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马利翁效应》 第1章 你是谁? 靠海的城市,十二月的天气实在太糟糕了。 狂风和着咸味的空气,直往人脸上扑来。王一其刚从大巴下来,就迎面撞上了夏京市深冬的海风。大巴车厢是暖的,但大巴外的夏京市是冷的,这让王一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相比于旁边本地人的厚棉袄厚大衣和防风面罩,王一其这一身卡其色长风衣显得过于飘逸,飘逸又单薄。他两手空空地从大巴上下来,被强劲的冷硬的海风招呼得晕头转向,才想起自己全身上下也只有身上这一身卡其色长风衣。 王一其竖起风衣的领子,把眼睛以下的部位全部挡住,才低着头快步走出车站。他想着上了的士,的士里会暖和点。下了的士后,他再一股脑冲进医院——医院更不用说了,这种天气该不会不开暖气吧?毕竟医院里的冷气,可比外头的冷气还要强劲,这不用暖气驱赶一下,不止人的身体,连心都会在顷刻间变冷。 他冲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被早在医院门口等着的班江叫住了。王一其这才抬眼,看着班江把抽到一半的香烟踩灭,又把烟捡起来,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怎么穿这么少?”班江穿得厚实,但嘴里呼出的白气还是清晰可见。 “没想到夏京这么冷。”王一其开口答道,但一开口,就觉得喉咙有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他不在意,轻轻咳嗽了下,继续说道,“你说旁可就在夏京隔壁,相距也不过一百多公里,怎么气候一个天一个地?” 班江笑了下,伸手指了指医院里头,示意王一其跟他走。他边带着路,边点头:“这天气也是奇怪,一星期前还热得夸张,今天就一下子入冬。而且夏京的冬天一般都比周围的城市要冷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京靠海,那海风也是冷的,吹得也厉害。” “嗯。”医院里真的比外头暖和,王一其把风衣的领子扯下来,被风吹得僵直的手指也终于可以活动了。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家医院还挺少人的,除了偶尔走动的护士和医生,连病人都很少见到。这和他认知里的那些吵吵嚷嚷人头涌动的医院大不同。 “这不是普通的医院。”班江没回头都知道王一其的困惑。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说道:“我在电话里也跟您提过了吧?” 王一其点头:“对,你跟我说过。” “嗯。”班江领着王一其在那间房门前,却停下了脚步。他走到王一其前面,转身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王一其,平静地说道:“老师,您别嫌我唠叨,我虽然在电话里稍微跟您说过一些情况,但还得提醒您一下。这里面的周恒,已经不是您十年前……不对,已经不是您一开始知道的那个周恒了。他现在处于一个很混乱的状态。怎么混乱法?嗯,这么跟您说,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更不承认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 “他不认人了。”班江最后说道。 王一其指了指自己:“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班江盯着王一其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有很大的可能。不过,您可以试着和他谈话,注意一下语气和态度,他胆子很小……嗯,大部分时间胆子很小。” “这不能啊……”王一其听了,皱着眉喃喃自语道:“他小的时候虽说还是内向,但胆子不算小……” “我说了,他现在和您当时认识的那个周恒,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班江伸手摁了一下前面墙壁上的一个白色按钮,王一其这才发现,眼前的墙壁其实还藏着一扇不起眼的电动窗帘,随着白色按钮的按下,电动窗帘缓缓往墙壁两边推开,露出房间里的一扇透明的窗。 王一其却冷不丁被吓了一下——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正趴在那扇透明的窗上,一脸好奇地往外看着。男人很瘦,藏在宽大病号服下的手腕已经和干柴没什么两样了。他的脸颊更是往里凹陷得恐怖,眼眶大得吓人,一双黑眼珠子在硕大的眼眶里滴溜溜转着。 但纵然如此,王一其还是能从这瘦脱了相的男人脸上,依稀认出了当年那个他认识的清秀少年。 男人的眼珠子在转到王一其所在的方向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他像是看到了王一其一样,直勾勾地盯着。 “这是单面玻璃窗。”班江拍了拍大气不敢出的王一其,“他看不到咱们的。” 王一其不敢苟同,但也没说什么,只能轻轻点点头。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您必须知道。”班江透过窗,看着男人从窗上下来,继而沿着房间的墙根快速转圈,说道:“您等下进去和他交谈的时候,如果他一下一个样,也请不用担心。他是多重人格分裂患者,他体内的其他人格会经常出来表现……” “像刚才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和现在在房里转圈的,是同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年纪很小,大概五岁左右,胆子也很小。您进去和他说话,记得语气和态度要轻柔,也不要离他太近,不然他会觉得你要伤害他。” 王一其皱着眉,不说话,像在思考着什么。 班江看了一眼王一其,语气还是淡淡的:“您要是不想进去了也可以……” “进。”王一其抬起头,向前走了一大步。他伸手用指尖碰了一下冰冷的玻璃窗,看着坐在床沿边,低着头开始自言自语的男人,像是对班江,又像是对自己说道:“这可是西安和陈莉留下来的孩子。” ****** 乍暖还寒的三月某天,周恒下班经过花店,被一簇又一簇的粉红桃花引得驻足。他对花的兴趣不大,但白井革喜欢花。 他毫不犹豫地走进花店,手一指,就让店员把那一簇粉给包了起来。 付了钱,拿了花,走出店,前后不过三分钟的时间,周恒想到这三分钟的时间,或许就能让白井革开心起来,那也不赖。 白井革的情绪低落得很突然,前几天还挺兴奋地缠着他要去迪士尼乐园玩,过了两天后,当周恒问她要订什么时候的机票时,她又显得兴趣索然了,对周恒也心不在焉的。周恒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着女朋友嘛,耍点小性子是正常的。但当周恒还不止一次地撞见她在默默地掉眼泪——也不出声,可豆大的泪珠就是这么不断地从眼眶里汹涌而出——他还是被吓到了,抱着她又哄又疼,白井革才停止了掉眼泪。 抱着那束桃花,走在来来往往的大街上,周恒随意看了看周围的街景,发现即使春节已经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月,但街上的年味还是意犹未尽。没来得及撤下的红色和金色和没来得及换走的花卉盆栽,还熙熙攘攘地堆挤在大街小巷中。报春的歌儿更不用说了,店铺们仿佛永远不会听腻。 临近春节的时候,其实有一件事让周恒烦了很久。眼见着要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周恒才鼓起勇气对白井革说道:“今年,你要跟我回家吗?” 白井革正背对着他在电脑上打字,听到周恒的话后,她停止了打字,但也没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 “你不是说每年都不回家……”周恒慢慢走到白井革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你今年……” “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后,就要开始过春节了?”白井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并不看周恒,但还是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周恒听不出她的情绪。 白井革突然笑了起来,抬起头看着周恒,伸出手握了握周恒的手。 “我以前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而且,相信我,我并不孤单。” ****** 周恒抱着一大束桃花回到家楼下,碰到了平日经常和他们一起遛狗的邻居夫妇。邻居夫妇一见周恒怀里的花,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笑容。 “过年好!”周恒也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过年好啊!”这两夫妇竟也异口同声地回了声。何如丽大笑着推了一下身边的丈夫老李:“你看人家小年轻多浪漫!情人节才过没多久,又给老婆买花了!” 老李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看着何如丽笑了。 周恒没说什么,跟他们随便寒暄了几句后,逃也似地进了楼。 他按了电梯楼层,看着电梯门一点点地慢慢合上,又抬头看着电梯楼层不断地跳着,轻轻叹了口气。 又是结婚……又是结婚!周恒低头看着怀里的桃花,开始担心白井革会不会以为他又是为了求婚才突然给她买花。 周恒已经给白井革求了两次婚,而白井革每次都不答应。第一次她是打着哈哈就过去了;但最后一次求婚的时候,白井革认真看着周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像是要达到把接下来要说的话扔到地上都能发出声音的效果地、对周恒说道:“现在我还不想结婚。” 周恒举着戒指的手开始隐隐发酸。 不想结婚的原因,她没说;是不是还爱着他,她也没说;还有没有那个意思继续在一起,她更没说。 但没说是一回事,白井革对周恒的态度却始终如一,就是会偶尔地出现情绪突变的情况而已。 “现在不是有很多女孩子都不想那么快结婚吗?”周恒对自己说,“觉得婚姻会束缚自己,或者是自己还没有那个准备……哎,反正她在我身边就行了,结婚不过是个形式……” “井革,我回来了。”周恒开了门,把钥匙挂在门旁的一个猫爪状的钥匙扣上,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在低头换鞋的时候,他听到白井革懒散地拖着步子从书房里出来了,拖鞋吧嗒吧嗒地敲着地板,周恒听着只想笑。 “花诶。”白井革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长袖,吧嗒吧嗒地走到了周恒面前。一看到周恒怀里的桃花,眼睛立刻亮了。她一把摘下挂在鼻上的那副金色细框的眼镜,把眼镜塞到周恒手里,自己则张开双臂把那束桃花揽进怀抱里。 “还是桃花。”白井革的声音听着挺开心的,周恒暗暗松了口气。 “下班路上经过花店,看着这花挺好看的。”周恒走上前,轻轻抱了下白井革,白井革开心地回抱了他,还在他脸颊旁亲了一口:“谢谢亲爱的。” “嘿。”周恒摸着被白井革刚亲过的脸,满脸笑容地看着白井革兴奋地拿着桃花去了阳台,跟了上去:“今天工作累吗?” “还好诶。”白井革一边细心地把桃花一枝一枝地插进已经装了一点清水的花瓶里,一边回答,“现在写的这部小说快改好了……已经改了好几个月了,这次是最后一次细改了。改完给编辑看完,没问题了就准备出版了。” “挺好的。”周恒倚在阳台门的门框上,笑盈盈地看着白井革忙碌的背影,“挺好的。” “嗯!”白井革转身,一下子扑到周恒怀里。周恒下意识地接住了她,低着头轻声问道:“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饿。”白井革把头靠在周恒宽阔的胸膛上,还来回蹭了蹭。周恒看着和小猫一样的白井革,心里软成一团。 两人又磨蹭了一会儿,白井革才从周恒怀里出来。她伸了伸懒腰,一双美丽的眼睛染上了水汽,说道:“我先回房把剩下的稿子改了……” 周恒点点头,便看着白井革又啪嗒啪嗒进了房间。 他转身坐到了沙发上,掏出手机,给班江打了个电话。班江是他在大学期间认识的好哥们,uu看书 .uukanshu 毕了业之后,虽然他去了一家小公司做程序员,班江去了夏京市北边的一间监狱里当狱警,但两人还是保持着联系。班江甚至让周恒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打电话。周恒一开始觉得很奇怪,两人都好兄弟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要突然像情侣一样,每天都要搞报备。班江笑了笑,不说话,周恒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或许班江特别看重他这一个朋友,想着要联系多一点…… 但两人没说多久的话,周恒就听到了从白井革房里传来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白井革略显压抑的、短促的尖叫声。 他没有办法形容这尖叫声里的情绪。他快速跟电话那边的班江说了声后,立马挂了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白井革的房间门前。房门没有关紧,周恒也来不及敲,直接推门而进。 白井革正背对着门口,笔直坐在书桌前,两只胳膊自然地垂落在身旁。她不声不响地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周恒急切地走到白井革旁边,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脸转向他。 周恒还没说话,白井革就抬起眼,恹恹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夹着冰雪的冷风,吹得周恒心里直发颤。 他突然看不清眼前这个女孩的模样了——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她的五官,此时模糊不清;他曾经无比迷恋的她的气息,这个时候却又冷又硬,生生把他满腔的关心和担忧给挡了回去。 而最重要的,曾经那个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芒的女孩,现在两只眼睛却犹如两个黑洞,一片漆黑。 “你是谁?”周恒讷讷地,不由得问了句。 第2章 好久不见 王一其推开房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进房里。 一直坐在床沿边的男人却像没听到有人走进,仍然低着头喃喃自语。 王一其已经走到了男人旁边,但他还是听不清男人嘴里正在嘟哝着的话。王一其想先友好地打声招呼,可男人的嘴越动越快,话也像一根连着珠子的线一样,间歇不断地从嘴里吐出来,但这些话听在王一其耳里却模糊不清,像是在桌布上蔓延的一大片咖啡渍。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先开口的好。 就在男人旁边等了一会儿,王一其拍了拍自己的裤子,走到语速越来越慢的男人面前,半蹲下来,抬起头刚好对上男人那双奇大的眼睛。王一其吞了吞口水,莫名有点紧张。 “恒恒。”王一其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抖。他暗暗握了握拳头。 男人不回答,但已经停止了嘟哝。他定定看着王一其很久,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是王叔叔。”王一其试图唤起男人的记忆,但男人的表情还是迷惑不解。 王一其放缓了语速,继续慢慢说道:“不记得了吗?王叔叔,你爸爸妈妈的朋友,小时候给你买了很多积木的那个叔叔……” 男人还是迷惑,但他的身子开始轻微晃动。一开始是往左右晃,晃了一会儿,又开始前后晃。 男人似乎也想回忆起什么,但或许此刻他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而这片空白让他开始烦躁和焦虑。他一边前后左右晃着身体,一边嘴里说着什么,这一次,王一其听清了—— “爸……爸……妈?” “对!”王一其有点激动,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因为苦想而五官全部挤在一起的男人,一下子没控制住说话的音量:“我认识你爸爸妈妈!” 男人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嘴里仍然嘀咕着爸爸妈妈,同时低着头沿着房间的墙根开始转圈。王一其跟着站起来,也想跟上男人的脚步,但男人实在走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 但当男人转到一面墙前,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王一其的心跟着提了上喉咙。他屏息看着一动不动的男人背影,然后就看到了男人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却没了刚才的迷惑和茫然,而是一脸淡定和沉稳。他的双眼闪着光,眉毛舒展,嘴角挂着得体礼貌的微笑。他双眼含着笑意,向着一脸错愕的王一其稳健地迈出步伐,同时伸出了手——“老王,很久不见!” 眼前的男人可不是白西安。从王一其认识白西安的那天起,白西安就一直是个翩翩君子样,双目明皓,笑容明亮,胡子和头发永远被修整得妥妥帖帖,说话也永远都是和风细雨,和急性子暴脾气的王一其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前的男人也不可能是白西安。当年,可是王一其亲自给白西安和陈莉夫妻俩操办的葬礼。那个时候,白西安和陈莉的父母已经年迈到连悲伤都没办法外露,作为白西安和陈莉密友的王一其,自自然然把夫妻俩的身后事都包办了。 除此之外,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他赶到白家的时候,见到的躺在血泊里、仍然不瞑目的白西安和陈莉。两夫妻生前都是体面人,脸上表情永远不卑不亢,情绪也永远都是收放自如。但那个时候的他们,脸上却像是汇了世间所有的暗,是再也没办法控制的绝望和恐惧,是再也没办法往心里放的不甘心和恨意——他们也有恨啊,他们可都是人。 此时此刻,王一其看着眼前这个行为举止和白西安相似、却和白西安有着不一样五官的男人,心跳得越来越快,快到他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他能听到自己的牙齿相互碰撞发出的“格格格”的声音。 “老王,怎么了?”男人仍然向着王一其伸着手,近乎执拗地一定要和王一其握手。 王一其木然地伸出右手,男人立刻大力握住,夸张地上下晃了晃,然后才放开。 ——西安不会这么跟人握手。王一其松了口气。 “你是?”他终于敢把疑问说出来。男人听了,脸上止不住地笑,这笑看久了,竟然还觉得有点邪。“果然不是西安。”王一其又在心里暗暗想道——“西安永远不可能这么笑。” “我是西安啊老王!”男人笑完了,笑意立刻收敛了起来。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王一其,说道:“忘了我了?” 王一其不知道是该拆穿他,还是该顺着他。他只能摇摇头,并不回答。 “你怎么来了?”男人并不在意王一其的沉默,沿着房间踱步似的踱了一圈,然后施施然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来……”王一其灵机一动:“来看看恒恒。恒恒还好吗?” 男人立刻眉开眼笑:“恒恒好着呢!不过他在睡觉,你说话小点声,别吵醒他。他好不容易睡着的。” “他在睡觉?” 男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恒恒不知道怎么了,情绪不太稳定,醒着的时候就开始闹,还伤害自己。”说着,男人向着王一其举起手臂,病号服是长袖,男人一把手臂举起,长长的袖子就沿着他干瘦的手臂滑了下去。王一其顺眼看去,就看到了男人两只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这些伤痕有新有旧,有长有短。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血。男人的皮肤很苍白,更把这些或暗红或鲜红的伤疤衬得触目惊心。 “我们为了保护他,只能让他睡觉。”男人把手臂放下,盯着王一其,嘴角仍然挂着礼貌得体的微笑,说道。 ****** 从周恒接到白井革电话,到赶到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他只用了半个小时。 当他冲进咖啡店,一把稚嫩又熟悉的声音立刻从他背后传来:“周恒!周恒!” 周恒又急又恼地转过身,就看到脑门上亮晶晶的、一脸兴奋的周磊,周磊嘴里还塞着冰激凌,一张嘴对着周恒笑,冷气就咝咝地从他嘴里往外冒。 原本在周磊旁边坐着的白井革,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快步走过来的周恒点了点头,当打了招呼。 周恒见白井革穿了件密不透风的长外套,想到现在还是大暑天,内心不由得闪过一丝疑问。那这疑问很快就消散了——人家爱穿什么穿什么,他管得着吗? “谢谢谢谢,”周恒忙不迭地道谢,甚至还觉得不好意思,“谢谢谢谢,要不是您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这小子又逃学了。” 说到“逃学”,周恒狠狠地瞪了周磊一眼,瞪得周磊本来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冰激凌的手停在了半空。 “逃学还是小事,”白井革摆摆手,接着看向低着头开始绞着自己的十个手指头的周磊,“这么小的小孩,一个人在大马路上乱走还是很危险的。我觉得周磊……你叫周磊是吗?我觉得周磊是个聪明孩子,不会不知道外面大马路的危险,除非他在学校有遇到比大马路还危险的事情……” 周恒定定看着白井革。 白井革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于是闭了嘴,伸手轻轻拍了拍周磊的小肩膀。周磊抬起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刚从车流中把自己救下来的姐姐:“姐姐你要走了吗?” 白井革低下头,看着周磊,难得笑了笑:“走啦,你舅舅来接你啦。你吃完这个冰激凌就得跟舅舅回家了噢。还有,记得姐姐刚跟你说的话。” 周磊乖巧地点点头,低着头继续握着小勺子挖冰激凌。 周恒却拦住了白井革:“您刚才……” “周磊会跟你说的。”白井革打断周恒的话,接着绕过了他,往门外走去。 周恒坐到周磊旁边,但视线一直紧跟着白井革的背影,直到白井革消失在街角,他才把目光收回来。 把目光收回来后,周恒高举起手,接着,手便轻轻落到周磊的小脑袋上。周磊却夸张地抱着头,满脸带着天真的笑意,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舅舅。 “你吓死我了。”周恒皱着眉,佯装生气地低头盯着周磊,“你为什么不上学?” 听到周恒这个问题,周磊小小的眉毛顿时纠结了起来。冰激凌已经被他吃完了,现在他只觉得口渴,便嚷嚷着要喝水。 周恒无奈,招手让服务员给他拿了杯温水。装着温水的水杯比小家伙的手还要大,小家伙就这么捧着水杯,咕咚咚地一口气喝了半杯水。 周恒在旁边看着,又心疼,又着急,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周磊的父母——也就是周恒的大哥大嫂——在周磊半岁的时候,出了车祸,两夫妻被大卡车卷到车轮底下。现场血肉模糊,周恒赶到时,光是看着长长的刹车辙,和车辙上的那些血,就已经崩溃了。 周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周磊拿来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养。周恒是单身汉,在一家小公司里做程序员,而做程序员的这些年里,周恒也攒了一些钱。原本是打算着攒来娶老婆,在大哥大嫂出了事后,他就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周磊身上。周磊就这样冷不丁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回过神来的时候,周磊已经从之前的那个牙牙学语的咿咿呀呀模样,长到了现在只会逃学、只懂吃雪糕的小家伙。 “为什么不上学?”周恒又问。他想到了白井革在临走之前跟周磊说的话,追了一句:“那个阿姨跟你说什么了?” “那是姐姐!”周磊抗议道,小脸鼓鼓的,“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阿姨。” “好好好,姐姐就姐姐。”周恒摸着周磊毛茸茸的小脑袋,心里软乎乎的,“那你告诉舅舅呀。” “舅舅,”周磊的变脸技术简直可以比得上专业的变脸演员。上一秒还是笑嘻嘻的小脸,这一秒却苦兮兮,小脸上的五官全部皱在一起。他抬起眼,怯生生地瞥着舅舅,“舅舅,我不想上学。” 还没等周恒问为什么,周磊的小嘴一开一合地,把周恒想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有人欺负我,在学校。” ****** 白井革刚开完会,放在上衣口袋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她前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把手机拿出来,站在原地,接通了电话。 “啊,白小姐。”周恒其实很尴尬,而这种尴尬更多地是因为他很害羞,而又不肯承认自己害羞。此时他正站在公司的天台上,看着头顶上的那几朵晃晃悠悠飘着的白云,胸腔里的心脏像在打鼓,“我是周恒……周磊的舅舅。” “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自从有了周磊,周恒就基本没了自己的社交生活,更不用说和女人说话的机会了,况且,白井革还是那种清冷型的——虽然长得很好看——可真的很冷淡。周恒一想到此时的白井革或许就是摆着一副无表情的脸在听他胡言乱语,更紧张了。 “你好。”白井革无奈地顺着周恒的话头,又问候了一句。她有种自己在和刚学说中文的老外说话的错觉。 但她没想着主动去问周恒打电话过来的用意。 “是这样的。”周恒跺了跺脚,决心把这个问候来问候去的游戏终结,“您明晚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吃顿饭,好好谢谢您……” “谢我什么?” “那个……周磊那个小笨蛋全告诉我了。他跟我说了,学校有人欺负他,把他欺负得都不敢上学,又不敢告诉我……也是我不好,他长大后,我才放心去加班,但平时经常加完班,回家就睡觉,u看书 ww.uunhu也不怎么理他在学校的事情……他看着我那样,就不敢跟我说了……这傻瓜……” “嗯。”白井革嘴角扯了下,想着周恒还算开窍,知道检讨自己。 “但谢我什么?” 周恒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他吞了吞口水,盯着头顶上的那几朵慢得要死的云朵,“谢谢你上次把我叫过去,谢谢你让他鼓起勇气来跟我说他在学校的事情。” “没什么。”白井革的语气就像周恒身边那些静止的风,毫无波澜,“周磊本来就是小孩子,有人关心他,他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短短两句话说得周恒面红耳赤。他嗫嚅了许久,又不死心地追问一句:“那您明晚……” “有时间。” 周恒睁大了眼睛,接着就生怕白井革会反悔一样,嘴一溜,就急急忙忙跟着白井革确认了明晚吃饭的时间和地点。 挂断电话后,他还处于震惊状态。周恒怔怔看着手里的手机好一会儿后,然后两只手握成拳头,高举到空中。 另一边的白井革,把手机放回到上衣口袋后,又前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他太冷了。万一把那个男的吓跑怎么办?井革到底能不能嫁出去啊?” “还想着嫁出去呢?明晚能不能顺利约会都还说不准。” “闭嘴。”白井革低声快速地说了声,声音立刻消失。说完后,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看周围,发现同事们都在忙各自的事情,没人注意到她,才又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回来,打开了电脑,开始写方案。 第3章 白井革 下班又晚了。周恒从公司冲回家里,急急忙忙给周磊做了饭,又心急如焚地盯着周磊慢腾腾把饭吃完,手一抬,手表的指针已经跳到了7的位置。 他跟白井革约了晚上七点半。周恒把周磊放到邻居家后,就火急火燎地从家里赶去餐厅,周磊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加油”。 赶到餐厅时已经是七点四十五分了,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穿着一件长袖的、白色连衣裙的白井革静静地坐在餐厅的一角,看着慌张的周恒从门外冲到她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周恒一出现就连声道歉,“今天晚了下班,我还得回去给周磊做晚饭,所以晚了到。对不起,对不起!” 白井革放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松了松,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事。” ——“笑一下!” ——“井革原本就长得好看,笑了更好看!笑一下!” 白井革低下头,过了几秒,她重新抬起头,对着正在询问她要吃什么的周恒,笑了下。 周恒拿在手里的餐牌掉到桌面上。 “都可以。”白井革嘴角还挂着笑容,“我不挑食。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啊,啊,好。”周恒愣愣地把餐牌又拿起来,然后一边低着头看着餐牌,一边抬起眼,偷偷瞄着白井革。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跟不笑的时候简直是两个人。 