是孬种!” 张堂文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儿本来就没四儿和夏老三什么,定然是今日见了杨鹤汀等人,被当差的认为是乱党同谋了。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由更是心发慌,自己只是见了人,便被缉拿,那杨鹤汀和罗飞声此时不是更危险? 走过了几道街,张堂文来到了南阳的山陕会馆,虽然没赊旗镇的那般气派,但好歹也是个落脚的安稳地儿。 张堂文推门进去报了来历,当值的人虽然好奇,这么大的老板为什么不坐车,走的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张家在各地山陕会馆是挂过单的,核对了一下姓名,便也没怎么耽搁便安排了住处。 张堂文瘫在床铺上,今天发生林林总总的事儿,走马灯似得在眼前过来过去,头上不禁一阵涨疼。 章一十六 张堂文凑合着睡了一晚,起了身用了早饭,四儿按他说的,悄悄地跑到南阳公学附近打听了消息,杨鹤汀和罗飞声倒是好端端的,课照上。 张堂文用青盐漱了嘴,心中暗暗揣测着,见的人不分由说便要抓回衙门,这杨、罗二人在明处,却不动手,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么? 张堂文整了整衣衫,又在穿衣镜前踌躇了许久,心中到底放不下夏老三的事,便催着四儿寻了辆人力车,一路往王府街口来。 王府街,因明朝唐王府所在而得名,旧时的王府早被李自成一把火给烧没了,徒留了一座王府后花园的假山连带着半拉院子矗立在这南阳城中。 这假山可不能小看,乃是昔日明唐王从千里之外的太湖中取太湖石,人抬牛拉历时数年,层层叠叠铸就而成的,登高望远整个南阳城都可尽揽眼底。 过了王府山没多远,拐进了武庙街,在明南阳卫指挥司旧址建成的武庙富丽堂皇,门楣光耀,张堂文在车上望向远处王府山顶端的凉亭,又瞅了瞅了武庙的匾额,不禁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国之将亡,求神拜佛又有何用?还不是各个如洋教堂那般,圈地置业,满身铜臭?!” 武庙街行到一半,便到了张堂文指的地方,南阳商界领袖,中原生丝巨贾王祥安的府邸。 通过门子递了拜帖不一会儿,便有账房管事的老掌柜从里面迎了出来,这是老张家来往多年的老主顾了,宛东一片的生丝大多都是张家帮忙收纳,再运到南阳来的。 张堂文随着来人一路穿堂过户,来到了王祥安的正堂,王祥安已经亲自泡好了茶,恭候着了。 王祥安年长张堂文一轮,但仍是精神抖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只是几年未见,小腹有些发福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便落了座。 张堂文端起茶品了一下,“信阳毛尖,春上的新茶,清香寡淡,回味甘甜,王老板品味不错啊!” 王祥安眯着眼点了点头,懂的人最喜欢跟同好聊,不然岂不是枉费了上品好物。 王祥安又给张堂文斟上,“好茶配好水,我这水,是取自净土庵后院那口老井,三晾三晒后烧的,喝起来厚而不重,张老板再品品!” 张堂文笑着谢了茶,看向王祥安,把昨日在靳岗的遭遇讲了一番。 王祥安听得是又惊又喜,止不住摇头,“张老板真是吉人天相啊!那靳岗教堂是什么地方,那里的洋人厉害的很,知县大人都管不着!光绪年间,又是义和团,又是齐心会,三番五次召集百姓围攻靳岗教堂,那些洋教士仗着堡垒似的寨墙坚守,几千人啊!都被里面的洋枪火炮给打趴下了,光绪爷亲自下的旨意,让地方上赔了几万两白银,自那之后,更是没人敢惹靳岗那些洋大爷了!” 张堂文冷哼了一声,“那靳岗教堂的寨墙,还是老佛爷亲自下旨,用地方财政帮建的,反过来,却成了洋教堂鱼肉百姓的窝子!” “世民愚昧,却看不清那些洋人的真实做派!那靳岗的洋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南阳城里还购置了门面,如今听说,靳岗那洋佛堂都成了南阳周边跨州连郡的总坛了!”王祥安说到激动处,手中的把壶都有点颤抖,“若是日后成了尾大不掉的国中国,我看文策如何处置!” 提到文策,正中张堂文的此来的目的。 这文策乃是现任南阳知县,是南阳百姓的父母官。南阳城内的一举一动,知府可能不清楚,但文策作为知县,一定是心如明镜的。 但张堂文并不想单刀直入,在商言商,王祥安毕竟是商人,会不会趟这浑水,张堂文并没十足的把握。 “朝廷到了这时候,就该锐意进取,还抱着老一套,迟早会激起民愤的!”张堂文幽幽地说到。 “民愤?!”王祥安吸溜了一口把壶,“现在南方有个叫孙文的,四处煽动乱贼闹事,听说都死了不少人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这也太平不了多长时间!” “是啊!昨个晚上思源还差点被官兵当乱党给抓了呢!”张堂文随意抛了这么一句出来,就是想看看王祥安的心思。 王祥安呆愣了一下,注视着张堂文,“张老板差点被抓?你我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何以会牵连到你啊?!” 张堂文神秘兮兮地一笑,“可不是嘛,这年月,当官的比做贼的都狠,怕不是咱们的父母官,是想把咱们这群商贾都当做乱党,一股脑全抄了家吧!” 王祥安眉头一挑,轻声说道:“不会吧?!以乱党的名义,uu看书 ww.uknshu.co 总要有证据吧?!” 张堂文偷瞄了一眼王祥安的神色,侧过脸去,将昨天见过杨鹤汀之后发生的事一一诉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杨鹤汀同盟会的身份。 王祥安顿时拍案而起,“胡尿苔(土话,胡闹的意思)!没证据就敢乱抓人,这南阳城里没王法了么!” 张堂文虚虚地拉了一把,示意王祥安小点声,“王老板慎言,在下不过是想证明一下这些人的身份,就不分由说地一拥而上,还开了枪的,还好在下跑的快,只落个家里长随让逮住了!” 王祥安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南阳城里有没有乱党,他文策不晓得么?!当家随便抓人,还反了天他!张老板放心,王某稍后便去知县衙门讨教个一二!” 张堂文微微一笑,朝着往王祥安施了一礼,“有劳王老板费心了,南阳地头思源不甚熟悉,全都仰仗各位旧友帮衬了!” 出了王家院,张堂文空悬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王祥安乃是南阳商界领袖,最是性情直爽之人,最重要的是,王祥安的亲娘,曾经是南阳知县文策儿时的奶娘,论起来,王祥安该是文策的奶兄弟了。 让王祥安出面过问一下此事,至少能落下一些真实的讯息。 快到会馆了,张堂文寻思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跟杨鹤汀交交底儿,他让四儿换了一身衣裳,带着人力车去了南阳公学,让杨鹤汀换了轿夫的衣裳,掩人耳目地出了公学,来到会馆相见。 张堂文早在会馆里一间隐秘的私密小室里备了酒菜,恭候着了。 章一十七 杨鹤汀穿了一身轿夫的衣裳,坐在张堂文的对面,张堂文几乎都认不出来。 没了眼镜,脑袋上扣着茅草帽,四肢还特意抿了锅底灰,掩饰住了肤色。 张堂文给杨鹤汀倒了一杯水酒,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详述给杨鹤汀,听得杨鹤汀脸色都变了。 “张老板,如此看来,是鹤汀连累了你和那位兄弟啊!”杨鹤汀一脸惭愧,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摆了摆手,“也不全然,在下昨晚想了许久,这事儿,可能有些复杂,听我一一分析!” 张堂文端起桌上的酒,与杨鹤汀碰杯一饮而尽。 “若是衙门坐实了你跟罗兄弟的身份,为何不拘捕你二人?”张堂文摇晃着空酒杯,双眼渐渐眯成了一道缝,“若是放长线钓大鱼,动了我,你们不就知晓了?何以今日你们还可安然教书?” 杨鹤汀放下酒杯,默默地看向张堂文。 “以在下看来,最有可能的是,衙门只是怀疑你二人,并无实据,又忌惮你们在南阳地方的名声,怕贸然行事激起民愤,所以想从我身上找寻佐证。”张堂文说罢,看向杨鹤汀。 杨鹤汀抿嘴品味了片刻,“张老板所言非虚,若是衙门坐实了此事,要缉拿飞声与我,怕是不会拖延至今的!” 杨鹤汀看了张堂文一眼,迟疑了一下,“但是依张老板所言,有位兄弟被衙门的人拿了,那些家伙心狠手辣,若是屈打成招……” “这也是在下担心的!”张堂文点了点头,夏老三虽然忠厚老实,但是衙门的手段,保不齐会怎么折磨他,若是他松松牙关,分分钟便会落人口实,那时,想要翻供,怕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先设法将我那兄弟救出来,衙门的黑手,杨先生想必也是猜得到的!”张堂文幽幽地看了杨鹤汀一眼。 杨鹤汀轻轻地点了点头,“此事因在下而起,在下自然责无旁贷!衙门即便是怀疑在下,没有真凭实据,想必轻易也不敢下手!” 张堂文的眼神有一丝恍惚,昔日端方在酒宴上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尚在耳畔,如今杨鹤汀与罗飞声已是衙门挂了单的乱党嫌犯,若是再生事端,保不齐文策会不会投鼠忌器,万一…… 张堂文看了杨鹤汀一眼,杨鹤汀坚毅的眼神似乎容不得分辩。 杨鹤汀端起斟满的酒杯,平推到胸前,“张老板,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但此事在鹤汀看来,确实一次极好的机会,让市井百姓都一起看看,世道晦暗,还是会有人秉烛前行的!” 张堂文抿了抿嘴,也端起酒杯,“鹤汀兄弟为人坦荡,此番与官府相争,还请多加小心,堂文一介行商,不足惜,但鹤汀兄弟日后必将是国之栋梁,倘若有失,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啊!” 杨鹤汀目光如炬,与张堂文对视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的知县衙门里,时任南阳知县的文策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送走了奶兄王祥安之后,文策忍不住两手撑着太阳穴的位置,使劲的揉搓着。 乱党这事儿,还真不是文策的锅。这群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才从京畿千里迢迢赶来南阳的。 这些人身怀密谕,皆是从大内侍卫中遴选出的满旗高手,若是论起官阶,为首之人怕不是还敢直闯镇台衙门(地方总兵驻地)擅权调兵了。 他们手上的花名册,详尽勾画出了各地乱党嫌犯的姓名,若不是上峰口谕要实据拿人以免激起民乱,怕不是那俩兴学的书生早就被请进县衙了。 文策如今头疼的,便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如今却成了南阳府实际上最具权柄的文官。 前任知府告缺之后,南阳府衙的新主迟迟未定,一切是由暂时听凭河南巡抚处置,地方上大小事务,全都摆在了知县文策的书案上。恰恰此时,这群手持尚方宝剑的爷们打北京来,又赶巧抓了这么一个哑巴似的长随,审了一晚上连个屁都不放,这一大早上奶兄便来过问,竟然是抓了西商手下的人。 还好是抓了个长随,若真是把那个什么安分西商、赊旗巨贾给弄回来,那文策此时才真叫一个头疼里。 说心里话,文策真不信南阳城里有乱党,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比的上广州繁华,而且依庭报来看,乱党明显是以南方为主,怎么会到南阳呢?! 文策的面前,摆着杨鹤汀和罗飞声两人的侦缉密报,一个北京政法学堂的高才,一个河南优级师范的理化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怎么能是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革命党呢?! 这两人在南阳兴新学,在百姓中口碑甚佳,若是无凭无据直接下狱查问,知府大人没到任,怕不是县衙先给人们给掀了吧! 南阳民风之彪悍,文策经过几次聚众劫掠洋行和教堂的事件,已是深有体会了,一人摇旗呐喊,四邻全家出动,若真把南阳老百姓逼急了,也不知道镇台衙门能不能弹压的住。 文策将那两份密保推开,眼里实在是容不下那乱党二字,他要是盛世清平,南阳这地界,乱起来真是个烂摊子,轻则乌纱不保,重则身败名裂。 想到这儿,文策起身,抖了抖袖子,大声吩咐道:“来人,把水牢那犯人提到后堂,本官亲自问话!” 自京城来的这杆子侍卫,uu看书 wwuukanshu 乃是奉了大清摄政王载沣的密谕,到各地配合地方衙门侦办乱党一案的。为首的一人叫启封,身上有世袭的武职,在京城虽然不出挑,下到州县里,论官阶,倒是高人一等了。 文策要提人,启封本想一口拒绝的,但一来不想刚到地方就得罪地方官,二来逮住的这小子也确实嘴硬,牙都打掉了几颗仍然是只字不提,或许换个地方有奇效呢! 夏老三被吊了一晚上,迷迷糊糊地被人放了下来,拖起走。 带到了地方,夏老三强撑着肿胀的眼睛,抬眼一瞧,文策身着鸂鶒补官服,头戴素金小蓝宝石顶端坐堂上,左右衙役分列两侧,手中的水火棍看得夏老三直犯晕,倒是比昨夜挨的板子要细的多。 启封由于奉的是密谕,除非必要,不能擅自接触外官,所以人多的时候,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座上,旁人只道是京城来的大官,却不穿官服,始终摸不清底细。 文策瞅了瞅夏老三那一身破布烂衣,还以为是启封他们用刑打的了,刚要说话,一股子水牢的腐肉臭味随风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用方巾掩住了口鼻。 文策稍歇了一下,端起了官老爷的架子,开始盘问夏老三,无非是些“打哪来,所为何事,为何结党做乱”之类的,夏老三昨夜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此时难得有空闲歇一会儿,初时还摇头敷衍,后来迷迷糊糊竟然忍着浑身疼睡着了。 文策啰嗦的口干,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却听得堂下鼾声骤起,一个没忍住,茶水喷了一书案。 章一十八 启封还以为文策能有什么高招,原来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套,正一脸的不屑,忽闻鼾声从伏地不起的夏老三那儿传出,顿时火冒三丈. 启封猛然站起身来,四下扫视了一圈,顺手夺了一个衙役的水火棍,嘴中骂骂咧咧便要打上前去。 文策原本喷了自己一胡子茶水,正在用方巾擦拭,见启封居然全未将自己放在眼里,这就抄家伙要亲自上手了,顿时也是火由心生。 说起来启封一行一到南阳城,文策就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以往此类差事,都是直面知府衙门,但如今南阳知府出缺,文策一介知县要与京畿来的大内侍卫协作,莫说启封等人本就张扬跋扈擅权的很,便是安分守己坐在堂上,文策都得正襟危坐的笑脸相迎。 但是前头启封等人明明说的是奉了摄政王密谕,不便表露身份的,今日我文策亲自提审犯人,此时尚端坐堂上,你这明摆着越俎代庖,又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文策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启封那边棍子还没打下去,斜眼间,瞥见了文策那幽怨的小眼神,手上就先卸了劲儿了。 启封瞅了瞅四周,不明就里的衙役们纷纷投来的诧异目光,脑海中又浮现起临行前,载沣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如今时局动荡,异心者众,尔等此行切勿意气用事,与地方官吏起了争执,此时,朝廷要的不单单是民心,还有官心!官吏一旦倒向了革命党,社稷堪忧啊!” 想到这儿,启封恨恨地攥了攥手中的棍棒,气鼓鼓地将它扔在地上,转身回座,别过脸去,完全没心情也懒得和这七品小官对视。 文策偷偷瞪了启封一眼,心中也是窝了火。在他看来,启封眼下的坚持,简直就是石中榨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破杀才,再审下去能有什么结果,非得让他指认主人是乱党才行么?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懂什么叫革命党么? 文策用方巾擦了擦书案,看向堂下伏着的夏老三,放缓了语调问道:“你若是说不清楚,这衙门易进难出,当今世局动乱,便是有嫌疑,本官就能让你永不得见天日!不过,于本官看来,你就是个晕头奴才,你家主人结党作乱,你一个下人,也没法左右!今日你算是见着青天了,你且缓缓将你主人勾结杨鹤汀等人结党作乱的事一一道来,本官不但饶你不死,还可……” 夏老三刚入梦庄,便被启封扔棍子的声音吵醒了,本就烦躁,哪里听得了文策这番废话,一口污血混杂着唾沫喷向了文策,饶是离得远,只喷到了书案一侧。 文策一向与人为善,自诩吃斋念佛功德无量,便是过堂也没见过这么耿直的主,顿时失态地吼道:“你!你!放肆!快给我押回去!严加看管!” 衙役拖着夏老三下去了,文策屏退了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启封跟前,偷瞄了一眼启封的神色,拱手悄声说道:“大人,以下官看来,这不过就是个不开眼的下人,再审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是……” 启封冷笑了一下,瞅着文策的双眼,“那依知县大人的意思,本官是抓错人了?” 文策虽然心里确实这么想,但在启封面前,却不敢表露一二。他本就有些耸拉的眉毛低垂的都快盖住眼睛了,忍不住刻意挑了挑眉,轻叹了一口。 在启封眼中,就快把文策从无用的绊脚石划归到勾结乱党的内奸里了。 “这厮和他家主人,与公学那两个嫌犯见面,本官要他到衙门问话,慌慌张张夺路而逃!还私藏火器,打伤一个御前侍卫,这不是乱党是什么!”启封紧紧地盯着文策,咄咄逼人的眼神似乎都要把文策给吞吃了,“今日我要去拿那两个嫌犯,知县大人推三阻四,莫不是知县大人要为此二人作保?” 文策慌忙摆手,作保,自然是不敢。这年月私通乱党的罪名可不仅仅是杀头那么简单的,轻则斩首示众,重则抄家灭族,文策可没必要为这两个书生担风险。 但是在文策心里,仅凭与他二人见面的客人私藏火器这一条罪名,就拿人下狱,文策是真有些拿不准后果。漫说南阳城内这二人颇有盛名,便是那杨鹤汀昔日在北京政法学堂的同窗中,便有不少在任的京官,历代官吏,同窗之谊可算是仅次于血亲和师承的紧密关系了。万一这帮青年才俊串联起来,闹上御前,仅凭“查无实据,肆意妄为”这一条考语,便足矣断送了文策下半辈子的仕途了。 文策抿了抿嘴唇,个中缘由,启封这些高高在上不体民情的侍卫,说了他们也不懂。 “知县大人似乎并不赞同本官的推断!”启封斜眼看向文策。 文策在他凌厉的目光中无处闪躲,只能苦笑着垂手而立,“下官愚钝,只是想着结党作乱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是审慎些好!”文策又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心中也满是郁结,“不若大人在此处稍事等待,uu看书 ww.ukansh 知府衙门的任命应该快了,等知府大人到任,与大人您再行定夺!届时,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启封听了文策这一番不软不硬的话,顿时也是来憋气。若依他的性子,区区两个兴学的书生,先拿下拷问了再说,哪里值得在此盘磨时间。 毕竟南阳只不过是出京南下的第一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寻花问柳的心都没有。一想到早日了结南阳之事,下一站汉口乃是商贾云集洋行遍地的花花世界,启封就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七品芝麻官一脚踢死,速速踏上南下的行程。 这杨鹤汀和罗飞声,乃是新任军机大臣、直隶总督端方亲笔勾勒标红的乱党嫌疑人,威胁程度仅次于孙文这些站到前台的牌面!若是依了端方大人的意思,“宁可错杀,不留后患!”这差事办的该有多简单! 想到这儿,启封站起身,深提了一口气,心中不免有了些大不敬的想法,摄政王载沣到底不是正经八百的大清皇帝,办事拖拖拉拉没一点果决! 但毕竟,眼下宣统皇帝尚幼,摄政王代行皇权,临行前载沣一直强调“配合”二字,并无放任擅权的意思,若是此时强行拿了人,且不说万一证实那俩书呆子只是忧国,并无造反之意,便是这般强横的行事之法,就先把眼前这个南阳地方官给得罪了。 瞅着这文策烂泥扶不上墙,可真逼急了,保不齐眼前这二愣子怎么讹传呢! 此番奉密谕外出办差,可是光宗耀祖出相入将的好机会,为两个暂时还不清楚底细的书生给自己的大好前程挖个坑,启封怎么算,这帐都不划算! 章一十九 两人不欢而散后,文策气鼓鼓地回到后院,一口凉茶入嘴,心中更是气愤,立时把茶盏放的哐当作响,把一众下人唬的战战兢兢。 “拿着鸡毛当令箭!”文策在心中暗暗地骂了句。 这文策,好歹也是同进士出身,自诩文武兼备,骨子里也是清高的很! 在南阳主政以来,宽厚待人,深得地方名流清客的敬仰,冷不丁突然冒出来了个只懂打打杀杀的京城侍卫,败了吟诗作对的雅兴不说,天天还得强作欢颜小踮脚的伺候着。 文策半躺在太师椅上,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仕途坎坷啊……” 然而,让他头疼的事,远远没有结束的样子,还是接二连三的来了。 一连几天,南阳城中商贾打着各种旗号入府,兜兜转转最后无非都是一件事,问那个下狱的长随到底犯了什么事,怎可查无实据当街抓人,还污蔑行商为乱党! 更有往日相亲者直接将文策痛骂了一顿,说他这是打着清查乱党的名义收割商家财产中饱私囊! 文策一向宽厚,自然不想接这个别人丢过来的锅。 但苦于没法跟一众商贾解释此非本愿,只能左顾言它,敷衍了事。 反倒,正中张堂文的下怀。 从与杨鹤汀约定好后,张堂文便让四儿长包了一辆马车,每日在南阳城中走街串巷,新朋旧识也好,有无生意往来也好,只要是城中商贾人家,张堂文都不辞辛苦亲自登门拜访,光是随手拎的点心,照四儿的原话说,“都够开家点心铺了!” 由于张堂文的四下游说,南阳商界人人自危,各家会馆人头攒动,从早议到晚,都将这次官府无据拿人当做了一个隐秘的信号,纷纷表态要与官家此等卑劣手段抗争到底。 而杨鹤汀与罗飞声,两个真正的同盟会党人,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时机,纷纷在各学堂组织集会,亲自登台演说,以己为例,控诉清廷不公。 一时间,南阳学界为之震动! 这两人在南阳兴新学一年有余,名声远播,在整个河南学界都颇有威望,此事借由各种校刊传出之后,连远在开封府的河南学政都亲自拍电报,找文策过问此事,千叮万嘱“切莫轻动,易伤士子之心!” 夹击之下,文策此时已不只是头疼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焦头烂额,不胜其烦。 莫名其妙背锅的文策自然也不会放任此事的始作俑者:启封恣意逍遥快活,天天缠着他议论推断此事,倒是没人在意关在牢中的夏老三了。 但无论怎么商议,启封始终紧咬“麾下侍卫被火器所伤,必定是乱党所为”这一条,完全不将文策的话语放在心上。 文策连日上下打听,早就收到了商贾那边传来的风声:说是启封一行人未明身份,与窄巷前后堵截,西商张堂文误以为歹人假冒官人劫掠,这才闹了这么一处。 而且文策还从洋帮办:英国太古公司派来南阳筹办分公司的廖启德处,坐实了那把手枪的来历,一时间,便是文策,也觉得启封是真的在胡闹了。 然而,地方官文策的难题,对于京官启封来说,犹如过眼云烟,听之任之。 眼瞅着就要入夏了,自京汉铁路竣工以来,南阳城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来往客商变少了,却多了一堆一堆凑群遑论时政的闲人,而他们议论的中心,居然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一穷二白又无甚才敢的白丁。 但正是这样的身份,才让他们把夏老三的遭遇,带入到了自身,感同身受。 渐渐的,民声呼吁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放人”渐渐顶替了“彻查”,成为了送到文策面前的唯一选择。 来自商界的压力也从开始的旁敲侧击,演变成了一封封义正言辞的保函,声援在押嫌犯夏老三的东家:赊旗西商张堂文! 原本一件不足挂齿的小案子,竟然成为了牵动整个南阳城的焦点! 文策最终还是扛不住四面八方的压力,他执着的连着约了启封好几天,终于请得启封与他一同,接见此案的当事人:张堂文。 只不过张堂文还未带到,文策与启封便又在县衙的大堂上吵了起来。 说是吵,其实文策只有被骂的份儿。 “私藏火器,作乱之相昭然若揭!寻常行商怎么可能身携这般精良的火器?那人枪法精准,身手矫捷,必定是早有图谋日夜操练!这张姓嫌犯迟迟不投案!必是心中有鬼!”启封每每说起此事,都是咬牙切齿,一脸悲愤,仿佛顺着夏老三这条线,他启封就能将整个乱党一网打尽,光宗耀祖、捍卫社稷、为幼帝分忧一样。 但在文策眼中,这就是强辩。 行商天下,走南闯北,且不说时局动荡了,便是遇个山贼路霸,防身之物总还是要有的!如今山坳里的麻匪都已经鸟枪换炮了,人家赊旗巨贾带把手枪算什么大事? 要说私藏火器,靳岗教堂聚众数千,看书 uukanshuom洋枪过百,还有三尊小炮,你启封堂堂大内侍卫,怎么不去管管?! 但这个话,文策只敢在心里痛陈一番,过过干瘾。面对官阶比他高许多的启封,他便是再郁闷,也只能陪个笑。 “大人这话严重了,那行商货行天下,有此物傍身也属正常,何况如今宛西、宛东几杆土匪啸聚山林,若非我南阳梅花城固若金汤,那些个贼人伺机劫掠都是寻常之事!”文策松活了一下脖颈,跟启封同坐,他连二郎腿都不敢翘,端坐久了浑身都麻木了。 “那是你地方官吏无能!才至匪患难平!”启封狠狠地啐了一口,方才的声嘶力竭让他此刻有些气短。 文策笑着应了个腔,这剿匪得问南阳总兵,与他知县无甚关系,说到摄政王面前,他文策也不用缩脖子,“大人说的是!也正因如此,那西商才误以为大人乃是贼人乔装的,这才夺路而逃,引起这么大误会,镇台衙门也是有责任的!“ 启封瞪着文策这个老滑头,忍不住撇了撇嘴。 如今知府暂缺,知县文策主政地方,但这南阳镇总兵手握近万兵马,才真正是南阳城当下实打实的土大王,文策这话,分明就是想让启封拉南阳总兵也拖下水,好把地方军政两边都得罪了。 启封虽是侍卫,家中却是世袭的武职,又身在京畿,自幼没少听老人们讲,大清朝有一说一,正经八百的钦差大臣,到了地方上干涉军政事务,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何况,启封如今奉的是摄政王的密谕,离钦差,还差得远。 这个老滑头!当我是傻子么! 章二十 张堂文刚随衙役步入县衙后堂,便嗅到了两人不和的味道。 张堂文抖了抖袖口,正要跪下,却见文策并未穿补服,一旁的启封也同样是平民装束,便迟疑了一下微微鞠了一躬,“在下张堂文,见过两位大人!” 文策因为奶兄王祥安的关系,虽是第一次见张堂文,却并不打算刁难,笑着招了招手,“今日并非正堂审案,张老板不必多礼了!” 张堂文微笑着看向启封,他显然便是那日拦车拘人的首领,听消息说好像是个京城来的大官,张堂文一时也摸不清底细,便又朝着启封笑着欠了欠身。 启封冷哼了一声,“这南阳规矩真是别致的很,刁民见了父母官,都不用行跪拜礼的么?” 文策的胡子微微上翘,笑呵呵地说道:“今日只是后堂议事,又不是开中门升堂审案,何必拘礼……” 张堂文只想着捞夏老三出去,犯不着跟这个张扬跋扈的京官打嘴仗,不待文策话说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朝着文策和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教训的是!礼法为国之根本,不可废弃!” 文策顿时不语了,向后靠了靠,倚着太师椅偷瞄向启封。 启封狞笑了一下,站起身,打量着张堂文,“瞧你谈吐,倒不似个一般生意人,但为何要与乱党为伴呢?!” “大人明察!”张堂文低头回道:“小人在赊旗镇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会参与这等抄家灭族之事呢!在下来南阳只是为犬子求学!” “你进城之后直入南阳公学见杨鹤汀!他是军机处标红的乱党嫌犯!你怎能脱得了干系?!你的长随还私藏火器,打伤堂堂大内侍卫!还敢狡辩!?今日送上门来,本官定要将你打得皮开肉绽!”启封的额上青筋迸出,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但是,吵架也不是嗓门大的才能赢。 张堂文缓缓直起身子,饶有深意地看向启封,脸上的神情却让启封和文策有点捉摸不透了。 张堂文算不上极聪慧之人,但执掌张家产业已近二十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单就启封方才的一席话,便让张堂文抓到了两个关键信息,:乱党嫌犯、大内侍卫! 张堂文微微一笑,朝着启封拱了拱手,“这位大人,您方才说,杨鹤汀是什么?” 启封一愣,迟疑了一下,文策倒是反应过来了,帮着补充了一句,“他是军机处标红的乱党嫌犯!” 张堂文抿了抿嘴,笑道:“既是嫌犯,便是并未坐实了!既没坐实,又未张榜公告,吾等平民百姓怎会知道是在与乱党打交道?!”张堂文抬眼看了眼启封,“大人,若是仅凭此举便说在下是乱党,那南阳公学数千学生,还有他们的父母家眷,都是乱党?” 启封恨恨地瞪了文策一眼,文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着实可恶! 张堂文又朝启封拜了下去,“那日夜深,路上无甚光亮,大人拦车拿人,未明身份,小人以为是糟了劫掠,这才与长随夺路而逃的,至于伤人一事,想必乃是歪打正着了,小人的长随四儿并未用过枪,只想着鸣枪示警而已,不然那晚那么近的距离,他连开数枪却只误中一人,岂不怪哉?!” “未明身份?纯属放屁!”启封申斥道,“那晚本官先亮了腰牌的!” “什么腰牌?”张堂文怪问道。 启封狞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正面“御赐”两个字倒是让张堂文认准了,这便是那晚亮过得御前侍卫腰牌。 张堂文定了定神,拱手问道:“大人,这可是御前侍卫之腰牌?!” 启封冷哼着点了点头,一脸的得意。 张堂文伏在地上,重重的叩首,“请恕小人愚钝,小人一介行商,敢问犯了什么罪,能惊动御前侍卫亲自拿人!” 启封皱了皱眉,怎么又绕回来了?哦!这人是在变着法儿暗指我插手民事名不正言不顺?! “本官是奉了密谕,下来侦办乱党一事!”启封紧紧地盯着伏在地上的张堂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商人,倒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了! 张堂文又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追问道:“即是密谕!小人斗胆一猜,不是出自我朝天子之手,便是军机处诸位大人议定之事!” “这个自然!”启封冷笑了一下,心中也是奇怪,问这个干嘛? 张堂文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启封,“那敢问大人!那晚大人凭密谕在本地行侦办之权,为何不亮关防,却亮侍卫腰牌?!” 往日在京畿,侍卫亮腰牌,这是出宫办差表身份的正常行径,这次忽然离开京畿来到中原,这习惯一时倒真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 启封倒吸了一口冷气,表情有些尴尬,眉头的肌肉呼呼直跳。 文策定神一想,却是明白了,这张堂文倒是懂的多啊!连这个都知道?! 文策欠了欠身,看向启封,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您没亮关防么?!” 启封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盯着张堂文,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了。 清朝钦差外出办差,为明身份,也为了过关免察,都会由皇帝钦赐关防小印一枚,因为无论你再高品阶,本职大印是不能随身带起走的,uu看书.uukansh.om行走各处都凭此关防以证身份。 但这启封一来并非正牌钦差,所为也只是侦办案件,除了通关和与地方官员接头,用到关防的时候极少;二来腰牌便是他们侍卫身份的证明,在京畿很是吃得开,习惯了凡事先亮腰牌。 但若是直接下手干涉地方事务,不亮关防表明身份,且不说百姓一头雾水,地方官员轻则置之不理,重则以矫诏之罪将其下狱! 启封攥紧了拳头,怒瞪着眼前的张堂文,从牙缝中迸出话来,“你一介商贾,懂得倒不少呵!” 张堂文抬眼看了看启封那可怕的眼神,心中却是无所畏惧,面不改色地回道:“回大人!蒙祖先庇佑,历受皇恩,张家也是抬了旗的,大宅正堂上挂过龙旗!” 启封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咬牙切齿地冷哼道:“想不到,居然,还是个旗人!怪不得这么能说!” 能举家抬旗,必然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便是日后败落了,族里也难免还有攀枝错的富贵人家,文策此时更是庆幸没有轻易缉拿张堂文了,水深莫入,为官之道真是要慎之又慎啊! 启封血气方刚,哪里会同文策那般深谙此道。他的双拳紧握,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两眼充斥着杀气。 但此时张堂文虽然是跪着的,方才的几番辩驳,已是让他逐渐站到理的一边,他此时抛出身家显露一下,也就是为了告诉这俩个官员,辩不过理就下黑手的这种念想,可以早些打消了! 三人各怀心事,皆不言语,后堂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 章二十一 张堂文已在地上跪了许久了,年岁不饶人,两个膝盖都有些吃不消了。 文策悠哉地倚在太师椅上,颇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启封自打娘胎里出来,还从没受过这么大气呢!他十二岁袭继了世袭武职,十五岁进大内从御前行走做到乾清宫值守,一路都是坦坦荡荡。这种出宫办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先前都是在京畿,这回第一次到中原,但怎能料到竟能吃这么大一个暗亏呢! 这区区一个行商,结党作乱的嫌犯,跪在跟前都不起眼的人物,竟然堵的堂堂大内侍卫话都说不出来。 在启封心里,拔刀捅死他的想法已经飘忽好久了。 但,这里毕竟不是京畿。 戏文里说,“天子脚下,岂容放肆!”搁在启封身上,离了皇城根,才真是处处都得掂量着来了。 莫说眼前这死人还是抬过旗的,也不怕他背后还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单就说旁边这个坐在太师椅上装傻的南阳知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滑头。 此刻若是在这事儿上,启封再一意逞强,很难说这文策会不会真就站另一头了。 启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纳了一阵子,定了定神,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文策偷瞄了一眼启封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头,小声问道:“大人,您看此事……” “知县大人!”启封打断了文策的话,缓缓地说道:“你是地方官,你给个章程吧!” 文策迟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身子,“大人奉密谕专程侦办此案,下官定然全力配合!这章程嘛……还是大人您来定夺吧!” 启封瞥了一眼悄悄挪动膝盖的张堂文,冷笑道:“知县大人还知道本官是专程侦办此案啊!”启封又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盯着张堂文,“伶牙俐齿,本官差点就给你绕进去了!”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稍稍挪动了一下地方之后,膝盖的酸痛有所缓解了。 张堂文抬起头,看向启封,“小人愚钝,大人的话,小人没听明白!” 启封冷笑着走上前来,“杨鹤汀,是不是乱党!本官自会查清楚!” “谢大人明察!”张堂文不待他后面的话出口,便抢先一步俯下了身子。 启封走到张堂文的跟前,厚重的官靴就踩在张堂文的两手之间,再往前送一点,便要踢到张堂文的脑袋了。 “你倒是急的很!你以为这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启封狞笑着低头,看向张堂文。 文策也是提了提精神,坐直了身子,暗道:这启封又想玩什么花招? 启封昂着头,在张堂文的跟前来回踱着步,靴子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在张堂文的双手上碾过,“你的长随用枪打伤了皇上身边的侍卫,你觉得,该是个什么罪名呢?!” 张堂文趁着启封收脚,赶紧把手往额头下收了收,背弓的更高了。这启封到底是有功夫的人,隔着厚底官靴都把张堂文的手指给踩得肿粗了一圈。 “大人!”张堂文暗暗揉搓着麻木的手指,低头回道:“此乃误会啊!那位大人的医钱小人全包了!再送上白银五百两做日后滋补之用……” 启封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张堂文,“五百两?!” 张堂文轻轻地喘着气,满心的忐忑,“小人见识肤浅!不懂规矩,此事确实是小人家长随犯了误会!还请大人指点!” 启封冷笑了一下,“张老板是个生意人,当知货有贵贱之分!现在受伤的可是大内侍卫,护得是大清皇上,守的是社稷江山,伤在了一个不知什么下贱出身的长随手里,五百两?” 启封猛然飞起一脚,将伏在地上的张堂文掀出去老远。 “你是想作践爷们么?!”启封依旧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地又冲上前来,一记偏腿直直地踢在了张堂文的脸颊上,登时便破了相了。 文策也是一惊,猛然站起身来,他是万万没想到,都说到这份上了,启封居然直接耍起了官威! 张堂文被踢得眼冒金星,下槽牙都快松动了。 这一脚,踢得张堂文也有些懵了。 因为怎么算,他都是占了理的,本想着借大势胁迫一下,再当面辩驳一番,定然可以让此事有个圆满的结局,谁知道启封这个京城来的大内侍卫,输了理竟然干脆直接抖威风来了。 文策也是有些头大,今这面儿,是他牵的头,本想着谈和一下,让张堂文拿点钱财给启封个台阶下,顺便还能平息城里的非议。这可倒好,动起手来了! 文策上前拉了拉启封的袖,“大人!这样不妥吧!” “妥!”启封冲着歪倒在地的张堂文大声地咆哮道:“想拿点钱敷衍了事?!没门!你们这些乱党死有余辜!挑我毛病是吧!好!我照章程一个一个来!本官一个一个玩死你们!” 启封伸手扯住张堂文的衣领,uu看书uukanuco 一把给拎起来,“就从你开枪的那个长随下手!知县大人!” 启封此刻已经有些面目狰狞了,文策一听到喊自己,忙上前应声,“大人有何事吩咐?” “传令下去!把张家下人统统拘捕下狱!本官定要那伤人的渣滓偿命!” 文策一愣,“张家在赊旗镇…” “那就去赊旗抓!男女老幼统统下狱!天太黑,本官分不清凶徒样貌!一一审问!”启封狞笑着看向正在他手中挣扎的张堂文,“跟我玩儿?!” 张堂文的喉咙被勒得紧紧的,他挣扎着试图挣脱启封那孔武有力的右手,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启封冷笑着将张堂文摔到一边,“杨鹤汀一群文弱书生,结党谋乱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本官就先陪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玩玩!” 文策久在官场,这种欺凌之事倒是见得多了,此时是一句不敢多言,只能暗暗地替张堂文捏了把汗。 张堂文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启封面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大人!便是小人的长随误伤了侍卫爷!为何累及我张家满门?!” 启封盯着张堂文,逐字逐句地念叨着:“天太黑!本官看不清行凶者的样貌!本官只知道是你张家的人!所以本官要一一查问!挨个用刑!” 启封扭脸看向文策,“知县大人,此去赊旗甚远!你还不动身?!” 文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这边张堂文一把拽住启封的官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道:“大人!大人无需兴师动众!小人有办法让罪奴投案!” 章二十二 启封摆了摆腿,甩开张堂文的双手,一脸得意地笑了笑,“你以为,撇开乱党,本官就治不了你了?!” 张堂文咽下一口血水,低伏的脸上已经满面冰霜。 这启封如此作为,早已将密谕中的任务抛之脑后了,看样子,他现在只想借故惩治张堂文了。 四儿开枪打伤大内侍卫,这是绕不过去的现实,张堂文本想着花钱消灾,便是花上千两白银,也算是送佛西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看眼下这局势,启封要的已经不是银子了,他要的,只是在南阳这地界找回自己的面子! 不巧的很,便是弄死了夏老三和四儿两个下人,他堂堂大内侍卫面子上也是难堪的,所以眼前这位身涉其中的张家大老爷,便成了启封无论如何都要作践的目标! 想明白了这一层,张堂文伏在地上,眉头紧皱,双目合起,年轻时的热血早已被涵养和城府按捺在了心底,此刻却似乎又在他的胸中复燃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扣住青砖缝,十指都扣得有些发白了。 “大人!”张堂文的左脸颊已经高高的肿了起来,说话略有些漏风,“此事因小人的长随而起,与张家老幼无关!小人这就修书一封,命那长随速速投案!” 启封冷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哦?大义灭亲啊!张老板,这是要干嘛?” “不敢!开枪伤人的乃是张家下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牵连全族!小人……” “这样就想撇清关系?你家下人行凶!敢说不是你指使的?”启封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冷眼看向文策。 文策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启封这样说,虽然有些牵强,却不违刑律,虽然启封此举已经偏离了他此行的任务,但毕竟文策只不过是区区七品官,即便启封直接擅权搞张堂文,文策打心眼里也不愿过问的。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气息将青砖上的浮尘吹了老高。 看样子,启封是定要将我张堂文拘捕下狱啊!无论是以结党作乱的名义,还是纵仆行凶的罪名! 嫌犯与腰牌,都不过是办案程序上的问题,便是在此处开脱了,四儿开枪伤人毕竟是事实,难道真的要将四儿送官么? 送了官,启封就能饶了我张堂文么? 不!四儿,只是启封动我张堂文的借口,他要的,只有我! 张堂文直起身,也不顾嘴角淌下的血渍,朝着启封和文策拱了拱手,“大人!容小人修书一封,三日内定然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一个下人要来何用?启封要的,真就是张堂文一个人! 但,既然抓住张堂文纵仆行凶这一条,行凶之人不到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启封瞥了一眼文策,“知县大人!” 文策忙不迭地起身应了一下,“大人请吩咐!” “虽然伤的是本官的人,但说到底,这是你南阳县的地界,你来拿主意吧!”启封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右手,一脸的惬意。 文策撇了撇嘴,两缕小胡子抽动了两下,心中暗暗有些不乐意了。你启封把罪状什么的定完了,却要我来签字画押,日后要出了篓子,还能甩我身上!看着年岁不大,心思还挺阴损! 文策心中骂归骂,面儿上却只能照做,他站直了身子,朝着启封微微颔首,“那就先将这主使之人下狱,让他修书唤行凶者投案!大人您看……” “就这么着吧!”启封摆了摆手,一脸冷笑的甩手而去了。 文策尴尬地瞅了瞅张堂文,也是一脸的无奈。 这样搞,外面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本来想着解套的,没想到更是乱成麻了! 文策带人将张堂文押入水牢,夏老三就关在隔壁牢笼。 原本躺在柴床上百无聊赖的夏老三顿时傻了眼了,扒在牢门边上连声询问,反倒被衙役一通训斥,手上又挨了一棍子。 张堂文被扔入水牢,牢内的臭水直没小腿。他脚上穿的靴子顿时灌满了水,像被注了铅似得提不动。偌大个牢房内除了一张略高过水面的柴床外,再无他物,对于第一次入监的张堂文来说,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束手无策了! 文策从师爷手中接过笔墨和一张信函,递与张堂文,轻声说道:“张老板,本官无能为力啊!此事涉及乱党谋逆,启封大人有专断之权,本官实在是……” 文策的眼珠打了个旋儿,话锋一转,“前头大人要拿那杨鹤汀,若不是本官通知省学政勉强拦下,杨、罗二人恐怕早就下狱了,张老板您也不至于……” “知县大人!”张堂文站在水牢中朝着文策拱了拱手,“小人心里都明白!多谢大人袒护了!” 文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回顾左右说道:“给张老板的床上加点杆子,那么硬怎么睡啊!” 左右衙役应声出去了,文策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张堂文,“张老板慢慢修书吧,可得想清楚了写!” 张堂文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大人费心了!小人这就修书,还请大人到时候将信交予衙门外小人的长随,他自会带去赊旗!” 文策微微颔首,回头看了一眼师爷,便扬长而去了。 那师爷会意,也不看着张堂文如何修书,自顾自地去了门口值守的板凳上坐着去了。 张堂文淌着水,吃力地走到柴床跟前,摊开纸,用肿胀的右手提笔沾墨,略微思量了一下,便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夏老三并不识字,也不知道张堂文修书做什么,只能趴在牢笼边上,瞅着张堂文抖着手,一连写了好几页纸,最后一张纸上竟然正反两面都用上了。 张堂文停了笔,深提了一口气,牢内的臭气呛得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渍喷溅到了纸上,他连忙去擦,u看书 .ukanshu 却拖出了老长的痕迹。 也罢!张堂文放下纸,提笔在信封上写下来了“张家正房张柳氏亲启”几个字。 张堂文将写好的信函塞入信封,又端详了片刻,提笔又在信封抬头的地方补上了个“速”字,这才放下笔。 文策的师爷拿上信封出了水牢,夏老三犹犹豫豫地问道:“大老爷,恁咋也让关进来了!俺啥也木说啊!” 张堂文苦笑着看了看夏老三,在水牢里关的久了,夏老三的脸上都有些浮肿了,原本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变得晦暗的许多。 “老三!”张堂文坐上柴床,费力地将靴子脱下,倒尽了臭水,“你说,我算不算好人?!” “老爷肯定是好人!”夏老三咧嘴一笑,牙依旧是那么白。 张堂文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既然是好人,那就该有好报才对!” 张堂文四下看了看,将靴子整齐地摆在床尾,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柴床了。 破木板上垫了薄薄的一层秸秆,硌的张堂文背上一阵生疼,但是好歹能松活一下四肢了,手指和双膝的疼痛撩拨着他的神经,水牢的阴冷让他患有风湿病的踝关节一阵阵的阴凉。 “老爷!恁把袜子脱了,不然脚都泡坏了!”夏老三在隔壁嚷嚷着,爬上柴床,还生怕张堂文不信似得,把自己的脚抬起来让他看。 泡得发白的脚底板上,几处快要露肉的创面明显已经发炎流脓了,以张堂文看来,若不尽快医治,夏老三的双脚怕是保不住了。 张堂文闭上了眼睛,躺在柴床上陷入了沉思。 章二十三 守在衙门门口的,正是四儿。 但是文策的师爷并不识的,启封要的是张堂文,所谓的行凶人,他并不关心。 四儿在衙门外等了老长时间了,忽然见就送了封信出来,虽然笔迹有些潦草,但还依稀能认得出来,应当是张堂文手写的。 四儿看了一眼信封,还有那个明显是后补上的“速”字,让他意识到这事儿必然非同小可。他来不及多问什么,撒开脚丫子便奔向运载行,随便寻了一匹快马,便往赊旗镇赶。 张堂文去南阳寻访名师,按理说,最多四五天的功夫,这一去,两周都没信儿捎回来,张家大太太张柳氏多少有些心神不宁了。 不过,她是张家正房大太太,谁都能慌,她不行,天塌下来也得面不改色,这才能镇得住场面,张家上下百十号人的日子还得稳稳的过。 但是见到四儿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冲进后院,张柳氏的心里还是猛揪了一下,脚下一个拌蒜,歪倒在椅子上。 四儿递上书信,那熟悉的的笔迹和潦草的行文,让张柳氏更是不安。 她一边飞快的拆开信过目,一边让四儿尽量简洁的把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一一说来听。 等张秦氏和小张氏闻风过来正堂,张柳氏已经听得七七八八了。 张柳氏抿着樱桃小嘴,唇边的法令纹显得愈发清晰,严肃的神情震得小张氏一句话都不敢说。 张秦氏自持两个儿子在手,往日随意惯的人,此时也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蹭到张柳氏座旁,低声询问道:“老爷,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张柳氏慢慢折起手上的书信,递与张秦氏,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气喘如牛的四儿,四儿从未见过大太太如此凌厉的眼神,头不自觉地垂到了胸口处。 张柳氏站起身子,尽量控制着步伐,一来小脚本就走不快,二来也不想引起众人的惶恐,她缓缓走到四儿的身边,冷冷地说道:“备轿,去会馆!” 四儿忙不迭地点头,仰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快近黄昏了。 往常来说,天色暗下来,大家闺秀和太太们都是二门不迈的,但如此非常时期,四儿也不敢多言语,张柳氏说什么就应什么。 张柳氏坐上轿子,便命四儿前头先走,招呼在赊旗的,有头脸的西商,会馆叙话。 这边张秦氏虽是拿了书信,但她是出自商贾之家,目不识丁,摊开了信纸却跟看天书似的。好歹小张氏随着她的秀才爹多学了几个字,两个人凑在一起连猜带蒙才看明白信上说了什么。 张秦氏一急,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头,吆喝着门子去寻两个儿子回来说话。 那门子却弓着身子回道:“二奶奶甭急,大奶奶已经吩咐人去叫了.” 张秦氏一愣,心里顿时冷静了下来,旁边小张氏还要多言,张秦氏伸手拦了下,神情却是松缓了许多。 “姐姐既然有安排,你我就甭添乱了!”张秦氏垂目静思了片刻,拉着小张氏往后院走去,“老爷有事,你我更不要慌,别给姐姐添乱!” 小张氏到底入府时候短,有点摸不清头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赊旗西商的头面人物,“玉隆杰”的东家党沧童,刚数落完不成器的儿子,正坐上桌准备用晚膳,听得前面门房传来的消息,说是张家大太太派人递话儿,请他到会馆叙话。 党沧童顿时便撂了筷子,破口申饬道:“胡闹!牝鸡司晨这是!会馆是老爷们喝茶打牌的地儿!什么时候轮到妇人攒局子了!” 跟党沧童一个反应的,还有“蔚盛长”的大掌柜胡东海。 只不过他可不敢跟党沧童似得张嘴就来,因为张家二老爷张堂昌,就跟他同坐一桌。 胡东海愣了愣神儿,扭脸看了看张堂昌,抿嘴一笑,“张老板,多大点事儿啊!有话您直说嘛,何必请嫂夫人出面请人啊!咱西商的规矩,好像不是这么走的吧?” 张堂昌听出了胡东海话里的讥讽,但毕竟自己也是张家人,这个怂他是不能认的,“我家嫂嫂都出面了!定是我那哥哥出了什么急事!胡老板要是忙,兄弟我就先走一步了,抛开我们亲兄弟不说,咱西商同气连枝,天塌下来一起扛,没怂人!” 胡东海抿嘴一笑,也不言语了,随着张堂昌一同放了筷子,便往会馆来。 两人坐着马车到了会馆门口,下了车刚好碰见党沧童也刚到,便侧了身在道边迎候了一下。 借着馆门口的气死风灯,胡东海偷瞄了一下党沧童的面色,却似开了染坊一样,一块青一块紫的,心中指不定窝了多大火气呢! 张堂昌自然也瞅见了。 张柳氏忽然整这么一出,却没人先来知会自己这个张家老二爷,张堂昌其实心里是有芥蒂的,但这种众人齐聚的场面,无论怎么说,他这个张家老二爷也不能丢了份。 张堂昌跟党沧童打了个照面,便急匆匆地奔进会馆,来寻张柳氏。 偌大的山陕会馆里灯火通明,看书 ww.uukashu 二道门边上,张堂文的长随四儿垂手恭候着,一见张堂昌进来,忙深躬下去行礼。 张堂昌四下瞧了瞧,稍稍停了脚步,正想问问四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四儿却像没认出他是张家二老爷似得,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大有你不进我不起身的劲头。 张堂昌不由皱了皱眉,心中暗骂了几句,跺了跺脚进了院。 大拜殿的门口,张家大太太张柳氏带着个贴身丫鬟,在门外垂手而立,凡来人,便蹲个万福,以示恭敬。 但在张堂昌的眼里,就跟抽自己脸是一个意思。 张家好歹是豪门大户,这大晚上的,正房大太太站在会馆里头给外人行礼,说出去岂不是辱没了祖宗?! 张堂昌板着脸,缓缓走到张柳氏跟前,避着旁人的眼神侧脸小声问道:“到底是多大的事儿,嫂嫂今日要弄这一出?” 张柳氏并不与他对视,只是浅浅地弯了弯身子,“叔叔先到里头稍坐,稍后人齐了,奴家自然会讲的!” 张堂昌吃了个软钉子,顿时火冒三丈,但堂上此时已经坐了近半的人,这会儿掰扯起来,笑话就闹大了。 张堂昌冷哼了一下,走入堂上。 已在里面就坐的西商们一见张堂昌那脸色,便知这张家二老爷也是蒙在鼓里呢,也就不再多问,静待张柳氏公开谜底了。 党沧童在几个西商的簇拥下缓缓走入院内,冷冷地瞥了张柳氏一眼,见张柳氏并未入殿,只是在殿门外立着,不由冷哼了一声,暗道:算你老张家还有点规矩! 章二十四 妇人不得入会馆正堂这规矩,自打张柳氏入了门,便没少听张堂文念叨。 若大个会馆里亭台楼阁林立,张柳氏一直深受张堂文宠幸,牌楼前面听过戏,东厢房里亲过嘴,关帝像前还上过香里,独独这正堂大拜殿,张柳氏是寸步未进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位先人那立得规矩,大拜殿,妇人不得入内。张柳氏年轻时矫情的很,试探着想要跨一步,都被张堂文唬得直掉眼泪。 张柳氏此时立在门口,看着那熟悉的高门槛,满脑子还是张堂文年轻时的那一脸宠溺,一想到此刻那冤家被扔到了大牢里,吃苦受刑,张柳氏便一阵阵揪心。 党沧童落了座,堂上顿时便没了窃窃私语声,都齐刷刷地看向堂外的张家大夫人张柳氏。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丝丝凉风穿堂而过,张柳氏宽大的衣襟随风摇曳,虽是已经四十的人了,张柳氏的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堂上一双双瞩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难免有一两个心存杂念的,至少,在张堂昌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张柳氏扯了一下裙摆,款款走到大殿正门口,先施了一礼,又清了清嗓,缓缓说道:“贱妾张柳氏斗胆,今日,招呼各位在赊旗的西商老少爷们到会馆叙话,实在是不恭得很!” 说道这儿,张柳氏又给众人蹲了个万福,党沧童是座上字辈最老的,不能不起身表个态,便轻咳了一下,站起身来,“张家夫人不必拘礼,今儿这一出,必然是你张家出了大乱子的,但讲无妨,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只要是仙人牌位在这大拜殿上供着的,都不会打磕儿(土话,推诿、推脱的意思)!” 张柳氏抿了抿嘴,“党老爷子既然这么说了,贱妾也就安心了!”她转脸看向大门处,高声喊道:“四儿!说事儿!” 大门口守着的四儿连忙狂奔过来,到了殿门口也不二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给殿上坐得众人磕了一圈头,看得张堂昌牙直痒痒,暗骂道:这龟孙子!平日见了我二老爷都没这么大礼数,今倒是成了捣头蒜了?! 四儿行了礼,把张堂文此去南阳沿途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从遇到夏老三一直讲到在衙门门口接着信,直说的堂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拜殿里本来也没多大地方,挑高却有四五丈,细小的声音汇聚在店里久散不去,倒成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 党沧童本来在细细的品着四儿说的情况,但耳边这蚊子声实在是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不由捂了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堂上这才稍稍静下来一些。 党沧童站起身,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有些浑浊,他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四儿,扭脸看向张柳氏,“张老板平日里与我们都是兄弟相称,老哥哥也就不叫什么大夫人了,就叫弟妹吧!” 张柳氏笑了笑,微微颔首,“老哥哥既然说了,那便使得!” “行!弟妹啊!事儿在座的老少爷们都听得了,老哥哥出来问一下,堂文兄弟那封信里,都讲了些什么?” 张柳氏抬眼环视了堂上坐了一圈的西商头面人物们,先款款地行了礼,“我家老爷别的也没说什么,只是写信回来报个平安,顺便让奴家跟各位大老板,掌柜们说一下,这朝廷怕是要‘割韭菜’了!诸位都得留点神儿!” 这张柳氏话音一落,堂上顿时又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字辈的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年轻点的却是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四下对着眼神面面相觑。 党沧童舔了舔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张柳氏。 这‘割韭菜’,对商圈里沉浮了一辈子的党沧童来说,并不陌生。 割韭菜,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自打孩提时候,这嘴边的调调就萦绕在党沧童的耳边了。商贾之家,最怕的,不是世道,也不是同行,怕的,便是这割韭菜,便是这当权者自上而下的罚没与抄底。 这大清朝,也不知道是从哪位爷开始的事,巨商大贾总会在一段时间的辉煌之后,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 有人说是时运不济,有人说是马失前蹄,但在西商圈里,恐怕更多的猜测,便是:“朝廷又缺钱了!” 相比与强征和重赋,‘割韭菜’,更像是抄家,经营数代的商贾一夜之间因这样那样的缘由,或投机失败,或触犯律例,顷刻之间便会一贫如洗,而家产,往往都进了朝廷的府库或者地方大员的私囊。 这是西商们讳忌莫深的常规。 亦是极重的提醒。 因为西商群体纵横商界上百年,这类事,并不少见。 党沧童沉思了片刻,身后闹哄哄的声音此刻已是充耳不闻了,他盯着张柳氏,并不言语,只是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看破些什么。 在彼时,这是极不体面的举止。 张柳氏低头别过脸去,党沧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下,眼神撇到一边,“张老板处境虽然凶险,但这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回头瞄了一眼仍在议论纷纷的人们,抬高了声调,“如今虽然时局动荡,但还远未到动摇我大清根基的程度!如今国力羸弱,正是需要我们这些行商去重振商道的时候,此时‘割韭菜’,岂不是要致朝廷于万劫不复之地?” 张堂昌本在人群中静观,听闻‘割韭菜’之说,心头也是震惊不已。 毕竟他也是张家人,若是‘割韭菜’割到张家大老板身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这张家二老板的名头岂不是也不保? 张堂昌站起身来,来到党沧童身边,低声问道:“嫂嫂当知,大哥虽然糟了牢狱之灾,但花些银子想必也是无碍的,但这,‘割韭菜’可不能乱讲啊!” 张柳氏抬头,看向张堂昌,“叔叔这话说的是,但堂文愿缴千两白银,尚且不得脱身。如今还被扣上了革命党的罪名,被押入了水牢,眼看不保了!” 党沧童的眼皮嚯嚯地跳动了几下。uu看书.ukansh.co 革命党!这可是造反作乱的杀头大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张堂昌更是皱了眉头,这下看来,不只是头衔家业不保了,是连卿卿性命都要葬送了啊! 堂上坐的,大多都与张家有生意往来,若这张堂昌被坐实了革命党的身份,一个朋党的罪名,恐怕能轻松脱身的便没几个了。 堂上顿时炸开锅了一般,唏嘘中夹杂着咒骂,声调也是完全放开了。 前门口的门子不知道里面的老爷们到底在喧闹些什么,一个个的扒在门沿边上偷瞄着。 党沧童愈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却又不便发作,气鼓鼓地猛然转过身去,怒瞪向众人。 关注着门口动静的人们,自然看到了党沧童那凌冽的眼神,默默地闭了口,但仍有交头接耳的人依旧旁若无人般地继续鼓噪,堂上的声响始终弹压不下来。 党沧童皱着眉头,强按着怒气,双手攥的骨节作响。 张堂昌此时也是没了主意,因为党沧童虽然德高望重,但公选的西商领袖毕竟已经空置好多年了,也不是所有的在座之人都买党沧童的帐。 若是党沧童硬来弹压,只怕适得其反。 这一点,党沧童也清楚,而且他心中更明白另一点,在座的几个老字辈都参与过之前那次公投唱票,也清楚为什么上次公投会流局。 因为上一次,张堂文与党沧童,是平票。 按这里的规矩,两年重选。 而,今年,便是重选的时候。 张堂文这个时候出事,作为竞选的对头,党沧童该如何自处? 章二十五 党沧童干瘪的脸颊不经意地抽动了两下,堂上的人们,不过是人人自危而已,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党沧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吵吵闹闹的人群,缓缓地走向堂上供奉的牌位。 当他的手,拈起三支高香的时候,喧闹声渐渐停止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向牌位的方向。 党沧童两手奉好香,有眼力劲儿的人早用火柴燃了一方黄纸,来给香点上。他双手举香过头,恭敬地行了三次礼,郑重其事地将香插在铜炉中,这才转过身来,“张老板在赊旗,一向口碑甚佳!张家在赊旗,也算的上是高门大户,相比大多数西商同仁,更算的是这赊旗的开埠老人了!” 党沧童站在堂上,坚毅地眼神似乎迫使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让他直直地盯住门外站着的张柳氏,“若说张老板欺行霸市,党某人,是绝对不信的!作奸犯科,张老板更没那必要!”说到这,他稍稍顿了一下,环视着堂上的众人,“结党作乱!做革命党!” 党沧童的嘴角明显跳动了两下,语调压低了许多,却依然在这堂上回声不断,“真是欲加之罪!无稽之谈!荒谬之极!”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党沧童,张柳氏在门外遥遥地冲着党沧童蹲了个万福,朗声说道:“我家老爷让奴家传的话,奴家已经带到了,怎么处置该是各位爷们商量的事了。奴家这就回去备马整鞍,连夜去南阳城为老爷求情…” “弟妹!”党沧童打断了张柳氏的话音,“你毕竟是妇道人家,又是高门大户知书达理的大家夫人,这……” “老哥哥!”张柳氏爷打断了党沧童的话,脸上愈发显得坚毅,“这是关乎我家老爷性命,张家一族荣辱的大事,非但奴家会去,奴家的姐妹们也会去,张家各口走的开的掌柜们和长随们也都会去!” 张柳氏的杏眼瞥向了张堂昌那边,“叔叔,您说是么?!” 张堂昌一愣神,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吞了口唾沫,梗着脖子回应道:“嫂嫂说的是,这是关乎我张家一门的天大之事!无论各位老板们怎么商议,我和嫂嫂今晚肯定一起前往南阳救我哥!” 张柳氏微微一笑,朝着众人施了一礼,便带着四儿转身离去了。 张堂昌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习惯了,但如今张堂文这事可真是要了老命的要紧事,自然也不敢怠慢,与堂上众人客套了几句,便赶回自己的宅子做准备了。 张柳氏一回到张家老宅,便安排四儿备好车马,自去后院收拾金银细软,挑拣两个当年陪嫁的桃木小箱,一箱放银票,一箱放了些随手的金银玉器,让左右两个丫头抱了,便要走。 张秦氏和小张氏听得动静,便过来询问,一听这情况吵闹着也要去。 张柳氏心中烦躁,却不便在这时候发作,按着性子好言劝道:“两位妹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一来老宅不能无主,遇上个丁点事都找不到一个说话主事的人了!二来,两个哥儿都还小,不能没人照看着!” 张秦氏打心底倒是真不想去,两个儿子才是她此刻的心头肉,但态度总还是要表的,“福儿、寿儿自然是要照料的,但我这心啊,是真的放不下老爷!虽说姐姐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这到底是跟衙门打交道……” 张秦氏瞟了一眼小张氏,“要不,妹妹先帮我照看一下,我同姐姐去救老爷!” 小张氏哪里猜得到张秦氏的心思,应声回道:“妹妹才疏学浅,怎么能招呼好两个哥儿呢!还是我同姐姐去南阳吧!” 张秦氏见好就收,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张氏笑着回屋收拾衣物去了,满心想的都是:这等在老爷面前露脸的事,怎能让你抢了去,不就是两个儿子嘛?等老爷回来了,我给他生一堆! 张柳氏何等精灵剔透,此时却是看破不说破,一来不想再打嘴官司拖了行程,二来站在她二人的角度上,这又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小张氏一向娇柔做作,此去南阳救老爷,还真指不定遭什么罪呢! 等小张氏拖拖拉拉使唤两个丫鬟带了小两箱的衣物出来,张柳氏早就在马车上等了许久。 小张氏见张柳氏面色不善,也不敢言语了,一边让丫鬟把衣物放后车上,一边蹑手蹑脚地上了马车,悄无声地坐在了张柳氏的对面。 张堂昌却是从家中寻了一匹快马,只带了一个小厮,在老宅门外候着了。 待张柳氏的马车出来,张堂昌便自觉地御马前行,走在前面带路。 四儿与车头坐在后车上,遥遥地望向马背上的张堂昌,连褡裢都没带一个,想必压根就没打算备上银子吧!他又想了想方才的事,带了两箱金银细软的张柳氏和带了两箱衣物的小张氏,uu看书 uukansh 不由暗暗揣摩道:这生死关头,到底还是正牌婆娘知道轻重。 四儿原本也是满腹的花花肠子,此时却是烟消云散了。 到底是妇人家的车驾,张堂昌也不敢走的快,一路晃悠着走在前面,几次差点睡过去,都给颠醒了,好在出门的时候家里小妾给装了一葫芦醒神酒,虽然不比赊店老酒浓郁,倒是多了一点薄荷味,清神醒脑。 一行人就这么摸着黑,沿着大路慢慢向南阳城行进着。 一直到天完全大亮了,张堂昌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马背上勾着脑袋睡着了,还好他的长随骑着另一匹马走在前面,见他睡着了便将缰绳牵了去,一路不停地赶路。 张堂昌揉了揉迷糊眼,回头瞅了瞅身后的两辆马车。 载着内眷的马车自然不消说,车头一点不敢怠慢,走的又缓又稳,想必两个夫人也都睡了一路。 四儿坐在后车上早已歪着睡死过去了,车头也迷迷糊糊的,两车差距越拉越大。 张堂昌冷笑了一下,一拽马头调转回去,便要去后车找晦气。 不想经过前车的时候,张柳氏挑帘探头出来,问道:“许久没出过门了,叔叔,这是到了哪里?” 张堂昌见张柳氏竟然是一路没睡,心中也是一惊,忙探头四下看了看,“这已经过了紫山了,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到南阳北寨门了吧!” 张柳氏点了点头,熬得通红的双眼满是焦虑,她看了看已经有些陌生了的环境,又看了看轿厢内睡沉的小张氏,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章二十六 张堂昌引着车队直奔南阳的山陕会馆,挂了单,挑了两间上房给两个嫂嫂,自己专门挑了离的稍微远一些的房间,刚把身子放平了撂床上,那边张柳氏的丫鬟就过来叫了。 张堂昌满是不乐意地提拉上靴子,来到张柳氏门外,轻咳了一声,“嫂嫂有何吩咐?” 张柳氏在内间,也不出堂屋,小声说道:“既是来了南阳城,奴家就不便再四下走动了,还请叔叔出面在西商圈里打听一下消息,老爷不是莽撞之人,在南阳城呆了半个月,必然有接应之人!” 张堂昌骑了一晚上马,两条大腿内侧磨的生疼,正准备叫个娇客给揉捏揉捏,又摊上张柳氏这么个安排,不免心中气郁,正要答话,里间转出来一个丫鬟,手上拿了两张银票。 “叔叔外出打听消息,免不了人情世故,老爷这事儿来的急,奴家这里只有些体己钱,叔叔先应酬着,回头我跟娘家去信再接济点!” 张堂昌斜了一眼丫鬟手中那银票,确是盖着“蔚盛长”红印子的,那必定不会低于百两,心中的厌烦顿时消散了许多。 “嫂嫂这是哪里话!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让嫂嫂出钱!”张堂昌抿了抿嘴,却不敢轻易去接那银票。 “叔叔莫见怪!毕竟叔叔是分宅了的,老爷的事怎能好让叔叔破费!您先接了去应酬,等老爷回来了也能领你嫂嫂一个心诚不是!” 张柳氏话音一转,倒是给了张堂昌一个极好的台阶,也就顺坡下驴将那两张银票接了,“嫂嫂既然这么说,我便先接了,救得哥哥出来,再还与嫂嫂!” 张堂昌拿了银票,便出了会馆,遍访当地商贾去了。 张柳氏坐在内室,去了外衣,只穿了小衫,丫鬟在旁边轻摇着团扇,熬了一宿未合眼,她此时看什么都是晕的。自从年轻时小产留下了病根,她就一直是气血两亏的状态,这一夜的奔波让她的身子骨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浑身的燥热。 张柳氏慢慢躺在床上,天旋地转一般的感觉,满脑子都是张堂文被囚在水牢里的样子,那信上的笔迹明显有些发颤,也不知他是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刑。 张柳氏出身官宦家庭,这衙门里头的黑,也是打小就耳濡目染的,张堂文虽然正值壮年,但毕竟没遭过刑狱之苦,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还受得不住么,这个冤家……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不知昏睡了多久,忽然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 张柳氏又重新绷紧了神经,起身来披上褂子,让个丫鬟去看看什么情况。 楼下,小张氏正叉腰破口大骂,而在她面前垂手而立的,却是四儿。 原来小张氏在路上睡了一宿,在房里休息了片刻便耐不住寂寞,唤了丫头要出门转转。这四儿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规劝了几句,将她拦在了楼梯拐角。 这小张氏平日在张家算是最小的主子,难得有机会来县城一趟,雅兴却全给四儿给扫了。索性借着信上说的事,将张堂文入狱一股脑全推四儿身上,仗着太太的身份申饬了起来。 小张氏本就家教欠奉,嗓门又大,一时间嚷嚷的整个会馆人都探头看热闹了。 张柳氏穿好衣,见了这一幕,火气再也憋不住了。瞧着四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让一个丫鬟过去悄声唤小张氏过来。 那丫鬟过去刚没说话,小张氏却是由着性子掉了脸子,“今是造了反么!下人都敢呼喝夫人了?!” 张柳氏不由皱了眉头,看样子自己不出面是摆不平了,她瞪着小张氏,上前了一步,“妹妹稍歇,进房说话!” 张柳氏声音虽然不大,却中气十足,小张氏一愣,才分辨清楚跟前这丫鬟居然是张柳氏身边的,顿时气焰没了一半,回头瞪了四儿一眼,缓缓走上楼来。 四儿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张柳氏,张柳氏冲着他向外使了个眼色,四儿心中一个偷笑,便跐溜一下跑了个没影。 张柳氏引着小张氏进了屋,小张氏低头盘剥着镯子,在张柳氏的注视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渐渐发烫起来。 张柳氏并不急着发作,内眷事务,她自有方法。 一旁的丫鬟知道张柳氏的习惯,在一旁烧了壶水,冲了一盏清茶端过来放在张柳氏面前。 小张氏不是第一次被责怪,她深知张柳氏虽然平日性子温和,发作起来却不比张堂文差许多,此刻张柳氏默不作声,才真真是可怕的。 连带着小张氏身边的丫鬟都不自觉地有些发怵,大眼瞪小眼干等着。 “妹妹!”张柳氏捧起茶,轻轻地将浮叶吹到一边,“咱们来,是为了给老爷求情,不是来赶集的,这你知道么?” “恩…”小张氏轻轻地哼了一声。 “当着这么多人面发作下人,不是一个妇道人家该干的事!”张柳氏吸了一口茶,还有些烫,“这你知道么?” 小张氏额上的汗都快出来,uu看书 ww.uunshu心情压抑到了极致,“姐姐说的对,妹妹知错了!” 张柳氏抬眼看着小张氏,“老爷是体面人,咱们也得成全他不是!你今日发作下人,若在旁处,也就算了,这里是哪?县城的会馆!老爷也是落脚在这儿的!” 张柳氏放下茶盏,站起身子,“你是主子,四儿是下人,你如何处置他都没错,但你是大家夫人,不是市井小民,站堂上叉腰咒骂,是一个夫人该做的么?!” 小张氏皱了皱眉,心头又是怕,又是气,还略有些不服。 张柳氏见她不答话,只是使劲瞪着自己脚下的地板,想必心中是有了怨气,便不欲再多说什么了,“妹妹,别怪姐姐多嘴,若是老爷在,只怕妹妹又要跪祠堂了!” 小张氏前头已经跪过了,那滋味,可万万不想再受一次,连忙轻声说道:“妹妹知错了,姐姐就别告诉老爷了!” 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妹妹在房中好生歇息吧!老爷此时遭的官司,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后面还不知会耽搁几日,今日你就在房中休养吧!” 小张氏无奈地点了点头,便是心中不服,此时也是无法与正房大太太辩驳什么的,只能乖乖地回了自己屋,寻丫鬟翻个角,折个纸打发时间。 张柳氏处理了小张氏,两鬓的太阳穴处愈发肿胀的难受,正要让丫鬟给按按头,楼下门子上来敲门说道:“有位姓杨的先生过来了,想请夫人下楼叙话。” 姓杨的先生?张柳氏心中揣摩了一番,难道是老爷说的那个杨鹤汀? 章二十七 张柳氏正了一下易容,带着两个丫鬟走下楼来。 楼下等着的,果然是杨鹤汀。 杨鹤汀自报了家门,张柳氏见真的是张堂文来南阳寻的先生,心中暗暗欣喜,因为张堂文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张柳氏亦能感觉到,这个杨先生,才是张堂文入狱的引子。 两人在大堂寻了个僻静处坐了,张柳氏让两个丫鬟远远地再一旁伺候着,便急切地询问道此事的内情。 杨鹤汀将其所知和盘托出,却隐去了自己同盟会的身份,张柳氏听得愈发忧心。 杨鹤汀又将这些日子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的内情告知张柳氏,点明了此时启封的真正目的。 “夫人,张老爷此事,皆是因我而起,鹤汀定然会使劲浑身解数,动员整个南阳学界为张老爷喊冤!” 张柳氏心中默默地盘算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堂文信中会说此时已非罪状的问题了,启封还背负了半个钦差的身份,该如何处理呢? “先头,我已通过各方关系,与这个启封联系,但无论钱财许到多少,他却始终不吐口!”杨鹤汀看了看张柳氏,“以杨某看来,启封对张老爷,已经动了私怨了!” 张柳氏心头咯噔了一下,为官者,若以公论,尚且可以压人一头,若是动了私念,想要翻身,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杨先生,我家老爷此时身在大牢多日,不知生死,可有法子让我等家眷探视一番?” 杨鹤汀摇了摇头,“我甚至动用了河南学政的关系,都未能入狱探视,反倒惹得被人盯了好多天!” 张柳氏皱了皱眉,默然不语。 杨鹤汀偷瞄了张柳氏一眼,“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将此事闹大,以势压人了!” 张柳氏的眉梢悄无声的一挑,以势压人,若是旁人,恐怕并不会理解的这般快,但是张柳氏毕竟出身官宦之家,怎能不懂这是民告官的唯一途径。 何况,她父亲当年,也就是栽在了政敌的这一手上。 张柳氏看向杨鹤汀,“先生是大才,思量自然谨慎的很,那若要依先生之意,该如何办呢?” 杨鹤汀扶了扶眼镜,“我已联系了各公学,准备以罢学,来声援张老板!” “罢学?”张柳氏惊了一下,虽然她自幼上的是私塾,但也知道如今大多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公学,若是罢学,受牵连的岂止成百上千! “杨先生,此乃我张家……” “夫人谬矣!”杨鹤汀抬手止住了张柳氏的话,“现在虽然是张老板身在牢笼!但那京城来的启封疑的是我杨某人!鹤汀实是为了自己的清白相争!若是张老板因我获罪,便也坐实了我杨鹤汀的罪名!所以鹤汀此番一定会与官府对抗到底!” 张柳氏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杨鹤汀所说的话,让她几乎无可分辨,而且,于张堂文的现状来说,自然也是只有利的。 杨鹤汀站起身,朝着张柳氏拱了拱手,“杨某此来,一来是略表歉意,连累了张老板,二来是表决心,请夫人放心,我杨某人一定拼尽全力,救张老板出来!” 张柳氏起身,浅浅地蹲了个万福,杨鹤汀便借口学堂尚有事务要处理,便先离去了。 到了晚些时候,张堂昌也回到了会馆,进门便嚷嚷着要水喝。 张柳氏听得张堂昌的声音,便领了丫鬟下楼来。 张堂昌端过门子递来的凉水,咕咚咕咚一口喝下,又用袖子抿了抿嘴,“嫂嫂安心,哥哥入狱之事,南阳城的商界也都知道了,有个叫杨鹤汀的出面鼓动大家伙罢市,几个老家伙们正在商量着呢!” “罢市?”张柳氏一愣,这个杨鹤汀又是罢学又是罢市的,倒让她不免多心了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着,怎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言语,也是有些不明就里。 张柳氏一边让丫鬟取来毛巾,递与张堂昌擦汗,一边将杨鹤汀的事缓缓道来。 张堂昌也是越听越严肃,坐在张柳氏对面揣摩起来,“这个姓杨的,虽然按他所说是这么个理儿,但这又是罢学又是罢市的来回鼓动,说他不是革命党吧,这行事作风倒是遭嫌的很!” “叔叔别乱讲,若杨先生是革命党,老爷的罪过可就大了!”张柳氏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如今看来,那个京城来的启封是想借着寻老爷晦气,一来立威,二来寻不到这个杨先生的破绽,拿老爷撒气来的。若是真如这个杨先生所说的,罢学,罢市,老爷他,或许也能得些利!” “得不得利还不好说!”张堂昌拿毛巾擦完汗,顺便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尘,“反正这么一闹,咱老张家也算是在这南阳地界上扬了名了,居然敢联合这么多行业对抗官府!” 张柳氏抿了抿嘴,看向张堂昌,两人各怀心思地对望了一下。 张柳氏此时心里已经像明镜一般了,杨鹤汀的法子虽然绝对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但现如今,却是唯一可以扭转局势的最佳手段了。uu看书 ww.uuknshu 但,张堂昌的话,也提醒了张柳氏,一旦用了这法子,张家也就在官府这边挂了单了,无论成败,站在官府的角度来说,张家,都是不安定的因素,迟早要想法子摆平的。 张柳氏回房想了许久,还是有些犹豫了,她一面令丫鬟将随身带的金银包好,与她四处寻关系接近南阳各路官员的家眷,广结人缘寻求相助;一面将大部分银票交于张堂昌去正面求见启封与文策,投石问路,看看是否能用银两去疏通。 一连折腾了好多日子,却是寸功未进。 文策碍于启封的身份,压根不愿趟这摊浑水,启封那边是咬死了张堂文纵仆杀人,虽然未遂,却是事涉乱党,罪加一等。 也不知是从哪传来的消息,启封等张堂文交出主凶不成,竟然要先明正典刑,拿他开刀了。 张柳氏顿时慌了神。 若是将张堂文明正典刑了,那张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一点,张堂昌也很清楚,连日来他在南阳城最好的醉春楼上连开大席,与南阳城方方面面的官员们打的火热。但一提到从启封手上捞人,便都是充耳不闻不了后话。 张堂昌花了几百两银票寻了个机会借别人的场子见过启封一面,那启封非但没有谈下去的意思,还撂了狠话,便是张堂文一人把事扛了,也难保张家没有与乱党有联系,此事,启封一定会追究到底的! 事走到这一步,已是再无回旋之地了。 摆在张柳氏面前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但,却是她最不愿选择的方式。 章二十八 张堂文被关在水牢已经半个多月了,双脚早已泡得发白,浑身都起了一层湿疹子,瘙痒难忍。但因为怕抓破了感染,只能隔着衣服蹭蹭。 夏老三就没那么多忌讳了,痒了就挠,饿了就吃。因为张家人在外面打点的关系,一日一窝头也改成了一日两餐,有时候还给碗白饭。 但张堂文的心却是越来越沉了,从狱卒态度的变化他敏锐地感觉到,张家人应该是在南阳城里上下打点了。可是一来始终没人能进牢见面,二来也没听说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启封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把张堂文按乱党谋逆给法办喽! 张堂文躺在潮湿的床板上,许久没打理的胡须和头发糊了自己一脸。 张柳氏收了信,凭他二人的夫妻关系,定然是倾尽家财前来解救的,为何迟迟没见动静呢? 何况自己信中还特地交代了张柳氏将此事用何种方式传递给赊旗镇的西商们,特别是党沧童那里。 难道他们如今都对此事束手无策? 夏老三那边已经渐渐又是鼾声四起了,张堂文的心中却是乱如麻,这呛鼻子的霉臭味已经让他有些抓狂了。 张堂文侧了侧身子,正要揉揉被咯得生疼的腰间,大牢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 启封略带有些气急败坏地走进水牢,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两只手攥得咯吱响。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翻身下到水里,犹豫着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启封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情绪缓缓稳定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来回踱了两步,“张老板的小聪明,耍得挺利索啊!”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启封,拱着的手也不敢放下。 “我让你修书唤行凶的恶仆归案!人没见到,倒是你张家的人来的够快,又是请托又是贿赂,你张堂文当我启封是什么人?千两白银就想打发了?千两白银就想让我置法理与朝廷于不顾?!”启封冷冷地咒骂着,眼睛却一直盯住张堂文,“现在倒好,明的暗的都使不通了,改用强了?!” 张堂文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用强?什么意思?谁用强? 张堂文抬头望向启封,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大人,在下并未授意家人行为非作歹之事,用强一说,从何而来啊?!” “为非作歹?!”启封怒瞪着张堂文,“这里是衙门!你以为用强是要劫你出狱么?!她敢!” 张堂文放下双手,轻声问道:“那大人所说的,用强,又从何来?” 启封冷哼了一声,“不尊法理,不受律例,一昧抗礼,一意孤行!这就是用强!” 启封似乎再一次被点燃了怒火,焦躁地又来回踱了几步。 “不是想用强么?好!大人不发威,当我拎不动刀剑么?!来人!押张堂文到衙门口!通传戒备!” 张堂文虽然心知不妙,却仍是被蒙在鼓里,几个侍卫冲入水牢内,不分由说地将他困成了粽子,只余一截麻绳拖在背后,一左一右各来一脚,推搡着便望衙门口来。 南阳县衙的衙门口,早就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了,半拉街都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无数闲人在人群中对着衙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衙门口,张柳氏和小张氏装扮庄重,一前一后直挺挺地朝着衙门内跪着。 四儿和三个丫鬟跪在她们后面,张堂昌则是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手拿状纸,每隔一段时间便清清嗓子,大声地宣讲着诉状。 诉状的内容,无外是为哥哥张堂文喊冤,控诉官员草菅人命,妄断大罪。 而现任南阳知县,却是满头大汗地立在衙门门内,紧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看着眼前的张家人。 文策本可以咆哮公堂、扰乱法纪的名义将他们轰走。但他的奶兄王祥安和几个南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大贾就在张家人身后站着,显然是为他们站台来了。 文策掏出方巾,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张家人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了,初以为安抚一下便散了算了,谁知这张柳氏竟是软硬不吃,大有跪死在衙门口的意思。 现在街上的人们越围越多,在整个肃静回避的匾额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无数热辣辣地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文策,文策心中的苦,却不能明说,生生在这里陪了一个多时辰了,心中早已将启封祖宗十八代都骂够遍了。 张柳氏也是四十的人了,身子骨本就弱,跪了一天如今早已是在靠意志坚持着,小张氏年纪轻,身子经得起打熬,脸上却挂不住,若不是碍于张柳氏要求,她一个大家夫人,u看书 ww.ukanshu.co怎么可能干出这等羞臊之事。 小张氏深深地勾着头,生怕被外人看到她的脸。 张堂昌的嗓子早已冒了烟,已经记不得宣讲了多少遍的诉状,但眼看人们越围越多,他已是上楼抽梯下不来了。 文策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衙门内传来了一阵喧闹。 文策回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祖宗!你还嫌乱子不够大么! 当启封的手下将张堂文反扣着双手压倒门口时,原本只是窃窃私语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喧哗。 张柳氏看到张堂文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样子,差点一个失身瘫倒,一声凄凉的嘶吼让闻者无不动容! “老爷!………” 张堂昌虽然对这个哥哥心存诸多怨念,但此刻见了张堂文这幅模样,心中却没有一丝窃喜,行伍的热血又直冲上脑,他不顾衙役阻拦,直冲向张堂文,眼见就要到跟前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直直地挡在了面前。 启封一脸狞笑,看着满街的人们,缓缓地从怀中取出关防小印,高举起来亮给众人。 “本官奉命专权查处各地乱党一案!此张姓商人事涉乱党作乱!无关人等速速退下!再聚众骚乱!莫怪本官全部拿下!按党徒并案处置!” 启封的话,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人群中有胆小怕事之人陆续散去。 张堂文抬头,看向张柳氏。 隔着额前的碎发,张堂文干瘪的嘴唇微微上翘,满脸的喜悦之色即使厚厚的污垢都隐藏不住,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而张柳氏此时的心,已经稀碎了一地了。 章二十九 张家人眼见张堂文被拎到门口,容颜憔悴衣衫凌乱,莫不是心痛不已。 小张氏眼见张堂文现了身,立马嚎啕大哭起来,满脸梨花带雨地爬着向前去寻张堂文,张柳氏叫两个丫鬟扶起小张氏,自己起身拍了拍褂子上的尘土,径直走向了张堂文。 两侧的衙役仍要拦,却被张堂昌和四儿一边一个生生扛到了一旁,启封左右的侍从便要上前,却被启封抬手止住了。 “这位夫人!你家老爷行了大逆不道的匪事,论法度,少时本官便要去张家寻你,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敢如此铺张做派!到底是何居心?!”启封咬着牙,瞪视着张柳氏。 张柳氏却似乎毫不畏惧,浅浅地蹲了万福,“这位老爷好大的官威啊!且不说我夫君不可能参与那乱党谋逆之事,便是真有什么瓜葛!为何不见大人你开庭审理,划分主从?单在这为难我张家了?!” 启封一愣,这张柳氏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啊?!非但不怯场,反倒倒打了一耙! 启封冷笑了,看向张堂文,“张老爷这夫人着实了得啊!倒是从了你这伶牙俐齿!” “大人何必左顾言它?!”张柳氏咄咄逼人地盯着启封,眼神凌厉地让一旁的文策都不自觉地后撤了一小步,“奴家本是官宦出身,说的些场面话,打小也是明堂上散漫惯的,却不曾见过您这官老爷做派!缉盗拿匪不见踪影,却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为难我等商贾之家,莫不是我家老爷出那千两白银委屈了大老爷?!” 围观的人群顿时唏嘘一片,议论纷纷,文策的眉头不住地跳动了一下,这妇人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啊!自知以法度来辩多半是辩不过官字两张口的,竟然直接把话题引到这银子上了,旁观的人哪里想看你断案推演,倒是对这些官场腌臜事竖耳倾听,启封这才意识到竟是引火烧身了! “放屁!”启封的脸上,红一片紫一片的,指着张柳氏咆哮道:“本官拿人为的是朝廷千秋社稷!什么千两白银,便是万两黄金也难买本官的清廉!” “是么?!”张柳氏冷冷地看着启封,“大人如此清廉公正!为何要捉我家老爷?!” “他纵仆打伤大内侍卫!事涉乱党!” “是我家老爷打的么?!” “他纵仆伤人!是主犯!” “四儿!”张柳氏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四儿,“大丈夫在世,一人做事一人当!上前当着街上老少爷们的面,把前因后果逐字逐句说清楚!” 四儿应了一声,上前几步“噗咚”一声跪下,又连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在青石板上磕得直窜血。 四儿扯着嗓门把那日情形当街说了一遍,临到头了又大声嚷道:“我家老爷没让我伤人!是这些官老爷没亮身份只说拿人!我一个下人要回护我家老爷,这才开了枪!” 四儿从兜里拿出那把左轮手枪,连同剩下的几颗子弹一起放到脸前,“若说有错,也是我这个下人的错,与我家老爷无关!四儿愿意以命偿命,求官老爷放过我家大老爷!” 说罢,四儿又重重地叩首,便不再起了。 这一出,在会馆时,张柳氏已经让四儿演练过几次了,为的就是当众让主事的官下不了台,便是真拿了四儿去,至少开脱了张堂文,也不至于牵连张家满门。 四儿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家里有个光腚娃还指着张家这大树好乘凉呢!四儿是明白人,这个利害关系他懂! 启封本来拿着张堂文来衙门口,为的是逼张家人散了,没成想,竟是如此这般难缠,若是要在这当街动手驱赶,且不说文策不一定真能弹压的住,传扬出去,只怕京师都得震动了。 大内侍卫说到底是内官,在地方上动静闹大了,终究不是好事。 启封咬了咬牙,“便是真如你所言,也得到案审明了再说!” 启封回顾左右,“来人,将这个罪奴拿下!” “且慢!”张堂昌在一旁静观了许久,眼见事先排好的戏一出接一出的唱,终于到了自己出来唱和的时候,便上前了一步,朝着启封拱了拱手,一脸谄媚地说道:“这位爷,在下是张堂文的兄弟张堂昌,大老爷清正廉明,这案子迟早能审得个水落石出,我张家一定全力配合。只不过我那哥哥是个肺痨底子,在那牢里呆久了怕是打熬不住的,还请大老爷赏个恩典,权当行善了,放我死鬼老哥出来吧!小人保证,我们随传随到,便住那县城的会馆里!” “呃?”启封本已转头欲回府了,uu看书ww.uknsh 听了张堂昌这话,又转过身来,“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张家今天是来要人的啊?!” 张堂昌离得近,看着启封那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心里也是没底儿,试探着回道:“老爷这就抬举小人们了,我们这……” 话没说完,启封忽然抽刀在手,生生按在了张堂文的脖子上,唬得一旁的小张氏一个激动,竟是生生背过气去了。 张堂文也是猛地感觉脖子一凉,吓得一个没把握住浑身一哆嗦。 人群中也是一阵尖叫,近处的人们纷纷后退,生怕溅了自己一身红。 倒是张柳氏算的准,这启封不敢当街杀人! 启封把刀按在张堂文的脖子上,得意地瞅着面如死灰的张堂昌和满眼含霜的张柳氏,“身为乱党家眷,还敢威逼官府索要主犯?!知县大人,本官终于知道你这是什么穷山恶水了,民风刁蛮,冥顽不灵!” 文策见启封点到了自己,正要回话,一抬头,却见启封压根没看他一眼,索性抖了抖袖子也不应声了。 启封冷冷地盯着张柳氏,“今日,漫说你张家要人了,任谁!今儿也别想保住张堂文这个逆贼!” 启封一手扯住张堂文背后的绳索,便要回府,启封身后的侍卫纷纷提刀在手做劈砍之势冲上前来要拿四儿,张家人纷纷自觉地拥上前来回护。 张堂昌在人群中心乱如麻地看向张柳氏,事到如今,不知这大夫人手上还有什么底牌?要是把人又带回去了,只怕满盘皆输了! 场面一时间,竟是混乱极了! 章三十 张柳氏眼睁睁地看着被启封拖回衙门内的张堂文,心如刀割般酸楚,却是束手无策。 张家眼下自己能做的,也就如此了,剩下的,便要看那些藏匿在人群的朋友们了。 文策这边见事已至此,也是默默无话了,便也跟着要回衙门,一句熟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吓得文策也是一愣。 “知县大人安!小人王祥安,敢请两位大人留步!” 启封此时已经彻底被激怒了,一件小小的案子,怎么就闹成了今日这地步,满城沸沸扬扬不说,居然还有人敢围堵在衙门口闹事! 看样子今天要是弹压不下,这人我还就处置不了啦?! 启封转头走上前来,看着从人群中走出的胖子。 文策忙不迭地跟上前来,这王祥安可是他文策的奶兄,怎么今日也这么不开眼,在这儿添油加柴? 王祥安冲着两个人拱了拱手,微笑道:“二位大人,这张家大老爷乃是赊旗镇的巨贾,小人与之相交数年了,虽不敢断言其与乱党全无瓜葛,但其为人甚是正直,既然张家老二爷都说了,这张堂文是个痨病底子,牢中艰难,不如押在会馆,有事传唤便可!” “你说这话,莫不成真跑了拿你顶数?”启封冷冷地看着王祥安,神态甚是轻蔑。 文策在一旁插话也不是,不插话又怕启封为难他奶兄弟,徒自有些抓耳挠腮了。 王祥安在南阳城经商许多年,前头两任知府都邀为座上客的,便是文策这知县,也少不得王祥安上下打点了许多银子,才从一个偏远地方调任这南阳城。 如今在这启封的眼神中,却似乎看到的只有不屑。 王祥安心里,也浮起了一丝怒意。 “张堂文这事,小人愿作保!”王祥安冷冷地看着启封,神态中却没了先前的恭谦,“大人以为,够么?” “不够!”启封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撑在腰间,若无其事地四下环视着,“这张堂文事涉乱党,若查实了便是钦犯,你是什么人,敢为他作保?” 王祥安怒瞪着启封,两手渐渐攥了起来。 启封冷哼了一声,正要转头,人群中陆陆续续又站出来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来,纷纷嚷道:“我也作保!”“算我一个!” 张堂昌背过脸去偷偷瞄着,却都是这几日走动频繁的那几家大商号的东家。 文策见了这些人,眉头愈发皱紧了,心中暗暗祈祷道:“祖宗,你可别把这群人都得罪了,真闹起来,整个南阳城估计都得趴窝了!” 启封年轻气盛,更不懂地方利害关系,越是如此反倒越是梗着脖子要对抗到底。 这一点,张堂文和张柳氏是心知肚明的。 张堂文在写给张柳氏的信中,特意点明了这一点,软的若是不行,那便得来硬的,作势强逼启封站出来,弄得人尽皆知,只有这样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启封自打出京那日起,便没把这些地方上的人当成一回事儿,除了道台一级的官员,还没躬过身呢! 这些商贾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要挟我? 启封冷冷地看向王祥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若是,我说,不允呢?” 王祥安此时也是铁了心了,人都站出来了,居然被生生地顶回了面子,这日后还怎么在南阳的商圈里混? “大人固执己见,但恐商贾们寒心!”王祥安看了看启封身后的文策,冷笑道:“南阳城中大商贾联名作保,尚且换不来一个嫌犯监外拘押,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启封冷笑了一下,上前一步,盯着王祥安的脸,“本官今日,就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回护这个乱党!想不到,捉了一个小小的行商,竟然拔了萝卜带出泥,还能将尔等一网打尽了?!” 王祥安的怒意已然写了脸上,启封咄咄逼人的眼神更让他确定了此前的想法:这张堂文的案子,是这京官假公济私,意欲中饱私囊,这才牵连至今,死咬着张家老爷不放的。 王祥安后撤一步,看了一眼先后站出来的商贾们,转脸看向文策,“既是这样,那吾等就关张回家坐等大人来拿了!” 文策这厢已是阵脚大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小声地嘀咕道:“大人,如此说话不妥啊!这些都是南阳城的大商户,这样闹下去,不就等于全城罢市了么?!” “罢市?!”启封冷笑着看了一眼文策,uu看书 .uuanshu “你堂堂一个七品知县!居然怕一介商贾罢市?若是这些刁民联手要挟,难道你还敢把大清的江山给卖了?” 文策此时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若任由启封闹下去,他便是有天大的托辞,今年的考语也必定是拙劣了。 文策后撤了一步,朝着启封拱了拱手,“这乱党一案本是大人您的职权范围,但眼下拿人羁押审讯却是我南阳县的事,若大人要将那张堂文带上京师,下官必然不再多言,若是在本县境内,还请大人多体恤下官难处,这民乱一起,再弹压就不好为之了!” “民乱?!”启封顿时倒噎了一口气,指着王祥安等人,“就这几个逆贼朋党吆喝两句罢市!就是民乱?!” “大人!”王祥安此时也顾不上他这个倒霉奶兄弟了,冷冷地说道:“大人若不信,不消三刻,南阳城大小门市便齐齐打烊,关门闭户等待大人巡查!” “你!”文策气得直跳脚,却不便在启封面前明示他二人的关系,指着王祥安骂道:“你休得胡言,再敢乱语我先拿了你!” 王祥安冷冷地别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启封瞅着文策和王祥安这番做派,心中已是猜出了一二,更是打定了杠到底的主意,要逼文策自行处置。 正在僵持着,人群中又传来了一阵骚乱,竟似有大队人马涌入一般。 文策和启封齐齐注视过去,来人一现身,倒是吓得文策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痛骂道:“祖宗啊!怎么得又来一个讨命的!” 章三十一 张堂文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看着杨鹤汀身穿北京政法学堂的学士服,领着罗飞声和一众教员、学生从人群中挤上前来,心中顿时大骇。 这启封如此针对张堂文,说白了还是疑心他与杨鹤汀相交,这杨鹤汀怎么还敢在此时送上门来呢! 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启封看着眼前的这个书生,这个新任直隶总督端方言明的乱党匪首,手心不知为何也渗出了层层冷汗。 文策这算看出来,今日这是多方约定好了要在这摆龙门阵啊!他赶忙冲上前去,指着杨鹤汀大声呵斥道:“大胆!你不过是区区一介学究!安敢在今日趟此浑水?!” 杨鹤汀抖了抖衣袖,朝着文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知县大人安!学生杨鹤汀,这是来投案的!” 文策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唏嘘声。 杨鹤汀抬起头,看向启封,“听闻大人是以张老板结交乱党之名将其下狱的!张老板入城之后直奔学生之所,言下之意,便是以学生为乱党喽?!” 启封冷冷地盯紧了杨鹤汀,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是总督大人言明的乱党嫌犯,本官不去拿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大人言重了!”杨鹤汀不卑不亢地顶了一句,“学生每日在南阳公学授课,不曾避讳什么,大人若要拿我,易如反掌!时至今日,明无张榜,暗未拿人,大人怕不是心有余悸?!” 启封眼神一凌,咧了咧嘴,“拿下!” 启封身旁的侍卫一拥而上便要拿人,罗飞声和一众随人也齐齐挤了上来,将杨鹤汀死死地围在正中,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呼道:“杨监督是吾师!要拿先拿我!” 一时间,人群中左右呼和之声此起彼伏,陆陆续续有学生打扮的人冲了出来,与罗飞声等人一同手挽手,臂缠臂,将那杨鹤汀护在中心,个个怒目圆瞪,注视着眼前这群举棋不定的侍卫。 启封顿时愣住了,随他而来的侍卫不过十二人,两人留在左右看住张堂文,十人上前去拿杨鹤汀,却是连杨鹤汀的身都近不得。 文策手下的衙役倒是有一二十人,却大多是本地人,左邻右舍都在跟前站着,多有子嗣在南阳公学上学,这上前帮手万一拿到了自己人,还不得被戳穿脊梁骨。 更何况,身为主官的文策都没发话。 文策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了,河南学政先前那封信里写的明明白白,“勿伤士子之心!”这边杨鹤汀就自己送上门来搞了个一锅乱汤,这可如何是好呢?! 杨鹤汀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启封,早有人不知在后面垫了什么东西,助杨鹤汀莫名其妙高出了众人许多。 “这位大人!”杨鹤汀鹤立鸡群般的站在众人簇拥之下,朗声说道:“学生早年求学京师政法学堂,学的也是为官执法之事,敢问大人!你手上可有学生不法的证据?你说学生是为乱党,可见学生结党营私?难道大人以为,南阳公学是学生为乱之所?南阳公学学子近万,难道都是学生党羽?都要下狱问罪么?!”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了一阵喧哗,南阳新式学堂本就不多,南阳公学更是新近当红的,杨鹤汀这话一出,谁还没个子嗣掺杂其中啊,顿时声声讨骂乱作一团。 张堂文反倒是冷静了,这杨鹤汀是有备而来啊! 这一排说辞直接就把启封扔到了南阳民众的对立面上,这不就是杨鹤汀先前所说的借势么? 张堂文扭脸看了看张柳氏,嘿嘿一笑。 张柳氏本是一脸忧愁地看着张堂文,没想到这冤家竟还笑的出来,不由也是莞尔一笑。 张堂文和张柳氏这般苦中作乐,却被张堂昌看在眼中,不由一阵嘬心,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个杨鹤汀的行为言语以及今日的这般做派,怎么看都不只是个热血青年那般简单! 启封此刻心中也如明镜一般,这杨鹤汀是笃定了自己不敢当街拿人啊! 启封皱着眉头,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文策一愣,连忙上前按住,“大人不可莽撞,这杨鹤汀……” “知县大人!”启封面如冰霜地看向文策,“莫不是,你也要回护乱党?!” 文策愣了一下,看了看启封那满脸的杀气,按住启封的手顿时卸了力道。 启封走上前去,抬手指向杨鹤汀,“你这厮也是伶牙俐齿之人!本官道你是嫌犯,捉你不过是查明真相!若你身家清白,又有何惧?!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牵连他人!” 启封扫视着周边的围观民众,uu看书 .uukanshu.o大声喝道:“今日本官只拿正犯!与旁人无关!但!倘若有人敢阻拦!与其同罪!” 说罢,启封按刀前行,径直逼近护着杨鹤汀的人群,左右侍卫早先走一步,将人墙一层一层地剥离开来,一个个学生、教员如同小鸡仔一般被膀大腰圆的侍卫扔到一边,但凡有再起者,皆被刀背砍翻在地。 罗飞声见局势不妙,索性直接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前面一个侍卫,大声吆喝道:“吾等求学皆为报国!但眼下官吏昏庸滥捕徇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鹤汀也是皱了皱眉,厉声喝道:“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大人岂可用强!学生随你去便是!” 话虽如此说,学生们却将杨鹤汀护得更紧密了,启封一行越前进,反抗便越激烈,要不多时,便出现了多个挂彩者。 反倒是这般行径彻底激怒了围观的人群,多有与南阳公学无关的人陆续挤进学生群中,一旁也响起了一阵阵声援杨鹤汀的呼喊:“杨监督是好人!为什么如此不辨黑白?!”“杨先生不能拿啊!”“狗官仗势欺人!” 启封费力地向前去拿杨鹤汀,若随了他往日心性,早大开杀戒了,今日已是按着性子只管用刀背砍人,这些个学生、教员们却前赴后继地没完没了,搞得启封也是惆怅,怎得拿个杨鹤汀就这么难?! 正撕掳着,衙门内却冲出一个衙役,连声叫道:“不好啦!大人!不好啦!一彪人马自北门入城了,兄弟们拦不住已经快到府门口了!” 文策腿一软,暗暗叫苦道:“这又是哪来的人马?” 章三十二 文策看了启封一眼,低声问道:“何处来的人马?城防营都是吃干饭的?这都拦不住?” 那衙役支支吾吾地回道:“大…大人!不是拦不住,是…不敢拦!” “唔?!”文策一愣,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跪在一边的张堂文,“为何不敢拦?!” 那衙役犹豫了一下,附在文策耳边低声说了句,惊得文策霎时间面如死灰,文策踌躇着看了看张堂文,心猿意马地摆了摆手,让衙役退下了。 那边启封仍在一层一层地撕掳着要去拿杨鹤汀,文策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启封初时一愣,却是放声狂笑了起来,唬得围观人群都不明就里。 启封狂笑了一阵,一把将手中的佩刀向张堂文掷了过去。 张柳氏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冲到张堂文的身前去挡,那佩刀却不偏不倚地掉落在了她眼前,启封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劲儿用轻了!” 文策也是惊魂未定,赶紧在跟前劝和道:“大人息怒,此事已经闹大了,若是传扬到开封府,下官实在难做,大人英名也会尽丧啊!” “放你娘的屁!”启封张狂地骂道:“越是回护的人多!更加证明,这张堂文乃是贼首!更加留不得!” “他!”启封指了指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又指了指人群簇拥中的杨鹤汀,“他!” 启封的眼中已经泛起了鲜红的血丝,配上他狰狞的面目,愈发让人心生畏惧,他狞笑着看向文策,轻摇着上身,低吼道:“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这二人!” 文策惊惧地看着启封,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左右。 衙门口的长街上,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搬凳扶梯的,爬墙上树的,竟似在衙门口看大戏一样,将这知县衙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怪不道刚刚那杀才怎么是从衙门里跑出来的,敢情是前门挤不进来从后门穿堂跑过来报的信啊! 维护着杨鹤汀的学生、教员们又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了,里层的各个都带了伤,想必已是调换过位置了。 王祥安这群商贾自成一派,沿着北面人群齐齐站了一列,也是虎视眈眈地看着衙门口。 文策此时的状态已不是汗流浃背能形容的了,自打入了这南阳县以来,如此阵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先前只听说过闹民潮时南阳城啸聚五六千人去打靳岗教堂,闹得个举国闻名,今日一见这阵势,文策这才意识到,往日是真小看了这宛城地界。 事已至此,文策愈发觉得这浑水他是彻底趟不动了,他无奈地抖了抖两袖,正了正衣冠,插手而立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同样惊魂未定的还有张堂文和张柳氏,张柳氏此刻的双腿都还在不停的打哆嗦。 启封扔过来的那钢刀就躺在她面前,吐露着寒光。 若是劲儿再大一点,那还了得?! 张堂文心有余悸地抱紧了张柳氏,连日来,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张柳氏了,他虽然算准了必然有今日这一出,却始终空悬着心,毕竟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他也看不透。 这个杨鹤汀虽然是忧国忧民的志士,但张堂文打心眼里却是看不透他的,总觉得他还在隐藏着什么,就像他今日来到这衙门口,看起来就不像只是单单为救他张堂文这么简单。 张堂文看了人群簇拥中的杨鹤汀一眼,那一脸的坚毅和果决,又似乎在告诉张堂文,他杨鹤汀真真正正是来替他张堂文讨要说法的。 或许,我只是多想了。 张堂文看了看伏在一旁的四儿,心中却提不起一丁点的埋怨,归根到底,四儿也是为了维护自己这个老爷,若不是四儿那一枪,恐怕当晚就得被抓进水牢,还不知下场如何呢! 想到这儿,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按着膝盖想要起身,却被张柳氏死死地按住了。 张堂文诧异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张柳氏贴在耳边轻声说道:“老爷无须掺和,静观其变就可!” 张堂文一愣,抿了抿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乖乖地跪在原地。 张堂昌在人群中心情也是七上八下的,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那队自北门而入的人马是何来路:定是赊旗镇那起子西商来了! 但听那衙役说门上拦不住是怎么回事?那群骨子里都透着算计的商贾难不成还敢带人来南阳县城强抢嫌犯吗? 张堂昌满肚子疑问地看了一眼张堂文,这个哥哥平日里不哼不哈的,今日闹这一出也算是看出他的人脉交际有多旺了。 这毕竟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必然不是自己这般临时抱佛脚的请客吃饭能拉动这么多人来回护的,uu看书 ww.uukansh 杨鹤汀这群文人就不说,那是和哥哥坐一条船的。 赊旗镇的西商呢?能做出多大的努力?那个党沧童没坐上头把交椅,心中就没一点罅隙?还带人来南阳救人? 张堂昌抿了抿嘴,自己在外当兵了几年,怎得就看不透这商家心思了呢?! 启封此时却没那么多心思,他狞笑着看想杨鹤汀,这个人,这个直隶总督明言的乱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审都可以免了,拉进去今晚就黑了他! 人死了!就没人再来鼓唇弄舌,混淆视听了! 启封回头看了看张堂文,冷笑了起来。 早不来晚不来,老子到南阳了,你来拜会乱党,死有余辜! 张堂文此时刚好抬头,两人的眼神不偏不倚地碰撞在了一起,张堂文读懂了启封的杀心,启封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 两人都笑了,张堂文是苦笑,启封却是狞笑。 这时,围观的人群后传来一阵阵喧嚣,人头涌动的大街上似乎被挤开了一条不窄的通道,早有登高望远者大声地讨论着什么。 启封却浑然不顾,一把抢过一名侍卫的腰刀,冷冷地看向喧闹方向。 我是堂堂大内侍卫,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也不能无视法度,衙门口清净之地,大张旗鼓而来,我便可先定了你罪再说! 启封攥紧了刀柄,跃跃欲试地看向人群中渐渐分开的缝隙。 通道乍开,走在前头的,却是两方精心装裱过的大字。 一书“龙”,一书“虎”。 章三十三 “字?” 启封和文策的反应出奇的一致,和大部分围观者一样,都是顿觉不惑。 但是在张堂文和张堂昌这两兄弟和部分对赊旗镇特别是山陕会馆有了解的人来看,本能的反应都是膝下一软。 启封直愣愣地看着渐渐被奉到眼前的两幅大字,手上的钢刀被握得直晃。 两幅字的后面,党沧童引着赊旗镇有头有脸大大小小西商数十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陆续走到衙门口。 党沧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王祥安等人,遥遥地拱了拱手。 王祥安自然是知道这两幅字的来历的,顿时腰板更硬了,一边回了礼,一边拿眼看向奶兄弟文策。 文策这边只听方才那衙役说来的是群商人,捧着御赐之物进了城,门口拦不得。这到了眼前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幅字,就是御赐之物? 文策看了一眼傻愣着的启封,才反应过来,这大内侍卫也不知道字的来历,万一这愣头青要是一刀上去了,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文策赶紧凑到王祥安身边,询问着这两幅字的来历。 这厢启封看着鱼贯而入的西商们,嘴角冷笑早就挂上了。他默默地看了看这群衣着华丽的商贾,又看了看眼前的字,心中的愤怒已经呼之欲出了。 “到齐了?还有么?本官不赶时间!”启封冲着领头的党沧童吆喝道:“今日我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本官铲除奸佞!” 党沧童穿着缎面紫绸银丝掐边小短褂,腰间系着一块硕大的独玉平安坠,见启封冲着自己说话,便上前了一步,抖了抖两袖,朝着启封躬了躬身子,“这位大人见谅,在下赊旗西商党沧童,领赊旗镇山陕会馆在会西商四十七人,前来南阳县衙为我会馆在会西商张堂文讨情,还请大人明辨是非,还我会员以公允!” 启封暗暗咬了咬牙,又是一个伶牙俐齿之人! 启封提着刀,上前了一步,盯着党沧童说道:“讨情?我看是胁迫吧?!” 启封举起刀,指了指党沧童身后的西商,又转身指向了杨鹤汀和那群学生以及王祥安等人,厉声咆哮道:“你们!还有你们!啸聚衙门口,聚众闹事,若是开堂公审,你们不还得咆哮公堂?” 启封转脸看向党沧童,“看来今日,本官若是不动刀兵,倒要让你们笑话了!” 启封斜眼看向那两幅被人像神明一般供奉着的字,脸上划过了一丝狞笑,“就凭两幅字也敢闯到衙门口,我道是你们拿出了多少本钱呢!” 党沧童冷冷地看着启封抽刀在手便挥向那两幅字,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倒是让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心急如焚,一个激动便要冲上前去,可惜脚上的镣铐尚在,没走出两步便栽倒在地了。 但是启封的刀终究还是没碰到那两幅字,因为一旁的党沧童等西商,已经齐刷刷地跪拜了下去。 连同知晓这两幅字来历的人,一见这架势,便知果然如所料,也都齐齐地跪拜了下去。 如此一来,反倒让启封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两幅字到底什么来历?! 竟然能让人们如此恭敬?! 正在诧异着,文策已经得知了字的底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启封身边,附耳轻声说道:“此乃老佛爷当年御笔亲书的字,藏于赊旗镇山陕会馆多年了!碰不得!” 说罢,文策已是先行取了顶戴,伏身在地。 启封愕然地收了刀,啪啪打了两袖,伏地叩首谢罪。 老佛爷,慈禧是也。 彼时,慈禧已经驾鹤西去,但仍未下葬,清廷的中枢机构,也仍旧是慈禧在世时选派的人物,坐在龙椅上的宣统帝,都还只是个慈禧挑中的孩子。 她的墨宝,不说如朕亲临了吧!也不是一个区区大内侍卫就能破坏的。 启封伏在地上,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了,甚至此时他都有些懊恼和后悔,早知闹到今时今日的地步,还不如直接绑了杨鹤汀来的省事些。 稀里糊涂捉了个西商,却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月,这回连老佛爷的墨宝都请出来了。 这后面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按官阶,启封是在场最大的官,他不起来,旁人亦不敢,但启封此时脑中已是混乱成了一锅粥,还不如趴在地上想想该如何应对呢! 想了许久,启封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又朝着两字欠了欠身子,这才转身看向党沧童,“一桩简单明了的乱党谋逆案,居然兴师动众到请出老佛爷的御笔墨宝!你们这**商到是想做甚?!” 党沧童毕竟年岁不饶人,在旁人的搀扶下才缓缓站起身,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明鉴,吾等商贾之人,讲究至诚至信,这已是我等数代西商奉为祖训的教条了!此番张家老板身涉乱党谋逆案,吾等同为会馆同僚,虽不敢保他确实置身事外,却能担待他为人正直做不出鸡鸣狗盗之事!” 党沧童还要继续往下说,启封的手已经高高地抬起来了,他打断党沧童的话,轻声喝道:“本官并未治他鸡鸣狗盗之事!他纵仆伤我大内侍卫,结交谋逆乱党,这皆是死罪!” “大人!”党沧童正色地说道:“在下及会馆同仁听闻的说法,uu看书.uuksh.cm 似乎与大人所言有别啊!张老板纵仆伤人,亦是因为大人及手下未明身份所致,至于结交乱党,大人!张老板赴县城寻名师,吾等同僚皆可为证,若杨姓先生果真为乱党,大人即可缉拿便是!吾等即非官身,又非本地人,如何知道对方是何身份?!” 启封皱了皱眉头,怎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张堂文的说辞?! 启封现在已经暗暗有些后悔当日不该让张堂文写那封信了,也不知道他那信中都写了些什么,现在所有人抓住了他未明身份这点来说事,若是就此辩下去,岂不是又要没完没了? “依着你意思?本官就治不了这张堂文了?”启封狞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 党沧童冷哼了一声,走到那两幅慈禧御笔亲书的字前,“昔日老佛爷书此二字相赠,大人以为,是何用意?!” “哦?”揣测上意,于官不利,启封怎会轻易猜测,勉强应了一声。 党沧童朝着字拱了拱手以示崇敬,轻声说道:“一书龙,赞誉西商扛鼎护驾之功,一书虎,冀望吾等佐翼社稷。风从龙,云从虎,风云际会是为豪杰并起,君臣相遇之意!” 党沧童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启封的眸子,轻声问道:“大人今番若是公允,何劳老佛爷圣物跋涉至此!倘若大人一意孤行,蛮横专断,那么在下,就只能奉此圣物进京面圣了!老佛爷尚未安息寝宫,恐怕圣上也不会很高兴吧?!” “你!”启封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钢刀,脸上凶相毕露。 两人站在衙门口的路中央,互不相让冷冷而视。 章三十四 文策离得近些,那二人的话依然也传扬到了他耳朵里。 说到奉圣物进京面圣,文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文策慌慌张张地站上前来,犹豫着看看启封,又瞅瞅党沧童。 启封眼下是被抽楼下梯了,退也不是,进又不成,反正话也是说在前面了,此时认怂那是万万不能的。 党沧童这边也是毫不退让,虽然话里说的是希望公允评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搬了老佛爷的墨宝来要人的啊! 文策左右看了一眼,却发觉谁都惹不起,自己一介父母官,事发生在自己衙门口,到头来却发现话都插不上了,真是愈发感觉到了凄凉。 张堂文此时和张柳氏偎依在一起,心中虽是震动,却也不好在此时说话,只得静观其变了。 围观的人们见两下僵持在了一起,也辨不出谁能降服谁,便个个翘首以盼,生怕错过了什么。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人群后面又响起了阵阵骚动,其势倒是凶猛的很,还不待文策有所反应,围观的人群便被生生撕扯出了一条的通道来。 一队手持汉阳造的绿营兵风尘仆仆地鱼贯而入,整齐划一地抬枪列队护住左右,一个身着戎装配总兵衔的长者骑在一匹黝黑的洋马上,随着牵引之人,缓缓来到衙门口。 文策顿时心中如释重负,连忙下拜。 此人,便是刚刚调任南阳镇总兵的谢宝胜,南阳人称“谢老道”! 谢宝胜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看着眼前的局面,脸上还略带着萎靡,马靴上的泥垢、血渍混作一团,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文策站起身,朝着谢宝胜拱手说道:“总兵大人北上剿匪近月余,今日回镇怎么先知会下官一声,好为大人您设宴接风洗尘?” 谢宝胜的髯须都黏在了一起,他干瘪的嘴唇上露出一道风干的裂痕,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文策,却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文策的额上又有斗大的汗珠滑落,慌忙示意一旁的衙役,“快去取净水来为总兵大人润喉!吩咐备宴!” “不必啦!”谢宝胜冷冷地打断了文策的安排,他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他转头看了看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又瞅了瞅一旁傻愣着的启封,冷笑着在从人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 随军的近侍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折叠的马扎放在谢宝胜的身后,搀扶他坐下。 启封此时也缓过神来了,收了收一脸的杀气,过来拜会谢宝胜。 因为镇守衙门的兵,虽然不多,也就小三千人,但总兵的品级却是正二品。 启封敢无视正七品的南阳知县文策,却不敢开罪南阳镇总兵谢宝胜,不仅仅是因为文策只是文官,更是因为谢宝胜的出身。 谢宝胜其人,出身李鸿章麾下淮军,入疆镇压过阿古伯叛乱,参加过甲午战争,绞杀过捻军,闹义和团的时候,还在京师武卫护军荣禄的邀请下,出任河南巡防营管带。 这样的狠角色,遍观彼时的清廷,也是为数不多的异数了。 启封自然不敢惹,也惹不起。 但是就目前来看,谢宝胜似乎对启封很有意见。 启封已经自报了家门,谢宝胜却迟迟未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古稀之年的人了,双眼依旧是炯炯有神,如鹰一般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启封。 围观的人们早已跪倒了一片,没人知道这个谢老道会如何评判眼前的这档子事。 其实他大可借“回镇不久不明情况”借口推诿。 但,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他的秉性也不允许他避让。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过启封的身边,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走到文策身边,随意的一个眼神,文策便乖乖地随着谢宝胜进了衙门。 启封顿时有些嗔怒,虽然总兵比大内侍卫的官阶要高的多,但天子近臣的身份让各地外官都不免保有三分谄媚,像“谢老道”这般刚直不阿的做派,倒是让启封有些无所适从了。 但看了看一旁扛着汉阳造紧盯着自己的绿营兵,启封终究还是按捺住了火气。 党沧童等人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堂文一眼,两个人隔空拱了拱手。 做到这份儿上,已不仅仅是尽心尽力了。 张堂文心里明白。 先过了这坎再说吧! 过不多时,谢宝胜引着文策一前一后出来。 谢宝胜那沧桑的脸上明显露出的一丝嗔怒,他走到衙门口,冷冷地扫视了一下街上围观的人群。 他冷笑着走到一个绿营兵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汉阳造,扯着他干枯沙哑的嗓音沉声喝道:“限时一刻!无关人等速速散去!一刻之后,休怪老道我开杀戒!” 说罢,抬手就是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uu看书 .uknshu 瞬间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围观的人群该下树的下树,该撤梯的撤梯,前挤后拥做鸟兽散,不消一刻,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衙门口,便只剩了张家人、赊旗西商、杨鹤汀与学生们、还有南阳的几个大商贾。 谢宝胜提着枪,慢慢地踱着步,约莫到了时间,抬眼看了一下近侍,近侍瞅了瞅怀表,点了点头,“一刻钟了!” 谢宝胜举起枪,四下瞄着,仍有胆大住得近的虚掩着门窗在偷瞄,谢宝胜也不多说,抬枪就射。 “呯!”“啪!”一阵枪响,被打中门窗的人家慌忙闭紧了缝隙。 谢宝胜冷笑着将枪扔给近侍,回过头来看着启封等人。 启封已经从谢宝胜方才的做派中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毕竟张堂文这事到底是怎样的,他自己心里是明镜似的。 若是文策方才一味站在张堂文那边诉说此事,以谢宝胜这脾气做派,只怕大内侍卫也并非能放在眼里的。 谢宝胜看着启封,冷冷地说道:“此事谢某已经略知一二,你倒是想怎么解决啊?” 启封抬头看了看谢宝胜,若不是大内侍卫这个身份在硬撑着身子,在谢宝胜这凌厉地眼神下,启封的腿脚都有些不好使了。 “总兵大人见谅!这事儿,办的莽撞了!” “莽撞?!”谢宝胜粗暴地打断了启封的话,干瘪的嘴唇激动的上下颤抖,“你是想挑起民乱么?!” 启封一愣神,斜眼瞅了一下谢宝胜身后的文策,这个不要脸的七品芝麻官究竟说了些什么啊?! 章三十五 文策若无其事的看了启封一眼,方才他只是如实地将张堂文一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宝胜,并无偏私。 当然,他也不敢偏私,毕竟启封他得罪不起。 但,谢宝胜可以。 谢宝胜像看小鸡一样看着启封,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但可惜,启封不知道谢宝胜想要什么。 启封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这个张堂文,结交乱党嫌犯!拘捕抗命还纵仆开枪打伤天子近臣!其心...” “坐实了么!” “唔?”启封被谢宝胜打断了思路,一时没缓过神来。 “我问你!”谢宝胜近前了一步,他沙哑的嗓音变得更低沉了,“乱党嫌犯!坐实了么?!” “那杨鹤汀是直隶总督端.....” “我问你坐实了么!” 启封在谢宝胜强大的威慑力面前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支吾道:“尚未有人证物证,但....” 谢宝胜却懒得听他分说,一扭脸,走到张堂文跟前。 张堂文颤颤巍巍地跪直了身子,惶恐得不敢抬头,谢宝胜却抢先问道:“打伤人的!是你家仆人?!” “嗯!”张堂文低声应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向后看了一眼四儿。 四儿却伏在地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总兵大人明鉴,我家长随.....” 谢宝胜同样没有留给张堂文分辨的机会,他站在衙门口四下看了看,眼神落在那两幅字上,稍加分辨,便郑重其事地正了正衣冠,伏身叩首以示敬意。 三叩九拜已毕,谢宝胜推开上前来扶的近侍,强撑着站起身子,瞅了瞅启封,又看了看张堂文。 “什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要闹得沸沸扬扬!连老佛爷的墨宝都折腾出来了!难不成还想要我们这官身向你们低头不成?!” 一旁的党沧童见话音不对,连忙俯身更低了些,“总兵大人明鉴!小人们只是为维护公允,并非仗着老佛爷的御赐之物来要挟大人!” “不必多说了!”谢宝胜瞪了党沧童一眼,沙哑的嗓音让他止不住咳嗽了两声,“今日之事!我谢老道专断了!谁若有不服,自去进京面圣击鼓鸣冤!” 启封浑身一个激灵,这谢宝胜要插手?他到底什么意思? 张堂文也不由直起了身,因为在他看来,谢宝胜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会轻饶了自己,毕竟打伤大内侍卫之事属实。 文策却是在场之人中唯一暗暗窃喜的,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无论结果如何,双方谁也怨不到他文策身上了。 谢宝胜看了看众人,轻声喝道:“还有人有话讲没!若无二话!此事就听由本官专断了,敢有再言者,休怪本官动枪火!”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张柳氏也紧张地拽住了张堂文的破烂衣衫,轻声问道:“这谢总兵到底要怎么断?他不会要发落了老爷吧?!” 张堂文茫然地望着谢宝胜,轻轻地按住张柳氏略徐有些颤抖的手,“应该不会吧!总兵大人自有分寸!” 启封暗暗攥紧了刀柄,心中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且不说自己费了好大事,一个侍卫还让打伤了,就来连日来唇枪舌剑争执到而今,落个如此收场。 虽然眼下形势尚未分明,但他自持身份不同,终究还是拿得定这张堂文的。 冷不丁冒出一个二品顶戴的谢宝胜来,还不由分说的要专断。 除非依了启封心中所想,把张家抄家灭族,不然在启封眼里,那便是偏私。 谢宝胜哪里管这二人的花花肠子,稍待片刻见两边都无话,便走到一边,冲着王祥安等人喝道:“此地已无尔等之事,速速退去!” 王祥安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文策。 文策微微点了点头。 王祥安便领着众人先朝谢宝胜施了一礼,又与张家两兄弟遥望了一下,便陆续散去了。 谢宝胜又来到杨鹤汀与一杆学生面前,“你就是那个乱党嫌犯?!” “学生杨鹤汀!见过总兵大人!”杨鹤汀对谢宝胜的了解,远超谢宝胜对他的认知,他缓缓走出学生的簇拥,来到谢宝胜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不过是南阳公学的监督,兴一方新学,尽拳拳之心!” 谢宝胜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杨鹤汀,这样的人,谢宝胜先前是极尊重的,就连跟在军中的账房先生,他都礼遇有加。 但,四下往来的邸报中,像杨鹤汀这样的新学出身,却隐藏了太多结党作乱之人。 谢宝胜冷冷地盯着杨鹤汀,脸上如刀割一般的皱纹不自觉地抖动着,“杨鹤汀!我记下了!” 谢宝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量着杨鹤汀身边的学生和学究们,“今日不捉你,不是因为有这些书生护着你!” “学生明白!是因为学生深知身家清白!总兵大人公允,必然不会行无凭无据之事!”杨鹤汀一边说,一边又看了启封一眼。 启封恨得牙痒痒,眼下却是无可奈何。 谢宝胜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杨鹤汀,“聪明人,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我治下,休得做什么鬼魅之事!若被我抓住把柄,不请命直接割头挂南门!” 谢宝胜的面目本就严峻,这几句狠话一出更是吓得几个近身的学生一哆嗦。 杨鹤汀微微皱了皱眉,笑着行了礼,也不再多言。 谢宝胜冲着杨鹤汀抬抬了下巴,示意他们快些走。 杨鹤汀还要争辩,谢宝胜却转身离去了,身边的绿营兵纷纷提枪在手,齐刷刷地指向了杨鹤汀等人。 无奈之下杨鹤汀只能遥遥地与张家夫妇示意,姗姗离去了。 谢宝胜来到党沧童面前,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几十号人,“若要抢人,下次带些干苦力的纤夫!你们这些个商贾手不能提肩不能抗,uu看书ww.ukanshucm来了何用?!”他别过脸去,又朝着那两幅字躬了下身子,连连摆手道:“此处由我谢老道专断!老佛爷不多时也要入土为安,这墨宝你要是嫌多余,正好我一并令人送进京去,给老佛爷做个伴!” 党沧童眼见谢宝胜这前后做派,就知道多说无益,只引着大家伙默默地朝着谢宝胜鞠了一躬,又独自走上前去,来到张堂文的身边,俯下身子抓住张堂文的手,轻声嘱咐道:“我看这谢老道不似蛮横之人,我先带着大家伙去会馆暂歇,备下宴席给兄弟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张堂文激动地攥住党沧童的手,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感激已无二话,党沧童的叮嘱显然是在宽慰自己,毕竟官官相护这个道理,谁都懂。 谢宝胜最终如何决断,谁心里也没有底儿。 党沧童领着西商走远了,谢宝胜看了看四周,大声问道:“剩下的,都是张家人了么?” 小张氏早已清醒了过来,随着张堂昌等人小声的应了一下。 谢宝胜冷笑了一下,走到伏身不起的四儿跟前,用脚碰了碰他的身子。 四儿缓缓抬起了头,已是满面泪痕了。 谢宝胜仰了仰头,轻声问道:“你就是那个张家长随?” “是!” “可有冤?” 四儿失神地摇了摇头。 “可有话?” 四儿顿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谢宝胜长长地舒了一口,不由分说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枪对着四儿的脑袋就开了火。 章三十六 张堂文至今都无法合上眼睛。 因为他只要闭起眼睛,耳畔就会似有似无地传来那熟悉的唤声。 “老爷!” “老爷?” 张堂文从胡思乱想的愣神中被唤起,张柳氏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身旁,脸上尽是怜惜。 “到家了....”张柳氏轻声说道,张堂文借着窗帘子的缝隙,看了看已经漆黑一片的天色,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唔,到家了!” 张柳氏先行下了车,门上早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上来接应,连带坐在下人车上的夏老三一起,轻手轻脚地预备着把张堂文接下车。 原本那套褂子早在牢里折腾的不像个样了,还好张柳氏随身带的有新衣物,却只能先披在身上,因为此时的张堂文仍旧没能从谢宝胜那枪中清醒过来,一路行回赊旗镇,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张堂昌立在一旁,站在他的偏院门口,党沧童和几个西商头面人物,都齐齐地看向张堂文。 “张老板得好生将养一段时候了,县衙那水牢,太折磨人了!”党沧童长舒了一口气,此去南阳城,好赖把张堂文囫囵人给接回来了,也算是大家伙没白费这么大事。 张堂昌一路给这些个西商大佬们各种陪笑脸,笑的脸都僵硬了,还好这天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下马歇了一会也就缓过神来了。 党沧童等人见张堂文好端端地回到了家门口,也算是安了心,便齐齐辞去了。 张堂昌恭送他们远去了之后,才赶上跟前来,刚好张堂文在几个下人和夏老三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小张氏见是个空儿,也凑到跟前搀着一支胳膊做样子。 张柳氏却没这个作秀的心,张堂文此时尚在迷瞪着,她这个大夫人却还得料理一个更重要的事儿。 四儿的尸首,就在最后那辆车上。 虽然这个结果,在张柳氏心中,不是没算到过。可当这血淋淋的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任是个人,都不能不揪心。 那么近的距离,谢宝胜看上去一个痩干的小老头,怎么就能亲自下的去手。 当那“呯”的一声响起,人高马大的四儿就那么直挺挺地栽倒了,哼都没哼一声。 血,就顺着他的脑袋瓜子往下淌,谢宝胜的马褂上溅的一片鲜红,可他连眼都没眨一下。 张柳氏看着停在大街上的那辆马车。 去的时候,四儿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坐在车头旁边,轿厢里坐着俩丫鬟,一路时不时还逗闷子,回来的时候,可就剩他一个人躺那儿了。 冰凉冰凉地躺那儿了。 张柳氏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手帕,沾了沾脸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慢慢走过去。 张堂昌看了看在小张氏搀扶下走进院子去的张堂文,无奈地冷笑了一下,转头跟上张柳氏,“嫂嫂现在就要去么?我跟着一块吧!省的那婆娘撒泼!”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四儿那媳妇她是见过的,挺简单的一个人,每日除了浆洗衣服带带娃,别的也没见怎么出来瞎逛,不至于吧?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应声,料想她是犹豫了,也不辩解,径直走到车跟前,冲着那车头喝道:“走,跟我去四儿那,跟紧得!” 四儿是张堂文的贴身长随,也是家生子,自幼便跟了张堂文的,张堂文待他也比别的下人宽厚的多,在挨着张家大院没多远的地方给他置办的有个临街铺面,前面是个浆洗铺子,后面有两间小瓦房,一个当住的,一个当伙房,也算是张家下人里独一份的了。 张堂昌引着马车陪着张柳氏缓缓来到四儿的家门口,早有话多的人将事带到了。 四儿的婆娘看样子也不似没见地的主,早早的就领着四儿的儿子站在门口候着了。 张柳氏见了这娘俩站在这黑灯瞎火的门洞口,心里又是一阵抽搐,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话还没说,四儿那婆娘倒是利索的很,按着四儿的儿子扑通一声就跪下的。 “主子奶奶不用说了,俺都知道了!”四儿的婆娘声音虽然小,张柳氏还是辩得真的,想必已是嚎哭过好几回的了,嗓子都快发不出声来了,“四儿自己个造的孽,他是爷们,就该自己扛着!犯不着拖累主子老爷!” 张堂昌本来酝酿了许久了台词,软的硬的都有,没成想四儿这婆娘这么理事儿,倒整得他没话说了,他在暗地里瞅了瞅张柳氏的表情,轻咳了一下缓缓说道:“四儿是个好样的,没给咱老张家丢份儿!他的身后事,张家管了,你好生照看儿子,缺什么只管张口!” 张柳氏长叹了一声,原本也是想着好生劝慰的,如今这娘俩齐刷刷地跪在跟前了,却不知话从哪说起了,犹豫了半天,转脸跟随身丫头吩咐道:“这边有什么需要,及时报我,四儿的工钱照结,跟账房说,每个月再从我的例钱里....” “不用了,主子奶奶!”四儿的婆娘直起身,uu看书.uukansh 黑漆漆地也分辨出脸上什么表情,只是带着哭腔轻声说道:“主子待我家男人不薄,前头攒的钱也够我们娘俩过日子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这天色眼见着也就过子时了,在这门外再辩下去也怕四邻间笑话,便不再吱声了。 张堂昌也不愿在此盘磨久,见两下不吱声了,便吩咐俩下人搭把手,送四儿的尸首回屋了。 四儿的婆娘看来是个要强的主,愣是没当面嚎起来,也就是见到四儿蒙着白布被抬下车的时候,捂着嘴哼了一声。 张柳氏心中像倒了酱料铺似的,五味杂陈,失神地转身便往老宅走,都忘了跟张堂昌知会一声。 等张堂昌这边看着下人把四儿的尸首送回屋,又拨了两个精明能干点的老妈子过来招呼后事,那边又安排人天明了按老规矩去寻铺子买香烛纸裱等一应物品,折腾了老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嫂嫂已经回老宅了。 张堂昌苦笑了一声,将辫子绕脖两圈,寻了个没人地,慌慌张张地把内急解决了一下,这才舒坦了许多。 望了望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放亮了,索性也不回宅子了,径直去了栖凤楼。 张柳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张堂文早让小张氏拐西屋去了。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走马灯似的回看着今天发生的事,咋就跟唱的戏文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假呢? 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寂静的夜空中遥遥地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哀嚎,也不知谁家碰上了难心事,又是谁人白了头。 章三十七 张堂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宿,头疼欲裂,坐起身来寻茶,却见茶壶里一点热水都没有,不由忿忿地推开西厢房的门,像往常一般扯着嗓子吼道:“四儿!想渴死你老爷是吧!快取水来!” 里屋的小张氏听得张堂文说了一晚上梦话,仍旧是迷瞪着眼呢,一听见张堂文吼得两嗓子,顿时浑身一颤。 四儿,不是死了么?! 对呀!四儿死了呀! 张堂文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拎着茶壶,等了许久也不见四儿来接,正要破口再骂,睁开眼瞅着整个西院的下人都怯生生地瞅着自己,猛然想起来,四儿,再也应不了声了。 张堂文在小张氏的搀扶下,缓缓坐到了正堂,已是早饭了,一桌人坐得齐,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张堂文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那碗豆腐脑,喉咙却像被人给掐住了一般,紧得难受。 张柳氏的眼圈也是乌青的,想必昨个一宿也是没睡好。 张秦氏看着一桌子人都愣着不敢动筷子,又两下瞧了瞧张堂文和张柳氏阴沉的脸色,愈发不敢多话。 张堂文看着那碗豆腐脑,心中念起四儿的往日音容,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唬得一桌人更加不敢言声了。 饶是两个儿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读晨课起的早,此时已是饿的肚子咕咕叫了,瞧了张堂文那脸色,也是一句不敢提。 张堂文醒了会神,端起面前的一盏茶,起身退后了一步,张柳氏便知道这男人要干嘛,不吭响地跟着站起身,一脸的肃穆。 小张氏那边一个哈欠还没收回去,张堂文已经转身将茶缓缓地淋在了背后的青石板上。 张堂文仰首朝天行了礼,心中又默念了许久,才吩咐下人把那茶盏收到书房,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腮帮子上的泪痕,一边坐下一边招呼道:“坐吧,吃饭!” 小张氏这边刚慌里慌张地站起身,那边众人便已经落座,倒显得她特殊了。 张堂文此时却没心情理她,端起豆腐脑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也不知会谁,站起身来便要走。 小张氏以为是自己不晓事触怒了张堂文,正要起身去拦,却被一旁的张秦氏悄悄拉住了,“妹妹吃饭,老爷这是要去四儿那!” 小张氏看了看张秦氏,又瞅了瞅张柳氏的脸色,这才怯生生地坐下,捡着清淡顺口的慢慢嚼了起来。 张堂文快步来到前院,夏老三正在跟一群下人一起就着腌黄瓜喝汤,见张堂文出来了,连忙吸溜了一口汤,随意蹭了蹭手便跟了上来。 夏老三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张堂文这个老板帮过自己,心善,得报恩。昨个出了牢房就跟着人家一路来到了这么个大院子里,大到半夜起来寻茅房都找不到道儿,凑到墙根才随便解决了一下。跟着这样的大老板,准没错! 夏老三小踮脚地跟着张堂文出了张家大院,一路沿着街往四儿的住处走来。 夏老三一直试探着想和张堂文说上两句话,可张堂文此时满腹心事,步子迈的又急又快,没等夏老三真张口,已经到了四儿的家门口。 白纸麦秸秆都已经扎好了,几个张堂昌那边的下人在帮着料理些杂事,四儿的儿子方才两岁多,还没起过名字,平日里都唤作“琉璃蛋”,这会儿仍是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瘫坐在门栏口在那玩沙子和稀泥。 里面的下人见张堂文过来了,纷纷过来问安,张堂文一眼瞥见了正堂屋里四儿的尸首就裹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中,不由鼻子一酸,“去,到木器街寻个好料,给四儿置办个好家什!” 一个下人应声出去了,张堂文四下瞅了瞅,除了张家两院的下人和四邻过来帮忙的,却不见了四儿那婆娘,不由有些嗔怒,“四儿家的人呢?这时候蹿哪去了?” 里屋一个老妈子连忙回应道:“四儿家里没别人了,他婆娘说是去街上请个牌位,走了有一会儿了!” “请牌位?”张堂文一愣,心中揣度着,四儿是家生子,却入不了张家祠堂,自己家这两件破茅屋也没个供奉的地方啊!请什么牌位? 张堂文四下打量着四儿家中的摆设,眼神落在门栏口的“琉璃蛋”身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婆娘不会跑了吧?! 想到这儿,张堂文心里一揪,皱着眉头便往外走,刚迈出门便撞见了张柳氏带着个丫鬟揣着个篮子过来。 “老爷怎么走的这么急?有事棘手吗?”张柳氏见张堂文神色匆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张堂文皱着眉头贴到张柳氏耳边,小声把疑惑说了。 张柳氏听了顿时脸色一沉,一脸怒气地啐了张堂文一口,“老爷!你当女儿家都这般下作么?” 张堂文见张柳氏动了怒,胸中的狐疑顿时打消了一半,便要来哄,张柳氏哪里理他,自带了丫鬟给院里帮忙的下人和四邻发刚烤好的火烧。 张堂文凑在张柳氏身边,这边人多,却不便大声嚷嚷,只能跟在身后,u看书 .uukansuom 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夫妇俩一同体恤下人,连连问安,弄得张堂文脸红脖子粗,臊的不行。 火烧发完,刚刚好剩了一个,张柳氏拿了那饼子蹲到“琉璃蛋”跟前,瞅着他玩得漆黑的双手在白嫩的脸上蹭,就着口水吸溜着鼻涕,顿时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酸的鼻涕眼泪一块流了下来。 张堂文见是个空儿,连忙蹲下身,小声说道:“四儿是个好奴才,咱们不能愧对了这孤儿寡母,平日里四儿去院里照应,分得田地都交给外人种了,这个浆洗铺子日后怕是靠她一人也支撑不起来,咱得给她们找个事由安置了啊!” 张柳氏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没好气地呛道:“你不说人家婆娘跑了么?还安置个啥?把这可怜娃收我房里!我来养!” “你看你!又生气了!”张堂文怪道:“我那不就是一说嘛!”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里想是因为你存了这心儿!”张柳氏别过脸去,伸手动弄着“琉璃蛋”的脸颊肉,“乖宝,饿肚肚了么?婆婆这有火烧,要不要吃?” 张堂文心知张柳氏也不过就是赌气而已,少时便好,轻笑着站起身,眼神又不自觉地落到了正堂屋里。 四儿就在那草席里躺着。 张堂文想起四儿陪他一起去南阳城的时候,大跑小跑地跟着,忙前忙后地给他张罗吃的,一脸憨笑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心中酸楚极了。 正感慨着,跑去置办木料的下人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止不住地嚷道:“四儿....四儿的婆娘.....投河了!” 章三十八 张堂文出神地看着湍流的潘河水,正午的骄阳打碎在涟漪的水面上,散成一片一片的,泛着金光。 晨起的寒气早已褪去,身上的大褂早该递给身后的仆役了,但是张堂文却感到一股一股的寒意从内心深处丝丝渗出。 四儿的婆娘被人撑了筏子拖上岸边的杂草堆,人已经没了。 张柳氏早已悲痛欲绝,抱着“琉璃蛋”回了大宅,徒留下张堂文自己面对这凄凉的一幕。 四儿家早没了什么老亲旧眷,只有几个交好的下人婆娘,象征性地嚎了两嗓子,怨天怨地怨薄命,在张堂文听来,却是句句诛心。 张堂昌不知什么时候,打北面恍恍惚惚地骑着马过来,身边却无从人,显然并非是从自家过来的。 “哥...” “唔?” “回去吧!”张堂昌偷瞄着张堂文的脸,他那双湿润的眼眶让张堂昌本无波澜的内心不由地暗暗一揪,“不过是个下人,还是个婆娘,你站这儿,不合适!” 张堂文沉声回应了一下,转身向城门口走去。 身后的随从正要牵马过去,却被张堂昌伸手拦住了,他望着张堂文失魂落魄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让大老爷走走,散散心。” 张堂昌随手把自己的马缰绳丢给一个面熟的下人,朝着河底下努了努嘴,“麻利点,收了尸首去北街再置办一口好料!不用请示了,直接寻个地方埋了!” 下人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张堂昌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在河岸周边扎堆指指点点的闲散人群,不由皱了皱眉,默默地跟着张堂文往城里走去。 走入赊旗镇南门,穿过熙熙攘攘的南大街,张堂文对街市两边热闹非常的叫卖声充耳不闻,脑袋那叫一个放空。 除了眼睛指挥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似的。 走到骡行门口,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赶车苦力驾着马车便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冷不丁瞅见张堂文不偏不倚地杵在门边,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那苦力顿时猛拉缰绳想要止步,却不料那骡子吃痛仰着蹄子便立了起来,前蹄就在张堂文脸前猛然擦过。 张堂文仍傻愣神呢,身后早有人一把将他拽到一旁。 张堂昌离得远,待看到这一幕时吓了一身冷汗,慌忙跑上前去,指着赶车苦力便是破口大骂。 张家的驼队没打置之前,也算得上赊旗镇运载行的头面了,张家俩老爷这些跑脚程的人还是认得的,顿时跪的跪,磕头的磕头的,连带这家骡行的掌柜都跑出来点头哈腰赔不是。 张堂文被这一吓,精神头似乎还好些了,他扭头看了看拉他的人,却是夏老三。 “大老爷,你说这悬不悬(俚语,危险的意思)!还好俺一路跟着,要不这畜生那一脚上来可不得(土话念dai,二声)了!” 夏老三瞅着张堂文,一脸的紧张,张堂文缓了缓神,站直了身子,上前拍了拍仍在发脾气的张堂昌,“算了,算了,是我失了神,走骡行门前忘了打吆喝!” 骡行掌柜地一看张堂文没追究地意思,连忙躬身请他们进屋喝茶,张堂文此时哪有兴趣,笑着摆了摆手,推着张堂昌便走了。 南大街走到半,遥遥地已经能看到山陕会馆大拜殿的琉璃瓦了,张家两兄弟却拐向了东边,走瓷器街往东裕街去。 “这光景,瓷器行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啊!”张堂文似乎已经完全从方才的迷瞪中回复过来了,他瞅着瓷器街两旁冷冷清清的门店,不禁微微摇头,“如今北面的老毛子进货都不走古北口了,老家那边(山西)受影响不小,如今江西的好货都走江运出海,这瓷器街,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张堂昌看了看这街上清一色的烫金匾额,也不禁轻叹了一声,“其实这两年好几个大户都是面上光,人前摆谱不打杆,背地清货摸底溜,不光是这瓷器行,但凡与咱驼队有过交集的行当,日子都不好过!” “堂昌!” “唔?” 张堂文望着远处蹲在门店口抽旱烟袋的工人,他身旁的老瓷器各个缠好了麻绳,屯跺在一起,那麻绳都有些风化的意思了,显然已经放了许久,“这商道变了,咱们张家不能学他们干等,南来北往的买卖该停了,赊旗店,水陆码头的好光景到头了!” 张堂昌抿了抿嘴,“驼行你不是让停了么?那些贩缎子的,收丝的,走盐的,本来也就铺的不大,收了就收了!” 张堂文停下了脚步,张堂昌这话回的,跟张堂文猜的一样,各项买卖都点到了,独独没说棉花。 张堂文侧身看向张堂昌,沉吟了一下,“棉花!你到底屯了多少?” 张堂昌没有直面张堂文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瞧见夏老三仍然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神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小心翼翼,应该是生怕张堂文再出什么闪失。 “你收的这憨憨还挺忠心,就是看上去迷糊些.....” 张堂文显然对张堂昌的左顾言它很不满意,若不是去南阳闹了这么一杆子事,这话老早就该摊明面儿上说了。 “如今朝廷应对洋人尚且自顾不暇,南边革命党又是炸弹又是枪炮的,我们做生意的不敢贪多....” “哥!”张堂昌呵呵一笑,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多事之秋,咱商贾之家不图乱世称雄,也该瞅准这里面的商机赚上一票!棉花,连着两年丰收了,价那叫一个贱,塞满一仓你知道才多少钱?不够咱哥几个去福建饭庄吃一顿!” “两年丰收,你敢说今年就不行了?” “非也!便是今年也丰收,弟弟我也有办法把价钱抬上去!” 张堂文皱了皱眉,“你下了订?” 张堂昌点了点头,“贱价的时候你包圆了,那些个棉商还不得对你点头哈腰!顺便议了约,今年还是按这个价!” “你这是投机!” “囤货居奇!”张堂昌得意洋洋地看了张堂文一眼,uu看书.uukshu “这眼瞅着就要入夏了,各地纺织厂的存棉也差不多用完了,待到他们的采买四下寻货的时候,只怕弟弟我,天天得去福建饭庄赴约了!” “织造局不管?” “自顾不暇,谁管得着啊!”张堂昌坏笑着一甩辫子。 “这棉花,岂止是织造上的用项,也是朝廷的军需,你这般囤积,难道.....” “哥!”张堂昌自幼便不耐烦说教,可当年张老爷子是如此,如今张堂文更是!“你当现在朝廷的政令还那么管用么?朝廷说要四海清平,到处不还是匪患连连,洋鬼子,革命党,今儿放炮明儿打枪,做生意这么多年,怎得还是这般迂腐?” “你!”张堂文顿时有些气郁,大老爷脾气登时便要发作,张堂昌那边却是眼疾,转脸可就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哥,这回儿弟弟我可是倾家荡产赌这一次了!连宅子都压出去了!不单我,老赵,老胡,老项他们几个也都下了血本了,成则封侯拜相,败无立足之地,哥哥你啊!还是盼我赢了这一局吧!” 说罢,张堂昌竟哼着小曲先走了。 夏老三蹑手蹑脚地跟上前来,瞅了瞅张堂文阴晴不定的脸色,“大老爷,俺听着,二老爷这牌打里有点悬啊!” “唔?”张堂文一愣,扭脸诧异地看向夏老三,“怎么说?” “这,俺爹在的时候说过,不管弄啥,都得给自己留个余地,不敢全押上!” “哼!他!他能着呢!他的余地就是我!” 章三十九 四儿两口子总算是下了葬。 老天爷也是应景地洒下了蒙蒙细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张堂文地脸色却像天上的乌云一般,乌泱泱的难看极了。 张家大厅上,城外各处陆续来人汇报春粮播种的情况,偌大的堂屋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他们本来是报喜的,“冬雪春雨,丰年好兆头!”便是请不了赏,好歹也能混顿排场饭。 可大老爷却是愁眉苦脸,这是怎么了? 虽说地里不产银子,但一年到头产的粮,不只能供应张家粮行的生意,多多少少倒卖一些银子采买,全都转作了粮行的收账。 这一点,张富财也是懂得,这么尴尬的场合,他是粮行的掌柜,不能不吭声。 “老爷!”张富财小声唤着,“您看,各庄子都已经上报了春粮播种的情形,还有什么要小的们....” “富财!”张堂文的嗓音有些深沉,配上他阎王一般的脸色,唬得张富财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差点扑通一声跪下。 “老爷指示!”张富财上前一步,颤着音回应道。 “驼行那边新起的仓,是不是都让二老爷用了?” “唔?嗯!” 这答案虽然张堂文早就猜到了,心里却仍然有些不舒服。他抬手端起一盏茶,轻轻地吹拂了两下,“四儿走了,他的房子,连同东门内沿街的那几处出租的宅子、门面!入秋前全都收回来!” “是!” “你粮行的门脸,东扩一道街,前门厅后仓储,前边少开几道两进门,要有门栏,有门栓,门要三寸铁包木的,后院丈量地窖,分层存储,上面起两层挑栏阁楼,不要木的,要用泥砖!通风!防潮!东门外置晾场,设粮站,去运载行寻马力好的配车,原来驼队的好把式寻几个回来!柜上增进一些身强体壮的伙计,把原来镖局蹚道的师傅请两个回来护院!没事让伙计们操练着!” “嗯.....是!”张富财听着张堂文这一通吩咐,一边忙不迭地应声,一边慢慢地两手暗暗扣弄着什么。 这是张富财打小跟着他们老爷子在粮行柜上学会的记忆方式,指节掐算之间,把讯息分类塞进脑袋,记得快,又忘不掉,就是每次掐下来,手指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身子,看向张富财,“世事风云变幻,张家,要变,赊旗镇,要变,往后,担子可就全压你肩上了!” 张富财一个激灵,噗通一下遍跪下了。 额上豆大的汗珠呼得一下便涌了出来。 他一个粮行的掌柜,在张家各行掌柜里是最不起眼的,天天跟种地的打交道,赚的银子还不如驼行,年年分红也是独一份的少。打张富财他老爷子管着的时候,粮行都只是张家各行生意里最不起眼的一项。 这转头话就说这么重,张富财有些迷糊,头都似乎变大了许多。 张堂文却不想在人多的时候说太细,下午,他还唤了生丝行、茶盐行的掌柜回老宅说话,想起来都是件头疼的事。 船小好调头,但生丝和茶盐的生意,从张家祖辈开始就铺下了摊子,如今在镇上都是百十号人的队伍,还不说驻扎在南北的分号人马。 想变,怎么变?下的订,应收的货款,这么多年的交情,几百张吃饭的嘴,岂是一句两句话能打发的? 这些事,旁人看不懂,站在门外的夏老三更不懂。 夏老三自打跟着车来了赊旗镇,已经好多天了。 旁人道他是大老爷的人,也不敢呼来喝去,大老爷却似乎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整天忙完这事忙那事。 夏老三一个男人,去不了后院,前院又没人敢指挥他点什么,便是张柳氏有时候到前院安排杂事,夏老三每次都殷切地站在前头,盼着能接个什么差事,张柳氏看到他这里都是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分毫。 前院派饭总归是有他一口,下人的通铺也容得下他挤挤,但,夏老三越来越迷茫了。 敢情,他夏老三成了张家大宅几十号人里唯一的闲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待着啥意思? 但夏老三不想走,也不敢走,走了去哪?一挑担货已经是他的全身家当了,都在南阳城让那些绿营兵抢去了。 回家?夏老三一想起他那瞎眼老娘和那破洞屋子,就觉得没脸回去,回去了又多张嘴吃饭,还是算了吧! 夏老三就在门洞里猫着,等着机会想跟张堂文说话。 在水牢里,张堂文没少跟夏老三说道,如今怎么就不理了呢? 夏老三从晌午等到傍晚,眼瞅着日头都要下山了,张堂文屋里依旧是前人走后人进,络绎不绝。 这大老爷也不好当啊! 夏老三不禁唏嘘着,在他想象中的大老爷生活,莫不是吃吃睡睡、女人银子可劲造,可张堂文这边虽然有三房太太,却一天到晚待在前院办公事,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书桌用的,两个儿子来问安都进不得屋。 乖乖,看来这有钱人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张堂文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前院的晚饭早就过了点了。夏老三忍着饭香,等到张堂文出屋,连忙上前躬了躬身子,“大老爷!” 张堂文正在揉着肿胀的脑门子,一步迈出屋冷不丁瞧见夏老三闪到眼前,也是一惊,“嗯?老三啊?” “大老爷!”夏老三低着头,揣摩着语句,小声问道:“有个事儿,俺....俺有点想不通!” “哦?”张堂文一愣,“想不通?啥事啊?” 夏老三憋红了脸,吱吱呜呜地说道:“俺...俺现在...到底是个啥?” 张堂文一愣,u看书 uukanshu.co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已经是这么多天来张堂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了,“你...你是夏老三啊!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 “但是俺现在觉得自个儿连个畜生都不如!”夏老三一脸认真地看着张堂文,“那牛吃了草还得犁地,鸡叨了食就得打鸣!只有猪才是吃了睡,睡了吃!那猪是养肥了杀来吃哩!俺...俺不当猪!” 张堂文收了笑,看着夏老三,“怎么当猪了?下人待你不恭?” “不是!”夏老三心急,却表达不出想说的话,急的连比划带说道:“俺现在一人吃饱,家里还有老娘饿肚子,俺得赚银子,俺得有事干,俺还得回家养老娘哩!俺不能像四儿一样....” 夏老三猛然停了话语,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仿佛说错了话。 自己的事,扯四儿干嘛?说四儿就是那个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张堂文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响木敲击的声音,他呆愣的看着夏老三,许久没有发声。 夏老三的那句话,是不是就是四儿跪在衙门口时,心底最真实的感觉? 四儿是不是也是这么觉得的? 四儿就是那头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夏老三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张堂文沉吟了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冲着前门上招呼道:“跟大奶奶说一声,我跟老三到码头遛遛,晚饭不用等了!” 夏老三还在发呆,张堂文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前门外走去。 章四十 夏老三跟着张堂文,坐着张家的大马车,穿过东裕街,出东门,往潘河上的码头行去。 夏老三伸头张望着渐行渐远的东大门,高耸的城门楼上,几个气死风灯在忽闪着弱弱的光亮,斑驳的城墙在幽暗的灯光下仍能泛出一丝青色。 “老三!”张堂文歪坐在车厢里,看着把头探出小窗的夏老三,“这城墙高么?” “高!” “有多高?” “反正俺是爬不上去!” “那,给你个梯子呢?” “梯子?多高的梯子?” “四丈二!” “那是多高?” “刚好够你爬上城门楼!” 夏老三迷茫地看着张堂文,他并不知道张堂文到底为什么要带他出来,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张堂文的马车了,远没有初时那般拘束,却仍旧有些放不开手脚。 张堂文的脑袋随着车厢一摇一晃的,漆黑的车厢内,只有两对眼睛在互相对视着。 “老三,你不是四儿!” “啊?” “四儿是家生子!他生下来,就吃张家饭长大的,读的是张家的小书堂,住的是张家的房屋!你,跟他不一样!” 夏老三在黑暗中默默地低下头,“俺还不如他哩!从俺记事儿起,都木吃过几顿饱饭!白面都木吃过!上次那面,还有那肉...” 话音渐渐低沉下去,张堂文虽然看不见,却知道夏老三一定是哽咽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张堂文幽幽地说道:“我看见了,但是我迟疑了,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夏老三抱着腿,缩起了身子。 “把你当下人,让你当四儿?”张堂文长叹了一声,感觉自己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这么久以来,我张堂文自问待四儿不薄了,虽然仍然习惯性地把他当下人,呼来喝去,但他毕竟是家生子,这是命。前头那事,是我护不住他,让他吃了枪子,但你,不一样,你不是张家人,连累着进了水牢,我对你有亏!下人是伺候人的人,家生子生下来就吃我的用我的,卖进张家的仆役各个都有卖身契!我不想你做下人,谁生来就是下人,是奴才?” “但当下人能吃饱饭!”夏老三冷不丁地回应道,“俺娘很早之前就是给大户当奶娘,才养活儿起咱弟兄几个的!” “所以你娘眼瞎了也没一处好房子,你们弟兄几个长大成人了也没一处耕田!”张堂文脱口而出的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 黑处,夏老三把腿抱的更紧了。 张堂文想起那日,他在启封的淫威下跪在衙门口,想起张柳氏跪爬着向前,扑在自己身上,想起张家人一个个跪在大街上,想起四儿那脑门上迸出的血水,那至死都未闭上的双眼。 透骨的寒意再一次侵袭而来。 在夏老三眼中,吃饱饭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可对张堂文来说,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老爷很风光么?不一样护不住手上一个下人? “老三!人不该这样的!你,也不该是这样的!” 马车渐渐停下了,想必是到了码头。 张堂文吸了一口气,挑帘下了车。 远处天边,血红的夕阳仍在眷恋着人间,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码头上已经渐渐没了人烟,往日的繁华如今已经只剩苟延残喘了。 就像这日复一日下降的水位一般。 张堂文望向码头对岸,南城门方向的河堤上,有一年前他特意让人用朱砂红抹出的一道痕。 那道痕,去年此时,还在河面上下浮动。 如今,它在堤下的茅草堆的尖尖上,看起来,是那般的乍眼。 夏老三下了马车,站在张堂文的身后,看向他注视的方向。 他并不懂那道朱砂红的意义,就像他不懂张堂文在车上的那番话一样。 “老三!”张堂文迎着河风,吹得双眼迷成了一道缝,“世道变了,有些事,恐怕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循规蹈矩了!” “大老爷,这话可不敢说!” 张堂文冷笑着瞥了夏老三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儿,是潘河码头,三五年头里,便是这个时候,这里也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停满了卸货的骡车!根本没有下脚地儿!再早些年月,我小的时候,出了东门到这里,往来人群接踵摩肩,根本行不得马车!想要快些,上百脚力从码头把货扛到东门外上车,一路向北!” 夏老三茫然地看着四下,偌大个码头上仍旧是人来人往,水面上停泊的大船也仍旧足矣阻隔河道,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张堂文描绘的那一幕景像。 张堂文冷笑着看向赊旗镇的城墙,“赊旗镇,我们就住在这里,祖祖辈辈如此,无论天翻地覆,我们始终扎根在这片土地。所以,无论世道怎么变,我们都只能随波逐流安身立命!因为,我们逃不了,就像被这城墙围住的镇子一样,走不得,不得走!” 夏老三望着高高的城墙,除了它带给内心的一丝安全感,还有一种莫名的约束力在隐隐试探。 “这城墙,就像老人儿的心,就像祖辈留下的产业,就像那上百张嗷嗷待哺的吃饭的嘴!约束了我们的一举一动,无论我们对这世道有什么看法,无论我们想要怎样变革,都只能在这厚厚的城墙里,哪怕这城墙,已然是一个不经风雨的幌子了,我们也依然只能指望它可以保境安民,让赊旗镇,可以延续往日的荣光!护我们周全!” 夏老三听着张堂文缓缓地诉说,uu看书.c 四下打量着渐渐落入晦暗中的镇子,读书人的话就是深奥,都不大听得懂!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笑盈盈地看向夏老三,“其实,老三,我很羡慕你!” “啊?羡慕俺?啥啊!大老爷....” “你身上没有约束!”张堂文看着夏老三那干净的眸子,“你虽然什么都不会,但是你懂得做人!你吃过最痛的苦,你知道吃苦的人需要什么,你只要明白你拿在手中的这两个优势到底该如何使用,你的未来,不该也不会只是个奴才!” “大老爷...”夏老三手足无措地看着张堂文,以他当下的认知,并不能明白张堂文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三,你的挑担是你全身的家当,甚至是全家的希望,它去哪了?” “让那群绿营兵抢走了...” “你打不过他们么?” “别说一两个了,就是三四个我也撂得翻!” “那你为啥还是被抢了?” “他们有枪.....” “你吃过枪子么?” “没,但是俺小时候俺娘带我赶集碰见过土匪,见过土匪用枪杀人!” “当兵的有枪,他们抢你东西,土匪有枪,他们杀人放火,要是你有枪,你怎么办?” “俺....”夏老三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从腰间取出一个物件,掀开盖在上面的白丝帕,却是那把害死四儿的罪魁祸首。 那把左轮手枪。 “我相信你,不会像他们那样!” 章四十一 张堂文回到张家后院,堂屋里只剩一盏幽暗的煤油灯没有熄,张柳氏坐在堂上,“琉璃蛋”已经在她的轻晃中憨憨入睡。 见张堂文进了屋,张柳氏示意让丫鬟把“琉璃蛋”送回东屋。 “我听说今天你见了所有的掌柜们?” “嗯!” “你的担心...应该是对的!” 张堂文坐在椅子上,懒懒地任由下人脱去鞋袜,早有人端上来一盆热水。 一阵温润从脚底传到全身,张堂文忍不住打了个颤,“要变天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让一旁侍奉的下人都退下了,自己挽了挽袖子,伸手插入脚盆中,捧着张堂文的双脚轻轻地揉搓着。 “前院的生意,我一向是不问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堂文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任由她的小手在水中揉捏着自己的双脚,“我这么做,也就是为了让张家在这世道中延绵下去!”张堂文伸手摸着张柳氏的发髻,轻轻地捋着,“天时地利人和,只剩下人和了...赊旗店的商路,到头了!” 张柳氏的手明显停滞了片刻,才又继续动了起来。 “南北各处两旬内陆续清账裁撤,通货不再采买转售,远程的商道该放就放了,咱这只走南闯北的灰雁,该落架了!” 张柳氏甩了甩手,取了一块方巾给张堂昌擦了擦脚,“那以后,还在这儿么?” “唔...张家祖上虽在山西,可打我记事起,这儿的水喝着就比那边甜,习惯了这边的青山绿水,真要我举家搬回那山嗝唠唠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张堂文提拉上鞋,站起身子,“赊旗镇便是做不了南北通货的生意,也不至于把咱老张家饿死!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整个大清朝,整个河南都是草肚皮,若不是当年捻子(捻军)闹得那么厉害,阻断漕运,哪轮得到咱这地方云集百货!但若要放在河南来说,咱这可就是金角中的金角了!” 张堂文说的,是围棋里的谚语,张柳氏小时候在自家小私塾里有看过,这么多年却早忘了。 张柳氏去一旁净了手,转头过来蘸了点护手油自己揉搓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男人行商的套路,什么金角银边的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张家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你说停就给停了,我是没多少日子的人了,但你好歹为儿子们考虑一下,你我还能花多少,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儿子以后还要有孙子,孙子又生儿子,总不能让老张家的后嗣都喝西北风吧!” 张柳氏那护手油是前头张堂文走西北道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南疆货,稍加涂抹之后满屋子的异域香,对张堂文来说,他看女人,外表倒在其次,主要就是看心。三房太太里,谁最死心塌地,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堂文一把将张柳氏拽到怀里,俩手使劲撕扯着小衣,张柳氏这上头本是极单薄的,却架不住张堂文已是上了性了,索性也就顺着他来。 张堂文亲热的性起,一把将张柳氏抱起,径直去了里屋。 外边候着的下人便自觉地熄了灯,陆续退了去。 过了许久,张堂文靠在床头,枕着自己的辫子,望着窗外的廊灯出神。 “老爷!” “唔?” “下午听前院的下人在私下议论,说你准备抬举粮行的张富财,一杆子人都准备去捧臭脚呢!”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这院子大了,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晌午才安排了差事,下午可就满院皆知了。 “说起来,张富财也是算是老张家的老人了,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但好歹是老爷子用出来的人,做事还是可以的!” “他跟他老爷子都是管粮行这支的,如今在你这讨了排场差事,难道老爷是想在粮上做文章?” 张堂文瞥了张柳氏一眼,若是换了张秦氏或是小张氏,他定是一句不多说的,但张柳氏不同。 “人,要活着,口粮是根本!粮上面,利虽薄了些,好赖长远!而且...”张堂文披上外套,起身倒了一碗水,“南阳各县,产粮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丰年最多支应一下北边和陕甘,遇上荒年还得靠两湖接济。眼下,已经连着两年丰收了,粮贱伤农,加上这几年行商之风盛行,有些个人家宁可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到柜上当伙计!地荒芜的都有!若是一旦天下有变,或者天灾,或者人祸,盐铁茶布,哪个都没有粮食重要!这就叫,未雨绸缪!” 张柳氏支应起身子,抚了一下额上的乱发,“既是如此,那夏老三家为什么连地都没得种?” 张堂文停下正在端起碗的手,“一个地方一个情形,赊旗镇行商之风盛行,城外面的地虽是有主的,却是缺人种,所以人少地多!老三家那块,却是人多地少,卖粮食就是他们的唯一收入,谁能让他们分了一杯羹去?”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咱这边种地呢?”张柳氏身子弱,出了被窝就得穿上外衣,她一边伸着袖子,一边扭脸问道:“咱镇外的田地雇人下地还得养着他们,老三那边....” “说你是妇道人家,若能像你说的那般,那就是流民!”张堂文哼了一下,uu看书.ukanshu.co 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哪里地广人稀,人就往哪里聚,都想去哪就去哪了,朝廷还怎么约束?你是没见过蝗祸,流民就像蝗虫一般,走到哪?哪就赤地千里!你这里可以容纳两三万人耕种,却一下涌进来十万流民,怎么办?要是二十万呢?五十万呢?后来的没地种,却又没法回头了,怎么办?你家先生小时候没教过你大秦国是怎么没的?人没后路,是敢玩命的!” “那老三他...” “我欠他的人情,却又不想他跟四儿一样!”张堂文放下碗,提起四儿,难免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我让他走了,也不是让他回去,是给他指了一条未知的路!” “未知的路?” “一个或许可以改变他命运的路!一个,可以不用像你我一样,像四儿一样,永远受制于人,受制于天,受制于规矩的路!” “你...还是觉得愧对了四儿...” “四儿...是个好奴才!” “其实...四儿懂的!” “唔?” “想救你,只有让他偿命!” “唔...” “四儿不会怪你...” “那是因为四儿没得选,他是我张家的家生子,他全家都得靠我张堂文养活!我是主,他是仆!” “老爷...”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命不该如此轻贱的!” “四儿不是你害死的,老爷...” “当我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当我让你把矛头引到四儿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害死他了!” 章四十二 打回到赊旗镇,张家就没平静过,四儿的后事办妥了,生意也安排好了,张堂文终于能腾出手,感谢一下西商的各路人士了。 张堂文老早就知会了“福建饭庄”的丁楚一,摆下了老大一个席面,生猛海鲜一应俱全,还特意到赊旗镇上最老的酒坊“永隆统”打了十缸二十年的泥坛子,待开了封,屋里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党苍童当仁不让地做了上首,会馆的老少爷们去过南阳没去过南阳的都挨个坐了一圈,张堂文举起酒盏,环视着一桌宾客,重重地清了清嗓子,道谢恭维的话,陆陆续续说了个明明白白。 党苍童牵头带上赊旗西商到南阳为张堂文站台,自己也是觉得办得既体面又风光,不但在仁义道德的层面上做了表率,又让张堂文记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这下,会首这个位置,应该是坐的稳了。 相比场面上的风平浪静,张堂文明显更够感觉到有些老板掌柜们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感觉,酒过数巡,借着出来方便的空,张堂文寻个了机会,拦下胡东海问道:“兄弟这席面还看的过么?怎得感觉薛老板他们几个似乎有心事啊?” 胡东海抹了一把嘴角的鱼油,神秘兮兮地小声嘀咕道:“这阵子张老板家里事多,有时间没到馆里了,所以你不晓得!” “胡老板指点...” “常家不是撤柜了么?” “唔!” “薛老板他们一向都是跟着常家走的,茶盐两道不分家嘛!” “那是,那是!” “但是常家在这赊旗店,不过是个分号,人家撤柜自然回山西老家了,常家家大业大,有法安置。但薛老板可就不行了,他在山西没根的!”胡东海眯着小眼瞅了一眼里屋,“何况他在镇上养的那几个外室,还有南阳城里那个,一下都迁走了得置办多少东西!何况这边田产那么多,一时半会怎么出的了手,这不连着愁了好几天了!” 张堂文陪着笑了笑,点了点头。 看样子,人心浮动啊!常家撤柜就是个引子,赊旗镇上,山陕行商占了大半人家,这要都卷铺盖回山西老家,这地方,不就垮了么? 胡东海瞅了瞅张堂文的脸色,笑眯眯地小声说道:“张老板别想多了,眼下真笃定走人的,其实也没几家,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毕竟眼下这生意虽是不好做,却还没到关张的地步。何况像薛老板这样赊旗扎根没几代的,走就走了,也没多少家。像党老板,张老板这样的老人,该是不会离了这地儿的!您说呢?张老板!” “唔!那是,祖祖辈辈多少代人,走不了的!”张堂文忙在一旁点头回道,“老家虽好,却是在梦里,人啊,得活在当下!您呢?胡老板?” “我?我不过是个票号的高级下人,自然是听票号招呼了!”胡东海打着哈哈敷衍道:“不过听说京畿那边,几家票号被朝廷收拾的挺惨,咱家的总号最近正在派人上京纳捐呢!” “纳捐?有事么?” “还不是南边那革命党闹得,我看啊,搞不好,这次又得闹大发了!”胡东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毕竟银子又不是从他身上出去的,颇有些事不关己的意思,“安安生生赚钱不好么?非要闹什么革命,打打杀杀的,图什么?” 张堂文并不愿与这胖子多言什么,接了话音便进了屋了。 酒足饭饱之后,回到张家院子,已是近子时了,张堂文却没有直接回屋,而是晃晃荡荡地来到了西花园的院子里,借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石凳上,出神地看着银光遍洒的草木。 革命党,张堂文回想起那日,在南阳公学的小屋里,神采飞扬的杨鹤汀和高谈阔论的罗飞声,慷概激昂,震撼人心,他们图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张堂文心中,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到有一丝热血在涌动,但是这么多年的世故与家族家庭的双重压力始终在告诉他,要冷静。 毕竟,这是杀头的勾当。 哪怕他们描绘了一幅多么波澜壮阔的美好画面,哪怕这个画面,能够造福亿万人民,哪怕张堂文内心深处,是敬仰而又崇拜这种信仰的。 但是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张堂文并不怕死,但是一旦他不在了,张家怎么办?张柳氏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 张堂文想起那日夏老三接过左轮手枪时,眼神中那一丝迷惘。 是想要夏老三替自己去闯荡么?去看看这个世道的走向,试图去改变一下命运? 是现在的生活太过平淡了,或是自己内心中渴求锄强扶弱,济世救民? 还是就像杨鹤汀和罗飞声所说的那样,想要挽中华于悬崖,救黎民于水火? 还是,像端方所说的,匡扶社稷力挽狂澜? 越想下去,越是没了困意。 老三,会选哪条路呢? 我又会选哪条呢? 忽然,听得门廊那边有了一声闷重的响声,该是谁踢到了花架,“谁啊?”张堂文低声喝道。 一个穿着单衣的身影,渐渐从暗处缓缓走上前来,从身形上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大儿子:张春福。uu看书.uuasu 张春福想必是出来起夜的,看到院里有人才过来查看。 张堂文招了招手,示意张春福过来身边。 张堂文坐在石凳上,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正是十四五岁长个头的时候,除了瘦弱些,个子都快赶上张堂文了。 到底是老张家的苗子,都是大个头。 “许多日不问你功课,可有勤学?” 张春福原本迷瞪的双眼顿时忽闪了一下,“回父亲,每日孩儿都有用心,不敢怠慢...”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跟你这年纪,已经跟着车队走南闯北了!你虽不是行商的材料,但自幼先生便夸你勤勉,读书仔细着点,便是不考取什么功名,也得做出点学问来!” “儿子记下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尚显稚嫩的脸庞,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如今你也大了,心中可有什么想法,见解,无论对学问,时事或者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张春福看着张堂文的眼神,抿了抿嘴,“父亲既然问到这里了,儿子便斗胆说说...” “讲!” “儿子以为,当今的世道,先生教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太适用了,眼界更是落后,儿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正的学问!” “唔?”张堂文一愣,眉间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何为真正的学问?” “报国救民,学以致用的真本事!锦绣文章做的再漂亮,也抵不过洋人的坚船利炮!” 张堂文在黑暗中再三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却是一个字也对不上了。 章四十三 张堂文一宿都在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 等到早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春福,张春福却在头也不抬地喝粥。 张堂文嚼着瓜片,缓缓地放下筷子,轻声说道:“春福,我还是想送去南阳,杨先生那里!” 桌上的众人顿时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特别是张秦氏,一脸焦急地看了张柳氏一眼,满眼的哀求。 张柳氏取了方巾擦了擦嘴角,心中也是在思量,以张堂文的秉性,是从不会和妇道人家商量正事的。 今天这事,恐怕一来是牵扯到子嗣向学的内事,二来这主子恐怕自己也是心生犹豫了。 想到这儿,张柳氏浅浅地笑了笑,轻声说道:“这才过去几日啊,一提到南阳,一提到那个杨先生,我这心啊,都还是颤的!” 张秦氏听了话音,连忙在一旁迎合着,毕竟她本就是不愿让儿子离开自己身边的。 小张氏想起那日跪在衙门口的惨痛,也是皱了眉。 张堂文却并未理睬这三个女人,只是单单看向张春福,“杨先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你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你从未接触的本事,你可愿意?” “儿子愿意!都听父亲的!”张春福重重地点了点头,颇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身旁一脸茫然的弟弟张春寿。 张秦氏这便坐不住了,在一旁插话道:“老爷,前一次在南阳城遭了那么大的罪,还不都是跟那个杨先生有关,春福还小,万一...” 张柳氏见张堂文脸色不太好看,伸手止住了张秦氏的絮叨,轻声说道:“老爷,这可要想清楚了,杨先生是大才,但他毕竟不是凡人!” “我知道!”张堂文稍稍放缓了一下语速,缓了缓情绪,“我是让春福去上新学,学的是学问,你们扯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南阳公学几千学生,也没见人家退学啊!” 张柳氏默默地闭上嘴,说道这份上,怕是再难说动张堂文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浅浅地饮了一口茶,“送你去南阳公学,只可潜心向学,打磨心性,其他腌臜事切莫掺和!”张堂文偷偷瞄了一眼张柳氏,这腌臜事是什么,恐怕只有这个张家大夫人略知一二了,“自己也要照顾好身子,出门在外不像在家,把你的少爷脾气都收收,别想着离家远了老子就收拾不到你!” 张春福兴冲冲地撇了撇嘴,乐乐呵呵地应了一声。 吃过了饭,张春福兴冲冲地回房整理私物去了,张秦氏却是手足无措,想要拦却自知劝也没用,愁字都写到脸上了。 张堂文吩咐门上备了车,下午便要送张春福去南阳,自己又回到书房中,铺了宣纸款款下笔,修了一封长信,准备让张春福交给杨鹤汀。 张柳氏带着丫鬟端了参茶,悄悄地放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等到张堂文写完,取了封子装好,这才发现书房外站着一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没察觉!” 张柳氏浅浅地一笑,将参茶递了过去,“你要送福儿去南阳,怎的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这不是之前都说好的么!”张堂文轻轻地吹拂着茶水,敷衍道:“杨先生才学品识都是上佳,福儿跟着他错不了!” 张柳氏端详着张堂文有些粗糙的脸颊,前头落下的伤疤,眼下已是无影无踪了,“若是没那档子事,我也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张堂文微微顿了一下,笑道:“出了那档子事,杨先生就不是好先生了?” “先生是好先生,只不过,却不是教学那么简单!” 张堂文饮着苦涩的参茶,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清楚呢,杨鹤汀的所作所为,显而易见藏着更深的图谋。 但,张堂文却挑不出他的错来。 甚至内心中还有一丝钦佩和赞许。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的双眼,柔声说道:“福儿青春年少,未必能看得通透,想想那日衙门口,护着杨先生的那些个稚嫩的面孔,真是叫人又心痛又怜惜!” 张堂文慢慢地放下茶碗,这些他都想过,还不只想过一两次,他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杨鹤汀会选择从公学办起,但是,连张春福一个半大孩子都能说出报国救民,学以致用的话来,新学的影响力,居然是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四面八方,实在是不容小觑。 这般情形下,仍在私塾中故步自封,就真的是对孩子好么? 张堂文轻轻地扳着张柳氏的肩头,“放心吧,我已在信中交代了,恳请杨先生不吝赐教,春福去,用心学习便好,其他的事,你我多多交代便可,违纪犯法的事让春福躲开些!” 张柳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既是如此,老爷便要多费心了,南阳据此不远,勤探望着些,秦妹妹那边我去安抚!” 张堂文送走张柳氏,便如往常一样前往东裕街上的粮行巡视了一遍,又让张富财跟着看了看东门外新起的谷仓,这才拐到了会馆中寻人喝茶。 到了山陕会馆西廊,uu看书 .uukanshu.cm张堂昌却是早他一步先到了。 “哥哥来了,快来尝尝我这新茶!” 张堂文跟在座的众人打着招呼,坐到张堂昌的身旁,张堂昌连忙斟茶倒水递上。 张堂文看了看,又嗅了嗅,却是辨不出品类,看着像红茶,却不得叶子,只有些许粉末,茶味不浓,却有股异香。 张堂昌看张堂文一脸的疑惑,连忙低声解释道:“这茶,却是洋玩意,是洋人寻了咱的滇红种跑到一个叫锡兰国的地方种出来的!” 张堂文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确实有点滇红的味道。 “这洋玩意,你是从哪弄来的?” 张堂昌神秘兮兮地一笑,“说起来,送茶这人,你也识得,英吉利国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张堂文一愣神,这假洋鬼子怎么摸到赊旗镇来了? 提起廖启德,张堂文就会想起那把左轮手枪,想起因此送命的四儿来,祸虽不是他种下的,却是由此引发的。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他,送你这个干嘛?” “自然是谈生意喽!”张堂昌笑嘻嘻地一甩辫子,“现下,棉籽缺货,这孙子都快打听大半河南了,才知道来寻我这正主!” “人呢?” “他一个假洋鬼子路不熟,先派人送了拜礼来,请弟弟我下午往南阳去一趟。”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堂昌这次屯棉,他本不欲多管的,但是莫名其妙牵扯到了这个廖启德,让张堂文又有点疑惑和好奇了,这油头滑脑的假洋鬼子,还是得多提防着些。 章四十四 张堂文思量再三,却仍然觉得不便插手。 毕竟张堂昌好歹也是堂堂张家二老爷,并不比自己小多少,自己贸然插手,一来容易兄弟间渐生嫌隙,二来也会让旁人认为自己容不下弟兄。 “既然你下午要去南阳一趟,刚好,顺便把春福送到南阳公学!” 张堂昌一愣,抿了抿嘴,仔细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哥哥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那杨鹤汀可不是一般人,你把春福送到他那,就不怕跟你一下场?” 张堂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自有打算,不必多言!你只管送春福到南阳公学便可!” “十四五岁的娃娃,正是青春年少花一样的年纪,你就忍心送开身边?” “你若不方便我自派人去!” 张堂昌连忙摆手,“说的什么话,张家长房长子向学,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去送,谁还够资格?” 张堂文干笑了一下,又端起茶一饮而尽。 张堂昌此去南阳,也是做好准备摆摆架子,本来好骑喜游的他特意让院里备了马车,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到大宅接了张春福,优哉游哉地便向南阳城的方向行了。 张春福还在探着头,冲着大宅门口哭的泪人一般的张秦氏摆手示意,原本是兴冲冲的心情,看见母亲这个样子,也不免有些低落了。 张堂昌歪在靠枕上,拿脚戳了戳张春福,“行啦!别瞅了,妇道人家就是这样,整天哭哭啼啼的,赶明你娶上个几房太太,有得你看!” 张春福缓缓缩回脑袋,抹了一把眼泪,“父母在,不远游...” “屁!”张堂昌一巴掌拍在张春福的脑门上,讪笑道:“南阳距此不到百里地,能算是远游?你要敢在公学胡闹,你老子半天功夫就能跑来收拾你!” 张堂昌一向是如此洒脱不羁的性子,张家小子们都喜欢跟他胡闹,张春福往日在张堂文的眼皮底下一点放肆都不得有,但面对这个活宝似的叔叔,顿时可以尽情释放他的孩子天性了。 “叔,你说公学,严不?” 张堂昌眯着眼睛斜了张春福一眼,“你叔可不知道,你叔又没上过公学!” 张春福自幼成长在张家大院里,今日这可算是囚鸟出笼,方才的伤感顿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叔,前头我路过栖凤楼,好像看见你了!” “滚犊子!”张堂昌笑骂道:“毛还没长全呢!就知道消遣你叔!” “真的,叔,我瞅见你在窗边搂着个姑娘,她在前你在后,好像在看窗外,正好是正脸,顶得真的!” 张堂昌脸一红,顺手抄起靠枕便砸了过去,“你小子别胡说,好好学你的之乎者也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先生没教你么!” 张春福自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坏笑着挡下靠枕。 往日里,他可不敢跟张堂文这边说笑。 张堂昌瞧着这个张家长房长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有发自肺腑的怜惜,又有一丝嫉妒和不公。 想起若干年后,张堂文手上的张家祖产要落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手里,张堂昌的心中不免有些泛酸了,那张家祖产也有老子一份,老子没儿子么?凭什么就没的分? 叔侄二人打闹嬉戏着一路来到南阳,已是近黄昏了。 张堂昌先驱车把张春福送到南阳公学,寻人找到杨鹤汀,将来意一说,杨鹤汀自然是不会怠慢,当下便安排了宿舍住下了。 杨鹤汀送张堂昌到校门口,这才话别折返。 张堂昌抬头看了看南阳公学的匾额,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爬上马车,冲着车头喊道:“走!逍遥去!” 廖启德安排的地儿,却是张堂昌没来过的,马车跟着廖启德安排来接的人,走街串巷了许久,停在了一个教堂模样的建筑旁。 张堂昌跟着来人进了屋,里面却是金碧辉煌的刺眼睛,典型的西式装潢,长条桌白桌布,琳琅满目的水晶器皿,看得张堂昌颇有些眼花缭乱了。 廖启德穿着一袭黑燕尾服,顶着个金色假发,甚是热情地上前来,伸手便要握。 张堂昌却是坏笑着一拱手,让廖启德抓了空,廖启德尴尬地嘿嘿一笑,也拱了拱手,“张老板辛苦,一路颠簸,快请上座!” 张堂昌倒是没料到这个廖启德如此伶俐,也是莞尔一笑,摆着架子随着廖启德的指引坐到了位置上,一旁的服务生便上前放了餐巾系在他前胸。 廖启德嬉笑着坐了长桌那头,遥遥地看向张堂昌。 张堂昌心中暗暗称奇,这洋人规矩真是奇特,咱家谈生意都是恨不得贴着身子坐,以示亲近,这洋人怎得离这么远? 廖启德笑嘻嘻地端起桌上的红酒杯,晃了晃举向张堂昌,张堂昌也像模像样地举起酒杯,遥遥地应了一下,浅浅地饮了一口。 廖启德似乎并不着急谈生意,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菜便上来了,头盘沙拉张堂昌倒是见过,后面的煎海鱼和烤鸡反倒别有一番风味,若不是今天是端着架子来谈生意,张堂昌早就将手中的刀叉扔一边直接上手了。 别别扭扭地用了主菜,uu看书 ..o 廖启德这才晃着手中的红酒杯,轻声问道:“张老板这次大手笔啊,听闻长江以北今年的棉花,多半都被您下了订!” “客气,客气,小试牛刀而已!”张堂昌扯着餐巾擦了擦嘴,扔到一边。 “张老板真是深藏不露啊,久闻赊旗镇乃是富商巨贾辈出的宝地,今日看来,真是汗颜啊!”廖启德的眯眯眼上下打量着张堂昌,唇上的小胡子左摇右晃的甚是可笑,“前头我遇到的张堂文张老板与阁下的名字一字之差,敢问...” “那是我哥,亲哥哥!”张堂昌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却是个玉制鼻烟壶。 廖启德的鼻烟壶梗,张堂昌早从四儿听闻了,张堂昌好歹也混迹军营两年,自然知道那左轮手枪的妙处,得知张堂文只是用个几吊钱的破鼻烟壶就换到,自然是咂舌不已。 这次听闻要来见的人,正是廖启德,张堂昌便早早地买了一个和张堂文那个一模一样的鼻烟壶随身带来。 这物件一拿出来,廖启德的目光果真是直勾勾地盯上来了。 张堂昌忍着心中的窃笑,像模像样地把玩着,不自觉地叹道:“听哥哥说,他把这宝贝赠给你了?我俩这可是世上独一对的孤品,他怎么舍得?” 廖启德浅浅地吞了口唾沫,尴尬地陪着笑,“那是张老板抬爱,啊不,割爱!割爱!” 张堂昌翻着眼皮子瞄了一眼廖启德的表情,差点没笑出声,“世上独一对的东西啊...若是失了另一半,得是多可惜啊...” 廖启德的眼中都快冒出火了。 章四十五 张堂昌志得意满地躺在马车里,瞧着手中的那块金灿灿的怀表,廖启德那猴急的模样不禁又闯入了脑海。 车厢里传来了一阵嘲笑,车头正在犯瞌睡,冷不丁让吓了一跳,顿时全无困意了。 到了东裕街,已是过了饭点,张堂昌一跃而下,昂首阔步地便进了张家老宅。 “哥!哥!来给你说个乐子!” 堂上张柳氏正在安排人打扫庭院,见张堂昌兴高采烈地直入二门而来,也是不自觉地一笑,“呦!二叔这是在哪讨了彩头了?这般高兴?” “哎?大嫂!不恭的很!”张堂昌深知张柳氏在这家的地位,不敢放肆,连忙躬身施礼,“我来寻哥哥回事,他不在屋么?” “你哥哥他吃罢饭就去粮行了,听说是为新仓的事!” “这样啊!那我就不叨扰了,这便寻他去!”张堂昌一笑便要离开,张柳氏却叫住他,“二叔风尘仆仆回来,想必还没吃饭吧!”张柳氏冲着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进屋捧了个食盒出来,递到张堂昌手里。 “这是高德记刚出的新式糕点,刚送来,你哥都还没吃上呢!你先拿着垫垫肚子!这着急忙慌的!” 张堂昌先是一愣,顿时明白了,坏笑着冲着张柳氏眨了眨眼睛,“疼人莫过嫂子啊!这般心疼兄弟,我这就给哥哥送去,省的辜负嫂嫂这般美意!哥哥真是享福人啊!” “贫嘴!”张柳氏入门的时候,张堂昌不过还是半大孩子,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他这散漫性子,笑着回道:“你一半他一半!前头男人干事的地方,我一个婆娘过去太扎眼!” 张堂昌笑着一甩辫子,转身便出了院子。 这嫂嫂也是有意思! 张堂昌回想起那日,张柳氏站在山陕会馆大拜殿门口,那谦恭却又不失威仪的架势,跟眼前这般温润如水知理循规的模样,真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满心钦佩。 同样都是婆娘,怎得哥哥便有这般福气? 张堂昌苦笑着出了院子,便往东大门粮行新仓而来。 远远地便看向张堂文正在街当中对着门面指指点点的,张富财跟个哈巴狗似的站在一旁,不时点头。 张堂昌收敛了一下表情,走上前去,“哥哥,忙着呢?” 张堂文正在训斥张富财办事不经心,扭脸一看是张堂昌,便摆摆手让张富财先下去忙了。 “怎得今天便回来了?见过廖启德了?” “唔!”张堂昌点了点头,“问题不大,谈完就回来了!还绕了个这!”张堂昌把那金怀表拿出来颠了颠,“这假洋鬼子果然好糊弄,玉上头真真是个雏!” 张堂文心中已是猜到七七八八了,他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要棉籽做什么?榨油么?” “管他做什么呢!他是洋鬼子的买办,自然什么好东西都要收!这回,不光棉籽,花他也要,胃口大的很,听说他在洋人军队里有门路,供军需的!” 张堂文一愣,看了张堂昌一眼,跟洋人做生意,张家不是没有先例,但牵扯到洋鬼子的军队,张堂文还是心头一揪。 洋人的坚船利炮就横在汉口港外的江面上,一言不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条性命葬送了,供军需,岂不是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了?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他下定了?” “洋人做生意跟咱们规矩不一样,他还得上报给洋人头呢,没那么快!” “这眼瞅着就要入夏,花下来了你就得收,下家不给钱你上哪来那么多钱收花?” 张堂昌不以为然地讪笑了一下,把那金怀表放入怀中,“假洋鬼子给的价虽然不高,但要的量大啊!他不过是个买办,这么大买卖拍电报请示广州那边不是很正常么!没啥大不了的!” “你等他请示完再回来啊!” “哎呀,签的有字据,请示不过是个形式,等那玩意儿干啥!”张堂昌忍不住白了张堂文一眼,“洋人不是最认合约么?廖启德代表太古公司签的白纸黑字在我这!” 张堂昌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递给张堂文。 张堂文摊开来看,价目,数量,年月,倒是一应俱全,落款除了廖启德那用歪歪扭扭的签字外,还勘章有太古公司的印信。 张堂昌得意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再说了,今年的花价绝对不会像往年那般低了!便是到时候廖启德不认账,我这批花也不愁下家!便是与往年同价,我去年屯的花还有不少,uu看书.uuanh旧花掺新棉,一样亏不了本!”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以他审慎的性格,这么大的生意,断是没有三两句话一纸合约便能咬死的!但是张堂昌如此胸有成竹,从这合约上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说多了反而显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小鸡肚肠了。 张堂文将那合约递给张堂昌,背着手转了身,“行吧,既然你如此有信心,我便不再多问了,等着喝你的花红酒!” “得嘞!” “收花钱不够了言一声,柜上多的没有,再凑个小几十还是可以的!” “想啥呢哥,老胡老李他们都是背靠票号的老财,哪用的上咱家的本银,老头子当年不是说过么?甭怕与人分利,众人拾柴火焰高!” 张堂文讪笑着拍了拍张堂昌的肩头,心中却嘀咕道:你老头子还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呢! “人多钱多是好事,你可盯紧了,别让人登楼撤梯了!” “哥!” “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 张堂昌本是一肚子的兴致,却被眼前这个冷面佛般的哥哥几句絮叨给泼了个透心凉,不由有些丧气。他瞅了瞅粮行后面正在搭的手脚架子,柜上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前面运载行的苦力,但此时他才没兴趣了解张堂文的盘算呢,随便扯了个事由,便先行离开了。 张堂昌走到街口,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粮行方向,正好看到张堂文正背着手,也在遥遥地望向自己这边。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隔空点了点头,相视一笑,挥手作别。 章四十六 张堂文规划的新粮仓,眼瞅着一层一层的在粮行门面后面建起来了。 会馆的西商们陆续都得到了张家的新动向,有好奇打听内幕的,有预判成败逗乐的,倒是几家一向做北面南米的粮商,打着恭贺的由头,齐齐来到了张家大堂。 为首的高德宽,是赊旗镇上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中的“广丰号”也是在广州十三行挂着单的粮行,做南粮北运生意几十年了,听说张堂文大力扩宽粮行生意,颇有点嗔怪的意思。 说白了,是觉得张堂文这次有些踩过界了。 张堂文是早料到的,一面吩咐泡茶,一面把各位粮商请进会客厅。 “几日不见,张老板动静好大啊!”高德宽笑着搓着手掌,脸上的横肉随着说话一晃一晃的,就是下颌上有颗黑瘤,真真是破了相了。 张堂文落了座,陪着笑道:“高老板说笑了,哪里什么大动静,不过是粮行里起个新仓,旧仓这不是让堂昌占去做生意了么!” 高德宽嘿嘿一笑,心中却是有些想骂娘了,你这又是盖大仓又是拓门面的,阵仗整的跟我广丰号一样排场了,还嘴硬的很! 张堂文见茶来了,便抬手请茶,“这年月,南来北往的生意越发难做了,论便捷,还是火轮车和铁甲船行的方便,咱若还像从前那般守旧,恐怕...” “所以张老板的意思是,换个行当尝试下?”高德宽眯着眼睛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这粮行上头,也少不得南船北马的倒腾啊!” “高老板说的是啊!前头我张家粮行,只是个小铺面,短缺的品类还是从高老板的广丰号拆借来,才应了老客的急,咱这小地方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喜好不一,稻、黍、稷、麦、菽各有所爱,若不扩了门面,新起几个大仓,还真是难以应对!” 高德宽冷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心中不由琢磨着:“这张堂文到底打的什么名堂?先前他这粮行最多照应了东门口一片,撑死了外面有几个村镇的老客,怎么就变成如今说来的难以应对了?再说了,真招呼不来,我广丰号是干什么吃的?合着,你的客是万万不能放给我们接的呗?” 想到这,高德宽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想的狭隘了,毕竟都是山陕会馆的老人了,天下哪有利是可以独占的?何况广丰号粮食生意做得已有十多年了,他张家便是现下把中心调整到这粮行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动摇我广丰号的根基吧! 何况,粮食生意一向是重在南北调拨,取丰济贫,这张堂文却是先解散了自家的驼行,方才的话音里,又完全没有采买转运的意思,难道他这是另有想法? 高德宽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听张老板这意思,似乎您看重的,是这十里八乡的坐摊生意?” 张堂文笑了笑,“高老板说的是啊!我张家一向没有涉足过大宗粮食采购转运这等生意,便是在下现在去做,隔行如隔山,恐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得高老板广丰号的万一啊!”张堂文看了看在做的这些个粮商,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是打算,在这赊旗镇兴一座大仓,专备灾年急时用,平日里呢,招呼一下四邻和这十里八乡的生意...” “张老板!”高德宽讪笑着打断了张堂文的话,“您也是大生意做惯了的人,怎得就能瞧上柜面那点小钱呢?口粮这东西,虽是断不得,但却没什么利,你抬高了价,衙门那边就敢扣上罔利居奇的帽子抓人,咱这赊旗镇,连带上十里八乡,满打满算才多少人,就算往多了说,咱这些个老东家,老招牌,与您各占一半来说,您这新柜一天才多少银子入账啊?跟您那些大生意比起来,那不是九牛一毛么?” “高老板知我呀...”张堂文呵呵一笑,低眼偷瞄了高德宽一下,“我这,岁数也不小了,南来北往的那些个生意,也大多交给张家人打理了,呆在这赊旗镇,做个守成的富家翁,尽享天伦不是更好么?”张堂文探着身,悄悄地冲着高德宽嘀咕道:“自从南阳进了一回大牢,就什么都想开了!这人呐,挣多少是多啊!有命享才是最重要的!你赚得多,眼红的人就多,这是非啊,自己个就找上来了!” 高德宽愣了一下,又似释怀又似讥讽地干笑了几下,“张老板哪里话,多少人都羡慕张老板这境界呢!人呐,就是得想得开,放得下,不然一辈子都是个奔波命!” “可不就是这回事么!” 屋里的众人都是一阵哄笑,附和着插了几句。 高德宽等人又客套了几句,借故告辞了。张堂文一直送到张家大宅门口,再三劝说留饭,高德宽等人怎会答应,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刚好粮行的张富财从新仓那边过来汇报进展,等到高德宽等人走远了,这才敢上前一步,在张堂文跟前探身说道:“老爷,几个仓这两天就成了,您吩咐的,下到十里八乡的点也都已经布下了,无论收售,都上了伶俐人!” “唔!”张堂文低声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张富财,“生意难做啊!若是前些年,咱这点动静,怎至于惊动广丰号。” “老爷说的是啊!听人说,如今连广丰号都已经使上火轮车铁甲船运粮了,量上去了,价却掉下来了,利也没那么多了!而且,高老板他们那种生意,你收粮是现把现结银子,倒手了呢,却不一定了!哪像咱们这种小粮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是不怕谁欠钱跑喽!就是跑了咱也不会掉二两肉!”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张富财,笑道:“行啊,没白在粮食上打滚这么多年,你老爷这点小心思,倒是让你三两句抖落清白了,我看要不以后你直接做主就好了!” 张富财也不知张堂文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躬着腰欠了欠身,“老爷还是老爷,咱张家船大,还得是老爷才掌得了这舵。uu看书 ww.ukanshu.co就像咱眼下的这些个新业务似的,富财就是个办事的人,这怎么从那几个老招牌手里揽生意,还得靠老爷指点!” 张堂文瞧着张富财的奴才样,心中却是安稳了许多,手下办事的人,机灵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便是踏实肯做,还得懂规矩。 张富财便是一把趁手的好家什,能用,肯干,又不会扎手。 “前头那几个老招牌,还是坐摊收粮的老传统,说难听点,这叫守株待兔,不一竿子插到底,你都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堂文望向高德宽等人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粮食这生意,成行多少年了,不思进取,总有被人挤兑的时候。他们在城里等,咱就下去收,一样的价咱管接,谁家不想省点马力呢!” “那咱家这脚程...” “我从汉口带回来的东西,你都看了?” “回老爷,看了!新种子试种还看不出结果,那肥料用在麦地里,拔穗快,粒粒饱满,比咱上了堆肥的麦子长势好多了!” “脚程,就从这两项里出!两下贴补,利虽是少了,咱却能站住步,站稳了看长远,不吃亏!” “是!老爷!您这趟汉口见识了不少洋玩意儿,那肥料到底是啥玩意做的,闻着不比堆肥好多少,见效却是快的很。” “洋人的东西,怎么做的老爷我也不知道,名字嘛,好像是...化肥!” “化肥?啥化的?” “好用不?” “好用!” “好用就找人进货!别在这问长问短的,跟个婆娘似的!” 章四十七 张家的新仓陆续建成了,四散下去收粮的人也陆续反馈了消息,张家的旗号加上张堂文带的两样新鲜玩意儿,还是让夏粮收购达到了张堂文预想的效果。 按着张堂文的意思,价格上持平,准入上放宽,前松后紧,再加上管运,相信到了夏收的时候,很快,几座新仓就能吃个七七八八了。 张堂昌连着跟胡东海等人合计收棉的事,好不容易得着空,来寻了张堂文,探探张家这新行当的底。 “哥,这粮行,先前是不入你眼的玩意吧?怎得,忽然就扶摇直上了?” 张堂文瞅了瞅张堂昌的笑脸,也是呵呵一笑,“我前一次去汉口,见着一人。” “哦?” “奉天那边做粮行的!” “龙兴之地啊!那得是巨贾了吧!” “也是几起几伏的人物了!” “怎么说?” “光绪年,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旅顺口开战,一直打到奉天城,刀枪火器,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无数,饿殍遍野。城外的庄稼都让打仗的人掳走了,运输线无人敢过山海关,奉天城里,一把高粱都能换锭银子了!他的粮行赚了不少!后来日本人进了城,他除了几张银票,连几个小妾都没带出来。”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没有言语,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怀中的鼻烟壶,抓空了之后才想起来早戒了,连鼻烟壶都换给那个假洋鬼子:廖启德了。 张堂昌舔了舔嘴唇,他虽说在淮军中历练过两年,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张堂文描述的画面,更是他这个富家子没见过的,自然没法感同身受。 张堂文微微叹了口气,四下瞅着屋里,瞧着有什么可以填在嘴里的,“那可是奉天,我大清朝龙兴之地,真乱起来,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没有粮食来的实在!不管他是汉人还是旗人,是下人还是老爷,粮食才是根本!” 张堂昌瞧着张堂文四下寻摸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的很,走到一旁捏了一小撮茶叶递到张堂文手上,“那是山海关外,俄国人老早就占了去的!咱这儿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哪轮的到咱啊!” “小地方怎么了?”张堂文接过茶叶,顺手塞在嘴里嚼起来,“真若是兴全国之兵,举国之力打起来,还能有多少粮到咱嘴里!” “打什么打,跟谁打?打俄国人去关外!打日本人去山东!打英吉利美利坚去南边,咱这儿连个正经洋鬼子都没!” “朝廷的忧患,可不全然在外!宛东的杆子(土匪)也不是没围过赊旗镇!靳岗的洋庙里连西洋炮都有了!” 张堂昌不免觉得张堂文有些小题大做了,真打起来,只要有钱,怎么可能买不到粮呢!何况杆子能围多久,南阳镇的数千人马半晌就能到,何况厘金局和城防营还有百十条枪呢! 不过,倒确实可以赚上一笔! 张堂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瞬间便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意思,“若真如此,我张堂文也绝不会赚这钱!” 张堂昌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说你啊!哥哥!甭把弟弟我想的太龌龊,这点钱弟弟我才看不到眼里呢!我只是好奇你这个平日里最喜欢南北倒腾的生意人,怎得忽然之间就转性子了!若是听张富财说的没错,你还走的是原来那样,地方收售的路子,粮行这种化整为零的生意,占压存银不说,损耗还高,若不及时脱手变现,张家,可就真是指着粮行过日子了!” “你意思是,广丰号那般左右腾挪的生意才能做,地方收售的就不行?” “我意思是,广丰号那样的赚钱快,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这才叫生意!” “他那是生意,我这不是生意?” “不是,你这慢!” 张堂文本是已经撩起火来了,声音也不由地高了八度,“慢,也有章法!利不嫌早晚,只要按规矩来,长远,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长远!怎么从你嘴里感觉这天分分钟就要变了么?” “每天都在变!我们这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每天都在变!你天天坐在会馆里看不见潘河水一年比一年少么?你听不见汉口北上的火轮车一天能从咱耳边过多少趟么?还想着坐享水陆码头之便,想着一成不变坐收渔翁之利?等到头那天来了看谁脑门子上磕得乌青!” 后院的张柳氏,不知什么时候闻声过来了,悄无声息地端着两杯茶抬脚进了屋。 “自家兄弟聊天,还生怕外人听不见么?这么大嗓门?”张柳氏抬眼瞅了一下张堂文,满眼的嗔怪,“甭喝叶子了,我看南边送来的蘸水菊不错,清清火气!” 张堂昌一边欠身致谢,一边偷看了一眼张堂文,这冷面佛似的哥哥,也就这个嫂嫂能降得住了。 张堂文揉搓着椅子把,满手心都还是汗,张柳氏低眼瞅到了,一边故意附身过去扮作嗔怪的唠叨了几句,u看书 ww.uukansu 一边悄悄将手帕塞到张堂文的手中。 张堂文用力地搓了几下,手心干爽了,心也似乎净了下来,轻轻地缓了一会儿,他探身把口中早已嚼得没味的茶叶吐在了痰盂里,轻声嘀咕道:“这什么茶,火气壮!” “这可是你家的茶!”张堂昌倒是性子活,眼珠一转便岔了话题,“南阳廖启德那边来消息了,已经确认了新棉的量,弟弟这回恐怕赚大发了!” 张堂文刚端了张柳氏的菊花茶,斜眼看向张堂昌,“他下订了?” “没,但是他给我争取到了一个不低的价格,指不定,我还得给他个大封子(回扣)呢!” “还是稳妥点好,哪怕先给一成定钱呢!” “行啦,我晓得!” “不然他全订了,别家问你要,你卖不卖?万一到时候他毁约...” “他毁约我也卖得出去!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廖启德一家收棉,一个纱厂吃不下这么多,江南那么多家还吃不下?” “价你控的?” “我控!” “凭什么?” “就凭别地没处没得买!” “天底下就你一家有棉花?洋人的棉花不是棉花?” “廖启德都跑我这儿买棉花了!他们有的话还用跑我这儿?” “廖启德一家之言...” “哥!”张堂昌嚯地一下站起身来,看了张堂文和张柳氏一眼,“时候不早了,今晚上弟弟那边有个局,就不叨扰了!” “你!” “留步吧!” 章四十八 张堂昌一连许多天,都没跟张堂文打过照面了。就连张堂昌的下人从南阳顺路捎回了张春福的信,张堂昌都是让自己的妾侍给送来的。 赊旗镇离南阳县虽是不远,但一边张春福忙于学业无闲暇回家,一边张堂文又在监督粮行进度,所以便让张春福每隔数日便写书信寻人带回来。 恰好张堂昌因收棉的事,与南阳廖启德多有书信公文往来,赊旗镇与南阳县又未通电报线,下人每日都要往返两地,便更是方便了。 张堂文在书房,拆了张春福的信,寥寥地看了一下,便唤人递给了张秦氏。 可怜张秦氏却是看得不甚懂,只得来寻张柳氏。 张柳氏细细看来,却多是汇报近况的,提及杨鹤汀在教学和生活上对张春福多般照顾,又夸耀自己品学皆名列前茅,屡受嘉奖。 张秦氏听得也是心花怒放,虽是见不到儿子,但只言片语之间就仿佛已经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似的,不由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张柳氏送走了张秦氏,却来书房寻了张堂文,张堂文正在伏案疾书,看上去便是在给张春福写回信。 “福儿,看上去一切都还好!” “唔!”张堂文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就是自满的很,我正回信劝诫!” “福儿向学,有了成绩,字里行间兴奋了些!”张柳氏小心翼翼地拿捏着用词,轻轻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但是...” 张堂文默默地停下笔,盯着信纸,缓缓说道:“你,也看出来了?” “嗯!”张柳氏走上前,轻轻地揉捏着张堂文的肩膀,“那位杨监督,似乎很受福儿崇敬,而他,对福儿也是照顾有加!” 张堂文缓缓放下笔,背身靠在座椅上,“杨先生的学问,还是好的!” 张堂文轻轻地抓住张柳氏的手,“放心,我已再三劝诫,与学问无关的事由,暂且放一放...” “可是,老爷!”张柳氏看着信纸上,张堂文工整的小楷,“福儿毕竟年轻...” “热血冲动是么?”张堂文回头仰视着张柳氏,“放心,我亦会修书给杨先生!” “这样,不妥吧!” “我不会说那么直白,杨先生是聪明人,他会懂我意思的!” “但是福儿他...” 正说话间,张秦氏却与小张氏嬉笑着从外面进来,一见这二人的亲昵,顿时尴尬地立在门口。 小张氏早已打翻了醋坛子,笑着说道:“姐姐这是先得了信,来老爷跟前给福儿讨喜么?” 张柳氏却不欲和她一般见识,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张秦氏心中暗暗想道:“福儿便是再优秀,也不是你张柳氏的儿子,你来讨哪门子喜?” “你们这是...”张堂文并不甚了解这女人间的小心思,“春福这不过是正常报平安,你们瞎高兴个什么?” “不是!”小张氏兴冲冲地走上前,也将手搭在了张堂文的肩上,“我是跟二姐姐商量,春福在这公学能一心向学,一日千里,何不把春寿也一并送过去,一来兄弟二人有个照应,二来...” “不行!”张堂文冷不丁地打断了小张氏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春福自己去就行了!” 小张氏愣了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张秦氏赶紧接道:“是春寿年纪不到么?那可以晚点再说!” 张堂文不能也不想把自己的顾虑说与这两个妇人,又深知没有个好理由去拒绝,恐会伤了张春寿的心。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柳氏在一旁轻笑道:“老爷恐怕是另有打算的!” “嗯?” “老爷恐怕是想啊...”张柳氏手上暗暗捏了捏张堂文的肩膀,“这两个儿子,不能都学一样的,一个入了新学做学问,另一个呢,是不是就得留在身边跟着学做买卖,到时候一个出将拜相,一个就富甲一方!” 张秦氏一听,心中更是乐开了花,毕竟是自己膝下这两个儿子得便宜,哪个做娘的会不高兴呢! 小张氏却是越品越不是滋味,恨不得现在就把张堂文拖西屋扔床上去,亏自己百般努力还私下求医问诊,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这要真是没个儿子傍身,老了不得被人欺负死! 张堂文抿了抿嘴,却不再言语了,满腹心事却只有张柳氏一人懂得,张堂文开始在想,后面这两房太太到底娶上门是为了什么呢? 哦!不对,为了俩孩子也得娶! 那小张氏... 好不容易从三个夫人那脱了身,张堂文心烦意乱地走出院子,正好碰见了张富财低着头往里走。 “呦!老爷,我正要去寻你呢!” “唔?” “老爷!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张堂文浅浅地朝着张富财使了个眼色,俩人站到一旁清静地,张富财讪笑着轻声说道:“老爷猜得没错,不光是薛老板他们,瓷器行的刘老板,竹行的赵老板,都在私下处理着田产,要价并不高!” 张堂文抿着嘴,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毕竟赊旗镇的商路日渐西下,他们这些在山西有根没根,大多都是要处理这边的资产。uu看书.uukanshu为了抬上价断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抛售,必然是私下联系着出手的。 张富财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堂文的脸色,“老爷,这是要收么?” “唔!”张堂文望了望远处的东城门,“按我给你说的,私下与其联络着,价嘛,开六成,最多七成!售则收!” “老爷,这样算下来,地界可不小啊,城里不下十数间铺面,城外近百顷田产...” “钱不够了去寻账房支!城外的地并成庄子,张家别的不缺,人最多,造册登记了手上没活儿的人手一个庄子,都给我收租子去!种地的优先前头给张家干过的!” “是!” “门面回头等挑一挑,该转行转行,生丝行的小九,驼行的马万本职挽了结子也不能让他们闲着!” 张富财垂着头默默地掐算着,一桩一桩都记牢了,便躬身要走,又被张堂文叫住,轻声嘱咐着:“行商变坐贾,切记凡事不张扬,往日里咱行南闯北,怕的是道上的麻匪,如今置业多了,就得留神周边的杆子(南阳人对宛东土匪的蔑称)了!杆子不一定敢打镇子,但庄子毕竟在城外面。柜上让你养的护院,仔细着点,庄子上也派去两三个,一来监管,传信也方便些,二来遇事了都能来柜上叫人帮忙!” “是!老爷!”张富财眼珠咕噜一转,小声说道:“镖行的师傅刀枪舞得都是好的,但,老爷,眼下连杆子都骑马抬枪了,咱这...” “咱就是护个院子,真打枪了有门房营和厘金局的兵!” “是,老爷!” 章四十九 张堂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无论是张堂昌与廖启德的棉花买卖,还是张春福在南阳公学的学业,或者说,是张春福对杨鹤汀的敬仰。 张堂文坐了马车,起了个大早赶到南阳城已是过了饭点,他在南阳公学旁边随便寻了一口吃的,便直入校园中来寻杨鹤汀。 路过几处学堂,却是鸦雀无声,探头去看,竟是空无一人的。 张堂文心中不由惊奇,越往里走,听得南边沸沸扬扬的,拐过一道院墙,却是一大片空场,无数学生勾肩搭背正群情激昂地围成一个大圈呐喊着,张堂文更是惊奇了,奋力挤进内圈,却看到了前所未见的一幕,中圈清出的空地里,被画成了一道一道椭圆的圈,每一道都有一个辫子飞扬正在竭力飞奔的少年。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靠向身边的一个学生,低声问道:“学生,这是在做什么?今天无人授课么?” 那学生瞧了张堂文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叫赛跑!比谁跑的最快,强身健体的!我们监督亲自下场做裁判,他说,这叫健体强国,实干兴邦!” 张堂文品了品这学生的话,望向正在飞奔的学生,赫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张春福仿佛正是那领头跑在前面的。 随着周围学生越来越激烈的加油鼓舞声,张春福扭曲的脸上愈发严峻起来,他的双腿奋力地迈动,双臂有节奏地前后摇摆,他的辫子仿佛风筝线一样高高飘扬在脑后。 很显然,他想跑的更快,他想赢。 遥遥的,张堂文看到在尽头处,杨鹤汀完全没有学究的架子,他挽着袖子,手举红旗,也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就像正在等待游子的父母一样一脸期待。 伴随着呐喊欢呼,张春福第一个跑到了学生们临时拉起的横幅下,他在瘫倒的瞬间,便被涌上的学生和杨鹤汀一把搀扶住了。 张堂文的喉咙一阵莫名地灼烧,往日在张家大院,张春福从未如此的疯跑过,是有违规矩礼法的。 他缓缓挤过人群,来到正在肆意庆贺的张春福和杨鹤汀跟前。 张春福兴奋的双眼在看到张堂文的一瞬间,霎时间便失去了光芒,看得张堂文心中猛然一揪。 杨鹤汀也是一愣,奇怪的看着张春福的表情突变。 张堂文顿时浑身燥热,他不想破坏周围热烈的气氛,一瞬间他开始反思自己,飞快的在脑中寻找着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努力地挣脱着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管理,尽量咧开自己的嘴,让嘴角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尽情地从双眼中释放着对自己儿子最真实的怜惜,双掌缓缓随着周围响起的节拍,慢慢地拍了起来。 就是这般极别扭的表达方式,将张春福瞳孔那一丝仅存的火焰又重新唤醒了,他的眼眶中涌出了闪闪泪花,他一头扎入张堂文的怀中,哪怕他的个头已经快要超越他的父亲了。 张春福激动地哭泣着,却让周围的人一点都感受不到悲伤。 杨鹤汀显然看到了两人表情上的变化,他一脸赞许地冲着张堂文点了点头。 空场上的竞赛依然在进行着,人群依旧喧闹,杨鹤汀将张堂文请到会客室,张春福驾轻就熟地给二人沏上茶水,静静地立在一边。 “堂文兄,请用茶!” 张堂文连忙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扭头看向张春福,“你也过来坐吧,不用立规矩了!” 张春福迟疑着摇了摇头,“先生在,学生不能坐!” 杨鹤汀轻声一笑,“今日没有先生,只有朋友,坐吧!” 张春福犹豫了一下,缓缓坐到张堂文身边,却是正襟危坐依旧不敢放松。 “福儿在这里,给杨先生添麻烦了!” “哪里话!”杨鹤汀摇了摇头,一脸宠溺地看向张春福,“这孩子聪慧,又向学,丝毫不像别家的殷实子弟那般顽劣!堂文兄家风甚优啊!” 张堂文也瞄了张春福一眼,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我张家乃是世代商贾,难得出了一个肯学又聪慧的孩子,这可是我张家下一代的希望寄托啊!” 杨鹤汀微微一笑,“堂文兄说的没错,春福这孩子若是能持之以恒,日后必然是大才,有您打下的殷实基础,再加上他自己的勤奋,留学东洋或是远赴西洋,都是前途可期的!” 张春福暗暗乐的笑开了颜,张堂文却是笑不起来,久居内陆,让他的心思也变得多少有些守旧,送南阳,哪怕是去省城,京师,他都无甚想法。但是若送出洋去,张秦氏会怎样,自己又真舍得么? 杨鹤汀见张堂文没接话,便抬手请茶,化解了这一刹那的尴尬。 “堂文兄虽是商贾出身,但是先前在陋室中的畅谈,已经让鹤汀甚是钦佩了!”杨鹤汀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如今我华夏内忧外患,最缺少的,便是像堂文兄这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的能人志士!春福自幼在您膝下,定是没少言传身教!” 张堂文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uu看书 ww.uukansh.om 他并非不知道杨鹤汀的真实背景,但杨鹤汀方才的一席话,已是让张堂文都感觉到了变化。 他用的是,可是“华夏”二字! 搁在别有用心者耳里,这便是杀头的罪! 张堂文默默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春福,我与杨先生有些私事商议,你且退下!” 张春福一愣,迟疑着站起来,退出门外并关好房门。 杨鹤汀心中已经猜到了张堂文想要对他说什么,起身来到窗边,看似无意地向外眺望着,手上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卷烟,打起火柴点燃了,“堂文兄想说什么?” “杨先生,你与罗先生的宏图大志,在下心悦诚服,也甚是钦佩!但,春福,是我张家长子,我一心想要他学业有成,成为我张家后世顶梁...” “堂文兄!”杨鹤汀冲着张堂文摆了摆手,“这么说的话,就错怪在下了!” 杨鹤汀用力地抽了两口,将那卷烟丢出窗外,顺手关上了窗门,“我与罗飞声并未主动鼓励任何一名学生参与我们的暗事,我们的宏愿,是救国救民,这些孩子,正是我华夏未来的栋梁之才,我们断然不会让他们贸然掺和此等险峻之事!” “那杨先生与罗先生创办南阳公学,所谓何事?” “救国救人各有不同,南阳公学,就是为了开解这些孩子的心智,启蒙他们独立自强的思想,擦亮他们被蒙蔽的双眼,用他们自己的心,用他们自己的眼,去感受,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去了解,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患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内敌!” 章五十 张堂文默默地搓着手,看着一脸肃穆的杨鹤汀。 这样的话,先前在杨鹤汀的住处,也聆听过多次了。但那时的张堂文,只有亢奋和崇敬,而如今,他的心底却滋生出了一声胆怯。 他在怕什么? 哪怕是身在水牢中,他都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冰冷的胆怯。 他到底在怕什么? 杨鹤汀靠在教桌边上,静静地看向张堂文,先前发生的那么多事,让他完全相信眼前的张堂文,不仅仅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普通西商。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从京师法政学堂开始,总有人会走入杨鹤汀所在的这条道路,有人一路相随,也有人半途掉队,要想成就藏在他心中的大志,达成藏在千千万与他一样的同盟会成员心中的理想,非热血和恒愿不能铸就! 所以,在杨鹤汀的心中,虽然会争取每一个可以争取的人,也不会惋惜任何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 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张堂文,并不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也不是坐井观天不知不问,他的困惑,必然来自于千百年来中华传统思想的束缚,他还没有达到破除这个礼法的真正境界:无私和奉献。 杨鹤汀缓缓站直身子,轻声说道:“堂文兄,鹤汀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张堂文抬起头,“杨先生但讲无妨!” “方才在操场,春福见到你的一刹那,眼神中的变化,想必堂文兄心中也明白!” “唔?” “那是一种惶恐,一种担忧,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父亲的表现!” “唔!” “人,不该是这样啊!堂文兄!” 张堂文心头一颤,这熟悉的话语,像一记鸣锣敲响在张堂文的耳边,这话,他也曾经说过。 “一辈子诚惶诚恐,一辈子按照父辈的规划走完碌碌无为的一生,或许,这一生不愁锦衣玉食,或许这一生无忧无虑,但,这就是人生来的意义么?那些投胎在穷苦人家的,生就应该备受欺压,一生颠沛流离么?” 杨鹤汀抬头看了看屋顶,按捺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如今,外敌欺凌,内忧不断,清廷除了一味求和,割地赔款,又做了些什么?加赋,征丁!我公学一期认缴粮米不过三五斗,可又有多少人家肚子都吃不饱?何谈求学?穷苦人家不得入学堂,目不识丁沦为流民,不是上山作匪,便是沦为畜力,如果我们这些饱学之士不能为民族为国家做点什么,我们耻为国人,羞对国家,千百年后国将不国,人皆为奴为寇的时候,九泉之下,我们有何面目见先人后辈?” 张堂文一刹那间,便想起了夏老三,我送他的那把左轮手枪,会给他指向何处呢? “堂文兄!”杨鹤汀满面激昂地看向张堂文,“清廷就像一株从根部腐朽的苍天大树,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不堪一击,一旦我中华觉醒之势并起,它必将摧枯拉朽一般席卷江河!想一想那一天,再看看今日堂文兄尚不敢明谈的心中顾虑,堂文兄,春福会作何感想?你又会作何感想?” 张堂文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他的心在犹豫。 杨鹤汀描绘的美好画面,张堂文也希冀已久,但这条路,必然不会似杨鹤汀口中那般风雨不惊。遍观二十四史,变革之路无不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若是不牵连其他,张堂文宁可自己孤身投入,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百十号人的老爷,是两个幼子的父亲。 杨鹤汀从张堂文紧皱的眉头中看出了端倪,他缓缓坐在张堂文对面的椅子上,轻声说道:“鹤汀,家道中落,早已以身许国,堂文兄肩负张家宏业,心之顾虑,人皆体谅,便是春福,鹤汀也可保证,仅以毕生所学指点迷津,不涉党事!” “杨先生!”张堂文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杨鹤汀的双眼,“是在下偏私了!”张堂文庄重地抬起手,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可叹思源堂堂七尺之躯,不与报国,却困于私情,今日在壮士面前,做了小人了,还请杨先生见谅!” “堂文兄哪里话!这....” “杨先生!”张堂文摆了摆手,“春福虽是年少,却也是我张家儿郎,若我依旧如来时念想,把控其言行,约束其未来,就像杨先生前头所说,思源亦无颜见九泉之下的先人了!” 张堂文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春福能跟随杨先生,uu看书 .uunh.cm 修身向学,是张家百年积下的福分,无论日后作何发展,都是他秉从内心的选择,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该横加阻拦,以一己之私落一世遗憾!杨先生请放手教导,何去何从,听凭春福自己决断吧!” 杨鹤汀赞许地看着张堂文,庄重地还了一礼,两人相视无言。 推开房门,却见门外不远处,罗飞声与张春福正在低声攀谈着什么,张春福见父亲出来了,连忙快步上前侍奉着。 张堂文满眼怜爱地看着张春福,伸手按在张春福的肩膀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紧紧地捏了捏张春福的肩头,仿佛下了重重地决心一般,扭头便向校外走去。 “父亲!”张春福连声唤着,便要上前。 张堂文猛然回身,眼眶却已是湿润了,“福儿!放手向学,秉从内心!杨先生和罗先生是不世英才,你好生侍奉,尊师重教!不必担心你爹娘,张家儿郎,胸怀忠贞,心系天下,切勿辱没了张家先人!” 张堂文说罢,双手抱拳,深深地躬了下身子,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春福尚有三分迷瞪,却也被张堂文的深情所感染,泪流满面。 杨鹤汀轻叹了一声,朝着张堂文远去的方向躬身回礼,罗飞声虽然不曾进屋,却从杨鹤汀的反应中猜到了大概,一同躬身相送。 张堂文大步流星地走出校门,在门口处回望着南阳公学的匾额,杨鹤汀手写的四个大字依旧是那般苍劲有力,张堂文不由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冲着等在门口的马车车头说道:“走吧!去武庙街!” 章五十一 武庙街,王祥安的宅邸。 “看张老板这情形,应无大碍了吧?” “承蒙王老板关照,不然在下真是身陷囹圄而无望了!”张堂文郑重其事地向着王祥安深深地鞠了一躬,王祥安笑眯眯地看着张堂文,连连摆手。 作为王祥安,不过是出于公心也是出于朋友间的仗义执言,更何况有文策与他的关系在,他才出面为张堂文站台的。 只是没成想一下咋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学生,又是赊旗西商,连老佛爷的墨宝都搬出来了,反倒真是让王祥安大吃一惊,内心中不由对张堂文也是高看了一眼。 “张老板福大命大,也是那启封鲁莽行事不依章法,还好南阳府有谢老道这个刚正不阿的总兵在,这事啊,没由着那启封肆意妄为!”王祥安将张堂文请入座,笑眯眯地泡起茶来。 “那如今...”张堂文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启封身在何处?” “早就鞋底抹油,麻溜蹿了!”王祥安轻蔑地一笑,轻轻地往紫砂壶里捏上一小撮绿茶,“谢老道当众驳了他的面子,看似是处死了你一个长随,明面上是给了他一个交代,其实啊!谁不是心里跟明镜似的,那启封就是在想法弄你而已!行凶人没了,启封还在这盘磨什么,好歹他也是个官身,哪里还有颜面在此逗留啊!” 张堂文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好赖不与官斗,这是行商中的第一大忌,张堂文微笑着接过王祥安端过来的茶,轻声试探着:“若是如此,在下着实是欠了文知县和谢总兵一个偌大的人情,谢总兵高居二品大员,平日镇台衙门也是大门紧闭,还情都是难的!”张堂文向着王祥安那边靠了靠,“文知县这里,和王老板关系匪浅,您看...” “不用!”王祥安肥手一挥,“文策这回真是漏了怯了!芝麻大点个官在那个启封和谢总兵面前,就是个屁!他能安安稳稳地还坐在县衙里,就求神拜佛吧!不用搭理他!” “王老板哪里话!便是不能亲自感谢文知县,您这大恩我也不能忘了!”张堂文笑了笑,他心里清楚的很,王祥安跟文策这是不一般的私交,哪里会轻易地让别人贸然掺和进来呢!“我车里带了一盒小玩意,已经交给府上管家收起了,都是些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回头王老板打赏头面用吧!” 王祥安自然知道张堂文的出手不会吝啬,商人本性就是逐利,便是帮人,有好处自然是最好了,于是他笑眯眯地端起茶,与张堂文轻轻一碰,低声说道:“张老板是个爽快人,王某人久居在这南阳城里,如今也想跟你说点知己话!” 张堂文连忙伸头过去,“王老板请讲!但说无妨” “你们赊旗那个码头啊,得想想后路了!”王祥安意味深长地瞄了张堂文一眼,用茶盖轻轻地拨弄着茶碗里浮着的茶叶,“如今南阳各行里,明年还走水路的不大多了,几个局子大有撤店东去的意思...” “东去?寻铁路么?” “张老板是聪明人,咱南阳府这么大地,赊旗镇是独一份的水陆码头,指的便是潘赵二河连同咱这唐白河,可我听老船头那意思,来年若是无大汛,大船怕是就过不了三岔口了。”王祥安一抬眼,见张堂文似乎并没有料想的那般惊诧,心中暗暗称奇,“另外南阳府来年的单子,下滑了不少,陆运西去的也不多了,湖广的货自铁路北上过了黄河向西,直达西安,不知比畜力要快多少!” “王老板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张堂文缓缓地朝着王祥安拱了拱手,“在下此番回去,就着手安排!王老板这话,可见仁义啊!” “哎...”王祥安又笑了笑,“不过是市井流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张老板还是要仔细着,王某能助的,一定不含糊!” 张堂文笑着拱了拱手,“既然说到这儿了,不瞒王老板说,这次来南阳还有两件事有求!” “哦?” “其一,在下准备拓广一下张家原有的粮路,想着跟南阳府上的各大粮号打个照面,取取经!” 王祥安的小眼珠骨碌一转,怪不道张堂文没有惊诧的反应,原来是早做了打算啊!不然好不端的怎么转做粮食生意了? “这个好办!王某人在城中还是有点区区薄面的,想必人还是凑得齐的!” “谢王老板,这其二嘛,想跟王老板打听个人!” “何人?” “英吉利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王祥安愣了一下,笑着抿了一口茶,“那个假洋鬼子啊!怎么?张老板想跟洋人做生意?” “非也非也!说来惭愧,舍弟与这廖启德有桩买卖在即,我这也是多此一举,想替我那弟弟了解一下这人的情况!” 王祥安微微一笑,抖了抖肩头,显然他肚子里存了不少这方面的消息,“这廖启德,说是太古公司派来南阳府的买办,说白了就是来插桩子的!太古公司是干嘛的?卖油的呗!也是南边码头上数得着的洋行了!来就来呗,谁让朝廷现在是敞开了大门让这群龟孙子们进呢!但这廖启德啊,不是那么简单的,u看书 .ukansu.om他借的不过是太古公司的名号,做的可不止是油上边的生意,他背后,可没少牵扯原本十三行那边的人!行的,大都是买空卖空的投机生意!” 张堂文一听这个,倒是暗暗提了一口气,还没待他发问,王祥安便接着说道:“这个廖启德,不简单着呢,一头靠着洋人,一手勾着上面的大人物,私底下交集也是不堪的很,听说去过北边的靳岗洋佛堂见过洋和尚,还去过东南边的山林见过几起杆子,城里的同僚都再说,这人,摸不透,不敢打交道!” 张堂文舔了舔嘴,看样子,这张堂昌的生意不会简简单单就了结的。 王祥安瞅了瞅张堂文的脸色,张堂文这个堂昌兄弟他是知道的,洒脱却不够审慎,但既然张堂文不详说,便也不好多问,只能乐呵呵地给张堂文添了点水。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堂文便起身告辞了,临送到门口处,王祥安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南阳公学的杨先生,虽是个好学究,张老板可莫要深交!” “哦?” “他的底子王某也略有耳闻,官府不拿他,是因为一来没有拿实他做歹的罪证,二来杨家在地方上还是略有薄面的!总不能因为他聚众喧哗说两句便法办了!” “那是!那是!” “但有些人可不像他那样,只动嘴不动手!” “王老板的意思是?” “前头镇台衙门拿住两个私贩火器的歹人,虽说没供出他,却也牵连上了关系,谢老道这人你是知道的,擎天护国的栋梁嘛!他已经盯上这个姓杨的了!” 章五十二 张堂文本来是想趁这机会见一下廖启德,先探探底儿的。 但是王祥安最后撂出的几句话,又让他的心里忐忑不安了起来,关注的点,也从廖启德的生意转移到了自己的大儿子张春福的前景上。 谢老道盯上了杨鹤汀。 张堂文品了品,一方二品军政大员,盯上一个身涉乱党的书生,结局,颇有点不言而喻的意思。 张春福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乱子呢? 若是老太爷在世的久,断不能让张堂文这么做的,张家的子嗣虽然打小从张家私塾里读出来了,却只是为了识文断字,从来没有往功名科考上想过。 只不过到了张堂文这一代,旧时的训诫早没了当年的约束力,新鲜风气渐行,加上张柳氏的不断吹风,好歹是试探性地让张春福走出了第一步。 张堂文想起了当年老太爷千万叮嘱的家训,“张家子侄不可入公门”,那么,让春福读书以求功名,到底是对是错呢? 这求学怎得就与这结党掺和上了呢? 张堂文一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一想,便是麻烦。 天亮后,张堂文的脑门子就出奇的发懵,从天门一直到大椎,都是隐隐的胀痛。 张堂文自四儿走了之后,便不再用伴身的长随了,此时倒是显出了无奈,便是头晕目眩,也只能硬撑着起了身,准备出门找郎中。 门子上见张堂文面色不对,连忙招呼着走到门口,冲着西面一指,“此去向西没多远,万兴东柜上的中医仙儿,寻他准没错!” 张堂文摇摇晃晃捂着脑袋走在路边,带着马车的车头却没四儿那眼力劲,只知道毛手毛脚的来搀,却弄疼了张堂文的肋下,引的张堂文愈发想念四儿了。 万兴东中医房,张堂文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是一家陕西人在乾隆年间开在南阳城的老字号了,说起来追根溯源,这也算是西商的底儿。在万兴东药房后面,是标志性的山陕四合院,硬山式三进大宅,虽是没有雕梁画柱的繁华,却不失庄严肃穆的大气,可惜这会儿张堂文是没心关注了。 到了柜上,中医仙儿给按上脉,也不知是这满屋子的药材香起了作用还是怎的,脑门的涨疼和脖颈的酸楚居然微微好了一些。 正在问诊着,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张堂文扭脸一看,却是廖启德。 廖启德穿着浅灰色条绒礼服,带着白色箍边礼帽,摇着橡木手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门,一瞧张堂文正在问诊,也是一愣。 “这不是张老板么?” “哎?廖兄弟?呃!廖经理!起得早!” “哎...叫经理见外了!还是叫兄弟亲切!”廖启德唇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配上他那本就削薄的双唇,整个脸愈发尖嘴猴腮了,“怎么身子不舒服?” “啊?嗯!”张堂文勉强应了一声,赶紧配合着中医仙儿问诊完,扭脸过来朝着廖启德拱了拱手,“昨个没睡好,头发懵,来瞧瞧!廖兄弟呢?也身子不爽?” 廖启德神秘兮兮地一笑,“兄弟我倒还好,但我那洋大人,瞧着是上了瘾中了邪,自打我给他弄了这万兴东的小丸子之后,竟是隔三差五的拍电报索要!这不,又让兄弟来取药了!” 张堂文一愣,这洋鬼子不是一向都说中医是巫术么?怎么还有洋人吃中药丸子吃上瘾的? 柜上的伙计一看就是已经认熟了廖启德的,一见他来,便已从后面柜上取了一个油纸包的物件拿了过来。 给张堂文诊病的中医仙儿微微一笑,轻声提醒着:“这药虽好,却是虎狼之用,服的这么勤,怕是要扒皮抽骨的!” 廖启德冷冷地瞧了一眼中医仙儿,“虎狼?便是赛砒霜,你也照开便是了,又不是不给钱,话多!” 张堂文大概猜到了药性,此时却不便说穿,本来都不打算再见廖启德的,今天见了,索性过眼问问。 “廖兄弟听闻在与舍弟做棉花买卖?” “是了!我都差点忘了,张堂昌张老板,与您是亲兄弟!”廖启德的小眼珠骨碌一转,“小张老板,那是把生意好手啊!提前便买订了这江北的大部分棉花,弄得我这采买的,差点不好交差啊!” 张堂文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廖兄弟说笑了,如今洋务通行,天下间又不是只有我大清朝才种了棉花,便是此处贵了,想必廖兄弟自然有办法从别处弄来!” 廖启德似乎有些迟疑,干笑着说道:“海路遥远,不可全指着海外供需...” 张堂文瞧着廖启德欲言又止的样子,u看书 ww.uukanu 越是心中狐疑,笑着说道:“既是如此,廖兄弟可就要抓紧了,舍弟那边天天都有江南厂的人在盘磨,若是被他们抢了先,廖兄弟可就缺额了!” “那断不能的!”廖启德似乎莫名的自信起来,神采飞扬地说道:“小张老板,重信守义的西商,不会做出两卖之事!” 张堂文默默地品了品廖启德这两下的反应,笑着点了点头,“做生意还是审慎些好!有字有凭,立约为证嘛!” 廖启德笑了笑,点头称是,张堂文见他似乎并不想多提张堂昌生意上的事,便插科打诨地聊起了别的,“廖兄弟的那煤油灯生意如何了?眼下见这城里洋玩意愈发多了起来,莫不是都托了廖兄弟的福?” “不敢不敢!”廖启德摇了摇头,“此间民风彪悍,冥顽不灵,加上地方官吏不作为,我公司对这里的推进速度表示极为不满!正在督促河南巡抚出面协调!” 张堂文笑了笑,这廖启德口气好大啊!经商行天下,哪有卖不出东西便寻官吏麻烦一说?一张口便是要河南巡抚出面协调,合着我大清朝的父母官都成你家洋人的跑腿了? 廖启德见张堂文别无他话了,便扯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了。 张堂文趁着柜上给他抓药的时间,冲着坐诊的中医仙儿问道:“这假洋鬼子拿的到底什么药?那般凶险?” “什么药?助阳的老方子呗!那玩意吃多了是要损阳元的,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给洋人吃的,总是,都是造孽啊!” 章五十三 打南阳回来,张堂文忙着张罗收地的事,新起的粮仓也都晾晒的差不多了,眼瞅着夏粮就要下来了,正在这节骨眼上,张堂昌那边果然还是出了岔子。 张堂文正在会馆西廊下与人攀谈,胡东海呼哧呼哧地便从外面跑进来了,一见张堂文,便连声唤着:“堂文兄!你在啊!还说要去寻你呢!” 已是立夏时节了,天气愈发炎热,胡东海本就是个大胖子,走的多少有些急,胸前褂子上一滩湿漉漉的,脑门上也尽是星星点点,“堂文兄!来来来,借一步说话!”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随他来到僻静处,听着胡东海大喘息了一会儿,“胡老板慢点说,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胡东海重重地吞了一口唾沫,缓了缓才说道:“堂昌屯棉的事,堂文兄你是知道的!” “嗯!知道!” “他跟那个姓廖的假洋鬼子谈生意,你也知道!” “没错!怎的了?” “那姓廖的毁约了!”胡东海愤愤地啐了一口,“签着字盖着戳呢!说不认就不认了?” 张堂文撇了撇嘴,这廖启德不老实,他是早就猜到了,毁约就毁约了呗,怎么值得胡东海这么紧张呢? “不认就不认了,洋人不都是这德行!”张堂文摸出一方丝巾丢给胡东海,“擦擦汗,胡老板不是没经过风雨的主,为这事还能急成这样?” “单为这个!我老胡不至于!”胡东海拿着方巾擦了擦额头,顺势抹了一把脸,“那廖启德,不要就不要了!可我听南边人说,这两天江南厂那边不断有洋人上门,说是要供棉花!张口价,就刚刚好比你兄弟订的低一点!” 张堂文一愣,这纱厂打开门做生意,原料采买本就是公开的,谁供谁买都是正常的,但这张口价偏偏就打中差价,还就那么一点差距,说是蒙的,鬼才信里。 “堂昌不是说包圆了江北的棉么?这就货源论议价,怎么还有人会比他低?”张堂文心猜,难不成是张堂昌想的大了?议价定的有些离谱? “说的什么啊!这议价是我跟堂昌,还是老赵,老闫他们根据咱下的订,把利看得最低才给出的,若是比这个还低,咱这批屯棉可就要赔进去了!” 张堂文抿了抿嘴,盯着胡东海的脸色,“那你们几个是个什么章程?要是洋人真把江南几个厂喂饱了,你们这棉,还得屯过年不成?” “可不说嘛!”胡东海显然已经缓过来劲了,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还下不去,“今儿我去找堂昌,就寻思说若真是这样,这生意不做也罢!大不了赔进去个定钱,也不至于砸手里啊!” 张堂文心头一沉,这胡东海是要跑单啊? 西商之所以能有如今的盛名,爱惜羽毛的脾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莫说老一代了,便是到了张堂文这一辈,西商群体也断不敢做出有违商道的事来。 跑单,可是毁约撕破脸的大忌! 胡东海堂堂票号掌柜能说出这话,这屯棉背后的局是有多大? “胡老板慎言!赔钱不打紧,名声是关键,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咱西商在江北棉农那儿的脸,可就丢尽了!传扬开了,这可就不是你和堂昌个人的事了!” “堂文兄啊!不是我老胡不懂规矩!实在是,实在是不能收啊!” “不能收?”张堂文皱了皱眉,“下订之时你们就没考虑过行价么?” “考虑过了!我们的订价其实也不高啊!实在是那洋人给的价太低了!” “便是如此,不销往江南便可,便是搭了运费哪怕少赔一点呢!” 胡东海的脑门子上又是一片油光闪现,“少赔...少不得!” 张堂文品着胡东海的话,脑中飞快的思考着,少赔,都赔不得?这倒是怎么个说法?自古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赔不得?那便是... “难道...你们本金全下了订!而且数目大的远超你们的承受能力!所以你们一个铜子都赔不得!”张堂文不由抬高了声调,厉声问道:“我原先估摸着堂昌说把江北的棉花包圆了,是有些夸大的!便是堂昌倾家荡产加上你们这些人的私财,订下整个河南府的棉花都是手紧的!没想到你们居然敢...这和赌局又何异?” 胡东海皱着眉头不吱声,张堂文一再追问下,uu看书 .uansh 他才老老实实地把具体的下订数说了出来。 江北三省两道全订了,这个数目,着实让张堂文也吓了一跳。 张堂昌果然是拿了所有钱去下了订,一丁点收棉的本金都没留。他竟完全是指着收了下家的货款再去收棉的! 如此这般的话,若是迟迟找不到收棉的金主,一旦入了秋,各地催交割的电报就会像一道道催命符一样,将张堂昌和这几个一起屯棉的人活活逼死。 恐怕,遭殃的还有收了订金的棉农大户们,满心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临到头却收不到钱,花烂地里烂仓库里,都是一样的一文不值。临时抱佛脚去寻人卖,又能卖出几个钱呢? 张堂文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胡东海,“胡老板,你们这手玩的可是有点陡啊!” 胡东海怂着眉苦笑道:“当初都是信了堂昌的鬼话,我们哪想得到半路会杀出这些个洋人,还拿出了比咱本地产更便宜的棉花!那些个纱厂的也忒不是东西,一听洋人的花便宜,真就把交情扔个一干二净了!”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心中暗暗骂道:商人本性逐利,你不也是眼大肚子小,想着一口吃个胖子么?若不是这样,留下收棉的本金在,便是少亏一点,也不至于砸了西商的招牌! 跑单,那是万万不能的!下订的时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临到头了毁约,这往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但若要照单全收,就以洋人递出来的价格,这可真就是血亏了!把整个张家这么多年的底儿都赔进去,都不够盖住这个窟窿! 章五十四 这边张堂文和胡东海正在说道呢,那边张堂昌刚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会所大门。 胡东海扭脸瞧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碍于张堂文的面子,悻悻地转到一边。 张堂昌自然知道胡东海这是先自己一步来跟哥哥告状了,也不正眼瞧他,自顾自地来跟张堂文搭话。 “哥,不用焦急,廖启德那家伙只是在信里说了洋老板不同意,并没说清楚缘由,我已派人去南阳城唤他了,此事断不能如此简单说结了!” “你便是唤来了又如何?”胡东海在一旁插话道:“不要就是不要,还能强卖人家不成?我看,江南纱厂那边去的洋人,就是这廖启德一伙的!该不会是你张堂昌也有一份吧!” “放屁!”张堂昌脸一黑,挽着袖子便要上前揍胡东海,“老子占股比你还高!我耍这般手段何用?” 张堂文冷冷地瞪了张堂昌一眼,两下按住,缓缓说道:“这出了事,你俩大老板先窝里斗起来了,成何体统?” 张堂文瞧着胡东海,放缓了语调轻声说道:“堂昌这次倾尽家财屯棉,捎带着把我张家棉行的钱都扔进去了,他与廖启德这般操作与他何利?” 胡东海愤愤地别过头去,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又看向张堂昌,“廖启德此人不可信,一早便知了。如今局面,你有什么打算?” “未必全无指望!”张堂昌嘴一撇,“廖启德并未把话说死!若他诚心毁约何必应邀来赊旗镇面谈!这里面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江南厂那些洋人呢?” “打开门做生意,来几个人抢生意不是很正常么?” “我江北棉花直运江南,成本低廉!洋人又是哪来的棉花?居然价格能比我们还低?”胡东海没忍住在一旁插话道:“莫不是你提前告诉了廖启德我们的低价!让他寻了空子?” “放屁!”张堂昌指着胡东海破口大骂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那廖启德串谋了?” “你俩歇歇吧!”张堂文抬高了些声调,“廖启德来赊旗不过半日路程,等他来了再看看卖得什么药,到时候你俩再吵不迟!” “思源兄!”胡东海冲着张堂文抱了抱拳,“这回老胡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进去了,还动了柜上的现银,此番若是亏大发了,那兄弟就只能先跟各位道个别了,清明十五记得给兄弟上柱香!” “胡老板...”张堂文心中也是一阵无奈地冷笑,这生意赔赚世间常有的事,你自己自愿跟张堂昌赌这一回,赢了不一定有我张堂文一分好处,怎么眼见要输了非要拉扯上我呢? 张堂昌也是冷冷地哼一声,用下颌遥指着胡东海,不屑地说道:“胡老板好歹也是蔚盛长票号在赊旗的大掌柜,一年下来公里私里银子不比兄弟我少吧?怎么一遇事就是这般怂包!” “你...”胡东海没好气地瞥了张堂昌一眼,“我胡东海比不了你张家二老爷!你们那是自家生意,亏了好歹有思源兄顶着!我这票号银子短了,我这大掌柜一年千八两的份子也就没了后续了!票号一行再无容身之地,我能跟你一般潇洒?” “行了!”张堂文猛然大喝了一声,“絮絮叨叨没到坟上呢就先嚎了!你俩是婆娘么?在馆里斗嘴呢?” 张堂昌与胡东海互相瞪了一眼,都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领着二人来到偏殿一处小屋内,分着两头坐了,这才缓了缓神,轻声说道:“不说廖启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咱就按最坏的法子作打算!堂昌!” “嗯?” “你与胡老板他们窜的局子,这个关系你逃不掉!” “嗯?哦!” “如今廖启德怕是从你嘴里摸清了你们收棉的底价,所以另一手安排了洋人供低价棉到江南厂,以此断你进账!” “他为啥这么做?他廖启德的棉花就算是从海外进的,也绝对只会高不会低!”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张堂文默默地去摸怀中的鼻烟壶,却抓了个空,不由心头一揪,“廖启德这手却不似是为赚钱,倒像是报私仇的!” “私仇?他个假洋鬼子跟我有什么仇怨?”张堂昌瞥了张堂文一眼,看了他的动作,不由冷笑道:“就为那俩鼻烟壶?也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两雪花银的事,为这几吊钱的小玩意儿?” 张堂文回想了一下,那倒真不至于,廖启德再是小人,也不至于看得上这三核桃俩枣的吧? 张堂文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下,“不是为私,那便是图利了!经商不外牟利,但这廖启德真能调来这么多低价棉?把你屯的这些本地棉生生憋在手中?” 张堂昌看了胡东海一眼,看书wwuukanshu 为了屯棉这一回,这俩人钻棉行研究小半年了,从产到收到运,各个环节都摸了个捻熟,算出来的报价也是精打细算出来绝无纰漏的,相对往年来说,这价格都不能算高。 那廖启德这报到江南厂的低价棉,是从何而来的? 张堂文瞅了瞅张堂昌,手抓在榆木太师椅的把手上,慢慢揉搓着,“国外的棉花什么形势,我们在这方寸之地,说破天也弄不清楚。假定这廖启德真能弄来海外的低价棉,卖给了江南厂,那他何必绕一圈先把你们给绕进去呢?” 张堂昌皱着眉头,看向张堂文,脑子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个廖启德,算准了我们不够钱收棉...” “所以他要断你们的进账!” “然后反过来便可...” “接盘!抄底!” 张堂文与张堂昌相互对视了一下,若真是这个想法,那廖启德就真真是从一开始就在下一盘大棋了。 洋人收购丝、茶、棉、瓷这在如今的时局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商言商来看,这也是正常的生意,但在久居内地的张堂文乃至以他为代表的传统西商来看,如此单刀直入直接击人要害的商道,却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但转念想想,廖启德的背后,是英国太古公司,人家连关税都可以不向朝廷缴纳的,地方官员的面子都可以不理会,更没必要与他们这些区区行商留半分颜面了。 张堂文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块,原来以为狼不过是在家门口,现如今看来,登堂入室了已经。 章五十五 廖启德来到赊旗镇,已经是近晚饭了。 于情于理,张堂昌都得备下酒宴接风,哪怕此时他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但若是张堂昌如此循规蹈矩,那便不是他了。 廖启德枯坐在福建饭庄的雅间内,直愣愣地看着满桌佳肴和一脸假笑的张堂昌,心中却是已经将眼前这个张家二老爷骂了底朝天了! 只因为,这桌上摆的,不能称之为席面,却也不能说不是菜肴。 福建饭庄的管事丁楚一就在外侧门外斜着眼瞧上这边,心中也是一阵偷笑。 当他听说张堂昌要求时,也是如廖启德一般模样的反应,哪有人办席面点这些个菜呢? 什么菜? 油爆四季蝗、干炸木花蛹、生烤百足虫、酒醉活蝎子,主菜却是一道四九城不入流的路边食:老汤卤煮。 单是这食材,都让丁楚一跑遍了赊旗镇,卤煮的牛下水猪心肺,都还是下午现杀的牲口取的。 廖启德穿着燕尾服,头戴白箍礼包,手上的白手套都还没取下来,笔直地坐在主宾位上,看着桌上的菜发呆。 张堂昌冷笑着抬起筷子,掀开海碗的盖子,小心翼翼地夹住了一个生龙活虎的活蝎子,它那一对巨大的螯钳在凭空挥舞着,粗壮的尾刺死命地叮向筷子,张扬舞爪的样子让廖启德不由有点如坐针毡。 张堂昌将那蝎子从海碗夹出,旁边就是一钵子“永隆统”的老窖头,他轻蔑地斜了一眼廖启德,缓缓地将那蝎子浸入老窖头。 初入酒水中,蝎子尚且扑腾两下,还没待水花落定,便已是慢慢停了动作。 等蝎子完全软趴了,张堂昌慢慢提起筷子,轻轻地抖了抖,一脸坏笑地站起身,放到了廖启德面前的碟子里,“廖经理,这可是新鲜玩意,您瞧见的,别处可不一定吃得到!” 廖启德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刚要推辞,这边张堂昌便堵住了他的嘴,“廖经理,入乡随俗,我们山陕行商祖上苦,走南闯北路上难免日晒雨淋,这醉蝎子一吃,可保一年不受病邪毒瘴侵扰!这可是我们招待贵客的头菜,若是客人不动口,我们可都得陪着!” 廖启德低头瞧了瞧趴在碟子里的蝎子,黑背黄身体型硕大,都快赶上碗里的勺子了。两只巨大螯钳和那憋涨的蝎尾虽然眼前纹丝不动,但方才的耀武扬威可是肉眼可见的。 这玩意就泡了泡酒,真能入口? 到了嘴边,万一活过来怎么办? 廖启德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桌上和左右,左边一个刚见过的胡东海,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右边是早认识的张堂文,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 此番来赊旗,廖启德自然知道张堂昌的反应,但他料定了自己已经钳住了张堂昌的命脉,何况自己还有洋买办的身份作保,便是张堂昌真气郁不过,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但吃饭这一手,廖启德是真真没有防备。 当年在广州,蛇虫鼠蚁也不是没人吃,但那都是上不台面的东西,洋大人们更是避之不及。 这张堂昌特意弄了这一个席面,也真真是挖空了心思了。 廖启德小心翼翼地摸起筷子,直愣愣地瞧着那蝎子。 吃,还是不吃? 若是别处,恐怕廖启德掀桌子走人了,但在这儿,他却做不到。 因为张堂文猜的很对,廖启德心内深处的小九九,便是要抄张堂昌的底儿。 要抄底儿,迟早是要谈生意的,按着廖启德的盘算,一手拖住张堂昌的货,一手断掉张堂昌的进项,迫使他不得不以更低的价格转手给自己,或者把收棉的合同转交给太古公司。 无论哪个结果,廖启德从中都能落下不少好处。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不能完全跟张堂昌翻脸,毕竟,张堂昌若是破罐子破摔,任由棉花烂田里,张堂昌是完蛋了,廖启德也是一分好处也拿不到。 何况,若真是按私下里报给江南各大纱厂的棉花价格供货,太古公司也是要小亏的! 廖启德的如意算盘已经打到了一半,这蝎子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廖启德的犹豫,一旁的张堂文完全看在了眼中。 张堂文静静地观察着廖启德的一举一动,他之所以放任张堂昌搞这么一出,也正是像借此机会看看廖启德会是个什么反应。 若是真是一拍两散,反倒是张堂文最怕的结果。 因为那便证明廖启德对张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没有一点企图,u看书ww.uukanshu 也就是说,低价供给江南厂的棉花,该是正出正入的东西,那张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便是一道催命符了! 可眼下,廖启德的犹豫,让张堂文揪着的心,稍稍缓了一丁点,如此看来,廖启德真如他所猜测的一样了。 费了老大事,转了一个圈,无非就是看准张堂昌的投机中出现的资金死穴,想要做局抄底而已! 如此,无论怎样针锋相对,怎样明争暗斗,张堂昌的收棉合同,便是他们讨价还价最大的砝码。 而且,距离合同约定的收棉期,近在咫尺了。 廖启德缓缓放下刚抬起的筷子,干笑着说道:“张老板,真不好意思,这...这东西,我...” “廖经理!”张堂昌一脸的讪笑,起身给廖启德倒上一满杯酒,“蝎子虽是毒物,但中医讲究以毒攻毒,吃下去祛风驱邪!如今它以喝饱了酒,醉的不省人事,你快趁此机会放入口中嚼碎,莫等它缓过神来,蛰你的嘴!” 廖启德冷汗都下来,拍案而起的念头已经无数次萦绕在脑海了,但一想到自己布了几个月的局,若是直接在这翻脸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廖启德心一横,抬起筷子,飞快地夹中趴在碟子里的醉蝎,眉头一皱便送到口边。 说迟不迟,就在蝎子入口的那一刹那,那黑又亮的蝎尾竟似有了生气一般,冲着廖启德的上嘴唇便刺来。 饶是廖启德本就是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它,猛然一丢筷子。 惨叫声,哄笑声,顿时从这小小的包厢中迸发出来。 章五十六 “廖经理没事吧!”张堂昌一脸假惺惺地走上前,用脚碰了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醉蝎,“这东西喝了永隆统的老窖头,怕是早就醉死了!你这都送嘴边上,怎得又丢了?” 廖启德惊魂未定地站在座位后,一脸怒气地看着地上的醉蝎,失声说道:“它...它方才活过来了!” 张堂昌冷笑着用脚将那醉蝎踢到一边,拉着廖启德坐入席,“若是一般酒,或许可能半路醒来,喝了永隆统的老窖头,莫说是蝎子了,便是酒鬼也得睡个三天三夜!” 张堂文看着一脸阴晴不定的廖启德,笑着打圆场道:“廖经理受惊了,这稀罕菜式平日也是不多见的,堂昌也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才如此劳心费事,廖经理可要领情啊!” “领...领...只是我...这路途颠簸,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你们先用,先用!” 张堂昌坏笑着瞧了瞧胡东海和张堂文,缓缓落了座,“既是如此,我等就不恭了!” 张堂昌如法炮制地取了蝎子浸入酒中,不待一会儿便甩了甩酒水送入口中,嚼了个稀碎,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廖启德又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张堂文心知他这弟弟今晚就是笃定主意要拿廖启德开涮,来作陪前提前用了不少张柳氏买来的糕点,一席下来,反倒是百无禁忌的张堂昌和本就出身山西的胡东海左右开弓嚼了个满口焦香。 “廖经理!”张堂文见廖启德迟迟不动筷,心知他空腹也不敢喝酒,太易醉,索性趁着张堂昌还未开始劝酒,先试探着问问话,“听说您这边要毁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廖启德看着张堂昌将一只肥大的木花蛹塞入口中,用力一嚼似乎还有白浆从嘴角爆出,不由后背一阵凉意,听得张堂文来问,便干笑着回道:“兄弟我也不想啊,张老板给我报的价格是极公道的,前些年收棉收籽价格都比这次高了许多,也不知上头是哪个洋大人有了通天本事,从印度进来一批低价棉,不但不许这单生意进行了,还授意说要销入内地!” 张堂文不是第一次听说印度这个国家,先前在汉口与商会的同僚攀谈的时候,便听说过这个已经完全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国家了。 太古公司是英国的公司,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 而印度,是产棉的。 张堂文心头一颤,相较于大清朝当前的形势,印度流通百货的主导权和收售权可以说是尽归英国商人所有的。 印度的棉花成本,可能真的要低很多,便是远洋流通到大清朝,只怕也是极具竞争力的。 张家从未涉足过远洋运输,运输成本不得而知也很正常。 这一点,廖启德通过与张堂昌的闲聊,了解得一清二楚。 张堂昌歪着脑袋听完廖启德的话,不由心中将廖启德祖宗八代都骂过来个遍,“廖经理,这就不厚道了吧?你满口答应的事,还盖了章签了字的,说不干就不干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廖启德两手一摊,“我不过是洋大人的狗腿子,替洋人办事还是他们说怎样就怎样!” “按合同,毁约可是要全价包赔的!” “赔,我也觉得要赔!”廖启德绿豆小眼一转,“只不过这牵扯到太古公司的责任,是要报到洋务局、口岸洋行调解的,太古公司东亚业务驻地在香港,理应去往广东洋务局...” “你这不是耍无赖么?”张堂昌将手中的筷子一撂,破口嚷嚷道:“你们毁约在先,还要我们出面上报什么洋务局?还要下两广!一来一回棉花都烂地里了,谁来赔?” “若是洋务局断了责任在我,自然是太古公司来赔!这合同上我盖了章的,跑不了!”廖启德轻佻地看向张堂昌,微微一笑,“只不过依着兄弟我这么多年在洋行的经验,洋务局也不敢轻断这类纠纷,拖上个把年月是很平常之事!” 这才是图穷匕见了,张堂文眼见张堂昌的火就要被撩起来,暗暗地在桌下踢了踢张堂昌的腿。 “廖经理!那照这样说的话,对我们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另寻买家了?”张堂文笑眯眯地看向廖启德,“收棉之事迫在眉睫,廖经理这边耽搁我们许多时间,但要说告到洋务局去,却也不值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说呢!” 廖启德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身子向后靠了靠,“这合同的事,说到哪都还是张老板这边占理,该告还是得告的!该太古公司赔钱还是得赔,大不了让那位横插一杠的洋大人背锅嘛!”廖启德的小胡子又翘了翘,“毕竟,我这耽搁了张老板这么久时间,眼看收棉在即,再寻买家,时间哪里够啊!” “不够又如何!”张堂昌到底按捺不住脾气,u看书 .uknshu.cm 恨恨地瞪了廖启德一眼,“便是作价卖掉...” “张老板!”廖启德打断了张堂昌的话,从怀中取出一个方盒,抽出一支纸烟,“以您订下的这批棉花数量,便是每盎司亏一个铜板,也会累得你倾家荡产吧?” 一旁许久没说话的胡东海冷不丁一个激灵,端起一杯茶缓缓地放到嘴边,“廖经理这话,您对我们这次屯棉的消息了解的够清楚啊!” 廖启德冷笑着瞅了瞅张堂昌和胡东海,“张老板这么大手笔,不吹嘘两句怎么可能呢?兄弟我只是按张老板所言打了个折扣,也不多,七成而已!细算下来,不得了啊!”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这脾性,他这个做哥哥的最了解。本性并不坏,但生就轻佻口不择言,自以为是又固执己见,特别是从淮军回来后,更是多了个吹嘘自夸的毛病。 这生意上人都是字字玑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堂昌恐怕就是哪个不留神,让廖启德惦记上了。 “廖经理说的没错!这数目的货,一个铜板都赔不起!”张堂文笑盈盈地给廖启德倒上酒,“如今时间不足数了,廖经理那边可有好的门路,给兄弟行个方便?” 廖启德斜着眼瞅了瞅一言不发的胡东海和张堂昌,心中也是犯了嘀咕,因为打内心里来说,他宁可与张堂昌这种胸无城府的人谈生意。 张堂文,廖启德有点吃不透。 但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顺水推舟还能挑时候么? 章五十七 廖启德接过张堂文递上来的酒,一仰头喝了精光,龇牙咧嘴地说道:“兄弟我耽误了张老板销货的时间,实在是过意不去的很!于公来说,太古公司那位洋大人既然寻来了低价棉,我这边是没办法再吃进了!不过呢!兄弟我在十三行盘磨日子久了,洋人那边路也熟的很,自打得了毁约的消息,我便为张老板寻了一处后路,东洋日本那边有个商行我熟得很,他们在也四下找货源,但你知道的,英吉利这杆子洋大人是看不上小日本的,所以印度的低价棉,日本人一直拿不到货源。若是张老板没别的大批销路,兄弟我替你们谈谈?” 张堂文与张堂昌暗暗地对视了一眼,这廖启德今天果然是图穷匕见了,这才是他从一开始就盘算的小九九吧! “那日本人出的什么价?” 廖启德懒洋洋地抬手比了数,张堂昌忍不住轻轻地啐了一口,“合着跟我们下订价钱一样?搭上运费怕不是还要赔不少!” “唉...张老板莫着急,运费可以再谈!若是走我太古公司的水运洋运,该是比外面公司还要便宜一点!” 张堂文冷笑一下,“敢问廖经理,这收方,是日本的那家商行?” “张老板,您经商这么多年了,怎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呢?”廖启德笑眯眯地敷衍道:“兄弟我这可是纯粹瞎操心,二位张老板和这位胡老板可以再商议商议!” 张堂文又给廖启德倒上一杯酒,“合着廖经理打一开始就没真心收了堂昌的棉吧?您这边一手断了堂昌的财路,一手把临期拖到现在,为的,难道就是逼堂昌低价出手?” 廖启德尴尬地笑了笑,顺手抿了抿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张老板这话严重了,我廖启德哪有这么深沉的心思,只不过是不凑巧都赶一块了吧!” 张堂昌愤愤地瞅了一眼胡东海,忍不住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撂在桌上。 一旁的胡东海却是另一般心思,他举起一杯酒与廖启德遥遥地碰了一下,“廖经理,你的难处我胡某人是能体谅得到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我懂!” 廖启德见胡东海这有松动,也借机举起酒杯应了一下,“胡老板说的是啊!” “只是我们兄弟几个在这上面都是下了血本的,辛苦筹划了大半年,若是亏了,那...便不合适了吧!” 廖启德微微一笑,“责任在我,责任在我,这么大笔的货,让诸位亏到了,岂止是不合适,简直是要人命啊!”廖启德的小眼珠暗暗地看向张堂昌,“这么着,是我连累了张老板,罪责在我,眼下收花期已近,张老板若是没有别的称心的销路,小日本这边的价也是亏,那就,我以个人名义接了你的收棉合同,然后我将这批棉混在印度来的低价棉里,一起销了!” 张堂昌一愣,“你供到江南厂的价都快赶上我的收价了,你...” “张老板!”廖启德狡黠地一笑,“同样的生意你来做或许不行,但若是换了我来做,兴许还有利可图呢?” 胡东海一听这话音,连忙将手里的酒一口干了,向前凑了凑身,“廖经理神通大啊,只要让我们不赔钱,我...” “胡老板!”张堂文在一旁冷冷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静静地看向廖启德,“廖经理这话,才是你最终的打算吧?” 廖启德低头搓了搓手,向后靠了靠身子,却不在言语了。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眼神甚是凌厉,“廖经理此番费了这么大周折,这最后一个法子,其实才是你一开始就盘算好的方案吧?断路子造势,无外乎逼迫堂昌将手中的收棉合同拿出来吧?”张堂文向前靠了靠,双肘支在桌面上,“廖经理,我虽是不懂远洋贸易,但以我来猜,印度的棉花到了我大清,也是是万万没理由比本土棉更便宜的道理吧?” 廖启德冷哼了一声,默默地将手中的纸烟点着,肆意地吞云吐雾起来,“张老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印度是英吉利的附庸国,从海关到棉田可以说都是洋大人在把控,印度人干起活来可比带辫子的更强,他们也不希图什么利润,有口饱饭能活命就行了!”廖启德冷冷地瞪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你觉得这样产出的棉花,与你棉田里收上来的比,哪个更廉价啊?” 张堂文默默地皱了皱眉头,廖启德猛吸了两口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用再顾忌什么颜面了。 “张老板,你更有所不知吧?我太古公司的运输线从大西洋横跨半个地球来到广州,江运、洋运,货船、运载行,都是自家的!论起左右腾挪的倒卖本事,你们西商这点买卖真是不够看的!”廖启德翘着二郎腿,幽幽地看向张堂文,“你们在这破地方坐井观天自以为贸易还是当年那般模样么?人拉马驮走西口?茶马古道?张老板,您是去过汉口的,uu看书 ww.uukansh 那江上的火轮船,道上的火轮车,您还有印象么?用你们的法子,每吨货上加运价,靠什么跟我拼价格?我收了你们的合同挣多少是我的本事,是洋大人的能耐,你们若是执意自己玩,且看到时候会亏多少吧!” 话说到这儿,也就算是摊牌了。 张堂昌脸上的怒气已经止不住展现出来了,胡东海也是紧缩眉头沉默不语,但在张堂文看来这两人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一回事。 张堂昌这手玩的有点陡,但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廖启德,兴许还真能让他赌赢了,但如今的局面,却是廖启德占了先,画了个圈将张堂昌逼到悬崖边。若是硬着头皮凑钱收棉,一来既定的销路被廖启德堵了,另寻出处也需时间,二来廖启德手握印度低价棉,无论你怎么销,他都有本事去跟你打价格战,时间盘磨下来,怎么算,张堂文都觉得不是上上之选。 而且张堂文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个廖启德还存有后手,手中握着更便宜的印度棉,却又要来吃掉张堂昌手上的收棉合同,难道真的仅仅就是独占销路? 廖启德见三人都不吭声,也料想到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拿得下的买卖,便默默地站起身,戴上礼帽,“今日便到这儿吧!三位回去再商议商议!” 廖启德走到门口,似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转回桌旁,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放在桌上,“哦!对了,还有两个物件要送还两位张老板,洋大人说他不甚喜欢这料子,还是物归原主吧!” 张堂文顺着他的手看去,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鼻烟壶。 章五十八 廖启德并未离开赊旗镇,他住在离山陕会馆没多远的一家客栈里。 显然他是在等张堂昌的答复。 但此时的张堂昌却已是满腹怒火,一心只想着跟廖启德拼命了。 张堂昌召集了参与屯棉的所有股东,带上张堂文一共十几个人,齐齐地坐在会馆的议事厅里。 胡东海把眼下的形势一说,在坐的众人都是一脸的惊愕,议论纷纷。 张堂文静静地坐在一边,扫视着在座的众人,参与张堂昌屯棉一事的人这么多,着实是让他没有想到。 不过看上去,除了张堂昌和胡东海,其他人的股份,要小的多。 瓷器行的赵德胜率先站起身来,轻咳了一下朝着张堂昌拱了拱手,“张老板,这局子您是大东,如今这个形势,您,是个什么主意呢?” 张堂昌本就做好了舌战群儒的打算,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饮了一口,“我嘛,自然是打算跟这个假洋鬼子斗到底了,他以为断了我江南厂的渠道便能掐住我的喉咙,我偏要让他见识见识能耐...” “张老板!当初咱们合计的时候,货从田出就近整备装车发往汉口,然后南下直入纱厂,一路运、屯、理、护一丁一亩咱都盘算的清清楚楚!所以咱这货的订价才敢给到这儿,若是现在整批打包化作散售零购,无形中成本就要层层的增长了!如此的话,咱这货可不就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冷哼了一声,“那廖启德也正是盘算着这层呢!为的就是逼咱们知难而退,反倒将咱手上的货转给他!” 在座的人中不知谁悄悄地应了一声:“如今这局面,转了就转了不丢面子也不失里子。” 张堂昌正要反驳,一旁的张堂文站起身子,朝着在座的各位老板拱了拱手,“各位老板,今儿是你们聊局内的事,按理说我本不该插嘴的,不恭的很,思源在这儿先告歉了!” 在座的众人连忙欠身回礼,张堂文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堂昌屯棉的事,若是寻常买卖,也便不会这般节外生枝。这廖启德身为英吉利太古公司的买办,横插一杠在这棉花上,想必也是受了洋人的指示,若只单纯是经商手段,求利而已,无伤大雅!就像方才这位说的,转给他又何妨!” 在座的众人不由一阵啧啧声,张堂昌也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摸不清张堂文到底要说些什么。 张堂文回身看了看张堂昌,轻笑道:“但是,诸位请想一想,如胡老板所言,这个廖启德调动了大批来自海外的低价棉前来排挤我们,所谓的难道只是为了挤占供应渠道么?若是如此,他何必亲自到我们这小地方来磨牙呢?他又为何想要你们手上的订棉合同呢?其背后,一定有更长远的打算!” 胡东海在一旁焦急地问道:“思源兄啊!你就别卖关子了!” “并不是在下卖关子,实在是...”张堂文犹豫了一下,“我也无法断言这个廖启德以及他背后的太古公司所图的到底是什么!唯一可以看出的,便是这跨洋而来的低价棉,是专为打压我们而来的!以堂文来看,此非常态,而是刻意之打压行径!” 胡东海眨着绿豆大小的眼睛,轻声问道:“思源兄这意思,廖启德就是在逼我们就范啊!” “当是如此!” 在座的众人又议论了起来,张堂昌站起身来,一脸激昂地说道:“诸位都是行商多年的老行家了,此类压价之举相信多少也都经历过的!岂有长此以往的道理?若是我们强硬以对,这廖启德的低价棉也不可能一直横行!一旦他意识到此举无法逼我们就范,便会偃旗息鼓滚回他的老家去!” “张老板!”赵德胜接过话来,轻声问道:“道理,咱都懂,可以往咱这行内掐架,便是跨州连郡的谁不知道谁啊!都是我大清的天下,知根知底的形势!可这廖启德背后的是洋人,咱谁也没跟洋人打过交道啊!你知道他的低价棉能供应多久?该不会把咱们都拖熄火了人家都还没断气吧?” 张堂昌又皱了皱眉头,心头的火再次被点燃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尽量压低声音说道:“洋人也是图的银子,无利可图的事谁会下血本!就为咱这一年的棉花,把整个江南的花价压到低位,他又能赚到几个钱?” “张老板,咱有一说一。”赵德胜欠了欠身,却依然是一脸的质疑,“当初入您攒的这个局子,为的是短平快赚一手。如今碰到这么个硬茬,真拉锯起来还不知拖到何年何月去了!咱几个虽说股金出的少,可也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吃饭钱,您要想和这洋人置气,能不能别把咱几个拖下水?” “你...”张堂昌脸一变便要嚷嚷,一旁的张堂文连忙挡下了。uu看书 ww.uukanshu “赵老板!”张堂文笑盈盈地将张堂昌按回座上,“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经商的人主动寻人晦气呢?这不是洋人自己上门找的事么...” “张老板!”赵德胜也是眉头一皱,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愈发不善,“咱这会儿不是说在争辩谁的过错,议的是该如何应对,若是你们笃定要与那什么廖启德拼这一手,那在下就只能说声抱歉了!眼下瓷器行的生意并不好做,人人自危都是说的轻闲了,再掺和进这事儿,不知要花上多少银子费上几多时间!” “哎...赵老板!”胡东海一见局面不对,赶紧上前来打圆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咱这都是同坐一条船的...” “那对不住了,我下船了!”赵德胜冷冷地瞥了胡东海一眼,“订棉的股金我也不希图再回来了,若是张老板还念得点情面,大功告成之时把本金还给赵某就行了!” 张堂昌一拍桌面站起身来,“走!我算知道你那赵家瓷行怎么越做越倒出(俚语:退步的意思)了,本金是吧!不就万八两么!明就给你!” “堂昌!胡闹!”张堂文忍不住申斥道,一边悄悄地给张堂昌使着眼色,这才让张堂昌没接着骂起来。 胡东海一脸焦急地看着离席而去的赵德胜,冲着在座的其他人轻声说道:“这不是商量事儿的么?好商好量的,怎么就掉脸子了!” 张堂文望着赵德胜远去的身影,心中暗暗一阵叹息,登楼抽梯,这楼都还没登上呢,便有人先走了,人心不古啊... 章五十九 胡东海一面安抚着剩下股东,一面求助地看向张堂文,“赵老板这也是被自家生意拖累了,我听说他那瓷器行今年开春起就惨淡的很,几处老主顾也都换了线路了,这...多半是烦的了!” 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话,“他烦?谁不烦?他才几股?订钱算个屁!收棉的钱呢?说好了按股折算的,他这一拍屁股走人后面怎么算?” 这个张堂昌啊!张堂文心中一阵叹息。 这饭可以乱吃,话却真的不能乱说啊! 不管你赌气也好,发脾气也好,你这边开了头,说了赵德胜的本金你明天就送去,不管你真的送不送,都会让在座的其他股东得到一个潜意识。 原来真在此时下船了,你是要退本的。 在众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你再提到本金按股折算,若要收棉还要所有股东拿出比订金高出数倍的银子,眼下又是这么个局面,无论是赊旗镇商业形式的变化,还是来自廖启德和他背后的洋人的压力,这不是摆明要让股东们知难而退么? 正如张堂文所料想的,不消一壶茶的时间,股东们接二连三的告乏了,除了几个说是再想想的,讲明不再出资的不下五六家。 胡东海面色惨白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失神地望着门口那渐渐消失的身影。 张堂昌却是徒自气鼓鼓地狂饮了几碗茶,似乎想要浇灭心中的怒火。 但显然,没什么用。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张堂昌手中的茶碗在青砖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一个,又一个,纷飞的瓷器片和溅起的水花很快让整个会客厅里跟遭了贼似的。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张堂昌和一筹莫展的胡东海,心中也是毫无头绪,眼下这个局面,要与廖启德打商战,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堂昌...”胡东海试探着轻声说道:“要不行,跟廖...廖启德谈谈,把咱的订金要回来把合同转给他算了!” “唔?”张堂昌皱着眉头转脸看向胡东海,“那咱这一年多就白忙活了!” “本没丢咱可以再想别的生意啊?” “哼!”张堂昌恨恨地望了望屋顶,“对,本没丢,脸呢?咱的脸都丢到海外去了!人家这才耍了一丁点小手段,咱这么大一帮子人就做鸟兽散了!富商巨贾啊!脸都不要了么!” “那洋人的底儿咱也不熟啊!” “洋人多个脑袋还是怎的?三头六臂?银子是空手变出来的?”张堂昌没好气地飞起一脚,将脚边的茶碗盖踢出门外,“老胡啊!你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了,洋人有那么可怕么?” 张堂昌看了看一旁静站着的张堂文,“是么?哥!你去过汉口,洋人有那么可怕么?” “唔?”张堂文下意识地应了一下,“没,没什么特别的!” “哥,你在想什么?” “嗯?没想什么....”张堂文摇了摇头,望向门外,“我忽然想起来,南阳生丝行的老王,王祥安王老板帮我约的南阳粮行的局,好像就在明天,我得收拾收拾过去一趟!” 张堂昌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瞪着张堂文,“你...要去南阳?” “嗯,约好的!” “哈哈哈哈......”张堂昌失神地惨笑起来,“好...好...你先忙,那才是你的正事,这边我跟老胡就应付的来,不就是个假洋鬼子么!没事儿,你忙去吧!” 一旁的胡东海求助地看向张堂文,正要说话,却被张堂昌那冰冷的眼神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又给逼了回去。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青石砖上的水渍,又深提了一口气,“我...先去趟南阳。你们...先别管那个姓廖的,晾着...” “晾着?”胡东海惊问道。 “对,晾着,他要的是你们手上的合同,若是低价棉真的可以赚钱,他何必盯着你们手上的合同?” “思源兄...” “听我的,我...去去就回来。姓廖的没那么急着走!”张堂文扭头看了一眼依旧一脸暴躁的张堂昌,“我去去就回来!” 张堂昌冷冷地白了张堂文一眼,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回到张家大宅,便吩咐下人准备车马,去往南阳。 但他脸上的古怪神情,还是让张柳氏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借着为张堂文更衣的机会,试探地问道:“听说,堂昌这次生意有麻烦了?” “唔?你听谁说的?” “赊旗镇就这么大,你们爷们有会馆喝茶聊天,我们妇道人家就不能有个说话的地儿么?”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头不禁又皱在了一起,“眼下,还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 张柳氏的双手伸到张堂文的腋下,从背后环着张堂文宽阔的胸襟为他系上领口的扣子,“但是什么?银子嘛,有多少是个够啊!只要好好的就行!” 张堂文轻轻地捏住张柳氏细细的手腕,uu看书 w.uuashuco 轻轻地揉搓着,“这次倒不是堂昌惹了麻烦,有个假洋鬼子,用了些手段...” “没王法了?衙门不管?” “衙门管不着,生意上的事!”张堂文轻笑了一下,出神地望着穿衣镜,“退一步,无伤大雅,不过是丢些面儿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不能退,洋人都欺负上门了,受累亏钱是一回事,但总觉得这次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就不退,欺负你兄弟,就是欺负你张家,自家兄弟,便是没理还要帮三分呢!” “哼!”张堂文失声笑道:“你懂什么?退,损的是他一人钱财,连累的是西商丢面!帮的话...”张堂文扬天长谈了一声,缓缓说道:“张家,可能都要被牵连进去了!” “这么严重么?”张柳氏绕到张堂文面前,一边给他系领上的口子,一边好奇地看向张堂文的眸子。 张堂文咧了咧嘴,亲昵地捏了一下张柳氏的脸颊,“江北三省两道,我大清朝近八分之一疆土上产的棉花,这一仗,虽不是刀光剑影,硝烟四起,也不至于血雨腥风,生灵涂炭,但,也是会家破人亡毁人一世英名的!” 张柳氏睁着她那怜人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堂文,“真的如此凶险么?咱们不是生意人么?”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轻声说道:“胡光镛富可敌国,名扬天下,还不是在这上面翻了船,自他之后,浙商一蹶不振!” “胡光镛?” “红顶商人胡雪岩!” 章六十 在王祥安为张堂文召集的饭局上,心猿意马的张堂文强撑着笑脸与南阳城里的粮行巨贾们交杯换盏,折腾了一晚上只能说勉强混了个脸熟。 就连先前与王祥安订下的套路都完全没有施展。 酒终人散之后,王祥安站在张堂文的身侧,望着渐渐走远的粮商,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始终不在状态啊?” “唔?啊!不恭的很!”张堂文一脸歉意地朝着王祥安拱了拱手,“实在是家中突发了棘手的事,一时间扰得我真是心神不宁的!” 王祥安眯着眼睛看了看张堂文,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张老板,以我与你的交情,你大可直说无妨的。既然张老板此番来是另有所寻,那王某就先告辞了,若有需要,派人知会一声便可。” 张堂文微微一愣,连忙躬身施礼,“实在是不恭的很...” “唉...”王祥安伸手摆了摆,“你我相交十余年,你的脾性我是知道的,既然约下日子,你是定然不会失约的!但能让你魂不守舍的事,定然是碰到了绕不过去的槛了!至于你想见谁,王某不知道,但有需要,你言一声便可!” 张堂文讪笑着恭送王祥安离开,也不知是酒水在腹中做起了怪,还是这天真的越发暖意,居然浑身燥热起来。 正如王祥安所说,张堂文此番来南阳,一是不辜负相约的日期,二来,真的是想寻人解解惑。 但他一直在犹豫,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找呢? 论眼界,论品行,论才学,混迹商界的张堂文都寻不出一个人可以超越他的,但每一次见到他,张堂文都是心中隐隐的会萌发出一丝不安。 张堂文昂头看了看头顶上这片月朗星稀的天空,不由想起了张家老爷子先前曾在这样一个夜晚,与他在西花园的一番长谈。 张堂文、张堂昌两兄弟,堂是辈分,文、昌二字却是张家老爷子给点的。 虽说张家先祖就曾明训过,张家子孙不可入公门,但是却并不拦着子孙向学。而张家后世,也是秉承了家训,向学却不入公门。 到了乾隆年间,提携整个张家抬旗的的乃是一个旁支近亲,还是在西北立的军功,但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因为开罪上级,出兵时被派往了死地。 自此之后,张家人愈发不向仕途而去,连向学的风气都要渐渐地忘却了。到了张家老爷子这代,老爷子在商路上吃了几次读书人下的绊子,加之有感世道变化太快,这才立誓要让张家后世子孙读书开悟放开眼界,免得吃这些暗亏。 文、昌,便是张家老爷子对两个儿子的希冀。 但是,老爷子临终前,在榻前紧紧握住张堂文的手再三叮嘱,“我张家子孙福荫延绵,但后世子侄还是尽量离公门、离官宦远一些,读书,够自己眼界开阔便好,但是书读多了,心就野了,就收不住了。张家阴宅旺子孙兴财运,但是,财大伤身,凡事还是要多考虑考虑!” 张堂文每每想起老爷子的话,都是一阵心悸。他并不是担心张春福读书多了心野,而是一看到那个人,他都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正是张家祖辈们担心的东西。 一种充满了颠覆、不安于现状而且亢奋激昂的情绪。 张堂文无数次的扪心自问,他担心的,倒底是张春福,还是,他自己呢? 心往之,却不能,张堂文觉得自己的内心矛盾极了。 想去促膝长谈,却又怕泥足深陷,想要循规解惑,却担心无法自拔。 张堂文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夜深了,太晚了,过了今日再说吧。 张堂文回身走向自己的马车,转头之际,远处市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很快那个身影似乎也发现了他。 真真是巧了。 “张老板!” “杨先生!” “这么巧啊?” “巧...不,在下...是专程来找杨先生的!” 杨鹤汀笑了笑,将手中的两沓宣纸整理好,回头张望了一下,“既是如此,想必张老板一定有什么要紧事,那...我们就去书院街口吧,寻个茶肆。” “唔!”张堂文应了一声,便请杨鹤汀上了马车。 杨鹤汀上马车时,暗暗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张堂文心头一惊,顺着他的眼神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在看向这边。 张堂文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上车后拍了拍车头的肩,“去书院街,要快,走人多的地方!” 张堂文的马车疾驶在道上,很快,后面紧追的两人已经被甩开了距离,转过两条街,到了书院街口,张堂文与杨鹤汀下了车,张堂文又冲着车马说道:“向前,缓缓地走,回会馆等我,无论谁问起,只说老爷和朋友夜游去了!” 车头应了一声,便驾车远去了。 张堂文与杨鹤汀四下回望了一眼,uu看书.uukan.om 便去了街口的一家两层木阁楼的茶肆。 杨鹤汀寻了处靠窗的座位,半掩上窗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先生这是...” “堂文兄见谅,鹤汀已经被人盯了两天,本来不妨事的,今日碰见堂文兄在,怕让他们又疑到你身上,便索性甩开算了!” “何事至于如此?” “谢老道的人吧?也许是文策的人,应该是疑心我与先前的火器贩子有关系。” 张堂文皱了皱眉,犹豫了再三,才缓缓问道:“当真没有关系么?” 杨鹤汀也是愣了一下神,轻笑道:“堂文兄与我相交时候不长,却是推心置腹深谈过的,当知鹤汀虽是有想法有抱负的人,却并非为非作歹之徒!成功之路蜿蜒艰难,行路之法也各有不同。我等同僚虽然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而努力,但,文武相济方为正法!” “这么说...” “杨某,就是个动嘴皮子的!” 张堂文心中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丝安稳的感觉,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看向杨鹤汀手中的两沓宣纸,却似乎是有墨迹一般。 杨鹤汀笑了笑,一边回道:“偶尔一些习作,想着寻个地方装裱一下的!”一边将那两沓宣纸倒扣在桌上,起身为张堂文倒了一盏茶。 习作?既是习作,何必倒扣。 装裱?那这两沓纸,未免太多了。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一下嘴。 窗外楼下,那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左顾右盼地奔走而来,四下张望了片刻,渐渐消失在东边的小巷里。 章六十一 张堂文默默地品了一口茶,杨鹤汀若无其事地起身合上了窗户,又静静地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确认无人后,这才如释重负地落了座。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质疑的眼神,无奈地讪笑道:“堂文兄莫怪,有些事,堂文兄还是不过问的好!” 张堂文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笑着回应道:“不妨事,在下此番来是有事请教杨先生的,其他的,无暇过问。”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许久没有说话。 张堂文哑然失笑,抿了抿嘴说道:“杨先生是在想,我是一介行商,会有什么事找你请教呢?对么?” 杨鹤汀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杨先生在心中,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定义标签已经超越了杨先生自身的才学与见识,而这个标签,与我今时今日的行商身份,并无瓜葛!”张堂文低头将茶一饮而尽,起身为杨鹤汀添上水,“其实,杨先生的才学、见地,是思源最看重的!至于抱负、志向,思源,心往久矣,但,有碍于年岁、境遇,除了敬仰,别无他想!” 杨鹤汀放声大笑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水也是一饮而尽,“张老板的话语,每每都直指杨某的心境痛处,人道,茶与知己饮,话不同谋论,张老板虽是商贾身份,却实非凡人。鹤汀以茶代酒,敬堂文兄一杯!” 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杨先生,在下这次来南阳,名义上是赴宴,实则是碰上一件棘手的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想请先生为我解惑!” “堂文兄见外,杨某才识岂敢在你面前以先生自居,既是烦心事,说来你我一同参详讨论一下!” 张堂文缓缓将这次屯棉的事一一道来,连同此次廖启德的所作所为都讲给杨鹤汀。 杨鹤汀的眉头渐渐皱起,清瘦的脸庞愈发冷峻起来,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待张堂文讲完他对廖启德此举的猜测,杨鹤汀才停下脚步,深邃的眸子盯着张堂文的双眼,轻声说道:“这个廖启德,看来只不过是个幌子,他的背后,应该还有更大的图谋!” “杨先生也这么认为么?” “堂文兄行走商道,又久居赊旗这个水路码头,当知棉花实乃天下间除了盐铁之外,关乎民生,关乎社稷之最紧要的行货之一。”杨鹤汀默默地看了一眼屋外,又似乎听了听动静,这才继续缓缓说道:“自西洋各国强迫清廷开关通贸以来,各类洋货纷纷涌入内地,大如车船机械,小如针头线脑,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诚然,洋人技术远超我国,论质论量,我国产之物都难以匹敌。” “但思源自汉口港观察,粮米花豆这类大宗贸易,还是以出售为主的!”张堂文捋了捋唇上的胡子,顺手揉了揉鼻梁,“毕竟这些物件我大清也有出产,而且价低量大,远来贸易殊为不易,价格上也要亏去许多!” “正因如此,此番廖启德的动作就更为诡异了!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居心叵测了!”杨鹤汀微微地点了点头,“试想看看,依着令弟的说法,今年国内多处阴雨棉花减产,江北三省两道的棉花又被他订完了,那么今年的收购价格上浮当是必然的!这个时候洋人却以低价棉入市,难道是为替清廷平稳市价?” “这...断然不会!” “所以,洋人的目的必然是为了渔利!印度虽为英吉利之藩属,棉花出关价格可能会比我大清更低,但毕竟横跨大洋而来,人拉船运断然没有可以冲击国产之说!” “杨先生的意思与我一致,我也料想他是在逼我们被迫出让手中的收棉合同!” 杨鹤汀仰头寻思了片刻,“大不列颠...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太古...” 张堂文静静地坐在位上,轻声给说道:“太古公司以售油为主,糖盐洋货数目繁多,布匹染料质量也甚是不错,往年间还从南阳进过生丝,听说江南厂的棉纱年年也收下不少的!”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似乎在细细品味方才的话。 “堂文兄!” “唔?” “以你行商多年的头脑,若你是廖启德背后的人,做了眼下这许多的铺垫,如何做法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我?”张堂文低头寻思了一下,“低价拉走江南各大纱厂的供货单,拿下国内收棉订单,反手哄抬棉价,撕毁供货协议坐地起价,狠杀一笔!” “以清廷如今的手腕,便是洋人真如此,怕是也难以约束!如此一来,利润几何?” “棉花当年也是朝廷统管的行货,价高价低并不就市的,但如今纷乱,朝廷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此算下来的话,利润,当有...翻三五番有余!” “三五番?” “唔!” “不对...” “唔?” 杨鹤汀轻轻地摇了摇头,“太古公司是英国举足轻重的商号,动辄承揽数国商贸,不夸张点说,英国自崛起之日便是依托这无数家如太古一般的大商,以国家之力护航航旅,用重利驱使坚船利炮纵横天下的!区区三五番,犯不着让廖启德在前台作妖!” “那杨先生以为...” “洋人行商之手段,uu看书 .ukanshu无所不用其极!自清廷建立伊始,便寻求通商贸易,数求无果之后,才用鸦片打开了国门,挑起了一桩又一桩血案,再借此行侵吞之实!” 杨鹤汀看了看默然无语的张堂文,“我中华儿女为何在近百年率受欺辱?无进取奋进之意,优柔寡断徘徊不前,无人行果决之断,行坚毅之狠,每每以君子之心揣度蛮夷之性,往往到头来面对山崩海啸而猝不及防!此乃我中华数十年生灵涂炭之症结也!昔日在政法学堂,我与同窗同志多次推演西洋列强之变革,以英国为例,凡遇外国,手握坚船利炮,不通商便打!通商便由英国各大商号渗透工农商兵各界,直至垄断该国生存命脉!成为供养整个大不列颠帝国的饲喂者,名义上是藩属,实为殖民地!与亡国何异?” 张堂文听得心惊胆战,不由皱紧了眉头,“依杨先生所言,思源这等只是行商手段,那廖启德背后行得竟是更要恶毒些,还是亡我中华之举?” 杨鹤汀背着手,低头看了看张堂文,似乎想从张堂文的身上发觉些什么。 “堂文兄,你方才说,太古公司以何为利?” “油?灯油,机油...” “不是!” “糖?盐?百货?” “不是,还有!” “染布的染料?布匹?” 咣当一声,杨鹤汀的手重重地敲在了茶桌上,惊得张堂文心中一震。 “我知道了!”杨鹤汀咬牙切齿缓缓说道:“他们下的好大一盘棋!” 章六十二 张堂文惊魂未定地看着杨鹤汀,“杨先生稍安勿躁,慢慢说来!” “堂文兄!”杨鹤汀咬紧了牙关,看向张堂文,“我以太古公司角度推演,你且来算算获利几何!” 张堂文慌忙正坐以待,杨鹤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我以华人买办为棋子布局,深入内陆,寻棉花源头!我大清产棉之地,西北、关东战乱频频,不计!西南、东南阴雨绵绵,不易种植,不计!唯有中原了,直隶、山东、河南、山陕、两淮。先前说过,今年年收欠丰,而你们手中保有三省两道的收棉合同,也就是说你们定然握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货源!” 张堂文微微颔首,这个量,只会多不会少,因为山陕棉区分散不易收揽,安徽今年连连阴雨,不绝收就是好的!唯有直隶、山东、河南有大片棉区,且未受大灾! 量大也就意味着收花所需的钱更多了,也不知道张堂昌与棉田主签合同时,有无约定定量多少。 若是没有定量,那可真是要一口吃个胖子了。 杨鹤汀却没有心情揣测张堂文现在心中所想,他继续着自己的推演,“假定,我手上不只一个廖启德,而是三个、四个,我要一次掌控今年全国的棉花!” 张堂文的眼皮猛然一跳,抬眼看向杨鹤汀。 “我以低价棉封锁供货渠道,江南纱厂若无远见,定然与我欠下长期供货合同!致使你等手上的收花合同变成烫手的山芋,我再曲意逢迎以正价或略高的价格收购,成功控制大清今年的棉花,也就是说,我拿到了议价权、定价权!同时也拿道了唯一的货源!” 张堂文的眼皮剧烈的挑动起来,他似乎有点明白杨鹤汀到底想说什么了。 “然后,我撕毁低价供棉协议!”杨鹤汀缓缓地转脸看向张堂文,“江南各大纱厂进货无门,以高价向我求购,我以高价售出,获利颇丰!然后...” 杨鹤汀暗暗提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江南厂吃进高价原棉,今年棉纱价格必然水涨船高,随之而来,布匹、棉服也定然坐地起价。而这时...” 杨鹤汀看向张堂文,脸色渐渐严峻起来,“我手中棉纱、布匹以平价出售,冲击成品市场!江南各大纱厂必然遭到重创,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崩溃倒闭!江南厂,本就是官办,由洋务派大臣一力支持,此番大败,朝廷破财无算,洋务派再无权柄,我...独占棉花成品市场,若接下再遇灾年,或许,我就可以把持原棉、棉纱、布匹三大行业!一手掐住大清民生的半边喉咙!” 杨鹤汀一脸凝重地看向张堂文,“张老板!” “唔?” “如我所言,敢问,获利几何?” “获利...无算!” 杨鹤汀失神地瘫坐到座位上,直愣愣地看向张堂文,许久,才轻声说道:“堂文兄...” “嗯?” “太凶险了!” “是!” 杨鹤汀与张堂文默默地坐在茶座的两边,相视无言。 窗外,渐渐传来了一阵打更声,也不知惊到了谁家的狗,引起了一连串刺耳的吠叫。 许久之后,杨鹤汀缓缓抬起头,望向张堂文,“堂文兄...” 张堂文从沉思中醒来,看向杨鹤汀,“杨先生...我知道,这收棉合同...卖不得!” 杨鹤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火光,他缓缓地起身抱拳,郑重地朝着张堂文躬下了身子,“堂文兄此举,杨鹤汀,感激涕零!” 张堂文连忙起身还礼,“杨先生过誉了。” “堂文兄!”杨鹤汀缓缓抬起头,一脸激昂地看着张堂文,“九州飘摇,外敌环伺,救国之路坎坷难料,吾等虽舍命进取,启民智,奋发图强。但是,国之根本,却在实业!李中堂虽是狗尾续貂,替蛮夷续命,然则其所兴洋务,实是利国利民之举。江南各厂筹备经年,所投无算,用工数十万,所产棉纱供应全国,实是护民生丰国库的重器!若是一朝倾倒,以当今朝廷之力,定然无以为援!则,前功尽弃啊!” “思源明白!”张堂文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合同才更不能转手他人!” 杨鹤汀再次深躬了一下,“但,以廖启德此举看来,恐怕堂文兄,难免要受损了!” “眼看便要到收花期了,廖启德步步紧逼,手上生棉只能转运囤积了。这一屯一运,便是损耗和成本的增加啊!”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茶盏便一饮而尽。 茶,早已凉了,喝下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内心中的阴凉激得张堂文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杨鹤汀默默地将水壶放到一旁的碳炉上,“以堂文兄手上的数量,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唔?是!如此算下来,仅收棉所需的钱财,便要耗光我半辈子的积蓄!” 已是入夏了,张堂文却忽然觉得手脚冰凉,不自觉地将双手靠向碳炉。 来见杨鹤汀,张堂文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uu看书.uuanshu.cm 他深知廖启德的目标绝对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但,始终没有想到,会是如此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谋划。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心中也是一阵叹息。这么大的一桩生意,若是不去考虑什么家国大义,别说亏了,略有盈余都是可以的。 但张堂文不会的,他,应该不会的。 “堂文兄,以廖启德...不,以太古公司这般筹划,在你手中的收棉合同未交之前,江南厂的低价棉便不会断供,但依我看,洋人的根性还是商人,低价棉这等赔钱生意,未必会坚持多久!” 张堂文苦笑着抬起头,看了杨鹤汀一眼,“杨先生就不必宽慰我了,你我都知道,以我这等小商贾与太古洋行抗衡,岂不是以卵击石?” 杨鹤汀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那堂文兄作何打算?” “我是西商!”张堂文笑了笑,揉了揉有些酸楚的膝盖,“西商讲究同船同渡,以张某人些许薄面,去会馆化缘,兴许还有些办法。” “堂文兄,此非借贷,而是飞蛾扑火,你是在请别人与你一道舍财!” “是啊!都是行商,精明都算到骨子里了!”张堂文无奈地惨笑了一下,看向杨鹤汀,“但是,总归要试试的,不过杨先生请放心,思源以祖宗之名起誓,无论如何,这合同,落不到廖启德和洋人手上!” “堂文兄!” “杨先生!” 屋顶上挂的煤油灯似乎有些燃尽了,灯光忽暗忽明,映照的两人的身影都有些闪烁了。 夜,深了。 章六十三 辞别了杨鹤汀,张堂文在月下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商道、仕途,求财、救民,这本是绝不能交织在一起的行径,如今,真真成了摆在张堂文面前的难题。 囤货居奇的事,张堂文年轻时并没少干过,但他一不屯民生必须品,如粮、盐、糖等,二不碰违禁品,便是当年西商抱团炒矿石、屯猪鬃的时候,张堂文也没动过这心思,一心想要与官吏保持一定距离,哪怕是厘金局,他都不常走动。 怎么老了老,反而掺和上了为国为民的大事。 真的是,岁数不到,看不懂这人间冷暖,悟不透这世道沧桑么? 杨鹤汀那消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小巷,张堂文轻声干笑了一下,转身向落脚的会馆走去。 已是过子时了,空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家大户门前还亮着几盏气死风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晃动,将张堂文的身影拉的忽长忽短。 书院街离会馆并不远,很快,张堂文便能看到会馆那标志性的铁旗杆了。 但奇怪的是,本该黑漆漆的堂屋里,却似乎仍亮着几盏煤油灯。 张堂文看了看会馆门前,却是没什么异常。 张堂文皱了皱眉,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会馆门前走过,斜着眼看进去,大门是敞开的,堂屋里的情况却被那照壁挡了个严严实实。 走过了两间门房,张堂文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并无什么异常,这才安定了一下心情,回身径直地走向会馆。 进了门,转过照壁走进堂屋,张堂文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个堂屋里,门子上的小厮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正中间的茶桌边,谢宝胜身着戎装,二品顶戴放在桌上,披着一头花白的辫子,正在捏着几粒花生米下酒。 谢宝胜是背对着大门,但他常在军伍,耳朵甚是灵光,听得脚步声霎时停在了门口,便知等的人该是回来了。 “既然让老道猜中了,那便过来坐吧!” 谢宝胜的嗓音有些沙哑,却是中气十足,让张堂文顿时回忆起了当日在县衙门口,谢宝胜那杀伐果断的冷峻一面。 张堂文定了定神,缓缓走向中间的那张桌,一旁的小厮不明就里,却是早已被这阵仗吓呆了,裤子上阴湿了一片都浑然不知。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坐在了谢宝胜的对面。 昏暗的煤油灯下,谢宝胜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就像伺机待发的雄鹰瞄上了魂不守舍的野兔。 “我的人,跟丢了!” 谢宝胜捏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将一旁的空酒杯推向张堂文,示意张堂文自己满上,“听说是上了一个商人的马车!这南阳城虽大,行商遍地坐贾横行,却都没这个胆子,因为...”谢宝胜冷笑了一下,“他们不敢被老道盯上!” 张堂文的心底,惶恐得愈发激烈了。 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况,越是慌张,反倒会让谢宝胜更加笃定他心中的猜测。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大大方方地从桌上拎起酒壶,却是一个不常见的锡方壶,他默默地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淡!” “嗯?” 谢宝胜显然有些意外。 “小人说这酒,太淡!”张堂文轻轻地放下酒杯,指着那酒壶说道:“这不是南阳会馆的酒,全国各地的山陕会馆但凡有条件,都用的山西杏花酿,味重入口辛辣,入喉之后还有股子碱味!因为山西水不好,盐碱地太多!” 谢宝胜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讶,面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严峻了,“看样子,张老板倒是对酒有些见地,你且猜猜,这是什么酒?” 张堂文偷瞄了下谢宝胜的反应,反倒镇定的多了,他又倒了一杯,先嗅了嗅,又一小口品了品,然后一口喝下。 “喝起来,清新淡雅,入口绵柔,这定然不是北方来的酒,西南?不对,酒曲还是淡了,大口喝下反冲之力不足,喉间还有股清甜,该是东南来的!”张堂文又吞咽了一下,“后劲温润不干涩,却又不是花雕之类的黄酒,口感近似...”张堂文挑了挑眉头,看向谢宝胜,“倒是跟我赊旗镇的一种酒相似!” “哦?什么酒?” “白薯干作曲,老窖为引,年头不足的散酒!”张堂文皱了皱眉,“此酒,不足月份,口感平而不冲,乃是不上柜的次品,码头苦力们常用来解馋的!而且...” “说下去!” “这酒...似乎还被冲淡了些!” 谢宝胜噗嗤一笑,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了喷出的酒水,“想不到,你倒是个行家!” 张堂文愈发皱紧了眉头,年少时厮混在码头,倒也是尝过此类酒水的,这酒不上柜不登台面,专是那些酒肆酿来祭祀或打发干苦力的,但这谢宝胜是堂堂二品大员,怎得会喝上这般劣酒! 谢宝胜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他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又给张堂文续上。 “老道戎马一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不了尔等商贾,可以享用玉液琼浆!打起仗来,军粮都不够崽子们吃!拿什么来酿酒!当年打西疆时候,uu看书 ww.uukanshu.o 被围在山城里,没吃没喝挖旧窑,挖出来的全是没一点水气的白薯干!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吃到嘴里都掉渣渣,但那是戈壁滩啊!这东西,救了多少崽子命!后来,救兵来了,红毛退了,我起了整个旧窑,整整十五车的白薯干!这都是不知哪个年月,过路马帮留下的应急粮!反倒是,救了老道的命!”谢宝胜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回忆着往日,他的双眼竟然有些婆娑了,“后来,老道就让人想法子把它酿成了酒,喝了多少年了,一来怕喝完喽,二来怕醉,耽误正事,索性加水勾兑了,连酒带壶走到哪带到哪!今儿个,倒是碰上个能说道的了!” 张堂文小心翼翼地陪着,又同谢宝胜饮了几杯。 饮到第五杯,谢宝胜的手挡下了张堂文举起的酒壶,“你没到,老道先饮了四杯,九为尊,也是终数,到头了!说正事!” 谢宝胜敛了神色,静静地看着张堂文,“那杨鹤汀虽未让老道拿到实据,但他身涉乱党扰乱视听,老道心里是有数的!朝廷让老道镇守一方,发了俸禄,给了名声,老道就得殚精竭虑报效,无论是谁,胆敢为非作歹祸乱朝纲!休怪老道无情!” 张堂文低头不言,想要躲避谢宝胜咄咄逼人的眼神,却是避无可避。 “老道且问你,来南阳城所谓何事!与杨鹤汀商议了什么?” 张堂文的额头一侧也不知哪根筋开始嚯嚯的抽动,谢宝胜缓缓地将腰间系着的配枪放上桌面,低声呵斥道:“但有一句作假,方才的酒,就当老道提前给你过头七了!” 章六十四 张堂文的两手掌心渐渐地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讪笑着看向谢宝胜,轻声回答道:“大人,小人方才确实见过杨先生!” 谢宝胜冷笑着向后靠了靠,但右手,始终放在桌面上,靠近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配枪。 “说下去!” “小人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家中生意上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事,牵扯到洋人、洋行,还牵连到江南各大纱厂,小人愚钝,又久居内陆,一时竟是没了头绪。这才想到连夜来南阳寻杨先生指点!” “生意?你行走商路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杨家虽也是商贾之家,却早已败落了!杨鹤汀更是个书呆子,你问他?” 张堂文吞了口唾沫,嗓子里已是干涩的冒起火来了,“大人,如今时局动荡,商路更是风云莫测,很多事,都已不是小人认知的那般境况了!大人若不信,且听小人从头说起!” 张堂文将屯棉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谢宝胜,又将杨鹤汀对廖启德极其身后的太古公司的判断复述了一遍。 初时,谢宝胜还是一脸不以为然,渐渐地也不由锁住了眉头。 “大人,小人此来,就为此事!若有半句戏言,大人尽可抓我回去问斩!” 谢宝胜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仍旧死死地盯住张堂文。 时间就像凝固住了一样。 张堂文此时的心境,却远没有刚进来时那般慌乱了。因为这话,倒真真没有一丝的欺瞒。 “果然如此?” “是!” “再无隐瞒?” “是!” 谢宝胜默默地瞪着张堂文,过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将那配枪装回腰间,低声喝道:“出来!” 张堂文正诧异间,从堂屋门外的暗地里转出一个身影,细细辨去,却是书院街口那家茶肆的门子。 张堂文心中顿时一沉,谢宝胜冷冷地看着那门子,“此人所言,有无缺失?” 那门子俯身跪下,低头回道:“回大人,杨姓贼人虽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但此二人并未就此深谈,二人所谈与此人所述基本吻合!” 张堂文的脑中就像响起了一声惊堂木的敲击。 这茶肆的门子,居然是个暗桩! 张堂文大吃一惊,猛然站起来,身子却是微微一晃,他赶紧用手按住桌面,生怕让谢宝胜看出什么。 谢宝胜抿了抿嘴,朝着门外撇了撇嘴,那门子便起身退下了。 谢宝胜回头看向张堂文,冷笑着搓了搓手,“大逆不道之言...” “大...人...” 谢宝胜抬了抬手,“不必说什么了,老道不稀得听,也猜得到他说了什么!” 谢宝胜缓缓地坐回原位,点头示意张堂文也坐下。 “这些个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有擎天撼地的能耐,整日里妄谈国事,遑论民主,要学康有为行变法之策!也不看看康有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谢宝胜提到康有为的名字,颇为不屑地说道:“若不是康有为篡改光绪爷的密诏,强推变法之策,老佛爷会动那么大肝火么?光绪爷至于被圈禁么?至于现在...”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张堂文一眼,“朝廷本就风雨飘摇,妄动,易伤国本!指望摇旗呐喊,聚众鼓噪,就想行不轨之图?痴人说梦罢了!” 张堂文默默地听着谢宝胜的絮叨,隐隐地感觉到,谢宝胜的心境,确实老了,也乏了。 他的话,与他杀伐果断的作风,已经有些偏颇了。 谢宝胜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朝廷蓄养士子,是为了革新,这群白眼崽子,想的却是革命!也不知道到底是受了谁的鼓动,居然敢舞刀弄枪起来了!外敌环伺,坚船利炮就停在塘沽口虎视眈眈,内里还骚乱不停,实是逼朝廷于内外交困的两难境地!若是给老道放下权柄,何至于...” 谢宝胜一仰头,一口喝下,张堂文连忙起身给他续上,这酒一接着喝,张堂文就知道,这头七,算是过不成了。 谢宝胜看着张堂文,“国之根本,在人才,何为人才?官吏、士子、行商、耕农恪守本分为国出力,这就是人才!你做行商,只要童叟无欺,不囤货居奇,为朝廷充盈国库,你便是大清的人才!杨鹤汀受教反哺,启发民智,教书育人为国尽忠,他也是大清的人才!但...杨鹤汀若再敢往前走一步,谢老道不吝刀下再多一个亡魂!你...也一样!” 说罢,谢宝胜起身便向外走去,张堂文连忙拿上酒壶追上去,“大人,酒壶...” 走到门口的谢宝胜头也不回的一抬手,“酒壶送你了!难得碰见个识货的!” 月光尽洒在谢宝胜的戎装上,uu看书 .ukanshu.co 棉甲如同笼罩了一层银色的雾气,谢宝胜将手中的顶戴扔给暗处的手下,朗声说道:“老道是个**子,只知杀人放火的买卖,不懂什么行商之法!但是...” “姓杨的也许说的对!有些玩意,不能给洋人!” 张堂文浑身一颤,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宝胜带着不知从哪冒出的一队手下,转出照壁离了会馆。 张堂文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条凳上,手中的那盏锡方壶,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脚步声渐渐消散在漆黑的夜空中,一旁靠墙而立的会馆小厮无声地滑倒在地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张堂文望着门外,按捺了许久的内心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原来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南阳城中,居然也是暗流涌动。 张堂文回想起与杨鹤汀走进那间茶肆时,压根就没留意过这个守在大门口的门子。 何况,从进屋开始,杨鹤汀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怎么就没防备到这隔墙有耳了。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禁有些后怕。 若非这次真的是张堂文有事讨教,若非当时杨鹤汀不知何故没有谈及时政,今日这一出,谢老道,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的了事吧! 张堂文想起杨鹤汀手中的那沓宣纸,那力透纸背的墨迹,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越是不得知,越是疑心重。 会不会牵连到福儿呢? 漫无头绪的猜疑,让张堂文在这深夜中丢失了困倦。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直忧心到天亮。 章六十五 回赊旗的马车上,张堂文终于熬不住昏睡了过去。 待车头到了张家大院门口,挑帘去叫的时候,张堂文正蜷缩在车厢一角,酣睡得全无知觉。 车头正不知该如何时,院里的张柳氏正好瞧见了,三两步上前来看,连忙止住了车头的举动。 张柳氏示意车头先退下,又从门子上喊来俩人轻手轻脚地把马就近栓了,取了几块半截方砖垫在两个车轱辘前后,让车平稳的纹丝不动。 一切安排好,张柳氏也不敢上车陪着,便让丫鬟取了长藤椅,就近坐在老树下,静静地等着张堂文醒来。 已是入了夏,枝头的蝉鸣随着日头高升,愈发的响亮。 张柳氏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四下张望着,唤过几个下人便要扶梯上树去赶那些鸣叫之物。 正折腾着,张堂昌从斜对面自己院里出来,瞧了个正着,便扯着嗓子问道:“嫂嫂这是做什么?若要取蝉蜕,怕不是要等晚些时候吧?这正当午的,别晒坏了嫂嫂!” 张柳氏连忙挥舞着手中的方巾,示意张堂昌小些声。 张堂昌却是会错了意,还道是张柳氏唤他过去,连忙小踮脚地跑上前去,小声说道:“嫂嫂有事唤我?” 张柳氏不得不低声解释道:“你哥哥车里睡着,我怕吵着他...不妨事!” 张堂昌一愣,看向车厢里,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无名酸,声音也不自觉地又抬高了些,“我道是嫂嫂有事唤我,原来是怕打搅了大哥的清静!” 这一嗓子,倒是把张堂文从梦魇中给拔了出来。 张堂文舔了舔了干涩的嘴唇,吃力地支起身子,刚睡醒眼神都有些不好使了,努力分辨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已经到家了。 “到家了?” “到家了!” 张柳氏扶着张堂文下了马车,张堂昌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张堂文自嘲地笑了笑,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口干了,让他们取些水来!” 张柳氏伸手拉住转身就要回院的丫鬟,笑了笑说道:“灶上有我煮的酸梅汁,我去取来给你添几块冰!” 张堂文看了看张柳氏冲着张堂昌那边使的眼色,会意地讪笑着应一声。 “老啦,身子骨也不行了,坐马车都乏的很!” “说的比我年长多少似的!我看你是马车坐习惯了,惰的了!”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话来,不耐烦地将辫子甩到一边。 “廖启德...” “没走呢!” “说什么了?” “还不就那回事!” “要合同?” “嗯!” “多钱?” “平价!” 张堂文抿了抿嘴,轻声笑道:“还不到火候!” “嗯?”张堂昌斜着眼看了张堂文一下,“什么火候?”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一步三摇小踮脚地从院里端着一盏汤碗出来,眉眼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的最终目的,非拿到你手上的合同不可!他是面上不急,那是因为你没跟他撂狠话!” 张堂昌顺着张堂文的眼神看去,也不知是渴了还是怎的,不自觉地吞咽了起来,“狠话?怎么个狠法?这假洋鬼子到底想干嘛?” 张堂文并不急着回答,两手接过张柳氏递过来的汤碗,紫艳艳的汤汁里飘着几片桂花,手上传来的丝丝凉意,瞬间让张堂文感觉抚平了心中的燥意。 趁着张堂文牛饮的空隙,张柳氏轻笑着说道:“叔叔莫急,你那份一会儿就端出来!” “嫂嫂费心了!”张堂昌讪笑着拱了拱手,张柳氏浅浅地点了点头,等张堂文一气喝完,接过汤碗便返身回了院子。 “晚点,告诉廖启德,福建饭庄见见,看看这个小人到底是不是真如我所料!” “如你所料?”张堂昌一脸诧异地看向张堂文,“你以为是个什么章程?你这次去南阳不是赴宴去了么?你见着知道底细的人了?我认识?” 张堂文见张柳氏身边的丫鬟端着另一盏汤碗走过来了,便用力地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先把汤喝了,清凉解暑,去去心火,随我到书房说!” 张堂昌接过酸梅汁,边吸溜着边随着张堂文进了院。 到了书房,张堂文将南阳一行的情况讲与张堂昌,张堂昌缓缓站起身子,不耐烦地在屋内踱着步。 “依着杨先生和你的猜测,这廖启德的棋,下得够大的!” 张堂文点了点头,唇齿间还有桂花的留香,让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吸吮了几下,“无论他的棋有多大,你手上的收棉合同,才是关键!” 张堂昌皱着眉头,u看书 .uukanhu.om 默默地看向张堂文,“这么说...我手上这几张纸,该是千金难求的了...” “堂昌!”张堂文最怕的,便是张堂昌现在这般反应,连忙说道:“这不是儿戏,若真如杨先生所猜测的,廖启德一旦拿到了你这收棉合同,很有可能直接导致太古公司挤垮江南各大纱厂,也就等于是让洋人掐住了咱半边喉咙!” “可是...哥!”张堂昌呆望着书房地上的青石板,“我们筹谋了小半年,花光了所有积蓄不就是为了狠捞一笔么?说白了,便是由我卖花到江南厂,价格也要比往年高多了!” “那不一样!”张堂文摇了摇头,“洋人的手段你没领教过,若是随行就市,原料价格涨跌这都是实属正常,但洋人若是蓄意抬高进价,便是不卖一丝原棉给江南厂,他们手中的布匹棉纱也足以占领整个市场!对江南各大纱厂来说,无疑也是致命杀招!” 张堂昌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 张堂文的所说所虑,张堂昌不是听不懂,但眼下在他的内心里,收棉的压力依旧在无形地催促着,若是依张堂文所言,与廖启德、太古公司生扛到底,收花钱从哪来?一运一屯一损耗,花的成本上去了,利润从何而来? 怕不是,还要亏上许多吧? 张堂昌若有所思地望向张堂文,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亲哥哥了,当年那个收放自如,伶俐取巧的行商,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忧国忧民,满口大义的好汉了? 张堂昌不禁陷入了深深地困惑。 章六十六 入夜,福建饭庄。 廖启德得意洋洋地坐在上首,他知道张堂文去了趟南阳,但他去了南阳又能如何呢? 在廖启德此时的心里,张堂昌面临的窘迫,是真真正正的华山一条路,谁来也没办法! 不然,为什么张堂文一回来,便要请自己吃饭呢? 胡东海一脸茫然地偷偷看向张堂昌,却从张堂昌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而且张堂昌始终皱紧了眉低头不语,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到胡东海这边。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等到四热四冷六小碟上齐,张堂文率先举起了酒杯,冲着廖启德笑道:“廖经理辛苦了,在这小地方委屈了多日,实在是不恭的很!先前思源从汉口回乡,还多亏了廖经理不嫌,搭了个顺风,今日思源就满饮此杯,以示感激!” 廖启德干笑着,与张堂文虚虚地碰了杯,小口抿了一点,一股辛辣直窜脑门,正要放杯,却见张堂文已经一饮而尽,还刻意亮了亮了杯底,索性皱着眉头一口喝下。 从喉咙到胃,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酒实在是难以下咽,喝惯了红酒的廖启德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难喝的东西,却能在中华大地上流传这么久。 张堂文落了座,众人各怀心事地随意动了动筷,廖启德试探着问道:“张老板此去南阳,可有什么收获?” “哦?不过是会了会故人,没什么大事!” “那我的提议...” “廖经理!”张堂文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廖启德的话,夹起半边烤鹌鹑,放到廖启德的盘子里,“福建人吃鹌鹑,烤的外焦里嫩,内里塞进七八味香料腌制,外面擦了鸭油桂花蜜起酥,整个中原,你都吃不到这么讲究的鹌鹑!” 廖启德尴尬地谢过,偷瞄着坐在一旁的张堂昌,却见他不紧不慢地双手并用,将另一只鹌鹑撕得七零八落,吃得满口流油。 但廖启德在赊旗镇盘磨,可不是为了吃鹌鹑啊! 他默默地小口小口吃着鹌鹑皮,一面忐忑地等待着话头,但这张堂文却似乎完全忘记了此事一般,从头到尾左顾而言他,就是不提收棉的事。 张堂昌也似乎真就是奔着美味来,两兄弟或夸赞福建饭庄的厨子手艺见长,或一唱一和地劝君更尽一杯酒,眼瞅着饭局过半了,廖启德竟没一个机会发话。 蒙在鼓里的胡东海也是看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聊这个? 但是胡东海看了看毫无焦虑感的张堂文,还是按捺住了满是疑惑的内心。 眼看着,临到尾声了。 廖启德第一次主动端起了酒杯,看向张堂昌,“张老板,时候不早了!” 张堂昌瞥了廖启德一眼,听得廖启德这深意满满的话,品着话外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张堂文笑了笑,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张堂昌的脚。 两人若有若无地对了下眼神,张堂昌缓缓地举起酒杯,轻声回道:“是不早了,那就请满饮此杯,今日便到这儿吧!” 廖启德的眼神中充满了诧异,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张老板,你当真不考虑我的提议么?” 张堂昌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放松地向后靠了靠,“廖经理,你的提议,我觉得不行!” 廖启德默默地放下酒杯,看了一眼张堂文,张堂文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这两兄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二位张老板!