白井革是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原本那种清冷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周恒把餐牌给了服务员,再回过来看白井革,竟然发现白井革抿着嘴,连梨涡也露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餐厅的灯光喑哑,音乐暧昧,衬得她眼角眉梢都带着俏媚,而这俏媚中又藏着隐隐的克制。周恒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他明白了,白井革肯定认生。之前他们还不熟呢,白井革自然就不会对他有多热情了。现在他们……现在他们可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了,算是熟悉了……吧? 周恒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倒是白井革主动开了话匣子:“所以周磊现在敢去学校了?” 一提到周磊,周恒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下来:“我去找他的班主任了,班主任也让那些欺负他的孩子给他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暂且敢去了吧。”停了下,他又补充道,“但这次之后,我会每天都跟他聊下学校的事情,看看在学校还有没有人欺负他。” 白井革慢慢点了点头,看着一脸认真的周恒,笑了:“你是个好舅舅。” “没那么好。”周恒被白井革这么稍微一夸,刚放松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他都有点奇怪为什么总是会在她面前感到紧张:“他爸爸妈妈不在了,我只是尽我的能力去对他。” 白井革对着他举起了水杯:“以水代酒。” 周恒连忙也端起面前的水杯:“啊,好好……以水代酒。” 两人的第一次二人晚餐很圆满地结束了。“白井革”回到家后,也不开灯,在黑夜中把身上的连衣裙脱下,换上一套紫色的丝绸睡衣,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再慢悠悠地走到客厅,慵懒地倚在沙发上,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红酒,右手拿着手机,给周恒发了条“晚安”的信息后,就把手机扔到一旁。 “如果我不出来,今晚的约会又泡汤了。”顾尧飞终于可以不再用白井革的身份说话了。她懒懒地晃着红酒杯,说道:“杨灵是个合格的社会人,但也仅限于此。” “你的这幅风尘样子,确定周恒会喜欢吗?”一把严肃的声音从顾尧飞的脑后传来。顾尧飞不在意地朝着空中挥了挥手,像在赶蚊子一样:“走开,诸拢。那不叫风尘,好吗?那是一个女孩子在约会中应该有的反应。” “而不是像杨灵或者你一样,冷着一张脸,凶巴巴的。这也是井革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交到一个男朋友的原因。” “何止没有男朋友,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清脆又响亮的声音从吵吵闹闹的背景声中冲了出来,顾尧飞一听到小志出来了,语气柔和不少:“那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好好把井革的人际关系维护好,怎么样?周恒有个小侄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噢,也是五六岁的样子。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们那天见过面啦!”小志稚嫩的声音里都是快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说到那天。”杨灵冷酷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志不应该突然出现的。” “你还要说多少次?”顾尧飞一对着杨灵,原本对着小志时拥有的耐心一下子全部消失,她皱着眉头,烦躁地对杨灵说,“上次回来后,你已经把小志说哭了。今天还要说?” “我就是希望大家能够紧紧记住,白井革一旦出了家门口,就应该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我们任何一个分身的随意出现都会令她的社会关系崩溃,特别是年纪小的那几位。尤其是她近来认识了周恒,并且我们都一致希望她能和周恒那边好好发展一段关系的,不是吗?”杨灵并没有被顾尧飞的语气惹怒,而是更冷静地说道。顾尧飞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 “好了,都别说了。”一把沉稳的声音传来,而这个声音一出,不仅是顾尧飞和杨灵,其他的一些吱吱喳喳的声音也立刻消失。白西安从黑暗中慢慢走出,左右环视了下,便对着前方开口道——“夜黑了,让她回来休息下吧。” 所有的声音和知觉顿时如退潮的海水般往后消散。高挂在夜空中的月亮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退潮后露出的坚硬的岩石。一阵短暂的抽搐,白井革的身体还在沙发上,但她的意识还飘在月亮之上,飘在岩石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被海风一上一下地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可以半睁开眼睛了。虽然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但她还是可以依稀辨认出——那是她之前旅行途中在跳蚤市场上买的波西米亚风格地毯;那是她在家居市场买的、造形别致的台灯;那是她在被艺术家占据身体和意志时画的一幅画……眼前是她的家,是她那个暂且能够感觉到安全的、温暖的洞穴。 “啊……”长久以来的意识失重让她不禁暗暗发出了低吟,她缓缓甩了甩像后脑勺绑着一块大砖头的头,呆呆地望着藏匿在客厅之中的黑暗。 “休息吧。”白西安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白井革机械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从沙发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进了房间。 漫长的、难熬的一天又结束了。 ****** 第二天,端着刚冲出来的黑咖啡、坐在被清晨阳光罩着的阳台里,白井革才回过神来。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黑咖啡,等这口黑咖啡的涩和甘慢慢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的时候,她轻声把顾尧飞叫了出来。 顾尧飞不是一个能睡一个安稳觉的人。她很快就出来了,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低头就看到了手里捧着的黑褐色的咖啡液体,嘴里立刻开始不依不饶:“你怎么那么喜欢这种苦得像药一样的东西。” 白井革无力地笑了笑,又啜了一小口咖啡。放下咖啡杯的时候,她问顾尧飞:“真的可以吗?” “什么?” “……我真的能和周恒成为好朋友吗?” 顾尧飞抬起手,捋了下飘散在额边的几缕发丝,迎着清晨微凉的风,她安慰着白井革:“放心啦,有我。” 白井革想了很久,才小声说道:“可你说,周恒要交朋友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我呢?” “昨天一天,我都没出现啊……” “他是要和你交朋友,不是我……” 杨灵和诸拢这对长得一样的兄弟早就醒了,他们正静静听着白井革和顾尧飞说话。白井革知道他们已经醒了,对他们的旁观也习以为常。 顾尧飞的两道如柳叶般微弯的眉毛此刻轻轻皱了下:“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白井革一动不动地捧着咖啡杯,咖啡已经凉了,连带着杯子也开始变冷。 “你现在还没有能力自己去面对外部世界……这也是你让我们大家出来的原因啊。你忘了吗?” “我没忘……” “姐妹,你让杨灵出来,帮你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对吧?而诸拢他的出现,就是帮你去对抗那些不好的事情……而我的作用,就是帮你建立和维持你的人际关系。我没说错吧?” “……没有。” “那就是了。”顾尧飞放松身子,往后仰靠在藤椅背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藤椅,优哉游哉地继续说道:“如果要你自己去处理这些事情,你得要多久才能找到工作、交到朋友啊。你说你要做个正常人,我们就出来帮你啦。” “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孤苦伶仃。等你和周恒的关系稳定下来了,你再慢慢出来,让他接受你,不就行了?” “真的可以吗?”白井革茫然问道,但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任何的深入思考。每当她一开始思考什么,头就会剧烈地痛,而更多的声音、更吵闹的议论,会如开了闸一样的洪水一般,轰隆隆朝着她的脑袋奔涌而来。 “我们都是为你好……”顾尧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再下一秒,白井革就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了。她的身体和意识开始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下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而她的坠落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她回到了海底深处,岩石之间。 “你怎么把我数漏了?”小志从墙后冒出头,顶着一个大脑袋,奇怪地问顾尧飞。顾尧飞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一直站在墙角、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小女生,也说话了:“你你你你也把……把我我我我忘了。” 顾尧飞厌恶所有成年男人,包括杨灵和诸拢,还有白西安。甚至对着周恒,她也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如果不是白井革自己强烈要求——而她的这种“强烈要求”也是有且仅有一次而已——如果不是为了白井革,她才不会帮着白井革去和周恒吃饭。 但小志和小结巴是两个小孩。顾尧飞不讨厌小孩,一点也不。 “是我大意了。”顾尧飞温柔地说道,“下次我一定不会把你们漏了。” 小志随即开心地点点头,转身就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和他自己创作出来的新朋友——一个他画出来的小猫咪——玩耍了。小结巴则还低着头,坐在藤椅上,全身微微颤抖着。 忽然,小结巴的眼泪溢出眼眶,眼泪犹如一串又一串的绿豆,挤挤嚷嚷着她的眼眶中冲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滴在手里的咖啡杯中。 “呜呜……”小结巴哭出声来,一边哭,还一边口齿不清地、紧张地嘟哝着:“放……放放放我出去……我我我……要回爸爸……回爸爸妈妈……妈妈在的地方……” 白井革体内的那些大人立刻慌了神。他们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抚小结巴,但小结巴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她一边用比厨房里的那个烧开了的水壶还要刺耳的声音崩溃尖叫着,一边站起来,拿着咖啡杯,向着地面,狠狠扔去。 咖啡杯应声而碎。小结巴立刻跪在地上,拿起杯子碎片,毫不犹豫地就往手臂内侧划去。顾尧飞痛得尖叫一声,但这一声并没有把小结巴的意识拉回来。小结巴颤抖着拿着碎片的手,又往手臂内侧,划了第二道伤痕。 小志已经先大人们一步疼晕了过去。顾尧飞和杨灵他们更是痛得嘴唇发白,冷汗直冒。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小结巴也不再尖叫,而是沉默地,继续用杯子碎片,一道、一道地,往自己的手臂内侧,添加新的、血淋淋的伤痕。 ****** 白井革是被疼醒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寂静,这是经常有的情况。白井革倒吸着冷气,举起伤痕累累的、还在流血的胳膊,看了会儿,才想起要去医院。 她摇晃着从地板上站起来,经过客厅的沙发时,顺手把搭在沙发把手上的一条毛巾拿了过来,按在伤口上。接着,她换了鞋,打开门,到楼下招了部计程车,就往医院去。 医院离家并不远,坐车的话十五分钟就能到。司机一见苍白着一张脸上车的白井革,吓得直问怎么回事。白井革并不想多说,对着司机虚弱地笑了下后,就靠在后座的椅背上,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白井革手臂上那条已经被血染红的毛巾,心情复杂地闭了嘴,只能沉默地开着车。 白井革在心里感谢了司机的沉默,接着注意力就全放在窗外了。她不能老是想着受伤的那条胳膊。现在这个季节,是夏京市最美的时候。金秋十月,绿了一整个春夏季节的叶子,开始慢慢转黄。空气从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开始,到深夜,一整天都带着能渗入骨子里的寒凉。白井革出门的时候,只随便在绸缎睡衣外套了件长夹克。夹克不厚,风能从领子灌入衣服里。白井革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司机看了一眼,抬手按了下空调制暖的按键:“忍着点啊,医院很快就到了……不过你这孩子,穿得实在是太少了……” 白井革很感动,uu看书 .uuanshu.om 但她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淡淡的。能做夸张表情的,只有顾尧飞和那两个年纪小的,剩下的人,脸上都始终没什么表情。 而白井革本人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厌世。可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着急。 她只能开口,气若游丝地回应司机的关心:“谢谢师傅……” 司机听到白井革的声音,又吓了一跳。这根本就是快死的人的声音嘛!他加大了油门,直往医院门口冲。 到了医院,司机从驾驶室下来,绕到后座,来到白井革坐着的一侧,给白井革开了车门。他想搀着白井革出来,毕竟白井革看起来连站立都成问题。白井革却死死盯着司机伸出来的手,迟迟不下车。 司机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嘴里仍然不停催着。但白井革就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司机突然反应过来,随即悻悻收回了手。 白井革这才慢慢地从车里挪出来。可左脚刚一碰到地面,她的整条腿就软了。司机急得又想伸手过去扶着,但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就这样,白井革一边扶着车身,一边艰难地下了车。 “孩子,可以吗?”司机在一旁关切地问还杵在原地,走不动的白井革。 白井革微微点了点头,但点头的幅度实在太细微了,司机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到。 “能自己进去不?”司机抬手指了指五十米外的医院门口。白井革又微微点点头,然后,她嘴角扯了下——她认为她在笑——白井革转向司机,又说了声“谢谢”。 说完,就开始一步步地挪进了医院。 第4章 不止1个对象 周磊喝完最后一口皮蛋瘦肉粥,把小勺子放下后,看着盯着手机发呆的他舅舅,叹了口气。 周恒原本在发呆,听到周磊人小鬼大的叹气声后,忍俊不禁:“你这小子……” “你这小子。”周磊微仰着头,眼睛往下瞥着周恒,看起来像是在蔑视周恒。他学着周恒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周恒的话。 “别学人说话。”周恒把手机一放,举起手就要往周磊的小脑袋上敲。周磊并不躲。果然,周恒最后也只是张开了大手,轻轻在周磊蓬松的头发上按了按。 周磊就知道周恒永远是雷声大雨点小。 连追女孩子都是这样! “你给白姐姐发信息没有?” “啊?……没啊……” “难不成你还在等白姐姐主动给你发信息吗?”周磊皱着两道乌黑乌黑的小眉毛,直盯着周恒,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别说女孩子不会随便主动,就是白姐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你觉得她是那种没事会主动给你发信息的人吗?” “……是吧?”周恒想起之前和白井革吃饭的晚上,那时白井革其实并没有多冷淡啊。 周磊气得扑向周恒。周恒连忙张开怀抱,紧紧把小小只的周磊抱在怀里:“小心,小心,别摔了……” “舅舅。”周磊的脸埋在周恒的怀里,声音嗡嗡的——“舅舅。”他又唤了一声。 “诶。” “我想要个舅妈了。”周磊抬起头,用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恒,“你也需要个人陪着了。我觉得白姐姐就不错。” “嘿……”周恒被逗笑了,他抚着周磊那像猕猴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舅舅一个人还挺好的。而且,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好个屁!”周磊突然从周恒怀里挣扎出来,蹦到地面上,一溜烟地蹿回到屋里,“好个屁!”关了门,他那清脆的、响亮的喊声还能从门里传出来。 周恒坐在椅子上,傻笑了很久。然后,他又盯着桌子上的手机,看了很久,才把手机拿过来:“怕什么呢……” ****** 书房里。 “井革,”周恒看着眼前这个他现在只感到陌生的女孩,又叫了声,“井革。” 白井革微微反应了下。她抬起空洞无神的眼睛,失神地看过来。周恒以为她是在看他,但白井革的眼神里根本没有焦点,他又觉得她不是在看他。 “你在怕什么?”周恒问。 周恒心再怎么大,也知道了白井革现在这个状况是不正常的。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到现在也才几个月的时间。除了刚开始接触的时候,白井革表现得还比较冷淡。但随着两人的交往加深,白井革也渐渐露出了她小女孩的一面。但即使是小女孩性子,白井革却把这性子拿捏得有分有存,有度有量。她知道周恒甚至还有点享受她的小女孩性子,在和周恒的有来有往中,她做到了让周恒享受的同时,也不至于会让周恒反感。 更不用说闹情绪了。 可今年过完年后,白井革已经对他闹了好几次情绪。今晚,她又表现得……很诡异。这让周恒很不安。 他突然认为,白井革也许是在害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周恒又问了这句。这次他把语速放慢了。他荒唐地觉得一定是自己刚才问话的时候,语气太凶,吓到她了。 白井革对着周恒轻微地眨了下眼睛,两只黑褐色瞳孔中终于有了焦点。她抬起手,指指自己的胳膊。 周恒和她在一起这几个月,他就没见过白井革穿除了长袖装的其他衣服。什么短袖衣、吊带衫……白井革都没有穿过。至于肌肤之亲……白井革不愿意,他也就算了。 今天,白井革也还是穿了件长袖睡衣。这件长袖睡衣周恒很眼熟,是她经常穿的。 此刻,白井革指着自己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恒。 周恒迟疑地伸出手,把白井革那放到手腕处的袖子捋上小臂,白井革手臂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新旧交错的伤疤立刻映入周恒的眼帘。 旧的那些伤疤已经结成褐色的痂,大大小小地遍布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还有一些新伤疤,尚未痊愈,尚未结痂,还亮着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周恒捧着白井革的手臂,瞪大了眼睛。他震惊地看向一脸淡然的白井革,伸手把她的另一边袖子也捋上去,不出他所料,另一边的手臂上,也是相同程度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周恒声音都在抖。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白井革总是不合时宜地在大热天穿长袖衣。 “小结巴做的。”白井革淡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又抬起眼看着周恒。 “小结巴是谁?”周恒连问,“小结巴为什么要伤害你?你什么时候被小结巴弄伤的?多久了?” “……”白井革定定看着周恒,竭尽全力去忽略自己此刻脑袋里的那些尖叫、狂吼、低语和劝诫,“小结巴在这里。”她指了指脑后。周恒顺着白井革的手指往后看去,可除了一片漆黑的房间走廊,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控制不了小结巴……我也控制不了顾尧飞。” “我在怕,你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原来的我。” 白西安一脸严肃地把顾尧飞关进笼子里。顾尧飞尖叫着冲到笼子门前,对着白西安咆哮:“放我出去!你们不知道她刚做了什么!” 杨灵出现在白西安后面:“我们只是白井革的分身。”他淡淡看着怒气冲天的顾尧飞,“她决定要现在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在周恒面前,我们就都得退下去。” 顾尧飞横眉冷对:“黄了怎么办?!你们忘了白井革之前怎么说的了吗?她说她想做个正常人,她说她想去认识什么人!” “正是因为要做个正常人,我们才不能对周恒有任何的欺瞒。”杨灵看了眼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白西安,又看向顾尧飞:“白井革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明白。你不明白而已。” “我怎么可能会明白!”顾尧飞声嘶力竭地咆哮,眼泪从她那双此刻变得通红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她的声音也变得无比嘶哑:“我经历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杨灵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了。一直在旁沉默的白西安深深看了眼顾尧飞,轻声说道:“大家都知道。” 顾尧飞不甘心地、死死盯着表叔,一字一句地、狠狠地说道:“我恨你们。” 白西安转身离开了顾尧飞,把她的怒吼和哭声留在了身后。 白井革是在周恒怀里醒来的。还没睁眼的时候,她就觉得喉咙火辣辣地在疼。白井革轻轻咳嗽了下,立刻感觉到喉咙像被一根铁线狠狠拉扯着。 周恒动了下:“你醒了?” 白井革吃力地在周恒的怀里抬起头,看到了一脸忧心的周恒。 她很熟悉这种表情。她开始在心里责怪自己。 周恒看起来是一夜没睡:两个青黑的大眼袋吊在他的眼睛下方,眼睛里则全是红血丝。他哑着嗓子,低头仔细看着白井革:“你其实没怎么睡到……累吗?” 白井革轻轻摇摇头。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睡着。昨晚上,她的脑袋——确切的来说是后脑——可热闹了,就差放烟花了。 “听着,井革。”周恒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白井革也随着他的动作,勉强坐了起来——她一向孱弱,再加上昨晚根本没有休息,这让她连坐着都感到吃力。 她开始想要杨灵出来了。 但这个念头一出来,白井革就立刻摇头——说好的,要让周恒知道她的真实样子,就不能让其他分身出来了。 “你不太对劲。你自己意识到吗?”周恒轻轻扶着她的肩膀,低下头,用对周磊说话的语气,对白井革说道:“你愿意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白井革点头。 “嗯,那好。我保证,在你说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打断……” “我是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 周恒看着白井革。 “多重人格障碍,也叫分离式身份识别障碍。”白井革喃喃道,“也就是说,一个身体里有好几个灵魂……” “井革。”周恒出声打断她,“这是真的吗?” 白井革抬起眼看着周恒,一双眼又没了焦点。周恒慌了,下意识想去摇白井革,但伸出去的手立刻又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白井革的双眼里又有了焦点。她冷冷地看着周恒,一句话都不说。 “你是……”周恒想起很多讲多重人格的电影,从这些电影里,他算是知道多重人格是怎么回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正在约会的女孩子,竟然就是多重人格患者。 “你是谁?”他也知道,现在在他眼前的,也许并不是白井革本人——甚至,这几个月一直和他相处的,也不是白井革…… “杨灵。”杨灵回答,语气毫无波澜。 周恒想起了刚认识的那个冷冰冰的白井革。难道那时候的白井革,其实就是杨灵? “她实在没办法应付现在这种状况。”杨灵说着,低头看到周恒无意中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伸手把周恒的手拿了下去,“我就出来了。” 周恒缩起手:“你是……男的?” 杨灵点头,然后下了床,往房间外走去。 周恒连忙跟上去:“等下,我还没明白……井革去哪了?她什么时候回来?还有,这几个月一直和我相处的,是她吗?……她有去医院吗?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啊?” 杨灵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周恒。周恒本来紧紧跟着他,看到杨灵突然停下了,他也连忙刹住脚步。 周恒其实很难接受——现在的白井革对他来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了。更不用说,他曾经以为无比熟悉的人,里面却住着一个男人……或许还不止一个! “为什么……”杨灵微微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抬起头,盯着周恒:“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知道吗?”周恒连忙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是……你们?” “是不止一个。”杨灵点点头,又转身走了。uu看书 ukash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厨房。顾尧飞昨晚又喊又叫,把白井革的喉咙都弄坏了,现在杨灵只觉得嗓子又痒又痛。 杨灵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口后,感受了一下,发现疼痛感并没有缓解。周恒站在一旁看着杨灵,迟疑着,从药柜里拿出止痛药,递给杨灵。 杨灵接过,道了声谢,然后就着温水,吃了一颗止痛药。 “她……”周恒现在只觉得头很痛,他不得不找了张椅子坐下。周恒用手撑着头,艰难地继续问道:“她有去接受治疗吗?” “她不相信心理医生。”杨灵如实回答,“噢……不是她不接受,是顾尧飞不接受。顾尧飞不让她去看心理医生。” “顾尧飞是……” “这几个月和你约会的女人。”杨灵说。 周恒再也撑不住了,他两眼一黑,头倒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杨灵没什么反应,他看着周恒,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周恒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他还是清醒的。但他现在根本不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里面是男人,外面却是一副柔弱样子的女人。 白井革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和他谈恋爱的到底是那个顾尧飞,还是白井革? 他喜欢的,到底是顾尧飞,还是白井革? 在他们相处的这几个月里,其他人……白井革身体里的其他人,难道一次都没有出来吗? 他是不是在无意中,和不同的人在谈恋爱……甚至在接吻? ……想到这里,周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5章 你要守规矩 顾尧飞刚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薄荷烟,护士就从一旁走过来:“您好,这里禁烟。”说着,护士还指了指墙上的标示。 顾尧飞斜了一眼没好气的护士,把烟放了回去。 “你要守规矩,别给我们惹麻烦。”杨灵那像机器人的声音从顾尧飞的脑后传来,“不然,让我出去。” “你想得美。”顾尧飞低声骂了一句,“现在是我的部分。谁也别想做我的工作……也没人做得了。” “那你就表现好一点。”诸拢的声音传来了,顾尧飞仿佛能看到他沉着的半张脸。她满心烦躁,音量不禁高了:“闭嘴!” 和顾尧飞一起坐在医院走廊里的其他人,突然全部转过脸,看向顾尧飞。