若是觉得在下的提议有哪里不妥,大可直说,我们谈...” “哪里都不妥!” 廖启德看着一脸轻蔑的张堂昌,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那...张老板是个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自己种下的因,便是砒霜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了!”张堂昌悻悻地耸了耸肩,“我的货被廖经理放了鸽子,大户又被你那洋大人抢了去,我只能另辟蹊径卖往别处了!” “卖?卖到哪里?” “我大清幅员辽阔,纱厂又不是只有江南那几家,难道,廖经理以为,喂饱了那几家纱厂,便能置我于死地么?” “张老板这是哪里话,这实非廖某所为啊!” “不管是与不是,反正我这批货,只能另寻他处了!” “呃...张老板!”廖启德向前靠了靠,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宗货物讲究渠道通畅,路上花的钱多了,利润可就没了!您这化整为零的拆开了卖,一来繁琐二来未必能赚到钱啊!” “那也好过打包转给你!辛苦大半年一个字都捞不着!” 廖启德皱了皱眉,摆出一副笑脸说道:“这价钱方面,我们还可以再商量!不然,我出这个数!” 张堂昌与张堂文看了廖启德伸出的手指,不由又对视了一眼。 胡东海颇有些喜出望外,若是以这个数转了,非但不亏,凭空还能落下几万两银子呢! 张堂昌也不由的抿了抿嘴唇,uu看书 wwuuknsu 便是没有廖启德这横插一杠,此次屯棉的利润,也不过比这数多个几倍而已。 但还要忙碌几个月,加上损耗,讨价还价,怕不是也多出不了多少。 张堂昌看了看张堂文的脸色,却是并没有一丝的兴奋。 廖启德见两人都默不作声,更是诧异了,他渴望回复的眼神看了张堂昌,又看了看张堂文,却是没有一个人表态。 张堂文的内心此时愈发纠结了。 本性与良知在他的心中纠缠在一起,让他的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廖启德缓缓地站起身,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张老板,这个数,非但已是廖某的诚意了,更是太古公司最大的容忍限度!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张堂昌一只手蹭了蹭自己的人中,偷偷地瞄向张堂文。 张堂文额前的川字纹如刀刻一般,深深地嵌入了眉心正中央。 若非张堂文有言在先,这个价,张堂昌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但潜藏在张堂昌内心中对张堂文的信赖,让他始终没有站起来表态。 即使这屯棉一事,本就是他做东抻头攒的局子。 廖启德顺着张堂昌的眼神,看向张堂文,一脸的期待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张堂文的双手已经已经被自己捏到生疼了。 这个决定,关乎的,已经不是一桩生意了。 张堂文缓缓抬起头,看向廖启德,淡淡地说道: “不卖!” 章六十七 廖启德临走时的那一脸气急败坏,让张堂昌至今记忆犹新。 福建饭庄早已过了打烊的时间。 丁楚一却是一看这屋里冰冷的气氛,自觉得连灯都没让熄,一面让人多烧了几壶水送过来,一面吩咐着人加班在外候着。 胡东海又惊又怒地看着张堂昌,显然已经急红眼了。 “我说二位,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得了什么信儿,还是说你们另有打算,我胡东海不过就是个票号的小掌柜,比不了二位爷家大业大,我入这个局子说直白点就是为了赚银子!这廖启德再不是东西,设套也好,做局也罢,但给的价至少让咱哥几个不至于血本无归,还略有盈余!这利润老胡粗算下来也不少钱了!你们看不上,可也别一口给人气走啊!这一拍两散下去,屯棉的钱怎么弄?万一真就这么扛下去,不用等到年尾盘结,老胡就得自挂东南枝去了!二位爷,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此时他也是心烦的很,听不得还有人鼓噪,没好气摆了摆手,“你少说两句吧!烦!” “你...”胡东海急得满脑门都是油光发亮,连连跺脚,大声地嚷道:“烦?我比你们更烦!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脸上都不要!非要死撑着撒钱是吧?” “胡老板!”张堂文轻轻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胡东海气鼓鼓地落了座,喝了一口凉茶忍不住全喷地上了,张堂文看了看他那气鼓鼓的样子,也是无奈地抿了抿嘴,“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今日,是我与堂昌商量好的,试试这个廖启德的底儿,既然坐实了他的目的,依我看来,便只能生扛了!” “什么事非得跟银子过不去?” “胡老板!”张堂昌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厉声呵斥道:“你着什么急!你股大还是我股大?” 张堂文拍了拍张堂昌的手,示意他放轻松点,“老胡,这事儿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赶明天亮了,我请大伙去会馆,我一五一十跟你们说清楚,没提前跟你通个气,你多担待!” 胡东海左思右想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站起身气鼓鼓地走了。 偌大个雅间内,只剩下了张家两兄弟。 张堂文抬起头,看着屋顶上吊着的雕花宫灯,“堂昌,你也觉得我独断了么?” 张堂昌咬了咬牙,轻声说道:“哥,我们就是一介行商!行商是干嘛的?就是赚钱!我知道你性子,不该碰的咱不碰,但这棉花,是正经生意!我觉着,杨先生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的!万一这廖启德,这太古公司没弄成这事儿呢?江南纱厂是朝廷多年的心血,张之洞大人耕耘两湖两广十几年,这江南厂里也绝对少不了干股,他现在是大清朝军机大臣,皇帝老子才几岁,载沣也都只能倚重他,啥事都指着他呢!他总不能不管自己家底儿死活吧?” 张堂文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看向窗外。 福建饭庄的二楼要比寻常人家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空寂的夜幕下,多少人家星星点点的光亮如繁星一般装点着悄无声息的赊旗镇。 远处,乌压压的城墙,渐渐与这夜色融合为一体,在一片漆黑中宛如阴云一般投下了巨大的影子,镇子里,若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长明灯,真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在春秋楼被焚毁之后,几乎就是镇子里的最高建筑了,但是除了殿内的点点烛光,偌大的身影也似乎完全融入夜空。 张堂文想起了当初在杨鹤汀的那间破屋里,杨鹤汀兴致勃勃地畅谈所学,无畏无惧地重申志向,是那般的令人神往。 人,钦佩!志,赞叹!但更让张堂文心神俱往的,是杨鹤汀描绘的未来,自强自主,生生不息的新时代。 杨鹤汀为了这个愿景,以身许国。 我呢?可以做什么? 张堂文缓缓转过身子,按住张堂昌的肩膀,轻声说道:“堂昌,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他的眼神盯住张堂昌的眸子,却没有往日的严肃,只有满是亲切和欣慰的真情,“但是,我们身在哪里?我们脚下踩的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无论是故乡还是远方,只要我们走正途,勤奋!勤俭!我们总能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但是,堂昌,我们的眼光不能仅限于当下啊!” 张堂文将张堂昌拉到窗边,一同看向漆黑的夜空。 “如今的大清,时局动荡,外敌环伺,内乱不止!倘若国家没有了,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是属于我们的么?如廖启德之流,为洋人牵马执鞭,你可愿意?杨先生所为,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无论是大清延绵永续,还是杨先生所说的创立民主自强新篇章,都是我泱泱中华朝代更迭,遍观二十四史,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所趋,任谁也挡不住!蒙古人骑马射箭入中原,满旗破关横扫天下,有谁似当今的洋人,只想着劫掠。他们不会管你泱泱中华万万兆百姓是死是活,他们要的,只有钱财!朝廷不许他们以鸦片荼毒百姓,他们便用坚船利炮开路,割地赔款,苦的还不是天下间最无辜的百姓?你我皆是商贾出身,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张堂文指着东裕街张家老宅的方向,那里是城东最亮堂的地方,“我们住在高门大户里,就真得能充耳不闻穷苦人家的哀嚎么?天下生意没有做完的时候,银子赚多少是个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除了散漫荒唐,心地并不差,不然为什么你家院后门天天围着讨饭的流民?城东我张家无人说半个孬字,uu看书 ww.uuan 不会完全是我张堂文一人行善积德便可全管的!” 张堂文满眼深情地看着张堂昌,抚在张堂昌肩头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我们不卖收棉合同给廖启德,并不是为了什么江南制造局,江南纱厂,更不是为了张之洞大人,为了朝廷,我们,为的是大义!为的,是江南厂数十万劳工!为的,是让洋人知道,我泱泱中华,不是每个行商都会见利忘义,老祖宗不只教会了我们如何钻营,也教会了我们识大体、明大义!” 张堂文说道情深处,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堂昌,屯棉之事是你攒的局子,做哥哥的,本不该横插一杠。但,事出有因,哥哥我也并未对你有任何的保留,还希望你能够在这件事上,理解我,相信我!屯棉一事产生的所有后果,我张堂文一力承担!” 张堂昌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张堂文,他默默地咬住下嘴唇,许久才缓缓吐口说道:“打小我还以为你生就是个冷面佛,整天不苟言笑,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今儿怎么如此聒噪!” 张堂文愣了一下,莞尔一笑。 张堂昌不耐烦地甩了甩脑后的辫子,“张家一向你说了算,祖产都在你手上,账房我也没管过!我说不,有用么?” 张堂昌挤了挤眼睛,回身拿起自己的瓜皮帽扣在脑袋上,便起身离去了。 “你要做英雄,谁也拦不住,但别把别人都当孬种!张家祖产也有我一份,名声岂能让你独占了!” 张堂文望着张堂昌渐渐走远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章六十八 张堂文干的事情,很快便在赊旗镇的西商群体中传扬开了。 张堂文来到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前,屋里已经站的满满当当了。 张堂昌面色铁青,站在胡东海身边,一言不发地看向张堂文,微微颔首示意。 堂上,党苍童身边正围着一群赊旗镇的老人,交头接耳的说着话,一见张堂文来了,便齐齐地停下了动静,看向门口。 张堂文稳了稳神儿,甩了甩袖子,敛了一下神情,昂首阔步地迈入大殿。 张堂文与众人见了礼,齐齐上香后去议事厅落了座。 党苍童的须发愈发的花白了,半月不见,竟似老了数岁,知道的人清楚,他的儿子党松涛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家里娶了三房太太,却依旧是在外边花天酒地,扒寡妇门,结果亏到了身子,至今也没给党家添丁。 可党松涛是党家三代单传啊,生意上的事都没让党苍童急上火过,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了,却连孙子都抱不上。 所以党苍童是越来越愁了。 眼下,虽然还未到公选的时候,但无论是党苍童还是大多数西商,都把会首一位当做党苍童的囊中之物了。 加上依年岁来说,党苍童也是首当其冲的带头人,所以空置了许久的居中位置,终于算是有人坐了。 党苍童见众人都拿眼瞧着自己,心知这事也只得自己先发声了,于是他轻咳了一下,看向张堂文的方向,“张老板,你们兄弟屯棉的事,我们早有耳闻。原来想着,这是同僚们攒个局子,赚些快钱,也没什么好打听的!但这两日听说,似乎这生意上,出了些岔子?” 张堂文苦笑着点了点头,正在琢磨着怎么回应更为合适,一旁的张堂昌却是抖了抖袖子站起了身来,“这局子,是我张堂昌攒的!” 接着,张堂昌把这前后因果,连同廖启德耍的那些个手段和他与张堂文对廖启德、太古公司的猜测,一并详述了出来。 只是刻意隐去了杨鹤汀,这让张堂文心中顿感欣慰。 张堂昌诉说完,还斜眼望了望坐得远些的瓷器行的赵德胜,“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大也大,按我哥哥的话说,什么民族大义,什么这什么那,但要我说就一句话!咱不能见利忘义!洋人扔俩枣就接着了?他要你手里的玩意去撬别家门,合着不是自己家你就从了?钱,咱得挣!气,更得争!” 赵德胜让张堂昌这含沙射影地一通数落,顿时也是坐不住,小声嘀咕道:“争,争,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分量!人江南厂就看不得这些么?人家不照样接了低价货单?你大义,人家还是官办的!人家有说卖你布的时候多给二尺?” 张堂昌却不欲与他争辩,冷哼了一声便坐下了。 堂上议论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了,胡东海品了品张堂昌的话,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但打心眼里说,他也和赵德胜一个想法,亏什么不能亏银子啊! 可是张堂昌这一上来又是大义又是争气的,这会儿站起来说,胡东海又觉得不是时候,只能坐等着看看事态发展了。 党苍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是烦了愁了,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在商言商地说,这压根就不能算是个事,既然是合伙生意,难免有意见不同一的时候,生意好做伙计难处,就这么点破事自己关起门来说道说道不就得了,怎么用得着拿到这儿说。 在座众人的心思,张堂文大多都猜的到,但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办事章程。 一来,摊开说,见证人也多。合伙生意商量着定,虽然张堂昌是大股,却没说过他一人说了算,再说他张堂文本就没掺和这事的,忽然地就冒出来拦下了买卖,便是不声张,难免有人传扬出来,到时候就更撕掳不清楚了。 二来,屯棉这事儿,还真是有点闹大了。张堂昌他们下订的货,若是一股脑全收了,且不说张堂文这边正在弄粮行的事,又是买地又是盖房的,便是把这些花销全停下,要张堂文加上张堂昌一起把这货款全拿出来,虽不至于砸锅卖铁,但也要手紧了。倘若胡东海和那几个股东全撤,再算上退还股本,那张家的钱匣子见底儿了也给不上。 张堂文还指着在这儿吆喝吆喝,不图着有人一起分担,最起码占到道义,不至于让几个股东死皮赖脸的索要股本。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先朝着在座的人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说道:“事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堂昌说的这些,除了我们对廖启德和太古公司的猜测,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胡老板,没遗漏吧?” 胡东海冷不丁被张堂文点了名,也是一愣,一边用方巾擦着脸颊一边应道:“没...没有!就是这么回事!” “张老板!”党苍童接过话音,朗声问道:“事儿,大家伙都听明白了,这就不是个什么难办的事,若是你们几个股东之前有分歧,关起门来一商量便也没事了!”党苍童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胡东海那紧皱的眉头,接着说道:“又不是说谁被强按着头画押了,来寻大家伙主持个公道什么的,今儿这出儿,uu看书.uukanhu 倒是为什么啊?” 张堂文轻轻地笑了笑,朝着党苍童点了点头,“党老板说的是,若是寻常生意事,确实是不值当的。今儿思源斗胆喊大家伙坐一起,把堂昌整的这事儿说明白,一来,是为了把情况都说清,也请大家伙做个见证。我张家接下来就要跟洋行硬扛了,无论生意倒是赔了赚了,还请各位同僚知悉一下,有紧要事了帮衬一下,得了便宜自然摆上几天大戏大家都高兴高兴。二来嘛,也当着老少爷们的面,把话说开了。这次收棉,堂昌攒的局子,摊子抻的大了,我这个做哥哥也不得不帮衬一把,但是这货量着实有点吓人,便是我倾囊而出,怕是也不一定兜得住。更别说将各位退股股东...比如说赵老板,那股金在这批货出清之前,怕是一时半会儿得先欠着了。有在座各位见证,不怕我张家不还,还请赵老板看在同僚情分上,宽限些日子,若是拖得长了,咱按票号利率记利息,如何?” 赵德胜当着众人的面让张家两兄弟轮番点名,顿时有些如坐针毡,但张堂文这话说的八面玲珑,面子给足了的,他也不好翻脸说什么,只得冷哼了一声虚虚地应了一声,“都是一个馆子的同僚,赵某岂会做这般落井下石之事!” 张堂文得了话音,也是一笑,朝着赵德胜又拱了拱手。 但胡东海就犯了愁了,好嘛,一个两个都不计较了,我这个二股东什么话没说,就让你们给圈进来了? 合着投进去那么多钱,赚也听你们的,赔也一路走到黑? 当我三岁小孩么? 章六十九 张堂文正要落座,胡东海一伸手,“慢!” 众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胡东海捧着肚子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朝着众人见了个礼,缓缓说道:“张老板,这屯棉的本金,堂昌拿了大头,但我胡东海也不比他少了许多。话都听明白了,我也晓得你们这是要做大事儿,想充英雄!但,话不能说满喽,这生意毕竟是生意,大家伙有商有量怎么滴也都是应该的吧?” 张堂文心知不妙,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他都没太把胡东海当成什么威胁。 一来,这胡东海与张堂昌平素里就跟穿了一条裤子似的的,同吃同睡,谁人不知道赊旗镇商界里有俩逍遥活宝啊! 二来,自廖启德这事儿一出,胡东海除了一筹莫展秃噜个脸儿,也没说过什么主见啊?便是有过絮叨,后来不也没声了么? 今儿怎么,是要挑头么? 胡东海睁着绿豆小眼看向张堂文,揉了揉圆鼓鼓的肚皮,笑道:“既是有商有量,那我作为屯棉的二股东,我说说我的意见!”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无奈地抬了抬手,自顾自地落了座。 “生意毕竟是生意,什么民族大义,什么洋人乱搞,对我这个俗人来说,都不如那白花花的银子来的实在!”胡东海反正也已经站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摊开了说,“张家哥哥想当英雄,咱弟兄们得帮衬啊!是吧!但哥哥,你好歹也替兄弟们想想!我胡东海说好听点是蔚盛长在赊旗镇的大掌柜,白说了,也就是别人的一条狗,看家护院守着银子!票号掌柜不得介入旁的生意,这是山西票号百年来的老规矩了!只不过老东家体恤,大家伙也都心知肚明,明里暗里咱守好柜上,做点小买卖换酒吃,只要东家不吃亏,没谁跟咱较真。但就这么点小心思,张老板怎么就不考虑周全呢?” 胡东海瞥了张堂文一眼,冷哼了一下,“屯棉,老胡我投空了身家,辗转腾挪拼凑了数交给堂昌,为的,不就是觉得这生意快,有的赚?如今您二位一唱一和逞英雄,咱也不说贪图什么蹭个名气之类,还请您们把老胡我这棺材本,想办法解决一下吧!这话,前头老胡我已经说过了!今儿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儿,老胡不怕再啰嗦一遍!” 说罢,胡东海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了,压得红木椅子吱吱呀呀一阵响。 张堂文扭头看了一眼张堂昌,从他铁青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这头是张堂昌挑的? 还是说,张堂昌没能安抚住这个胡东海? 正在胡思乱想着,张堂昌可就自己站起来,“胡东海,你说的这话,在情在理,这没得说!” 张堂文心头一震,难道真是张堂昌唆使的? 难道自己亲弟弟会在这时候背后捅刀子? 图什么? 张堂昌顿了顿,见胡东海正要起身搭话,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胡东海坐下,“但是!胡胖子!你可想清楚了,什么票号规矩咱不懂。但就冲你上来就说要跑单逃避,我就看不起你这人!” 屋里顿时沸沸扬扬地交头接耳起来,胡东海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党苍童本不愿多掺和的,可这跑单牵扯的可就是西商的声誉了,诚实守信这是西商几百年来秉承的传统,谁坏了规矩都是要千夫所指的。 “堂昌,你说清楚,什么跑单逃避?”党苍童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呯呯作响。 “怎么着?胡胖子,你说还是我说啊?”张堂昌冷笑着看向胡东海,眼神挑衅一般地肆意打量着胡东海扭曲的脸。 “什么胡说八道...我只是说要想法子解决事情!什么跑单逃避,说的什么话!便是说了也是一时情急,胡说八道!”胡东海的脑门上再次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汗珠。 “胡说?”党苍童皱着眉头,花白的胡子气的都翘起在唇边,“情急?火烧眉毛了!这也不能说出口!” 党苍童站起身子,扫视着在座的众人,“我百年西商,至今屹立不倒,靠的什么?靠的就是至诚至信!做生意,有赚就有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有不测风云,塌下来谁都甭想着缩脖子躲过去!买卖在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吃亏咽肚子里头!” 党苍童盯着胡东海,眼神中既有不屑又带着嗔怒,“你们合股做生意,我们本不欲多说什么,卖不卖,退不退股本,退多少,怎么退,我们一概不过问!但要有人敢败坏西商的名声,我党苍童今就把话说头里,这是要连累子孙后代的,真要出了事,别怪我天天登门骂娘!” 胡东海心知这么一来,uu看书 .uuknsu 自己有理也变没理了,不由开始后悔站起来的莽撞了。 但话是自己说过的,今儿个横竖也是站起来,得罪张家两兄弟也是板上钉钉的了,索性一扭脖子蹭的一下站起来,抱着拳朝着在座的众人施了一礼。 “我胡东海十三岁进票号,走西口,跑单帮,二十出头独当一面,票号的规矩烂熟于胸!西商的招牌铭记于心!但我毕竟是个孤家寡人飘摇在外,银子看得重些,这没错吧?票号掌柜不带家眷,不许狎妓,不许养外室,我老胡除了好酒别无嗜好,就图赚钱给我山西老家的俩儿子买个好前程!对!我是说过跑单的话,那不还是你张堂昌梗着脖子要扔钱逼的么?我承认,我就贪财了!行商三十年不贪财我贪什么?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民族大义,你们两兄弟深明大义要做英雄,我胡东海就俗人一个,不稀图成大事青史留名!你们做你们的大事,把我的股金退了,从此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皱着眉头,默默地听胡东海把话讲完,手心里已经又是湿漉漉的了。 今儿这一出,为的就是把能拖的都往后拖拖,集中财力准备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收棉,若是现在胡东海挑了头,要退本金,那收棉那边立时便要空缺出一大块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张堂文正在踌躇着怎么回应,那边党苍童已经起身离座了,他缓缓地走到胡东海面前,脸上看不出阴晴来。 “胡老板,你说的,在理!” 章七十 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党苍童,可党苍童一句说完,却似乎并没打算接着说第二句。 胡东海尴尬地看着党苍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懂党苍童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两下里就这么僵住了。 张堂文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党老板...” “堂文啊!”党苍童打断了张堂文接下来的话,头也不回,仍旧是面对着胡东海,“胡老板说的在理!” “唔...是!” “在商言商,大家伙兑了银子就是图个小利,不然这一年到头奔波劳苦殚精竭虑的,图什么?”党苍童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胡东海,“您说是吧?胡老板!” “啊...是啊...” “不过呢!”党苍童摆了摆手,止住了胡东海,“咱这山陕会馆,是为何而建的呢?” “啊?” 胡东海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党苍童冷笑着转向身后,看着在座的众人。 “诸位,咱这山陕会馆,始建,在我大清乾隆爷的时候,历经战火焚毁一直修修补补,直到光绪十八年,才算正式完工,前后花费白银数十万两!这钱从哪来啊?都是历代过埗西商一钱一两兑出来!图的是什么?往来同乡叙旧歇脚?还是专为供奉祖宗牌位?” 党苍童自幼混迹在山陕会馆之中,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说起这些事来,再没谁能比他更清楚了。 “我告诉你们,这山陕会馆耗费巨资,经年累月建成,为的,就是彰显我百年西商团结一心、共患难同进退的品德!为的,就是让吾等西商同僚便于互通有无、相互帮衬,为的,也是告诫后世子侄,西商!是同坐一条船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党苍童转向胡东海,笑盈盈地轻声说道:“胡老板,你方才说的,都在理。于情于理,这本金,都该给你!” 胡东海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奓着胆子勉强应了一声,党苍童笑盈盈地点了点头,“你盘点盘点,算清楚多少银子,改天我找人送到你府上!” “啊?”胡东海以为听错了话,两眼一瞪。 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坐不住了。 在座的众人也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党苍童回望了一下众人,脸上依旧堆着笑,“我说,你算算你本金多少,我给你送过去!” “党老板,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合适!这不合适!” “别介!合适!”党苍童慢慢敛起了笑,言语也不再那么客气了,“生意就是这样,有人退,就有人进,你不是不愿趟这浑水么?我觉得...挺相宜的!” “党老板!党老板!”胡东海这儿哪还能坐得住啊!他连忙起身离座,闪到一边,正要说话,却又被党苍童打断了。 “胡老板,行商,拼的是头脑,比的是财力,靠的是关系,但最根本的,却是品性啊!胡老板,你说的都是在理的,但事也分大小,孰轻孰重,各自心里都有各自的分辨!就像关系,也分亲疏,比方说你我吧?我就觉得,咱们以后还是淡漠些的好!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脑门一热,连忙上前,正要说话,却被党苍童抬手止住了,“张老板!党某人确实有话跟你讲!但不是现在!按老规矩有一说一,先解决了胡老板的事再说!” 党苍童背着手,看向胡东海,“胡老板,你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好...好...”已是到了这般田地,胡东海清楚即使他再如何狡辩,也是回天无力了,恐怕今后他是在这会馆里待不下去了,索性保了本子再说。 党苍童呵呵一笑,“甚好!甚好!那就请胡老板回府把账算明白了,改日我派人把银票给您送上!” 胡老板踌躇着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却是一副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不由失声惨笑起来,迟疑着走出了屋外。 “诸位!”党苍童站在空场上,抱着拳环视了一圈,“听党某人说两句,党某今日不是要跟张堂文、张堂昌两位老板一样做什么深明大义的英雄,党某这般处置,为的,只是践诺,履行咱们西商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会规!两位张老板一没行坑蒙拐骗缺斤少两的害人买卖,二没欺上瞒下按着谁的头强人所难,碰上难处了,兜得住的宽限些日子,宽裕的,帮衬些银子,又不是不给算利息!但若要像胡老板这样,心无家国,目无天下的,占了理,却寒了人心啊!” 党苍童看向张堂文,双手一抱,深躬下去。 张堂文心头一惊,赶紧和张堂昌一同还礼。 “两位张老板志向远大,看书.ukanshu.m胸怀广博,党某人钦佩!但商路各不同,各家情形又不尽一样,能帮衬的恐怕不多!跟洋人打交道不比以往,难免出些预料不到的阴招,两位还要早做打算!若有急需,在会同僚近百位,想必都会伸手帮一把的!” 张堂文此时已是激动万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发生这般曲折的事来,他朝着党苍童深躬下去,再三告谢。 张堂昌也是惊讶万分,一开始他还以为党苍童站出来是与张堂文提前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细听下去,才发觉这事竟不是俩人预演过的。 张堂昌心中不由有些庆幸了,这万一自己要没答应哥哥的请求,那今日胡东海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恐怕自己也得原模原样的来一遍了。 送走了与会的西商们,张堂文和张堂昌,紧紧地跟在党苍童的身后,一直送到他的马车旁。 党苍童轻笑着看了看张家两兄弟,花白的胡须随着微风徐徐飘起,“两位!回吧!今日党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必过多猜想,更不要多分解读!你我两家都是赊旗镇的开埗老人,张家有了难处,我党家必然伸手拉一把的,何况此事,你们一不求财,二不为名,做的却是护佑黎民,拱卫社稷的好事,朝廷知不知道,领不领情,我管不着,但在这赊旗镇,我得替你们当好助力!当今这时局,深明大义不一定落好处,至少不能寒了心!二位!请回吧!” 望着党苍童的马车缓缓离去,张家两兄弟深深地躬下了身子,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依旧久久没有抬起头。 章七十一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和张堂昌依旧沉浸在方才发生在会馆里的那一幕中。 张柳氏已经许久没见过这兄弟俩能平和地呆在一块儿了,眼见着天要渐渐暗下来了,便吩咐灶上多备几个菜,取了一坛老酒候着。 张柳氏在灶上瞅着厨子备菜,“琉璃蛋”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哪个丫鬟哄着都不行。 走过灶台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琉璃蛋”的手就按在了锅底上,烫得了一手泡。 顿时后厨里就跟炸开了锅了。 “琉璃蛋”自从跟了张柳氏,也不哭也不闹,就跟没事人似的。四儿夫妇俩没了,张柳氏是打心眼里心疼这娃娃,加上自己毕竟无所出,更是对他宠溺极了。 这一听得哇哇哭,便顿时慌了神了,一边招呼人取凉水冰镇,一边拿了白糖就按在那满是水泡的小手上了。 后厨这边声音大了点,张堂文也被惊到了,还以为是张柳氏出了什么事,赶紧跑来看,知道是“琉璃蛋”烫着了,这才没那么慌张了。 张柳氏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琉璃蛋”轻轻地晃着,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那被烫的手。 看得张堂文也不由鼻子发酸。 张堂文扎着架子把后厨的一杆子人连带张柳氏身边的俩丫鬟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最后张柳氏拦着,生生就要砸东西了。 张柳氏推着张堂文出了后厨,放“琉璃蛋”下来跑跑,俩丫鬟赶紧想方设法的哄着他开心,逗着他玩。 不消片刻,这孩子就跟手上没事了似的,抿着眼泪笑开了颜,撒开脚丫子就开始满地跑了。 张柳氏瞅着“琉璃蛋”跑远了,靠在张堂文身边小声说道:“这孩子毕竟可怜,就算是养在我身边,没个名分下人也不当回事...” 张堂文搂住张柳氏的肩,长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四儿也没少到我梦里絮叨,永远都是那么恭顺,梦里也是让人心疼,现在想想,多般是在怪我没去看他吧!” 张柳氏抬起头,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我想把这孩子收了...”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张柳氏渴求的双眼,微微点了点头,“成,等我安排完收棉的事,摆上几桌,把老张家有头脸的都请过来,给他正正名!” 张柳氏满意地将头靠在张堂文的胸前,“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 “哦?说来听听...” “就喜欢你对我百依百顺的样子!” 张堂文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八九的年岁,怀中的这个女人也如十四五岁那般娇柔美丽,让人爱不释手。 张堂昌从后院过来,见这俩人又像当年一般旁若无人地亲热,不由一阵讪笑,“要说大哥这艳福,弟弟我是真心羡慕...” 张柳氏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立时闪到一边,又换作了贤良得体的大夫人模样,“叔叔真会说笑!” 张堂文颇有些失望地瞅瞅了张堂昌,无奈地摇了摇头。 菜上齐,酒满杯,张堂文和张堂昌屏退了所有下人,坐到后院的西花园凉亭下,自斟自饮起来。 “哥,你可得做好准备,我那家底抖擞完了,不过几万两银子,我订下的货,可比这多得多!” “晓得了!”张堂文夹起一片刚从鄱阳湖运来的藕带,放在嘴里慢慢吸吮着,“前头打发生意清出来的银子,除了买地建仓的尾款留下,剩下的都得填进去。账上的,加上这么多年攒下的,约莫够个六七成吧!” “我听说,你还想买那些离埠西商的产业?” “都停了,你这边窟窿那么大,哪还有闲钱置办那东西!” 张堂昌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花生米,“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现在放过了,回头再想买,可就不只这个数了!” “过了就过了吧!”张堂文端起小酒盅一饮而尽,藕带的酸、白酒的辣,穿肠过肚连带着一股子蹿劲儿直冲脑门,顿时感觉浑身通透,“原想着盖起新仓,今年夏粮狠狠收一笔屯上,如今看来,也得先放放了。” “不收粮,难道屯棉花么?” “屁!咱这儿是产棉花的地儿么?别地儿的棉花再拉过来屯着,豆腐盘成肉价钱!”张堂文似乎被方才的辣味刺激到了,连忙夹了个清淡点的笋瓜清清口,“棉花这东西,折腾不起,就近囤放吧!你花行的人,再加上前面拾掇生意闲下来的人,都给我扎到地里去!像往年那样糊弄可不行!仔仔细细给我收好喽,看住喽!” 张堂文又给自己倒上一盅,uu看书 ww.uukashu 仰头灌下,“前边跟过我跑南北的,全派下去找买主!无论东西南北只要有人买,哪怕平价也尽快拾掇货源给人拉过去!一刻都不能耽搁!谁知道那个廖启德会怎么阴咱呢!” 张堂昌眯着眼睛,看着平素并不怎么好酒的张堂文一盅接着一盅,不由莞尔一笑,“哥,你今儿,兴致挺高啊!” “愁得了,不多喝点,我怕我睡不着!” “愁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还怕他们!” “钱上面的事,不打含糊!你做一万两的生意,就得照着两万两的本钱准备,即便出了什么事,也应付的过来!” “如今这可是拿着五千两做一万两的生意...” “五千?怕是说多了吧!” “唔?” “胡东海撤了股,他那份收棉钱就甭想了,还有,你真能让党老板替咱把本金还给老胡?” “这...” “党老板替咱解了围,不能让人家真背锅!这样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指望!” 张堂昌默默地饮一盅酒,若有所思地看着酒盅不再言语了。 要说做生意,走人情,哥哥就是哥哥,这真比不了! 张堂昌抬眼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篓子虽是他捅下来,临到头了,却还是只能指望亲兄弟帮衬一把。他不禁开始有些反思,往日里,是不是对这个哥哥有点太计较了。 这时,张柳氏从后院端着水果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张堂昌心中的那点子内疚,瞬间烟消云散了。 章七十二 已是入伏天了,烈日炙烤着大地,天上却一片云彩都没有。 赊旗镇大街小巷的绿树下,都挤满了避暑的人们,还有的挤不下了,便凑着身站到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寸阴凉,渴望着若有似无的清风。 张富财站在张堂文的书房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张堂文。 好在这深宅大院里有瓦遮头,又四下通风,才不向外面那么晒,张富财脸上的汗都已经差不多消了。 比起那闷罐子似的粮仓,这里不知道舒服多少倍了! 等到张堂文送走了两批前往江浙一带寻找纱厂的下人,张富财终于听到里屋叫他的名字了。 张富财进了屋,这屋里比外面还凉快呢! 墙角处放着冰盆,桌上还摆着一盆冰镇西瓜,看得张富财不由缩了缩脖子舔了舔嘴唇。 “自己拿块吃吧!这天热的,没了边了!”张堂文虽然是在自己家书房,却仍然是穿着整齐,连领扣都扣的一丝不苟,额上没一丁点汗珠。看得张富财直发愣,老爷到底不是一般人物,外边人热的想扒皮,人家还穿着褂子呢! 张堂文一边让张富财先把瓜吃了再说话,一边把自己记下的日程进度表给收起来。 其实此时张堂文的心里比外面的日头还焦灼,只不过他随了老张家的毛病,通身上下就腋下汗腺特别发达,额头上没一点汗,腋下却跟泼了水一样。 所以他终年无论寒暑,都是穿戴整齐的。 张堂文急什么呢?他急的还是收棉的事儿。 前头张堂文和张堂昌分好了工,张堂昌领着人赶赴开封府监督河南、山东两处收棉,张堂文坐镇赊旗,联络买家,可下江南的前两拨人发挥电报说,无论问到哪,哪怕是已经谈好了价,前脚出门,后脚洋人就递过去低价印度棉了。 这廖启德就跟在张堂文手下人中安插了眼线一样,势要逼张家兄弟于绝路。 眼瞅着入了伏,张堂昌拍电报过来,第一批新棉已经就近入仓了,张堂文这里还没寻到一处买家。 若不是张堂昌在开封府上下打点,买通了朝廷的库管通过官仓销了一批新棉,等下批新棉出来,可就要爆仓了。 张堂文连着几天也是急上了火,菊花茶加冰糖,就没断过,他坐在藤椅上,焦虑地扇着蒲扇,等着张富财把手上的那块西瓜吃完。 张富财不是没吃过西瓜,但他市集上买的,哪能跟大老爷屋里的比,何况这还是冰镇过的。 他贪婪地把手中那西瓜一直啃到白皮,一丝红瓤都看不到,这才轻轻地把瓜皮放到一旁的盆子里,俩手在自己身上蹭了又蹭,“老爷,我用完了!您训示!” “没啥关紧事!收粮的事前一阵儿不是耽搁了么,账上这不是又回来一笔钱,你去取了,把仓屯满!” 张富财下意识地瞅了瞅张堂文,心中揣测着:这前一段时间不是说全力收棉么?把收粮的事都给叫停了,怎么这会儿又有闲钱收粮了? 张堂文见张富财不吭声,还以为自己声音小,不由抬高了音调重申了一遍,张富财连忙点头称是。 张富财又回了几句问话,便退出了门外,一出门正好撞见张柳氏一个人过来书房,连忙弓着头问候着。 张柳氏跟张富财客套了两句,便进屋去了。 张富财本还想着走慢点,扒耳朵听听老爷太太会说什么,这张柳氏却似乎也就提防着他这点儿,愣是看着他走远了,才完全进屋。 张堂文正在揉着太阳穴放松,见张柳氏过来,不由绷着脸嘀咕道:“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张堂文犯了什么事呢!连累着自己女人都要当东西了!” 张柳氏知道这爷们的脾气,最是死要面子的主儿!笑了笑走到张堂文的身边,把他身子靠到藤椅背上,转到他身后,双手捧着他的头轻轻地揉起来。 “老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你们男人考虑的周全!” “巧言令色!你让人跑南阳当东西,就以为不会传到赊旗来?整个南阳府有几个跟你一样出身的?你陪嫁那玩意儿又有几个人见过?我岳丈书香门第满腹经纶,给朝廷卖命半辈子,才挣下这么点陪嫁玩意儿,你说当就给当了!” 张柳氏瞧着张堂文闭着眼,躺在藤椅上,脸上虽说一幅享受,嘴却是跟个孩子闹脾气似的,吧嗒个没完,不由笑出了声来。 “笑?你还笑?你是不是嫌我张堂文没本事?到头来还得你卖嫁妆贴补张家?” “你个死老头子!”张柳氏忍不住用指关节狠狠地顶了顶张堂文的太阳穴,“舒舒服服地享受就完了,还说不够了你!” 张堂文吃痛,笑着翻了身,一把将张柳氏拉到身前,深情地看着她,“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说你两句就撩蹄子!” 张柳氏冷哼一声,想要把张堂文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却是越拉抱得越紧了。 张堂文把脑袋紧紧地贴在张柳氏的肚子上,两手就像在她身后打了结似的,“好啦!知道你心疼我...但那些嫁妆都多少年了,打你进门起就没动过,一来满载了岳丈大人对你的宠爱,二来也是给你这个张家大夫人撑腰的,你可倒好,一把给当光了!” 张柳氏慢慢放弃了挣扎,抱着张堂文的脑袋,u看书.ukanshu 亲昵地揉着,“连着十好几天了,就没见你笑过!收棉这事用钱海了去了,我就算把陪嫁的家什都卖了,怕是也不够你用的!” 张堂文听得这话心里一热,抱得愈发紧了。 “钱是不够,这情分,已经装满了!” “说什么呢!谁让我嫁到老张家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儿缺钱用,我能守着那些死物干看着?” “那是你的嫁妆!” “嫁妆是为了给我撑腰!没了嫁妆,我有你!” 张堂文的脸贴在张柳氏的肚子上,心头暖暖的,“你要是生个儿子,后面两个我都不要了!” 张柳氏顿了一下,笑骂道:“还不是你这个孽障儿子不争气,来就来了吧,又不按时按点地出来!或许我,生就是个没福分的女人!” “没福分?生在岳丈家里头,还是独女,这叫没福分?不说锦衣玉食了,起码也是大家闺秀了!” 张柳氏抱着张堂文的脑袋,轻轻地晃着,不由一声叹息,“是啊...不缺衣食,又嫁了你这么个疼人的主儿...这辈子,值了!” 张堂文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张柳氏接着嘀咕道:“也不知道夏老三现在怎么样了!他日子,过得下去么?” “他?”张堂文轻轻地松开张柳氏的腰,“我给了他营生的伙计,一把枪!” “枪又不能拿来吃!” “枪,可以换吃的!” “他要用枪换俩窝头,那吃完不就又没了?” “老三要是这么换,那就活该他饿死了!” 章七十三 夏老三当然不会这么换。 他是憨,却并不傻。 自打接了张堂文递过来的那把左轮手枪,他便一路跟宝贝似的揣着,一层破布怕挂不住,又从裤腿上撕了一片包上。 辞了张堂文,离了赊旗镇,夏老三一路望着南阳的方向走,迷路带晃悠,走到天黑也没望见南阳城的边。 好在张堂文还给他备了个包袱,半路解开来看,有干粮有干净衣服,还有两锭银子和一把铜钱。 夏老三用铜钱买了个馍馍,见夜色昏沉,索性就近寻了个庄子,找了处破败无人的牲口圈,扒拉个地方就躺下了。 夏老三紧紧地抱着包裹,脑海里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得不真实。张堂文,大老爷,大院子,手枪,银子,在夏老三的眼前来回的晃荡。 晃荡来晃荡去,不知不觉地,人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夏老三朦朦胧胧地感到脸上一阵湿润,睁开眼一摸脸,原来是下起了阵雨。 夏老三赶紧爬起来,四下寻找着避雨的地方。 好在这破烂的牲口圈里有处棚子还没完全塌下来,将就着还能栖身,夏老三将那包裹先扔到里面,然后勉强躲了进去。 犀利的阵雨打在周围的木头上,叮咚作响,夏老三在心中一边暗暗骂着娘,一边祈祷着天赶紧晴了。 漆黑一片的庄子里,连一处光亮都没有,夏老三借着月亮偶尔显现的间隙,探头看着这乌压压的天,就像一块黝黑的巨石一样压得人都似乎喘不过来气了。 这雨下得,啥时候能是个头啊! 就在夏老三迷迷瞪瞪又要睡过去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而且越来越近了。 夏老三警惕地按住包裹,侧身看去,却见两个身影抬着个麻袋正往这边来。 夏老三赶紧往里躲了躲,生怕被发现了。 那两个身影抬着麻袋来到牲口圈,小心翼翼地把麻袋放到地上,那麻袋却似乎动了动。 夏老三的眉头嚯嚯地挑动了两下,这里面装的什么?难道是偷牲口的贼? 下着雨,天又阴沉,夏老三完全看不到那两个身影的样貌,只听得其中一个男人张口骂道:“挑里啥时候!可赶着动手了碰上这邪乎雨,本来都走不动,这一脚下去净是泥,真叫人撵上了跑都跑不了!” “甭埋怨了!木给你银子是咋?不中你把银子给我,我自个弄!”另一个声音没好气的说道。 “算了算了,木多远地儿了,下个庄子都到了!” “知道都中!干这一票不比你种半年地!” “那是...都是有点...” “有点啥?” “有点可惜!” “可惜啥?” “都这就给他们送去了?” “那咋?你还想咋?” “反正人送去,也就那么点钱,要不...咱俩先尝尝?” “你咋真多事儿里!” “咋!你不想?不比你婆娘嫩?” “那...快点,别惊动人了!嘴给她塞严实!” 夏老三看着两个身影俯下身子,便要去解那麻袋,麻袋的反抗愈发激烈了起来,似乎还传出了几声呜咽。 看情形,这不是偷牲口的贼,是偷人的贼了! 夏老三脑子一热,不由去摸怀里的那支枪。 但夏老三还没用过枪呢!怎么打枪都还没摸熟,虽说张堂文当着他的面把子弹装好了,但这黑漆马虎的时候,玩意用不好咋办。 正迟疑着,麻袋的挣扎似乎让某个男人上了性,他一个翻身骑在麻袋上,骂骂咧咧的便左右开弓地抽打起来。 那呜咽声更加清晰了。 夏老三顾不得那么多了,猛地起身大喊道:“你们弄啥哩!” 那两个身影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看向夏老三的方向。 其中一个人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三两口吹出点火星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夏老三和两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站在这破旧的牲口圈里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你是弄啥哩!” “我问你俩是弄啥哩!”夏老三的个头显然比这两人高出许多,天也黑,显得更加壮实些。 夏老三怒视着这两人,心中也是一阵慌乱,借着火光,他才发现这俩人腰间都别着家伙。 一把尖头剔骨刀,一把砍柴用的柴刀。 夏老三开始有些后怕,但他还是没敢把枪直接拿出来。 别着柴刀的男人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确定了并无旁人,这才似乎放松了下来,“木事!都他一个人!估计是要饭里睡这儿了!” 另一个男人缓缓地抽出腰间的剔骨刀,恶狠狠地冲着夏老三喊道:“跟你木关系啊!白(俚语:别的意思)自个找事儿!赶紧滚!” 夏老三听了这话,反倒心里一点不乱了。 这种话,夏老三前二十多年听过太多次了,耳朵早起茧子了,以前听了,夏老三可能还躲着点,uu看书 .uukansu.co 可现在。 我可是有枪的人! 枪是什么玩意?枪就是强! 有枪,我就不怕你们! 见到夏老三并没有退缩的意思,两个络腮胡男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家伙都抄在手上冲着夏老三比划着。 “你走不走!不走,可白怪恁哥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都是!关你娃子啥事!赶紧滚!” 眼瞅着俩人手中明晃晃的家伙就要舞到跟前了,夏老三默默地从怀中抓出那只枪,学着张堂文教过他的样子,握在手中,指向了面前的两人。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夏老三手中的左轮手枪滴上了雨水之后,在漆黑的夜幕下泛出渗人的银光。 两个原本还凶神恶煞的男人,立马怂了。 他们丢下了手中家伙,呆若木鸡地看着夏老三,嘴唇虽然在哆嗦,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滚!” 夏老三终于痛快了一回! 往日里,都是听得的这个词,终于有机会说还给别人了! 夏老三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个人落汤鸡一般消失在一片漆黑中,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枪又包好塞回怀里。 夏老三捡起方才那两人掉落的火折子,俯下身,解开麻袋口,里面果真是个人。 麻袋口翻开,一副稚嫩的面孔隐藏在杂乱的头发下,虽然血污和泪痕已经让她的脸上沾满了缕缕碎发,但夏老三还是嗅到了一股让人心神不宁的香气。 这是个女人! 夏老三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有些不安分了。 章七十四 天渐渐亮了,雨也早就停了。 夏老三扛着麻袋里的女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因为天亮后庄子里人就多了,他一个男人扛着个女人,怎么说都解释不清楚的。 夏老三一手扶着肩头的女人,一手将包裹紧紧地护在胸前。 也不敢走大路,只寻着齐人高的苞谷地里钻,反正走的都是正方向,迟早能走到南阳城边,走到南阳城边,夏老三就知道怎么回家了。 包裹里有两锭银子,可以给家里的破屋收拾收拾。 还有一些铜子,可以买点糖盐给老娘做顿好吃的。 怀里还有枪,有了这个,谁还敢欺负俺! 肩上,肩上还扛着个女人,捡的! 想到这儿,夏老三不由打心底开始傻笑起来,走起路来都似乎轻快了许多。 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脚就踩到了水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歪倒在了泥地里。 夏老三顾不得许多,赶紧去把滚落的包裹拾起来,回身去看麻袋,却是一愣。 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透过昨晚他解开的口子,藏在一缕乱发后面,紧张地盯着夏老三,看得他心里顿时很慌。 夏老三四下看了看,全是苞谷没见人,便紧张地搓了搓手,蹲下身子,把包裹夹在身子下,动手把麻袋的口子使劲撕开。 那个女人缓缓地从麻袋里拱了出来。 一同扯出来的,还有半截白布。 这女人是戴孝的? 女人傻傻地看着夏老三,完全不顾脸上还有昨晚被打出的血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夏老三看,看得夏老三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夏老三没碰过女人,但他知道女人是干嘛的,他那瘸了腿的哥哥曾经有过一个媳妇,老家落难逃荒时,跟了他哥哥的。 后来没两年功夫,嫌家里穷,趁夜没了踪影。 从那天起,夏老三就再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女人。 “你...你木事吧!” 女人迟疑地点了点头,似乎醒过了神儿,她慢慢地站起身,四下看着,该是在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夏老三揉着脚脖子,缓缓站起身来,指着南边方向,说道:“昨黑儿(俚语:夜晚,晚上)俺给你从那边庄子扛过来的...有俩男里...想那啥你...干坏事哩!” “俺记得!” 女人的声音娇柔悦耳,听得夏老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要回去...俺送你...” 女人望了望南边,泪花像泉水一般夺眶而出了。 “哎...哎...恁咋哭开了,你要回去俺还给你送回去啊!”夏老三慌里慌张地挥舞着手臂,却仍然阻止不了女人放声号哭起来。 还好这附近似乎没有来往的人,女人嚎啕大哭了许久,哭的夏老三整个人都木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许久,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她跪向南边,手拿白布,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夏老三不知道该干啥,他也跟着慢慢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瞅着女人。 女人磕完头,一回神,看见夏老三撅着屁股,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破涕而笑。 夏老三见女人笑了,也跟着乐了起来,逗得女人愈发停不下来。 女人皱着眉头一把将夏老三推了个踉跄,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巴。 “走吧!”女人轻轻地说道。 夏老三一愣,迟疑着问道:“往哪?” “你去哪俺去哪!” “你...不回去了?” “不回了!爹死了,家里木有人了!” 夏老三抿了抿嘴,打量着女人,看上去似乎只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上却是一身靛蓝的粗布衣裳,还打了两个补丁,猜想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出身。 死了爹的闺女,在这世道上,想欺负的人可多了去了。 夏老三咬了咬牙,抱紧了包裹,“中,跟俺回家!有俺一口都饿不住你!” 女人抿了抿垂在额上的碎发,一个简单的动作看得夏老三魂都似乎飞走了。 夏老三走在前头,女人低头跟在后面,两人也不搭话,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田埂,朝着老家黄庄方向走了。 路过集镇,夏老三摸出铜钱,买了俩炊饼,怕女人渴着,又买了个小小的苹果,自己也把破衣烂衫给换成了包裹里的新衣裳。 一直走到庄子边,夏老三的心情终于按捺不住了,转身冲着女人嚷嚷道:“到了!到了!这都是俺老家!” 女人瞧着他的兴奋劲儿,也是抿嘴一笑,摊开手心伸到夏老三面前,那小小的苹果被她盘了一路,油光锃亮的。 夏老三接了苹果,心头一热,扯了女人的手便往庄子里跑。 夏老三的家好认的很,就在庄子最边上,门前两棵大槐树,山墙开门两间破房,顶子破烂的下雨都会漏。 进了破门,夏老三忍不住扯着喉咙开始呼喊起来,夏老三那瞎眼的老娘摸着土墙从屋里姗姗蹭出来,听着夏老三的声音往这边来。 眼看着墙已经到头了,怕娘摸空了摔了,夏老三猛扑上去,跪在地上抱紧老娘的双腿,任由瞎眼老娘激动地摸着自己的面庞,哭声呜咽,看得女人站在门口不由默默地擦了擦眼泪。uu看书.uukanshu 四邻闻声出来,看着夏老三背着个包裹,门口带着个女人,长得还挺水灵,不由渐渐议论起来。 这等稀罕事在黄庄,可算是头等消息了。 很快,庄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老夏家那个憨老三似乎是挣着银子了,穿的排场,还领回来个标致媳妇。 可夏老三还不敢认这个媳妇。 瞎眼老娘坐在破架子床上,她虽是看不着,但能听见女人的说话声,她心里那个高兴啊! 我儿长本事啦!都带媳妇回来了! 夏老三的三个兄弟关注点却不在这女人身上,他们都在围着夏老三的包裹,看着两锭银光烁烁的银锭。 “这都是银子啊!”夏老大腿脚不好,夏老三特地捧过来给他看,他伸手摸了摸银锭,大热的天,摸起来却是透心凉。 老二和老四也是缠着老三,问东问西的,倒把女人给晾着了。 瞎眼老娘朝着女人方向招着手,唤她来身边坐。 女人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着老娘那一对浑浊又有些发白的眼珠,老娘伸手,默默地拉住女人的手,轻轻地揉搓着,“我儿好福气啊!这手,嫩,但有茧子,不是那干不了活儿的女人。不像我那大儿媳妇啊...” 夏老三一听老娘又要开始絮叨了,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女人,两人都是偷偷抿着嘴笑了起来。 一家人正在七嘴八舌东拉西扯着,山墙外面却是一阵嘈杂声传来了。 夏老三一回头,却是瞬间变了脸,眉头皱得都快到山根了。 章七十五 山墙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大汉缓缓进了夏老三家的破院子,人多得把山墙上那扇破门都给挤掉了。 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敞着膀子,腰间挂搭着一根不短的藤条,身后跟着的,一看就是些泼皮无赖,个个尖嘴猴腮的,脏兮兮的辫子都绕了几圈盘在头顶,这是前些年南阳最大的民间团体齐心会(类似义和拳,红灯照一类的民间组织,打着反洋人的口号进行封建迷信行为,在豫西南地区蛊惑了不少人)的装扮。 这为首的大汉夏老三认得,诨名叫铁头三,是黄庄周边十里八乡有名的泼皮,仗着自己是大地主黄生的护院把头,做了不少鱼肉乡里的事。 夏老三打小也没少挨过他的拳头。 铁头三轻佻地走进门,摊在床边的两锭银子,顿时抓住了他的目光。 “咦!那是啥?你们这群穷瘪三从哪偷里银子!” 夏老三赶紧把银子推给大哥,站起来堵住房门口,“恁管里?谁让你们来里?这是俺家院子!出去!” “咦...这娃子是欠收拾了吧?敢跟你老子叫板?” 铁头三话说着,便解开腰间的藤条拿在手上,夏家人一看事不对,纷纷涌上前面,两边顿时开始拉扯开了。 左近早有看热闹的人见事不对,掉头便挨家挨户地吆喝开了。 这黄庄,两个大姓,一户夏家一户张家,都是人丁上百户的人家。可惜都是赤贫,种的地也都是黄生的地。 往日里没少受这个铁头三的气,这边一吆喝开,有些血性汉子便抄起农具围了过来。 铁头三本来是听说夏老三领着个漂亮媳妇回来了,想着过来占占便宜,谁想一进门就先看见两锭银子,早把什么女人的事给扔脑后了。 夏老三一家臭种地的,上哪弄来的两锭银子? 我铁头三一年到头给黄家当狗,也不过一两多碎银,那俩银锭可是不缺角,难不成是夏老三从哪偷来的? 铁头三一口咬死了夏老三做了贼,贼赃他亲眼见着了,要拿下报官,夏老三自然不认,两边的人便在夏家这个屁大点的院里撕掳开了。 铁头三的人虽也不少,但夏老三这儿四邻都是不出五服的老亲旧眷,初时铁头三还占些便宜,眼瞅着就要进屋了,谁成想后来夏家人越来越多,被推出了院门不说,脑袋上还不知道挨了谁一锄头,都有点渗血了。 也不知道是谁脑袋不开窍,一纸鬼画符念念有词地便贴在铁头三的脑门旁边了。 铁头三顶着黄纸,额上淌着血渍,指着满院子夏家人咆哮道:“中!有种!一群穷种地的敢跟我叫板!你们等住!一个都别走!”说罢便领着一众泼皮扬长而去了。 夏老三惶恐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每次铁头三没占到便宜,总会撂了话就走的,也没见他真有过啥本事。 夏家人见没了事,也就陆陆续续退了,毕竟马上该收麦子,都有得忙了。 夏老三看着有些害怕的女人,迟疑着走上前,小声说道:“甭怕,木事,俺家人多,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夏老四年纪跟女人差不多,最是鬼灵的年岁,凑上来问道:“三哥!你从哪拐来的媳妇啊?我也去试试!” 夏老三没好气地踢了老四一脚,女人羞涩地低了头,瞎眼老娘摸索着拉住女人的手,“闺女,不用怕,老三要是强迫你,我做主让老大他们送你回去!” “哎呀娘!这不是...不是俺媳妇,这是俺救里...” “啥?救里?” 女人默默地笑了笑,用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俺本来让俺庄上的媒婆许了一个大户,临到头了,俺爹听说是给人做小,那老头比俺爹年纪还大哩!就让媒婆退婚了,谁知道天黑时俺爹就不知道让谁撂了黑砖!俺这守孝还没两天里,就让人绑了扔麻袋里了...” 夏老四心直口快,插腔道:“恁家就没有腚们(俚语:兄弟的意思),你爹死了就木人管你了?” 女人似乎更是被戳中了泪点,潸然泪下,“有个弟弟,跟俺娘一块儿头几年死瘟疫那回了,俺家亲戚都死绝了,一庄人叫得上来名的剩没几个了!地都让后来的保长给分完了,连带俺家的地都让划出去了,谁都想欺负俺!俺爹木办法了才给俺说了媒,谁知道...” 话没说完,女人便哭的无法言语了。 同是穷苦人家,夏家几个兄弟也是感同身受,连带瞎眼老娘都从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闺女不怕哭了,这世道啊!都这样,这都是命啊!不哭了啊!闺女,俺生了八个孩子,站这儿的都这四个光光头了,好几个都木养活啊!” 夏老三四下瞅着,破乱的屋里,却是连一块干净布都没有,只好犹豫着走上前,想用袖子给女人蘸眼泪,谁知女人一把拽住夏老三,趴在他身前,嚎哭的更厉害了。 夏老三感到肚皮上一阵湿润,脑海里又是心疼女人,又是心疼这身新衣服,一回头却看见大哥歪坐在床边,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眼见天要黑了,uu看书 .uukanshu.cm 夏老三摸出铜钱,让老四去找隔壁庄的屠夫换点碎肉,又让老二拿了些钱去寻前头有过借赊的亲戚家,一来还钱,二来换了点粗粮棒子面啥的。 女人动手把乱七八糟的灶台收拾好,炕起了杂粮饼子。 晚上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杂粮饼子就着荤腥,夏老三止不住地偷瞄着女人,心里暖,别的地儿更暖。 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夏老三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女人的手,女人一脸骚红的躲开了,夏老三也是憨笑,反倒是逗得兄弟们更加嘲笑了。 夏老大腿脚不好,却是有过媳妇的,扭脸冲着老二、老四小声说道:“去,把隔壁屋我东西拿过来,晚上咱三陪娘说说话!” “咋?你不住那屋了?” “我住那屋了你三哥咋洞房?就两间破屋,你个憨娃儿!” 老四会心一笑,揉着脑袋就出了门。 夏老大正在嬉笑,一扭脸夏老四却是又回来了。 “恁咋真快就回来了?东西里?” “出...出事儿了!” “咋了?” “人...好多人...” 夏老四的话惊了一屋人,夏老三赶紧跑出门来,只见远远的,灼眼的火把延绵不绝,从西面庄子口,一直烧到快进院,山墙豁口处,人头攒动,早有看见的四邻上房观望,却都鸦雀无声,连个示警的人都没有。 夏家人陆陆续续站到院子里,看着人群手持火把齐齐地将这个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夏老三此时的恐惧,比在南阳过堂时,更加强烈百倍。 章七十六 渐渐地,院门口的火把闪开了一处缝隙。 一个年轻人穿着反光的缎子马甲,昂首阔步地走进破院,嫌弃地抽出一块方巾,掩住口鼻。 在他身后,铁头三跟条哈巴狗一样弓着身子伺候着,见夏家人都在院里站齐了,奓着胆子走上前来,“一群憨货,见了东家也不知道下跪,一点礼数都不懂!这是黄老爷的大公子,上过洋学堂的大本事...” 黄大公子嫌弃地摆了摆手,打断了铁头三的话,“说这些他们懂么?对牛弹琴!” 铁头三陪着笑脸,点着头,黄大公子看着夏家人,目光留在了女人身上,缓缓地放下了方巾,露出两撇精致的小胡子,“听说,咱黄庄出了贼了?是谁干的?自觉站出来吧!” 夏老三脑门一热,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夏老大给拽住了。 夏老大拐着脚,走上前,朝着黄大公子深躬了一下,“东家,我这脚不方便,您大人有大量...” “你是瘸子!你兄弟们也是?” 夏老大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趴在地上,轻轻地磕了个头,“东家大量,俺这几个兄弟小,不懂事...” “中了,都你会事儿!”黄大公子冷笑着拍了拍靴子上的灰,“说吧,谁干哩!当了贼偷了银子,还敢弄伤俺黄家的人!你们知道啥叫打狗看主人不?” 铁头三仿佛很受用,一脸傲娇地看着夏老三,挑衅地噘了噘嘴。 夏老三上前就要扶老大起身,“俺家木贼!俺偷啥了?哥你起来,比他还大的老爷俺都见过,也木叫俺跪过!” “吆呵!”黄大公子一脸冷峻地笑了笑,“多大的老爷啊?种我的地,吃我的饭,跪一下怎么了?憨娃?” 铁头三冷不丁斜刺里冲上前去,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抄起了一根木棒,直直地打在了夏老三的膝盖侧面。 夏老三腿一软,却是一个踉跄,正要还手,铁头三身后的人们纷纷抄起刀枪,直直地指向了夏老三和他的几个兄弟们。 “骨头好硬啊!这一棒子下去,弯都不弯一下?”黄大公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猛然从腰间抽出一个物件,顶住了夏老三的脑门。 火光映照下,夏老三认得那物件,是一把和自己那个不太一样的手枪,枪把上还特意挂了个玉坠子。 夏老大一看这架势,一边死命地拽着夏老三的裤子让他跪下,一边摆着手让另外两个兄弟也跪下。 夏老二和老四犹豫着还是跪了。 黄大公子看着一脸倔强的夏老三,倒是颇为意外,但他以为夏老三是没见过手里的玩意,镇不住他,便抬手朝天开了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刺眼的火光让周围房上看热闹的人们心惊胆战,议论纷纷。 灼热的枪口再一次抵在了夏老三的脑门,烙烧的感觉刺激着夏老三的皮肤,让他的胸中似乎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女人也缓缓地跪下,她在夏老三的身后轻轻地拽着夏老三的裤腿,这轻轻的力气,却让夏老三的倔强仿佛失去了抵抗。 夏老三缓缓地躬身,伏地,跪下来,但他的上身,还是直挺挺的,他的眼神虽落在地上,但怨气,已经止不住的想要夺目而出。 黄大公子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枪,笑骂道:“种我的地,吃的我饭!就得给我交租子,给老子跪着!还敢打我的狗?”随着话音,他飞起一脚将夏老三掀翻在地,正要再补一脚,屋里的瞎眼老娘摸索着蹭了出来。 “杏儿...是你么?” 瞎眼老娘沙哑的声音让在场的人们心头都是一惊,杏儿?杏儿是谁? 只有夏老大忐忑地抬起头,看向了黄大公子。 黄大公子的脸色渐渐扭曲了起来,变得有些狰狞了。 “杏儿...”瞎眼老娘的手撒开了墙壁,冲着院门口的方向摸索着,“杏儿...你长大了...但声儿...还没变呢?奶娘这眼不中了,看不见你了...” 铁头三歪着脑袋看了看黄大公子的脸色,心头也是一惊,咋咋呼呼地走上前去,厉声骂道:“瞎老婆子乱吵吵什么呢!再吵吵嘴给你缝上!” “你弄啥哩!” “你敢!” 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夏家三个儿子齐齐站起了身,拦在了铁头三和老娘之间。 夏老大缓缓地磕了个头,“东家,兄弟们还小,您宽宏大量,甭跟小的一般见识,老夏家穷,但没个孬种,打小没有偷鸡摸狗的习惯,老三这是遇到贵人了,赏了俩钱,还说要给东家送封子拜谢照应呢!” “吆!你这嘴...越发伶俐了啊!”黄大公子冷冷地瞧着跪在地上的夏老三,“你以为,我小的时候你替我挨板子打断了腿,我就得念你一辈子的好?你说不是偷的,就不是偷的了?那好啊!报官啊!看看谁说的对?” “滚你个狗爬叉(俚语:脏话,和谐最重要!),保长是你家二叔!报了官还不是想黑我钱!”夏老三破口大骂起来,冲着黄大公子就过来了。 黄大公子懒洋洋地抬起枪,指着夏老三招了招手,“来呀!你往前一步,我就开枪打死你!你不说官是我家亲戚么?我就让你看看啥叫黑,uu看书.ukashu崩了你,也没人敢说个屁话!” 夏老三怒视着黄大公子,他的怀里,那只冰冷的铁玩意早就被暖得热烘烘的,急着想要出来透透气。 黄大公子低眼又瞧向跪在地上的女人,“你以为,我是为你这点破银子来的?” 夏老三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心中又是一顿燥热。 回头看去,那些拿火把的人里,有两副面孔似乎有些熟悉。 “我废了老大劲儿,想着给老头子弄个年轻点的,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这种没人管的嫩雏不好找啊!怎得半路就让个要饭的给截了!” 黄大公子走上前,用另一只手掐住女人的脖子,抬起她的下巴,“听说,你们是刚回庄子上?也不知这憨娃破没破了你身子!可别让老子白瞎了功夫...” 夏老三猛冲向前,想要拽住黄大公子的袖子,却早被铁头三和几个身边人给按捺住了,只能无助地嘶吼着,额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惨烈的声音衬的这漆黑的夜空更加瘆人了。 四邻早已没声了,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冲天的夏家小院里,夏家几个兄弟被死死地按住。 “杏儿啊...你咋成这了...” 瞎眼老娘冷不丁的声音刺激着黄大公子的神经,他满眼仇视地抬起头,恶狠狠地低吼道:“别再叫我乳名!我,不认识你!” “杏儿啊...你以前多乖啊...” “我说别再说了!” 一声枪响,再一次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章七十七 夏老三似乎被这一声枪响吓懵了,他看着黄大老公子手中的枪,枪口还冒着一丝青烟。 他顺着枪口的朝向看去。 老娘早已躺在了地上,鲜血淌了一地。 这声响,惊呆的不只夏老三一个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了黄大公子。 夏老三奋力地挣脱了控制,和几个兄弟一道趴在老娘的身边,无助地哭喊着。 黄大公子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他的手几乎把持不住那把小小的手枪了。 时光,似乎就在这一刻停滞了。 呼喊声,哭泣声,咒骂声,似乎都与他无关,可明明,围在这里的人,都是他带来的,怎么声音都是如此的陌生? 女人哭喊着伏在老娘的身子上,她的泪似乎都已经干涸了,泪珠中仿佛混杂了一丝艳红。 夏老三紧紧地托起老娘的头,可是她胸前那粘稠的血却是止不住地涌出来,他想要堵住,却没有办法,老娘连一句话都没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瘫软在了老三怀里。 泪水和鼻涕灌进了夏老三的嘴里,他早已嘶吼干哑的嗓子中,几乎已经迸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干嚎,一脸的狰狞,咧开的口中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黄大公子有些怕了,他看到夏老三那双冒火的眼睛渐渐盯上了自己,那愤怒地眼神就像,就像要吃了自己一般。 他忽然想起有人告诉过他,抢走女人的那个汉子,手里似乎有把枪。 他没猜错,但已经晚了。 夏老三从怀中取出了枪,指向了黄大公子。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子弹穿过了黄大公子的脸颊,就在眼窝下面一点点,声音方才从那枪口中传出。 血浆混杂着其他什么物质,喷溅在小小的院门口,围在前面的人下意识地躲开了,却免不了依旧被溅了一身。 尖叫声,嘶吼声,渐渐四散传扬开了,人们纷纷丢弃了火把,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夏老三走到黄大公子的身前,拾起他那把掉在一边的枪,抬手又给他补了两枪。 枪枪都打在脸上。 院子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吭声了。 铁头三的腿,已经软的站不起来了,裤裆里湿了一片。 夏老三满脸的血渍和泪痕,双手各持一把手枪,来到铁头三的跟前,“恁咋弄?” “饶...饶命啊...老三...” 呯的一声,铁头三应声倒下了。 “打狗看主人,主人都死了,恁也跟着去吧!” 夏老三回头看向一脸惊恐的兄弟们,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的起伏着,夏老大扶着自己的瘸腿,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低吼道:“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你们都走,白回来了!” “你哩?哥?” “我不中了,腿瘸走不动路,再说了,总得有人给娘下葬!” “哥!” “滚!” 夏老大顺手抄起了不知谁滑落的棍子,狠狠地打在了夏老三的肩头上,“白让我再看见你!回来干啥来了?” 夏老三默默地挨着棍子,女人心软,上前直接扑到夏老三的身前。 夏老大的棍子缓缓地停下了。 夜沉了,四野寂静,仿佛方才的喧哗与嘈杂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夏老三带着他的两个兄弟,还有女人,跪在院门口。 黄大公子的尸首还冷冷地晾在一边。 他们跪在地上,朝着夏老大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四邻渐渐有人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夏老三用斜眼注视着他们,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手里还似乎拿着镰刀锄头。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挤上前来,勾着头,看向夏老三,“娃儿,走吧!能走多远走远吧!那黄家人离这儿不到三里地,他们肯定还会回来哩!” “叔...”夏老三鼻子一酸,泪珠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俺哥他...” “恁哥...说哩对!总得有人,送恁娘入土啊!” “叔...” “放心走吧!老夏家的坟园儿都在庄边,黄家人木来,俺们都管让恁娘安稳喽!这年头,穷人想过个安生日子,难啊...” 夏老大瘫坐在老娘的身子边,眼中噙着泪,“这世道,木天理了!你们三出门,互相照应着点儿,哥,管不住恁们了...” “哥!”“哥!” 夏老三兄弟三人再次重重地叩首,夏老大却是怒瞪着眼,挥了挥手,“快滚吧!别耽误我送娘安生!” 女人的双眼已经又哭肿了,她抬起头看着夏老大,“哥!我叫翠英!杨翠英!娘都还没不知道儿媳妇名都走了!哥,你听见了!你兄弟媳妇叫杨翠英!” 夏老大苦笑着,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好!好哩很!回头我见咱娘了,给她捎个话!让她也高兴高兴!” “娃们啊!赶紧走吧!”站在夏老三身边的老头,uu看书ww.uuknu 接过人群中递过来的一个小包,“天黑好赶路,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包里有煮好的苞谷棒,木长到时候,但能填饱肚子!” “叔...” “甭说了,出去闯闯!有出息了,记住你根在这黄庄,咱老夏家祖上也是山西大槐树过来的!咱这支,是夏铁炉(地名:族谱里是这么写的)里打铁的,铁是那么容易捶打哩?咱骨子里就是玩火打铁哩!所以咱姓夏里就是脖子硬(土语念eng四声)实,不认命!” 夏老三重重地点着头,缓缓地站起身,接过老头手里的包,“叔,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 夏老三接过一个汉子递过来的火把,彤红的火光映照的他半身都泛着铜色,他望了望这黑压压的天,猛吸了一口气,拽着杨翠英的手,便转头走向庄子外。 漆黑的夜路上只有杂草的沙沙声和兄弟三人沉重的喘息声,夏老三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眼看就要离开黄庄的地界了。 几个手持家伙的身影从苞谷地里闪了出来,夏老三举着火把看了看,却都是四邻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货,都是差不多半大年纪。 “三哥!俺想跟你出去闯闯!” “俺也想!” “俺不想一辈子种地!” “恁有枪,跟着恁混一定能混出个名堂!” 夏老三举着火把,看着眼前这些个熟悉却又稚嫩的面庞,回想起那日张堂文送他枪时说的那句话,不由呆愣住了。 章七十八 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走到什么地界。 夏老三只知道这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来回好几遍了。 饿了去地里偷苞谷棒,或者寻个集镇让兄弟去买点饼子,渴了就近寻条河,或者翻别人墙头去井里打,反正哪里人烟少,便往哪里去。 但是夏老三知道,这么瞎走始终不是个办法。 他背着人偷偷数了数子弹,张堂文给的那把,还有一二十发,黄大公子那个,就剩弹匣里的两颗了。 铜子很快就花完了,还有两锭现银,但夏老三不敢拿出来。 一来,这是家底,一旦破开了,就很难再存住了。 二来,他还是留了个心,他夏家兄弟满打满算也就三人加上杨翠英只能算三个半,可从黄庄一路跟着他的,有五个人。 不能露富,这是夏老三从张堂文身上琢磨出来的。 因为只看张堂文的衣着打扮,谁能猜到他住那么大院子呢? 夏老三蹲在一处偏僻的荒地田埂上,一蹲就是快半个时辰,跟旁人说是拉肚子,其实他是被那几个跟班催烦了。一天到晚不是肚子饿就是问去哪,夏老三要是知道,也不至于晕着头一直走了。 夏老三从旁边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心中嘀咕道:这惹了这么大的事,还跑回去找张堂文张老板,估计不大合适吧?何况还带了自己两个兄弟一个女人,还有五个小尾巴,加上自己九张吃饭的嘴呢! 虽说张堂文那么大个老板,肯定吃不穷,但既然人家给送出来了,再回去,夏老三总觉得有些别扭。 正犯着愁呢,远处夏老四吆喝着便过来了,夏老三赶紧把裤子扒拉下来,装作使劲儿的样子。 夏老四来了,手里拿着两张巴掌大的叶子,也不知道在哪扯的,他瞅了瞅夏老三屁股后面,噗嗤一笑, 夏老三没好气地提上裤子,看了看其他人歇脚的地方,小声说道:“一个事一天能问毬几遍!这个问完那个问,烦都烦死毬了!” “三哥!话说回来,咱这样走,是准备上哪啊?” “恁也来烦你哥是吧?” “不是哥,你给俺里铜子都花完了!再这么跑下去,咱还得养他们到啥时候啊?” “人家离家跟咱闯来了!你管人家个饭,咋?不应该?” “应该是应该,但不能光吃不干啊!” “干?干啥?” “俺听他们说,他们几个觉得咱就应该在大路边等着,看有运货的大车过了,抢他一回!有钱有货咱就...” “咱就咋?咱就成贼了!” 夏老四摸着脑袋傻笑了一下,“那不是他们说哩们,俺给你学学!” 夏老三没好气地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拉着夏老四就回了人堆。 “俺给你们说!咱这出来闯,为哩是干大事!不是出来当贼,当杆子哩!你们要谁要是存着这个心,趁早回家去!”夏老三吹胡子瞪眼地咋呼着几个从黄庄跟出来的毛头小子,说起来也不比他们大多少,但夏老三现在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他们的大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讪笑着点了点头。 又走了半晌,夏老三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南阳盆地隶属于汉江支流,四面环山,但夏老三走了几天,却是在这盆地中央地带转了一个大圈,其实都还没走出裕州地界。 眼瞅着日头又要下山了,夏老三索性把褂子一脱,往肩上一搭,破口大骂起来,“他娘哩!山里?走了这么多天咋个连个山都木看见!咋净是小土包啊!” 身后的人们都是一愣,却又不敢说话。 夏老二四下瞅了瞅,走上前小声说道:“老三,咱这样晕着头走不是事啊!就近找个庄子问问路吧!晚上也能借个屋檐睡个安生觉,连着两天都半夜下雨,搅里都睡不成!” 夏老三正是气郁着,没好气地一甩胳膊,“听你哩!你是哥里们!跟你走!” 夏老二知道老三这臭脾气,笑了笑也没说话,寻个矮树攀上去四下瞅了瞅,指着北面说道:“那边,那边瞅着有个庄子,看着还不小里,咱去歇歇脚!” 一行人望着庄子便进去了。 这一进去,夏老三却是有些慌了。 这庄子不对劲啊! 从庄子门口到里面,一路都有贼眉鼠眼的光膀子大汉有意无意地盯着他们瞅,走到庄中间一处小空场,偌大一棵槐树下,一个披着破烂褂子的大汉正与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面对面坐着喝茶。 一见夏老三一行人走了进来,那大汉冷笑着站起身,亮出自己腰间的两柄劈柴斧,默默地吹了声口哨,那些沿路盯着夏老三一行人的家伙都撩开衣裳,抄起家伙围了上来。 那大汉笑嘻嘻地打量着夏老三,u看书 .uuanshuco 盯着他肩头的包裹,咧着嘴走了上来,“那话咋说来着?天堂有路恁不走,地狱...嗯,咋说来着?” “地狱无门你走进来!” “啊对!就这句!”大汉抽出一柄斧头在手,来到夏老三的面前,“小子!正愁这破庄子除了点存粮别里啥都木有呢!你这,可就从上门来了?” 夏老三暗暗地扫了一下周围,拿着家伙的光膀汉子,约莫有十几个人,那坐那喝茶的书生,应该不是一伙的,他又看了看周围的破房子。 破墙烂窗里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正在偷瞄着这边的情形。 感情,这庄子是正遭劫着呢? 那大汉见夏老三不回声,只是四下看,不由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伸着手便把斧刃递到了夏老三的脖子前。 眼瞅着就要挨着夏老三的脖子了,那大汉却停了手。 夏老三身后的一群光膀汉子正等着见红呢,等了许久却没见动手,倒是夏老三面前那个方才喝茶的书生默默地站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夏老三手中的枪,已经抵在了斧头大汉的胸前。 “刚才那话说哩,怪美!”夏老三戏谑地看着眼前这个大汉的脸,莫名的惬意让他之前的气郁完全不见了踪影,“本来想叨食哩,谁知道自个当饲料了!这感觉,美不?” 大汉惶恐地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好汉饶命...饶命啊大哥!” “腚几个!下了他们哩家伙!” “好哩!三哥!” 章七十九 小祠堂里,东拼西凑的一桌酒菜,虽然没多少油星儿,却也让夏老三一行人吃的抬不起头来了。 毕竟连着好几日的风餐露宿了,有口热汤都是那么的惬意。 那书生看上去似乎是这庄子里支应场面的,忙前忙后张罗了半天,才站在桌边候着了。 夏老三喝一口汤,瞧着那书生的恭敬样子,不由一乐,“白杵那儿了,过来坐吧!”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来到夏老三对面的条凳这儿,斜斜地坐了个边,“好汉慢慢吃,饭菜不够了,我再让他们做!” “啥好汉,俺叫夏老三!”夏老三洒脱地摆了摆手,将一旁的一碗酒递给书生,“这算是赶巧了!让俺碰上了,顺手的事,不值一提!” 那书生陪着笑了笑,“原来是夏...三哥!三哥!我叫李宗祠,我们这庄子偏,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读过两天私塾,在南阳做过小买卖,所以有啥事就喊我出头照应了!” 李宗祠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庄子自己酿的酒,劲大的很,呛得李宗祠连连咳嗽起来,“三...三哥见笑了!今儿你是庄上的贵客,要不是你,庄上这回一点粮都留不住了!我...代表庄上,敬三哥了!” 夏老三很是享受这种尊重,一向没喝过酒的他也学着李宗祠的模样,把酒一口干了,从喉咙一路辣到肚子里,呛得夏老三鼻涕眼泪一块流出来了。 “你看你,不会喝酒就别喝那么快!”杨翠英跟着夏老三没几日,却知道这是个老实汉子,除了没见过世面有些憨,对自己是真的好,她一边埋怨,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粗布,给夏老三擦了擦嘴。 李宗祠笑了笑,朝着夏老三拱了拱手,“我看三哥你们似乎是在赶路?敢问,你们要去哪啊?” “啊?俺们...”夏老三犹豫了一下,“俺们随便逛逛...逛逛...看看景致!” 杨翠英没好气地啐了夏老三一口,把粗布塞到夏老三手里,便坐一旁不吭声了。 李宗祠打量了一下众人的表情,心中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他沉吟了一下,凑上前了点,小声说道:“三哥,这儿地方虽然穷了些,却是个偏僻地方,连保长一年都指不定来一回,说是属于裕州地儿,却不见人管过,三哥要是一时没落脚地方,不如先在兄弟这儿盘桓几天,全当歇脚了!” 夏老三一愣,正要拒绝,李宗祠又接着说道:“三哥!主要是兄弟有些怕,今儿您在这儿,帮庄子赶走了那群杆子,三哥明儿要是走了,杆子回来寻仇,兄弟一人可支应不住啊!” 夏老三犹豫了,他转脸看了看酒足饭饱的兄弟们和一脸不乐意的杨翠英,咬了咬嘴唇,点了头,“中,那就在这儿歇两天吧!麻烦李...” “宗祠!李宗祠!三哥叫我宗祠就行了!” “嗯...那就麻烦宗祠兄弟了!” “甭客气!庄上的人家该感谢您才对!” 李宗祠见既然说定了,便告辞回去寻摸铺盖去了。 夏老三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一边呛得鼻子直抽抽,一边偷偷瞄着杨翠英。 杨翠英早习惯夏老三这偷偷摸摸地窥视了,说真心话,自从那日从麻袋里出来,她就死了心笃定跟着夏老三走下去了。 可连着发生这些个事儿,加上夏老三这个憨憨不主动,到现在俩人也就是拉拉手都红脸的地步。 弄得杨翠英自己都臊得慌。 等李宗祠抱着一堆铺盖过来,有俩没喝过酒的早就被撂翻了,偌大个祠堂里顿时鼾声四起。 夏老三正要接铺盖,李宗祠却摆了摆手,“三哥!兄弟我给你在旁边门房铺了个软床,您带着嫂子住这儿不合适!” “啊?俺...” 夏老三话没说出口,桌子下杨翠英的小脚早就狠狠地跺了他一下。 夏老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朝着李宗祠拱了拱手,“还是兄弟想哩周到!” “成!那三哥,天也不早了,你们就先歇着,明早我去寻摸俩鸡蛋,让手艺好的给哥哥们煮白面疙瘩!歇着啊!” 李宗祠晃晃悠悠地走了。 夏老三舔了舔嘴唇,一咬牙,端起酒坛子又满上一碗,正要喝,杨翠英劈手夺了去,夏老三来了酒劲,正要质问,却见杨翠英端起酒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临末了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酒嗝。 看得一桌人都傻了眼了。 杨翠英喝完,两颊顿时跟着了火似的,红润红润的,她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瞅着夏老三,白皙的小米牙紧紧咬在一起,又朝着他的脚面踩了一脚,uu看书 .ukanhucm脸一扭走向了祠堂旁边的门房。 夏老三莫名其妙地挨了两脚,虽说不疼吧,却是摸不着自个到底哪里得罪杨翠英了。 他傻愣着看杨翠英走进了门房,正摸不着头脑呢,夏老二笑嘻嘻地坐到夏老三跟前,拿膀子撞了夏老三一下,“憨娃,还不去?” “啊?去哪?” “你媳妇喊你洞房哩!” 夏老三一愣,“呃?” 桌上有人看明白了,跟着开始起了哄,夏老三本就也喝酒上了头,哪里经得住一群人教唆,又饮了一碗酒,索性解开褂子亮出膀子,奓着胆子迈开步子便走向了门房。 一群没碰过女人的雏儿挤在祠堂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夏老三走到门房门口。 也不知道是哪个眼红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咦...三哥入个洞房,恁激动啥哩!” “你不激动!那你瞅啥哩?” “我瞅嫂子让三哥进屋不!” “都叫嫂子了,还能关着门不让进?” “你们白吵吵了,三哥咋还不进去啊!” “好像在说话!” “说啥里?” “听毬不见啊!” “唉...门开了!” “那是啥?” “胳膊?” “恁白?” “嫂子木穿衣服?” “呀!三哥让拉进去了!” “这咋可就进去?” “过去瞅瞅...” 啪得一声,祠堂的门,被夏老二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磕得一群傻小子脑门生疼。 章八十 第二天,缠着夏老三嚷嚷的人更多了。 “三哥!啥感觉?” “三哥!俺爹说亲嘴都能怀上,嫂子你俩亲了木有?” “半夜我尿泡(俚语:小便)的时候听见还有动静哩!三哥你啥时候睡的啊?” 夏老三没好气地一甩膀子,“都给老子滚毬喽!” 几个雏儿哄笑着回祠堂了,夏 章八十一 夏老三带着人回到祠堂,依旧是惊魂未定。 几个傻小子跟没事似的,还在有说有笑地夸耀着今天的事。 杨翠英看出了夏老三似乎有心事,趁着给他端水的空,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老三,咋了?咋愣了呢?” 夏老三仿佛方才缓过神来,迟疑着扭脸看向杨翠英,“都杀了...” “啥 章八十二 张柳氏在前院凉亭荫凉处,坐在石凳上指挥着打扫丫鬟收拾院子。 眼见着已经立秋了,怎得这老天爷还是艳阳高照的,炙烤得一丝凉意都没有。 “琉璃蛋”已经让丫鬟领去后院玩风筝去了,张柳氏难得有个空闲,终于可以着手把前院的庭院整理整理了。 这院子本是随着她的心意,让人仿着苏州园 章八十三 张堂文打量着杨翠英和夏老四,不由抿了抿嘴。 夏老三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看杨翠英这装扮,已是远非一般人家可比了。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跟着夏老三也应该没多少日子,张堂文不由对夏老三的际遇充满了好奇。 “你叫...” “杨翠英,张老爷叫俺翠英就行了。” 章八十四 张堂文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向杨翠英,“老三现在倒是个什么情形?你详细给我说来!” 杨翠英平日里听夏老三说张堂文的话听多了,知道夏老三对张堂文的感激之情,既然夏老三自己也有迷惘,张堂文又问到这儿了,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连带自己的身世都给张堂文讲了。其中有些细节杨翠英不知道,还让夏老 章八十五 杨翠英把夏老三喊到门房,小声地把张堂文的嘱咐说给夏老三,连带对李宗祠的猜测一并重申了,听得夏老三不由紧紧锁住了眉头。 “老三...”杨翠英抚着夏老三的额头,轻声说道:“这买卖,你一直觉得不对劲儿,如今看来,张老爷说的对,你怕不是被人当枪使了!” 夏老三梗着脖子枕在杨翠英的大 章八十六 同样不好整的,还有张堂文。 自打在会客厅里晕厥了之后,张柳氏那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一天到晚药汤子喝的没遍数,隔三差五还得让郎中过来行针走穴。 张堂文自诩身子骨还算硬朗,颇有些讳疾忌医的本性,如今却是一点争辩都说不出口了。 谁让他当着众人面躺下了呢! 张堂文 章八十七 章八十八 钱枫邀着张堂文坐了上首,也就俩人,并肩坐了。 两杯茶下肚,丁楚一亲自带着人开始上菜,张堂文大眼一瞧,却不是福建菜式,看起来,颇有些广式菜肴的样子。 这钱枫,难不成是二广的出身? 南洋菜张堂文并未尝过,却也听闻多是酸辣为主,可今儿这席面,真是够清新淡雅的。 张 章八十九 钱枫站在窗边,回头望向张堂文。 “张老板,有些事,本来不欲讲,你偏要听,以足下的见识,可知钱某所为何事?” 张堂文木讷地摇了摇头,他猜到了一星半点,却不敢再往下细思了。 钱枫微微一笑,回到桌边,“张老板是个聪明人,看破不说破,钱某敬你一杯!” 张堂文迟疑着举 章九十 张堂文躺在马车里,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顶,脑海中回忆着几日前,钱枫的样子。 那个针眼,显然该是佩戴耳饰留下的。 难道,这个钱枫真是个女子? 张堂文默默地在心中审视着钱枫的样貌,精致的面容下,若是个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 张堂文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现在怎会有 章九十二 从庄子到南阳并不需要很久。 到了南阳城边,李宗祠带着五六个人一路尾随着夏老三,却借口人多目标大,将那几个从黄庄开始便一直跟着夏老三的半大小子支到另外一队去了。 所有的枪,李宗祠寻了一辆马车,装上粪桶,跟在他们身后,混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南阳西梅花寨门,俗称:“小西关”的地方入 章九十三 夏老四毕竟年轻,腿脚也利索。 关键是,他还见过张堂文。 他跑进人群之后,哪里人多便往哪钻,他一个半大小子,手上又没拿任何物件,追他的两个人哪里跟得上。 他一路问着人,寻寻摸摸地来到南阳公学门前。 好气派的大门啊! 夏老四昂着头,看着南阳公学的匾额,这 章九十四 夏老三带着杨翠英逛完了首饰摊,又跑去看猴戏,这新野的猴戏可是大清朝都有名的,老佛爷还在世的时候,南阳知府因为推选新野猴戏为老佛爷贺寿纳福,一年连升三级。 夏老三瞅着人群围成的大圈中央,一只小猕猴涂着大花脸,带着雁翅帽,踩在独轮车上各种作妖,不禁笑出了声来。这一刹那,差点都忘了李宗祠 章九十五 到了南阳公学门口,原本清静的门口,果然多了一个卖火烧的摊子。 夏老四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出手丢给那摊主一块碎银子,“再来十个火烧夹肉!” 那摊主一点犹豫都没有,抻头便吆喝道:“十个?那可得做一会儿,恁们留俩人在这儿等着拿吧,得一会儿哩!” 夏老四扭脸看向李宗祠,“咋 章九十六 杨鹤汀笑盈盈地看着一脸惊慌的夏老三,缓缓说道:“观老三兄弟的表象,舌淡苔白,脉象沉细而结代,四肢温凉,窃以为,乃阳虚心悸之症也!阳气虚衰,水气内停,上逆凌心,故心悸不安!”杨鹤汀暗暗地看了一眼李宗祠,“这位先生看来也颇懂医道,不知杨某所说可是胡诌?” 李宗祠默默地盯着杨鹤汀,却是一 章九十一 张堂文焦灼的心,愈发沉痛起来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夏老三原本憨厚的样子,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就成了身负数十条人命的恶魔。 张堂文自责地将双手紧紧扣在了一起,指甲都嵌入了手背的肉中。 杨鹤汀显然看出了张堂文的内疚,他放缓了语气,轻声叹道:“早些时候,听一些商人朋友说,宛东新出现了一起杆子,杀人越货从不留活口。他们本是还好奇,这宛东叫得上名号的杆子年节有孝敬,平安无事好多年,怎么忽然就屡屡被洗劫。如今看来,这新起的杆子,便是夏老三他们了吧!” “堂文有罪啊!” “堂文兄,此事虽与你相关,罪过却不在你!”杨鹤汀轻声宽慰道:“如今这时局,穷人苟活不易。一切不得已而为之的,都是强人所难被逼的,若是日子能浑浑噩噩的过,胸无大志安于现状的百姓,如何走上欺善怕恶的歪道呢!”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我约了老三月初来见我,地点却是南阳公学!” 张堂文抬起头,朝着杨鹤汀拱了拱手,“还望杨先生看在堂文的薄面上,为老三兄弟指点迷津。一来,能让老三回归正道,让无辜商贾免受屠戮;二来,也能让堂文开释一些愧疚,毕竟此事,是因我而起!” 杨鹤汀看着满脸愧疚的张堂文,上前扶住了张堂文的臂膀,“堂文兄见外了,鹤汀一定竭尽所能,把老三兄弟从邪门歪道上搭救回来,便是出路,鹤汀也有办法给他安排!” 张堂文朝着杨鹤汀深躬了下去,“堂文先替老三兄弟谢过了!今日月初,想必老三兄弟不会失约,还请杨先生稍事等待!” “堂文兄不必客气,我已让学生去唤春福了,你们爷俩也好久没见了,在这里叙叙亲情吧!下一堂是鹤汀主讲的西洋公约,我去去就来!” 张堂文连忙点头称好,杨鹤汀退出会客厅,听声响,似乎张春福就在外面候着。 张堂文确实有段日子没见儿子了,心中不由一喜,脸上却不自觉地严肃了起来。 张春福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张堂文的心却早已惦记起夏老三来了,这个混小子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失约吧? 夏老三自然不想失约。 只不过,此时他却不能轻易地走了。 自从那日闹了一出,连着又推了两笔买卖,李宗祠疑心他另有打算,已经煽动着后面来的一拨人与夏老三起了好几次冲突了。 听说夏老三要去南阳看病,一群人更是疑心他要报官或是偷溜,借口为他饯行,实则将夏家三兄弟与杨翠英扣在了祠堂中。 李宗祠坐在长条桌的一头,依旧是一脸恭顺的笑容,轻声询问道:“三哥,您既然身子不朗力(俚语:形容身子不好),兄弟我备个马车从南阳请个先生来给您诊治便可,何劳您亲自跑去呢!” 夏老三撇着嘴,看着站在李宗祠身后的那些人,各个倒是面露凶色,往日里带着他们杀人越货的时候,便都是一副彪悍的模样,而今看起来更是生就是干这谋财害命的好手了。 夏老三的背后不是没人,夏家两兄弟也带着那几个从黄庄跟出来的小子,还有一些完全不明就里的盲从者,虽是势单力薄了些,倒也不会让李宗祠有胆子乱来。 夏老三冷笑了一下,翻着白眼看向李宗祠,嘴里慢慢地嚼着一颗杏干,含含糊糊地说道:“怎么...宗祠兄弟,这是,要软禁俺老三啊?” “三哥这是什么话!”李宗祠笑了笑,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这不是心疼三哥嘛!再说了,三哥便是去看病,有必要带着兄弟们和嫂子一起么?” 夏老三冷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杨翠英。 本就是担心这点,恰恰就给李宗祠捏得正着。 但夏老三不敢冒险啊,特别是让杨翠英留在这儿,这李宗祠已是起了疑心了,难保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这些兄弟们,也难保就一定没事儿。 所以要走,就一起走。 夏老三笃定李宗祠没那个胆子敢光明正大地跟自己开打,不怕别的,就夏老三时刻随身带着两把手枪,论先手,他李宗祠很难占到便宜。 李宗祠显然也很明白,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与夏老三撕破脸,即使他身后的人和枪,显然更多。 “俺这俩兄弟没进过城,带上一道开开眼界,你嫂子想去城里逛逛买些衣裳,怎么?宗祠兄弟要不要一起跟上?” “好啊!” 夏老三顿时停下了咀嚼,他略带怒意地盯着李宗祠,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这本就是一句戏谑,没成想李宗祠倒是满口应下了。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呢? 李宗祠若无其事地看向身后,笑道:“这么久了,兄弟们兜里也都有了些银子了,南阳毕竟花花世界,大家伙一起去转转,开开眼!” 顿时祠堂里的气氛热闹了起来,叫好声连连,夏老三却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杨翠英和夏老四也是面面相觑。 李宗祠站起身,uu看书 ww.uunshu.om 缓缓走到夏老三的身边,“三哥,那就这么说定了!兄弟们护送你一块去南阳诊病,顺便也都开心开心!” 说着,李宗祠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了夏老三的肩膀上,绕有深意地捏了捏。 夏老三冷笑着甩了甩肩,缓缓站起身,“南阳不比咱这儿,可是有巡防营和绿营兵的,家伙...” “三哥放心,宗祠好歹也在南阳城里做过买卖,家伙我自然有门路弄进城去,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兄弟们空着手搏命怕是不好吧!带上家伙心安,大不了,咱们也来个大闹南阳府,青史留名!” 李宗祠扭头看向兴高采烈的人群,抬手一挥,“是不是!弟兄们?” “对!李大哥说的对!” “大哥说的对!” “闹他娘的!” 此刻,夏老三的心底,却是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李宗祠给生吞活剥了! 章九十七 李宗祠冷冷地盯着张堂文,他缓缓地走上礼台,站在与张堂文相隔五六步的地方。 他与张堂文之间,还横着一个夏老三。 李宗祠失声冷笑道:“三哥啊...三哥!你说咱们好容易在这世道里找到一条适合咱们的生存之道!好好的日子不能好好过么?何必听信这般聒噪,毁了大好前程,毁了咱们的兄弟之情 章九十八 李宗祠仰起头,看了看夏老三踏在胸前的脚,“三哥!你就这么恨我么?” 夏老三怒视着李宗祠,手中的两把枪捏得死死的,但他的余光也能意识到,台下的那五条枪,也在指着自己。 “打死我!开枪吧!”李宗祠讪笑着看向夏老三,“我李宗祠烂命一条,不值什么!但三哥你可考虑清楚了,我的人,比你 章九十九 杨鹤汀将礼堂落了锁,领着众人来到会客厅。 杨翠英死死地拉住夏老三的手,一刻也不敢撒开,因为夏老三此时就像失了魂似的,一脸的呆滞。 张堂文看了看夏老三的模样,不禁有些犯愁了。 谢宝胜拿了李宗祠的人,他很快便能从那几个人嘴里挖出消息来。夏老三虽然是受李宗祠怂恿才走偏了道 章一百 送夏老三兄弟三人出城,却是一刻都不敢耽误。 杨鹤汀从家中取了一些衣物,张堂文亦拿出了随身带的钱财,一并打包了交给夏老三。 南阳公学的门口,夏老三接过杨鹤汀递来的信,小心翼翼地塞进胸前,杨翠英默默地抿着泪,再三地给这男人整理着衣装。 “翠英,俺走了!” “嗯! 章一百零一 谢宝胜阴沉着脸,抬头看了看杨鹤汀。 “老道差点忘了,杨先生,是京师法政学堂的高才啊!” 杨鹤汀在马车旁朝着谢宝胜拱手示意,谢宝胜缓缓地松开张堂文的领口,按刀而立,“如此看来,杨先生,也身涉此中喽?” “大人明鉴,杨先生实为枉然入局,此事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张堂文慌张 章一百零二 张堂文果然错过了晨汤,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迷迷糊糊地起了身。 穿好衣衫,来到前厅,却见杨翠英也是刚刚起来,正坐在餐桌边与张柳氏攀谈。 一旁闲聊的小张氏和张秦氏一见张堂文过来了,连忙招呼着张堂文过来坐。 早餐也早已过了点,却还没到中饭的时候,张柳氏让人打了鸡蛋羹,热 章一百零三 张堂文不好在外面跟张柳氏长谈,带着满腹狐疑进了前厅,朝着党苍童拱手见礼。 “张老板真是让人猜不透啊!” “呦!党老板这是从哪说起呢!你还不了解堂文这点本事...” “哎...张老板过谦了!先前我以为,张老板也是循规蹈矩的生意人,这次消息传过来,我也是再三核实,确实是 章一百零四 送走了党苍童,张堂文满面愁容地坐在前厅,徒自惆怅了起来。 谢宝胜这一手,真是够阴险毒辣的。 生生就将他张堂文推到了革命党的对立面上! 杨鹤汀本就是党人,这点栽赃恐怕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他张堂文本与什么革命党毫无瓜葛,陡然被扣上了一顶帮助官府侦办乱党的罪名,这怕不是什么 章一百零五 待张堂文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满眼皆是白色的小房间里。 白色的被单,白色的铁杆床,连一应用品都是白色的,还都整齐划一地带着一个红十字。 正在诧异着,杨鹤汀和钱枫正好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白色褂子,金发碧眼的洋鬼子。 杨鹤汀一见张堂文醒了,连忙上前来查看,“ 章一百零六 聒噪的锣声,嘈杂的喧闹声,撕扯着寂静的夜空。 很快,滔天的火势便映红了赊旗镇的半边天。 整个张家大宅周围的人们都被惊醒了,惊慌失措的人们陆续跑到东裕街上,看着熊熊的火苗从张家老宅的后院房头上窜起。 此时的张堂文心如刀割地站在前院,一边让人报官,一边指挥着下人四下通联,把还在梦庄中的众人都唤醒。 醒来的下人们拿起手上能用的锅碗瓢盆从前院的井中打了水,便蜂拥跑向后院,试图阻止火势的蔓延。 张堂文站在前厅通联后院的地方,看着满眼的火焰,急得眼泪汗水一起混在了脸上。 “快!快!先救人!大夫人呢?先把人弄出来!” 张堂文寻来一床棉被,让人打湿了,跟着两个下人便冲进了火光冲天的后院。 黑烟裹挟着高温,侵蚀着张堂文的口鼻,张堂文一边用打湿的抹布捂住口鼻,一边尽力在浓烟中辨别着方向,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处房门,却被从里面挡住了。 这黑烟中,叫不能叫,喊不能喊,张堂文只能和两个下人一起使劲地撞向房门,房顶上早已窜上了火苗,随着墙面的撞击时不时得掉下来,很快引燃了本已打湿的被子。 张堂文借着这刹那的火光,分辨出,这该是张柳氏的房门,不由心中一急,后退了几步,猛冲向前,把整个身子都撂在了房门上。 房门终于被撞开了,原来却是被张柳氏和陪床的丫鬟从里面用梳妆台挡住了,想必是怕火势蔓延进来吧! 张堂文吃力地由下人搀扶起来,张柳氏已是被烟熏的有些支撑不住,张堂文赶紧摆手,带着屋里的人一同冲了出去。 冲到前厅,张堂文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却连滚带爬地先去看了看张柳氏,拍了拍张柳氏被烟熏黑的脸颊,见没反应,又连忙掐了掐人中,张柳氏这才缓缓地醒过神来。 “老...爷?我...莫不是...做梦吧?” “醒了好!醒了好!你不是做梦!我赶回来了!” 张柳氏挣扎着,从张堂文的怀中坐起来,看着四下忙着灭火的下人,似乎猛然惊醒了一般,大声吆喝道:“西院!火是从西院烧起来的,快去!快去!” “别慌!下人们已经去了!也报官了!救火队马上就到!” “老爷!春寿!还有妹妹,秦妹妹住西院啊!”、 张堂文一个激灵,张秦氏倒还好,张春寿!可是他的儿子,张堂文咬了咬牙,站起身子,“再给我来床被子!浇透点!” 张柳氏本就没缓过神来,又大声嘶吼,也是一阵眩晕,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张堂文那庞大的身躯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方浸满水的方巾,便带着人又冲进了后院。 很快,东裕街上的街坊四邻也都从外围开始向张家后院泼水了,张堂昌家的人也带着水桶和压水枪赶了过来。 整个赊旗镇的东半边都被吵醒了,好奇的人们爬到树上,站在墙头,看着东裕街这边被熊熊大火点了透亮。 赊旗镇西商集资备下的救火队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连着储水车的压水枪很快从张家前院延伸到了后院,水气和火光开始在夜空下搏斗,呛人的焦糊味开始弥漫,前院的温度一点一点的降了下来,只是后院的火势却始终控制不住。 张堂文退了出来,背后的棉被上烧出了脸盆大的窟窿,张柳氏来不及询问,另一波人从另一方向出来了,细看去,却是小张氏和杨翠英那边的人。 杨翠英看起来还好,她就着水抿了一把脸,赶紧过来看张柳氏,“大奶奶,恁木事吧!” “没事儿,你呢?” “木事儿,俺醒了一看这么大烟,就知道走水了!跑出来了又想起来院里三奶奶那边还没动静,又跑回去把她们喊醒了!接过让火拦着了,不然早都跑出来了!烟太大,看不清路!” “好!好!逃出来就好!” 张堂文被烟呛得连声咳嗽,除了口鼻是白的,别的都跟过了火似的漆黑一片,张柳氏见他还要换被子进去,不由心疼地拽住他的裤腿,“老爷!你歇歇!别把自己个给累到里面了!” 张堂文此时全靠一口气在吊着,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歇,一旦歇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但是,他儿子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掐着时间,从见着火光到现在,若是再不救出来,怕是... 想到这儿,张堂文暗暗地咬了咬牙,半弓着身子,狠狠地喝道:“再来!浇透点!” 张柳氏一脸哀怨地看了一眼杨翠英,杨翠英默默地站起来,亲自打了水,寻了块最大的抹布浸满水塞到张堂文手里。 “老爷白怕脏,这抹布这会儿比手巾好使!后院烟大,弓着身子都看不见路!老爷进去了看地上的道,西院二奶奶心细,步道两边都有特意种的兰花,顺着兰花就能寻到二奶奶那边!” 张堂文背负着山一般沉重的被子,感慨地看了杨翠英一眼,一咬牙,又带人冲进了飞灰浓雾的后院中。u看书 w.uukashu 杨翠英望着张堂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烟中,默默地来到张柳氏的身边,寻了把凳子扶张柳氏坐下了。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传递着信心与安慰。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下人从浓烟中跑出来,有的让烧的衣不附体了,更有的已经血肉黏连在了一块儿。 张柳氏焦急地看着通往后院的门口,满怀期待又忍不住忐忑难安地盼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出来了一个,不是!又出来了一个,还不是! 杨翠英被攥着的手渐渐有些疼了,可她不敢吱声,张柳氏对张堂文的那份感情,远在她与夏老三之上。 杨翠英此时默默地在心中为张堂文祈祷着,希望上天可以善待好人。 好人不该如此的! 很快,张堂文高大的身影渐渐从浓烟中显现,迈入前院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向前扑倒,他的背后,还背着已经瘫软不动的张春寿。 张秦氏也接着被下人搀扶出来,但显然,她还有一丝清醒,她发了疯似地扑到张春寿的身上,拍打着张春寿的脸,呼喊着张春寿的名字。 张柳氏的心底浮起了一丝恐惧,她的四肢愈发冰凉,看着张堂文无力地瘫倒在一旁,看着张秦氏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张春寿的身子。 而张春寿惨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的回应。 张春寿死了。 章一百零七 张家的火在天亮前终于被扑灭了,看过现场的救火队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火会起的这么快,又这么难扑救。 而这一切,对于张堂文来说,装糊涂太难了。 这火为何而起,张春寿为何横死,对于心知肚明的张堂文来说,宛如刀割一般在拷问着内心。 张堂文宁可此刻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张春寿才十二 章一百零八 张春寿早夭,偌大个张家大院顿时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早夭,不能挂白幡,不能戴孝,除了原来伺候张春寿的丫鬟婆子象征性地戴块白布,旁人就跟没事发生一样。 但这只是面上,谁都清楚,这节骨眼上,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张堂文和三房太太在后院已经三天没出屋了,除了偶尔的嚎哭,别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前院全靠张富财在打点,无论是张春寿的后事,还是各路访客的迎来送往,都是他一个人在撑着。 虽然累得很,却是面上有光的,就连后面闻讯赶来的资格比他老的掌柜,也得老老实实跟在他张富财的身后。 凡来的人,打的都是慰问过火之事的旗号,没人敢提张春寿的事,也没人愿意提,一来忌讳二来见不着本主,跟张富财他们罩客的更犯不上提。 等到第四日一早,按规矩该发丧了,张富财起了个大早洗干净脸,跑到后院跪在张堂文屋门外请示道:“老爷,小公子该上路了!” 等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地打开门,一脸倦容地望了望天,启明星都挂在天边呢! “去吧!”张堂文随口说了句,又顺手丢给张富财一叠宣纸,“入土的时候念给我儿,烧了给他!” 张富财匍匐着上前捡起来,张堂文那边已经又关了房门了。 张春寿的送葬仪式是真的简单,没有鸣锣没有放炮,也不扯白幡不举麻杆,除了拉棺的马车前有个半大小子一直撒着买路钱,旁人根本不知道,这是张家小公子发丧了。 到了张家坟园,地方早就挖好了。 张富财揉了揉有些冻红了的鼻子,跪在棺木前,郑重地叩首施礼,又将张堂文丢给他的那叠宣纸伸展开,密密麻麻全是字啊!看得出,张堂文关门在屋这几日,把那心中的愧疚和哀思都写在这纸上了。 张富财正要念,却不知哪里来的无名风,刮得坟上众人都是东倒西歪的,连带着张富财手中的宣纸也被撕扯的支零破碎漫天飞舞。 张富财慌张着捂住手中的宣纸,待风劲儿过去,却只得一张完整的。 张富财傻愣地看着手中的纸,又朝着棺木磕了三响头,“小公子,富财知道你有怨气!可这是天灾不是人祸,老爷为了救你,差点也进去出不来了!大太太、二太太都哭晕好几回了!我知道,你对这规矩不满意,可这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咱得守不是!今富财斗胆,劝您一句,入土为安,往生极乐吧!” 张富财又朝着棺木叩首,拿出怀里那仅剩的一张完整的宣纸,扯着嗓子念道:“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心中有愧不能言,望儿体恤乞垂怜。来生再为父与子,你坐马儿吾执鞭。” 前半段,是宋朝王安石写给早夭女儿的,后半段,张富财却闻所未闻,论诗意,也错了大家许多,想必,该是张堂文自己作的吧。 那为啥会“有愧不能言”呢?还要“乞垂怜”。 张富财有些不大懂,他照着张堂文的意思把这纸和供品一应烧了,眼见着天就要大亮,便赶紧招呼着干活的人掀土封棺了。 张春寿就这么入土为安了,在这十二岁的大好年华。 张富财领着人回到张家大院,又安排了一堆的杂事,好容易躺在门房的床上放挺(俚语:躺下)一会儿,迷迷瞪瞪正要入睡,门子跑来喊道:“大掌柜!有客到!” 张富财赶紧打起精神,走到门口一看,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和一个似曾相识的商人,一问名讳,却是杨鹤汀和钱枫来了。 张富财引着二人来到会客厅,便到后院来叫张堂文。 一迈进老爷院里,便听到一声低沉的质问,“老爷!你给我说实话,这火是不是天灾!” 听声音,似乎是大太太张柳氏。 “是...” “老爷!”张柳氏的声音愈发的凄凉和悲伤,似乎已是痛哭流涕了,“我不是不愿信你,实在是...寿儿饶不过我啊...” 张堂文似乎在屋里长谈了一声,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请高僧连做七天法事,送寿儿早登极乐!” 屋里顿时又传来一阵哽咽。 张富财在门口听的有些迷糊,却不能一直不吭声,让别的下人看见了还以为他在趴墙根呢! “老爷!前头来人,指明要见您!” “谁?” “南阳来的杨鹤汀杨先生和钱枫钱老板!” 屋里沉寂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打开门,背身用衣袖沾了沾眼泪,跟着张富财一起来到前院会客厅。 张堂文强作镇定地来到会客厅,他很想故作轻松,但一见到杨鹤汀的面,又不知拨动了心中哪个弦,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眼眶中顿时又充满了泪水。 “堂文兄!” “杨先生!” 杨鹤汀也是一脸的愧疚,他皱着眉头看着张堂文那憔悴的表情,心一横,当时便要屈膝跪下,张堂文一个激灵,连忙上前扶住,到底没让杨鹤汀的双膝落地。 “杨先生,这是何故!” “鹤汀愧对堂文兄啊!更对不住...” 张堂文狠狠地捏了捏杨鹤汀的肩膀,u看书.ukanh 扭头看向身后的张富财,“去厨房交待多备几个菜!中午让大太太和杨翠英姑娘陪着两位贵客一起吃饭!” 张富财识趣地应声退下了。 张堂文用力地把杨鹤汀搀起来,他自己也已是精疲力尽的人了,忍不住也是一个踉跄,吓得钱枫和杨鹤汀反倒过来扶住他。 “堂文兄,我...” “杨先生!”张堂文摆了摆手,止住了杨鹤汀的话,“此乃天灾!不必多言了!二位的心情,堂文领了,只是此事,切勿多言!” 杨鹤汀满面愁容地看了一眼钱枫,两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仰着头,努力地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滑落,这一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有心无力,第一次发现有些事,有些委屈,原来是他真的无法左右也无法逃避的。 秋风瑟瑟,刮得会客厅外的枫叶一阵沙沙作响,已是泛红的叶子随风闯进屋里,沿着青石板地面,从门口滑到张堂文脚下。 红枫,张春寿最喜欢秋天捡枫叶玩了,他喜欢夹在厚厚的书页中,等到来年开春,枝节脉络都清晰了,拿在手上端详。 那骨子认真劲儿,该是个学医的好材料。 张堂文望着门外的枫树,不由微微惨笑了起来。 他此时的心情,就如这枫树一样,染红了枝叶强作欢颜,实则内里已是心灰意冷,想要偃旗息鼓了。 章一百零九 宣统二年的农历年,张堂昌头一次没有在老家过。 便是小时候被扔到淮军里,农历年他也是贿赂了长官偷跑回家过年的。 骨子里说,张堂昌也是个念旧的人。 过年嘛,就得一家人团团圆圆,整整齐齐的,这才喜庆,乐呵! 就算是和张堂文一人一个院子,年三十的饺子也是一家一个馅儿,你给我一锅,我回你一篦子。 大年初一照例到张家祠堂给祖宗上香,张氏阖家全到,赊旗东边半拉城的人,家家户户都差不多要出人过来,往上查三代,都出不了老张家的户檐。 这可是一年一次的大事,也是极长脸的排面差事。 认识的不认识的,甭管八竿子打不着的,还是未出五服的,凡是老亲旧眷沾亲带故的,都得到长房这边问安。 长房的辈分一向比较高,张堂昌打记事起就是坐在正堂正位上,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头给自己请安,明明年长自己几十岁的人叫自己一个小孩,爷爷! 那感觉,张堂昌至今回想起来都是极爽的。 但今年不成了。 一来他早就收到了信,老宅失火,小侄子早夭。 这个年啊,注定是过不踏实了。 二来,开封府的几个仓库还没清完,至年前,已经经由郑州往汉口方向发了十五六批棉花,收棉的本钱居然基本已经收回了。 坚持到年后,在开春前,把山东那边运来的几批棉花再折腾折腾,换个名目,悄无声息地发过去,便是净赚的利润了。 想到这儿,张堂昌不由有些佩服自己这个闷不吭声的哥哥了。 这么难搞的局,居然都被他找到了冤大头一般的下家,这钱赚的,真真是出人意料。 也不知道胡东海这会儿会不会被气吐血喽! 哦!应该不会,年前接到信,胡东海动账的消息不知被谁捅到了总号,年关将至的时候被唤回山西榆次总号述职了。 这个年,这胡东海怕是也过不踏实了。 票号对这种事儿,可是绝不纵容的。 张堂昌坐在开封府大相国寺西边的花街酒肆里,就着杜康酒,吃着韭菜鸡蛋饺子,听着戏台子上唱的河南梆子“包龙图坐监”,不由跟着曲调摇头晃脑起来。 这河南梆子,乃是河南本土地方戏,在中原地区广为流传。但在豫南,却并不盛行,对于张堂昌来说,也是难得一听。 张堂昌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听到隔壁桌上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哎!听说了么?广州那边又打起来了!” “跟洋人?” “不是!听说是一群新兵蛋子!” “新兵蛋子?又是那伙什么党来着...” “慎言!据说就是他们,攒动着新军造反来着!” “乖乖!这新军都造反,该不是要变天吧?” “别瞎说!百八十号新兵蛋子有个屁用!我看啊!就是张之洞走了之后,有人想趁乱赚筹码里!” “谁?盛宣怀?还是袁项城(袁世凯,因其老家在河南项城,所以河南人多称之为袁项城,以视亲近)?” “瞎扯!盛宣怀是张之洞大人的钱匣子,跟官场还保持了一些距离!” “那是袁项城?他不是被革职闲赋在家么?” “就是因为闲赋在家,这天下越乱,才更有他出头之日!” “可新军不是他一手练起来的么?新军乱了他...” “糊涂!新军乱了那也比老八旗强!看看那些满汉八旗的龌龊样,遛鸟斗蛐蛐是把好手,真打仗了就是一群怂包!要想节制新军,非得把袁项城请出来不可!” “袁项城要出山了,咱河南日子也能好过点...” “但愿吧...” 台上正好唱到“国不宁,民遭殃。冤案累累遗恨长,辩忠奸尚需要民意察访,且不可认门第听信报章,此一番可算是见识增长,清名下也有那藏身虎狼!” 张堂文听了两下,也是莞尔一笑。 一群平头老百姓,咸吃萝卜淡操心! 管他谁握权柄谁坐朝,天下都少不得行商来为他交税敛财,想那长远东西干毬! 张堂文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喉咙口一直蔓延到胃部,通透!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便要起身离开,一抬头,却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廖启德! 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大老远的开封府都还能撞见?真是见了鬼了! 廖启德可不这么想,他可是特意寻来了。 有个疑惑一直萦绕在他心中,让他夜不能寐,可他又实在没有别的门路打探清楚,思来想去,却只有这张堂昌或许还能说上两句了。 张堂昌瞧了瞧廖启德,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这不是廖经理么?怎么?来开封府瞧这地上悬河么?” 廖启德唇上的小胡子微微抖了抖,干笑道:“张老板这是哪里话,廖某这次,是专程探望您来了!” “呦呵!不敢当!”张堂昌冷冷地打量着廖启德,uu看书 wwuuknshum语带讥讽地说道:“廖经理可是大不列颠太古公司的红人,指点江山气吞山河的人物,怎么犯得着来看我这俗人?” “哎呀!张老板,您这嘴也是够毒的了!您先别着急上火,咱寻一僻静的干净地儿,聊上两句如何?” 张堂昌冷哼了一声,这开封府他盘磨了小半年时间,上到官府下到市井混混都厮混的捻熟,何况以他的个性更不可能怕这廖启德。 “行,走着!” “好嘞!张老板这边请!” 拐了两道个街口,来到原来勾栏瓦肆的地界,如今已改成了开封府有名的销金窟,相比京城八大胡同也不逞多让的温柔乡。 廖启德轻车熟路地引着张堂昌来到一家名为醉香楼的馆子,一路上那莺莺燕燕都快把张堂昌的魂给勾没了。 张堂昌不由心中暗暗骂道:这假洋鬼子,怎么猜到自己就好这口呢?本想着过了年关了,找个地方好好放松几天呢!这可赶巧了,被这廖启德挠中了痒痒地儿。 到了二楼角落里,张堂昌一眼就看出了,这屋该是这馆子里最排场的包房了。 果不其然,推门进去,偌大个屋子里,玉体横陈,绝色各异,风情万种,花枝招展。有带着京剧头面的,有扮作波斯歌姬的,居然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丰韵洋妞。 看得张堂昌顿时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这他娘的是要老子的命啊! 章一百一十 廖启德引着张堂昌入了座,隔壁房里丝竹之声渐起,跟着那婉转之音,一双双玉臂轮番缠到了张堂昌的脖颈间,嫩滑白皙的肌肤划拉在张堂昌的脖子上,让他浑身燥热了起来。 “张老板!咱们先喝酒,便说事儿?” “嗯?好!好!” 廖启德早让人倒满了两杯葡萄酒,兴冲冲地与张堂昌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张老板,廖某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哦?说!”张堂昌摸着那洋妞的小臂,果然嫩滑如羊脂,顿时觉得这个廖启德有些碍事了。 “如今江南各大纱厂都用上了我公司的印度棉,便是那些作为辅料的国内棉廖某也打听了,并非张老板手里的货。可是...”廖启德眯着小眼,打量着眼神就没从女人身上移开的张堂昌,“怎么感觉张老板,似乎并不着急呢?” 张堂昌摸了洋妞,却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带着京剧头面的清瘦女子,一把拉扯到怀里,手便开始不老实了,“我着急?我着什么急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可是张老板!你这棉屯过了年,成本可就翻了一番已经,虽说年后棉价小幅上涨,可有我这印度棉供应着,你手上的花难不成还要屯过夏不成?” 这张堂昌可就忍不住了,他拉着京剧头面亲了个嘴,讪笑着看向廖启德,“廖经理!我说你...操个什么闲心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赚你的,我赚我的!你老惦记着我干嘛?” 廖启德不由倒咽了一口气,他能不惦记张堂昌么? 那印度棉倾销了小半年了,账目都快做不平了。他当初跟洋人打了包票不出三月,就能迫使张堂昌和其他人低价转手屯下的棉花,差不多垄断大清国内生棉市场,可如今其他人那已经到手七七八八了,独独张堂昌这边始终没主动跟他联系过。 难道这张家两兄弟笃定了宁可自己全亏,也不出让手中的棉花? 虽说廖启德现在手中已经扫下了六成货,但张堂昌手中的货不交,廖启德始终不敢坐地起价,眼瞅着这年关都过了,当初答应的三个月,现在都快六个月了,贱价供应印度棉已经让洋人有些不爽了,若再不能抬价把利润赚回来,且不说这个买办能不能做,把廖启德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想到这儿,廖启德忍气吞声地又换了一张笑脸,讨好似的冲着张堂昌笑道:“这不是关心一下嘛!毕竟那么大批量的棉花,存储也需要一大笔钱,我太古公司在大清各地都有货仓,要是张老板有需要...” “需要!” “嗯?”廖启德一机灵,正要接话,张堂昌却是冲着他摆了摆手,冷笑道:“需要你先回避一下,不过若是廖经理不介意,一边瞧着也行!” 张堂昌缓缓站起身,把那京剧头面拦腰抱起放到桌面了,一把扯下小衣,“瞧着也好!瞧着,小爷我兴致更好!” 廖启德像遭人重击了一般,尴尬地后退了两步,瞧着张堂昌似乎要来真的,辫子一盘,褂子一脱,真就要上演活春宫了。 廖启德只能悻悻地退出了房间,尴尬地趴在二楼的护栏上,充耳听得的都是莺莺燕燕的聒噪和不合时宜的呻吟,不禁愈发心烦意燥起来。 我为什么会选个这种地方? 待到张堂昌衣不遮体地推开门,廖启德连忙迎了上去,“张老板...” “哎?廖经理?你还没走啊?” “啊?走?” “对啊!我以为你都走了呢!” “张老板,咱事儿都还没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 “不是!张老板,您的钱都压在那棉花上,眼瞅着成本天天涨,您心里就一点不着急?” “急啊!没瞧见小爷我都急出火来了么?” 廖启德顿时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张堂昌笑嘻嘻地瞧了瞧屋里,抬手敲了一下廖启德的前胸,震得廖启德一阵咳嗽,“廖经理,多谢啊!” “啊?” “我张堂昌在这开封府混迹了小半年,还不知道这地儿有这种保留曲目呢!今儿你算带我来对地儿了!怎么着?一起进去玩啊?” “我?算了!不!不!” “那...”张堂昌呵呵一笑,便转身回了屋子,又搂上了人,“那便明个儿请早吧!今儿小爷我就住下了...” 屋里又爆出一阵婉转的嬉笑,听得廖启德一阵头皮发麻。 出了醉香楼,廖启德回头望向那被大红灯笼映照得红彤彤的雕梁画柱,不由犯了愁。 这张堂昌为什么就一点没有发愁的感觉呢? 此时的廖启德反倒觉得,自己手上的那六成棉花,竟是如此烫手呢?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前面供应小半年的廉价印度棉,利润窟窿全靠今年开春坐地起价赚回来呢! 这张堂昌一天不出让手上的棉花,他廖启德就不敢轻举妄动,这真是,想着瓮中捉鳖,uu看书.uukansu.m却反被咬了一口。 廖启德不由默默地舔了舔干瘪的嘴唇。 不对啊!以张家之财力,便是得人相助,这棉花一天天屯在库里,存放要钱,雇人要钱,存放折旧要钱,这张堂昌如此轻松,难不成... 他另有销路了? 不对呀!谁会那么冤大头,市面上明摆着我手上的印度棉更低廉,谁会去用他张堂昌手里的高价棉呢? 一阵寒风吹过,廖启德不由缩了缩脑袋,把脖子藏进大衣里面一些。他抬头望着二楼角落里的那个房间,房里的红烛忽闪忽闪的,窗纸上几乎还能映出几个人影来。 不对劲,太轻松了,不对劲! 廖启德朝着暗处使了个眼色,一个藏在黑处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廖启德身边。 “把二楼那个张堂昌盯紧喽!一举一动都不要放过,我要清楚地知道他每天去了哪!干了些什么!懂了么?” “干了什么?”那人扭着脖子望了望二楼那个房间,“屋里几个娘们我怎么能知道都是谁!” “蠢货!蠢货!”廖启德暴怒地伸手敲打着那人的脑袋,“我说的是这个吗?干!说的会是女人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清国会沦落到今时今日了!全是饭桶!你这样的饭桶!” 廖启德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发泄了一阵子无名火,喘着粗气喷着白烟恶狠狠地瞪了二楼房间一眼。 我就不信了!你张家还真藏了聚宝盆么! 章一百一十一 赶在清明前,张堂昌又悄无声息地送走了一批打着生丝旗号的货从开封府到了郑州,通过张堂昌买通的车务长不经正常报关渠道直接装上了南下的火车。 如今开封府的大仓里,余棉已经不到四成了,除了个别销往其他渠道的,大部分都按张堂文与钱枫约定的线路,发往了汉口。 至于到了汉口再如何,张堂文 章一百一十二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看到小半年没见的兄弟张堂昌正坐在前厅里喝茶,心中终于升起了一阵暖意。 可他的脸,却一直甭得紧紧的。 “回来了?” “回来了!” “货怎么样了?” “不到四成了,按要求,慢慢送,估计得拖到入夏了。” “怎么要求怎么做吧!” 章一百一十三 顺流而下的小船里,张堂文与张堂昌各自歪躺在两侧的简易床榻上,闭着眼睛,在这轻轻地摇晃中偶尔打着鼾。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带下人,却带了杨翠英。 因为夏老三,也是在汉口。 转眼已是小半年过去了,这个夏老三,居然连封信都不知道带回来。 着实让人心急,不光杨翠英,连张堂文也不知道这个憨憨到底近况如何了。 所以此去汉口,杨翠英说什么也要跟着。 张堂昌眯着眼睛,瞧着靠在船尾假寐的杨翠英,心中也不由泛起了嘀咕。 这杨翠英到底是什么来头?值得张堂文和张柳氏如此宠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的。跟着张家两个老爷出门,却独她一个女子,行动不方便都不说了,起居岂不是还得将就着让她住单间? 张堂昌又瞅了瞅闭着眼养神的张堂文,该不会,这是哥哥看中的新人?他这个哥哥,在感情上最是不显山不漏水的人了,便是此刻他的心是火烫的,脸上也绝对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正在臆想着,忽然张堂文闭着眼问道:“到哪了?” 张堂昌一愣,正准备起身问船头,那边杨翠英已经起身走向前来钻出船舱,放眼放去。 却是着实被眼前的一幕幕给震撼到了。 偌大个江面上,满眼皆是巨大无比的铁甲船,高耸的烟囱中冒着滚滚白烟,船上无数人头攒动,却如蚂蚁一般渺小。 两岸上,真真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货车,马车,偶尔还有四轮小汽车,路面上一刻都不见得冷清。 驼铃声,汽笛声,吆喝声,混杂成一曲嘈杂而且聒噪的曲子,衬得这汉口港愈发显得繁忙和热闹。 整整两天了,从南阳坐上船,沿唐白河并入汉水,再下江来到汉口港,人歇乏了,船也终于停下了。 下人的码头在汉口港的南面,张堂文领着两人下了船,沿着铁锁隔离出的步道汇入了陆续下船的人流。 金发碧眼的洋人,五短身材的东洋人,包着头巾的印度人,在这里随处可见,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杨翠英来说,就如同一只闭塞的仓鼠忽然被投入了品种繁多的动物园,惶恐和好奇交错在心间,让她下意识地贴的张堂文更紧了。 出了码头的辖区,路面便只有中央部分是条石铺就的,两侧又变为了泥泞的土路,前两天看样子刚刚下过雨,泥泞混杂着牲口的粪便被来往的骡车、马车碾出一道道山棱一般的车辙。 张堂昌正犯愁,张堂文却是轻车熟路来到码头旁边的一家洋行,进去交涉了两句,便有一个高鼻梁深眼眶的印度人开着一辆汽车从院里载着张堂文出来了。 杨翠英不由傻愣了眼睛,这车为啥不用牛马拉就能跑? 张堂昌也是意外,哥哥居然还有这本事? 张堂文一边招呼着他们上车,一边解释道:“这家洋行,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用个车还是使得的!” 张堂昌惬意地坐了张堂文的对面,宽敞的汽车上不但可以坐舒坦了,还能侧着翘起了二郎腿,他瞧着车旁踩着泥泞行色匆匆的人们,顿时觉得他们都矮了一截。 杨翠英一见这哥俩对了个对脸,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了张堂文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把着车厢沿,好奇地四下观望着。 忽然,车头那边一阵鸣笛声,车身晃了晃,车尾冒起一阵白烟,车竟自顾自地跑了起来,吓得杨翠英紧紧抓住车厢沿,再不敢动弹了。 在路中央的条石路上行了半个时辰,车停在了江滩大路边,旁边一座雄伟壮观的西洋建筑甚是惹眼,白色的罗马柱,湛青的大理石台阶,门口还有两个穿着红衣服带着黑礼帽的南亚人,一见车停下了,便赶紧跑下台阶来,殷勤地打开车门,搀扶着张堂文下了车。 杨翠英看着南亚人伸向自己的手,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按着车沿的把手自己跳下了车。 早有另一个南亚人麻溜得扛起了他们的行李箱,上了台阶。 张堂文朝着车头前的印度人脱帽示意了一下,车便原路返回了。 走在台阶上,张堂昌轻轻地碰了碰张堂文的胳膊,“我说哥哥,这汉口如今怎得完全换了个模样?我当兵的时候还不这样啊?” “这便是通商的好处!”张堂文一脸平淡地缓缓拾阶而上,“洋人的东西,也不全然是不可取的!比如说银行,就比咱的票号更讲究!再比如这饭店,就比咱的会馆更懂服务!” 张堂昌抬头看了看这西洋建筑门前的匾额,一行硕大的洋文旁边还用行书写着几个小字:六国饭店。 六国?哪六国?张堂昌不知道,张堂文也不全知道,他也是第二回来这儿。 但前厅的经理就像跟他相当熟络一般,殷勤地帮助他们登记了房号,又亲自送他们坐着电梯来到了四楼。 推开房门,却是一个套间,卧室都有三个,客厅中间连着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整个繁忙的江面尽收眼底。 张堂昌在开封府盘磨了小半年,到底也没见过这般奢华的地儿,别说这样的饭店了,便是这样的馆子都没见过。 随处可见的水晶制品衬得整个屋子雍容华贵,九头水晶吊灯中耀眼的电灯将屋里映照得如白昼一般。 杨翠英瞠目结舌地看着厅中央的沙发,伸手触摸着上面的纺织物,眼睛似乎已经不够用了。 张堂文朝着前厅经理点头示意了一下,手中多了一块碎银,前厅经理笑盈盈地接了,用蹩脚的汉话小声说道:“贵宾稍等,餐食稍后便送到!” 等这人退出屋子,张堂昌惬意地一甩辫子,把自己狠狠地摔进了软绵绵的沙发中,“我说,哥哥!感情,汉口现在真是变了天地啦?这地方,哥哥怎得不早带弟弟见识一下,这感觉,真真理解什么叫刘姥姥进大观园,太震撼了!” 张堂文笑盈盈地坐了一角的单人沙发,“这地方,我才是第二次来,前头,还是别人安排了地方,我才知道的!别的都好,就是贵的很,住一天够在老家置办两桌排场席面了!” “那也值啊!”张堂昌揉捏着沙发上的靠垫,这手感,丝滑柔软,像极了胸前四两,u看书 ww.uukanshu.cm 让张堂昌忍不住又用了用力,“这屋里的东西能带走不,贵不!” 张堂文嗤之以鼻地笑了笑,却看向傻愣着的杨翠英,“这叫套间,就是一个大屋子里好多个住房,分在这大厅的两头,晚上我们各睡各的,互不干扰,也不算同处一室!” 杨翠英尴尬地笑了笑,“老爷说了便是,翠英...都成!” 杨翠英犹豫着便先去了房间,张堂昌饶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笑道:“我说哥哥,既然洋人的玩意这么好,咱还挣扎个毬啊!瞅瞅大清国都成什么样了,打又打不过,净瞎折腾,老佛爷过个寿,都快把北洋舰队一年的军饷花进去了,这样的朝廷,还搭理它干啥?” 张堂文瞧着张堂昌,轻轻地摇了摇头,“咱是手里有银子,这些洋人把咱当人看,你去阳台瞧瞧后墙根...大清朝如你我一般的能有几个?若是有一天张家也沦落了,这一切的奢华又与你我何干?” 张堂昌默默地来到阳台,向地下瞧去。 正是快到了饭点,几个白衣的南亚人抬着几个料桶来到后门,随手一泼,却是后厨的边角料和收拾的残渣剩饭。 便是如此,瞧不出从哪冒出来的满是破衣烂衫的人,便蜂拥着围了上来,也不用碗筷,趴在地上,就着手往嘴里扒拉了起来。 几个南亚人,却似看畜生一样看着这些苦难人,眼神,与在前门时的恭顺截然相反。 冷酷薄情至极。 章一百一十四 张堂文缓缓走到张堂昌的背后,轻轻地抚着张堂昌的肩膀。 “一个国家的兴衰,其实就在这些其貌不扬,跪在街上都不会正眼瞧去的人们身上。” “怎讲?” “遍观二十四史,一个王朝的更迭,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强若唐汉,大厦将倾的时候,便是诸葛再生,也无法挽救!” “但真正从这些人中走出来,站上高顶的人,也不就朱重八(朱元璋)一人?” 张堂文望着楼下那些抢夺泔水的苦命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们站上前台的机会极少!但他们却是撼动帝国最不起眼的中坚力量!远的,陈胜吴广、张角黄巢,近的,捻子和长毛,多少强大的帝国都在他们顽强的抗争中一步一步沦为尘土,消散在历史长河中...” “更何况我们大清国早就风雨飘摇摇摇欲坠了...” 张堂昌转过脸来,看向张堂文,“哥...你有没有想过,咱们手上的棉花,该不会...” 张堂昌迟疑了一下,话却没有说完,张堂文懂他的顾虑,他又何尝没有这般担忧呢。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已经做了,还能回头么? 两人正在默默相视,房门开了。 方才出去的前厅经理带了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餐车上琳琅满目放满了各种珍馐美食,还有一瓶放在冰桶中的红酒。 这一餐,格外丰盛,三人也吃的十分尽兴。 “翠英...” “二老爷,您说!” “那个老三,老三兄弟,你俩...到底成亲了没有?” 杨翠英嘴里塞满了面包,不好意思地瞅了张堂昌一眼,“木有成亲,但俺拜过爹娘了!俺都是他哩人了!” 张堂昌一边拿餐巾擦着嘴,一边若有所思地朝着杨翠英笑了笑,张堂文却知道他那毛病,拿起红酒杯,朝着杨翠英说道:“翠英,把杯子举起来!” 杨翠英迟疑都不带迟疑的,擦了把嘴,就举起了杯子。 “堂昌,前头没跟你说,翠英,我认下当干妹妹了,往后你也别大老爷二老爷的了,就叫大哥!二哥!” “那不行,老爷,俺这...身份不对!” “没啥不对的!四儿是我张家的家生子,我认了他儿子做儿子,我跟四儿就是兄弟!老三救过我,我跟他就是兄弟!你听我的,没错!” 杨翠英迟疑了一下,脸上一阵红晕。 张堂昌却是反应过来,张堂文这是把话先说前头,断了自己的念想。不过这杨翠英说白了也就是年岁小,瞧着水灵,到底比不上开封府那京剧头面,再说她还有个夏老三那样的铁憨憨男人,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人可就丢大了。 张堂昌笑眯眯地拿杯子和杨翠英的杯子碰了碰,“听你大哥的的,他虽说老了些,话还是中肯的!妹子,二哥先干为敬!” 杨翠英傻愣着等张堂昌一饮而尽,也老老实实地举杯一口喝了。 “呦!看不出,这妹妹倒是好酒量!” 张堂文瞧着杨翠英那羞红的脸,不由莞尔一笑,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面目。 酒足饭饱各自回房,张堂文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满脑子却都是钱枫那干练利索不卑不亢的模样。 你说这天下女子真是各有不同,温婉贤淑如张柳氏,大方可人如张秦氏,像小张氏那般愚钝的,却有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呵护感。 对张柳氏和张秦氏,是一种相互扶持相互依偎,蕴含着责任的牢固与情感的依赖。 对小张氏却是一种占有欲和征服欲,享受的是调教与服从的双向畅快。 那眼下,为何会对初见的钱枫念念不忘呢? 何况明明知道钱枫对杨鹤汀那是痴情已久的。 张堂文在大床上辗转反侧,闷声自问,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第二天一早,酒店又有服务生送来了早饭。 各色面包与果酱,还有煎好的鸡蛋与培根,张堂文与张堂昌还是喜欢传统的豆腐脑、煎饼与菜盒,对这些淡而无味的西式早点毫无兴趣。 倒是杨翠英似乎胃口大开,各色餐包都撕下来一块,蘸着五颜六色的果酱尝了个遍,连奶酪也皱着眉头尝了一块。 张堂文喝了杯牛奶吃了块煎蛋,便净手不吃了,见杨翠英兴致满满,不由好奇地问道:“翠英,这西式早点,对了你的胃口?” “木有,主要是俺都没见过,咋知道对不对胃口哩,瞅着怪新鲜,也好看,就想每样都尝尝。再说,俺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跟着老爷们吃这东西,遇着了不得都尝尝,回头跟老三也有的聊!” 张堂文抿嘴一笑,却是一愣。 瞅着新鲜,就想每样都尝尝? 张堂文仿佛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钱枫,或许就是那个张堂文始终没有遇见过的女人模样,正因为没有遇见过,才会一见倾心,至于到底是否称心如意,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张堂文未曾拥有过! 张堂文痴痴地看着杨翠英,倒是把杨翠英给看臊了,她默默地站起身,朝着张堂文和张堂昌施了一个礼,便回房梳妆去了。 张堂昌看着张堂文的痴样,不由讪笑道:“哥哥,你若是有心,何苦刻意扎个篱笆呢?连着把我也栓外面了!” 张堂文晓得张堂昌是个什么意思,不禁啐了一口,“我没你那般下作,吃好了么?吃好了跟我去见钱老板!” 张堂昌笑着擦了把嘴,摇头晃脑地笑道:“哥哥稍等,我回房出个恭,门关严喽!省的让你再把早饭吐出来!” “赶紧得!没个正经样子!” 待张堂文领着张堂昌和杨翠英坐着酒店预订的马车来到钱枫所在的洋行办事处,uu看书w.uuknhu.om 已是近午饭时候。 张堂文抬头看了看招牌上书写的“南洋大兴隆洋行”几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便领着人进了屋,来到柜台前。 正要问询,钱枫那边却恰好和几个南亚人从会谈室出来。 钱枫一看张堂文来了,连忙招呼着伙计把南亚人送走,来到张堂文跟前。 “张老板!路途颠簸,辛苦了!” “钱老板!客气了,千里迢迢跑来学习,还望钱老板不吝赐教!” 钱枫看了看张堂文的身后,张堂文连忙介绍道:“这是舍弟张堂昌,坐镇开封府往汉口发货的,便是他!” “原来也是张老板!失敬失敬!” 张堂昌瞧着钱枫精致的面容,也是一愣,这副模样,去唱青衣真是顶好的材料,这身段,这五官,不听嗓音放眼瞧去,真是个标致的人儿! 张堂文见张堂昌未答话,连忙解嘲的指向杨翠英,“这是杨翠英杨姑娘,我的义妹,他男人是...夏老三!不知杨先生可曾与你提到!” “哦?”钱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翠英,轻轻地抿了抿唇上的小胡子,“夏老三那般粗枝大叶的糙爷们,哪里来的福分,还有这么一个标致的媳妇?” 杨翠英又羞红了脸,直往张堂文身后躲,逗得钱枫一阵讪笑。 那笑,真真是花枝招展,百媚丛生。 张堂文的心再次亢奋的跳动了起来。 章一百一十五 钱枫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引着众人来到了最里面的办公室,坐下看茶。 “张老板,此番前来,所谓何事?怎么提到学习指正了?” “堂文一贯审慎习惯了,但凡生意,都要刨根问底探查究竟,此来汉口一是了解一下堂昌这边供应货物有无纰漏,二是了解一下钱老板这边大概是个什么章程,虽然说拿人钱财 章一百一十六 启封的双腿翘在办公桌上,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屋里的众人。 一种莫名的快感让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了起来,他打量着张堂昌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更是踏实了。 启封不由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门口,“在南阳,让你侥幸糊弄过去了。此番,本官定能抓住你张堂文的把柄!跟我玩?你也配?” 这时,门外一人慢慢跑上前来,轻声说道:“大人!货仓那边说这是海关管辖下的洋行货仓,没有衙门手令不能入内,恐引起涉外纠纷!” “放屁!”启封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事涉谋逆乱党!安敢阻我查案!” 话虽如此,但到底也是照章办事,启封又不得下令强闯,他恨恨地瞪了一眼钱枫,“把这屋里的人给我盯紧喽!一个都不许走掉!本官去讨搜查令,亲自带人盘查!” 启封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屋里的侍卫也陆续退了出去,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杨翠英上前扶起张堂文,张堂文有些嗔怒地瞪向张堂昌,轻声喝道:“这启封为何会知道你在开封府?又为何会忽然下令查验我张家货仓?你究竟瞒着我些什么?” 钱枫也向张堂昌投去了质疑的眼神,“若是单盘点我柜上和货仓,启封未必能够查出什么!但是近几个月你我来往多宗货运,若是两下对照,只怕...” 张堂昌轻轻地摆了摆手,“行啦!这个启封所说的线报,我知道是谁给的了!” “谁?” “咱的老熟人,廖启德!” 张堂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正要追问,张堂昌便自觉地把之前廖启德前往开封府寻他的事,一一诉说了一遍。 “糊涂!”张堂文低声申斥道:“这事儿你为何不同我讲?你这是要把张家都给葬送了么?” 张堂昌抬眼看向张堂文,不由冷笑了一下,“我葬送?哥哥!这生意定下的时候,我怕是连参赞的机会都没有吧?那究竟是我葬送了张家,还是你自己亲手把张家带上了不归路?” “你!” “二位!”钱枫站到两个人中间,轻声说道:“为今之计,两位再争执下去,启封只会越快拿到自己想要的证据!你我两家的货单一旦都被他拿到,对照之下疑点重重,若是他真的起了疑心,再去比照我大兴隆的报关货单,凭空多出的棉花,就已是解释不清的私运重罪了!若是他再追查的更细些,莫说你张家,我大兴隆和这条线上的无数人,都将万劫不复!” 张堂文怒瞪了张堂昌一眼,~忍不住挥袖别过脸去,张堂昌却是故作轻松地翘起了二郎腿。 钱枫看着负气的张堂文,犹豫了再三,转脸看向张堂昌,“张老板,那廖启德是何时去的开封府?” “清明前十多天吧!” “清明前...”钱枫皱着眉头暗暗揣测了一下,“清明前后你我来往了五六单,用的是生丝和木料的名义。屯的...是我闸北大仓,如今已陆续出了近半...” “出向何处?”张堂文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钱枫皱了皱眉,脸色有些愈发难看了,“发向武昌...烟花厂!” 张堂文顿时身上一紧,烟花厂,便是持牌可制火药的地方,所有的进出项都被层层严查,这棉花断然是登记在册的。 他顿时明白钱枫方才为什么说,两家货单一旦对照,麻烦就大了。 为了掩人耳目,从开封府发往汉口的棉花,都是做了手脚,以其他名目经铁路发货的。 入了汉口,大兴隆接了货,不出站头便转运闸北的货仓。 但出仓的时候,却凭空多出了许多棉花来! 张堂文不安地看向了钱枫,若是入仓的时候钱枫未做手脚,单就大兴隆的货单便可查出端倪来。 但若是大兴隆这边也做了手脚,那两下对照,大兴隆就再无撇清关系的可能了。 也就是说,钱枫,钱家,也将与张家一样,身陷囹圄甚至抄家灭族! 钱枫慢慢靠向了办公桌,瘦弱的身子依在上面,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显然,她正在飞快地思索着破解的方法。 杨翠英尴尬地站在中间,他们所说的一切在她听来都是云里雾里的,一点都不明白。 杨翠英迟疑了一下,拎起了水壶想要给众人续点茶水,却发现壶中早已空了,于是她打开门,小声交涉了一下,又打了一壶开水回来。 正在她一一续水的时候,钱枫似乎忽然从入定中惊醒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张堂文的手,贴近他轻声说道:“有法子了!” 张堂文眉头一挑,不自觉地攥紧了钱枫的小手,“何解?” 钱枫朝着杨翠英使了个眼色,轻声唤道:“翠英姑娘,你方才出门,门口的人并未阻拦?” “没有,俺说去打些开水,他们便放俺出去了!” 张堂文的心弦似乎被拨动了一下,u看书.uukasu.m 他低声说道:“门外的人以为翠英是个下人!” 钱枫点了点头,这时他才觉察到手部的异样,下意识地抽离了,“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脱身求人帮忙了!既然这位大人要硬来,那便只得硬碰硬了!” 何为硬碰硬?张堂文还没来的急询问,钱枫已经来到张堂昌身边,轻声嘱咐道:“张老板,还请你到门外设法制造点声响,替钱某拖延点时间!” “唔?”张堂昌虽是不懂是何缘故,却已自觉地站起了身子,瞟了张堂文一眼。 张堂文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大概已猜到了钱枫所说的脱身之法是什么了。但...这...置我张堂文一七尺男儿于何地呢? 张堂昌会意地整了整仪容,摆着架子昂首挺胸地推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老子要屙尿!你凭什么拦着老子!”“人有三急!你让我在屋里怎么办!”“嗨!你还敢动老子!再动一下试试!” 钱枫侧耳听了,不由莞尔一笑,转脸看向张堂文,直面着他那尴尬却又火热的眼神,轻声说道:“张老板,你是聪明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懂么?” 张堂文仰天长叹了一声,默默地走到门口,面朝门外背对里间,无奈地背手而立。 钱枫打量着一脸呆滞的杨翠英,唇上的小胡子微微上翘,衬得他标志的面容愈发轻浮。 “翠英姑娘,请脱下你的衣服!” 章一百一十七 门外,张堂昌已经被两个健硕如牛的侍卫一前一后架住了,他还在止不住地破口大骂,也不知是谁用刀柄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下巴,气得张堂昌更是放声嚎叫了起来。 “你家大人没说只是看住我们么?没说过不许我们吃饭拉屎吧!到时候查不出来什么实据,我看你家大人怎么收场!我们是正经行商!正经...” 正在骂骂咧咧着,门开了。 杨翠英提着水壶低着头默默地走出来,径直地走向了茶水间。 门外的侍卫只是扫视了她一眼,便将张堂昌扔回了屋里。 张堂昌被撂了四脚朝天,摔得尾椎骨生疼,一个轱辘翻起身来,梗着脖子便又要上前,门外的侍卫不胜其烦地抽出佩刀来,张堂昌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后退了一步。 门再次被关上了,张堂昌没好气地转头看了看,张堂文、钱枫站在老位置上,却似动也没动,张堂昌顿时来了火气了,破口嚷嚷道:“行了吧?耍我呢?玩够了么?” 张堂昌还要嚷嚷,却见张堂文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只手,举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嘴前。 张堂昌正在诧异,却发觉钱枫的发髻和辫子似乎有些松散,散发也多了些,仔细一瞧,不由一声暗喝:“翠...英?那刚才...” 张堂文连忙上前捂住了张堂昌的嘴,杨翠英默默地抬起头来,也是羞红了脸。 敢情钱枫和杨翠英互换了衣服! 张堂昌瞠目结舌地看向穿着钱枫衣服的杨翠英,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哥...你们...这,会坏了翠英名声的!她一个大姑娘家,你们两个男的...” 张堂文敲了一下张堂昌的前胸,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轻声说道:“不知道的就别问,敢多嘴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哥!这你就不厚道了,翠英说到底也是老三的女人,你们这样两个大男人...” “钱老板是女人!” “啊?”张堂昌惊诧地看向杨翠英,“女人?” 杨翠英害臊地点了点头,却是别过了脸。 毕竟,钱枫是女人,张堂文却是男人,在这儿换了衣服始终是有些不合适的。 张堂昌坏笑着看向了张堂文,忍不住低声笑道:“我道你俩大男人欺负翠英一个弱女子,原来哥哥你是在独享齐人之福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就算是夏老三,也不可多言!”张堂文低声申斥道:“这里就我们四人,钱老板和翠英断然不会说出去,若有风声泄露,我请家法处置了你!” 张堂昌依然是一脸的讪笑,拿肩膀撞了撞张堂文,“少拿家法吓唬我,你四个侄儿都记事儿入私塾了,你还能用家法打我板子不成!我不说便是了!” 张堂文没好气地别过了脸,不想理睬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了。 张堂昌却是来了兴致,一边打量着第一次穿了男装的杨翠英,一边轻声问道:“哥,你是今天才知道钱老板是个女人么?” “啊?哥,我一开始就觉得好奇,你这么一个审慎的人,怎么就能轻易答应了这掉头的买卖呢?” “钱老板是不是还去过咱家啊?大嫂知道这事儿不?你们可是无话不谈的!” “哎!哥,咋不说话哩?” 张堂文被张堂昌的聒噪撩起了一肚子火,却又不能发作,生怕惹来门外的人。 张堂文索性抱着膀子坐到了椅子上,紧闭着双眼不去搭理张堂昌了。 可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情形。 虽是眼不见,耳朵却是没法堵住。 杨翠英的惊叫和钱枫的讪笑声,二人轻解罗裳的沙沙作响,如同鬓发相磨的痒痒感,肆意地搔弄着张堂文的心扉,让他始终无法定神。 也不知钱枫脱身后,怎么样了,会怎么破解这当前的难题呢? 硬碰硬又是什么意思? 张堂文无法揣测,同样,启封也料想不到。 启封拿着关防,带着侍卫令牌到海关衙门索要了稽查手令,带着人马又折返到了大兴隆,他要带着钱枫、张堂文一起查验货仓,只有步步相逼,才能让他们更快露出马脚! 启封前脚迈入大兴隆,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办公室门外的看守低垂着脑袋来到启封跟前,小声回道:“屋里有个倒水丫头溜了,还请大人赎罪!” 启封一愣,怒斥道:“说好了看住每一个人!万一走了风声潜逃了主犯,我革了你的差事!” 启封一边骂,一边推门进来,大眼一瞧,张堂文、张堂昌、钱枫,都在! 还好,主犯没走掉! 启封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察到一丝不对,这钱枫,为何... “来人!” 门外的侍卫连忙蜂拥而入,拱手待命。 “溜走那个丫头消失多久了?” “回大人...半个时辰了吧...” “混账!”启封反手就是一掌,u看书 ww.uukans 登时将那侍卫打了个眼冒金星,“快派人去追!没看出来人被掉包了么?走丢了主犯不用回来了,自裁吧!” 一杆侍卫惶恐地打量了一下穿着钱枫衣服的杨翠英,四散而去了。启封背着手,咬牙切齿地走向张堂文,“张老板...玩的好一手金蝉脱壳啊!” 启封不待张堂文回话,一把揪住杨翠英的衣领,仔细审视着,张堂文和张堂昌顿时要来拦,却被启封身后的从人挡下了。 “你倒是有种的很,之前没见过你啊....” 杨翠英毫不畏惧地看着启封,一双杏眼瞪得浑圆,“俺叫杨翠英,夏老三是俺男人!” “夏老三...”启封冷冷地看着杨翠英,一只手不禁缓缓抬起,伸向了杨翠英的脖颈,“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 张堂文眼见启封要对杨翠英不轨,奋力地挣脱开身边人的束缚,一把拉过杨翠英,沉声说道:“大人恐怕早就忘了,当日与我水牢共患难的,便是夏老三兄弟!” 启封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冷冷地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巾,缓缓地擦拭着双手,“我想起来了,过堂的那个...臭要饭的...” 启封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当日有谢老道横插一杠,本官今天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你们!” “把他们押上,彻查货仓!” 章一百一十八 一群膀大腰圆的侍卫这便涌上前来,推搡着三人出了屋。 启封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刚出了洋行的大门,只见门外的大街上,一队齐整整的新军捧着清一色的汉阳造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正向这边赶来,为首的一员校官骑着一匹深棕色的西洋高头大马,配着银灿灿的指挥刀行在最前面。 启封也是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要说京官出来办差最怕的是什么?肯定是与地方官吏不睦啊!因为下来办差用的却是地方的人,最需要的就是配合度,不然人生地不熟的即便你是正经八百的钦差,差事也得办砸喽! 启封虽说在南阳县衙跌了面子,但在汉口,也有小半年了。 他得了南阳的经验,并未贸然行事,而是先拜会了汉口、汉阳、武昌三镇的衙门,连哄骗带忽悠的获得地方官吏的信任和忌惮,这才开始着手办案。 所以一直以来也并未和地方上发生任何龌龊。 但,和这镇兵上,启封一直心有余悸。 若说文人相轻,那武者便是一根筋,你没调兵手谕便是官大数级,你也奈何不了他! 而且,这杆子带兵的,说起来是听朝廷号令,但说白了都成了地方军阀,就连地方办事衙门,他们都是爱答不理的。 更何况只是奉了密令的启封并非什么正牌钦差。 所以,无论是在南阳还是在汉口,无论是绿营兵还是新军,启封都对这些臭丘八颇有忌惮。 启封这边正押着人出洋行门,一见这一队新军浩浩荡荡的开过来了,启封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连忙示意后面的人停下,等新军过去了再出门。 可那一队新军却似乎是专为启封而来的,迈着步子竟在大兴隆洋行门口列队了。 那为首的校官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前面,后面三排新军扛着汉阳造立定稍息,竟是死死地把启封一行人给堵在了洋行里。 启封心头一沉,这是命犯太岁了么?南阳碰见个谢老道,这到了汉口,怎么又跟新军较上劲儿了? 那为首的校官缓缓地下马,按着佩刀拾阶而上,长靴上的马刺磕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张堂文在人群后面翘首看去,却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面生得很。 这校官一脸严峻地走到启封等人面前,左右环视了一下,朝着启封冷笑道:“看样子,你便是领头人?” 启封一愣,听口气,似乎来者不善。 “你是何人?” “我?一个臭当兵的!” “一个臭当兵的?与我何干?” “本与你无碍!若不是得了上峰的口令,谁稀得来见你这人物?” 启封不由怒从心起,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的臭丘八,“口气不小!你可知我是何人?” “是何人不重要,因为无论你是谁,挡了上峰的道,就麻烦你让让!” 启封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剑,若是以他以前的脾气,早就破口大骂了。 但这里毕竟是汉口,毗邻湖广治所所在:武昌,又是长江沿岸最重要的口岸之一,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南阳府,谁知道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臭丘八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你家上峰,架子大的很呐!” “大不大,反正...你惹不起!” 启封身后的人顿时便憋不住了,在身后插话道:“我家大人是御前...” “我管你是天子脚下哪根葱!这儿是汉口!是湖广地界儿!在这儿,你算个毬!” 一股热血直窜到启封的脑门上,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沉声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家上峰又是哪位?” “湖北提督、陆军第八镇统制,张彪张大人!” 启封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湖广官场上的头面人物,一品大员!虽说朝廷一向是以文制武,湖广总督才是这儿最大的头牌。但如今国内局势动荡,手里有枪有兵权的人物,反倒成了香饽饽。 更何况如今的湖广总督是才来不到一年的瑞澄,而这个张彪,可是刚逝世不久的北洋军机大臣、前任湖广总督张之洞亲手提拔起来的湖北提督,坐镇武昌已有多年了。 而且,这个张彪可是整个南方新军中举足轻重的榜样级人物,光绪三十二、三十四年两次南北新军会操,张彪都是整个南军的总统制官,更是获封了“奇穆钦巴图鲁”的勇号。 这么一个狠人,怎么会挡在了启封的面前呢? 启封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知道一件事。 这人惹不起! 启封收敛了一下怒容,缓缓问道:“原来是张提督的人,怪不得如此盛气凌人,在下奉密谕侦办乱党谋逆一案,敢问怎么会挡了张提督的道呢?” 眼前的这个校官却仍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启封,“京官就是不一样啊?我这报了张提督的名都只能被拦在门下说话,uu看书 uukansh 这要是让张提督知道了,下次请见是不是还得给你备份大礼啊?” 启封一愣,这感情是要进屋慢慢谈啊?可这边本就打算押着张堂文一杆人去搜查货仓的,难道?那逃走的钱枫,和张彪张提督,有关系? 启封顿时出了一背冷汗,不管钱枫和张提督到底是什么关系,自己这回反正是捅了马蜂窝了。 张彪手握重兵坐镇湖广,要想把自己悄无声息的黑掉,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启封下意识地向后一闪身,轻声说道:“不敢,请...” 那校官倒也不谦让,按着佩刀大摇大摆地就进了洋行大门,门外那三排新军不得口令也就纹丝不动地站在了洋行门口,引得左右四邻不住有人探头张望。 启封心乱如麻地陪着那校官进了屋,那校官也不落座,一回身看了看启封,又看了看人群中的张堂文和张堂昌,轻轻地撅了噘嘴。 “这俩人,还有那个女的,先关屋里去!” 张堂文和张堂昌顿时一愣,原以为是救兵来了,怎么一张嘴先让把自己关屋里去? 不待他俩分辨什么,启封已经示意从人把张堂文、张堂昌和杨翠英先行推到了办公室关了起来。 启封下意识地朝着这校官拱了拱手,沉声问道:“不知阁下名讳官阶...” “在下新野马云卿,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大人账下标统!” 章一百一十九 启封听完马云卿的话不由一愣,这方才不是还打着湖北提督张彪的旗号么?怎的这会儿又成了黎元洪的手下? 虽说这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也在武昌,却是独立于陆军第八镇的独立混成协,而且黎元洪虽然在新军中也颇有威望,但长期以来只是在湖北新军中负责教习,与只手遮天的张彪可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章一百二十 启封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内心的恐惧。 本以为只是一宗平常无奇的乱党谋逆案,怎么就... 就似乎掺和进了朝局的诡谋一样? 难不成,摄政王让我下来查案,实则是皇党与北洋系大臣的角力?我启封,不过是皇党手中的一枚小小的棋子?投石问路来了? 指望我一个区区大内侍卫,就想顺藤摸瓜,把新军一党的密谋公之于众? 启封不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本来引以为傲的侍卫身份放在如今眼前的这个大局里,却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这,当然也是马云卿乐于见到。 启封想得越多,马云卿的差事办的越方便。 毕竟,人啊!就容易自己吓着自己。 眼见启封已经顺着自己的思绪沉沦得难以自拔了,马云卿呵呵一笑,便作态要走,“我家大人让我带的话已经带到了,大人好自为之吧!” 启封哪里敢放马云卿走,连忙上前一步拉住马云卿的衣袖,“马标统留步,你家大人...不!黎协统的好意,在下感激涕零,若无马标统今日来指点迷津,在下...恐怕就要让人当枪使了!” 马云卿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大人不准备继续查下去了?” “不查了...不查了...不...不,是不查这大兴隆了!” 马云卿暗暗一笑,一脸正色地瞧着启封,“该查还得查啊!摄政王...” “摄政王的密谕是让在下查访侦缉,旦有疑虑上报即可!在下...犯不着...犯不着牵连过多!何况...乱党谋逆...与这商贾之事并无瓜葛,在下...这是擅权...又越轨了!” 启封迟疑着朝着马云卿拱了拱手,“马标统,今日之事纯属误会,还请标统回去如实回禀你家大人!在下...感激涕零!” 马云卿强作镇定地笑了笑,也缓缓地回了一礼。 启封还要将封子退还,马云卿哪里会收,来回推辞了半天,启封才奓着胆子把封子暂时收下了,一言不发地走出门来。 “走!撤!” “哎?大人?不查了?” “查个屁!知会开封府,马上停喽!就说闹误会了!” 马云卿在洋行里,笑盈盈地看着启封远去,这才陡然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神情,过来打开了办公室门。 张堂文和张堂昌贴在门边听了个一知半解,忽然与马云卿四目相对,倒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马云卿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新野马云卿,与南阳杨鹤汀是旧友,敢问哪位是张堂文张老板?” 张堂文连忙拱手还礼,“在下便是,张堂文见过马标统!” 马云卿笑着摆了摆手,“张老板不必拘礼,我才不是杨鹤汀那般的腐儒,张老板直呼在下云卿便好!” 张堂文再三施礼,马云卿却是轻轻地按住了,“那个启封虽是走了,但以云卿揣测,他定会将今日之事汇文上报军机处,虽说今日借着张提督和黎协统的名号镇住了他,但万一军机处真追查下来,云卿已是暴露了身份的人,得速速回去商议对策了。还请两位张老板随我一起回营!” 张堂文连忙点头称是,却又问道:“敢问马标统,钱枫钱老板身在何处?” “在我营中!”马云卿笑眯眯地看了一样张堂文,“另外还有一个旧人,亦在营中等候!” “旧人?” 张堂文一愣,默默地看了一眼杨翠英。 若是汉口还有他张堂文的旧人,那便只有夏老三了。 到了军营驻地中,马云卿将三人领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里。 已经换回男装的钱枫正与一身戎装的夏老三似乎在攀谈些什么。 钱枫看到张堂文等人进了院子,不由默默地露出了笑容。夏老三瞧见了杨翠英,也是小跑着迎了上来。 夏老三来到杨翠英面前,却是先郑重地朝着张堂文行了个军礼,“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一标三营营副夏老三,见过张堂文张老爷!” 张堂文正笑着来迎,一旁的马云卿却笑着指正道:“老三!还是这般迂腐,别叫老爷!叫老板!” “是!马标统!张堂文张老板!” 张堂文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英气风发的夏老三,不禁有些咂舌,这才短短小半年没见,这夏老三居然全然看不出当初的憨厚与匪气了。 这一身新军戎装穿在身上,顿时有些气宇轩昂的架势,若不是腰间还依旧摆着那两把手枪,枪把上各自缠了厚厚的红线,都有些不敢认了。 夏老三见过了张堂文,这才转脸过去,一把将茫然的杨翠英揽入怀中,使劲地亲个没完。 钱枫笑着来到张堂文身边,轻声说道:“咱们就别耽误这一对璧人亲热了,咱们出院子说话。” 钱枫引着马云卿和张家两兄弟来到院外,小声说道:“张老板,今日事出突然,启封虽是误打误撞找上门来的,却逼得钱某提前暴露了马兄弟的身份。如今马兄弟已经在启封面前露了身份,若是他不再追查下去,便是最好!若是一味追查下去,恐怕我们湖广同仁多年来的筹划便要功亏一篑了!” 