顾尧飞尴尬地清咳一声,抬起手按着左耳,做出一副用蓝牙耳机打电话的样子:“闭嘴,我现在在医院。” 周围的人又把脸转了过去。顾尧飞松了一口气,然后翻着白眼,听着脑后那群人不满的嘘声。 “叭叭叭叭叭叭……”顾尧飞低声咒骂:“你们除了抱怨还会做什么?!” “白井革!”一个看着有三十多岁的护士,从一个房间里探出头,对着走廊喊:“白井革!到你了。” 顾尧飞不再理脑后的那些声音。她挺了挺上身,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目不斜视地进了房间。 给顾尧飞包扎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的、戴着一副厚重近视眼镜的护士阿姨。她惊讶地看着顾尧飞伤痕累累的手臂——事实上,没有人在看了顾尧飞的手臂还能保持冷静。 “这是怎么弄的啊?”护士阿姨一边小心地给顾尧飞的伤口消毒,一边心疼地说。突然,她抬起眼看着顾尧飞,她那上抬着的眼皮给她的额头划出了好几条深深的横纹:“孩子,你要是遇到什么事了,你要告诉警察。知道吗?” 见顾尧飞不说话,护士阿姨更坐实自己的那个想法:“没什么能比自己更重要,要是有人真的伤害你,你一定要报警,这可不能忍,知道吗?虽然说男……” “阿姨,”顾尧飞听着还是有点感动,但她还是打断了护士阿姨:“我这是……”是什么呢?顾尧飞突然卡壳,她连忙向杨灵求助。 “说你会去报案。说你会自己看着办。” “我会去报案的,阿姨,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顾尧飞对着护士阿姨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护士阿姨盯着顾尧飞看了很久,才又低下头,开始给顾尧飞包扎伤口。 “她不信。”小志一直在前排看着,他一看护士阿姨的表情,就断言道。 “没指望她信。”杨灵坐在小志身旁,膝盖上还放着一大桶爆米花,“但她不会再问了。我们就是让她闭嘴而已。” “为为为……为什么呀?”小结巴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小志和杨灵吓得一激灵。 小志有点生气:“还不是因为你……” “小结巴,你不是说想看公主吗?”诸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巨大的芭比娃娃。他走到小结巴旁边,把芭比娃娃放在小结巴面前。 原本还因为小志生气而感到紧张的小结巴,一见到芭比娃娃,立刻眉开眼笑。但她还是小心地看了看只有半张脸的诸拢,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别害怕。”诸拢在小结巴面前半蹲了下来,他的半张脸随即暴露在灯光下。诸拢的左半边脸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了右半边,而只留下的那右半边脸上的眉眼,和杨灵的眉眼一模一样。 “我我我……我不害怕诸拢。”小结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知知知道诸拢是是……是好人。我只是……只是还不不不……习惯你你只有半边……脸。” “没关系。”诸拢温和地笑着,同时把芭比娃娃往小结巴面前推了推。 小结巴开心地拿起芭比娃娃,但她还是严肃地看着诸拢,纠正道:“她……她她是芭比,不是公主。” “我认为所有好看的女孩都是公主。”诸拢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也是公主。” 小结巴彻底开心了,抱着芭比娃娃蹦远了。 杨灵和诸拢同时松了口气。杨灵看向小志,小志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别吵了。”顾尧飞举着被包扎好的手臂,无奈地走出房间,“吵得我头晕。” “别露馅。”杨灵提醒道,“已经有好几个路人看你了。” “是因为我好看啊!” “没有一个正常人是会自言自语的。你看看你周围,谁像你经常在自言自语?” 顾尧飞闭了嘴,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一走出医院,她迫不及待地摸出那根她想了一个早上的细长薄荷烟,点燃后叨在嘴上。 小志他们厌恶地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仿佛烟味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缭绕着。 “悠着点。你吸烟,伤害的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身体。”杨灵皱着眉头说道。 顾尧飞听着,大口猛吸了一下烟。 这口烟无异于是对大家伙的挑衅。大家伙立刻怨声载道,连一向神隐的艺术家也冒了出来,一边大声咳嗽,一边大声嚷道:“要死啊要死啊!顾尧飞你怎么这么任性这么自私!” 正当大家伙在抱怨,顾尧飞挎包里的手机响了。顾尧飞“嘘”了一声,脑后的声音这才慢慢消失。她拿起手机一看,是周恒的电话。 她嘴角勾起了得意的笑容,但看着自己那被包扎着的手臂,又叹了口气。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周恒基本没怎么谈过恋爱,仅有的一次动心也是在他大一的时候,对一个学姐的暗恋。可还没等周恒把暗恋转成明恋,学姐身边就有了学长。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心的感觉了。周恒倒也不是因为放不下学姐,对那个学姐,充其量也是有好感而已——他就是觉得缘分未到……最主要是眼缘未到。 所以,在他觉得他的眼缘到来之前,周恒就一头钻进了上班赚钱、下班健身的日子。养了周磊后,生活里才加多一项“养孩子”。 而白井革……周恒觉得,她就是他的眼缘。 还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是,试一试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可毕竟是没怎么和异性打过交道,说起话来也还是免不了舌头打结。周恒有点急,一急,话更说不好了。 顾尧飞一听到周恒把“咖啡店”说成了“咖灰店”,不由得笑出声来。杨灵连忙严肃制止:“你这样很没礼貌……” 顾尧飞一边笑着,一边在空中挥了挥手,仿佛要把杨灵那冤魂不散的声音赶走。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对电话那头半晌不说话的周恒说道:“可是这阵子我都得在外地出差诶。等我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 原本懊恼着的周恒,立刻打起了精神:“好。那……我等你电话。” “嗯。拜拜。” “拜拜。” 周恒美滋滋地放下电话,然后扯起嗓子,对还在房间里磨蹭的周磊喊道:“快出来了!要——迟——到——了!” 话音刚落,怀里抱着小书包的周磊噔噔噔地小跑到周恒面前。小家伙虽然在长身体,但还只到周恒的膝盖。他努力地仰着头,同时对着周恒举起了小书包:“帮我拿书包!” “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周恒心情大好地轻轻拍了拍周磊的小脑袋,笑着绕过周磊,来到玄关,边弯下腰换鞋,边说道:“都要去学跆拳道了,是个小男子汉了,还要我帮你拿书包。” “哎呀……”周磊紧紧贴着周恒,开始奶声奶气地撒娇:“就帮我……帮我拿一下嘛!” 周恒伸长手,手一勾,就把周磊手里的书包给勾了过来。接着,他另一只手揽过周磊,抱着周磊站起来:“还要我抱,对吧?” 周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只小虎牙亮亮的。 “走了走了。”周恒往上颠了颠周磊,锁了门后往电梯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是你第一次去跆拳道馆,总的来说要听话,但如果训练太辛苦了,你就跟教练老师说,你很累,要休息一下,得到教练老师的允许后,才能休息,知道吗?下了课就在道馆里等我,哪都不许去,我请假去接你,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周磊仰起头,不耐烦地对着电梯上方的灯大声喊道,“知道啦知道啦!周恒是个唠叨鬼!唠叨鬼!” 周恒乐了,胳膊挂着书包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周磊的屁股。周磊立刻夸张地“嗷”地一声:“老师说,屁股不许给别人碰!” 周恒点点头:“老师说得对。可我连你的屎尿屁都沾过了,还不许打你屁股了?嗯?” 周磊绷不住了,开始咯咯笑着,笑着笑着,脑袋顺势就搁在了周恒宽厚的肩膀上。他的小手紧紧抓着周磊的肩膀,好一会儿才说:“舅舅,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周恒眼眶顿时有点发热。他突然觉得周磊长大了——只有长大了,才会有害怕被抛弃的感觉吧? 以前他还小,一天到晚只懂得傻乐,和没心没肺地扯着嗓子大哭。周恒把奶瓶塞到他嘴里,他就笑;周恒忘了给他换纸尿裤,他就哭……在以前,周磊的哭和笑都来得莫名其妙,但都是真的。 现在不是说他不真了。但周磊还是慢慢长大了,在被欺负后会不敢说,在知道自己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有爸爸妈妈的时候不敢哭……他只敢小心翼翼地抓着周恒,问他会不会一直陪着自己。 周恒收紧了抱着周磊那小身板的手,嘴巴贴着他的耳边,轻轻说道:“舅舅会一直陪着你。” 周磊点点头,然后把脸埋在周恒的怀里,脸在周恒的棉质衣服上来回蹭了蹭。周恒只觉得,被周磊蹭过的地方,留下一点凉意。 别看周磊出门出得欢,可来到道馆后,倒显得扭捏了。他呆呆地站在道馆里,看着站在门外和教练说话的周恒,两只小手紧张地来回搓着。 周恒和教练说完话后,拿着书包走了过来。他蹲在周磊面前,周磊终于可以不用仰着头看他了。 周恒帮周磊背上书包,接着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周磊的头:“舅舅去上班啦。记住舅舅的话噢。下课后在道馆里等我,不许自己乱走,知道吗?” 周磊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他扁着嘴,向前往周恒身上扑去,双手紧紧环住周恒的脖子。周恒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抱紧了,但一个重心不稳,右边膝盖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周磊一直不出声,放在周恒肩膀后侧的两只小手,却把周恒的衬衣越抓越紧。 “你怎么像之前去幼儿园时的那样了?”周恒忍不住笑,手轻轻拍着周磊的背,慢慢地劝道:“你还记得吗?之前你去幼儿园啊,去小学啊,第一天都是不肯让我走的。可后来,你跟我说,说你很喜欢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和老师,说你很喜欢上学,对不对?” 周磊很久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周恒把周磊从自己身上扒下来,uu看书.uukanshu 看着周磊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现在也一样呀。你先进去看看,学习下,一定也会交到朋友的!况且,是你自己想说要学跆拳道的,不是吗?” 周磊扁扁嘴,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那你下课后一定要来接我。” 周恒立马点了下头,然后他觉得不够,又接连点了好几下。 周磊看着周恒那像捣蒜一样的点头,才勉勉强强笑了笑。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白色道服的魁梧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学着周恒的样子,蹲在周磊面前,笑着问周磊:“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磊抬眼看了下年轻男子,他发现这个男生脸真方啊!像家里的那张给他玩拼图和画画的方桌子——但却是一张长了张笑脸的方桌子。 “我叫周磊。” 年轻男子继续笑着:“周磊,你好!我是你的跆拳道教练,我叫李力,你可以叫我李老师。” “李老师好。”周磊不太敢看李力,只能低头怯生生地问了声好。 “那我们进去吧!”李力轻轻拍了拍周磊的后背,转头对周恒笑着说:“交给我好了。” “那麻烦你了。”周恒站起来,突然觉得两条腿发麻了,于是原地跺了跺。 “听李老师的话。”周恒最后对着恋恋不舍地还回头看他的周磊喊了一声。周磊可怜巴巴地点点头,这才跟着李力进去道馆。 送孩子们过来的家长们早就走了,周磊被李力牵着进去的小小身影也看不见了。但周恒还是保持着刚才目送他们进去的姿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第6章 周磊的烦恼 周恒再见到白井革的时候,被白井革身上那件高领长袖衣吓了一跳。 现在已经五月份了,别说寒潮早就过去了,要说那立夏也快了。而地处南方的夏京市,空气中更是带上了又热又黏的不妥帖感。周磊已经热得吵着要开空调了,连周恒自己也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冰水里,可看着穿着高领长袖的白井革,坐在对面那一副泰然的样子,周恒觉得他俩过得不是同一个季节。 周恒过于惊讶的神情一下子收不回去,顾尧飞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好看吗?” 说实话,白井革的身材很匀称,可以说是衣服架子。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藕色的针织高领长袖开衫,开衫里面一件简单白色内衬,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白了。 周恒真心回答:“好看。但……我冒昧问一句,不热吗?” “既然知道是冒昧,那为什么还要问?”顾尧飞一边用小勺子搅着杯中的拿铁,一边略微抬起眼,嘴角挂着暧昧不明的笑容,反问周恒。 周恒噎住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立刻道歉:“不好意思啊我……” “开个玩笑~”顾尧飞抬起头,笑容加深了:“开个玩笑,别当真,也不需要道歉。我就是突然想开个玩笑。” 周恒这才放松了下来,也没再问衣服的事情了。 一跳过了衣服的事情,两人仿佛就无话说了。他们的面前都放着一杯咖啡,顾尧飞那喝了一半的拿铁和周恒那只喝了几口的卡布奇诺。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又暧昧的氛围。 “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小志还是坐在前排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位置是小志的专属位置,连杨灵都不许坐。 “我也不知道……”杨灵坐在小志左侧,他把爆米花递给小志,小志保持着直视的姿势,看都没看爆米花,伸出手就往爆米花桶里抓了一把出来。 杨灵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两颗小小的爆米花,放入嘴中:“让我写报表写总结写方案完全没问题,可……他们为什么不讲话?” “呆子。”诸拢抱着双臂,站在不远处,对着杨灵的后脑勺说了一句。杨灵皱着眉回过头来看着诸拢:“难道你知道?” 诸拢冷哼一声,往前走到他们旁边,然后把手直直插进爆米花桶里,把小志急得连连大喊:“别拿太多!你拿太多了!你的手这——么——大——” “她说过,”诸拢不理小志,下巴往大屏幕指了指,“这叫欲擒故纵。” 杨灵和小志同时恍然大悟:“哦——” “欲擒故纵又是什么意思?”小志紧接着又问。 一直漫不经心地用小勺子搅着杯中拿铁的顾尧飞脱口而出:“什么鬼?诸拢你这半吊子别教坏小孩子……” “什么?”周恒猛地抬头,奇怪地看着顾尧飞。 顾尧飞这才反应过来。她抬起头,甜甜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刚想到我昨晚看的那个电视剧,刚才神游到那里啦!” 杨灵他们那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才安然落到肚子里。 周恒不好意思了。他低头猛喝了一口卡布奇诺,才抬起头说道:“对不起啊……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却没想到顾尧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周恒不解地看着顾尧飞,顾尧飞一边偷笑,一边拿着纸巾,伸到周恒嘴边,然后轻轻帮周恒抹去了嘴边一圈的奶沫。 周恒只觉得被顾尧飞隔着纸巾碰过的嘴边一圈,传来了又麻又酥的感觉。他的耳尖悄悄地、迅速地红了。 “我们还有时间慢慢相处呢。”顾尧飞帮周恒抹去奶沫后,把手缩回来,在另一片干净的纸巾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语气温柔地说道:“我们有大把的时间来说话,来了解对方。所以,慢慢来呗。” 再怎么直成钢筋,周恒还是被顾尧飞的这句话打动了。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低下头又想猛喝一口卡布奇诺,但立刻反应了过来,还是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小口。 顾尧飞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周恒。 尴尬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周恒开始找话题。很快他发现,不论他说什么,对面的白井革都始终托着腮,一双笑弯了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偶尔还反馈一下。于是他越讲越兴奋,越讲越口渴,喝完面前的卡布奇诺后,他招手想要多一杯相同的,被白井革轻轻拦下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了,再喝含咖啡因的饮料,晚上要睡不着的。” 周恒愣了一下,才留心看了看,发现果然白井革面前那杯拿铁,半小时前就再没动过。 他嘿嘿笑着:“是噢……以前还没发觉,因为经常要加班,所以老是不分时间就想着喝杯咖啡提神,然后每晚都睡不着,还从来没想过是有下午喝咖啡的原因。” 顾尧飞还是托着腮,笑着看着他。 周恒却突然拍了下桌子,惊慌地叫了声。顾尧飞皱了皱眉:“怎么了?” “周磊!”周恒急急忙忙地拿着账单就要起身往门口的服务台前走,“今天周磊去练跆拳道了,现在是时候要去接他了。他四点半下课,从这里去到他那里最少也要四十多分钟……但愿来得及。” 顾尧飞跟着站起来,和周恒一起快步走到了服务台。她看着周恒一边用手机转账,一边记住了自己喝的那杯拿铁的价钱,同时开口道:“别急,打个车应该很快能到。周磊是个乖孩子,不会乱跑的。” 周恒转过身,边把手机收到裤兜里,边点头。他充满歉意地看着白井革:“不好意思啊我……” “别说不好意思。”顾尧飞果断打断他,“快去接他吧。” “嗯,那我先走了……你回到家给我发短信……哎等等……”周恒的话还没说完,刚被放回到裤兜里的手机又响了,周恒慌里慌张地拿出手机一看,五官立刻皱成了一团。 顾尧飞停住脚步,定定留意着周恒。 周恒对着电话,勉强地嗯嗯啊啊了一阵后,立刻转向顾尧飞,像被烫了嘴一样快速说着话:“公司突然让我回去处理紧急工作你能不能帮我接一下周……” “可以。”顾尧飞看着周恒,“地址。” 周恒立刻报了地址,又连声道了谢,才匆匆离开。 顾尧飞也马上叫了部的士,直往周磊的跆拳道馆奔去。 ******* 顾尧飞赶到跆拳道馆的时候,看到门口坐着的小小身影,还有紧挨着小小身影坐着的庞大身子,脸色不由得一沉。 不用说,小小身影的主人就是周磊,而旁边那个,就是李力,周磊的跆拳道教练。 周磊看起来很紧张,两只小手握成拳紧紧抓着怀里的书包带。李力一只手随意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消失在周磊的背后。此刻,他正偏着头,看着周磊,仿佛在跟周磊说些什么。 顾尧飞脑海里的那些分身已经炸锅了。她暂且把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屏蔽掉,迈着大步,走到周磊面前。周磊抬起头看见是白井革,刚想开口叫人,却被顾尧飞一把从椅子上拉起来。 李力把另一只手也收了回来,站起来,看着顾尧飞:“你是?” “白井革,周磊朋友,也是周恒的朋友。”顾尧飞不甘示弱,也盯了回去:“他舅舅临时走不开,我来接孩子。” “噢,”李力立刻往他的方脸堆上了笑容,“噢,你好。” 顾尧飞没再说话。她沉默地看着李力很久,才冷冰冰说了句“那我们先走了”,然后牵着周磊,转身就离开跆拳道馆。 “诶。”李力应了声,立马转身回了道馆。 ****** 顾尧飞黑着脸把周磊接到自己家后,首先跟周恒报备了周磊在他家的信息。周恒的信息很快回复了过来,但顾尧飞看都不看,“啪”地一声,把手机摔到了桌子上。 “你冷静点。”杨灵严肃的声音从她的后脑方向传来,“别吓着孩子。他是受到伤害和惊吓的那个。你就别再凶他了。如果你做不到,换我来。” “滚!”顾尧飞大声回了一句,杨灵却不依不饶——“你看,你自己本来情绪就不稳定……” “滚!”顾尧飞又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她抱着双臂,原地转了好久,低着头,嘴巴开始快速又低声地说着什么。uu看书 ww.uukanshu 现在已经不是顾尧飞在说些什么了,而是白井革体内的那些分身同时在说些什么——但白井革本人却还是沉睡在冷硬的岩石堆中,现在能听到那些嘈杂声音的、能感受到一直在悬崖上绷紧的那条线快要断了的,只有顾尧飞。 而周磊,并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被白井革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不能动弹。 但很快,白井革就恢复了平静。周磊看见她首先停住了不断原地转圈的脚步,接着看见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转过身,慢慢向着他走过来——脸上已经没了狂躁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又克制的神情。 杨灵上场了。 ****** 杨灵轻轻拍了拍周磊的肩膀,小声道歉:“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了。” 周磊立刻摇摇头。他一看白井革又是以前那个他熟悉的白姐姐了,立刻全身放松了下来。但他还是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突然不开心啊?” 杨灵淡淡笑了下,回答道:“其实是因为我有事情想不通,所以觉得很烦恼。” 周磊瞪大了眼睛:“什么事情呀?” 杨灵慢慢看了周磊一眼,又把视线移到那两条被周磊抓皱了的书包带子:“刚才在跆拳道门口,你是不是不开心?” 周磊原本放松的身体立刻又紧绷了起来。他的两只小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如此几个来回后,他才小小声回答:“……是。” “为什么?” 周磊深深低着头,小身板甚至轻轻抖了起来。他不肯说。 第7章 不要害怕 没有父母是可耻的——这是在他上幼儿园不久后,就已经知道的“道理”。 一个扎着两个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碎花裙子,脚上还套着一双全新的白色袜子。她正踩着干净的地板,从教室的一头,噔噔噔地欢乐着跑到另一头。 周磊站在教室的另一个角落,眼巴巴看着这个麻花辫女孩。他觉得这个女孩真好看,像他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公主一样。 他犹豫着,对着麻花辫,小小声“嘿”了一下。 教室里很吵,现在正是课前时间,每个小孩嘴里都不住地吵吵嚷嚷,像是要同时发力,把教室的顶给掀翻。 周磊那个几不可闻的“嘿”字,和那十几个同时做工的发声机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周磊丧气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头。 忽然,一双全新的白色袜子出现在他的脚趾头旁。周磊慌忙抬起头,看到麻花辫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刚才叫我啊?” “……是。” “我们来一起玩吧!” “好……” “等下上课,我坐你旁边,好不好?” “……”周磊忙不迭地点头,一颗小心脏跳得飞快。 麻花辫笑得更欢了。她一把拉住周磊,跑到教室中间,找了两个相邻的座位,和周磊一起坐了下来。 放学的时候,周磊怯生生地走到麻花辫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那个小花……” 扎着麻花辫的小花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今晚去……去我家吃饭吗?我舅舅给我买了新玩具,我们吃完饭可以一起玩。” “可我得回我的家呀!”小花皱着眉头,“我不回家,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爸爸妈妈……?” “啊,爸爸妈妈!”小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你难道不知道放学了就要回家和爸爸妈妈吃饭吗?” 周磊的脸烧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可……可可我舅舅说如果……如果如果找到好朋友了,可以可以……可以邀请好好好朋友来吃饭……” “你没有爸爸妈妈吗?”小花打断周磊,大声问道。 周磊愣在了原地。他想了很久,才吃力地摇摇头。 “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难道你是从石头里爆出来的吗?你又不是孙悟空!”小花用天真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儿周磊,才蹦着跳着奔向刚到门口的父母怀里。 周磊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那两根麻花辫,脚趾头在刚穿好的鞋子里蜷了起来。 ****** 没有父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周磊要从哪里去找父母?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哪里——他连去找的方向都没有。 从他记事起,他就和舅舅一起生活。舅舅的爸爸妈妈常年住在国外,他很少见到他们。不过他觉得没有关系,因为舅舅对他很好很好,他觉得足够了。 可是这种平衡却被麻花辫一句话打破了。周磊还不会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个本领他还得要过上一两年才能如流掌握。 周恒一眼就看出了周磊的不对劲——实在是太容易看出来了,平时还没到饭点就鬼吼鬼叫吵着要开饭饭的周磊,今晚却一直呆呆坐在他的那张专属的小椅子上。周恒做好饭后,叫了好几声,周磊都没有回应。周恒从厨房里探出头去看周磊,看到一小坨的周磊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落日余晖从阳台照进来,刚好把他的小小的身躯温柔地罩着在里面,同时还把他的影子拉长,拉长,橙黄色的余晖裹着他那被拉长的身影,柔柔铺设到客厅的地板上。 周恒原本脸上的笑僵住了。喉咙涌动,他艰难吞了下口水。周恒突然觉得很无助,没来由的。 周磊小小的、孤寂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不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周恒,瓮着声音开口道:“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不是“吃饭饭”,而是“吃饭”。周磊是不是就在那一刻长大了,周恒不得而知。 ****** “为什么不敢说?”杨灵静静看着一直紧闭着嘴巴的周磊,问道。周磊外表看起来软乎乎的,甚至还散着奶香味,但其实内里却远没有外表的那般软乎。他的小拳头都被他攥得发红了。 杨灵轻轻把手覆上周磊握着的两个小拳头上,再一次问道:“你偷偷告诉姐姐,为什么不敢说?” 周磊那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很快,杨灵就能看到他的大眼睛里,有水光在闪烁。 “……舅舅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周磊小小声说道,“我如果给他惹麻烦了,他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杨灵轻轻皱了下眉,但很快,眉毛就舒展开来。他不想吓到周磊。 “谁告诉你,舅舅不是你的爸爸妈妈,就会在你惹麻烦的时候不要你?况且,你惹过什么麻烦吗?” 周磊拧巴着两道小眉毛,连带着五官也拧巴起来。他苦苦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很多人都这么和我说的。而且跆拳道教练也这么说过……” 小志突然在杨灵的后脑里“哇”地大哭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杨灵听着像是他在喉咙里装了个警报器,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而小志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也让杨灵头痛欲裂。 白西安出现了。他黑着脸把小志给关到小笼子里。 “跆拳道教练,怎么跟你说的?是在什么情况下跟你说的?” 周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拳头:“就……从我第一天去那里上课的时候,他就这么跟我说了。” “……他喜欢摸我们的后背和前面。” “我觉得不舒服,要走开。他说,如果我走开就是不听教练的话,就是给家人惹麻烦,家人就会不要我……” “可我的家人不就是舅舅吗?我又没有爸爸妈妈,我不想舅舅不要我……” 诸拢已经从前排站了起来,他想要冲进屏幕里。艺术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死死拖着他,不让他出来。 小志还在哭叫,而且濒临崩溃。他的哭叫声吵醒了从刚才开始就陷入昏迷的顾尧飞。顾尧飞猛地从笼子里站起来,一个健步冲到栏杆旁,脸朝着一声不响站在外面的白西安大吼大叫。 周磊看到一直端正坐着的白井革左右大幅度晃动了好几下,像是要从沙发上掉到地板上,连忙紧张地扒着她的膝盖:“姐姐,你没事吧?” 杨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他低头看着一脸不安的周磊,左半边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正在失控,连忙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他想告诉周磊,周恒会尽他所能去保护他。他想告诉周磊,被教练骚扰,不是他的问题,他从来不用为此付上什么责任。他根本没惹到什么麻烦。 “你。”杨灵和后脑里的那些已经崩溃的分身挣扎了很久,才颤抖着声音开口道:“你,不要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你舅舅。他不会不要你。而且,你没有惹麻烦。” “……真的吗?” “你听那个教练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 杨灵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定睛看着周磊:“那就行了。去告诉你舅舅,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让你舅舅报警。” “为什么要报警?”周磊奇怪地问道。 杨灵撑不住了,他看向白西安,白西安也正好看过来。白西安看着杨灵那张如白纸一般的脸色,点了点头。 白井革沉默了很久,再重新开口的时候,原本轻飘飘的语气,此刻却笃定了许多。 “周磊。”代替杨灵上场的白西安严肃地看着周磊:“教练对你做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应该的、被禁止的行为。所以我才说你没有惹到麻烦,真正惹麻烦的,是他。他做了坏事,所以我们要报警,把他给捉起来,让他不能继续做坏事。” 周磊迟疑地点点头,然后又不确定地问道:“我真的……要告诉舅舅吗?” “他是你的家人。”白西安轻轻拍了拍周磊毛茸茸的脑袋,说道,“家人是保护你的存在。而且,开口寻求家人的帮助这件事并不羞耻,你不要害怕。你的舅舅不会因为你需要保护而不要你。你忘了吗?他是陪你长大的那个人,他是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所以他怎么可能会不要你?” 周磊的眼泪又涌上了眼眶。他大力点点头,眼泪立刻像珠子一样掉落到他的手背上。 ****** “我知道是你……是你们让周磊跟我说跆拳道教练的事情,是你们让我去报警的。”周恒紧紧抓着水杯,头也不抬地说着话。他知道对面的白井革……不对,是杨灵,一直在听他说话。 “我和井革也是在那以后确认关系的。”周恒收紧了抓着水杯的手,“……这是偶然,还是你们特意安排的?” “什么意思?”一向精明的杨灵此刻也被搞糊涂了,他轻轻皱着眉,看着从刚才开始就避免和他有眼光接触的周恒,问道。 周恒突然推开椅子,猛地站起来。他在杨灵面前来来回回快速走了好几圈,表情痛苦又迷惑。杨灵一直静静看着他。 他没想到周恒的反应这么大。而且,他直觉,周恒一定会提出分手。 没关系,大不了从头再来——他这么想道。 周恒还陷在一种紧张又纠结的情绪中。他张了张嘴,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办法把心里的那个阴暗又诛心的想法说出来。 诛心诛心,诛的肯定是白井革的心。但白井革还能有被诛心的感觉吗?她藏在面前的这个躯壳里……藏到哪里了?藏多深?她会有感觉吗? “什么意思?”杨灵又问了一遍。uu看书 ww.ukansh “你们是不是处心积虑要和我在一起,才让周磊跟我说……” “你有什么毛病?”杨灵立刻打断周恒,一双眼睛倏地变得冰冷。杨灵一向没什么表情,但这次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嘲讽”二字。 “那是你的小侄子。”杨灵对一脸羞愧的周恒说道,“那是未成年人。孩子出事了,就连白井革身体里的那些……你认为是不正常的人……都觉得应该立刻报警,你是什么脑回路竟然会认为我们让周磊跟你说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而且,”杨灵站起来,直盯着周恒,“你还用上了处心积虑这个词……”杨灵不禁笑了,他笑了一阵,才又说道:“是个人都不会把那些谈话、那些回忆,称作处心积虑。请问你是有什么资本,能够让我们所有人处心积虑就为和你在一起吗?” “白井革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还没到要利用孩子、处心积虑那种程度。” 周恒满脸通红,杨灵看着是个翩翩君子,你看他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始终都是端端正正的。和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和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但当他开始挖苦人,也总能达到让对方听了只想钻进地缝里的效果。 周恒一开始还是羞红了脸,到最后,他被羞愤的情绪弄得不可自持,羞愧变成恼怒,他摔门而去。 杨灵看着被他狠狠甩上的大门,又冷笑了一声。 “又吓跑了一个。” 第8章 白井革是个精神病 华立医院的天空永远是灰暗的。 即使是大晴天,即使太阳猛烈,但班江抬头看着那刺眼的光亮,却觉得那些光和热永远到不了地面——确切地来说,是永远到不了医院里。 夏京市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这里四季分明,气候怡人,无论是哪个季节,空气中总有一种淡淡的、只属于植物的清腥味。而居住在夏京市的人们……就是普通人,过着他们的普通日子,一天的早晨,有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跑步,有人骑着车或走着路去菜市场赶趟,有人匆匆忙忙去上学上班……这种繁忙景象一直持续到一天的尽头。夏京市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平静的城市,基本没什么大事发生——这是大多数夏京人的想法,可班江不这么认为。 什么才是大事?谁能给个定义?对街头的老伯伯来说,今天没有买到心仪的雀,也是一件大事。 但不管怎么说,夏京市的表面还是很安逸的。 而和夏京市的安定相比,这家医院就像是座格格不入的孤岛,坚硬又高耸的围墙就像是孤岛中的那些危机四伏的猛兽和毒蛇,把夏京市的生机和热闹全都死死挡在了外面。 而围墙里面……围墙里面还有什么呢? 班江坐在监控室里,百无聊赖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监控屏幕——他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了。 虽然是光和热都到不了的地方,但来自四季的轮番问候却永远少不了,只是对于夏京市其他人来说的关于四季的浪漫,医院这个地方只能吸收到其中的最不好的地方。 春天的潮湿和黏腻,夏天的烦躁和焦虑,秋天的干燥欲裂,和冬天的尖刺寒冷…… “鬼天气。”现在虽然是秋季和冬季的交接时期,但这界限从来都是迷迷糊糊,不清不楚。再加上秋季还有个秋老虎,秋老虎肆虐之际,那股势不可挡的热气更是让人烦躁和焦虑。监控室里的冷气早就坏掉了,班江的后背全是汗,身上的制服死死粘着他的皮肤。他勉力睁着要重重合上的眼皮,死撑着一团浆糊的脑袋,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 现在正是放风时间,“病人们”在工作人员的指示和监视下,有的在操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让人摸着就觉得手掌会起火的篮球;有的躲在树荫下,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头顶的叶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的三五成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没来由的剑拔弩张…… 街尾的伯伯把买不到心仪的雀当做大事,在这里工作的班江觉得把自己的档案从医院的档案室里拿出来就是一件大事。 今天是他在医院工作的最后一天。 “谢天谢地!”班江心里想,内心隐隐有了对未来日子的期望。 放风时间结束了,班江懒懒地起身,把放在桌子上的对话机拿上,就出了监控室。 虽然是最后一天,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班江站在a区病房外面,等着他的老熟人们回来。 “班长。”一个脸上平时没什么笑容但一见到班江就硬挤出笑意的光头男人第一个走了过来,他背着手,满脸谄媚地靠近班江,班江微微抬着头,两只眼睛往下瞥着光头男人,嘴角懒懒扯起一个有意无意的弧度。 “听说是你的最后一天了?”光头男不住地用那两只小眼睛上下打量着班江,“要不要哥几个送送你?” 班江不说话。 “哎呀,都最后一天了,明天我们就见不到啦!你说人和人这个缘分啊,真的是很奇妙。就到今天,我们的缘分就到今天,你都不能好好跟我们说话?” “别玩了。”班江问,然后举起右手,把缺了块肉的大拇指直直怼到光头男人面前,光头男被怼得不自觉地头往后靠。班江把手伸回来:“你们就这么对你们的缘分?” 班江看也不看光头男人,对着前方,嘴里完整地吐了个“滚”字。 同事陈天走上前来,大力推着脸上表情立刻变得阴狠的光头男进了病房。 班江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病房外。。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拿精神病当借口的犯罪者。”等最后一个“老熟人”进了去,班江拿着钥匙把房的大门锁上后,总结道——“而现在,就是我最爽的时候。” “明天你更爽。”陈天在班江身后乐呵呵地笑道。班江把刚才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换下,转身对着陈天笑嘻嘻:“嘿嘿,我出去了,我们还得一起喝酒啊。” “那必须的!”陈天立刻应道,然后,他叹了一声,看着班江:“真要走啊?你都在这里做了差不多十年了……” 班江张开手,紧紧抱了一下陈天,陈天也抬起了手,回抱了他。 “也就跟你说,”班江松开陈天,但头还是靠近陈天——他低声说道:“我太恨这里了。” ****** 班江的东西不多,一个小纸盒就能把他那难以言喻的十年给装完。班江把车开回家楼下,拿着小纸盒下车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小区花园外其中一张石凳上的周恒。 班江扫了眼周恒脚下那堆烟头,抱着小纸盒走近周恒。 “干嘛?” “什么干嘛?” 周恒指了指班江怀里的小纸盒。 “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班江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周恒后背,周恒迈开了脚步,跟着班江上了楼。 到了家,班江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小纸盒后,进了厨房给周恒倒水:“怎么突然来找我?没事吧?” 周恒接过班江递过来的水,看了一会,他抬起头:“有酒吗?” 班江表情夸张地看着他。 “你不是总说喝酒会发胖吗?” “……偶尔一次放纵没关系。” 班江耸耸肩,在周恒对面坐了下来:“平时我都住在宿舍里,这个家其实都没怎么回来,所以——没有啤酒。” 周恒抬着头,对着空气重重叹了一声:“怎么就这么不顺利?” “没酒就不顺利了啊?” 周恒还是保持着头往后仰着的姿势:“你忘了那天我跟你说的事情了吗?” 班江瞪着他:“什么事?” 周恒看着班江,张了张嘴,最后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看地板。班江盯着低着头的周恒,紧紧皱着眉,但也没说什么。 “诶对了,你来到底是干什么?”不一会儿,班江一拍大腿,奇怪地看着对面那个一脸愁容的周恒,“你那个侄子呢?话说我和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没见过他……对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磊在他爷爷奶奶家,过一段时间才回来。”周恒看着水杯里的那些微微颤动的水,“就是因为那个变态教练,我被我爸我妈骂了好久。边骂边把周磊接过去了,说过一段时间再让他回来。” “哦。” 周恒飞快看了眼班江,又飞快地把视线收回来。 “说。” “……我不是谈了个女朋友吗……” “……你谈了女朋友?”班江狐疑地看着周恒的脸,不一会儿又问道:“……分手了?” 周恒双手捂着脸,懊恼地大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手放下,看着班江:“这……不能不分啊。” “周磊还会回来的,要是让他继续接触井革,对他成长不好啊……” “而且我也只想像其他人一样,谈个正经的恋爱……起码有个正常的女朋友……我不是说不喜欢她了,可是这突然这么一出,谁能顶得住啊……” “你等等。”班江抬起左手在他和周恒中间的空气里划了一下,打断了周恒那滔滔不绝地诉苦:“什么正不正经正不正常的?” “白井革是个精神病。” ****** 班江就差没把楼下的那个小饭店给搬到家里来——就他和周恒两个人吃饭,他都要叫满满当当一桌菜。两人吃饱喝足——周恒也如愿喝上了他的啤酒后,各自占着长沙发的一头,双眼无神地各盯着自己头上的天花板放空。 “我说……”班江长腿横跨沙发,不轻不重踢了下周恒的小腿,周恒哼唧了一声,任班江踢,也不说话。 “我说,你也太绝了。”班江撑着上半身起来,尽力睁着眼睛,看向躺在另一边的周恒:“她怎么说也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你就这么留她在那里了?” “不然我要跟她求婚吗?”班江听着周恒的声音嗡嗡嗡的,uu看书 不由得甩了甩头。周恒的声音继续传来,这次清晰了一点:“不是我绝,我是真的害怕。她在我面前一下子是这个人,一下子是那个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是感谢她之前拒绝了我,还是该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的异样……幸好她自己跟我说了,不然等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那就完了。” 班江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用手撑着头,转过脸去看周恒:“你能让她去接受治疗吗?” 周恒也撑着上半身,吃力地眯着眼看着班江:“什么?” 班江重复了一句:“你能让她去接受治疗吗?” 周恒皱着眉头想了下:“应该可以……不对,应该不行。我听……听她的另一个人格说,她体内的另一个人格不准她去接受治疗。” 班江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茶几走了好几圈,才停在周恒面前:“你能不能现在带我过去看一下她?” “啊?”周恒看着班江,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班江也看着周恒,“带我过去看看。” “但现在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帮她?” 周恒伸手在茶几上拿起一个酒瓶,用手掂了掂,又放下。他保持低头看酒瓶的姿势,看了很久,才摇摇头,又叹了声:“帮。” 他抬起头看着班江:“得帮。” “她真的还挺严重的……” “说实话我从刚才就想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我刚刚是不是说了她神经病……我才是神经病吧……” 第9章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 班江开着他那部小车,载着坐在副驾驶持续放空的周恒,来到了白井革家楼下。 班江开了车窗,看了看这装修得还算不错的小区,转头去问周恒:“这是……她家?” 周恒半晌才应了声:“什么?” “不是,”班江指着那已经亮了好几盏路灯的小区,在路灯的照耀下,班江甚至能看到小区中间有一个硕大的游泳池,“这不是你的地方吗?你们同居了?”见周恒摇头,班江更是不无奇怪地继续说道:“那据我所知,精神病人一般都缺乏社交和生活能力。你也说过她是一个人住……可你看她住的地方,不管是她是在这里租房,还是已经在这里买了房,花费都不会少。” “不要小看她。”周恒看着班江,“井革本人能不能自理我不知道,但她有个人格很厉害的,大概就是那个人格在帮她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也是那个人格,清清楚楚告诉了我关于井革的病情。”周恒想起杨灵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皱了皱眉,“不过,她不久前才从公司里辞职出来,现在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家……大概也是那个人格作的主吧。” “你是说,那个人格帮她搞定了房子?” “……应该吧?”周恒想了想,“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在一家广告公司里面做广告总监,具体工资多少她没说,但我见她是不愁钱的。” 班江点点头,低头解开安全带,随手拍了拍周恒的胳膊,拉开车门下了车。 “我们就跟她说,明天带她去散心。其他的不用说。” “……那你要把她带到哪里?” 班江没有停下往前走的脚步,他定定看着前方,回答周恒:“把她带到该去的地方。” 周恒拉住班江,班江被迫停住了脚步。他不解地看向同样不解的周恒:“干嘛?” “……”周恒纠结地看着班江,班江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他又在组织语言了,于是也就静静地站着,等着他开口。 周恒其实不是在组织语言……或许也可以说是在组织吧。因为他知道自己想问班江的是什么,但因为有了杨灵那次的前车之鉴,他在担心的是,他问出来的问题会惹怒班江。 班江是陪着他差不多半辈子的兄弟,他可不想搞砸。 可看着班江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周恒也急了,他来不及再斟酌说话的艺术——最多斟酌一下提问的语气——他看着班江,问道:“你是要把带她带到监狱关起来吗?” 班江眼色暗了暗,但在夜色的掩护下,周恒并没察觉到。 “我为什么要把她带到监狱?” 他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周恒的手里抽出来,又继续往前走。周恒本来就忐忑的心情,在得不到班江的回应后,更为慌张了。他连忙跟上班江。 周恒按了电梯后,就站在班江旁边,不敢再说话。班江比他矮一点,但他身上的气场永远比周恒的强。特别是当班江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周恒就感觉他周围的空气仿佛再也不能流动了一样。 “你不是在监狱里工作的吗?”周恒斟酌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班江奇怪地看着周恒,他皱着眉,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而去盯着不断上跳着的电梯数字。 电梯到了,班江走出了电梯,由始至终并不看周恒一眼。 周恒猛地把班江拉回电梯里。班江看看又慢慢合上的电梯门,又看看周恒:“到底怎么了?” “兄弟,”周恒极力压制着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胸腔里酝酿着的焦虑和怒火,定定看着班江:“我想帮她,但我要知道怎么帮……首先不管你是不是在监狱里工作,我要知道的是,你到底什么计划?她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已经说了不去医院,你最好别送她去医院……监狱也不行……” 班江看着焦急着不断说着话的周恒,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段他到现在都摆脱不了的回忆。 班江的耳边甚至出现了他爸那颤抖着的声音,那是他爸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和姐姐面前彻底放下作为父亲的威严。 “兄弟?”周恒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也把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沉思的班江拉回到了现实中。班江把手伸进裤袋里,按着烟盒,抬眼看着周恒,刚想回答周恒,他却看到周恒快速地往电梯外跑。 “是从井革家传出来的。”周恒一边急匆匆往前走着,一边对脸色越来越不好的班江说道。 班江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跟着周恒就往白井革家冲。 ****** 小志艰难地睁开眼,却又被白晃晃的灯光照得立马闭上眼。 “把灯拿开。”一把清亮的男孩声音在小志的左侧响起,原本刺得他眼睛很难受的灯光,也在男孩的要求下,被调到了一个让小志感觉还好的亮度。 小志知道他是正面朝上地躺着的,而且周围应该还不止只有那个男孩。但小志还是紧紧闭着眼。他害怕。 那些大人昨晚像发了疯一样,互相指着对方大喊大叫,顾尧飞还上手推了杨灵——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大家相安无事了这么久,曾经有过最严重的冲突不过也是顾尧飞对着其他人骂了好几声粗话,却从来没有动过手。顾尧飞的这一推,没惹怒杨灵,倒把诸拢给激怒了。对诸拢来说,杨灵跟白井革一样,两人的分量在他心里的都是一样重。 小志只记得,诸拢大力打了顾尧飞一巴掌,顾尧飞也尖叫着要用手指挠破诸拢仅剩的那半张右脸,其他人则不住地在劝架……但到最后到底是怎么样,小志忘了。小志只知道,他是那么多人里,第一个醒来的。 从孤儿院出来后,他就没有试过在其他人都不在的情况下,独自出现过。而这次,他冷不丁地被推出来,这让他无所适从。 他甚至害怕得全身发抖。那把清亮的男孩声音又在他面前响起了,而这次,男孩的声音里带上了焦急和……关切——这让他稍微安定了些。 “你还好吗?”男孩焦急地问。小志还是紧紧闭着眼睛,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不要害怕。”男孩温和说道,手轻轻扶着小志的肩膀,“这里是我们的家。没人能伤害我们了。” “我们……的家?”小志半信半疑地睁开眼,他终于看到了男孩的样子。男孩看着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五六岁的模样。但男孩和他长得不一样,男孩的眉毛很粗,像被一支大毛笔划过一样。男孩的眼睛圆圆的,像黑宝石一样圆,一样好看。男孩在对他笑着。 小志慢慢地在柔软的床铺上撑起上身——啊,是柔软的床铺。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柔软的床铺上醒来了。白井革很听杨灵的话,一直睡得都是硬硬的床铺。 小志环顾了一下房间。房间很大,靠着两边墙壁各摆着十张小床,而每张小床都不一样。有的床,床铺和被单都是粉嫩粉嫩的,像是公主睡的床;有的床上则全是士兵模型。 小志自己的床就稍微简单了一点,白色的枕头和床单,鹅黄色的被套。 “这是哪里?” “我们的家啊。”男孩笑着回答:“我是欧思天啊,小天!那是小花,还记得吗?”小天指了指他身边的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可爱女生,“还有这是小兵,”又指了指可爱女生后面站着的小男孩,“现在这里暂时只有我们三个……加上你,就有四个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的?”小志还是迷迷糊糊的,但他已经不害怕了。 小天却迷惑地看着小志,仿佛小志是在明知故问:“你一直在这里啊。” “……啊?” “你说什么呢?你一直没离开过这里啊。” ****** 小天俨然是他们这个小团队里的头头,等小志回过神来,他已经带着小志,领着小花和小兵就开始到处乱逛。 小志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到处张望。他们的房间是在一楼,出了房间后,他们要走过一条明亮的、长长的走道。小志抬起头,看到走道上方挂着很多发着银色光的小小的灯泡,这些灯泡连在一起,就像是天上那条发着光的银河一样,又闪又亮。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前面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小天回过头来,像在讲什么令人兴奋的秘密,小声又雀跃地对小志说道:“我们等下要继续我们下午的作战任务……话说你今天下午怎么回事啊?玩着玩着就晕过去了,林院长可担心死你了。” 秘密基地……林院长……小志突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天,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小花意识到小志的不对劲,停下脚步看着小志,小天和小兵也围了上来。“你怎么今天怪怪的……”小兵嘟哝着。 小志全部想起来了,他全部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孤儿院,这是他的“家”!小天,小花,小兵……他们是他的好朋友!走道上方的那些“银河”,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梦! 小志现在有点激动,一激动,他就犯了小结巴的毛病,说话都开始结巴——“小小……小天!”他兴奋地看着小天。 “啊,是我……” “小花!” “我在呢。” “小……小兵!” “傻孩子!”小兵严肃地看着小志,“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在啊!” 小志开心得想哭,他虽然弄不清楚为什么前一晚他在白井革家里,现在就回到了孤儿院,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个时候已经消失不见的他们三个,现在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只觉得快乐,只觉得兴奋,只觉得幸福!他们四大毛猴终于重聚了! 小志一个飞身,就扑向了小天,然后又腾出一只手,招呼小花和小兵过去。等小花和小兵不明所以地靠近,他一揽,就把他们给揽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回事?”小飞被小志箍得有点透不过气。小志本来就是他们四个里面最矮的一个,现在他看着小志尽力踮着脚尖去揽着他们,uu看书wwuukanshu 只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我感觉,”小志的声音闷闷的,“我感觉和你们分开了很久。” “哪里的事……”一直低着头就着小志身高的小兵终于受不了了,他挣脱小志,大大咧咧地站在一旁,笑嘻嘻地对着他们说:“我们四大毛猴是要一起走出孤儿院的!忘了吗?” “你们还不回去休息?”林院长的声音却突然从他们头顶响起。除了小志,其他三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接着,他们低着头,乖乖站在了林院长前面,一副等候处罚的样子。 小志慢慢转过身,忍着要吐的感觉,抬起头,呆呆看着一脸嫌恶地凑过脸来的林院长。 林院长噘着她那两张薄得像刀片的嘴唇,一双并不大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她快速打量了下不能动弹的小志,才站直身子,叉着腰——林院长今天穿了一件肥大的连衣裙,她这么一叉腰,就变成了一个长了两条腿的水壶。 “你今天怎么突然晕倒了?”林院长的声音很尖,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用力划过那样的尖,小志听着,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同时心里泛起了一种又痒又难受的感觉。 一直在林院长后面低头站着的小天突然开腔,他快步走到小志和林院长中间,抬着头看着林院长说道:“可能是今天下午的太阳太大了,应该是被晒晕了。” 林院长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小天,才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都回去睡觉。” 说完,她转身,踩着小碎步,走到走道尽头,然后一转,就消失在走道拐弯处。 第10章 那个人渣 王一其从病房里出来后,长出了一口气。 自称白西安的那个人格其实出来的时间并不长。在白西安退下后,男人在王一其面前,轮番出现了好几个人格——妖娆美丽的女人、冷若冰霜的男人、一直侧着右半边脸的怪人、说话结结巴巴的小女孩,以及,最后一个出现的,自称小志的小男孩。 坐在走廊长椅上的班江见王一其脸色不好地出了房间,连忙站起来,走向王一其:“王老师,您还好吗?” 