张堂文满脸歉意地朝着马云卿拱了拱手,“今日之事,全赖堂文,若是在下不贸然来访,这个启封...” “哥!这钱老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也就别再瞎客气了!”一旁的张堂昌却是坏笑着打断了张堂文的话,散漫地甩了甩辫子,“便是你我不来,那个启封也会信了廖启德的话来查大兴隆的!” “你还有脸说!”张堂文扭脸斥责道:“那廖启德怎会知道你是把货发到了汉口?又怎么会引的启封追查大兴隆?你究竟还瞒着我些什么?” 钱枫眼见这两人又要开始争吵,uu看书 .uukashu.om 一脸无奈地看了看马云卿,“马兄弟,今日之事实是事出突然,若不能立时止住那个启封的行动。只怕大兴隆,我钱家,还有同志们多年筹划,就要毁在钱某手上了。还请马兄弟多多担待!” 马云卿却是一脸的轻松,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颗花生米,塞进口中嚼了起来,“钱老板说的重了!云卿自打听了杨少的话,入了这行伍,便有准备着有朝一日做点啥子!今日莫说只是出手拦个什么鸟侍卫了,便是要云卿带兵直指提督府,云卿也没半个不字!” 张堂文顿时心中一揪。 带兵直指提督府?这么说,今天马云卿当真是狐假虎威了,他并非真正得了哪位大人的授意?若是启封转头想起不对劲,翻身查证,那岂不是... 马云卿瞧见了张堂文的神情,不由一笑,“咋的?张老板还以为云卿当真是奉了张提督或是黎协统的口令?原以为是骗下那个鸟侍卫,敢情连两位张老板也信了?” 忽然,马云卿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神情也是一变,冷冷地看向钱枫,沉声问道:“这两位张老板,并非我党人?” 看到钱枫默默地点了点头,马云卿却是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立马横在了张堂文的脖颈间。 顿时,一阵寒意自下而上窜到了张堂文的脑门。 章一百二十一 “马兄弟!”钱枫眼见马云卿已是动了杀心,连忙上前按住马云卿握刀的手,轻声说道:“这两位张老板虽然并非党人,却对吾等的大业多有脾益,不可轻动!” 躲在张堂文身后的张堂昌在一旁帮腔道:“就是!我张家家大业大,做这等匪事弄不好还要抄家灭门的!背了这么大风险,却还要被你们拿刀架脖子上,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马云卿却是并不为所动,依然按住手中刀,冷冷地说道:“钱老板!我是信你之言,才会冒险带兵前往,大庭广众之下接了两位回来!但如今,你却说这二人并非党人,那我马云卿岂不是白白暴露了?” “哎呀!什么党人!我入还不行么?”张堂昌小声嘀咕道,却被张堂文回头一个眼神,把后半句又给吞了回去。 钱枫缓缓地放开手,一脸平静地看向马云卿。 “马兄弟!何为党人?” “唔?” “我问你,何为党人?” “自然是我同盟会的同志了...” “错了!你错了!” 马云卿一愣,一脸质疑地看向钱枫,“错了?钱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枫看了看一脸坚毅的张堂文,轻轻地说道:“所谓党人,所谓同志,不过是一群为了同样的目的,抱有同样的志向而凑在一起的人们,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来自各行各业,为了同一个理想,聆听着心中的声音,做着同一件齐心合力的事!” “你说的不错!” “那马兄弟,两位张老板助钱某私运生棉来汉,是否对吾等大业多有裨益?” “是...” “那你还在乎他们是不是党人么?”钱枫默默地看向马云卿,微笑道:“若是依马兄弟所言,党人,便是同盟会的同志,未免太过狭隘了!” 钱枫暗暗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冷冷地笑道:“同盟会...若不是杨鹤汀引荐我,恐怕马兄弟也会对我多加防范吧?” “杨少说你是革命同志...” “但钱某确实并非同盟会之人!” 马云卿一脸惊愕地看向钱枫,手中的佩刀却不知该不该放下,“你并非同盟会同志?那杨少...” “杨鹤汀引荐我,却未明言我的身份,是因为钱某实为光复会的成员!” 马云卿微微皱了皱眉头,手中佩刀缓缓放下,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中。 “光复会?不是早已退出同盟会了么?而且,应该已经名存实亡了吧?” 钱枫苦笑着摇了摇头,“安庆一役失败,徐锡麟、秋瑾相继身故,我会又因孙逸仙私受日本国资助而退出同盟会,声势自然日薄西山。但是陶成章尚在,我光复会成员尚未全灭,光复会的会魂犹存!” 钱枫昂头看了看天,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同盟会,整合了孙逸仙、胡汉民的兴中会,黄兴、宋教仁的华兴会以及我们光复会等数个团体,是我中华之希望所承,亦是吾等为之奋斗的理想!如今,即便我光复会因故退出了同盟会,但是我等始终仍然站在反清的统一大旗下!” 钱枫看向马云卿,庄重地拱了拱手,“马兄弟,何为党人?在钱某看来,凡心系黎民,胸怀天下,为我泱泱中华尽心尽力之人,皆为党人,皆为同志!还望马兄弟不要以党别为篱,拒人千里!” 马云卿静静地听着钱枫说完,缓缓地将佩刀插回刀鞘中,一脸严肃地看了看张堂文,又看了看钱枫,拱起手来,朝着二人深躬了下去。 “真是惭愧!怪不道杨少说云卿空有这么个文雅的名号,实则骨子里就是个杀才!如此浅显的道理,云卿方才真是想不通了!居然让钱老板这么一个巾帼英才给数落了,倒真是丢了我同盟会的脸面!还请钱老板、张老板多多见谅!” 钱枫如释重负地看了一眼同样松了一口气的张堂文,上前扶住马云卿轻声宽慰道:“马兄弟为大计甘愿蛰伏在这行伍中,也是多多受累!党派之别,并不会阻碍吾等的志愿,毕竟反清才是于民族于天下,最重要的事!”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堂昌,两人尴尬地对了下眼,无奈地讪笑了起来。 张堂文很清楚,这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搁在外头,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听了这些,还想置身事外? 痴心妄想了。 什么同盟会、光复会,什么孙逸仙、黄兴,这不正是当今朝廷邸报中名列前茅的乱党和贼首么? 徐锡麟和秋瑾,张堂文并不熟悉,但张堂昌却在开封府有所耳闻,一个道台的师爷曾跟张堂昌说过,光绪三十三年,安徽巡抚恩铭在安庆被巡警学堂监督徐锡麟刺杀身亡,随后这个徐锡麟带乱党占领安庆军械所,图谋叛乱,最终事败,被凌迟处死。那个秋瑾,似乎也正是徐锡麟一党的,而乱党的名号,似乎正是钱枫口中的光复会! 张堂昌顿时心里渐渐起了寒意,徐锡麟、秋瑾,早已伏法,不用去管。uu看书ww.uukanshuom 但钱枫口中的陶成章又是何人?钱枫既然自称也是光复会的人,那岂不是下场也会与徐锡麟、秋瑾一般?若是与钱枫继续合作下去,那张家... 张堂昌打了个寒颤,用手拉了拉张堂文的衣角,“哥...咱好像听了些不该听的话...” 张堂文冷冷地瞥了张堂昌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难道还想回头么? 想不到自己半辈子行商天下东奔西走,临到头了,却做上了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张堂文不由讪笑着摇了摇头,看得钱枫也是一愣。 “张老板?” “唔?” “可有见解?” “不...不!”张堂文讪笑着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着钱枫,“在下只是有些缓不过神来,今日发生的一切,太意外了,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惊吓,总之,颇有些一言难尽了!让我缓缓...缓缓...” 钱枫抿嘴一笑,却是轻佻地瞥了张堂文一眼。 看到这一眼,张堂文就知道,这个钱枫一定是想偏了。 意外和惊吓自然指的是忽然当面知道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乱党讯息,这可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不经意间就被裹挟了进来,能不意外么?能不惊吓么? 难道,会是因为知道你钱枫是女人? 太小看我张堂文了! 哼!幼稚! 幼稚的可爱! 章一百二十二 天色渐晚了,马云卿命人在军营中寻了处僻静地方,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张八仙桌,放了几个石凳子,去外面大兴园借来了一个厨子,凑合着军营的灶台,置办下了好大一个席面。 待张堂文等人落座,最后一道重头菜:清蒸武昌鱼也落了盘。 这武昌鱼却不是孤零零的一盘,而是别出心裁地放在了八卦碟的半边,而另一边,却是三镇的另一道名菜:红烧鮰鱼。 两鲜同盘,却是一个清蒸,一个红烧,各领风骚,别具一格。 武昌鱼味鲜美,清蒸点缀着酸甜口的酱汁,让人味蕾大开,鮰鱼肉紧致,刺少皮糯口感上佳,一口吃下之后唇齿留香。 再看其他配搭,也多是排骨藕汤、黄陂三合、一品豆腐、三鲜豆皮之类的湖北名菜,让人一眼望去颇有些垂涎欲滴的感觉。 菜式虽是精致的很,这里却毕竟是军营,加之东主又是马云卿这样的行伍出身,也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几番客套之后便动筷自顾自地吃喝了起来。 这反倒顺了张堂昌的秉性,加之本就是在淮军中历练过的,很快,张堂昌便与马云卿和夏老三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了起来,聊到兴头上,竟是干脆扯了领子踩着凳子喊起了花枚。 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魁首啊!六六六! 场面顿时更加放得开了。 张堂昌毕竟是花酒行里的穿堂蜂,风月场里的摇头翁,很快便把马云卿和夏老三杀了个落花流水。 张堂昌嬉笑着推了马云卿一把,“喝干!这酒留着养鱼呢!” 马云卿已是连输了十几把,脸上已是泛起了一片红晕,酒碗拿在手里都直晃荡,夏老三虽是他下头的兵,但酒桌上不分上下级,此时也是喝得上性,在一旁一抬手,便把一杯酒又灌进了马云卿的嘴里。 张堂昌借着酒劲,坏笑着拿起酒碗,望向张堂文,“哥!这俩手下败将,让他们歇歇...弟弟我来向你...请战!” 张堂文本是笑盈盈地观战,没想到忽然被张堂昌叫阵了,也是一愣,连连摆手道:“你们玩...你们玩!” “唉?哥!不似你作风啊!弟弟我在赊旗镇也是大杀四方的人物,可每每人家都说我只有你七分功力!平日咱俩也没少操练,今儿...怎么关门避战了?”张堂昌坏笑着瞄了一眼钱枫,“难道是有钱老板在侧,行酒令却有些失仪?” 张堂文正要翻脸,一旁的钱枫却是向后一躲,笑道:“唉...别介!我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既然两位张老板都是此中豪杰,那便让钱某也长长见识,开开眼?” 张堂文便再无法拒绝了。 这行酒令、划拳、猜枚本就是老爷们酒桌上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在风月场上也是极露脸的功夫,但一般正式宴席却略显嘈杂,因为拳可以输,声势不能低。喊到脸红耳赤,争得青筋迸出都是正常之事。 张堂文本不欲掺和的,但钱枫既然话说到这儿了,便也存了心显摆,也是草草挽了下袖子,冲着张堂昌勾了勾手。 这张堂文的神情,却是张堂昌打小就看不惯的。 凭什么如此镇定自若?凭什么做什么都比我强?凭什么? 但两雄相争,考量的便是哪一方更能沉得住气,不急不躁,自然可以百战不殆。 很快,张堂昌便再一次败在了张堂文的手上,十碗酒码做了二八开。 军中的酒,却不是用的小小酒杯,而是用的兵们吃面的碗,一碗倒下来足有二三两的。 五碗下肚,张堂昌已是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一旁的杨翠英刚招呼完夏老三,又连忙过来搀住张堂昌,刚擦过夏老三汗水的方巾又放在张堂昌的嘴边擦拭了起来。 张堂文已是豪气地将那两碗酒稳稳地喝了下去,挑衅一般地朝着张堂昌亮了亮碗底。 张堂昌哪里服气,便摇晃着继续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张堂文正待落座,一旁的钱枫却是笑盈盈地端起了酒碗,“张老板,既然今日大家都如此尽兴,不知钱某可有幸也参与一回?” 张堂文一惊,抿嘴笑道:“钱老板...也划拳?” “划拳是男儿气概,钱某...却是喜欢另一种!” “哦?怎讲?” “行酒令各型各态,钱某却是打小只会一种,对对子!” “对对子?” “怎么?张老板久在商路,对此并无兴趣?” 张堂文两碗酒下肚,此时却是没在怕的了,也是豪迈的朗声大笑起来,“钱老板!请赐教!” “好!张老板!爽快!请听对!” “但讲无妨!” “青青河畔草!” “郁郁园中柳!” “人归落雁后!” “思发在花前!” “春风春雨春色目不暇接!” “新年新岁新景美不胜收!” 钱枫见张堂文也是思绪敏捷,对得也尚工整,不由抿嘴一笑:“望天忽生感,久居客乡还思故国!” 张堂文笑着望了望这月朗星稀的夜空,深提了一口气,奓着胆子吟道:“赏花亦有愿,家有儿郎依旧怀春!” 钱枫也是一愣,到底是聪明伶俐的人儿,u看书 wwuukanshu 顿时便侧脸讪笑道:“想不到张老板竟是如此性情中人,真是爽快!再听一联!” “好!” “风清云遥逐花难!” “痴心念旧恒心易!” “落花有意可叹流水无情!” “峰回路转只待西子回头!” 钱枫也是笑得用力抿了抿嘴唇,不经意地捋了一下耳畔的鬓角,“张老板今日划拳夺了魁首,这对对子,看来在下也是难不住你了!” 张堂文却是微微一笑,豪爽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不醉人人自醉,何须佳人一言!” 钱枫抬眼看向张堂文,一瞬间的妩媚却让一旁的杨翠英都看呆了。 钱枫讪笑着缓缓回应道:“花未招蝶蝶自来,罔顾诸君多情!张老板,你醉了!” 张堂文虽然确实有些上头,但他自幼长饮赊店大曲这等烈酒,远未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听得钱枫这话,也是自嘲一般地捂住额头轻晃着说道:“醉了醉了!许久未曾饮酒作乐了,看来已是到了戒酒戒燥的年纪了!” 钱枫却是笑着抿了抿嘴,举起酒碗朝着张堂文示意了一下,昂头一口干了。 依旧是面色红润,镇定自如,丝毫没有晕眩的模样。 看得杨翠英在一旁更加目瞪口呆了。 这二人吟诗作对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怎的,明明感觉俩人在对话,可为啥俺一句都听不懂呢? 章一百二十三 连着几日,夏老三陪着杨翠英,钱枫领着张家两兄弟,在汉口各个码头货仓转了几圈,又陪着一起游了木兰山和东湖。 相处久了,张堂文却发现自己的心里越发似遭了堵一般。 钱枫在自己面前越是表现的坦坦荡荡落落大方,自己越是莫名的感到沉闷,就像心脉有了郁结一般。 木兰山的天广地阔, 章一百二十四 回乡需要逆流而上,为缩短行程,张堂文带着张堂昌和杨翠英选乘了一艘发往南阳方向的货轮。 船上拉的货物倒是干净物,无外糖盐之类。 张堂文与张堂昌立在船尾,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汉口港,张堂昌不由轻笑道:“此番汉口之行,哥哥可是收获颇丰?” “说笑呢!”张堂文却是面无表情 章一百二十五 原来,张柳氏今个见天儿好,便一时兴起想要去集上逛逛。 杨翠英带了两个丫鬟一起陪着张柳氏从瓷器街一直逛到酒厂街,眼看就准备回来呢,刚好碰见了党苍童的独子:党松涛。 张柳氏正在挑一匹缎子,见了党松涛,便打了个招呼。 这本是寻常事,本没什么可说的,可那党松涛却是分外殷勤, 章一百二十六 眼看屋里人众说纷纭,党苍童连连弹压都毫无作用,气得胡子翘老高,张堂文默默地站起身,连连摆手说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张堂文毕竟人高马大,底气也足的很,席上的声音终于陆陆续续消寂了。 “诸位,听党老板把话说完嘛!我赊旗镇一年赋税不低了,若这两百万真是强压到咱们身上,怎 章一百二十七 张堂昌满不在乎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赶路急了,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被张堂文拉到这边了。张堂昌寻摸着满桌看去,却是什么吃食都没有,只能从糖果篮里摸了两个干龙眼,拨出来塞进嘴里。 “要我看啊!如今最头疼的,怕是南阳府里的一群大老爷们!你说大家伙都遭了灾,无非就是北面颗粒无收,南边多少还可以填满肚子,何必纵容流民南下呢!非要整得所有人一起吃不饱才罢休么?”张堂昌费力地在嘴里啃着干龙眼上面干瘪的果肉,不满地瞥了张堂文一眼。 张堂文顿时会意了,也是暗暗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何地何处的百姓,都是我大清的子民,明明老家一点吃食都没有了,还不让逃荒,那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那也不能可着一个地儿啃吧?”张堂昌撇了撇嘴,探头把龙眼核吐在一旁的痰盂里,“打我小时候记事起,隔几年就得有北面来的逃荒人涌到咱这儿!不是闹饥荒,就是发大水,黄河一尥蹶子,函谷关首先就封门,逼着人们南下,北面是直隶,京畿重地!去不得!东边山东安徽跟咱情况差不多,说是南下湖广就食!哪次真能跑到长江边上?到头来可不就是祸害了咱们南阳府和湖北的襄阳府?” 党苍童听了这话,也是微微一笑,不由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堂昌还是那副性子,都是张家二老爷了,儿子都满街跑,还是那般敢说!” 党苍童缓缓站起身来,舒展着臂膀,“当年我跟着我们老头子还有你们的父亲一起南下,碰上洪灾,困在沼泽里出不来的时候。你们老爷子就说,后悔没听幺儿的乌鸦嘴,这次出来的时候就吵着不让走,临走了还拿尿呲了一身,感情是预示着这趟生意要遭水灾啊!” 张堂文和张堂昌想起这些旧事,不由也是一阵感慨。 党苍童的年纪其实比张家老爷子小不多少,但因为张家老爷子与党苍童的父亲一同经商,所以党苍童自始至终都把自己看成是张家两兄弟的同辈。 但在张堂文和张堂昌的心目中,党苍童却是如父亲般的兄长,何况党苍童一直对张家不薄,上次张堂文落狱,这次张堂昌屯棉,党苍童都是竭尽全力的帮忙。 这个情,张家得认。 张堂文抿了抿嘴,在一旁笑道:“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告诫我,要心怀忠贞,与人为善,但是该果决的时候,切记要头脑掌控感情,感情用事,生意绝对做不成!” 党苍童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毕竟你张家如今又扩了粮行的生意。若真有灾民闹起事来,我党家不是木料便是竹子,他们又不是食铁兽,折腾不起来!但你那粮仓...可得看好了!” “党老板说的是!我已让人加固了闸门,人手也加了一倍...” “不够...”党苍童微微摇了摇头,“如今这形势啊,得有枪!” 张堂文抬眼看了看,这党老爷子莫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党苍童舔了舔干瘪的嘴唇,认真地看着张堂文,“堂文,难道你忘了光绪二十六年?” 光绪二十六年,先是闹义和拳,接着朝廷与洋人宣战,八国联军随后攻入北京,迫使慈禧老佛爷带着光绪帝远遁陕西。 那一年,河南同样闹春荒。 南下的饥民和打了鸡血的义和拳、一心会混淆在一起,四处劫掠。 赊旗镇外围的庄子几乎被洗劫一空,若不是城内商贾同仇敌忾,抵抗了四天终于等到了弹压的官兵,恐怕如今的赊旗镇,早就不复往日余晖了。 那一次,可算是自从咸丰七年捻军攻破赊旗镇,烧毁山陕会馆的春秋楼后,赊旗镇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了。 烧春秋楼时,张家老爷子都是小子呢!当年赊旗西商大半都被一把火葬送在了春秋楼里,就连党家的老爷子,党苍童的爷爷,也是如此。 但那毕竟已过去了几十年,如今除了山陕会馆春秋楼遗址上的碑房每年都会有人祭拜,几乎没人会提及了。 可是光绪二十六年发生的乱民围攻赊旗镇,张堂文和张堂昌是站在城门楼上亲眼见识过的。 灯火通明的城外荒地里,一双双饥渴又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赊旗镇的城墙。就像要把它徒手撕碎了一样。 那一年,赊旗镇十里八乡,死伤近万人,甚至有些大户来不及撤入城中,整门整户被屠戮。 那是张堂文第一次感受到这些往日里默不作声的穷苦百姓,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愤恨的眼神中,还有很多是往日里田间地头曾经看到过的,但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里,这些平日里和蔼憨厚的庄稼汉,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们这些所谓的富人的对立面上。 那种眼神,像极了正在狩猎的野狗,坚定!冷酷!无情! 张堂文不愿想起那一夜,在城门楼上守夜是怎么度过的。那黑暗中迸发出的凄凉声,愤怒的哀嚎,受难者的呻吟,uu看书 ww.uuksh至今他都不愿想起光绪二十六年的那个夜晚。 党苍童看着陷入沉思的张堂文,缓缓走上前来,“堂文,今日你来了,我便给你交个底儿。此番闹春荒,官府已经严阵以待了,各县的驻兵除常备兵外,都被抽调到联防营了。咱赊旗镇厘金局那几十条枪,这两天也被调到南阳城了!所以,咱们能指望的,只有巡防营上几十号人和咱这老城墙了!” 张堂文呆愣地抬起头,看向党苍童。 “不瞒你说,你今日不来寻我,我也会亲自上门交代的。我已让松涛开始收拾东西去南阳城住段时日了,我看...弟妹他们,不行也出去散散心吧!” 张堂昌也是一愣,猛然站起身来,“这...早知是这么个形势,赶快给南阳镇台衙门发信啊!让他们提前调兵...” “南阳城中近百万人丁,六门六寨,镇台衙门怎么可能抽身来管咱们这个小码头...” “我们一年上缴的赋税顶上南阳府一半的岁入!他们不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堂昌!”党苍童用他浑浊的双眼瞪视着有些慌张的张堂昌,“南阳城中,府库,衙门,官眷,哪个不比咱们重要!咱们商贾,不过就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不下蛋,杀了炖汤!便是下蛋,遇上祸事,一样杀了敬神求佛!” 张堂文默默地坐回座位上,无助地靠在椅背上,双手紧紧地捏住了椅子把手。 章一百二十八 出了党家的大院,张堂文和张堂昌肩并肩走在东裕街上。 “哥...党老爷这么沉稳的人,都让他那小兔崽子去南阳避避了...这回,真要出大事了?” 张堂文看着漆黑一片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前,“若是党老爷子说的是事实,那咱们,就真得小心了!” 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如今堵在裕州的,不过是往年间有过逃荒经验的人们,一闹春荒,他们就知道指靠不上官府,只能靠自己。直隶那边兵多,往陕西要过函谷关,山东洋人多,手段比官兵还下作,所以只能往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路看见的,还只是一部分?” “马上就要立夏了,往年屯的粮食快该吃完了!若真如党老爷担心的,不出十日,北面就有消息传来。” 张堂昌有些诧异地望了望张堂文,这些事,张堂文怎么这般清楚?粮行生意才操持了几天,怎么说起话来就像个老行头了一样。 过了立夏没两天,灾民的消息还没传来,朝廷的公文倒是先到了南阳府。 直隶、陕西、河南、山东、安徽皆遭大旱,严令受灾州县就地赈济灾民,切勿纵民流动。 可是,腿在老百姓的腿上,公告怎么约束得住。 黄河边上的老百姓们早就习惯了官府的敷衍,所以春荒的苗头一出来,不等保长、族长出面,便早就拖家带口得混入了逃荒大军中。 灾民南下,只会取平原大路,南襄道,便是唯一的去处。因为只有这里,才能最快穿过八百里伏牛山脉,到达鱼米之乡:湖北。 汝州,中原瓷都,人少地薄,靠着钧瓷买卖尚可稳定一方。 但逃荒大军过境,寸草不生。未拔穗的秧苗,刚扎根的花生,没挂果的瓜藤,都混在一起成了灾民的口粮。 口粮被夺的汝州百姓,除了躲在城中的商贾,大多一同被裹挟入了逃荒大军的人流。 灾民的数量与日俱增。 汝州的消息一出,南边的裕州便立时更加紧张了。 裕州巡防管带唯恐饥民过境坏了他城外的庄子,索性不奏请南阳镇台衙门,直接带着一百多条枪出城驱赶守在城下的灾民。 打伤了数十人后,反被灾民群起攻之,命丢了,枪也被夺去了几十条。 这下可就出了大乱子了。 饥肠辘辘的灾民,握上了枪,虽然他们奈何不了高耸的城墙,但是城外的那些庄子,便成了他们发泄的目标。 很快,乱民为祸的星星之火,便点燃了整片宛东大地。 张堂文坐在张家大院的书房里,屋里坐满了张家各房的管事人,正在围着张堂昌七嘴八舌的辩驳着。 “我听说啊!裕州有个庄子拒不缴粮,整个庄子都被屠干净了!一把火全烧没了!” “咦...那算啥,俺听说啊!这回这逃荒队伍里,有个李自成那样的人物,天天喊着破城分钱哩!” “去...去!李自成,白扯了吧!不就是闹个荒嘛,都是人,不都是要口饭吃嘛!你给他点不就完了!” “毬!你懂个屁!上面嘴喂饱了,下面咋办?你全管?他们如今可是有枪了,拿枪抵住你弄你闺女,你咋弄!” “滚犊子去,你咒谁哩!” “咒你了?捻子进城时候没干过这事?你回家问你七舅老爷去!问问他你那个舅奶奶为啥十二三就没了!”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行了!”张堂昌越听越窝火,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插着腰就骂开了,“都他妈是老张家的人,一个个咋就这么怂呢!不就是闹春荒么?来几个饿死鬼看把你们吓得!” 一屋人顿时噤若寒蝉,不知是谁在下面小声嘀咕道:“恁是不怕,恁住城里有城墙,俺庄子连个土墙都不让垒!” “唉...”张堂昌顺手抄起桌上的茶碗就要砸,却忽然想起这是在张堂文家,气得骂道:“庄子不让垒墙是我张堂昌管的?你这么本事你咋不自己上书巡抚衙门呢?你当你那庄子也是靳岗的洋佛堂啊?垒墙?要不要再竖上几门炮啊?” 一群人顿时又不吭声了。 张堂文下意识地又去摸鼻烟壶,却是摸了个空,缓缓地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麻的脖颈。 “说了一下午了,堂文定个调吧!”张堂文晃着脑袋,轻声说道:“各个庄子不能没人看,老张家的人,一家一户都得留下一个男丁护庄子,其他妇孺老汉,都到镇上来。” 张堂昌昂头看了下张堂文,小声嘀咕道:“都来?那可不少人呢!” 张堂文冷冷地瞪了张堂昌一眼,继续缓缓说道:“到镇子上来,能住大院住大院里,住不下了东裕街的门市全关了,都凑合着点,等这阵子过去了,再回去。” “还是堂文晓事!咱一个个大老爷们怕个毬!就是心疼娃娃和婆娘!” “就是,俺家婆娘都要生崽了,真打起来还得招呼她哩!” 张堂文无奈地看了张堂昌一眼,朝着门外使了个眼色。 张堂昌会意,跟着张堂文出了屋,一路朝着茅房过来。 “哥,你这也太大方了吧!有些个都是出了五服的远亲,都安置了,钱不全得咱俩出?吃喝拉撒用,u看书 .uukanshu.m谁知道要住多久呢!” “那怎么着?咱这支是正房,你不管不怕人家背后戳你脊梁骨?” “那也不能只留一个男丁啊!只让妇孺进来不就行了?”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冷冷地说道:“庄子留那么多男丁干嘛?粮都存镇里了,庄子里无外乎就是看着家什和房子,地里的秧苗你想护也护不住!” “那也...”张堂昌正要辩驳,忽然心里一动,“哥...你是怕到时候围了镇子...这些人...” “一来,多些人手上城墙上照应,二来,妻小都在镇子里,外面庄子的人不会不管。”张堂文解开裤腰带,舒舒服服地方便了一把,“咱赊旗镇别的名声没落下,富甲一方的名头倒是从祖上传下来了,外头人也不管咱赊旗镇不是早就落寞了,反正就认准了咱这儿有钱有粮!包不齐啊...围了咱也不会去围南阳城!” “那是...南阳有梅花寨,还有谢老道手下一两千绿营兵...” “我说...你有门道弄来枪么?” “唔?” “枪!汉阳造!不要土炮或者抬枪!” “有是有...” “你还敢跟我叫价?” “嗨...哥你想啥呢!我安排人去买了便是!” “憨样...算你晓事!你不尿就回去了!” “哦!” 章一百二十九 山陕会馆的大拜殿里,党苍童领着一众西商手持高香,朝着祖先的牌位齐齐深躬了下去。 礼毕之后,党苍童回过头,看着众人轻声说道:“裕州那边的事,大家伙都听说了吧!” “是...是!” “下午,我便代表咱们赊旗西商,去南阳镇台衙门,去向谢老道借兵!咱们赊旗镇逢灾便乐输,一年 章一百三十 送党苍童往南阳的人们齐齐聚在了赊旗镇的西南门:杨武门,门外两侧的石联上,还篆刻着咸丰年间的南阳知府顾嘉衡亲笔题写的门联:扬子江心春水绿;武陵洞口桃花红。 张堂文和张堂昌亦在人群中,但他们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明面上是恭送党苍童,实则是送自己家眷顺道而已。 党苍童自然明白,他 章一百三十一 张堂文讪笑着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轻声说道:“人饿到极致的时候,啥不能吃?各位老板没听说过‘观音土’么?吃多了就撑死,可依然有人陆续塞嘴里,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饿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么?” 张堂文缓缓地离开座位,绕着席面慢慢地踱着步,“我们在这里吃饱了闲聊,城外,却是卖儿卖女为求一顿饱饭的饥民,若是三五成群,我们自顾自打发了便是,成百上千,我们一家拿点银子出来,设个粥棚救济一下,也花不了多少!可要是上万了,还拿了枪,各位老板...” 张堂文故意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那便不是施舍一点银子就可以了!咱们...得扎紧篱笆,防备这点儿了!” 席上顿时有人接腔了,“张老板,党老板不在,你就站出来吆喝吧!你一句话,咱们这些人没一个说二话的!” “就是!张老板,你提个议!” “有钱出钱,没钱凑人!张老板你说吧!” 张堂文暗暗地瞄了一眼张堂昌,微微一笑,“好!既然各位老板都这么爽快,那堂文便斗胆安排了!” 张堂文返回自己的座位前,趴在桌子上,缓缓说道:“这次逃灾的难民数量众多,还从裕州那边得了枪,不可不严阵以待。咱赊旗镇镇子不大,还有城墙护着,本是不必担心什么的。但咱也得提防着点,何况咱还是天下唯二的九门!撇开两道水门不说,剩下七个门指靠着巡防营那点人根本不够用!所以堂文有个想法,斗胆跟各位老板提一提,大家议一下!” 张堂文见无人说话,便清一清嗓子继续说道:“咱各家都出人,成立商会联防队,一日三班在七门巡回,城外由运载行抽调百匹好马,往来于城外各处庄子,探查消息,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城中也好做照应!” “这法子好!” “听你的!” 张堂文又瞅了张堂昌一眼,这方案,却是张堂昌的点子。 张堂昌也是一笑,这哥哥做事到底考虑周全,还不自己个全说,这是要把他张堂昌也抬举一下啊! 张堂昌站起身,接过张堂文的话头继续说道:“除了联防队,咱各行的魁首们多费个心,统计一下各家能抄家伙上城墙的人数,咱好安排下去处!比如说镇子里七十二街,每道街上都要有查岗的人,防着有人趁乱进了城放火作乱!城门口内外设卡,进出都要由咱商会联防队开具的引子,各位手中的大件货最近就得停一停了,等乱子过去了再说!” “张二老板说的有理!” “张二老板在淮军里历练过!我看这联防队就听张二老板的吧!” “我看行!我家柜上还有三条土枪,有使处尽管安排,都听你调配!” 一时间,席上七嘴八舌的都又讨论了起来,喧哗声此起彼伏。 散了席,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坐马车,肩并肩晃荡在漆黑的大街上。 “怎么样,哥!弟弟这回可露脸了,成联防头领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论行商做买卖,各个都是人精,论行军打仗,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可不就撺着你来了!” “哎呀...不要这么悲观嘛!未必会那般凶险的!” “未必?”张堂文不由冷哼了一声,“你没觉察最近街上乞讨的人越来越多了么?” “你是说...已经有灾民到咱这儿了?” “眼下来的,是不抱团的散户,他们能走到赊旗镇,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就离得不远了!党老板毕竟是行走商界五六十年的老人了,目光如炬啊!” 张堂昌在夜色下扭脸看向张堂文,“那明个我就组织人,先撒出去打探消息!” “城里的人,也得聚集起来,会馆里安排统一的食宿!全城都得戒备着!” “哥!听说大嫂没走?” “唔!”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夫老妻了,由着她吧!” 张堂昌在黑暗中舔了舔嘴唇,“行,枪昨个已经到了,我先让我院里的人上手练练!粮仓护院的也都划给我,我保齐咱老张家没人敢来惹!” “晚上操练的时候打两枪!” “唔?” “敲山震虎,这样尚存疑虑和侥幸的人们才能动的更快些!这种造大锅饭的事,没人鞭策不行!” 张堂昌恍然大悟地瞧了张堂文一眼,讪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我本就打算上手练练枪呢,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要好好露一手了!” “阴谋阳谋说到底都是算计,做生意的不可不会,不可不防,但不可轻用!”张堂文望了望漆黑的夜空,轻声叹道:“如今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 “乱世用重典!”张堂昌接过话音,冷冷地说道:“真是事到临头,哥哥,你那菩萨心肠可要收一收!” “唔?”张堂文诧异地回头看向张堂昌。u看书.ukansu.om 张堂文心软,这他自己也清楚。 可,这会儿提这个干吗? 第二天,张堂文站在城门楼上,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堂昌说的,不无道理。 赊旗镇北门:承恩门,是镇北三门之中最大的一座,也是南来北往的要冲。 此时的城门外主路上,延绵不绝的人群正涌向赊旗镇。 他们衣衫破落,面黄肌瘦,双眼发愣,或拖家带口,或孤零一人;或不着片履,徒步而来,或肩挑背扛推着独轮车,成群结队。而他们的目光,都满含期待的望向了赊旗镇。 仿佛,只要进了镇子,就可以摆脱这可怕的灾荒,可以解决这要命的饥饿,就像,此时的赊旗镇,就是人间最后一处天堂。 把守北门的巡防营,面对这般数量的灾民,显然慌了神。 无数的灾民陆续来到了赊旗镇斑驳的城墙下,惶然地望向那紧闭着的漆黑的大门,一双双失望的眼神射向城门楼上。 看得张堂文一阵心慌。 他的身后,张堂昌已经集合商家联防队的第一批人,陆续赶到了城墙上。 他们抄着刀枪剑戟,穿着统一的湛蓝布衫,从城墙的垛口处手足无措地看着下面这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城门这里,城上城下,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但却是一丝声响都没有。 沉默,才是最可怕的。 写在农历庚子鼠年来临之际 成文一月有余,从一开始的只言片语,到而今洋洋洒洒的三十余万字,经历的,不只是尽心劳力的写作,更多的也是本人对自我的修炼。 因为作者本人,实在是一个缺乏恒心和耐力的死肥宅。 写作的快感,从孩童伴随至今,不曾缺位,却似昙花一现,维持不了许多时间。灵感迸发之时,码字十小时不动,不知困乏。但若要持之以恒,每日为之,可叹世间诱惑繁多,实难忍。 谈回本文,以世实为背景蓝图,勾画心中和记忆中的过往云烟,实为不易。 一个地方的兴衰变迁,在大时代的发展演变中,实为沧海一粟,不足为道。但这段历史的铭记,却是吾等自负文人的天职所在。 赊旗镇,今社旗县,从当年的天下四大名镇,中原水陆码头,到如今的国家级贫困县;从康乾盛世之时跃然于世,到而今沉沦在版图中,一名不文。 它经历了些什么,又可以给我们带来些什么,直白的剖析有时候并不如生动曲折的戏说,来的刻骨铭心。 以史为鉴,执笔作刀,是文人的口号与执念,也是我的理想。 写本文,不仅仅是一种缅怀,更是一种向往,一种寄托,一种期望。 对峥嵘岁月的揣测,对乡土风情的怀念,对家族兴衰的赞叹,对自己文笔的骐骥。 种种思虑,让我勤勉至今,不曾停笔。 理想中的两个家族曲线,此起彼伏,曲折动荡,有高光扬名之时,也有落寞沉寂之日,人生在世能几时,终究敌不过天下大势。 清末民初的中国,豪杰并起,群雄逐鹿,若要写英雄志,则吾等小辈底蕴不足,工笔尚浅;若要写天下事,阅历浅薄,知之甚少,不足为人道,仅够自娱自乐。唯有以小见大,从平民百姓的视角放眼观之,参悟着人生哲理,品评着世间百态。 张家原型,为贱内家族往事汇聚,事实经历,有佐证之事,不足五分,然则加入一些揣测和杜撰,实为衬托时运和时事,略有吹嘘,读者自当理解,夫家难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夏家虽为辅翼,却实乃笔者自家本宗,似文中夏老三之人,应为笔者之高祖,如今南阳市宛城区茶庵乡黄庄夏家祖辈,辈分不可追溯,往事亦无从考证,八辈贫农倒是有实据。稍有夸张,实为刻意编造,增加故事性,还望高祖有灵,一笑而过。 书至此时,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却未曾到达全书构架之五分之一。 然则,抗战及后续的书写,禁忌颇多,为当前讳,恐不为全盘托出,实为遗憾。 惟愿本文可得伯乐赏识,大力推广,略有薄名可不畏强压,畅所欲言。 如夏家后代至抗战时组民团独霸宛东一代,代征半边赋税之伟业;解放之时左右摇摆座山观虎斗以致遗祸连连,最终再次沦为贫农之戏剧;笔者爷爷,夏家第二代主角弃笔从戎投身黄埔,官至国军某军部机要秘书,后从成都携金条潜回河南却使全家沦为悲惨一代等跌宕曲折的故事,极有可能无法一一尽数。 如张家后代开枝散叶从文从武,在日薄西山的赊旗镇后社旗县几起几伏,利用小民的智慧和大家族的底蕴躲过了解放后的重重浩劫,又如张家某在世长辈亲口自述的个人生涯,跌宕起伏,曲折离奇,起于行伍,隐入西花,于笔者看,实为上古之事的亲身经历者,然而,其身份已“不可”考,党史无名,机要抹去,甚是遗憾,知悉其身份者,存者寥寥,就像那披着新衣傲然于社旗县中的山陕会馆旧址一样,唯有历史可以铭记,隐藏在大众视野之下的,厚重的过往。 书写,实为人类历史进程之大功者,读书,亦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助推力。 愿各位读者庚子鼠年新春大吉,阖家平安,也希冀本文可以在新的一年一炮而红,不负苦心。 此致! 2020年1月24日,农历己亥猪年腊月三十日,除夕,合家欢! 章一百三十二 张堂文的喉咙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样,憋涨,酸楚,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张堂昌把手中的毛瑟枪丢给从人,缓缓来到垛口,探着身子看向城门口方向。 城门处,前排的灾民已经被挤在漆黑的木门上动也不动。 他们的身后,还有灾民一言不发地向前涌来,就像挤到了前面,就能进城一样。 渗人的沉默,让此时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张堂昌手搭凉亭向远处望去,这可怕的人流竟似乎没有终点。 “看这架势,得有上万人吧?” “唔?”张堂文从沉默中惊醒,顺着张堂昌的目光望向远方,“该有吧!” 张堂文还要说话,一个一身戎装的校官手拿白色方巾,一边擦拭着满头的汗水,一边走上城门楼。 “刘统领!” “不敢!在下刘秉信,不过是个区区营带哨官,赊旗镇本地人,兄弟们都叫我头儿,各位老板看得起,叫我秉信便可!” “秉信兄弟!”张堂文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眼下灾民已经到境,为何闭门啊?” 刘秉信轻叹了一口气,望向城门外的人群长龙,“张老板,按照大清律例,这些流民过境地方只需稍做赈济,并无安置的要求。何况,如此众多的灾民,一下子涌进镇子,咱们赊旗巡防营带上刘某,不到百十号人手,便是有张堂昌老板的联防队相助,一旦出了乱子,且不说我这个小小的营带哨官能不能弹压的住,各位老板的生意,怕是都要受到影响吧!” 张堂文的眉头自从上了城门楼,就没松开过,如今更是皱的如刀刻了一般。 城外此时依旧是鸦雀无声,那是因为灾民还在等待。 等待城门打开的那一刻。 因为他们还有希望。 一旦失去了希望,会怎样呢? 张堂文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秉信兄弟!灾民越聚越多,若是我们迟迟不开门,恐怕会引起民乱啊!而且,我们就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么?”张堂文靠近垛口,指着队伍里的老弱妇孺,“他们,逃离了故土,寻求的不过就是一顿饱饭,人若能活,谁会抛妻弃子,谁会背井离乡...” “张老板!”刘秉信抬起手,打断了张堂文的话,“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家徒四壁顶无片瓦那种,不然谁愿干这个大头兵啊!但是,如今既然当了差,就得恪守职责,护住这一方水土,便是我最重要的事!城外,不是我赊旗镇的百姓!放他们进来,于我赊旗镇也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张堂文张老板!对不住了!” 张堂文还要辩驳,身后的张堂昌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角,“秉信兄弟说的对,哥哥,设身处地想一想,城外的人想进来,你有把握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自觉找地方乞讨?如今城里,可没多少人了!” 陆陆续续的,有听闻到消息的西商也来到了城门楼上,城外的景象让他们也都顿时发起愁来了。 瓷器行的赵老板木着一张脸小声跟张堂文打着招呼,“张老板,这样围着不行啊!人越聚越多,到时候哪个居心叵测的振臂一呼,咱这城门可不一定能抗多久!” 赊旗镇的城门是铁木包浆的,四角铁皮加固后面加装了铸铁龙骨,若说破门而入,除非这些灾民有攻城器,或是,用火烧。 但赵老板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如今的灾民群中,居心叵测者才是最令人胆寒的。 犹豫再三,张堂文还是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秉信兄弟,堂文明白你的顾虑,但若是没有任何回应,我怕这些饿极了的人们,会做出不智之举!” “张老板有想法?” “还请秉信兄弟能打开城门,放我张家人出去,我愿在城外设粥棚,暂时周济一下这些灾民!” 张堂昌一愣,暗暗地戳了张堂文一下,“哥!光城门楼下的人都快上千了!你得设几个炉灶才能救济的起?真哗变起来,踩都把你踩死了!”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吧!”张堂文何尝不知道此间的凶险,可那些饥渴的眼神,实在是在心中饶他不过。 “若是张老板决定了,我赵某也愿设下粥棚!一家之力毕竟无法顾得周全,张老板不辞劳苦慷慨解囊,我们这些同僚也不能坐视不管!” “说的对!张老板,我也愿跟随!” “算我一个!” “我也跟!” 一时间,城门楼上倒是热闹了起来,张堂文拱着手,激动地朝着众人躬身下去,“谢谢!我替城下的灾民,谢谢各位了!” “张老板!”刘秉信无奈地瞧了瞧群情激昂的商贾们,轻声叹道:“既然张老板如此决绝,秉信也不是冥顽不灵之人,我先派人出去,张贴告示,让灾民退后一里外静候,然后循序前来城门下接受赈济!” “多谢秉信兄弟...” “但是!”刘秉信一抬手,u看书.uukanshu.m 插话道:“巡防营顾不上城外的护卫,还请各位老板,小心行事!” 张堂文一愣,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很快,刘秉信的人就沿着绳索下了城,在灾民的簇拥下,挤到了城门下,把赈济告示贴在城门上。 有识文断字的灾民很快把消息传到了整个灾民队伍里,拥堵在城门口的长龙就像被激活了一般,缓缓地向后退去。 到了天色渐暗,灾民在城门外一里的地方围着赊旗镇的城墙站成了一字长蛇阵,只不过,这只长蛇有些宽,有些厚。 天黑之后,按着张堂文的意思,大院和城外同时煮粥供应,张家的施粥队伍准备好了帐篷和锅灶,为防灾民等急了,还提前煮好了玉米和杂面窝窝。 张富财挽着袖子,领着十几个张家下人,扛着东西,在张堂昌亲自护卫下,从城门处开的小缝鱼贯而出。 为了以防万一,张富财特意一个女人不带,带的全是粮行的精壮汉子,女人全留在张家大院熬粥备着了。 张堂昌也带上了十多个下人,手中的毛瑟步枪也都上了膛。 帐篷刚支上,还未待把火升起来,便有心急的灾民带头冲了过来。一人引头,不明就里的人们便蜂拥而上了,生怕跑得慢连汤都喝不到。 站在城门楼上的张堂文不由心中一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章一百三十三 蜂拥而上的人群就像被捅了蜂窝的蜂群一般,乌压压地冲向了城门下。 刘秉信站在张堂文的身后,默默地招手唤来了从人。 说是不负责城外的安危,可张家二老爷张堂昌毕竟在外面呢!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谁还敢管灾民这事儿呢!都不管了,他一个区区哨官,手上不到百人,怎么可能守的住赊旗九门! 章一百三十四 张堂昌昨晚回到家,就已经是子时了。 正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被一连串的枪响惊醒了。 “坏了!” 张堂昌顾不得衣衫不整,从门口处要了一匹马便朝着北门赶去。 等张堂昌来到北门城楼下,几个粥棚都已经毁于一旦,自己留下的几个下人各个带伤,不过好在手上的枪都还紧紧地攥 章一百三十五 很快,姜郎中就背着药匣子跟着张堂昌的下人风尘仆仆地跑来了。 趁着姜郎中给这汉子诊视的空档,张堂昌背着手,轻声问道:“兄弟,不说别的,就冲在下请大夫给你医治的情面上,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汉子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浑厚,他犹豫了一下,翻着眼皮看了张堂昌一 章一百三十六 张堂文让人寻了小布袋,将粮食分装成仅够一人一天吃食的小份,还是依着排队领取的方法,让人在门口分发着。 一听下人说张堂昌让回去议事,便慌慌张张地小跑着来到了张堂昌的小院。 张圭泗这边刚安顿下来,张堂昌吩咐下人调了一碗人参补气汤给他喂下,脸色这才渐渐好了些。 张堂文跑的 章一百三十七 党苍童缓缓地坐下,两眼呆滞地看向地面上的青石砖,花白的须发微微颤动着。 “这样耗下去,于我等不利啊!” “党老板有什么看法?” “城门楼下派粮,一,你无法甄别,是不是有人重复领取;二,地方就那么大,正常派发都不一定可以均沾到每一个人,更别说还有人刻意从中作梗了;三,这般赈济,城中的粮又够用几天呢?” 张堂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其实说到底,这个三,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张家粮行里的粮虽说一年头里存了不少,可一来府上还有可能要征调,二来南阳粮行下的协调公告他也从张富财那里听闻了,眼下一味的想着法儿赈济灾民,灾民不一定念你张堂文的好,可回过头来,想要找你麻烦的人可有不少呢! 比如说,年终盘账,你这擅作主张施舍出去的粮,这个窟窿怎么填?毕竟张家这么大户檐,这铺子年年都得给张家各支分花红的,去年张堂文裁撤运载行和茶盐行的时候就已经得罪人了,虽说后面形势的发展也印证了他的判断,可这次,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买了粮食,却又一分不赚的抛洒给了灾民。 你张堂文是真真正正地把张家生意当成了自己的私财啊?各房各支应分的花红到时候拿什么补?粮行里持股的掌柜们,又怎么看?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眉头紧锁地望着窗外,“形势逼人,无论如何却是拖不得了。如今城外的局势指不定多久就会突变,早上发生的事,如今恐怕已经传到了所有灾民的耳朵了...” “党老板不是说了么?西门也被堵了,这架势,看起来就跟要围城似的!” 党苍童抬头看了看张堂文,“堂文,你小子鬼主意一向比较多,你说说看,眼下这局势,该当如何?” “我...”张堂文抿了抿嘴,“党老板没来的时候,堂文有个转瞬即逝的想法,但......” “但什么?既然有想法,那边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啊!” “实在是...太冒风险了!” 张堂昌瞪了张堂文一眼,“哥,你就是太婆婆妈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什么办法都没有,才是最大的风险!无论是什么法子,先说出来听听!”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放灾民进城!” “什么?”张堂昌顿时傻了眼,他下意识地瞅了瞅党苍童的脸色,“哥哥,你莫不是急糊涂了?放灾民进城?就靠巡防营那点人,想要弹压住上万人,这...不是在说笑吧?” 张堂昌还要说,党苍童缓缓地抬手示意了一下,“堂昌,堂文敢这么说,必有后手!听他说下去!” 张堂文的双手紧张地攥在了一起,继续说道:“灾民进城,或许是我们唯一有机会把居心叵测之人和真正的灾民区分开的机会...” “怎么区分?你能让他们主动分道扬镳?”张堂昌急切地插话道:“廖启德那孙子就想着依靠灾民和咱们掰腕子呢!还有那群杆子,穿的破烂点,谁能分的清楚谁是杆子,谁是灾民!” 张堂文默默地瞪了张堂昌一眼,轻声说道:“法子,不是没有,只不过凶险了些!” “堂文啊!事到如今,无论什么法子,凶险也好,代价高昂也好,先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 “真正的灾民和混在其中的杆子,他们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枪?眼神?穿着?”张堂昌随口猜了几个,张堂文却都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党苍童急切地拍了拍膝盖,“堂文,别卖关子了,你直接说!” “目的!” 张堂文瞧了瞧两人,抬起一只手,缓缓说道:“灾民,要的什么?” “粮食?活命?” “没错!”张堂文又抬起另一只手,“那廖启德和那群杆子呢?” “钱?报复?” “对!”张堂文重重地点了点头,“杆子怂恿灾民冲击城镇,所求无外是为了钱财!” “那廖启德呢?他...” “即便廖启德真的是迁怒你我,他也未必调动的了那群杆子!毕竟廖启德若是真的事败,那他洋行买办的身份多半已经没了!必然再无法像之前一样随意摆弄局势,所以我猜,他一定是是跟杆子许以丰厚的报酬,诱使他们和他一道怂恿灾民围攻城镇的!所以,如果城中有重利诱惑,即使他入城最急迫的是要寻你我,也左右不了杆子的行动!” “可是...”党苍童默默地坐正了身子,“城中商贾众多,家财不菲,若是杆子挨家打劫,该如何防范?便是都提前把银子藏了,家宅老院若是被付之一炬,堂文啊!你这法子,可就不只是凶险了!” 张堂文咬了咬牙,目光愈发坚毅,继续说道:“所以,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假象,要有一个远超我们任何一家私财的重利,才能诱使他们目无旁处!” 党苍童眉梢微微一挑,“可城中,并无这般...” “乐输银!”张堂文面色凝重地看向党苍童,“只要让杆子误以为,赊旗镇的乐输银尚未运走,尚在城中!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便是最好的重利!” “乐输银...”张堂昌在一旁抿了抿嘴,“如今各家各户,存放现银的都已不多了,或存在钱庄,或存在洋人的银行,uu看书ww.uukans 相比劫掠私宅,乐输银,二十万两现银,确是一个更加诱人的标的物!” “可是...”党苍童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纳捐之事,我们并未真正开始乐输...” “党老板这就迂腐了!”张堂昌冷笑了一下,“杆子又不知道我们到底兑没兑银子,便是个假消息,赚他们进城直奔过来而已!” 张堂文点了点头,“一个重利,还不足以把灾民予以区分,还需要一个消息!” “什么?” “粮食!”张堂文轻声说道:“一边是重利,一边是粮食,一个囤积了大量粮食的地方!这样真正饥饿难耐的灾民必然会直奔屯粮之所...” “因为对于灾民来说,便是金银玉器,也不如一口米面来的要紧!”张堂昌一拍大腿,连连叫好,“这主意好!只有真正挨过饿的人,才会舍弃银子直奔口粮...” “未必吧!”党苍童默默地摇了摇头,“难免会有见财起意的人,毕竟,有银子,就有一切!” 张堂文咬了咬下嘴唇,迟疑着来回踱了两步,默默地转头看向党苍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贪图赃银,其心...可诛!” 张堂昌和党苍童默默地看向了张堂文。 这个法子,岂止是凶险,简直是... 纵横商界近六十年的党苍童,居然一时间都找不出任何词汇可以形容张堂文的这步险棋了。 章一百三十八 党苍童缓缓地站起身来,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张堂文,“堂文,说下去,分开了杆子和灾民,你准备怎么应对?” 张堂文皱着眉,轻声应道:“具体怎么做,我还没想清楚。但是,杆子那边,必然是一场硬仗!杆子,少说,也得百十号人,而且多半还带着火器!” “若在加上党老板猜测的,那些见财起意的、被蒙蔽的、想要浑水摸鱼的灾民们,恐怕不会是个小数目!”张堂昌默默地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小胡子,他那凝重的面色,反倒让张堂文心中获得了些许安慰。 因为一向玩世不恭的张堂昌,这次,少有的认真起来了。 “所以,这重利,必然要放在一个大场地!至少要把所有为利而来的人都装下!”张堂文点了点头,默默地看向党苍童,“既要能容下几百人进来,又要易守难攻与外界隔开,最好还是只有一处进出要道!遍观整个赊旗镇,堂文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山陕会馆!”党苍童的白胡子微微颤动了起来,“那可是咱们的馆子,先祖们看着咱呢!” “若能救了城外上万无辜灾民,我张堂文,愿自罚跪在大拜殿里,三天三夜,给祖宗们赔罪!” 党苍童抬起双眼,看了看张堂文,“堂文,没别的法子了么?”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党苍童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不语。 张堂昌皱着眉,默默地低声嘀咕道:“巡防营,加上联防队,若是在会馆里,瓮中捉鳖,胜算还是有的,但是那大门,得有人关好!跑了可就麻烦了!七十二街三十六胡同,上千家商号,怎么逮去?” “不仅如此,灾民进城,蜂拥而入,谁能保证他们路不拾遗秋毫无犯?若是提前告知城中百姓,又怕走漏了风声!”党苍童摇了摇头,“若是陡然放人进城,杆子们难道就不会起疑?这一切,都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才行!”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已是过了中饭,张堂昌家的下人过来请示是否安排饭菜,张堂昌随意地交代让准备些面食。 下人刚要离开,张堂昌又叮嘱道:“后院有个中了枪伤的,让厨房做些猪红、猪肝之类的,给他补补血。” 张堂文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后院的张圭泗,看起来并非盲从之人,是否可以在他身上找找机会。若能有他去散布一些消息,左右一下杆子的判断,可能,此法还是有机会的!” “张圭泗?”张堂昌看了看张堂文,“他...虽说也是被人怂恿的,但...” “比起杆子许下的横财,我猜测,他更想救出他的内人,有口饭吃,家有余财,谁会甘冒风雨?” 党苍童点了点头,“若是这个张圭泗可以把堂文说的消息散播出去,那便是事半功倍了!” “党老板,你也支持我哥的主意?”张堂昌抿了抿嘴。 党苍童迟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缓缓说道:“如今这局面,想要全无风险的解决眼前的形势,只怕是难上加难!若是城外的饥民被杆子煽动起来了,再行此法,反倒更可能横生枝节!” “那堂文便勉力一试吧!”张堂文皱了皱眉,看向张堂昌,“你心中须有分寸,若是张圭泗同意了,你就得做好打枪的准备!” “哥你莫小看了我!”张堂昌冷笑了一下,“当年淮军待了两年,弟弟我也不是整天躺床板上混日子的!就凭咱这联防队,再依托会馆的地利,管保让他们有进无出!” “堂昌!不要十拿九稳!要万无一失!”张堂文沉重地看了一眼张堂昌,咬着牙说道:“一旦未能一网打尽,城中必然乱起,到时候,你我就成了赊旗镇的罪人了!” 张堂昌抿着嘴点了点头,斜着眼瞟了一下党苍童,“知道,那就请党老板出面,去管巡防营借些火药炸弹吧!” “要那东西何用?” “埋设在会馆周围,若是贼寇侥幸胜了我!那便派人在外面引爆炸药,总之,不能放出一个贼人来!” “堂昌!”党苍童忽的一下站起身子,颤颤巍巍地按住张堂昌的肩膀,“会馆炸了...可以重建,你...” “党老爷子!”张堂昌微微一笑,拍了拍党苍童的手,“我可是咱们会馆里最出挑的混不吝,打小我就是在会馆里混开的,真是打不赢了,我钻狗洞也跑的出来!莫担心!” 张堂文看着张堂昌,迟疑了片刻,便转身去了后院。 张堂文见了张圭泗,庄重地拱手躬下了身子,“圭泗兄弟,在下有一法,可解困局!可使灾民不受居心叵测之人的蛊惑,也能让兄弟你有机会解救内人摆脱控制,只是,可能需要圭泗兄弟为在下办一点事!” 张圭泗诧异地看向张堂文,轻声说道:“张老板是个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张堂文把计划说与张圭泗,听得张圭泗仿佛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了。 “张老板,你这一手棋...太凶险了!” “圭泗兄弟,在下这一法,确实凶险!但,却能最大程度的避免无辜之人的死伤!” “重利,若依张老板你所说,或许可以,那粮呢?若是城外的灾民入城而不得粮食,一旦像...像我这样,做起乱来,岂不是...” “圭泗兄弟,u看书 .ukshu.c 我张家坐拥城东最大的粮行,有米仓两座,谷仓粮仓,加上其余散粮足以支撑全城十余天吃食,我愿舍这满仓粮食,换取城外上万灾民的性命!” 张圭泗震惊了,他放大的瞳孔死死地盯住眼前这个人,一股激动地暖流从心田直窜到头顶,诱得他双眼顿时婆娑了。 “张...张老板,你...” “圭泗兄弟,多余的话眼下不必说了,城外情形你比我清楚,一日都拖不得!若是灾民被那些人煽动起来,围城作乱,便是再用此法也是为时已晚了!所以...”张堂文语重心长地缓缓说道:“还请圭泗兄弟看在城外的上万灾民和城内的十万赊旗百姓面上,助我一臂之力!” 张圭泗挣扎着支起身子,朝着张堂文还礼道:“张老板...你这大仁大义,让圭泗顿时无地自容了!我等遭了饥荒,本与你赊旗镇与你张老板无半点瓜葛,却要连累张老板这般...圭泗实在是...实在是没脸活在世上了!” “圭泗兄弟!若能救下这上万条性命,善莫大焉!” 张圭泗的脸憋涨得通红,缓缓地点了点头,“张老板,你望我做什么?还请细细道来,张圭泗但凡做得到,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好!”张堂文浑身一颤,缓缓地站直了身子,面色凝重地看向张圭泗。 “圭泗兄弟,此法是成是败!全系在你身上了!” 章一百三十九 天色渐渐要暗了,张堂昌依着张堂文的吩咐,将巡防营的刘秉信和赊旗镇中几户大商家都喊到了家中。 会客厅中,张堂文站在场中,把自己的计划详细阐述了一番。 屋里顿时好似炸锅了一般,喧闹不停。 “张老板!你这是擅作主张!致赊旗镇十万百姓的安危于何地?我巡防营人虽少了些,把灾民挡在城外尚是凑合,若是大开四门蜂拥而入,便是我们百十个兄弟都是三头六臂,恐怕也难以弹压!” “刘哨官说的是啊!城中街道纵横,门市林立,这上万灾民入了城,怎么管制?张老板,你这是引狼入室!” “论起重利,只怕有些人还会惦记起各家商号的资材吧?上万人啊!张老板,你怎可料定他们都会直奔你所谓的乐输银呢?” 张堂昌和党苍童默默地看着场上的动静,却是一句也辩驳不了。 张堂文孤身站在场中,四面无靠,也是被众人一顿夹枪带棒的抢白说的不免有些心慌,他迟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轻声说道:“这只是堂文的一人之见,如今城外灾民不知何时便会被人怂恿着揭竿而起,赊旗镇虽说有城墙护佑,可是...各位,这城墙,当真就是万夫莫开么?” 张堂文看向刘秉信,“秉信兄弟,你巡防营的人,若分在赊旗九门,每门不过十人,若是灾民趁夜登城,只需四丈云梯便可,试问,你防的过来么?” “什么四丈,前些个年城南地陷,南边那三处城墙如今怕不是三丈有余而已,还不说那水门,年久失修,连个舢板都拦不下了!”张堂昌在一旁冷笑着说道:“如今联防队也不过百十号人,加一块一门二十人,若是外面的灾民真让鼓动起来,上万人啊!还不说那些有枪的。哼...看似是固若金汤,其实就是吹弹可破而已!” 方才众说纷纭的众人顿时又没了声音。 赊旗镇上,最大的官,该是管辖三州两县的厘金局三品道台,可如今赊旗镇早不似当年那般繁华了,厘金局也是名存实亡,除了办差的人,连个品级高点的人都没有。 更不说灾民之事一出,都跑到南阳城去了。 刘秉信是驻防赊旗镇的哨官,此时却成了肩负城防大任的最高长官。按定额,他上面还有营官,驻防赊旗镇的也该有两队十八棚绿营兵,共计三百多人。防守赊旗九门,应该是足够的。 可如今除了新军,喝兵血是老八旗和绿营的惯例,兵不足额司空见惯。 一遇事,才真是露了馅儿。 刘秉信尴尬地舔了舔嘴,看向张堂文,“那...张老板,若是依了你的法子,这城门...就直接打开?” “不!直接开城门,会让那些杆子心生疑惑!” “那...” “枪还是要放的,随意朝天开几枪,便赶紧撤到会馆,准备接战!” 刘秉信皱了皱眉头,“我巡防营的人全窝在会馆了,城门又洞开,那这赊旗镇可真就是任人宰割了!” 党苍童缓缓地站起身,浑浊的双眼看向在场的众人,“这便是为何要喊来各位的原因!”他轻声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人们涌进镇子,主要的去向有两处,一处,是会馆,一处,是张家粮行!只要大部分的灾民涌向这两处,张老板的法子,便可算是功成了!” “城外的灾民又没进过赊旗镇,他们怎么知道往哪去?” “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党苍童站直了身子,双手抬起,“在座的各位,都是城中人丁兴旺的豪商大贾,在灾民入城之后,我希望各家可以派人混在灾民队伍中,指引方向!” “这...这怎么指引?” “多简单的事儿!”张堂昌一拍桌子也站起身来,“穿些下人的衣服,在人群中吆喝着城东有粮仓!指引着人们往东裕街来便好了!” “到了又如何?” “灾民涌到东裕街,我便打开粮行铺面,派粮!”张堂文皱着眉头,环视着众人,“我张家粮行近东大门,到时,领了粮的人直接驱离东门,不可停歇!” 刘秉信一愣,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张老板的意思是,东门不开,只等灾民从别处进了城,引到东裕街,领了粮再送出门外?” “是!”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上万人,全挤在东裕街上,恐生祸端!” “所以就更不能等着灾民被鼓动起来了,一旦把东门也围了,到时候真就别无去处了!”张堂昌冷笑着抖了抖衣袖,“这般处置,各位老板们,可还满意?” 引灾民去东裕街,张家粮行开仓放粮,张家亏在明面上,其他人又无好的对策,哪里还敢吱声。 张堂文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秉信兄弟,灾民入城,我张家竭尽全力处理好东边,尽量不让起大乱子。但会馆那边,还得靠你了!” 刘秉信迟疑着回了礼,“护卫一方,是我等的职责所在,这本就是秉信责无旁贷的事!” “这不就结了?到时候,我领联防队与刘哨官一同在会馆内克敌制胜,各位老板们出人指引顺便护卫一下街上的门店,但凡真灾民,必然直往东裕街要粮,然后哥哥礼送他们出东门,留在城中的,哼哼...” 张堂文看了一眼面露煞气的张堂昌,却是一言不发,因为此等危急时刻,哪里还顾得上细细甄别呢?便是真的有盲从者,也只得全当为乱者处置了。 刘秉信在一旁不言语地想了许久,这才抬头看向了张堂文,“那...张老板,几时开门?开哪处门?还请张老板慎做决断!” 这便是从了。 张堂文稍稍缓了口气,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缓缓走到张堂文身旁,u看书 ww.uuknco轻声说道:“若要开门,便开北门!此处灾民最多,杆子肯定也多在此地。北门开,灾民自北向南而来,三道街便是会馆,也就是说,有三处拐点可向东,此三处,还请多安排人手指引,把要银子和要口粮的人区分开!进了会馆的,便没机会再回头了!”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为防走漏风声,此事,只知会了在座的各位。还请各位顾念一城百姓安危,早做准备,在明日一早天亮前,通传四邻,紧闭门窗,不可出房。待风波平息后,堂文,一一登门叩谢!” 刘秉信一愣,上前一步看向张堂文,“明日一早?便是开门之时么?”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时不我待,我已安排人出城散布消息了,定在明日一早天亮之时偷开北门,放人进城!” “张老板!”刘秉信顿时怒瞪了双眼快步走向张堂文,“你这是先斩后奏!” 张堂昌却是上前一把推开了刘秉信,“刘哨官!想清楚再说话,我张家舍财救人,怕不是全城百姓都得歌功颂德呢!你咋呼什么!” 党苍童也是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事出紧急,若是谋而后定,恐怕城外早乱成不知什么样子了,如今天色已黑,还请刘哨官连夜回城防上早做安排!明日一早,便是我赊旗镇的大考!各位,还是严阵以待的好!” 偌大个会客厅中,顿时静如死寂,只有屋外的树上不知什么鸟,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章一百四十 张堂文送走了众人,和张堂昌来到东裕街上。 高悬的明月播撒着银光,打在东裕街的青石板路面上,泛出片片涟漪,在这寂静的夜里,甚是乍眼。 “哥,说实话,你这法子,伤人伤己!” “是!可,你有好法子么?” 张堂昌一甩辫子,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在我而言,卷铺盖走人便好了!闹捻子那会儿,咱老爷子不也被老太爷送出城躲着去了么?闹饥荒,闹民乱,那是朝廷该发愁的事!咱们凭什么又出钱又冒险的,朝廷又不会赏你个一官半职!” “那城外的灾民呢?那也是大清的子民,他们就活该被葬送么?” “人各有命,自有天定!这总怪不到咱老张家头上!”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人,不该是这样啊!堂昌,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卿卿性命,为何有人命比纸薄,有人醉生梦死!活着,是一个人,一条性命最低,也是最卑微的需求,若是你我舍下一身荣华,便可换来他们的苟活!佛语说,胜造七级浮屠!在我而言,亦是做人的根本,你我同生于世,若不能相互扶持,同患难,与禽兽何异?” 张堂昌轻佻地回视着张堂文,抿嘴一笑,“你倒真是菩萨心肠!我不行,若要我舍弃这一世锦衣玉食,那我情愿做个禽兽了!宁做撑死鬼,不做空乏人!我之所以同意你的法子,是因为廖启德那个龟孙子!此番若能手刃了这个假洋鬼子,莫说你舍了咱家一年的屯粮,便是要我拿出半壁家财,我也没二话!” 张堂文笑了笑,打量着张堂昌,“你这个混不吝,真是没亏说你!还好你是我张堂文的亲兄弟,若是换了别人,或是成了我的对头,真真是个难缠的敌手了!” “哥,你知道你兄弟一辈子最恨的是什么人么?” “廖启德那样的?” “廖启德那样吃里扒外的孬种!”张堂昌撇了撇嘴,“求财不择手段无所谓,我也是!但你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替洋人做事,把自家市场拱手让给外人做主!这是一!二嘛...整天装孙子,做些阴邪鬼魅的下作手段,不像个爷们,就像这回饥荒,推着灾民往上闹,自己躲在后面,怂!要让我逮着他,一定让他脸上开个酱油铺,教教他爷们做事儿是个什么样!” 张堂文也是一笑,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转身便要回自己院子。 “唉!哥!” “唔?” 张堂昌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二嫂三嫂都到南阳了,大嫂一个人在老院,明天一早你院子的人肯定全到前面招呼放粮了!要不,让大嫂先找个地方避避?” 张堂文愣了一下,抿着嘴想了想,“明天大考了,你大嫂她...还是跟着我吧,放她一个人在后院却是也不放心...” “那我给你留俩人,派粮乱哄哄的,没杆枪镇住场子也不行,粮行那俩护院一早我给你留下...” 张堂文借着月光审视了一下张堂昌的脸色,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大宅,张堂文回到后院。 偌大个家宅中,已是鸦雀无声了。大部分后院的下人都跟着张秦氏和小张氏去了南阳,只留下了两个丫鬟照应。 张堂文坐在太师椅上,张柳氏站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揉搓着他微微发烫的额头。 “你这人,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儿,一有事儿就着急上火...” “这可是赊旗镇的大考,若只是我张堂文一人,也不至于如此担心了!” 张柳氏伸出食指,按在张堂文的太阳穴附近,一重一浅地点着,“这个法子,确实凶险...人心难测,并非所有灾民都是本性纯良的,如果有那么几个起了贼心歹意的,祸害到谁家,这个账,都会算在你头上!” “那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张堂文闭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廷不管,衙门不理,我们这些人也乐得闭户自保,那城外的上万条性命,可就全都得遭罪!” “你呀...就是想得多!”张柳氏轻轻地推了张堂文的脑袋一下,“我祖上在山西为官的时候,有一年,山西也遭了灾,死了快十万人,当时的山西巡抚护住官仓,保住了一省存粮,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可是他却得罪了整个山西省的人。后来,他丁忧回乡,路上就给贼人黑了!据说,那些贼人便是当年受灾的那些人!” “冤冤相报,若是他开仓放粮...” “若是他开仓放粮,未受灾的那些州县也要被连累,若是他开仓放粮,丢官倒是小事,朝廷也不会认栽,定然会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连连加赋,那殃及的,便是一省根本!” “得民望,失官身,开解当下,哭的却是日后,两难之局...”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张柳氏,“你是想劝我独善其身么?” “我是想告诉你,凡事皆无圆满,无论你怎么选择,怎么决断,注定会在浑然不觉间开罪另一批人。既然选了,那便要做好承受的准备!”张柳氏拨拉着张堂文的发根,这冤家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 张堂文轻笑了一声,抓住张柳氏的手,“我知道,我主力开门放人进来,又开仓放粮,虽是有可能救了许多人,但得罪的,却是赊旗镇的百姓和整个张家。便是堂昌,心里兴许也是抱有怨念的,我这个长房长子,有些独断,偏私了!” “老爷,uu看书 .uukansho 生意是张家的,掌控却在你手上,旁人只有拿分红的份,便是亏欠了今年的利钱,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张柳氏翻转小手,捏住张堂文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揉捏着,“但是堂昌,毕竟是自家亲兄弟,他若有怨念,你须得好好安抚一下。” “晓得了。”张堂文放松地靠在太师椅上,望着屋顶出神,“堂昌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德行还是好的!我这般做法,钱财上虽是亏了,名声上却是赚的,如今的赊旗镇,商路淤堵,再不是往日那般南船北马的局面了。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看不透。也不奢望我可以逆天改命,我只能瞻前顾后、如履薄冰地带着老张家在这混沌中继续前行...” “名声...有用么?” “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未必...”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唇,连日的心急上火让他的嘴唇有些翘皮了,“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也是你一直尊崇杨先生的原因么?” 张堂文看了一眼双眼有些婆娑的张柳氏,他知道,一提到杨鹤汀,张柳氏肯定又想起了早夭的张春寿了。 这个结,就像一块无形的大石,时不时便会出没在他和张柳氏的内心中,那场大火,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 只有他二人,默默地承受着真相。 幽幽地夜空中,传来了三声梆子响,夜深了。 章一百四十一 天色渐白,大雾。 城门楼上的巡防营早已瞌睡得撑着枪杆在假寐。 弥漫的雾气伴随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光线渐渐消散,一个绿营兵打着瞌睡伸展了一下身子,溜到城门楼的角落里,迷瞪着眼解开了裤腰带准备小解。 一片寂静中,城门楼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这个绿营兵揉了揉迷瞪着的 章一百四十二 张堂昌站在山陕会馆正门处的悬鉴楼上,手中紧握着一把长柄手枪,焦急地望向北侧。 琉璃照壁外的长街上,往日里挤满了来往吆喝的小贩和行色匆匆的商贾。 今天,却是冷冷清清。 张堂昌回望了一眼会馆内,偌大个会馆中,此时藏匿了近二百人,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前院的两支铁旗杆上的小旗在迎风忽闪,发出一阵阵响动。 城北方向已经隐约可以听到嘈杂的呐喊声了,想必是灾民已经入城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见杆子过来? 张堂昌不由有些焦急地望了望大拜殿旁的药王殿,刘秉信正是藏身在那里。 大拜殿与悬鉴楼,带上后院的春秋楼碑房,正是山陕会馆的中轴线,但大拜殿里,毕竟供奉了历代西商的祖宗牌位,早已关门落锁了。 所以刘秉信选在了药王殿藏匿,在这里,可以与悬鉴楼形成对角线,一同俯瞰大拜殿前的空场。 这个空场,便是张堂昌与刘秉信为那群杆子选定的葬身之地! 张堂昌天没亮就带人躲在悬鉴楼上,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没吃没喝的,越是焦急,人影越是一个没见。 张堂昌皱着眉头瞧了瞧蹲在护栏后的联防队员,因为紧张,绷紧身子蹲了两个时辰,是人便扛不住!都在偷摸着伸胳膊抻腿。 这廖启德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还不来? 二十万雪花银,都钓不来这个孙子? 正在诧异着,东边的鼓楼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来了!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张堂昌不由缓缓蹲下了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花格护栏上,死死地盯着琉璃照壁的方向。 远处,一个个猥琐的身影猫着腰缓缓地出现在永庆街上,他们紧贴着西侧的沿街商铺,躲在屋檐下,陆续朝着山陕会馆的正门涌来。 张堂昌的头皮有些发麻,自从离了淮军,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早就跟他这个张家二老爷没关系了。 可今日,只怕要大开杀戒了。 他的身边,是他院里最得意的下人,拿着从靳岗教堂买来的德国造毛瑟步枪,他所在的悬鉴楼里,藏了六十多个联防队的人,二十多条毛瑟,剩下的土炮、猎枪都有,至少人手一把火器了。 想到这儿,张堂昌反倒有些后悔了,时间紧迫,家中还藏着将近十余把毛瑟步枪呢!本想着趁乱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张堂文这一法子,倒是没个拉锯对峙的时间了。 早知如此,真该把那枪都发给联防队的人。 至少眼下胜算也高一些。 张堂昌从廊桥处缓缓地伸出头,照壁外的拴马桩处,杆子已经站上了人。 扛着各色火器的杆子正在从正门鱼贯而入,门房里早已没了人,几个杆子进去搜索了一番便又出来了。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连抬枪都扛出来了,张堂昌不由冷笑了一下,这些杆子人虽然看起来多了些,手中的火器却是不行,有些个人身上还只是背着一把劈山刀,都宣统朝了,还指着大刀子么? 很快,张堂昌已经能听到无数脚步声从自己脚下传来。 杆子们正在通过悬鉴楼进入会馆!张堂昌默默攥紧了手中的手枪,冲着身边的人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们做好准备。 按照约定,第一枪,该是他张堂昌打的。 因为刘秉信在药王殿楼上,并不能看到杆子是否全都入了会馆。 张堂昌默默地数着从楼下传来的脚步声,从接二连三到杂乱无章,再到渐渐远去,想必进的差不多了。 张堂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琉璃照壁,那里,还有两个背着火枪的杆子躲在照壁侧面,留神着街上的动静。 两个?两个怎么够呢! 张堂昌缩回脑袋,靠向身边的下人,小声嘀咕道:“谁枪法准,外面那两个,等我开火,直接给我撂了!” 一个下人抬了抬手,张堂昌冲着外面使了个眼色,“瞄着去!给我仔细着点,别打着照壁了!那琉璃砖贵的很!打坏了你老爷又得少喝两顿花酒!打准了,老爷喝花酒带你一块儿去!” 张堂昌猫着腰,来到廊桥的另一面。 蜂拥而入的杆子已经来到了山陕会馆的内部,大拜殿前的中庭院里,陆陆续续站满了杆子。他们昂首四下眺望着,打量着这里精巧繁复的雕工和栩栩如生的琉璃画卷,大拜殿前两侧的石雕八字墙更是引得一群杆子围在跟前细细端详。 张堂昌不由心中暗暗冷笑道,这群杆子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目不暇接了还! 东边的“十八学士登瀛州”,西边的“渔樵耕读”,只怕是他们再看上几年也未必识得! 杆子们已经渐渐涌上了月台,药王殿方向,张堂昌似乎已经能看到微微探出的枪口了。 张堂昌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左右,联防队的人们已经握紧了火器,一个个透过各种缝隙死死地盯着大拜殿方向了。 都是各家大户的子弟、下人,这山陕会馆也都是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被这群打家劫舍的杆子闯将了进来,岂能无动于衷? 一瞬间,张堂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淮军中历练时的情形。 强身!报国!杀敌!扬名! 张堂昌猛然站起了身子,扯着嗓子吼道:“故土家乡,岂容贼寇踏足!保家卫国,只在此时!兄弟们!给我打!” 伴随着吼叫,张堂昌手中的手枪喷吐出一团火焰,一颗弹丸急速射出,呼啸着划破这空洞的寂静,直直地打在了一个杆子的后背上。 原本空寂的山陕会馆中,顿时枪声大作起来。 猛然遇袭的杆子纷纷抬起火器瞄向了悬鉴楼,这时,uu看书.ukansh 药王殿里藏匿的巡防营也突然开火了。 偌大个中庭院里,无处藏身的杆子纷纷中枪倒下,血花四溅中,惊慌失措的杆子们四下寻找着掩护,时不时朝着药王殿和悬鉴楼方向开火反击。 子弹打在砖墙木牌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听得张堂昌一阵阵心悸。 “都给我瞄准点!别打坏了咱的馆子!” 乱枪四起,穿梭的弹丸和飞溅的残砖木屑伴随着飞扬的血花,涂抹着中庭院的青石板,装扮着花圃中的奇花异草,让这沉寂百年的山陕会馆,顿时分外喧闹。 前门照壁两侧的杆子,早被打倒在地,张堂昌的下人按着计划下楼封锁了进口,据守两处门房,一个杆子也放不出来。 会馆外,早有胆大的汉子悄摸着从四面八方窥视着会馆的方向,想要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会馆正门前三丈长宽的琉璃照壁挡了个严严实实。 照壁北侧正面永庆街,渐渐升起的太阳光映照在四百七十九块琉璃构件上,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眩光。 照壁正中,二龙戏珠与鱼跃龙门的图案在眩光中栩栩如生,龙身上的金色琉璃分外耀眼,伴随着会馆中嘈杂往来的枪声,唬得人们更加不敢上前了。 直到,那枪声,从一曲惊风密雨的“十面埋伏”渐渐平复,变成了零敲碎打的“肝肠断”,再到最终的销声匿迹,偃旗息鼓。 章一百四十三 张堂昌缓缓地直起身,中庭院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上百具血肉模糊的尸首。 剩下还活着的,约莫也有百十号人,他们跪在地上,双手空无一物,高高的举着,满脸恐惧地哀求着。 张堂昌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的手微微发颤,手枪的后坐力让他的虎口有些生疼。 已是记不清到底开了多少枪,张堂昌只知道,那满眼的血花飞溅和充耳的哀嚎求饶,让他迟迟不能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张堂昌缓缓地将手枪插回腰间,左右环顾了一下。 破损的柱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弹孔,廊桥两侧的花格护栏也有几处完全被打烂了,戏台上的玻璃窗一处完好的都没有,就连张堂昌头顶上的宫灯,都被打穿了几个洞。 通道里,几个被击中的联防队员正躺在血泊中,围着他们施救的人越来越多,那血红色的一大片,看得直让张堂昌眼花。 张堂昌看向远处,刘秉信已经带着巡防营的人下了药王殿,正朝着那些跪地求饶的杆子冲去。 赢了!终于赢了! 张堂昌在下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下悬鉴楼,楼下门房里,也有七八个人中枪,看情形,至少有两三个都打中了头,救不回来了。 青石砖地面上,血污从院里面直流到门口,张堂昌的厚底长靴踩在这血流上,印出一个个沟沟壑壑,也染得那洁白的靴边一片艳红。 张堂昌有些迷瞪地走到月台上,刘秉信正在安排人手收缴地上的火器,见到张堂昌来了,大笑着走了过来,“张老板!打赢了!我们赢了!” 张堂昌就像没听见一样,抬头望向门房紧闭的大拜殿。 他娘的,窗花都给我打坏了好几个! 木门上还留了几个弹孔! 张堂昌撇了撇嘴,就像并不满意眼前的这个战果似的。 刘秉信诧异地看了看张堂昌脸色,不由伸手晃了晃张堂昌的胳膊,“张老板?你没事吧?” “唔?”张堂昌就像被人惊醒了一般,抬头看了刘秉信一眼,“唔!没事!没事,就是有些迷瞪了!” “正常,正常!张老板是叱咤商场的大人物,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难免有些不适应!” “扯淡!你老爷我当年也是堂堂淮军的一员,只不过太多年不听这枪响了,震得耳朵疼,头发懵!” 刘秉信干笑着点了点头,扫视着月台下抱头跪着的杆子,轻声说道:“这些杆子,能打的没几个!死了一半剩下的就撂枪了,瞧着穿着,还混了不少灾民,估计就是在裕州那边得了枪的人!” “都在这儿了?没跑吧?” “东西辕门都锁死了,两边的内门都从外面堵死了,只要你悬鉴楼下不走人,他们只能飞出去了!” “我那两处门房伤了七八个人,估计能活两三个就是福分了...” “巡防营伤了十五个,死了七个,比起躺在这儿的杆子,咱还算是大胜了!” “老爷我跟你算的账不一样!你的人死了,抚恤是朝廷的事!我的人死了,都是城中的左邻右舍,他们的家人会找谁?还不是找我老张家!” 刘秉信尴尬地抿了抿嘴,走到一旁朝着一个抱头蹲着的杆子踹了一脚,“说,谁是你们的头儿!死了活了?” 那个杆子惊恐地往旁边挪了挪,“俺...俺们没头,都是三五成群被那个假洋鬼子忽悠过来哩,听说城里有现银,俺们...俺们才奓着胆子进哩城...” 假洋鬼子?张堂昌像是被点醒了一样猛然一个激灵,慌忙四下查看了起来。 刘秉信又踹了那个杆子一脚,“你们连个头都没有?就能一下忽悠这么多人?那个假洋鬼子几个人?在这儿没有!” “开始是跟着的,他怂的很,一直都跟在后面,老让俺们打头,进了这院子就没见过了!” “几个人!” “带上他自个,七八个人!” 张堂昌心中更是一颤,慌张地四下扫视着。 廖启德没辫子的,而且,他的穿着,他一定不会穿着这些粗布麻衣的,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刘秉信诧异地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张老板,你在找什么?” “找人!那个假洋鬼子!” “找他?兴许他没进会馆...” 张堂昌一把揪住刘秉信的领口,失态地吼道:“你没听他说么?廖启德进城了!他带着人带着枪进城了!但他不在会馆!他不在这儿!” “张老爷...放松...放松点!我这就带人去缉拿他!” 张堂昌猛然松开刘秉信,失神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个龟孙子去哪了!” “他去哪了?” 张堂昌一把拔出腰间的手枪,一边朝天鸣枪一边喊叫道:“跟我走!快跟我走!” 刘秉信惊诧地看着张堂昌带了十几个人便什么也不管地冲出了会馆,uu看书 .uukanshu.cm 嗔怪地整了整军装,轻声嘀咕道:“这张老板真是个怪人,上百杆子都收拾了,一个假洋鬼子带几个人,就惊吓成这样了?” 被踹了两脚的那个杆子奓着胆子抬起头,小声应道:“军...军爷,俺好像知道那个假洋鬼子为啥让这个...这个张老板恁怕了...” “你知道?”刘秉信冷哼了一声,瞧了那个杆子一眼,“说来听听!” “那个假洋鬼子好像是来寻仇哩!好像就是为了姓张的腚俩,有黑起(俚语:晚上的意思)俺听他跟他手底下的人说,要杀了姓张的全家,说是他现在的下场全是那俩姓张的弄哩!” 刘秉信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他终于明白张堂昌为什么走的那般匆忙了。 那人不在会馆,也肯定不会出城!因为他的目标,是张家! 张家,在城东,张堂文如今,正在东裕街指挥派粮。 刘秉信又踹了那个杆子一脚,破口大骂道:“知道那么多为啥不早说!” “留下十个人看好这些人!剩下的人拿上枪我跟我走!”刘秉信来不及多说什么,带着人马便跑出了山陕会馆,直奔东裕街。 会馆外的琉璃照壁旁,已经围上来了不少闲人,透过门口眺望着会馆内情形。 各种闲话开始渐渐传出,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直到城东冷不丁地又传来一声枪响,吓得众人又是一缩脖子。 章一百四十四 张堂文正在张家粮行的门前,指挥着下人将铺面里的家伙什都搬到了街上,十几个伙计人手一个斗大的容器,旁边都放了一摞摞的麻袋。 这样别开生面的夹道欢迎,从粮行门前,一直延续到东大门,这样安排,灾民们应该不会闹事吧? 张堂文心中也是没底儿。 张柳氏带着一个丫鬟,站在张堂文的 章一百四十五 廖启德冷笑着望向张堂文,他唇上的小胡子依旧在微微颤动着,手却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按在了手枪上。 “张老板,有件事,廖某一直没想明白!今日索性摊开了说,也让在下受教一番!如何?” “你想知道什么?” “商场如战场,交手不过是平常之事,可是廖某想不明白,我买下你们手中的屯棉,明明是一桩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的生意,为什么,你张堂文就是死咬着不卖呢?” 张堂文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轻蔑地看向廖启德,“中国有句老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今日堂文便好好教教你!若说你是正经做生意,咱们也不至于今日在此对峙!可你帮着洋人欺负同胞,妄图垄断大清民生之物,借此牟取暴利!但凡是个有良知的商贾,都不会与你合作!” “放屁!你道大清国只有你一个屯棉大户么?十之八九都卖了,唯独你手中的份额最大,屯棉磅数最多,偏就你不撒手!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国运民生,都是狗屁!你就是想谋暴利!”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双手放上前来抖了抖,挽起袖子,话说开了,反倒没有什么紧张感了,“廖经理,堂文不妨告诉你个小秘密!我和堂昌手里的棉,年前就基本已经出清了!” 廖启德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起来,激动地双手都有些发颤,“你...你说什么?出清了...” “对!”张堂文挑衅地盯着廖启德,“你不是派人查过我张家在开封府的货仓调运情况么?难道你就没猜到我们发往汉口的货,全都是棉花么?” “不...不可能!我找人看过你们的调货单!你们的货...棉花只有一点点!而且你们的棉花比我手里的贵了近两成!谁会用你们的货?不可能!” “廖经理!泱泱中华万万子民,有人与你同流合污,不知廉耻,自然也有人与堂文一样,不计私利,为国为民!” “不...不!我曾找人举报过你们和汉口的生意!有人在汉口盘查过你们,没有动静啊!不可能是棉花!是棉花为什么没有拘捕你张家人...” 张堂文冷笑着咬了咬牙,虽然当日在汉口,张堂昌已经猜到了是廖启德给了启封线报,可如今听到廖启德亲口承认这事,还是感到一股热血直窜到脑门。 “机关算尽啊...廖经理!”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看看自己身上的皮肤,问问自己胸膛中的内心,你这么做,对得起祖宗先人,对得起血脉里流淌的热血么?洋人若是垄断了大清朝的国计民生,我万万子民岂不是都要任由这些洋鬼子鱼肉!朝中花费亿兆白银经年心血振兴的花行纺厂又要受制与人,就算你不计朝廷的骐骥,洋务大人们的筹谋,你有没有替普天之下的百姓考虑过?国家沦落至此,还要让他们继续雪上加霜么?一定要把人们都逼上绝路才行么!” “我没你那般伟大!”廖启德用力地挥了挥胳膊,歇息底里地咆哮道:“国弱活该任人欺辱!自己不发奋,怨天怨地有何用!我对不起祖宗?我廖家祖宗百年前就已是大清阶下囚了,大清弃我!何来我愧对国家!什么是国!给我锦衣玉食给我高官厚禄便是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张堂文也是怒火攻心,热血上头,遥指着廖启德破口申饬道:“你妄读圣贤书!不求你忠君爱国,至少你该懂得礼义廉耻!洋人欺侮我国体,鱼肉我百姓,你不但不思量抗衡反倒认贼作父!你愧对孝悌!你设套做局诱堂昌与你签订收棉协议,又翻脸否认!无耻拖延,仗势诡辩,你违背忠信!你行尽阴邪鬼魅之举,借饥民报私仇,怂恿灾民行为乱之事只为了你可以趁乱渔利!你罔顾礼义!你不过区区一洋行买办,阳奉阴违为虎作伥,助上官行淫邪不齿之事,窃公款充私利,你不知廉耻!你廖启德实为不忠不义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我他妈崩了你!”廖启德高高举起手中的枪,指向张堂文的方向,不分由说地便开了枪。 “呯”的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廖启德的手在那一刹那,却被一个猛然冲上来的身影抬高了半寸,子弹打在了张堂文头上的红灯笼,贯穿出一个不小的对孔。 冲上前来的,却是张圭泗。 张圭泗拖着伤腿,向上抬着廖启德握枪的手,怒视着眼前这个已经丧心病狂的人。 “姓廖的,我们这些人背井离乡,刨草根喝露水才活到了这里,总算碰到一个大善人!给我们吃喝,顾忌我们的生死,你却想要打死他?我不答应!”张圭泗回头望着周围远远观望的灾民,高声质问着,“你们呢?你们答应么?” “去你的!”廖启德一脚将张圭泗揣倒在地上,怒瞪着双眼走上前来,一脚踩在了张圭泗受伤的大腿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进城就跑不见人了,这会儿冒出来了?我早觉得你心里有鬼!你唬得了那群没脑子的杆子,还想骗我?” 张圭泗的女人也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猛地推开了廖启德,惶恐地抱紧了张圭泗。 廖启德身边的人立刻举起了手中枪,对准了跟前的张圭泗两口子。 “廖启德!这是你与我张家的恩怨!不要伤害他们!”张堂文奋力地冲上前来,身前的两个护院死死地扛住他,却是只能拖慢他的脚步。 廖启德看向暴怒的张堂文,冷笑了起来,那可怕的笑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显得愈发的渗人。u看书wwuukanu.co 他缓缓地举起枪,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张圭泗,“你这么想救这些人么?你救得过来么?” “住手!廖启德!你这个龟孙...” “呯”的一声枪响,张圭泗的右肩上登时便血花四溅了,一个硕大的血洞呈现在他破烂的外罩上。 “哎呦!打偏了...”廖启德戏谑地自嘲了一下,再次抬起了枪。 又是一声枪响,张圭泗的女人却是冲向了廖启德的枪口,破烂的碎花布衣上顿时出现了一朵刺眼的艳红的小花,像一只利剑一般,直直刺入了张圭泗的心田。 张圭泗爆发出一阵渗人的哀嚎,他扭曲变形的面孔奋力地探向前方,肩上、大腿上的钻心剧痛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缓缓倒下的身影,他颤抖着爬向瘫倒在面前的女人,大腿上淌出的鲜血拖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的右臂已经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托起女人的脸,怜惜地紧紧抱在胸前,哪怕那张脸上的血色已经在飞快的消散了。 廖启德鄙夷地再次抬起了枪口,张堂文全身的热血在这一霎那都似乎涌上了脑袋,他嘶吼着夺过了身边护院手里的枪,颤抖着拉开了枪栓,咒骂着指向了廖启德。 但步枪的拉栓推膛哪有手枪的自动装填快。 廖启德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枪口直直地指向了已经近在眼前的张堂文。 三点一线,眼睛、准星、人的身形! 瞄准!你死了!张堂文! 章一百四十六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又一次停滞了。 廖启德脸上的轻蔑中带着一丝愤怒,他微微翘起的嘴唇上,精致修剪的小胡子尽力地挺直了身子,似乎也在肆意地展现着与众不同的骄傲。 食指已经按在了月牙状的扳机上,稍稍用力之下,扳机便会松开对撞针的束缚,让它竭尽全力冲击着子弹后端的底火,底火就会在一刹那间迅速燃烧引燃弹壳的发射药,弹头从弹壳中内挤出,沿着膛线旋转而出,离开弹膛,射进弹道尽头的张堂文的胸前。 弹头将会毫不费力地撕裂他的外衣和筋肉,搅动他的胸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穿透他的脏器或者打断几根骨头,让他的内出血愈发无法救治。 鲜血将会飞溅到他的身后,如喷泉一般沾染到那几个下人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是张堂文的女人,她将成为一个寡妇,一个可怜的,不足怜惜的女人! 张家没有了张堂文,便不值一提了。 张堂昌那个傻子,怎么会是我廖启德的对手,眼前,张家手上只有两杆枪,制服了他们,张家剩下的人都得死! 便是张堂昌回来了,又能奈何我?我身边有八个人八杆枪,我会把他也打死,把张家人都杀了,谁让他们害得我失去了一切。 没有那份骄傲,不能再嫌弃这些草芥一般的穷人,怎么能让我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斯文人? 谁都不能阻止我,谁也无法阻止我! 我今天就要一雪前耻了! 我...... 等等! 为什么我的手腕会没有了知觉,这种酥麻的感觉从哪来的? 唉?打在我手上的这根破棍子又是从哪来的? 从这群肮脏恶心的穷人堆里伸出来的? 他们怎么敢? 不可能...他们这些没有脑子只知道吃睡的猪一般的逃难穷人,怎么会插手我的事! 他们... 他们的眼神好可怕,他们从未这样过,就像饿极的人看见了食物,不!比那更可怕!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眼神,怎么会所有人都这样看着我! 我是成功人士!我是文明人!我是洋人的买办! 他们怎么敢! “不......” 伴随着一声凄凉的惨叫,廖启德握着枪的手被一根粗糙的长棍当空击落了。 愤怒的灾民如涨潮的海水一般涌向了廖启德,他身边的七八个人根本来不及抬起枪口,就被这人潮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拳头,棍棒,铁锅,还有很多不知什么的硬物,如雨点一般砸到了廖启德等人的身上,咒骂和呐喊充斥着廖启德等人的耳朵,但很快,他们就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喧闹的人群再一次平静了下来,只剩下张圭泗沙哑的哀嚎,和地上几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张堂文仿佛被眼前着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撼到了,一直呆滞着一动不动,还是张柳氏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呐喊道:“快!快!去找姜郎中!不!把能喊的郎中都喊来!有人中枪了!快!快去!” 张富财摔下来的时候抻到了脖子,这会儿正在两个下人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看了眼前这一幕,连忙龇牙咧嘴地来到张堂文身边,“老爷...老爷!打死了,这几个人让打死了...” 张柳氏在一旁扯过张富财,“舌头捋直了说话!把人拖门面跟前!让下人继续派粮,东裕街不能堵住,后面还有灾民要过来!” 张柳氏又冲着两个护院嚷道:“留下一个人护着老爷!你!去继续让灾民排队领粮!让前面的麻溜点,拿了粮的赶紧出城!” 中断了许久的长龙渐渐又开始蠕动了起来,除了那几具已经不成人形的正在被拖到一边的尸首有些乍眼,仿佛这里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一样。 张堂文缓缓地来到路边,张圭泗和他女人被搀到一处空场儿。 张圭泗的女人早就没了气息,张圭泗紧紧地抱着她的头,早已是欲哭无泪了,只剩下时有时无的呻吟。 “圭泗兄弟...我对不住你...” 张圭泗缓缓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了一眼张堂文,惨笑着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把女人抱得更紧了。 灾民人群的后面,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张堂昌带着人扛着枪推搡着人群挤了过来。 张堂昌举着枪冲在前面,窜出人群的那一刹那,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迟疑着走向粮行铺面前的尸首,廖启德那独特的装扮,便是再稀烂些,也能辨认得出。 张堂昌迟疑着靠向张柳氏,又望了望蹲在张圭泗旁边的张堂文,小声嘀咕道:“这孙子...怎么给打死了?” 张柳氏简单地跟张堂昌说了一下,便又来到夹道帮忙了。 张堂昌默默地来到张堂文身后,张圭泗女人的脸色已经完全苍白了,张圭泗右肩上的创口仍在呼呼地冒着血。 不一会儿,姜郎中背着那个药匣子便赶来了,他挤过人群,感觉半条命都给留在人群中了。 “姜郎中,赶紧得,我这兄弟又中枪了!” “哎呀!张二老爷!你可别说了,uu看书 .uukanshu 我能赶过来就不错了,关帝庙那边有伙灾民正在抢劫呢!刘老爷全家都去了南阳,就留个门子看院,十几个人竟然破门而入了,谁阻拦就打谁,这些饿死鬼啊!凶起来真是不要命啊!”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还没说话,蹲着的张堂文先说道:“堂昌,我这儿没事了,你赶紧安排人到街上转转吧!人多,难免生事,这到时候都会算到咱头上了!” “是了!”张堂昌应了一声,招呼着带枪的下人过来集合,“哥!你也当心着点,我再给你留几个人,我这一路跑来,真是吓死我了!” “你也注意着点,能拘就拘起来,别动枪!” “晓得了!留五个人护着大老爷,其余的跟我走!” 张堂文看着面如死灰的张圭泗,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左臂,缓缓地站起身来。 张堂昌带着人,一路朝西去了,拥挤的灾民队伍自觉地给他们闪出了一道缝隙。 排队领粮的队伍一直向东,延绵出了东大门,如今的人墙也都不用了,灾民的长龙在靠近夹道的地方便自动瘦身了,闲下来的伙计纷纷来到夹道帮忙,同时领到粮食的灾民小跑着奔向了东门。 东裕街上的左邻右舍,慢慢试探着打开了紧闭的门窗,好奇地看着街面上攒动的人潮。 没有枪声,没有嘈杂,仿佛整个赊旗镇都又回复了往日的恬静。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章一百四十七 张堂文瘫坐在张家大院的前厅里。 整个大院中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往日的喧闹了,安静得都可以听到院外东裕街上派粮人手中粮食过筛的沙沙声。 张富财揉着脖子缓缓进来了,探着腰站在张堂文跟前,小声回道:“那个张圭泗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已经让抬到门房了,两个中枪的下人没打中要害,应该不妨 章一百四十八 张堂文接上党苍童,两人手拉着手走在前头,身后是党松涛带着浩浩荡荡的七八辆骡车组成的车队,车上摞了老高的粮食,每辆车上都竖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赊旗西商赈”五个大字。 张堂文走在张家下人们清出的一条夹道上,穿过灾民人群,两侧的灾民们都朝他们投来了感激和期望的目光,感恩和祝福的话都快让这些灾民们说尽了,甚至有些灾民默默地跪在了地上。 一个带头,余下的便跟着学了,走到后半段,乌泱泱的灾民人群竟然全都趴在了地上,感激之词此起彼伏,听得张堂文和党苍童拉在一起的手越发握得紧紧的。 穿过人群,张堂文和党苍童来到派粮的夹道,张富财领着党松涛和车队先去粮行卸货了。 张堂文和党苍童看着眼前的景象,皆是激动不已。 宽广的东裕街,本是赊旗镇东西主干道之一,车马并行都不嫌挤。可如今却被蓬头垢面的灾民们完全堵塞住了,他们接踵摩肩地跪在地上,探着头望向两人站的方向。 这一刻,张堂文才算明白,万人敬仰,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太后老佛爷,宣统皇帝,站在太和殿的门口,望着下面跪着的成百上千官吏,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不同的是,那些官吏,还有胸怀二心,各自盘算的,而现在跪着的这些人,绝对没有受制于规矩,受制于权力,而是完全发自内心,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感激。 张堂文和党苍童朝着灾民们深深地躬下了身子,东裕街上再次爆发出一阵歌功颂德的喧哗。 “堂文,今日之后,你张家在赊旗镇的名望,便更上一阶了!”党苍童转头看了看那别出心裁的派粮夹道,轻轻地笑了笑,“你这虽是舍了一仓粮,却替朝廷、替官府、替咱赊旗镇、咱西商拢了民心!回头我去南阳,一定力陈今日之事!官府不会无动于衷的!” 张堂文一边拉着党苍童往院里走,一边轻声回道:“今日之事,岂是我张堂文一人之功!没有党老板的支持,以堂文区区一介商贾,如何做得这大事!何况,党老板今日这粮车特地招摇过市拉到我张家粮行,不就是在白送我张家偌大名声么?党老板的大恩大德,堂文没齿难忘!” 党苍童笑着拍了拍张堂文的肩膀,“堂文啊!我跟你说实话,若是我再年轻个十岁,这名声,我也要揽!可你看,我这须发不争气,都已是花白了!一把年纪了,不像你和堂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个老头子跟你们抢名望,抢不抢得赢是一回事,赢了未必有用处,输了还丢面子,倒不如啊!大大方方地拱手相送,成人之美,落个名声,我就不信日后党家有难,你张堂文好意思束手不管!” 两人大笑着走过花厅,来到会客厅落了座,张柳氏早命人泡好了茶亲自端上来。 “我听说今日那贼人在粮行开枪,连堂文都懵了,都是弟妹在招呼事儿!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处变不惊!老哥哥佩服!” “党老爷子说的什么话!这都是我家老爷平日管教的好!”张柳氏抿嘴一笑,又闲扯了两句便退出去了。 党苍童望着张柳氏离开的身影,不由讪笑着说道:“堂文有福气啊!有贤内助在,男主外女主内,事半功倍!” 张堂文却不敢接话,也不知党苍童心中埋怨的是谁,只能默默地陪着笑了笑。 党苍童这才意识到这话说的不具体,连忙打着哈哈说道:“我是埋怨我家那几个儿媳妇,一个识大体的都没有!一个带把儿的没生下来就算了,一天天只知道打牌九翻闲话,连带着把松涛也拖成废物了!” 张堂文笑了笑,抬手请茶,“松涛有党老爷子指点,日后行商必然轻车熟路,便是前面遇些小挫折,日后必成大器!” “指着他?我怕是连日后的香烛都吃不上!我赊旗党家这一脉到他这儿,怕是要断了香火了!比不得你张家,户檐大,我几个兄弟过世的早,到我这儿全指着松涛给我多生几个大胖小子了,结果...却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张堂文越发没法儿接话了,只能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掩饰着尴尬。 “堂文,我就跟你明说了!” “党老板但讲无妨!” “眼下赊旗镇的商路怕真是到头了!去年个你说起来,我脖子硬,给你顶回去了!但我心里何尝不知道,南襄道的便利如今哪里赶得上火轮车,拿我党家的木料生意来说,怕是再过两年,一单生意都不会过赊旗境了!眼下镇里各家各户都在思量出路,人心惶惶啊!”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商路,旨在便捷,如今水路干涸,咱这个水陆码头确实是到头了。所以堂文才着手在粮上做文章...” “粮要做,却不能全押上!”党苍童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小声说道:“粮行这门生意,受制太多,看天时,看时局,长远却不是厚利!” “那党老爷子的意思?” “你知道现在咱们赊旗镇自产之物在南阳市集中销路最好的是什么吗?” “自产之物?” “是!你要做粮行,必然是布局在当地,单一卖粮收益并不稳定,若能做成他物,利却能翻上几番!比如说,酒!” 张堂文向后靠了靠身子,“做酒?镇上已经有永隆统...” “堂文偏颇了,一行一市岂有一家独占之礼!何况我只是打个比方,酒醋不分家,你不想与老店竞争,那便另辟蹊径!毕竟这些东西,都是在粮上做的文章,只不过做的更细了而已!如此这样,uu看书.kanshu 按洋人的话说,这叫产业链,加工厂!” 党苍童向前靠了靠身子,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兴奋的光亮,“当年李中堂在的时候,力主推行洋务,耗费经年成立江南各大厂,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洋人倾销西洋棉和精布,人工哪里能跟机器比,咱们大清朝手工制成的粗布比洋人机器纺出的精布成本还高!市场岂不是就拱手相让了?”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可是,我赊旗镇一向都是南来北往的生意,运载行和货仓是最多的,并未有过用工大户...这加工厂的人力...” “堂文!”党苍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屋外,“你这次耗费家财赈济灾民,你落了什么?” 张堂文默默地顺着党苍童的眼神望了望,却是什么也没看到,轻轻地摇了摇头,“本没打算落下什么,只是想着能多救一些性命!” “你落了民望!”党苍童微微一笑,“有了民望,他们就会尊重你,尊重你就会有求必应,人性本善,但有活路,谁愿取嗟来之食!” “党老板,你意思是...” “堂文,你看外面是什么?” “什么?没什么啊?” “你家门口,东裕街上接踵摩肩的是什么?” “灾民?” “那是劳力!”党苍童盯住张堂文的两眼,轻声说道:“那是老天爷赐给你张家调头的助力!” 章一百四十九 张堂文心中一震,放在双腿上的手缓缓攥紧了,“党老板,你意思是,让他们留下?” “不是让他们留下,是请他们留下!他们也不得不留下!”党苍童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没经过大灾,你怕是不知道!每逢灾荒,流民出逃就食,等到再回去的时候,田地可能早就被官府和大户私吞了!回去之后无地无家,想活命还不如就地扎根!这次逃春荒出来的人,我打听了,大多是黄河边上州县,那是常年遭灾的老地界,他们懂这个道理!” 党苍童端起茶,缓缓喝了一口,“咱赊旗镇,地广人稀,有些本事的人都从了商!反倒庄子上没人打理,若是往日流民不在籍,是要驱赶的!可当下这局势,若是咱能就地安顿好这些灾民,我敢给你打包票,上面的事,我来打理!” “党老板,你意思是,咱们合伙在粮上做文章?” “不是咱们!是你!” 张堂文一愣,诧异地看向党苍童,“党老板,既是这样,那你...为何给我指明此路?又送我名声...” “堂文啊!”党苍童干笑着看了看张堂文,“有些话,我跟松涛都没讲过,也不能跟他讲!趁着他还没过来,就咱俩,我跟你掏个心窝子!你答应我,弟妹那儿你也不能说!” 张堂文顿时愣住了,但党苍童话已经说这儿了,他不得不点了点头。 “一年头里,我这儿啊...就不行了!”党苍童指了指自己的前胸肋下,“中医仙儿说,我这日子啊,有一天算一天了...” 张堂文大惊失色,猛然站起身子来,“党老板...这...这话...” “你坐下!”党苍童朝着张堂文摆了摆手,“我都没当回事儿,你激动个屁呢!”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心情却是久久不能平静,“党老爷子,你不多找几个人看看么?南阳有个洋诊所,洋人...” “没用的...早就去过了!”党苍童咧着嘴笑了笑,“自己的命自己能不金贵么?这来来回回都找了多少个郎中了,什么方子都试过了,没用了!中气越来越弱了,说话都费劲儿!” 张堂文这才回想起先前几次人多的时候说话,党苍童连场子都镇不住了,原来是早有了病根。 “郎中...还有那个洋医仙儿都说,这是五内的事儿,没得治了!”党苍童像提起别人的事儿似的,脸上一点严肃的神情都没有,“好歹啊!我也是过了知天命的年岁,知足了!这一辈子啊,也没什么遗憾,唯独,就是松涛这个逆子!” 张堂文的眼皮一跳,轻声应道:“松涛有党老爷子打下的根基,应该无妨!” “堂文啊...有些事儿,你不知道,我这人...好面子,捂得严!松涛他,抽上鸦片了...” “这...”张堂文顿时愣住了,鸦片这玩意儿,那可是不管你家财万贯还是高官厚禄,都能给耗得分文不剩的。 党苍童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旦碰了那玩意儿,我党家这点钱财,便算是打了水漂了!就像这潘赵二河,我年轻的时候,水面比现在宽得多了去的,便是火轮船也是行得,现在呢?眼瞅着咱的货船都要碰底儿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源头裕州那边没水了?都说是裕州人拿几十口铁锅把泉眼堵了,虽说是扯淡,可道理是一样的,水在哗啦啦地流,却没有新的水源汇入,再大的河也有干涸的一天!我党家,就是这样,赊旗的商路本就行将就木了,我再一归西,指望松涛那个败家子坐吃山空,若没孙子还好,有了孙子,怕不是要给他留个家徒四壁!” 说到激动处,党苍童的气息都有些接不上了,深深地喘息了几下,“今儿...还算好的!”党苍童抬眼了看了看张堂文关切的眼神,干笑道:“往日里头,喘成这样,就该吐血了!” 张堂文手足无措地坐着,看着党苍童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堂文啊...说到底儿,我还是存了私心!我送你名声,尽我党家全力支持你,为的,是要你一句话!”党苍童抬眼看向张堂文,缓缓说道:“松涛不成器,但他毕竟是我党家唯一的男丁了,他抽鸦片,身子虚,未必会给我党家留后!若是没有,我归西后,还请你多多照看一下他!家财万贯,也有败光的那一天!若真到了那一天,堂文啊,还请赏他一碗饭,给他一身衣,让他别把我党家最后一点脸也丢光了!就行了!” 张堂文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身子扶住党苍童,“党老板!严重了!严重了!抽鸦片可以戒,我去寻最好的郎中来,松涛本性是好的,他一定可以戒掉的!” 党苍童干笑着摆了摆手,“试过了...捆了,也绑了...明面上是戒了,戒了三四回了,可背地里,那外面两三个小妖精也犯着瘾呢!她们也不会让他戒的!人啊...有时候得认命,我党苍童,怕不就是前面走得太顺,老了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党老板!”张堂文颤着声唤道,眼前的党苍童却似乎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一样,老态尽显。 “堂文啊!党某人失态了!我党苍童一辈子没求过人,uu看书ww.ukanshu 今日算是舍下脸来了,你答应我,谁也不能说!埋在你肚子,便是我到下面,也一样记着你的好!” 党苍童缓缓后退了一步,朝着张堂文躬下了身子。 张堂文连忙躬的更低些,今日发生的这一连串的变故,真是让他头一次感觉到日子真漫长。 短短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 真是让人...一点反应品味的时间都没有。 张堂文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张富财引着党松涛进来了。 党苍童顿时如同换了副模样一样,站直了身子,脸上又浮现出了坚毅的神情,“堂文,事儿就这么个事儿!该说的,都说了,党某人这便告辞了,还请...张老板,切勿推辞!” 张堂文顾不得五味杂陈的心境,连忙躬身应道:“一定一定!” 党松涛进到会客厅中,却是没觉察到一丝异样,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 党苍童清了清嗓子,看着党松涛,叮嘱道:“张老板是我西商楷模,人品德行都是会馆里一等一的人物!日后你要以师礼待之,好生请教着!” 党松涛却是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父亲说的是!儿子记住了!张老板这边,儿子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张堂文连忙还礼,这时,张堂昌骂骂咧咧地从前门一路闯进前院,身上的褂子还被撕扯的不成了样子。 章一百五十 瞧见会客厅里这么多人,张堂昌也是稍稍收敛了一下怒容,就着下人倒的水净了净手。 “正好党老爷子也在,有个事得跟哥哥和党老板汇报一下!”张堂昌随手甩了甩,接过下人端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这些个灾民里头,真就有些个混账玩意儿!惦记别家的财物不说了,还敢闯进院子糟蹋别家女眷!等我带人过去, 章一百五十一 灾民的安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结的。 何况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官府的赈济粮姗姗来迟,却让已经倾尽所有的张堂文和一杆西商们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接踵而来的疫病却让整个赊旗镇又笼罩在了恐惧的气氛中。 在灾民群中蔓延开的呕吐和腹泻渐渐有了爆发之势。 虽说现 章一百五十二 由张堂文、党苍童带头,西商集资采购的药品集中在东门外发放开来了。 可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第一个倒下的灾民,就出现在张家的货仓中,随之而来的恐慌造成整个货仓里蜗居的灾民纷纷逃也似地避开了,宁愿在外面风吹日晒,也不愿再回货仓中。 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连几日,赊旗镇都下起了瓢泼 章一百五十三 张堂昌起了个大早,来到张家大宅,张堂文正一筹莫展地坐在餐桌前,面前的豆腐脑早已凉透了,张柳氏正在吩咐下人拿去热一下。 “呦!还没吃呢?那给我也来一碗!”张堂昌大大咧咧地坐下了,抄起筷子夹起一块驴打滚,放入口中,“一大早上的,怎么就愁眉苦脸的了?” “还不是被这疫病闹得...”张柳氏在一旁淡淡地回应道:“城外据说已经倒下百十号人了,城里也有人家说是染上了,党老爷那边,情况恐怕也不太妙!” 说到党苍童的情况,张堂文的眉头不由又皱了皱,“党老爷子已经六十多了,这又染了病,难道真是要天亡赊旗镇么?” “嗨...哥你这是什么话!党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赊旗镇又不是指着他一个人扛着,你也无须妄自菲薄了,现在城里的还留下的人们都在看着你呢!看着咱老张家是个什么打算!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这会儿咱老张家举家迁去山西,这赊旗镇啊!真就不剩几个人了!” “迁个屁!”张堂文忍不住咒骂了一句,城中如今人心浮动,举家搬迁亦是寻常之事,有些人家甚至连宅子都舍弃了,只带了金银细软就离开了这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张堂文从没动过这个心,对故土的眷恋,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心底,虽然西商的根在山西,但到了张堂文这一代,基本已经是土生土长的赊旗人了。 豆腐脑热好了,端到两人的面前。 张堂昌拿起勺子轻轻搅拌了一下,便吸溜着喝了起来,“你呀!也别太难心了,吃饱穿暖注意着自己的身子才是真的,这疾疫病闹得,谁知道到什么时候呢!二嫂三嫂那边,还是迟些回来吧!” “嗯!”张堂文把那豆腐脑小口喝了一些,便又放下了,“等会儿我去看下党老爷子,倒下两天了,也不知道今日情况怎么样!” “那我跟你一道...” “别了,你去办我交代的事去!” “那着什么急呢,不就是收门面拓地方么,弄俩工坊什么早的晚的,如今镇子里出售的田产房子多了去的,不着急的话再砍砍价!” 张柳氏在一旁笑着摇了摇头,轻笑道:“堂昌...亏你们还是亲兄弟呢!这话都听不明白!” “唔?嫂子指点!” “你哥哥去看党老爷子,不让你去,是怕你和他同时被传染了,这样张家就没掌舵人了,但是这话没法说明面上,你哥审慎,好面子,你却是不懂,你们啊...” 张堂昌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懂了,我今儿就去办,连同师傅我能找的今都见见!要说没这疫病吧,这事两天就办好了,闹了瘟疫,有些人寻都寻不见了,忒麻烦!” 张堂昌把手中的豆腐脑一口喝了,辫子一甩,“走了哥,你也当心着点,染上那玩意儿了,嫂子还得招呼你!”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 党苍童家,到处都弥漫着不知名香味和烟熏,张贴的经幡和鬼画符都快把这里打扮成了寺庙,连带着前院有道士设坛做法,后院有和尚诵经念佛,把党松涛现在病急乱投医的心境体现的淋漓尽致。 张堂文前脚迈进大门,心中就是咯噔一下。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弄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党松涛吩咐下人给张堂文的脸上系上两层白纱,引着他来到后院,党苍童的卧室。 卧室里,四五个郎中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一个跳大神的巫婆正带着一张面目可憎的面具,蹦跶在党苍童的床榻前。 “松涛!这不是胡闹么?老爷子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你这又是唱经又是跳大神的,让他怎么休息?” “张老板,这实在是没办法啊!我娘已经哭晕了两回了,眼瞅着还没有好转,我才只能...只能什么都试试啊!” 张堂文本是有些想发作的,但这毕竟是党家,党苍童倒下了,党松涛是独子,实在是不好由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的。 张堂文忍着脾气,等着那巫婆作完法,这才来到党苍童的床榻前,见姜郎中也在,便小声问道:“姜先生,你给我透个实底儿,党老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病入脊髓,一般药石只能拖延,不得根除了!”姜郎中轻轻地摇了摇头,暗暗地看了看党松涛,“若是能好生将养着,指不定可以拖得时间久些。这么大的瘟疫,官府不会置之不理的,要是能分发下来金鸡纳霜,怕是还有挽回的机会!但要这么闹腾下去,就...不好说了!” 张堂文眉头紧皱,却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来到党苍童的床前,探头查看着。 党苍童的床榻已经用白纱隔离开了,透着白纱,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党苍童正在昏睡。他的神志已经有些迷离了,干瘪的双唇上起了一层白霜,面色苍白无血色,喉间似乎还传出了沙沙的痰涌声。 姜郎中靠近张堂文,小声说道:“昨日还时有清醒,虽是下泄的厉害,却还能食些米粥,今日情况有些凶险,若是再无对症药物,恐怕...” 张堂文还没答话,身后的党松涛却是先抽泣了起来,情到深处竟是让张堂文都觉得他是真的悲伤至极了。 但张堂文很清楚,此时的党松涛,却是喜忧参半的。 人啊,知道的多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我父亲在的时候常说,赊旗镇最能指靠的便是张老板,今日看父亲这情形,日后党家的事还要让张老板多多费心了!”党松涛一边抽泣着,一边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父亲这个样子,张老板还敢亲身来探望,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像会馆里那些...面都不敢露一下!” “松涛慢说此言!”张堂文伸手拍了拍党松涛的肩膀,u看书.ukanhuom “党老板此时虽说形势凶险,却不见得就没得挽回了,你我都要尽心竭力,党老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党松涛愣了一下,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张堂文紧紧地攥了攥他的手,朝着姜郎中使了个眼色,便出了门。 姜郎中随着张堂文出来,张堂文小声问道:“党老板眼下这情况,用了金鸡纳霜,可有回旋?” “张老板能弄到金鸡纳霜?”姜郎中一愣。 “或许有可能,我也不能确定!” “若有金鸡纳霜,或可逆转,但是...”姜郎中靠近了一些,小声说道:“党老板前日清醒时告诉我,他的情况张老板心知肚明?” “唔?嗯!”张堂文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在下也不瞒张老板了,党老板这回,便是有了金鸡纳霜,或可回光返照一段时间,但如今他五内已然受亏,便是解了这疫症,怕是...也难过今年了...” 张堂文暗暗地咬紧了牙关,侧脸看向屋内已经全然没了悲伤感的党松涛,轻声说道:“即便如此,还是要尽力而为!我去弄药,你想法子拦住这个忤逆子,别让他再整这些没用玩意儿!” “懂了!”姜郎中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转身回了屋里。 张堂文看了看院中弥漫的烟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章一百五十四 正常渠道,张堂文是绝对买不到金鸡纳霜的。 据说,当年康熙老爷子得了疟疾,也是靠着传教士进贡的金鸡纳霜才得以医治的。所以,从那以后,金鸡纳霜就是朝廷严控的军管药品,也是皇帝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救命药。 以前,寻常品级的大臣一旦得了疟疾,都难求皇帝赏赐此药续命。乾隆朝的时候,一等公 章一百五十五 党苍童家,威廉带着口罩和听诊器缓缓从党苍童的卧室中出来。 张堂文急切地迎上去,“怎么样?还能挽回么?” “就疟疾而言,可以,不过...” “那就好!那就好!”张堂文打断了威廉接下来的话,因为党松涛就在旁边。 杨鹤汀从张堂文的举动中看出了什么,轻声说道:“威廉,那就先给党老板用药吧!先把疟疾治好了再说!” 威廉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去拿药了。 党松涛趁这机会,赶紧朝张堂文和杨鹤汀拱了拱手,以示感激。 “松涛不必见外,你赶紧去配合一下威廉,他初来乍到,肯定有很多话要叮嘱的!” 党松涛离开了,杨鹤汀看了看张堂文,却似乎并没有要说明的意思,便笑了笑,“钱枫的电文中,对堂文兄的安危甚是关切,还好杨翠英姑娘回来了,得知堂文兄安好,我便发文回去了,好让钱枫安心。”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抬头望了望天,“堂文也算是庆幸了,那一日,着实凶险!” 张堂文把灾民围城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与杨鹤汀。 杨鹤汀默默地摇了摇头,看向张堂文,轻声说道:“当真是凶险万分啊!这个廖启德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被万民捶打,也是罪有应得!” “是...民心浮动,唯恐有贼心者乱,这个世道...”张堂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会令杨鹤汀误会,连忙转了话音,“南阳那边情形怎么样?内人在南阳,犬子又在先生处盘磨,有劳杨先生照料了!” “客气,南阳有谢老道在,倒是还算太平!”杨鹤汀抿嘴笑了笑,“知府一缺听说上面已经有所委任,只是迟迟不见到任,也不知道会是谁来主政地方!” “谁不谁的无所谓,能护住这一方水土,就是善莫大焉了!” “一方水土...”杨鹤汀默默地抬头望了望天色,“如今这天下,谁人是主,谁人理政,都还是难定之数...” 张堂文四下看了看,轻声问道:“杨先生,听说广州那边又起了乱子?” “广州新军中有我党人同志,本意...是发起暴动,武装夺权,割据南方,但是...始终是功亏一篑。世间难料之事,十之八九啊...” “广州新军...那汉口的...” “同志者,不问方位,不论品级,广州地处南方,又近海,一旦事成,外有南洋后援可以源源不断,又有地利可以据守。汉口地处中部,难以守备,非此间上选!” “堂文此去汉口,与钱老板相谈甚欢,其中之事略有耳闻!” “钱枫亦修书告知了,堂文兄!”杨鹤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堂文,“你我都是胸怀天下之人,无论兄是否在会,都是鹤汀敬仰的志士,与堂文兄相识经年,鹤汀却并不欲荐兄入会,实是有所顾虑。” “顾虑?”张堂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前后,确认无人后,才借着问道:“似杨先生与钱老板所为之事,无不凶险万分,杨先生若是担忧张家安危...” “非也!堂文兄光明磊落,既有救国之心,必然已有准备,鹤汀所虑之事,却非人身安危,而是...另有他虑!” “哦?” “我同盟会自成立伊始,主导了数起武装暴动,却皆以失败收场,同志浴血奋战,始终打不开局面,鹤汀也一直在反思,难道我中华变革之路,当另选他途?” 说道这些事,张堂文便无法对答了,他虽有一腔热血,但毕竟平日并不多了解此间之事,最多是从官府公文和道听途说中了解一些。 杨鹤汀轻叹了一口气,“国之悲哀,在于当权者迂腐,臣子欺上瞒下,胥吏颠倒黑白,而报国者,无门!”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零敲碎打,不能击顽石,想要复兴中华,非全面奋起不可!以堂文看来,资讯,实为重要!如杨先生所说的,先前失败之无数暴动,实则入百姓耳者,不过寥寥!那么,志士希冀以热血唤醒国人之心智,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不过,千里堤坝溃于蚁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归会有一日,有所收效!” 杨鹤汀笑了笑,点了点头。 晚上,张堂文请杨鹤汀和威廉入住张家大宅,设宴款待,张堂昌带了红葡萄酒也来坐陪。 酒过三巡,威廉轻声问道:“张...今天诊视的党老板,他身子...” “威廉!”张堂文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端起红酒杯,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党老板身子弱,在下心知肚明,但他特地交待不让言声,怕让家人担心!” 话说这么明,威廉是个洋人也听明白了,马上闭嘴不言了,端起酒杯与张堂文碰了一下。 张堂昌眯着眼镜瞟了张堂文和威廉一眼,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粒花生米,嚼了个满口香。 “党老板的事,还请威廉...医生多多费心了!一应诊费、药费,我张家...” “张!你太见外了!”威廉的汉话之流利,倒是真让人刮目相看,“我与钱的交情,你不知道,杨知道!不要跟我提钱的事,提钱,按照你们大清的说法,伤和气!” “那叫伤感情!”杨鹤汀一旁笑着奚落道:“你不让我和堂文兄提钱的事,我偏要跟你提‘钱’的事!” “唔?”张堂文和威廉都是一愣。 杨鹤汀笑着抿了抿嘴,“此‘钱’,非彼钱,此‘钱’,却是兜里没有,而心中有!” 张堂文顿悟,也是抿嘴一笑,倒是威廉还蒙在鼓里,诧异地看着杨鹤汀。 杨鹤汀看了看威廉,冲着张堂文笑道:“堂文兄可知道威廉为何会来南阳这偏远小城?” “不知...” “他本是南洋土司高薪请去的私家医生,后来在南洋钱家偶遇了钱枫...钱小姐!” “哦!杨!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钱’!”威廉讪笑着摇了摇头,u看书 .ukanshu“汉话太难了!” “威廉,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我说!我说!你们就是太娘们了,这种事有什么不好直说的!”威廉朝着张堂文挤了挤眼睛,“我追求了钱,但她心中却有杨,所以我为了让钱死心,一路追到南阳,监视杨,告诉钱,杨已经有老婆了,但是钱告诉我,她拒绝我不是单单因为心中有杨!而是她心中还有国家!” 威廉故作伤感地仰天长叹了一声,“天呐!心中有杨,我可以和他竞争,和他决斗!在我们洋鬼子看来这再正常不过来了!可钱心中还有国家!我怎么办?那可是个大块头,我比不过!所以...我伤心了...我留下了...本来想要和杨一起品味...这个失败的滋味,后来却终于明白了,钱为什么爱上杨,是因为他们心中都只有国家!这...这是个悲剧...” 杨鹤汀默默地看了张堂文一眼,缓缓地举起了一杯酒,“堂文兄,敬你一杯,你与我不同的是,你更勇敢,更世俗,你的心中,有天下,有国家,但更重要的是,你心中有家!” “杨先生...你心中也有家,只不过,更多的是大家!” “无论大家小家,有些人最想要的,其实就是心中那一亩三分地儿,鹤汀曾和堂文兄说过,我已以身许国,七尺贱躯此生只为中华而舍,所以...” “杨先生,敬你!” “堂文兄,请!” 章一百五十六 威廉整日待在党苍童府上诊视,城外,靳岗的传教士也带着不少信徒来了,他们穿着黑袍,面覆黑纱,一手圣经,一手药品,慢慢深入了灾民人群中。 当生死与信仰摆在面前需要抉择时,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生的希望。 于是,灾民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药品,洋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信徒。 但是这些洋人没有明白一个道理,这种半胁迫性质的传教,面对早已在生活的水深火热中历练出一身狡黠的大清朝百姓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随着疫病渐渐平息,那些装裱精致的圣经,陆续去到了它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去处。 比如茅厕和火堆。 当然,也有很多百姓成了上帝虔诚的信徒。 原因却是如此简单,“洋人的菩萨比咱的灵!” 躲过了大灾的赊旗镇破天荒地燃放了烟花,这是庆祝,更是恭送。 庆祝人们破除了瘟神的肆虐,恭送他远去,期待他一去不返。 饱含了谦逊和恭敬,却又体现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顽强与坚毅。 党苍童在威廉的精心照料下,逐渐从昏迷中苏醒了,虽然身子仍然是弱得很,但至少已经识得人,说的话了。 威廉见党苍童已无大碍,便推说南阳天主医院还有事,不顾张堂文和党松涛的一再挽留,执意与杨鹤汀一道回了南阳。 天气越来越热,绿树成荫,万物茁壮,灾民中陆陆续续有人开始返回故乡了,春荒一过进入夏季,便又是下种的时节了。 人始终是眷恋故土的,哪怕故土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季,一颗种粮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可是对于大清朝万千农民来说,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便是他们传宗接代的保障,如果真的飘零在外,那一方地契上改了他人姓名,那便意味着,他的这一支血脉,彻底被故土抛弃了。 瘟疫平息,灾民退却,赊旗镇中的各行各业终于熬过了艰难的日子,逐渐又显露出了勃勃生机。 张堂昌趁着机会,抓紧时间留下青壮劳力。 张圭泗自从在张家粮行门口舍身堵了廖启德的枪口,便成了张家的贵客,一直将养在张堂昌的宅子里,如今虽然腿脚还不是很利索,却已经能四下转悠了。 他本就是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又是南下灾民的一份子,他站出来更具说服力。 很快,就有数百个无牵无挂的灾民选择留在了赊旗镇。 拖家带口的安排到了庄子上,做长工或者凭着手艺过活儿,年轻力壮的被尽数招募去了工坊。 比起挨饿受苦的日子,工坊中的苦力活真是算不得什么。 至夏末,张家的醋坊和酒坊便拓建成型,皆是两三处两进小院沿街三门面,制售合一,用工近百人。 开张的那天,连党苍童都在党松涛的搀扶下来了,还亲自剪了红绸,落了款。 那是张家“合源记”粮油招牌第一次被铭刻在牌匾上。 送走了满街宾朋,张堂文踌躇满志地站在自家牌匾前,抬头看着那烫金的大字,心中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许忐忑。 正在张堂文准备回柜上的时候,街头处,刘秉信引着一个穿着补服的官吏远远地过来了。 刘秉信离着老远便打着招呼,“张老板!留步!留步!” 张堂文一愣,打量了一下刘秉信身边的这位,拱手施礼道:“小人张堂文,见过大人。” “你就是张堂文?” “正是...” “你好大的胆子!” 张堂文一愣,这又是哪一出? 刘秉信连忙在一旁介绍道:“这是南阳县巡检邓大人,特来审查之前灾民作乱一事!”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 这灾民都已经礼送出境了,留下的不过几百人,这才下来审查,是个什么意思?秋后算账? “原来是邓巡检!失礼失礼!” 邓巡检摆了摆手,“少跟我耍这些客套的!我听说,是你放灾民入城的?” “是...” “你好大的胆子!文知县明令各地闭门候令,你居然敢大开四门放乱民入城作乱!城中多处受灾,损耗的财物,东主家都已告到了县衙!听闻你还私留了乱民,你当真是目无王法了么!”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只是心中有些蹊跷。 城中受损的三家商号,张堂文都已经亲自登门致歉,便是那两家有女眷受辱的,也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早已不再言及此事。 怎么还会有人告到县衙呢? 这私留乱民的事,方才见了党苍童,他还说已经修书到县里,定是没人会追查的。 那这个邓巡检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诧异着呢,uu看书 ww.khu 张堂昌却是摇摇晃晃地从街口过来了,手中还拎着两罐大曲,显然是宿醉还没完全醒来。 张堂昌一看这架势,倒也识趣,先歪在一边看热闹了。 张堂文拱手施礼道:“邓大人,在下此举实在是为了替知县大人分忧,灾民南迁,不外是为了生计,在下和在镇西商倾囊相助,才让城外的灾民没有饿死一人,便是大人要追究在下的责任,那也该是功过相抵呀!” “什么功过相抵!本巡检是奉命下来治你的罪!有功自然县里有人嘉奖!本官只罚过!” 张堂文一愣,“罚过?” “是!你罪责滔天,本该收你入监去县里,但文知县念你略有薄名,初衷又非做乱,所以特地交代从轻罚没白银五百两!以资抵过!” 张堂文还没说话,一旁的张堂昌倒是晃晃悠悠地走上来了,“这位大人,我这哥哥身子骨弱的很,一辈子都是好生将养的,县衙里那水牢,真住进去,别说一个月了,一天!他就得一命呜呼,他都一把年纪了,真让他老了老了还得住一回牢房么?” 刘秉信和张堂文都是一愣,这张堂昌话里怎么说张堂文没住过牢房呢? 那邓巡检却是鼻子一哼,冷冷地说道:“没住过就住一次!要么交银子,要么住牢房去!” 张堂昌手中的两罐大曲却已经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了。 章一百五十七 那邓巡检的脸上顿时开了花,酒浆混着鲜血顺脸淌了下来。 刘秉信顿时一愣,连忙上前来拦,那邓巡检却是撒开丫子就跑了。 张堂昌冷笑着,醉眼朦胧地看着刘秉信,“别说哥哥不仗义,你快去逮了这个假官送县里,哥哥送你个好功名!” 刘秉信一脸诧异地看着张堂昌,默默松开了抓着张堂昌臂膀的手,“假官?” “信我的,没错!抓错了也是我先动的手!” 刘秉信迟疑了一下,按着佩刀便追了过去。 张堂文惊讶地在一旁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假的?” “等他抓回来了一切说!” 不一会儿,刘秉信便按着那个邓巡检折返回来了,更加惊诧地问道:“果真是假的,追都不追上,要是个真的你跑什么!” 张堂昌眯着眼睛笑道:“九品巡检出门不坐轿也没从人,靴子上却没一点泥巴,我猜该是临进城了才换的!” “他说简从办案...” “屁!简从...那还穿着补服招摇过市?”张堂昌心疼地看了一眼手中打碎的酒罐子,“所以我才试探了一下他,哥哥你坐牢我西商大闹县衙的事都快轰动整个南阳府了,这厮居然不知道你坐过水牢?要么,就是新调来的,要么,就是个假的!” 张堂文先是一笑,后又严肃了起来,“若他真是个新调来的,怎办?” “那就是我赌输了呗!认栽!” 刘秉信和张堂文顿时惊愕在了当场。 回到张家大宅,刚好张秦氏、小张氏还有杨翠英也正好回来,张堂文领着张堂昌来到书房,一进门就申斥道:“胡闹!你万一打错了,便又是一场官非!你怎的一直如此轻浮,如此赌博一般行事,一旦出了错...” “出了错就担着呗!”张堂昌满不在乎地瘫倒在太师椅上,“但以我猜测的那般,我至少有七成把握!” “七成?一旦错了,你就犯了大罪了...” “打都打了,再说还有意思么?何况事实证明,我赌赢了啊!” 张堂文顿时气的脸颊上不停的抽动着,张堂昌却是笑嘻嘻地起身宽慰道:“行啦...哥哥!消消气!兄弟莽撞了,下回打之前跟你商量一下!” “你!” “比起这个,哥哥倒是该思量一下更重要的事了!” “唔?什么?” “官是假的,那官服,我瞧着倒像是真的!” “什么意思?” “那便意味着,原本穿这身官服的大人,要么与他是同党,不过这不可能,若要敲诈点银子,他本人来岂不更好!所以,恐怕这人啊,早没了!” 张堂文瞪大了双眼,不明就里地看着张堂昌,却丝毫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巡检,九品官,官服都给扒了,衙门里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哥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有大乱啊...”张堂昌默默地摸了摸胡茬,“这巡检,必然不是在城中被下手的,定是他出巡外处的时候,路上遭了劫。九品出行,双人轿,四护卫,官服完好无损,要么就是猝不及防,要么就是敌众我寡,束手就擒!我推断,敌众我寡的可能性要大些!” 张堂文惊诧地看着张堂昌,心中暗暗叹道:这兄弟到底醉了没有? 张堂昌冷笑着站起身,笑了笑,“哥哥,联防队的人和枪,还得留着,甚至还要增加点,我约莫着,南阳府要出大乱子!” “什么大乱子?” “灾民过境,咱们尚且留了几百人在镇子上,那些杆子呢?裕州失枪五十有六,除了咱这收缴了十几杆,剩下的呢?杆子,也有称王称霸的雄主啊!” 张堂昌瞧了瞧张堂文脸上的惊愕,不由抿嘴一笑,“时至今日,我才弄明白一件事!” “何事?” “论经商赚钱,我不如你!论人情世故,我更是远逊于你!”张堂昌舔了舔嘴唇,轻笑道:“但毕竟人各所长,舞刀弄枪,你不行!留神这些细枝末节,洞察危机,我,比你强!” 张堂昌笑着站起身,把油亮的大辫子向后一甩,“张家掌舵,还是你来,兄弟我,就负责保家卫国吧!卫国,有点大了,我就护住咱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说到这,张堂昌长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从淮军中出来,不然混到如今,怎么也得是个统制,协统什么的!” 张堂文失声一笑,“你倒是想的通透,既是如此,便随你,张家账上的现银,我每旬分你一份,联防队,抓在你手上,操练好喽!” “得令!”张堂昌作势躬了身子,“如今这年月,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灾民过境三五月,官府一点反应都没有,便是闹了瘟疫也是咱们出面摆平的!什么嘉奖通报没等来,招摇过市勒索钱财的假官倒是来了一个!” 张堂昌冷笑着掏出了腰间别着一把银闪闪的手枪,“我终于知道汉口那群乱党为什么要在各地作乱了,这世道,不换天,是真的难熬了!” 张堂文抿着嘴打量着张堂昌,心中也是仿佛打翻了酱料铺子,五味杂陈。 其实,uu看书 ww.uukanshu.co 似张堂昌这般心境转变的,又何止他们这些人。 小到贩夫走卒,耆老稚童,都在哀叹国运之衰,民生之苦。 重压之下,必起纷争,暴利驱使,定有莽夫。 这一年的河南,在鲁山,陕州,汝州,邓州,舞阳,淅川等地,群盗并起,贼寇摇旗,土匪肆虐之风再次死灰复燃,包括南阳镇总兵谢宝胜在内的河南两镇再次面临着艰巨的挑战。 这一年的赊旗镇,水系濒临枯竭和铁路运输日益繁盛导致商路日渐东迁,灾民围城以及疫病的威胁更是让人倍感压力,而南阳府当权者的失位和当时官吏对黎民疾苦普遍的无视,最终导致了赊旗镇这个昔日车水马龙的水陆码头,一点一点步入了迟暮。 没有人希望看到故乡日益沦落,但想要逆转历史的车轮,却不是几个早开慧眼的先驱者,可以做到的。 这一年的张堂文,四十有三,张家传统的茶盐行、运载行彻底收官,张家的头面变成了东裕街上占据半边门面的粮行和粮油街上各占两三处宅子的酒坊和醋坊。 这一年的夏老三,二十有六,不再是那个走街串巷的挑货郎,摇身一变成为了驻守汉口的大清帝国新式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营副。 这一年,是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距离历史车轮那新的拐点,还有一年。 这一年,是庚戌狗年,下一年的干支,名为:辛亥。 感谢风劫云变、直到宇宙尽头、eleven、不是我说我… @@ 第一卷顺利完结了,撒花。 故事的引子终于尘埃落定,接下来就要到第二卷,牵扯到更为真实和复杂的民国初年了,那是一个对我们来说又熟悉又陌生的时期。 熟悉的,是历史教材中展现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 陌生的,却是在这个大环境之下,发生的一些绿芝麻陈谷子的烂事。 作为小说,以小见大是最基本的功底,希望我可以在第二卷中保持写作激情,继续用笔来勾画出心中畅想的故事构架。 再次感谢各位看官持之以恒的支持,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我恐怕早就放弃了。 读者寥寥,却可聊以**,只能证明你们的品味与众不同,英明先知,希望可以在未来,你们会成为一部好书的先行者和品鉴人。 特此致意! @@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百五十八 宣统二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季节。 关外,从夏至秋的洪涝灾害依旧没有平息的兆头。仅黑龙江一省淹地就达两万余亩,受灾民众十五万人之多。 苏北,又逢大灾,本就尚未从连年兵火中回复过来的民生再造重创,饿殍遍地,哀嚎四野,饥民李大志摇旗呐喊聚众数千人劫掠州府,号为苏北乞活军,为寇四邻。 山东莱阳,春荒骤至,麦收无望,官府却以“推行新政”之名,巧立名目继续增设苛捐杂税。莱阳县旌旗乡柏林庄人曲诗文聚众数万,高举“抗税抗捐”大旗,围攻莱阳县城,虽未果,却带动周边招远、荣成、济宁、肥城等地相继爆发了大规模的百姓抗捐抗税暴动,一时间胶东大乱。 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行将就木,只剩下痴人说梦的皇亲贵胄还在徒自享受着这最后的荣耀。 朝中立宪派屡次上书请求设立的资政院终于有了明确的开院时间,定于中秋之后正式成立。 但立宪派最为关注的责任内阁和议员制,则迟迟没有动静。 毕竟从慈禧皇太后宣布立宪至今,也不过两三年光景。 而预备立宪的时间,是宣统八年。 这是梁启超曾经预言过永远不会到来的年份。 但,这一切,对于如今生活在底层社会中,大大小小的芸芸众生来说,不过是平添了一些茶桌上闲聊的谈资而已。 对于他们来说,如何及时行乐,如何填饱明天的肚子,显然更为重要一些。 生活已然不易,谁会操这闲扯淡的心呢? 口腹的需求,永远要高于头脑和精神。 普通人,都是这样,比如,夏老三。 自打光绪三十二年彰德秋操至今,已经快到五个年头了。 听说来年,也就是宣统三年,朝廷又要在直隶省永平府举行大规模的秋操阅兵,对于大清朝的广大新军将士来说,无疑又是一次露脸争光的机会。 对于大清帝国新式陆军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来说,这更是再一次彰显他军事练兵天赋的大好时机。 所以自秋分之后,夏老三每日都在营房与校场之间来回奔波,风吹日晒更是稀松平常之事。 相较之前短短的为匪生涯,军旅的纪律严明和号令一致,显然更让穷苦出身的夏老三着迷。 大半年的操练,已经让夏老三从一个懵懂的新手,变成了一个精干的老兵。身份也从营副晋升为了三营管带,更是因为与杨鹤汀、张堂文的关系,从而成为了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的心腹。 夏老三瞅着自己身上的靛蓝粗布军装,又打量着马云卿身上的靛蓝镶金边毛呢军服,不但多了金龙领章和团云肩章,军帽上还多了一颗血红的顶珠。虽然如今已经不再是珊瑚制的了,可南红的料子也看起来气派多了。 “马哥!啥时候俺也能混身礼服穿穿?这看着排场多了!”夏老三一边帮马云卿系上佩刀,一边小声嘀咕道:“这衣裳,这料子,以前甭说见了,都是想都木想过!” “毬样!”马云卿扣上礼服领扣,虽是勒的脖子有些紧,但在穿衣镜中的模样,还是让他顿时显得自豪了许多,“好好干,迟早你也穿上我这身!你这才来了不到一年,都混上管带了,不少兄弟都眼红你哩!还敢提拔你?回头该去协统那儿告我状了!” “怕毬!谁敢告你状,我回头就找他理论理论去!俺军体操打里好,带着三营兄弟们拿了几个第一了?俺枪法准,最近三次靶场比武,俺不是第一都是第二,连提督都嘉奖俺,谁不服跟俺比比呗!” 马云卿抿嘴一笑,“你那是个人优秀!管带再往上,你就是个军官了,不光打枪得准,还得会带兵,会打仗,打仗!懂不!讲究战术!不是靠枪法准!” “战术?挖沟迂回还是...” “屁!步炮协同!说多了你也听不懂!”马云卿笑着一把推开夏老三,瘦小的穿衣镜里,容不得两个壮汉。 夏老三打量着镜子里气派的马云卿,不禁咂舌道:“你一个标统都真气派,那黎大帅得穿多花哨,张提督哩?不得穿金戴银啊!” “屁!咱是新军,新军里不管你多大的官,都是军装,还想着跟唱戏里那样穿哩花里胡哨的?甭想了!当年袁项城小站练兵,自己个儿也都是穿成我这样,也就是帽子比我气派,多了点穗穗好像!” “咦...马哥你咋知道这么多哩!” “黎协统看重我呗!酒桌上喝多了说哩!”马云卿审视够了,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领扣,生怕弄坏了,“来来,帮我弄下来,刚到的新礼服,白给我弄坏喽!” 马云卿小心翼翼地褪下礼服,这天还没凉透,穿着厚重的礼服倒是出了一背汗。 “要说...马哥你现在搁新军里混哩真不错了,协统还看重你,迟早也能当大官,为啥还跟着杨先生入啥...啥同盟会哩?”夏老三小声地问道。 马云卿警觉地瞅了瞅窗外,小声嘀咕道:“你可走点心,别给我随处乱说,协统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人可等着你露尾巴割了脑袋请赏邀功哩!” “知道了,马哥!” “知道个屁!”马云卿敲了一下夏老三的脑门,“真知道了你都不会问这话!” “知道了也会问啊!俺以前是木活路,碰上张老板这个大善人,才算混了口饭吃,又遇上杨先生,这才跟着马哥混了,眼瞅着现在日子过哩滋润了,肯定会对你们这事儿好奇啊!” “啥事?你都知道啥了?” “说不清,感觉跟旁人说哩那反清复明似的!” 马云卿却是一皱眉头,uu看书 .uukansh.co上前捂住夏老三的嘴,“胡毬说!啥你都敢说出口,让旁人听见了当场枪毙你!” “马哥,上回我过来送果子,听见你跟二十七协的那个老胡说了,你们要闹事!你跟老胡说都不跟我说!”夏老三却是一脸的埋怨,抬手拿开马云卿的手,小声说道:“木事啊!崽子们都搁校场站军姿哩,木人敢过来。” 马云卿这才放松了警惕,走到门口看了看,把门反锁了。 “俺也要入你那个会!”夏老三轻声说道:“张老板也说过,人不该是这样!俺现在是吃饱穿暖了,但是天下穷人还是可多,俺现在虽说在军营里,但俺天天让那几个识字的新兵蛋子给俺读报纸,该听的不该听的俺都听了,俺觉得,这个皇帝木毬啥用!一个不爱民不护民的皇帝,要来干啥!换了他!” 马云卿却是冷冷地一笑,默默地看着夏老三,“你要入会?” “是哩!” “不中!” “为啥?” “你还不懂事!” “俺连女人都日了,还不懂事?” “年纪够了,见识不行!” “那咋涨见识?” “跟我去个地方,回来了再说!” “哪?去干啥?” “书店!读书!” “俺有不识字...” “长耳朵了吧!听就完了,啰嗦!” 章一百五十九 汉口的背巷里,换了一身便装的马云卿和夏老三悄无声息地从一扇暗门中钻出来,四下看了看,向着军营方向走去。 “马哥...你们聊得那些...俺咋有点听不懂哩?” “看看,我就说你不懂事吧!” “啥共和...民主...还有啥议员,党派,这词俺听书听报纸都木听过啊!” 马云卿在暗地里笑了笑,“你听哩都是官办报纸,这些东西你肯定听不懂了!民主共和,你知道就中了,那都是政治人物操心的,你就是个兵!咱啊!就拿好咱手里的枪杆子,谁替老百姓说话,谁为国家好,咱就跟着谁干,干就完了!像你下午说的换个皇帝?换个皇帝不还是这毬样!咱中华这点事,可不是换个皇帝那么简单!” “政治人物...那屋里十几个人都是?” “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以后可能是!” “咦...”夏老三回忆着屋里那些人兴奋又小心翼翼地神情,不由咂舌道:“都是大人物啊...” “啥大人物...有一腔热血的,有心怀鬼胎的,有趁火打劫的,也就是大家伙的心思都在一块儿,这才能聚在一起说话!” “弄啥?” “闹事呗!”马云卿扶了扶头上的大檐帽,笑着看了一眼夏老三,“那屋里,哥老会的,共进会的,文学会的,华兴会的,五花八门,哪的人都有...” “木有同盟会的?还有钱老板那个啥...” “光复会?我不都是同盟会的么...光复会...好像还真没!但这回事里肯定有人参与,只不过不在汉口这边!” “呀!还不只这一个地方哩!”夏老三惊怪道。 马云卿也是让吓了一跳,嗔怪道:“别老一惊一乍的,你要不是鹤汀兄介绍过来,我都疑心你是满子的奸细了!” “马哥说笑哩,我要是奸细还能混成那怂样!”夏老三笑了笑,秋夜里的微风吹得脸上有些酸麻,他忍不住缩了缩脑袋,“那啥时候动手啊?咱手里的人都会跟着么?” “时间不好说,动不动手都还在争吵呢!”马云卿也是缩了缩脖子,白天日头还好,穿的都还是夏装,怎么得一到晚上,这气温下降的这么快,“年初广州那边动手了,半个月都没坚持到,就让赶下海了,就跑了几十个,剩下的都是身首异处。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建议轻举妄动!” “是啊!汉口离武昌嫩求近,张提督第八镇好几万人都在,真打起来可不是靶场你一枪我一枪,比哩都是人多...” “不只是人多,还有军备!”马云卿冷冷地叹道:“我听鹤汀说过,孙逸仙想在广州寻找机会,就是因为广州远离京畿,背靠南洋,便于接受援助和防守。最重要的一点是,离北洋六镇远一些,那群孙子,可是袁项城喂饱的鹰犬,动起手来,咱们南军可吃亏的很!” 北洋六镇,作为军人,夏老三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都说北洋厉害的很,有多厉害?” “光说火器吧,咱用的啥?” “一部分毛瑟,一部分鸟枪,一部分汉阳造,还有山炮...” “北洋六镇清一色汉阳造,还有整协用毛瑟的,咱是上海仿制的山炮,人家用的是德国克虏伯钢炮,更别提人家还有专门的机枪队,用的是马克沁机枪!光编制上都比咱多出近千人哩!” “都是新军,凭啥啊!” “凭啥?人家是拱卫京畿的心腹,人家是定武军、武卫军、禁卫军直接整编过来的,人家那些个头头,都是袁项城的心腹!哪像咱这,都是新兵蛋子!新招的人!要不然你个一年不到的新兵想当管带,想毬哩美!” “咱黎大帅...不是心腹?” “不算,更别提咱张提督了,都不是尿一个壶的!” 夏老三原本是满腹的冲动,听了马云卿这番话,反倒是心凉了许多,“那...这事儿,还不好整哩!” “咋?怂了?” “木怂!”夏老三梗着脖子摇了摇头,“都是心里木底儿!” “木事啊!”马云卿掐住夏老三的脖颈晃了晃,“咱这是为民出头,光复中华的义举!以后是要青史留名的!想开了都好了!” 夏老三点了点头,还要说笑,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一队士兵提着步枪似乎正在搜捕什么,他们的队列中,还有几个披头散发的人,似乎已经是被五花大绑。 马云卿下意识地拉住了夏老三,想要折返回去,却发现巷子后面也涌来了一队人马。 正在二人惊诧时,那队士兵也发现了他们,厉声高喊道:“站住!不准跑!” 夏老三本能地想要四下寻着出路逃跑,马云卿却是攥紧了夏老三的胳膊,用力拉了拉,高声回道:“我是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来者何人?” 前方领头的一个人借着远处的路灯仔细瞄了瞄,这才放下枪口,缓缓上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才站定行了军礼,“原来是马标统!在下陆军第八镇十六协三营营副...” “行了行,我认得你,靶场上拿第三那个营副!”马云卿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十六协不是驻防武昌么?跑汉口做什么!大晚上不顾宵禁招摇过市,把我们混成协当杂牌军了么?” “不敢不敢!卑职奉张提督令,随从军部于三镇捉拿聚众私会的乱党!” “乱党?” “想必马标统也有耳闻,咱新军中有些兄弟被人蛊惑,背地里组织了什么文学社,同好会之类乌七八糟的小组织,整天宣讲一些立宪、民主之类的反动思想!这军部上说了,当兵拿好枪就行了,少弄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这不,我这儿就逮了几个!” 马云卿朝着队伍里扫了一眼,却没一个熟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协里的人,只能扳着脸问道:“这几个?哪部的?该不会是我混成协的人吧?知会我家协统...” “不!不!大人误会了!这些人都是有花名册的,uu看书 ww.ukanhu.om 都是登记在册的人物,也都是我们第八镇的兄弟,黎协统跟军部说了要自行处理,提督大人便把你们混成协的花名册交给黎协统了,我们今晚上都是按着名单抓人的!” 马云卿抿了抿嘴,心中却是一凉。 即是有花名册,那必然是会中出了叛徒,不然哪里可以记录的如此清晰? 也不知道有没有我马云卿的名字? 细想起来,驻汉口这么久,除了见过几个共进会的人,参与过几次今晚这种集会,倒也没参与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 该是无妨的。 那人见马云卿无话,也是进了旁人地盘,底气没那么硬,打着哈哈便押着人走了。 夏老三目送那队士兵远去,这才小声问道:“马哥,那什么花名册,没你吧?” “该是没有的,不管了,速速回去!” 马云卿领着夏老三一路小跑赶回营房,老远就看见营区门口竖起了无数火把,两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牢牢守住了大门口。 隐隐约约地还能看到一个穿着毛呢大衣带着高顶军帽肩章上披着流光穗的军官骑着高头洋马正在训斥着什么。 马云卿的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坏了,这是黎元洪亲自查营来了! 章一百六十 马云卿奓着胆子和夏老三来到营门口。 四下的篝火和士兵们高举的火把已经将这里映照的灯火通明了。 马云卿垂着脑袋,低声下气地行了军礼,“报告协统大人,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三营管带夏老三,前来报道!” 在他们面前骑在马上的,便是大清帝国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了。 黎元洪骑在马上,眯着小眼打量着一身便服的马云卿,冷冷地说道:“去哪了?” 马云卿抬起头,看了满脸煞气的黎元洪一眼,“我...我和他...” “说!” “逛窑子找乐子去了!” 马云卿猛然地高声回答了一句,吓得一旁的夏老三脑子顿时嗡嗡直叫。 虽说是托词,但这逛窑子同样是违反军纪的,也是要挨板子的! 夏老三奓着胆子抬眼瞧了瞧黎元洪,往日操练时倒也见过,但如此这般近距离的四目相对,倒是头一遭。 黎元洪冷哼了一声,本来紧攥着马缰绳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马鞍前边,一双白净的棉布手套在这夜色中显得尤为乍眼。 “逛窑子?回的倒是理直气壮的,你都是标统了,虽说是暂代的,可你不知道私离军营加逛窑子都是重罪么?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二十一混成协就缺你马云卿一个人是吧?” “大人!请听卑职解释!”马云卿高声回道:“卑职属下三营管带夏老三,这次备战来年秋操,与卑职下了注,若是三营能拿下今秋靶场比武的第一,就由卑职出钱带他逛窑子!卑职,愿赌服输,所以...卑职愿领罪认罚,自请罚俸半年!” “哦?”黎元洪一双鹰眼瞄了瞄马云卿身后的夏老三,唇上的八字胡微微翘了起来,“靶场第一,就是你带的?” 夏老三迟疑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连忙行礼回道:“回协统大人,是小人...是卑职带的!” “唔...”黎元洪眯着眼睛打量了夏老三一番,“我有印象,全营标靶成绩很不错,气得张提督回去之后革了两个管带的职,干的很不错嘛...” 夏老三愣了一下,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声,手都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黎元洪缓缓跳下马,慢慢地取下了手上的白手套,走到马云卿面前,“有功必奖,有过必罚,愿赌...服输!” “是!” “我不是夸你!” 马云卿愣了一下,偷笑着,“大人愿赏愿罚,云卿都接着!” “是么?”黎元洪颠了颠手中的手套,却是冷不丁地丢给了夏老三。 “这副手套,赏你了!明年秋操,给我打出点名堂,打好了,我黎元洪亲自带你到北京八大胡同,吃喝玩全算我的!” 夏老三一脸茫然地接了手套,诧异地看了一眼马云卿。 马云卿却是一脸讪笑地看向黎元洪,“大人,也带上我一个呗!” “你?”黎元洪轻声笑了笑,眼神却是冷酷之极,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马云卿的左脸颊上。 寂静的夜色下忽如其来的清亮响声,吸引得门口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注目过来。 马云卿早已收敛了嬉笑,一脸严肃地站直了身子。 黎元洪冷哼了一声,围着马云卿身前踱着步,“功,是人家的,过,却是你带头犯的,你别以为受我赏识,便可以独善其身,一营兄弟都在营房中安寝,你敢出去逛窑子?这是我二十一协的军规?是我黎元洪定的规矩?” 马云卿双目瞪视着前方,绷紧了面目,高声回道:“不是!卑职认罪,卑职认罚!大人打的好!” “行!这才像个样!”黎元洪狞笑着转到马云卿面前,打量着马云卿的脸色,“打的是你的脸么?” “是规矩!是军法!” “啪!”“啪!” 又是两巴掌,马云卿的嘴角都被抽出一丝血痕了,却仍是梗着脖子,站立不动。 “赏你耳光!是叫你记住!无论什么理由!军法就是军法!你敢犯,我就敢杀你的头,打你!是对军法的尊重,是给兄弟们的交代!” “是!” “记住了么?” “卑职记下了!” “书记!” “在!” “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违背军法,擅离职守,罚俸半年!”黎元洪看了马云卿一眼,“你可服气?” “卑职认罚!” 黎元洪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上马,带着队伍缓缓离去了。 马云卿和夏老三站直了身子,目送黎元洪远去。 “马哥...黎协统下手不轻啊!” “屁!这叫杀鸡给猴看!咱是当兵的,两三记耳光算什么,打得又不伤筋动骨,无非折点面子!这里围着这么多人,明儿个传扬出去了,还不是成就了大帅的英明!咱是大帅的兵,能帮衬着咱以后的日子不也更顺了!” 夏老三恍然大悟,连连赞叹道:“马哥高啊!怪不得黎协统对你这么赏识,你这觉悟真是高!” “中啦!你也学会了,跟个马屁精似的!”马云卿抖了抖衣袖,转头看向门房的卫兵,却是尴尬地四目相对了,“你瞅啥?你也想让我赏你点啥?” 那卫兵尴尬地别过脸去,u看书 ukanshu 看向另外一边。 马云卿领着夏老三回了营房,关上门,两人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椅子上,昂头长叹着。 “老三啊!” “唔?” “你多久没回乡了?” “自打来了就没回去过了啊!” “你想家不?” “想!” “明个我给你批个假,回趟老家吧!” “咋?马哥家里有啥事?” “毬!我家木事!你去趟南阳,见见杨鹤汀,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今晚上这事弄的,现在心里还在突突呢!” “啥?花名册的事?” “不只!如今各门各派齐聚三镇,都在想方设法笼络新军中人,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出事!” “出啥事?人多不是好办事么?” “说了你也不懂!你把信给杨鹤汀,他会告诉你咋回事的!人多好办事...人多还容易坏事哩!今儿一个花名册,明儿一个花名册,迟早把俺们这些人都暴露完了,都弄不成事儿!” 马云卿看了一眼摸不清状况的夏老三,讪笑着摇了摇脑袋,“你呀...还是知道的事儿少,你多问问杨鹤汀,他是个大本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问过他,听懂了,我就做你的引荐人!” “啥引荐人?” “加入同盟会的引荐人!” 章一百六十一 第二日,夏老三整理了行囊,换了身便装,一路北上,不经水路而取南襄道从陆路经襄阳、新野去往南阳。 途径新野县地界,夏老三花了一半津贴买了许多东西,送到马云卿的家中,以示感谢,顺便替他报了平安。 拜别马云卿的双亲,夏老三来到了新野县城中,时逢庙会,县城中各处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百姓都齐聚城中,看猴戏,听梆子,吃糖葫芦,喝盖碗茶,倒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夏老三在人群中这儿瞅瞅,那看看,反正天色也已经要暗了,索性准备在城中歇脚明个赶早了。 转了两个戏台子,来到一处空场,却见这里搭的是一个法坛,九瓣莲花节节高,正中坐着一个半大娃娃,涂抹的唇红齿白眉心点着一枚红痣,正装模作样地在台子上打坐,似乎充耳不闻这四周的喧闹。 场子四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有些个人甚至虔诚地跪倒在了地上,双手奉上银子,跟几个白衣使者一般的人物换符水喝。 夏老三不由一愣,这场面之前也见过,无非是设坛做法糊弄人呗! 但在南阳那边早就没人信这玩意儿了,怎么新野这边还有,而且看样子信奉的人还真不少。 场子中间,法坛下面,一个手奉拂尘的男子将辫子盘成团,顶在脑袋上,正在卖力地吆喝着:“信者永生,驱灾辟邪。天下一心,唯我独尊。” 这该是,一心会了。 闹义和拳时候的老东西了,怎么到现在还敢光明正大的站出来吆喝? 夏老三不由想起了在老家打死的那个黄家走狗,他和那几个泼皮,就是当年跟着一心会招摇撞骗闯荡出来的,这些人,真本事没多少,仗着一点皮毛功夫蛊惑众生。 以前吧,还有人出来喝个符水表演个金钟罩铁布衫什么的,现在,干脆弄了个童子般的娃娃直接就吆喝起来了。 真是,这年头,连骗子都贪图省力了。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扭头离开,却听得人群中有人吆喝了一句,“时辰差不多了!倒是烧不烧啊!” 烧?烧什么? 夏老三扭脸一看,却见一群信众正有些癫狂的振臂高呼着一心会的口号,冲着法坛呐喊。 法坛下的那个手奉拂尘的男子从旁边的火堆中拿出一只火把,竟是径直走向了法坛。 难道...他要烧了那娃娃? 夏老三的双眼顿时充了血,脑子一嗡便冲挤着人群往里面去,眼见那火把上正冒着熊熊火焰,就要舔舐到九瓣莲花的座底儿了,台子上的那个孩子却俨然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依旧闭眼打坐,脸上还带着玩乐的笑意。 夏老三急得连声高呼,却是在这群情激昂的环境下完全湮灭了,围拢上前的人群接踵摩肩,让夏老三始终无法挤到前头,眼看莲花的座底儿已然烧着了,夏老三急得拔出手枪立时便朝天开了一枪。 忽如其来的枪声划破长空,倒是让周围的人们下意识地躲闪开了,夏老三趁这空隙,赶紧冲上前去,一脚把手持火把的家伙踹翻在地,双手飞快地扑打着法坛上的火苗。 围观的人们顿时愣住了,个别胆大的人顿时上前来要拉扯夏老三,夏老三毕竟年轻力壮,一摆手便把他们推到一边去。 法坛上的娃娃这时也是睁开了圆溜溜的双眼,傻愣愣地看着下面的夏老三,看起来似乎有些好奇。 被踹翻在地的那个使者捂着胸口站起身来,指着夏老三怒喝道:“你...你...这是妖邪的帮凶!他要阻止我们献祭童子给天帝,他要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快阻止他!打死他!” 圈里的几个使者打扮的人顿时连连呼应,攒动着本是一脸茫然的信徒冲上来制止夏老三。 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了夏老三的身边,他们喧闹着或拉扯夏老三的衣衫,或揪住夏老三的辫子,使劲儿地把夏老三往外拽。 有胆大的年轻人飞起一脚踹在了夏老三的腰窝,疼得夏老三顿时怒火中烧,眼看火苗已经灭的差不多了,他一转身,手持双枪对准了围上来的信徒,“来!来啊!俺看谁还敢上来!打死你!” 枪口所向,人群不自觉地连连退后。 夏老三看着这一副副胆怯却又蠢蠢欲动的面孔,不由嗔怒地骂道:“啥人啊!求神拜佛木人管你们!烧个娃娃算是个啥规矩?烧死了这个娃娃天下就能太平了?恁们都能长生不老了?恁们是不是脑子坏了!” 为首的使者站在同伴的身后举着拂尘骂道:“你是妖邪!坏我一心会的法事,你是洋人的走狗!