王一其的确老了,以前不管碰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案件,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此时此刻,在亲眼看着一个人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就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人格形象后,他有点心律不齐。 “班医生,”王一其看着班江,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他真正想问的,他自己也知道答案,但他现在似乎也只剩这一个问题了:“这……恒恒不会是装的吧?” 班江看了一眼王一其,又把视线放回到房间里。他看着呆呆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的周恒,正抬着头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嘴里仍然一动一动。他叹了口气,对王一其说道:“我以前也接触过不少所谓的‘病人’,他们都是在外头犯事了,不想承担责任了,就说自己有精神病,还公然占用医用资源,虽然说吧迟早会被查出来,送出去,但医用资源的确是被占用了,还让我们有种被骗的感觉——我是讨厌这类人的。但你说周恒他图什么呢?他又没犯事,他干嘛要装?而且您在里面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了,您觉得他的那些表情、举止、行为,是装的吗?您是警察,看人肯定厉害,您还觉得这是装的吗?” 王一其不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房里的周恒。 “就说现在。现在是小志出来了。小志是个五岁的小男孩。正常的成年人要假扮小孩子的声音,大都离不开矫揉做作,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成年人,于是在假扮上,声线和腔调总想着要往‘可爱’路线上去靠,听起来就免不了装腔作势。可周恒却不是。他的外表是成年人无疑,可他的小孩子声音听起来却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就好像是,他深深地觉得、并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小孩子。” “这装不来。”班江最后说道:“医院方面也确认了,周恒的确就是多重人格分裂患者。” 王一其不再面对房间窗户站着,他转过身,走到了走廊另一侧的墙壁前,低下头,深呼吸了好几下。 “班江,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班江慢慢踱到王一其身旁,抬手摸了下鼻尖,然后说道:“我也不清楚……照理说,您应该比我清楚不是吗?我就是之前和周恒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发作,我才把他送过来,接着我就照您之前的吩咐,把您叫过来了……” “您之前能忍住不把他接回去,而是让我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立刻把您叫过来,想必您也知道答案了吧……” 王一其抬起眼,看着走廊外上空的那片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他下意识把手伸进裤袋里,却在摸到烟盒的时候,把手抽了出来。 ****** 王一其要杀了刘康军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卢晓晓在一旁死死拉住他,他真的会直接拿枪崩了那个人渣。 “你是警察……老王,你是警察!”卢晓晓拉着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不住提醒着。他的手还是紧紧握着枪柄,但原本对准刘康军脑袋的枪口已经缓缓放下。卢晓晓忙给王一其身边的小警察打眼色,小警察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上前用力扒开王一其发力握着枪柄的手,使了一会儿劲,才终于把王一其的枪夺了下来。 王一其暴怒的眼神却还是牢牢盯着不远处的刘康军。刘康军虽然被戴上了手铐,此时正坐在警车里,但他那一脸平静的样子,就很让王一其恼火。 “好了,咱们去看看恒恒,好不好?”卢晓晓一边摩挲着王一其的后背,一边放柔了语气,轻声说道。王一其一听到周恒的名字,刚才平静下来的双手又开始发抖。 “恒恒在哪?”他这才发现,连说出口的声音都在抖——“……他在哪里?” 卢晓晓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那栋楼:“孩子应该是吓着了,现在都还不敢出来。夏飞已经进去很久了。” 王一其转过身,面对着眼前那栋楼。这栋楼并不高,拢共才三层,全被刘康军租了下来,当他的心理诊所。 刘康军是一名心理医生,也是旁可市建市以来的第一位心理医生。旁可市是一个小城市,人口不多,土地也不多,除了基础设施和基础行业外,就再没有其他了。旁可市也是一个劳动力流失得非常严重的城市,年轻人一起了往外走的念头,就再也摁不下。而留在旁可市的,不是已经在这里扎根的家庭,像王一其和卢晓晓,白西安和陈莉这些中年人,就是那些已经老得再也走不动的老人。所以当刘康军一个高材生,还是心理学硕士,千里迢迢从经济发展的城市,来到偏僻的旁可市,说要开旁可市的第一家心理诊所时,王一其对他疑虑就一直消减不下。 可刘康军实在太能伪装,你看他即使现在是被手铐铐着坐在警车里,可他那样子哪像是要进牢房的,看着倒像是等下就要上领奖台领奖的,那股意气风发,那股气定神闲,多少次骗过了旁可市的人,骗过了王一其和卢晓晓,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的家人。 刘康军的妻子和女儿就站在楼梯附近。两人的眼睛和鼻头都红了,相互搀扶着,相互安慰着,但由始至终,看都不看坐在警车里的刘康军一眼。 刘康军的妻子抬头,看见王一其和卢晓晓正往楼里走来,忙抹了下眼泪,等着王一其走到跟前时,哑着声音道歉:“王队,这实在是对不住……我没想到啊,实在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嫁给了一个禽兽……” 王一其心里知道这不关她们的事儿,但气还顶着喉咙,让他连开口说话都费劲。他干脆不说话,等着卢晓晓接过话头。 卢晓晓果然默契地开口了。她轻声细语安慰了母女俩好一会儿,才拉着王一其进去楼里。 “你别凶着一张脸,等下进去要是又吓到恒恒,怎么办?”卢晓晓挽着王一其的手臂,轻轻说道,“夏飞不是说了吗,西安和陈莉……刘立杰那件事后,恒恒本来精神就出了问题,又被刘康军折磨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的情况肯定更糟糕了……到了,你等等,等等老王。”他们上了二楼,老远就看到有好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围在一间房外,卢晓晓拉了下王一其,王一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 卢晓晓伸手给王一其理了下头发和衣领,又拍了拍他身上的衣服,不无担忧地看着王一其疲惫的脸色,心疼说道:“你……你先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恒恒还记得你,你好好配合夏飞,啊。” 王一其点点头,刚想和卢晓晓说点什么,却听到从不远处的房里传来了夏飞的惊叫声。卢晓晓转头去看,便见到原本围在房间外的那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在听到夏飞的惊叫声后,大惊失色。他们全部冲进房里。 王一其和卢晓晓赶到房间后,毫无防备的卢晓晓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声尖叫,王一其赶忙把卢晓晓往身后拉,挡在卢晓晓身前。但即使是见惯犯罪现场的王一其,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还是一阵心颤—— 周恒闭着眼睛、赤着上半身躺在血泊里,胸口轻微地起伏着,看样子是昏迷过去。在他躺倒的不远处,有一把刀尖还沾着血的小刀。触目惊心的就是他的腹部——周恒太瘦了,腹部并无二两肉,根根分明的肋骨即使被皮肤包着,但还是直剌剌地挺着。而一道长长的、崭新的、还往外冒着血的伤口,横亘在他的腹部,伤口从左至右逐渐变浅,王一其甚至还能见到伤口下的肉。 夏飞苍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周恒不远处。待她的医疗小队的队员们快速又精准地为周恒做了止血处理后,她才在一个女生的搀扶下,慢慢地从地上起来。她看着队员们把昏迷不醒的周恒抬上担架、抬下楼,叹了口气。 “夏医生。”王一其叫了一声夏飞,夏飞这才意识到,王一其和卢晓晓也在。 夏飞对着王一其和卢晓晓点点头,接着又在女生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他们跟前。 “恒恒……” “他身上的伤可以慢慢养,”夏飞捋了下头上的白发,抬起头看着王一其,说道,“伤口其实看着恐怖,只要及时送到医院,及时抢救,再好好养,最多只是留道疤。但是啊……” “但是什么?”卢晓晓急切问道。 “但是……哎,你看看那儿。”夏飞指了指房间的右侧,王一其其实刚才就已经见过,所以现在再看,震撼倒没多震撼,但怒火还是重新洪洪燃起了。卢晓晓是第一次见,她看向那间房的表情和反应,和王一其第一次见到的反应如出一辙。 这间房看似是刘康军的办公室,但除了正常的办公区域外,房间的右侧还有一个大约十几平米的空间。这个空间平日被一个大书柜挡住,今天王一其带队进来搜查,硬是把大书柜给搬开,才发现书柜后藏着一个“密室”。 在那个密室里,藏着好几个铝制的衣架,衣架上吊着很多衣服。uu看书 .uukanshu 既有女人的衣服,像蕾丝的长裙、绸缎睡衣等女装;同时也有男人的衣服,比如西装和制服。那些衣服并不平整,一眼看上去,全是皱巴巴的样子。而在密室的中间,有一扇门从地下往地上被打开了,卢晓晓才走过去,立刻被熏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是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个人躺进去的暗室,暗室里没有窗,门若一关上,暗室里便全黑了。暗室里更是空空如也,却只有一地的排泄物。 “那是刘康军软禁周恒的地方。”夏飞指着暗室说道,“而密室就是他折磨周恒的地方。” “刘康军现在是非法剥夺他人的人身自由,照道理说,是能入刑的吧?”夏飞看着王一其,问道。 王一其沉默地点点头,接着就扭过头,不再去看密室。 “但他对周恒做的最恐怖的、最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们却仍然奈何不了他。”说着说着,夏飞的声音在微微抖着——“我可以想象他都对周恒做了什么……我想象不出的,是他到底做到什么了一个程度。他在把周恒调教成他自己的私人玩物。” “刚才在和周恒接触的时候,周恒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而且表现也很怪异。王队,您等下去医院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除了刘康军的话,他谁的话都不听了。” “好的夏医生。”王一其闷闷地应了声,便把卢晓晓拉过来,转头对着夏飞说道:“那我们先去医院看看恒恒了。” 夏飞点点头,目送着王一其和卢晓晓走远,再把视线收回来,最后嫌恶地看了一眼刘康军的这个办公室,也离开了。 第11章 我真幸福啊 周恒坐在床边,抬起右手,捻起尾指,把额边并不存在的头发,拢到耳后。他微微低着头,细心端详着自己的指甲,嘴角一直含着笑意。 突然,周恒猛然抬起头,瞳孔持续放大了好一会儿,双眼在短暂的失焦后,又恢复了焦点。他左右看了下,从床上站起来,原地走了好几步,然后转过身,对着自己刚坐过的位置,皱着眉问道:“井革,你到底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又换回了刚才的一副娇媚模样,坐在床边,略微颔首,看着眼前的空气,答道:“没怎么呀,倒是你,怎么了?” 周恒又站了起来,脸上换上了焦虑的神情。他先是狐疑地看着前方,仍是皱着眉,接着肯定地说道:“你不是井革。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叫杨灵的告诉我了,你是顾尧飞。” 周恒随即轻笑了一下,语气带上了嘲讽:“哟,还挺会分。” 他又换上一副皱着眉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冒充井革?” 话刚说完,他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他半抬着头,挑衅般地看向前方:“白井革让我们出来不就是让我们干这个的吗?不过就是因为她懦弱,才把她自己应该承受的,全扔给我们。” “刘康军那会儿就是。她自己挺好,甜言蜜语、柔情似水她自己受了,那些她受不了的,就全扔给我。” “她讨厌被刘康军玩弄,所以那些把戏全让我给做了。” “你说说她,除了逃避这件事她做得出彩,她还能做什么?” 周恒抬起干瘦的手,往脸上抹了一下,脸放下的时候,同时转向一边的玻璃窗。 这是一扇单面玻璃窗,周恒根本看不到外面。但他还是一步步走近窗边,然后扒着窗户,死死盯着外面。 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知道。 王一其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被自己的左脚绊倒,一直在身边的班江适时扶住了他。 班江看了看仍然扒在窗户的周恒,又看了看脸色极差的王一其,开口建议道:“王老师,您休息一下吧。” 王一其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刚才,他是说了刘康军的名字?” 单面玻璃上还安装了一个微型的麦克风,周恒在房间里说了什么话,站在房间外的人都能清楚听到。 班江“嗯”了一声后,又补充道:“周恒来这里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有很多事情我们都还不太清楚的。您看,您也在,而您以前也认识周恒……我姐现在应该还在办公室,您要不要来我姐的办公室,我们大家交流一下?” 王一其看着周恒终于离开了窗,转身躺在床上,瞪着一双奇大的眼睛,开始盯着天花板,便轻轻点了点头。 班子茜是这间精神病院的实习医生,班江和王一其来到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戴着眼镜坐在办公桌前翻着书。 班子茜和班江两姐弟的长相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双眼皮大眼睛深眼窝,一样的高鼻梁薄嘴唇,可相比于班江英朗的面部轮廓,班子茜的轮廓则显得更为柔美,一头如瀑布的乌黑长发更是为她添了不少风情。 “姐,你吃饭了没?”班江一进门,就对着正抬眼往他们这边望的班子茜说道。班子茜把眼镜摘下来,起身先跟王一其握了握手,问候了下,才转向弟弟,回答道:“刚在饭堂吃了点,你带王队去吃饭了吗?” 王一其说道:“吃了,班医生有心。” 班子茜笑了笑,离开办公桌,引着两人到了会客区,让王一其先坐着,转身就要去给王一其倒水。 “班医生,我不渴,您别忙活了啊。”王一其连忙说道,可班子茜已经倒了一杯水回来了。班子茜仍然微笑着,把水杯放到王一其面前的茶几上,才推了推早在一边坐着的班江:“你自己倒水。” “行了姐,我知道。”班江抬起头,难得地带上笑意,看了班子茜一会儿,然后又把笑容敛了下,转而看向王一其:“王队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周恒的事情。” 班子茜在王一其对面的小沙发坐下,点点头,对王一其说道:“王队辛苦了,刚在旁可市破了一件大案,就马不停蹄过来了。” 王一其轻轻摆了下手:“这没什么,主要是恒恒。这几年也辛苦你们了,替我看着恒恒。” “其实,大概在半年前,我就发现周恒有点不对劲了,但那时候他的表现还没像现在那样失控,所以我和我姐商量了下,也问了下您的意见,才决定先暗中观察一下,看看情况。可就在半个月前,他突然来找我,说他谈了个有精神分裂的女朋友,我就觉得情况也许更糟糕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他谈了女朋友,那次过来他反而一开口就说他和他那个女朋友分手了。我让他带我去看看,他把我带到了他家……当然,那个时候他还认为那是他女朋友的家。就是在那里,我亲眼看到他彻底失控,彻底崩溃,几个人格不停出现,我看着他又要开始自残了,只能把他打晕,连夜把他带到了我姐这里。”班江快速地把那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又转向王一其,问道:“现在我和我姐基本确认了,他就是他的女朋友……有点绕啊。简单来说就是,他女朋友是他想象出来的,他一直在跟自己谈恋爱呢。还有啊,王队,我想问下,除了刘康军,周恒是不是还在旁可市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一其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班江,低下头,拿起面前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到现在为止,周恒表现出来的几个人格多多少少都有自残的倾向,但我们发现他大多数时候发起的严重自残行为,都是来自一个叫小结巴的人格。”班子茜在一旁解释道,“我们试过和周恒谈话,想让周恒请小结巴出来,但小结巴一出来就是大喊大叫,根本无法对话。而周恒本来的意识就不清醒,他大多时候都不在。他不在的时候,主要是顾尧飞和杨灵这两个成年人轮流出现,来和我们谈话。” “现在我们只能确定的是,周恒的过去势必是非常痛苦,让人绝望的,不然他不会甘愿把身体和意识让给他想象出来的人们,自己却一直沉睡着。所以我们就想问问您,您毕竟是参与过周恒过去的人,想必您一定知道什么。您知道的关于周恒的事情,对于我们治疗周恒有很大的帮助。” 见王一其还是沉默,班江和班子茜不由得对视了一下。班江耸耸肩,往后靠在了沙发上。 “我……哎。”王一其一开口就是一声叹息,但班江还是立即坐直了身体,看着王一其。 王一其抬起头,视线从班江脸上,转到班子茜脸上,最后定格在面前茶几的水杯上,说起了他所知道的,关于周恒的过去。 ****** 王一其找到周恒的时候,他正蜷缩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的角落里,浑身发着抖。而在地下室的中央,一个魁梧的、赤着上半身的男人面朝下地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在男人的腰部,赫然插着一把剪刀。 剪刀处的伤口的血迹早就已经干涸。但在这个伤口旁边,还有许多小小的、遍布得并不均匀的伤口。这些伤口和剪刀捅开的伤口相比,切口并不平整,肉连着皮,皮不离肉。王一其仔细查看了下,发现这些伤口倒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挖开的。 男人已经过了尸僵阶段,恢复了身体的柔软。身上也出现了尸斑。据现场法医的判断,男人大概死了有三天以上。 周恒就这样和一具死尸度过了三天以上的时间。 王一其没说什么。他指挥着手下的小警察把男人的尸体搬出去,然后走到瑟瑟发抖的周恒面前,蹲了下来。 “孩子。”王一其看着周恒,轻轻唤了一声。 “没事了。”他又说道,“刘立杰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抬头看看?” 一边说着,王一其一边看向了周恒的双手——他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但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很多碎屑状的东西。 王一其想起了刘立杰身上的那些像是被人挖出的伤口。 半晌,周恒才哆哆嗦嗦抬起眼。王一其一看周恒的眼神,心就狠狠地揪了起来。 周恒双唇剧烈颤抖着,张了张嘴,但还是说不出一句话。王一其看着他嘴角那些干了的血迹,心像是爬进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没事了。”王一其强忍着心中不适,对周恒说道:“叔叔带你回……叔叔先带你回警局。” 王一其差点忘了,周恒已经无家可回。 王一其带着周恒走出地下室,一直守候在外的记者们顿时拿着手里的相机和话筒蜂拥而上。王一其生怕那些记者挤着周恒,硬生生隔开了人群,为周恒争了一点能走路的空间。 但还是被撞到了。 “你的养父养母被你的朋友刘立杰杀死了,你还跟着杀人凶手躲了那么久……难道不是你策划的要杀死你的养父养母吗?” “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周恒,请你看着镜头,说说看!” “周恒……周恒!” 周恒的眼睛灰蒙蒙的,眼神冷不丁刚好对上怼上来的镜头,吓得拿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手抖了一抖。 王一其冲上来,一把甩开摄像机,摄像机应声摔到地上。 “喂,你……!” “自己去警局找人给你赔钱,就说是我王一其搞坏的。”王一其看都不看一眼,拉着周恒就快速冲上了临近的警车。 “开车!”王一其把车门关上,不管那些紧紧跟过来的记者,抬手也把车窗关上。 “……王叔叔。”周恒突然开口。王一其看向他,正好对上他迷茫的眼神:“他们在说什么啊?” “谁是……刘立杰?我不认识他啊。” “我爸我妈呢?他们说我爸妈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恒就这么一脸茫然地定定看着王一其。王一其没多想,权当是周恒受到了刺激,一时急着否认而已。但周恒却突然开始死命揪着自己头,一副要把头发都扒下来的架势。 “不是你,不是你。”王一其只能急切劝道,“王叔叔知道不是你,大家都知道不是你。肯定不是你。他们在乱说……”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乱说啊!”周恒突然在狭小的警车车厢里嚎叫了一声,并开始不断用头撞着前方副驾驶座位的后背。王一其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伸出手大力把周恒拉回来,死死护着他的头至怀里,不住地安慰着。 周恒起初还在挣扎,但当王一其身上那股淡淡的烟味飘过来——那是股和白西安身上一样的烟草味——他立刻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周恒无力倒在了王一其身上,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淌出来。 王一其眼底湿润了。他紧紧抱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心里不住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噩运要降临在他的发小一家……他们明明那么善良那么宽厚…… 为什么这么小的小孩就要面临这种痛苦的命运…… 周恒以后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王一其透过车窗,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胸腔突然一股气直冲喉咙。 他最想问的,是为什么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恶意和自私,就要瓦解善良人几十年来的平静幸福生活。 这公平吗? 王一其低头看着脸上还挂着泪和泪痕、但已经累到昏迷的周恒——这个他发小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养子——嘴里喃喃自问:“公平吗?” ****** 王一其很少见白西安那样开心——像是突然中了六合彩。 “差不多吧!”白西安爽朗大笑,伸出手大力拍了拍王一其的背部。王一其脸色变了变,感觉后背的伤口好像裂了一点——但他没说什么,低头快速喝了一口茶。 “你知道,我和小莉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白西安反应过来后,忙把手伸回来,抱歉地笑了笑——充满歉意的笑容没维持多久,就换成了得意的笑容。 “你们终于成功了?”王一其瞥了他一眼。 “咳,哪有那么容易呢。”白西安手一挥,像是要把往日阴霾都甩到了身后,“连医生都说我俩能有孩子的几率不大,我们早就不抱希望了。” “那……?” “我们去领养了个孩子。” “?” “对!”白西安笑得只能见到牙了,uu看书 .uanshucm “那孩子可好了,长得也好看。我和小莉几乎是一见他,就决定要他了。” “恭喜。”王一其心里的大石头也跟着白西安的大笑一起,放了下来。 “那孩子呢?” “我们已经接回来啦。”白西安不住摸着后脑勺,笑得极憨:“接回来有几个月了。之前就想跟你说了,但你一直在外面执勤没回来,我也怕打扰你。这不,今晚你一回来,我就赶来跟你说了。其实我想让你去见见他,不过孩子还是有点怕人,认生,也不怎么跟我们夫妻俩说话。慢慢来嘛,都懂的,突然来到一个新环境,总得给孩子时间适应……” “加油。”王一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给老友加了个油。可实际上,他此时此刻的喜悦却不输给白西安。 “已经有进度了。”白西安还是笑:“他昨晚终于跟我们说话了。” “说什么了?” “问什么时候吃饭呢。我们多开心啊,急急忙忙做了饭,让他和我们一起吃。他也肯了。” “这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坐下来一起吃饭啊!”白西安激动地抬起手又想往王一其的后背拍,但很快收了回来——“我忘了你后背有伤……” “不碍事。”王一其摆摆手,又问道:“孩子多大了?” “六岁!”白西安嘿嘿笑着,笑着笑着,眼里竟然蓄了泪。他一把用手捂住了脸,半会儿说不出话。 “老王。”白西安半晌,才又开口。 “嗯?” “我真幸福啊。”白西安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真的很幸福。” 第12章 王叔叔,我想回家 王一其站在医院走廊,透过透明的窗,看着已经在床上平稳地呼吸着的周恒,突然觉得自己呼吸陷入了困难。 他背过身,双手撑在雪白的墙壁上,开始大口喘着气,心脏始终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扭着。 “王队。”下属刘飞飞走到王一其身后,叫了声。 王一其闭着眼,调整了下呼吸。再睁眼的时候,他的面容恢复了平静。 “说。”王一其转回身,但并不再看房里的周恒,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拳头。 “刘立杰的死因报告出来了。”刘飞飞说道,“腰侧的刀伤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后脑勺的一记重击。” “后脑勺?” “对……应该是锤子之类的……鉴证科那边已经在找凶器了。” “……找吧。” 刘飞飞却像是吞吞吐吐的样子。王一其看都不看他:“有话就说。” “刘立杰肯定是这孩子杀的……这孩子看着也不像是那么大力的样子啊。刘立杰差不多一米九的身高呢,这孩子顶多才一米六多……” “还有,外面那些记者都在说,刘立杰是这孩子的……朋友,是这孩子给刘立杰开的门……” “你说……这里面……” 说着说着,刘飞飞连忙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不敢再说。他躲着王一其投来的冷冰冰的眼神,低声最后说了句“那王队,我继续做事了”,便急匆匆走了。 看着刘飞飞近乎逃窜的背影,王一其心里的烦躁无以复加。他现在只想大吼大叫,但他又从来都不是随便失控的性格—— “到底是谁传的那些乱七八糟!” 他也不知道去问谁。白西安和陈莉的尸体他看了一眼就再也没勇气看第二眼。太惨了。白西安身上大大小小几百个刀伤,鼻梁被打断,嘴被锋利的刀割开,眼睛还死死睁着,脸上焦急痛苦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他在断气的那一刻。 白西安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死去——这一点,王一其根本想都不敢想。 陈莉是在白西安之前被杀的。死状没有白西安那么恐怖,死因也比白西安的要简单——一个干净利落的割喉,最后死于失血过多。但她的眼睛也一直没合上,就这么,一直不甘心地张着,直到赶来的王一其,心情沉重地帮忙合上。 对白西安这么残虐,却不让陈莉在死前受太多痛苦……这么明显的对比,让王一其怀疑了凶手的目标不仅仅是在劫财,还有对白西安的报复——可白西安是出了名的好人,一向与人为善,和人交往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就王一其知道的,白西安根本就没仇家,到底是谁、又是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最重要的是,当时王一其找遍全屋,都没找到周恒。不见尸体,也不见活人。如果不是在场有那么多同僚伙计下属,王一其说不定就原地崩溃了…… 但不论内心多么崩溃,凶手一定要找出来。王一其立刻强打起精神,连夜展开侦查。过了一个多星期,才有目击者提供证言,说白家遇害那晚,刘立杰曾经在白家附近徘徊了很久。 刘立杰,王一其知道。旁可市是一个小城市,拢共就那么一点地方,就那么几百户人家。在旁可市土生土长的王一其,熟知镇上的每一户人家,包括刘立杰。 刘立杰是单身汉,在王一其的印象里就一直是独居。父母不详,配偶不定,性格也孤僻冷淡。小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热心,偏偏他又冷面冷语,看着是刻意把自己和众人之间的距离拉远。 王一其对刘立杰没什么深刻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刘立杰魁梧的身材和不苟言笑的表情。 