你是...” “俺是你爷爷!”夏老三猛然向前走来,便要上前拿住那人,这群人却是连连后退,退不及时便有人被挤倒在地,任人踩踏。 顿时哀嚎声四起,人们或围观看热闹,或指着夏老三破口大骂,却是一个人都不敢上前。 “看看恁们这些怂样!真那么大本事,烧死一个娃娃就能如何如何,恁们倒是来跟俺说教说教啊!来啊!”夏老三举着枪,朝着前方指了指,枪口朝向的地方,人们更是左右躲闪,uu看书 .ukanshu.m 就像那子弹虽时都会射出来一样。 法坛上的娃娃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好玩,不由咯咯地笑开了颜。 那为首的使者却是梗着脖子大声呐喊起来,“天帝开眼了!天帝笑咱们没本事啊!这就一个人挡着,咱们就不敢上前了,咱们是要被天帝责罚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有人呐喊道:“咱们喝了符水,咱们刀枪不入!不怕他!” “对!咱们刀枪不入!” “不怕他!” “上!”“上!” 夏老三顿时感觉到后背一阵阴冷,双手举着枪左右瞄着,眼前的这群人却是瞪着血红的双眼,跃跃欲试地想要冲上前来。 正在僵持着,一个穿着宽大的褂子,显然已是饿的有些营养不良的半大男孩站了出来,正朝着夏老三的枪口指向走了过来。 “俺喝了大仙的符水,俺刀枪不入!俺不怕恁!” “孩子!退后!这儿木人你事!”夏老三颤着声音,低声吼道:“快退下!” “恁拿着枪!恁是坏人!恁跟官老爷和洋人一样,都是想让俺们一辈子当狗当猪...” “白在往前了!退后!” “俺今儿不怕恁!” 随着一声呐喊,这男孩一头扎进了夏老三的怀里,将夏老三撞了个四脚朝天。 周围的信徒们一拥而上,将夏老三死死地按住了。 章一百六十二 夏老三嘶吼着,奋力地挣扎着,却是奈何不了压在他身上的无数只手脚。 他只能尽力地把持着双手中的枪,不让他们被抢去。 很快,夏老三的衣衫被撕扯的破烂不堪,他的行囊早不知道被谁抢夺了去,里面的财物不打紧,重要的是路引还在里面,他的军官凭证也在里面。 趁着人们纷纷涌向夏老三 章一百六十三 夏老三终究是没跑脱。 围观的人们怕他跑了之后官府追责,索性默契地围成了个圈,把夏老三困在中央,也不用强,反正就是夏老三往哪边挪,人群就围到哪,夏老三想走快,却是不得。 来回冲突了几次,却是始终走不掉,集市上本就人多,枪一响,跑来围观的人更多了。 夏老三无奈地摇了摇头 章一百六十四 两个衙役打开牢门,便要来捉夏老三。 夏老三哪里肯束手就擒,索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挣扎起来。也是他刚进来的时候恭顺的很,没有反抗过,所以脚镣、手镣都不曾给他上。这一反抗,倒是让两个衙役有些吃惊了,夏老三毕竟行伍里历练了许久,还是有些身手的,加上他本就体格健壮,一时间两个衙役居然都没奈何得了他。 牢里那些犯人一见这架势,连连起哄,很快便吵到了牢房外的人。 不一会儿,又一队衙役扛着水火棍举着枪便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 纵使夏老三英雄好汉,也始终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给按倒在地了,脑门上还被棍子打出了一道血痕。 “恁们冤枉好人!俺是替天行道...不!俺是路见不平...啊!呸!俺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俺是陆军.....呜呜....”夏老三话没说完,早有一旁的衙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团成了团儿,塞进了夏老三的嘴里,满腹辛酸也是支字儿说不出口了。 那个师爷站在牢门口,打量着被按趴在地的夏老三,却是默默地背起来手,轻声说道:“一心会招摇撞骗,蛊惑众生,自有官府派人查处法办!若各个都跟你似的,不经审讯,不经勘察,便做所谓正义惩处,我大清朝岂不乱了套了?” “唔...唔...”听了这话,夏老三更加激动了,几个衙役差点没按住他,夏老三的舌头拼命地想要把那又臭又脏的抹布顶出嘴,却是始终奈何不了。 那师爷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左右衙役使了个眼色,便架起夏老三出了牢门。 如今这年月,除非必须,早没有什么看时辰公开行刑了,一来犯人并非什么世间名流,没什么人关注;二来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案子,起不到什么以儆效尤的效果。 夏老三被三四个衙役反扣着双臂,推搡着出了牢门,来到衙门旁边的一处泥泞地。 左边是牲口圈,右边是柴火房,中间一处低洼地,泥浆都在阳光的照射下都泛着一片红光呢! 也不知道是牲口的血染红它,还是冤死的犯人都是在这儿偷偷给抹了脖子。 那师爷打开手上的一联纸,看了看,又瞧了瞧夏老三,冷哼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你冤吧,你也冤,一心会的人作恶多端,死了更清净。说你不冤吧,你也不冤,当街持枪杀人,还冒充军爷,你这呀...有话去下边跟阎王爷说吧!” 那师爷冲着衙役们使了个眼色,夏老三身后的两个衙役一起冲着夏老三的两腿窝猛踹了一脚,夏老三登时便跪下了,早有一个狱卒打扮的人从一旁走上前来,一碗烈酒一口饮下,一半咽肚里一半当空喷出。 夏老三只觉得脖颈后边一凉,顿时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不到这一辈子刚刚有点起色,竟然因为一次冲动这便要送了性命?夏老三顿时满心的不甘,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的衙役死死地按住了。 还在挣扎着呢,自己脑后的辫子被拨拉到一旁,一个冰冷地器物直直地抵在了后脑勺上。 啥玩意?枪?打脑袋? 那我的脸还能看的出来么? 翠英收尸都认不出我来怎么办?张老板...我就这么送了性命,真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正在胡思乱想,面前的师爷冷笑着说道:“不用等时候了,早了早收工,晚上还等着吃酒呢!” 夏老三顿时浑身酥软,面如死灰,只听一声咳嗽,夏老三都仿佛可以听到枪栓的响动了,脑后的枪口也跟着颤动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避让了。 枪,却没响... 那师爷诧异地看向开枪的狱卒,“咋了?啥情况?” “俺开枪了啊!这咋不响哩?” “看看,咋回事!” 一群衙役围着那个狱卒,捯饬了半天,夏老三却是因为刚才的一紧一松,反倒把嘴里的抹布给顶出来了,连声申斥道:“恁们这群蠢货,玩俺哩是吧!这明显是弹药受潮了打不响了,恁们都是咋养护枪械哩!” 这一嗓子,在场的人们都是一愣。 连夏老三也是愣住了,这可不是在军营,他这显然是下意识地把日常训大头兵的口头语给骂出来了。 军营里,弹药受潮导致哑弹很正常,若是空包弹,声音该比这个轻。 可这会儿说这个干嘛?教他们换发弹不照样是射向自己么? 夏老三顿时傻愣住了。 那师爷倒是眨了眨眼睛,抬手止住了一旁衙役的动作,“口先慢些塞,我问两句话!” 夏老三顿时又来了精神,一脸期盼地看向那个师爷,“俺真是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管带夏老三,俺是回乡路过新野,路见不平才动手杀人的!我那包裹里有证件和路引...” 夏老三说到这儿,uu看书 uukasu 眼珠一转,心口胡诌道:“里面还有一封给南阳镇总兵的私人信函,是俺们大帅给写的!事涉机密,要是传扬出去,俺们大帅肯定发兵屠了你们县城!” 那师爷顿时一惊,脸上却是没有了先前的傲慢,小声询问道:“你说你是军爷,可还有别的佐证?” “你放开俺,俺给耍一套军体操!” 军体操却是新军独有的操练方式,地方民团、老八旗、绿营兵都不曾习练,民间更是无人懂得。 那师爷似乎还有些阅历,示意衙役们先放了手,“我族中有子侄从军,也会得这军体操,我就让你打一套看看,若是不像,那便是欺瞒!” 夏老三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笑,这军体操,这大半年来打了不知多少遍了,晨练打,夜训打,迎接视察打,准备操练打,这会儿别说打一遍了,打个十遍八遍都不成问题。 夏老三等衙役松了手,舒展了一下筋骨,站在空场中便打起了军体操。 这玩意儿倒是信手拈来的,那师爷也是越看越惊。 师爷越惊诧,夏老三越兴奋,这要是证明了自己新军的身份,哪怕免了死罪都是值得满饮三杯的。 等夏老三一套军体操打完,那师爷也是一皱眉头,冲着衙役们说道:“先绑上,今儿不杀了,等我请示完老爷再说!” 夏老三一愣,我军体操打的没错的,怎么还是要先绑上啊? 章一百六十五 夏老三却不敢似之前那般鲁莽,朝着师爷拱了拱手,“这位,该是师爷吧?俺不用绑,俺不反抗了!你看过俺哩操,这没假吧?为啥还要治我罪哩?” 那师爷也是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道该不该还礼,敷衍道:“你打的操是对,但你还有可能是逃兵,而且你确实当街杀人违反法度,我不过是个刑名师爷,我断不了 章一百六十六 谢宝胜是刚刚从北面的山坳坳里剿匪回来,连着在大山中摸爬滚打了半月有余,已是浑身疲惫,老态毕现了。 他端坐在大堂手上,抬着疲惫的双眼,看向站在下面的夏老三。 一名亲卫见堂上都无人说话,便冲着夏老三喝道:“你既是军人,见了上官还不跪下!” 夏老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应道:“俺们新军没那么多规矩,俺见了黎协统也不过是行军礼!” “大胆!”那亲卫叫嚣着便要上前,谢宝胜却在一旁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亲卫顿时不敢再有举动了。 谢宝胜的面前书案上,摆着夏老三的包裹。 包裹已经完全打开了,两把枪,一套军装一套便服,证件路引外加一些铜子碎银,倒是那封装在牛皮信封中的信,搁在这些个东西中间,有些乍眼。 信封上草书着五个大字:“杨鹤汀亲启”。 谢宝胜打量着夏老三,又翻看了一下他的证件,不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一旁的文吏赶紧端过一杯热茶来。 这才大半年没见,夏老三觉得谢宝胜怎得愈发显老了,头发胡须都已全白,颧骨上已经干瘪的只剩一层皮了,饶是常年行伍打熬了一副好筋骨,看上去,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入了新军?”谢宝胜有气无力地问道。 夏老三撇了撇嘴,“俺是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管带!夏老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管带...换到我绿营里也算个把总了,小子升的这么快么?” “托您的福,还行!” 谢宝胜也是微微一笑,“本事见长了,什么叫托我的福!要不是大半年前张堂文放走了你,怕是如今你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长了!” 夏老三冷哼了一下,“所以才托您的福啊!您手下留情了!” 谢宝胜抿着嘴,向后靠了靠,拿起夏老三的证件看了看,撂在桌上,“闲话就不多说了,老兵身子乏,赶紧办完了歇息睡觉!你既然入了新军,为何会被新野县解送到镇台衙门来,是又起了匪性干些个龌龊事了么?” “你问他呗!”夏老三冲着谢宝胜身边的文吏噘了噘嘴,“什么没天理的破事还得说一遍又一遍的,烦毬的很!” 谢宝胜身边的亲卫怒视着夏老三便要冲上前来,谢宝胜却是饶有兴趣地抬手止住了。 “事儿我听了,知道个大概,可那毕竟是一面之词,我想听你说说!既然敢当街杀人,那必然有个天大的理由,不然你只身在新野集市上杀人,跑掉的可能性不大!说吧,为什么要如此鲁莽?” 夏老三哼了一声,原本是打算闭口不语的,可一回想起在新野县城里的那一幕,以及那个在法坛上被活活烧死的娃娃,想起那一副无辜可怜的目光,夏老三的心中竟是泛起了一阵委屈和哀伤,一个不留神,两眼顿时涌出了泪花来,竟是渐渐止不住了。 这下谢宝胜倒是真好奇了,他缓缓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这个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个亡命徒的人物。 他怎得哭了。 夏老三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抬起袖子擦着眼角,两手上的手铐却是碍事的很,碰的呼啦呼啦响,还擦不到位。 谢宝胜也是冷笑了一下,冲着亲卫吩咐道:“下了刑具,这儿是镇台衙门,还能跑了他不成!” 夏老三等那亲卫过来解开手铐脚镣,用力地把脸蹭了蹭袖子,直蹭的鼻子眼眶通红,这才缓过来精神。 “这年月,世道清是反毬了!”夏老三嘟囔着,眼神却不愿看向谢宝胜,“那些神棍,当街忽悠百姓,还烧死个半大娃娃,他们那些人都不出面管!那娃娃看起来多小,他们也舍得!瞅着憨憨傻傻的,腿脚好像还不好使!但那毕竟是条命啊!一群大老爷们有胳膊有腿不自己争气,指望烧个娃娃祭天就能过上好日子喽?都是脑袋进了水吧!啥毬一心会,这会那会,都是骗人的王八羔子!俺看不过杀了那个神棍,俺反倒成犯人了!俺现在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大小是个官了!俺操啥闲扯淡心干这号事?这世道,真是没天理了!” 谢宝胜听夏老三啰里啰嗦的絮叨完,那萦绕已久的困意也被冲淡了。 这新野来的人只说夏老三当街杀人,前因后果可是只字未提的。听夏老三娓娓道来之后,谢宝胜反倒是动了恻隐之心。 谢宝胜端起茶,轻轻地喝了一口。 “说的倒是有点意思,真如你所说的,这新野县衙门倒是有失职之处了?” “城里集市那么多人,既然看见俺当街杀人了,为啥都不管他们烧死个娃娃哩?就因为那娃娃腿脚不好...” “那娃娃或许天生残疾,或许神志不清,又或者...根本就是买来的灾民子女...”谢宝胜幽幽地接过夏老三的话,言语中既有一丝无奈,又有一点愤慨,“这等邪佞巫蛊之徒,着实可恶!” 夏老三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 谢宝胜接着缓缓说道:“可怜我百姓饱受蛊惑,一片虔诚之心屡被利用,满怀忠贞信仰被扭曲,自义和拳引来八国联军侵我京师,烧我颐和园后,这类邪教早已是为各地官府不容的!新野居然还有人敢招摇过市,还罔顾人伦进行生祭!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夏老三默默地吞了口吐沫,心中不由嘀咕道:这谢宝胜...怎得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呢? 原以为这谢老道必然会揪着当街杀人这一条不放,uu看书 .uukanu.om 夏老三心中其实已经完全没了念想了,若不是因为还记挂着书案上的那封信,夏老三连搭理谢宝胜的心情都没有。 谢宝胜浑浊的双眼注视着夏老三,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吏治如此,怎教百姓信服,一年秋决许多人,又有多少冤魂入土,这账,却都算在我大清身上了啊!真是...天要亡我大清基业啊...” 夏老三眨巴了一下眼睛,站在堂下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听了谢宝胜这话,夏老三本已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再次点燃了。 既然谢宝胜也认为那神棍千刀万剐都不为过,那我当街杀人这事,也是有情可原喽? 夏老三朝着谢宝胜了个军礼,试探着询问道:“谢总兵既然也是这般认为,那...俺杀了他...也...算是有情可原吧?” “嗯...行事鲁莽!先斩后奏!越俎代庖!但...情有可原!” “太好了!那俺就不用被杀头了!” “未必!” 夏老三一愣,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被泼了一脸冷水,煞是难受。 “为啥还要杀我头?” “一码归一码!此番你当街杀人情有可原!可之前你在我南阳镇属内劫掠,一样要悬首西门!” “我x...”夏老三忍不住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章一百六十七 谢宝胜就像一只吃饱的猫捉到了插翅难飞的老鼠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脸丧气的夏老三。 “本官办事,秉公持重!用阳谋而不屑下三滥的手段,就事论事而言,此番新野县押送你来,本官定你无罪!”谢宝胜干哑地嗓音在这堂上激起一阵回响,震得夏老三耳朵嗡嗡叫,“但你为非作歹在前,上次让你跑了,这次, 章一百六十八 夏老三满面愁容地看了看杨鹤汀。 虽说这会儿信就在谢宝胜手里,可这么直接就把马云卿的名字给抖出来了,真的好么? 万一...万一马云卿用的是化名呢? 万一呢!能保一个是一个呀! 杨鹤汀却看上去冷静的多,他仔细端详着谢宝胜的举动,又瞄了一眼信封,微微一笑,“谢总兵...这私人书信,和所谓的案子,有关么?”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夏老三一眼,正要说话,杨鹤汀却是哈哈一笑,抚掌说道:“原来如此...谢总兵想要的,是在下,而非老三兄弟呀!” 夏老三也是一笑。 杨先生你才看出来啊? 谢宝胜却是不言,只是看着杨鹤汀,“为匪作乱,自有我谢老道征伐,可是似先生这般鼓动民心的不安定之人,却实是老道的心病!” 杨鹤汀微微一笑,看了看谢宝胜书案上的信,郑重地抱拳鞠了一躬,“杨鹤汀钦佩总兵大人为人,请受在下一拜!” 夏老三一愣,这杨先生闹的又是哪一出儿?谢宝胜的为人?很好么? 谢宝胜倒是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小印,“你...为何拜我?” “钦佩总兵大人的私德啊!”杨鹤汀笑了笑,看了看夏老三,“书信在总兵大人手上,若是总兵大人想要抓住在下的把柄,大可直接拆了查阅,或许真有指认鹤汀为非作歹的证据!可是...总兵大人却是宁可传唤在下前来对峙,也不曾拆了书信自阅,可见大人,为人正派,绝不愿做有亏私德之举!” 谢宝胜却是冷冷地一哼,也不作答,也无反应。 杨鹤汀寻思了一下,看了看谢宝胜,“总兵大人,鹤汀有话,不知可否一谈!” “说!” “鹤汀愿当场自拆书信,与总兵大人共览!” “哦?”谢宝胜冷笑着向前靠了靠身子,“既是如此,想必还有条件吧?” 杨鹤汀点了点头,“还请大人宽宏大量,不再追究老三兄弟之前的案子了!” 夏老三一愣,正要说话,却是杨鹤汀抬手止住了。 “总兵大人心中焦虑的,鹤汀明白!鹤汀也想借此机会在总兵大人面前一证清白,自此军民相亲,其乐融融!”杨鹤汀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 谢宝胜着实是没料到杨鹤汀会提出这般要求,但杨鹤汀有句话,确实是打动了他。 杨鹤汀的才学和品行,在南阳城中是颇有赞誉的,若是真的能确定杨鹤汀并未参与什么乱党谋逆之事,谢宝胜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能落地歇息歇息了。 换而言之,书信中若有实据,今儿杨鹤汀就当场伏法了,也是一了百了之事。 至于夏老三,可实在是块鸡肋。 因为从规制上说,夏老三此时是新军的管带,谢宝胜却是绿营的总兵,虽说谢宝胜高居二品大员,却不能越过夏老三的主官直接裁定他的生死。 于理不合,更是容易在军中埋下芥蒂。 何况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指认夏老三的那些同党早就悬首西门了,如今却是人证物证啥都没有。 谢宝胜是个讲规矩的人,所以杨鹤汀提出的条件,他没理由拒绝。 谢宝胜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书信,递给一旁的文吏,“那就请先生与我共览吧!” 那文吏拿过书信,来到杨鹤汀身边,递了过去。 杨鹤汀却是毫不在意地撕开信封,取出两张薄纸,笔劲力透纸背,坐在书案后的谢宝胜都几乎能够辨认出纸上的字形。 “确实是吾友马云卿写的,他文笔粗犷,鹤汀就不一一细数了,但将每一件事都转述给大人!” “那倒好!让我这文吏帮着你一块儿看看!” 那文吏得令,默默地站到了杨鹤汀身边,盯住了书信。 杨鹤汀默默地笑了笑,“马云卿说,如今新军中多有关心时局政务者,或成党结社,或三三两两,他担心时间长了,会动摇军心。另外,结党营私也是他担心的地方,怕人人寻思为己,战时相互掣肘!” 杨鹤汀一边念,一边摊开纸张,摆给旁边的文吏看。 谢宝胜边听,边注视着杨鹤汀的表情。 杨鹤汀却似乎从头到尾都很放松。 “他还说,如今新军内的动静,已经被上面察觉了,抓捕了一大批人,提醒我,切莫参与为非作歹之事!”杨鹤汀笑盈盈地看了一眼夏老三,“临结尾夸赞了一下老三兄弟,说他本性忠厚,是块当兵的好材料!别的也没什么了!” 谢宝胜狐疑地看向了文吏,“他所说可有隐瞒?” “回大人,并无隐瞒!” “行文用语?” “也并无禁忌之语!” 谢宝胜还是有所怀疑,走上前来拿过书信仔细又看了一遍,这才冷哼了一声,uu看书 .uukansh.cm 递还给了杨鹤汀。 夏老三悬着的心,终于归位了。 杨鹤汀朝谢宝胜拱了拱手,“总兵大人可还安心?我这朋友不过是忧心军务,牵挂我这个喜欢品评时局之人的安危而已!若说大人还不放心,大可发电文去汉口,那马云卿...” “不必了!”谢宝胜摆了摆手,“那新军与我绿营本就不打杆,军制也完全不同,既然书信无妨,那便是本官多虑了!” “还请大人信守承诺!”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夏老三一眼,“你若再犯法纪,老道定然不饶!” 夏老三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 感情那书信里啥都没有,白瞎我这么多天来提心吊胆了! 杨鹤汀笑盈盈地冲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谢宝胜却是随意地一甩手,让文吏将夏老三的包裹收拾了丢给他。 杨鹤汀和夏老三并行着出了镇台衙门的大门,夏老三惬意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尽情地享受着自由的阳光。 一旁的杨鹤汀却似乎方才放松了一些,本是轻松惬意地脸上也浮起了一层汗珠。 “杨先生这是怎么了?” “太凶险了,老三!你这次鲁莽行事,差点把我和马云卿都害了!” “那书信...” “那书信若不是被掉包了,信中内容足矣让我和马云卿凌迟处死!” 夏老三顿时懵了。 章一百六十九 杨鹤汀拉着夏老三走远了些,寻了处背巷才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 “那信封上的字,却不是马云卿的手笔,想必已是被人调换过了。所以我才铤而走险选择与谢宝胜同览此信!”杨鹤汀心有余悸地低声说道:“书信调包,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谢宝胜有意栽赃于我,刻意添加一些诳语定我入罪!二是有人知道这书信内必 章一百七十 赊旗镇,夏老三已经又一年多没来过了。 穿过南城门,看着街上行人零零散散穿行在聆郎满目的货柜前,一切都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但是却似乎哪里不对。 就像是失了魂一样。 一年前夏老三跟着张堂文来到赊旗镇的时候,这里的人们似乎要更精神一些,眉眼中都是努力奋进的激情,可如今,却跟 章一百七十一 第二日,张堂文带着夏老三来到了山陕会馆中,在大拜殿中上香祈福。 夏老三将路上发生的事一一告知了张堂文,小心地询问道:“张老爷,似杨先生和马标统所做的事,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张堂文眯着眼睛看了看夏老三,“你觉得呢?” “俺觉得是对的,朝廷没毬啥用,洋人欺负它,它欺负百姓,也不管百姓的死活,俺听过说书的讲,每回朝代更迭都是这副模样...” 张堂文笑了笑,望向了大拜殿中的牌位,“泱泱中华数千年,历朝历代各领风骚数百年,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走下坡路。唐宗、宋祖开明廉政,可到了最后却成了乱唐、弱宋。我大清开国之后也有过盛世清平,可是如今...就似这赊旗镇一样,日薄西山了。” “所以张老爷的意思是,他们做的是对哩?” “事无绝对,顺乎民意而已!”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救苍生,挽社稷,有人推崇立宪改制,变更国体,以使大清国运长隆。有人推崇彻底颠覆,再造中华,行翻天覆地之变革。谁能断言,谁更有效,谁会对百姓更好呢?” 张堂文望着祖宗牌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只知道,无论如何变革,百姓始终是百姓,国家永远都需要有人种地,有人行商,有人打仗,唯一会变化,只有端坐在朝堂上的那些官老爷!对于我们来说,左右不了这些,唯一可以做到的,只能是用行动去选择那些可能会对百姓更好的官老爷而已。” “老三...”张堂文转脸看向夏老三,“世上并非没有大公无私之人,但要想变革,只靠他们诉诸笔端竭力呐喊是不够的,遍观二十四史,朝代更迭,无不是兵祸和纷争铸就的,所以,老三,事无对错,唯时运也!做对了,封侯拜相,做错了,一败涂地!” “俺不希图啥封侯拜相,只要穷人不受欺负,能活命,比啥都强!” 张堂文笑了笑,摇了摇头,“更古至今,笑贫不笑娼,凡有人的地方,皆分三六九等,衡量的标准,潜移默化,早就默许统一为了金钱、财富、成就等等,或许还有名声,品德等等,但是从未改变的,只有金钱,因为那是让人活命的玩意儿!有钱,或依附权力,或换取名声,所以,老三,穷人想要不受欺负,除了向上,别无他途!” “那赚不来钱的穷人就生就该被人欺辱,一辈子做牛做马么?” “非也...”张堂文摇了摇头,看着夏老三一脸的愤慨,轻声说道:“自行科举以来,读书、科考、入仕,便是寒门鱼跃龙门的捷径!只不过走到如今,科举,这条寒门出仕的通途,已然闭塞了。穷人连学都上不起,何谈科考?竭泽而渔,所以大清才会沦落至今天的局面。” 夏老三品味着张堂文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张老爷说的话,比马标统说的还深奥,有点懂了,又有点糊涂了。” “糊涂?” “那要是他们闹来闹去,只不过是为了换个皇帝管咱们,那咱折腾啥?还可能搭上性命,这买卖划不来啊!” 张堂文笑了笑,上前拍了拍夏老三的肩膀,“这也是我为什么钦佩杨先生的原因,杨先生所推崇的民主共和,却是与很多人不同的,他们要做的,是要推翻帝制,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 “推翻帝制?那就是木皇帝了?” “是!” “天爷啊!那谁坐江山里?” “总统、内阁、议会三权鼎立,相互制约、相互配合!” 夏老三却是不大懂了,有些诧异地摇了摇脑袋,“这俺听不懂,只要有人管事就行,管不好了还闹他!” 张堂文抿嘴一笑,“对,管不好了就闹他,按杨先生所说的,弹劾他,用人民手中的投票权罢免他,从此中华大地不再一人专权,真正成为民主共和国!” 张堂文描绘的美好画面,夏老三虽看不大清楚,却能从张堂文激动的声音中窥探到一二,不禁也咧开嘴笑了。 “老三,杨先生他们,是这未来的规划者,策划者,而你们,就是他们手中的笔,懂么?没有你们,什么山川壮丽,什么锦绣未来,都只是空想!因为没有任何一次变革,不是用血与火铸就的!” “懂!马标统跟俺说过,俺们就是杆枪,俺们觉得谁中,就帮他打别人,要是觉得不中,就反过头打他!” 张堂文哈哈大笑起来,“也对,也对!是这个理!” “所以,张老爷,你意思是,跟着杨先生他们整!就对了!” 张堂文笑了笑,沉吟了一下,“我信杨先生,他胸怀天下,忧国忧民,跟着他,我觉得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有了希望。” “那就是对了呗!” “唔...但杨先生一人之力,却并非可以推动这变革之风,他只是这千千万万助力中的一员。而且与他同行的,却未必都与他一样大公无私。人性驱利,在这场变革中,投机取巧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因为凡是大乱之秋,都是枭雄并起的时候。刘皇叔忠心保汉,却不得与枭雄曹操对垒,毕竟,权力的另一面,是实力,而如今的实力,比的是财力,军力,人力!” “张老爷,你又给俺弄糊涂了...” “罢了,不过是些唠叨而已,只说眼前的,uu看书wwuukanshucm 那便是整!我们既然相信杨先生,就跟着他,走向共和!走向未来!” 夏老三眨着眼睛看着张堂文,又打量着殿上的牌位,“走向哪,恁们看着办吧!反正老三就跟着张老爷和杨先生了,你们让俺干啥俺干啥!” “哦?为何?” “因为恁们都是好人,好人干好事,跟着恁们木错!” 张堂文又乐了,笑盈盈地拍了拍夏老三结实的臂膀,“回南阳了,就把你刚才听到的,想到的,你自己说的,告诉杨先生,他一定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也一定会同意让你加入那个同盟会的!” “嗯!张老板是不是早就加入那个啥同盟会了?” “我?没有...”张堂文却是摇了摇头,“张家祖训,不可入仕,致力变革,倾囊相助,我义无反顾。但是加入同盟会,要受会规、约法牵制,以后,还可能会有许多烦心事,而我...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了,就免了吧!” “咦...那多可惜哩!张老爷要是也加了同盟会,以后肯定能做个大官,你跟杨先生一块儿做大官,咱南阳的老百姓不就舒坦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哩!” “老三啊...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官咋不好做,不是只管摇头点头不就中了...” “那是戏...” “那杨先生哩?” “他...该是个好官吧!” 章一百七十二 夏老三在张家大院盘磨了三日,还是打道南阳准备回汉口了。 张堂文又拿了许多银子和物件给他,夏老三却是推辞不收,只带了杨翠英给他缝的护膝和毛领子围脖走了。 张堂文和杨翠英一路送到西门外,才回了大宅。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了,依着往年,会馆里是要办大席,放烟花,唱大戏的。 可是今年,党苍童身子一直没完全恢复,加上在会西商告辞回乡的人数居然占到了登记在会总人数的五分之一之多,一时间人心浮躁,都无人愿意抻头了。 张堂文唤来张堂昌,准备商议一下由他张家出面,独立成事。 张堂昌自打接手了联防队,整天和巡防营还有联防队的兵卒们在一起厮混,几乎是夜夜宿醉。 今天也一样。 “堂昌...你这样不成的!这都日上三竿了,你尚晕成这个样子,真若有杆子犯境,你连枪都拿不起来!” 张堂昌瘫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丫鬟递过来醒酒汤,一口饮下,“哥,我没事,我那酒量你还不知道,收拾那群小的,我一个喝他们五六个!” 张堂文皱着眉头瞧着张堂昌醉醺醺的样子,不由轻叹了下,“我知道...上阵杀敌的兄弟,平日里不用酒肉来维系,那是要出门从背后打黑枪的,但你也不至于日日宿醉啊...” “哥...联防队如今一百一十人,人人都有本主,要不就是大户人家的子侄,我若不一一维系,谁会认我这个头头?都是血性汉子,如今没有仗打,显不出我的能耐,若不能在酒桌上干服他们,谁给你卖命!” 张堂昌放下汤碗,瞄了一眼张堂文,“你不留心,我可操着外面的心呢!今年外面遭灾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连两淮那边闹饥荒了,咱南阳这边刚消停了几年啊?又冒出了几起杆子,连南阳那个谢老道如今都是疲于奔命,四下救火!咱赊旗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名声在外啊!保不齐啊,哪天就又给围上了!”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这消息,也听夏老三讲过一些,可他一向安分守己地行走商路,一向对这些不甚敏感,但张堂昌自有他的长处,张堂文也不便说些什么。 “行吧...你也招呼好自己的身子,总不能三天两头让弟妹来找你嫂子抱怨你天天不着家...” “谁?谁过来叫屈告状的?还敢找大嫂子?看我回去不打服她...” “行啦,你安生点吧!”张堂文摇了摇头,低声申斥道:“今儿叫你来,是商量中秋摆戏台子的事,别扯远了。” “哦,唱戏是吧?哥你看着安排吧,反正现在弟弟我也不管棉行不管账房的,你看着弄,有盈余了多少给弟弟分点酒钱就行!” “那明儿我便下帖子了...” “成...你看着办吧!” 张堂文看着张堂昌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不禁有些惆怅,若是以前,哪怕张堂昌与他吵吵两句呢,也好过现在这样听之任之吧? 一阵莫名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张堂昌刚走,张富财趁着空过来了。 “老爷,跟您回几个事...” “哦?说吧!” “今年秋粮收的不到四成,一来,是夏天那阵闹灾民,田里的庄稼毁了不少,紧赶慢赶出来的,也仅够各庄子的口粮。二来,庄子上多少有些损害,也需要折些谷子换钱补贴一下,所以怕是...屯不够量了...” “那便出去买些,仓一定要满,谁知道来年是个什么光景呢...” “可是老爷,如今收粮...怕是不行了。” “嗯?” “今年各处都过了灾民,收成都不好,南阳府如今一斤粮价快到往年的两倍了,而且听说咱张家粮行买粮,张嘴就要再涨三成价...” 张堂文不由一怒,张嘴就要骂人,“他们...” 可是话没出口,张堂文自己就明白了,这是自己坏规矩,违反了府上的协调口令在先,导致的针对罢了。 张富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张堂文,这个结果,当时便有所预估了,可是当时灾民来势汹汹,哪里有人会顾忌呢。 张堂文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说道:“是我们破坏规矩在先,无可厚非,趁着中秋节,我去趟南阳,拜会一下粮行的老板们吧!” “那今年这屯粮...” “有多少屯多少吧...来年若是丰年,无非是少赚些罢了。” “是!老爷!”张富财舔了舔嘴,“还有一事,咱的酒坊第一批货已经下窖了,老师傅说,得两年再启封!可第一批工钱眼瞅着该结了,粉厂那边已经晾晒了一批货,品质还得调整,所以...” “流水不足了去账房支吧!跟大奶奶说一声!” “是!” 张富财正要转身离开,张堂文却是叫住了张富财,uu看书.uuknshu.om“准备一批请柬...” “是,老爷,什么规制,多少份?” “定规,在会在赊旗的西商一户一份,今年中秋节,咱张家唱主角,会馆里摆三天戏台子!” 张富财一愣,张家账房里还有多少银子,他大概也能掐算个数。 这又是开酒坊、开醋坊、弄粉厂的,加上去年屯的粮等于白送出去了,哪怕是屯棉赚了一些银子,也经不住这么挥霍啊,再说如今赊旗镇上家家户户都在想着后路,这时候摆戏台子,图什么呢? 张堂文看出了张富财的犹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越是到这个局面,越是要排场,要让老百姓们看看,不是所有西商都对赊旗镇没了念想!要让大家伙都乐呵起来,有了精气神,赊旗镇才能长久的兴盛下去,若是所有人都觉得赊旗镇完了,那才是真完了!” 张富财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弄,到南阳请个好戏班子来,挑点热闹喜庆的戏来唱!” 张堂文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张富财下去了。 张堂文走出屋子,看着阴霾的天空,天空阴晴不定,乌云滚滚压境,却又似乎一丝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太阳早就躲得不知去了哪里。 “阴雨至,鸟雀散,狂风骤起,荡空万里,唯鲲鹏逆风而上,翱翔天际傲视人间。” 傲视而已,傲的是心气,傲的是希冀,但区区鸟儿,能改天换地么? 章一百七十三 张家的戏台子,一连搭了三天。 从八月十四开始,一直唱到了八月十六,就在山陕会馆内悬鉴楼外侧的戏台子上。 十里八乡的人们又如往常一样赶集一般的蜂拥而来,聚集在山陕会馆照壁内的大广场上,听着戏台子上的戏子们唱着家和万事兴,天下永昌平。 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 只不过,坐在会馆内的张堂文,看着大拜殿里牌位中的那几处空缺,依然从心中浮起了一丝寒意。 撤离赊旗镇的招牌,已经多达十家了,其中不乏开埠之初就插旗的老字号,牌位的空缺,正是他们请回老家的。 前院里锣鼓喧天的吵闹,大拜殿里,却是张堂文一个人面对着西商牌位在出神。 “堂文...想什么呢?” 张堂文一愣,扭脸一看,原来是党苍童来了,“党老爷子?怎得自己来了,松涛呢?” 党苍童杵着拐杖,在一个仆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大拜殿中,“谁知道上哪躲着去了,不想伺候我这个烦人老头了呗!” “老爷子这是气话,松涛本性还是好的,不至于...不至于!” “哼!”党苍童无奈地摇了摇头,取了香,朝着牌位躬下了身子,“他那点心思,不难琢磨,等着我哪一天归西了,他好接了党家招牌,够他一辈子嚯嚯!” 张堂文陪着笑,在一旁搀着党苍童,“如今赊旗镇这局势,怕是也坏不到哪里去了,人也一样...” “堂文这还是心善啊...”党苍童摇了摇头,“人之初,性本善,但在人世间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久了,谁知道会结出什么恶果呢!自己的儿子,自己都猜不到...” 张堂文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党苍童身边的下人,无奈地笑了笑。 党苍童上完香,透着前门缝瞧着外面戏台子前围着的人们,轻声说道:“人还是那些个人,事还是这样的事,但变的,却是人心。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着咱们呢,赊旗镇因商道兴盛,有利可图的时候四方劳力都涌到镇子里,现在呢,闲的满大街溜达。所有人都在观望,观望着咱们还能不能把镇子救起来,等着镇子重新可以承载他们这么多人的生计。” 张堂文顺着党苍童的眼神望去,外面正在唱的,该是宛南梆子:穆桂英挂帅,正是老太君拄着龙头拐出来点将的时候。 杨家将一门忠贞,连妇孺都是巾帼豪杰,听得围观的人们连声吆喝,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座城池的兴衰,若是因为商路的变迁就随之消亡了,那么千百年后,记录他过往的,恐怕只有史书和传说了。” “堂文这说的...该是玉门关?那也得有百年黄沙掩盖了才行...”党苍童笑了笑,“听祖上说,以前的赊旗镇,不过就是个千把人的小码头,陆陆续续才因水路货运,发展成了上万人的城池。最先到达这里的商人,请了风水仙儿看过,说这里地脉主富贵,可有百年繁盛,这才插了旗子建了货仓。到了乾隆朝的时候,才慢慢有了如今的模样。” “百年繁盛...到如今,早过了...” “风水仙儿的话,听一半就行了...”党苍童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当年还有人算过我党家子嗣延绵,人丁兴旺呢!如今呢,怕不是要断在了我手上...” “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不行,给松涛再娶一门亲,冲冲喜?” “就他那德性,我看上的谁愿嫁他,愿嫁他的谁又看得上呢!算了,我这辈子,是不指望抱孙子了!” 党松涛眯着眼睛,望了望外面的天空,也不知是有东西迷了眼睛,还是触到了伤心处,眼圈居然都有点红了。 “堂文啊...有个事儿,我琢磨了很久,今儿凑着机会,跟你商量一下。” “党老爷请讲...” “你我两家合股如何?” “唔?”张堂文吓了一跳,有些诧异地看向党苍童,“合股?” “对...名义上,是合股,实则,是请你多多费心了!”党苍童拄着拐杖,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张堂文,“党家的生意如今虽然没落了,但毕竟摊子还在那摆着。指望着党松涛这个兔崽子,不靠谱!不指望他进取,怕是连守成都难做到!党家生意在外跑单联络的人,他一个都驾驭不了,没资历没手腕,党家的生意,交给他,我不放心,也合不上眼!” “党老爷子,这话就严重了...”张堂文连连摆手说道:“党家专营木料、木器,这行当堂文也从未涉猎过,比起松涛来怕是还远逊一筹...” “生意上的事,自然有各房掌柜和伙计打理,当东家的,最重要的是管人!松涛的精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一个这样的少东主,若你是掌柜的,你服么?换句话说,只看账本就像掌握我党家十三条商路,二十几个站点,可能么?” 张堂文的额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冷汗。uu看书 ww.uuasu 党苍童这意思,是要把党家的生意全盘交给张堂文来做啊! 这岂止是合股,说是兼并都不为过吧? 党松涛会怎么看?党家人会怎么看?赊旗的西商们,又会怎么看? 党家的木料生意在中原一带也算是行业翘楚,商道更是通达西南西北,如今虽是迟暮,却仍然算是家大业大。 一下子全砸到张堂文的脑袋上,只怕惹人非议都是小事,指不定会有谁在背后戳他脊梁骨呢! 张堂文迟疑着朝着党苍童拱了拱手,“党老爷子,这事切不可轻举妄动,三思啊...” 党苍童打量着张堂文的神情,抿嘴笑了笑,“是...这是大事,我也思量了许久的,具体缘由,先前我已经跟堂文你交代过了。不过没事,慢慢来,你也考虑考虑,毕竟我这不是要强甩你一个包袱,而是请你帮帮党家。” 张堂文默默地咬住下嘴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了。 党苍童微笑着点了点头,“想想...缓缓...不着急!” 前院里,又传来了一阵叫好声,眼瞅着都要日落西山了,可围观的人们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仿佛这台大戏唱到何时,他们就在这儿看到何时。 山陕会馆中的两幅铁旗杆,徒自在风中摇曳,旗杆上的大旗随风发出一阵噗嗤噗嗤的声音。 就像西洋钟里的钟摆,在缓缓地丈量着时间的脚步。 章一百七十四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百七十五 张堂文虽说骂走了高德宽,却也是自己气得不轻。 说起来都是在会西商,便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也犯不着在一众商贾同僚的面前翻脸啊? 而且高德宽说起来也是赊旗镇粮行首屈一指的人物,这第一次坐下来商谈就不欢而散,这后面的事,还怎么推进呢? 难道真得做成小团体、小帮派,继续互相 章一百七十六 张堂文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赊旗镇的商气,仿佛已是一片沉疴,这些新瓶装旧酒的小把戏,尚能让人眼前一亮,可经商的头脑和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 守成,绰绰有余,进取却是不足。 谈何逆流而上。 赵贤胜眯着眼睛和一杆老板们攀谈了一会儿,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到张堂文身前,“张老板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某佩服,但这行销天下之法,可有良策?总不能似那票号一般,遍布南北吧?我等专长在于酿造,这营销,可是外行。” “这就是堂文想与各位商议的另一个想法了!”张堂文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人,“行货行销天下,没有自己门店便要依附他人,尽不尽力且不说,分利多少也不管,总是个费事操心的事由。那倒不如,我们自己做...” “自己做?”赵贤胜一愣,“那不和我们‘永隆统’出门开分店一个套路么?” “非也!”张堂文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堂文一段时间在粮油街上盘桓时间久了,看着各位的门面每日时而门庭若市,时而冷冷清清,就似那吃饭,总归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人工,门面,损耗,这些东西,却是各家都有的。这里总归是自己家门口,还方便些,可若是在外开店,这负担,却是重了些。所以,堂文有个小小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老板但说无妨!” “我们若想把手上的行货做到外面,一个一个拉出去单溜,便是保质保量,成本也会或多或少的上浮,要想与外面的人拼,利润就不剩多少了。我们可以效仿洋行的形势,各家合股认筹,统一门店分驻南北,店内,只销我赊旗镇招牌行货,一来打响我赊旗镇粮油行的招牌,二来也免去咱家各自开店的成本,减负出征。” 赵贤胜抿了抿嘴,低头沉思道:“张老板的意思是,将我赊旗镇的粮油街上的所有行货,统一到一家店铺对外?” “是!” “先前只听闻景德镇瓷行有过这般,早些年去京城见有一家招牌为景德镇的瓷器行,进去之后皆是各家工坊的招牌物件,逛起来倒着实是方便了许多。” “大件货尚且方便,似粮油酱醋这般的小物件,薄利多销,若要各家一一开店,也不现实。不如整合出手,溪流入海,汇聚成泉,既散售,又走量,有需求的客商、主顾直接一店购入,我赊旗镇各行主动出击,把门店开去各大口岸。” 赵贤胜忍不住搓了搓手,“主动出击...整合出手,那我们各家的货品怎么分配?” “各家供各家的行货,各自定价上架销售,以利润抽厘支付给店铺。” 赵贤胜抿了抿嘴唇,回头看了看众人,“这法子...兴许靠谱...各位老板,你们什么意见呢?” 众人都是默不作声地左顾右看。 刘家生也是思索了半天,站起身来说道:“最简单的,先开一家看看,以半年为期核账,什么都看出来了。如何?” “那选在哪里?开封府?” 刘家生却是摇了摇头,“依着张老板的想法,我觉得,该去一个商路亨通的地方,而且南来北往的人越多越好!” “哪里?” “汉口!”刘家生笑着看了看张堂文,“实不相瞒,我刘家黄酒外销多年的单子,都是汉口的商人倒往南洋的,既是如此,何不我们自给自足?” 张堂文转念一想,汉口也确实合适,而且钱枫的大兴隆也在那里,有现成的商路资源。 赵贤胜看着刘家生,思量了片刻,击掌说道:“好!那便定在汉口,我认出二百两银子,就约半年为期,咱们就试它一试!” “好!”张堂文见赵贤胜如此干脆,也连忙应声附和道:“我张堂文也出二百两,一间门店月租不过数十两,算上伙计打杂,八百两便足够撑上半年了!还有哪位老板愿意一同参与?” “那剩下的四百两,我刘某就揽下了!”刘家生在一旁笑道:“张老板这点子,值得一试。抽厘订的只要公平,这店做好了,可不就比我窝在镇子上卖黄酒还来的多!” “哈哈哈...既是如此,那这新店的掌柜人选,就由刘老板担当吧!” “好!”刘家生也被激起了豪情,起身挺直了身板,“这半年,刘某就尽力而为了,若是证实这法子可行,各位老板也都愿入股认筹做大做强,到时咱们再坐下商议人事!半年之后,咱们一同看账!真要做成了,咱们赊旗镇的名声,就真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屋里的人们一见这三人已经把这风险金都兑齐了,也乐得先让他们试试水,纷纷起身表示赞同。 张堂文悄悄地朝着刘家生拱了拱手,刘家生也是回应了一下,轻声说道:“张老板这法子,确实有新意,有见地,既能让大家伙都攥着劲做好自己,不再专注于彼此勾心斗角,又能给咱们开拓一条新的商道,可谓功德一件啊!” 赵贤胜也是一笑,拍了拍刘家生的肩膀,“往后,咱们就只在货架子上比行货的品质,u看书 ww..cm 也省去了不少盘下的小手段...” “以前,咱们是互相拆台,比着压价,这日后指着同一块儿牌子吃饭,除了品质,咱就啥也不比了!还得互捧互吹,把咱这牌子传扬的路人皆知!” “好!我便提个议,咱赊旗镇的白酒行,各家还用各家的牌子,但对外,就打咱赊旗镇的牌子!以后我‘永隆统’,就叫‘赊旗永隆统’!” “那我‘刘家集’黄酒就是‘赊旗刘家集’黄酒!” “呵...那我李家的醋咋办?没招牌啊?” “就叫‘赊旗李家醋’!” “唉...别!别!他姓李,俺也姓李,俺家的醋叫啥?” “东边李和西边李呗...”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 张堂文如释重负地在一旁微笑了起来,原以为,这想法必然是要多费些口舌的,谁承想竟然如此顺利。 毕竟在这镇子,这些个同行老板们门户之见已经经历了许多年了,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谁也看不上谁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一来,等于是给了一个公开公平竞争的机会啊,他们为何会不乐意呢? 行货上架,只能实打实拼品质,用买家的口碑来说话。 何况这样一来,坐贾变行商,销路若是打开了,工坊岂不是还要变工厂呢! 商人本性,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呢! 章一百七十七 当下,趁着人齐,又草订了一下抽厘比例,各家又把第一批要上的货都拟了一下。 一下子,粮面米酒、油盐酱醋都全了。 就像是把整条粮油街都货,都集中在了一家门店里似的。 刘家生又粗略地谈了一下开店心得和选址方案,征得大家统一意见后,便回家着手准备去了,约定三日后再碰头商议。 张堂文送走了各位老板,兴冲冲地回了老宅。 一进门,倒是让张柳氏颇为诧异。 自从夏老三走了之后,这主子好久都没这么乐呵过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得了头彩? 张堂文笑盈盈地走进前院,直愣愣地便朝着张柳氏过来了。 张柳氏从张堂文的眼神中,分明看出了一丝不坏好意,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前院里四五个下人正在忙着张罗花草,自己身边还有个丫鬟跟着,这主子的眼神怎么这般...色咪咪的。 张堂文迈着大步,三两步便到了张柳氏的面前,猛然一俯身,竟是生生把娇小玲珑的张柳氏给当场抱了起来,一臂拦在背上,一臂抬起大腿,顿时让张柳氏有些发昏了。 此情此景,竟似二十年前的境遇,这感觉,太熟悉了。 可是幸福的发昏还是没能完全喝退理智,张柳氏挣扎着让张堂文停下还要打转的举动,连声说道:“人多,老爷,放我下来,别闪着你的腰了!” 张堂文悻悻地放下张柳氏,一手把住她的肩头,“怎么?不喜欢了?” 张柳氏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扫了一下前院里的下人,却被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得更加害臊了,“老爷身子要紧,如今都是要知天命的人了,怎么还敢如此莽撞,万一闪了腰,不是耽误事儿么...” 张堂文笑了笑,却是一脸毫不介意地样子,“今儿高兴,心想事成,浑身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得!” “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过来,我告诉你...” 张柳氏一脸茫然地靠了上来,却被张堂文一把搂住亲了一口,惹得前院里的下人一阵哄笑。 “笑什么?笑什么?老爷夫妻恩爱你们眼红啊?”张堂文一甩辫子,竟是搂着张柳氏便往后院去了。 张柳氏一脸羞臊,又不知这爷们要做什么,大白天竟往后院去了,也是犹犹豫豫地想要拖拉,可哪里是张堂文的对手。 张堂文拖着张柳氏往后院,早有张秦氏和小张氏闻听前院热闹过来瞧,刚好撞上了这一幕,顿时也是羞红了脸,进退两难。 “走,爷们带你们瞧个好物件!” 三个女人顿时羞臊起来,张柳氏更是忍不住啐了一口,张堂文一看便知道她们定是误会了,却也不解释,拉着张柳氏便继续走了。 张秦氏和小张氏不明就里,只得一路跟着。 穿过廊坊,张堂文却拐去了东厢房,推开一处储藏间的大门。 三个女人顿时愣住了。 这屋里,却是大大小小的盒子、匣子,摆满了各种金银首饰和文玩珠宝。 这东西,张柳氏却是熟悉的很。 因为这本就是她的嫁妆。 春上收粮时,张家账上空乏,张柳氏背着张堂文让人去南阳把自己随嫁的嫁妆都典当了,换了银子给张堂文收粮。 看样子,如今张堂文是又悄无声息地全给赎回来了。 “老爷...你这是...” “张堂文顶天立地一男子,怎能花老婆钱!”张堂文走到张柳氏的身后,舒展双臂从背后搂住张柳氏瘦弱的身子,“东西,我让人又给赎回来了。” “当票你怎会...” “夫妻几十年来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收东西藏哪?”张堂文亲昵地拿脸蹭了蹭张柳氏的鬓角,“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随便花销都成。张堂文是一家之主,手上短缺了自去拆借,花夫人的钱,寝食难安啊!” 张秦氏和小张氏在一旁瞧着两人的恩爱模样,顿时有些尴尬了,小张氏随嫁时除了两箱衣物别无其他,此时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了。张秦氏出身商贾大户,陪嫁的东西也是不少的,却多是些自用的东西,一直都收在自己房中,这么多年怕是也花去不少了。 如今看了张柳氏这一屋子东西,两个女人顿时有些羡慕又有些心酸起来。 张秦氏虽说心酸,面子上却不能落了下风,在一旁轻声敷衍道:“还是柳姐姐大度,妹妹我竟不知道这回事,若是老爷这边有需要,怎么不言一声,我房里也还有些家底儿,也可以应应急。” 小张氏毕竟没有什么本钱,只能在一旁笑着帮了呛,“老爷也给我打了一些金银细软,若要用也可以拿出来...” “算啦...”张堂文却是摆了摆手,“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账上盈余的还有,若再有难处再说吧!” 张柳氏这些嫁妆,平日里都是一点声张都没有的,连张秦氏进门后也是第一次知道张柳氏如此阔绰,u看书 ww.uukanshu原本还以为张柳氏只不过是出身官宦,家教好些罢了。 张堂文这一抖落,反倒让张柳氏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柳氏轻轻地合上门,“老爷既然赎回来了,那便让账房入库吧!都是些金银首饰珠宝字画什么的,我一个老妇人了,要么做什么...” “胡说!我都没老呢,你还小我许多岁,怎么算是老妇人了?”张堂文笑盈盈地审视着张柳氏,手却不自觉地环住了张柳氏的腰。 张秦氏顿时心中愈发酸了,也是浅浅一笑,“我看我和张妹妹还是回避了好,你们这恩爱夫妻真是羡煞旁人的,我们在这儿就有些害臊了...” 说罢,张秦氏便自顾自地笑着离开了。 小张氏虽是心酸,却也不得不扭身离开了,回了西厢房。 小张氏一脚踹开了房门,跟在后面的丫鬟心知她已是动了怒气,也不敢多嘴,怯生生地关了门,轻声问道:“刚才党家公子的小厮在后门说,晚上西市有花灯,问夫人有无兴趣...” “没兴趣!”小张氏顿时掉了脸子,没好气的说道。 那丫鬟便住了嘴,正要退下,小张氏却又说道:“回来!今夜何时啊?” “晚饭后,戌时。” “知道了,下去吧!晚上跟我一起出去转转,敢说漏了嘴,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是...夫人...” 章一百七十八 张圭泗在张堂昌家将养了几个月,身子骨早就养的差不多了。 可是一来他在张堂昌家也是下人不下人,主子不主子的尴尬地位,旁人见他了都是客客气气的,什么活也不让他沾手,时间久了,反倒越住越别扭了。 二来,张堂昌如今整天跟联防队的一杆子厮混在一起,也没怎么跟张圭泗打照面。张圭泗倒是提 章一百七十九 张圭泗着实有些意外了。 虽说他是实实在在的救过张堂文一次,还因此赔上了媳妇。 可是张堂文竟然真的如此信任,把除外采粮的活儿指给了他,这倒真真是让他没想到的。 张富财跟他交代差事的时候,张圭泗还真的有点懵。 “掌柜的,张老爷真是让我去陕西采粮么?” “是啊,如今仓里还闲着一半,酒坊那边又催着要高粱小米酿酒,在南阳府采买价格比去陕西买还贵!你去那边好好比比价,摸摸底儿,价低并非是好货,要亲自开仓验货,手把手的查验,毕竟粮食出了仓,再出什么问题就是咱自个的了!” 张圭泗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可是掌柜的,陕西那边我不熟啊!是去西安还是榆林,找哪家粮行,哪块招牌都不知道啊!” 张富财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张圭泗,敷衍道:“到哪儿了打听呗,有腿可以逛,有眼可以看...” 张圭泗舔了舔嘴唇,不吱声了。 张富财斜着眼睛瞅了瞅张圭泗的表情,也是一笑,“或者...我给你指两家店,你先去那里瞧瞧,比比价。” “那多谢掌柜的...” “瞧着你也是个实诚人,这两家粮行都是咱张家的老主顾了,往年咱给人麦子人给咱小米,都是快十年交情了,可要是你去了又在人家那买,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张圭泗一愣,这话怎么说的有点是指定的意思了? 但毕竟张圭泗本身又没淌过粮道,张富财又是张家粮行的大掌柜,这会儿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点头认下了。 送走了张圭泗,张富财赶紧回到老宅,跟张堂文回报。 张堂文笑了笑,“一趟外差,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品行和办事的章程,这趟采粮,有你给指的保底儿,有你给传的暗话,就看这个张圭泗怎么处理了。” “老爷想得周到,如此这般,张圭泗便是个憨憨,只要按着最笨的法子去我说的两家进货,咱也不会亏着...” “那他就只是个跑腿的...既然家中也是读过私塾认得字的,若只是指一堆吃一堆,那才真是浪费材料了。” “张圭泗毕竟不是知根知底儿的人,谁也猜不着他到底怎么办事,老爷,那银票...” “就给他那张咱加了锁的,跑了他也花不了,若想办差就得想法子跟咱联系上要凭证...” “那银票面额可大,足够全款了...” “钱庄不给兑现的时候,看他怎么处理吧!那两家粮行都是老交情,应该不会为难他的!” “是了!老爷,那我先退下了!” 张富财倒退着出了屋,却刚好碰在了杨翠英身前。 时候久了,张家院里的人也都清楚杨翠英的身份了,张富财也早没了之前的嫌弃劲儿,一看碰见了杨翠英,也是堆了一脸笑,客气道:“原来是杨姑娘,对不住,踩着您了么?” “木事!俺来给张老爷送凉茶!” 张富财离开了,杨翠英端着凉茶进了屋,放在张堂文的书案上。 张堂文正在看前几日的报纸,端起茶喝了一口,余光却看到杨翠英还未离开,也是好奇地问道:“怎么?翠英有事问我?” “唔...”杨翠英犹豫了一下,嘀咕道:“俺在外面都听到了,老爷你让那个张圭泗去采粮,为啥还要给他使绊子啊?” 张堂文也是抿嘴一乐,“原来你都听见了?那我便跟你解释解释。” “嗯!” “他便是整日混吃等死躺在你二老爷府上,我张家也会养他一辈子!这是恩情,得报!” “是!” “但他腿脚刚好一点,就跟你二老爷说要差事,你二老爷现在在管联防队,那是打枪搏命的活儿,他的腿脚,不方便,所以你二老爷一直按着不应声。但,跟我说了,这个张圭泗,可用!” “所以老爷就让他去采买?” “并不,后来是他主动到粮行柜上找活儿,干了一日,刚好我需要有人去陕西采粮,张富财就推荐了他!” “一天,张掌柜就推荐了他,看来这张圭泗很能干啊?” “这个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唔?” “采买这事,历来都是招眼的活儿,你想嘛,拿着银票或是现银出远门去采购,价是你谈的,货是你订的,无论是抽厘还是回扣,会少么?路上花的,跑关系的,办手续的,有多少是糊涂账算都不算出来的。张富财是老人了,他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办这种差事,要么就是东家非常信任,要着重栽培的,算是指到明面上的小恩小惠;要么干脆就是亲眷,毕竟肉烂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不毛遂自荐,一来是因为他已经是粮行大掌柜了,犯不着为了这事儿跑出去一个多月,柜上没了他也不行;二来,他推荐个外人,生面孔,也不用怕我疑心他任用私人,耍花花肠子!” “天爷啊!就安排个活儿,这么多讲究?张掌柜的心思够细密的!” “张富财是个伶俐人,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把式!”张堂文微微一笑,慢慢合上了报纸,“但就是太伶俐了,太聪明了,我才会想的太多。也正是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刻意地时时处处得做好自身。累!他累,我也累!” “累?像张老板这样的人,多几个不是老爷你更省心了么?” 张堂文抿嘴笑了笑,摇了摇脑袋,uu看书ww.uukanhu “做东家的,主要是管人。掌柜的太聪明伶俐,你给他的,却永远只是一个掌柜的,说白了,就是个替东家卖命的!人的能力有高下之别,心气,却都是昂着头呢!真要有一日,掌柜的带着商路人脉走出去自立门户了,还不是要饿死东家么?所以说,东家和掌柜的,永远都是在暗地里较劲儿,不同的人,你得用不同手段去熬,熬出来了,就是一把好枪,用得顺手,枪口一直朝外!熬不出来,便随时会伤着自己!” 杨翠英无奈地摇了摇头,“俺一直以为当个大老爷多简单哩!原来也这么多心思!” “世上的事儿,哪里有简单的道理!老三这次回来,明显能感觉到心事重了,见的多了,想的多了,就不似之前那般单纯了!” 杨翠英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老三跟俺说过,老爷说不想拿他当下人?” “对!世间似老三兄弟这般朴实纯洁的人,越来越少了!若是我把他当下人,就也得动心思,用手段,那我张堂文这辈子,就再难碰到老三兄弟这样毫无所求的真朋友了!” “真朋友?” “真,无欲无求,无所图,无所期,只是单纯的相交!” “杨先生那样的?” “他?”张堂文犹豫了,“或者是吧,但真的是完全没有企图么?” 张堂文瞧了一眼一脸茫然的杨翠英,“罢了,说多了你也不懂,慢慢就明白了!” 章一百八十 张圭泗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渺无音讯。 张堂文倒是不着急,整天该干嘛干嘛,杨翠英却是一直好奇着,隔三差五的问问张富财,张圭泗那边有没有动静。 “杨姑娘,你怎么忽然对那个张圭泗如此感兴趣啊?”张富财一边抓起一把花生晃了晃,听了听动静,一边敷衍道:“老三兄弟这山高皇帝远的,你怕不是 章一百八十一 张堂文皱着眉头捂着口鼻,偷瞄了一下门房。 党松涛依旧是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身上脸上都已经是吐得不成样子了,连鼻孔里都塞满了污物。 张堂文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张富财,嗔怒的眼神顿时看得张富财一缩脖子。 “找两个下人遮住口鼻,进去收拾一下!不行了弄缸热水,把松涛扔进去,冲 章一百八十二 张堂文坐在前厅里,听着门房那边党松涛的两个夫人在相互的指责埋怨着,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张柳氏默默地站在张堂文身边,也是一脸的无奈。 过了许久,听得前面好像有了出水的声音,似乎还听到了党松涛说话的声音,张堂文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径直来到了门房。 党松涛穿着内衣刚从热气腾腾的浴盆中走出来,身上的内衣已是泡得紧贴在身上,张堂文不由皱了皱眉头,吩咐道:“去找大奶奶从我衣柜里给党公子寻一套干净衣服!” 不一会儿,下人便拿来了一套内衣和褂子,党松涛头都不敢抬的在两个丫鬟搀扶下进了门房,折腾了许久,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除了脸上还是有些迷迷糊糊,辫子全是散的,但看起来至少还算是个人了。 “张...张老板,对不住,松涛给您添麻烦了!” “松涛...麻烦不麻烦的,不说了,主要是人没事...”张堂文摆了摆手,却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但是在下说句公道话,你这个烟瘾...得戒了!这东西是要人命的!” “知道...知道了!我回去就戒...”党松涛从始至终都不敢抬起头来,接过大夫人递过来的干毛巾,抿了把脸,又擦了擦脑门和头发,扭头看向大夫人问道:“不是说爹来了么?我爹呢?” 党松涛的大夫人一脸的鄙夷,冷冷地回道:“爹去那个骚蹄子那儿了!” “他去那儿干嘛?”党松涛有些激动了,他恨恨地看向大夫人,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让他去的?是不是?” “是!我让他去的!我们管不住你!爹能!” “混账!”党松涛却是破口大骂道:“你不知道爹的病才好么!你不知道郎中说了爹不能动气么!这会儿去了会出什么后果你不知道么!” “爹不能动气你今儿做的什么!你凭什么吼叫我!你做错事儿了还有脸说我!要不是那个骚蹄子蛊惑得你不着正道,你能成今天这不人不鬼的模样么?你...” 党松涛一巴掌扇在了大夫人的脸上,那细嫩的皮肉上顿时浮起了一座五指山。 张堂文这哪里还站得住,连忙上前拉住党松涛的手,“松涛...你们继续吵下去,老爷子指不定真敢做出什么呢!” 党松涛被拉住了手,却又一脚踹在了大夫人的身子上,“我回来再收拾你!” 说罢,党松涛披头散发,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了。 张堂文也是一急,连忙吩咐道:“叫大奶奶过来招呼一下!”又看向正在哭哭啼啼的党松涛的大夫人,“先别急哭,快告诉我,党松涛和党老爷去的那是哪!你快说啊!这会儿天雷地火的,炸起来不得了啊!” “盐场口...唔...松涛给那骚蹄子买的有个小院...唔...这个负心汉啊...” 张堂文才没空搭理这女人,他提起袍子角,径直地跑出门来,望着盐场口就过来了。 等张堂文到了盐场口,这里早就是鸡飞狗跳了。 党苍童显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党家的下人正在一处沿街的小院里又砸又扔的,党苍童就坐在街口的一个石墩子上,手上拿着那只拐杖,枣红色的杆子上泛着幽幽亮光。 党苍童的跟前,跪着一个婆娘,穿着打扮妖艳了许多,相比党松涛的两个夫人,也要年轻不少。 而党松涛,气喘吁吁地站在两丈外,傻愣着,不敢近前。 党苍童斜着眼看见张堂文也来了,冲着他招了招手。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来到党苍童身边,那个婆娘不自觉地挪了挪脚,显然跪的时间久了,脚都麻木了。 “堂文啊...就这么个婆娘,就她...松涛这辈子,就算毁到她手上了啊...” 那婆娘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显然有些不乐意了,却碍于党苍童的威严,始终不敢吭声。 党苍童看向党松涛,手中的拐杖重重戳了戳黄土地面,“忤逆!不孝!两房媳妇了...你屋里的丫鬟哪个也不干净!你还要在外面养小!你倒是给我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就不指望你了!娃娃呢?哪去了?你还抽大烟...抽鸦片...看看你干的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事儿!我党苍童好面子,捂了又捂...今儿我实在是捂不下去了...索性我全给你断喽!让你永没这个念想...” 那小院里,清脆的打砸声依旧在不断传来,盐场口围观的人们都好奇地站在外围,聚精会神地瞧着这边的情形。 有个别胆大的,还从院里丢出来的东西里捡拾着能还能用的物件,拿了就跑。 党苍童皱着眉头,深深地咳嗽了起来,他瞪视着眼前这个婆娘,抬起一只手,指向她,“你...我不管你从哪来...到哪去...赊旗镇,容不下你了...走!走的越远越好!” “老爷子!”那婆娘却是缓缓地抬起了头,毫无惧色地看了看党苍童,一双妩媚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党苍童的双眼,冷冷地回应道:“您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怎么着,还要赶我走啊?” “对...这儿容不下你...” “这赊旗镇是姓党了么?”那婆娘也是一笑,唇下一颗美人痣让人顿时觉得百媚丛生,“您消消气得了,说容不下人这话儿,就过分了!” 党苍童一愣,提着拐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婆娘,猛地又抽打了一棍子。 那婆娘肩头上又挨了一下,却只是眉头皱了皱。 党松涛那边却是又往前走了两步,一脸复杂的表情,既有愤怒又有痛惜。 “好...想不到你倒是个巾帼英雄啊!棍子打着都不带闪躲的,老爷子今儿也是上了性儿的,uu看书 ww.unshu 我就把话撂这儿了,这镇子...赊旗镇!容不下你这个淫贱雏儿!你若不走,我让人天天站你门口唾骂你,让你呀,扬名立万!” 那婆娘冷笑着揉了揉肩头,望了远处的党松涛一眼,这男人,来了,却是连近前都不敢站过来。 真是没用的东西。 那婆娘缓缓地站起了身,曼妙的身姿在一身宽大的衣衫下呼之欲出,她抚了抚头上的簪子,冲着党苍童一笑,“老爷子,这你就不对了!我怎得成了淫贱雏儿了?” “你勾引男人,蛊惑他们抽鸦片...” “老爷子!”那婆娘打断了党苍童的话,拍了拍双膝的尘土,“您先弄清楚一件事!可不是我寻上的你家儿子,是他死气白咧地赖在我这儿不走!至于大烟,那自是奴家自己个儿的兴趣,他非要尝,怪我何事?” 党苍童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了,嘴唇不住地打着哆嗦。 可这女人却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堂堂党家大老爷,约束不住自家儿子,倒有本事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了?打也打了,全当让您消气了!砸也砸了,本就是你儿子送我的,再还您罢了!但你让我走,没得道理!更没理由骂我了,您自己生的个什么东西,您自己个不清楚么!” 在场的人们都听得仔细,顿时每个人都傻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女人跟前的党苍童。 这话,可够他喝一壶的了。 章一百八十三 围观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什么闲言碎语都随着风声传入了党苍童的耳朵里。 党苍童本就花白的胡子,不住地颤动着。 这种丢面的事儿,打党苍童记事起,就从没有过。 想不到老了老了,却当街让人给数落了。 真是让人下不来台啊! 党苍童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拐杖也 章一百八十四 党家的人手忙脚乱地将党苍童抬起来赶回家中,党松涛也顾不得眼前的女人,狂奔去了郎中家。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就像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女人的院子门已经被砸烂了,院里一片狼藉,窗花和家什稀烂着混淆在一起,花草和衣衫揉捏了黏连在一起。 张堂文犹豫了,此时党家绝对乱 章一百八十五 党敬业缓缓地打开卷轴,横开了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众人,凑到灯光下,中气十足地念了起来。 果然是党苍童的遗嘱。 道尽了他这一生的执着与遗恨,把他能提前想到的关于族中的一切都做了安排。 念到最后,还是把他提出的党家生意交付给张堂文打理给特意写上了。 而且直接写明了两家合股的职分权限和各自的利润占比。 按着遗嘱的意思,张堂文全面接管党家目前的所有生意,党家子孙只留下宅子和城外的三个庄子,所有生意不得插手。各行掌柜皆要服从张堂文的调配安排,不得有违。 张堂文须另设账房,与党敬业一同管理,一年一清账,扣去留给党家各支的份子钱,党家子侄亲眷的赡养钱,余下的利润张堂文得七,党家留三。 这一下子,屋里可就炸了锅了。 党松涛第一个站起了身子,直接挤开了张堂文,扑到党苍童的身前,哭诉着:“爹!爹!我是松涛啊!这遗嘱一定不是你的意思啊!爹!你怎么能这般狠心啊!” 党松涛的几个媳妇也顾不得晕倒在一旁的老太太了,一齐跟在党松涛的身后嚎啕大哭了起来。 张堂昌也是恰好进了门,听了遗嘱的后半段,顿时一愣。 张堂昌默默地看向张堂文,兄弟两人百感交集地对视了一下。 党敬业紧绷着脸,上前一步拉开了已是歇斯底里的党松涛,满眼哀伤地看向党苍童,大声地问道:“老爷子!哥!这是你意思不!” 党苍童苦笑着望向当空,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用力,他整个上半身都要支撑着坐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长啸道: “是.......” 这一声清澈却又悲凉的长啸,从党苍童干哑的喉间传出,震得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心头一颤。 也似乎带走了党苍童最后的一丝生气。 党苍童走了。 屋里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声,屋外候着的党家下人,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干嚎了起来。 张堂文尴尬地站在屋里,却不知自己该不该与这些党家人一道跪下。 张堂昌默默地站到了张堂文的身侧,心存忌惮地看着党松涛和党家的其他人,悄声说道:“哥...老爷子...这是甩给你一个烫手山芋啊!我看...你要不要先...” “张老板!” 张堂文一愣,才瞧见党敬业已是泪流满面的站在了自己跟前,连忙拱手施礼,“党二爷!” “今儿老爷归天,党家怕是要忙活几天了!还请张老板先回府歇息,随后,我会让下人给各家报唁信...” 张堂文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好...” 党敬业朝着张堂文躬了躬身子,便转身过去给党苍童料理后事了。 张堂文恍恍惚惚地跟着张堂昌出了党家门,天已是完全漆黑一片了,张堂昌牵着两匹马,还得照料着失魂落魄的张堂文。 等回到张家老宅,张柳氏和一众女眷都在前厅候着了。 一见到张堂文这个丢了魂的神情,张柳氏便也是心中凉了半截,颤声问道:“老爷子...没了?” “是...” 张柳氏的双眼顿时也湿润了,她连忙搀扶着张堂文坐下,让人端上参汤给张堂文定定神。 张堂昌虽说也是有些哀伤,却没得张堂文那般深沉,相比之下,他倒更记挂那遗嘱中提到的事。 “哥...党老爷子遗嘱里说的话,跟你商量过么?” 张堂文呆呆地盯着青石地板,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这下你可是...怎么说!黄袍加身都不为过了!”张堂昌兴奋地一拍手,“党家几代人攒下的生意,全落在你手上了,先前我还说党松涛那个混蛋玩意命咋这么好哩,结果临到头了却被他自己老爷子玩了一手釜底抽薪!” “发生什么事了?”张柳氏也是一愣,诧异地问道:“什么黄袍加身,什么遗嘱?” “党老爷子临走前,立了遗嘱,把党家所有的生意,都托付给哥哥打理了,党松涛那个败家子只落了宅子和城外的几个庄子。”张堂昌兴奋地眨了眨眼睛,“这下,咱张家在赊旗镇里,可就真是一枝独秀了!” 张柳氏顿时懵了,她现在才明白,张堂文刚才为何会是这幅神情。 小张氏和张秦氏同样都震惊了,只不过心思却不尽相同罢了。 张堂文皱着眉头,接过下人端来的参茶,小口小口地吸吮着,张柳氏默默地来到张堂文的身边,两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头上,“老爷,这可是个麻烦事儿...” “我知道!”张堂文无奈地点了点头,一口气把参茶喝完,“党老爷子之前跟我提过两次了,我都推脱着没应声,只是没想到他还留了遗嘱在,今儿...怕是也赶巧了...” 张柳氏咬住了下嘴唇,犹豫着说道:“这下...党家人...该记恨老爷了!” “记恨他记恨去呗!”张堂昌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甩辫子,uu看书 .uukanshu嗤之以鼻地笑道:“党老爷子亲自确认了遗嘱的,党二爷跟着党老爷子那么多年,最是忠贞不二的人,既然党老爷子敢把遗嘱交给他,就连自己儿子都瞒了,那这事儿,就不怕党松涛他们翻天。好赖啊!党二爷在前面顶着呢!” “话虽如此...”张堂文似乎一口参茶下肚,才多少稳了稳心情,“但毕竟树大招风,咱们张家最近本就干了几回出挑的事儿,这又拿了人家党家现成的生意,谁知道同行们背后会怎么指指点点呢!” “他们有个屁用,羡慕嫉妒了他们也能耐起来啊!赊旗镇在会西商近百,党老爷子为啥偏偏选了哥哥你来接管党家的生意?还不是看重你的品行和能力!” “党老爷子...处心积虑,为的也是党家...和松涛...”张柳氏在一旁缓缓地说道:“子孙不成器,还要借外人的手才能把家业传承下去,老爷子定这个遗嘱的时候,一定是心凉透了的!” “管他干毬!”张堂昌也是一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全当拿了党家生意给他们党家子嗣一点赡养费罢了!党家光木行一年就是上百万两的生意,分给他们点零头,全当恭敬老爷子的面子了!” 张堂文却没得张堂昌那般轻松,他昂着头看着屋外的夜空。 漆黑的夜空中,似乎有一颗流星划过,泛出一道微光,直落天边。 章一百八十六 党老爷过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赊旗镇。 一同传扬出去的,自然还有张堂文接手党家生意的传闻。 窝了避嫌,张堂文已是在家禁足了两天了,若不是接到了党二爷递过来的唁信,他真就打算一个人也不见了。 张堂文穿了一身黑,略微收整了一下精气神,便喊上张堂昌一道,带着下人扛着纸扎和花圈,来到了党家。 党家此时,已如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一般,完全被雪白的纸钱给覆盖了,各路亲朋送过来的殡葬用品堆满了整个前院,哀伤的气氛让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片悲痛中。 张堂文在门口,让党家的下人别了白花,缓缓地走进设在前厅的灵堂。 本在唉声叹气的党家人,顿时换了张面目,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张堂文。 这份尴尬,张堂文早就料到了。 可这境地,却是挡在灵堂中的党老爷子亲手送他的,他没办法不接。 张堂文走向灵堂正中的蒲垫,按理说,他本不用行多重的礼,躬身示意便可了。 可他还是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党松涛的心境,也是复杂的无以言表,按着他孝子的身份,是该磕头还礼的。 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张堂文,没来由的接了他党家历代积攒下来的生意,当他这个党家八代单传的独苗,成了赊旗镇上街知巷闻的笑柄。 这头,还怎么磕? 党二爷党敬业是党家当下的照应,他本是立在灵前唱名的,张堂文跪下磕了头,他也自然唱了孝子贤孙还礼,这党松涛竟然面无表情的看着。 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可按着他现在的身份,他又不能直接训斥,这气氛顿时尴尬了。 连张堂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该不该说话了。 灵幡的后面,党家老夫人本在党苍童的身边陪着,听着前面竟是没了动静,便颤颤巍巍地转了过来,一瞧这情形,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党老夫人也不多话,径直走到了党松涛面前,默默地撒开了拐杖,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地跪下了。 这可就把灵堂中的人们都吓住了,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党松涛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党老夫人一把推开了。 张堂文也是吓得一愣,直接五体投地地拜伏了身子,连连喊道:“老夫人请起,折煞堂文了!” 老夫人身子显然虚弱的很,她勉强地叩了首,算是代表党家还了礼,这才缓缓地站起身,“堂文有心了!党家...以后全指着你了!” 张堂文更是不敢起身了,低着头贴着地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党老夫人轻声唤道:“他二爷...” 党敬业连忙应了一声,看向党老夫人。 “扶张老板起身,进来陪陪你哥哥...” 党敬业连忙上前,搀扶起张堂文,引着他来到灵堂的后面。 党苍童盖着陀罗经被,面覆白纱,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身边放满了生前喜爱的各种小玩意儿。 显然这是还未入棺之前,留给党老夫人最后的时间了。 党老夫人拉住张堂文的手,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我家老爷心思长...日后,堂文要多受委屈了...” “不敢...”张堂文眼中的余光看向党苍童的遗体,连声劝慰道:“老夫人保重身体,堂文一定竭尽全力。老夫人放心,堂文以张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绝不徇私...” “好啦...”党老夫人拍着张堂文的手背,微微笑道:“老头子一辈子没看错过人,他挑的你,自然是对的!松涛不成器,还请堂文多担待啊!” 张堂文的眼眶顿时湿润了,党老夫人显然已经有些气血两亏,说不了两句话就有些晕眩了,“好了,他二爷,送堂文他们回吧,我再陪陪老头子...” 张堂文在党敬业的陪同下,走出灵堂。 离开的时候,党松涛和张堂文的眼神若有若无的交织在了一起,皆是五味杂陈,不可名状。 党家的灵堂设了三天,几乎半拉赊旗镇的人们都去拜祭过了。 入土的那天,张堂文领着山陕会馆在会的西商,在北门外列队,跟着送葬的队伍,一直将党苍童到了党家祖坟。 人群中,张堂文瞧见了高德宽,两人的眼神交汇了一下,却是不屑的分开了。 这种眼神,放下高德宽与张堂文的私交不睦,剩下的,却是很常见了。 因为在旁人的眼中,无论张堂文接手党家生意到底是不是党苍童的真正意思,这都和鸠占鹊巢差不多了,更有甚者,暗地里讥讽张堂文这是趁火打劫。 张堂文走在西商队伍的前头,感受着来自背后的那冰冷的瞪视,走的愈发有些迟疑,可是,却再也回不了头了。 党苍童入土之后,头七一过,张堂文便迎来了与党家人的第一次交锋。 党建业领着党家木料行、木器店、竹行和分驻外地大大小小十几个掌柜,来到了张家大院。 说起来,是来领受张堂文的布置,见一见新主。 可是说实话,十几号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张家的前院里,说是逼宫,都不为过。 张堂文站在书房中,他的身边,还有张堂昌和张富财,他的面前,uu看书 wwuuknshu.o 是党家现下的当家人,党二爷,党敬业。 党苍童的遗嘱里说的很明白,要党敬业和张堂文一道管账,可生意上,却是以张堂文为主的。 这一点,党敬业应该是心底有些不服的。 从他紧绷的表情中,就可窥视一二。 “张老板,党家各路大大小小十五个掌柜,除却南边有三个掌柜正在连夜赶回的路上,都到齐了。各路生意也都离不了人,大家伙都商议着来见见您,便各自回了!” 张堂文缓缓地点了点头,前院里密密麻麻的人头,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惶恐。 张家六七个行当,裁撤过后,加上张富财也不过四五个掌柜,如今党家光木料这块就有八九个掌柜分驻南北,真是隔行如隔山,境遇两不同啊! 但党苍童既然敢把这生意交给他,就已是充分的信任和完全的依赖了。 所以张堂文只能全力而为,一点也不可退缩。 “知道了!各位掌柜都忙,堂文我便长话短说...” “且慢!”党敬业却是冷冷地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幽幽地说道:“张老板,您说话前,有个事得禀报下您!” “哦?请讲!” “木行有六个掌柜递了辞呈,木器店掌柜年迈,请告老还乡,还请张老板定夺!” 张堂文的心顿时咯噔了一下。 这一上来就要先下绊子么? 章一百八十七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低头沉思了起来。 接收党家的生意,肯定不会顺风顺水,这是必然的。 他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他一直对党敬业还抱有一丝期许,觉得党苍童留下的人,定然会与他相交和睦,一道完成党苍童的遗愿。 可是,从今天的事儿看,张堂文还是有些天真了。 以党敬业的资历和在党家的地位,这些掌柜的闹辞呈,告老,难道他弹压不住?解决不了么? 必然不会!显然,党敬业是在听之任之,或许,他也是想看看张堂文的手腕和态度? 张堂文微微一笑,看了看屋外站着的形形色色的众人,轻声说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来人往好生相与,凡是要走的,堂文恭送,按着在党家卖力的年月,柜上给支工酬!木器店的掌柜要告老,若是真心,堂文同样备厚礼恭送,并允他自荐家中子侄入柜!至于留下的,堂文一样有话讲,各位都是党老爷子用出来的人,党老爷子对你们都是有知遇之恩的!党老爷子仙逝了,各位还愿意替党家撑住这招牌,堂文替老爷子跟各位道谢了!毕竟大家头上顶着的,都是党家的招牌!我张堂文接了党家生意,也不会把这党字换成张字!党家和玉隆杰这块招牌,永远都在!” 张堂文声音虽小,可在这鸦雀无声的前院里,还是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堂文看了看党敬业,缓缓地抬起手拱了拱,“党二爷,您跟党老爷子的时候最久,对党家生意也最熟悉。若是木行离任的掌柜多了,您人手不够用,我张家裁撤的茶盐行、运载行的掌柜们,如今都在庄子上,我把他们都分配给您,由您来统一调配,严格训诫,他们的酬劳,由我张家庄子上给!什么时候有人能顶上来了,再让他们回来!如何?” 张堂昌瞧了瞧党敬业那不由自主抽动的唇角,心底也是暗暗一乐。 张堂文这看似轻飘飘的两句话,却是包罗万象的。 既在明面上用厚礼恭送了那些递辞呈的掌柜,以大义安抚了那些留下的,却又无形当中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扣了顶背信弃义的大帽子。 至于对党敬业说的那番话,却也是暗暗地立了威,你党家没人了,我张家有,都是当过掌柜的人,无非熟悉一下新行当就行了,人是我的人,花的也是我张家的钱,给你用了你敢么? 软的硬的明里暗里都给了,看你党敬业那什么回应。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党敬业,心中也是有那么一丝忐忑,毕竟党敬业如今是党家最说得上话的人,若是与自己硬碰硬的对峙起来,那才是真的棘手呢! 党敬业的脸上依旧是看不出一丝反应,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的话,我记下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党敬业朝着外面一迎,这是要请张堂文出来了。 张堂文走出屋子,站在自己家前院里,看着这十几副陌生的面孔,却有种身在别人家的感觉。 “各位掌柜的都辛苦了,晚上堂文在福建饭庄略备酒席,请各位一定到场!” 党敬业更是没想到了,原以为张堂文会说两句好话,训诫一下便完了,没想到一张嘴居然就是请吃饭。 张堂昌却是心知肚明的,这一出,是他和张堂文早就商量好的。 要想真正接手党家生意,党敬业要用,要倚重,却绝对不能让他把东家和下面掌柜的分隔开。 兵不知将,便会盲从,不听号令。 将不知兵,就被架空,无从指挥。 所以第一步,便是要让这些下面的掌柜们,知道、接纳张堂文这个新东主。 男人跟男人想要知根知底,赤诚相见,建立掏心窝子的交情,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做到。 烟花柳巷和酒台宴席。 而喝酒,恰恰是张家两兄弟的长项。 一桌百十两的席面,十坛永隆统的十五年陈酿,便让张堂文认识了党家这十几个掌柜的,也让他们,见识了新东家的豪迈和阔达。 人之秉性,都是相互吸引的。 就像张堂文与党苍童相互欣赏相互依赖一样,他们身上共有的特质,同样折服了这群跟了党苍童十几年的掌柜们。 反正自那一晚之后,再没听党敬业说过,党家有掌柜的要递辞呈的,就连木器店的老掌柜,也是唤了儿子进店帮忙,硬撑着又干了许多年。 都是卖命的人,钱财收益是基本诉求,在这之上的才是名声和大义,只要张堂文满足了他们这些,人心,就好收拢了。 可是另一个人的心,就难以安抚了。 党松涛作为孝子,头七不出门,又被老太太以各种名义留在家中直直闷了快一个月。 等到党松涛终于脱了身,四下查看党家铺子的时候,已是入冬了。 这个时候的党家生意,已然正常的在运行了。 对于党松涛这个大公子,除了恭敬,却是再无二话了。 恼羞成怒的党松涛又惦记起了这事儿的源头,那个曾经与他缠绵伴他快乐的叫做映秀的女人,可等他带着下人去找的时候,u看书.uukashu 那个小院早就已经破落的不成样子了。 只剩下一堆残砖破瓦躺在荒芜中,无声地嘲笑着他。 党松涛绝望之余,让下人在这瓦砾上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再次让他成为了赊旗镇上的笑柄。 闲言碎语再次包围了他,让他羞愧的自闭在党家,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的熬着日子。 张堂文一边张罗着粮油行的联合会,一边支应着党家的生意,忙的越发不可开交起来,张堂昌也不得不暂时放下联防队的事,回到张家柜上帮忙。 赊旗镇的情形,似乎在张堂文的拼命挣扎和一系列利好形势下,渐渐摆脱了之前因商路改道和大灾瘟疫造成的颓废,再一次萌发出了焕新的苗头。 宣统二年的年三十,张家大院门前施粥,院里开宴,来自各地送来的贺年礼,摆满了前厅中大大小小的桌椅板凳。 有钱枫从东南亚寻来的燕窝,有杨鹤汀新写的两联墨宝,有张家各房掌柜恭送的五谷丰登大寿盘,有党家各房掌柜孝敬的开枝散叶鎏金摆件。 但这些俗物,却都不如另一个消息让张堂文更加欣喜。 小张氏,终于怀上了孩子。 整个张家都沉浸在添丁进喜的喜悦中。 而党家,刚刚撤下的白幡再一次升起。 党老夫人也步了党苍童的后路,紧随他一道魂去西天了。 章一百八十八 宣统年过的艰难,放在各行各业的人身上,感受却是不尽相同。 对于回到军营的夏老三来说,体验的,却与旁人不大一样。 因为新式陆军的给养一直都要优于旧式部队,装备好坏虽与温饱无关,但服装保证冬暖夏凉,吃食条件也要丰盛许多。 究其原因,一是朝廷本就侧重,军费划拨的要更及时,二是汉口本就是通商口岸,还坐拥全国前三的租界区,而租界区无论金融、货运、传统行货生意,都给地方财政带来了不可估量的额外收益。 但是优厚的条件自然也带来了份外的困扰。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占了租界的光,也就要干很多不情愿的事。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夏老三却不得不穿戴齐备,揣着冰冷的手枪,带着百十号兄弟,站在湍流的长江江滩边上,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 在他的身后,是英租界通往华界的重要通道之一:歆生路。 而他的面前,则是上万名怒目而视的民众。 夏老三缩了缩脖子,看着眼前那些群情激昂的民众,他们的手中举着各色横幅,时不时还在齐声呐喊着口号,诸如:“严惩凶手!”“仗势欺人!”“还我国土”之类的。 夏老三看不懂那些横幅上写的什么,他只晓得他是受命过来维持治安的。 毕竟“租界是经由朝廷恩准建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长期租赁区域!” 严格意义上,这片土地,暂时,也就是一百年吧! 是属于外国的领土。 擅闯,是会造成外交纷争的,严重时,恐怕会让大清再次蒙受八国侵华的惨剧。 这些,夏老三不大懂,转告他的马云卿也是一脸的无奈和愤慨,但这军令是黎元洪亲自下达的,马云卿也没办法。 自己的土地,怎么就能租给别人呢? 夏老三回头望了望歆生路的另一头,两道铁闸门紧紧地关闭着,冰冷的铁闸门后,几十个端着枪的洋兵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有白人,也有裹着头巾的黄种人,更有一些身高还不及夏老三一半的矮人。 夏老三也是冷哼了一声,心中满是诧异地寻思着:就这模样的军队,当年也能打得老佛爷丢下北京城就去西狩?那紫禁城里那么多宝贝,就给了这些躲在铁栅栏后的窝囊废? 夏老三长叹着望向了一旁的长江江面,已是隆冬了,眼瞅着都要过年了,这江面上的船只却依旧是川流不息。 生意难做啊,夏老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张堂文和钱枫,大老爷们都不容易啊! 夏老三正在走神儿,从民众中走出来一个小伙子,瞧上去也就比夏老三小个几岁。 他似乎全然看不到夏老三他们放在跟前的栅栏拒马,直直地来到了夏老三的跟前,抬手施礼道:“晚生汉江学院杜雨生,敢问阁下可是军爷里领头的?” 夏老三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今儿这差事本是指派了马云卿来的,可马云卿却借故遁了,那在场的貌似也就是夏老三军阶高了。 可夏老三很少跟这种文绉绉的人打交道,也是学着样子拱了拱手,应了一声,“是!恁...要干啥?” 杜雨生也是诧异了一下,“听口音,这位军爷不是本地人?” “俺是南阳府哩!” “那也不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我大清子民,晚生就斗胆一问了!”杜雨生正色申斥道:“今日我汉口民众来英租界讨要说法,要求洋人严惩凶手,敢问诸位军爷,你们是我大清的兵丁,却为何为虎作伥!横加阻拦!你们拿的到底是朝廷的俸禄!还是洋人的军饷!” 夏老三愣了一下,却是皱起了眉头。 这般呵斥已经许久没听过了,他的心中本能地燃起了一丝怒火,可这书生说的什么“要说法!”“严惩凶手”却是个什么意思? 夏老三来的只是维持秩序,别的一概不知道啊? “这个学生,俺带人来,是奉了上峰军令,维持秩序,阻止你们与租界发生冲突的,恁...说的啥要说法、严惩啥凶手的,俺不知道,也不管,俺是军人,就听军令!” “你说的这个上峰,是黎胖子么!”杜雨生却是冷冷地一笑,“为虎作伥、认贼作父、吃里扒外的**子!” 夏老三的脑门顿时一热,敢这么骂黎协统,这书生是不要命了么? 杜雨生冷冷地转脸面向身后,高声喊叫道:“朝廷无道,昏庸无知!英租界草菅人命,洋人作恶多端!我们今日来,就是要向英租界的洋人们讨要个说法,没理由杀人者还能逍遥法外!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呼应声,本已许久没有动弹的条幅再一次被高高举起,各种口号此起彼伏,喧闹声惹得江心的商船上都有人驻足眺望。 夏老三看着人群再一次被煽动了起来,他们的脚步仍然在缓慢向前,眼瞅着就要挤过第一层拒马了,夏老三也是拔出腰间的手枪,高高地举过头顶,他身旁的兵士们也纷纷抬起了手中的汉阳造。 “抬高点!真冲着人去啊!”夏老三忍不住冲着身后的新兵呵斥道:“都是自己人,你想打谁?” 杜雨生默默地看了夏老三一眼,“这位军爷,你既知道咱们都是自己人,那你为何还要横拦在这里!又为何要拔枪相向!” “我说学生啊!恁是不是憨啊?”夏老三无奈地低声说道:“恁看看我身后的铁栅栏后面,uu看书 .uknshu.co那些洋鬼子兵手里有枪木有?他们能听懂你刚说哩话不?俺要不带人拦在这儿,恁们一拥而上了,且不说恁们能不能过那俩道铁栅栏,就是过去了,又能如何?吃枪子?恁们要个说法而已,洋鬼子又听不懂你们说啥!恁们围这儿干啥?” 杜雨生却是一愣,“我们要让洋人知道,我们大清子民不是任人鱼肉的,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凭什么他们洋人就敢在我大清国土上滥杀无辜,躲回英租界就可以躲避制裁!” 夏老三却是一笑,笑得杜雨生都有些迷瞪了。 “学生啊!恁说恁们读书都读到哪了?俺跟你说个俺老师教俺的最简单的道理!也是句俗话!”夏老三笑着抿了抿嘴唇,“恁是知道啥叫形势比人强不?” “啊?” “朝廷连地都舍得给洋人了,恁觉得朝廷会在乎一俩老百姓的生死不?洋人的枪厉害不?都欺负咱欺负到脸上了,恁觉得他们会因为恁们赤手空拳在这儿吆喝两句就认怂不?恁们要真想要公平,要说法,好好读书去!多学点好!别整这些木用的花架子!再跟你说一句俺老师教俺哩!国强,则声壮!打不过人家光瞎嚷嚷有用木有?” 杜雨生顿时脸红了,他呆滞地打量着夏老三,低声问道:“军爷...你...师傅是谁?” “南阳杨鹤汀!” 章一百八十九 吵吵闹闹的民众终究还是没能冲击到英租界。 日落西山之后,便各自散去了。 毕竟,至少在当下,生计总归比主义和主张重要的多。 夏老三借着通明的路灯,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缓缓地把枪插回了腰间,瞧这架势,天没黑完,就能开拔回军营了。 夏老三看向身后,英租界中,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繁华的景象了,沿江的西洋建筑中,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得宽广的江面上都是五颜六色的。隐隐约约的,还有一阵阵轻柔的音乐声缓缓传来,还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幽香。 到饭点了,夏老三顿时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他缓缓地整了整衣衫,望了望铁栅栏后面,那些白人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了几个包头巾的和几个矮个子还在那站岗。 夏老三不屑地笑了笑,正了正军帽,一扭头,却见那个叫杜雨生的学生还没走,就站在一旁傻愣地瞧着自己。 夏老三顿时好奇了,他看了看左右,缓缓地走了过来,“恁咋还不走哩?都散了啊!” “晚生在参悟军爷刚才的话...” “啊?哈哈哈...”夏老三忍不住笑出了声,生平第一次有人觉得自己的话还需要动脑子参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顿时驱散了身子的困乏和饥饿,“俺老师的话深奥不?俺也是让老师解释了老长时间才懂啥意思哩!” “不知这位杨鹤汀先生,现在何处?” “他?南阳公学教书哩!” “若有机会,晚生一定前去南阳拜会!”杜雨生略显失望地笑了笑,“敢问这位军爷,晚生听您的言语,似乎也对当今朝廷似有不满啊?” 夏老三一愣,却想起了马云卿平日的叮嘱,扳着脸申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少说,俺也不是那意思!好好读你的书去,少掺和这号木用的事儿!” “军爷说没用,晚生却觉得有用!”杜雨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启发民智,唤醒热血,大有裨益!若是我大清朝的百姓都只关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那与牲畜有何区别?民族振兴的希望何在?民不以国为傲,国不以民为本,民不思国,国将不国啊!” 夏老三也是啧了啧嘴,“恁们这些读书人,都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反正俺就认为杨先生说的有句话是对的,想要别人听进去你的话,首先你得让他们尊重你,尊重从哪来?自尊自强才中,你弱哩跟个小鸡仔似的,你打鸣中,乱叫喳喳随时都杀吃了你,还叫哩...” 杜雨生也是忍俊不禁,顿时笑出了声,“军爷说话虽是粗鄙,却是一语中的!晚生也辩驳不了,但殊途同归,虽是见解不同,但是我相信军爷也有忧国忧民的心!请受晚生一拜!” 夏老三得意地受了杜雨生一礼,这份得意的感觉,自从离了打家劫舍的那群兄弟们,便再也没感受到过了。 想不到今日借着杨鹤汀的话,竟又得到了。 杜雨生离开了,夏老三这才回头收整队伍,准备回营。 回到营房,见了马云卿,夏老三好奇地问道:“马哥,今儿那些人是为啥围的英租界啊?” “英租界巡捕房的人,打死了一个拉车的,逃回租界了...” “我说哩...他们吆喝着要说法...” “中啦!”马云卿一笑,“今儿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小子中啊!十三少的话你都记下了,还现学现卖哩!听说忽悠的那个学生一愣一愣哩!” “那是杨先生厉害!随便给俺讲了些东西,都能镇住这些读书人!” 马云卿笑着端过一碗饺子,递给夏老三,“我让灶上包里饺子,先试试味道,便宜你了!” “谢谢马哥!” “以后...在外面,少说点这种话,也别提杨鹤汀的名!因为你不知道身边人都是干啥哩!今儿是个学生,明儿可能就是朝廷的密探,听见木有!” “唔...中!”夏老三吞了一个饺子,却是被烫了嘴,只能吱吱呜呜地回应了一声。 “要说今儿这事,你说哩对!这些老百姓围堵租界,能有个啥用?就朝廷现在这副模样,谁会管这事儿哩!当年老佛爷支持义和拳,砸了东交民巷,惹得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朝廷不还是第一时间把义和拳定为乱匪?革职了一堆人才谈和。可罪魁祸首是老佛爷啊!谁能办了她哩?” “说哩对!”夏老三吃得头也不抬,随声附和道:“光凭吆喝就想要说法,那不中!” “但是你说完全木用,也不对!杨鹤汀没教过你,启民智聚齐心才是根本么?就好比咱们和杨鹤汀,就是一对左右手,右手有力,开天辟地,左手善柔,安抚众生。杨鹤汀之前说过,同盟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暴动都成功不了,究其原因,就是缺乏民众的认同感,往往起事之初一帆风顺,过后却难以为继。因为百姓都只管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说白了,全天下的人都低着头,只有我们抬头看,是不行的!我们要让所有人都抬起头,甚至是那些道不同的人也要看到这其中的重要性!这样的革命,才能成功!” 夏老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把口中的饺子咽下,看书.uuanhu.co 又沉思了片刻,“俺这回回南阳,去见张老板了。他说,现在干咱这件大事的人,未必都是一心哩...” “这个张老板倒是眼光独到的很!”马云卿微微一笑,“仅在汉口,这弹丸之地,同盟会、共进会、光复会...在加上那些哥老会、洪门什么的,共举反清大旗的,少说也有十几拨人了。可所有人的主张都是一样的么?并不是!甚至还会相互冲突!” “那咋弄,那还不乱套了?” “但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先反清!后分家!先举大义,再分你我!” 夏老三舔了舔嘴唇,“那啥时候弄啊?会打起来不?” “不确定,如今各拨人马都在各行其是,但单一一帮人的力量,却不足以抗衡三镇之兵!而且,同盟会并不同意在咱这四战之地起事,因为难守!” “那咋弄?咱...就这么耗着?” “只能等一个机会了,孙逸仙一直在策划从南方开始起事,割据江南以望北方,若是事成,咱们便可在汉口起事响应!” “中!马哥!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俺就跟着恁们干!张老板也说了,恁们以后都是要青史留名的人物,俺不图留啥名,都是想干点利国利民的大事!” “利国利民...这又是杨鹤汀教你的?” “毬,俺还有一个老师哩!” “谁呀?” “张堂文张老板!” 章一百九十 这个春节,对于汉口的陆军新军来说,过得尤为忐忑。 因为湖北提督张彪的手下,在新军中查出了为数不少的激进分子,皆与各种乱党有密切接触。 自下而上的严查,让整个湖北军界为之震动。 因结党谋逆之罪被捉拿到武昌军部大牢的人越来越多,唯独黎元洪的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独善其身。 章一百九十一 张圭泗从陕西回来,已经比张堂文他们预期的要晚半个月了。 可是,这趟差使办的,却让张堂文和张富财都大跌眼镜。 张圭泗不仅带回了粮食,还拐回来了一个媳妇,一个长得颇有小家碧玉风采的小姑娘,看上去应该才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张堂文坐在书房里,身旁站着张富财,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垂手立在面前的张圭泗和那个小媳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圭泗,这粮食...” “老爷,圭泗押回来的粮是头一批,还有一半经铁路从西安发郑州,从郑州发信阳州,约定的时日该在七八天后,圭泗先送一批回来,就得再去趟信阳州接车,把另一半粮押回来!” 张堂文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富财,张富财知道张堂文在想什么,他抿了抿嘴,低声说道:“前头咱从山陕运粮,依旧走的老路,水运不畅之后都是骡马运输的...” “圭泗这次就是亲自押送的骡马道,之所以分出一半走了铁路,是因为圭泗想算算,这个脚程和时间上,到底哪个来得方便,哪个更省钱!” 张堂文不由一愣,“账房支给你的货款,该是只够你因循守旧,你哪里来的走铁路的货款?” 张圭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三张银票来,“老爷,这回您给的银票,没使上...” 张堂文顿时一惊,他接过银票瞧了瞧,确实是自家在票号开具的银票,那暗戳都还在。 “你没给钱这粮怎么押回来?”张富财诧异地问道,“光是你这趟押回来的粮,就得千把两银子了!” “那是我的嫁妆!”张圭泗身后的小媳妇忽然接了句,声如银铃,倒是吓了张堂文一跳。 “你的嫁妆?”张堂文不由站起了身子,看向张圭泗,“圭泗!这倒是个什么情形?” 张圭泗有些扭捏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媳妇,不好意思地嘟囔道:“这女娃非要嫁给我,甩都甩不掉,他爹木办法了,就说这粮当是她的嫁妆了,一两银子都不收...” 张堂文又看了看这小媳妇,也是一乐,这算是个什么事呢? “姑娘...” “张老爷!我叫丁淑仪!” “哦!丁姑娘...”张堂文诧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若无其事的小媳妇,低声问道:“这婚姻大事,当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圭泗...这一去才不到两三月时间,你们相识...应该也不过月余,怎么就笃定...” “张老爷...我爹都不管我了,您还要拦着么?”丁淑仪话虽说的直了些,脸上却是带着笑,让张堂文顿时有种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 正想着呢,张柳氏也听说张圭泗带了个小媳妇回来,踮着小脚也来了书房。 张堂文这才一拍脑袋,哎呀!这神态,这脾性,简直跟当年的张柳氏一模一样啊! “丁姑娘哪里人?” “老家山西汾州的,不过我六七岁就跟着我爹到了西安!” 怪不道,也是山西姑娘,生的水灵,脾气却是柔中带刺。 张堂文意味深长地瞧了张柳氏一眼,看得张柳氏莫名其妙的一愣。 “老爷...是这么回事...”张圭泗一个七尺男儿,这会儿反倒愈发扭捏了起来,“她...她...” “叫我啥哩!睡都睡了,你还想赖账不成!”丁淑仪却是杏眼一瞪,拍了张圭泗一巴掌,一脸的嗔怒。 一屋子顿时面面相觑,张柳氏也是羞红了脸,看了一眼张富财,“富财,你先忙去吧,我瞧着那粮车都还在前门外停着呢!” 张富财会意,立时便出去了。 张柳氏笑盈盈地拉着丁淑仪,坐到一边,“姑娘,你这性子忒直了些,有些话,让爷们说,咱坐着歇歇!” 张圭泗也是一脸的羞臊,冲着张堂文勾着头,低声说道:“我过秦川的时候,碰见淑仪那会儿子让土匪劫上山了,我看不过去,就趁夜跑土匪那儿用银票把她赎出来了,那些土匪的二当家非要押着我去票号取银子,被我半路跑了,折返回山寨说二当家拿了银子跑路了,他们大当家带着人跟二当家半山腰打起来时候,我就带着淑仪跑了。然后...然后就把她送回西安家里了...然后就...他爹就把粮当嫁妆了...” 丁淑仪听得张圭泗说到后半段吞吞吐吐的犹豫劲儿,也是忍不住啐了一口,“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后面怎么说不清楚了?你在山里淋雨发烧要死要活的你怎么不说?我脱了衣服暖你你怎么不说了?呸!” 张堂文这才算听明白了,这是英雄救美的好事啊!想必这丁淑仪是为了报这救命之恩,才赖上了张圭泗吧!而像丁淑仪这样被山匪掳走过的姑娘,想在当地再说个好人家,怕是也难了。再加上丁淑仪这个耿直脾气,想必丁淑仪的爹也是无奈之下只好又搭粮食又送闺女,说白了,还是想让自己闺女有个称心如意的人家吧!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柳氏一眼,也是一笑,“山西的姑娘...果然都是这样...” “啥样啊?” “艮(土话,形容人倔强,不变通)的很...” 张柳氏会心一笑,“你们男人不就喜欢我们这种一根筋的性子?不然谁能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 丁淑仪听得俩人对话,好奇地问道:“夫人也是山西的?” “对!我是山西太原府的!” 丁淑仪也是抿嘴一笑,暗暗地瞅了张圭泗一眼。 张圭泗更是满脸通红,低头不敢做声了。 “圭泗啊...如此说来的话,uu看书ww.uuknsh 这粮,我不能收啊...” “老爷...这是俺买来给您的...” “严格说来,这粮也不是你的,是丁姑娘的...” 丁淑仪嘟着小嘴低声说道:“我是他的人,我的就是他的...” 张圭泗红着脸,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老爷...您要是不收,我就只能再去一趟西安了,信阳州那货,还接不接?” 张柳氏却是在旁边一笑,站起身来到张堂文的身边,“好啦,我来说句公道话。淑仪家老爷子的心,我是懂了的。这一车粮食,说白了,就是给自家姑娘撑腰的,咱要不收,那便是咱不懂世故了。” “哦?你也是山西媳妇,你说说,怎么个收法儿?”张堂文亲昵地拉住张柳氏的手。 “粮照收,但咱不能占人家便宜。把咱太平街上的那个小院指给他们,咱们出面张罗张罗,让他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吧!” 张圭泗默默地看了一眼丁淑仪,丁淑仪却是一脸的笑意,立马站起身来,朝着张柳氏施礼道:“谢谢夫人...” 张柳氏亲昵地拉着丁淑仪的手,叮咛道:“可怜孩子,嫁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还没个娘家人护着,那怎么成!以后,我就是你娘家人,这姓张的啊...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张堂文和张圭泗也是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下,讪笑了起来。 章一百九十二 张家在太平街上的小院,是个两进出的狭长型院子,是先前张堂文趁着赊旗镇上西商回乡时,趁价低收回来了。 院子的主家本是一户山西来赊旗卖醋的生意人,前院两侧还埋着一溜的醋缸,后院还有一厢房里堆满了当年酿醋的工具。 为了给张圭泗和丁淑仪成婚,张堂文让张富财领着下人,帮着张圭泗一起把整个院子都给拾掇了一遍,张柳氏又给他们置办了一整套的家什。 一时间整个张家的下人们见了张圭泗都在撺掇他,就连闹洞房都要比别人更热闹些,一是羡慕张圭泗这狗屎运,采粮这种外差,都能碰上这号美事儿;二是嫉妒丁淑仪这美娇娘,趁着闹洞房,都来一睹美颜。 宣统三年,是双立春,张家因为小张氏的身孕和操办张圭泗的婚事,也显得要比往年喜庆了许多。 张堂文更是得意,趁着张圭泗大婚的机会,还坐了坐主位,提前体验了一把娶儿媳妇的感觉。 张堂文看着跪在下面的张圭泗和丁淑仪,满脑子却都是自己儿子张春福的影子。 婚宴上,张堂文坐在屋里,瞧着张圭泗在张富财等人的撺掇下,连喝了好几大碗的酒,也是不禁一笑。 张堂昌坐在张堂文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圭泗,不由低声笑道:“要说啊...这人呐...真是不知道自己的福分在什么时候!这张圭泗几个月前,还是混在灾民堆里不人不鬼的样子,如今,却是抱得美人归的新郎官...真是造化弄人啊...要不是碰到了你,要不是替你拦了廖启德那一枪,怎么能走到而今这一步?” 张堂文也是轻轻一笑,端起酒杯小口地品着,“造化弄人...你看看夏老三,在看看张圭泗,再看看...你我!是不是感觉我们还不如他们那般幸运?” 张堂昌笑得合不拢嘴,捏起一颗花生米扔在嘴里嚼着,“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老三那就不说了,真跟换了天地一样!一个傻小子,现在居然也是扛枪的官了!这张圭泗,谁能想到会有如此艳福呢!” “怎么?你也嫉妒?”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不就是十六七岁的娘们么?栖凤楼里没有么?” 张堂文呵呵一笑,摆了摆手,“你那些...是只会哄男人开心的凤雏,这个丁淑仪,可不简单的很...” “怎么个不简单法儿?” “她懂酿醋!” “哪个娘们不会吃醋...” “是酿醋!不是吃醋!”张堂文笑着拍了拍张堂昌,“打扫院子那天,我瞧见她在那摆弄酿醋的罐子了。这院子本就是醋商留下的,底下埋着好多个醋坛子呢,她光闻着味就给全起出来了,坏的直接就给倒了,就留了两坛子又给挪到井边埋了!” “咋?那两坛子就够他们吃了?” “吃...吃个屁!你就知道吃!那两坛子里,有醋膏!”张堂文却是一笑,“张圭泗,是捡到宝贝了,有个这般懂醋的媳妇,又有那两坛子醋膏,张圭泗这辈子就穷不了!你以为你嫂子为什么不仅指了院子,还给他们置办了全院的家什,一来,说起来这丁淑仪毕竟远嫁过来,她是大夫人,又是老乡,不能不照应着!二来,她怕是也觉察出来了,这个丁淑仪啊...日后该是个人物!这天下间,有几个姑娘家家的,敢给自己指婚的?” “那叫不懂礼数...” “循规蹈矩一辈子,有出息?”张堂文摇了摇头,“张圭泗看起来实诚,实则也是个有想法的人,不然他干嘛要把货分两路送回来,若只是办差,何必想这么多?这两个人结为连理,日后定成大器!” “哎呀...读书人...都是自诩聪明呗...总想着耍点小聪明罢了!” “你不是读书人...你不耍小聪明?” 张堂昌脸一红,端起酒杯和张堂文碰了一下,“对...你说的都对,我瞧着张圭泗对咱张家还行,这天下风云莫测的...你留着夏老三、杨鹤汀这两条线,是对的!张圭泗这种人,最好也能笼络在手上,我瞧着他,比张富财让人省心!” 张堂文笑着把酒一饮而尽,望向院子里正在挨桌敬酒的张圭泗,“银票在手,美人在怀,他大可忘掉赊旗镇的一切,在西安,在他新丈人的扶持下更名换姓,另起炉灶!可他没有,他还是回来了,还把媳妇的嫁妆给张家...” “一是他觉得张家对他有恩,二是觉得哥哥你是个好人!能指靠的住!”张堂昌笑盈盈地打量着张堂文,“老爹说的话,我是一句也记不住的,但有一件事,我觉得他说的对,大概是啥意思呢?就是与人为善,不要嫌贫爱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一个穷困潦倒的挑货郎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了军爷,谁知道一个带头闹事的落难灾民会不会阴差阳错成了救命恩人...” “他觉得张家对他有恩,其实,他却是我张堂文的救命恩人...不只张圭泗...老三也是对我有恩的...” “知恩图报,你呀...真是像极了老头子生前的模样!”张堂昌抿着嘴,看着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都说长兄如父...我怎么越看你越能想起老头子!想起以前的旧事来了!” “那说明...咱们都老了!” “屁!你老了!我才不老呢!我还要横刀立马做大事呢!”张堂昌笑嘻嘻地碰了张堂文的肩膀一下,uu看书ww.ukanshuco“端起酒杯吧!新郎官来敬酒了!” 张堂文往外一瞧,果然是张富财引着张圭泗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也是一笑,便拿起酒杯站起了身子。 “新郎官!你可少喝点!喝多了今晚洞房,新娘子可就难受了!” “二老爷!您也取笑我!” “你二爷说的对!少喝点,日后的好事还多着呢!天天这样喝,那还不跟你二爷一样,整天醉生梦死的!” 张圭泗已是喝得一脸涨红,高举着酒杯,朝着张堂文和张堂昌深躬了下去,“圭泗有今日,都是托两位老爷的福,若不是两位老爷宅心仁厚,圭泗就在城外饿死了!圭泗中了枪,也是在二位爷府上将养的,二位爷对圭泗有再生之恩,圭泗愿一辈子给张家做牛做马,孝敬两位爷!” 说到情深处,张圭泗一仰头,把手中的大杯一口干了。 张堂文和张堂昌也是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笑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半个月后,张家在粮油街上的醋坊多了一个带着小媳妇的新掌柜,张家的醋也愈发受到赊旗镇上百姓的喜爱了,甚至南阳府的有钱人家,都要远道而来下订。 每每有同行在饭桌上朝张家两兄弟打听这里面的门道,他们都是神秘地一笑。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要从那年,豫北灾民南逃,围困赊旗镇开始讲起了!” 章一百九十三 接二连三的喜事,让一向审慎的张堂文,也多少有些疑心这风向是不是真的开始转向张家了。 再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到了选会首的时候了。 原本,大家心中都是默认了党苍童的。但党苍童年前却是身故了,遍观会馆中的其他人,除了张堂文,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头面人物来了。 而如今的赊旗镇上,这两年窜起来的新晋富商里,本地人、外省人却是占了多半,山陕会馆选出的会首,怎么着也不能太看不过去啊! 按着牌面说,扎根在赊旗镇,家财场面都说得过去的,想要赶上如今的张堂文,也不过“广丰号”的高德宽一人了。 可高德宽的广丰号现在的生意,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南粮北运的生意利润越来越低,地方的生意也因为先前灾民围城之际,广丰号粮行坐地起价,而变的愈发艰难。何况,十里八乡的庄子如今已经大多与张堂文的“合源记”签了协议,高德宽想要就近收粮,都要难上加难了。 所以不光张堂文如此认为,会里大多数的西商,也都没把高德宽看做此次张堂文竞选会首的对手。 眼瞅着快到清明了,会馆中召集了在会西商,齐聚大拜殿,一来看看年景,互通下有无,二来拜祭一下祖先,顺便也能联络下感情。 张堂文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与一众西商正在聊着,张堂昌却是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扛着枪,枪头上挂着两只野鸭。 “呦!张二爷!您这是又去偷哪家寡妇的家禽啦?偷吃不擦嘴,弄啥?还要给咱大家伙加道菜么?” “看把你能的!家鸭长这样啊?我这是野的!没看见头嘴都是绿的么!这是兄弟孝敬哥哥的!”张堂昌一撇嘴,径直走到张堂文身边,从枪头上取下一只,丢在张堂文的脚边,“今手气好,一箭双雕,晚上让灶房给你炖了补补身子!” “你不直接让人送老宅就行了,拎来会馆做什么!” “送礼送脸上,显得心诚!”张堂昌抿嘴一笑,“这只,让他老小子猜着了,给馆子加道菜,晚上哥几个都别回了,甭学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一天三顿都得回家吃饭,一顿不回,我大嫂就得埋怨!” 众人一阵哄笑,张堂文也是习惯了张堂昌这没正经的说话方式,作势捶了张堂昌一拳头。 又同众人说笑了两句,张堂昌冲着张堂文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厅外,在月台上踱着步。 “哥...我听说,你要换张富财?” 张堂文舔了舔嘴,看向张堂昌,“张家看来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我早上才叫了刘掌柜说起这事儿,你下午就得了信了?” “要是传不到我耳朵里,那才说明事大了呢!”张堂昌也是一笑,“我这正蹲兔子呢,听了随行人私下嘀咕,觉得还是有必要过来问问。” “嘀咕什么?”张堂昌能放下枪立马过来,想必这事儿也是可大可小的,张堂文收敛了一下表情,认真地看向张堂昌。 “底下人在议论,说你对张富财不好,说你对外人比对自己人好的多!” “放他娘的...”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张堂昌抬手拍了拍张堂文的肩,“你怎得如今也是个急性子,以前都是我急,现在连你也不让人把话说完了!” “你说...你说...” “底下人说,你对夏老三、张圭泗,比对自家人好,张富财从爷爷辈就跟着张家干活,论起来,还是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这说秃噜就秃噜了,粮行没啥大过错,眼瞅着越来越好了,却要把他这个大掌柜换了!”张堂昌眯着眼睛瞧了瞧大拜殿里萦绕的烟火,深提了一口气,“哥你知道的,张家生意如今我都不怎么过问了,可这张富财却是执掌粮行有些年头了,怎么说换人就要换人啊?”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本不愿摊开了说,可要不说,就连你也会觉得我办事没道理了。” 张堂文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先前粮行的账,糊里糊涂的,一来摊子小,二来你今儿替人赊账,明儿找理由占粮仓的,我也就没多心。如今摊子大了,囤一回粮就得几千两打底儿,还不说进粮出货,还有外面那些个庄子的事儿,所以年前我就让你嫂子和账房在看账了,加上张圭泗从西安回来之后,也明里暗里地提过两次,粮行之前的进粮渠道比上别家,要略贵一点。堂昌,粮这东西,一进就是上千斤的东西,一斤贵一点是多少?” “你是说,张富财敢在账上动手脚?” “有短缺,他也绝对在进货上拿了银子,但他毕竟跟了张家快一辈子,他是占了便宜,却也不至于亏到咱们多少,所以我想着给他留点颜面,这事儿除了你嫂子,账房那边,谁都不知道!” 张堂昌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这话要是说白了,他张富财以后就再抬不起头了!毕竟说起来,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可这话要不说清楚,还真就让我成了不仁不义了!”张堂文冷哼了一声,插着腰直了直身子,“下人们不会无缘无故传些这个闲话的,这里头,张富财绝对也没少撺掇!” “有可能...前头他曾经在我身边嘀咕过,说张圭泗一个外人,结个婚你又是亲自执掌大事,又是送院子送家什的,让他这个跟了张家一辈子的人都眼红!我还想着这都是正常的,要这么看来,这人竟是有些贪了...” “贪!他就是贪心!先前粮行我不放在眼里的时候,他见谁都乐乐呵呵低声下气的,我抬举他了之后,竟把自己当成张家大掌柜了,走到哪都气派的很!”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聪明,但聪明的过头了,他以为真能把我张堂文玩弄在鼓掌里?他当自己是诸葛亮,可我张堂文也不是什么刘禅!” “去...去...说什么呢!他也配!”张堂昌呵呵一笑,u看书 .ukansuco “我也就这么一多嘴,你呀!也别往心里去,下人们嚼舌根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他们再寻思你偏心,你也是张家大老爷,他们还想翻天不成?” 张堂文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这个张富财,就是聪明过头了,他要跟四儿一样...” “你可得了吧!四儿那叫憨厚!跟夏老三一个德性!张富财确实聪明,可他吃亏在没好好读书,张家私塾里他也是上课打瞌睡下课捣鸡毛的主儿,所以他不懂什么叫本份!想得多了!” 不经意间提到了四儿,张堂文倒是心里有些触动了,“四儿走了,你还没去过吧?” “没呀!他一个下人...” “陪我去一趟!” “啊?” “快清明了,早去早了!” “行行行...你打头,我不认路!” 章一百九十四 自从张堂昌会馆里提了那事儿,张堂文是看张富财横竖都不对眼了。 原本他只是叫了庄子上的刘掌柜过来,询问了一下有没有接手粮行的兴趣,没成想竟是惹来了闲话。 看样子,这刘掌柜也不能用了。 不管他是得意忘形吹嘘出去了,还是他跟张富财关系真铁到这份上了,反正风声肯定是从他这儿 章一百九十五 一大清早,张堂文揉着眼睛披挂着长衫走出西厢房。 晨起的露水都还挂在花草的枝叶上,池塘的青蛙也还在呱呱叫嚷,似乎在抗议张堂文打搅了院子里的清净。 张堂文系着领扣,走向了灶房,也不知是不是昨晚操劳过头了,早上一起来嗓子干的很,想着灶上肯定还有豆浆头脑之类的东西,便想着取一碗来喝。 快到灶房口了,却听得里面有些吵闹。 “大掌柜的,如何?这豆脑的口感是不是爽滑了许多?” “嗯...确实不错,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一听声音,张堂文便知道,这是张富财和小张氏的哥哥在说话了,便蹑手蹑脚走到墙边,想着听听他二人说什么。 小张氏的哥哥叔伯兄弟排行第九,大名文雅却是没人记得住,这么多年都是喊他张九儿、老九、九儿的,他也都习惯了。 “大掌柜,这家的豆脑做工要细的多,喝着确实不一样,可是价钱上却是要贵一些的...” “一碗豆脑能贵多少,三个太太一个老爷都是一碗就够的,大少爷喜欢喝,又不在家,贵点贵点呗!” “得嘞!那我再多留点,给大掌柜品品...” “九爷甭客气了,您好赖是三太太的哥哥,老爷的大舅子,说话太客气富财还得给您跪下呢...” “大掌柜哪的话,我这就是不入流的外人,蹭着脸管着灶房而已,可这账房划账不还是在您手里过嘛,您要不点头,账房那边也不认这个钱啊!” “行了,我知道了。不过九爷,您也悠着点,您这灶房采买可连着涨了一年多了,如今小少爷都不在了,你这预备给小少爷的滋补汤剂、半晌点心都还在册呢!万一哪天老爷要看账...” “大掌柜放心,老爷管的是外面的大账,家里的账是大奶奶管!我这身份在这儿摆着,她不好意思天天盯着我,女人心思,我拿捏的住!” 张堂文在墙后气得脸都白了,实在是忍不住脾气转身便进了灶房,吓得张富财手中的小碗顿时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真是灯下黑啊...”张堂文咬牙切齿地看着屋里的两人,缓缓地走到张富财的面前。 这俩人绝没料到张堂文会一声不吭地来到灶房,此时已是被吓得浑身发颤,额上冒汗,一声都不敢吭了。 张堂文打量着张富财,又盯着小张氏的哥哥张九儿,心中火冒三丈,临到头却是犹豫了。 要发作张富财,势必就要连着张九儿一起料理了,可张九儿毕竟是小张氏的亲哥哥,打小张氏进门之后就一直守在灶房,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何况水至清则无鱼,凡独当一面的人物,手上不沾点腥荤,那是不可能的,真要有分文不取的,那叫圣人。 这个道理,老爷子当年没少教育张堂文,因为张堂文的本性其实就是有些刻薄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昨晚上,张柳氏也才说过,“穷不了咱,富不了他,不犯什么大错,还是留个三分薄面的好!” 想到这儿,张堂文的气就先消了一半。 张富财已经在张堂文冷冰冰的眼神注视下惊破了胆,没等张堂文往下说,已经自觉地跪下了,“老爷,富财知道错了,可九爷毕竟是您大舅子,我不能不给面子,灶房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老爷天天忙于生意,富财这也不敢擅自做主...” “放屁!”张堂文刚刚按捺下去的火气顿时又给撩拨起来了,“你还知道他是我大舅子啊?你还不敢擅自做主?我今儿要不撞见你们,这张家院子怕都是你来当家做主了吧!” 张堂文气得简直要砸东西,却又想起了大着肚子的小张氏,着实是难办,无奈地瞪了一眼张九儿,“灶房的事儿就不劳你操心了,好好伺候你妹妹!” 张九儿慌不迭地点了点头,灰溜溜地走了。 张富财见就剩自己一人了,心中更是惶恐了,死死地扣着地上的砖缝,“老爷,富财知错了!富财以后一定谨记,一定给老爷守好门!” “甭了!你这样的狗,老爷我养不起!”张堂文瞅着张富财这一副可怜样,却是一点怜悯都没有,只剩下了厌恶,“你爹爹生前是怎么教你的?那么谨慎小心个人物,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了?” “老爷!富财冤枉啊!今儿这事儿真是九爷他软磨硬泡,富财没办法啊...” “那粮行的账呢?先前你推你二爷身上了,说他替人赊账又占用粮仓,我竟都是信了的!如今盘账还是漏洞百出!你怎么解释?粮行的渠道你敢说没收回扣?” 张富财冷汗都出了一身,虽说他心里隐约已经猜到了,可真实打实地说到脸上的时候,还是让人惊恐万分。 张堂文看着伏在地上如同哈巴狗一样的张富财,恨不得一脚踢在他脸上,“知道为什么我没公开抖搂么?就是想给你留下三分薄面,让你还能在张家还有立足之地,有瓦遮头!没想到你竟是个这样的腌臜货,一遇事就推脱到别人身上?你推脱的了么?我前脚让人接管粮行,你后脚撺掇下人说闲话,你还想要挟起老爷我么?” 张富财已是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的如捣蒜般磕头,张堂文却是按捺了又按捺,也没控制住脾气,劈头盖脸地又是一通臭骂。 大清早上本就清静,下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热闹,却也从字里行间听出了端倪,更是没人敢吱声了。 张堂文发作了半天,才扭头气鼓鼓地走了,只剩下张富财颤抖着伏在地上,不知所措。 张堂文气鼓鼓地回了后院,张柳氏早听得动静了,便让人冲了八宝莲子羹,uu看书 uukansu 提前预备着了。 每每处理完家中的腌臜事,张堂文都会不由自主地来找张柳氏絮叨,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 这主子应付外面的事儿,还多少沉得住气,瞻前顾后的谨慎劲儿也是正好用对了地方。可这家里的事,有的时候,就得张柳氏这种绵里带针的温吞法儿才摆得平。 张堂文来了张柳氏的屋,瞧见张柳氏早就穿戴整齐候着了,桌上还放了完刚冲好的羹,竟是不自觉地自嘲起来,一阵偷乐。 刚刚发作完,口干舌燥的,张堂文也不二话,先把羹捧着吃了。 趁着吃羹的空儿,张柳氏轻声劝慰道:“老爷,你今儿的火气,大了些!” “怎么?我骂他不得?” “骂得...关起门来随便骂!但今儿你这发作一场,可就把他张富财在张家的后路全断了。” “断就断了!他一个下人,三代跟着我张家吃饭的,他还能翻天不成!” 张柳氏默默地摇了摇头,“你呀...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脾气,从年轻时候到老了,都是一个毛病!易犯小人!” 张堂文端着的汤勺停在了半空,小人?小人就小人呗!又不是没遇见过小人! 廖启德、启封,连着那个高德宽,不都是小人么? 犯小人,说明我张堂文行得正坐得端! 张堂文冷哼了一声,端起碗把最后一点羹汤倒嘴里。 章一百九十六 张富财被当众唾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张家,虽说临末了张堂文也觉得说得有些过了,可话脱口而出又收不回来,索性也就不搭理了。 倒是张富财识趣的很,当天就把院子腾出来,举家搬出了东裕街,灰头土脸的去了城西,寻了个小屋暂住了。 张堂昌晚上到张堂文这边吃饭,又听了张堂文重复一遍白天的过程,也是宽慰道:“骂就骂了,张富财这事儿自己干的不地道,也怨不得别人。不过要说他传闲话要挟你,我笃定他没这个胆子。这种掉片瓦都怕砸着自己脑袋的人,他不敢!至于说经手的事儿多少卡点油水出来,这也正常。想让马儿跑,光吃草哪行,像我宅子里那几匹洋马,隔三差五就得用大豆混着玉米改改伙食。所以你也消消气,等过两天了我找个由头,先在我那边给这畜生安排个杂活儿,这人啊!毕竟是跟了张家两三代的,总好过这会儿去人市上再买一个...” 张堂文眯着眼睛举起杯喝了一口酒,“我这人,外宽内紧,越是身边的人,管的越严,没办法,张家老根了!” 张堂昌也是一笑,举起酒杯和张堂文碰了一下,“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你也想开点,只要他不敢太过分,就随他去吧!”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嗨...你能对我宽泛点,对老三、圭泗都容忍着,对这个张富财也可以...” 张堂文默默地点点头,自嘲地笑了笑,“太长时间没管过家里事儿了,拿生意场上的习惯用在家里,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了。” “唉...这就对了!”张堂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回,让弟弟我来帮你解个套,过两天我去会会这孙子!” 张堂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堂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张堂文和几个头面西商约在会馆里商量过几天的选会首一事。 局面已是很明朗了,张堂文这次该是十拿九稳的当选者。 张堂文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不能自己太拿这个当回事,既要出面张罗,又要主持公选的事,万一真当选了,只有他一个人冲在前面,总会让人说他是在自己组局子给自己脸上贴金。 所以凡事,张堂文都要喊上在会的几个头面西商,一起商量一起定夺。 张堂文正在坐在会客厅中按着往年的流程,和几个老板商量仪式进程,高德宽却是挺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进了会馆。 张堂文余光扫到了高德宽,心中不由一紧。 高德宽是典型的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这么多次会议都是张堂文邀了他也不来的,这次怎么就大大咧咧地来了呢? 准没好事! 高德宽大摇大摆地进了会客厅,张堂文缓缓站起身来,象征性地迎了一下。 “呦...张老板,瞧着兴致不高啊!高某到来,是不是搅了您的雅兴啊!”高德宽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张堂文,寻了个地方随便坐了。 张堂文也是笑了笑,“高老板说笑了,今儿几位老板一起商量一下过两天选会首的事儿,前几回高老板都没来,堂文等下把事儿跟您汇报一下!” “唉...不用...今年的会首,还有别人敢跟您争吗?” “会首公选,当场提名当场唱票,何来不敢啊...” “选会首,看得是德行、名望、家底,如今这赊旗镇上谁不知道咱们西商里出了个大本事,又是赈灾又在提枪的,这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一摊子不够还把党家生意也占了,张老板,您好忙啊!”高德宽眯着小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张堂文,“其实高某一直都想不明白一件事,想找个机会请教请教...” 张堂文皱着眉头听着高德宽这不阴不阳的话,冷冷地点了点头,“高老板想问什么?” “如今这商路更迭,赊旗镇上谁家生意不是越做越艰难,独你张家反倒是稀奇的很,灾民围城,您借机收了百十号劳力,又是扩酒坊,又是开醋厂的!这来了瘟疫,您这天天外面转悠,求医问诊的,您倒好好的,反倒是党老爷跟您一道出的门,回来可就差点一命呜呼了!好歹找回条命来,又从你家出来可就魂归西天了,还把党家的生意全盘交给你张家了!”高德宽眯着眼睛,吧咂了一下嘴,“啧啧,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你张家给占全了啊?” 张堂文怒从心起,强忍着脾气冷冷地回道:“高老板,您到底想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也就是好奇...瞎猜的啊!张老板别在意,我就一闲话。”高德宽笑呵呵地一晃脑袋,瞧了瞧在座的其他西商,“我就寻思啊...这鸠占鹊巢的事儿,该不会就是张老板设的局吧?” “高德宽!你血口喷人!”张堂文这还哪里忍得住,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与你不过口舌之争,你竟藏了如此歹心!党老爷子这才走了几天?你就敢如此构陷于我!” “我构陷?”高德宽抿嘴笑了笑,“我不过就是猜测嘛...毕竟如今党老爷子早就化成灰了,党家就个独子党松涛,还被那所谓的遗嘱困得束手束脚的,我是猜啊!猜的!若这是张老板设的局,那可真是精妙啊!落了实在的不说,还能再带个仁义的高帽来,不错,这还真是张老板你一直以来的秉性啊!钱财不过是顺手为之,名声,一定得好听!” 张堂文气得脸都绿了,登时便要上前与高德宽撕掳,却被身旁的几个西商拉住了,“高德宽!你这个小人!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污我张家声名!” “无凭无据是吧...”高德宽显然也不想在这儿跟张堂文有肢体冲突,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张堂文身边的各位西商拱了拱手,“就当高某是在瞎说喽!张老板设下的局子,哪有那么轻易就能让人拆穿的呢!不过,高某也奉劝一下各位,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凡事,多动动脑子!别在那儿人云亦云!” 高德宽说完,便转身长笑着离开了会馆。 张堂文在一众西商的劝慰下,恨恨地拍了桌子一掌,uu看书 .ukanshum 打得手掌肿了老高。 晚上回到张家大院,张柳氏一瞧这主子的手掌竟是厚了不少,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怎么!连你也取笑我!”张堂文的怒火显然还没下去,张柳氏打量了一下张堂文的神色,笑着让人从冰库中取来一小块冰,放在张堂文的手掌中轻轻地揉着。 “你也是逗,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这火气,一撩就起来了!” “他高德宽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还有脸构陷我!”张堂文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我张堂文这辈子什么都不看重,就要脸!他高德宽好歹也是个粮行魁首,说话如此阴毒!” “行啦!你也知道人家是粮行魁首啊!咱家扩个粮仓,人家都要登门探查的,你接党家生意这么大动静,还不许人家多想么?” “跟女人似的!净嚼舌根子!” 张柳氏嗔怪地打了张堂文一巴掌,“你才是女人呢!没完啦?” 张堂文若是平日,定然是笑着要还手的,今日却依旧阴沉着脸,长叹道:“高德宽这人,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口舌之争的,看样子,这是要跟我正面冲突了!” 张柳氏审视着张堂文的表情,轻轻地环住张堂文的肩膀,“来就来呗!你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小人罢了,应付得来!” 张堂文看了看张柳氏的发髻,轻轻地抱住她的腰,长叹道:“但愿吧...” 章一百九十七 选会首,是山陕行商一贯的做法。 但凡有山陕会馆在,便要在这常驻西商中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头面来。 一来协调本地商务,调解商路纠纷,二来也是西商对准地方的支应,但凡有什么事儿,都是由会首出面的。 所以这会首,虽是个烫手山芋,却也是西商社群中极重要的公选职位,凡能当选会首者,无不是当地西商中无论财力、名声、关系都出类拔萃的人物。 张堂文坐在议事大厅中,正在与几位相熟的西商老板闲聊,还未到吉时,公选流程还没开始,在会的西商却都已到齐了。 就连高德宽也早就来了,一脸冷笑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身边簇拥着的,皆是与他同样,对张堂文有意见的西商。 张堂文有意无意地瞥了高德宽那边一眼,心中也是犯了嘀咕。 这打什么时候起,我张堂文竟然在会馆里树了这么多敌人? 张堂昌坐在张堂文的身边,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小声嘀咕道:“别瞅了!树大招风,人无完人,还能全是笑脸喽?高德宽身边那几个,都是在灾民入城时受了损失的,这账,早晚算咱张家头上的!不妨事!” 张堂文点了点头,瞧了一眼堂上的自鸣钟。 时候差不多了,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子,抖了抖两袖,正要开腔说话,一旁的高德宽却是不阴不阳地喊了句,“怎得?这就要开始了么?人还没齐呢!” 张堂文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四下看了看,这人都到了啊? 高德宽冷笑着站起身,耸了耸肩膀,“这党家人呢?玉隆杰说起来也是赊旗镇上木业的头牌,怎么连个人都不来么?” “姓高的你是不是喝醋喝多了!”张堂昌呼地一下便站了起来,指着高德宽骂道:“吃醋都能晕了头,你也是赊旗镇上独一号了!玉隆杰如今是我哥哥在执掌,他一人代表党家玉隆杰、张家合源记不行么?” “不行...”高德宽却是抠了抠脸颊,冷冷地打量着张堂昌,“玉隆杰...我只认党家人,你们姓张的,老子不认!” “姓高的!党老爷子遗嘱里说了让我哥哥和党二爷一起招呼玉隆杰的生意,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没记性!一天一个毬样...” “那遗嘱,谁知道是不是你姓张的写的?” “日你先人的...”张堂昌来之前还劝张堂文要收敛脾气,这会儿却是自己已经按捺不住了,骂骂咧咧地便要上前去找事儿,张堂文赶紧拉住他的衣衫。 今儿毕竟是选会首的日子,在会的西商都在,真闹起来了岂不是要让大家看笑话。 传出去,更不知道外人会怎么说呢! “高老板,党二爷去省城进料还没回来,我张堂文是顺了党老爷子的遗嘱才多事插手了党家的生意,高老板要是有异议,只管上衙门上商务局递状子去,今儿是选会首的日子,不是...” “选什么会首!党家人不来你选不成!”高德宽缓缓地走出人群,站到当中来,“张堂文,你以为这世上就人能拆了你这虚伪做派了么?现在选会首,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再罢免你么?我西商丢不起这人!” 高德宽冷冷地瞪了张堂文一眼,抱着拳冲着众人施礼道:“诸位勿急,趁着今儿各位都在,高某就让诸位都见识见识这姓张的真面目!” 高德宽冲着屋外沉声喝道:“松涛!上来吧!世叔给你做主!” 张堂文心头一沉,这高德宽把党松涛搬出来干什么? 随着高德宽的话音,党松涛从旁边的小屋中缓缓走出来,垂着头,缓缓来到大厅中,躬着身子朝着在座的众人施礼道:“党家孤子党松涛,见过各位老板!” 这党松涛,已经自闭在党家有几个月了,谁都没见过他,就连张堂文几次登门,都被闭门谢客了。 今日一见,神情萎靡,身形也瘦了不少,哪里还有纨绔子弟的样子。 高德宽冷笑着来到党松涛身边,拍了拍党松涛的肩头,朗声说道:“松涛,把你的苦衷说出来,世叔我,和在座的诸位西商,都会替你做主!” “松涛!这么久了,你一直闭门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张堂文也是上前一步,打量着党松涛,“多次登门拜访,都是不见,今日却来了,所为何事?” 党松涛抬起头,看了看张堂文,犹豫着缓缓说道:“我...我要告...告张堂文...他...他夺我党家产业...” 厅上顿时一片哗然,张堂昌更是暴怒着上前揪住党松涛的衣领,怒喝道:“党松涛!你想干什么!你敢诬陷我哥?” “你想干什么?”高德宽却是一把将张堂昌推开,将党松涛护在身后,“张堂昌!你不就自恃有几条枪么?今儿个堂上这么多人,你还敢威胁党松涛不成!” “我放你娘的屁!”张堂昌顿时青筋迸出便要冲上来理论,张堂文却是已经从震惊中缓了过来,他一把拉住张堂昌,站到高德宽的面前,“都冷静!听我说!” 张堂文皱着眉头打量着高德宽身后的党松涛,uu看书w.心中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松涛...你既要告我...就堂堂正正地站上前来,把话说明白喽!我,张堂文,究竟是怎么夺你党家产业的!” 党松涛明显畏缩了,他迟疑着向后站,高德宽却是一把拦在了党松涛的腰间,“松涛...不要怕他!今天世叔在这儿,他不敢难为你!” 党松涛看了一眼高德宽,深提了一口气,勾着头走上前来,“你...你故意引我爹...去染病的灾民那儿,致使他感染疟疾!好在...好在我寻医诊治,才没让你奸计得逞!后来...后来你与我那外宅串通,故意当街气死我爹!又伪造遗嘱...占我家财...” 张堂文听着这子虚乌有的指控,心惊胆寒地打量着党松涛的脸色,“松涛...松涛!我与你爹,党老爷子!相识相知几十年了,我尚未成年就与你爹一同走南闯北了!你爹若在...你这话,你还敢说么!” “张堂文!你虚伪至极!”高德宽却是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厉声喝道:“正是因为你与党老爷子的深情厚谊,才更证明你张堂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 高德宽朝着厅上的众人拱手说道:“诸位!如今苦主已出,还请诸位深明大义,为党家伸冤!” 张堂文看着党松涛低垂的脸,脑中此时却是一片空白,一不留神之间,竟是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章一百九十八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张堂文的耳边渐渐传来了连声的呼喊。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紧促,越来越嘈杂。 张堂文勉力撑开双眼,眼前一片发白,渐渐的,渐渐的,才缓缓看清楚了真实的景象。 张堂昌和张柳氏俯身在张堂文的脸前,连连呼喊着,见到张堂文睁开了眼睛,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算落 章一百九十九 张堂文焦急地坐在书房里,张堂昌已经去了一日了。 南阳府到汝宁府,快马加鞭一日便可到达,算上电报来回的时间,党二爷也已经上车快两天了,从郑州到汝宁,火车要一日有余,若是没什么耽误,算起来,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若要证明党松涛是在诬陷,党二爷便是至关重要的证人。 张堂文回想起那日,党苍童弥留之际,那一屋子人各怀鬼胎的神色,还有姜郎中说的那些话,虽然已经过去小半年的时间了,可张堂文还是感觉后背阵阵发凉。 党老爷子为了等张堂文,硬挺着不咽气,那努力硬撑着的神色,那空洞绝望的双眼,至今都让张堂文如鲠在喉。 老爷子啊!这烫手的山芋,你也真下得去狠心! 张堂文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人之将死啊!到底还是不能完全释然! 党老爷子哪怕到了最后时刻,都还在想着党家,想着自己肩头上的担子。 哪怕是自己已经无法再承担了,哪怕是自己的独子也真的不能接过担子,你也要想法子找我来扛!就为了让党家不至于真的没落,就为了玉隆杰这块招牌,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办砸喽! 可是老爷子,你想到过今天么? 我张堂文,我张家,被你交给我的这副担子,也拖到悬崖边上了!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啊! 张堂文无力地抬手支住额头,靠在椅背上冥思着。 党松涛的本性,怯懦了些,也懒得很,但根上应该不会太坏的,这次的事儿,说到底还是那个高德宽搞的鬼! 他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能让党松涛站出来诬陷我呢? 党松涛该是明白的,党家生意便是他要了回去,也不会比眼下更好了。 何况,真的把我张家打入深渊,他党松涛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张堂文失神地望着屋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一天的茶饭不思,到底是猜不透。 眼瞅着夜空中的月朗星稀,已是有些困倦了,前门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该是人回来了! 张堂文顿时清醒了许多,他起身来到前门口,果真是张堂昌和党二爷党敬业一人一马,面带疲倦地赶回来了。 “党二爷!” “张老板!” 张堂昌下马之后腿都有些打颤,扶住张堂文的肩头,扯着干哑的嗓子连声说道:“先进屋!进屋再说!” 张堂文已是许久没见过张堂昌这副模样了,赶紧喊人搀住张堂昌,便引着党敬业来到前厅坐下。 党敬业说起来要比张堂文、张堂昌两兄弟还要大些,但好歹他是坐火车到的汝宁府,精气神还要好些,不比张堂昌一来一回累的精疲力竭。 党敬业端起热茶,一饮而尽了,这才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具体情形,二老板路上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党松涛这个不孝子,他敢信口胡诌,诬陷于你,这背后肯定是有人指使的!不然他没这个胆子!” “是高德宽!”张堂文点了点头,转脸吩咐下人道:“让灶房抓紧时间弄点吃食来!要稀的!快!” 下人闻声去了,张堂昌左右看了看人,低声说道:“哥哥!来势汹汹啊!咱们可得当心!” “唔?”张堂文一愣,“什么意思?” “党二爷路上被人拦了!” “什么?”张堂文大惊失色,看向党敬业,“在哪?出了什么事?” 党敬业摆了摆手,压低声音缓缓说道:“我接了电报,就连夜赶到郑州,路上带路的小厮不知受了谁的指示,竟敢带路去了反方向!还好这条路我已是走得捻熟,半道里发觉了!” “这小厮你审了么?” “软的硬的都来了,死活不说,就认是他认错了路!这小子跟了党家多少年了,我问不出实据也奈何不了!”党敬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两位爷还是要多多当心,这很明显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张堂文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张堂昌,“如此看来,高德宽这是要对我张家下狠手了啊!” “再给他俩胆子!”张堂昌不屑地哼了一声,“联防队还在我手上,就算没了联防队,我家院里能打枪的也有十好几个人呢!他敢做的太过分,我分分钟就去烧了城南他家宅子!” “镇定!镇定!”张堂文摆了摆手,“都是在会的西商,真闹到这地步,外人还不笑话死咱们!” “是啊!二老板!”党敬业笑了笑,“稍安勿躁!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嘛!党老板写遗嘱的时候,我就在身边,几时写的,说了什么,放在何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便好!那便好!”张堂文这么多天来,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时,灶上的下人端着两碗稀粥配了一些小菜过来,张堂昌抬眼一瞧,小张氏也是跟在后面。 “呦!打扰到三嫂了!” “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张氏也是抿嘴一笑,u看书 .uukansu转脸看向张堂文,“灶上没准备,临时喊人来不及,我哥哥便让我打了下手...” “行,辛苦了!”张堂文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党二爷,党老爷子这遗嘱的事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大太太知道,但是大太太也过身了,眼下,就只有我了!”党敬业起身从小张氏手中接过稀粥,小口小口喝着,“不过不妨事,党松涛那小子论起来还得管我喊叔叔,在我面前,他不敢信口开河!” 张堂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正在埋头喝粥,一抬眼,瞧见了张堂文的眼色,顿时会意了,点头应道:“知道了,一会儿我送二爷回去...” “嗯?不会!高德宽他敢!这是赊旗镇,我党家也是名门大户,他要敢拦我,我分分钟就把四方乡邻都喊起来,当街羞死他!” “当心不为过!”张堂昌夹起一片榨菜,就在稀粥扒拉到嘴里,“二爷慢用,我回宅子取枪来,等着我啊!” 张堂昌拿袖子抿着嘴便走了,张堂文这才略微松了口气,看着党敬业把剩下的粥喝完,等到张堂昌取了枪回来,一直送他们到了东裕街口。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张堂文重重地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色,已是深夜了,头上却是一片月朗星稀,一朵乌云都瞧不见。 章二百 张堂文起了个大早,来到前厅中用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他早早地让人去赵贤胜和几位西商老板家送了信,约他们上午在会馆见面。早点洗脱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才能让张堂文真正松口气。 这边张堂文刚用完,张堂昌也是带着两个下人过来了,也跟着喝了一碗豆浆。 张柳氏又去拿了两个豆沙包来,递给张堂昌,“你们也真是,我早上起来才知道党二爷昨晚上回来了,你们怎么不留他在府上?” “党老爷子的遗嘱在他家,而且二爷都几十几的人,认床的很,说不回去睡不着,耽误今儿的事!”张堂昌接过豆沙包,一口一个全塞进肚子了。 “你慢着点,小心噎着!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十几岁的孩子似的!”张柳氏嗔怪着,又给张堂昌倒了些豆浆。 张堂昌讪笑着又喝了一气,拍了拍肚子,“饱了!咱走吧!” “嗯!”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党二爷那边...” “我出院就让下人去请了,咱先去会馆吧!” 张堂文点了点头,披上张柳氏递过来的褂子,扣上瓜皮帽,便跟着张堂昌往外走,过门槛的时候,却是猛然被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没仰面摔倒。 “哎呦我的爷啊!你可小心着点儿!”张柳氏赶紧上前来看,张堂文低头瞅了瞅前厅的那门槛,也是诧异了。 这门槛不高啊,而且这都是从小跨到大的,几十年了,从没被绊倒过的,今儿是怎么了? 张堂昌却是打趣道:“嫂嫂,您就这么舍不得吗?哥哥这去去就来的,又不是晚上不回房!” “去!”张柳氏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推着张堂文出了房,“当心着点,跟那群大老爷们说清楚喽!这脏水咱张家受不起,松涛本性是好的,可那个高德宽,得狠狠甩他两耳光!” “得令!嫂嫂放心,话说白了礼辨明了,我要不赏他个满脸开花,我张堂昌不姓张了!” “那你姓什么?” “我姓王八,泥坑里那缩头王八!” 张堂文和张堂昌大笑着走远了,张柳氏低头瞧了瞧前厅那门槛,唤过下人来,“把这门槛卸了,换个再低点儿的!” “太太,这都不高了,还要低啊?” “高!都绊着老爷了,还不高么!换!”张柳氏冷冷地看了看院子里,“各屋都换,都给换低点!” 下人应声去了,张柳氏看着空寂的大院,满心却全是张堂文那恍惚的神情。 党二爷回来了,该是没事的。 张柳氏这么想,张堂文也是这么想。 山陕会馆的会客厅中,张堂文喊的几个西商早就到了,正在一起喝茶品茗,张堂昌靠在门框上,焦急地望向会馆门口。 琉璃照壁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映的张堂昌一阵眼晕。 张堂文趁着给张堂昌端茶的空儿低声说道:“党二爷怎么还没来?按说他早该到了啊!” “是啊!要不我再喊个人去瞧瞧?” “不用...有人来了!” 张堂文和张堂昌探头望去,门口的人影有些晃眼,待走近些,却发现是高德宽带着几个西商老板来了。 “呦!张老板!” “高老板?” 高德宽一脸讪笑地走上前来,瞧了瞧屋里的众人,“呦!这么多人啊!各位老板早啊!” “高老板,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也来了?” “怎么?张堂昌,这山陕会馆姓张了么?你哥这不是还没当上会首么?这都还没当上,你急着摆什么架子啊!”高德宽冷冷地打量着张堂昌,狞笑着走上前来,“我与几个老板聊天喝茶,你要是有兴趣,端上你杯子过来!哥几个不缺你这一壶水!要是没兴趣,就别站在路中间当道!也别在这狂吠!” “你!”张堂昌登时便要变脸,张堂文却冷冷地拦在了他身前,转头低声说道:“堂昌!不对劲,你赶紧去二爷那看看!” 张堂昌狠狠地瞪了高德宽一眼,甩着袖子便出去了,高德宽却是冷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便引着几个人去了隔壁的房间。 张堂文皱着眉头回到会客厅中,赵贤胜等人显然已经听到他们在外面的嘴官司,都是默不作声地喝着茶。 “张老板,你和高老板这个梁子,看起来不好解啊...” “图穷匕见,再无退路了!”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堂文咄咄逼人,而是这姓高的...真要和堂文斗到底了!” “不妨事!党二爷不是回来了么,遗嘱的事儿他最清楚了,咱们一问便知!党二爷跟了党老爷子一辈子,他的人品,靠得住!”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门口,“是...党二爷回来了,这事说的清楚!” 就在这时,张堂昌却是一脸严峻地快步走了回来。 张堂文从他的脸上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连忙走上前来,张堂昌靠近了张堂文,低声说道:“出事了!党二爷家没人了!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我过去的时候,uu看书.uukans 党家人正在屋里翻找着什么!” 张堂文心头一惊,紧紧地攥住张堂昌的手,这时,屋里的赵贤胜显然也瞧出了不对劲,缓缓地走出屋来,低声问道:“堂文,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赵老板...”张堂文却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看着面色凝重的张堂昌,心中尽是惶恐和后悔。 张柳氏说的对,为什么不留党二爷在张家住下呢! 就在张堂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党松涛带着人从前门走了进来,手中还高举着什么东西。 “张堂文!你好狠!” 张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愤慨的党松涛,此时他的神情却已是没有了之前的那般犹豫和胆怯,党松涛径直地走向了张堂文,手中拿着一封信。 信?什么信? 张堂文顿时感到了一丝惶恐,先前,是遗嘱。 这次,是什么? 旁边屋子里的高德宽也是走出了屋子,冷冷地笑道:“怎么?世侄!张堂文又敢威胁你?” “姓高的你少胡说八道!” “堂昌!”张堂文拦下张堂昌,直勾勾地盯着党松涛。 党松涛毫不退缩地回瞪着张堂文,缓缓地把手中的信递到了张堂文的面前,“党二爷已经承认了!我爹的遗嘱!是你与他合谋伪造的!” 张堂文和张堂昌顿时傻愣在了当场。 章二百零一 张堂文颤抖着手,从党松涛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信上的红漆已然解封了,张堂文打开信纸,和张堂昌一起看去。 这居然是一封告罪书! 党敬业在信中承认了趁党苍童神志不清之时,篡改了党苍童真正的遗嘱,以使张堂文可以霸占党家的产业。 临末了,党敬业还说自己罪责难逃,情愿自我放逐回党氏老家守祠堂赎罪。 张堂文心惊胆战地看完,却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德宽冷笑着走上前来,一把将信夺了去,“看完了么?你可别把这证物给吃喽!也让我们都见识见识嘛!” 趁着高德宽拿去信与赵贤胜等人同看的空儿,张堂文上前拉住党松涛的衣袖,颤声问道:“松涛!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狠毒!党二爷,他连夜赶回赊旗镇,真就是为了写下这诬告的书信么!他人呢?他人在何处?” “那要问你了!”党松涛恼怒地甩开了张堂文的手,“张堂文!我先前都差点信了,我还以为真是我不得老头子欢心,才让他写下那遗嘱,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如此阴险!伙同党敬业谋夺我党家产业!如今党敬业都已经招认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放你娘个屁!”张堂昌上前一脚踹在党松涛的前胸上,“老子连夜赶到汝宁府接回的党二爷!一路上都在骂你这个党家的不肖子孙,就大意了一下让党二爷自己回了家,就被你们这群王八羔子钻了空子!党二爷几十几的人了,你们把他弄哪了?他可是你叔!” “我还要问你要人呢!张堂昌!”党松涛吃了一脚,身后早有几个党家人冲上前来按住张堂昌,眼瞅着就要动手,张堂文左右拉住人,急匆匆地喊道:“都冷静!都冷静下来!这事儿有蹊跷!都静下来听我说!”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高德宽那边已经看完了信,上前站到党松涛的身侧,冷冷地看向张堂文,“如今党二爷在信中已经说的一清二楚,就是你张堂文以利诱之,唆使党二爷偷换了党老爷子的遗嘱,才使你张家独占了党家产业!这般狠辣阴毒的手段,也亏你张堂文想得出来!” “姓高的!党二爷昨晚才连夜赶回来,今日说得好好的带上遗嘱来跟大家说清楚的...” “说清楚?这不就已经说清楚了么?”高德宽冷笑着打断了张堂文的话,斜着眼瞧了瞧赵贤胜一群人,“党二爷毕竟是松涛的叔叔,或许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终于良心发现了,不愿再助纣为虐,这才留下了这封告罪书,让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看清楚你张堂文的真面目!” 张堂昌此时虽是怒火中烧,却也能从赵贤胜等人疑惑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动摇,眼下,已经不是动手能够解决的了。 张堂文攥紧了拳头,看向高德宽,“高老板,堂文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非要你使出如此阴险的手段,要制我张家于死地?” “哦?得罪?没有!”高德宽冷笑着看了看张堂文,轻轻地摆了摆手,“我高某人,只不过是看不过眼而已!对于你这种欺世盗名之徒,就该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才对!” “你!”张堂文顿时一阵晕眩,一个踉跄,高德宽却是若无其事地冷笑道:“怎么?又要装晕了么?先前的意气风发呢?怎么一听到有人要揭穿你的真面目,就要晕倒呢?你以为你晕了,就没人追究了么?” “高老板...”赵贤胜犹豫了一下,抬手朝着高德宽施礼道:“虽说眼下瞧着,张堂文张老板确实有嫌疑,可单凭党二爷这书信,还是不足亦证明张堂文张老板真的有心夺了党家家财啊!便是到了朝堂,没有人证,恐怕也不足数!党二爷这信上说去党氏老家守祠堂,如今才是晌午,既然张老板说他是连夜赶回来的,又是堂昌亲自送回的家,想必如今也是走不了多远的,不如让人先把党二爷请回来,咱们当面对峙一下比较稳妥!” 高德宽冷笑着看了赵贤胜一眼,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抖了抖,“赵老板,看样子,你还是信张堂文啊?” “高老板言重了!如今这情形,已不是说谁信得过谁的事儿了,一切都要以公论!若是张堂文张老板真的与党二爷合谋篡夺党家家产,党二爷自然要交给党家自行处置,而张老板,自然是由咱们西商论处的。若真能坐实了,我想,张老板也是愿打愿罚的吧!” 赵贤胜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张堂文从他的眼神中已是看不到一丝亲昵了,他只能抬手回礼道:“这绝对是诬告,还请诸位给在下点时间,我这就派人去追党二爷回来!堂文绝对干不出如此下作的歹事!” “行!你去追嘛!赊旗镇去往山西,无外乎西去那一条路,早点走,指不定还能追得上!”高德宽冷笑着抖了抖袖子,瞄了张堂昌一眼,“但是你张堂文,可千万别想着借追党二爷的空子偷溜啊!是吧?松涛?” “对!你这个狡诈的小人!我道你张堂文是正人君子,有我爹的遗嘱在,哪怕我一万个不服,我也没说过一句话!这小半年了,今日才察觉这一切竟是你下的套!”党松涛恨恨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转头朝着赵贤胜拱了拱手,“各位老板,我爹生前也是与各位交情匪浅的,我党家在赊旗镇上说不上声名显赫,也是数得上的老字号了,如今不幸遭了张堂文这个小人的算计,还请各位老板能出面说句公道话!让张堂文还我党家一个交待!” 赵贤胜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党松涛,又看了看张堂文,沉声说道:“这事儿,影响太大了,不如交由官府...” “赵老板!”高德宽在旁边插话说道:“交到官府去,这事儿可就捂不住了,以后咱赊旗镇西商出门,可就全被张堂文这个无良人拖累了!” “姓高的!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看书ww.uuknshu凭一封不知谁写的书信就能笃定是我哥办的么?” “不是他还能是谁?镇上谁不知道,党老爷子走了之后,你张家是最大的受益者!党松涛是党老爷子的独子,党家后裔全指着党松涛延绵后嗣的,党老爷子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在家喝西北风,把党家几代人积累的产业拱手让给你张家?” “这事儿你问党老爷子去!你去问问他为什么把这烫手的山芋给我哥...” “荒谬!人死如灯灭,你有本事你把老爷子给请来!” “我请你大爷!”张堂昌一个按捺不住,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高德宽的衣领,劈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高德宽的脸颊上。 场面顿时控制不住了,高家人、党家人顿时涌上前来,对着张堂昌又拉又扯的,张堂文回护着张堂昌,身上也着了几记黑拳。 高德宽退出人群,脸颊已是肿了,张堂昌在几个人的撕扯下指着高德宽痛骂道:“姓高的!你别跑!小爷我今天不让你见识见识本事,我明儿就跟你姓!” 高德宽自然知道和张堂昌动手显然是要吃亏的,但他也不退缩,梗着脖子冷冷地看向张堂昌,低声吼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把你张家证死,我看你们还有得嚣张呢!来人,把那个人叫来,我今儿就让你张家永远在赊旗镇上消失!” 张堂文在人群中一愣,这高德宽说的人是谁? 章二百零二 不消半刻,一个人影跟着高德宽的下人缓缓走进来了。 竟是张富财! 张堂文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高德宽此时把张富财喊来,到底意欲何为! 张富财勾着头,默不作声地来到厅前,翻着眼睛看了看张堂文,却是朝着高德宽拱了拱手,“高老板...” “富财?”张堂文诧异地上前一步,“你怎么...” “张老板!”高德宽却是直直地往前一站,正好挡在张堂文和张富财中间,得意地一笑,“莫说高某不近人情,今日却不是你与张富财叙旧的日子!” “富财!”高德宽的脸转向后面,冷笑着说道:“今日自有我和各位老板替你做主,你且将这张堂文做的鬼魅之事一一道来,让天下看看这张氏的真面目!” 张堂文心头一沉,这个高德宽,教唆了党松涛,居然还收买了张富财? 不用听张富财到底说了什么,张堂文就知道这次真的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因为张富财是他张堂文一手提拔起来的粮行大掌柜,这一两年间又出面替张家做了很多照应的差事,无论他说什么,旁人都会信以为真的。 可这张富财恰恰是在这时候被自己赶走的,这其中的缘由,旁人又怎么知道? 何况今日这事儿一出,再把张富财的苟且之事说出来,怕是旁人也只会觉得他张堂文在编造了! 张堂文正在心乱如麻,张富财却是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张...张老爷,确实密谋了...篡夺党家产业的事...” “你说什么?声大点,这屋子里人多!”高德宽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放心说,有我在!” “张富财!你个吃里扒外的混账玩意儿!你敢乱说我把你祖宗八代都翻出来骂你!”张堂昌脑门上青筋暴露,厉声呵斥道:“你三代靠着张家吃饭!姓高的给你多少钱?就能收买你的良知?” 张富财舔了舔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却是的神色却是变的狰狞了许多,“张二爷,良知...也得看跟着谁了!饭,跟着谁吃不是吃啊?只不过富财不愿再干些没人性的事儿了!” “各位老板!”张富财朝着屋里的众人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党老爷子,是张老爷预谋着害死的!