在拿到刘立杰线索之后,王一其立马动身前往刘立杰的住处。全屋搜查了一遍,竟然发现在客厅下方,还藏着一个地下室。王一其拿起配枪,下到地下室,看到了刘立杰的尸体,和在一旁,已经说不出话的周恒。 活着的周恒。 这么多天来,王一其终于松了一口气。 ****** 周恒十岁生日的时候,王一其终于见着他了。 他是在六岁的时候来到白家,硬是用了四年的时间,才放下对除了白西安和陈莉以外的其他人、其他事物的防备。 但还是怯。王一其自问已经挤出了他有生以来的最友善的笑容,周恒还是一个劲地往陈莉身后躲。 陈莉一边对王一其道歉,一边回过身去抱着周恒。周恒缩在陈莉怀里,两只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是一双新鞋子,白西安和陈莉送他的其中一件生日礼物。 白西安哈哈大笑。他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得夸张的城堡模型。周恒一见白西安出来,眼睛一下亮了。他从陈莉的怀里挣脱出来,直向白西安冲去。 白西安笑呵呵地把城堡模型放到一边的矮桌子上。周恒小手一推,城堡应身而倒,散成一片片零散的积木碎片。接着,他一声不吭地、开始搭积木。 王一其对着白西安扬起了手里的小熊公仔。白西安耸耸肩:“我们恒恒可能不喜欢小熊公仔噢……” 话音未落,就听到周恒小小声地说道:“喜……喜欢。” 他虽然怕生,但还是记住了陈莉经常对他说的“接受礼物要表达喜欢和谢意”的教导。 “谢谢叔叔。”周恒终于抬起头,看着王一其——但视线只在王一其脸上停留半秒不到的时间,他又快速地把视线移到面前的积木堆上。 王一其一乐,就把小熊公仔放在小矮桌的另一侧:“那叔叔把这个放在这里了啊。” 他看着周恒乖巧点头的样子,心里登时一片柔软。 “想女儿了?”白西安拍了拍王一其的胳膊,示意他出阳台聊天。陈莉则继续陪着周恒搭积木。 “想啊。”王一其又回头看了眼认真搭积木的周恒,才转头对白西安说道:“可有什么办法,她妈妈不待见我。” “晓晓就脾气冲,但不至于说不待见你,”白西安看着楼下那些玩成一团的小孩子,“要真的不待见你,你之前受伤,她就不会每天都去医院照顾你了。” “现在天天还不知道你们分居?” 王一其抽出一根烟,递给白西安,白西安接过,闻了闻,把烟别在了耳后。王一其原本都想点烟了,但看到白西安这个老烟枪竟然能忍住不抽,立刻心领神会,只能把烟放回去。 “不知道。”王一其抹了抹脸,“天天还以为我不在家是因为我在外面执勤……其实她也没错,我的确是在执勤,但是……” “咳,好好的。”白西安知道王一其又要开始黯然神伤了,只能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好好的。” “你看我,现在真的没什么愿望了。有小莉,有恒恒,真的够了,我还求什么?只求他们快乐,平安,健康,顺遂。还有……哦对,还有……” 白西安说话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王一其连忙凑过去去听——“还有啊,希望恒恒的自闭症不会太影响他以后的人生……” “但其实也没事……”白西安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他看着前方,语气无比笃定:“孩子的靠山永远是父母。我和小莉会一直在他旁边,陪着他去面对以后的日子……以后会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好,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就够了。” “孩子在孤儿院受苦了。但有我们,他的日子也苦到头了。他会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平平淡淡地成长,工作,结婚,再有自己的孩子,然后带孩子回来看我们……他会和其他人一样。” “他会和其他人一样。” ****** 王一其哪也没去,他在周恒床边定定坐着——也不休息,就这么定定坐着。 他盯着沉睡中的周恒的脸,这张还稚嫩的脸,硬是因为这场变故,生生染上了一层灰。 这次周恒也不是全然无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被一个成年的、强壮的、不怀好意的劫匪劫走,藏在地下室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怎么可能全然无事? 甚至可以说,事情大了。 医生对王一其说,周恒的下体出现了严重的撕裂伤,有理由相信是刘立杰拿长条状的物品接连不断地、长时间地、粗暴地伤害着周恒的下体。 除此之外,在周恒身上也发现了多处被鞭打和电击的痕迹。 “在周恒身上发现了刘立杰的dna,可以推测,刘立杰对周恒实施了性侵犯事实。除此之外,刘立杰还使用了工具去暴力伤害周恒,则是他要在周恒面前展现他的力量和控制欲的表现。” “他生前一定处处受到压制,所以才要在周恒身上找权力,找存在感。” “我才不管他有什么理由,”王一其听着夏飞的报告,不觉间已经捏紧了拳头,直把关节都捏发白,“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是他丧心病狂的借口!” “他没有任何同理心。”夏飞心里也气愤得很,但她还忌惮着身上的白大褂,就只能压着火气。她把眼镜摘下,拿在手里,看了眼脸色非常不好的王一其,叹了口气,又认真说道:“孩子还有心理上的问题,你……现在西安和小莉也不在了,就只能请你多多留意了。小孩本来情绪就不稳定,他有自闭症,你知道吧?对,那这次遭了这些事,这些阴影得是跟他一辈子,他这一辈子,能不能做个正常人,都是个未知之数了。” 王一其心头一颤。他猛地想起了白西安的话——“希望他会和其他人一样”——王一其再也没办法忍住内心的恐慌,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开始打结: “什么……什么意思?没法做个正常人?” “自闭症本来就让他比平常人更难融入社会……” “可他不是好很多了吗?”王一其红着眼打断医生,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从此以后周恒的路会比一般人难走,但此刻亲耳听到一个来自医生的答案,他还是慌了:“在家里他跟我们……跟西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一其,你听我说。”夏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因为有西安和小莉在,孩子才出现了好转的迹象。但现在你看……所以,这等于是把他打回了原型,甚至更糟糕。以及,他刚来的时候……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即使是他模模糊糊时说的话,都不像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会说的话。” “周恒今年十六岁了,也很聪明,对吧。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们这个地方这么小,哪家孩子的情况不是透明的?更何况西安那么疼他,周恒每年的考试成绩、得奖情况他都会跟我们说。孩子也的确是争气,连拿好几届奥数竞赛的第一名。听说,已经有外省的什么大学要来找他谈高中毕业后志愿的事情了……” “夏医生,您到底想说什么?”王一其越听越心慌,只能再一次打断夏飞。 “我是想说,他被送进来的时候,说的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 “例如呢?” “我听了一些,没听全。但他重复且结结巴巴说了小兵人、要回去和爸爸妈妈玩积木这两个信息。其次是他的语气。他现在是十六岁,我们平常见他,行为举止各方面也是大孩子的样子。但就是在刚才,他的模样,分明是几岁孩童的形态。” “……不会是假装的吗?” “假装不了。”夏飞又把眼镜挂上鼻梁,看着王一其:“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我就是觉得,这不是假装的。他真的是幼儿的状态。” ****** 和夏飞的谈话,让王一其的心越来越沉重——不过相比于沉重,他想,他现在害怕的情绪更多一些。 刘立杰的家庭背景已经被查出来了。他不是本地人,去年刚搬过来的。而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亲生父亲亲手把母亲生生打死,最后,更是目睹了父亲从十七楼的阳台一跃而下的情景。 多年的侦查经验,让王一其几乎在知道刘立杰的家庭背景的同时,就猜出了刘立杰为什么偏偏要对西安下那么毒的手——或许在刘立杰的眼里,每个父亲都是该死的。 而少时的经历,扭曲了刘立杰的心理。他在杀了西安和陈莉后,还把一旁的周恒带了回去,继续对周恒实施暴力行为。 但那个传闻——那个是周恒给刘立杰开门的那个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王叔叔。”周恒一声虚弱的叫唤把王一其的思绪拉了回来。王一其忙抬起头,对上了周恒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一滩死水。 “在。”王一其应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哑了。他轻轻清了清嗓子。 “我爸爸……”周恒嘴动了一下,“我妈妈……他们在哪?我怎么在这里?” 王一其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他只懂抓贼抓凶手。 “我想回家。”等不到一句应答的周恒,又说了一句。而正是这句话,彻底让王一其崩溃。 王一其连忙低下头,滚烫的眼泪不断从眼眶冲出来。他的肩膀不可抑制地不断剧烈抖动。他抬起手,捂住了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怕吓着周恒。 他只觉得痛苦,只觉得绝望。可他不知道该拿这些痛苦和绝望怎么办。 白西安多好的一个人……白西安是他的朋友,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 他是个警察,是个警察。保护居民安全是他的职责,保护白西安、保护白西安一家人,更是他在成为警察的第一天,就给自己下的命令。 可是现在……你看现在。 王一其突然觉得肩膀被轻轻拍了下。这下肩膀拍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轻飘飘的。可就这一拍,更是把硬撑着王一其的那股气给彻底拍散了。 “王叔叔,不哭。”周恒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王叔叔,我想回家。”周恒看着抬起头的、面容悲伤的王一其,又重复了一遍。 王一其抬起两只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u看书w.uukanshu.cm他叹了口气:“可那已经是……情况特殊,你暂时不能回去。”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下个月吧……最早是下个月。” “行。”周恒回答,“我等……下个月,我等。” 王一其看着周恒,看了很久,都不出声。 周恒很敏感,也很敏锐。他立刻出声问道:“怎么?” “噢……没,没有。”王一其闪烁其词,手脚突然不知道往哪里放。 “王叔叔,”周恒叫住王一其,“您说。” 王一其张张嘴,还是说不出来。 周恒看了王一其很久,眼睛眨了眨,又开口道:“您……您是不是想问……想问那些记者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王一其静静看着周恒,良久,他叹了口气。 周恒认真看着王一其,强忍着内心的颤抖,慢慢说道:“我爸,我妈现在到底在哪里?还有什么传言……我根本不知道……” “你认识他吗?” 周恒突然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王一其,仿佛王一其问的问题荒唐至极。 “……你认识他吗?”王一其两只前臂搭在大腿上,上身佝着,双手刚好在周恒的病床下方。他暗中来回搓着双手,越搓越大力。 “我不……”周恒并不躲避王一其的视线,反而定定看着王一其:“我不认识他!” “王叔叔,你是相信了那些人说的话了吗?” 王一其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他觉得后背那个老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第13章 他来了 周恒又睡了过去。王一其不再打扰他。他在周恒闭眼之后,就退出了病房。 但一个疑问却一直萦绕在王一其心头迟迟不散。 “周恒难道真的记不起西安和陈莉遇害当晚的情景了吗?以及到底是不是他给刘立杰开的门?”王一其带着重重疑问,赶回警局。 天已经亮了,王一其又在医院呆了一晚上。 清晨的警局,还没多少人到。王一其并不觉得疲累——多年的警察生涯已经让他习惯了这种工作强度。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开刘飞飞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他桌上的关于刘立杰一案的卷宗,皱着眉细细开始查看。 突然,他的呼吸窒了一窒。 即使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不是呢”……可眼前看到的,来自不止一个证人的证言,却把王一其心存的那一丁点侥幸,彻底打沉。 周恒的确和刘立杰相识。白西安和陈莉被害的那一晚,也的确是周恒给刘立杰开的门。 王一其心跳得飞快。他觉得眼前的桌子、地板、墙壁开始快速旋转。他忙伸手抓起一旁的水杯,仰起头把一整杯水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水杯后,他竭尽全力定了定神,眼前的景象才终于各归其位。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腾地站起来,向着门口大踏步而去。 今天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从周恒口中得到真相。 ——即使有板上钉钉的证言,王一其却还是打心眼里觉得,周恒一直说的“并不认识刘立杰”、“并没有给刘立杰开门”……并不是假话。 而且还有让他不得不在意的,是夏飞跟他提过的——周恒曾经用小孩子的形态说话的情况。 这一切,似乎都把整件事引向了一个真相……一个关于周恒的真相。 王一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医院。刚到医院门口,却看到刘康军从他面前快速走过。 刘康军是镇上人人都认识的、最有名的心理医生。他虽然来到镇上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三年的时间,却已经在镇上自己开了个拥有三层楼的私人诊所。 王一其看到刘康军直周恒病房所在的方向而去,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果然,刘康军在周恒的病房前停了下来。王一其跟在后面,看到他正和一早等在周恒病房前的夏飞交谈了一会儿,接着两人神色凝重地一起走进了周恒的房间。 王一其连忙跟着他们,也走进了周恒的房间。 夏飞察觉到王一其的到来,转头看着他。 “夏医生,”王一其急切开口,“到底怎么了?恒恒他……” “情况不妙。”夏飞快速回答,她看了一眼正皱眉看着周恒的刘康军,又转头对王一其说道:“而且,现在在你面前,并不是恒恒。” “他叫小志。” “还有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女孩子,她说她叫小结巴。”夏飞低声对震撼到一时失语的王一其说道,“他俩刚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想……大概有半个小时,轮流出现。我看到恒恒一时用小志的口吻说话,一时又用小结巴的神态说话……这真的太明显了,就是人格分裂,于是立刻让何医生过来,让他看一下,出个证明,我这里好办转院手续……” “转院?”王一其立刻问道,“转去哪里?” “华立医院啊……隔壁夏京市的华立医院。那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精神病院。”夏飞奇怪地看向王一其,但看着王一其的表情,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可是,你得接受这个事实,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帮助。” 王一其看向周恒,周恒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看过来——这神态,分明就是幼儿。 “……我可以,”王一其一口气突然喘不上来,原本正和周恒,不对,是小志——原本正和小志说着话的刘康军,听见了王一其的声音,回头看向他。王一其吞了吞口水,两手握成拳头,又把拳头松开后,才艰难地开口道:“我可以问他一点问题吗?” 夏飞询问地看向刘康军。 刘康军戴着一副眼镜,眼镜后是一双精明的眼睛。两鬓的白发并不扎眼,反而给他添上了斯文的气质。他的眼角和嘴边的那一道道皱纹很是显眼,看着年纪大概是五十多岁。他表情和蔼,精神状态也很好。当他直起身子看着王一其,王一其发现,刘康军虽然并不高,大约一米七五的样子,但身形匀称,短袖下还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肌肉,看上去倒是比真实身高还要高大。 刘康军想了下,才回答道:“要注意问的语气。他现在是小孩子,太深的话他听不懂……” “我知道。”不知怎的,王一其有点不耐烦。刘康军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往旁边站了一下,让王一其走上前来。 “恒……小志?”王一其试探地开口唤了一声。坐在床上、抱着双膝的小志闻言抬头,笑嘻嘻地看着王一其。 王一其心里一沉。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志歪着头看了好久王一其,才重重点点头,然后笑开了花:“我知道!你是周恒喜欢的叔叔!” 王一其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搓了搓手,又问道:“那你……那你认识……” 他又吞了吞口水。此刻,王一其后背的老伤又开始隐隐地痛了。忍着痛,他问道:“你认识,刘立杰吗?” “谁呀?” “就是……”王一其往口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照片,递到小志面前。 小志一见照片上的人,语气立刻变得轻快。他惊喜地指着照片里的刘立杰,抬头对着一脸绝望的王一其,开心说道——“他就是兵人叔叔啊!他是朋友!” ****** “朋友?!”王一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几下就把照片撕成碎片,也不顾得上会不会吓到小志,低声吼道:“你知道你的这个朋友做了什么吗?” 刘康军一把把王一其往后拉,王一其被拉得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但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甚至也顾不上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他老友最疼爱的孩子……此刻在他心里的,全是白西安和陈莉死不瞑目的模样。 他来不及考虑周恒到底是不是人格分裂,来不及考虑小志的所作所为到底能不能代表周恒…… “能随随便便就认陌生人当朋友吗?”他咆哮着,绝望地冲着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孩子大喊大叫……他现在再也不是一个有着良好自控力的成年人,也不是一位冷静克制的警察……他现在是白西安和陈莉的多年挚友。 小志被王一其吓得一动不敢动。他的眼泪登时涌上眼眶,五官紧张地扭成一团。刘康军和夏飞两人拉都拉不住情绪激动的王一其,夏飞只能转头叫其他护士和护工一起过来帮忙。 可就在纠缠间,王一其却分明见小志面容先是茫然了一阵,两眼失神了一阵……他停止咆哮,怔怔看着刚还因为被吓到而哭泣的小志,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扭捏的、带着怯生生眼神、却一副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王一其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一旁的刘康军趁机把他拉出病房。王一其转身的时候,听到了从身后传来一个捏着嗓子的声音—— “飞飞飞……飞阿姨。” 夏飞连忙应了声,很快平复了情绪,上前开始耐心和刚出来的小结巴说话。 “周恒是没有那晚的记忆的,他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康军把王一其拉出病房后,有点恼怒地说道,“小志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刘立杰想骗一个小孩子,该有多容易?你自己想想。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一个五岁的孩子?” 王一其双手往后撑着墙壁,背部贴着墙。他再没有站着的力气了,他慢慢沿着墙,滑倒在地上。 “……所以他才一直再问我,她爸爸妈妈在哪里……” “所以他才一直在问我,那些传言是怎么回事。他一直在问我……刘立杰到底是谁……” “是。”刘康军点点头,“他说他不认识刘立杰,他没说谎。周恒根本没有那晚的记忆。而认识刘立杰的,是他的另一个五岁小男孩的人格……但一个五岁小男孩懂什么呢?有心要骗他的,总能骗到……” “小志没和恒恒说,他认识了一个……人吗?”王一其没有用“朋友”这个词。 “我看着是没有的。”刘康军回答,“小志年幼,可能也觉得这没什么——包括那晚给刘立杰开门,他也觉得没什么……” “那后来那个……那个你们说的那个小结巴,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出来承受刘立杰原本给周恒的痛苦的人格。”刘康军说道:“我和夏飞医生都问过小结巴了,她知道那晚出了什么事,更知道她被劫持的一个多星期里,遭受了什么……但她也是还小,对痛苦的感受还很懵懂,不够深刻……她知道刘立杰在对她做很不好的事情,因为她感觉很痛,很不舒服,但再深一点的感受,就没有了。” “……为什么会这样……”王一其听懵了。半晌,他喃喃自语道。 “因为周恒是最能感受到痛苦的。那种痛苦一旦深刻到他觉得要承受不住了,他就会分裂出其他人格出来,代替他去受那些苦。必须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小孩会有阴影,但在周恒体内的小孩,并不会长大,所以根本不会对他们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他们不会长大,他们一直活在痛苦中。那些他们承担的痛苦,封锁在他们体内,并不会影响到周恒……除非周恒自己下决心要面对那些本来是他自己的痛苦。” “可他们不也是……不也是他吗?是怎么做到可以分裂得这么……这么彻底?” 刘康军往周恒病房看去,看到白井革脸上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情,就知道小结巴还没走。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颓丧着看着地板的王队长,脸上不禁浮现出阴鹜的表情,但口吻听起来却还像是关切的:“这需要更加专业的诊断。我的建议是,可以先把周恒转入华立医院。在华立医院,他会得到专业的诊断,也会有专业的、针对性的治疗。等他好转一点了,我把他接到我诊所里,我来对他进行后续的跟踪治疗。” 王一其抬起头,从白家出事后就一直灰蒙蒙的双眼,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丝亮光。他看着一本正经的刘康军,话语间带上了希望:“他能好起来吗?” “肯定能。”刘康军笑了:“他一定能好起来。” ****** 夜幕刚一降临,华立精神病院就完全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 犹如一座无人孤岛,也如一栋摄魂鬼屋,行人经过,往里一瞥,都觉得那零星灯光像催命符,无不觉得心惊胆战,忙低着头匆匆而逃。 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早已下班,病人们也缓缓下沉至专属于他们的水面之下。院里仿佛是夏京市的另一个天地,万物俱籁,老鼠偶然闯入跑过,也只留下一点窸窣声响,并不敢多留。 “那个小结巴,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班子茜的办公室里,还亮着暗黄的灯光。王一其低沉的叙述声戛然而止,班子茜和班江一时也没说话,房里顿时陷入无边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王一其重新抬起头,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拿在手里,不断转着杯身,像在思考着什么,但其实此时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他此时终于知道疲累了。 “后来问了小志,才知道,先是刘立杰主动跟小志说的话,小志是个孩子,看谁都是好的,自然不会对刘立杰起戒心。那晚,他遵照着白天和刘立杰的约定,给刘立杰开了门。刘立杰一进门就把小志打晕,然后先后杀了陈莉和白西安,再把小志带回他自己的地下室藏起来。周恒醒来之后,刘立杰就开始虐待他,他受不了,小结巴就出来了。”王一其靠在沙发椅背上,慢慢说道。这些都是之前在夏飞的医院里,夏飞和刘康军一起和小志谈话,询问出来的。他还记得当时他坐在那里,听着他们的话,全身的温度,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 “小志应该就是最早出来的孩子。”班子茜说道。 班江同意地点点头:“我们可以来梳理一下。根据王队所说的,周恒是在六岁的时候,被领养进了白家,在白家呆了十年,十六岁的时候,刘立杰闯了进来,杀了周恒的养父养母,接着把周恒绑到了地下室,在那里,周恒分裂出了小结巴这个人格。周恒获救之后,被送到了我们这里接受治疗,但没治疗多久,就被刘康军带走,然后又是好几年的凌虐,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刚听周恒说话,从他说的话里大概可以推测出,白井革和顾尧飞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被周恒分裂出来的。但是其实很奇怪的是,周恒好像并不知道他的那些分身就是他一样,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白井革、顾尧飞、杨灵他们,就是他自己一样。” “还要补充一个……”王一其跟着班江的梳理,大脑也开始运转,突然,他发现了班江说漏了一件事,刚想补充,班子茜的房门就从外面被大力推开。班子茜皱着眉抬头,看到护士胡如丽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怎么了?”班子茜站起来问道。 “班医生……”胡如丽还在喘着粗气。她满脸焦急地想说话,但气一时还没顺过来,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小胡,你慢慢说,不急。”不止班子茜,连班江和王一其都警觉了起来。他们一起站起来,同时看着胡如丽。 胡如丽终于平复了下来。她指了指走廊外,大声说道——“班医生,周恒他冲出来了,还打伤了好几个同事!” 胡如丽话音未落,房里的人便听到从房间外面传来的吵闹声,班江和王一其率先冲了出去,班子茜和胡如丽紧随其后。 周恒的病房和班子茜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u看书 uuansh 本来周恒是被安排在另一栋住院区的,但在班子茜的要求下,院方还是在班子茜办公室的这一层楼的尽头,给周恒安排了一间房。 他们几人一出房间,便看到周恒已经走到了走廊中间,其他医护人员惊慌地围着他,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按住他。 班江和王一其扒开人群,才看清了周恒的脸。周恒半侧着身子,只露出了右半边脸,一脸凶相地盯着来者,同时压着喉咙,嘴里发出野兽警戒时候的、短促的咕噜咕噜声。 “我刚才是给他派晚餐,忘了关上门,他就冲出来了。”胡如丽战战兢兢地躲在班子茜后头,小声交代道。班子茜并没说什么,紧紧盯着正朝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周恒。 此刻连风都静止了,周恒的身体却仿佛空了一个洞,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狂风从他的身体中呼啸穿过,吹起宽大的病号服,随着他走路的动作,病号服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晃,就晃到了王一其跟前。 王一其立刻往后退,周恒的双手却先王一其一步,往前死死掐住了王一其的脖子。 一旁的班江连忙伸手,要扒开周恒的双手,却未曾想,看似毫无力量的、干枯的周恒的手臂,此时却迸发出强劲的力量。他的两只手像两把老虎钳,已经牢牢地锁住了王一其的脖子。王一其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最后竟慢慢转了青紫色。 眼看王一其都要被周恒掐得直翻白眼,声音也出不了了,班江一急,只能先退后几步,再往周恒的方向加速冲去,同时张开双臂,拦腰把周恒扑倒在地。 第14章 保护者诸拢 周恒如困兽一般,在被班江扑倒在地的同时,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注意力从王一其身上转到了班江上。他对着班江龇着牙齿,狠戾的右眼红得夸张,瞳孔竖成一条线,眼珠夸张得往前凸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脖子皮肤下的青筋和血管在这个时候也叫嚣着要冲破皮肤的桎梏,密密麻麻相互缠绕,大有向外喷张的态势。 