富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跟着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但总归是良心发现,弃暗投明了!还请各位老板做个见证,党家松涛公子,富财对不住您!” 党松涛本就是一脸的怒气,听了这话顿时哀嚎了一声,便要冲向张堂文,却被左右下人拖住了。 张堂文一阵晕眩,强撑着身子审视着张富财,满口小米牙咬的吱吱作响,“张富财,平日里我待你不薄!从你爷爷辈开始,就为我张家执掌粮行,为何偏在此时你倒搬出我张家左近了?” “我...我良心发现!不愿与你做那些腌臜事!” “哦?腌臜事?你倒说说...我张堂文让你做过些什么!” 张富财眼神闪烁着,迟疑地看了一眼高德宽。 “说呀!既是我安排你做的!你当记得很清楚啊!” “你...让我邀党老爷子去赈灾...让他染上瘟疫...” “你倒说说看!我与党老爷子同去一处,为何他染上了瘟疫,我却没事?”张堂文的眼神犀利地足以杀人,直勾勾地盯着张富财,看得他不自觉地后撤了一步。 “我...我怎知道,这事儿...这事儿都是你与二老爷商量的!” “放你娘的屁!”张堂昌在一旁破口骂道:“那时候老爷我就不在赊旗镇!商量个屁!张富财,你说谎都不打草稿的么!” 张富财迟疑地向后靠了靠,嘴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高德宽却是冷笑着拉住张富财的胳膊,“张堂昌你凶什么?张富财此时已经不是你张家的奴才了!你再凶还敢动手不成?各位老板,张富财是张堂文强占党家家财的直接人证,他的话,诸位可还有异议?” 赵贤胜等人面面相觑地互视了一下,却都是默不作声了。 张堂文却知道,这沉默对他来说也是致命的。 因为这意味着,自己若不能再想法子自证清白,便是赵贤胜他们再怎么信任自己,也无法替自己辩护了。 那张堂文的名声,甚至张家的未来,便要葬送在今天了。 张堂文百感交集地看向一脸怒气的党松涛和满面冷漠的张富财,脑中飞快的盘算着,张堂昌虽是恼怒,却也是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地怒视着眼前的众人。 怎么办? 妥协? 高德胜却是没给张家留半分退路啊! 一旦认服,张家声明尽毁,可要争辩,拿什么要证明? 党二爷,党二爷才是关键,只要能寻回党二爷,就一定能证明张家的清白! 可是党二爷能连夜不辞而别,还留下了所谓的告罪书,这背后,一定是受人胁迫的! 是谁呢? 张堂文打量着高德宽和党松涛,默默地咬了咬牙。 该是高德宽一手设下的局了,uu看书 ww.uukans 党松涛不过是个棋子,如此一来,那便更是只有找到党二爷才能脱困了! 张堂文深深地提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朝着在场的众人行了礼,冷冷地说道:“今日之事,着实来的突然,高老板,你我各执一词,便是争辩上一日,也是分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尽然吧?党二爷依然招认了!张富财又是你张家的同谋!你如何抵赖?” “党二爷断然不会写什么告罪书!这背后必然有人胁迫!至于张富财,前几日便已被我扫地出门了,如此境地下,你随便拿出几十两银子,他便会指鹿为马,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说的话,怕是没谁会信的!” “张堂文!你休得狡辩!如今铁证如山,你还在负隅顽抗,你才真是猪狗不如!党老爷子...” “松涛!”张堂文却是冷冷地扭过头去,毫不理睬高德宽的碎碎念,“此事既然你是苦主,张堂文便与你做个约定!” 党松涛诧异地一愣,脸上的怒气也顿时消了不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约定?” 张堂文迟疑着想了一下,这才缓缓说道:“无论你是受人蛊惑还是被人胁迫,我张堂文与你也相识数十年了,我张堂文的品性,你是最了解不过的!且不说老爷子的死与我有无关系,单说党家产业一事,我现在便可回复,党家的生意,我张堂文尽数还你!” 党松涛和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愣,齐齐地看向了张堂文。 章二百零三 高德宽破口骂道:“你害死了党老爷子,夺了党家家财,你现在轻飘飘一句话还了回来,便可一了百了么?” “姓高的!”张堂文怒视着高德宽,厉声说道:“我只说还松涛党家产业,从未认过你的诬陷!何况此事也与你无关,松涛才是苦主!你若再插嘴,岂不是自明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整件事都是你在居中谋划? 章二百零四 张堂文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堂昌...话虽如此,可该找,咱还得去找,或许,形势还没坏到我猜测的那样!” “哥...你就是杞人忧天,姓高的哪有那胆魄!瞧他今天那个怂样子!”张堂昌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待我找到党二爷,我有人有枪,他就不必再怕什么高德宽了!我瞧着党松涛那个怂货也未必全然就是要于咱们作对,指不定也是被那个姓高的胁迫了!” “松涛本性不是奸邪小人,这里面必然有被人胁迫的成分,但索要党家家产,也是他心中渴求的。” “只看这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那姓高的抓住了!居然还敢污蔑你害死了党老爷子!党老爷子要是能听见,怕不是要连夜托梦打死他这个不孝子!” 张柳氏听了这两人的对话,也是默默地品了又品,这边张堂昌便要走,小张氏却忽然说道:“叔叔要远去,没点干粮可不行,灶房有些点心,我去取来给叔叔。” “那就多谢三嫂了!”张堂昌讪笑着应了一声。 等小张氏拿了糕点来,张堂昌便随便包裹了一下,带着几个下人便出门西去了。 张堂文一直送他出了前门,满面愁容地看着张堂昌远去的身影,不禁长叹了一声。 “老爷...” 张堂文一扭头,却是张圭泗。 “圭泗啊?” “这么多天了,早听得老爷这边出了麻烦事,老爷不唤,圭泗也不敢上门问,今儿个淑仪到市集上买菜,又听说街坊乡邻在嚼舌根子了,说什么也让圭泗来看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不!” 张堂文顿时觉得欣慰了不少,拍了拍张圭泗的肩头,“进屋说,淑仪还是心思细密,圭泗好福气啊!” 张堂文引着张圭泗进了前厅,张秦氏和小张氏早已回房了,只有张柳氏和杨翠英还在等着他。 “圭泗...如今醋坊生意怎么样?” “托老爷福,生意还做得,每月收支我都有报到账房,一直是淑仪在和大奶奶核账。” 张柳氏见说到了自己,便笑了笑,轻声说道:“圭泗和淑仪是用心的,醋坊如今的生意比以前要好上几倍了,上次我说要给圭泗加分红,淑仪说什么也不要,我没办法,只能找银匠给淑仪打了一套首饰!圭泗,淑仪可还喜欢?” “谢太太!淑仪喜欢得紧,平日都舍不得带,但逢人就夸耀来着!” “瞧你说的,人家淑仪好歹也是商贾之家出身,打小绝对也是娇生惯养宠出来的,这等金银首饰定然也是不会少的。怕只是跟了你这才少了这些个玩意儿,你倒真是个好福气人!”张柳氏抿嘴一笑,瞧了杨翠英一眼。 杨翠英也是笑着说道:“就是...俺平日没事了去找淑仪妹妹扯闲(土语:闲聊的意思),妹妹可没少跟俺说以前在西安时候的富贵。天爷哩,人家可是有自己的小暖轿,出门都是两人抬着哩!” 张圭泗脸一红,低头讪笑了起来。 这一打岔,倒是让张堂文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说来也奇怪,似夏老三、张圭泗这样的人物,先前还不如四儿或者张富财呢,但自己从头开始就没把他们看做下人对待,反而对他们比对自家下人还好呢! 如今夏老三已然翻身了,张圭泗也把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倒是跟自己最贴心的四儿已经枉死,三代跟着张家吃饭的张富财如今也反目成仇了。 这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 张圭泗讪笑着看了看张堂文,“老爷,今儿山陕会馆里发生的事,已经传得街知巷闻了。高德宽那个小人到处在派人说老爷坏话,如今镇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也在以讹传讹,这样下去,对咱家生意可没什么好处!对老爷的名声,更是打击颇深啊!” 张堂文无奈地点了点头,“是的,若只是高德宽独自蹦跳,倒是也无妨了。可如今党老爷子的儿子党松涛也站出来说话了,我就完全处在被动一方了。何况,现在我张家自己的奴才都反水说话了...”张堂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望着天花板,“唉...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啊!” 张柳氏抿了抿嘴,上前按住张堂文的肩膀,“你呀...真不亏我说你,这辈子就是招小人!” “张富财张掌柜...听咱家人说,是短缺了柜上的银子?”张圭泗毕竟是由张富财抬举了外差,才得了今日的好处,虽说张富财已经和张家反目成仇了,称呼上却还是恭敬的。 “他不仅黑了柜上的银子,就连你说的进货路上,他也没少收银子!在老宅还干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正好让我撞上了,索性就一次把他的癞藓一次全揭了!谁知道,这畜生竟然反口了!”提到张富财,张堂文就是一肚子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若但凡磊落一点,认了错,他依然是我张家的掌柜,这人啊!就怕小聪明太多,更怕把别人都当傻子!” 张圭泗默默地点了点头,“圭泗懂了,大忙圭泗也帮不上,不知老爷这里可有什么事圭泗能做的?” 张堂文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张柳氏,张柳氏也是想了一下,笑道:“如今大院里都是我在忙前忙后,粮行那边也没人照应,我寻思着,醋坊那边也就是制酿售,规律的很,有淑仪照看一下该是也无妨的,老爷,你看,让圭泗来粮行招呼,顺便管一下前院如何?” 张堂文不是没过这念头,可一来张圭泗毕竟是后来的人,而且娶了个媳妇家底还是殷实的,反倒张堂文自己都有些担心张圭泗用不长了;二来,管自己院子,张堂文还是想要个自家人,毕竟张圭泗虽也姓张,却是外来姓,张家户檐下那么多人,用个外人,反倒也会招闲话。 可是如今这非常时期,怕是旁人都避之不及呢,uu看书 .uanhu 上哪去找那么称心如意的人呢? 而且,张堂文还从张圭泗方才的言语中,嗅出了一丝不安。 “也好!如今张家正是多事之秋,醋坊那边又刚好是闲时,圭泗若是有空,就先来大院帮忙吧!粮行那边也抽身关照一下,账房有你大太太打理,你与她对接便好!” 张圭泗朝着张柳氏拱了拱手,张柳氏也是一笑。 又闲聊了两句,张堂文便唤来了粮行柜上的人,领着张圭泗去粮行接手盘账了。 张圭泗离开后,张柳氏笑着问道:“老爷,这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随口一说,你倒是应得快,全盘收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圭泗今儿来,肯定是淑仪催促的。淑仪和你就没说过什么?” 张柳氏脸一红,倒是不做声了。 “你跟这个丁淑仪倒是兴趣相投,见解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样也好,让圭泗来接粮行,倒是一石二鸟!” “什么意思?” “圭泗还叫张富财掌柜的,我让他接了粮行,这二人便再无法顾念之前的交情了!你们女人啊...算的都是小账,用人,不能只看眼前浅显的,得看长远,看深意!” 张柳氏噘着嘴推了张堂文一把,笑道:“瞧把你能的!那还落了我的手心?” “那是我愿意,你让我落脚心,我都不嫌臭!” “去!贫嘴!” 章二百零五 果然如张堂文所料,张圭泗刚接手粮行的第二天,张富财就忍不住了,跟着两个高家人,便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合源记”粮行柜上。 张富财瞧着熟悉的柜台,熟悉的伙计,不由暗暗萌生了一阵酸楚感。 “张...张掌柜...”张圭泗迟疑着,朝着张富财拱了拱手。 “唉!”张富财却是不屑地冷冷笑道:“不敢!如今你是掌柜的,哦!也是张掌柜!你还是叫自己个儿吧!” 张圭泗尴尬地吞了口吐沫,转脸朝着伙计们喊道:“都别瞧了,闲着看热闹呢!去把后仓的货再翻翻,霉变了老爷饶不了我,我先拉你们垫背!” 张富财瞧着张圭泗那模样,倒是跟自己先前有几分神似,也是嘿嘿一笑,捏起柜上的沁州黄习惯性地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行...学的有模有样的,粮行上的活儿,说忙不忙,说闲也闲,粮食是死物,打理好了就行,难得就是管人,管好这群小王八蛋,就出不了岔子!” 张富财把手上的沁州黄丢回去,摇着脑袋说道:“这小米啊,要想色(shai三声)漂亮!没事了点上几滴香油,要芝麻饼子榨的新鲜的那种,又方便存放,出来那颜色啊,金黄金黄的,漂亮...” 说到这儿,张富财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张家人了,教这个干啥?他详装咳嗽,捂着嘴轻声咳了两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去了别处。 “要说张老爷这心机,富财真是一辈子都赶不上,整个张家,如今也就你张圭泗跟我还有点交情了,反倒是让你来接了我留下的差事,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张圭泗迟疑了一下,讪笑道:“圭泗也是初学,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都得慢慢学习着...” “没事儿!在张家,只要老爷抬举,你迟早也是个角儿!”张富财冷冷地一笑,“只不过,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张家的奴才,张堂文的一条狗而已!” 张圭泗默默地舔了舔嘴唇,张富财这话,他听着就不舒服了,可张富财今天来可不就是为了找事儿来了么,说得再难听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可惜张富财却不知道,对于张圭泗来说,先礼后兵,给彼此留三分薄面,这是他的涵养和德行,却不代表张圭泗是个没血性的汉子。 张富财怕是忘了张圭泗当初敢只身拦下廖启德手中的枪,也敢一个人大闹张家的施粥棚。 张圭泗原本还谦卑地弓着的身子,渐渐直了起来,眼神也不似开始时那般客气了。 “这人啊!讲究个仁义礼智信,张老爷对圭泗不薄,救过我的命,也信得过我,初放外差就敢用人不疑,圭泗得了便宜孝敬老爷,张老爷收了,却加倍还了圭泗,院子,工坊,都是圭泗白得的,所以,圭泗这辈子做牛做马孝敬张堂文张老爷,都是绝无怨言的!就像张掌柜刚才说的,做张家的狗,圭泗也愿意!有朋自远方来,圭泗就切肉沽酒以敬之!若是有小人造犯,那就别怪圭泗牙尖嘴利了!” 张富财也是冷冷地一笑,他虽说没读过几年私塾,倒也听得出这张圭泗是在指桑骂槐着数落自己了。 “好一条看门狗,就是嫩了些!如今张家的名声都已经臭大街了,现在你才来捧臭脚,未免有些晚了点!” “晚不晚的,岂是你说了算的?张老爷前头风光时,你张富财也没少跟着沾光,老爷抬举你,把你从个粮行掌柜捧成张家大掌柜了,老爷被人诬陷,你反倒卖主求荣,认贼作父起来了,似你这般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辈,说的话有人听么?” 张圭泗冷冷地扫了张富财身后的从人一眼,“你身后站的,本该是我!本该是张家的忠仆,如今呢?站的都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你也配姓张?我都替你丢人!” “你!”张富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应对,一怒之下一把抓住身旁的粮食柜,使劲一推,一柜的小米顿时倾倒在了地上。 张圭泗也是怒火中烧,立时便冲上前来,柜上的伙计们自然顾不得与张富财昔日什么情分了,一切涌了上来。 张富财身边就带了两个高家的人,哪里是张家人的对手,很快便被按捺住了,张富财杀猪般地嚎叫着挣脱到店门外,大声吆喝道:“杀人啦!张家杀人啦!” 这一嗓子,可就把四邻都吸引过来了,本就热闹的东裕街上,顿时围起了一圈人,冲着粮行这边指指点点的。 张富财趁着张圭泗迟疑的机会,奋力挣脱了控制跑到粮行门前,大声嚷道:“张家人要害我!他们要杀人灭口!太不是东西了!” 接着又扯着喉咙大肆宣讲张堂文谋夺党家家财的事,他本是这条街上的熟脸,嘴又是极能呱嗒的,说书般的添油加醋,很快便引得围观的人们纷纷喧闹起来。 张堂文本在书房小憩,听得前面街上一阵阵喧哗,便出来查看,却刚好被张富财眼尖瞧了个正着,顿时指着门口的张堂文大声叫嚷起来,“张堂文!我不愿与你行苟且之事,你便三番五次要加害与我,我张富财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见不得你做的那些个事,今儿我就要让街坊邻居们都认清你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张堂文皱着眉头,瞧着街上张富财那义愤填膺的表情,也是怒火攻心,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张富财...你好歹也是三代跟着我张家吃饭的,没反目之前,你还是这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掌柜,如今跟着姓高的诬陷我,你还有点良知和人性么?”张堂文强忍着怒气,走上前来,直直地走向张富财。 张富财却是心虚的很,不自觉地后撤着步子,试图退到人群中,“别过来,别过来,你又想害我...快拦住他...诸位街坊,你们都在这儿,他都敢这般嚣张,这种人就得抓紧牢里打死!” 张堂文冷哼了一声,站住了脚步,“张富财...你倒是个真小人!姓高的再无赖,却都不敢登门骂街,反倒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找上门来了!我张堂文已经说过了,u看书 wwuukans 若是我不能自证清白,我甘愿散尽家财以谢天下,姓高的都不敢与我对赌,反倒让你这个混不吝过来丢人现眼了,你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张富财还要还嘴,却听得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冷笑着讥讽道:“滚吧,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一声虽说声音小了些,却是让围观的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紧跟着,接二连三的讥笑接踵而来了,却都是在数落张富财的。 张堂文不由心头一热,莫名的感动让他差点控制不住表情,一旁的张圭泗也是一愣,这反应,着实让人没想到。 张富财也是一惊,他本以为会有人替他说话,结果反过来却成了齐齐指责他的了。 张富财脸色煞白,不自觉地远离了围观的人群,却是困在张堂文和人群之间的地方,进退不得。 “张富财!你以为你和姓高的泼了老爷一桶污水,便能玷污老爷和张家的清白么?你以为赊旗镇上的百姓都是好糊弄的么?”张圭泗厉声呵斥道:“老爷迟早能证明自己清白,你和姓高的迟早要从赊旗镇上滚蛋!” 张富财虽是已然胆怯,却仍是嘴硬的很,狞笑着骂道:“自证清白?想得美!以为寻到党二爷就完事了?我看未必吧!” 张堂文一愣,心头一凉,低声喝道:“张富财,你都知道些什么?” 张富财却不愿再多说什么了,避着人群,带着高家人灰溜溜地扬长而去了。 章二百零六 这一晚,张堂文彻夜未眠。 一旁的张柳氏虽说不知这主子到底是在忧心什么,也不想着细问,披着外衫起了床,吩咐丫鬟泡了杯参茶端过来给他养养神儿。 张堂文合衣坐在被窝里,靠在床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参茶。 “老爷,四更天了,再不睡,天可就亮了...” “唔...你睡吧...我睡不着!” 张柳氏坐在床边,轻轻地揉搓着张堂文的腿,“我知道你心烦,今日张富财那个小人在前面那么一闹腾,虽说街坊邻居都没说你什么,可毕竟整个东裕街上都不出张家户檐,赊旗镇上十万百姓,悠悠众口,总归会有人信以为真的。” “我烦的不是这个...” “那烦的什么?党家事儿么?今儿个党家几个掌柜都托人送过信儿来了,说党松涛接了生意,就找着借口让高家派人跟着监管了进出开支,听说账房那边,也是从高家借了几个好账头,这显然是在预备着把原本的掌柜都撤换掉了。” “党家的事儿,咱管不着了,眼下这情形,也没法儿再管了。党老爷子甩给我的,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做好做坏都是落不是!趁着党松涛这一闹,还了他,我也清闲点!就是...对不住党老爷子了!” “党松涛那个败家子,若是凡事自理,依着党家的根基,好赖也能再撑上一段日子。可是高德宽...恐怕就没老爷你那么干净了,日子久了,党松涛迟早能明白的...” “一月一核账,三月一交付,我接手的小半年,账目都在党二爷那儿存着呢,到时候党松涛看看账目,只要不是个傻子,也能明白到底谁才是用心人!”张堂文冷冷地叹了口气,赶紧喝了一口参茶暖了暖心。 张柳氏听了也是一声叹息,轻声附和道:“就是不知道党二爷怎么样了,一声不吭的举家消失了,说是回乡守祠堂,什么家什都不带,人就凭空消失了,莫不是遭了什么不测吧!” 这才恰恰说中了张堂文的心事。 张堂文轻声把今日张富财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声嘀咕道:“虽说明眼人都知道,这官司,只要把党二爷找到,当面对质,所有瞎扯淡的事都瞒不住,可恰恰是这样,我是真的怕了,我真怕姓高的下狠手!党二爷跟了党老爷子一辈子,难道临到头了还要被连累着不得善终么?” 张柳氏听了张富财的话,愈发坐实了他如今就是高德宽的一把枪,也是感慨万千,“本想着,张富财不过是记恨你那日当众数落了他。没料到,他对张家的怨念竟然如此之深!今日这一闹,怕是再难回头了!” “哼!回头?哪怕他跪在我面前磕头认罪,我要不打断他的腿,撕烂他的嘴,我都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得亏他还姓张,算起来还是我张家一脉的旁支,真是...辱没了祖宗!” 张柳氏轻叹着捏了捏张堂文的腿,“行啦...你也消消气,被小人气着了,犯不着。赌气的时候,想想老三,想想张圭泗,这都是好样的...” “再是好样的,也不是我张家门里人...你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怎么就没出过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性子比我还急,脾气比我还大!怎么就没听说哪个下人敢卖主求荣!” 张柳氏也是一笑,“说真的,你比老爷子心更善,待人也更宽!我跟婆婆当年还私下议论过,老爷子那可是人不可貌相的主儿,收拾起人来,可比你狠得多!可能...就是这股子狠劲儿,让下人们不敢造次吧!” 张堂文却是失声一笑,忍不住抚了抚光溜溜的脑门,“也只能如此了,小时候看老爷子教训下人,把我都吓得尿裤子!相比之下,我对下人,对儿子,要手软的多了!” “你呀!你对下人是好,因为你总觉得人都不容易,便是犯了错,你能容也都当瞧不见了,所以像张富财这样的小人才敢以身试法,谁能没个侥幸心理呢!话说回来,他动了粮行上的银子,你不也是本打算揉揉咽了么?若不是碰到了灶房那出儿,兴许你还就饶过他了!” 说到这儿,张堂文更是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啦...若是在老爷子手下,敢动柜上的银子,拉出来打板子,罚到庄子上种地都是小事!指不定...还让人直接绑了扔河里呢!” “啥?老爷子还干这事儿?” 张堂文瞅了张柳氏一眼,“那还有假,我小时候,亲眼瞧见老爷子绑了驼行的把头拉出去到赵河边,回来的时候手上只有一截绳子,说是绑了大青石沉塘了!” “去!又骗我!”张柳氏忍不住掐了张堂文一把,“沉塘那是对不守妇道的女人用的,老爷子虽是严厉些,骨子里却也是善人,三生肉(佛教名词,小乘佛法允许教徒吃的肉,也称作“三净肉”)都不吃的人!” 张堂文吃痛,亲昵地一把抱住张柳氏,贴着耳边嘀咕道:“没骗你...只不过那时候张家还是老太爷当家做主的,我爹不过是依命行事而已,那个驼行的把头与外人私通,把咱家走货的日程报给了外人,结果被别有用心的人伙同杆子,全给劫了!后来这把头也给杆子卖了,因为杆子也瞧不起这种吃里扒外的败类!” 张柳氏耳朵眼儿被张堂文吹得一阵阵酥麻,听着张堂文讲完,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个感觉,咱院子里,uu看书 .uukanhu 也有人往外透消息!” 张堂文顿时一愣,刚撩拨起来的亲热劲儿也立时没了,他缓缓放开张柳氏,轻声问道:“为何这般想法?” “党二爷回来,除了咱家人知道,外人,特别是高德宽和党松涛,他们怎得也会立马知道了?党二爷是先到的咱家,若不是咱家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怎会赶的那般巧,刚好在天明前把党二爷弄走了?党二爷走的时候就已经二更天了,到天亮堂昌派人去瞧,人就没了!哪里有这么巧合的?”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柳氏继续说道:“虽说眼下谁都知道,你想自证清白,非得寻到党二爷不可!可今天张富财那话,就跟他知道堂昌已经去了一样,你想,若是堂昌在,他张富财有几个胆子,敢到咱家柜上闹腾?” 张堂文顿时一愣,张柳氏这话,却像是敲了警钟一般,让他心中一惊。 是呀,张富财平日见了张堂昌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今儿大白天带了两个人就敢到柜上来,若说他不知道张堂昌不在,谁信啊? 想到这儿,张堂文更是一阵后怕。 张富财说的,“以为寻到党二爷就没事儿了?未必吧!” 这又是几个意思? 难道...高德宽料定了张堂文会去找党二爷回来,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那党二爷...难道已经遭了不测? 还是说,这是高德宽布好的调虎离山? 章二百零七 张堂文想到这儿,更是难以入眠了,就这么披着衣服直挺挺地坐到了天亮。 张柳氏的话,像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张堂文的心中。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张堂文终于泛起了一丝困意。张柳氏早已睡得渐渐起了鼾声,张堂文合衣躺下,看着屋顶,缓缓合上了眼帘。 梦境如约而至,党苍童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高德宽与党松涛狼狈为奸地在狞笑,张堂昌与他们扭打在一起,却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吃了亏。张堂文奋力地嘶吼着,想要去帮忙,却是怎么也近不的身,这时,最是忠勇的四儿站了出来,依旧用他憨厚的声音说道:“老爷!放着我来!” 四儿冲上前去,就要与张堂昌一起撕打,卖主求荣的张富财却是舔着脸一步步地走向了张堂文。 他那一脸的横肉竟是愈发显得面目可憎,他阴险地笑着,伸出莫名其妙变得异常可怕的双手,伸向了张堂文的脖颈。 张堂文想要躲,可他的身后,三位夫人,两个儿子,都是退无可退的站在悬崖边上。 张春福紧紧地拉着张堂文的衣衫,张春寿却是冷冷地看着悬崖。 “寿儿!不要...”张堂文想要呐喊,却是如鲠在喉,挣扎着,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张春寿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一丝的稚气,他只是冷冷地回望了一眼张堂文。 “我跳下去,张家就没事了...”张春寿的声音依旧如铜铃般清脆,可是张堂文却不想听,他挣扎着要去拉住张春寿,近在咫尺,却是无论如何也抓不到。 张春寿面无表情地仰面倒下了,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 伴随着一声惨叫,张堂文终于挣脱了梦魇,猛然坐起了身子,惊得身旁的张柳氏也跟着坐了起来。 “老爷!你梦魇了?” 张堂文一身冷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张春寿那面无表情地脸似乎还萦绕在他眼前,那一幕幕令人忧心的画面,让他都无法确定现在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世界。 张柳氏轻轻地抚着张堂文的背,看着他额上的冷汗,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眼前这个受惊的男人。 张堂文重重地喘着气,努力地摆脱着发自内心中的恐惧之感,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梦到寿儿了...” “老爷...” “他说...他跳下去,张家就没事儿了...那可是万丈深渊...”张堂文颤抖着嘴唇,紧紧地捏住张柳氏的手,“寿儿...他在怪我...” “老爷...”张柳氏的手已经被张堂文攥疼了,可她强忍着,不敢抽脱出来,“你太过自责了...” 张堂文长叹着,仰面看着屋顶,大梁上,隐约还能看到吊着的桃木剑,老宅的屋顶,大多都有此类的辟邪物件,可还是镇不住这梦魇。 可能,就是因为梦魇是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吧! 张堂文缓缓地下了床,对着一旁的立镜,打量着一脸憔悴的自己,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老爷,昨晚你都没睡着,索性今天多睡会儿呗!” “唔...”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心绪到底不宁,总感觉要出什么事儿似的。” “别多想了,会没事的...” 张柳氏的话没说完,只听门外丫鬟慌里慌张地瞧了瞧窗棂,“老爷!太太!门上来了个人,自称是杆子,来找老爷索财的!” 张堂文心中一颤,杆子?索财? 如此明目张胆,手上岂能没有砝码? 难道... 张堂文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慌忙穿戴了一下,脸都来不及洗就来了前厅。 前庭大院里,果然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的络腮胡,穿着一件兽皮坎肩,怀中隐隐约约插着一把短枪,正在四下打量着。 张堂文放慢了脚步,缓缓走上前来,打量着这汉子。 这人也是瞧见了张堂文,咧着嘴笑了笑,“恁都是张大老板吧?” 张堂文勉强点了点头,朝着这人拱了拱手,“在下便是张堂文,未请教...” “俺是双龙寨二把头,兄弟们都尊俺一声姚二爷!” “原来是姚二爷!”张堂文也是暗暗地叫苦,朝着前厅迎了迎,将姚二爷请了进来。 这双龙寨,却是行走宛东商路的人们都心有余悸的一伙杆子,他们依托着八百里伏牛山脉,盘踞在内乡县峡口镇附近,把守着南阳盆地向西的去路,若有人要从南阳府西去往山陕,但凡走荆紫关这条线,就必然要过这双龙寨的地界。 双龙寨历经数任南阳镇总兵的围剿,至今屹立不倒,虽说人马已经换了几波,却始终维系着双龙寨的旗号,也堪称豫西南杆子里数得着的代表了。 这双龙寨的二把头,都敢大白天来这赊旗镇上登堂入室了。 张堂文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 姚二爷到了前厅,打量着室内的各种珍藏,又拍了拍榆木椅子的把手,“张老板家的东西看着真气派,怪不道是赊旗镇里数得着的商家,都是不一样!阔里很呐!” “太抬举张某了!”张堂文尴尬地应了一声,便命下人看茶,顺便令人把前门关了。 “木事,关啥门哩!俺都打听过了,如今赊旗镇上都木多少兵了,都个巡防营不到百十号人,他们不敢动老子!”姚二爷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打量着张堂文,“俺寨里兄弟都快千把人了,打南阳府有点不现实,但要说烧个赊旗镇,怕是简单哩很!” 张堂文不由轻轻地皱起了眉头,摆手示意下人都退下了,“姚二爷,我赊旗镇西商一向与贵寨秋毫无犯,凡西去商旅,也都与贵寨交好,年奉节例都不曾短缺吧?” “不缺!恁们西商还是懂事!比南阳府那群榆木脑袋强的多!”姚二爷捏起旁边桌上的一个苹果,不客气地咬了一口,“不过...张老板好像一向不走西口吧?” “在下买卖小,uu看书 ww.uuknshuco 多是南北通途...” “这怕啥了,犯不着蒙俺,你们这些奸商,嘴里木一句实话,白当俺们啥也不知道,如今通了铁路,恁们都沿着铁路北上往洛阳出函谷关去了!荆紫关的厘金局都快撤了,商人不来了朝廷收不着钱了,俺们兄弟们也跟着喝西北风了!” 张堂文抿了抿嘴,看着姚二爷,默默地说道:“姚二爷此来...是借粮?还是...打秋风?” “都不是!要是这事儿搁不住俺跑这么远!”姚二爷冷笑着斜着眼睛盯着张堂文,“俺这次来,是跟张老板谈买卖哩!” “买卖?” “有个肉票,想着跟张老板这儿换点银子,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肉票?”张堂文顿时站起了身子,刚刚平复下去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谁?” “恁兄弟,张堂昌张二爷!” 章二百零八 张堂文听到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名字,嘴角顿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姚二爷...我兄弟...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张老板是不信喽?”姚二爷轻佻地看着张堂文,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却是一块怀表,那是张堂昌随身带的东西,张堂文一眼就认出来了。 “张老板放心,俺双龙寨是讲规矩的,绑人不害命,只要张老板乖乖合作,张二爷,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多喝了两杯茶而已!”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眼神仍然死死地盯住姚二爷手中的那块怀表,“要钱?” “要钱!不然要什么?” “多少?” “五万两!” 张堂文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五万两?” “对!五万两!” “我张家一年进项才多少?你就敢开口要五万两?” 姚二爷把手中的怀表颠了颠,又塞回怀里,“我说张老板,五万两,俺都是给你打着折呢!你张家年入怎么滴也有十万朝上吧,俺也不说全拿,总得给恁家也留个活路,五万两看似多,可我双龙寨也有兄弟千把人,这均下来,也没多少银子吧?” 张堂文又惊又怒,再三地打量着姚二爷,“五万两,便是纯纹银,也得十几个大箱子,骡马两三车,这跨州连郡的拉到内乡境,姚二爷不嫌麻烦么?” “有银子拿谁怕麻烦啊!”姚二爷嬉笑了一下,“不过,张老板这话,可是在暗示俺,这一路上关隘城镇不少,便是你不主动,也自有官兵盘问?” 姚二爷笑嘻嘻地站起身,打了打腿上的灰尘,又抖了抖坎肩,“全是现银确实招眼,但若是银票,俺又怕票号到时候不认,而且你们这西商早有独家的密匙,只有那些雏们才敢接你们的银票!所以,张老板,俺替你想个法子!五万两,一分不能少,全兑成金子,如何?” 张堂文又是一惊,“五万两白银已是难凑,这金子更是从何而来啊!” “这就是张老板你要考虑的了!”姚二爷背着手,打量着前厅内的摆设,“你们这些个西商,最擅长藏私财了,东一疙瘩西一瓢的,五万两,不算多,俺瞧着你这屋里的瓶瓶罐罐,就能卖个几千两!” 张堂文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若是往常,柜上连现银带银票,凑个一两万倒也稀松平常,可这一两年来,又是整理生意购置门面的,又是屯棉又是收粮,早就捉襟见肘了,这五万两,岂不是要张家砸锅卖铁了? “姚二爷,往年赊旗镇兴隆的时候,张家一年进个十万白银,确有其事,可张家户檐大,各房各支都占了股的,这十万进项入了账房,真留下的不过三五万。如今通了铁路,赊旗镇的商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张家早没有以前阔绰,这五万两,就算是张家砸锅卖铁来凑,也须得些时日啊!何况姚二爷还要黄金,整个赊旗镇上的黄金加一块,恐怕也未必凑得足啊!” “嗯!在理!”姚二爷坐回原座,一只脚踩在座沿上,“所以俺来的时候就跟大把头说了,时间给宽限点,大把头仁义,就说,那成!就给他五天吧!” “五天?” “呃!五天,今儿就第一天了!”姚二爷冲着张堂文笑了笑,“算上回寨子的时间,你还有三天时间凑钱!” “胡闹!”张堂文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厉声骂道:“你当我张家是开票号的么!五万两白银!谁家存得了这么多现银?我便是把柜上全抖落了,连一万两都凑不出来...” “咦...弄啥哩...”姚二爷摇了摇头,依旧是轻佻地看着张堂文,“大点声!再大点声!最好把门上的官兵也给喊来,这银子你就省了!只不过张二爷嘛...就陪俺一块去地府了!” 张堂文气得脸涨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柳氏在后院听得声音,带了丫鬟来前头瞧,见了张堂文这副模样,连忙上前来安抚。 “这是...尊夫人吧?果然是大家奶奶,就是有气度!”姚二爷打量着张柳氏,抿着嘴笑道:“快给恁家老爷好好揉揉,白让气才坏(土语:坏掉、烂掉的意思)喽!” 张堂文见张柳氏还不明就里,便喘了口气,轻声把姚二爷的来意说了。 张柳氏也是一惊,怒视着姚二爷,“光天化日之下都敢上门勒索,如今当真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有!不过,谁爱遵守谁遵守去!反正俺们千把兄弟是不听!”姚二爷双手支在桌上,拖着腮帮子轻声说道:“恁们慢慢气,俺不急,反正五天时间一到,张二爷就人头落地!恁们也白想着耍啥花样,都是扣住老子了,没老子带路恁们也摸不到寨门!张堂昌堂堂一个张家二老爷哩,难道连五万两银子都不值?” 张堂文轻轻地调息着,稳了稳神儿,“便是我凑足了银子,又怎么保证你们一定会放人!” “恁凑足了数,便跟俺回山寨要人,uu看书 .uukanu.co 俺带了金子回去,大把头自然放了张二爷!” “若是你们收了钱还要害他...” “张老板要这么想,俺也木办法,俺们双龙寨是求财,不是害命,二老爷的命在你们这儿金贵,在俺们看来不过跟穷人一样,张老板要信不过,那都当俺木来过吧!” 说罢,姚二爷真就起身要走,张柳氏却是上前一步说道:“等等!” 张堂文也跟着站起身来,朝着姚二爷拱了拱手,“姚二爷!事出突然,还请姚二爷稍安勿躁,容我夫妻商议商议!” “中!”姚二爷一甩辫子,兴许是嫌得热燥,顺手脱了坎肩,露出里面怀中插着的一支手枪,“张二爷都说,这事儿得找恁们商量,说他屋里那婆娘不顶事。俺看啊,亲兄弟哩还是嫂子!婆娘靠不住!” 张堂文与张柳氏互视了一下,轻声说道:“姚二爷,便是要凑钱,张堂文也须得时间去凑,还请姚二爷在我这儿稍等两天...” “你忙你的吧!俺都不用张老板操心了,张二爷给俺说了个好地方,栖凤楼!俺就去那儿潇洒两天,若是张老板凑足了金子,都让人去那儿找俺吧!”姚二爷笑嘻嘻地冲着张堂文使了个眼色,“张老板,再跟恁提醒下,要是木俺给恁带路,双龙寨的寨门恁们都找不住!若是俺在这赊旗镇耽搁时间久了,张二爷的人头,可就要保不住了!” 说完,姚二爷便大笑着径直走出了前门。 章二百零九 张堂文失神地瘫坐在椅子上,张柳氏连忙上前来给他捏肩,“老爷...急不得,这事儿来的蹊跷,得从长计议!” “夫人...你说的对...” “唔?” “咱家有人...往外透信儿...”张堂文皱紧了眉头,无力地说道:“堂昌这刚走,这群杆子就得了信儿。往西去的那道儿上一天多少号人,偏就拿住了我张家的人!说没人暗中指点,我不信!” “堂昌带着人,还带了枪,一般歹人还奈何不了,这才逼着唆使杆子出了手...”张柳氏捏在张堂文身上的手劲儿也不经意地重了许多,“这事儿,是谁在后面搞鬼呢!高德宽?还是党松涛?” “是谁不重要,如今堂昌被人拿住了,若不能把钱凑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事儿...要不要知会一下堂昌家,弟妹她...” “一介妇人,说了她又能如何?钱她必然是凑不够的,难道报官么?这姚二爷敢孤身前来要钱,就不怕咱们报官!”张堂文无力地坐直了身子,“如今咱们是被人死死地按住了七寸,进退维谷啊!”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不由跟着叹息了起来。 “账上如今还有多少银子?” “全抖落抖落,兴许还能凑个万八两...” “把铺子各房的现银都取来,换了龙头票或是蔚盛长的票,我去挨家挨户兑金子!”张堂文在脑中飞快的盘算着,手指默默地掐了掐,“城东有块地老刘家看中很久了,我去把地契押给他,在加上两处门面,还能凑个万八两!” “后院你赎回来的嫁妆,金银玉器也还值些钱,就是不知道这姚二爷要不要...” “先凑凑看吧...”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整个赊旗镇让我借个遍,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得齐这金子!” 张堂文站起身,“我去办外面的事儿,你把家里的、账上的都拾掇一下,兑金子也要时间,此去内乡也得一日,满打满算还有三天时间,拖沓不得!” 张柳氏应了声,张堂文便扣上瓜皮帽,走出了大门。 张柳氏定了定神儿,默默地盘算了起来。 五万两白银,扫扫家底也不过一万有余,算上自己的嫁妆,张堂文须得从外面再找来三万。 如今这个形势,正是与高德宽较劲儿的时候,张堂文贸然出去变卖家财,恐怕更会遭人绯议了。 所以,家中凑出的越多,张堂文那边压力便要更小一些。 想到这儿,张柳氏便让人把杨翠英和张秦氏、小张氏都叫了过来,细细地把眼下的形势都说了。 张秦氏和小张氏顿时都慌了,语无伦次地拉着张柳氏问东问西的,张柳氏却是扭脸看向杨翠英。 “翠英,这到底是二老爷家的事儿,虽说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老爷出面揽了这事儿,可堂昌家不能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太太的意思是...” “你去把消息说给堂昌家的,让她们扫扫家底,只要现银和金银首饰,全拿老宅来,人就别过来了,省的添乱!” 杨翠英点头便去了。 张秦氏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也是在添乱,便默默地退到一边坐下了。 小张氏挺着大肚子,却是依旧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这杆子都敢上门来了,老爷一个出去的?怎么不带上点人呢!叔叔怎么会出了这事儿呢...” “你且坐下...”张柳氏轻叹着,示意丫鬟把小张氏扶着坐下,“这事儿,老爷意思本不用跟你们说的,但是我合计着,这五万两银子,是无论如何也要先凑出来了!咱自己家里凑出越多,老爷在外面就能少奔走一些。如今这形势,赊旗镇上的人们都在望着老爷呢,这时候出去变卖家财,没个好名头,还不知道会说老爷什么坏话呢!所以,我唤你们来,就是想商量着,把你们压箱底的那些个金银首饰都凑出来,先帮老爷过了眼前这关!” 张秦氏皱了皱眉头,却是二话不说的点了点头,回头便让丫鬟回去取了,“姐姐,叔叔性命要紧,可就咱这些压箱底的东西也值不得几个钱,我下午回趟娘家,就说我自己想置办些产业,看能不能化些缘回来,多的也没有,但有一点是一点吧!” 张柳氏欣慰地笑了笑,“那便有劳妹妹了。” 小张氏却没得这么殷实的家底,只能也吩咐自己的丫鬟回房去取来首饰盒,论张堂文给三房太太置办的头面,数小张氏的最多最贵重,可丫鬟真拿出来了,也不过就两三盒,还没张秦氏拿出来的多。 张柳氏却嫌她还大着肚子,实在不方便说些什么,只能轻声叹道:“姐妹们都费心了,希望这些物件可以替老爷解解愁吧!” “张妹妹...”张柳氏一边命丫鬟把首饰盒都收了,一边看向小张氏嘱咐道:“如今这情形,你多注意着自己,老爷忙前忙后的,怕是没空招呼你,为了张家骨血,你可得分外当心!” “是...”小张氏低头小声应道:“我先回房了。” 张柳氏看着小张氏离去的背影,却是有些诧异了,总感觉她似乎哪里不对似的。 待张秦氏和小张氏回了房,uu看书.uukanshu张柳氏便端坐在前厅中,静了静心,朝着丫鬟吩咐道:“把张家各处的下人都叫前院来,我有话说!” 丫鬟一愣,“是所有人么?” “是!” “那得好几十个人呢,前门还留人么?” “你今日怎么如此聒噪?人都在前院,前门还用留人么?速速传话去!” 丫鬟慌不迭地走了,张柳氏缓缓地站起身来,又连声叮嘱道:“叫人麻利点,去我房中,把衣柜里的那物件取来!” 丫鬟更是一惊,战战兢兢地回道:“夫人...说的可是...” “全府就你是随我从山西随嫁过来的,除了你知道那物件,还有谁知道?” 丫鬟不敢再多言了,低头走了。 不消一刻钟,张家前前后后几十号下人,连带前门的门子、后院的浆洗婆娘、灶房的烧火小工,都齐齐地站在了前院中,顿时把偌大个前院占得满满当当的。 张柳氏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用黄绸包着的物件,冷冷地扫视着前院的人们,咬着小米牙冷笑道:“张家...现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好!老爷太太宽仁,便有人嚼舌根子吃里扒外,真当没人能管得住你们了么!” 张柳氏一边说,一边褪下手中的黄绸,露出里面的物件。 却是一把镶嵌着红蓝宝石,长约一尺三寸的越女剑。 看样子,张柳氏是要当庭肃家风了。 章二百一十 张柳氏在张家前院里拔剑肃家风,奔波在外的张堂文也没闲着。 他先是去了中山街的老刘家,质押了地契和房契,换的一万三千两银票,又拐到蔚盛长票号,托相熟的掌柜用银票找亲近的当铺和金器店兑换金子。 票号掌柜走银子碰上世道不平的时候,以银兑金倒也是寻常的事儿,可这一次性要兑出这么多金子来,着实也是棘手。 匆匆忙忙折腾了一下午,才换得了几百两金锭,张堂文又去几家相熟的商号,拆借了万八两银子,找了个信得过的下人,连夜赶去南阳县,全兑成金子再回来。 忙忙碌碌到天黑,整个赊旗镇的人们都知道张堂文在拆借金银变卖家产了。 等张堂文回府一口热水没喝到嘴里呢,门子上传话来,永隆统的赵贤胜和广丰号的高德宽一起登门了。 赊旗镇就这么大,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人。 赵贤胜登门拜访,张堂文一点都不意外,但高德宽一起来了,倒是着实让人惊讶。 张堂文将两人迎到前厅,看了茶,便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发问了。 高德宽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张堂文,却是不说话。 赵贤胜本是居中调和的,却不能一直不吭声,只好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张老板...今日听闻你在四下拆借银两,还将城外的一处地契都质押了还钱,这是准备...有大生意?” “唉...赵老板真是善人,你怎么不觉得张老板这是在准备散财以谢天下呢?”高德宽冷笑着拍了拍赵贤胜的肩膀,“或者...张老板这是准备出远门呢?” 张堂文情知高德宽这次来本就是抱着看笑话的本心,可临到头听了这些话,还是憋的脸涨红。 “二位老板,张家有些急事要处理,须得换些金银,并不是二位猜的那样...” “张老板自然说什么都可以啦...反正你我之约也没什么约束力,只不过若是张老板要远走他乡,可一定记得...”高德宽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抿嘴一笑,“殿上的牌位一定要请走,省的我们到时候还不知道还你到何处!” 张堂文皱紧了眉头,却是百口莫辩,强按着心中的怒火,冷笑道:“高老板,人在做天在看,张堂文扪心自问,事无不可对人言!还请高老板也给子孙后辈积点阴德,切莫耍小聪明过头了!” “张老板这意思,是高某害你喽?” “难道不是么?” “好!那张老板且说说看,高某到底怎么害你了?” 看着高德宽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张堂文是又急又气。 张堂昌被拿住,这事要跟高德宽一点关系没有,张堂文是打死了也不信的! 可如今的形势,空口无凭,而且张堂昌还被攥在双龙寨的手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争辩不得。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赵贤胜拱了拱手,“赵老板,多谢关心!堂文这里确有急事需要用钱,却绝不是高老板揣度的那般!张家扎根赊旗镇上百年,早已与这一方水土融入一体了,所以堂文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逃离故土的!还请赵老板放心!” “至于高老板...”张堂文怒视着高德宽,“口舌之争能演变至今日刀兵相见,并非堂文本意,但既然高老板如此咄咄逼人,张堂文自当奉陪到底了!但张堂文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高老板切勿祸及家人!” “高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明白...”高德宽冷笑着站起身,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张堂文,“但至于你说的这个开头啊...可能张老板是觉得不过是口舌之争而已,但高某也要奉劝张老板一句,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还要诛心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求财嘛,干嘛非得标榜一下善恶好坏呢?” 高德宽缓缓走近了张堂文,冷冷地笑道:“高某最不耐烦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假清高,口若悬河的傻教导,当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扭转乾坤么?皆是虫蚁,随波逐流罢了,充什么大头鸟!” 赵贤胜眼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再不拦着怕不又要撕扯起来了,连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今日这事儿,若不是高德宽登门冷嘲热讽,赵贤胜是断然不愿来张家的。因为打心眼里赵贤胜是相信张堂文的,可既然当日赵贤胜伸手拉了架,这事儿便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所以只能顺着高德宽的意思,登门来张家一探究竟了。 可这三两句话火气就这么大,再说下去,还不得干架啊? 赵贤胜好说歹说地拉着高德宽走了。 只剩下一肚子火气的张堂文还瘫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气得把高德宽座位旁放上的茶盏丢出去老远,摔了个粉碎。 张柳氏早在后院得了风声,听得动静便知道前头的人已经走了,便缓缓地进了屋子。 “老爷...何苦呢!气坏了身子,不更随了小人的心意...” “这高德宽就不是个东西!”张堂文气鼓鼓地破口骂道:“堂昌这事一定就是他搞的鬼!他广丰号常年走粮出荆紫关,跟双龙寨要没一点交情怎么可能!” “是...可老爷现在有真凭实据么?”张柳氏无奈地站到张堂文的背后,轻轻地给他揉着头顶。 事多繁杂,这主子的头发都捏得出油了,额头上也多出了许多脓包。 “今日账房还有九千两现银,姐妹们凑了凑,金银首饰什么的,老爷看看估个数出来,堂昌家,我让翠英去把事儿说了,u看书 .uukanhu 想必她们也在砸锅卖铁凑数呢!”张柳氏默默地从张堂文的发辫中寻出一根已经全白的,轻轻地拉扯出来一段,猛然一薅。 张堂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凑吧,眼下看来,只得不到四万,还有一万两得想法子呢!” “要不让张家人...” “不声张的好!给他们钱财都嫌少,管他们要钱比登天还难,一旦把堂昌的事抖露了,可就麻烦了!”张堂文摇了摇头,“听说你今天把岳丈给你的剑都搬出来了?” “不拿出来压压惊,我都几乎忘了当年我也是习过拳脚的!今儿我把下人都唤来了,该说的都说了,却没一人招认的...” “兴许压根就不是他们...”张堂文默默地向后靠了靠,“我本疑心是张家那个小舅哥来着,可后来这两回他都不知情啊...” 张柳氏听到这儿,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张堂文疑心小张氏的哥哥,她却瞬间联想到了小张氏。 可小张氏是张家太太,抖露这些事儿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何况她肚子还怀着张堂文的孩子,这是何道理呢? 可能还是多想了。 张柳氏默默地环住张堂文的脖颈,用脸蹭在在张堂文的额头上,“先把堂昌救出来吧...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亲兄弟却是是手足。” “嗯...明天我再出去化缘,五万两!难不住我张堂文!” 章二百一十一 五万两,难不倒张堂文。 但,张堂文不知道,这五万两却吓倒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姚二爷系着裤腰带,任凭床上那双芊芊玉臂怎样拉扯,都毅然决然地站起了身,粗大油光的辫子随意地向后一甩,推门出了春阁,偌大个栖凤楼便尽收眼底了。 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啊! 姚二爷爽快地伸展着四肢,眼花缭乱的丰乳肥臀,不绝于耳的嬉笑怒骂,让他顿时忘却了山沟沟里的百无聊赖。 这时,一个身影缓缓来到了他身后,端着一壶花酒,递了上来。 “呦?高老板?不是说在赊旗镇上不打照面么?怎得今儿这么有雅兴?” 高德宽警惕地四下瞧着,冷冷地笑道:“姚二爷好威风啊...我都在外面等你一个时辰了...” 姚二爷哼笑了一下,取了个牙签剔着牙,“高老板冒险过来,可是有话吩咐?” “张堂文眼下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拆借银两,连城东的地契都抵押出去了,一万两银子犯得着他这么费劲么?” 姚二爷笑了笑,打量着高德宽,“一万两?那哪够兄弟们的胃口啊...” 高德宽也是诧异地张了张嘴,“这么说,姚二爷抬价了?” “是,自打入了这赊旗镇,俺的价就抬了!瞧了瞧张家的宅子,这价,又翻了一番!” “多少?” “五万两!” “五万两?”高德宽差点没喊出来,“咱说好的一万两,怎么又变成五万两了?” “高老板...”姚二爷狞笑着接过高德宽手中的花酒,一仰头灌下去半壶,“接活儿的时候,没想到这张家如此阔绰!跨县做买卖,本就犯了道上的忌讳,若不能一次多捞点,岂不是亏了?” “可咱说好的要他一万两!他给多少我再给多少,你这管张家要五万两,我哪里有这么多现银给你?”高德宽低声呵斥道:“我请你双龙寨办这差事,是为了对付仇家!你这倒好,仇家完了,我也也去毬了!” “高老板,您要给不了那么多,倒也无妨,大不了到时候咱家接了银子,便把那俩肉票放了得了!”姚二爷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德宽,“反正咱家寨子为的是求财,莫名其妙伤人性命这种事,干多了损阴德!” “不成!”高德宽断然拒绝道:“那两个人必须死!特别是那个党家的,是我逼他远走的,绝不能活着!” “高老板!”姚二爷上下打量着高德宽,冷笑道:“俺一个杆子都觉得恁这下手有点黑啊!” “废什么话!张家钱一收到立刻宰了那两个!” “那恁这钱...” “人杀了我自然给你!” 姚二爷咧了咧嘴,靠近了高德宽,轻轻地说道:“中!那就这么说定了!五万两,咱家寨子不怕恁不给,就凭恁赊旗镇这破城墙,挡不住咱家千把号兄弟!” 高德宽厌恶地向后趔趄着身子,皱着眉头咬了咬牙,“五万就五万!但我要加个条件!” “有钱拿您说了算!” “把那个张堂文一块弄死!” “在这儿?” “肯定不能在这儿啊!引出去!不行弄回山寨再说!让他死远点!” 姚二爷不言语,只是打量着高德宽的神情,看得高德宽直发毛。 “高老板,人家行商求财,恁这做生意这么多年,咋比俺们这些打家劫舍的还狠哩?” “姚二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多余的话,就甭说了!” “中!”姚二爷抖了抖肩膀,把手中哪壶酒一气喝完,“一正一反十万两,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高老板早些准备银子吧!” 姚二爷哼着小曲走进了春阁,高德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缝,眉头却是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五万两?才买了三条命,这生意,不划算! 高德宽的手在背后早已攥的出了一手心冷汗,跟杆子做生意,就是走独木桥,这双龙寨的人知晓了自己的底细,还不得没完没了的要挟么? 高德宽看着这花红柳绿的阁楼,不由暗暗地深提了一口气,五万两?就看你有没有命拿了! 南阳镇台衙门的灯光渐渐暗了。 总兵谢宝胜是个勤俭的人,一到深夜便命人减灯,能省一点是一点。 可这么晚了,门上倒是来了一个人,吆喝着要报案。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德宽。 在高德宽再三请求下,门上的守备才奓着胆子来到谢老道的寝居外,小声地禀报道:“总兵大人,赊旗镇来了一个行商,说是要举报有个叫张堂文的西商私会土匪,资助乱党,不知总兵大人是否接见?” 守备提着灯笼在门外等了片刻,屋里似乎才略有动静了,只听吱呀一声,房门一开,谢宝胜已是穿戴整齐按刀出来了。 门上的人把高德宽引到大堂,u看书 .uukshu谢宝胜一脸严峻地坐在堂上,一双鹰眼直勾勾地打量着高德宽,看得高德宽脖颈后一凉。 “你...要举报张堂文?” “是!是!是!总兵大人!眼下赊旗镇上来了个巨寇,峡口镇双龙寨的二把头姚二爷,据小人打探,他就是来找张堂文要钱借粮的!”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走上前来,“双龙寨...在内乡县,他为什么舍近求远,来东边到赊旗镇上?” “所以说啊!大人!这张堂文必然和这伙杆子早有勾结!这几日张堂文在镇子上变卖家财四下拆借,约莫都已经有数万了!” 谢宝胜冷冷地看着高德宽,“资匪...数万?” “是啊大人!”高德宽讪笑着抬起头,却被谢宝胜那一脸的严峻吓得有些结巴了,“张...张堂文他一向手脚不干净...听说还跟乱党...有过接触...” “那么你想本总兵如何?” “不...不敢...那双龙寨藏匿深山,总兵...总兵大人不如顺藤摸瓜,跟着这个...这个姚二爷进山,把这伙杆子一网打尽!” 高德宽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宝胜却是寻思了很久,临了抿嘴一笑,也不答话,也不置可否,挥袖远去了。 而静静地守在一旁的刘文琪,却是默默地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高德宽,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章二百一十二 张堂文东拼西凑终于凑齐了价值五万两白银的黄金,统一装了四个小箱子,便派人去栖凤楼请了姚二爷到家。 姚二爷在前厅,默默地挑开一只箱子,看着里面金灿灿的金元宝,“张老板果然是大气,这才三天时间,五万两这么大的数额都可以凑得齐,难得的还是全兑成了金子。” 姚二爷又挑开了最后一只箱子,里面除了一点金元宝,还堆了许多金银饰品。 “吆...不恭的很,看样子,这是让几位夫人把头面都凑上了?” “姚二爷!”张堂文冷冷地盯着姚二爷,一脸嗔怒地低声说道:“银子已然凑齐了,这些个金银首饰只多不少,还请姚二爷遵从承诺,把我兄弟平安放了!” “行!”姚二爷乐呵呵地点了点头,“非但放了张二爷,连那个党家的老东西也会一并还你!” “党敬业?” “好像是这个名字...” 张堂文心中暗暗一颤,张堂昌能回来,党敬业也能回来,张堂文忽然有一种平白无故赚了的感觉。 “那贵寨几时放人?” 姚二爷眯起了眼睛,“此去山寨,须得一天时间,寨里不见俺带回金子,怎么可能放人呢?所以...张老板,还得请你陪俺走一趟了!” “我?”张堂文顿时一愣,前厅中张圭泗和丁淑仪都在,原本是打算让张圭泗带着几个下人一起把张堂昌接回来的,谁知这姚二爷竟然点名了让自己去。 姚二爷的手放在金子上轻轻地揉捏着,这温润中带有一丝清凉的感觉,让他不知不觉地闭起了眼睛。 “张老板,别人押送寨子上不放心啊!再说了,接你自己兄弟回来,你这个做哥哥的不亲自去么?” “姚二爷!”一旁的张柳氏忍不住走上前来,声音虽小,言语中却透着莫名的坚毅,“来时姚二爷直说让我张家凑出五万两来,可没说过非要我家老爷亲自押送啊!难道姚二爷是到了赊旗镇上,见了什么人,这才改了主意?” 姚二爷缓缓地张开眼睛,打量着张柳氏,轻轻一笑,“尊夫人可是在指俺双龙寨...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姚二爷!这回双龙寨劫了党二爷和我张家二爷,难道,不正是受我家对头所托么?可在赊旗镇谁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标,是我家老爷!你要我家老爷只身犯险,到底是何居心?” 姚二爷冷哼了一声,抿着嘴却不言语了,轻轻地把箱子给合上了。 “若是这样说,那便是信不过俺双龙寨了,那还何必凑这么多金子呢?随便取出一锭来给你家二爷收尸吧!” 话说完,姚二爷径直地朝门外走去了。 张堂文顿时急了,上前拉住姚二爷的胳膊,“姚二爷息怒!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张老板...你夫人信俺不过啊!” “老爷,这分明就是赚你出城啊!真是到了荒郊野岭,岂不是人财两空?” “夫人!”姚二爷冷冷地瞪着张柳氏,冷笑着怒斥道:“纵使俺真的打算黑人劫财,你又能奈我何?现在的主动权,可不在恁们张家!恁们除了信俺,还有旁的路么?” 张堂文心中也是明镜似的,这一去,十之八九是有去无回的。 可正如姚二爷所说,他有得选么? 张堂昌到底是自家兄弟,也是除了张柳氏之外最值得托付的人。 何况,党二爷也在山寨中! 若是真的不去,张堂昌回不来,堂昌家能记恨自己一辈子,张家人也会觉得自己贪生怕死罔顾人伦,而且党二爷也寻不回来,高德宽的构陷、张富财的指认,从何破解? 去,是九死一生,不去,也未必就能苟活。 “姚二爷...我去!” “老爷!”张柳氏还要说话,却被张堂文伸手拦住了。 “姚二爷,我跟你去双龙寨接回我兄弟,但...有些肺腑之言,张堂文还想请姚二爷无论如何都要答应!” 姚二爷一愣,寻思了一下,“张老板先说说看...” “此去双龙寨,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姚二爷明鉴。此番是我张堂文与人生了嫌隙,连累的我兄弟张堂昌和党二爷都遭了罪,他二人本就是清白之人,还请姚二爷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二人性命!” “老爷!” “夫人!且让我把话说完”张堂文深深地提了一口气,“人生在世能几何,勿让身后留骂名!党二爷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张堂文清白的人,堂昌更是我张堂文的手足兄弟,也是我最值得托付之人。我张堂文有贤妻在堂,有孝子为继,此生足矣!还请姚二爷...成全!” 张堂文朝着姚二爷深躬下去,反倒让姚二爷有些措手不及,徒自抿嘴不语了。 张柳氏浑身一软,瘫倒在杨翠英的怀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姚二爷看着张堂文,许久没有说话,他的眼神默摸地移到了一旁的那几箱金子上。 “张老板!” “姚二爷!” “夫人猜的没错,我双龙寨确实是受人所托!拦下党二爷,uu看书 .uuknshu 诱了张二爷,此番转你去山寨,为的也不过就是多收几万两银子罢了!” “若是张某猜的没错,该是广丰号的高德宽吧!” “是谁俺不能说,江湖规矩坏不得!”姚二爷默默地打量着张堂文,“寨里的弟兄们都在等着这银子打饥荒,所以张老板这五万两,俺是一定要拿回去的...” “姚二爷请自便...” “但是张老板,还是要跟俺回去一趟!” “唔?” “实不相瞒,赚你回山,俺双龙寨还有另一份银子!”姚二爷的眼中闪出一丝狡黠,惊得张堂文心中一颤。 “高德宽...你好狠...” “不过张老板...”姚二爷抿了抿嘴,轻声说道:“俺双龙寨与你张家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也犯不着得罪至深,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俺瞧着,这事办的也不甚地道!你且随我回山,待俺与大把头商议一下,兴许,你们三人都可免去一死!” “姚二爷深明大义,请受堂文一拜...” “张老板先别急!大把头未必就真听俺的话,一切待俺回山之后再定!”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却是一笑。 张柳氏心乱如麻,却见张堂文此时都还笑得出来,又惊又怒,两行清泪已是滚了下来,嘴角却是不自觉地上扬着。 章二百一十三 张柳氏呆坐在张家前厅中,杨翠英和张圭泗夫妇都在一旁默不作声。 堂上鸦雀无声。 谁都不敢先说话。 张堂文跟着姚二爷已经走了一天了,按理说,该是已经到了双龙寨了。 此一去,凶多吉少,堂上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可是,连张柳氏都劝不住张堂文,还有谁敢多言呢。 张堂文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面子,这也是老牌西商根深蒂固的执念。 若是双龙寨手上只有张堂昌,张柳氏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还奢望可以拦下张堂文。 可是,当姚二爷说出党敬业也在他们手上的时候,张堂文便再难劝阻了。 因为党二爷,可以还张堂文一个清白。 面子,比命更重要。 张柳氏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杨翠英赶紧来搀扶着。 “翠英...去跟堂昌家的说,让他们院带枪的下人都在大院集合...” “夫人...这是做什么?” 张圭泗和丁淑仪也站起了身来,“夫人,你想做什么?” “纵使有一线生机,我也要试试...” “试?怎么试?” “我要去见高德宽!” 众人都是一愣,张圭泗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夫人说得对,虽然双龙寨的人并没指认,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回事儿,就是高德宽搞的鬼!老爷此去凶多吉少,也不能让高德宽就这么肆无忌惮!我这就去找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圭泗!你带上人,随我同去!”张柳氏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鱼死网破...若是年轻些岁数,兴许,我也就认了。可如今张家上下百十口人,春福尚未成年,我若是去拼个鱼死网破,难免牵连到张家...” “那夫人的意思...” “我们谁都不知道高德宽与双龙寨达成了什么协议,兴许,高德宽若是怕了,未必没有留下老爷性命的法子!” “夫人的意思是,吓一吓他?” “未有良策,权当尽力吧...老爷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 杨翠英去了张堂昌家,不消半个时辰,便带回来了十几号下人,各个扛着枪,扎着绑腿。 张柳氏在张圭泗的陪同下,领着十几个人招摇过市,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广丰号的门市。 赊旗镇上的人们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闪的老远,露双眼睛偷偷地瞄着。 这十几条枪,很快便引起了城防营的注意,刘秉信带着人在粮油街口拦下了张柳氏。 “张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昨个城里进了杆子,我家老爷被掳去了,此刻我要去找正主讨个说法!” 刘秉信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张堂文被杆子掳去了?杆子都进城了?还是昨个? 城防营可是毫无反应的,这要是张柳氏一纸诉状告到南阳府去,他刘秉信丢官是小事,怕不是还得落个纵匪劫掠的罪名吧? “夫人...此言当真?这正主是谁?” “随我去便知道了!” 张柳氏的队伍愈发壮大了,看得沿街百姓更是一愣。 高德宽的人等张柳氏的队伍进了粮油街,才得到了信儿,飞奔进门市通知高德宽。 高德宽正在账房里逗弄一个丫鬟,一听这事儿顿时吓破了胆,扣上瓜皮帽就要逃。 两下人,刚好就在“广丰号”的门市口,撞上了。 高德宽一脑门子的汗,打量着张柳氏的队伍。 怎么刘秉信也来了?难道事情败露了? 不会啊!昨个下人才通报过来,张堂文跟着姚二爷一起向西走了啊! 那这是... 张柳氏并不喜欢这般抛头露面,但实在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她踮着脚,缓缓走上前来,一双杏眼死死地盯着高德宽。 “我家老爷...已经随杆子去了双龙寨!高德宽...你满意了?” “呦...张家夫人...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张柳氏料到高德宽定然不会认的,但眼下确实是没得证据,只能冷冷地说道:“高德宽...人在做,天在看,我一介女流,犯不得青天白日地出来寻你!你污蔑我家老爷,买通张富财构陷他,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高德宽冷笑了一下,这么说,就是没证据了,吓老子一跳。 “张家夫人,高某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带着下人扛着枪,又有城防营跟着过来,干嘛?唬我?有证据就抓人,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你张家的教养就如此不堪么?” 围在高德宽身后的,多是高家的下人。顺势便跟着哄笑了起来,闲言碎语毫不遮拦地传进了张柳氏的耳朵。 刘秉信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悄悄地向一旁挪了挪。 张柳氏瞪着高德宽,uu看书 .uuknhu.co 心中已经不只是想要生吞活剥了这个小人了,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一个大家夫人,又能如何呢? 张柳氏缓缓地放松了绷紧的身子,冷冷地打量着高德宽,“高老板,我是一介女流,这辈子嫁给了张家,就一辈子都是张家人。可惜我一生无所出,只有我家老爷这么一个贴心人,他若是遭了不测,我也无颜苟活了!” 高德宽尴尬地抱着拳,轻声敷衍道:“张家夫人伉俪情深...真是...让高某羡慕...” “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与老爷白头偕老...所以,无论是谁横加阻拦,或是谋害于他,我张柳氏都会竭尽所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柳氏瞪视着高德宽,咬牙切齿地说道:“高老板...我家老爷此去,若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你与他如何争执,那便是你们爷们之间的事!但若是我家老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以我柳家祖先之名起誓,我定倾我所能,要你偿命!” 说罢,张柳氏便将袖中藏着那把越女剑抽出,当场扔到了高德宽的脚下,便转身离去了。 高德宽吓得面色惨白,指着张柳氏颤抖着声音咒骂道:“泼妇...疯子...你...无凭无据...怎敢如此...” 可是,张柳氏已经带着人越走越远了,整个粮油街上,只听得高德宽一个人在碎碎念。 那语调,既像争辩,又似乞怜,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不闻了。 章二百一十四 张柳氏带着人回到张家大院,却见门前正站着一个人,却是戎装打扮的。 张柳氏心头一沉,门子瞧见她回来了,连忙过来迎,“这位军爷从南阳镇台衙门过来寻老爷,说是有事儿相告!” 张柳氏更是一惊,走上前来,“你是谢总兵的人?寻我家老爷作甚?” 那人转头笑道:“在下刘文琪,受谢总兵之命,前来传话!” 张柳氏还没来得及回话,刘文琪却是侧脸小声说道:“我与杨鹤汀是旧友,特来报信!” 张柳氏顿时愣住了。 张柳氏将信将疑地请刘文琪到了前厅,偷偷地打量着,心中泛起了一阵嘀咕。 与杨鹤汀有旧?为何先前没听杨鹤汀说过呢? 张堂文此番遭遇,事出突然,杨鹤汀该是也不知道才对啊?这报信又从何而来? 刘文琪大大咧咧地打量着张家的前厅摆设,一回头瞧见张柳氏那狐疑的眼神,也是一笑,“夫人可是在想,我这个旧人,为何杨鹤汀从未提过?” 张柳氏默默地点了点头,刘文琪却是冷冷地一笑,“这个杨鹤汀...真是不晓事...不过说起来,那个夏老三...不该是张老板的人么?在下好心救他,他竟也不通报在下姓甚名谁?” 张柳氏心中咯噔了一下,夏老三前一次回来大费周折,她倒是听张堂文提过,但刘文琪的姓名,张堂文却是不曾提及啊... 刘文琪已是有些不乐意了,默默地讪笑一下,“既是如此...刘某就不多说什么了!谢总兵让在下传话,赊旗镇高姓商人前日晚上到镇台衙门密报,张堂文与双龙寨杆子私通,请兵剿灭。谢总兵已是允了!” 张柳氏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音说道:“先生...此话当真...” 刘文琪扫了张柳氏一眼,“谢总兵让在下通传的,就这些。有些话刘某本不愿说的,毕竟在下是个在张家都没留下名号的外人!但...权当看在杨鹤汀的面子上吧,刘某就多说几句...” 刘文琪抖了抖衣袖,轻声说道:“谢宝胜一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深负其罪,所以此次让在下前来告知,却并不欲拿张老板怎样!还请张老板好自为之!” “何事?” 刘文琪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张柳氏,似乎有些诧异,“夫人...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张柳氏心中却是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她失神地按住座椅的把手,撑着身子,颤声问道:“可是...我儿春寿...” 刘文琪缓缓地点了点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宝胜一直以为,张家人都猜得到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他谢宝胜泼向张堂文的那盆脏水,所以连带刘文琪都以为张堂文必定是心中恨死了谢宝胜的。 谢宝胜自从听闻了张家大火,烧死了张堂文的幼子,就一直内疚不已,若是寻常,但凡有人密保商贾私通山匪,无不是深究到底的事!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次高德宽的密保,谢宝胜本以为又是诬告的,可派来赊旗镇的探子却是确定了消息属实。 所以谢宝胜才刻意放了张堂文一马,让刘文琪过来告知一声,以缓解一下关系。 方才张柳氏的迟疑,让刘文琪还以为张家人都还蒙在鼓里,直到张柳氏自己说出了春寿的事儿,他才松了一口气。 张柳氏对此事本就信了七八的,可事情都已经过去一年了,那份怨恨和伤心早已冲淡的不剩多少了。 旧事重提之下,张柳氏顿时又伤感了起来,同时对刘文琪的那份猜忌却是仍然没有放下,谢宝胜此时此刻派人来提这事儿干嘛? “谢总兵让阁下来通知此事,是何用意?” “谢总兵...想缓和一下与张老板的关系!” “此事本就是高德宽的诬告,便是谢总兵深究下去,也无甚结果!”张柳氏冷冷地看着刘文琪,“谢总兵一向好手段,却也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此番杆子光天化日之下登堂入室敲诈勒索,他谢宝胜身为一方镇守,其罪难逃!” 刘文琪一愣,“张老板是被杆子勒索了?” 张柳氏打心眼里还是将刘文琪当成了谢宝胜的人,所以言语甚是不恭,简单地将高德宽与张堂文之争,和这次高德宽伙同双龙寨绑架党二爷、张堂昌勒索张堂文的事说来。 刘文琪听了也是猛然一惊,连连拍着大腿,“原来如此,这高姓商人竟然是想借刀杀人!真是阴险毒辣!” “借刀杀人?” “他建议谢总兵顺藤摸瓜,尾随那个杆子探查双龙寨的方位,将这双龙寨连锅端了!原来...那里面竟然尚有肉票!” “有...肉票?又如何?” 刘文琪的眼中寒光一闪,轻声说道:“双龙寨盘踞西行要道多年,寨中悍匪数千,刀枪火器俱全,谢总兵若要入山剿匪,uu看书 .ukanhu.om 一旦真打起来,哪里管你是什么肉票,子弹又不长眼睛,无论良莠,还不是一并屠戮了!” 张柳氏猛然站起了身来,面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吓了刘文琪一跳,“夫人...你这是...” “你方才说的...可是实情?” “哪...哪一句?” “谢宝胜入山剿匪!” “昨日晚上谢总兵已经帅绿营一千人出城去了,探子早已咬住了那个杆子,沿途留有暗号,此番双龙寨必然倾覆...” 张柳氏失神地瘫坐在座椅上,浑身一颤,两行清泪已是翻腾而出。 刘文琪也是聪明人,他忽然警醒过来,回望着空空荡荡的前院,失声问道:“张老板呢?为何张老板还没回来?” “他...随着杆子...去双龙寨交赎金了...” 刘文琪顿时如五雷轰顶了一般,大惊失色地哀叹道:“夫人!夫人啊!你为何不早说!一旦谢总兵大军杀到,乱军中谁还认识张老爷啊!这下可完了!” 张柳氏已是止不住的失声哀嚎了起来,偌大个前院里顿时一片哀鸣。 刘文琪却是手足无措地连连喊道:“夫人!夫人!快借我良马一匹!若能赶上谢总兵的人马,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柳氏也是猛然清醒了过来,顾不得一脸的泪痕,冲出前院大声吆喝道:“备马!快备马呀...” 章二百一十五 张堂文被脏兮兮的黑色头套蒙着头,双手被拴在一根绳子上,跟着姚二爷的马在山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似乎听到了一些动静。 姚二爷还是体恤他的,马没走的急,一路磕磕绊绊倒也没摔着张堂文,就是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腿脚实在是受不了,刚一停下不自觉地就瘫软在地了。 姚二爷缓缓地摘了张堂文 章二百一十六 熊老大在石凳上,默默地打量着张堂文,“前后十万两,虽说张老板也说了,钱你可以全出,可规矩不能坏啊!我们既然接了别人的银子在先,便不能干吃里扒外的事儿,你说呢?张老板!” 张堂文额上已经浮起了一层冷汗,本来心中抱有的一丝希望,也在进洞之后的几番对话之后,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 章二百一十七 张堂文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又跪了下去,“熊老大,我没有!我一路被蒙着眼睛上的山,我...” 姚二爷也走上前来,掏出手枪顶住张堂文的脑门,“你定是派人给官府报了信儿,悄悄跟着俺上的山吧!你这个阴险小人!” 熊老大也是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便要动手,映秀却是默默挡在他们之间,“张老 章二百一十八 映秀哭泣了许久,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但仍然在止不住地抽泣。 张堂文缓缓地走上前,“映秀...我知道此时说这个非常不合适,可是...一旦官兵打进来,你,我,熊老大,堂昌,都未必可以毫发无损,寨中这么多人,刀剑无眼,又能活下来多少人呢?” 映秀抿一下鼻子,缓缓地抬起头,无助地双眼看向洞门外,子弹穿梭的沙沙声和打在木门上的闷响,如同一阵急促的乐曲,听起来,倒是像秦淮河上的琴瑟和鸣了。 映秀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洞门口,“张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 映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钥匙,丢给了张堂昌,抬起手指向一旁的一个小木屋,“党二爷就关在那儿,放他出来吧!” 张堂昌刚要走,张堂文却是一把拉住他,“堂昌!” 张堂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顿时读懂了他的意思,立马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种时候,或许被关在屋子里,才更安全一点。 映秀也是苦笑着叹道:“果然是仁义,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保他性命...” “实不相瞒...从决定上山的时候,我张堂文就已经把生死交给了老天爷,只要能换回党二爷的性命,洗刷我张家污名,便是趁了高德宽的心意,又如何!” 映秀昂着头,端详着张堂文的脸色,“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映秀失神地抬起头,望了望渐渐变色的天空,“这一辈子,我映秀也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到头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清风吹拂着树林,沙沙声已经完全被掩饰在了错乱的枪声中,映秀长叹了一声,转脸看向张堂文,苦笑道:“我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我也并没有做过一件所谓的好事吧!” 张堂文诧异地看向映秀,映秀却是冲着张堂昌一笑,“张二爷,去把党二爷放出来吧!我送你们出寨!” 张堂文惊诧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连忙飞奔过去,打开木屋的门,将一脸茫然的党二爷搀了出来。 映秀苦笑着走向了寨门,张堂文也来不及与党二爷解释什么,上前和张堂昌一起搀着党二爷便跟了上去。 到了寨门口,寨墙上的熊老大回头瞧见了,抬起枪便呵斥道:“你要干什么!” 映秀抬起那张妩媚的小脸,望向寨墙上,“我要送他们走...” “走?外面都是官兵,往哪走?” “他们不是双龙寨的人,官兵不会为难他们的...” 熊老大手中的枪缓缓地放下了,他满是麻子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欣慰,“走...走了好...活着,比什么都好...秀儿...你也不是双龙寨的人,你也...走吧!” 映秀抬着眼,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男人,嘴角却是轻佻的扬起了,微微一笑。 “都停了!先别打了!”熊老大扯着嗓子大喊道:“先别打了!都停手!” 枪声掩盖了他的喊声,熊老大一脸喊了好几声,寨子这边才缓缓停下了枪声,寨子外的官兵不明就里,也慢慢停火了。 谢宝胜头戴金盔,腰挎宝刀,就立在两门小山炮的后面,他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山寨,小是小了些,倒也设防严密,不费些功夫,怕是要拖到天黑了。 可手下这般绿营的新兵蛋子,真打夜战,谢宝胜都替他们捏冷汗。 招抚显然是上策,哪怕...放了枪再杀呢! 寨子里忽然停下了枪声,这是好事,少一些伤亡,朝廷的抚恤金也能少发一些,拿下这双龙寨,南阳境的杆子还不得安生好一阵子? 谢宝胜按着刀,在左右护卫下,慢慢来到阵前,打量着寨墙上偷偷摸摸往外看的人头,心中也是冷哼了一声。 一群乌合之众,无蛋鼠辈! “我乃南阳镇守总兵谢宝胜!寨里人听着,速速放下刀兵跪地投降!不然!我有山炮两门,轰开寨门一应屠戮,休怪我谢老道不留情面!” 熊老大在寨墙上缓缓站直了身子,一脸不屑地打量着身穿棉甲的谢宝胜,“谢老道!你糊弄鬼呢!你打下的寨子有活口么!你当俺们都是傻子么?” 谢宝胜冷冷地咧了咧嘴。 这年头,拿起锄头就是农民,扛起枪就当杆子,这正是宛城地界杆子众多的真相。 若是想要根治匪患,非用重典不行! 杀!凡啸聚山林的,皆可杀!只有让人们知道做了杆子就没活路,才能彻底断绝这延绵数十年的匪患! 所以如今南阳境内的杆子,闻听谢老道的名声,无不胆战心惊。 可这也造成了一个不好的现象,无论谢宝胜与谁对垒,对方都是宁死不屈的。 谢宝胜用手撑住腰,傲慢地望着熊老大,正在盘算着如何应对,寨门却是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几个人影缓缓出现在那里,迎着黄昏的日光,竟是有些恍惚了。谢宝胜努力眨了眨眼睛,才分辨出那是张堂文两兄弟和一男一女。 谢宝胜也是倒喝了一口冷气,张堂文怎会在这里?若不是他自己走上来,破了寨子哪里还能顾得上他! 张堂文和张堂昌一左一右搀扶着党二爷走在前面,党二爷显然还是迷瞪着,许多日不见阳光,乍一出来,眼睛都有些不好使了。 张堂文在阵中瞧见了谢宝胜,虽说他心中对谢宝胜是一百个怨恨,uu看书 ww.ukanh但此时为了保住党二爷的命,他已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张堂文暗暗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架着党二爷,飞快得赶到了谢宝胜的阵前,谢宝胜强按住心中的惊诧,让手下接了他们到后面。 张堂文如释重负地将党二爷放下,一转身,却是呆住了。 映秀就站在寨门口,纹丝未动。 “你...映秀!你过来了,你本就不是双龙寨的人...” “我是!”映秀挺直了腰身,站在黄昏的光晕下,毫无惧色地扫视着已经围到寨子周围的绿营兵,“我一辈子就算做了这一件好事,这是我报答张老板你的!” “秀儿!你过去!别傻了!”熊老大站在寨墙顶上,焦急地喊道:“留下就没命了!” 映秀却是微笑着转身,缓缓走进了寨子,临进去的时候,她回头望向谢宝胜,“刀剑无眼,若是谢老道还有点怜悯之心,别让我活着被糟蹋!赏我个全尸吧!” 谢宝胜站在山炮后,也是诧异了,他默默地按住刀,微微点了点头。 张堂文有些踉跄地走上前,拉住谢宝胜的棉甲,“谢总兵...她...她不是...” “张老板!”谢宝胜却是连一眼都没有看张堂文,咬着牙默默地说道:“我答应她了!” 片刻的宁静就像时间也停滞了一般,随着寨门缓缓合拢,随着谢宝胜的一声令下,那刹那安宁的山头上,顿时又嘈杂了起来。 章二百一十九 谢宝胜的棉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油光,他的兵在四周打着火把,把整个山寨都映照的如同白昼。 勘察战场,不放过一个活口,这是谢宝胜对于杆子的一贯作风。 他会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个地方,任何尚未咽气的人,都会由他补上最后一刀。 作为军人,无可厚非。 张堂文和张堂昌 章二百二十 张堂文放下水杯,静静地看着杨鹤汀,“杨先生,我之前在茶肆与你相见时,你手中的那沓宣纸上,书写的是什么?” 杨鹤汀迟疑了一下,“不过是些习作...” “杨先生,若是堂文没有猜错,该是些大逆不道的口号吧!”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我知道,杨先生是为了保护在下,我知道的越少,一旦有了变故,也不会牵连到我什么。杨先生心思缜密,堂文感激不尽。” 张堂文长叹了一口气,“杨先生让老三去汉口从军,马云卿又是党人,杨先生真的以为堂文丝毫看不出,先生的党会,是在筹划些什么吗?” “堂文兄...你非党人,有些东西,不必知道的太深...”杨鹤汀微微一笑,“而且,如今的形势,错综复杂,犬牙交错,连鹤汀都不知道,我同盟会的下一步举动...” “杨先生,堂文并非是要入会,只不过,一切的种种,让在下实在是...万念俱焚,这世道,若是无救,便早些换了吧!”张堂文转脸看向杨鹤汀,意味深长地轻声问道:“杨先生,你的同盟会,会让这个世道更好么?” “会的!”杨鹤汀坚毅地眼神,让张堂文的心中莫名一阵冲动,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杨先生,此去双龙寨,我凑足了五万两白银,全都折算了金锭!这五万两,稍后便交由先生处置了...” “堂文兄!” “杨先生,我不过问这银子所去何处,也不管先生如何处置,我只求先生向我保证。日后的中华大地上,不再会饿殍遍野,流民失所,不再有弱肉强食,强权林立,让天下百姓,都能好好的过日子,过一个平平淡淡的好日子...” “堂文兄!” “杨先生!拜托了!” “一定尽力!” 张堂文离开了南阳公学时,天才刚刚开始放亮。 张堂文回了山陕会馆,便命人把几个箱子送到杨鹤汀手中了。 等到张堂昌一觉醒来,却已是追悔莫及了。 “哥!五万两啊!你就一点不心疼?” “钱财不过身外物,你我皆是商道中人,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可天下人,不能再这样饱受欺凌了!” “杨先生就能让这天下一片和睦?”张堂昌撇了撇嘴,揉了揉迷糊的双眼,“哥,我告诉你,在我看来,便是换了一拨人,替代了如今的皇帝,只要他们手中的权利不变,迟早天下,还会像以前一样!甚至,还不如以前呢!一人当政,总好过七嘴八舌!我看啊,杨先生想的也过于简单了!” 张堂文默默地端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喃喃自语道:“恐怕...再没有比现在更坏的局面了...” 张堂昌心知劝不动这个哥哥,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待回到了赊旗镇上,已经是快到晚饭点了,张堂文不急着回家,却先吩咐张堂昌道:“你先去赵贤胜赵老板家,又他出面,宴请在会西商,都到福建饭庄一聚!” 张堂昌眨巴着眼睛,默默地看向了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的党二爷,“哥...你这是...要跟党二爷玩他们一个难堪啊?” “难堪?我要当着众人面,让那个姓高的身败名裂!” 党二爷也是心知肚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张堂昌也是一笑,便在城南下了车,一路朝着赵贤胜的宅邸去了。 赵贤胜见了张堂昌,自然知道张堂文的意思了,他连忙唤过下人,快马加鞭的去各家递消息,自己先到了福建饭庄,见了张堂文。 天黑之后,各路西商都收到了信儿,陆续来到了福建饭庄的二楼,张堂文和党二爷躲在一个雅间里默不作声。 先到的人们还以为赵贤胜有什么喜事要宣布,来了都是先道喜,客套着,好容易等到党松涛来了,这个浪荡子却扔是蒙在鼓里呢,重新得到了党家的产业,让他着实放肆了许多,看起来油光满面的,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都全靠供足了的大烟在顶着呢! 等到高德宽带着人过来,人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 赵贤胜大眼一瞧,也不稀得与高德宽客套了,便命开席。 七大碗八小碟,六荤六素,四糕点四汤羹上齐,众人就等着赵贤胜一声令下动筷子呢,却赫然发现,赵贤胜的身边,居然空着三个座位。 高德宽已是心中有些忐忑了,他缓缓地落了座,试探着问道:“赵老板...我瞧着人差不多齐了吧?这还空着座,是有贵客没到?” “高老板别急啊...咱西商在会的都到的差不多了,可张家的,还没来呢!” “张家?”高德宽冷哼了一声,瞧了瞧党松涛,“不是听说出远门了么?怎么?赵老板有他们消息?那也只用留两个座就行了...” “那我呢!” 一声呵斥,u看书 wwuukanh 冷不丁地从一旁的厢房中传出,吓得党松涛连筷子都掉了。 党二爷党敬业一把推开门,昂首挺胸地迈步出来,却是没有径直落座,而是一脸恭谦向旁边一侧身,“张老板!事已至此,无须再给他们留脸面了!” 张堂文和张堂昌缓缓地走出厢房,高德宽已是惊慌失措,一个踉跄退出座位,指着赵贤胜大喝道:“赵...赵贤胜!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高老板,你我皆是西商,都在山陕会馆中供奉各自的祖先,什么叫我和他们是一伙,咱们,不都是一伙的么?”赵贤胜冷冷地打量着高德宽,他早已从张堂文那里听到了实情,所以此刻说话也是丝毫不客气了。 “高老板...看到我活着回来,你似乎很惊讶啊!”张堂文站在桌旁,上下打量着高德宽。 高德宽却是冷汗都出来了,他得到的消息,说谢宝胜剿灭双龙寨得胜归来,寻思着这张家两兄弟和党二爷肯定会死在乱战中的,怎的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一旁的党松涛也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向党二爷,“二叔...你...不是回山西了么?” 党敬业冷冷地看着党松涛,拱起手扬天长叹道:“哥哥...我对不起你啊!” 在座的众人都是浑然摸不清楚状况,傻愣着看向了张堂文他们。 章二百二十一 张堂文默默地来到桌前,端起酒盅,朝着在座的众人微微颔首。 “各位老板,今儿个不恭的很,堂文借赵老板的酒席解决个私事,还望诸位海涵!” 话虽如此,在座的众人便是不愿,此时也没什么办法,福建饭庄的丁楚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命人把步梯给拦住了。 高德宽心知不妙,此刻,却没什 章二百二十二 张堂文默默地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中慢慢地嚼着。 原本,他是打算先拿高德宽开刀,先把高德宽的种种卑劣都展现出来,再去料理党松涛的。 因为他始终念着党苍童的好。 可党二爷显然恨铁不成钢的紧,已是先把党松涛给揪出来一顿教训了。 高德宽冷冷地打量着局面,所有人都在 章二百二十三 发生在福建饭庄的那一幕,很快便传扬得整个赊旗镇都街知巷闻了。 高德宽一来被张堂昌打的跟猪头三似的,没脸见人了,二来也是被坐实了是个诡诈小人,更是门都出不去,索性闭门休养了起来。 可是没等他脸上的淤青好些,一纸嘉奖令,让他彻底放弃了继续赖在赊旗镇的想法。 来自南阳镇台 章二百二十四 张家大院张柳氏的屋里,张堂文满面怒容地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一旁的张柳氏又是扇风又是倒茶的,却始终是按捺不住这主子的怒火。 “老爷!这高德宽说的话,怎么会是真的呢!如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你别当真啊!” “不当真?他造这个谣还有什么好处?就为了临走时塞我一只苍蝇么?我一直就疑心家里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原来是我枕边人!我...”张堂文越说越气,猛然站起身来,四下寻摸着却没有趁手的东西,便要出门去找。 张柳氏却是死命把住门,说什么也不让张堂文出去,“老爷!老爷!你先别慌,咱姑且不说这高德宽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你这一发脾气,整个张家可都知道了!张妹妹现在还大着肚子,万一受了惊吓...” “受惊就受惊!不是我的种难道还让他生下来不成?” “老爷!你小点声!”张柳氏顿时也是板了脸,拉住张堂文的衣袖,“你这一嗓子,张妹妹一生清白就没了,你让女人还怎么活?你张堂文的脸还要不要了?你是巴不得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看张家笑话么?” “清白?不自重的人要什么清白?”话虽这么说,张堂文却是不再强扭着要出去了,坐回了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柳氏缓缓地站到张堂文的身边,小声说道:“这事儿,没坐实之前,老爷千万别露出什么了!万一高德宽纯粹就是想恶心一下你,你倒是自己个儿把家宅都搅合的不安宁了,张妹妹肚里的万一真是张家的后,你可就是真中了高德宽的奸计了!” 张堂文冷哼着摆了摆手,“这种事,怎么坐实?我把她吊祠堂里问?她现在打又打不得,死也不会认得!问那个党松涛?无凭无据怎么问?” “老爷...你歇歇气!急什么!”张柳氏嗔怪着打了张堂文一下,“纸包不住火,怎么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你只要听我的,别动气,家里事儿,我慢慢查!若真是张妹妹做了什么对不起张家的事,你也得有真凭实据,才能从家谱里除了她的名字,不然,怎能由着你胡来!” 张堂文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下人的声音,“老爷!灶上新进了一批燕窝,炖成羹汤给三夫人补身子的,三夫人说让给老爷、大夫人也端来一份...” “不喝!” 张堂文话音没落,张柳氏便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肩头,“放进来吧,我们等凉些了用!” 门外的下人迟疑了一下,这才推门进来,却是小张氏身边的那个丫鬟带着两个灶上的帮厨端着燕窝过来了。 下人们放了燕窝就退下了,张堂文却是喝道:“你慢些,你是三夫人身边那个...” “是...老爷,我是三夫人身边的丫鬟绿萍。” “你且留下我问你些话!” 张堂文正要问话,张柳氏却是暗暗地捏住了张堂文肩头上的麻筋,顿时一阵酸楚冲上脑门。 张柳氏轻声笑了笑,“老爷,您不是前头还有事儿么?您先去忙吧,我知道你是关心张妹妹的身子,后院有我呢!你放心去吧!” 张堂文此时又酸又麻,顿时也明白了张柳氏的意思,便支吾着应了一声,缓缓起身去往前院了。 “老爷!见着圭泗了跟他叮咛一下,圭泗是聪明人,他懂得!” “啊?唔!” 张柳氏瞅着张堂文一脸别扭地走了,这才看向绿萍,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老爷就是想问问妹妹的饮食起居可还好,但他一个大老爷们,过问后院的事做什么,显得我这个正房多没能耐...” “大夫人瞧你说的,咱张家有老爷太太在撑着,任谁也说不出个二话来。三夫人如今吃得好睡的好,她身子结实,又是头一胎,连过来把脉的中医仙都说她这一回是稳了的!” “那便好,你跟在妹妹身边,可要多尽心!她娘家单薄,全指着母以子贵呢,不然出个好赖事儿,都架不住老爷的责骂。” “是!大太太放心,我尽力便是了。” 张柳氏打量着绿萍,心中寻思了一下,“你是妹妹来了之后,才分去西屋的吧?” “是...我进张家的时候,三夫人还没进门呢!” “那论起来,你倒是张家老人了...”张柳氏笑了笑,捏起桌上的一颗葡萄,慢悠悠地拨起皮来,“妹妹这身子要紧,精神上也得多注意。你随妹妹时间长,她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心事?” 绿萍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柳氏笑了一下,拉住绿萍的手轻声说道:“绿萍...后院的事,便是我的事,女儿家心思稠,老爷忙外头的事就够心烦的了,后院的这些弯弯肠子,我须得知道。我这个正房太太,比不得子嗣也比不得容貌了,总得能替老爷分忧吧?” 张柳氏见绿萍还有些犹豫,也是一笑,“绿萍,你须得明白,你的银子,是张家给的,不是三夫人给的,你也不是三夫人随嫁的丫鬟,对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行啊!” 绿萍咬了咬嘴唇,低着头小声说道:“三夫人前一阵子...” “前一阵子怎么了?” “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好像是...好像是因为他哥哥被老爷责罚了,如今成了闲人,整天没事了就来找三夫人诉苦,弄得三夫人也有些怨气了,虽说是数落了他哥哥,uu看书 ww.uukhu. 可对老爷好像也有些脾气...” “就这事儿?” 绿萍抬起头,看了一眼张柳氏,“嗯...就这事儿...” 张柳氏笑了笑,把手中拨好皮的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妹妹年轻,喜欢热闹,这深宅大院里,也没个人玩耍,回头要是她想出去转转了,你来同我讲,我陪她去市集上转转。” 绿萍点了点头,张柳氏又笑道:“妹妹一贯喜欢去哪转啊?” “河边的小林子,城北挨着城隍庙那块儿,会馆要是开戏,也喜欢去听戏...”绿萍脱口而出,却是说了两句忽然停了,怯生生地看了张柳氏一眼。 张柳氏却似乎波澜不惊,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年轻时候也贪玩,巴不得天天让老爷带着我到处瞎转,可终归是嫁了人家,出去就不那么方便了。” 绿萍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嘴快,勾着头不言语了。 张柳氏抿着嘴,打量着绿萍,轻声问道:“妹妹如今是张家三夫人,又大着肚子,老爷这阵子也忙的很,肯定没空陪着出去的,你说的这些去处,怕都不是最近去的吧...” “是,都早了,小半年头里了...” “哦?小半年头里...”张柳氏的脸上笑意缓缓淡了,她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瞧着绿萍,却是不言语了。 绿萍迟疑着看向张柳氏,像犯错的孩子一样搓着衣角。 章二百二十五 张柳氏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神却没有从绿萍的脸上移开,但她也不说话,只是打量着,审视着。 绿萍却是似乎心里有鬼一样,眼神忽闪,躲避着张柳氏那拷问似的眼神。 “绿萍...你家是哪里的?” “镇子外面,陆河庄的...” “陆河...也有张家庄子...” “俺家就种的张家地...” 张柳氏微微颔首,“这么说...你们一家也都是靠着张家吃饭的...” “是...” “绿萍,有些事儿,你似乎没说尽...”张柳氏站在绿萍的身后,轻声说道:“但我不问...你不说,自然有你的考虑。我不问,但我迟早会知道...后院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若是有些事儿发生在后院,而我不知道,闹腾起来,老爷知道了要责罚,我可就拦不住了!” 绿萍勾着头,默默地小声应了一下。 张柳氏微微一笑,朝着她摆了摆手,“你先回吧,耽搁久了,妹妹那边也该责罚你,你好生伺候着妹妹,想到什么了,找个机会来告我,后院人多口杂,小心着说话。” 绿萍施了礼,缓缓退出屋子,张柳氏走到门边,看着绿萍,“你回去了也安抚一下妹妹,他哥哥的事儿不是什么大事,灶房也扣摸不出多少银子,回头我会跟老爷说的!” 绿萍又朝着张柳氏施了个礼,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 张柳氏望着西屋的方向,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张氏,看来是真的免不了嫌疑了。出是肯定出去过的,只不过出去之后到底是偷玩还是偷人,那就不好说了。 一下子把这个丫鬟逼急了,事情也就没有退路了,这种事,又要顾全脸面,又得办的滴水不漏。 倒真是棘手了。 张堂文到了前院,火气也是消减了一些,寻思了一下,这事儿倒真是难办了。 小张氏有身子的事,整个张家人都知道了,若是现在把她赶出家门,不知内情的人会怎么说呢? 可要是把信上的事儿抖露出去,张堂文只是想一想,脸上都是火辣辣的。 但要不吭声,又或者高德宽只不过是造谣生事,张堂文还是觉得心里别扭的慌。 是谁不行,非扯上党松涛那个浪荡子! 说起来,党松涛倒是前后来过张家好多次,他也真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好手!那会是哪一次呢?他们是怎么苟合的呢? 想着想着,张堂文就发现刚刚按捺下去的火气,再一次被点燃了。 似乎这事儿是不是真的,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说实话,高德宽丢过来的这个苍蝇,张堂文非但是吃了,还自创了煎炒焖炸变着花样的吃了好几顿。 多疑、好面子、爱多想,这回儿,高德宽是歪打正着地击中了张堂文的软肋。 张堂文在前院翻来覆去的寻思了许久,几次想把这个念头岔开,却是不行,索性心一横,径直地出了院门。 前门口,刚好撞见了张圭泗。 张圭泗一瞧张堂文那一脸怒容,脖子也是一缩,连忙来到跟前,“老爷...” 张堂文尴尬地抿了抿嘴,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迟疑了许久才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姓高的说的话,还得查证!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你嘴上得有个把门的!淑仪那儿也别说!” “是!老爷!圭泗明白!” 张堂文转身就要走,张圭泗却是不由自主地问道:“老爷,您这是去哪啊?不带两个下人?” 张堂文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党家!” 张圭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真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张堂文走了一路,也寻思了一路,站在党家的大门前,张堂文却犹豫了。 有些事,刨根问底真的好么? 正在诧异着,大门开了,党松涛正在送客,一眼瞧见张堂文正在门口,又惊又怕,连忙弓着腰上前来,“张...张老板...您...怎么来了...” 张堂文已经在这儿了,说路过,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对,高德宽走了,但你我两家的关系,却已经被他毁的差不多了,连着几天了,我都梦到你爹,党老爷子在埋怨我,所以...今儿得空,过来瞧瞧!党家如何了...” 党松涛紧张地一脑门子汗,连忙把张堂文请进院子,安排到凉亭坐了。 “张老板...之前...我实在是糊涂!信了高德宽的邪,跟着他一道污蔑张老板,实在是...实在是有辱家门,也对不起张老板对我党家的照顾...” 张堂文扳着脸,打量着一脸尴尬的党松涛,却是恨不得一脚把他踢死,“事儿虽是过去了,但这前因后果,我张堂文还是希望弄个明白的!” “对...对,张老板您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你为什么跟着高德宽污蔑我?” 党松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我手上没银子了,去找高德宽拆借点,他便把我往歪处引了...说是他有法子把党家的产业从你手里夺过来。我那时候是真缺银子,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的...就上了他的贼船...” “党二爷是托底儿的人,你就不怕拆穿了你之后,在赊旗镇上都没法混么?” “当时...当时想不得那么多...后来高德宽知道了就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拦着党二爷...我找了人拦,uu看书ww.uukashu没拦住...” “党二爷到赊旗镇的消息是你告诉高德宽的?” “不是...党二爷坐上车,我的人就跟丢了。” “那高德宽是怎么知道党二爷从我家走了的?” 党松涛愣了一下,吱吱呜呜地低头说道:“好像...好像是...从你家下人那打听到的...” 张堂文看着党松涛这副模样,冷冷地笑了笑,“我家下人?怕不是我张堂文的亲眷吧?” 党松涛猛地一哆嗦,“不...不是...” “党松涛!你还想骗我?你大小就不是会撒谎的人,真相就写在你的脸上,你还想哄我到什么时候?”张堂文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党松涛却是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张老板...张老板,这都是高德宽的诡计...是他...是他逼迫的...” “逼谁?拿什么逼?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党松涛招架不住张堂文凌厉地逼问,噗通一下跪下了,“张老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一个人的错...” 党松涛越是这样说,张堂文却是更惊惧了,他径直走上前来,揪住党松涛的衣领,“松涛!我敬你是党老爷子的独子,你别逼我!到底是谁!说!” 党松涛的情绪显然把控不住了,他吱吱呜呜地说道:“是...是三夫人...” 章二百二十六 张堂文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一般,党松涛的话补全了他心中的疑惑,让他最不愿意相信的揣测成为了现实。 张堂文重重地落了座,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深藏在心中的侥幸被击得粉碎。 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张堂文的! 党松涛跪在地上,蹭上前来哀求道:“张老板,是我糊涂,不怪三夫人什么,若不是我约她出来赏灯,就不会被那个高德宽抓到把柄,她也不会干出这...” “赏灯!”张堂文皱着眉头,一脚把党松涛掀翻在地,“党老爷子清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账来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党家独子,我这就捉了你们这对奸夫**浸猪笼!” 党松涛惊恐的脸上却是闪过了一丝诧异,他迟疑着站起身子,看向张堂文,“张老板...何出此言啊...” “你自己造的孽,你还来问我?”张堂文站起身子,死死地瞪着党松涛,咬着牙,怒喝道:“若要天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出这样的丢人事来,你把党家的招牌置于何地?” 党松涛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来,伸出手想要拉住张堂文,“张老板!张老板!听我解释!我只不过是约了三夫人赏灯,那是第二次...”党松涛忽然意识到似乎说错了话,口齿都有些不灵光了,“不...不!我只是与三夫人聊天赏灯,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张老板!你要信我!我和三夫人真的是清白的啊!” 张堂文哪里还听得进去,不顾党松涛阻拦,挥袖便走出了党家大院。 党松涛一直追到门外来,又是告罪又是求饶,却仍是拉不住,张堂文反手一拳就打在了党松涛的脸颊上,指着党松涛怒喝道:“我给老爷子留三分面子!你若再不依不饶,我就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你党家干了什么好事!” 张堂文怒气冲冲地走远了,只剩下党松涛躺在地上捂着脸,无助地吐出一口鲜血,一颗臼齿也随着掉了出来。 党家的下人在门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是傻愣着不知该不该来扶了。 张堂文沉浸在怒火中,旁若无人的走在赊旗镇的大街上,全然无视沿途跟他打招呼的商贾和迎面而来的马车,仿佛他的世界里,已经全然没有了旁人。 他一直走,跟从着脑海中轻车熟路的回家路线,穿行在街道上,心中却是已经把党松涛和小张氏抽筋扒皮了无数次。 等到了张家前门,正在招呼着粮行关门的张圭泗一眼就看出了张堂文的神色不对劲儿,连忙迎了上来。 “老爷!老爷!” “唔?”张堂文仿佛刚被人叫醒一样,一个迷瞪接一个愣神儿,抬眼一瞧,却是到家了。 “老爷!到家了!我送您回后院吧!先别动怒...” “动怒?动什么怒?” 张圭泗打量着张堂文紧皱的眉头和额上凸显的青筋,也是抿嘴苦笑了一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送您回后院...大夫人也在等着你呢!” 张堂文来到后院,张柳氏果然正在池塘边喂鱼。 瞧见张圭泗小心翼翼地送张堂文回来,又看到张圭泗悄悄使的眼色,张柳氏的心中也是猛然咯噔了一下。 张柳氏屏退了所有人,拉住张堂文的手,来到池塘边的凉亭,先塞了他一把鱼食,“你去了党家?听到了什么?” 张堂文望着这一池花红柳绿的锦鲤,却又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了,他缓缓地把党松涛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羞人的事,又在张堂文的心头上狠狠地剜了一刀。 张柳氏初时也是心头突突地跳,可越听,她却是有些诧异了,“老爷...依着党松涛所说的,该是他约张妹妹出门观灯,被姓高的瞧见了,这才逼着张妹妹给他递消息的啊!他二人...或许...并未苟合...” “院子大了!没了一个夫人都不知道!孤男寡女看灯,能有什么好事?”张堂文说到气郁处,顺手把一把鱼食狠狠地扔进了池塘了,吓得一池锦鲤甩尾潜入了深处。 “老爷这是怨我啊...”张柳氏默默地拉住张堂文的手,“后院起火,是我的过错...” “有你何事?她一个张家夫人,随便找个理由出门去,你能约束的住她?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还差点把我害苦了!”一想到这儿,张堂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甩手便要往西屋去。 张柳氏赶紧死命拉住张堂文的手,说什么也不松手,“老爷!老爷!你听我说!此事不能莽撞啊!妹妹他现在身子都已经六七个月了,正是凶险的时候!你这么急冲冲地过去了,会出事儿的!” “没了就没了!又不是我张家的种...” “就算是党松涛的!老爷!你好好想想!党老爷子说的什么?” 张堂文硬撑着身子顿时僵住了。 党老爷子说的什么? 党松涛的孩子? 党松涛是党苍童的独子,党松涛两房太太一无所出,连着外宅也没一个有动静的,那...小张氏肚里的孩子,竟是党家三代单传? 张堂文的心就像被一根两寸长的银针死命地扎似的,u看书 .uukansh 戳进去,拔出来,换个角度再扎进去。 党家的三代单传... 不是我张家的种,对我张堂文来说就是个羞辱! 可,对党老爷子来说...怕不是比党松涛更命根子的紧致宝儿! 张柳氏感觉到张堂文抻着的劲儿渐渐缓和了起来,她缓缓地来到张堂文面前,捧住张堂文的脸颊,“老爷,无论张妹妹肚里的孩子姓张还是姓党,孩子都是无辜的,你有怨气,也要等妹妹临盆了之后再说啊!何况党松涛眼下根本就没有承认和妹妹有什么啊!” 张堂文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似的,他彻底懵了。 他手足无措地抬起双臂,无助地挥舞着,心中的那份委屈,却似充气了一般愈发膨胀了起来。 “这...这都是...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张堂文轻声长叹道:“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随着话音,张堂文满是血丝的双眼中竟是滚落了清澈的泪珠,张柳氏听出了张堂文的委屈,她拉住张堂文的手,安抚道:“老爷...老爷!别动了气,兴许真像党松涛说的,妹妹只不过是跟他一起看了灯,老爷!你消消气,可能这就是高德宽搬弄是非的事儿,你不能伤了身子啊!” 张堂文已是忍不住抽泣了起来,摆着手张大了嘴巴,却是不能嚎不能骂,满心的委屈全然呈现在了他扭曲的面容上。 章二百二十七 高德宽举家搬迁了,他没告诉任何人他迁徙去了哪里,只是变卖了所有的田产,换成了龙头票,一家老小乘着四五辆马车,趁着清晨的薄雾,走远了。 但高德宽在马车上书写的那封信,却成功地让张堂文吃了一顿饱饱的苍蝇,也在张堂文的心中,埋下了一枚刺。 高德宽走的那天,张富财也消失了,有人说他 章二百二十八 杨鹤汀请张堂昌回了屋子,运笔写了三幅大字,又趁着墨挥毫画了一幅春江独钓图,待晾好了一并用宣纸包好,交给了张堂昌。 “笔力劲道,气魄雄壮,连着那独钓图,都掩饰不住杨先生胸中的壮志豪情!”张堂昌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接过卷轴,放在身边,“我哥哥别的不说什么,识人这一点上,倒是远胜于我!” “堂昌老板谬赞了!”杨鹤汀放下笔,放入涮桶中摆动着,“所谓书法,工整有余只看挥洒自如,不同人写同样的字,却是非一般的境界。鹤汀不过是深爱此道,说不上什么大家。” 张堂昌也是一笑,坐在一旁四下打量着,这简陋的小屋里,只是书多,其他一应物件都是从简,就连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不是什么招牌货色。 “听哥哥说,杨先生出身富贵,却勤俭节约,胸怀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堂昌是俗人,商路上天赋寥寥,只会个舞刀弄枪,琴棋书画无一所长,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不似我那哥哥,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我捡着俗套说,回头我置办几套像样的四宝来,让春福给先生送过来。” 杨鹤汀与张家兄弟也认识不断了,知道他们的秉性,也不好再推辞了,笑着拱手回礼道:“那就先谢了,一套便可!堂昌老板日后要是有需,但讲无妨!” “杨先生客气了!” 说话间,春福领着两个醉仙楼的伙计提着食盒回来了,春福指挥他们把饭菜端上来,摸了两个包子便出去了。 “春福天性可爱,只可惜在家被堂文兄压制过头了...” “我那个哥哥,端的是尊冷面佛,我小时候就不喜欢他,没少较量拳脚!”张堂昌伸手请了一下,便动了筷子,先夹起一只包子,用汤勺接了,吸吮起汤汁来。 杨鹤汀平素也是清淡惯了,捡着沾汁羊肉用了两口。 “杨先生...我听说,广州那边...乱了?” 杨鹤汀挑了挑眉头,借着起身倒茶的空,看了看窗外,这才坐下为张堂昌续了些水。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杨鹤汀默默地端起茶盏,先饮了一口,剩下地都撒在了地上。 “都是我同盟会的好儿郎,可惜了...” 张堂昌费劲地吞下了一块火腿上的筋肉,看了杨鹤汀一眼,“这么说,广州那事儿,确实是先生的同志所为了...” “是...孙逸仙坚持在南方寻找机会,以图割据江南,划江而治!”杨鹤汀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广州将军刚刚被行刺,广州防务正是严阵以待的时候,这时候起事,成功性屈指可数...” “你们这些党人的意见,也不尽一致啊...”张堂昌满不在乎地撕下一只鸡翅膀,用手去起骨头来,“不过这么闹下去,虽说可惜了那些卿卿性命,倒也让整个大清都风声鹤唳了,这么弄下去,朝廷必然往南方增兵,那么...汉口那边...是不是...” 杨鹤汀却是虚虚地抬了抬手,“武汉三镇易攻难守,绝非上佳选择...何况如今的党人大多聚集在南方,孙逸仙远在海外筹款未归,此事,不提也罢!” 张堂昌也是一笑,“以我对用兵之法的见解,越是大家都觉得不行的,越是松懈!金角银边草肚皮,总有人明白这个道理!折腾到现在,未听闻你们有过据城摇旗呐喊的,只听得一日过去,便是朝廷的大捷!如何让摇摆不定的人信服呢?” 杨鹤汀抿了抿嘴,莫不言声地拿起筷子,悬在几道菜上,却是痴痴落不下筷子。 “杨先生...我每去一处新酒楼,便先看旁桌的菜式,哪道菜最先见底,此必为招牌!逛窑子也是一样,约不着的,最是温润如玉!如今的朝廷,也知道你们要在南方闹事,恕我直言,你口中的这个孙逸仙,是不是拿着逛窑子的态度来举事啊?当红的头牌,那可得下血本才行啊!” 杨鹤汀却是失语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堂昌也是陪着笑了笑,“听说,朝廷还弄了个什么内阁?堂昌孤陋寡闻了,先生给我讲讲?” “内阁制,尊宪法,这都是洋人玩剩下的治国之法,英吉利以此法纵横天下已百年了,清廷现在才现学现卖,晚了,也学偏了!”杨鹤汀苦笑了一下,放下筷子,“内阁,实为天下精英之士为国一展抱负的地方,却被清廷搞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内阁中,皇族成员竟占了八成,愚弄天下,贻笑大方!” “那铁路收归国有是怎么回事?” “铁路本是官办,民营,国库空虚,引民资拓民生,倒也无妨,可如今一朝收回,必然要致使民生大怨,那些投了钱的,不只是富商大贾,也有攒了一辈子棺材本的小民,这招一出,朝廷...怕是难以圆场了!” 张堂昌品了品杨鹤汀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擦了擦手,“这事儿,牵扯广么?” “南到两广,北达关外,西至川,东临海,铁路所到之处,必然尽受牵连!” 张堂昌抬头看了杨鹤汀一眼,“杨先生,说句不恭的话,这下子真闹起来,可比你们强多了!” “怎讲?” “你们起事,讲的是口号,主义,信仰!可如今这天下要真闹起来,就俩字,不满!” “天下不满清廷久矣!” “那是停在嘴上的!这是骨子里由衷而发的!”张堂昌默默地摇了摇头,u看书 .uuanshu “自己做和看别人做,可是两码事!对,百姓对朝廷早就怨声哀道了,可一样有钱赚,有饭吃,那就有人乐于混吃等死,比如...我们这些商人,士农工商,如今农未必无地可种,工也未必无工可做,商呢?商人最看重的是钱,盘剥是一回事,割韭菜可就是另一回事,农民造反,扛锄头,工人造反拎锤子,商人要是作乱,撒的可就是真金白银!打仗,靠的可就是钱!你那个什么孙逸仙,还要海外筹款...若是朝廷在这个铁路上栽了跟头,只怕天下的金银可就都推送到他面前了...” 杨鹤汀恍惚了一下,这张堂昌来,倒是请教?还是说教? 张堂昌却是丝毫未察觉一样,摸着下巴嘀咕起来,“杨先生,对于我们商人来说,一旦天下大乱了,面临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杨鹤汀寻思了一下,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钞来,“第一个麻烦,就是这龙头票了,朝局不稳,政权更迭,这玩意儿,就跟废纸没什么区别了!” 张堂昌瞧着杨鹤汀手中的龙头票,默默地从怀中也拿出几张来,默默地嘀咕道:“那...还得用银子?” 张堂昌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杨鹤汀,“杨先生,来的时候我一直就有预感,风雨欲来啊!杨先生,天下间想要倾覆朝局独树一帜的,可不只是先生你一家...” 杨鹤汀默默地点了点头,窗外,喧闹渐渐偃旗息鼓了,不知哪里来的蛙鸣响彻夜空。 章二百二十九 回到赊旗镇,张堂昌便把自己的感觉和与杨鹤汀见面的情况说给了张堂文。 张堂文仿佛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一脸的倦容,脸色也暗淡了不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张堂昌,轻声说道:“如今的局势,确实不怎么牢靠,龙头票不敢再用了,但若是大张旗鼓地兑换,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堂昌!”张堂文寻思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年收粮的钱早就拨下去了,如今账上的钱,多半也都要还人,连带你家里出的那部分,也要还你,要是不着急用,还是换成现银存起来的好!” “着什么急啊,你一出手就是五万两,也不知道杨先生都用到哪了,你还是先留着还别人吧,咱们自己家的事就放到年后吧!棉行那边到秋天应该还有一笔银子到,过了秋天,就都缓过来了!”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张堂昌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声说道:“哥,你还是得放宽心些,瞧你这脸色,多半是好多天没睡好了!三嫂那事儿,你还是想开点,这指不定就是姓高的信口开河呢!党松涛那个怂货都没认,那估计就是没有的事儿...三嫂这日子估计也就近了,你还是多体恤点。我听大嫂说,你都一个月没给三嫂好脸色了,万一这只是高德宽的奸计,你苦的可是咱张家孩子!” 张堂文听着张堂昌的话,心里是认的,可就是有些拗不过那点子猜忌,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时,小张氏的哥哥张九儿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过来了,见张堂昌也在,便陪着笑说道:“二老爷也在啊!您安泰!” 张堂昌也是咧着嘴笑了笑,“看你客气的,都是自家人,别那么见外!” 张九儿也是笑了笑,却不敢造次,垂着手看向张堂文,“老爷,妹妹她这段时间一直梦魇,怕伤了胎气,想着挑个时候去趟庙里拜拜,去去心症...” “不行!”张堂文却是果断拒绝了,可能也是说完才发现语气有些生硬了,又放缓了一些语调轻声说道:“月份大了,路上颠簸,万一有个差池呢!别去了,回头我去替她上上香!” 张九儿面带喜色的连连点头,张堂文知道他其实就是替小张氏来探探自己对她的态度的,连着一个月都没见她了,要不心慌才怪呢! “老爷...妹妹她有一阵没见你了,自从您说她月份大了,不让出西屋院子之后,就没跟您说过两句话,您看...” “我手上忙完了自去看她...”张堂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张九儿识趣地退下了。 张堂昌看着张九儿退下的唯唯诺诺的劲儿,不由一笑,“你这院子规矩还是严,论起来,这九儿可是你大舅哥,在你这儿比奴才还奴才的!” “对小人,就不能给好脸色!”张堂文冷哼了一下,他心里,还是对张九儿之前朝着张富财献媚那件事耿耿于怀的,“照着杨先生说的,他们并不打算在汉口行什么是非,其实倒也好,汉口离咱这儿太近了,万一真打将起来,对咱只有坏处!” 张堂昌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就我看来,这次朝廷只怕是真的骑虎难下了,先前闹,不过是一撮人,那一撮人尚未平复,又得罪了一大批人,要是都联手闹起来,可怎么收场呢?” 张堂文点了点头,望着外面的天色,“这两天会馆开会,跟大家伙都说说,特别是南来北往的大宗生意,能放手就放手吧!跟当年闹长毛(太平天国)似的,多少商号都给拖死了!” “成!你这是,还不打算出门露面么?” “烦心...我再歇歇!” “外面都以为你是因为三嫂的身子,在家等喜呢!”张堂昌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却是惨淡地笑了笑,站起身来,“等喜...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等到了,又能如何?我现在是左右为难,彷徨无助,什么办法都没有!” 张堂昌笑了笑,摸着下巴,坏笑着看向张堂文,“听杨先生说,下个月十号汉口的钱老板会来南阳府,听说是送货...” 张堂文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下个月...” “其实我收到风声,南阳城里有人在买枪支和子弹,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杨先生...” 张堂文扭脸看了一眼张堂昌,“既然选择相信杨先生,就不要问不要说...” “我知道!但是我觉得,杨先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简单。他并不是完全遵照什么孙逸仙的方针,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不奇怪...那个同盟会...本就是多个组织合并起来的,杨先生本也不是同盟会的人,如今天下大势各自为战,星火燎原岂能全攻一处,只有全面铺开了,朝廷才会难以控制,最终露出破绽。若是自始至终盯着广州一处,那所谓的明天,只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了!” 张堂昌笑了笑,站起身来,“行吧,我就按你说的办了,银子的事儿,还要早做打算,趁着还款,把咱手上的龙头票都出了...” “能换还是换了,总不能坑到别人...” “万一没事儿呢?你还人家现银,人家还不是去票号换成一张纸?难道你跟他们说天下马上要风云突变了,uu看书wuukanshu 都别用龙头票了?怕不是还要扭送你去衙门呢!” 张堂文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言了。 转眼已是到了钱枫来南阳的日子,张堂文早早地来到了南阳公学,探望一下儿子张春福。 张春福在南阳公学的这一年,不仅愈发彬彬有礼,个头也长了不少,大有赶超张堂文的架势了。 张堂文坐在南阳公学的会客厅中,亲昵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麻杆似的儿子,打心眼里高兴,脸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 好在张春福打小就知道他这个父亲是冷面佛,能见一面就是十分欣慰了。 杨鹤汀上完下午的国文课,便回来与张堂文攀谈了起来,不过一会儿,钱枫便轻车熟路地来了。 钱枫依旧是一身男装,西瓜帽后垂着一只不小的辫子,只是额头有些发青,显然是新剃不久。 张春福见人多了,便先回了。 钱枫一身尘土,顾不得与张堂文打招呼,便先端起张春福剩下的一盏茶先喝完了起来。 “钱老板走的这般匆忙?都顾不上吃茶了么?” 钱枫却是浑然没有说笑的意思,一脸严肃地看向杨鹤汀,“不是说笑的时候,我的货在城外被扣下了,人已经被押去镇台衙门了,得赶紧想个法子!” 杨鹤汀和张堂文的心头都是一震。 若是寻常货物,人怎么会押去镇台衙门呢? 章二百三十 杨鹤汀看了看钱枫,小声询问道:“货呢?” “已经被城防营的人押去镇台衙门了,好在我与他们分道而行,并未牵连到...” “那就好,那就好!” “但携带名册的人,也被抓了!” 张堂文诧异地看了看杨鹤汀,“名册?” “就是接货人的地址、姓名、接头暗号这些. 章二百三十一 穿过后花园,张堂文一直把钱枫带到了张柳氏的房中,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依着张柳氏的性子,必然不会带着张秦氏一同来的,这种事儿,还是需要和张柳氏这个识大体的妇人商量。 钱枫四下打量着张柳氏的房间,古朴有序,却尽是素调的,想必该是个大家闺秀才对。而且,先前在汉口听得张堂文与张堂昌口中的张柳氏,都是个温润如玉却又心思缜密的可人儿,方才路过时一瞥,却分不出哪个是本尊,心中不免有些期待了。 不多时,张柳氏果然一个人回来了。 张柳氏站在门口,默默地打量着钱枫,钱枫也缓缓站起身,朝着张柳氏微微躬身。 “老爷...这位是...” “我是南洋华商‘大兴隆’钱家嫡女,单名一个枫字,闺名...唤做玥娥!”钱枫朝着张柳氏蹲了个万福,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道:“我与南阳杨鹤汀是旧友,此番来宛突生变故,贸然来访还望见谅!” 张堂文微张着嘴巴,默默地和张柳氏交汇了一下眼神,钱枫还有闺名,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这个钱枫,只不过是她识人的假名吧! 张柳氏也是微微一愣,默默地还了礼,走进屋来,张堂文把钱枫的来由和南阳城中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听得张柳氏也是微微皱了眉头。 “老爷...既是如此,那钱小姐...便不可以真名示人了。万一谢老道那边有所觉察,登门要人...” “整个大兴隆里,知道我乃女儿身的,不过三两人,又都不在汉口,明面上,我只是钱家派驻汉口租界的嫡子而已...” “钱家...难道并没有嫡子?” “这在南洋诸国华人圈里,并不是什么密事,只不过在大清,知道的人不多罢了!” “所以...便是谢老道来要人,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交不出来的。” 钱枫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谢老道为人阴毒,手段出人意料,我还是不以钱枫之名识人的好!暂时,还请张老板和夫人就唤我玥娥吧!” 张柳氏打量着钱枫,虽是穿了女儿装,却没半点妆面在脸上,便默默地上前拉住钱枫,坐到自己的梳妆镜前,取出几幅头面来摊开了让她选。又拿过粉扑和眉笔,为钱枫补了补妆。 张堂文尴尬地站在一旁,瞧着张柳氏细细地为钱枫画着眉,透过妆镜,反映出钱枫愈发精致的五官,心中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蠢蠢欲动。 “钱...玥娥姑娘,尚未婚配?” 钱枫笑了笑,盯着镜子里的张堂文,“心有所属,却不得善终而已...” “不得善终?”张柳氏轻轻地拿起两副耳环,放在钱枫的耳垂上比了比,“看来玥娥姑娘的那位心上人,倒是有些故事...” 钱枫看着镜中的张柳氏,打量着她月牙一般的柳叶弯眉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了笑,“我这辈子似乎注定独行了...” “此话怎讲?” “我自小要强,打读私塾起,便于男孩打闹在一起,坚信女子并不比男儿差到哪里!更不提什么打情骂俏的男女之事了。后来我父亲病重,钱家无子为继,只有我与两个妹妹,我便化名钱枫接掌大兴隆在大清的生意。如今二十有六,入眼男子不过一二,却都是有一遭相同的毛病!” “相同的毛病?”张柳氏为钱枫插上一只玉簪,端详着钱枫愈伶俐的眉眼,不由轻声赞道:“这一脸的英气,可真是羡煞旁人。姑娘能够看入眼的人,必定是那人中龙凤了!” “相同的毛病...”钱枫暗暗瞥了也镜中的张堂文一眼,看得张堂文心中咯噔一下,“都是早已有了家室的臭男人!” 张柳氏何其聪慧的人,钱枫的眼神,她自然是看在眼里了。 张柳氏拍了拍钱枫的肩头,“玥娥姑娘,妆成了,你瞧着还过眼么?” 钱枫端坐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轻声嘀咕道:“这...还是我么...” “怎么不是你...天生丽质,只是不修饰久了吧...” “好久没有如此了...”钱枫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施了珍珠粉的皮肤愈发嫩滑了,让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了,“作钱枫惯了,都几乎忘了自己还是女儿身了!夫人果然是秀外慧中之人,这手真是巧!” 张柳氏转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秦妹妹和张妹妹那边,怎么解释?张妹妹还有身子...” 张堂文尴尬地轻声咳了一下,看向张柳氏,“朋友?朋友的...家眷?还是...” 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都是女儿家,你越是刻意遮掩,只会适得其反...” “就说我是杨鹤汀的...红颜知己吧!”钱枫对着妆镜,默默地说道:“这次的事,杨鹤汀绝对不可能不受牵连的,以此名示人,到也说得过去。” 张堂文和张柳氏对视了一眼,张柳氏微微点了点头,“也好,有翠英在先,这倒也说得过去...” 张堂文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却不敢直接反对,u看书 .ukanhu.c 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钱枫笑着转过脸来,看向张堂文,嬉笑道:“张老板这爱好倒也好玩,喜欢在府上替别人养女子,杨翠英...便是夏老三的女人吧?如今又来了一个杨鹤汀的红颜知己...”说到这儿,钱枫先自笑起来了。 可张堂文和张柳氏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 特别是张堂文,就像被戳中了软肋一样,莫名的扎心。 钱枫并不知道,张堂文如今始终认为小张氏肚里怀的,是党松涛的种。 替别人养女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 张柳氏尴尬地上前打着呵呵,拉着钱枫坐到茶桌前,“玥娥身材比我高大些,衣衫怕是不大合适,倒是翠英的身材与你相仿,我去让她取来几身。” 张柳氏去寻杨翠英了,钱枫坐在桌旁,瞧了一眼张堂文那模样,怪问道:“怎么?我说错话了?还是...你泛醋了?” 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来到茶桌旁,给钱枫和自己倒了碗水,“你没错...我就是喜欢替别人养女子...” 钱枫却是以为张堂文还是在意她说自己是杨鹤汀的红颜知己,嗔怪地打了一下张堂文的手背,“你们这些男人,整天说我们女人喜欢吃醋,我看,你们也是不逞多让!难道非得在这非常时期把你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你才称心如意?” 张堂文听着钱枫婉转的声音,无奈地摇了摇头。 章二百三十二 晚饭,人到齐了。 张堂文坐在主位上,身边左侧坐着张柳氏、杨翠英、钱枫,右侧坐着张秦氏、小张氏。 菜已是上齐了,格外的丰盛了许多。 张九儿已经在张柳氏的安排下重新回了灶房,每一餐都安排的格外用心,知道多了个女子,还特意多安排了两道精致的小菜。 不过,小张氏就没有她哥哥这般想的开了。 小张氏的肚子,已经隆起到几乎坐不下了。若是往日,小张氏必然是躺在床上,让人把食物端到西屋的。 可今天,她坚持要挺着肚子,来到大桌吃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冲着钱枫来了。 这局面,张堂文多半也猜得到,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便第一个拿起筷子,“菜齐了,都动筷吧!” “别呀老爷,这位...姐妹,老爷不介绍下先么?”小张氏默默地冲着钱枫笑道。 张堂文轻咳了一下,“这是...春福的老师,杨鹤汀先生的...红颜知己!因为杨先生今日可能会有些琐事缠身,所以来咱家暂住几日!” 杨翠英在汉口是见过钱枫女装的,但张柳氏在拿衣服的时候便已提前交代过了,所以只是趁着与钱枫眼神交汇的时候,浅浅地笑了笑。 小张氏听了这话,却没完全打消顾虑,只是不住地打量着钱枫。 张秦氏如今早已对男女恩爱什么的毫无兴趣了,张堂文说什么她都照盘全收,便冲着钱枫笑了笑,便夹起喜欢的菜用起来了。 小张氏最近也是感觉到了张堂文对她的冷淡,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疑心到张堂文已经知道她私放消息给高德宽的事,更没想到如今张堂文还疑她怀的是党松涛的孩子。 当女人无知的时候,却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 小张氏用不了两口菜,便跑去一边孕吐了,张柳氏缓缓地放下筷子,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却是浑然不觉地自顾自地用饭。 小张氏本就孕吐的厉害,当着外人面,当着张堂文的面,更是表现的愈发做作了,两个丫鬟过来给她又是捶又是揉的,都止不住她在那儿干呕。 “老爷...过去看看?”张柳氏轻声说道:“妹妹这身子,这样干呕下去不得了的...” 张堂文却是从鼻孔里冷冷地长舒了一口气,放了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向小张氏那边,“若是实在不舒服,便先回去吧!回头让你哥哥给你做些软和的羹汤...” 小张氏不干了,也是钱枫在旁,让她更加有意需要表现一下夫妻和睦,她缓缓来到张堂文身旁,打趣道:“老爷...我这孕吐的实在受不了,上回你去给我揉揉就好了,今儿能不能...” “胡闹...今天有客人在!”张堂文烦躁地低声呵斥道,倒是吓了众人一跳。 小张氏眼圈登时便红了,张堂文这反应,愈发坐实了她对钱枫真实身份的猜忌,她无助地望向张柳氏。 张柳氏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搀住小张氏,一边朝着张堂文嗔怪道:“好好说话!声音那么大吓着肚里孩子!” 张柳氏半哄半拉地将小张氏劝回西屋,张堂文却是烦躁地摇了摇头,一抬眼,却见钱枫正满眼诧异地盯着自己,只能尴尬地详装咳嗽,躲开了钱枫的眼神。 杨翠英默默地夹了一块枣蜜甜藕放在钱枫碟子里,“玥娥姑娘,吃块藕...” 这时,张堂昌倒是风尘仆仆地从外面闯将进来了,“呵!今天这么丰盛?赶巧我也没用饭呢!哥哥不介意添我一双碗筷吧?” “堂昌?我...我给你介绍下...” “咦?”张堂昌已是注意到了一旁坐着的钱枫,“钱...” “堂昌!”张堂文一急,匆忙站起来,一声断喝拦住了张堂昌这快嘴,“这是杨先生的红颜知己,玥娥姑娘!” 张堂昌一惊,瞧着低头不语的钱枫,连忙往回找着话,“钱...到底没白花的...玥娥姑娘这头面...愈发精致了!” 钱枫也是低头一笑,差点没把米粒给掉出来。 张堂昌接过下人端过来的碗筷,拉过一个凳子,挨着钱枫坐下了。 这一餐饭吃的,众人都是满腹心事,倒是没什么话说了。 用完饭,张堂文把张堂昌和钱枫叫到书房,又让杨翠英在门外候着,不许任何下人来往。 “钱老板...您这一身衣裳一换,倒真是让堂昌不敢认了啊!” “张二老爷真是说笑,不敢认你还直呼我的大名了!” “那是本能反应...” 张堂文抬手止住了二人的打趣,轻声说道:“钱老板,如今我们虽说不在南阳,可谢老道的行动,咱们还得留神,而且杨先生尚不知如何,你须得把你们这次的事毫无保留的说来我听,我和堂昌才好想法子,帮你和杨先生共渡难关!” 钱枫看了看张堂文和张堂昌,“张老板,你也得明白,杨鹤汀一直对你们有所隐瞒,并不是不放心,而是有些事,一旦知道的太多,就拔不出去了。” “钱老板,如今这些顾虑,可以放心了,我们虽不是党人,但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的。” 钱枫干笑了一下,“杨鹤汀先前从你这里得了五万两银子,托我在汉口采购了一批枪炮,除了就地分配给党人,还有一部分准备拿到南阳府和开封府,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廷要收回铁路所有权,天下人群情激昂,这正是我们揭竿而起的大好时机!所以鹤汀虽然一直并不支持武装暴动,uu看书.uukanshu 但也同意了这次的方案,一旦天下有变,整个河南也可以趁机响应!” “那个名册呢?是怎么回事?” “名册记录着各地收货人的地址和接头暗号,只此一份,之前一直在汉口同志手上,是整个中原党人的通联凭证!” “也就是说...杨先生也无法一一通知!” “对!所以这次钱某...罪责深重了!”钱枫默默地望向屋外,“和这个相比,我钱家受到的连累,倒是不算什么了!” 钱家大兴隆洋行在大清的业务,算不上是数得着的翘楚,却也绝对不是张家这个地方商贾可以比的。 此次大兴隆被牵扯进了这私运军火的案子,若不是他洋行的身份在这儿,恐怕抄家灭族都是有可能的。 钱枫却说这都算不上什么了。 这名册,真的就如此重要么? 章二百三十三 张堂昌默默地打量着钱枫,“钱老板,你们这次运货来南阳,为何偏就被人扣下了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若真说有什么纰漏的话...”钱枫低头沉思了一下,“我大兴隆的单子往日间,都是从南阳发往汉口的多些,这次忽然从汉口发往南阳,会不会陡然被人起了疑心?” 张堂昌默默地摇了摇头,“不会...太蹊跷了,一般此类事,绝对是有人提前告密了!” “除了身怀名册的伙计,其他人都是临时顾来拉货的,他们并不知道我这货箱里到底是什么!” “那你这伙计...” “他是比我资历更老的党人,现为光复会两湖高层,绝对不会是他的...”钱枫默默地摇了摇头。 张堂文在一旁听了许久,摆了摆手道:“这么说下去,也找不出什么疑点,堂昌,你速速去南阳,谁也不要见,就专一打听消息,留心镇台衙门的举动和杨先生的安危。名册上有疑点指向他,谢老道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张堂昌点了点头,“我带人一起去,用快马传递消息,钱老板的身份一定要捂好,不然...” 张堂昌和张堂文对视了一下,张堂文便懂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说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关于那个名册,若有办法销毁,当是最好的了!” “镇台衙门啊!谢老道那般严谨个人,苍蝇怕是都飞不进去!” “镇台衙门...”张堂文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杨鹤汀的话,想起了那个叫刘文琪的人来,“堂昌...有个人,或许你可以想法子悄悄见一下!” “谁?” 张堂文把刘文琪先前来赊旗镇示警的事和他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张堂昌也是一笑,“还有这么个人物呢?那我倒要好好会会了,若说这苍蝇本就在镇台衙门里,怕不是还有些机会!” 张堂昌看了看天色,夏天的日头落的晚,此时却已是将近全黑了,可这事儿又是如此关紧的,索性一咬牙,“我这就去南阳吧!不耽搁了!” “天黑走夜路,可要当心点!” “你才是,也要当心啊!此为非常时期,可别让后院有什么动静!”张堂昌意味深长地瞟了张堂文一眼,“你那骗鬼的说辞,莫说三位嫂嫂信不信,我都是不信的,红颜知己还要单独托付?哥哥你也是逗!” 张堂昌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书房中就剩下了张堂文和钱枫两人,灯影烁烁,映照得两人的身影在墙上忽闪忽闪的,若近若离。 “大兴隆那边...” “货车被拦下后,我就让人通传汉口那边了,被扣下的人里,只有一个大兴隆的伙计,会牵扯到多深,还未可知,我大兴隆的人也不能贸然有所反应,不然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本想着,你难得来一次南阳,还想着与你饮酒赋诗来得...” “送这货物,我本不必亲自押送的!” “那你...” “你懂的...” 张堂文看着钱枫精致的面目,不由有些小冲动了,他试探着抬起手,想要去拉钱枫,门外却传来了杨翠英的声音。 “老爷,夫人问玥娥姑娘今晚宿哪屋?” 钱枫却是痴痴地一笑,“翠英姑娘,晚上我同你做个伴如何?” 杨翠英那边沉默了许久,钱枫却是讪笑着走出屋来,“这张家我也不熟,就你还说得来些,我同你住,如何?” 杨翠英抬眼瞧了瞧钱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张堂文却是缓缓走出屋来,钱枫白了张堂文一眼,却是拉住杨翠英的手不丢了,“走吧,翠英,我们回房说话!”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走了,张堂文却是抿着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酸还是甜。 若是眼下没有官府这档子事,该有多好呢! 张堂昌到南阳城的时候,都已过了子时了。 可偏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大街上却还有大量高居火把的绿营兵在四处游荡,又似在巡夜,又似在围捕。 张堂昌看了这架势,悄悄来到一处还在营业的夜宵摊子上,要了一份汤圆。 “店主,这是干啥哩?大半夜了还这么大动静?” “你不知道,白天时候城门口那边扣下了一批乱党,据说还有枪炮什么的,好几大箱子呢!今儿一天城里都没消停了,到处抓人呢!” “抓人?”张堂昌差点没被滚烫的汤圆烫到舌头,嗔怪道:“呵,烫嘴!” “慢着点吃,豆沙馅的,甜着呢!”摊主笑着给张堂昌又添了一勺枣蜜,“小老儿在这南阳城里摆摊子这么久了,还不晓得这城里有这么多乱党呢!就连书院教书的先生都给抓了!” “先生?哪个先生?” “南阳公学的杨先生呗!当兵的说他是乱党,有学生拦路还被打的头破血流...” 张堂昌心中咯噔了一下,谢宝胜的下手这么快? 这么说,那个什么名册已经落到谢宝胜手上了?不然为什么直接就捉了杨鹤汀呢? 不对呀?不是说名册上并没有杨鹤汀的名字么?单凭一句“依杨命行事”就抓了杨鹤汀? 张堂昌侧着脸,打量着街远端正在行进的绿营兵,待他们走远了,张堂昌丢下几个铜子便去了会馆。uu看书 wuuknsh 第二天一早,张堂昌起来抿了一把脸,便带个小厮上了街,随便寻了个茶肆找了个雅间。 张堂昌让小厮去镇台衙门,借由说老家来人,想见一下刘文琪,把刘文琪请到茶肆来。 待刘文琪一脸狐疑地推门进来,张堂昌连忙拱手施礼说道:“在下张堂昌,张堂文是我哥哥...” “哦...张家二老爷,我认得你...”刘文琪回头看了看,便把门关严了,“你来找我,是为了杨鹤汀的事儿?” “先生聪慧!”张堂昌殷勤地为刘文琪倒上茶,“昨晚我到城里,听说杨先生被抓到镇台衙门了?” 刘文琪抿嘴一笑,端起茶来抬眼看了看张堂昌,“你们这次闹得动静有点大啊!都震动到京畿了,昨个电报刚发开封府,恐怕不用几天时间,上头就得派人下来严查!” 张堂昌顿觉不妙,刘文琪接着长叹一声,“杨鹤汀...这次怕是悬喽...” 章二百三十四 刘文琪翘着二郎腿,小口地喝着茶,却是一眼也不瞧张堂昌了。 “刘先生...如今形势已经坏到什么程度了?还请先生给透个信儿...” 刘文琪放下茶盏,摆了摆手,“前头我帮那个夏老三,也帮了杨鹤汀,图什么?就是为了给往后留个念想,这人啊,总得为长远打算,对吧?” “是!是!” “可如今的形势,杨鹤汀怕是自身难保了,我这长远打算,也算是打了水漂了,可见啊!这天下事,真真是难以预料,长远打算,还不如及时行乐的好,你说对吧?张老板?” 张堂昌何等机灵的人,顿时会意了,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颠了颠,约莫有十两左右,放在桌面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刘文琪一笑,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笑着说道:“先生别客气,留着打赏个戏子什么的...” 刘文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伸手拿起银子放入怀中,“想问什么?说吧?” “局势到哪步了?” “大兴隆那个伙计已经招了,交货名册已经落在谢总兵手上了,从昨个到今天,已经照着名册的地址和姓名抓了十几号人了,倒是跑了几个,也都贴出通缉告示了!” “幕后主使是谁?招了么?” 刘文琪斜着眼睛看了张堂昌一眼,笑盈盈地说道:“一锭银子,一个问题...前头我想着帮个能耐人,往后一旦变了天,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看来,还得靠自己!” 张堂昌却是见怪不怪,能用银子打发的人,总好过什么都不接的,直来直去,不用想着算计和被算计。 可银子就那么一锭,银票又因为之前杨鹤汀的话,都兑成了现银,张堂昌摸了半天,却只是摸出了一小锭金元宝来。 张堂昌一寻思一咬牙,把那锭金子丢给刘文琪,“这比银子来的实在吧!我可以随便问了么?” 刘文琪接了金子,撇了撇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兴隆那伙计,供出主谋了么?” “没有,咬舌头了!”刘文琪笑着看了张堂昌一眼,“但他是大兴隆的人,谢总兵已经通电汉口那边了,想必如今大兴隆已经被封门检查了!” 没供出主谋,也就是说钱枫暂时只是有嫌疑而已,大兴隆用工成百上千,这次押货的又只有一个人属于大兴隆,这算不得什么真凭实据。 何况大兴隆是洋行,朝廷处理起来也是瞻前顾后的。 “那杨先生呢?” “那名册里有句话,不知张老板可知道?” “我?不知道!”张堂昌冷笑着摇了摇头,“既然拿了银子,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不用试探我!” 刘文琪也是一笑,“依杨命行事,这是名册中夹带的纸条上所写的。南阳城里,姓杨的乱党,怕是杨鹤汀杨先生算是上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了!” “凭次一条就把杨先生落狱了?” “虽是一时半刻不会要了他的命,但...他也甭想着再出去了。毕竟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张堂昌皱着眉头,给两人续了点水,“有法子救他出来么?” “有倒是有...” “何法?” “揭竿而起破了南阳城,自然就放出来了...”刘文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堂昌,“不过如今镇台衙门有绿营兵两千整戈待发,想在这里造次,只你手上的百八十条枪,不成...” 张堂昌暗暗地嘀咕道:这个刘文琪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把他们的情况都弄得了如指掌? 刘文琪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如今名册在手,谢总兵按图索骥正在忙着呢,不消一两天,南阳城里有名有号的乱党就得被抓完了,到时候有的是功夫审理杨先生。镇台衙门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谢总兵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杨先生这身子骨,怕是熬不了多少日子的!” 张堂昌紧皱着眉头,这消息若是被张堂文和钱枫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救肯定是要救的,当初张堂文被关在水牢里的时候,杨鹤汀就在外面没少出力,如今换做杨鹤汀进去了,依张堂文的性格,又怎会置之不理呢? 刘文琪见张堂昌无话,便缓缓地站起身来,“若是无事,我便回了,镇台衙门的差我总还是要当的。再想寻我,镇台衙门后门学三声狗叫,别弄些同乡啊亲眷啊什么的,老子从军的时候说的是家里没活人了!” 张堂昌只在盘算着杨鹤汀的事,抱着拳朝着刘文琪虚虚地应了应,刘文琪无奈地笑了笑,“你们这些个有钱人,着实傲慢,救了个夏老三,杨鹤汀都要对我感恩戴德,怎的?夏老三不是你们一路人?哥哥嫂嫂没句话,弟弟也是这般模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刘文琪扬长而去了,张堂昌也是焦急地站起身来,想着把消息早些传到赊旗镇。 毕竟这事儿进展的太快,连杨鹤汀都转眼进去了,他呆在南阳城里还有什么事儿呢! 张堂昌让人牵来马,一路向东出城。 正在准备出关,城防营的人群中却走出了几个绿营兵来,不由分说地抢过张堂昌的马缰,便把他拉到了一边。 张堂昌顿时大骇,可身边都是扛枪的兵卒,任他如何挣扎也无可奈何啊。 转过门楼,却看到城墙根的阴凉下,谢宝胜正坐在一个破木桌旁,喝茶乘凉。 “张堂昌...走得那么急,是得了什么消息么?” “谢...谢总兵?” 谢宝胜没有带顶子,uu看书 ww.uukanshu 却穿着武官补服,一脸刀疤似的的褶子看起来更加渗人了。 谢宝胜缓缓站起身来,瞟了张堂昌一眼,“先前走了个夏老三,我就好奇我衙门里是不是真出了内贼了!这回可算是从你这儿找着根儿了!那个文吏...刘文琪,都说了些什么?” 张堂昌顿时一惊,想不到这次来打探消息,却直接把刘文琪这个插进镇台衙门的人给暴露了。 “谢总兵说的什么...我...” “由不得你嘴硬,我自抓了杨鹤汀,便笃定你张家会来人打探消息,你与刘文琪茶馆说话还送了他金银,当我不知?” 张堂昌感到双腿有些发软了,谢宝胜却是冷冷地盯住了张堂昌,“这么着急回去传递消息,想救人?还是想放人?我听说,昨个张堂文也在南阳,还从南阳公学带了个人走!那人是谁?” 张堂昌战战兢兢地回望着谢宝胜,却是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 章二百三十五 谢宝胜冷冷地审视着张堂昌,就如同猎手在端详到手的猎物一般,满是轻蔑。 “你张家...若是本份行商,本轮不着我镇台衙门署理,可你们若是与乱党相交,那便怪不得我这**用重典了!” 谢宝胜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回衙门捉拿刘文琪投入大牢,我回来之前若是走脱了,休怪我砍你脑袋!” 谢宝胜又转脸看向张堂昌,“走吧,张老板,赊旗镇并不远,老道我也早就想拜访一下张家了,也让我瞧瞧,张堂文领回去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张堂昌心中一沉,这谢宝胜是要亲自上门?他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谢宝胜难道知道了钱枫的身份?还是说,他得到了别的什么线索? 张堂昌稍稍控制了一下情绪,苦笑着说道:“既然总兵大人赏光莅临,那我张家就真是蓬荜生辉了。请吧,谢总兵...” 谢宝胜讪笑着瞥了张堂昌一眼,拿起顶戴,便走向了城门。 张堂文正在合源记粮行的门口,看着伙计们挂上新招牌,张圭泗爬上屋顶,正在看着张堂文来回比划的双手调整着招牌的方向。 “左左...不是!往东...再来点!” “是这儿么?老爷!” “落钉!落钉!” 张堂文的脑袋昂起了好久,脖子都有些酸痛了。 张堂文转过头来,摇晃了一下脖颈,却忽然瞧见了一队人马正从东裕街上往这边过来。 城防营来这边干嘛?张堂文眯着眼睛瞧了瞧,怎么张堂昌也在跟着过来?不是去南阳打探消息了么? “堂昌!你怎么回来?让你办的事...”张堂文正扯着嗓子喊呢,却赫然发现张堂昌身后的,却是一身官服的谢宝胜。 张堂文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张圭泗和房顶的伙计们也瞧出了不对劲,纷纷顺梯下来,围在张堂文的身后。 谢宝胜骑着马,缓缓停在了张家大院门前。 “张老板!” “谢总兵...” “怎么?不欢迎?” “啊?哪里...哪里...”张堂文忍不住抬手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挥手把谢宝胜请到院子里。 谢宝胜的兵自觉地把张家大院前后门都站上了岗,只许进不许出了。 张堂文引着谢宝胜来到前厅中,正好张柳氏和一众女眷都在前院聊天,一瞧谢宝胜一身官服带着人就进来了,顿时也是一惊。 张柳氏连忙拉住钱枫,低声说道:“妹妹先去后院避避,这个谢宝胜来者不善...” 钱枫皱着眉头望了一眼前厅,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回避不是办法,静观其变便好!”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转脸看向身边的丫鬟,“去切一盘瓜果来!” 等丫鬟送来瓜果,张柳氏端上走进前厅。 谢宝胜端坐厅上,张堂文和张堂昌坐在下首,却是各个噤若寒蝉。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把瓜果盘放到了谢宝胜的身旁,正要告退,谢宝胜却在座上欠了欠身,施礼道:“夫人客气了,老道不请自来,打扰了!” 张柳氏本已转身准备离去,听了谢宝胜的话,却又有了想法,转身朝着谢宝胜施礼道:“谢总兵大驾光临,张家不敢怠慢。何况谢总兵对我张家可谓‘恩重如山’,我张家独子春福又在南阳公学研读,若是怠慢了谢总兵,我张家如何担待得起!” 谢宝胜的脸色有些难堪了,所谓恩重如山,怕不是反讽吧! “贱内无知,言语冲撞了,还请总兵大人海涵...”张堂文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大人方才说,是来张家拿人,敢问大人,是要拿谁?何罪?” 谢宝胜,却并不理睬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张柳氏,“夫人,老道一向秉公执法,严肃军纪,恩重如山...谈不上的!” “总兵大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家老爷不方便说,我是一介妇孺,自然可以信口开河,总兵大人到底与我张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将我张家弄到断子绝孙的地步么?” 谢宝胜这还哪里坐的住,他自诩刚正不阿,办的也都是循法依律之事,这张柳氏陡然把自己深藏心底那点旧伤疤给当面揭了,实在是有点面子上挂不住。 可谢宝胜心中知道,这事儿就算辨到天荒地老,他也是难逃干系的。 毕竟张家的那场大火,确确实实是因为谢宝胜的手段所致。 张堂文此时才看出来,张柳氏这是故意旧事重提,干扰谢宝胜的思绪,好为后面的交涉占个先机。 但先机占到了,再逼下去就怕狗急跳墙了,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张柳氏轻声呵斥道:“夫人,你先回避下吧...” 张柳氏自然拿捏地住分寸,冲着张堂文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谢宝胜没来由地先被张柳氏抢白了一阵,顿时没有了来时那般气势汹汹,连心气都降了一半。 “昨日我拦下一批枪炮!是乱党试图私运入城的,截获乱党名册一封!而南阳公学的杨鹤汀,uu看书 .uuknsu 亦在名单之内!”谢宝胜缓缓了神儿,盯着张堂文冷冷地说道:“有人告诉我,昨天,你去过南阳公学!还见了杨鹤汀!” 张堂文和张堂昌自然知道,那名册上定然没有杨鹤汀的名字,这不过是谢宝胜在诈人而已。 “昨日堂文去公学探子,和杨先生多聊了几句!” “探子?” “长子春福,现在公学读书!” “杨鹤汀是乱党,你还送子去求学?” “杨先生是不是乱党,总兵大人自有论断!”张堂文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了谢宝胜一眼,“在下只是觉得杨先生品学兼优,堪为师表!这话,当初启封大人把我关入水牢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 谢宝胜眯着眼睛,打量着貌似镇定的张堂文,“看来张老板是不打算招认了...” “无从招认!” 谢宝胜笑了笑,“张老板...私运枪炮的,乃是汉口大兴隆的伙计,汉口方面已经查封了那家洋行,而且获悉,洋行掌柜钱枫,也到了南阳!” “哦?是么?”张堂文的手暗暗地攥了起来,“大兴隆洋行确实与我张家有过生意来往...” “仅仅是生意来往么?”谢宝胜默默地按住椅子扶手,“昨日你从南阳公学中带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张堂文的汗毛顿时倒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章二百三十六 张堂文抿了抿嘴,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来,逼近了张堂文,“那个被你带走的人,是不是大兴隆洋行的掌柜钱枫!” 张堂文的手心中出了一层冷汗,“不是!” “那是何人?” “那是...一个朋友!” “朋友?”谢宝胜冷笑道:“那便请过来见见吧!” 张堂文正在迟疑,张堂昌却是笑了笑,“谢总兵真是勤政爱民,我张家的朋友,便请来了总兵大人也未必识得啊!” “我不识得,自然有人可以识得!”谢宝胜的眼神中带有一丝狡黠,他冲着门外喊道:“把人带上来吧!” 张堂文和张堂昌不安地对视了一眼,谢宝胜既然笃定此人识得钱枫,那会是谁呢? 片刻后,一个身影走入前厅。 却是早已失踪许久的张富财。 谢宝胜看着一脸怒意的张堂文,“这虽是个小人,但却有用!张老板,请你那位朋友出来见见吧!” 张堂文站起身子,怒瞪着低头不语的张富财,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张富财,吃里扒外这种事儿,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么?” 张富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是默默向后站了站。 谢宝胜抬了抬手,“张老板,这是你家,是你自己把人请出来,还是我派人挨屋搜?” 张堂文紧皱着眉头,心中却是一阵慌乱。 这张富财确实见过钱枫,虽说那只是男装的时候,可万一...万一他这狗奴才认出来了怎么办?毕竟钱枫的模样... 正在谢宝胜和张堂文僵持的时候,张柳氏却是拉着钱枫从门外缓缓进来了,“谢总兵都发话了,老爷,你若不允,怕不是又要给你扣个什么帽子呢!” 张堂文抬眼一看却是不自觉地慌乱了起来,这片刻的神色却被谢宝胜看了去。 可谢宝胜看了看张柳氏身边的女子,却是一愣。 钱枫,该是个男人啊? 张富财也是抬眼瞧了瞧,愣在了当场。 “这是?” “老爷从南阳公学带回来的人啊!我张家的客人,谢总兵不是要见么?”张柳氏冷冷地看了张富财一眼,“你这狗奴才,睁大了眼睛好好瞧!这就是谢总兵说的乱党?大兴隆的钱掌柜?” 张富财揉了揉眼睛,端详着钱枫的容貌,却是又似见过,又似陌生。 谢宝胜也踱步向前,轻声问道:“你不是说了瞧见钱枫进了南阳公学么!” 张富财张大了嘴巴,“小人...是看见了...” 张堂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怪不得谢宝胜径直地来了张家,怪不得谢宝胜一口咬定钱枫在南阳,原来竟是这个张富财告了密! 谢宝胜回头瞪着张堂文,“张老板,你敢糊弄我?” “总兵大人,若是不信,就让这个狗东西带着你的人挨屋搜去吧!看看我张家有没有外人了!” “总兵大人!”张柳氏在一旁也是笑了笑,“我可提醒你,我张妹妹如今可是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子,若是动静太大惊扰了她,我张家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上京讨要个说法了!” 谢宝胜皱起了眉头,看向钱枫,“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 钱枫浅浅地笑了笑,朝着谢宝胜蹲了个万福,“小女玥娥,见过总兵大人。我是杨先生和张老板的朋友,到此访友多陪了柳夫人两日。怎么?总兵大人连这也要管么?” “朋友?”谢宝胜看了一眼张富财,张富财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大人...有几分相像...” “据我所知,大兴隆的钱老板该是男子吧?”张堂昌在一旁笑道:“玥娥姑娘一位精致的伶人,怎么会是那满是铜臭的商贾?总兵大人,这张富财本就是被我家开掉的下人,他想栽赃我张家,再正常不过了!” 谢宝胜皱着眉头,瞪视着张富财,张富财的头都快埋到胸前了。 “总兵大人,还有事么?若是没事,我便与玥娥姑娘回后院了...” “等等!”谢宝胜却是冷冷地一声呵斥,他缓缓地走近钱枫,眯着双眼仔细地打量着钱枫的容貌,“你...真是女人?” 钱枫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走向张堂文,伸出双臂环住张堂文的脖颈,探头吻了上去。 厅里的众人都呆愣住了。 许久,钱枫松开双手,回望着谢宝胜,“总兵大人,还有疑问么?总归不能疑我是龙阳之好吧?难道,您还要看我与张老板洞房不成?” 张堂文也是诧异了,他迟疑着看了一眼有些茫然的谢宝胜和张柳氏,低声说道:“总兵大人,我三夫人临盆在即,本不欲戳破今日这层的,大人总不能因为我这狗奴才信口开河的污蔑,就认定我张堂文是什么为匪作乱之人吧!” 谢宝胜心中的底气已是被接二连三的挫败消磨的一干二净了,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冲着张富财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张富财慌不迭地退下了。 张柳氏见谢宝胜别的也无话,uu看书ww.ukansh. 便与钱枫一起回了后院。 偌大个前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了。 谢宝胜枯坐在座椅上,回想着这几日的变故,想要找寻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印证自己对张堂文的怀疑。 可眼下杨鹤汀的事,都尚未坐实,因一杨字便把杨鹤汀定性为乱党,可是经不住查验的。 杨鹤汀在河南学界薄有微名,恐怕不出几日,定会有人为其发声。杨鹤汀坐实不得,又未从张家搜出大兴隆的掌柜钱枫,这案子,该怎么往下查呢?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谢宝胜,心中也满是忐忑,张堂昌却是悄悄地碰了碰张堂文,一脸坏笑地伸手比了个亲嘴的手势。 张堂文哪里想到这种关头了,张堂昌还有闲情雅致打趣,忍不住也是一笑。 在谢宝胜看来,这却无疑是一种戏谑。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张堂文,“看来...老道是拿不住你张家什么把柄了!” 张堂文连忙起身欠身施礼,谢宝胜却是冷笑道:“不过,杨鹤汀!这次老道就饶他不过了!” 他打量着张堂昌轻松的神色,借着说道:“如此轻松,想必也是知道了老道仅凭一个杨字,只怕是难以定了他的死罪!不过,你也别太小瞧了老道的手段!”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定不得他的实据,那便从疑吧!镇台衙门的大牢,看他一介书生可以熬多久!” 章二百三十七 谢宝胜带着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柳氏和钱枫又返回了前厅,谢宝胜临走时说的话,让众人都赶到莫名的惶恐。 “老爷...谢宝胜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把杨先生困死在牢里么?” 张堂文抬眼看了一下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谢宝胜一定不会放过杨先生了...” 钱枫呆站在门口,望着屋外的天空,“杨鹤汀在河南学界还是有些名望的,他的昔日同窗,也有在京畿做大官的...只是不知道谁可以联络上他们...至少,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杨先生的家眷...” “他从未与我提及,旁人也不知晓,这可能...是一种保护吧...” “我那便去见一下罗飞声吧...或许他会知道的。” “你和堂昌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了!”钱枫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张堂文,“谢宝胜的耳目众多,虽说拿不到你们的实据,却也已经把你们化为党人了。你们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不再是安全的。” 钱枫的双手绞着一方丝巾,“我汉口的大兴隆已经被查封,好在与我之事有牵连的人,必然先一步得到我的口信,该是没事了。看来钱枫这个人...是无法再在大清立足了,索性,我就以真名示人了,做起事来,反倒还方便些!” 钱枫转脸看向张堂文,双眼中却是满含着柔情,“我去见罗飞声,顺便...去找一下威廉,他在天主教会有些话语权,或许可以通过他,拖延一下谢老道的手段。”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可你们张家人都已经被盯上了,一起行动反而更招眼!而且,我想去完南阳之后,回一趟汉口!” “汉口?”张堂文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兴隆被查封了,你回汉口还有什么要做的?” “张老板真是健忘...你难道不知道大兴隆和钱枫一直都只是我钱玥娥的一双幌子么?相比到大兴隆掌柜,我更在意的,是我党人的身份。光复会如今虽已凋零,可在汉口,还有兴中会、华兴会、同盟会,虽然大家隶属不同,但反清,才是我们这些党人一致的愿望。”钱枫微笑着摇了摇头,“想要救杨鹤汀脱身,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便是硬闯镇台衙门,把他劫出来!” “劫囚?”张堂昌猛地站起身来,“镇台衙门有绿营兵两千,怎么劫?” “张老板给杨鹤汀的银子,全都换成了枪炮,仅汉口一地,就分发了几百条枪,杨鹤汀在党人中威望不小,我相信由我去游说,总有好的方案!” 张堂文皱紧了眉头,想要往前,却碍于张柳氏尚在身边,只能焦虑地摇了摇头,“这局面,是典型的群龙无首,各自为战,若不能拧成一股绳,便是一盘散沙。汉口尚有三万新军,这岂不是...” “那也要试试!”钱枫陡然提高了声调,“谢宝胜断然不会轻易饶过杨鹤汀的,什么学界呼吁,什么洋人干涉,都不过是拖延之法,便是没有上谕,谢宝胜也敢在秋决时随便添个性命,黑了杨鹤汀!” 张堂文看着钱枫激动的神情,便知她心中其实还是记挂着杨鹤汀的,重视程度,甚至远超他张堂文。 张柳氏默默地看着张堂文,缓缓地走上去,拉住钱枫的手,“妹妹,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照应自己呢!” “化作男装,我也并非真男儿,不一样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了,柳姐姐不用担心。” 张柳氏还要说话,厅外却来了一个门子报到,“门外来了一个人,说要找张老爷。” “什么?” “自称姓刘。” 姓刘?张堂昌顿时愣了一下,难道是刘文琪? 正在想着呢,门口出一阵喧哗,刘文琪却是撂倒了两个门房的下人,径直闯荡了进来。 张堂昌抬手止住了刘文琪身后追着的一杆下人,向前走了一步,“你居然没被谢老道捉到?”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刘文琪破口骂道:“老子皇粮吃的安稳,就你来见了老子一回就让我成通缉犯了!这南阳府我怕是待不住了,今儿上门来就是问你们要银子的!安家费!若是不给,别怪老子闹事!” 话说完,刘文琪从腰间拔出一只枪,虚虚地指了指张堂昌。 张柳氏顿时惊慌了起来,下意识地挡在了张堂文身前,张堂昌也是一急,也从腰间拔枪出来,对准了刘文琪。 钱枫在一旁却是冷冷地打量着刘文琪,她缓缓地走上前去,却是抬手伸向为了刘文琪手中的枪。 “你想干啥?” “你不敢开枪!” “别过来!再过来我开枪了!” 钱枫却是一把按在了枪管上,稍稍用力,按下了枪口,“你是刘文琪...我听夏老三提过你...” 众人都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张堂文慌忙走上前来,朝着刘文琪拱了拱手,“刘兄弟,是我张家对不住你,有话咱好好说,用不着谁吓唬谁的。” “你们这些富商就是狗眼看人低,嫌人贫爱人富的,u看书ww.uukashuom上次来报信,连句好话都没有...” “兄弟!”钱枫打断了刘文琪的话,冷冷地盯着他,“你本性不坏,只不过,太想翻身了,所以喜欢投机!你吃着皇粮,却又出手救了夏老三和杨鹤汀,并不是你支持党人,而是想在两边都留个活路。夏老三是个实诚兄弟,我们却是看得仔细的。” 刘文琪打量着钱枫,也是寻思了片刻,“你...知道的挺多,是杨鹤汀的什么人?” “同志!” “乱党呗!”刘文琪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是我把你们交给谢宝胜,说不定我也可以官升三级了!” 张堂昌本已放下的枪,又一次抬了起来。 钱枫却是抿嘴笑了笑,“官升三级,你也不到一个把总,不如,跟我回汉口,若是有朝一日起事成功,封侯拜将也不是不可能的!”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默默地看了钱枫一眼。 刘文琪却是冷哼了一声,“赢面不大,代价不小,若是没银子...” “十两月例,办成一事另算!” “成交!” “但你须得护我周全,一切依我令行事!” “你给钱你就是爷!但是...前途我也要!” 钱枫笑了笑,转脸暗暗地撇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可还满意?如此,不必担心了吧?” 张堂文不吱声,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章二百三十八 张堂昌坐在武庙街口狮子楼的雅间里,这是个临街靠窗的位置,举目远眺,却是能看到南阳整个南城。 这里,也能将镇台衙门的前院尽扫眼底。 杨鹤汀被关入镇台衙门的大牢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来,张堂昌便似在这狮子楼安家了一样,镇台衙门谢宝胜以下的各级官员,他都请过来个遍。 为的,就是让杨鹤汀在里面少遭点罪。 钱枫在南阳盘桓了半个月,已经去了汉口。 这半个月,想必钱枫也没少动用关系。 从镇台衙门里透出的信儿来看,河南学政和京城发来的电报,都快把谢宝胜的书房给堆满了,饶是谢宝胜那般刚毅决断的人物,也愣是连大刑都没敢给杨鹤汀上。 毕竟一来官场上的面子他得权衡,二来,手中就捏着一个杨字,他心中也是没底儿的。 只不过,杨鹤汀之外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从上个月开始,西菜市街口,基本天天挂红,为了震慑乱党,谢宝胜和南阳知府文策搜捕了上百个与名册相关的乱党,坐实的人全部拉到街口斩首示众。 西菜市街口的地面,乱党的血渍已经渗透了泥土,导致那里一下雨,连泥水都是鲜红的。 张堂昌张望着镇台衙门那威严的前门,和那八个按枪站岗的哨兵,端起茶来润了润嗓子。 也不知道钱枫带着刘文琪去汉口怎么样了,反正张堂文如今在赊旗镇是仿佛丢了魂似的。 回想起那日钱枫当着张柳氏的面儿,冷不丁地亲了张堂文一口,张堂昌就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打小在大清朝之外长起来的姑娘,就是泼辣的很。 倒也真是有趣极了。 正想着呢,张堂昌等的人来了。 镇台衙门的牢头郭亮做贼似的推开门,又往外张望了一下,才进了屋,又把两扇窗户都半关了,这才松了口气。 “郭头...怎么如此谨慎啊?”张堂昌笑着给他倒上酒,“如今镇台衙门里还有谁没吃过我的局子,至于么?” “谢老道你请得动?”郭亮接了酒,一仰头先干了,“前两天有个把总因为吃了你的酒,被老道罚去打扫校场了。我们这些看牢的人,更是日夜被盯着,你倒好,选个地儿还就选在衙门口,你是想把我们都弄倒了谢老道成孤家寡人?你好救那个姓杨的?” “唉...郭头!别把我张堂昌想太过了啊!如今南阳城里还有谁不知道我张家想救杨先生出来啊?吃个饭怎么了?谢老道还能把你们都罚喽?法不责众,大清律例有规定不准吃我张家酒席了?杨鹤汀有嫌疑进去了,我张家可是清白的,又不沾亲带故的,怎么就犯冲了?” 郭亮一抿嘴,夹起一块猪耳朵嚼吧了起来,“要说你们张家也是够意思了,这姓杨的在里面怕不是比在南阳公学还吃得好睡的暖呢!上回谢老道查监,看见姓杨的吃的饭菜比他都丰盛,气得鼻子都歪了!” 张堂昌听了也是哈哈一笑,张堂文可是说过,在杨鹤汀这事儿上花银子,不用算本钱。 那还不可这造么? 反正今年夏粮丰收,合源记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醋行那边还接了个大单,光是发往洛阳、开封的货,都得去铁路沿线成车皮的发。 听说张堂文和那群粮油行的商人在汉口搞得那个门市,也做出了名堂,郑州、汝州分号已经在找门面了。 如今这天下,虽是多事之秋,可张家的生意却眼看着蒸蒸日上了。 张堂昌想到这儿,又是哈哈一笑,郭亮剔着牙,拽出一整块塞牙的筋肉来,“你又笑什么呢?姓杨的虽说如今没吃着苦,可眼瞅着夏天就完了,到了十月秋决的时候,谢老道手上可有标红权,到时候随便替下来一个死囚把杨鹤汀换上去,便是上面再有人说闲话,也是人死如灯灭,救不回来了!” 张堂昌点了点头,这才是张家最担心的事儿。 关着,还能好生将养,可拖不得啊! 张堂昌抿着嘴,身子往前靠了靠,“郭头...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有个什么大乱子...让衙门里面也忙的手忙脚乱的,把这杨鹤汀给弄出来呢?” “扯什么呢!”郭亮没好气地撂了筷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张堂昌,“不说城外那两千兵马,单这衙门里面,就有几百人。什么乱子能让他们可以无视牢里走出来个囚犯?” “走水?爆炸?” “想这些白搭!除非真打起仗来,不然!镇台衙门都乱不起来!” 打仗?张堂昌默默地抿了抿嘴,“郭头...我看报纸上说,朝廷...那个内阁...这次搞的什么收回铁路所有权的事儿,弄的动静不小啊?” “是啊!湖南、四川,都闹起来了,官府都弹压不住!”郭亮斜了张堂昌一眼,“你问这个干嘛?他们闹他们的,管咱这小地方啥事儿?河南又闹不起来!如今河南的乱党听见谢老道的名号都是浑身直哆嗦!” 张堂昌默默地点了点头,uu看书 wwukanshu.cm“乱是乱不起来,可万一别处要打起来了,你说谢总兵会不会...” “不会!”郭亮摆了摆手,“你这就不懂了,如今朝廷仰仗的是新军,就算乱起来了,也不会调动老八旗和绿营兵的!” “这么说...等于是杨鹤汀没救了呗!” “也不能完全说死,万一要是乱党起事,打到南阳了呢?”郭亮嘿嘿一笑,“不过那可得多带点兵马,南阳梅花寨加上谢老道手上的两千绿营,若是像广州那阵子闹腾,是别想了!” 张堂昌向后靠了靠身,心中不免有些灰心了。 这一个多月,花在打点上的银子,少说也有十几万了,若是到头来还是救不了杨鹤汀,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郭亮却没有兴趣理睬张堂昌的心事,自顾自地撕下一只鸡腿,油亮亮的大辫子向后一甩,便捧起来大快朵颐了。 只不过,这各怀心事的两人不知道,在那个咨询闭塞的年代,历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阴差阳错的巧合一个接着一个。 大清朝皇族内阁为了挽救日益衰败的朝廷和早已枯竭的国库,强行从民间收回铁路所有权,致使大批参与铁路集资的百姓群情激昂。 四川、湖南、湖北更是成立了民间团体,为民发声,保护权利,史称,保路运动。 历史的车轮,在不经意间被推动,大清的勋贵们,自以为是地按下了狂奔的电门。 章二百三十九 张堂昌在南阳城里得到的消息,每天都会由张堂昌的下人马不停蹄地送到赊旗镇,交给同样忧心忡忡的张堂文。 无论是出于何等层面的考虑,张堂文都希望有办法可以把杨鹤汀救出来。 可是事实却让他举步维艰。 南阳公学由于杨鹤汀被抓,罢课已有月余,张春福在家中每日陪伴张柳氏和张秦氏以尽孝道,小张氏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若是郎中的推断没错,怕不就是这两月的事儿。 可这些,在张堂文此时的心里,却是扰人心神的事,他现在只想着怎么把杨鹤汀弄出来。 因为他几乎一闭眼睛,就能想起钱枫那毅然决然的表情。 杨先生,真是个复杂的人物。 寄托着希望,受人敬仰,又,让人嫉妒。 张堂文收到了一封从南阳转来的电报,从汉口发来的。 张堂文还以为是钱枫报平安,谁知打开来一看,却是刘家生的邀函。 汉口的门面开足了半年了,刘家生请张堂文和各位参股的老板到汉口店就地查验。 这个时候,张堂文本没心思去的。 可不偏不巧的小张氏仗着自己快要临盆了,接二连三的缠着张堂文,又是商议取什么名字,又是显摆自己做的小衣服。 她哪里知道,在张堂文的心里,对她是万般厌恶的。 只不过接踵而来的纷扰让张堂文没有功夫处理这个后宅糗事而已。 张堂文索性让张圭泗收整了一下行李,便要往汉口来。 张柳氏默默地帮张堂文整理着大褂,低着头轻声说道:“张妹妹眼瞅着就要临盆了,你这一去,没个月回不来的...” “你知道的!”张堂文昂着头,任由张柳氏给他系上领扣的扣子,“她怀的到底谁的孩子,我不戳破她还是给了党老爷子面子!等我处理完杨先生的事,一定要把党松涛和这个贱货叫到一块当面羞辱了!” 张柳氏轻轻地叹了一口,“造孽啊...孩子是无辜的!老爷,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慎重点好,万一他们二人真的没什么呢?万一她怀的真的是你的骨肉...” “孩子生下一验便知!姜郎中有法子...”张堂文走到一旁,对着镜子照了照,“柜上的事儿我都安排了,你把院子看好,春福难得在家休养,一定照看好了!” 张柳氏心里向被针刺了一下,她默默地看向张堂文,这个男人,虽然每次远行,都是把偌大个家业托付给了自己,这是无以轮比的信任,可这次,特意叮嘱了要把春福照看好。 春福是他张堂文的独子了,看样子,他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子嗣。 张堂文瞧着张柳氏发愣,却是以为她还在对钱枫那一吻耿耿于怀,缓缓走上前来,抱住张柳氏,“别多想了...虽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感情这东西,总有个先来后到。杨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他以天下大事拒了钱枫,此时钱枫不过是想找个替代品,所以我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才能入她的法眼...” 张柳氏却是在张堂文怀中摇了摇头,“钱妹妹是个奇女子,才学品行都是不消说的,便是老爷要纳她,我是正房,也不说半个不字...但是,她的执念太强,对大事,对杨鹤汀,都太执着了,我怕这执着,会伤到老爷!” 张堂文缓缓放开张柳氏,“有执念者方成大事,这个做不得假。不说了,我走了,还能赶上晚上的船。” 张柳氏恋恋不舍地撒开张堂文的手,“去汉口,一定小心,翠英托你带给老三的东西,你别忘了!” “知道了!” 望着张堂文远去的背景,张柳氏不禁双手又绞在了一起,西院那边,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想必该是下人告诉了小张氏,张堂文要出远门了,小张氏又要来闹腾了。 张堂文纳妾,张柳氏的家教告诉她本不该多管的,但若是都像钱枫或者张秦氏那样不争不抢的好相处该多好,小张氏这种的,真叫人头疼。 正想着呢,小张氏已经是嚎哭着从西院转来了这边。 张柳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是有得哄了。 张堂文带上张圭泗,在南阳琉璃桥码头与张堂昌简单见了一面,便上船南下了。 在河上漂了一天,到了汝宁府界上,却得知前面河面窄了,须得上岸换乘马车,又在汝宁地界走了一日,才又上船,顺流直下。 等到了汉口境内,却又被拦了下来。 张堂文本就在这水面上呆够了,眼瞅着就要进汉口城了,怎得又要下船走陆路,忍不住站上船头来,冲着河上的官船嚷道:“这眼瞅着就要进城了!放我过去得了,等我们下了船就让船走!” “你嚷嚷个啥!汉口港这会儿子正上人呢!没个大半天散不了!放你过去了你也靠不了岸!” 张堂文一愣,上人?大半天散不了?这是干嘛呢? 可既然说靠不了岸,再争辩也是没辙,张堂文让张圭泗拿了东西,就近上了岸,寻了辆往城里拉萝卜的骡车,就着萝卜堆一坐便往城里来了。 张堂文瞧着河道上空空荡荡的样子,uu看书ww..cm 不由发起了牢骚,“坑鬼呢?这明明一条船都没有,江面那么宽,为什么就不让走了!” 赶车的马夫也是一笑,“你们这些外地人,真是啥也不知道!今儿肯定是走不成水路的,我这一车萝卜要是平时都是坐船沿江而下,快得很,今儿不也得用骡车拉么?费力费饲料!” “今儿?啥日子?为什么走不成水路?” “今儿当兵的要入川哩,汉口港这会儿军船估计都挤满了吧!” “入川?”张堂文一愣,“为什么入川?新军么?” 那马夫瞧了瞧头上的大太阳,“看样子,你们真是今儿才到的,如今三镇怕是只有你们不知道了吧!四川乱套了,都打起来,朝廷免了赵尔丰的官,让端方大人领兵西进呢!出兵的消息好几天头里就传扬开了,这年头啊...真是大凶之年啊!” 张堂文心头一惊,端方起复的消息他虽早有耳闻,可应该是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么?怎么就带起兵来了?赵尔丰可是四川总督,四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能让朝廷直接免了总督职衔?还要从湖北调兵入川! 张堂文感到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这绝对不是之前同盟会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儿,往日的暴乱,都是本地都已弹压了。 这连湖北的新军都动用了,局面得有多凶险? 难道,这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在为变天造势? 章二百四十 张堂文不知道的事儿,还有很多。 等他入了城,来到军营见到了马云卿和夏老三,才明白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宣统三年九月七日八日,四川总督赵尔丰在成都大肆扑杀四川保路运动同志会,民众死伤上百人。 成都血案发生后,同盟会员用木片制成“水电报”,投入锦江,传警各地。 章二百四十一 从刘家生在汉口南交巷的门店出来,钱枫一身利落的西式小西装挽着依旧大褂瓜皮帽的张堂文,走在江边的步道上。 “店里生意不错!” “开始的时候艰难些,但好在有你帮衬!”张堂文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臂膀能够感受到钱枫薄薄的西装下那温润的肌肤,屋里那些羡慕诧异的目光已经让他感受了一晚上的成就感,心中的兴奋,至今还久久未散。 钱枫松开张堂文的手,将头上的英式白纱礼帽取下,张开双臂感受着江边的凉风,“我钱家,到我这儿,已经是第四代,别的就不说了,人脉,还是有的。何况你赊旗镇上的粮油品质还是可以的,那个刘掌柜,也是个人精,一点就透!多少个客商都是我第一次带着去,随后就成了他酒桌上的常客!” 张堂文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女人,似乎心中偃旗息鼓许久的冲动又再一次被唤醒了一般,他上前拉住钱枫的手,默默地说道:“你果然与众不同...太不一样了...” “不一样?”钱枫拨动了一下额上的发丝,“有么?” 张堂文奓着胆子猛地将钱枫拉向自己,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可人儿,“一切都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钱枫睁着一双忽闪的眸子,回视着张堂文热辣的眼神,却是咬了咬嘴唇,缓缓地推开了他,“若是没有那些烦心事,我倒乐得在这江边与你聊天,只不过今天,你须得跟我一起去见个人。” “谁?” “刘公...共进会的人...” “共进会...”张堂文看着钱枫随风飘起的碎发,忍不住伸手将它归置回耳后,“到底还有多少个我没有听说过的会党,见过你之后,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推开了一扇崭新的窗,一切都是闻所未闻的...” “反清反帝、振兴中华,这是无数人共同的心声。可是难免有些细枝末节的差别,同路却不同人,就像我们这支的人,就看不上孙大炮的同盟会一样。如今宋教仁在上海成立了同盟会中部总会,也彻底否定了孙大炮此前一直坚持的在两广寻找机会的方针。同盟会,合,是为大义,分,也是为大义。与其这样,当年何必合并呢?” 张堂文默默地向前踱着步,享受着微风拂面的感觉,“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亘古不变。这也是为什么堂文一直不愿参与你们的大事,你与杨先生,尚且不能同路,亦有纷争,我...不愿如此。” 提到杨鹤汀,钱枫止不住一阵黯然神伤,她依在护栏上,眺望着江面的火轮船,“世事如此,图奈何...主义也好,主张也好,为的都是振兴中华,反清反帝,只要可以达到这个目标,无论谁的会党冲锋在先,余下的人,都会振臂高呼,摇旗呐喊!主要可以达到这个目标,到底是谁拔得头筹,又有什么好争抢的...” “似你这般阔达的,亘古至今,又有几人呢?但有成功之日,争权夺利,好名徇私,在所难免。毕竟,有几人可以淡泊名利呢!” 钱枫笑着回头,却发现远处过来了几个巡警,便款款地环住了张堂文的脖子,“低头...” 张堂文顿时被拉入了之前在张家前厅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搂住了钱枫,正要吻下去,却发现钱枫依旧在歪着脸偷瞄着身后路过的巡警。 待巡警走远了,钱枫便放下了双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堂文,“还不打算撒开手么?男人终究是永远把这个当成头等事么?” 张堂文尴尬地松开钱枫的腰,红着脸笑了笑。 “走吧,雄楚楼见见刘公...”钱枫拉着张堂文厚实的手,慢步向前,“若是没有你跟着...又得多出不少精力,应付那些男人无谓的纠缠。纵使都是为国为民的志士,也免不了尘俗的杂念...” 张堂文被牵着前行,不由抿嘴笑道:“我倒是好奇了,我到底算是什么?替代品?还是临时工?还是仅仅是个借口...” 钱枫嗔怪着回头一笑,“你想做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两人一路嬉笑怒骂着,望着雄楚楼十号刘公的公寓过来了。 见得刘公时,那一脸的斯文和儒雅,竟是比杨鹤汀来的更强烈些。 刘公请两人坐了,徒自端着一个大碗,连干了两碗清水。 “钱老板来的真是时候,方才刚刚开完会议,你们后脚就来了。” “会议?什么会议?”钱枫一愣,刘公却是抬眼看了看张堂文,钱枫连忙解释道:“这位便是张堂文张老板,前头钱某购置枪炮的银子,便是他捐献的...” 刘公点了点头,向张堂文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如今大事将起,正是钱财紧缺的时候,有张老板这样的豪商支持,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成功的!” “你先告诉我,什么会议?” “我共进会与文学社一同商定,趁着这次端方领兵西去的时机,在武昌、汉口同时举兵!响应四川的同志!” “什么时候?” “十一月!须得等端方领兵入川之后,再举大义!如今张彪虽被带走了几千人,但还有一万余人镇守三镇,而如今共进会与读书会的人马,不过几千。” “同盟会和光复会亦有党人潜伏在新军中,若是你决定首举义旗,他们一定会起兵响应的!” “不指望他们了,如今形势紧迫,容不得他们再层层申报了。宋教仁他们制定的计划,是要等两年后,两湖与江浙一道起兵。华兴会如今在江南的新军中发展了不少人...” 钱枫皱了皱眉头,uu看书.knsh 十一月...十月秋决,杨鹤汀都不一定能熬得过去,两年后,更是等不起了。 钱枫默默低看了一眼张堂文,“杨鹤汀,怕是等不起了...” 刘公知道钱枫此时的心,已经全在南阳城中的杨鹤汀身上了,可是如今南阳总兵谢宝胜和知县文策已经把南阳城中的革命党人搜罗过半了,此时若想营救他,只怕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钱老板,我们这些人,为举大义,早已舍身忘我了。杀身成仁的事,也早就在心中预演过许多次了。同盟会的杨鹤汀,我也早有耳闻,是个人才。但此时他深陷囹圄,若想救他...只怕,力不从心!”“我知道如今汉口的局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但杨鹤汀...真的等不起。若是可以,你是否可以借些人手给我,枪械我自去准备...” “去南阳劫狱么?”刘公默默地摇了摇头,“钱老板,如此非常时期,所有人都在盯着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怎么会想起这等小事呢...为国捐躯者,何止杨鹤汀一人,如今汉口的江滩大牢里,还关着我共进会十几个人,我们自己的同志...都尚未把劫狱提上会议...” 钱枫攥着小手,沉默不语。 这个结局,她早已猜到了。但真的确定之后,还是无比失望的。 大义与私情,无论何时都是无法放在一起比较的。 虽然现在在她的心中,显然私情更胜一筹。 章二百四十二 钱枫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其他人呢?” “会后都散了,去采购布匹和染料了。” “布匹和染料?做义旗么?” “是的。”刘公转身回屋,从一个隐秘的地方取出一方旗帜,放在桌上摊开,却是黑底十八星旗。 “铁血十八星...果然还是顺着你的意思来了...” 章二百四十三 马云卿的营房里,钱枫端着一盏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出神地望着远方。 马云卿显然有些焦躁,他的军装被摔在一边,夏老三和张圭泗面面相觑地站在门口,就像是怕马云卿摔门而出一样。 “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去!”马云卿烦躁地甩着辫子,怒瞪着钱枫,“这什么狗屁军装就是杨鹤汀怂恿我穿上的,我跟他是打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如今眼看着他就要上法场,却不允我去救他,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钱枫的对面坐着张堂文,此时却像个局外人一样插不上话。 钱枫气定神闲地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地看了看马云卿,“劫狱...不少你一个人,可是这里,有你没你,就是两回事了!” “有我又如何,没我又如何!” “镇台衙门几百条枪,不缺你一个人。可是刘公他们若要在武昌起事,就少不得你从汉口这边协防支援...” “他们起事就少我这一个人了?” “回南阳,你就是一个人!可你在汉口,背后就是上百条枪...”钱枫缓缓地站起身,望着窗外偌大个营盘,“云卿,相信我,我会尽力营救杨鹤汀的...” 张堂文看了看马云卿愤怒的眼神,轻声劝慰道:“云卿兄弟,你是军人,贸然出行太过扎眼了。而且,就像钱老板说的,你在这里,一单响应起事,便是上百条枪。救杨先生,你却是只身一人,总不能把汉口的兵都喊到南阳吧?何况...”张堂文走上前去,拍了拍马云卿的肩头,“杨先生让你穿上这身军服,就是为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大事...若是你同我们回去,无论救不救得出杨先生,若是耽搁了这边的大事,你觉得...杨先生和那么多人煞费苦心的布局和你多年以来的蛰伏,还有意义么?” 马云卿攥紧的拳头慢慢松缓下来了,他看了看钱枫,又看了看张堂文,“劫狱不是小事...你们打算怎么做?” “花钱...”钱枫伸手将窗子缓缓合上,面色严峻地看向马云卿,“宛东的杆子里,张老板有门路可以见人。我会花重金将他们请到城中,帮助我们救出杨鹤汀。” “救出之后呢!南阳六门城防营还有几百人,城外驻防绿营两千也能很快进城,你们要怎么脱身?” 张堂文接过话头,缓缓说道:“我会在那一天提前押粮车入城,救出杨先生之后,钱老板和杨先生可以躲藏在粮车之中溜出城去。” “那些杆子怎么办?硬闯入镇台衙门,可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做到的。” “死士...”钱枫抿着嘴,轻声说道:“在精不在多,三十死士足矣,只为救人...不问生死!” 马云卿傻愣了一下,默默地说道:“死士!你这是直接要买命么?” “二百两黄金...有去无回...” “这是安家费...没命享的...” “是!” 马云卿看着一脸坚毅的钱枫,不由默默地咬住了嘴唇,“还要有认得杨鹤汀的人带路...” “刘文琪...他认得杨鹤汀,而且他本就是在镇台衙门当差的!” “我听过这人...杨鹤汀信中提起过,他在哪?” “一直都在汉口,都在暗中护着我!”钱枫看了看窗外,“十两钱月例,无论何地,他都在。” “无论何地?我这军营中他也护得住你?” “不信?” “不信...” 说话间,屋顶上方却传来了一阵敲击声,吓得马云卿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钱枫笑盈盈地看着马云卿,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的本事不错,就是贵的很...五百两黄金才愿意带人闯镇台衙门,而且如果救出了杨鹤汀,还要再加五百两!” “一千两...也要有命花啊...” “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事儿了...”钱枫摇了摇头,“云卿,你就安心留在汉口吧...虽然你我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大义当前,你我都不可独善其身,三镇空乏,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是可以在这里高举义旗,或许,推翻满清就指日可待了!” 马云卿默默地点了点头,钱枫看了看张堂文,“下月初,我买通杆子在北面闹事,引谢宝胜出城,然后乘虚而入劫走杨鹤汀...” “山陕会馆离镇台衙门还有些距离,我提前安排粮车行进,记住,中间一辆粮车可藏人!” 钱枫浅浅地一笑,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张老板辛苦了,稍事几日,我便回去。” 张堂文也是一笑,拱手回礼。 马云卿也是默默朝着两人一躬身,“杨鹤汀那里,就拜托了。” 张堂文转头看向夏老三,他仍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堂文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跟着云卿兄弟...不用操心家里。” “俺想回去帮你...” “这边的事儿,更重要。关键时刻,要拎得清!”张堂文看了一眼张圭泗,“走吧,我们回去!” 临出门,张堂文回头看了一眼钱枫,那满眼的希冀和不舍,让他顿时心安了许多。 回到南阳城,张堂文和张堂昌坐在狮子楼里张堂昌包下的雅间里,默默无言地面面相觑。 许久,张堂昌才舒展了一下双臂,捏起桌上的瓜子,小口地嗑起来。 “决定了?” “是!” “哥哥...这可不是寻常的打家劫舍,这可是跟官府对着干!谢老道是什么人物?杨鹤汀是什么人物?他被人劫了,谢老道能饶得了你?” “饶不饶的过,u看书ww.uuknhu听天由命吧...” “值得么?” “不值得么?”张堂文默默地看向了镇台衙门的方向,“曾经,在里面的那个人,是我...” “杨鹤汀未必就真的为了私情,那时候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救他难道就全然是大义么?”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抿了抿嘴。 张堂昌似乎有些了然,慢慢向后靠了靠身子,再次问道:“值得么?” “值得!”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张堂昌也是冷哼了一下,笑了笑,“许多年没见过你这么奋不顾身地为一个人了,既陌生又熟悉...” “确实...很久了...” “嫂子知道么?” “她...不必知道...” “她该知道的...” 张堂文瞟了张堂昌一眼,微微一笑,“回头再说吧...你先帮我召集人...” “银子呢?咱先垫么?” “钱家亏不了你!” “行,晓得了!”张堂昌笑着起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低头说道:“三嫂眼瞅着就要临盆,你不回去看看?”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堂昌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一句话,“可别始乱终弃,三嫂未必就真的对不起你了!” “臭小子...” 章二百四十四 张堂文回到赊旗镇老宅。 小张氏强撑着身子也要在婆娘的搀扶下过来迎他,一脸的希冀。 张堂文伸手拉住小张氏的手,低声埋怨道:“都快走不动路了,还折腾什么...” “我若不来,怕不是又难见你面儿了。”小张氏喘着粗气,在婆娘和张堂文的搀扶下缓缓落座,“郎中说,孩子胎位正,到时候不会为难做娘的,我瞧着他踢我的劲儿,该是个男孩...” 张堂文敷衍地笑了笑,也不知是怎的,只要一瞧见小张氏的笑脸,他就分外厌恶,就像小张氏与党松涛苟合就发生在他面前一样。 小张氏却是瞧不出这眉眼高低,只是一味的要与张堂文亲昵,却更是用了反劲儿,张堂文坐不下一会儿就找了个理由回了张柳氏的房中。 张柳氏缓缓地替张堂文宽衣,低声絮叨道:“如今整个张家都在奇怪你对妹妹的态度,都在揣测...” “敢多嘴就打板子拉去庄子种地!” “你做的太明显了,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藏不住,喜欢也写在脸上,不喜欢也写在脸上...” 张堂文眉头一挑,笑道:“不喜欢...我知道,喜欢...你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钱老板呗...”张柳氏瞥了张堂文一眼,伸手为他解去领扣,“你看钱枫那眼神,真熟悉...” 张堂文笑嘻嘻地抓住张柳氏的小手,“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瞧出来你吃醋...” “我没有...” “你有!”张堂文掰住张柳氏的肩头,认真地看着张柳氏的一双眼睛,“我娶她们两房的时候,你都没有...为什么今天对钱枫,你倒是吃醋了?” 张柳氏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冤家,心中却是酸楚极了,她默默地挣脱了张堂文的双手,自去梳洗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饭,张堂文用得快,放了筷子就去安排各行的事了,张圭泗家的淑仪刚好来找张柳氏报账,碰到张堂文了也是一躬身,“老爷早!” “淑仪呀?吃了么?灶上还有莲子羹,让他们给你也上一碗!” “我们山西人早上不吃粥,吃面驼子...”丁淑仪也是一笑,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脸神秘兮兮地小声嘀咕道:“老爷...大奶奶这段时间总走神儿,您倒是留点心。我听圭泗说了,钱...钱奶奶虽是个好样的,可老爷毕竟不能冷了大奶奶的心!山西女人,醋劲儿大!” 张堂文一愣,若是寻常下人,他怕不是当场就要发脾气了,可丁淑仪毕竟是天然有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天真面孔,何况又一直不是当做真正的下人在用,张堂文索性也是呵呵一笑,“晓得了,你多开解一下大奶奶,老爷虽不是什么圣人,却也知道糟糠之妻不可弃!” 丁淑仪也是抿嘴一笑,便抱着账本走了。 张堂文琢磨着丁淑仪的话,又望见远处,奶婆子和张春福正在花园里逗弄张春生,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张春生光着脚,踩在花园的臭泥水里,蹦跳个不停,张春福也是一手稀泥,玩闹得正欢,还是那奶婆子眼睛好使,瞧见张堂文过来了,连忙敛了笑容站起身来。 张春福顺着奶婆子的眼神一瞧,也是立马站起来立规矩,悄摸地把沾满稀泥的双手被在了身后。 “玩嘛...没事儿...”张堂文自从在南阳公学里与杨鹤汀讨论了关于张春福的事后,对他这个儿子已经是宽泛的多了,“玩了泥巴记得净手!” “儿子记得了,方才在摆弄这些花草,这小子唬的很,来就把我和的泥水给踩了个遍...” 张堂文也是抿嘴一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叫他什么?” 张春福一愣,下意识地结巴了起来,“他...” “这是你弟弟!张春生!不是什么小子!你给我记清楚喽!” 张春福吓得一缩脖子,连带一旁正在玩乐的张春生也是傻愣着仰头看向了张堂文。 张堂文正要转身走,张春生却是傻愣愣地张开了双臂,吱呀叫道:“抱...抱...” 张堂文心中一热,也顾不得张春生两脚丫子全是泥水了,蹲下一把抱住张春生,亲昵地顶了顶鼻子。 张春福瞧着张堂文的样子,不由吞了口唾沫,“儿子记住了,儿子一定好生招呼弟弟...” “蒙了父荫,也就得接下父债,这是爹欠下的债,你也要记住!” “儿子知道了。”张春福伸手拉了拉张春生的手,“儿子会对弟弟们好的!” 张堂文心中咯噔一下,弟弟们?春寿不是已经... 哦...他说的是小张氏肚里那个快要降世的弟弟... 张堂文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张堂文在前院忙了半日,趁着午饭的时候,跟张柳氏说了与钱枫计划劫狱救杨鹤汀的事。 张柳氏本在夹菜的筷子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她迟疑地看向张堂文,“这可不是小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只管找人,出面安排事儿是钱枫,uu看书ww.ukansh我只管到时候把杨先生接走...” “那钱枫呢?” “男装识人,女装随我回来!” 张柳氏默默地放下了筷子,认真地看向了张堂文,“老爷...杨先生确实是个人杰...可是,至于你搭上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去救么?” 张堂文也停了筷子,他从张柳氏的语气中,分明感到了一丝反对。 “为私情...也为大义...” “私情我能理解...大义呢?春福,春生都还小,张妹妹肚里还有一个...你不替他们考虑一下么?” “正是为他们考虑了,才更要这样做,这天不换,国家是没有前途的!” “救了杨先生就能换天么?” 张柳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硬的话了,这是张堂文没有料想过的,他沉吟着看了张柳氏一眼,“你不懂...”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张柳氏的心中似乎压上千斤巨石一样。 一句你不懂,意味的是什么? 不解释...不愿解释... 三十年了,终于有了解释不了的时候么? 张柳氏端坐着,瞪着一双眸子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却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取来一盏清水,漱了漱口,起身离开了。 只剩下张柳氏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痴痴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章二百四十五 钱枫在刘文琪的护卫下来到南阳城,已是十月六日了。 宣统三年的秋决,定在十五,镇台衙门大牢里的人们几乎都已经猜到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杨鹤汀在牢里已经整整关了两个月了,没有提审,没有画押,没有招对,只是这么关着。 虽张家一直有人打点,牢里也算是照鼓不错,可是大牢毕竟是个连阳光都是奢侈品的地方。 两个月,已经足够把平日里文绉绉的杨鹤汀给重新装扮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满脸的络腮胡和塞满杂草的辫子已经让他完全没有了教书先生的儒雅。 趁着谢宝胜前往北面剿纺空儿,钱枫一身女装,借以杨鹤汀家饶名义,来到了大牢郑 两个人隔着大牢的木围栏,相视而笑。 钱枫的身旁,是粘了一脸老鼠斑的刘文琪,他瞧着杨鹤汀也是失声笑了起来,“好好一个先生,弄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张家人只姑打点你的衣食,就不能给你弄个刮胡刀么?” “这是大牢,哪里来的刀呢!你倒是有,却给弄没了!” “没了就没了,这年头只有银子才靠得住!本来还指着你日后飞黄腾达了提携我,你倒把自己弄进来了,你进来了我只能走了!” 杨鹤汀也是咧嘴一笑,瞧了瞧远远地避在大牢门口的守卫,这才看向了钱枫,“还是女装好看,你这模样真是...不出倒是男生女相还是女生男相了。” 钱枫眼泪都差点流下来了,这话,多年前在津的码头上,杨鹤汀也同样过。 那一句话后,便是别离。 杨鹤汀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宽慰道:“谢老道怕是要关我到荒地老了,你们在外面好生努力,不要忘了我们的理想和坚持!下有识之士越来越多,终归有一,我们可以做到的!” 钱枫笑了笑,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是怎得了,每一句话都的跟诀别似的!” 杨鹤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强咧着嘴,勉强笑道:“事已至此,宽慰的话多了也没用。谢老道怕是要在秋决的时候把这牢房给腾空了,左右如今只剩我一个乱党嫌犯了...” “我不会让他动你的!” “他手上有枪,身后有人,你是强迫的了他,还是文策?”杨鹤汀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个月了,两个月他都不放我,明他是笃定要留我性命了。之前我见过张堂昌,你们在外面做的事儿,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杨鹤汀猛然抬起头,略带惊恐地看向钱枫,“你要做什么?” 钱枫却是摇头不语,杨鹤汀费力地想要伸出手来,却是怎么也挤不过这牢门,“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了,不值当的!” “值当不值当,不是你了算的...” “钱...玥娥...听我的,回南洋去,或者...去赊旗镇,堂文兄是个好人...” “我自会去的,但!请你不要再替我做决定!”钱枫隔着牢门,伸出手,放在杨鹤汀面前,“外面还有很多大事在等着你,要起风了,给你多带点衣服,省得日后着凉!” 刘文琪笑嘻嘻地把一旁的衣物放在了牢门口,趁着躬身的机会,刘文琪悄声道:“三日后,我来接你!” 杨鹤汀呆愣了一下,看着钱枫欲言又止。 钱枫一双杏眼直愣愣地盯着杨鹤汀,嘴巴张了张,却是只有嘴型没有声音。 杨鹤汀却分明能看出,那是“劫狱救你”四个字。 出了镇台衙门,刘文琪终于支起了佝偻着腰身,肆意地舒展了一下腰身,碰了碰钱枫的肩头,伸出手动了动手指,“十两...” 钱枫白了他一眼,“攒一块儿结不成么?” “好了每件事另结!这么危险的事儿,不得十两银子压压惊么?” 钱枫苦笑着瞧了刘文琪一眼,“你倒是催命鬼唉,救他出来,一千两黄金,够你一辈子花了!” “那银子有没命花还是另呢!及时行乐才行!今晚儿你自己提防着点儿,老子要逍遥一下去!” “那这月的例钱没了!” “才十两...大不了我再陪你进趟衙门?” 钱枫苦笑着丢了一锭银子给刘文琪,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狮子楼上,张堂昌正在雅间里打量着钱枫的身形。 这身段,确实依稀有着当年张柳氏的影子,一样青春洋溢,一样柔中带刚...看来真是亲兄弟,喜欢的都是一种女人。 钱枫来到雅间里,张堂昌伸手为她倒上茶水。 “堂昌老板,人齐了么?” “两百金子一条人命,倒是来了不少,都已经进了城。” “你没露面吧?” “没有,找的中间人。” “好!晚上我去安排安排...” “那个刘文琪呢?不跟上?” “他去逍遥了,等不得时间了。越快越好,谢宝胜去北面花不了太多时间。” 张堂昌默默地打量着钱枫,轻轻地饮了一口茶,“往南两个街口,有个背巷,救出杨先生,就往那儿去。到时候我和哥哥带着粮车在那儿等,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不见人,我们就得出城!” 钱枫顺着张堂昌的方向,隔着窗户缝望了望,“劳烦了!时间就定在三日后,晌午!” 张堂昌笑了笑,放下茶盏,轻声道:“粮车里只够一人藏匿,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儿,uu看书.uuknsh 看着...” “起了事,城门肯定很快就要关闭,你不如先回赊旗镇吧!” “看不见,更急!” 张堂昌也是一乐,“你们这些女人,有起主意来,男人都拗不过!” “我们?” “你和我那大嫂啊!”张堂昌双手放在头后,惬意地看了钱枫一眼,“你跟她年轻时候真像!都是外柔内刚...” “柳夫人...”钱枫讪笑了一下,抬眼看向张堂昌,“张老板从来不跟我讲,我也只见过那一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堂昌咧嘴一笑,“你打听她...可是为了日后好相处?” 钱枫忍不住啐了一口,脸上一红,“好奇罢了!不算了!” 张堂昌哈哈一笑,抬手摆了摆了,“这个嘛...来话长了...钱老板想听,就请堂昌吃顿好的吧!” 钱枫倒是已经熟悉了张堂昌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也是一摆手,冲着屋外喊道:“头面一席!” “哎呀,钱老板爽快!这要从哪起呢?就从...她十四岁第一次见我哥哥起吧...” 章二百四十六 张堂文坐在山陕会馆的长椅上,他对面的张堂昌在不住地看着手上的怀表。 “时候差不多了!” 张堂文抬眼看向张堂昌,“唔!走吧!” 张堂文和张堂昌齐齐站起身来,迈步出了院子,院门口,合源记的粮车一字排开,足有十几辆。 粮车上,垛满了刚刚从南阳粮行交割过来的夏粮。 今年是丰年,粮价并卖不上去,南阳粮行上的人都搞不懂张堂文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大手笔买粮,背地里都在取笑他。 可张堂文却是心里清楚,他买的哪里是粮。 明明就是命。 十几辆粮车穿行在南阳城的街道上,煞是招摇,各盘口的兵丁张堂昌早已打点好了,基本上望见了合源记的旗子就早早地拉开了鹿角。 一路往北,张堂昌一直在掐算着时间,他一会儿低头看怀表,一会儿抬头看天,时而抬手示意放慢行进速度,时而引着头车加快脚步。 时间就像是被这闷热的天气拖延了脚步一样,坐在头车上的张堂文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像在慢放,满眼的行人都似乎在偷偷地打量着自己,他们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就像看出了什么一样。 已经是十月天了,今天却是格外的闷热,天空中万里无云,热辣的光线让张堂文浑身已经湿透了,他默默地解开了领扣,想要透透气,路上却是一丝凉风都没有。 出了内城门,便离镇台衙门不远了,张堂昌站在头车上,已经依稀可以望见狮子楼的尖顶了。 “堂昌...快到了吧?” “快了,慢着点走!” 张堂昌跳下头车,望了望内城门的方向。 正是大中午头,阳光又足,门房上四个把门卫兵已经有三个躲在了屋里睡大觉,还有一个站在门口,脑袋却已经靠在了枪托上。 正在张望着呢,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空而出,如平地炸雷一般震动着整个南阳城。 街上本来慵懒的人们顿时如忽然受惊的牲口似的,立马四散跑开了,呼喊声,喧闹声,此起彼伏。 门房的卫兵也是提着枪四下张望着,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枪声。 张堂文跳下马车,紧张地攥住张堂昌的胳膊,“是不是...” “是!”张堂昌一甩辫子,把他盘在了脖颈上,“他娘的,早了!” 张堂昌顾不得傻愣的张堂文,踩着头车的车辙便站起了起来,“后面的快着点,到前头避避风!” 正说着呢,又是一阵枪声星星点点地从北面传来了。 张堂文连忙坐上马车,张堂昌直接拿过了车头的鞭子,坐在了前头,朝着骡子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鞭子。 狮子楼上,钱枫颤抖着手端着一盏茶,悄无声息地从窗户口眺望着镇台衙门。 刘文琪确实是个好手,领人从衙门侧面矮墙处翻入真就是轻车熟路,进去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了第一声枪响,惊得钱枫手上的茶盏都差点跌了下来。 镇台衙门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七八个守卫有的提着枪回了衙门内,剩下两个正在封锁大门。= 钱枫不由暗暗攥住了衣角,按着昨天的安排,等下救出杨鹤汀,是要从正门杀出来的,这门,关不得。 枪声淅淅沥沥地稠密开了,看样子,里面已经开始交火了。 钱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人,带上刘文琪,只有二十八个,十六条汉阳造,十二条短枪,真打起来,镇台衙门里,可是有一百多条枪的。 不划算。 昨晚,钱枫当面交割了金子,立马就有五六个人不告而别了。 这钱枫猜得到,毕竟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杆子又不是傻子。 而且钱枫并不同意刘文琪去追,拿了金子走,总好过逼急了跑去报官。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 所以原本是三十五人,现在满打满算,只有二十八个了。 钱枫默默地摸了摸腰间,多余的一支短枪,此时就别在那里。 冰凉冰凉的。 若是大门那里遇阻,钱枫就打算直奔下楼去帮忙的。 即使那里还有两个卫兵。 也不知道张堂文他们就位了么... 钱枫缓缓地站起身,望了望约定的位置。 两个街口,太远了,看不到情况。 他一定会到的,他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 枪声似乎越老越近了,镇台衙门里,已经是硝烟四起了,也不知是谁放起了火,滚滚浓烟已经在衙门西侧升起,火苗已经舔舐到了围墙。 难道!刘文琪临时更改了决定?要从西侧出来? 钱枫焦急地换了个窗户,望向了镇台衙门的西侧,滚滚浓烟中,似乎能看到人头在攒动,临近的大空场上,能看到整戈待发的绿营兵正在集结,湛蓝的军装看起来足足有百十号人,他们在几个领头的指挥下抬着枪正在涌向西侧火光处。 大牢就在西侧,杨鹤汀到底是救到了还是没有救到? 站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 钱枫眉头一皱,按住腰间的短枪,便抢下楼来。 街上已经完全乱了,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四散逃命,uu看书 .uukansh此起彼伏的枪声如同催命符一般在驱赶着他们。 钱枫下楼急了,倒是有些崴了脚,她跌跌撞撞地挪向西侧围墙,火苗和浓烟已经染黑了这一侧的矮墙,墙面上已经出现了几道不小的裂隙。 钱枫迟疑着走进了那里,看着这斑驳的青石墙体,刺眼的浓烟中,似乎有什么动静。 似乎,有人在撞墙? 随着一声巨响,已经被熏黑的墙体上,豁然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裂口,几副已经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的面孔,出现在了一脸震撼的钱枫面前。 他们有的面上带伤,有的衣衫尽毁,有的血涌如注,裂隙出现的一刹那,他们奋不顾身地扒上了残垣,徒手硬生生地又把这个缺口破开了一些。 枪声依旧在传来,钱枫努力地分辨着眼前这些惊慌逃命的面孔,却是一无所获。 浓烟中,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渐渐闪现,依稀可以看出,那正是蓬头垢面的杨鹤汀和身上已经中枪的刘文琪。 杨鹤汀扶持着刘文琪,拼命迈过倒塌的缺口,刘文琪抬着一只手,举着枪瞄向身后。 这一刹那,钱枫就像被定身了一样,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黑漆漆的人形,一个绿营兵从斜刺里杀出来,抬枪瞄准了两人,钱枫顾不得多想什么了,拔出腰间的短枪,便朝着那人开了火。 火光与浓烟中,杨鹤汀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钱枫,眼神中满是爱怜和责备。 章二百四十七 张堂文忧心忡忡地坐在粮车上,枪声已经从稠密变成了零星,从街道上四散奔走的人群上可以看出,似乎已经有人跑到了大街上。 张堂昌站在小巷的路口,望着北面,按照约定,张家的下人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安排。 刘文琪将会带着人和杨鹤汀来到小巷,威逼张家的人都面壁,然后让杨鹤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 章二百四十八 谢宝胜在南阳北边被牵着鼻子转了好多天,临返程的时候接到哨马来报,说杨鹤汀被人从镇台衙门中劫走了,顿时就被气得差点翻身摔下马来。 是谁劫走了杨鹤汀,谢宝胜几乎都可以料想得到了,但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如何拿人? 回到南阳城,谢宝胜也不知会南阳知县文策,径直派兵封锁了六门,调动两千 章二百四十九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却是轻飘地看了谢宝胜一眼,转身从前厅中取来一物。 那东西,谢宝胜认得。 是谢宝胜送张堂文的那方漆壶。 黝黑的壶身上,显然又多刷了一层桐油,愈发的明亮了。 “大人...我敬你...于朝廷,您是忠贞不二,于法度,您是恪尽职守,于百姓,您剿灭山贼,造福一方,于地方,您不盘剥不纵兵,万民敬仰。这里面,是我装好的,依着大人的喜好精酿的白薯干酒,大人赠我漆壶,我还大人美酒。还请大人手收下!” 谢宝胜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抿着干瘪的嘴唇,低声呵斥道:“张堂文,你张家上百口人,都知道你如此冒险么?” 张堂文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人做事,却要全家连坐,这等法度,大人以为,合适么?” “谢某非订法之人,法理乃是国之根本,循规蹈矩即可,安敢有异议!” “杨先生敢...早先与杨先生相谈甚欢,大清律例,如今已多有不适,国家,早已远远滞后,已是到了不变革便要灭亡的时候了...” “朝廷早有举措!老佛爷也下诏立宪...” “所以就冒出个什么皇族内阁!”张堂文却是猛然提高了声调,厉声质问道:“如今天下大乱,关外瘟疫横行,苏北饥荒遍野,四川群起抗争,大人,若是这就是您说的举措,那这举措未免太贻笑大方了!” “大胆!”谢宝胜的钢刀直直地横在了张堂文的脖颈间,惊得张柳氏和张秦氏忍不住一声尖叫,“张堂文!你休要一再试探本官的底线!” “大人...若你昏庸无度,或似文知县那般浑浑噩噩,张堂文有胆子这么说话么?” 谢宝胜和张堂文的眼神在隐隐地交锋,互不相让,远处的侍卫们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是不知该如何举动。 这时,门子上早有人报到了张堂昌家。 张堂昌手提着短枪,带着一众下人扛着汉阳造便从前门蜂拥而入了。 他们见了眼前这一幕,也不敢抬枪,却是一脸紧张地看着局势。 张堂昌默默地走上前来,站到张堂文的身侧。 “张堂昌...你要造反么?” “大人...不敢,我只是听说有贼人闯进来了,就带人护院...” “贼人?我谢老道是贼人?” “穿上这身官衣,您就是南阳总兵,脱了衣服,如此举动,和贼人何异?” “堂昌!”张堂文低声申斥道:“不可对总兵大人无理!” 谢宝胜回头望了下前院中密密麻麻站着的人,虽说这会儿举着枪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侍卫。可是院子中,却是张家的人多,枪也多。 “张堂文...遑论朝政,私藏枪械,这都是大罪!” “正义直言,往大了说,也不过是绯议,往小了说,不过是与大人你磋商交流。至于枪械,堂昌身兼赊旗镇商号联防队要职,肩负维护地方之职,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打听...” “维护地方...门房营不够用么?” “大人可以去查,赊旗镇九门,门房营标额四百人,实有兵丁九十八人,大人是带兵的,您不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谢宝胜自然是清楚的,如今各州县皆是如此,无论吏治还是军制都是一塌糊涂,就连他自己的南阳镇,也是除了南阳城边的绿营尚好,别的也是无能为力。 谢宝胜冷哼了一声,手上的钢刀却是微微横了起来,锋利地刀刃直直地在张堂文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红印。 张堂昌拿着枪的手刚要微微抬起,却被张堂文默默地按住了。 张柳氏也要上前,却是没有钱枫快。 钱枫缓缓地站到了谢宝胜身前,面无惧色地打量着谢宝胜,“大人...您一向自诩刚正不阿,今日怎么如此失态,可是因为南阳城中贼人劫狱,让您丢丑了?” 谢宝胜冷冷地瞥了钱枫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大人...话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大人是在疑我家老爷?” “疑!还有你!” 钱枫浅浅地一笑,看了一眼谢宝胜,“既是如此...大人若有实据,便请抓人吧!若无,还请大人收起兵刃...我家老爷一向对总兵大人尊敬有加,何以刀剑相向!” “伶牙俐齿!”谢宝胜冷冷地看向钱枫,“我瞧着你不简单的很,张富财先前说你似钱枫,今日,我倒是信了七八分了!” “那便是说尚未全信喽!毕竟钱枫是男人,我...是女人!” “雌雄莫辨,妖孽!” “大人无需动怒,大人方才也是说了,法度无情却是要遵守的,那便请大人遵纪守法,依律行事吧!”钱枫冷冷地看了一眼谢宝胜,“无凭无据,我家老爷便是清白的,便是有小错,也无须总兵大人如此吧!遑论朝政的人遍布天下,或登报昭彰,或流言市井,我家老爷不过在深宅大院与总兵大人商谈,这也要治罪么?” 谢宝胜一时语噻,uu看书.uukansu握着钢刀的手有些迟疑了,他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张家前院的天井。 这天色,当真是风云莫测,来时还是万里无云,此时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要下雨了... 不消一会儿,豆大的雨滴便淅沥沥地从天而降了,打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打在前院的绿树上,打在闪亮的钢刀上,叮咚作响。 这时,门外一个身穿镇台衙门哨衣的人飞奔进门,穿过茫然的人群,直接来到了谢宝胜身边,却是迟疑着附耳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谢宝胜顿时脸色大变了,他放下钢刀,一手揪住了来人的衣领,“你确定?不是谣传?” “大人...千真万确...这是通报四方的急电!军机处收到的也是如此...” 谢宝胜面色有些苍白了,他没有皱眉头,只是痴痴地张望着远处,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张堂文和一众人都是诧异地面面相觑,唯独一旁的张堂昌也是征瞠目结舌的愣在了当场。 张堂文这才想起来张堂昌自幼耳目聪慧,从军时又学过读唇术,他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张堂文摇了摇张堂昌的肩头,急切地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堂昌缓缓地定了定神儿,不自觉地抓住了张堂文的手, “电报说,武昌失守,乱军祸乱三镇,湖北告急....” 章二百五十 此时的夏老三,正端着枪,站在硝烟渐渐散去的武昌城楼上,眺望着浓烟滚滚的长江江面。 湖北水师的三艘炮艇,刚刚驶离了江岸炮台的射程,可仍然有两艘铁甲舰,游弋在武昌城边上。那是英国的武装护航舰,正在以保护侨民的名义,阻碍着武昌城内的义军跨江进逼汉口。 夏老三知道,汉口和汉阳,张彪的大清帝国新式陆军第八镇,正在惊慌失措之后,缓缓聚拢。逃离武昌提督衙门之后,张彪只能在汉口重整军队了,如果你不能卷土重来,那么他这个湖北提督的职位,就岌岌可危了。 夏老三望了望远处龟山上竖着的铁血十八星旗,学着旁人的样子,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纸烟。 这是夜战时,拿着提神的玩意儿。 从昨天临天黑时到现在,他,和这些义军们,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夏老三望着武昌瓮城内高举着双手跪地求饶的士兵,他们和自己身上一样,穿着一样的藏青色军服,瞧上去,还有些人似乎面熟,指不定就是哪次会操的时候,打过照面的。 昨天白天,他们还是跟夏老三一样,扛着枪,打着军体拳,宣誓成为大清帝国捍卫者。 而今天,捍卫者已经跪地求饶了,夏老三们,却已经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 夏老三被纸烟呛得直咳嗽,他缓缓走下城门楼,马云卿正在和一杆子革命党人讨论着什么。 这一屋子的人,夏老三实在分辨不出,到底谁跟谁是一个党派的,谁跟谁是不对付的。 反正,此时此刻,他们都拥有了一个统一的双面名词。 清廷称之为:“乱党”。 而且他们自称为:“革命党人”。 马云卿还没来得及推荐夏老三加入同盟会,但是夏老三已经是“革命党人”了,他还是心中莫名骄傲的。 马云卿此时已经熬红了眼,攻占总督府的战斗是他亲自指挥的,湖北总督瑞澄倒是顽强的很,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炸开后墙坐船逃往了汉阳。 湖北总督瑞澄,湖北提督张彪,已经分别到达了汉口和汉阳,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组织着反扑的兵力,这马云卿和一众起义新军的将领们始终夜不能寐。 虽然那群书呆子们已经在欢庆胜利了,可是对他们这些带兵的人来说,这还远远没有到时候呢! 马云卿狠狠地撂下了手中的短棍,扔在了军事地图上,“我们占了军械库,可粮仓却在汉阳!如今洋人的船就拦在武昌码头,死活不放我们过去,这么拖下去,最迟后天,张彪就能领兵再打回来!” 刘公不懂军事,但他却明白革命不能只靠嘴皮子。 如今武昌城虽然拿下了,缺多少是有些侥幸的。放眼看去这一屋子人,各个都是杀才,却并没有一个能够高瞻远瞩筹谋划策的将才。 更不用说还缺一个能够镇得住场子的最高统帅了。 即使刘公也不行。 他是共进会的领袖,可眼下这一屋子人里,少说也有分属四、五个党派的起义领袖在,无论声望、军威,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站出做决策,而无人敢反对的。 七嘴八舌,终究弄不成事,连着一个时辰的会议,打汉口、打汉阳、固守,三选一的方案居然都定不下来。 刘公不由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么弄,怕是要前功尽弃的。 刘公朝着马云卿使了眼色,两人站出屋子来,小声交流了起来。 “云卿,这么弄,怕是要耽搁时间的...” “谁说不是呢!武昌虽是拿下了,可实则是陷入了汉口、汉阳两面夹攻之中。张彪已然在汉口重新组织军队了,要再这么犹豫不决,咱肯定被包饺子!” “他们有人提议说等黄兴、宋教仁...” “他们从上海沿江而上,怕不是还要许多时间,军机在前,哪有坐等的道理!” “可你看...眼下没有一个主心骨,众说纷纭的,这可怎么弄?” 马云卿舔了舔嘴唇,他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张望着这边的夏老三,咬了咬牙,轻声说道:“论资历,论威望,如今武昌城里,怕是只有一个人可以震住这群**了!” “谁?” “黎元洪!” 刘公皱了皱眉头,“黎元洪?他可不是革命党人啊!” “但他也不是张彪!”马云卿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愚忠之人,也并非沽名钓誉之辈,我想...在那群大老爷们来之前,可以先让黎大帅出来,一来镇住场面,二来,他在洋人跟前也能说上两句,若能让江面上那俩艘英国船让开,我在汉口还有内应,咱们可以尽快拿下汉口,汉口拿下之后!汉阳唾手可得!” 刘公质疑地看向马云卿,“有把握么?” “没有...但只能一试!” 刘公皱着眉头,寻思了片刻,他捏住马云卿的肩头,“我辈的理想,是推翻清廷,什么高官厚禄与我等如过眼云烟,你去见黎元洪,一则许以高官厚禄,奉他为湖北之主亦可!二则晓以利害,uu看书ww.uukanshu 他如今已经深陷此境,便是回了清廷也再无起复可能,不若效法赵匡胤黄袍加身!” “赵匡胤...”马云卿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冲着刘公点了点头,“我去请黎大帅...这屋里的人往日都是第八镇和混成协的下级军官,或多或少都听过黎大帅的训示,习惯成自然,我想...应该能行!” 刘公满眼期许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马云卿正了正衣冠,按枪远去了。 夏老三早瞄见了,悄无声息地绕了一圈,又跟上了马云卿。 “马哥...这弄啥去哩?” “你咋跟来了?还不赶紧睡会儿去!” “哎呀!不困,还木有真枪真刀干过哩,光顾着兴奋了!” 马云卿瞧了夏老三一眼,抿嘴一笑,“掉头的买卖,你兴奋个毬!” “又不是没干过!”夏老三想起往日的行径,也是抿嘴偷笑道:“那一屋子人吵吵的心烦,出来跟你跑跑!” “众说纷纭,谁都不服谁,缺个拍板的啊!” “拍板哩?” “能谋还得善断才行!那一屋子虽说都是带兵的,最多也就跟我一样,带个几百人。像这样掌控几千人,布防一座城,筹划将来的事,我们会个屁!” “那咋弄?” “请人来呗!” “请谁?” “赵匡胤!” 章二百五十一 此时的马云卿,站在武昌革命党人的会议室门口,猛地推开门,审视着这一屋子各执己见的革命党人。 马云卿看着屋里这一双双迷茫的眼睛,冷哼了一下,回头看向悄然守在门口的夏老三和他的两个兄弟,中气十足地厉声喝道:“都安静!请大帅!” 夏老三和他的两个兄弟左右散开,一个健硕的身影迈步走入屋内。 却是一身戎装的大清帝国新式陆军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 屋里顿时没有了喧闹的争吵声了。 刘公钦佩地看了一眼马云卿,上前拱手施礼道:“黎大帅好!” 黎元洪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略显尴尬地扫视着屋里的众人,这些人,多有面熟的。 有湖北总督府明文张榜悬赏的乱党,有第八镇张彪手下的管带、标统,还有他二十一混成协的人。 可此时的黎元洪,心中却是只有一出折子戏。 这戏张堂文也曾经想到过,叫做“卢俊义逼上梁山”。 夏老三在门口偷瞄着屋里的情形,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他对面的夏老四至今仍是他手下一个普通的兵,但夏老四却是夏老三和马云卿此时此刻最能信得过的兵。 夏老四悄声问道:“三哥,你笑啥?” “小点声,我笑那群第八镇的人哩!还有那几个一直叫嚷的闹革命的人!” “为啥?” “黎大帅来之前,那叫的呀!一个比一个凶,都觉得别人是傻子,自己的对!谁都不服谁,连马哥都木门他们!你看黎大帅一来,他们谁敢放个屁?” “黎大帅不是木革命么?” “马哥说,这叫...黄袍加身...宋朝那个赵...赵匡胤,他手底下人造反,把皇帝衣裳给这个赵匡胤一穿,他就成皇帝了!他手下的人跟着都封王拜相了!” “咱闹里革命,为啥给他穿皇帝衣服?” 夏老三寻思了一下,“马哥说,得有名望...威严...说白了,都是有面子!不然底下人不买你账,洋人也不买你账,你就是不入流的!” 夏老四吧咂了一下嘴,“这么说,咱这穷人,都只能给人做嫁衣呗!咱流血流汗掉脑袋,便宜的却是他们...” 夏老三想反驳,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去解释给夏老四,解释给自己。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儿,屋里的黎元洪,已经被请上了主位。 黎元洪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马云卿,马云卿却似往常一样,一脸的肃穆,按着佩剑挺胸抬头地立着军姿,傲视着眼前。 这一刹那,黎元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自己的军营中,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俯身注视着军事地图,地图上,横在长江上的两枚棋子代表了英国铁甲船,汉口、汉阳,数不清个数的瓜子,象征着正在集结的清军。 黎元洪似乎有些糊涂了,他仿佛看到了他亲如手足的兄弟,湖北提督张彪,就站在他的对面,站在桌边。 这就是一次沙盘推演,一次友好的兵法较量。 一直以来的退让、恭谦,黎元洪早已厌倦了,而张彪,似乎有些习惯了。 他似乎忘了,他的位置,最开始的圣意,是属于他黎元洪的。 若说谁人没有一丁点进取之心,没有出将入相的理想,那都是鬼扯。 对于此事的黎元洪来说,若是闭门不出,他便是清廷手下一个无能的中级军官,可此时马云卿带他推开的这扇门,却是直通天下权柄的通途。 人生在世有几次命运的拐点,黎元洪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次的选择,将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黎元洪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指挥棒,厌恶地将长江中的两枚棋子推到一边,“来人,照会汉口英租界领事,就说黎某人找他!” 门外的夏老三闻声立刻应了一声,冲着夏老四使了个眼色,夏老三便飞也似地跑了。 “马云卿!” “在!” “日落前,我令英国人让开航道!你领兵渡江经俄租界杀入汉口!汉口,是我混成协的地盘,张彪,赶他去汉阳!” 马云卿一愣,被这句话弄的直犯迷糊,“令英国人让开?从俄租界杀入汉口?要是...” “我们连大清的反都敢造,还怕他英租界的几十条枪和两艘破船么?英国领事要不同意,我们就杀入英租界,从俄租界上岸,若敢拦,开枪过路!俄国现在也不消停,他们没空管咱们!” “是!” 黎元洪又四下扫视了一圈,低声喝道:“刘公!” “是...是!” “别的人我不认得,我就认得你,共进会的党首!悬红一万两白银的家伙!你来张榜安民,通告四野!措辞你们自己拿主意,照着戏词上的檄文写!要大气!要有煽动性!让清廷看了浑身冒汗,让你们党人看了热血沸腾!” “是...” “另外,征收武昌城内大小粮行,立字据记欠款!武昌城内暂行军事管理,如有异议,杀!竖旗招兵!五日内新增一千兵源,违令者,军法伺候!人选嘛,第八镇的小子们,敢领么?” 领到第八镇起义的读书社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迟疑着点了点头。 黎元洪唇上的两撇胡子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召集记者,境内外的都要,明文电请各路革命党人来鄂相聚,共商大事!特别是...那个叫孙文的!” 刘公的眉头一挑,u看书 ww.uku.om 默默地看了一眼马云卿,马云卿却是似乎没瞧见一样,依然是直视着远方。 安排完了事儿,屋里的人,顿时陆续散去了。 马云卿也要走,黎元洪却是叫住了他。 “云卿...” “大帅!” “三镇非久战之地,虽说我是半胁迫着来这儿主持大局的,可毕竟日后的事儿,谁也保不齐会如何!若你还尊我一声大帅,趁着天黑,把我家眷迁出城去...” “为什么?” “就算打跑了张彪,朝廷还有北方诸镇,三镇地处中原腹地,铁路、长江在此交汇,交通便捷,兵马来的也快。这里只怕马上就要变成鏖战之地了...” 马云卿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打仗确实不是闹着玩的,只是昨夜那一夜的激战,武昌城内都已经尽显残破了。 今日虽说已经没了枪声,大街上还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的。 要真如黎元洪预料的那样,清兵卷土重来,那,可就真是成了人间炼狱了。 马云卿默默地点了点头,径直地走了。 晚上,马云卿履行了诺言,送走了黎元洪的家眷南下湖南,同时,也夹带了私货。 三日后,惊魂未定的刘家生,带着武昌城内的消息,在夏老二和夏老四的护送下,回到了赊旗镇。 章二百五十二 谢宝胜那日收到羚报后,就满腹心事的走了。 南阳府距离武汉三镇,不过只隔了两个州郡,武昌驻防邻八镇近三万兵马,尚且一夜之间便失守了,这乱党,得是有多少人马啊? 作为南阳镇总兵,谢宝胜的心中顿时没有了什么杨鹤汀和张堂文的位置,立刻着手南阳府的驻防,才是此时他的头等大事。 一连几日,申报、新京报的官方报道,各类道消息铺盖地而来,或唯恐下不乱,夸张煽动,或不以为然,依然颐气指使,搞得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而在赊旗镇,却是得到了字独一份的最切实的第一手消息。 因为武昌城军管之后,任何人不许进出了。可马云卿趁着送走黎元洪家眷的空,让夏老二和夏老四护送这刘家生回了赊旗镇。 刘家生此时惊魂未定地坐在张堂文的会客厅中,和两个起事的直接参与者:夏老二和夏老四一起,绘声绘色地给屋里的众人描绘着惊心动魄的那一夜。 “枪声一响,我们都懵了!”夏老四一口咬下一大块苹果,一边嚼得满口汁水,一边手舞足蹈地诉着,“我们军营就在江边嘛,一听武昌城里打枪,俺们标统,就是马哥,一拍桌子,举起枪就跳上了桌子,指着正在教习的军官们,就喊啊...” “喊什么?”杨翠英像听书一样,紧攥着双手急切地问道。 “喊什么?嫂子你得知道,这里头有跟着马哥闹革命的,也有清廷的走狗,还有左右摇摆的人!马哥这就是逼他们哩!谁不跟着弄,就打死谁!” “那...都去了?” “球!绑了好多人哩!但是俺们急着去武昌城帮忙,给他们都丢军营了,后来张彪那个龟孙跑汉口了,估计都跟着张彪跑了!” 张柳氏听得也是一直提着心吊着胆,一面示意杨翠英把门关了,一面看向刘家生,“刘老板受惊了,这一乱起来,又打枪又杀饶,可吓死个人了!” “谁不是呢!”刘家生一口气把茶水喝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这...不管谁对谁错,打起来,都不是好人,我铺子差点让他们的人一把火给烧了。临走的时候城里征收军粮,把咱家屯那儿的粮油米面什么的都给征收了,是给个字据,日后加倍偿还。这...这谁得准啊!还有日后么!” “咦!你这人咋这样哩!啥叫都不是好人,俺们流血流汗闹革命,是为了下人!不就征你点粮么!瞅你那抠唆样儿...” “老四!闭嘴!”夏老二在一旁低沉着声音训斥道:“没大没的!” 夏老四这才低了头,闷头啃起了苹果。 刘家生也是冲着夏老四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兄弟,别在意。自古打仗哪有不死人,不毁民的,我这话,只是站在咱这一介商贾的角度上。” 夏老二也是陪着一笑,“刘老板的是,不论大义还是怎样,到底,遭罪的都是老百姓。可那一晚上,真是没少死人啊!俺们围攻军械库时候,裙的跟割麦子似的,里面兵少,但是枪好,还有两挺马克沁,要不是最后有俩兄弟捆着炸药包拼死冲过去了,还得死不少人哩!” 杨翠英听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声问道:“二哥...老三...他真的没事么?” “弟妹别瞎想了,老三木事!他不回来是因为马哥身边不能没有人,现在武昌城里情况也复杂哩很,虽都是一块反清哩,却是各想各的好处。俺们走之前还听,共进会那个刘公对马哥怂恿着黎大帅通电邀请那个叫孙文的来武昌,怀恨在心哩!” 张柳氏和杨翠英都不晓得其中的缘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张堂文。张堂文却是一知半解,也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直闷不吭声的钱枫。 钱枫缓缓地捏起一枚梨子,默默地削了起来,“没什么好奇怪的...共进会也好,同盟会也好,都不过是旗号而已,举着这些旗号的人,虽是目标一致,却未必是一路人。刘公虽是淡泊名利,宁愿把黎元洪奉在前面,那是因为他可能未必有能力弹压住武昌城中的各路人马。黎元洪并非是革命党出身,他在前台话事,不过是因为他资历老,有声威,到底,革命党是尊重他,畏惧他,却并不全然信服他。这样一来,日后刘公还有凭借起义第一功把持话语权,最差也是幕后操纵的本钱。可若是同盟会的人来了,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孙文、黄兴还是宋教仁,在其他党饶心目中,都要远比刘公更值得信任的。共进会虽在武昌城中占了大多数,但是随着各地党人陆续赶到,共进会在决策层的话语权,迟早会被稀释的...” “所以...刘公反而不希望同盟会的人来?” “可单凭共进会之力,想要在武汉三镇对抗清廷各位大军的围剿,无疑是痴人梦!”钱枫默默地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了张柳氏,“同盟会在国内的声望,是共进会难以企及的,何况,孙大炮的背后,还有日本人...还有海外的华人支持。” 张堂文默默地站起身子,瞧着一脸坏笑的张柳氏,吐了吐舌头,“这岂不是...为人做了嫁衣...” “若刘公真如他标榜的,淡泊名利,不为高官厚禄,一心只为推翻清廷。那他便不会有此顾虑...但...若是他有心...那他倒真的是...夜不能寐了!”钱枫打量着张堂文看向张柳氏的眼神,uu看书 ww.uukansh 也是笑了笑,“想吃再给你削...” 张堂文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看着吧!” 杨翠英此时心中却只有夏老三一个人,她迟疑着看向钱枫,“姐姐...那照你这样,他们自己人都还在相互排斥,那这仗,还打的赢么?老三他还在城里...要是打不赢...那是不是...让他早些回来...” 钱枫愣了一下,伸手拉过杨翠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世事难料...哪怕是我,也猜不到以后的事儿。一切都要等...” “等?等什么?” “等清廷的反应!” “什么反应?” “武昌告急...清廷定然不会无动于衷,眼下北方诸镇正在永平举行秋操,若是顺京汉铁路南下,不需数日便可兵锋直指...”钱枫默默地寻思着,低声道:“若是以皇族亲贵为帅...武昌虽能苟延残喘更久,却或许终将功亏一篑。但...若是用另一人,虽是势危且急,但从长远计,却未必是坏事...” 张堂文一愣,“什么人?既能为帅,却又能有如此效果?” “袁项城!” 章二百五十三 自武昌起事之后,大街小巷流言纷纷,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官宦,都在窃窃私语着大清朝的国运。 张堂文站在粮行的门口,张望着街上人来人往,捏起了几枚花生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张圭泗整理完粮柜,小心翼翼地来到张堂文身边,低声问道:“老爷,粮价这两天看涨了,怕不是湖北那边乱起来了,也 章二百五十四 靳岗教堂旁的一个小屋里,杨鹤汀请张堂文和钱枫坐下。 一段时日没见,杨鹤汀倒是恢复了原本的精气神,小屋里也是垛满了新旧书籍和不少来往的书信。 杨鹤汀给两人倒上水,这才小声地说道:“威廉每日传递南阳城的消息给我,听说谢老道已经着手在新野一带布防了。朝廷也已经诏令北方诸镇南下,目 章二百五十五 武昌的硝烟还未散去,起义军的旗帜就已经插上汉口和汉阳的城头上。 武汉三镇的光复,在遥遥欲坠的大清王朝的伤口,撒了一把盐。 清廷震怒之下,紧急下令撤销了湖北总督瑞澄的职务,命他戴罪立功,暂时署理湖广事务;停止直隶永平(今河北卢龙县)秋操,令陆军大臣荫昌迅速赶赴湖北,所有湖北各 章二百五十六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二百五十七 张堂文傻愣在后门处的门房里,手中捧着的小碗似乎都有些端不住了。 碗里清水中的血珠,就那么紧紧地依偎着,就像亲兄弟一样亲密,却是死活不融为一体。 姜郎中有些尴尬地垂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两滴血,心中却是在祈求他们赶紧融合。 门房里,小家伙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惊醒,无助地哭 章二百五十八 连着几天,张堂文是茶饭不思,莫名其妙地就跑了神儿。 姜郎中和张柳氏的话,打着旋地回放在他的脑海中,让他难以抉择。 小张氏的孩子,到底是我张家的种,还是党松涛那个败家子的孽?小张氏和党松涛都只认了那一晚出外看灯,张柳氏也说审过了小张氏身边的丫鬟,同样也只是认了这个。 章二百五十九 张堂文站在前院的天井处,仰头望着天空中似有似无的雪花,口中呼出一团白烟,消散无踪。 “张老板,这是在叹息什么?” 张堂文茫然回首,却见钱枫一身红装正款款从前门处进来。 “钱...玥娥!你到哪里去了?”张堂文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拉住钱枫的双手,上下打量着,“一去近两月, 章二百六十 张柳氏瞧见了这一幕,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张堂文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般下作的举动,平时嬉闹着做做样子也就罢了,真吐了,那可就是真惹事了! 张堂文最珍惜的,却是他的面子,当着一众家人面,满院下人跟前,被吐了一脸,这,可不就是最折面子的事么? 张堂文的涵养再深厚,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了。 小张氏却是浑然不知,依旧骂骂咧咧地冲着张堂文身后的钱玥娥,可在张堂文眼里,她这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 “拉...拉回去!把西屋给我锁了,没我下令谁也不准开锁!” “老爷!老爷!”张柳氏慌忙上前来,看着仍是咒骂不止的小张氏,“妹妹这是得了癔症吧,不是本心的...她...” 就在此时,谁也料想不到,小张氏竟是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劈手就将张柳氏怀中的孩子抢了过去。 “你...你做什么!” 屋里的众人都是一惊,看着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小张氏披头散发地抱着那个孩子,面朝着他们,一步步缓缓退后。 “老爷...你看看...你看啊!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张家的子嗣!他还没有名字...你说...他该叫什么?”小张氏眼神已经有些飘忽了,她时而抬头看看张堂文,时而看看怀中已经在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脸的凄凉苦闷和哀怨愤恨。 下人们想要上前护住她,她却似受惊了一般连连躲闪,越过门槛跑到了前院中,慌乱中,甚至掉落了一只棉鞋。 天上依旧在淅沥淅沥地飘着星星点点,小张氏抱着孩子,躲闪着下人的围堵,所有人都怕伤到了她怀中的孩子,但小张氏却是似乎浑然不觉,猛烈地转身几乎快要把孩子从她手中甩出去了。 “你们别过来!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跟老爷的孩子!你们谁也不能抢!这是我的...是我的...” 张柳氏已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指挥着丫鬟和下人们想方设法地把小张氏逼到一个角落,“护住孩子!一定要护住孩子!” 可就那么大点的婴孩,裹在绒毯中,被小张氏死命地夹在臂弯间,惊恐地哭啼着,用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注视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张堂文也是一瞬间被震撼住了,他四肢麻木着颤声呼喊道:“你...你回来!把...把孩子放...下!把孩子放下!” 此时的小张氏,却是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痴痴地望着怀中的孩子,望着仍旧护在钱玥娥身前的张堂文,她的脸上早已... ... 是泪痕满满,将她本来精心打理的妆容毁得一塌糊涂,她望着这满院的张家人,心中却是已经凉透了。 “我的...孩子...是我...是我的孩子...”小张氏无助地蜷缩着,奋力地向后退着,可后面却是一道山墙。 小张氏背靠在冰冷的山墙上,一股寒气由背脊直冲头顶,她昂头望向天空,脸上传来了一阵阵冰凉,趁着这个空档,一个眼疾手快的下人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怀中的孩子抢了去。 小张氏顿时又像发疯了似的冲了上来。 三四个丫鬟加上前门赶来的下人才算是把她控制住,张柳氏心有余悸地接过孩子,轻轻地摇晃着,看着孩子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蛋,心疼地往炉火边又靠了靠。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厌恶地看着已经被按压地不像人样的小张氏,不耐烦地喊道:“锁起来!锁起来!把西屋锁了,好好治治她的失心疯!” 小张氏哀嚎着,被下人们连拉带拽地移去了西院。 这家宴,却是已经吃不下去了,只有茫然无知的张春生,结结实实地扒拉了半碗八宝饭,还喝了两大勺高汤。 张堂文坐在书房中,钱玥娥在张柳氏的开解下,才算是缓缓回过来点神儿,只是眼神还是有些迷瞪的。 张柳氏耐着性子,把张堂文对小张氏的猜忌和这么久以来对小张氏的冷落,说与钱玥娥。 钱玥娥听得这些,却是缓缓抬起头,看向一脸怒色的张堂文,“这么说...我算是...替你背了锅么?” 张堂文面色铁青,想要去怀中摸鼻烟壶,再次摸了个空,“算...算是吧!” “什么滴血认亲...都是胡闹!”钱玥娥瞪圆了杏眼,看着张堂文,厉声申斥道:“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能断言这孩子不是你的!就凭一个要至你于死地的对头写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你这么大岁数都是白活了?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还要我教你么!” “她和党松涛确实不干净...” “两个人都不还没认么!” “这种事他们怎么认!” 张堂文也是怒瞪向钱玥娥,这倒是他第一次把怒气撒向了钱玥娥,看的钱玥娥也是心头一沉。 “若是像你说的这样...党松涛膝下无子,这便是党家三代单传的唯一子嗣,你觉得是你看得更重些,还是他!”钱玥娥毫不相让地回瞪着张堂文,眼神中却满是失望,“张堂文,亏你还心系天下,小家尚且理不顺,你装什么大义凌然!那个高德宽是真看穿了你的本性!一封莫名其妙的挑拨信就让你完全失去了决断的能... ... 力!扰得你家宅不宁这么久!张堂文,我真是高看你了!” 张堂文在家中还没经受过这么严重的反驳,uu看书 ww.uukasu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满脸愤慨的钱枫,胸口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一般憋闷。 “我爹七房姨太太,也没见得有谁站出来如此闹腾过,钱家虽说没有男丁,也不见我爹什么时候如此糊涂过!今日三太太这一出,即便不是我的错,也是我的错了!亏我为了你还跟钱家断了关系,早知如此,我就该乖乖地坐船回南洋去!也省了今晚的羞辱!” “你...和钱家...” 钱玥娥已经不想再理睬他了,起身便要走,张柳氏赶紧上前拉住她,“妹妹...今日事确实是老爷引起的,可他对你是真心呵护的,今日这一出,张妹妹也确实是做的不对,我替她跟你赔个不是!” “柳姐姐...无需如此...我来的也确实不是时候!” “妹妹...你若真是因为今天这事儿动了气,老爷可就真饶不得张妹妹了...”张柳氏拉着钱玥娥的手,暗暗地拉了拉,“要说起来,她若真与那党松涛毫无瓜葛,哪至于今日这一出!” 钱玥娥自然明白张柳氏的意思,她便是再气不过,也终究还要顾及张家其他人的颜面,毕竟,她也已然把自己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正在三人僵持着呢,一个丫鬟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太太...太太!不好了,小公子怕是着了凉,身上跟火烧了似的!” 张柳氏的心中猛然一揪,默默地祈求道:天爷啊!可别又出事了! 章二百六十一 张堂文静静地站在后院门口,望着天空中飘零着的星点,胸闷的感觉还没开解,头也是隐隐作痛了。 听得身后木门一声吱呀响,张堂文回过神来,扭脸看去,只见姜郎中背着药匣子,缓缓地走出屋子,还回头趁着门缝,给里面的张柳氏交代了几句,这才走了过来。 “张老爷...” “孩子怎么样?” “怕是受了风寒,加上受了惊,如今烧的有些高了!” “用药了么?” “用了,孩子小,上不得针...只能先等等看,要是明儿还退不下去,就得加药了...” “加!不行今天就加!” “张老板,退烧的东西不能加的多,多了伤这儿...”姜郎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若是明儿能控制的住,到还好些,若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怎样?” “就怕转移到肺灶,若是起了肺火...就麻烦了!” 张堂文瞧着姜郎中的脸色,也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屋里,张柳氏和钱玥娥正在里面照看着孩子,这一天的事情让张堂文的心绪也有些跌宕起伏的厉害,头也是晕晕的。 索性让姜郎中又给自己开了点药,便昏昏沉沉地睡在了东屋里。 第二天一早,张堂文起身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看样子,张柳氏是一晚上都没回来睡了。 张堂文推开房门,顿时只觉得有些刺眼。 只是一晚上时间,整个天地却似盖上了银蒿,白茫茫的一片,鹅毛般的雪花仍在随着微风淅沥沥地散落下来。 东屋前的雪地上,却是莫名其妙地鼓起了一个小包,细看去,却是一个被雪掩住的人。 听得动静,那人慌忙抖了抖身上的雪,颤颤巍巍地爬上前来,“老爷...老...爷!” 张堂文细细辨认了一下,却是张九儿。 “老爷...我妹妹她...是一时痰涌,犯了失心疯,冲撞了老爷!我替她给老爷磕头认错了,还请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她吧!” 张堂文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雪人,请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的家事...” “老爷!老爷!这是您的家事,您处置的也没错,小惩大诫,妹妹她会知错的,她这还没出月子呢,求老爷看在她往日侍奉的情分上,不要记恨她啊...” “九儿...说起来,你还是我的大舅哥,多余的话就别说了,我自有分寸...” “老爷...” “回去办你的差事吧...她再疯.... ... ...也是我张家的太太...我亏不住她...” “谢老爷!谢老爷!”张九儿顾不得这满地的积雪,捣蒜般地磕起头来,浑然不觉张堂文已经走远了。 张堂文出了东院,一路上的下人们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到了厢房这边,只见屋里仍是灯火通明的,便上前推开门,只见张柳氏和钱玥娥都已是困乏地相互依偎着迷瞪了,两个丫鬟正在跟着姜郎中在给娃娃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药汁。 “怎么样了?” “张老爷...最后的法子了,只能一试了!”姜郎中回头看向张堂文,却是一脸的无奈,“若是还降不下去,就凶险了!” 张堂文的心猛揪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着钱玥娥说的话,回忆着高德宽的书信和嘴脸,小张氏和党松涛的话交错着充斥了张堂文的脑海。 这孩子,或许真就是他张堂文的。 可眼下,竟是到了这步田地。 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么? 张柳氏已是听到张堂文的声音,张开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钱玥娥歪在另一边,生怕惊醒了她。 张柳氏拉着张堂文出了门,张堂文瞧着她穿的单薄,便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搂抱着轻声说道:“我...该是错了...” “你错了...而且错的很糊涂...”张柳氏蜷缩着身子,尽力从张堂文穿过的大氅中寻求着一丝暖意,“老爷...这一次,你怕是伤了两个人的心...孩子,还不知会怎样...” “姜郎中会尽力的...” “他用的药,已经是最后的法子了,若是还不行,老爷!你就得做好打算了...” “什么打算?” “孩子太小...这么烧下去,就算是停了,脑子...也...” 张堂文的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他昂着头,生怕张柳氏看到,颤着声音回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我好糊涂啊...” 张柳氏隔着厚厚的衣物,感受着张堂文身子的颤动,不由心也是一软,“钱妹妹自责的紧,你要好生劝慰着,这本是没她一丁点过错的,不要让她背负太多了!张妹妹那边,我去...” 张堂文默默地把脸往大氅的帽子顶端蹭了蹭,抿去脸颊上滚烫的眼泪,沉着声音嗯了一下。 屋里,钱玥娥不知什么时候也是醒了过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uu看书 ww.uuksh “张老爷...” 张堂文猛然会首,一脸内疚地打量着钱玥娥... ... ,“玥娥...我...” 钱玥娥却是眼眶也湿润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走上前来,和张柳氏一样,抱紧了那大氅,三个人依偎在一起。 天空中的雪,似乎再也停不下来了,源源不断地洒落下来。 这本是令人心旷神怡,诗兴大发的美景,摆在三人面前,却显得是那般的冰冷无情。 张堂文的心,猛烈地悸动着,一阵阵要命的刺痛狠狠地戳着他的神经,无形的巴掌接二连三地打在他的脸上,一阵阵酥麻让他只能勉强地站立着,高大的身躯承受着三个人的力量,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郎中低着头,缓缓地走出屋子,冲着张堂文拱了拱手,迟疑着低声说道:“张老板...我...尽力了...” 这时,西院那边,却也开始嘈杂了起来。 张九儿哭的泪人一般连滚带爬地从雪窝里过来,扑倒在张堂文跟前,“老爷...老爷...妹妹她...妹妹她疯了...连我都不认得了呀!老爷!” 张堂文的眼泪,终归似决堤之水一般,喷涌而出了。 他怀中的张柳氏和钱玥娥,也是渐渐颤抖了起来。 白雪皑皑,装点世界,是谁家遇上了糟心事,又是哪人碰见了薄凉汉。 风声萧萧,呼啸当空,吹冷了不知哪腔热血,捎带了一阵无名的哀愁。 章二百六十二 张堂文和张堂昌围坐在书房的炭盆边上,伸着手取着暖,张柳氏默默地陪在一旁。 “哥...三嫂那边...” “派了两个丫头伺候着,就是疯的很,疯起来两个人都按不住...只能平时用丝带束了手脚...” 张堂昌抬眼瞧了瞧就像瞬间老了许多岁的张堂文,“这么弄...不是个事儿啊! 章二百六十三 杨鹤汀是赶在年关前,想着回南阳城中通联一下同盟会的人发动起义响应南方的,可是一进西门就被门卡上的人认出来了,当即就扣下送去了镇台衙门。 二进宫,怕是再想囫囵着身子出来,难上加难了。 张堂文扶着钱玥娥坐在炭盆旁,一群人都默默无言地看着炭盆中那艳红的火苗,跃动着,闪烁着,无私地 章二百六十四 此时的马云卿,已经升任湖北军政府的稽查长,正在随安(陆)襄(阳)郧(阳)荆(州)招讨使季雨霖进驻襄阳一带。 张堂昌的电报发到武昌,被马云卿的部下又千里迢迢送到襄阳前线。 果然如钱玥娥猜测的,马云卿很快意识到,眼下能够挽救杨鹤汀性命的,只有自己了。 虽然眼下时逢南北和谈,季雨霖已接连收到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再三来电提醒,停止北进。可对于马云卿来说,眼下却已是华山一条路,再无法选择了。 马云卿坐在军营边的大石头上,望着西下的斜阳,手中的卷烟渐渐已经快要烧到了手指,可他却浑然不觉。 马云卿的辫子,已经早早的留在了武昌城,作为革命党人,他们已经坚决履行了剪辫革新的口号。 虽然他们的身上,依旧穿的还是大清新式陆军的湛蓝色军装,但肩章和帽徽,已经换上了湖北军政府的新式样。 他们高举的金黄色大清龙旗,也变成了土黑色铁血十八星旗。 这种转变,是奉献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才达成的。 眼见着,曙光即将来临,全新的中华即将诞生,杨鹤汀却进去了。 马云卿扔掉了手中的烟,望着远方长叹了一声,默默地念叨着:“鹤汀啊...鹤汀...你何必呢!你就不能再等等么...” 夏老三扛着枪,缓缓地来到马云卿身后,“马哥...咋弄哩?” “咋弄...我也不知道啊...”马云卿叹了一口气,“如今正是南北和谈的时候,本就是极为敏感的时机,想要举兵北上,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夏老三心里很清楚,他们一路从武昌城打向西北,兵锋直指襄阳城,下一步,北上邓州、新野,都是易如反掌之举。 可是和谈一开始,军政府那边就严令了季雨霖,不可轻举妄动。 夏老三看向远方,经历了武昌血战的洗礼之后,他也成熟了许多,经历过生死,确实可以让人一夜之间长大的。 “马哥...杨先生,会没事么?” “暂时会,只要和谈还没完全谈崩,他就暂时是安全的...” “那要谈崩了呢?” “要么杀来祭旗,要么留在手中做筹码,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下场!”马云卿叹息了下,转脸看向了远方的军营,“我约了季雨霖最后谈一次,若是不成,我...就只能孤身回去了!” “最后一次...” “他不得令,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不然,就是哗变...” “可你孤身回去,也不一定有用啊!”夏老三看着马云卿坚毅的眼神,“杨先生已经被救出来过一次了,谢老道那边肯定看管的更严了!” “没用也要去...杨鹤汀,是我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起读书明志,一起参加同盟会,说好的,一文一武!少了谁,都不行!”马云卿缓缓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军营。 季雨霖,黎元洪的另一个亲信。 黎元洪在同盟会的高层到达武昌之后,依旧作为黄兴的副手,保有军政大权。 而且,因为革命形势越来越明朗,黎元洪也乐得在这翻天覆地的改革大潮中分一杯羹,所以他不遗余力地推举自己曾经的亲信把持军务,无论这些人是革命党人,还是立宪派,甚至是保皇党。 利益当前,无论本心如何,人总是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 马云卿虽然也一直被黎元洪视为亲信,但毕竟他是根深蒂固的革命党人,作为黎元洪来说,显然还要更倾向于使用忠于自己,而非忠于革命的人。 所以此次招讨鄂西北,季雨霖才是主官。 马云卿走进了季雨霖的军帐,季雨霖正站在军事地图前,抽着烟斗。 “你...还是为了北上的事?” 马云卿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最迟明日,我都要北上!” “南阳...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么?” “有!” 季雨霖打量着马云卿的脸色,微微一笑,“不愿说...还是不能说...” 马云卿轻轻地摇了摇头,季雨霖讪笑了一声,走到马云卿的跟前,“黎大帅三封电报,严令我不可轻进,襄阳城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我却只能望而兴叹!我...为什么敢分兵于你,让你北上新野呢?” “招讨使,你我心里都清楚,黎大帅为什么连发三封电令让你停止北进!还不就是因为你自出武昌之后,连克安陆、荆州、郧阳三镇,兵马暴增不说,你季雨霖三个字也是在湖北军界忽然名声鹊起,而大帅,不得不让你有所收敛!” “云卿...你这是挑拨离间...” “是不是离间,招讨使心中清楚!”马云卿微微一笑,看向军事地图,“过了襄阳,便是宜昌,西去可打通入川之路,北上可尽收豫西南粮仓,若是黎大帅放任你信马由缰,湖北军政府里,怕是有人会对你青睐有加的!” 季雨霖打量着马云卿,他手中的烟斗早已熄灭了,uu看书 .uukansu.co却并不打算放下,他寻思了许久,轻声说道:“云卿,你当知道,我麾下,从武昌城中带出来的人马,不足数百。余下的,更是全无亲信可言,我们一路招兵买马,吞并拉拢,才扯起这几千条枪,此时抗令北上,得不偿失啊!” 马云卿抿了抿嘴,朝着季雨霖拱手说道:“招讨使,兵不在多,而在精,马云卿不需招讨使分出多少兵马,两千!一千五!一千五就可以...” “一千都不行...”季雨霖的话音一出,马云卿的脸上便写满了失望,但季雨霖却又话锋一转,“人...只能自己招!我能做的,只是给你名!” “名?” “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号,由你自筹兵马北进河南!” “自筹?” “自筹!”季雨霖微微一笑,“我这几千条枪,若是轻动,便是违抗军令,所以我不可明助,但...若是河南籍军士自愿脱离我部,自愿北上光复家乡,我想...同是革命义士,赠些枪炮粮米,黎大帅...总归不会怪罪于我的!” 马云卿顿时明白了,他默默地朝着季雨霖拱了拱手,“原来如此,马云卿...谢过招讨使!” 宣统二年末,民国元年初(时年1912年一月,清廷仍用农历,孙中山在南京民国政府通告各省改用阳历),马云卿在湖北竖立“河南旅鄂奋勇军”大旗,募兵两千,自襄阳北上,经南襄道,直指南阳城。 章二百六十五 马云卿领军进驻新野,新野的清兵南阳镇第八营统领张家臣和新野知县汪云荪仓皇逃窜,奋勇军军威大振,南阳城内一时间风声鹤唳。 对于谢宝胜来说,奋勇军北上,早在他意料之内。他一边修书上报,一边严令城中士卒加固城防,誓要在这南阳城中死守到底。 但是,对于南阳城的百姓们来说,这却是如同灭顶之灾一样的噩耗。 在饱受大军过境之苦的老一辈人的劝说下,南阳城外多处城镇的居民们纷纷涌入了南阳城中避灾,城内居无定所的人们,宁可委曲求全在城外梅花寨内撑了帐篷,也不愿出城。 可是为了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围城,谢宝胜下令强征城内各个商户的粮米,造成城内粮价飞涨,奋勇军尚未进入南阳县境,南阳城中就已是饿殍遍野了。 张堂文站在赊旗镇的城门楼上,眺望着西北方,那是南阳城的方向。 刘秉信缓缓走上城门楼,站在张堂文的身旁轻声说道:“张老爷,我们要走了...” “去南阳么?” “是...而且...” “而且什么?” 刘秉信有些难以启齿,他犹豫再三,还是小声说道:“而且,谢总兵下令,要把各地米仓全部搬空,以免资敌!” “全搬空...那城中百姓怎么办?”张堂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按道理,这事儿也怪不得刘秉信,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门领,可此时张堂文的脸色,实在是好看不起来了,“他谢老道要么就把各地的百姓都搬入城去,只要粮不接人算是怎么个事儿!难道为了打仗就活该饿死百姓么!” 刘秉信自知理亏,却是碍于军令,只能默默地继续站着,“张老爷,谢总兵的手令里特意叮嘱了,你们合源记...一定要彻底搬空...” 张堂文看着远方白茫茫的旷野,正是隆冬时节,百草不生,粮仓若是搬空了,一旦百姓的余粮吃完了,他们该怎么活呢? “张老爷...秉信对不住了...” “秉信!”张堂文喊住了正欲离去的刘秉信,却是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张老爷...我知道分寸...” “不是...我是想说...”张堂文几番欲言又止,却还是心一横,低声说道:“奋勇军来势汹汹,南阳城并坚持不住多久,你...能避则避吧...” 刘秉信咬着牙,看向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张老板...你的意思,我懂!” “懂就好...” “可是张老爷...我身在军籍,若是此时避了,我便是逃兵...我一个人逃...我一家人都能逃么?便是我们都逃了,南阳城中还有两千绿营,他们...张老爷劝的了么?南阳城几十万百姓...怎么办?” 张堂文听着刘秉信的话,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城门楼下,有人家正在推着独轮车,装着细软向东边远处行去。 这该是为了避兵祸,远遁去的。 毕竟赊旗镇,离南阳城,也不过半日路程。 大军一至,南阳城外,除了石桥镇,便数赊旗镇富足了,奋勇军,也是人,无粮就食的时候,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么? 有时候谁是官军谁是乱军,根本不重要,对于百姓来说,都是兵祸。 张堂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脑中瞬间想起了元代张养浩的一句词,“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坐在前厅中,出神地望着前院里的一树寒梅。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张堂文尚未吟完,身后却有人轻轻地续上了,“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 张堂文回头一望,却是钱玥娥和张柳氏带着张春生过来了。 张堂文手一伸,把张春生揽在了怀中,嬉笑逗弄着。 “陆游的落梅...”钱玥娥低头瞧着张堂文,讪笑道:“老爷这是有心事了...” 张柳氏看了看前院的梅花,眼下正是开的分外鲜艳着,“老爷...是在担心杨先生么?” “之前是...现在...不完全是了...”张堂昌轻轻地叹息了起来,“大军过境,兵戈相见,受累的,又岂止是杨先生一个人...” 钱玥娥与张柳氏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张柳氏缓缓地走到张堂文的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老爷...兵祸,和天灾一样...” “这兵祸,却是和我们脱不开关系...” “老爷...”钱玥娥望着前院还未化去的皑皑白雪,轻声叹道:“便不是马云卿,也会有李云卿,张云卿,革命大潮汹涌澎湃,没有谁可以挡得住。” “和谈...” “谈判桌上的底气,却都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钱玥娥探出手去,uu看书ww.ukanhu.co 接了一滴从房檐上落下的雪水,一股寒意从手心直上臂膀,“不过,恰好这次牺牲的,是老爷身边这些熟识的人罢了。” 钱玥娥缓缓地转过来身来,镇定地看着张堂文,“关外的鼠疫,掠走了几万条性命,苏北、山东的水灾,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若是朝廷有用...多少,还能回旋一些。可是咱们朝廷,咱们的官府...都做了什么呢!” “道理我都知道,只是心中,依旧是迈不过那道坎罢了...”张堂文依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真的打起来,南阳城下,该有多少白骨皑皑,就像这雪一样...太扎眼了...” “错不在老爷...而是在那个谢宝胜...”张柳氏默默地捏了捏张堂文的肩膀,“若是他开城投降...多少性命可以保全...” “投降...”张堂文的脑海中浮现出谢宝胜那坚毅的容貌,默默地摇了摇头,“恐怕...难似登天...” 三个人都沉默了,偌大个前厅中,顿时雅雀无声起来。 过了许久,张堂文缓缓扭脸看向钱玥娥,却发现钱玥娥也同样在盯着他。 “你我想的是一件事么?” “该是的...” “这事...很难...” “难...但不试试,心有不甘...” 张柳氏有些诧异地看着这默默相视的两人,多少,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章二百六十六 谢宝胜端坐在镇台衙门的大殿上,他的面前,摆着南阳六门和梅花寨的沙盘,连日来的邸报,已经让他颇有些心灰意冷了。 北京城里,孤儿寡母的隆裕太后和宣统帝被袁世凯步步紧逼,再三退让仍不得袁世凯尽心效忠。南京那边,乱党孙逸仙已堂而皇之地自称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大总统是什么,谢宝胜已经无暇顾及了,他的眼中,只有这沙盘上的南阳城。 可是,如今的南阳城里,已经早没有了往昔的繁闹,有能耐者,早已举家迁去了别处,留下的人,则都是诚惶诚恐地观望着,等待着这一场似乎与他们无关的战争早日终结。 甚至,谁胜谁负,似乎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大势已去,唯尽忠而已。 对于谢宝胜来说,这场南阳保卫战,将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大战,却是他这辈子最鼎盛的荣光。 不求挽大厦于将倾,惟愿留清白在人间。 谢宝胜,早已做好了与南阳城共存亡的决心。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哨卫,拱手报道:“北门处有一驾欲进城,报请总兵核准!” 谢宝胜一愣,如今乱军直逼南阳城,怎会有人在此时要求入城?又直接报请我? “何人?” “自称赊旗镇行商,姓张!” 谢宝胜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却是渐渐撩起了一阵怒火。 这张堂文此时来南阳,是要作甚? 难道...是给杨鹤汀求情?想要自己在乱军兵临城下之时,放了杨鹤汀一马? 痴人说梦! “让他们来!” 张堂文和钱玥娥坐在马车中,由镇台衙门的兵士从北门外护送到镇台衙门中。 路上,张堂文几次欲挑帘看看南阳城的情况,都被外面的兵士威逼着合上了。可是听着外面鸦雀无声的声音,和偶尔传来前面带路兵士的呵斥,南阳城内的凄凉景象,已经昭然若揭了。 到了镇台衙门里,张堂文扶着钱玥娥下了马车,谢宝胜已经一身戎装地站在了大殿外,按着佩刀,冷冷地注视着两人。 “谢总兵...” “张老板!” 谢宝胜也不叫进,也不喊免礼,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张堂文,看得张堂文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你...是来保人?” “不是!” “说客?” “也不是!” “那你来南阳城作甚?” “我...来救人...”张堂文默默地看着谢宝胜,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救人?救杨鹤汀么?” “是...也不是...”张堂文缓缓地放下手,轻声说道:“我要救的人,太多...有杨鹤汀,有谢总兵你,也有这镇台衙门里百十条性命,更包括整个南阳城中的数十万百姓...” “你还说自己不是说客!”谢宝胜冷冷地盯着张堂文,一双鹰眼恨不得把张堂文的整个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到死。 “谢总兵...你...就是这么待客的?”钱玥娥轻笑着看了谢宝胜一眼。 谢宝胜却是冷哼一声,依旧注视着张堂文,“待客之道,不是用在说客身上的...” “打什么时候起...心系天下,关怀百姓,成了说客的标签?” “若你们真是关怀百姓,你们怎么不去乱军帐前,劝他退兵?” 钱玥娥笑了笑,“便是今日退去,早晚,这革命大潮也将光复南阳城,君不见上海、广州、武昌,虽是分个先后,又有谁能幸免呢?” “他们那是谋逆...那是叛国...” “那叫顺应天意!那叫审时度势!”钱玥娥陡然提高了声调,冲着谢宝胜厉声呵斥道:“天下疲惫,与民休息,不忍兵戈相见,这不正是谢总兵你内心深处渴望的么!” 谢宝胜虽是脸上已经极度扭曲,怒火显然让他已经有些失态,但他按在佩刀上的手,却是始终没有动静。 他的身旁,严阵以待的护卫们也是犹豫不前,时刻在等待着谢宝胜的举动。 “谢总兵...”张堂文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那壶酒,如何?” 谢宝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冷冷地回道:“虽是相似,却始终不是当年味道!” “当年的味道...彼时彼刻,那般拮据困顿的境遇,那样求而不得的渴望,其实今时今日,刻意虚构的...”张堂文苦笑了一下,“同样的原料,同样的手法,却始终调配不出当年的味道,不是酒变了,而是人变了。” “你想说什么?” “谢总兵心中恪守的那份忠贞,令人敬仰。堂文此来,也并非是做说客,更不是来请谢总兵放下刀兵,行乞降之举...” “那你是...” “为民请命,还请谢总兵慎思!” 谢宝胜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佩刀,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行商,和这个不卑不亢却让人无从处置的女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试图用这种吸纳之法去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内心。 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张堂文的意思,谢宝胜大概已经猜到了。 但谢宝胜不愿轻易接受,也不能轻易拒绝。 军人的尊严已经在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内心中,u看书 .uukanshu.cm可那内心上,还有一片挥之不去的柔软。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便是千颗人头落地,万里尸骸遍野,谢宝胜的人生,都已经经历过了。 乱军围城之后的景象,他也早已预见到了。 梅花寨,终将被无数具血淋淋的尸骨掩埋,护城河,也必然会被蜂拥而入的血水染成红色。 这些,都将是我谢宝胜一世忠贞的见证! 也是...我报效朝廷的...代价! 谢宝胜缓缓地松开手,眼神,却始终没有从张堂文身上移开,“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话...说不尽心中情...” “说不尽,那便想好了再说!” “有个人可以说尽!”钱玥娥在一旁插话道。 “谁?” “你牢中关着的那个人...” 谢宝胜冷冷地看向钱玥娥,干瘪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天...晚了,我还要带人巡视城防!今晚,就委屈二位暂住府内吧!” “大人...时不我待!”张堂文急切地拱手说道:“城内数十万百姓,大人难道真的要置之不理么?” “更不急于一时!”谢宝胜冷冷地白了张堂文一眼,“不是我老道兴了征伐之兵,更不是我老道把战火烧到了南阳城!” 张堂文还要争辩,一旁的钱玥娥却是默默地伸手拉住他。 章二百六十七 镇台衙门角落的厢房中,一盏枯黄的油灯用微弱的荧光,照亮着整个久无人住的房间。 张堂文站在一张落满尘灰的木桌旁,默默地看向在床上抱膝而坐的钱玥娥,“谢老道的话...你觉得有希望么?” “有,机会却不大...”钱玥娥望着那盏油灯,轻轻地叹气,“守城,是他的天职所在,若想要他放下 章二百六十八 第二日一早,张堂文和钱玥娥随着前来叫早的侍卫,来到镇台衙门的大殿前。 谢宝胜一身朝服,带着二品武官顶戴,已经立在门前许久了。 “谢总兵...这是要出门?” “乱兵已过新野,据此不到五十里。今日,本官意欲祭旗誓师,想请二位一道...”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钱玥 章二百六十九 “总兵大人,杨某有一些思量,还请大人静听,玄德公忠君爱民,有仁德之名,武侯从龙入川,亦是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自古新朝立,无不篡改史书,攻讦前人,唯武侯、关公这种深入民心之人改无可改,流芳百世!总兵大人,如今狼烟渐起,眼见百姓要饱受兵戈之苦,南阳千年名城即将被战火吞噬,不知何等作为,才能算是 章二百七十 听得谢宝胜说出孤臣二字,杨鹤汀和张堂文的心中都是一揪。 张堂文缓缓放开钱玥娥的手,走上前来,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谢总兵,三思啊!为民计,为城计,为国计,为...谢氏计,千万要审慎啊!” 谢宝胜惨笑着转过头来,看向张堂文,“名...利,人生在世数十年,为的,不过是这俩东西罢 写在第2卷完结的时候 《浮华转头空》洋洋洒洒六十万字,用了我几乎半年的时间,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脑力。 回望发书之后的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是写书立传本来就是一个苦闷的差使,相比时下的那些动不动就穿越历史,战天斗地的热文,我个人还是只能欣赏这些老派文章。 回说本书,第一卷算是个引子,把人物一个个都立起来,给读者留下个印象,第二卷算是一个延伸,顺应着时代的变迁,把小人物在历史浪潮中的无奈一一阐述出来,在那个国弱民遭殃的年代,无论你是富商还是官宦,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历史最有意思的就是它的复杂性,历史变革中,无关对错,阵营的不同,认知的不同,早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无形中,改变着时代进程的脚步。我希望可以用一段段前后关联的小事,去记录那个年代的特色,无关对错,只因它真实存在过。 人们常说,网络文学是百万成神,在走向百万的路上,有人享受着吹捧一路高歌,有人孤单落寞低头前行,未来的终点或许没有奖牌和歌颂,但那个终点和成就感,始终会在经历者的心中,永远铭记。 开书的时候,万丈豪情,如今已经只剩下了坚持和自我鼓励,忠心希望看到这里的读者,可以在本章中留下你的话语,无论好坏,都是对我前行路上的鼓励。 此致,敬礼! 本章节内容更新中... 章二百七十一 民国元年三月初二,南阳城外,已是大地回暖,春意盎然。绿树焕新芽,青草拔地起,经历了一个有惊无险的年节之后,具有悠久历史的南阳城,再次迎来了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张堂文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厢中,透过轿厢两侧的小窗,打量着南阳城中街道两旁的景象,回味着一年之前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惊险,心中不禁浮起了一丝庆幸和欣慰。 宣统帝的逊位诏书已经公告天下,在清廷统治下苟活了许多年的百姓们,正满含疑惑和期盼,观望着尚未显现真容的民主共和。 袁世凯静坐北京,依旧在和同盟会在南京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叫板。清廷虽已退位,但究竟谁来作为继任者登台唱大戏,还要静候这些政治人物相互角力。 对于此时的张堂文和大多数南阳城中的百姓来说,偏安一隅的清静,便是经历过清末那长久的混乱之后,最难得的放松与惬意了。 但,若是让端坐在南阳府衙中的杨鹤汀来品评,怕是只会用一个词来形容当下的局势了。 那便是:暗流涌动。 正值午饭时间,张堂文见到杨鹤汀的时候,杨鹤汀正在府衙的后院书房中用着糙米就着酱拌豆,一见张堂文来了,杨鹤汀也是连忙起身相迎。 “堂文兄!” “杨...杨知府!” “堂文兄何必如此见外,叫我鹤汀便好了!” “便是从大清变了民中华民国,法理不可废,杨先生如今贵为南阳知府,堂文岂可不知礼!” 杨鹤汀也是讪笑着请张堂文坐了,“堂文用饭了么?” “路上吃了些,不妨事...” “那堂文兄稍坐,待我把剩下这点糙米用完!” 张堂文打量着杨鹤汀瘦弱的身子,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仅有个碗底的糙米饭,和桌上显然是之前剩下的酱拌豆,心里不由有些难受。 “你现在是一府之主,百姓的父母官。午饭,就吃些这个...” “我却不似那文策,城中饿殍无人收整,他还能大鱼大肉吃的膘肥体圆。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我入衙之后,翻看县、府公文和账册,堂文兄,触目惊心啊...”杨鹤汀把最后一点米粒扒拉到嘴里,又仔细地把筷子上米粒也填进嘴里,“我接下的,竟是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啊!财政亏空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瞠目结舌!怪不道南阳知府这个位置迟迟无人上任,这竟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清廷亏空天下无敌,这个情况,张堂文也是猜得到的,他笑了笑,拎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和杨鹤汀倒了点水,“管一个小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各种烦心事,做一门生意,还有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似你这般管辖一郡一府之地,百万民众疾苦可都是系于你身的。若是你把自己的身子都搞垮了,他们怎么办?” 杨鹤汀也是讪笑着摇了摇头,“或许...不待我把自己榨干,这知府衙门,就要送旧迎新了...” “怎么?你要走?”张堂文眉头一挑,惊问道:“还是说,上面要换人?” “走与换,其实都一样...”杨鹤汀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着桌上的那碗茶,“如今袁世凯逼着宣统帝退了位,坐镇京师竟也想要号令群雄。孙文在南京已经表态,将于下月初卸任临时大总统之职,参议院也同意了袁世凯关于在北京就职的要求。这天下...眼看就将拱手让人了...” “袁项城...恐怕并非锐意革新之主...” “他?一边打,一边哄,左手拥护共和,右手就在北京、天津大肆搜捕党人,为了不南下就职,唆使曹锟起兵演什么兵谏!袁项城...是在把世人当猴子耍啊...”杨鹤汀端起水,一饮而尽,“如今各省稍定,他便强用自己麾下的人马替换各省党人接任都督,张镇芳如今已经坐镇开封府,控制了河南的军政大权。马云卿身为南阳首义的功臣,如今居然反倒明升暗降被剥夺了军权,袁氏之心,路人皆知啊...” 张堂文看着满面怒意的杨鹤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乱世...真真是个乱世啊...” “乱世硝烟起,群雄绿林立,民主共和的大旗下,如今站的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袁项城手中握着军权,南京那边打也打不得,谈又没得谈,简直就是在被牵着鼻子过河!如此下去,革命十年,天下人只怕是又换了一个皇帝罢了!” 杨鹤汀说到气愤处,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碗顿时蹦起了老高,“罗飞声已经着手准备去开封府组织办报了,为民发声,号召共和,我千万叮咛一定小心行事,那个张镇芳是袁世凯沾亲带故的心腹之人,行事决绝狠毒,在他眼皮底下办报,可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此事...我也听春福说了。” 杨鹤汀稍稍顿了一下,打量着张堂文的表情,轻声说道:“春福...说什么?” “他想同罗先生一道去省城学习,顺便看看报纸是怎么办的。”张堂文的神色显然不如先前那般兴奋,忐忑中带着一分不忍,“我本是不愿放他去的,u看书 ww.ukanshuco但...如今已经有半个月没再理我了。” 杨鹤汀抿了抿嘴,轻声宽慰道:“春福如今已经是半打孩子了,正是儿大不由娘的年纪,若是堂文兄觉得不放心,我可托付飞声,让他照顾着春福去省城的优级师范就读。若是春福感兴趣,可去飞声那里看看,观摩一下。办报的事,不会让春福参与的!” 张堂文为了此事,也是在家中踌躇了几日了。如今听杨鹤汀说了这法子,倒也是两全其美的事,索性也就点了点头同意了。 “堂文兄,鹤汀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杨先生请讲!” “前头说的,我推荐你来担任南阳商会会长一职,被开封府驳斥了。理由是如今天下未定,正需要商民一心,地方要职必须通过上面选派...” “如此甚好...前头杨先生提及此事时,堂文就说,如此大任让我一个赊旗镇的西商来做,恐伤地方士绅的感情。既是上面选派的,自然可以服众...” “堂文兄有所不知,如今南阳正是革新民生,百废待兴的时节,若是此时上面选派一个前来掣肘的庸才,鹤汀这新政,又该如何推进呢!”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杨鹤汀也说了,开封府主意已定,恐怕一时半会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又攀谈了一会儿,前面便有人进府来唤了,杨鹤汀和张堂文依依惜别,深提了一口气,又投身繁忙的政务之中了。 章二百七十二 张堂文回到赊旗镇张家大宅,众人都已用完了晚饭。 趁着张柳氏和钱玥娥给他准备晚饭的空,张堂文悄悄地来到了张春福的书房。 煤油灯下,张春福正捧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认真研读着,浑然不觉张堂文已经悄然来到了他的身后。 张春福看完一章后,正要取来书签夹上,却忽然发现张堂文立在背后已经不知多久了,本能地跳到一边,垂手问安。 张堂文看着一副鹌鹑模样的张春福,不由也是一阵心疼,连忙咧着嘴笑了笑,“瞧把你吓得,我就这么可怕么?” “父亲在侧,儿子浑然不觉,不知礼也!” “不知者不为过,坐吧!” 张春福迟疑了一下,就近寻了个座坐下了半个屁股。 “我去南阳,见了杨先生...” “杨鹤汀先生?”张春福一提到杨鹤汀的名字,顿时眼里都似乎放了光,“爹爹见他说了什么?”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那兴奋样,也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想去开封府?” 张春福却是嘟囔道:“我不是想要去开封府...应该说是...不只想要去开封府,我想同飞声先生多学些东西。” “学什么?” “学人生哲理,学伟大思想,学着办报纸,启民智,为民发声,和一切旧思想,繁文缛节做斗争!” 张堂文心中微微一动,“留在南阳,学不到么?” “杨先生现在是南阳知府,忙的根本来不了公学,飞声先生又要去开封府办报,虽然公学里还有其他先生,也都不错,但儿子跟这两位老师时候久了,换别人...不适应...” 张堂文抿嘴苦笑了一下,打量着昏暗的灯光下,张春福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可是...罗先生做的事,是有危险的...” “天下哪里有一定安全的事?马先生带兵光复南阳,这无上荣光难道不是披荆斩棘、枪林弹雨挣来的?杨先生为救一城百姓免遭战火几番入狱,难道他不危险?儿子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做人上人,就得能吃苦中苦...” “但爹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了,爹爹不愿你去冒险...” “春生不也是您儿子么?而且钱小娘这不还正青春年少么?爹爹春秋鼎盛,再生几个也行!” “臭小子!”张堂文顿时一乐,轻轻地拍了张春福肩头一下,“没大没小!这话也是你说的?” 张春福也是勾着头一笑,轻声接着说道:“再说了,爹爹行走商路这么多年,难道没有经历过生死变故么” 张堂文笑了笑,亲昵地揉了揉张春福的脑袋,这小子,个头已经这么高了,但看身形,已经不知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爹,准你去开封府!” “真的?太好了!” “但不是去办报,也不准参加罗先生那些额外的活动!” “爹...” “你听说我说!爹和杨先生已经说好了,杨先生会推荐你去开封优级师范就读,由罗先生照顾你。闲暇时,你也可以到罗先生那里观摩,学习,但不能参与!”张堂文严肃地看着张春福,抿着嘴轻声叮嘱道:“你还小,有些事,未必参的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爹爹都是为你好!” “儿子明白了!”张春福低着头应了一声,反正好歹允许去开封府了,总好过一直在家禁足吧! 张堂文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这才返身回到了前厅。 张柳氏和钱玥娥已经去灶房安排了两荤两素的吃食,还温了一壶刘家黄酒,端坐在一旁候着了。 见张堂文从张春福那边过来,张柳氏便明白了,起身小声问道:“老爷,春福的事,你有决定了?” “嗯...”张堂文缓缓落了座,捡着清淡地夹起来用了两口,“我和杨鹤汀商量了,让春福去开封优级师范就学!” “这...要不要和秦妹妹商量一下?” “我与她商量什么,又没出洋,只不过是去开封府,十天半个月还能见一下的...” “你就是嘴上说说,你前头来往南阳那么多趟,也没听春福说过见你几次!” 张堂文也是讪笑着喝了一口黄酒,温润通透,一天疲惫顿时一扫而光了,“这刘家生做的黄酒越来越地道了!” 钱玥娥却是抿嘴一笑,“你这左顾言它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 张堂文也不还嘴,就着菜把稀粥用了,便要擦嘴撤席,这时,张堂昌却是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哥...你去南阳见着杨先生了没有?” 张堂文抬眼看着风风火火的张堂昌,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他没跟你说过什么?” “说什么?” “今儿我收到南阳送来的信儿,要求我解散商会联防队,还要我上缴多余枪支?” 张堂文一愣,张堂昌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张堂文大眼一瞧,却是开封府明发的电文,要各地联防组织限期撤销,上缴枪支。 张堂文抿嘴笑了笑,“这是开封府的明令,怕不是咱们这位张总督怕下面各地拥兵自重,从蚊子腿开始清理的,第一个就先拿咱们这些小民开刀。” “那咋弄?咱把联防队扯喽?” 张堂文看着张堂昌,低头寻思了一下,“如今这局势,杆子都还没消停,民国也只是还在口头上,大街上的辫子摊都才摆上几天,这就要让缴枪了...” 张堂昌打量着张堂文脑后那粗壮的辫子,却是把自己的帽子一摘,露出一头整齐的短发来,“不是让剪辫子么?你怎么还留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u看书.uukanhu 忽然让剪了,反倒是有点...” “你这...当年扬州三屠,留发不留头,如今你这反倒是舍不得,用报上说的,你这是封建残余思想作祟,是骨子里的奴性!” “这到底是报上说的,还是你说的?” 张堂昌坏笑着挤了挤眼睛,张堂文也是一笑,“联防队,散了就散了,反正也是你家人最多,别家的自然也都留各自家里了,但是枪...不能缴,一旦有变,还是有家伙防身的好!” 张堂昌点了点头,“是了,毕竟如今的杆子竟是比前些年还猖獗,我听说,禹州那边有一营的绿营兵,因为不想被收编,不想剪辫子,竟是正营哗变了,进了山当杆子!” “一营?” “是啊!一两百号人,一两百条枪,说进山就进山了!” 张堂文也是皱了皱眉头,“咱赊旗镇的城防营呢?” “说是在南阳接受整编呢...” “在云卿兄弟那里?” “不是,好像是在...什么中州大侠,王天纵手下,说是整编之后再派驻各地,这他娘的都一个月了,也没见动静。” “一个月...咱赊旗镇等于是不设防啊...” “还有啊...我听说马云卿要被调走...” “调哪?” “淅川,荆紫关那块儿!” “这是要...卸磨杀驴么?” 章二百七十三 张堂文皱着眉头,望着天上的弯月,长叹了一口气,“南阳光复,马云卿首义,当记头功,先是来个刘凤梧,又来了个王天纵,这摆明了是来占地盘分权的。开封府的兵来的时候,也是马云卿一马当先阻敌于新店,现在谈和了,反倒要清算他了!” “世事如此,没办法。若是马云卿没有北上南阳,此时还在湖北黎元洪手下呢,怎么滴也不比那个什么季雨霖差多少。那个季雨霖,可是眼瞅着要接黎元洪班的鄂军领袖了!” “不说这个了,时势造人才,咱们也是没法改变什么的。马云卿仁义,可这世道,却是容不下他那刚正不阿的秉性。” “刚正不阿...怎得你一这么说,我倒是想起谢老道了。” “春福也提过,想跟着老三去部队见识见识,我死活不准...” “你是怕?” “怕...如今袁项城做了大总统,张镇芳接了河南都督,眼瞅着昔日战场的仇敌成了同处一室的政敌,是你你忍得了?”张堂文轻轻地叹息了起来,“便是杨先生...我也真想劝他早点抽身出来,他现在身居知府之位,岂不是与虎谋皮,火中取栗...河南...袁项城的老家,怎么可能会容忍他一个坚定不移的革命党人擅权。袁项城...可不是一个眼里容得下沙子的善类...” 张堂文的猜测没错,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了许多。 民国元年四月,杨鹤汀不满袁世凯窃国,又屡受北洋系官僚排挤,愤然辞官,继续回到南阳公学教书。 与此同时,驻宛豫军在张镇芳的授意下,统一改编为陆军两营,炮队一队,由刘凤桐统带驻新野,余下所部改编为巡防四营,分别由王天纵、马云卿统带。马云卿是为西路统带,调驻淅川,后移驻邓县、新野一带。 不久,马云卿因开展除暴、剿匪、禁赌、剪辫、放足等革命活动得罪本地豪绅,被联名诬告至开封府,上呈司法部大理院,于同月被革职。 马云卿解任之后,心灰意冷,返回新野老家闲住。 夏老三拜辞了马云卿,打好了行装,一路望着赊旗镇而来。 在当年,张堂文送夏老三离去的那个东门码头处,夏老三背着行囊,望着眼前那湍流不息的潘河水。 那时尚在水线之上的朱红印记,经历了两年的风吹雨打,如今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但河道上的船只,明显少了很多,也小了许多。 除了一些运送粮米的小仓船,那些运送大件货物的船只再见不着了。 夏老三望着河滩边老远处,一个已经朽坏的不成样子的大船骨架,不由有些出神,这水,当年是何等的汹涌澎湃,才几年光景,竟是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连河面都窄了不少,只留下两岸一大片一大片的河滩地,连裸露的青泥都见不到了,只有粗糙的砂砾和巴掌大小的鹅卵石,成为了镇上顽童们戏耍玩闹的好地方。 夏老三穿过东门,走在青石板街上,看着街道两旁的门市,已经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了。 走到东裕街口,望着合源记的大招牌,夏老三这才心中有些平复了,看样子,确实没有走错地方。 张堂文正在门口,抚着自己刚剃的寸头,看着张圭泗与一众粮行伙计打扫门前,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恭谦的声音喊道:“张老爷!” 张堂文一回头,顿时愣住了。 夏老三穿的,还是那一身湛蓝色的旧军装,只是肩章领扣都没了,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那副面容,虽然还是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夏老三没错,可脸上却已不只是憨厚,还多了许多的坚毅和岁月风雨的侵袭留下的沧桑。 “老三兄弟!” “张老爷!我回来了!” 马云卿被解任的消息,张堂文也是才听说,他有些激动地打量着夏老三,不住地叹道:“回来好!回来就对了!这儿就是你的家!” 张圭泗瞧见了,也是小跑着过来,打量着夏老三,在一旁讪笑着:“老爷,这是老三兄弟吧?瞧你这样儿,接春福少爷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过!” 夏老三也是咧嘴一笑,解开包裹,从中取出了一个小物件,递给张堂文,“老爷,打仗这么久,我也没攒下什么,这个鼻烟壶,是俺在襄阳时买的,进南阳那会儿只顾得忙着救火救民了,都没顾得上给您!” 张堂文接过那红绸包着的鼻烟壶,也是讪笑道:“戒了好一阵子了...不过没事儿,当个玩意儿,没事逃出来过过干瘾!”张堂文一低头,瞧见包裹里两只手枪还藏在一堆衣物里,不由笑道:“不当兵了,这物件还留着干嘛?” “防身!”夏老三冲着张圭泗点了点头,“眼下马哥卸职了,王天纵也让调走了,指着那个刘凤梧不行,山里的杆子如今已经成气候了,不留着枪,我走道儿都提心吊胆的!” “行!留着吧,留着,快进屋,晚上我给你接风!”张堂文扭头看向张圭泗,“晚上你也过来,把淑仪也喊上!” “好嘞!” “哦!对,给你二爷说一声,别老杵在那牌场上,uu看书 .ukash玩成个信球(俚语:傻子的意思)了!” “晓得了!” 晚上,张家许久未开的八仙大桌又被搬到了前厅中,张家老小,除了如今天天被大烟弄得迷迷糊糊的小张氏和已经去开封府报道的张春福,都到齐了。 张堂文把张圭泗和夏老三拉着坐了左右,又让给张堂昌留了个桌对面的位儿,便命开席。 糖醋松鼠鱼,肝腰合炒,坛子鸡,锅包肉,清蒸甲鱼,红烧肘子,虽是没有那些鲍参翅肚,却是尽极了家宴的奢华,如今张九儿管着灶房,眼瞧着张堂文并未完全淡薄了小张氏,还特意加人去伺候她,也就愈发的做事用心了起来。 眼瞅着菜齐了,张堂昌却还迟迟未到,张堂文索性也不等了,张罗着便让众人都动了筷子。 张柳氏和钱玥娥一左一右围坐在张春生身边,生怕桌子太大张春生够不着,一个给夹了鸡腿,一个给盛了一满碟的八宝饭, 一家人正在边吃边等着张堂昌呢,门上忽然来人报道:“有位高老板前来拜访”,门子还特地说道:“这高老爷带了不少人来。” 张堂文顿时一愣,高老板?如今赊旗镇上有交情的姓高的老板,却是一个也没了,那会是谁呢? 张堂文一边点头让门子放进,一边随意擦了一下嘴,径直走出厅来迎。 等门子领着人进来,张堂文却是震惊了。 来的人,竟是高德宽。 章二百七十四 高德宽许久不见了,仍是大腹便便,一脸横肉,进了院子瞧见了张堂文,也是似笑非笑地打招呼道:“呦!张老板!正用着饭呢,看来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来的不巧啊!” 张堂文震惊之余,打量着高德宽身后带着的一杆子人,却是各个都一脸匪气,胡子拉碴的,腰间还别着枪,瞧着都不是善茬。 这高德宽难道是做杆子头? 张堂文敛了一下神情,冷冷地看向高德宽,“这不是高老板么?一年多不见了,瞧着气色倒还好?” “还不是托您的福嘛,离了这麻烦地儿,反倒是心宽体胖了!”高德宽踮着脚,往前厅方向望了望,“怎么?张堂昌张二爷今儿不在?” “堂昌?不在!今儿是我家宴,就不留高老板用饭了!” “得嘞!高某这次来,也不是来蹭饭的,只不过是荣归故里了,好歹回来跟各位老相识都叙叙旧,既然张二爷不在,那高某就告辞了!党家那边还安排着饭呢!” 高德宽也是嘿嘿一笑,扭头便带着人陆续退出了张家。 张堂文心有余悸地望着高德宽一行人走出张家,心中却似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等张堂文回到席上,张柳氏倒是第一个看出了他脸色有异,借着给他盛汤的机会,张柳氏低头问道:“老爷,来的是哪位高老板?” 张堂文提着筷子,却是不知往何处放,小声地说道:“是高德宽...他回来了!” 张柳氏也是眉头暗暗一皱,“这个畜生回来做什么?” 张堂文摇了摇头,却是不再回答了,强作欢颜地招呼着大家举杯了。 酒席一散,夏老三早已有些微醺了,被杨翠英搀扶着去了厢房,张堂文心事重重地来到书房,张柳氏和钱玥娥送走了张圭泗一家,便也来到书房中。 “老爷,那个高德宽为何偏在此时回来了?我听门子说,还带了许多人,都带着枪...” 钱玥娥听说过这个高德宽干的好事儿,也是关切地坐在了一旁,静静地等着张堂文和张柳氏说话。 张堂文把玩着桌上的貔貅把件,脑子里也是乱的很,轻轻地叹道:“这个高德宽,怕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在哪发迹了,看他的神色,颇有些得意。带的人瞧起来,似是杆子,却又有些人穿着军靴,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这是做什么...” “但以他这小人秉性,定然不会只是回来叙旧那么简单的!”张柳氏轻轻地说道:“如今天下不宁,小人得志也是常有之事,就怕,这小人还记得老爷的羞辱。” “他来时,还在问堂昌去哪了,又说党家已经备了饭,看样子,这个高德宽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特地回来,跟我和堂昌寻仇来了...” “如今杨先生已经辞了知府,老三也从军队里回来了,堂昌那边的联防队也解散了,着高德宽一旦闹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钱玥娥听了半天,好不容易逮了个空儿,插话道:“如今虽说是袁世凯当了总统,世道是乱了些,但民主共和的架子反正已经搭了。众议院、参议院,是政党相争,左右国策的地方,如今同盟会的老老少少都在想方设法占据多数,借以钳制袁世凯的权利。袁世凯想要坐稳这个总统的位置,未必敢放任下面闹得太过不像样,河南是袁世凯的老家,张镇芳又是他的嫂弟,沾亲带故的,应该不把这地方上的事放任不管吧!” 张堂文看了看钱玥娥,无奈地抿了抿嘴,“话虽如此,但自古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这个道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正说着呢,张堂昌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 “堂昌?你去了哪里?等了你一晚上也不见人?” 张堂昌却是端着张堂文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那个高德宽,是不是来过了?” “对!你撞上他了?” “我让人跟了他一晚上,我趁着他去党家吃宴的机会,才买通了党家一个下人,跟高德宽身边的人打听出了门道!” “慢些说...”张堂文见张堂昌这一脸的汗都还没落,连忙起身又给他倒了一碗茶。 “这个高德宽,离了赊旗镇,竟是把全部身家压在了当时的直隶总督张镇芳身上,如今已然成了张镇芳的钱袋子,伊川的矿场,黄河边上的煤窑,还有郑县那边的地,全是高德宽替张镇芳打理的!这回张镇芳让他到南阳以督办之名筹措粮草,要将鄂豫相交这边的粮米全都购置一空!” 张柳氏在一旁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要将这里的粮米购置一空?” 钱玥娥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河南,是袁世凯的老家,湖北,却是革命军发迹的地方,如今袁世凯虽是名义上的大总统,其实手中捏着的还是直隶、山东、河南这些个北方八镇,uu看书uukahu.co 买空豫南,其实就是在着手做空湖北,以图伺机分化湖北的革命军。” 张堂文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煤油灯,无奈地摇了摇头,“人算不如天算,知道这天下事不会那么轻易了解,可为何偏选了这么一个跟我有过节的高德宽来,这才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张堂昌也是皱了皱眉,“怕他干毬!他若真是做的过分,我直接一枪崩了他!” “他身边可带了不少人,还都带着枪,你还是小心点。来的时候还在寻你,怕不是还记得你当年揍他的事儿呢!” 张堂昌也是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他能把我怎么着?一枪打死我?虽说现在世道够乱,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话虽如此,还是小心点好!”张堂文轻声叮嘱道:“他既是带着目的来的,便不会一直蹲在赊旗镇盯着咱们,或许一半天就走了,权当忍耐吧!” 第二天一早,张圭泗来唤了伙计打开合源记粮行的大门,就瞧见一伙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高德宽跟在他们后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张圭泗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嘛?” 高德宽却是理也不理,使了个眼色便有从人上前不由分说地把张圭泗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有伙计一瞧事儿不对,连忙跑回院子喊人。 张堂文也是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高德宽!你想做什么!” 章二百七十五 高德宽讪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干什么?我就明说了吧,前任南阳知府杨鹤汀,擅开昌平仓以赈济灾民为由私分国家屯粮!有线报指认你合源记有份参与,本人是张镇芳都督亲自委派南下的督粮专员,今儿,就是来查办你的!” 张堂文不由怒从心起,他知道高德宽这次回来,是无论如何也放不过他的,但搞我张堂文 章二百七十六 高德宽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夏老三,脸颊上的冰冷让他一时也慌了神儿。 高德宽手下的人们纷纷从粮行里冲了出来,举起腰间的长短枪齐齐地对准了夏老三。 东裕街上,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就连街尾剃头挑子上人都跑来了,挺着刚剃了一半的脑袋,插竹签似的在人群中挤着观望。 高德宽迟疑 章二百七十七 高德宽姗姗来迟,却是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眼下坐着的这群人,还都是有求于他的。 高德宽的身后,跟着党松涛,一如既往的对高德宽点头哈腰,恭敬备至,不知道,还以为党松涛只是高德宽的一个下人。 张堂文坐在屋内打量着志得意满的高德宽,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章二百七十八 历经风雨巍然不动的南阳北城墙上,迎风飘扬的五色旗舒展了身姿,迎接着每一个从此入城的行人。 张堂文坐在马车中,挑着帘子看着北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是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样拥挤的人群,一样设卡搜检的卫兵,不同的只不过是没了脑后的那一根辫子。 自打入了夏,这连阴雨 章二百七十九 张堂文躺在前院的摇椅上,享受着树荫下难得的一丝清凉。 夏老三从杨翠英房里出来,光着上身缓缓走到张堂文的身边,扭捏地低声说道:“老爷...” “老三啊?” “是...我有个事儿,一直想跟你商量一下,又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嗯?什么事?只管说嘛!” “我和翠英,想搬出去住...” 张堂文缓缓抬起头,看着夏老三,“怎么?在这儿住的不舒坦?” “不是...其实我打从马哥回来就想着出去置办一处院子的,跟着马哥这两年也攥了俩钱,弄个院子还是够的...” “有钱留着过活不好么?” “不是...主要是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你,前头我想说的,那个姓高的来闹腾了一阵子,我想着我在这儿能替老爷你看着点!也就没好意思说,我看最近那姓高的也不来赊旗镇了,所以就想借着翠英怀上的机会,搬出去得了...” 张堂文笑了笑,“行,也别住太远了,远了容易生分,东裕街头里还有一处宅子,我让人给你们收拾出来,想做点啥小买卖了,我给你们拿本钱!” “不用了老爷,我这一直在粮行帮忙,圭泗都跟我说了,眼下咱们粮上一分钱都赚不到,加上给庄子上的良种和化肥,还得倒贴进去不少,老爷您是家大业大,但这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到头哩!我这手里还有点钱,院子钱等我做了买卖赚了钱再给你!” 张堂文抿着嘴笑了笑,“行,随你吧!” 夏老三乐悠悠地走了,张堂文刚没想睡着呢,门上却来说,党敬业来了。 党敬业进了前院,张堂文赶紧让下人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了。 “张老爷,这党家我看我是待不下去了!” “怎么了?” “党松涛那个畜生,如今是把党家的生意全都送人了,一门心思去搞他那个什么政党去了!三天两头跟着那个高德宽去开封府,说要竞选什么省议员,事儿不知道八字有没有一撇,钱倒是没少花,连窖里的存银都拿出来换成洋元送礼了!” 说实话,张堂文现在已然是自顾不暇了,党家的龌龊事是真没兴趣再多管了,但毕竟党敬业一直视张堂文为党老爷子的托孤重臣,一有事就上门来诉苦,反倒是推辞不掉了。 “松涛醉心政事,也不见的就一定是坏事儿,万一...万一选上了,也是光宗耀祖的喜事啊!” “那他也不能完全把党家的生意交给高德宽那个孙子吧!他高德宽如今已... ... 经把党家的生意做成了他自己家的,柜上受制党松涛都不知道,他高德宽的手有多黑张老爷该能想象啊!” 张堂文看着急得满头包的党二爷,也是无奈地先给他端了一杯茶,“消消火...别激动...这大热天的...” “我能不着急么,玉隆杰的招牌这不眼瞅着就成外姓人的了...” 张堂文心里很清楚,以高德宽的为人,怎么可能不占便宜呢? 便是那些跑去高德宽身边点头哈腰的西商们,又有哪个真是称心如意了呢? 昨个赵贤胜还在说,但凡是走高德宽门路减免了买路钱的生意,他高德宽都是张嘴就要占去三成利润的。那些个利小的,还看不上。 连着一个月,赊旗镇上关张的门面,竟是越来越多了,就连走了高德宽门路的,也有干脆关门走人的。 “玉隆杰便是真到了高德宽手里,也好歹是保留了一块招牌啊...要是松涛一直这么不争气下去,最后怕是连招牌都没了...” “给他高德宽那不是跟没了一样么!” “二爷也别这么说,党老爷子临走的时候,不也把招牌给了我么...” “高德宽哪能跟您比啊!” 张堂文却是笑了笑,不言声了。 党敬业见张堂文不接话,小声地说道:“张老爷,这么让高德宽乱搞下去,怕不是他就真成赊旗镇的财神爷了,他不但要吃遍各家干股,还要垄断这南阳府的商道啊!我之前听他和松涛闲聊,说如今在咱这豫西南劫道的,十家有八家都跟他有联系,除了拿他签名条的商队,一概出不得南阳府的地界!” 高德宽这种小伎俩,张堂文猜得到,可十家有八家,听得张堂文心中也是一凉。 一手拿着张镇芳的手令,一手操控着南阳周边的杆子,这高德宽,怕不是要比南阳城里那个挂名知事还要厉害些么? 张堂文好说歹说劝走了党敬业,却是深陷在党敬业方才的话里出不来了,脸上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了。 到了后院,钱玥娥正在和张柳氏指挥着下人收拾院子,瞧见张堂文这一脸阴晴不定的,也是一愣,轻轻地拍了拍张柳氏的手,便拉着她过来寻张堂文。 “怎么?又是因为柜上的事儿?” 张堂文看着钱玥娥额上的汗珠,不由一阵心酸,“院里的下人不够用了么?还要你们两个太太下手干活儿?” 自从高德宽回来之后,张家生意就处处被他挤兑,看书ww.uukanu加上之前辛亥年张堂文送了不少军粮接济马云卿,柜上本就没多少钱了,竟是累的张家裁减了不少下人。#... ... 张柳氏知道张堂文是个好面子的主儿,也知道眼下的困局是个心病,忙笑了笑打岔道:“天儿热,随便动动就是满头汗了,不过合着郎中的意思,这出伏之后也就是得出点汗,排湿!” 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钱玥娥却是追问道:“你这般焦虑,该不是什么小事,说来听听...” 张堂文把党敬业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听得钱玥娥也是不禁咂舌,“这个姓高的居然有这能耐...” “他如今是张镇芳都督的钱袋子,在下面怎么胡作非为上面都有人罩着...你说...我怎么就惹着了这样的人呢!” “老爷,你也无须自怨自艾太很,本就是他招惹的你...”钱玥娥微微皱着眉头,“这种人...总有法子收治他的!” “收治?现在他不找我麻烦就是谢天谢地了...”张堂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下他是忙着收粮呢,忙过了这一阵子,怕不是还得上门找找茬...” 钱玥娥看着已经有些心灰意冷的张堂文,忍不住抬高了一些声音,“老爷你这话...怎么跟放弃了似的,他便是张都督的人,也总有法子可以制衡的,你怎得跟杨鹤汀一样,竟都有些没了斗志的意思?” 张堂文愣了一下,看着旁边的一池清水,喃喃道:“形势比人强...怎么争呢?” 章二百八十 钱玥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张堂文,默默地咬了咬牙,“张堂文...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啊...” 张柳氏微微皱了皱眉,钱玥娥虽然一直没有正式嫁入张家,可虽是无名也已经有实了啊,这么直呼其名,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呀! 张堂文也是一愣,默默地寻思了一下,“玥娥,如今高德宽依仗着张镇芳都督的权势在南阳府为所欲为,我除了避其锋芒,忍让退却,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啊!” 钱玥娥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真的不一样了...以前的你,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认命的...” 钱玥娥的话,让张堂文反倒有些自省了,认命?有么? “便是那高德宽位高权重,难道你就没想着反抗么?就这么任由他欺凌在张家头上,鱼肉乡里?” 一旁的张柳氏轻轻地抬起手,按在钱玥娥的手背上,“妹妹...老爷担心的,或许是咱们这一家子的安危...他在前面忍气吞声,怕的,不还是投鼠忌器嘛...” 钱玥娥也是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张堂文轻声说道:“前头我与杨鹤汀通信,他也是似你这般心境,说什么潜心教学,育才育德之类的话,难道他已经忘了当年的豪情壮志么?口口声声说要为国为民,却在这一件小事上就萎靡不振了!” “杨先生...这不是小事吧...十多年的心血,无数前人捐躯,到头来反被人抢夺了胜利的果实,这种打击,你...怕是不懂...” “我不懂...但我知道,若是就此罢手,就真的一蹶不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钱玥娥的眉眼变得越来越凌厉了,“前头我总说,同盟会的孙文是个靠嘴皮子吆喝起来的领袖,如今看来,他倒是最能办成事的人了,既不似那群书呆子一味妥协让步,也不会因为跟头流水的失败而放弃抗争,看样子,成大事者,不畏艰险不惧挫折,才是根本!” 钱玥娥缓缓地站起身,看了看天边的乌云,“袁世凯做的不是皇帝,是大总统,他舍不了那刚刚伪装好的民主共和嘴脸,他不敢逆势而为,因为那会让他彻底把本性暴露出来!真若是做的过分,张镇芳就算是他的亲舅子,他也不可能回护到底!高德宽仰仗的,无非就是张镇芳嘛,只要逼张镇芳收敛,他自然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张堂文心中一阵激荡,却是说不上来到底是抗拒还是钦佩,“玥娥,张镇芳是河南都督...” “他是河南都督,那也是共和民主大旗下的都督,即便只是披上一张伪善的皮,他也得老老实实的披着!你这边的事儿,难道没同杨鹤汀讲过么?高德宽的所作所为,难道杨鹤汀就完全没有想过抗争么?” 张堂文一时语塞,他张大了嘴巴,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钱枫。 “玥娥,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眼看着这个姓高的欺负你!”钱玥娥盯着张堂文,言语虽是毫不留情,眼神却是无比温婉,“你是为了张家忍气吞声,但我告诉你,老爷,对于高德宽这样的小人,一味退让,只能让他得寸进尺!” 张堂文心里其实升起了一丝嗔怒,本能地想要去反抗钱玥娥此时的强势,毕竟与钱玥娥不同,无论是张柳氏还是张秦氏,都是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出来的贤惠女子,不但很少过问前面生意上的事,而且不会主动当了张堂文的家,就更别提钱玥娥这般直指痛处了。 但张堂文很清楚,这恰恰是钱玥娥的本性。 而自己被钱玥娥吸引的无法自拔,也恰恰是她本性中的另外一些东西,那些在张柳氏、张秦氏、小张氏身上感觉不到的东西。 到头来,却是自己造的孽。想到这儿,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玥娥,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次轮到张柳氏有些诧异了,她看着张堂文,按在钱玥娥手背上的手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钱玥娥看着张堂文,缓缓说道:“杨鹤汀有一些朋友,我也认得,都是河南学界的头面人物,之前强保他的便是那群人。如今他们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南京,还有一些就留在河南,当选了省议员。把高德宽在下面办的这些个事都抖落一下,让他们在开封造势,逼张镇芳有所收敛,这该是多简单的事!政治上的事,本就是相互制衡,舆论、声势、政党,这些东西杨鹤汀该是很清楚,但他却明知你这边碰上了麻烦,却只字不提!难道他真就想安安心心地做个教书匠,穷此一生么!” “玥娥...杨先生...有杨先生的难处...”张堂文想起那昏暗的小屋里,杨鹤汀那干瘦的身子,又是一阵酸楚,“杨先生本就清正,家无余财,如今张镇芳的人时时刻刻都在紧盯着他,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手段卑劣到令人发指。他现在若是轻举妄动,只怕连累的就不只是杨家了,u看书.ukansh 我前头听说,新来的那个南阳知事,差点把南阳公学都给封了,不只是南阳,湖北那边也是如此,袁世凯当权后,虽不敢明着来,暗地里却一直在收拾各地的革命党人。” “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能退让!指望在谈判桌上讨公道,怎么可能?”钱玥娥皱着眉头,轻声叹道:“开封府,我只认得一两人,我这就去写信,把南阳府的情况告诉他们...” “你要怎么说?” “帮你在省城散布高德宽的罪状,让他们开导开导杨鹤汀,就算是微薄之力,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钱玥娥默默地低下了头,“只恨我不是男子...” 张堂文顿时脸上一红,下意识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张柳氏也是若有所思地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却都是五味杂陈。 晚上,张堂文躺在张柳氏身边,出神地望着屋檐上那一片黑漆漆的暗处。 张柳氏依偎在张堂文身边,借着灯光,看着张堂文的这副表情,也是许久没有说话。 眼见着已是子时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合眼。 “老爷,你在想什么?” “唔?我...在想白天玥娥说的那些话...” “若是换做是我,我也说那般直白的话,老爷,还能不动怒么?”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张柳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张柳氏却在张堂文的怀中睁大了双眼,若有所思地一夜未眠。 章二百八十一 钱玥娥的信寄出去已有月余了,有没有效果,却是至今也没有回应。 张堂文走在这萧瑟的街道上,看着赊旗镇上这越来越少的门匾招牌,不由一阵心酸。 方才从山陕会馆中出来,张堂文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鼎盛时,山陕会馆在册登记西商数千人,便是水路渐渐行不通了,也仍有近两千家招牌。 可时至今日,盘点一下,却之余半数了,而且,剩下的人里,也多有彻底失联的,就连大拜殿里的长明灯,都是旁家费心给添续的。 赊旗镇的繁华,不是一蹴而就的,自康熙朝开埗以来从一个歇脚店演化成南船北马的水陆码头,用了三代帝王近百年的时间。 可从鼎盛到破落,这才几年光景啊? 张堂文清楚的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赊旗镇里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如今他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这好好的镇子,怎么就已经显出了颓势呢? 看着街上勾着脑袋无言赶路的人们,除了脑袋后面的辫子不见了踪影,总觉得似乎同时也少了些精气神。 走到东裕街口,张堂文却是迟疑了,他想到以前,每每遇到想不通的事儿时,总会想要去寻一个聊得来的人去闲聊,指不定就在那里顿悟了。 可如今,张柳氏似乎有些怪怪的,张堂昌不问生意已经很久了,党苍童也早已逝去了,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涌上了张堂文的心田。 正在迟疑着,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弱弱地声音喊道:“张老板...” 张堂文一扭头,却是党松涛。 “松涛?”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站在大街口,却是各怀心事,尴尬地面面相觑。 张堂文轻轻地咳了一下,“好久不见了,党老板最近忙什么呢?” “张老板...太客气了,松涛最近...没忙什么,跟着...跟着旁人参加了一个会党,想着争取一下做个县议员...” “好事儿...好事儿,党老板弃商从政,一定是大展宏图的,做了议员,可不要忘了赊旗镇这些老老少少的...” “张老板...一定一定...” 张堂文冷笑着想要抽身走掉,却是始终在心中绕不过党苍童那殷切的注视,犹豫了一下还是沉声说道:“松涛...本不想说的,但党老爷子临走前千万叮嘱我,帮着你看好党家的招牌!所以你权当我是在放屁...” “张老板,但讲无妨...” “我不管你醉心政治还是只为了显你能耐,玉隆杰这块招牌,是你党家几代人摔打出来的,党老爷子一辈子为了党家呕心沥血,到头你却是撒手不管了?若真是你对经商毫无兴趣,党二爷是你爹用了一辈子的人,你为何要假手高德宽?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高德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党松涛吱吱呜呜地低着头四下瞧了瞧,竟是怕被旁人听了去,“张老板...不是你想的那样...高老板有门路,送到兵工厂去路程又近,要货又稳定,有高老板在,走官路又不怕被盘剥,算下来党家生意还算是好过一点的。而且...高老板还有关系,让我去做议员,以后若是他做了省里的商界领袖,我还可能去做省议员呢...” 眼见党松涛竟是越说越兴奋了,张堂文厌恶地扭过脸去,“松涛...我劝你一句,天上没有掉馅饼的,高德宽之前利用你整治我,如今回过头又拉拢你,绝对没有什么好事!高德宽这种小人,无利不起早!” 党松涛却是尴尬地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松涛记住了...张老板...我那边还有点事儿...我就...” “行了,我也忙,别过吧!” 张堂文就要走了,党松涛却是吱吱呜呜地又问道:“张老板...双龙寨里,你真的见过映秀?” 张堂文缓缓地站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回道:“见过...你若是有心,去看看她吧!我和堂昌在给她立了碑,就在寨子旁边,那里山高皇帝远,怕是如今还没人去过呢,女人...总归是怕冷怕孤寂的...” 党松涛有些哽咽了,他朝着张堂文的背身缓缓地躬下了身子,这才默默地离开了。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心中默默地念叨道:“党老爷子,不是我张堂文不尽心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回了张家院子,张圭泗和丁淑仪刚好在与张柳氏对账,瞧见张堂文进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 “圭泗两口子在啊?” “老爷!” “怎么样?醋坊的生意还过的吧?” “托老爷福,如今还过得去,特别是淑仪酿的姜汁醋,卖的格外好,连裕州、汝宁的酒楼都过来订货,这不入秋了么,菊黄蟹肥,这姜汁醋正是销路好的时候!” “不错,如今张家各行生意,也就你们醋坊这边还做得了,别处能自顾自都是好的!” 丁淑仪在一旁笑了笑,从桌下拎了一个篮子,打开给张堂文看,“老爷你看,这是淑仪孝敬老爷的礼盒子,可还看得过眼?” 张堂文低头一瞧,uu看书.uukanhu却是两只比巴掌还要大出许多的螃蟹,被秸秆捆了手脚躺在盒底,旁边却是端放了两个小瓶,瞧起来,该是醋。 “这是什么门道?” “这是我想的卖醋的法子!” “你这倒是卖蟹,还是卖醋?” “自然是卖醋,螃蟹才几个钱啊!河滩地上寻两个鱼户几块银元就收了几箩筐的!”丁淑仪抿嘴一笑,“这叫买醋送螃蟹,老爷觉得可行么?” “不错,如今你的醋卖的比永隆统的酒还贵,依旧客似云来,真是让老爷我大开眼界!圭泗寻了你,真是有福气了!”张堂文笑嘻嘻地接了篮子,扭脸吩咐下人道:“去把螃蟹送灶房,蒸了给大奶奶补补身子!” “蟹凉...女子当少用,我身子本就单薄,你是想要小登科么?”张柳氏却是抿着嘴一笑,轻声数落道:“玥娥妹妹身子结实,祖上又是南方人,必然喜欢这物件,送她房里吧!” 张堂文也是一笑,让下人拿了礼盒退下了。 张柳氏却是拉着张堂文坐了,把账簿摊开了指给他看,“如今粮行那边只能持平,算上咱们贴补各个庄子的,不亏着就不错了。酒坊如今打不开局面,陈酿出不去就只能是个亏,也就淑仪那边还略有进账,这么下去,想要支撑整个张家,有些举步维艰啊...” 张堂文下意识地看了丁淑仪和张圭泗两口子一眼,怎么这两人还在,张柳氏就把这家私之事说出来了? 章二百八十二 张柳氏也是看出了张堂文的顾虑,轻声笑道:“老爷,淑仪是个用心孩子,你不告诉她,她心中也是有数的。照着往常咱们一向与她三七分账,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五五分账,可如今一应花销都是摊在他们身上的,咱们也不能如此刻薄不是...” “是...淑仪啊...虽说如今张家生意是不比往年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的心意老爷领了,这账嘛...” “老爷...有些话,淑仪也是想着等老爷回来了再说清楚的。”丁淑仪却是毫不扭捏地一笑,暗暗地拉了拉张圭泗的衣角,“憨子,你把想法跟老爷奶奶说说!” 张圭泗憨笑了一下,挠着脑袋说道:“那个...老爷,俺想换个生意做做!” 张堂文一愣,“唔?你想做什么?” “我在老家是染布的,如今洋布虽是便宜,却是薄的很,也不耐磨,咱这种下力干活的人非得穿那粗布不行,结实!之前洋布流行过一阵子,把几个染坊都挤兑垮了,可如今老百姓们都看出来洋布不行了,想买粗布却都得去南阳买,这十里八乡的这么多人口,谁能天天跑南阳城里赶集啊!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趁着现在,盘个染坊...” 张堂文默默地听完张圭泗的话,不住地点了点头,“洋布是机织的,产量高,价格自然就便宜。但洋布毕竟不比咱的粗布,无论织法还是工序,都要简单的多,而且棉线也用的不一样,前头跟你们二老爷倒棉花的时候,我也研究过,洋人运来的棉虽是便宜,却不比咱大清...咱民国产的棉纺出来的布结实!洋布如今都是从口岸至今运来的,想必用的也不是咱们这种棉花。如今世道不济,下力干活的人反倒多了,所以这洋布就不济事了!” “还是老爷看得透彻,我都碰见好几个伙计,以前都是各家柜上的伙计,如今都得下地干活哩,商号少了,排场活自然就少了,可人总得养家糊口,只能下地了。在柜上,洋布排场,可下地干活,总不能一直打赤膊!所以还得穿咱这粗木麻衣!” “粗布好解决,我可以给你找两家古法织布的坊子,但染布...得要靛...” 丁淑仪在旁边插话道:“我问过钱奶奶,她能帮着联系来洋行,她说那家的靛染出来布,没味道,还洗不掉颜色!”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就开吧!需要老爷做什么?淑仪,你该是想好了的!” 丁淑仪抿嘴一笑,白了张圭泗一眼,“我就说老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个憨子,拦了几天了不让说!” “圭泗是个老实人,顾虑多,比不得淑仪你冰雪聪明啊!不过这种男人,指靠的住!” 张圭泗偷笑着戳了丁淑仪的腰间一下,反倒又挨了一巴掌。 “老爷,城南边那个刘家染坊,半死不活好久了,我打听了,他的靛是土法炼出来的,染布不行,生意早做不成了,可他那地方好,临着潘河,院子还大,我想着请老爷出面,把他那院子给盘了!” 张堂文一寻思,“嗯...刘家染坊,有点印象...他那院子可是不小的...” “所以我才跟大奶奶说啊,以后醋坊分账,咱们五五开!” “唔?这跟醋坊又有什么关系?” “盘院子,肯定得请老爷出面,这花销肯定也少不了,如今我跟圭泗这儿虽说也攒了点,却也不够啊!所以还得请老爷帮衬点,这样算下来,醋坊、染坊我们出工出力,都跟老爷您五五分账,您看成么?” 张堂文顿时有些惊愕了,如今赊旗镇商路萎靡,刘家那院子虽说不小,真要盘下来,以醋坊这一年多的收益,单张圭泗两口子的分账是绝对可以独力盘下来的。 这...难道是张圭泗两口子有意帮衬张家?才找了这么个借口,好让张堂文我面上好过点? 想到这儿,张堂文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张柳氏也是忽然明白了丁淑仪的真正意义,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张堂文的脸色,瞧着他脸颊上都泛红了,张柳氏便知道,这主子也是猜到了丁淑仪的意思。 “淑仪...你的心思,老爷和我收到了,当初开醋坊的时候就说过,那院子和生意事还你爹爹让圭泗运回来的粮,本就不用你与我们分账...” “大奶奶,您要这么说,可就是把我和圭泗往外赶了!”丁淑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张柳氏,“圭泗一直打心底里感激老爷的再生之恩,他是真把自己个当成了张家人,我嫁了这个憨子,便也是这般心思。若是老爷奶奶不嫌弃,就按淑仪的法子做,请老爷奶奶放心,圭泗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主儿,我丁淑仪也不是,醋坊和染坊,老爷奶奶只管放心!” 张柳氏有些尴尬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抿了抿嘴,轻声说道:“圭泗和你...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老爷我也是...圭泗感激我,uu看书ww.uuansh.co 其实我也感激他,当年若不是他奋不顾身,廖启德的枪怕是早送我去见阎王爷了,还累的他,失去了内人。” 提到这儿,张圭泗不由眼圈一红,他垂着头朝着张堂文一躬身,“当年的事儿,都是圭泗被人蛊惑在先的,老爷您是堂堂正正的善人,圭泗跟着你这么多年也学了不少。请老爷奶奶别再推脱了,圭泗这辈子为张家做牛做马,都难报老爷的再生之恩。” 说着,张圭泗就要俯身跪下,张堂文也是脑门一热,赶紧上前一把搀住他,“好...好...都依你们,都依你们,你们的情,老爷记下了,张家记下了!” 丁淑仪在一旁也是笑着踢了张圭泗的屁股一脚,“老爷奶奶这么明事理的人,你老跪啊跪的,丢人不...” 张柳氏也是莞尔一笑,拉着淑仪的手,轻声说道:“你这丫头...真是...怎么说呢!到底是山西出来的姑娘,都是一个味儿!” “还不是跟大奶奶学的!”丁淑仪笑盈盈地看着张柳氏,“我听圭泗提到过,老爷上次遇到难处的时候,大奶奶发卖了嫁妆凑银子帮老爷,老爷奶奶这份情谊,淑仪羡慕的很!” 丁淑仪笑着看了张圭泗一眼,“希望这憨子跟着老爷多学好,旁的什么就别记心里了!钱奶奶哪都好,学问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可这世间总有个先来后到,人心就那么大点地儿,人多了,总会挤的!”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顿时都愣住了。 章二百八十三 张堂文又失眠了,每次他心里有事儿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宿在张柳氏房里,不为别的什么,可能就是一种习惯,可能,单纯就是因为心安。 张柳氏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整着长发,看着镜子里日渐容颜衰老的自己,也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淑仪今天的话,你懂了么?”张堂文依在床头,看着张柳氏。 张柳氏微微颔首,“懂...淑仪是个懂事的孩子,想要帮衬咱们,维护张家的脸面,却又不能戳到我们的自尊心...难为他们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层意思...”张堂文默默地向下滑了滑,让头依靠的更舒服一点,“淑仪...是把自己当做你的娘家人了,是想替你发声...” 张柳氏拿着梳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轻笑道:“老爷别想太多了,淑仪那孩子,还是小孩子心性,也是心直嘴快的很...” “心直...口才能快,说明她在心里就是觉得玥娥...占了你的地方...” 张柳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久不保养了,脸色要暗沉了许多,她默默地拿出当年张堂文送他的雪花蜜,涂了一点在手上,放在额上轻轻地揉着,“占不占地方...无所谓的,钱妹妹只要一心对你,她能帮到的,比我多...” “你也觉得她夺了你的位置么?” “没有...”张柳氏微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若是老爷哪天不喜欢我了,便是没人来抢,那地方也不是我的。老爷念我,谁来,那地方都还是我的。” 若是往常,张堂文真想起身抱住张柳氏,可今天,他却是毫无想法,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丁淑仪说的那句话,“世间总有个先来后到,人心就那么大点地儿,人多了,总会挤的!” 我做错了?张堂文很久没有如此质疑过自己了。 可是直到如今,他仍然觉得自己最爱的人里,有张柳氏。 有,却不是唯一的了。 又是一个各怀心事的无眠之夜,张堂文在梦中仔细地端详着张柳氏和钱玥娥,都是让他牵肠挂肚的人,这种感觉,是在张秦氏和小张氏那里完全没有过的。 相比之下,她们只不过是凑合而已。 天亮之后,张堂文去到刘家染坊,并不费太多力气便把价格谈妥了,别说张圭泗他们绝对有能力将这里盘下,便是如今张家账上还留着的现银,都够了。 等张堂文办完买卖手续,便让人送到张圭泗手里了。 张堂文站在大门口,望着东门城楼斑驳的青石砖,不禁有些发呆了。 张堂昌似乎是骑着马刚从外面回来,瞧见了张堂文正傻站在门口,便让下人牵着马先回去了,自己晃到张堂文身边,猛地一拍他的肩头,“哥!” “吓我一跳!”张堂文心里突突地直跳,忍不住还了张堂昌一拳,“作死呢?这些天跑哪了?” “我啊?跟着他们去山里看了看煤矿,了解了一下,那家伙,感情挖出来的黑黢黢的全是银子啊!” “煤矿?你又想什么歪主意?不是熟门熟路,可别...” “行啦...就如今咱家这家底儿,也玩不转那煤矿啊!”张堂昌眯着眼睛笑了笑,“倒是啊,在矿上打听了一下高德宽...” “有人认识他?” “可不,有两个东家是在洛阳那边跟高德宽开过矿的,知道这小子的底细!” “怎么说?” “姓高的手确实黑,上下通吃,连张镇芳都督的钱他也昧了不少!” “这不奇怪,和珅还敢昧乾隆爷的银子呢!谁经手谁落实惠嘛!” “但你不知道吧,伊川那边有个矿,高德宽跟张镇芳回的是只占到了三成,另外七成是洋人的,可实际上,那一伙洋人,都是高德宽花钱顾来的!专门演给张镇芳看的!” 张堂文心中一揪,高德宽手黑他是猜得到的,张镇芳怕是也明白,可若是真如张堂昌说的这样,那怕是连张镇芳也不能容他的。 “消息可靠么?” “可靠,其中有个洋人,有大烟瘾,就在这伙人手上扣着呢,就是防着高德宽有天跟他们翻脸的时候用的!” 张堂文默默地看向张堂昌,“能弄过来么?” “只能来硬的,地方我趁着灌醉他们的时候已经打听出来了,你要想交换肯定是不行的,他们和高德宽现在还同穿一条裤子呢!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把这人拱手相让的!” 张堂文心中有些激动,这可是扳倒高德宽的好机会,可是张堂文又转念一想,扳倒高德宽,是因为私仇,张镇芳便是没了高德宽,也有李德宽,张德宽,这不还是一切照旧么? 张堂文这一犹豫,张堂昌便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哥...你该不会是想玩大的吧?扳倒高德宽你都不一定能落到好,借着扳倒高德宽想动张都督,你可就想多了!高德宽明面上是在狐假虎威,uu看书 ww.kanshu 可张都督不可能不留一手的,要我说,还不如拿高德宽这事儿在张都督面前露个脸,万一指的上呢!” 张堂文心中正默默地盘算着,张堂昌却是瞧见了钱玥娥从院里缓缓地走了出来,顿时打趣道:“呦!四嫂!好久不见啊!” “张二爷...好久不见啊!” “唉!四嫂怎么如此见外,都是一家人,叫我堂昌就好!” 钱玥娥忍不住啐了一口,笑道:“我又没过门,也没明媒正娶,谁跟你一家人...” 张堂昌还要接话,张堂文却是拦住了他,先把张堂昌刚打听到的事跟钱玥娥说了。 “玥娥,你怎么想?” 钱玥娥看了看张堂昌,“消息可靠么?那洋人的位置能确定?” “四嫂这是不知道我张堂昌的本事,论起酒桌上套话,怕是我哥哥也比我不如!” 张堂文认真地看着钱玥娥,沉声问道:“只此一人,便可扳倒高德宽...但...” 钱玥娥抬起眼打量着张堂文,“但是什么?” “但是...这个人,也可以动摇张都督在河南的威信!” 钱玥娥似乎有些诧异,“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忽然想到这儿了...” “张堂文...若你只是说了前一句,我不说什么,但我会从心底瞧不起你,但你说了后半句,张堂文,你还是那个令我倾心的人!” 章二百八十四 张堂昌有些焦躁地看着两人,低声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张镇芳如今是河南都督,是袁世凯的嫂弟弟,最是心腹之人!不然怎么可能调来镇守河南老家!你们要借高德宽去动张都督,你们是不是要找死啊!” 张堂文也是踌躇着看了钱玥娥一眼,“如今的局势,怕不是比当初面对谢宝胜时更难以应对...谢宝胜,尚是一个刚正之人,张镇芳...若是从其行事来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徒。” “老爷说的没错...”钱玥娥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她却始终没有妥协的意思,“如今袁氏天下渐渐占了上风,革命大势已沦为桌上诡辩,若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弹劾张镇芳,借以为谈判桌上争取一些先机,这是关乎天下黎民的大事!” “四嫂...最早时候,我哥哥得罪的是下来巡查的大内侍卫,后来变成了洋商,再后来变成南阳镇总兵,眼下,再去得罪河南都督,四嫂,不说别的...这种提着脑袋闹事的日子,我不管我哥哥怎么想,反正我是过够了!如今本就天下不宁,眼瞧着这张家老本行都快支撑不下去了,再去得罪权贵,那咱张家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张堂昌的话恰恰点中了张堂文心中最犹豫的地方,如今不只是张家的生意难做,整个赊旗镇整个南阳府的生意都难做,课税越来越重,劫道越来越频繁,就连维持现在的生机都有些捉襟见肘了,现在再去谈天下大势,万千黎民,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但张堂文却不敢明说,怕被钱玥娥觉得自己矫情。 钱玥娥听了张堂昌的话,也是默默无言,站在张家的角度上来说,张堂昌说的并没有错。为天下舍小家,那是英雄豪杰,是圣人,可钱玥娥选择跟着张堂文来到张家的时候,图的可不就是张堂文是个凡人么?凡人希望踏踏实实过个日子,并没有错啊! 晚饭时,张堂文和钱玥娥却似心事重重,一句言语都没有。 夏老三和杨翠英还没有搬走,却是看着张堂文这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老爷...老爷!” “嗯?老三,你说...有点走神儿了!” “看着你的脸色不对啊...马哥之前有烦心事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有啥我能做的么?” 张堂文缓缓地放下碗筷,看着桌上的八菜一汤,却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正要说话,钱玥娥却是按了按他的手,轻声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 张柳氏和杨翠英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夏老三也是愣了一下,迟疑着问道:“老爷觉得该怎么做?” “我?我...我也不知道...” 钱玥娥打量着他的神色,却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张柳氏在另一旁轻轻地放下碗筷,小声说道:“老爷...眼下这世道,我瞧着还不如前些年了,前些年虽说国弱民穷,但毕竟办事还有些底线和章法,如今国本更迭,强权群起,咱们商贾之家...怕是不如以前,说话还有人听了。” 张秦氏许久没聚过餐,今日难得来了一次,却碰上这么个事,不说也不合适,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道:“柳姐姐说的对...老爷可要三思了。” 张堂文双手撑着桌面,这些事,依着他往常的习惯,却是不愿让众人皆知的,他也习惯了独思独断,因为他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太容易被人说动的软耳根。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那碗白饭,缓缓说道:“忧国忧民...是大义,如今袁项城已然成了大总统,各地却是盘削的更厉害了,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民国,也不过只是换了个国号,走的却还是以前的路。如今有机会弹劾张镇芳都督欺行霸市,与民夺利,或许真的有...” “老爷...如今不比当年,你还记得你上一次与官相争的后果么?”张柳氏出人意料地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她缓缓地看向张堂文,往日温婉的眼神此时却是无比坚定,“老爷...你并非孤身一人,你的肩上,有张家,有我们,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了无数人的将来。” “我知道...” “福儿呢?你替他考虑过么?堂昌呢?堂昌的孩子呢?张家...不是你一个人...” 满桌的人,都默然无话了。 老三和杨翠英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张堂文和张柳氏,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钱玥娥呆坐在饭桌旁,看着面前的饭菜,与张堂文一样,对于张柳氏刚才忽然发声,她也多少有些诧异。可是细品来,张柳氏说的话,却是全然没错的。无论张堂文如何大义凌然,他始终首先是张家的大老爷,是丈夫,是父亲,是哥哥,而张堂文现在干的事儿,放在大清朝,是足够诛九族的。眼下虽已是民国,uu看书 .uukahu却只怕更会变本加厉一些。 钱玥娥忽然觉得,真正自私的人,或许,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望着天边的圆月,默默地念叨道:“凡成大事,岂有不经磨砺一说,自从我送春福去了南阳公学,自从我结交了杨先生,我便已在心中打定了为国为民的初心,如今虽然赶走了一个皇帝,却始终是未获全功。回看过去,虽不敢妄言这翻天覆地之功是我张堂文的作为,但南阳城免遭战火,数万百姓逃过一劫,却是与我和杨先生还有玥娥的不懈努力脱不开关系的。如今我畏首畏尾,放弃眼前这个大好时机,岂能知道,会不会这就放弃了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 张堂文转过身,默默地看了一眼钱玥娥,“天下人,哪个是孤家寡人,哪个没有妻儿老小,若是始终天下人都是如此瞻前顾后,恐怕宣统皇帝,都还端坐在紫禁城的蟠龙宝座上,这天下人,都还带一根金钱鼠尾俯首为奴!” 依旧无人应答,屋里的气氛已经跌到了冰点,张秦氏已然有些坐不住了,她迟疑着看了一眼张柳氏,却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妥协的意思。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张堂文下狱的那次。 张堂文的言语虽轻,但在座的人都清楚,他是在与张柳氏辩了。 可两个人的话,却都是没错的。 只不过,一个站边了大义,一个坚持保家。 章二百八十五 张柳氏目光如炬,静静地看着张堂文,她似乎永远不会发怒一样,轻笑着缓缓站起身子,来到张堂文的身边。 “老爷...或许,我真的老了。人越老,越是顾虑多,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张家,失去了太多太多,我...有些怕...”张柳氏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垂着手静静地站在一边,“我怕...我们看不到你说的那个未来,我怕...我们连这最后的一点也会失去。” 张柳氏是水,却不是弱水三千。 当初迎娶张柳氏的时候,张家老爷子就找人看过张柳氏的生辰八字,先生说她是春天的化冰雪水。 化冰雪水,最是坚韧不拔,不似暗河小溪一样脆弱,也不似江河之水那般汹涌澎湃,让人难以招架。 以柔克刚,恰是它最擅长的。 不巧的很,张堂文却是燎原火,虽然气势很足,却始终奈何不了化冰雪水的持之以恒。 所以张堂文虽然执掌张家一辈子,却是始终离不了张柳氏,也只有张柳氏才能改变他的心意。 张堂文呆呆地看着张柳氏,他的心里很清楚,一旦张柳氏坚持了,那便说明她一定选择和他辩到底。 而这个问题,哪里有什么对错之分。站在各自的角度上,都是对的。 只不过,之前每次张堂文选择走这条险路的时候,张柳氏都不曾发表过意见,而这一次,似乎她并打不算妥协了。 屋里的人都齐齐地看向了张堂文,这让张堂文有些尴尬,他站在张柳氏的身边,却无论是从气场还是心态上,都已经输了。 “老爷...我从不干涉前院的事,就连账房,也是我再三推脱的,之前那么多事,我都不插嘴,但这一次,老爷,请听我的好么?”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默默地抿了抿嘴,一旁的钱玥娥却在此时缓缓地站了起来,上前拉着张柳氏和张堂文的手,把他们拉回到桌边,按着坐下了。 钱玥娥笑着轻声说道:“老爷夫人便是要说话,也可以坐下说,站着说,耗气...”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地喝了一口,钱玥娥在一旁抚着张堂文的肩头,轻声说道:“以前...我总认为,杨鹤汀是自私的。他为了心中的理想,几乎可以抛妻弃子,全身心的投入到教书育人之中,投入到反清救国之中,也可以全然无视两情相悦,彼此欣赏,坚定地把我拒之门外。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很怨他。” 钱玥娥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张堂文宽阔的肩头,放空了眼神,轻轻地叹道:“今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才是自私的...” “玥娥...”张柳氏正要说话,却被钱玥娥轻轻地打断了,“太太,你听我说完。” “我自私...所以我会怨杨鹤汀,怨他为什么不能容我...可我不曾想过,他若是容我,他的夫人,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他的毕生抱负该如何呢?我自私...所以我会跟了老爷,因为我贪恋他对我的好,我想要享受被宠爱,但我也未曾顾忌到两位太太的感受,还有西院那位太太。如今,我因为我个人对时局的看法和心中那虚无缥缈的理想,影响着老爷对这件事的判断,完全没有顾忌到,这件事对于张家,对于在座的各位会有什么影响...” 钱玥娥的语调愈发沉重,张柳氏已经明显可以看到她的眼眶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花,可眼下却没有谁有足够的勇气去打断钱玥娥的话,包括张堂文。 钱玥娥深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爷,真不是我矫情,我是真的想明白了,我开悟了,这件事,我也劝你,不要做下去了!” “玥娥...”张柳氏缓缓地站起身,“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太...我知道你的意思,也请你明白,我真的想明白了,我真的顿悟了,这不是我一时冲动的言语,我真的想通了,这件事,本就该这样决定的!老爷,不是天下人的老爷,天下人于他,并没有责任。但他对张家来说,就是天下...就是一切...让他在这件事上做选择,无论他如何选择,都只能是错...为了张家,他不能赌...他不能把张家的未来都赌上...不能...” “玥娥...”张堂文呆呆地看着桌面,默默地抓住钱玥娥的手,“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坐下说吧...” “老爷,我也希望你明白,我说这些,不是因为谁,而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人才有天下,有家才有国,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肩上有太多负担,有太多人躲在你的身后等着你去庇护...也包括我...”钱玥娥笑了笑,笑容中却带有一丝苦涩的,“只不过...或许我,u看书 .ukanshuc 才是那个拎不清的人。我一边贪恋着你带给我的美满生活,一边又因为天下的困顿辗转反侧,我不希望我一个人的左右摇摆,牵连到太多的人,也包括你...老爷!” 钱玥娥低着头,看着坐在她身前的张堂文的头顶,缓缓地将她的下巴放在他新剪的短发上,轻轻地摩擦着,“爱一个人,是为了他愿意赴汤蹈火,爱一个人,就不该让他以身犯险,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杨鹤汀...是对的...我今天才明白...” 张堂文抓着钱玥娥的手越老越紧,却阻止不了她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 “作为张家人,玥娥请老爷不要再把张家置于险地了,在乱世中,护住家人,才是一个男人首先应该做到的。若是没有了家,便是赢了天下,与谁乐?”钱玥娥缓缓地回到座位上,垂着头看着桌面,“老爷...你懂我意思么?” “我明白了...” “但我也请老爷原谅我的执着和任性,我想...去开封府散散心...”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会照顾好春福的。”钱玥娥缓缓地端起面前的饭碗,抿嘴笑道:“今天这一餐,就当为我践行了,好么?” 此时,哪里还有人笑得出来,随着钱玥娥手的碗筷开始作响,众人这才默默地动了筷子,这一餐饭,吃的尤为别扭。 张柳氏几次偷看着张堂文的脸色,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章二百八十六 张堂文靠在床头,望着空洞的屋顶发呆。 张柳氏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老爷...你不去陪陪玥娥妹妹么?” “此时去...只怕会吃个闭门羹的...” 张柳氏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给张堂文掖了掖腰间的被子,“老爷...我是不是不该与你争论...” 张堂文静静地看着屋顶,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也没错...”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张堂文缓缓扭过脸,看着张柳氏的脸,轻轻地笑了笑,“怎么会,你也是为了我,为了张家才站出来说话,你的心,从来不藏私的...” “不...我也藏私了...就像玥娥妹妹说的,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你?你是为了张家,为了我,怎么就自私了...” “对于天下人来说,我确实是自私了...”张柳氏认真地看着张堂文,“或许,你不仅是张家的老爷,还是天下人的老爷,或许就像你说的,我拦下你,或许就是阻止了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言重了...这件事没那么关键!未必真能伤到张都督分毫,我张堂文也没那么重要,我连杨先生都不如,我甚至自己都不敢全然付出,我也怕,我怕会失去你们,怕会连累你们,一个人如果怕了,就做不得这种事!” “那杨先生他们呢?他们不怕?玥娥妹妹不怕?” “就像玥娥说的,杨先生是圣人,你我,只是凡人,玥娥...她形单影只至今,我提过几次要迎她入门,都被拒绝了,或许...她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说是去开封府散心,我知道...她是去找罗飞声的,眼看着他们浴血奋战十年才赢得的天下,就要大权旁落,她是万万坐不住的。她虽然是女人,心中的大义,却是比我看得更重的,若不是杨先生始终不接受她,她是绝对不会选择我的...”张堂文不无伤感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和她相比,我反倒像个懦夫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不...老爷,是我们拖累了你,是张家,拖累了你...” “就像淑仪说的,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先是张家的老爷,接着成为了你的丈夫,成为了孩子们的父亲,我不能人生过半之后因为我的一腔热血,就全然不顾你们的安危...说到底,天下谁人不自私,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永远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人无完人,天下需要的...是那些真正无牵无挂的人,或者,舍小家顾大家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干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宏伟事业,才能让这个天下,域内清平,国富民强!” “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会有的...” “这得有多少...才能改天换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个伟人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的人,值得名垂青史,值得万人敬仰...” 张柳氏痴痴地看着张堂文,默默地俯身抱了上去,声音低沉地叮咛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便是我自私了,我也要坚持到底。我是个女人,女人很简单,只要老爷好,家好,就心满意足了。天下,不是我的天下,不是女人的天下,我不如玥娥妹妹,我的心里很小,只容得下老爷,容得下这个家,从今往后,我不要你再铤而走险,你要好好的活着,把张家维持好,把春福教养好,我虽是没本事了,你可以再去找人生孩子,找玥娥妹妹就可以,让张家人丁兴旺起来,九泉之下老爷子还看着我呢!我不要到时候没脸进你张家的坟园儿...” 张堂文揉搓着张柳氏的发髻,望着空洞的屋顶,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哭,眼眶都已经湿润了,却迟迟留不下泪来。 天亮之后,钱玥娥真的收整了行装,让门上寻了个马车,便要去开封府。 张堂文站在门口,看着张柳氏拉着钱玥娥的手,满脸的不舍,强颜欢笑道:“开封府虽是不远,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开封府也有很多你认识的人,但...还是要多加注意,若是电报不方便,勤些写信,不要让我太...太惦记了!” 钱玥娥攥着张柳氏的手,冲着张堂文一笑,“家中有柳姐姐在,我便是出去再久,也不会惦记你!柳姐姐胜你百倍!” “玥娥...留下吧...”张柳氏拉着钱玥娥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她葱根一般的手指,“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是男人们该去想的事儿,我们...” “姐姐,这话妹妹就不能不说你两句了...天下,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在玥娥心中,争得,不仅仅是天下,还是传统...若是为民发声的身影中,全是男儿郎,那我们女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玥娥不才,却愿冲锋在前,为我们女子,争一口气!” 张堂文默默地笑了笑,“玥娥到底是在南洋读洋学堂出身的,这些道理,一般人是不懂的!” “是了,玥娥妹妹毕竟不是我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村妇,玥娥可知道,就是你这点,才把老爷迷得难舍难离...” 钱玥娥冲着张柳氏笑了笑,u看书 uunshu偷瞄向张堂文,“他...老爷只不过是新鲜一阵子,他心里,永远只有柳姐姐一个人!” 钱玥娥回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若想明日赶到汝宁府,坐火车去开封府,便得走了。” 张堂文走到马车旁,冲着车头叮嘱道:“路上看着点,别因为着急赶路颠簸的很了!” 张柳氏也是忧心地看了看马车,小声说道:“玥娥妹妹...非走不可么?毕竟那么远,赶到汝宁府都是第二天的事儿了,这天高皇帝远的...” “姐姐放心吧...玥娥打小便走南闯北,已是习惯了...” “之前你都是男装,免去了不少麻烦,如今...”张堂文一脸的关切,却被钱玥娥笑着拍了一下嘴巴。 “我包裹里有男装,今晚宿在外面的时候就换得,你少操点心吧!有这功夫,多赚点银子,我在这儿这段时间,光下人都裁了好几个了,难道你想以后亲自下地干活么?就你那老腰...” 钱玥娥一句话,说得两人也都是一笑。 “行了,我走了,别弄的跟生死离别似的,不就是开封府嘛,真想我了,便去找我...” 张堂文一愣,说这话...难道是就没想过回来么? 钱玥娥转身走向马车,临到车厢了又扭过身来,伏在张堂文的胸前,默默地依靠了半天,这才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走吧!” 特此感谢:天才少年阿腾 @@ 很久没有收到过打赏了,毕竟在网上看文的读者喜好不一,像本文这种细水长流的传统文学,能够遇到持之以恒的追读者和由衷的赞誉,是一件几乎是奢求的事。 订阅和打赏是一个作者坚持用心写作的基石,无人问津的长路上能有你们这些看官的陪伴,是我的荣幸,也是这本书的荣幸。 特此,敬礼! @@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二百八十七 夏老三躺在床上,仰望着挂满蛛网的屋檐,窗外是不是传来一两声蛐蛐孱弱的鸣叫。 刚办完事有些倦意,已经眼看着要进梦庄了,躺在臂弯里的杨翠英又把脸贴过来,小声说道:“老三,要不咱们搬城里去吧?” “嗯?”老三迷迷瞪瞪地撑开了双眼,“咱们不就在城里么?” “哎呀不是这里...我是说,咱们搬到南阳城吧?” 夏老三迷瞪着眼看了杨翠英一眼,“怎么?张老爷这里,有人说什么了?” “没有,张家人对我一直都很好,都把我当主子敬着,对你也好的很,张老爷对你更是没得说,但是老三,你得知道,咱们毕竟不是正经八百的主子。你我都还年轻,老在张老爷的羽翼下躲着,人就废了...” 夏老三有些诧异地看着杨翠英,也是呵呵一笑,顿时睡意全无了,“你...这在老爷太太身边待久了,说起话来也是一套套的,人怎么就废了呢?” “我问你,你当大头兵两年,攒了多少银子?” “几十两吧...” “够咱俩吃喝用度么?现在咱们在张家,一点花销都没有,难道咱们就打算在张家一直这样下去么?” “咱不都跟老爷说了要搬出去么?” “搬出去,也还在老爷左右,老爷肯定还会一直招呼着,咱们欠张家的,已经够多了,眼下老爷也不掺和那什么杂事了,也不需要你在这儿天天守着,我想着咱俩也趁着还年轻,又没有孩子,出去闯荡闯荡...万一哪天要是有了娃娃,我就什么也帮不了你了...” 夏老三看着杨翠英浑圆的眼珠,默默地寻思了一下,“可是我怕老爷不同意...” “老三...张老爷和柳太太都是好人,可咱不能一直可着好人拖累,咱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自己做番事业呢?你看人张圭泗,帮着张家打理醋坊、粮行,眼下又要弄染坊,再看看咱俩,我在张家主子不主子,丫鬟不丫鬟的,你呢?护院?还是下人?老爷不计较,旁人说叨不说叨?” 杨翠英枕着夏老三粗壮的胳膊,一双闪亮的眸子打量着夏老三的神色,“二哥和老四都在张家的庄子上帮忙,他们打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我,将来还要有娃娃,难道要全靠老爷太太养活么?你...难道除了打枪耍狠,就没别的本事?” “我...”夏老三琢磨了一下,“我在营房里学过做挂面,要不...咱们卖挂面?” “中!你和面,我泡豆芽,我还会做豆腐,咱们弄个自己的铺子,赚了钱也有脸请老爷太太赏个光!” 夏老三咧着嘴一笑,“那...听你的?” “我娘说过了,听娘们话,吃不了亏!” “那中!不过...你得赶紧给我生个娃娃!” “瞅你那猴急样,还拐弯抹角儿里!上来吧...” 张堂文听说夏老三要走,也是一惊。 张堂文看着垂手立在面前的夏老三两口子,默默地捋着下颌刚修过的胡子,“为什么要走啊?嫌张家的饭菜不合胃口了?” “不...不!老爷,不是这样的...” “算了,我来说吧!”杨翠英拿胳膊扛了一下夏老三,冲着张堂文笑了笑,“老爷,我是想着,趁我俩都还年轻,出去闯闯,趁现在也没娃娃拖累,我还能帮他点。好歹老三也是老大不小个人了,不能老指着马哥起复啊,要是马哥一辈子闲赋着,他也一直躺在老爷这儿?那不就废了么...” “要是觉得在家呆够了,可以去粮行柜上,或者酒坊、醋坊帮忙啊!圭泗还要弄染坊的事儿,也正是忙着呢!” “这种事儿...老三不是那块材料...圭泗兄弟才是好手,老三个没文化的,打字不识一个,就不是那做生意的材料!” “那你们卖挂面、卖豆腐不也是做生意么?” “小本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脑子都够用了!” 张堂文踌躇着看了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的夏老三一眼,也是不由一笑,“行...想试试手当然可以,别去那么远行么?赊旗镇上...” “老爷...赊旗镇上谁不知道我们和你的关系,我们若是做砸了,也是张家担着面儿呢!您就让我们出去跑跑吧,再不济,我们做砸了,还回来!” 张堂文看着一脸坚定的杨翠英,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了么...你是我义妹,不要叫我老爷...” “您怎么叫我是您的事儿,我尊重您是我的事儿,老爷,老三戾气太盛,在赊旗镇上有恃无恐的,干什么事儿都知道有您在后面撑着,您就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吧!” “我...我怎么就...”夏老三诧异地看了杨翠英一眼,正要分辩,却被杨翠英一个白眼看得生生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张堂文却是苦笑着看了夏老三一眼,“行吧...既然翠英坚持了,这毕竟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也不能多说什么...那我就...” “别!老爷!您什么也别说了,有您这份心就行了,老三那还攒了几十两银子,开个小店足够了,等第一批豆腐和挂面好了,我亲自送回来给老爷太太尝尝!” 张堂文看着杨翠英,又看了看夏老三,缓缓地站起身子,拉住两人的手攥在一起重重地按了按,u看书.uukanshuom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送走了钱玥娥,又送走了夏老三两口子,偌大个张家,忽然仿佛少了许多人,整个院子都变得冷清了起来,张柳氏也是骤然失去了两个最能交心的身边人,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孤独。 有事儿的时候糟心,没事儿的时候也嘬心,整个秋天,除了高德宽偶尔做做妖,张家,整个赊旗镇都是风平浪静的,一直到了第一场雪的来临,张堂文陡然空寂下来的脑海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空虚。 张堂文站在南门码头,望着满天飘落的雪花,和这一片银装素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圭泗主持的染坊开了春就正式开张,夏老三的头一批挂面也吃到了嘴里,杨翠英做的豆腐也是软嫩甘甜,听说,翠英还有了身子,一想到这儿,张堂文的心中竟是莫名的一阵欣慰。因为在他心中,无论张圭泗,还是夏老三,早已被划作了张家人,他们好,就是张家好,便是他张堂文最希望看到的。 钱玥娥的第一封信,也终于在大雪之前到了。 一整张信纸,写满了张春福在优质师范学校的近况,这个孩子,从来都勤勉刻苦的让人心疼,从钱玥娥那娟秀的小楷中,张堂文几乎都可以看到那个寒窗苦读、伏案疾书的背影。 但最让张堂文欣慰的,却是钱玥娥信尾的那一句。 “吾身甚安,勿念!昨夜辗转反侧,甚念!万望珍重!” 章二百八十八 民国二年的春天,倒春寒持续的时间尤为长了些。 都已经是三月初了,张堂文身上的大氅都还脱不下来,虽是不再飘雪花,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却是下一阵子,停一阵子,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太阳了。 张堂文坐在夏老三的摊子前,虽是有帆布在头上挡了雨水,这穿堂风却仍是把张堂文刮得脸上一阵冷峻。 夏老三这挂面铺,就开在靠近南关没多远的地方,也算是个主道辅路交汇的地方,两间门面共用一个院子,刚好方便了夏老三和杨翠英一个卖豆腐一个卖挂面。 只是如今杨翠英有了身子,已是显了怀,豆腐摊只能先搁置了,夏老三索性把另外一个铺面改成了面馆,学着新野臊子面的套路一边卖着挂面一边卖着臊子面。 夏老三站在门市里,看着外面张堂文,小声喊道:“老爷!老爷!进屋坐吧,杨先生知道地方,他来吃过好几次了!” “我知道...我迎迎他!” 张堂文缩着脖子,眺望着远处,那个期待的身影终于跃入了眼帘。 张堂文拉着杨鹤汀进了屋子,这阴雨天,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反倒是趁了三人此时的心意,夏老三烫了三碗面,洗了一把大葱,关了铺面便也坐了过来。 三人趁着汤热,赶紧先吸溜了一口暖和暖和。 “老三,你这手艺...见长啊!” “这还是沾着老爷你哩光了!”夏老三憨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张堂文也是一愣,笑盈盈地看了杨鹤汀一眼,“我又不入灶房,怎么是沾了我的光呢?” “老爷是贵人多忘事,俺当初挑担让人抢了,你请俺吃的那一回面,我一个人吃了三碗,你哩,我哩,四儿哩,都让俺吃了!” 张堂文一想,一拍巴掌,“是了!我给这茬忘了!” “所以说俺还是沾着老爷光了,俺也不会煮面,俺就是照着当年那感觉做哩,吃过哩人都说中!” 张堂文笑盈盈地审视着夏老三,“就过个年,你这口音可就又恢复当年的味儿了!”张堂文指着夏老三,看向杨鹤汀,“我当年第一次见老三兄弟的时候,他就这口音,地道的南阳腔!” 夏老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儿都是做哩四邻生意,说多了就顺过来了...” “老三这面,我吃的比你多!”杨鹤汀挑起一筷头面,凑着碗边吸溜了一口汤汁一起扒拉进嘴里,“味儿够重,香!还管饱!” “杨先生饭量小,每次来都让俺面量减半哩!其实要不是那臊子太咸,我就净给杨先生吃臊子了,他太瘦了,得多吃点肉!” 杨鹤汀抿着嘴一笑,取了怀中的方巾擦了擦嘴边的牛油,“我是天生克化不动这些,这段时间又在学歧黄之术,饮食上面控制的多些,你们吃啊...” 张堂文也是勾着头,扒拉了两口面条,杨翠英却是挺着肚子,捧着个盘子进来了,“老三!两位老爷来了你就下碗面,还坐一块儿吃了!没出息!” 夏老三赶紧站起来接了盘子,盘子却是一盘金黄的香椿芽炒鸡蛋,闻起来满屋飘香。 张堂文看着夏老三扶着杨翠英坐下,不禁笑道:“娶妻当如翠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三,你是有福气的人啊!” 夏老三却是只知道抿着嘴偷笑,杨翠英也是脸一红,“老爷夸我,你就知道傻笑,都不知道先谢老爷!” 夏老三挠了挠头,冲着杨翠英挤了挤眼睛,“老爷知道我,没事!” 张堂文也是笑了笑,“我们这一来,又得让你们破费了,这一盘时令的香椿芽,这么多鸡蛋,老三得卖多少挂面啊...” “咦!老爷不知道,我现在这挂面,要哩人可多了,南阳好几个大酒楼都是拿哩我的挂面,除了他们的面,散客的挂面我都不稀得做!” “呦!老三口气大了啊!”张堂文和杨鹤汀相视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先贺老三兄弟生意兴隆,再谢翠英劳苦功高!干!” 众人碰了杯,又说笑了一番,张堂文才看着杨鹤汀,问了今次的正题,“杨先生...玥娥如今与我通信中,只提春福,却不言及她如今的情况,我再三询问,却只一句‘吾身甚安’。飞声先生如今也在开封府,不知杨先生可从你俩人的书函中,了解到玥娥的近况么?” 杨鹤汀显然没猜到张堂文这次来见他,却是问了这个问题。 杨鹤汀缓缓放下筷子,看着张堂文,“钱夫人...如今在罗飞声那里...共事。” “共事?做什么?” “办报纸...民立报,开封民立报!” 张堂文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一些,笑着抿了抿嘴,“办报纸嘛...还好...还好...” “堂文兄,飞声与书信中提过,说钱夫人去开封府,是与你商量过的...” “呃,是...商量过,商量过,办报纸嘛,玥娥的才情,你也是知道的...” 杨鹤汀认真地打量着张堂文的面色,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堂文兄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开封民立报,是我们国民党河南党支部机关报,将是我们党为民发声的喉舌,原定于年后发刊,因为张镇芳再三阻拦,已经拖延至今了。” 张堂文的笑容仿佛凝固了片刻,才缓缓收起,“没事儿,又不是打打杀杀,办报纸嘛...大清朝的时候,也不过是查抄停刊的事儿,如今都民国了,民主共和嘛...能有多大事儿!” 杨鹤汀默默地看着张堂文,他一眼就能看出此时的张堂文,u看书 uukanhu 其实已经暗暗地惊慌了,他微微地笑了笑,宽慰道:“不过堂文兄放心,如今罗飞声已经是河南省临时议会议员,我的挚友张嘉谋是副议长,如今临时议会一百二十八系,我党会员占席七十三位。张镇芳也好,袁世凯也好,未必敢轻举妄动...” 张堂文笑着点了点头,挑着面的筷子却是只见搅动,不见送到嘴边。 看着张堂文的这副模样,杨鹤汀还是默默地把后面一段话咽了回去,因为若是张堂文知道了这一切,只怕,真会夜不能寐的。 自民国二年,张镇芳接受袁世凯任命,兼任河南省民政长之后,由张嘉谋、罗飞声、钱玥娥等人暗中推动的一连串针对张镇芳的弹劾案,已经由省议会提请到了北京参议院。 然而,国民党籍议员占据半数以上席位的参议院和众议院,却不由分说的拒绝了弹劾申请。 这也意味着,纵使进步党人掌握了国会的多数票权,依然无可奈何袁世凯紧握在手中的大权。 中华大地上的民主共和,愈发举步维艰。 拐点,就在民国二年三月二十日那一天,一个永远被历史铭记的日子到来。 领导国民党在国会大选中获得全面胜利,正在着手准备以党首身份组织内阁的国民党党魁宋教仁,被刺杀于上海沪宁车站,并与两日后不治身亡,终年三十一岁。 南北对立的紧张气氛,再一次被推向了顶端。 章二百八十九 夏老三站在案板桌旁,他面前的面团已经有些发干了,他呆呆地望着屋外的积水,思绪却是早已飞出了十万八千里。 冥冥中,他似乎又回到了辛亥年十月的武昌城,回到了那个让人激情澎湃的队伍中,什么炮火纷飞、枪林弹雨,如今想来,却仍是一丝后怕都没有,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轻面孔,嘶吼声中纷飞的残肢,还有 章二百九十 好在一连月余的阴雨天,就连那房屋的梁柱都是完全浸满了潮气,火势很快在街坊四邻的帮助下被控制住了。 夏老三早已翻了侧墙进到后院,搀着杨翠英躲在了院子后墙处鸡棚里,算是有惊无险。 前头两间门面虽是没伤到框架,可里面的设施连带闷在坛子里醒好的面,也是尽数成了灰烬了。好在火势没烧到 章二百九十一 “老三...”马云卿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汤,放在眼前缓缓地端详着,“我们相信,我们曾经为了这个国家浴血奋战,为了这个国家身先士卒,只要我们自己坚信这是正确的,你就不会问出这个对错。我们做了自己认为对的,天下人也都认为是对的,你还记得我们进南阳城的时候,那满街的欢呼雀跃么?有真有假,但人们的兴奋 章二百九十二 张堂文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列队行进的士兵们,眉头早已默默地紧皱着了。 这已经是进入六月之后,第二批进驻赊旗镇的部队了。 闹“白狼”,已经是整个豫西南地区街知巷闻的大事了。 “白狼”,其实是一个人的化名,一个流窜作案的土匪头子,白朗的外号。 这个从舞阳县母猪峡杀 章二百九十三 刘秉信从怀中取来一个封子,递给张堂文,“我家不是在北面葛户庄嘛,我那爹娘也好久没见我,我本来想着顺路去看下的,可如今上官催的急,又是出东门走的,不顺路,还请张老板明个有空儿了,帮我把家书送过去,里面还有前几个月的饷银,虽说没几个银元,但毕竟我这不孝子人都见不着,总得有钱到吧!” 说 章二百九十四 张柳氏抿了抿嘴,往张堂文身边凑了凑,“如今账面上,若是下半年的光景依旧没个改善,怕是要坐吃山空了。不单这油要思量,老宅这里很多项都得重新安排一下,放在丰年十两八两的不显眼,可如今这情形,不能再像往常一样无度了。” 张堂文往日是不过问账房的,听得张柳氏这么一说,也是心里暗暗一揪,难道 章二百九十五 张堂文仔细辨别了一下,这枪声,似乎是从北面传来的。 两人正在诧异着,又是一声枪响,张堂文心中顿时惊怪了,这三更半夜的打枪,绝不是城防营的作为。但什么事儿,至于半夜开枪呢? 张堂文披上衣服,望着前门而来,走到东裕街上,四邻的灯光都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显然,不只是张堂文一家人听到 章二百九十六 赊旗镇的北门外,杆子们三五成群,扛着梯子就往城墙这边跑。 城门楼上,联防队的人在张堂昌的安排,整齐地一排一排放着枪,单是听枪响,都不晓得城门楼上到底有多少人。 汉阳造仿的是德国毛瑟,装弹快,射速也就高,一阵接着一阵的呯呯作响,城下的杆子如割麦子一般倒下,有得腿脚中弹,还要挣 章二百九十七 赵贤胜看了张堂文这副模样,赶紧跑上前来,解开了张堂文的领扣,又撩起自己的袍脚,冲着张堂文使劲呼扇着。 一丝丝地凉气扑面而来,张堂文就感觉自己的魂似乎刚离开了肉身,又缓缓地躺了回来,虽说眼镜还是无力睁开,倒是耳朵渐渐分辨出了声音。 “张老板!张堂文!堂文!” 是赵贤胜 章二百九十八 太阳渐渐就要落山了,西下的日头恋恋不舍地注视着赊旗镇的斑驳城墙,张堂文站在城门楼上,回头看着城门内正在集结的人们。 张堂昌站在前头,攥着手中的短枪,抬起头望了望城门楼上,除了那些不会打枪的人,剩下的一百来号人,都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虽说人少了一点,但好歹都是有枪的,门房营中 章二百九十九 张圭泗站在粮行里,粮行的前门已经倒下了,火势稍减,门口的杆子便会一哄而上,粮行里,只有张圭泗和几个手无寸铁的下人,拿枪的,却只有两个。若是杆子占了粮行,竖在后院的粮仓便立时变成了杆子居高临下的碉楼。那张堂昌的联防队,就更别想把杆子赶出东门去了。 张圭泗的脑海里,第一个意识到的问题, 章三百 张堂文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处漆黑的街道上,那忽闪忽闪的枪火一路从张家大院推向了东裕街口,他便知道,如今的压力,都在张堂昌那边了。 可是城墙上,依然是寸步难进,那伙杆子据守着城门楼,居高临下,城墙上却是一点遮挡都没有,若真冲过去,便也是活靶子。 刘秉信带着人站在最前面,却也是只能摸黑对射,完全近前不得。 张堂文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心中不禁一阵酸楚。难道,老天爷真的要亡赊旗镇么? 这时,一道亮光从东门外吹着刺耳的唿哨跃上天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一颗亮闪闪的火球像烟花一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把整个东城门楼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就在杆子们仍在看那光线的时候,只听得城外一阵排枪声,站得靠外的杆子们应声倒下了,远处,还传来了一阵马的嘶鸣声。 一个闪过张堂文脑海的念头,便是:官军来了! 张堂文站起身来,指着城门楼的方向,呐喊道:“官军来了...官军来了!赊旗镇有救了!” 刘秉信虽是不信,却也站起身来振臂高呼道:“援兵来了!跟我上!把杆子打出城去了!” 城墙上一阵喧哗,人们跟着刘秉信便朝着城门楼冲了过去。 可远在东裕街口的张堂昌,却是浑然不知,他正领着最后的十几个人退守在拐角的摊位上,靠着也不知谁家的酱菜桶和夜宵摊位在与杆子对射。 眼瞧着杆子们便要围上来了,张堂昌的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张堂昌回头一看,却见黑压压的一队马队浩浩荡荡地从木器街上冲了过来,也不由分说,趁着夜色便冲到了杆子人群中。 顿时,街口这边便枪声大作,张堂昌也是像被打了强心针一样,带着人便冲了上去。 东门城门楼上,东裕街与木器街岔口处,顿时打开了花,这一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马队,彻底从气势上击溃了杆子的信心。很快,杆子们便如同赶羊一般,被挤压到了张堂大院门前的东裕街上。马队左右冲突着,杆子们如同割草一般,被马撞倒在地,被枪打倒在地,活着的人们,渐渐也都跪下求饶了。 等张堂昌和张堂文在张家大院门口见着面,上百人的马队已经如同一道行走的铜墙铁壁,把剩下的一百多个杆子围困在了宽广的街道上,早有人点起了火把,把整个东裕街上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张堂文踉跄着走上前来,打量着马队上的人,分辨了许久,才发现了一个熟脸,夏老四! 正在张... ... 堂文和张堂昌兄弟面面相觑的时候,夏老三已经骑着马缓缓地上前来了。夏老三翻身下马,穿过跪倒在的杆子,手上的马鞭不住地抽打着那些跪地乞饶的人们,若有人不及时闪开,还要被他一脚踹翻。 “老三...老三,你...” “老爷...”夏老三的脸上不知是谁的血渍沾染上了,他却是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抿,大大咧咧地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得到消息,俺就赶来了,可山里过来不方便,来晚了...” “不晚...不晚...”张堂文有些激动了,他上前搂住夏老三,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若不来...赊旗镇就完了...张家也没了...” 夏老三讪笑着,招呼着夏老四他们下来见过张堂文,这边,张家前门也打开了,张柳氏带着一众家眷也迟疑着走了出来,夏老三一瞧见大肚子的杨翠英,也是激动地跑上前来,稀罕地瞧着杨翠英那鼓囊囊的肚子。 这边,夏老二骑在马上,高举着火把,已经在讲着各种的大道理,劝降着跪在地上的杆子。张堂昌听了也是一愣,却不愿多干涉什么,连忙安排着联防队的人收治伤号,又安排了人去把赊旗镇的郎中全喊出来。张圭泗那边,也听得外面没了动静,挑开了仍在燃烧的粮袋,缓缓地走了出来,丁淑仪早就关切地跑到粮行门前了,一瞧见张圭泗没事,也是激动地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城门口上,刘秉信带着人,正在清点着上面还活着的杆子,重伤的暂且不管,能走的都捆了个结结实实,赶下楼来。 张堂文浑身颤抖着走向张柳氏,紧紧地捏住张柳氏的小手,“打完了...” “打完了就好...没事就好...” “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还好老三他们来了,咱家前门都快被撞开了...” 张堂文看着仍在跟杨翠英亲热的夏老三,心有余悸地叹道:“若不是老三他们赶来...咱...张家可就完了...” “那当初翠英说老三进山当杆子了,你还老大不愿意...” “一码归一码,u看书 ww.ukanshu.om这当杆子可是杀头的罪过...” “可如今是杆子救了你一家老小,救了整个赊旗镇...” 张堂文抿着嘴长叹了一声,“说的是啊...刘秉信带人回来,说官军退到裕州了...他们是怕来赊旗镇被前后夹攻啊...可他们就没想过,赊旗镇一旦破了,这几万人该怎么办呢?” 说到这儿,张堂文心中一急,赶紧上前拉住夏老三,“老三,不成,还得防着白朗过来,官军退到裕州了,万一... ... 白朗想着劫掠赊旗镇,他可是还有好几千人呢!” 夏老三扭头冲着夏老四使了个眼色,夏老四便拉过自己的马,带着两个人押着一个杆子便出城去了。 张堂文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边渐渐浮起的那一丝鱼肚白,看着东裕街上,那一坨坨伏在地上的黑影,那,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无论是联防队的人,还是杆子,都是人啊! 随着天逐渐大亮,越来越多的人们从窗口探出脑袋,看着街上那满地的横尸,还有张家大院门口跪倒的黑压压的人。 城门楼上,刘秉信已经朝着城北的方向跪下了,嚎哭声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张堂昌的面前,联防队的尸首已经规规矩矩地摆放了两列,远处,仍有尸首源源不断地抬了过来。 所有人都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都在默默回味着昨夜的惊心动魄,安抚着尚未停歇的激动的内心。 这一夜,赊旗镇上没有胜者。 章三百零一 张家大院里,张堂文坐在上首,把刘秉信、夏老三他们都请着坐了,凑在一起商量着后事。 “老三,你现在上山做了杆子,本不该让你与秉信兄弟相见的。但如今大家都折腾了一晚上,秉信兄弟也不是外人,我想着,把你们喊道一起,说叨说叨...” 夏老三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老三我虽说上了山,却不轻易害人性命,为的不过是个念想,就想着在这乱世里安身立命而已...” “老三兄弟...张老板!”刘秉信眼眶尚且是红的,他抿着嘴朝着两人拱了拱手,“如今...我擅自脱离了部队回道赊旗镇,犯得是军规,就算是回去了,也未必有个好果子吃,所以两位大可不必介意。何况我这只不过是个小头目,还比不上老三兄弟之前的官阶!” 张堂文熬了一宿,眼珠子都是红的,但他仍然是放心不下,还是硬撑着精神,小声说道:“既是如此,秉信兄弟是什么打算?还会部队?” 刘秉信抿了一把鼻涕眼泪,看了看张堂文又看了看夏老三,“老三兄弟如今在哪个山头?又有马又有枪,混的风生水起,要是不嫌弃,我也去牵马执鞭如何?” 夏老三看张堂文也好奇地看了过来,也是笑了笑,“我去的这地方,也是当年马哥的部下,马哥被削职之后,他们几十号人就上了山,我去的时候,都已经有几百号人了,等我去,是捡了个现成的。地方,就在往桐柏伏牛山去的地方,笔架山、二头山,反正都是那么个地方。地方虽是不大,但山坳坳里能藏住人,如今也有千把人在那儿了!” 张堂文笑了笑,心里也是一惊,千把人...如今果然是无山无寇,无峡无匪了。 刘秉信寻思了一下,轻声问道:“老三兄弟...这么说起来,你那里管事的人也不少...” 夏老三点了点头,“都是当年从武昌城杀出来的伙计,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不然我怎么能才带出来百十人马,不过好在把所有的马都给我了,还配的都是好枪,幸而昨晚天也黑,那伙杆子看不出我有多少人,不然可得好一阵打!” “杆子人不少,光是囫囵个捆在城门楼下的,都是快两百,带伤一百多,死了一百多,剩下的怕是都从东门跑了。”刘秉信在一旁小声说道:“咱赊旗镇联防队才一百号人,加上后来顶上来的,也不过两百人,能拖他们一天,着实了不起的,但最终还是得靠老三兄弟带的人马,这才能打赢...” 正说着,张堂昌满头大汗地走进来,端起张堂文面前的水就一口喝干了。 “堂昌...外面... ... 情形怎么样?” “各位老板都带着自己人回去了,联防队死了四五十个,伤了十好几个,没伤的带上我就剩三十几个人了。有俩个老板还在那叫嚣着让咱张家出丧葬费呢!让赵贤胜赵老板一通骂给撵回去了!这会儿所有人都说的是自己安抚自家的!”张堂昌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院里死了十二个,带出来二十三人,回去连一半都没,还有俩怕是要截肢...哥...你可得帮我点!” “这个自然...保家卫国的事,不能让人们寒了心...死了的,从咱庄子上划出五亩地指给他们,银子随后一家赔十个大洋,家中若有子弟,求学什么的,张家都管了!”张堂文听了张堂昌开头的话,心里也是凉了半截,张家出人出力护住了镇子,到头来竟然还要张家出丧葬费,这真是... 一旁的夏老三也听得不是滋味,啪地一巴掌打在桌面上,“若是这样说,我还死了两匹马,伤了好几个兄弟,我去找他们要去,敢不给,下次我就亲自去劫他们院子!” 张堂昌一把搂住夏老三,笑嘻嘻地劝慰道:“老三...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没肚量的主,怪不道他们生意做不成呢!” 张堂文寻思了一下,轻声问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张堂文见众人都没话,便轻声说道:“如今咱手上扣着两百个杆子,还有几百条枪,虽说功劳是老三的,咱联防队也出力不少,可毕竟南阳府早就说了让解散私人武装,先不说有没有功,这个过却是背定了。老三兄弟如今上山落了草,自然也不能领这个功,秉信兄弟毕竟是官军,虽说你们是擅离的部队,可若是上报时把功劳落在你们的部队头上,怕是你们反倒无过而有功了!而且这样一来,咱赊旗阵上的联防队也不用做这个出头鸟,不怕上面下来人查了!你们觉得如何?” 夏老三头一个点了点头,“我本就是为了解围而来,什么功过都与我无关,我就想着救人来着。uu看书.uukanhu” “我也无所谓...”张堂昌点了点头,“若没人认这个功劳,上头一定会查下来的,这样非但把官军给得罪了,还让咱赊旗的联防队出了名,奖励未必会有多少,撤销反倒是必然的事。若真是追究起来,指不定还要收缴枪支,追究窝藏火器的事儿哩!” 刘秉信皱着眉头,听着众人都说了遍,这才点了点头,“可是张老板...无论如何,上头也不会认为真的是我们这几个人就能拿下这么多杆子...” “秉信兄弟,上面的人并不一定真的会深究那么多,毕竟请功领赏才是重要的,... ... 至于到底是联防队干的,还是另一伙杆子干的,他们未必会那么较真儿!”张堂文抿了抿干瘪地嘴唇,看了一眼张堂昌,“何况,秉信兄弟...张堂文实在是有亏于你...你的家书,堂文都未能帮你送到...” 刘秉信的眼眶又红了,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轻声说道:“人,由咱联防队的人和秉信兄弟一同押着往南阳去,派人去裕州通传一下,他们若想领这份功劳,如何解释如何争辩,自然有他们取忙活。咱们把大部分的枪留下,有此今日一事,咱们赊旗镇算是和白朗结下梁子了,指靠旁人,倒不如指靠自己。我也相信,经此一战,赊旗镇的那些老板们,不会再对官军抱有幻想了,凡事...只能指靠自己了。” 张堂昌点了点头,便转身去办了。 张堂文站起身来,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仰面倒下了。 章三百零二 待到张堂文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张柳氏泪眼朦胧地坐在床边,张秦氏和丁淑仪坐的远些,却都是一脸的愁容,一见张堂文醒来了,连忙围了上来。 “老爷!老爷!你终于醒了!” 张堂文只觉得手臂上一阵酸麻,抬起一看却是扎的满是银针,张柳氏连忙扶他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个靠枕垫在他的背后。 “这是...” “姜郎中来过,给你行了针...怕你伤了元气,这会儿去了灶房给你炖药去了...” “得有人跟着啊...” “圭泗在呢!” 张堂文点了点头,看了看窗外的天,都已经快擦黑了。 “我...睡了一天?” “你可别说的,吓死我们了,你前面说话说的好好的,忽然就倒了,把刘秉信和老三都吓的不轻...” “他们人呢?” “秉信和堂昌带着人往南阳去了,老三怕耽搁的久了,引来官兵,也想着带着翠英一道回山,就早走了。” “翠英的身子...” “坐的马车,不妨事!”张柳氏抚着张堂文的额头,心疼地揉了揉,“你呀...就是净操心,姜郎中说了,你这就是心忧成疾,思虑太多。你可得放宽了心才行!” 张堂文抚了一下张柳氏的脸颊,闭着眼睛笑了笑,“行...我少惦记点事儿,全靠你了行不...” “你个糟老头子...难办了交给我了...圭泗为了堵住杆子不让进粮行,点了粮仓一半的粮,堂昌院里一下死了十几个下人,你随口一句一家十块洋元,还要指庄子的地给人家,我知道你是好心,你不能让人说咱张家刻薄,可你好歹也说个期限。下午都有人家来领钱了,我只能从账上搜刮了一圈才凑齐了数!你个不省心的啊...” 说着,张柳氏就要抹眼泪,一旁的丁淑仪连忙上前来宽慰道:“太太,我觉着老爷办的对,老爷不仅是张家的老爷,还该是赊旗镇的老爷,要不是有咱们在前面顶着,杆子进了城,他们谁也护不了自己的家财!虽说这下咱家出的多了,可太太,咱张家往后在赊旗镇上,还不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们谁家不得跟咱一条心?” 张堂文苦笑着摆了摆手,指着丁淑仪笑道:“淑仪伶俐...比你老爷想的都长远...” “淑仪说的对啊!”一旁的张秦氏也随声附和道:“这丫头,见底确实可以,圭泗真是好福气!” 正说着,张圭泗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了,烫的左右手轮番松... ... 开去捏耳垂,丁淑仪一看这架势,从怀中取出方巾垫了一下接过热汤,顺便埋怨道:“憨子...小心别烫着了!” 张圭泗笑了笑,打量着张堂文的气色,“老爷好点了?姜郎中一会儿就过来,还在那儿分药粉呢!”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小声嘀咕道:“姜郎中那边,不能亏了...” “我晓得啦!”张柳氏接过丁淑仪手中的热汤,吹了吹,便给张堂文喂了下去。 待到第二日中午,张堂昌带了几个人从南阳回来,刚好赶上吃中饭。 张堂文喊着张堂昌坐了,连忙询问道:“怎么说?秉信兄弟他们那边怎么处理了?” “还能怎么说,功劳都是他们的呗!”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张柳氏递过来的白饭,扫着桌面上能吃的菜,“刘秉信那个顶头上司,一听这天大的功劳,带了几个人就从裕州赶到了南阳。俘虏的杆子就地接收了,上报的事儿也都交给他了,就答应了咱们两个条件...” “哪两个?” “他若高升,留下的位置就是刘秉信的,至于刘秉信擅自离队,自然也就成了打前站。第二,枪咱们昧了,他不上报也不追究,咱赊旗的联防队也会受嘉奖,助军平乱嘛,这么一来,怕是也没人再找咱麻烦了。” 张堂昌夹起一块肥肉,就着白米饭一顿猛嚼,张堂文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这就好,这就好,有时候,看似是好事,其实未必会有好结果。这样把功劳让出去了,对咱们来说,其实少了许多麻烦。” “未必吧...我可听说高德宽从省城回来了,听说赊旗镇遭了杆子,我估摸着,他不是来看笑话,就是来再捅咱们一刀呢!” 张堂文捋了捋胡子,“不会吧?” “不会?他那种小人,巴不得看咱们笑话呢!若是让他知道咱们粮行也遭了难,怕不是立马就变着法子的整咱们呢!” 张堂文心头一揪,张圭泗为了护住粮行后院不让杆子有地方据守,烧了粮仓中一半的粮食,这要是让高德宽知道了,那可就遭了。 似张家粮行这么大规模的粮行,都跟官府签的有收粮保障协议,那粮仓里存的,可有一半都是军储粮,原计划是等秋天一体拉往南阳的,这一把火就烧了一半,谁还能分的清楚烧的倒是自家粮还是军储粮? 以高德宽那种小人心性,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张堂文赶紧喊下人把张圭泗叫来。 张圭泗正在粮行收拾门市,一溜烟地跑了过来,u看书 .uukansuom“老爷,你找我?” “粮行得赶紧修好,给伙计们都交代... ... 了,烧粮的事谁问都不说!” “唉!” “还有!”张堂文又寻思了一下,低声跟张圭泗吩咐了许多细节。 张圭泗虽说有些好奇,却还是点头去了。 张堂昌眯着眼睛看了看张堂文,“我还以为你真是变成慈眉善目的大善人了,原来这些当年的手段你都还记着呢?” 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防小人不防君子,若是君子,哪里会管咱们烧掉的倒是官粮还是自家粮?但高德宽这种小人,还是得防上加防!” 果然,没到天黑,高德宽真的带着人来了,借口慰问赊旗镇匪情,直奔东裕街张家粮行。 “张老板?” “高老板...高督查!” 高德宽瞧着合源记被烧的不成样子的门市,却是不由有些笑出声,“听说...这回杆子进城了?” “是!” “你家业遭灾了?” “差点...门市让人给烧了!” “后面的军储粮,没事吧?”高德宽眯着眼睛打量着粮行那一片惨状,已经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 张堂文远远地看了一眼张圭泗,瞧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陪着笑道:“没事,一点没伤着!” 高德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粮行,粮行的前门还没修好,地上还满是木炭灰迹,一群伙计正在拿水洗地。 “开仓...我要验粮!” 章三百零三 张圭泗守在门前,有了之前那回交道,他也知道没必要跟这个小人正面冲突,乖乖地打开了粮仓的门。 一股热气带着粮食的粉尘味扑面而来,高德宽拿着方巾捂着口鼻,朝着身边的跟班使了个眼色。 “去,进去看看,仔细着点,边边角角都看仔细喽!”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喊道:“满着呢! 章三百零四 杨鹤汀的话,显然让张堂文有些惊慌失措了,以至于他领着杨鹤汀进屋的时候,被自家前厅那跨越了不知几百次的门槛被拌了个踉跄,差点栽倒。 张堂文顾不得给杨鹤汀上茶,连声询问道:“杨先生...事关我一妻一子,可不能跟我开玩笑啊!” 杨鹤汀面色沉重,犹豫了再三,这才低声说道:“我是收到了开封府发来的电报,又找同志再三核实,才敢来找你的。我已拜托旧友张嘉谋等在开封府斡旋,希望可以挽回。”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罗先生不是在开封府办报纸么?为什么会被投入大牢呢!春福...春福还是个孩子...就算身在报社他...” “堂文兄...勿急,让鹤汀跟你解释...”杨鹤汀坐在椅子上,显然有些坐如针毡,他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张镇芳一直想方设法地阻止《开封民立报》发刊,从年初一直拖到了现在,上月才算第一次发行。但堂文兄知道,如今国会中我国民党党员占席过半,袁世凯与国会的对立已成定于,这样的情况下,在袁世凯的老家,一家国民党的喉舌报刊的存在,会是多么令他恼怒的事情。自宋教仁先生遇刺之后,天下间开明清正的报刊都在发文讥讽袁世凯行鬼魅之举,图独权之事,袁世凯以用诸多借口查封了多家报社。而这一次,张镇芳把开封军械库爆炸的事,按在了罗飞声他们身上。” “罗先生不是省议员么?” “正是议员,才更是一箭双雕...一面诬陷报社员工纵火焚烧军械库,一面借以在省议会乃至国会上攻讦我国民党议员!” “玥娥和春福...” “她们...只不过是恰好身处报社内,被算作同谋,一同被带走了!” 张堂文听了事情的缘由,心中还稍稍平复了一些,虽说人被带走了,可毕竟他们并非报社的人,也不是国民党的党员,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张镇芳要诬告罗飞声他们,也跟钱玥娥和张春寿没关系啊!至少留他们性命该是可以的。 张堂文见茶端过来了,便抬手请茶,等下人走远了,他才低声说道:“既如杨先生所言,那玥娥和春福应当无碍,但是大牢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知杨先生可有门路先将他们保出来?” “堂文兄...不是鹤汀不愿,而是...” “而是什么?” “如今袁世凯一系对我国民党众是分外仇视,鹤汀若是请党人旧友出面保释,只怕,会让春福和钱夫人更加遭受嫌疑,特别是张镇芳一向行事决绝,心狠手辣,只怕,会适得其反。... ... ”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这道理,他还是想得到的,可如今张家的生意大不如前,面上的关系也早就七零八落的,想要在开封府上找到能跟张镇芳说上话的人,张堂文便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来。 也不对,真若是有,那还真有,但却是张堂文万万不想扯上关系的。 高德宽... 杨鹤汀一脸愧疚地看着张堂文,面前的茶早已凉了,“堂文兄...事态紧急,若是堂文兄身边有相熟的人,万望尽快行动,若是有需要鹤汀帮忙的,但说无妨。” 张堂文皱着眉头,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撑着桌边,无奈地摇了摇头,“人...是有的...但却是那有过节的旧人...未必肯帮这个忙...” 杨鹤汀也是皱了皱眉头,从罗飞声入狱的消息一到南阳,杨鹤汀便跟身在开封府的一众国民党旧友都通联了电报,集合全部力量去为罗飞声翻案。只要罗飞声等人不能定罪,那钱玥娥和张春福自然不会受到牵连。 可是反馈回来的消息,却让杨鹤汀也深感头疼。 张镇芳这次,看样子是笃定要杀鸡给猴看了。 张堂文送走了杨鹤汀,枯坐在书房中,连吃晚饭的时间都错过了。张柳氏见下人喊了两次都没反应,便亲自来到书房。可一瞧见张堂文那愁容满面的表情,张柳氏就知道,这主子是又碰上什么难题了。 “老爷...今天杨先生急匆匆地过来,又急匆匆地走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张堂文一直手撑着额头,逼着眼睛把开封府的事告诉了张柳氏,惊得张柳氏也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两只手的指尖都有些发麻了。 “老爷...这可拖不得...春福和钱妹妹都是娇气身子,怎么能入大牢那种地方呢!” 张堂文自然也是忧心忡忡的,此时听得这话,颇有些不耐烦了,“我自然知道!我这不正在想法子么!” 张柳氏瘫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抓着把手,低头寻思着,“可恨...如今早已变了天,不然...我爹爹往日同窗旧友还有在山西做官的...也许...” “都什么年月了,那些事就别提了!眼下在河南,那张镇芳一人独大,uu看书 ww.anshuc他背后又是袁项城,举国上下谁还有他权柄大!等咱绕了大半圈找着人,怕不是春福和玥娥的脑袋都保不住了!” 说道掉脑袋,张柳氏的心跳得更激烈了,她的嘴唇都有些发白,看得张堂文也是一惊,赶紧跑出门去,大声吆喝着,“来人!快把我的护心丹拿来!” 等下人一溜小跑把护心丹拿来... ... ,张堂文早接好了水,赶紧取了一粒塞进张柳氏的嘴里。 “怪我了...怪我了,不该拿话呛你的...” 张柳氏攥着张堂文的手,面色苍白,看起来虚弱极了,“老爷...耽搁不得,我想到了...能跟张都督说上话的,只有高德宽!老爷...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啊!” 张堂文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这个人,张堂文也心知是唯一人选了。可那高德宽前面差点害死张堂文和张堂昌,后来又被赶出了赊旗镇,此番回来没少到张家来作妖啊,找这样一个人帮忙,有可能么? 张堂文一边搀扶着张柳氏,一边低头沉思着,张柳氏却是似乎得不到一个准信,就不放张堂文走一样,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张堂文的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堂文。 “我去...我去找高德宽...” 张柳氏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却又低声叮咛道:“堂昌...得把堂昌也叫上...你自己去...不济事...” 张堂文愣了一下,还叫上张堂昌?他那种倔驴,这种极折面子的事,会同意? 章三百零五 张堂昌自然不会答应。 张堂昌一听说要去求高德宽,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去...不去...开什么玩笑?咱们跟高德宽是什么过节?那是玩命的过节!当初他走的时候,若不是你一时心慈手软,怎么可能就那么放任他灰溜溜地跑了?就算咱们不用私刑,告到官府一样让他高家抄家灭族!” “堂 章三百零六 看到这往日里的煞星如今强作欢颜的陪着笑脸,高德宽心中涌起了强烈的自豪感甭提有多爽快了。 高德宽笑眯眯地看着张堂昌,翘着二郎腿,“张堂昌...原来你也是会油嘴滑舌的...” “这...哪的话啊...都是生意场上行走的人物,谁还能一直是仇家呢,高老板,您说是吧?” 高德宽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张堂文和张堂昌,志得意满地站起身来,晃荡到张堂文的身边,“其实呢,张都督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若真是尊夫人和令公子真的没有参与这事儿,也不是一定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高老板...您费心,以您和张都督的关系,相信这点干系还是有能力的,若是中间需要打点,您尽管张口...” 张堂文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张堂昌斜着眼一瞧,差点没背过气来。 那玉佩可是张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乾隆朝时候的贡物,当年老爷子曾说过,祖上弄这玩意儿的时候,可是拿了六顷良田换的。 如今给了高德宽这个小人,那岂不是糟蹋东西了。 可是张堂昌转念又一想,眼下救的,可是张堂文膝下唯一的儿子,张家的长子长孙,那还不是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高德宽虽是个小人,可毕竟也是大商贾出身,眼力劲儿还是有的。一瞧见张堂文手里的这块玉佩,眼珠子都快直了。且不说那玉质晶莹剔透,观感滋润滑腻,就说那雕工,就不是一般巧匠可以比拟的。 高德宽抬眼看了看张堂文,又低头瞅了瞅那玉佩,却忽然有点拿不准了。 这玉佩,是给张都督的?还是给我的? 张堂文打量了一下高德宽的神色,欠身笑了笑,“高老板,这玉,是请您赏玩的。求神拜佛这点事儿,还得您费心,这一路颠簸艰难,您受累!” 高德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想不到张家看起来生意日益颓废了,居然还藏着这么个好玩意儿,高德宽心里一寻思,这块玉,就是扔到琉璃厂的古玩摊上,怕不是也属于一等一的紧俏货色。看样子,张堂文这是真急了啊! 可高德宽又一想,这接了玉,就等于接了事,跟张都督手里要人,以高德宽现在的这点关系和胆识,还是没点底气的。 “张老板...您这出手,确实是够可以的,可是...” “高老板...这物件,您先收着,事能不能办成,这东西都是您的,还请高老板多多费心,跟张都督说明情况,就放过我那不懂事的内人和孩子吧!” 高德宽乐悠悠地... ... 接过那玉佩,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倒确实是温润极了,不禁脸上挂了笑。 张堂昌本就强忍着恶心,一瞧见高德宽这副嘴脸,顿时没忍住,冷哼了一下。 高德宽皱着眉头扭过脸来,“哦...我还忘了一件事...之前,我好想被张二老爷打的挺惨的...” 张堂昌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他收起了一脸谄媚,冷冷地看向高德宽,“你不提我都忘了,怎么...高老板还惦记着呢?” “那倒不至于,毕竟,已经是过去事儿了嘛...”高德宽抿着嘴,呵呵一笑,“不过看得出来,张二老爷的功夫还是可以的,今儿既然大家都凑这么齐,要不,您也给咱哥几个亮一手?” 张堂昌眉头一皱,张堂文却是在后面暗暗地拉了他一把,走上前笑道:“高老板,您太抬举堂昌了,如今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哪来的什么功夫呢,都是瞎胡闹...” “唉...张老板,这话说的就过了,合着我是让瞎胡闹给打的鼻青脸肿半个月出不了门?” 张堂文一看高德宽的脸色不善,也是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正要回话,张堂昌却是往前一站,挽起了袖子,“成!既然高老板抬举,想看功夫,您只管开口吧,想怎么着?” “堂昌!” “哥!没事!”张堂昌摆了摆手,笑嘻嘻地看着高德宽,“高老板既然开了口,咱也不好驳了面子,您说吧,你想怎么着吧?” 高德宽笑盈盈地打量着眼前的张家兄弟,得意地坐回了原位上,翘起二郎腿,抓起一把葵花籽,慢悠悠地磕了起来,“张二老爷这样好的身手,又是淮军里历练出来的,耍拳走架势看着没意思,要不咱就来个开碑碎石如何?” 张堂昌心里一惊,高德宽已是左右瞄了瞄,指着堂上的一条板凳说道:“这会儿了,也找不到什么石碑了,就它吧!开碑碎石硬功夫,适合张二老爷!来!” 张堂昌默默地拿过那条板凳,三指厚的枣木面,慢说徒手劈断了,就是拿斧头来砍,力道不够也不可能一气呵成。 高德宽这显然是在玩张堂昌啊! 张堂文皱着眉头正要说话,uu看书 .uukanshu张堂昌却是抬手挡住了,他狞笑着把那板凳摆好放在正脸前,冲着高德宽笑了笑,“既然高老板想看,咱就算没那个真功夫,也得试一试啊!不然高老板看不过眼,办起事儿来也一直不朗力啊!” “二老爷说的对啊!”高德宽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敲着鼓点,一只手抄起一把瓜子就扔了过去,“如今也没了铜子,就用瓜子权当了,来!二老爷亮一手!” 也不知... ... 道高德宽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几枚瓜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张堂昌的脸上,这无疑让张堂昌更加感到屈辱了。 三教九流里,街头卖艺可算是压根就不入流的了,用赏钱砸人这更是对戏子的嘲讽,张堂昌虽是平日里嘻哈习惯了,可毕竟打小也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大家公子,当庭如此被人作践,实在是有点让人难忍了。 就连一旁的党松涛都觉得有些尴尬,默默地来到高德宽身边,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要不...算了吧...张二老爷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何况就是硬功夫在身的人,劈的也不过是木板...” “呦...我几乎都忘了,这是您党家大院,该由您党老爷发号施令的,要不...你来做主?” “不...不...”党松涛吓得连连摆手,躲在一边不敢吭声了。 张堂昌看了看高德宽,也是紧皱着眉头大喝了一声,扎了个马步高高地抬起右手朝着那条板凳狠狠地砸了下去。 章三百零七 张堂昌这一巴掌,条凳纹丝不动,手掌上却已是红了一大片。 坐在上面的高德宽拿着牙签剔着牙,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的,“张二老爷这是不赏面子啊...真功夫都不愿露一下...” “高老板...”张堂文在一旁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道:“党家高门大户,财力雄厚,又是做木器出身的,想必购置的 章三百零八 在张家大院,张柳氏小心翼翼地给张堂昌那肿胀的右手缠上绑带,又取来一点冰轻轻地给他揉搓着。 张堂昌这会儿才疼的龇牙咧嘴的,却当着张柳氏的面不太好表现,“嫂子轻点...疼...” “这会儿知道疼了?逞能的时候做什么去了?四十岁的爷们了,一点轻重都不知道么?”张柳氏一边用冰块擦着张堂昌的手背,一边小声埋怨道。 张堂昌咧着嘴笑了笑,“逞能怎么了,我劈开了啊!嫂子你是没见高德宽那嘴脸,真是,太逗了!” 一旁的张堂文却是冷笑了一下,“你就烧高香去吧,要不是党松涛那小子暗暗助你...那条凳你便是砸一晚上,也不见得可以劈开...” “党松涛?他怎么助我了?” “你别忘了,党家就是做木材、木器生意的。他打小跟着党老爷,过眼的东西也不少了,那条凳能不能被劈开,他只打眼看就知道了。你跟高德宽叫板,眼瞅着是绝对劈不开的,他悄悄拿脚踢了一块小石子到那条凳的一条腿下,有那玩意儿硌着,你才能先断一腿再断条面!不然...你就可着一晚上练吧!” 张堂昌有些不服气了,撇着嘴说道:“党松涛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他为什么要帮我?” “松涛本不是什么坏人,心地也是极善的,只不过是养尊处优惯了,有些懒散吧...他踢石子的时候,我瞧见了。”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毕竟,这牵扯到我张家唯一的男丁,他动了恻隐之心也是正常的。” 张堂昌不再言语了,张堂文既然说了瞧见了,那便真的是这样。方才的得意劲儿顿时没了,“那...高德宽会帮咱们去要人么?” 张堂文却也是拿不准,他默默地摇了摇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毕竟在张都督那儿,咱们也没熟人...” 张堂昌感受着手上的阵阵刺痛,也是长长的叹息了起来。 高德宽虽说也是满心的惊诧,可毕竟那条凳是真的给劈裂了,若是耍赖,岂不又是要被大肆宣扬。 但跟张都督要人这种事,高德宽自己心里也没底儿,这种事,也没法在电报里说,索性借着旁的理由去开封府面陈了。 张堂文放心不下,便带了行随高德宽一同前往开封府。 开封鼓楼夜市,张堂文请高德宽坐在茶馆里,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峰。 “高老板,今儿您见着张都督了么?” “见着了,事儿也说了...” “那...”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高德宽嗑着瓜子,... ... 瞧着外面挨桌卖唱的小姑娘,冷哼了一声,“张都督现在咬死了民立报那群国民党人炸了开封军械库,在报社逮住的那十几号人,现在都被关在大牢里挨个审讯...” “高老板,我内人一介女流...” “张老板,您也没跟我交待清楚,您这位夫人,也不是一般人啊?光复会...虽说那光复会和同盟会深有芥蒂,但这也不能证明尊夫人和报社这群人毫无瓜葛啊!再说了,尊夫人一介女流,平白无故出现在乱党的报社里?所为何事啊?” 张堂文抿了抿嘴唇,“乱党?怎么?那个国民党已经被定性为乱党了?” “张老板还不知道么?南京的孙文,又造反了,袁大总统已经调集各军南下,国民党,八成是要被取缔了!” 张堂文心里一揪,这是又要打仗了? 高德宽眯着眼睛打量着张堂文,小声说道:“张老板,不是我说你,你张家好好的生意不做,老掺和这个做什么?如今袁大总统严令各省清查乱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让张都督怎么徇私放人?” 张堂文默默地给高德宽续上水,“要不然这事儿怎么敢劳烦高老板你呢,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高德宽抿了抿嘴,“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再找张都督,怕不是还要触霉头,倒不如...” “不如什么?” “守监狱的那人是我牌友,最是贪财好色之徒,不如从他那下手,监狱大牢里如今关了几百号人,若是莫名其妙死了一两个...倒也还是说的过去...” 张堂文顿时明白了,他往前凑了凑,“高老板,怎么办您说个章程,需要我做什么,您只管开口...” “这么着,明儿个我先去说说看,让你和你夫人儿子见上一面,若是人能见得着,那后面的事儿就还有些名目。但你不能让我空着手去见人...” “那不能...那不能...”张堂文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锭,悄无声息地塞到高德宽手里,这是临走前张柳氏硬塞给他的体己钱。 高德宽拿在手里颠了颠,眯着眼睛笑了,“如今都是用大洋了,这大清朝的金元宝,你还留着呢?” “金子总比银子值钱,您说您去送礼是拿这个方便还是拿一千块大洋方便?”张堂文讪笑着拍了拍高德宽的手,“怎么办,怎么给,全听高老板的...” 张堂文话说得滴水不漏,高德宽也挑不出毛病来,只能笑了笑,把金元宝塞进了怀里。 俗话说,uu看书 ww.uukanshu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金元宝开路,张堂文还果然就进了开封府的监牢。#... ... 男监里头,罗飞声和张春福刚好就关在一个号子里,高德宽把张堂文领到地方,便拎着烧鸡和酒把守卫引到一边了。 张堂文隔着牢门抚摸着张春福有些稚嫩的脸蛋,心疼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怎么样?没遭刑吧?” “没...孩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没事儿!爹救你出去!” 一旁的罗飞声也是一脸歉意,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对不住了,连累到贵公子和尊夫人...” “飞声先生,不要太过懊恼...春福求学以来,还承蒙飞声先生照顾,堂文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张家零落,堂文身上的银两,恐怕不足以...” “张老板!”罗飞声摆了摆手,“只要张老板能想法子把春福和钱夫人救出去,飞声心中的负担也就消了大半了。如今张镇芳诬告我党人纵火烧毁军械库,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无非就是寻个借口把我们拘起来而已!大不了我们就在牢中与他耗上年月,也是无妨...可春福眼看就要进入预科班就读,再过一年便可保送留样求学,钱夫人又是一介女流,待在牢中诸多不便,还要请张老板多多费心了。” 张堂文攥着张春福的手,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飞声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悄悄地递给张堂文,“此物还请张老板转交鹤汀,飞声别无所求了!” 章三百零九 ????张堂文辞了罗飞声,来到女监。 ????钱玥娥就单独关在一个号子里,当看到张堂文走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 ????张堂文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来到牢门边,抓住钱玥娥的手,“你有事,我当然要来...” ????“我...这是自作自受...” ????“哪怕真的是你做的孽,我张堂文也必须和你站在一起...” ????“可福儿是无辜的...” ????“你和他,我都要救...” ????钱玥娥打量着张堂文,大半年没有见,眼前这个人似乎都有些不认得了。 ????“你瘦了...也老了...” ????“没有你,老的快...” ????“柳姐姐待你不好么?” ????“好...但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好...” ????钱玥娥抿着嘴笑了笑,“不和你说这些有得没的了,总之,你早些救福儿出去,那个张镇芳,不是什么善茬,我听说孙文在南京又闹革命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一下子,不光是罗飞声他们要遭殃,马云卿、杨鹤汀都会受到牵连...” ????“南北和谈时不是说了要搞政党政治么?为什么又要打仗...” ????“枪杆子在谁手上,谁就有话语权...宋教仁带领国民党成为中华第一大党,所以袁世凯就容不下他。就像光复会的陶成章一样被同盟会的陈其美暗杀一样...我也没想到,这世道,竟能比满清时更黑暗。林林总总的政党,却一个个都如小朝廷一般,下手一个比一个黑。” ????张堂文看着钱玥娥已经有些疲态的神色,心疼不已,“我一定会尽快救你出去,还有很多事我要请教你...” ????钱玥娥苦笑了一下,“你以为现在的大牢还似之前的南阳镇台衙门么?现在的戒备,可不是你再组织个几十人,就能硬闯的...” ????“我舍尽家财也要把你保你出去,还有杨先生,他也在通联省议会和学界...” ????“百无一用是书生,老爷,现在还不是他们这些书呆子,理论家发挥所长的时代,现在的天下,需要的是马云卿这样的带兵人。孙文这次革命,在我看来也是凶多吉少的...一旦孙文失败,袁世凯便刚好借此机会清算国民党人,那么...这天下,便是袁家的了!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你觉得张镇芳,还会管什么省议会,学界么?” ????“南京,也有兵...”#... ... ????“有兵,却不是他孙文的,而是那一个个带兵之人的,那些带兵之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与孙文一条路走到黑的?没有自己的兵,永远都成不了事!就像你,杆子打进城了,若没有堂昌带出来的人,恐怕你如今根本不可能站在我面前...” ????“你都知道了?” ????“张堂文...我说过,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一番话,让张堂文仿佛瞬间回到了几年前,第一次见到钱枫时的模样。那一次,她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那时的她,一袭男装,英俊潇洒,不似眼前这般婀娜妩媚。 ????离开监牢,张堂文急不可耐地拉着高德宽来到路边,“高老板,无论如何,得赶紧想法子保他们出来...” ????“你可拉倒吧!这是省监,张都督眼皮子底下,就算你张堂文再有钱,还能买通张都督么?” ????“高老板,不管您想什么门路,要人我找人,要钱我给钱,那监牢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何况如今南方又乱起来,真打起来,我就怕张都督他...” ????“拿他们祭旗?都啥年月了,还信这个?”高德宽眯着小眼打量着张堂文,“放心...一切交给我,下午我约了他们打牌,我去探探风声...” ????张堂文心急如焚,可这事儿却又只能依赖高德宽去办,只能无奈地回了住处等待消息。 ????到了晚上,高德宽一直到街面上都没人了才过来,见了张堂文之后便埋怨起来,“张老板,你这可是给我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啊!” ????“怎么了?” ????“那报社的一群人是张都督亲自送进大楼的,如今隔个三五天就得问问情形,还会提审。你说我这帮你把人弄出去,得担多大风险啊?” ????张堂文心中一沉,欠身小声说道:“这事儿却是让高老板为难了,所以若是有需要,高老板只管明言...” ????高德宽眯着小眼看了看张堂文,“救子心切...我懂,可是没张都督话,谁敢擅作决定呢!不过啊...张都督有个四姨太,是个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刚好呢,如今这监头,是她远方沾亲带故的亲戚,要是让他去说说情,指不定,可以先把你儿子给保出来...” ????“那我夫人...” ????“嗨...张老板,能保一个是一个先,u看书 .uknshu你那位夫人嘴硬的很,之前还顶撞过张都督,嘴里可是不饶人的,这会儿就先别提她的事成不?” ????张堂文默默地咬了咬牙,点头说道:“好,那便依高老板的,先把春福保出... ... 来吧...” ????说完,瞧见高德宽并没有反应,张堂文这才反应过来,转身从自己随身带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物件,“这只扳指,是当年老爷子从出宫的老太监那收的,据说是后宫哪个妃子当年赏他的玩意儿,送张都督的四姨太那是最合适不过...这儿还有一锭金子,算是请托的费用,还请高老板转交那位监头。” ????高德宽这才笑眯眯地接了东西,朝着张堂文眨了眨眼,“张老板这是倾囊相助啊,到底是高门大户,这家底,真是让高某打开眼界...” ????“高老板见笑了...还请高老板费心...” ????高德宽走远了,张堂文站在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禁一阵叹息。 ????我张堂文...半世为人,不曾徇私枉法,不曾损人利己,惟愿家室平和,河宇清宁,无论为国为民,都无怨无悔,为何却始终要连累身边的人,祈求上天,把所有的罪都给我一人,佑我张家子孙无忧无疾。 ????天边,闪亮的星星忽闪忽闪,一轮圆月也深藏在阴霾之间,时不时地露出一点边角,看得张堂文心中不禁更加深沉了。 ????偌大个开封城中如今是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哪里的野猫,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叫声。 章三百一十 张堂文站在省监的门口,看着森严可怖的监狱大门,不由心中一阵颤动。 高德宽已经跟监头进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是没动静。 大门口,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警惕地看着四周,目光如炬,一脸煞气,张堂文忍不住低下头,躲避着他们审视的目光。 大街上,有往来的行人在冲着张堂文指指点点 章三百一十一 高德宽看着张堂文,狐疑地审视着,“什么儿子?我什么时候害你儿子了?” “那封信!” “信?”高德宽一寻思,不由一阵冷笑,“哦...想起来,信怎么了?拨云见日,我那也是好心提醒一下你,怎么了?” 说完,高德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张春福,“娃子,你小娘如今怎么没 章三百一十二 张堂文苦等了两日,张春福已经回去了学校,高德宽依旧是不见踪影。 张堂文来到街上,寻了一处茶肆,泡了杯清茶,台子上,正在唱着穆桂英挂帅。 这倒是正应了眼下的形势。 自宋教仁死后,国民党与袁世凯的对立就日渐严峻,整个七月,由孙文在南京领导的二次革命席卷半壁河山,安徽柏文 章三百一十三 张堂文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抱着那衣物,嗅着那上面熟悉的味道,悲伤已经让他难以自持,完全顾及不到任何人和事。 高德宽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那封信,大眼瞧了一下。 高德宽也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钱玥娥会在牢中自尽,用了唯一最体面的死法,用系带上吊。 可是当他 章三百一十四 “你怎么敢!怎么敢...连面都不让我见!就擅作决定!你...咳咳咳...”张堂文左右开弓,没头没脸地照着张春福的脸上招呼着。 张春福却只能一边招架着,一边安抚着张堂文的情绪,生怕他又晕过去。 “爹!你听我说!” 张堂文重重地喘着气,又把张春福给他揉背的手甩到一边,“ 章三百一十五 张柳氏从未见过张堂文这副模样,从来没有过。 从张春福陪着张堂文从开封府回来那天起,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张堂文每天独自睡着钱玥娥曾经住的厢房里,白天黑夜都待在那儿,一应吃食茶水都是送到门口,一个人也不见。 张柳氏站在后院的门口,眉头紧皱着看一眼身边的张堂昌,“堂昌...这样下去 章三百一十六 入了夜,张柳氏准备回房歇着了。 走过后院,张柳氏看到张堂文房的灯依旧在亮着,她还是忍不住缓缓地走上前去,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隔着窗棂,屋里的灯光忽闪,能看出一个人影枯坐在床边,久久不曾有任何动静。 张柳氏看了很久,她几乎都能够感觉到张堂文的那种淡淡的哀伤和纠缠不 章三百一十七 夏老三站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红霞,山林里的幽静让他浮躁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的安宁。 杨翠英生了一个男孩,还未满月。 在山林中,缺衣少食好解决,可能够伺候人的人,却不好找。 一连好些日子,夏老三在山上这处临时的寨子里,既当爹又当妈,在杨翠英动弹不得的时候把洗衣做饭的事都给承担了,也只有在孩子迷迷瞪瞪睡着的时候,才能跑出来散散心,松口气。 杨翠英从简易的棚户里钻了出来,刚刚喂完奶,娃娃也睡着了,她也终于能脱开身放松一会儿了。 “老三...” “你出来?披件衣裳,日头落山了,有风!” 杨翠英接过夏老三递来的衣裳,轻轻地穿在身上,她望了望远处的山岗上,还依稀能看到几个扛着枪放哨的人,“他们还没回来吗?” 夏老三摇了摇头,“下山快,上山难,估计擦黑也就回来了。” 杨翠英默默地挽住夏老三的胳膊,“没想到绕了一圈,咱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干起了老买卖...” “这不一样...以前是啥都不懂,现在是只取所需,李康达手下这些人,也不都是亡命之徒!” “他...是和你一样,可他手下那些人里,总有那么几个操歪心的...” “没办法,李康达上山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在这儿落草了,给着面子才让他当了头,还不是看他当过兵,手里有人也有枪...”夏老三望着山坳,一片绿树盈盈,却是一丝人烟都没有,“这山...一开始看着真是带劲儿,绿树红花咋看都美...可看久了,也就那样,反倒觉着荒凉了。” 杨翠英笑了笑,“你说你受不了被人欺负,跑来这山里,旁人是欺负不着你了,可你又能干啥呢?下山打秋风你不去,净蹲在山里打狍子打野猪,时候久了,李康达都嫌弃你...” “他敢!”夏老三撇了撇嘴,“当年武昌城的时候,要没我帮他打了一枪,他早叫人一枪干死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别太把当年的事当回事了,现在一个寨子的人都听他的,人家也没把你当外人看,一口一个三哥的...上回一听你要人去救张家,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一个寨子的马都带走了。我觉着,人家李康达人不错。” “知道啦...”夏老三不耐烦的甩了甩头,“只要他不随便欺负穷人,就还是个好兄弟,可我就怕啊...这人,总有会变心的一天!” “咋个变法?” “人越来越多,枪越来越... ... 多,这小子的心也越来越大,眼瞅着白朗打了几个县城赚的盆满钵满的,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我就怕,他也学着白朗闹大发喽!” 提到女人,杨翠英不由心里一紧,这偌大个山寨里,就她一个女人,好几次她都能感觉到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往自己身上瞄。 都是一群老光棍和愣头青,这种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远处放哨的人也兴高采烈的挥起了手,看样子,李康达出山“打猎”回来了。 大队人马陆陆续续上了山头,穿过简陋的寨门进到院子里,夏老三下了山岗过来迎,夏老四早瞧见了,骑着马便靠了过来。 “三哥!” “怎么样?是劫的商队还是扒拉的场子?” 夏老四神秘兮兮地探着头,小声说道:“都不是...康达哥不让跟你说,今儿转悠了老久都没见着人,最后是围了一个庄子。”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虽然说他一上山就跟李康达约法三章了,不能欺负老百姓,最多劫商道打牧场什么的,可夏老三自己也清楚,这是约束不住人的。除非风调雨顺衣食无忧,不然,骚扰老百姓是肯定避免不了的事。 夏老三看着陆续涌进寨子的马队,上面驮的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有些马屁股后面还捆着小猪仔,不由更加皱了皱眉头,这年月谁过活都不容易,从老百姓手里挤口粮,那是要死人的。 夏老三正准备去找李康达,夏老四一把拉住了夏老三,“三哥...我觉着,你就先别去了...” “为啥?” “康达哥围了庄子,那庄子吧...还有俩老财,粮食不少,牲口也多,咱也没一次拿光,都留着口粮呢...” 夏老三还要走,夏老四却是一脸尴尬地拉住了他,“三...三哥,你先别去...” “到底怎么了!”夏老三怒瞪着夏老四,“推三阻四的,李康达这么教你的!” 夏老四吱吱呜呜地低下头,“康达哥他...掳了俩女人...” 夏老三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一把挣开夏老四的手,直朝着李康达的小木屋过来了。 木屋门口正有两个剔着牙花子扒在门缝里看热闹的家伙,uu看书.uukanshu被夏老三一手提溜一个扔到了一边,夏老三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门就迈了进去。 一片昏暗的屋里,只能隐约瞧见李康达那乱糟糟的床上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李康达一手提溜着裤腰带,一脸傻愣地望向了夏老三。 “三...三哥...” “李康达!你出息了啊!”夏... ... 老三瞪着李康达,咬牙切齿地低声申斥道:“当初拉我上山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打扰百姓,不欺负穷人,不伤天害理,你现在在干嘛?啊?糟蹋人家姑娘?” 李康达红着脸,下意识地瞅了瞅那两条浑然不动的大腿,默默地吞了一口唾沫,“三哥...你听我解释...” “听,我听,你先把人给我撒开,不俩人么?怎么就一个?” “另...另一个给兄弟们了...” 夏老三顿时脑门一热,提了一口气就转身要出来,李康达却在身后死死地拉住了他,“三哥!三哥!你听我说,听我说!半山腰就给放下了,你去了也晚了!你听我解释!三哥!” 夏老三哪里听得进去,回身一拳就打在了李康达的脸上,李康达的左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可李康达却仍然是死活拉住了夏老三,“三哥!去不得!三哥!你听我说完啊!” 夏老三怒瞪着双眼,回身看向李康达,“你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他妈的废了你!” 李康达捂着脸,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床上的人,低着头拉夏老三拉进了屋。 章三百一十八 “三哥...咱们为啥上山?” “你倒问我...” “你说嘛!” “为了活命,为了不受欺负!” “活命,咱种不得地,也养不得牲口,因为种地要交租,养牲口还要交税,所以咱扯旗拉杆上了山!如今这山头上,虽说没粮食,可野果野味也都有了,没事下山打个秋风这日子也过得了 章三百一十九 李康达是个孤儿,在他还是吃屎娃娃的时候,他家所在的庄子被一伙杆子围了,他的爹娘因为护粮,就死在他眼前。 所以李康达入伍的时候,一直以为当兵就是保家卫国,他一直以为,只有当兵才能打杆子,打土匪。 只不过到头来,他自己反倒成了土匪。 李康达让那人退下了,默默地抬起手中的 章三百二十 回山的路上,李康达和夏老三并骑在前,小声嘀咕道:“三哥...你这是要当地头蛇啊?” “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咱们占住这地方打出名气来,像刘八女这样的老财,少说也有百十个!一家拿一点,你算算,咱是不是比正规军还气派?” “可是...这山坳坳里,可不只咱们一家山头啊?” 章三百二十一 等到李康达得了消息沿途下山来,却是一路张望着都没见着夏老三,正在诧异着,夏老三悄无声息地从李康达的身后钻了出来。 “三哥?你怎么在我后面?” “这山路边上有条水沟,我一路从旁边跟着你,居然你都没觉察!” “怕是那水流哗啦啦的声音掩盖住了你的脚步声!” 夏老三 章三百二十二 ????李康达带着人杀进寨子,寨子里陆大疤瘌的人很快就跪地求饶了。 ????虽说大家都是当杆子的,可李康达和夏老三这边可是有百十号人都是从过军的,火器也比他们要好的多。 ????李康达一边让人把活着的杆子赶到库房锁好,一边安排人把陆大疤瘌的军火库打开,各类枪支弹药都搬上了寨墙,预备着陆大疤瘌的反扑。 ????“三哥...你说陆大疤瘌会不会不回头了?” ????“不会...你们进寨的时候,我放过了好几个逃跑的杆子,他们见了陆大疤瘌,一定会把咱们人少的事告诉他,他不会不来的!” ????夏老三瞧着寨子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陆大疤瘌的人可要看好喽,都锁起来,别让打起来一乱,内外夹击可不好整!” ????“放心,连着女眷都给锁库房了,那是个山洞,没地儿跑!” ????“让你留的东西留了么?” ????“早安排人布好了,就等陆大疤瘌上钩了,他只要赶来,管饱让他有来无回!” ????夏老三扭头又看了看远处的夏老四和夏老二,夏老二刚才只顾着掩护夏老四,小腿上中了一枪,夏老四正在给他包扎。可陆大疤瘌眼瞅着就要来,夏老三也没空去看一眼。 ????天色刚刚擦黑,外面放哨的人就跑了回来,“老大!来了!来了!” ????夏老三和李康达不约而同地趴低了身子,“放他们过来,近了再打!听我的枪响!” ????寨子外,陆大疤瘌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骑着一匹黑色洋马,一马当前地冲向了寨子,这寨子可是他大半年的心血,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给偷袭了? ????可到了寨子跟前,却看寨门紧闭,寨墙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陆大疤瘌顿时有些懵了,对于一向只会耍狠的莽夫来说,打仗就是你一拳我一拳的直来直去,什么战术什么打法,他是压根就不懂。 ????等到陆大疤瘌带着人莽撞地靠近了寨墙,夏老三手上的双枪便同时响了起来。 ????交错的枪声顿时让寨子外的杆子们吓破了胆,那枪声似乎还不仅仅是来自于寨墙上,怎么感觉周围的林子里都有。 ????其实陆大疤瘌不知道,寨门外那片林子里,夏老三让人用洋铁皮做了许多大锅一样的玩意儿,就藏在草丛里,树干上。林子里本就静,这边枪一响,那边就立马有回声,搅得陆大疤瘌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打枪了,在寨门口吃了一个暗亏。 ????可陆大疤瘌毕竟人多,寨门口死伤了百十号人之后,陆大疤瘌... ... 在射程外重新聚集了人,分成三路向寨子围了过来。 ????夏老三趴在寨墙头上,看着远处陆续过来的杆子,轻声喊道:“李康达!点火!” ????李康达应了一声,朝着寨子里挥了挥手,只见一缕青烟就从寨子边的墙根下,沿着河道蹿了出去。 ????那河道里,李康达在巨石下藏好了火药包,一遇得一丁点火星,便立时炸得碎石满天。陆大疤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连串的爆炸声便从他们侧面响起了,爆炸的浓烟和碎裂的石头同时窜上了天际,陆大疤瘌的人很快便抱头鼠窜了。 ????说到底,陆大疤瘌的人还是一群扛起枪的农民,哪里见过这战场上司空见惯的大场面,青烟一起,炸声连连,很多人顿时便吓破了胆,任凭陆大疤瘌怎么压阵,都挡不住手下人的抱头鼠窜。 ????等到陆大疤瘌收整好人马,一盘点,居然就剩三四百人了。 ????夏老三也没想到这陆大疤瘌这么容易打,基本还没正面打起来呢,就没啥动静了。 ????“康达...这杆子不经打啊?” ????“是啊三哥...我也纳闷呢!” ????一旁的夏老二缠好了腿,在夏老四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陆大疤瘌人再多,也不过都是些市井痞子,啸聚山林也不过是为虎作伥欺负欺负老百姓,真打起来,他们毫无章法。” ????夏老三舔了舔嘴唇,“连陆大疤瘌都这么好打,那剩下那些杆子也都不过是泛泛之辈了...既然如此,那就更得一气呵成了,趁着他们迷瞪,一次把他们赶下山去!咱这头一炮,也就算是打响了!” ????李康达本来开打前心里还有些没谱,可眼见着陆大疤瘌那么多人居然分分钟就溃散了,也是对夏老三钦佩不已,“三哥,你说咱咋打吧!就他们这点人了,要是让他们跑喽可就放虎归山了,虽说他们成不了多大气候,可毕竟手里也是有枪,干脆一次办了他们算了!” ????李康达这话倒是正中夏老三的心事,夏老三抿了抿嘴,缓缓地站起身来,“趁着天擦黑,咱们冲下去,一次把陆大疤瘌打得提起咱就后怕,这样就算他跑了也只能把咱的手段和威名传开!” ????“成!打他娘的!” ????说归说,毕竟陆大疤瘌手里还有二三百人,正面硬冲容易死伤自己人,夏老三在寨子里寻摸了一圈,发现寨子后面还有个牲口圈,里面还有六七只黄牛正在慢慢悠悠的反刍。uu看书 .ukns ????夏老三默默一笑,虽说他没读过书,可在军营里跟着马云卿混了这么久,也听过不少... ... 典故的。田单的火牛计,夏老三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夏老三让人把黄牛牵到寨门口,尾巴上身上都捆了秸秆和干草,只待一声令下都点着了,往山下赶。 ????这龙脊山本就是荒山,就只有一道人踩出来的小路,陆大疤瘌正聚集着人在山半腰休整准备反攻时,一群带着火玩命冲下来的黄牛却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 ????发了狂的黄牛虽说没有牛角钢牙伤人,可它那几百斤的身躯冲将起来,就是最大的杀招。再加上天色本就暗沉了,疯牛在这山林中乱窜,引得到处都是火光,顿时把陆大疤瘌的人吓得抱头鼠窜。 ????陆大疤瘌自己也是吓得快失了魂,正在勉强收拢着人马,夏老三却带着人跟在牛群后面杀了过来。 ????这一冲,便把陆大疤瘌那唯一的一点反抗之心给冲没了。 ????夏老三带着人一路冲一路打,一直追到山脚下,连带陆大疤瘌一道生俘了一百多人。 ????夏末的山林里潮气重,牛群烧起来的地方很快就熄了,夏老三和李康达站在寨墙上,望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四野,也是相视一笑。 ????“三哥...还是这打仗舒服,比劫道爽快!” ????“咱就是吃一碗饭的,咱是兵!不是匪!” ????“可谁给咱发军饷啊?” ????“放心,自然有人!” 章三百二十三 李康达跟着夏老三走在唐县的大街上,还是有些心虚的。 毕竟,他们现在还算是个杆子,并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李康达回头望了望城门楼上站着的十几个扛枪卫兵,低着头凑在夏老三身边轻声问道:“三哥...咱就这么几个人跟着,万一在城里打起来,跑都跑不掉啊!” “打什么打...咱是 章三百二十四 身为杆子却要保一方平安,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台下终于有商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苏哲在一旁尴尬地问道:“这位大王...咱们唐县地富民强,府上也是多般看重,仅在县城里的驻军就有五百人之众,敢问大王...您怎么保我们平安?” 夏老三默默地看了一眼苏哲,“咱们也是当过兵的人,差事 章三百二十五 苏哲也是瞧见了路边的夏老三,却是装作没看到一样,放任车队继续缓缓前行,自己下了马走到夏老三身边。 “三爷果然在找地方出城...” “苏老板?你...”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三爷若要出城,请上我的马车!” 夏老三一犹豫,李康达却默默地掏出手枪,抵在了苏哲的腰 章三百二十六 苏哲领着夏老三一行人进了庄子,来到一处比张家大院还气派的大宅门前,“三爷,这就是咱苏家大宅了,后头有个六层阁楼,登上去就能看遍整个苏家庄的田,天气好的时候,还依稀能瞧见笔架山呢!” 夏老三脸上却说没表情,实则心里已经有些忐忑了。 罂粟虽说他没听过,可大烟他还是知道的,那玩意 章三百二十七 苏哲的提议,李康达是完全接受的。 所以基本上夏老三还没怎么说,李康达就已经把山寨里的兄弟们煽动的欢呼雀跃了。 夏老三坐在位置上,看着跃跃欲试的一杆子人,心里也是极不愿意做那个拦路虎的。可之前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凡事还是要多想想。 李康达一脸兴奋地坐在夏老三身边,低声说 章三百二十八 夏老三扭头看向苏哲,“说实话,苏老板,老三我下山来不过是为了给众兄弟找口安稳饭吃,可没想过与官斗,与商斗的事儿...” “三爷多虑了,这些个事,场面上自然有苏某去撑着,一般是用不着三爷的!苏某请三爷来,也不是指着三爷上阵杀敌的,而是让三爷稳坐军中毡,装声威!” 夏老三若还是之前的那般憨厚,恐怕也就信了。可现在的夏老三已经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庄稼汉了。 “苏老板,既然合作,有些话,不妨摊开了说。什么事都说在前面了,若是老三能做,一定不含糊!可别后面冒出什么让老三为难的,事到临头了再撂挑子,对苏老板不公,对老三也不好啊!” 夏老三这话,也算是挑明了说的,苏哲笑了笑,打眼看了看外面,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向着夏老三这边靠了靠,小声说道:“苏某这门生意,财源滚滚,却是名声不好。苏某有意以这庄子的生意为底儿,在唐县里另辟几门生意。可那唐县里一杆子老板们却是明面笑哈哈,背地里各种拆台子,所以苏某想跟三爷合作,倒不是说让三爷去劫他们,苏某也知道三爷是不愿做这种下三滥的买卖。破他们财的事,苏某自有旁的法子去安排,苏某就想着帮三爷把队伍壮大了,往后唐县那帮子奸商迟早会找上门来求咱,那时候,苏某就能唐县的商界里,说上几句利索话了!” 夏老三瞄了苏哲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另外,县城里的知事姓徐,一直惦记着我苏家的这门生意,几次明里暗里的想要占干股,都被我拒了。这姓徐的也不敢明着坑我,毕竟每月我也都有孝敬送到,可他背地里跟城防上的人勾结,路上哨卡已经卖了我两车货,都是让临近的杆子给劫了。所以我请三爷来,一来路上有人押送了,二来手上有人,那姓徐的也就得掂量掂量...” “可人家是官,我是杆子!” “我给三爷买的民团头衔,只要一到手,您就是我苏家庄名正言顺的民团头领!如今河南土匪横行,张都督年头里就下令各乡邻可自足民团保境安民,这民团的头衔却不是他一个区区知事能把控的!”苏哲说完,向后靠了靠身,“这是苏某掏心窝子的话,除此之外,还有个长远的打算,就是想借着三爷的本事,把宛东的杆子给收整收整,一来保境安民,二来也能让商路畅通,这就说大了,三爷全当我痴人说梦吧!” 夏老三听完苏哲的话,不由打心眼里对这个苏哲产生了钦佩感。这一番理由说得那叫一个伟岸光正啊,哪怕是只有一半是真的,夏老... ... 三都想不出来一句理由可以推脱的。 夏老三寻思了半天,这才默默地说道:“既然苏老板和盘托出了,老三也就不藏着掖着的,劫道杀人这种事,老三曾经也干过,可如今有了老婆孩子,就像苏老板说的,也就收手了,算是给他们娘俩积点阴德。可老三若是拿了苏老板的钱,自然是要护着苏老板周全的,咱可以不去欺负他们,可他们也别想欺负苏老板。至于苏老板说的跟官府那点事儿,老三不懂,也不问,苏老板让干啥,咱就干啥。总之一句话,只要不伤天害理,那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儿!这么说,不知苏老板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苏哲顿时笑逐颜开,赶紧给夏老三倒上茶水,“既然三爷应允了,那这事儿就有劳三爷费心了!咱苏家庄旁的不多,钱多,枪多,底子厚!三爷尽管已民团的名义可劲儿的招兵买马,也不用多,五百人的民团府里是不管的!” “行!” 正说着,庄子后面传来了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响,夏老三却是笑盈盈地冲着苏哲摆了摆手,“该是打炮了,不妨事!” “怪不道这么大声音,苏某还从未见过打炮,三爷带苏某去见识见识?” “行啊!走着!” 夏老三和李康达,这就算是在苏家庄落了脚了。 夏老三用苏哲给的钱,把笔架山的山寨也弄的气气派派的,用大青石砌了寨墙,就卡在山涧上,死死地守住了伏牛山入宛东平原的捷径。 李康达带着人全盘接手了苏家庄的外围防务,又分出来二十人专门跟着车队往来于汝宁府和唐县之间。一直到秋末,却是一点大事都没有。 可是随着民国二年九月,白朗围攻泌阳三日不克再次遁走山林,唐县的气氛便开始变的有些紧张了。 泌阳,距离唐县不到百余里,却被白朗大军围攻了三日而不得外援,若不是久攻不下白朗自行撤军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的。白朗撤围离开之后,下一个轮到谁遭殃,成了泌阳周边郡县人们议论纷纷的焦点。 夏老三在笔架山上接到了苏哲下山的邀请,这边揣好了两把枪,就要带着夏老四下山。 夏老二之前腿上中了枪,一直没好利索,就留在山上守寨子。 杨翠英一边给夏老三准备着衣服,一边在一旁低声嘀咕道:“这苏老板这会儿喊你下山,怕不还是为了防白朗的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儿呢!泌阳离唐县这么近,uu看书 .uukashu白朗真要打过来,也就是三五日的事,唐县现在是人人自危,咱拿了苏老板的钱,为他卖力也是正常的!” ... ... “我知道,我不是拦你,可你也得自己个儿当心。”杨翠英给夏老三包了两三件衣衫,绑好口交到夏老三手上,“另外,你也得打听着赊旗镇的消息,可别白朗又打赊旗镇的主意了!” “不会!赊旗镇城墙厚,白朗又没有重火力,何况赊旗镇离南阳城那么近,万一镇子没打下来反倒让南阳的兵咬住了,他可就玩完了!” “那之前为啥有人打赊旗镇?” “那是调虎离山之后,白朗想要饱官兵的饺子,如今南阳的兵知道白朗的心思了,也就不轻易离开平原进山了,专等这白朗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白朗打唐县,南阳的兵就不来了?” “未必会来,白朗轻装前行,没等官兵过来他们就跑山里了,唐县、泌阳、新野,这都挨着山哩,南阳的兵上次差点让包饺子,现在都学能了!” “那...你可得小心...万一真打唐县了...” 夏老三默默地看了杨翠英一眼,笑了笑说道:“放心,咱拿的事苏家的钱,又不是唐县的钱,唐县的事,咱不管!” 杨翠英这才笑逐颜开了,白了夏老三一眼,默默地送他们下了山。 夏老三骑在马上,望着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心里却是琢磨着,这万一白朗真来打唐县了,苏哲城里也有生意啊?该不会真让自己去就唐县吧? 章三百二十九 事实证明,夏老三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夏老三在苏家庄没住几天,白朗,真的出现在了唐县城下。 夏老三和苏哲、李康达登上了苏家后院的望楼,远远地眺望着唐县县城的方向,那里已经依稀可以看到有灰烟渐渐升起了。 “三爷!为啥要先放火?” “放火起烟,一来是装声威,恐吓 章三百三十 唐县县城方向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了,苏哲一直紧张地待在望楼上,眺望着县城方向。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火光已经把唐县的县城映照得如白昼一般。 苏哲奔下望楼,来到大堂。 “三爷,这都一个半时辰了,怎么枪声还不停啊?” “急什么?攻城又不是靠人多堆进去的,这枪声,多 章三百三十一 夏老三一脸诧异地看着方才还是无动于衷的苏哲,这人怎么变脸这么快? 苏哲嚎哭着奔向了徐知事,捶胸顿足地一番自责,情之真切,竟让徐知事都觉得是不是该反过来跟苏哲道歉了。 “徐知事,苏某一接到手令就准备带着民团来县城,不了半路遇到了外出征粮的贼人,被困在庄上一宿啊!死伤无数,直到 章三百三十二 民国三年初,农历新年前,河南都督张镇芳因剿匪不利而被撤职,中华民国陆军总长段祺瑞亲自赶赴开封府指挥剿匪工作并兼领河南都督,鄂军王占元部领命入豫南布防。 白朗于二月末进逼武胜关详装入鄂,诱使南阳周边官军向南移动,而白朗却于三月初转身向北,劫掠内乡、淅川之后一路向西北,流窜陕甘,河南匪 章三百三十三 @@ 永隆统大院的偏房里,赵贤胜让伙房弄了两个下酒菜,又派人去老街口拎回来一只刚出锅的老庙烧鸡顺路拐到菜市街称了一只酱猪肘子,赵贤胜亲自下窑取了一坛尘封十多年的老酒头来,泥封的罐口一打碎,封口都还没揭,这一屋子的美味顿时都黯然失色了,只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酒香。那滋味,简直就要让张堂昌当即醉倒了。@@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三百三十四 @@ 赵贤胜眯着眼睛打量着张堂昌,心中也是默默寻思着,“堂昌,这事儿你可得上上心啊...堂文这一蹶不振了,对张家对咱赊旗镇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嗨...赵老板,我能不知道么?可我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里啊,那叫一个有主见!”张堂昌看了看赵贤胜身前的坛子,又把酒盅举了过来,“来,再@@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三百三十五 @@ 张堂昌回了家,越寻思越不对劲儿,索性出了院子直奔张堂文这边来了。 进了前院,找下人一问才知道张堂文在后花园种花呢。 张堂文种花? 张堂昌心中顿时一阵不屑,看这架势,张堂文是真准备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下半辈子了? 张堂昌并没有直奔后院,而是先找了个丫鬟引着来见了张@@ 正在手打中,客官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章三百三十六 张堂文一身花匠的打扮,慢步走进账房,“我听下人说你来了,也不来寻我,咋的?躲我?” “躲你做什么?”张堂昌讪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这不过来找你商量事儿来了嘛...” “门外我听了个大概,这事儿,未必需要那么在意...” “老爷...这事儿可大可小,真要打进门来了...咱们可咱么办?”张柳氏焦虑地看了张堂文一眼,“那个刘文琪,老爷不是还说过这人言语可信么?” “可信...但你们想啊,白朗上万人马从山陕回河南,那可不是走个寻常马帮这么简单,官兵难道就不拦么?” “官兵?只靠他们咱赊旗镇早就让打破了...” 张堂文抿了抿嘴,缓缓地放下花锄,“那你说,怎么办?” 张柳氏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轻声说道:“老爷,眼下正是夏收,等收完这批粮,粮行也就到了放空儿的时候,如今醋坊和染布坊都有圭泗和淑仪打理,不如...咱们也出去转转?” 张堂文讪笑着看着张柳氏,“你这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忽然想到出去转转了?” “这不也是想福儿了嘛...咱们,一道去开封府看看福儿,刚好,也躲躲这白朗...” 张堂文笑了笑,看向张堂昌,“你觉着呢?” 张堂昌是最了解张堂文本性的,若是搁以前的脾气,怎么可能会逃呢?必然是想法子守着老窝啊!可如今张堂文都成这样子了,怎么想,倒是难猜了。 “我嘛...我肯定是不走的,那白朗又不是什么杀人恶魔,动不动就屠城什么的,无非就是劫财嘛!我那院子又没得什么财物,敞开了门无非搬走我点桌椅什么的,我就不走了...” “弟妹和娃娃都在,你就不考虑一下?” “院后面有地窖,备好了干粮和水,真要打进来了把他们往里一扔,我一个大老爷们白朗还能把我掳了卖屁股么?” “没个正经样...”张堂文苦笑了一下,“其实...出去走走也是不错...我也好久...没出过远门了...” 张堂昌和张柳氏都愣住了,就连张柳氏都不认为张堂文会同意。 “老爷...你同意出去避避了?” “唔...” 张堂昌却是冷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哥...你这性子,转的够快啊?” “人心不老,怎奈岁月不饶人啊...何况...白朗人多势众...硬碰,咱们也占卜得便宜啊...” “你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张堂昌下意识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前头杆子围城,你硬着脖颈张罗了人马上城墙,之前那么硬的对头,也没见你怂过...怎么,现在怎么就...” “与人斗,与天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已经没心气了...” “老爷!”张柳氏上前一步,拉住张堂文的胳膊,“你不必为了迁就我,就答应的...” “我没...没迁就...” “可就连我都没想到你会答应!老爷...你一直不都说我这是妇人之仁么?” “那...是以前...现在我也老了,心没那么傲了,人啊...总有一天会认命...” “老爷!” “我...乏了,我去把我那玉兰归下位...”张堂文面色阴沉地转身走了,张堂昌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咬了咬嘴唇,“嫂子...我哥这哪里是韬光养晦啊...简直就成了一个废人嘛...” 张柳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言语了。 张堂昌回头打量着张柳氏,“嫂子...你说的法子,那是站在你一个妇道人家的角度,你是后院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我哥这...就有点太随性了吧?往常他不是这样的啊?” “我知道...”张柳氏低着头,默默地盘算着,“我也没料到他会一口答应...走不走是小事儿,但老爷这个样子,不是事儿!” “我寻思着,你还是说叨说叨吧,不然,张家真就指靠不上他了,生意现在还好有张圭泗小两口照应着,账房有你看着,可他要这么种花养草的混迹下去,整个赊旗镇的人可都对他,对张家失望了!” 张柳氏点了点头,朝着张堂昌笑了笑,“行,既然叔叔说到这儿了,我怎么着也得推老爷一把,为了张家,也为了他自己...” “嫂子明事理!”张堂昌朝着张柳氏笑了笑,转身便走了,“你们两口子慢慢聊吧!我就不掺和了!” 送走了张堂昌,张柳氏来到后院,张堂文依旧是那身打扮,却是枯站在太阳地儿下发呆。 张柳氏也不急,默默地来到凉亭下,看着张堂文。 张堂文看了看张柳氏,“走了?” “走了!” 张堂文默默地丢下花锄,闭着眼睛仰起面目,感受着阳光的灼烧,“你不想我同意出远门?” 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 “作为女人,我提我认为正确的意见,老爷你作为一家之主,该有权衡利弊的决断。可今天,就连我也能看到,逃避...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哼...”张堂文冷哼了一声,“话都是你说的,走也是你,留也是你,都让你说完了...” “老爷...你以前不是这样啊...你的心里,uu看书 .uukanhu 永远装的不只是张家...” “那是我心高气傲!” “现在呢?怎么就怂了?是因为玥娥妹妹的事让你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助么?” 提到钱玥娥,张堂文就忍不住一阵激动,他瞪向张柳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留罪责都是我来扛,说走又说我随声附和,到底想让我怎样?” “我想让你做自己!” “我不是我自己了吗!” “你不是!”张柳氏迎着张堂文略带愤怒地瞪视,缓缓地走上前来,“你只留下了张堂文的躯壳,却把张堂文的魂给丢在了开封府!从开封府回来这都半年多时间了,你萎靡不振,终日沉浸在悲伤和回忆里,你以为你远离我,我就看不出来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堂文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便要走。 张柳氏却在他的背后默默地念叨道:“老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提出去开封府看福儿么?因为我想去玥娥妹妹的坟上看看!拜拜!” 张堂文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张柳氏质问道:“去看她做什么?” “我想请她...把你的心找回来...老爷...你的肩上,不只她一个人啊...” 张堂文高大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 “老爷...你这个样子,你觉着,是玥娥妹妹想见到的模样么?” 章三百三十七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张柳氏,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老爷...哀思带不回来逝去的人,你对玥娥妹妹的执念我们都看到了...可是,老爷,就连玥娥妹妹也不觉得你的世界里,只该有她一个人啊!”张柳氏双眼噙泪,幽怨地看着张堂文,“我嫁入张家,已近三十年了,半截入土的人了,早没了什么念想。可福儿呢?张家在赊旗镇扯旗拉杆百年,眼下的光景却是随着镇子一起一天一天的衰落,如今的生意,还得指靠着张圭泗两口子在勉力支撑,老爷,你当年在老爷子身边耳提面命的时候,张家是何等的荣昌,现在呢?老爷,难道你忍心看着张家在你手上家道中落么?” 张堂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长舒了一口气。 张柳氏却似完全没有让他喘息的机会,她默默地从口袋中取出一方写满文字的纸张,摊开来看,却是一张当票。 张堂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今的形势,当铺生意极不好做,如今还肯开门典当的,无不是把价钱压到低的不能再低了。 此时做典当,可想张柳氏是怎样的一个心境。 “老爷,如今咱们张家,已经是外面光堂里面腌臜,账房里已经早就是入不敷出的状态了。你不管事的这段日子,圭泗和淑仪忙里忙外的支应,可醋坊和染坊两处贴补,都捂不住咱们老张家这么大户檐的生计。咱们张家的生意,各房各支的年份花红一直都断不了,粮行接连两年都是亏掉了大半,你与他们做外铺投的钱,又把账上最后一点流转银子都给用了,这张当票,就是前头咱二叔来软软磨硬泡非要补去年拖欠的粮钱和分红,我迫不得已又让人去南阳把我的首饰盒给当了...” “你说什么?二叔?”张堂文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驳斥道:“他算个什么东西?还敢上门要钱?早些年吃喝嫖赌抽的时候,老爷子贴补他多少?如今给他一个庄子了,去年的粮钱就算我一份不给,他也不敢在我面前放一个屁!他还要钱?人是我养的!青苗费我出的,他就一个张家的看门狗,有脸问我要粮钱?那是老爷我爱面子,接济自家亲戚给个面子!他还真惦记上?给的久了就当真是他应得的了?” 张堂文顿时便捋了袖子要出门,却被张柳氏一把拉住了。 “老爷,你听我说!如今你在家里荒废了大半年,不只外面,就连张家人都在看着咱们,二叔什么德性我不是不知道,可我不能让你落得个吝啬刻薄的骂名啊!咱自己啃吧也不能让自家人看笑话!” “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做生意有起有落常有的事!家底折腾干净了只要我张堂文不死,就还有翻身的那一天!我就算是当个败家子!也比那些个屁事不知道只晓得伸手要钱的主儿强!” “老爷...”张柳氏拉着张堂文的手,轻轻地放在胸前,“老爷,半年了,我已经半年没看到你这副模样了...你知道我嫁入张家,最高兴的是什么吗?” “唔?” “最高兴的,就是老爷你,天生一副要强要面子的倔脾气!不像我爹,一生唯唯诺诺,只晓得低头顺从,哪怕他的顶子再红,也永远都是低声下气...老爷,你的心气,已经压在身子里大半年了...” 张堂文还在为刚刚的不忿沉重地喘着气,此时听了张柳氏的话,却忽然有了一丝开悟的感觉。 “账房...真的紧缺到这等程度了?” 张柳氏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到了收粮的时候么,柜上要钱买粮运粮,现钱全支应柜上了,账房自然没什么钱,何况,这些年年景不好,也没挣到多少钱,前前后后这么多事,花个百万两还是有的...再加上撤铺子遣散人的花销,弄粮行盖粮仓,前后打量关系等等...如今咱老张家的家底,已经不剩多少了...” 张堂文心里一样很清楚,这些年,生意只留在嘴上,花钱的地方却都是实打实的支出,何况粮油生意,本就是大投入小回报,手紧确实是正常事。 张柳氏默默地靠在张堂文的怀里,“老爷,你不管事,下人们也都懒散了,他们在我面前是一个样,出去放工又是一个样。庄子上也滑头的很,开销比往年加了不少,账上看不出名目,就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能亲身去看...” “我一个一个收拾他们!让他们耍小心思!老爷我就不能偷得半日闲?” “自古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哪是半日,你这是半年!下人们都是看着老爷脸色干活的!” 张堂文搂着张柳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你的心思,我懂!” “那你...醒了么?” “我...醒了!” 张堂昌难得中午在家里用了饭,吃得却不太舒坦,家里老婆孩子都是清淡口,饭菜一个赛似一个的寡淡,正跑出门准备去菜市街口弄个火烧夹肉壮壮嘴,却是迎面撞上了张堂文。 “咦?哥?你这大半年难得出次门,居然还给我撞上了?” “我也不打算走了...” “啊?” “不走,而且不能眼看着白朗糟蹋咱这地方...” 张堂昌一愣,“你有主意?” “这两天...我在想赵老板他们那笔账的事...和他们比,uu看书.uukansu咱们粮行那几十车粮都不算什么,光是我知道的,当初有几个老板信了高德宽的话,往里面多塞了不少东西,若是如今一点都回不来,那才真是伤筋动骨呢...我寻思着,若是能与这刘文琪商量好,把白朗的踪迹送到南阳府,兴许,那些拖欠的钱款,就有着落了...” “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别人操什么心!高德宽戳的窟窿就让他自己个补去呗!你替他想什么主意?”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高德宽不是东西...但开封府,他始终是有恩于张家...若不是他,福儿也未必平安!” “哥...连我都以为你是真...” “真什么?一蹶不振么?”张堂文自嘲地笑了笑,“老爷子当年感叹过,娶妻求熟妇,一个好女人,足矣改变一家门风...” 张堂昌顿时就明白了,“嗨...原来真是大嫂的本事,我就说嘛,你这辈子,也就大嫂的话你能听得进去了...” 张堂文讪笑了两下,张堂昌却是凑过脸来,小声打趣道:“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什么?” “有这么好个媳妇!” 张堂文却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张堂昌,轻声笑道:“我知道!” “唔?你知道?” “嗯!我知道!” 章三百三十八 张堂文要寻刘文琪,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可这毕竟是在赊旗镇,想要找一个人,并非什么特别难的事。 人见到了,但态度,就不太理想了。 刘文琪一反平日的冷静,却直接上来就虎视眈眈地瞪向了张堂文,声音虽是低沉,但言语间却充斥着愤慨。 “张老板!我敬你敢作敢为,敢说敢诺,但钱老板,为什么就不明不白的走了?” 张堂文看着刘文琪那渐渐红了的双眼,他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在劫囚那日,刘文琪在走之前对钱玥娥做的一切。 那股妒意油然而生,但如今钱玥娥如今毕竟已经死了,难道,还要因为一个逝去的人,在这里争执么? “刘先生,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玥娥走的原因,我很清楚...” “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刘文琪却依旧不依不饶,“不是你...那是谁?她既然跟了你,又不是什么大灾大难,为何她身故你却独活着?为什么?” “有些事...我也左右不了...” “为杨鹤汀,你和钱老板可以甘冒杀头的罪过,钱老板...是爱你重你的人,你为何...” “我做了,但我没做到...”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刘先生,你该信我,我比任何人都痛苦,比任何人都难以原谅自己...” “对...我知道...你一蹶不振了嘛,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知道了,对,但这就是你想做的么?这就是你能做的么?钱老板就看上了你这么个人?” 张堂文顿时感到了一股热血窜上了脑门,他下意识地向着刘文琪迈了一步,“刘先生,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质问张某人!” “因为我觉得你做的不够!因为我觉得你压根就不爱张老板!因为我觉得你压根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害死了她!” “那你告诉我!”张堂文用近乎咆哮的嗓音回应着刘文琪。 “是这世道...是这天下,是这天下掌权的人!是他们,是他们不给天下人一丁点的活路,是他们让穷人变成了疯子,变成了傻子,变成了憨子,永远都在自己打自己,自己抢自己,而他们,就作壁上观,像看猴子一样着看着我们!” 刘文琪脸上的伤痕愈发变得火烫,显出了恐怖的肉红色,他的肢体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张堂文,“张堂文,你该和我们一样,和我们一起,推翻那些掌权的人,拯救天下的苍生,让穷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让所有人都不会再为了小利而自相残害!改天换地!” 张堂文摇着头,看着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刘文琪,哑然失笑道:“刘先生...你这是醉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白朗干的那些事,哪里有一丁点的为民考虑?哪里有一丁点他呐喊出来的样子?” 张堂文指着南方,“白朗破唐县,烧屋六百间,死伤五千多人,焚毁商号一十三家,破新野,烧屋一千余间,死伤六千,半壁县城被付之一炬,这就是你口中的改天换地?我看是攻城略地、占山为王吧!” “你闭嘴!不开城门恭迎义军,那就是助纣为虐!” “开门,城防营有枪,不开门,白朗进城一样杀,你可有站在百姓的角度上想一想?刘先生,你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啊!他们和你一样有妻小,有父母...” “我?”刘文琪惨笑了一声,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子,“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他们呢?” “聚白朗旗下,求活!” “他们不是亡命之人!但凡有一丝苟活的机会,他们都只愿做一个碌碌无为但平平安安的普通人!”张堂文看着刘文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刘先生,你是经历过天下巨变的人,武昌义军进南阳的景象,你没有见过么?” “我?那时候的我...已经看不到了...”刘文琪冷笑着摆了摆手,却不欲再提那之前的惨剧,只是别过脸去,冷冷地说道:“既是你来找我,就必然有话要说,说吧!趁我还在赊旗镇!” 张堂文稳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我希望,刘先生能为大义考虑,将白朗大军的行踪,告诉在下!” “行踪...我不是已经告诉张二爷了么?此番白朗回巢,刘某人便拦不住他了,赊旗镇,名声在外...” “我说的是,确切的行踪!” “你...”刘文琪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张堂文,“想要报官?” “是...” “为大义?” “也为私情!” 刘文琪愣了一下,却是歪着嘴笑了,“这倒确实是我认识的张堂文,敢说,也敢做!” “为公,白朗不除,天下不宁,河南百姓无辜受累,自古攻城略地,伤的永远都是百姓,官家借着剿匪为名,大肆征赋,这些,刘先生曾入仕为吏,想必该看得到!” 刘文琪抿了抿嘴,“你接着说...” “为私,剿匪期间,我赊旗镇各大商号被南阳镇官兵拖欠钱粮款项合计两百万现大洋,若能从刘先生这里获取白朗确切行踪,堂文有信心,帮各商号讨回欠款!若刘先生愿提供方便,我张家共计八万有余粮款,愿与先生平分!” “平分...那就是四万现大洋...张老板,果然和钱老板一样,出手阔绰的很!” “刘先生,可愿?” 刘文琪打量着张堂文,却是微笑不语,张堂文再三追问,刘文琪才冷哼了一声,“张老板,你就这么信我?” “先生昔日曾一救杨先生,二救夏老三,之后又舍命与我等劫狱再救杨先生,先生于我,实有大恩!”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见仁见智!” 刘文琪冷哼了一声,u看书w.uukansu “白朗,于我有再生之恩!” “白朗过境,冤魂无数!先生若能助官府剿灭白朗,对于那些生灵来说,先生一样有再生之恩!” “张老板...我终于知道钱老板为什么会看上你了...” 张堂文此刻哪里有心情谈论钱玥娥,只是看着刘文琪。 刘文琪仰天看着天空,抬起手轻轻地抚着脸上那可怖的伤疤,“这世道...还真是可笑啊...伤我害我的人,却是所谓的大义要去回护的人,救我助我的人,反倒成了天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这世道,不荒唐吗?” “荒唐!却不是白朗行这般暴虐之举的理由!” “我若不从,在你张老板的眼中,是不是就属于助纣为虐?” 张堂文默然无语,刘文琪却是苦笑了一下,“张老板又是个什么人呢?好人?还是坏人?你救的人,刘某有所耳闻,因你而死的人,刘某心中亦有数,张老板,你就没有迷惘过么?” 说完,刘文琪却是大笑着扬长而去,张堂文慌忙要拦,“刘先生!” “张老板,容我三思!” 章三百三十九 刘文琪的话,让张堂文心中始终没有底气。 三思,却又渺无音讯了。 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天一点点燥热起来,粮行的门前慢慢排起了长龙,拉粮的货车、焦急等候的百姓,把整个东裕街堵的严严实实的。 看起来,今年该是个丰年了。 可张堂文却是高兴不起来,白朗回 章三百四十 张堂文猜得没错,刘文琪确实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 张堂文坐在前厅,看着登门拜访的刘文琪,微微一笑,“刘先生,你...” 刘文琪摆了摆手,斜视着张堂文,“张老板,咱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也就摊开了说!” “请讲!” “白朗让我先回南阳打探消息,看看官兵撤走了没 章三百四十一 张堂文晃悠在南阳城里,全然不顾身后有两个人一路尾随着,先是在东城门口喝了一碗逍遥镇胡辣汤,吃了半张牛舌头饼,又来到南关逛了逛关帝庙门前的古玩集市,这才眼瞅着要日落了,一路望着南阳公学过来了。 如今的南阳公学,早不如之前那般红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杨鹤汀和罗飞声的影响,学生少了许多。 日落课闭,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校园,张堂文穿过教学区,径直来到了杨鹤汀的住处。 杨鹤汀,正在就着昏暗的灯光,抄写着什么。 “杨先生!” “堂文兄?”杨鹤汀愣了一下,赶紧停了手中的事,把张堂文引到屋里,“你怎么来了?” “进屋说,后面有人跟着...” 杨鹤汀会意,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张堂文这才把缘由一五一十地说了,杨鹤汀听的也是一愣。 “这个刘文琪我见过,说起来,还要算是我的恩人了!怎么如今会跟了白朗呢?” “造化弄人,这其中的曲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说明的!”张堂文看了看杨鹤汀书桌上抄录的书,却是一本讲化肥的理论书,“杨先生...在研究化肥?” “堂文兄知道化肥?” “不但知道,而且我下面的几个庄子,都在用,虽然贵了点,但却增产不少!” “这舶来品,里面的学问还真不少呢!我泱泱中华农耕千年,却一直是靠天吃饭,所谓的肥料也不过是堆肥,用多了伤庄稼,用少了没效果,还是这化工肥料,省时省力一些。” “可这毕竟是舶来品,太贵了。” “放心,我民国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化工厂,做自己的化肥!” “杨先生怎么...忽然对这感兴趣了?” 杨鹤汀讪笑着摇了摇头,“教育兴邦,实业兴国,眼下这形势,袁世凯大权在握,我国民党大势已去,若想还为中华分忧,便只能从这上面着手了。” “杨先生...要做生意?” “我这书生脾性,做什么生意,但我可以吸纳西洋先进技术,为我所用,帮助堂文兄这样的实业家,更上一层楼!”杨鹤汀来到书柜旁,指着几本都已经快被翻烂的书,“化工、农林、中医,此乃鹤汀兴趣所在,如有学成之日,便是我大展宏图之时!” 张堂文点了点头,站在窗边,望了望外面,那两个便装的人,还在远处抽着纸烟,时不时地瞄向这里。 “这个薛长胜,真是怕我跑了啊!” “肯定的,白朗是条大鱼,就算薛长胜自己吃不下,他也能得一个首功,这么大的美差,他肯定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堂文兄,你觉得,刘文琪的话可信么?” 张堂文抿了抿嘴,“该是可信的!” “鹤汀有些担心!” “为什么?” “刘文琪此人,我观之,似墙头草左右摇摆,有一些趋炎附会的味道,当年身在镇台衙门却与我相交,为的只是日后有一条大道,其实乃是脚踏两条船,为自己买个保险!如今白朗这边,也是一样,他能出卖白朗,只有可能是白朗已是强弩之末,不再具备利用价值!” “白朗转战山陕,欲成李自成之功,可惜如今的民国却不是积弱的大明,按着刘文琪的话说,也是左右碰壁,走投无路才要折返回来的。” “堂文兄,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刘文琪一贯留后手,如今出卖白朗却只是堂文许了他四万银元,虽然说有钱固然好,但刘文琪的秉性,似乎并不是完全在钱上!若我是刘文琪,为何不把这天大的功劳,拿去换一身官衣呢?有了权力,钱还不是随便来的?” 张堂文抿了抿嘴唇,杨鹤汀分析的,倒也不无道理。 杨鹤汀看了看窗外,“堂文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刘文琪给你的时间地点,是错的,你该如何面对薛长胜,以及他身后的官军?” 张堂文默然无语了,若真是这样,恐怕,真就是万死莫辞了吧? “杨先生,确实...是我欠考虑了!” “堂文兄以仁义待人,也须得有防范之心,刘文琪虽然于我有恩,也与钱...钱老板多有瓜葛,但鹤汀始终参不透他的本心,听堂文兄说,他这次去赊旗镇,是先见了二老板,打听钱老板的近况的,这足矣说明,他与堂文兄你,其实并无太多情谊。加上他那曲折境遇,难免...会有所保留啊!” 张堂文点了点头,为难地看向杨鹤汀,“可薛长胜已经把欠款偿还了,明日,我就将把时间地点告知,话出口,便再无回旋了!” “堂文兄若信得过,把时间地点告诉鹤汀,我来替你参详一下!” “下月中,卢氏县山口。” 杨鹤汀想了一下,从书架上翻找出一张粗糙的地理图来,看了许久,默默地说道:“堂文兄,三成把握,这个刘文琪,是在故意利用你,诱使官军去往北面...” “为何?” 杨鹤汀指着地图,“卢氏县虽然近陕西,却需要强渡黄河,如今正值汛期,没有大船,白朗怎么过黄河?就算白朗已在陕西境内流窜到了黄河以南的关中,uu看书 w.uuanshu须越秦岭去卢氏县,何不走荆紫关直入南阳?南阳四面环山岂不更适合白朗躲藏?何况,堂文兄,你想一想,如果白朗要走卢氏县,为何探路的刘文琪,不在洛阳,而在南阳?” 张堂文听得一身冷汗,轻声说道:“既是如此,那为何杨先生还说只有三成把握?”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张堂文,“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刘文琪便是故意在坑害堂文兄了...人心险恶,连鹤汀也不愿相信!” “刘文琪为何要坑我?”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默默地来回踱了两步,“刘文琪...对钱老板,可有什么异样?” 张堂文顿时心里一惊,眼前忽然闪现了劫狱救杨鹤汀出来后,刘文琪对钱玥娥做出的不轨行径,虽然张堂文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不过是重压之下的宣泄,可如今看来,竟是另有深意。 “难道...刘文琪一直中意玥娥?” “不无可能...”杨鹤汀默默地点了点头,“若真如此,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钱老板身故,刘文琪想当然地认为是受堂文兄你的连累了,再加上夺爱之恨,刘文琪用假消息报复,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张堂文顿时失神地瘫坐在了椅子上,额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章三百四十二 张堂文面如死灰地看着杨鹤汀,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给薛长胜的消息是假的,他,乃至张家,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劳师动众却两手空空,恐怕,这就不是随便找个理由可以推脱的了。 何况,薛长胜必然会将此消息报到开封府,召集各镇一同合围,那时候,谎报军情这一条,就够张堂文抄家灭族了。 杨鹤汀皱着眉头,轻声叹道:“假消息,这是其一,就怕其二...” “还有二?” “若果真刘文琪有心害你,便会给你正确时间,错误地点!” “为何?” “调虎离山...大军云集卢氏县,其他地方必然空虚,白朗大军奔走千里,最怕人半路截杀,可一旦让白朗翻越群山来到防务空虚的地方,那边是...” “狼入羊群,生灵涂炭...”张堂文的额上滑下一颗豆大的汗珠,“而我张堂文,就是那万千冤魂的债主!” 张堂文痴痴地站起身,缓缓来到窗边,月亮早已挂上了枝头,远处,依旧可以看到那两个人仍在原处,借着火抽着烟。 “杨先生...若真如此,我该如何解脱?” 杨鹤汀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看着地图,从方才他做出了判断开始,内心就一刻也没有停歇,他深知此棋的凶险,若果真如他所料,那明天一早,就是定生死的关键了。 “堂文兄,此局的凶险就在于无法辨别刘文琪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是真,皆大欢喜。若是假,那便需要早做打算了!”杨鹤汀皱着眉,俯身指向地图,“从陕西入河南,无外乎两条路最近,一条,出函谷关,入洛宁!另一条,出荆紫关,入南阳!但这两条路,都是险峻关隘,虽说如今早已半荒废了,可白朗毕竟也不过散兵游勇,真有一军当关而立,也是可以拖上一拖的!” “但刘文琪说,白朗会从卢氏县山区...” “这便是我要说的,卢氏县群山险峻,是秦岭余脉,白朗大军隐蔽山林,徐徐而来,并非全无可能!一来山林之中给养丰富,二来可以隐蔽行踪,确实是一条上佳的选择!但是!”杨鹤汀话锋一转,指着卢氏县的方位,“山区行军也有弊端,那便是行动迟缓!而且白朗如今并非是千把人的轻骑,而是拖家带口的万人大军,在山区中日行绝对不过一二十里!而且,卢氏县山区,只有北上和东去两条路,北上则临重镇洛阳,东去却有京汉铁路阻截,郑州兵马沿铁路南下,不消半日便可抵达。所以,刘文琪所说的这条路,在鹤汀看来,是险之又险的!” 张堂文低头看着杨鹤汀指出的方位,抿嘴不言。 杨鹤汀又指了指了荆紫关的方向,“荆紫关,虽说险峻,近处,却只有淅川一只兵马,为保三县,却是不得轻动的。而且,翻越荆紫关,便是南阳境内的一马平川,如今又正值麦收,就地征粮也是极方便的,白朗为何会舍近求远,北去卢氏县呢?” “正如杨先生说的,刘文琪身为白朗的身边人,不在洛宁,却在南阳,恰恰说明了白朗还是想要返回南阳!” “南阳盆地沃野千里,四周尽是群山,南阳城虽有梅花寨庇护,其余州县却并无天险可守,最重要的是,南阳不通铁路,兵马调动极为不易,之前河南各路兵马围剿白朗,白朗都能在合围之势形成之前逃遁,便是这个原因!” “所以...”张堂文看了杨鹤汀一眼,抿着嘴咬着牙轻声说道:“白朗的目标,该是荆紫关?” 杨鹤汀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张堂文和杨鹤汀都是一惊,杨鹤汀高声问道:“夜已深,何人拜访?” “薛长胜!” 张堂文和杨鹤汀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这薛长胜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杨鹤汀缓缓地打开门,只见薛长胜一身戎装,按着佩刀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门外,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分站左右把住了门。 薛长胜一脸得意地打量着杨鹤汀和张堂文,穿着军靴的脚轻轻地勾了一只板凳来到身前,缓缓地坐下了。 “两位...商量好了么?” 张堂文尴尬地拱着手,朝着薛长胜躬了躬身子,“薛管带,杨先生是我旧识,我们只是...” “张堂文,杨鹤汀,虽说在顶上的各位大人们眼里,你们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可是,千里堤坝溃于蚁穴,本官的眼里,容不得一丁点的沙子!”薛长胜坐在板凳上,扎着马步,微微抬起头,看向杨鹤汀,“马云卿、罗飞声,皆与你相交颇深,他二人一个从政,做到了省议员,一个从军,都被革职了还想在京畿重地钻营跑关系谋求起复,如今这二人都已授首,你...为何还在苟活?” 杨鹤汀听得也是脸色一变,uu看书 wwuukash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堂文,薛长胜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面色也是严峻起来,“你们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们,说吧,想出什么法子来哄骗官军,为白朗开路了么?” 张堂文赶紧摆了摆手,“薛管带,小人确实是为了助大人剿灭白朗,平息匪患...” 杨鹤汀抬了抬手,止住了张堂文的话,“薛管带,阁下既然说识得我们,当知我与堂文兄都是心系黎民、大公无私之人,我们怎么会帮助白朗,助纣为虐呢?” 薛长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鹤汀,抿嘴一笑,“今日我见了这张老板,就猜想这背后定然是有高人指点,果不其然,居然真被我猜中了。既然杨知府是想剿灭白朗,那薛某倒是来了兴趣!” 薛长胜转脸看向张堂文,“张老板所说的消息,确实来自于刘文琪?” “呃...不多...” “奸诈难测的小人,我不管他与你是何等交情,他的话,不可轻信!” 杨鹤汀打量着薛长胜,“薛管带,为何识得我二人,又似乎对那刘文琪也不陌生?” 薛长胜翘起二郎腿,抿嘴扫视着两人,“卧龙岗上,二位与谢总兵晓以利害,全神贯注,自然不会注意到一旁戍卫的我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二位想不到吧...” 章三百四十三 薛长胜打量着杨鹤汀和张堂文,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杨鹤汀一眼,朝着薛长胜拱了拱手,“原来...原来大人是谢总兵身边的人!” “世事难料啊...今日这般局面,别说你们了,我又如何猜得到呢?”薛长胜翘着二郎腿,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军靴,“谢老道死的时候,还是我亲手 章三百四十四 杨鹤汀谋划的天罗地网,在薛长胜看来,实为一场豪赌,胜则封侯拜相,败则万劫不复。 但作为混迹了多年才走到今日之位的薛长胜来说,似乎,也并没什么输不起。 毕竟,山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性,本就好赌。 对于张堂文来说,也是如此。 只不过,不经意间,张堂文再次把张家 章三百四十五 民国三年六月底,白朗大军经荆紫关返回河南,欲南下劫掠,却被早已严阵以待的淅川、邓州驻军拦住,不得不退向北部山区伺机东进。 七月,汝宁驻军抵达唐县,召集各地民团北上至南阳城、赊旗镇一线,郾城驻军进驻裕州境内旧县,彻底将白朗大军游走东进的道路封锁,同时南阳北上部队在汝州府就地布防,协统 章三百四十六 夏老三走了,他得到的指令是在南阳城东到裕州一线布防,并不是专职来守赊旗镇的。 赊旗镇的营收赋税连年下跌,早已不是什么舍不掉的聚宝盆了。 可赊旗镇毕竟还有张堂文,所以夏老三选了这里做行营。 这一走,张堂文的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了。 大烟,真就叫人完全不可接受 章三百四十七 张堂文感受着脑门上这冰冷的触感,那无比熟悉的恐惧再一次油然而生。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了,这样奇怪的感觉,再一次从内心深处袭来,但是他的大脑,却坚定不移地让他站直了身躯,直面着眼前这个怒火攻心的人。 “刘文琪!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白朗,还是为了钱玥娥?” 刘文琪看着 章三百四十八 在大火硝烟中,刘文琪一行人扬长而去,张堂昌放下枪,一脸质疑地看向了张堂文。 张家前院里,浓烟滚滚,下人们在刘文琪走后,终于意识到要来救火了,他们搜集了能找到的一切锅碗瓢盆,从前院的井中浠水喷洒。 烟瘴渐渐散散去,偌大个前院天井已经被熏的漆黑一片,前厅包括书房都已是一片狼藉, 章三百四十九 张堂文的眼疾,一直等到了秋收的日子,都未好转。 夏老三让民团先回了唐县,一直在赊旗镇陪着张堂文,从夏日艳阳,一直等到了秋风瑟瑟。苏哲一连派了三次人来请夏老三回去,都被夏老三用各种理由拖延了。 眼瞅着是在拖不了,夏老三这才向张堂文请辞。 张堂文没有带人,一路将夏老三送 章三百五十 张堂文一倒下,整个张家便是乱了套。 张柳氏一边让下人四下去找郎中来诊视,一边让张堂昌跟着来报信的人去往开封府,总之张春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张堂文本就是薄弱的底子刚刚缓过来劲儿,又被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给打垮了,状态是一天比一天差。 无论是赊旗镇上的姜郎中,还是南阳城请来的一众医生,都是束手无策。威廉也在钱玥娥死了之后离开了南阳,等到张堂昌费了老大劲儿,把张春福的尸首从开封府运到赊旗镇,张堂文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张柳氏知道张春福的尸首已经运到了,却严令张家所有下人都不许说,张堂文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问起张春福来,张柳氏都推说还不得消息,听说那么严重。张堂文就靠着张柳氏这谎言吊着,昏睡三五天一睁眼,张柳氏却说只是过去了一晚,一直等到张春福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葬入了张家祖坟,张堂文依旧是药石无解,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张堂文这个样子,张春福又死了,张家这长房等于断了后,虽说还有个张春生在,可整个张家大院的人都知道,这可是四儿的儿子。 张堂昌又何尝不明白呢,按着老规矩,眼下张堂文尚未咽气,该由他张堂昌选一个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房以继承家业,可张堂昌看着张柳氏一连半个多月都忙的四碟菜似是的,也一直没找着好机会说。 等到第一场霜降,张堂文似乎忽然精神了许多,撑着身子居然坐了起来,张柳氏大喜过望,赶紧让厨子准备人参茶过来,可张堂文却似乎很着急,紧紧地攥着张柳氏的手,“不...不忙了...叫...叫堂昌!” 张柳氏一愣,赶紧让下人去喊。 张堂昌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瞧张堂文这假精神的状态,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因为张堂文眼下这状态,和当年张家老爷子临走时候一模一样。 也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张堂文疲惫地撑着眼皮,晃晃悠悠地看着张堂昌,“我的罪...我自己扛...张家以后,就靠你了...” “哥,这哪的话啊!你这身子不碍事!会好的!” 张堂文缓缓地晃着脑袋,怂拉着脸指了指前院,“春生...是我儿子...他小...你多照应着!” 张堂昌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张堂文这话,难道是要让张春生继承?他可真不是张家的血脉啊? “哥...他可不是张家人!这么着,我那大儿子不比春福小几岁,过继到长房来,也是你的儿子,你看行么?” 张堂文晃着脑子,伸出手拉住张柳氏的手,就像没听到张堂昌说话一样,“春生...小...你...就是他亲娘!” “我知道...老爷...” “张家走到这一步,我张堂文有罪,张家的列祖列宗们饶不过我,喊我下去陪他们了...” “老爷!”张柳氏的眼泪顿时忍不住了,哗啦啦地就留了下来,“春福那边还没消息呢,说不定没事...” 张堂文摆了摆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心里有数...我愧对了人,自然要遭报应的...我...” 张堂文一阵剧烈地咳嗽,嗓子就像有一口浓痰卡住了一般,这痰涌之症,恰恰是体弱之人最怕的。 张柳氏慌忙在张堂文背后连连捶着,“老爷...你会好起来的,杨先生已经去汉口找威廉了,威廉医术高明,疟疾都治的好,你这点问题肯定没事的...” “威廉...”一提到威廉,张堂文顿时想起了钱玥娥,他伸着手,四下寻摸着什么,张柳氏看了看,顿时明白了,连忙吩咐下人,“老爷那根簪子呢?快拿来!” 早有下人跑到书房,把钱玥娥的那根金簪拿了过来,张柳氏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张堂文,张堂文颤抖的手紧紧地攥住它,小心地拿捏着,“在...在就好...”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浑浊地双眼怜惜地打量着她,“这辈子...我最庆幸的,就是...就是有你和玥娥...” “老爷,别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该说的...我欠你的...”张堂文抬起头,望了望一脸麻木的张堂昌,“堂昌...张家...就拜托了...” 张堂昌还没从张春生那事中缓过来,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靠在床头上,望着屋子的窗棂,眼前的色彩似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眼前,那一花一木,那一砖一瓦,姹紫嫣红,光彩夺目。 张堂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能听到张柳氏那温婉的腔调,能看到钱玥娥那英姿飒爽的身形,能摸到张春寿那粉嘟嘟的笑脸,能拉住张春福那粗壮有力的臂膀。 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似乎影响不到张堂文了,他的灵魂就似蝉翼,随风而起,凭空而立,淡薄如烟,消散不见了。 整个张家大院里,uu看书 .uukanshu 嚎哭声从后院传出,引逗得整个大院里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张堂昌站在床前,看着扑在张堂文身上痛哭流涕的张柳氏和张秦氏,这满院的哀嚎他都充耳不闻,他的耳边,依旧回荡着张堂文方才的那句话:“春生...是我儿子!” 虽说张家如今已经没落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城外还有好几处庄子,镇上那许多门面,粮行虽说眼下不赚钱,但至少本钱扎进去了,也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 何况醋坊和染坊如今在张圭泗两口子的支应下,还是收入颇丰的。 可这张堂文一句话,竟然要全送给四儿的儿子?一个家生子的儿子? 张堂昌缓缓地退出了房间,屋里这一片凝重的哀伤让他有些焦躁,他来到门外,心头却似鸣了一击响锣。 偌大个后院里,张家的下人们左一堆,右一堆跪倒了一大片,也不管事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反正都哭的稀里哗啦。 可张堂昌却是一个也瞧不见,直直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这乌压压的人群中独自站着的,一脸傻笑的张春生,那一脸的天真烂漫,像极了当年的四儿,无忧无虑、坦坦荡荡。 张堂昌立在门口,和张春生对望着,在这一片哀嚎声中,就像一对石雕,久久没有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