但他应是领教了班江的力气,此刻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凶狠地盯着班江,双手握成拳,举到身前,做出了随时进攻的姿势。 班江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和周恒一样,也做出了防御的姿势。他没有再冲上去,而是开口问周恒:“你是谁?” 王一其在班江身后,摸着脖子终于回过神来。他抬头,看着凶神恶煞的周恒,沉默不语。 夜色更黑,天空幕帘更如被墨水泼了似的。医院操场那一盏盏昏黄的灯光相继亮起,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照了进来,把站在他们面前的周恒照得如同黑夜鬼魅。周恒脸色阴沉,表情怪异,整个人的气场异常乖张。他向众人露出了右脸,用奇异的语调回答道—— “诸拢。” 班子茜往前一大步,把班江和王一其都护在身后,面无惧色站在诸拢面前:“你是谁的保护者?” 诸拢缓缓把视线放到班子茜脸上,班子茜被这眼神盯得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冷颤。 “这里是哪里?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诸拢的声音像是被他极力压在喉咙里,语调时高时低,把他的声音衬得虚无缥缈。但除此之外,诸拢又像是一个很长时间都不说话的人,此刻突然开口说话般,字和字之间说得含糊又粘稠,听着既不利索,也不干脆。 “我们绝无恶意。”班子茜平静地看着诸拢,重复问道:“你是谁的保护者?” 诸拢喉咙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但握成拳头的两手倒是松动了一下。他仍然警惕地看着班子茜,开口答道:“白井革的保护者。” 班江心下一紧,下意识去看王一其,却发现王一其脸色虽然差了点,但竟无什么反应。 班子茜同样没想到诸拢会这么回答,但她心下如何讶异,也并未表现出来。她仍然淡定地望着剑拔弩张的诸拢,冷静开口问道:“你们需要帮助吗?” “什么?” “我问,”班子茜又向他往前走了一步,“你们需要帮助吗?” “那些痛苦的回忆,让你们挣扎不休的回忆……让白井革不得安宁的回忆,已经是过去了……你们,如果还有其他人在的话,可以都来听听——你们现在很安全。我们虽然不知道在这之前你们遇上了什么事情,但是,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 “闭嘴!”诸拢越听,心下越是烦躁不安,到最后更是直接大声喝住了班子茜。可班子茜却仿佛没听到诸拢的断喝,反而又往前走了好几步,直接走到了离诸拢只有一步之隔的距离,才停住脚步。班江揪心地上前去,想要把班子茜拉回来——他知道诸拢的力气有多大——可班子茜轻轻甩开了班江的手,直直看着诸拢。 “诸拢,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这里的人,我,班子茜,我弟弟,班江,以及王一其警长,我们都是想帮你,想帮你们,最重要的,是想帮白井革。你现在可以让井革出来一下吗?” “你是谁?!” “反正不是要伤害你们的人。” “他们,”诸拢一伸手,就掐住了班子茜的喉咙,一直戒备着的班江一下子跳到班子茜旁边,大力把诸拢的手打了下去,同时把班子茜往身后拉。 “他们!”还是用右脸对着众人的诸拢,手往自己身后那空无一人的、冗长的漆黑的走廊一指,愤怒吼着:“他们,也说不是伤害我们的人!但是到最后,最伤害我们的,就是他们!” “他们是谁?”诸拢掐班子茜的阵势看着恐怖,但其实并没有用多少力气。班子茜没有喘息,紧紧追问。 “林院长,刘立杰,刘康军!”诸拢瞳孔不住地收缩,奇异的声调此刻也颤抖着。他的两只手臂相互抱着,指甲深深嵌入了手臂的皮肤,一条条被指甲划出的、新的血痕立刻冒了出来,触目惊心。 班子茜二话不说扑了上去,两只手用力掰着诸拢正自残的手掌。班江见状,一把将班子茜推开,换了自己飞扑上前,奋力拉开诸拢的双臂。诸拢头一低,班江立刻有所察觉,随即往后退了一步,诸拢原本要往班江下巴撞去的头扑了个空。他抬起头,开始对着班江咆哮。 班子茜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管镇静剂,随即冲到诸拢身后,举起手,把针管里的镇静剂全推进诸拢体内。 诸拢只感觉后脖子一凉,他回头,转而对着班子茜大骂出口。但没骂两句,他就觉得连张嘴都没了力气。然后,他两眼一黑,身子一软,就往地上摔去。 班江眼疾手快,一下子接住了他。 “把他带回房间。”班子茜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班江点点头,扛起已无知觉的周恒,就往走廊另一头的、周恒的房间走去。 班子茜看着班江把周恒扛进房间,她转过身,严肃地问面色阴沉的王一其:“王队,您早已知道诸拢的存在?” 王一其不置可否:“是,刚才我就是想说这个。在刘立杰的地下室里,出现的不止是小结巴,还有诸拢。就是诸拢把刘立杰杀了,也是他,生生挖出刘立杰的肉吃了。” 王一其望着沉默着的班子茜,继续补充道:“他没想过要逃出地下室,他只想着要怎么在地下室活下来。” “那您也知道,诸拢他们保护的,其实不是周恒,而是白井革?”从周恒房里出来的班江,走上前问道。 “其他人我不知道,”王一其看着班江,说道:“但是这个叫诸拢的,的确一直保护的都是那个叫白井革的女人。” “诶,等等。”班子茜眉头一皱:“既然诸拢保护的是白井革,白井革岂不是早在周恒被刘立杰劫入地下室前就出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白井革就是在周恒还是青少年的时候就出现了,甚至更早。但周恒意识到她的存在……” “……则是最近才意识到的。”班江立刻接过班子茜的话头。 班子茜沉吟了下,抬起头看着王一其,开口道:“王队,今晚就先这样吧。您先休息,我让班江给您找个干净的房间……您不介意吧?”看到王一其摇头后,她又说道:“行。那我们明天看看周恒的情况,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安排和他谈话。” 王一其点头,仍然不发一言。班江得到班子茜的指示后,引着王一其来到了三楼的一个干净的房间,便退了出来。 王一其关上房门,转身就看见了窗户外那如墨水般的夜晚。这天晚上并没有月亮,连星星都藏在了厚重的云层背后。也只有这时,王一其才觉得有风。但风也是刺棱着的,从窗户吹进来,直把王一其的脸吹得生疼。他并不躲这风,缓缓踱到窗前,手扶上窗台,抬起头,看着那阴森的夜色,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 班江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撞见了倚在走廊窗户旁、低着头抱着手臂在等候的王一其。 班江诧异地抬起手腕,见手表的数字还只是5:45,再抬头望向王一其灰黑的脸色,不由开口道:“王队,那个,您这么早啊?” 王一其木着脸点了点头,像是还没从漫长的、浑噩的等待中缓过劲来,低声说道:“没怎么睡,就到时间了。想着早点过来等你。” 班江原本还迷糊的脑筋现在稍微醒了点。他拍了拍王一其的手臂,带着王一其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说道:“王队,我们先去饭堂吃点早餐。我说您啊,您一定得保重身体,好好休息。现在周恒的情况怎么样您也看到了,而您又是周恒的叔叔,算是周恒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最后一个人了,您对他很重要,所以您可不能先倒下啊。” 王一其沉默听着,也不答话,只是偶尔点头,间或应一声。 两人也没什么心思吃早餐,到了饭堂,囫囵吃了两口后便又急匆匆出了饭堂。王一其情绪很低,一路上都不说话。班江也觉得心口闷闷的,见王一其没有交流的打算,他也就懒得开口说话。两人沉默着回到周恒房间外,便见班子茜早已候在那里,正透过透明的窗户,往里查看着周恒的情况。 “姐。”班江叫了一声班子茜,走上前去:“你吃早餐了吗?” 班子茜回头对王一其点了点头,当打了招呼,才对班江说道:“喝了杯咖啡。” “小心胃。”班江叮嘱了句。 班子茜摆摆手,表示不碍事,转身对两人说了下周恒的情况:“从周恒房间的监控里看到,周恒昨晚回房后并没什么大的动作,看着是像睡着了,睡到刚才。他现在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呢。” 王一其抬眼望去,刚好看到坐在床上的周恒也正抬起一双空洞的眼,木然地看过来。 王一其放在裤袋里的手握成拳头,顷刻又放开。他不住用拇指搓着食指,耳边传来的班子茜和班江交谈的声音慢慢变得模糊。他似乎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他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摸了下自己冰冷的前额,冷不丁打断了周围人的谈话:“我能进去吗?” 班子茜和班江一下子没了声音,两姐弟同时看向王一其。班子茜很快反应过来,她看了眼房里的周恒,才对着王一其点头,说道:“好的,您进去和他说说话也好,这应该是周恒从你们那间医院逃走后,您和他第一次说话吧?” 王一其并不答话。他走向门口,手扭开了门把,推门而进。 周恒立刻反应过来。他那一双原本无神的眼睛,在意识到王一其进来后,便侧着头,用右眼紧紧瞪着王一其,直到王一其慢慢走到他跟前。 王一其凝视着床上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突然觉得口很干,喉咙也不舒服。但他并不想喝水,他也顾不上喝水。 “王队。”床上的男人用奇异的语调首先开口道:“好久不见。” 王一其咽了下口水,uu看书 ww.uukashuco 发现喉咙还是不舒服,不自觉地就想用手去摸脖子。床上的男人见状,怪异地笑了——“昨天真不好意思,一下子没收住力气。” “诸拢,”王一其艰难开口道,“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在。” “在啊,我肯定在,我为什么不在?”诸拢挑着右眉,眉毛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往右脸颊扯着,像是要扯出一个微笑。他维持着这个诡异的面容,对着王一其,开口道:“我不在,怎么保护白井革?” “白井革不是真的……” “你是谁?”诸拢蓦地拔高音量,打断王一其。王一其闭了嘴,诸拢却仍然不依不饶问道:“你是谁?” “你既不是白井革,也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周恒,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情?”诸拢继续逼问,语气尖酸无比,“我是诸拢,我说我保护的是白井革,我甚至说我就是白井革,也是对的。包括小志,顾尧飞,杨灵他们,他们说他们是白井革,都可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才是一伙的,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整体,所以我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个外人要伤害、分裂我们。你又是谁?你说我是周恒,说我们是周恒……你说是就是啊?” “我刚出现的时候,见到的是白井革,可不是什么周恒。”诸拢一说起周恒,连表情都带上了嘲讽的意味,这让他原本就凶狠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滑稽。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比刚才的要低了许多,听着像是压着嗓子,字挤着从喉咙出来——“而且,我们都不喜欢周恒。” 第15章 能治好吗? 王一其往后坐到了床边的一张折叠椅子上。他用手肘撑着大腿,两手交握在身前。他抬眼看了下诸拢,同时两只手的掌心下意识地互相搓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小志和你们是一伙的吗?” 诸拢的脸色明显变了。说实话,即使诸拢只给外界展示了右半边脸,但这半边脸的脸色变化精彩程度也并不比全脸脸色的变化精彩程度低。此刻,诸拢像被王一其恰好问到了他并不想回答的问题,右眼紧紧盯着王一其,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右边的鼻孔开始呼呼地往外出气。 王一其依然沉默。他两只粗糙大手的掌心沟壑纵横,互相搓着的时候,王一其都能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颗粒感。也正是这颗粒感,被他当做了他心中的那个转不停歇的陀螺,提醒他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他表现得多怪异,也不管他坚持的身份到底什么,他就是周恒、就是白西安和陈莉领回来的孩子、就是他们夫妇俩养了十年的养子。 “小志应该是你们中唯一一个,承认周恒存在的孩子。”王一其低沉说道。 诸拢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他按捺不住了,开始尖着嗓子喊道:“你也说了——小志只是个孩子!” “可你们不能否认的是,小志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出现的时间都要早。他是你们的前辈了吧?” “既然他比你们早出现,是不是他记得的东西,会比你们的全?”王一其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两只手仍然互相慢慢搓着。 诸拢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他脸上的神色又变了。他的左半边脸从阴影中出现,王一其看着,知道另一个人代替诸拢出现了。 “您是王队长吧?”这个人的声音很好听,态度也很温和,但总透着点疏离感。他的气质其实和诸拢有点相像,但感觉却没有诸拢的那样暴戾,倒像是年轻版的白西安。 “我在后面有见过你。”男人挂着礼貌冷淡的微笑,眼里却透着丝丝寒气,又说道,“刚才的诸拢是我的弟弟,如果他有什么冒犯到您的地方,还请王队长您多多包涵。” “后面是哪里?” 男人伸出食指,指了指身后:“后面。我们都在这副身体的后面。” 王一其换了个坐姿,他的腰开始发酸:“你叫什么名字?” “杨灵。”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王一其说。 杨灵笑容加深,眼里的寒气也同时深了:“是。但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之前,也就是白井革刚从刘立杰那里被救出来,接到医院后,你和诸拢谈话的时候,我也在。” “其实我觉得你当时问诸拢的问题还挺傻的。”杨灵说着,竟轻笑了一下,语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了嘲讽:“在那个情况下,不是刘立杰死,就是我们死。我们是不能死的,就只能刘立杰死了。诸拢帮我们杀了他,一个大锤子下去,就能救了我们所有人,这是一件好事。” “你却仿佛不敢相信一样,问了一遍,又一遍。”杨灵想止住嘴角轻蔑的笑意,却压制不下,干脆坦荡流露出对王一其的不屑:“你们真的就那么难理解吗?” 面对杨灵这阴阳怪气的挑衅,王一其并不恼。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杨灵面前,平静地看着他,但他的手掌已经停止了动作。 “谁强,谁就能活。”杨灵的神情忽如一个站在圣坛上的神父,像在宣读信仰般,肃穆地斜睨下方,说道:“白井革比周恒强,她就该活下来。” “而且,当初还是周恒自愿把身体让出来的。这只能怪他自己太软弱。” “他先放弃的我们,就别怪我们抵制他。” 王一其看向玻璃窗,他知道班子茜和班江一直在外面看着。 “你能让白井革出来一下吗?”王一其转向杨灵,问道。 杨灵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才回道:“她可不是你们轻易能见到的人。” 王一其还想说什么,门却突然被推开。班江出现在门口,他看向王一其,开口道:“王队,请您出来一下。” ****** 在班子茜的办公室里,班江根本坐不住,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才站在王一其跟前——“您是早知道周恒是多重人格分裂患者了?”班江回头,看着王一其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那你当时怎么不跟我说?” 王一其疲倦地靠在沙发椅子上,眼皮像是合上了,胸脯轻微地上下伏动着。班江转了好几圈,都没听到王一其说话,干脆一屁股坐在王一其对面,瞪着王一其:“老师,您到底怎么想的?你想不想治好周恒了?” 王一其蔫蔫地抬起上眼皮,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听着却像是虚弱的气音:“能治好吗?” 班江一愣。 王一其又问:“怎么治?” “那你也不能不说啊!”班江急得汗直冒,他一会儿看看班子茜,一会儿又看看王一其,最后懊恼地扶着额头:“哥,你要是早点说的话,我还能早点把他带过来,好让我姐他们早点给他治疗,不至于要等到他错乱到以为白井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王队就是希望周恒能看到白井革吧?”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班子茜忽然说道。她看了眼王一其,见王一其轻微地点头后,又转向班江:“你明白吗?” 班江一怔:“我应该明白什么?” 班子茜抬手照着班江的脑袋就是一记:“白在这里工作十年了。” “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心理医生,而且我在这里十年也只是个看门的……”班江摸着被班子茜敲过的地方,反驳的语气带上了点撒娇意味。 但班江的委屈还没表露三秒钟,便被他自己一秒收了回去。他继而转头看向王一其:“什么意思?” 王一其看起来是连说话都没力气了,班子茜拍拍班江的手臂,问道:“周恒是什么时候和白井革在一起的?” “半个多月前吧……不对,我知道他有女朋友,是半个多月前,但要说什么时候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他是最近才能看到白井革的。”班子茜继续解释道:“也只有见到白井革后,他才见到了白井革的那几个人格,对吧?我们现在暂且用他的逻辑去想问题。” 班江点头,示意班子茜说下去。 “可我们都知道,白井革是他想象出来的女朋友,白井革就是他自己,所以,白井革的那些人格,也是他的人格……是这样吗?” “是。” “但照着诸拢的说法,诸拢自己是在刘立杰那件事的时候出现,他又说了他一出来见到的就是白井革,那白井革是不是早在诸拢出现前,就出现了,但周恒一直不知道,或者,至少是不承认的?” “周恒没意识到白井革的存在,更不用说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了。也就是说,直到几个月以前,周恒都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不对。”一直认真听着的王一其打断了班子茜,他抬眼扫了一眼班子茜,充满歉意说道:“其实还有个孩子,小志。那孩子是周恒早期分裂出来的人格,周恒和小志应该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周恒是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可以那么……不正常。” 班子茜肯定地点点头,她小声对王一其说道:“小志的存在,其实我也一直有疑惑。等下我跟您再探讨一下。现在我们继续来说说,为什么您希望的是,周恒能看到白井革的存在。” 王一其点头,又往后靠在了沙发椅上。 “我们普通人去医院,必定是先知道自己哪里痛了,哪里不舒服了,才好去对应的诊室,找对应的专业医生,让医生治,对吧?周恒的这个情况也是一样……” “那时候我看着周恒,周恒却不知看向哪里。他好像在害怕谁,又好像在依恋着谁。不管是害怕还是依恋,对方都只能是同一个人。”王一其像是恢复力气了,他自然接过班子茜的话,往下说道:“可我每次问他,那里到底有谁的时候,他也总一脸迷茫地反问我——有谁?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连他都没意识到其实他正在创造另一个人格出来,uu看书 .uukanu 又甚至说,那个人格其实一早就存在了,他内心深处知道有这个人,但就是不想承认。” “而诸拢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基本上是有问必答,也藏不住话。我一问,诸拢就说了,说其实还有一个女人叫白井革,诸拢出来保护的就是包括白井革在内的其他人格,至于周恒,他说他根本不认识。” “在周恒离开旁可市,搬到夏京市定居的过程中,其实我一直有拜托班江在他后面跟着他。在刘康军那件事后,我有想过把他接到我家,他不愿意,我又怕逼他太紧了,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只能任他去了。当他搬到夏京市,找了个出租屋住下后,我就让班江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联系我……” 班江无奈:“那您早点跟我说也行啊……不能说具体的,至少说个大概……您当时就交代了一句,就是那一句,什么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就给您打电话。您也没说不对劲的标准,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不对劲……” “我……”不知是不是外面阴暗的天色衬着,王一其的脸上似乎浮现了某种悲伤。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才抬起满是红血丝的双眼,脱力般地说道:“我是不想别人在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是带着‘周恒是不正常的’的这个想法……” 班江瞬间沉默,班子茜安抚地拍了拍班江的手背。 “西安和陈莉最希望的,就是周恒能过上普通人过的日子。”王一其继续说着,声音却像是从很远很远之前的时间里传来——传过来了,却又慢慢消散在此刻此地的冷冽空气中。 第16章 天日孤儿院 天日孤儿院的日子规律又死板——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半个小时叠被子、穿戴、洗漱,六点到饭堂吃早餐,六点半做操,七点钟林院长准时出现在小教室里,带着他们学习一些基本的语数英,一直到十一点半。十二点吃中午饭,一点到两点是午休时间,两点半开始锻炼,一直到五点半,下午的六点吃晚饭。吃完晚饭后还要进行为时半小时的晚课,这一天才算结束。 小天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性格,但早上的时间里,他的瞌睡还没醒,于是他的歪脑筋都放在了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在孤儿院这种严格打卡式的学习和作息时间中,小天偏偏为小志他们找到了一个连林院长都没发现的“秘密基地”。 这天下午,长得黑不溜秋的“大只熊”——小天给体育老师起的绰号——把他们全部带到孤儿院后面的那片草坪上,让他们自由活动后,就自己找了个阴凉的树荫下躺着睡觉。小天看着“大只熊”闭了眼没多久,硕大的胸脯开始规律地起伏时,便招手让小志和小花还有小兵过来,食指举到嘴巴前,煞有介事地“嘘”了一声,接着,猫着腰,仿佛在躲避着谁的视线一样——其实这也是小天自己的想象而已——点着脚步,一掂一掂地,把小志他们领到了草坪下坡的另一面,那里有个岩洞,岩洞不高,他们四个要进去必须猫着腰。小天有一次玩激动了,一时忘了自己是猫在树洞里,一个挺身,头就撞上了树洞那坚硬的内壁,痛得他龇牙咧嘴,小志他们却幸灾乐祸地笑了很久。 小天起初又羞又恼,但不一会儿,他也撒开了手脚,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这个岩洞虽然不高,但却很长,而且里面有好几个分叉口,像极了迷宫。他们经常在里面玩兵捉贼的游戏。 小志跟着他们来到了岩洞里,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为什么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们四个人?” 小兵瞪大了他那双眯眯眼:“不是还有院长和大只熊,还有饭堂的叔叔阿姨他们吗?” “我是说,”小志看着小兵,“为什么整个院子里只有四个孩子?我记得之前还有很多人的啊,小莉,刚子,奇奇……他们去哪了?” 一向文静和害羞的小花也看向了小志,脸上的表情又紧张羞涩又透着关心。她轻轻地拽了拽小志的衣角,小小声地问道:“你真的忘了吗……他们全都走了啊,早就走了,现在是只剩我们四个,还不能走……” “他们去哪了?”小志还是不死心,他重复着问这个问题,“他们去哪了?” 小天突然把手里的兵人玩具摔到地上,小兵立刻心疼地拿起被摔歪手臂的兵人。小天怒气冲冲地看着小志,大声喊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说了他们走了走了你还问!现在只有我们四个剩下了你很开心是吗?他们全都被领养走了!他们全都有家了!就我们没有!” 小志呆呆看着气喘吁吁的小天,不明白小天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同时他又觉得小天说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的…… 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呢? ****** 小孩子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天很快就忘了他刚对小志吼过的事情,眨眼间又亲亲热热地揽着小志准备玩兵捉贼游戏了。 这个兵捉贼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他们四个人,两两组队,一队为兵人,一队为贼。小兵拿了一个布袋出来,布袋里面装着两个兵人模型,两个贼人模型。他们每个人轮流把手伸进布袋里抽模型,抽到兵人的两人,要让抽到贼人的两人先进岩洞,过了六十秒后,兵人队出发,去捉贼人。在天黑之前,如果兵人队捉到了贼人队,则兵人队获胜。反之,则为贼人队胜。 这个岩洞,他们已经走了无数遍了,所以他们根本不害怕会迷路。事实上,岩洞里的分叉口虽然多,但每一个分叉口都会把人引出洞口。 小志抽中了和小兵一组。小天似乎很开心可以和小花一起组队,他欢呼着,拉着小花就往岩洞深处蹦进去,自己率先开始了比赛。 小兵扁着嘴站在原地,但两条腿轮流在原地跑着。他嘴里嘟嘟哝哝、连赶带追地数到了六十声后,便撒开脚步往前冲。可他往前冲了没几步,意识到小志还呆在原地,只能停下脚步,回头催促:“你快点!可不能输给他们!” 小志看看一脸着急的小兵,又抬头看看前方那个黝黑的岩洞通道,心里免不了一阵发憷,他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犹豫之间,小兵过来拽着他的手腕,不住地往里面跑去:“我发现你晕了那一下后真的变傻了很多……” “注意,是他们先进去的,那么他们肯定会首先给我们点什么下马威。我们也不用害怕,随时留意就行了。他们给我们下马威的时候其实也暴露了他们的方位和他们的去向,这样我们就好跟上,来好好报复他们了。”小兵一边拉着小志往前跑,一边给小志分析道。小志晕晕乎乎的,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软塌塌的棉花上,他来不及低头去细看,就被小兵给拉走了。他抬起头,只看到小兵飞奔的背影和不断晃动的后脑勺,不禁有点疑惑——小兵什么时候可以跑这么快了? 他们不知道在这个岩洞里跑了多久,都还没找到小天和小花。小天和小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留下来,这让小志越来越害怕。 他拽紧了小兵的手臂,小兵被拽痛了,回头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可他这一回头,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 他在小志的身后看到了阴沉着脸的大只熊。 ****** 小兵一个趔趄,向后坐倒在地上。他的两条筷子般的腿不断抖着,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小志也害怕大只熊,大只熊人如其名,长得也跟熊一样,不光是虎背熊腰,连五官都跟熊一样,粗眉,细眼,塌鼻,豁嘴……再加上他常年拉着脸,对着他们这些孩子也是粗声粗气,自然也不会讨孩子喜欢。 不过说起来,这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这里的大人们。 可小志并不像小兵那样,那样害怕大只熊。他见了大只熊还能跑,还能躲开,可小兵看到大只熊,很明显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 小志大力拉着小兵的手,想把小兵从地上拉起来,可小兵却异常地沉,竟然纹丝不动。 大只熊直直向着已经面如死灰的小兵走去,重重的脚步踩在泥地上,在岩洞里荡起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回声。 小兵全身顿时像抖筛子一样,抖了起来。 大只熊像根本没看到小志一样,走到小兵面前,像拎小鸡一样,轻轻松松地把小兵拎了起来,然后转身就走。 小志呆呆看着,但他还是跟了上去。今天出来偷玩被发现了,回去要受罚了…… “你。”大只熊却突然叫住小志。他停下沉重的脚步,回头上下打量小志,脸上竟然显出一丝若隐若无的阴险的笑意:“你在这里,有人会来找你。你也不是我的类型,别上赶着来……” 小兵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在半空中的两条腿不住地乱蹬,一边乱蹬,他还一边尖叫着,一只手手紧紧抠着大只熊抓着他手臂的手。 “你乖点。”大只熊狞笑着转头对着小兵,“今天你不乖,惩罚要加倍……” “啊——”小兵声嘶裂肺的喊声回荡在这个潮湿又冰冷的洞穴中,小志眼睁睁地看着大只熊提着一开始还剧烈挣扎、到最后四肢自然垂下,一副听之任之模样的小兵远去。 小志原地蹲了下来,他紧紧抱着头,他仿佛很熟悉这个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看到过这个场景。 “你在这里。”一把尖细的女声在他身后如炸雷般响起。小志从两臂中惊讶地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来了—— 刚才那个场景,曾发生在小兵小天和小花、甚至还有奇奇他们身上……也将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所有的孩子,在过去的时间里,在未来的时间里,都是任人摆布的玩偶。 这仿佛是个闭环。而出去的那些孩子,真的能到达我们梦里的那个新世界了吗? ****** 小志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闭环,他只知道他是在一片恐慌中醒来。 他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发现自己一伸手,就能摸到床边的栏杆。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看到自己的腿还是那么长后,不满地嘟哝了几句。 他下了床,想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却趔趄了一下,接着,他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小志的膝盖先着地,他被痛得咧开了嘴,不禁“嘶”了一声。接着,他开始觉得委屈,扁着嘴,顺势跪着爬到了墙角,面对着墙角开始默默掉眼泪。 他的啜泣声吵醒了周恒。周恒的声音从小志的后脑处传来:“怎么了?” “周恒,uu看书 ww.uukansu.om周恒……”小志一听到周恒的声音,便再也不忍了,带着哭腔开始念着周恒的名字。如果周恒现在在他面前,他可能还会抱着周恒的脖子大哭一场。 “你的手,”小志抽抽搭搭,话都说不连贯:“你……你的脚,太长,太长了!” 周恒叹息的声音传来。半晌,他无奈地小声说道:“那……那没办法呀,你和我用了同一个身体……” “你刚刚是不是做恶梦了?”周恒继续轻轻问道。 小志用力点头:“我梦见林院长了。” 小志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周恒再答话,也不想哭了,刚想从地上站起来,便听到了一个飘渺的女声——“小志呀。” 小志原地呆了好几秒,才不可思议问道:“妈妈?” “诶。”女声应了声后,便笑了起来,这笑声却像风声一般。 “妈妈,你在哪里呀?”小志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便对着空气问道。 “你去镜子那里。” “你在镜子里吗?” “你先去。” 小志听话地走到镜子前,抬起头,看到自己的一脸胡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周恒太邋遢了!……妈妈你在哪里啊?” 话音未落,小志原本天真的眼神倏地变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脸色柔和了许多,一把飘渺的女声从镜子里的那张嘴里出来:“我在这里呀。” “我是白井革。”她笑着说道,她明媚的脸色,仿佛在说,这世上已经遍布了阳光,再无阴暗的角落一般。 第17章 妈妈 小志头疼欲裂地从冰凉的地板上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林院长房间里的那个经常掉灰的天花板。 头痛的感觉还在,他立马感觉到自己的两只手都湿漉漉的,像沾上了像浆糊一样的东西,又粘又凉。小志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并不觉得奇怪。他现在只想去把手洗干净,他觉得现在自己不止手脏,全身都很脏。 小志刚挣扎着从地板上站起来,一把尖细的声音从房间的不知哪个角落传了出来,尾音拖得很长:“你,醒了——” 小志全身僵直,他不敢去找声音的来源,但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你太瘦了。”尖细的声音听着像是离小志近了许多,小志不由往后退——“今晚吃多点。” 说着,一个细长的身影便出现在小志面前,完全遮住了窗外透进来的光,小志羸弱的身影也被这细长身影完全覆盖。细长身影蹲了下来,小志仍然低着头。 “抬头。”尖细声音命令道,“看着我。” 小志浓密的眼睫毛上的那些泪水已经干透了,此刻因为害怕,眼睫毛像蝴蝶翻飞般上下颤抖。但他不敢不听这把声音的命令,他怯怯地抬起头,便看到一脸饕足的林院长。 林院长的表情让他有说不出的不舒服,他现在只想把眼睛闭上,这样他就不用看到林院长的这张脸了;他也想把耳朵堵上,这样他就听不到林院长那把尖得像指甲划黑板的声音;但他最想的,是他的皮肤能关闭感受外界的功能。再也感受不到冷和热,感受不到风和雨,感受不到小花碰他的感觉——都没关系,他只希望,当林院长摸他的时候,他可以不再有任何感觉。 那种麻麻的、让他抑制不住全身颤抖的感觉,让他想大喊大叫,让他想躲到一个空盒子里,一个林院长找不到的空盒子里。 此刻,他却因为剧烈的害怕,而动弹不得。 “周磊。”从林院长一张一合的嘴里,小志听到了一个名字。 “你出去吧。”林院长还是那副暧昧不明的脸色,她抬起手,在小志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好几把,便毫不留恋地、一把把小志推出房。 小志差点跌倒,但他立马稳住了脚步。手上那又粘又湿的凉意已经没了,但却像在他的手里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小志拔腿在冗长的走廊里跑了起来,可没跑几步,腰以下的部位传来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接下来,他只能慢慢地往前挪着身体。 这种感觉他也并不陌生,每次从林院长的房间里出来都会疼上这么一阵,咬咬牙也就过了。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小志突然觉得自己“过不去了”。 太害怕了,害怕到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害怕到双腿都在打颤,一步也迈不开了。 小志眼前一黑,小小身子倒在了走廊地板上。 ****** 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己的那张鹅黄色的、柔软的床上。 小志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又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事实上,他经常这样,上一秒还在一个地方,等他再回过神来,又是在另一个地方了。 “周恒。”小志低声喊了一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还是在等着一个应答。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才慢吞吞地出现:“你叫我?” 和小志一样,都是稚嫩的童声。 “你怎么还不出来?”小志听着有点生气:“林院长那里我搞定了,现在到你了。” 那个声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回答:“……我再,再睡一会儿。” “不可以!”小志抓狂:“不行!你快出来!我已经在外面很久了,还和小天他们玩了好久,我累了,换我休息了!” 没有应答,那把声音像是消失在空中,小志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后,下了最后通牒:“那我这就告诉妈妈,说你偷懒,说你不肯出来,说你欺负我。” 那把声音果然又急忙出现了:“别……哎,我来了。” 小志于是静静坐在床上,等了没几秒,他突然全身抖了下——周恒便被抖了出来。 “哎……”周恒慢慢叹了口气,后脑处传来小志的声音:“你别唉声叹气了!” 周恒听了,乖乖点了点头。 “林院长还叫你周磊,你自己别露馅儿,让她发现我们早就改名叫周恒了。”小志叮嘱道。 周恒又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一把温柔的女声传来:“恒恒,小志,该休息了。” 周恒头脑深处的小志开心地应了一声“好”,便转身走掉了。周恒还愣愣地坐在床上,抱着胸前的被子。 “恒恒,怎么了?”女声问道。 “妈妈,你怎么不出来,让我们见见你?”周恒抬眼,看着前方那泛黄的墙壁,问道。 “妈妈一直在你们后面,守护着你们,就没必要出现了。”女声耐心地解释道。 “可我们想见你。” 女声顿了下,仿佛在思考。片刻后,女声再次从周恒的后脑处钻出来:“等时候合适,妈妈会出来见你们。” “现在,你先好好休息,好不好?” “好。”周恒听话地应了声,便躺下了。他拉起被子,盖到自己胸前,然后转头去看窗外的那轮金黄色的月亮,看着看着,周恒的眼皮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重到再也睁不开了。 周恒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又均匀。他像是重新跌入海底,头脑失重的感觉一直萦绕不散。 ****** “别告诉周恒,我和你见面了。”镜子里,顶着一张柔美的脸的男人,缓缓开口了。倏忽,脸又换上了一张天真面容,天真的这张脸乖巧点头,然后带上了欣喜的神色:“原来妈妈和我长得一样!” 柔美的脸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回答什么,眼一瞥,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稍微沉了下:“小志,我先回去了。” 小志看着自己的脸又出现在镜子里,却再没听到白井革的声音。他懊恼地回过身,身体顺势靠在镜子前的那个白得发慌的洗漱台上,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小志看过去,看到班江和王一其走了进来。 “你们能不能敲门?”小志抗议道。 王一其原本往这边走的脚步顿住了,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还是倒回去门外先敲门。 班江倒不理,他径直走到小志面前:“刚你在和谁说话?” 小志不答话,他绕过班江,一瘸一拐地向床走去。他还是不习惯这长大了的身体,周恒这幅成年的身体让他哪哪都不舒服。 班江跟着小志转身,他想追问,但看到王一其的脸色又变了,只能把自己的那股急切收回去。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视线始终跟着小志。 小志又爬上了床,他用被子盖住腿,抬头看着王一其,笑道:“王叔叔,你站在那儿干嘛?” 王一其面向小志:“你还记得我?” 小志骄傲地抬起下巴:“当然记得!你可是周恒最喜欢的那个叔叔,我们前不久不是才刚见过面吗?” 班江看了眼王一其,王一其并未看过来,班江只好把视线收回来。 在班江的追问下,王一其才把周恒前后两次入住旁可市医院里所发生过的所谓“不对劲的事”说出来。 这里面包括了王一其几次和小志交谈的事情。 小志最后一次和王一其交谈的时间,发生在周恒被刘康军带走的前一晚,中间又过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是小志和王一其在这十年里的第一次谈话。 小志却说他们前不久才见过面。这或许就是因为周恒对时间的把握,与小志对时间的感受是不对等的。周恒本来的时间往前走了十年,可对于小志来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就印证了班子茜曾经提醒过他们的,关于周恒不断遗失时间的说法。 王一其慢慢走到小志床边,在小志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看着小志,脑里回转了成千上万个问题,但他知道小志根本没有解答他疑问的能力。他只能从中挑了一个小志能回答的问题:“你可以跟我说,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吗?” “哎!”小志老成地重重叹了口气,看看班江,又看看王一其,说道:“你们大人怎么那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都不想回答了,还问,还问!” “是和周恒说话吗?”王一其问。 “他——?!”小志的尾音拉得老长,声音里更是带上了不屑:“他是个胆小鬼,一听到林院长的名字就吓得不敢出来。” “林院长……?”王一其皱着眉,心下立刻搜刮关于这三个字的信息。“林院长”这三个字,他好像听过白西安提了那么一两回。白西安说过,周恒来自一个叫“天日孤儿院”的地方,那个孤儿院在一个很偏僻的镇上,不管是离旁可市,还是夏京市,都很远。 而每次西安一提起那个孤儿院和那个林院长,脸色都变得很差,态度也不再温和,语气更是生硬得带上了恨意。这对于白西安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林……胡月?”王一其终于想起来了。虽然已经隔了那么久,uu看书 ww.ukanshu而且白西安也没怎么提起,但王一其毕竟是多年的老刑警,过耳不忘的本领还是在那儿。 “我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小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她和妈妈根本没法儿比……” “谁是妈妈?” “谁是妈妈?” 班江和王一其不约而同出声问道。语音刚落,两人迅速交换了下眼神。 “嘿,吓死我了,你们竟然同时说,哈哈哈哈哈……”小志被吓了一下,但很快,他又觉得好笑,他咯咯咯笑了一会儿,才止住笑。而他原本苍白得过了分的脸色,因为大笑,染上了一点红晕。 “就是妈妈啊。”小志大声说道:“你们没有妈妈吗?是个人都得有妈妈吧?对吧?啊?” “这个妈妈啊……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每次我从林院长那里出来后,都是妈妈安慰我的!妈妈最温柔了,而且啊……”说着说着,小志的笑里带上了些狡黠。他眨了下眼睛,继续说道:“而且啊,她竟然和我是同一副身体!” “她能立刻感受到我的开心,和不开心,我能立刻给她分享我的开心和不开心……这是不是太棒了!?你们说啊,说话啊你们!” 王一其清了清嗓子:“妈妈叫什么名字?” 小志立刻紧紧把嘴抿成一条线,两只黑眼珠在硕大的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他一开始摇头,嘴巴就合不上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从嘴里蹦出来……但他始终没回答王一其的问题。 可即使小志不说,王一其和班江都已经有种感觉,感觉知道了他口中的“妈妈”到底是谁。 第18章 周磊在哪里?! 周恒挣扎着从幽深的海底岩石间爬出来后,一睁眼,见到的是王一其苍老的一张脸——苍老的双眼,苍老的嘴角,苍老的皮肤,苍老的头顶……还有苍老的身躯,斑驳的双手,和一开口,就像被海滩的沙子磨过一般的嗓音。 他却只觉得脑里一团乱麻,王一其在他跟前着急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到,只觉得两耳嗡嗡嗡的。 眼前什么情况,他不清楚;那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不起来。而不止是昨天的事情,他往后看了一看,也什么都看不到。 往前看呢,他更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很虚弱,轻轻地一口呼吸,都仿佛要用光他全身力气。他只能憋着气,等实在憋不住了,再慢慢地从鼻子、从口中,慢慢地呼一些出去,呼一些出去后,又立刻屏住呼吸。 他现在只能做着这种把戏,这才能让他有“存在着”的感觉。 王一其的声音也能听到一点了。他知道王一其是谁,他怎么可能忘了王一其呢?只是那时候,他不想记起王一其而已。 “恒恒。”王一其的声音又传来了,周恒循着声音,看了一眼王一其。 他以为他已经把眼睛睁得老大了,但在王一其和班江看来,周恒却还是如软泥一般靠在床头板上,一副有气无力耷拉着眼皮的模样。 班江轻声问王一其:“王队,你确定这是周恒吗?我只看出来了小志刚走……” 王一其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又开始锲而不舍地唤周恒的名字。 周恒的眼皮稍微往上抬了一点,终于现出了一点黑眼球,眼白的部分则布满了红血丝。他仍然憋着气,脖子和脸已经红了起来,王一其忙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放松,放松,别再憋气。 周恒听了进去,实际上他也觉得自己的肺部涨得不行,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了。他慢慢放松了嘴部,之前被他憋在喉咙和口腔的气体于是争先恐后地从他那微张的嘴里冲出去。 周恒这才觉得好受一点,但他的头又开始晕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恒恒,恒恒!”王一其见眼前的周恒又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唤他名字的时候拔高了音量。但他发现,周恒对自己的名字根本无动于衷。王一其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说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白井革。” 周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见周恒有反应,王一其于是继续开口问道:“白井革是谁?” 周恒死灰一般的脸色竟浮上了一丝笑意,这笑意的含义并不复杂,是欣喜,是安心,是仿佛只是听了她的名字,都能感觉到安全的神情。 也正是这并不复杂的笑意,让王一其和班江感觉到重重的压力。 “你能找到她吗?”周恒竟然断断续续地用气音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但也要王一其俯身上前,把耳朵凑近他干裂的嘴旁,才勉强听清。 “我想她。”周恒又说了一句。王一其站直身子,望向周恒。“她就是你的女朋友?”班江开口问道。 周恒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是个好人。”周恒又说,说话的时候气息比刚才的要足了许多,也不再飘了,听着倒是稳了许多,像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帮我照顾周磊,也保护了周磊。你知道吗,之前有个变态教练,骚扰周磊,还是她告诉的我,我才知道,才报警。我这个舅舅做得实在是不称职,你说,没有她怎么行?” “所以,即使她有病又如何呢?我不应该离开她,不应该抛弃她啊。她那么善良,那么好,对吧?” “周磊在哪儿?”王一其不动声色问道。 “周磊……周磊不就……”周恒皱起了眉头,一双大眼睛因为苦苦思考眯了起来,瘦骨嶙峋的手也抬起来,来回搓着他的前额:“周磊……周磊不是已经被我爸妈接到了国外……是,是这样,他被我爸妈接到了国外……” “周恒,你没有外甥。”班江打断周恒,说道:“你也没有什么大哥大嫂,你说的在外国的父母也是你虚构的,他们都不存在。不是,周恒,你看着我,你还记得我吗?”班江走到周恒跟前,把脸凑上去,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已经满脸惊慌的周恒:“我是班江,那晚你不是走在路上遇到了流氓吗?我帮你打跑的,从那时起我们就认识了。我在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人,你身边没有任何人……” 周恒的胸脯飞快地上下起伏着,似乎在激烈喘着气。他的眼皮被撑得极大,眼睛也睁得极圆,瞳孔放大后又缩小……他紧紧抿着嘴,半天不说一句话,但他的脖子和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 王一其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开口安抚道:“没事啊,恒恒,没事,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没事没事,你慢慢呼吸,慢慢来,来,深吸一口气,对,就这样,慢慢吐出来,是的,就这样……” “恒恒,恒恒,”王一其紧紧盯着周恒渐渐正常的瞳孔:“没事啊,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是可怕的事情。” “周磊不是真的?”周恒开口问道,声音却变得奇怪又刺耳,这句问话问到最后,声音硬是劈了岔,音调奇异地往上扬了。 “我记得有周磊这么一个人啊!”周恒的声音持续刺耳,情绪竟也开始变得激动,他开始呜呜哇哇地叫着,同时两只黑眼珠在眼眶里飞快地转动着,两只干柴般的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了一阵后,突然消停下来。 “……啊,对。”周恒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像是可算在宽阔的沙滩上好不容易捡到了一个有声音的贝壳,听完贝壳的秘密后,随即了然地对着房间里的王一其和班江说道:“他之前在的,现在不在了。现在他有了个新的名字,你们猜是什么?” “小志。”周恒咧着嘴,机械又麻木地说道—— “他叫小志。” ****** “谁在那儿?”王一其立刻问道。 周恒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王一其,片刻,才回道:“没有谁啊……” 王一其腾地站了起来,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快速地在地板上摩擦着……他受不了了。 他一个转身,快步走到周恒跟前,手紧紧扶上周恒的肩膀,凝视着周恒那张经常性惊慌失措的脸,沉声开口道:“恒恒,周恒,你必须说出来,你必须告诉我们——” “说什么?”周恒盯着王一其的脸,问道:“告诉你们什么?” “——刚才是谁在你脑海里说话?白井革到底是谁?还有其他那些分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你还记不记得白西安和陈莉?他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还记不记得?!” 到了最后,王一其几乎是把话吼了出来,不光是周恒,连班江都心惊胆战。班江赶忙从已经开始全身发抖的周恒身上,把双目通红的王一其扒下来——而班江甚至没怎么用力,就把王一其给拉到了一旁。 再看周恒……周恒已经彻底把眼皮合上了。他又睡过去了。 班江拽着王一其,离开了周恒的房间。 两人刚出房间,一直在房间外的班子茜举起手里的平板电脑,把屏幕对准他们两个人,说道:“我查到了有关于天日孤儿院的消息。” “孤儿院有什么消息?”班江放开王一其,走到姐姐身边,探头去看平板屏幕。 “全是负面的报道。”班子茜看着慢慢走到身边来的王一其,概括道:“天日孤儿院的院长,林胡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做贩卖儿童的非法生意。而天日孤儿院,就是林胡月用来掩盖她做非法生意的幌子。周恒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她是用什么方法做这种缺德事的?”班江嫌恶地问道。 “有一个暗网。”班子茜手指划着电脑屏幕,回答道,“那个暗网上全是非法交易,见不得光的,其中一项就是买卖孩子……林胡月是卖家之一,她把孤儿院的孩子信息上传到暗网,以此来吸引感兴趣的买家。在周恒之前,已经有很多孩子被交易成功了。周恒或许是幸运的那一个孩子,在他被卖出去之前,林胡月就被举报了,接着孤儿院被关,包括林胡月在内的相关人士也被逮捕归案。” “那个暗网追踪到了吗?”班江紧接着问,“那种没人性的生意不应该继续存在啊!” 班子茜遗憾地摇摇头:“暗网没有那么容易被追查到……查无可查,你知道吗?每个ip都不是真实ip,同一个ip在这一秒是在新西兰,下一秒可能就在荷兰,根本追踪不到。所以到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那些被交易出去的孩子,也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班子茜说着说着,手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的照片,照片旁边是当年的新闻报道文字。王一其眯起眼仔细看着,发现这照片上的这孩子,眉目和房间里的周恒有几分相似。 “这孩子叫周磊,是当年警察去天日孤儿院抓林胡月的时候,在林胡月的办公室里找到的。孩子找到的时候才六岁,根据当年的报道,说孩子应该是被吓到了,神智有点不清,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警察在孤儿院搜了一圈,也只找到了这个孩子,其他孩子都被林胡月交易出去了,警察就把这孩子带回警察局,想着把孩子交给一个靠谱的福利院,刚好碰上了去那旅游却被贼偷了钱包、正好在那报案的白西安和陈莉夫妇。两夫妇便把孩子带回家养了。” “……另外取名为周恒?”王一其沉默了很久,uu看书 ww.ukanshuom 轻声问道。 班子茜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报道也没说。但天日孤儿院的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你说,我们看到的版本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们都不知道周恒在孤儿院经历了什么……”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周恒的话?”班江问班子茜。 班子茜把平板抱在胸前,点头说道:“听到了。他提到了周磊,一开始说周磊是他的那个外甥,后来又说周磊变成了小志。其实我在想,不管是周磊,还是小志,或许都是那个在孤儿院受到了伤害的周恒他自己,他也许是因为受到了一些强度很大的刺激,才分裂出了小志,让小志帮他去承受那些刺激。到他成年之后,又或许是出于什么动机或者需求,他想象出了周磊,而这个周磊的身世和他的身世又截然不同,围绕着周磊,他为周磊虚构了一个家庭,同时也是为自己虚构了一个家庭,可以说,这是他想象中的家庭,他想要这样一个正常的家庭。可他毕竟受过很大很大的刺激,他潜意识里还潜伏着很强大的毁灭欲望,所以在他的构思里,周磊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大哥大嫂,双双出车祸死掉了,而这个周磊,也就和他一样,都是孤儿了。” “所以,姐你是说,小志和周磊,其实都是周恒的小时候?”班江努力跟上班子茜的思维,问道。 班子茜抬手捋了下掉落在前额的发丝,答道:“可以这么说。而就在前不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志和周磊融合成了一个人格,并用小志的名字,继续存在于周恒的头脑里。” 第19章 周恒知道的妈妈 “分裂出来的人格能实现融合?”王一其出声问道。他的声音已经哑了,听着像豆大的雨滴打在老树皮上,发出的声响低沉又喑哑。 班子茜点头,她把王一其扶到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和王一其一起坐下后,解释道:“简单点来说,有人格分裂,就会有人格融合。人格分裂是一个人的思维和意识整体被分割成了若干份,相当于他的灵魂已经七零八落,每个灵魂碎片也都带着各自的任务,而他们的任务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主人格服务。比如说,我们看到的诸拢,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保护者,他被创造出来的任务就是保护白井革——当然现在我们暂且把白井革认为就是周恒,不管他们怎么否认都好,白井革就是周恒,这是事实。其实白井革被创造出来,也是为了保护周恒,但具体怎么保护,我们还得去研究……再比如说,我们看到有的人格有自残行为,像小结巴,我们在外面看着,是周恒在伤害自己,其实在病人内部的角度来说,有自残行为的人格是在保护主人格。主人格当时受的刺激被有自残行为的人格拿过去了,小结巴觉得痛苦了就伤害自己,身为主人格的周恒就会少了那部分的痛苦,因为他早就已经失去了那部分的时间。” “而人格融合,就是要把这些七零八落的灵魂都重新归拢为一体,让那些次人格都回到主人格的意识和思维上,重新组成一个整体——次人格们各自经历的时间和体验,都要全部回到主人格身上,只有让主人格,也就是周恒,都知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以及去感受那些事情所带来的情绪上的反应——包括痛苦,绝望,焦虑……这些他都要亲自去感受和体验一番。而只有这样,周恒的人格才算是完整了,而这也说明了,人格融合成功了。” 班子茜停了下来,观察着王一其,见王一其正全神贯注听着自己讲话,才继续说道:“像小志和周磊,就是发生在周恒头脑中的一次轻微的、自主的人格融合。他们年纪相仿,性情相似,连经历都有高度重合的地方,自主融合起来也不会费劲。而且看起来,是周磊完全消失了,小志取而代之,或许是因为,在周恒的潜意识里,周磊——也就是小时候的周恒他自己,是不必出生的。” “他觉得自己是不必出生的。”班子茜叹了口气,最后总结道。 班江在一旁提出异议:“可他不是给周磊虚构了一个相对温馨的家庭吗?你刚不是说他向往那种生活吗,他对生活有期盼,怎么就会觉得……觉得自己是,不必出生的呢?” “如果他能过上这种生活,他就不会虚构了。”班子茜看着班江,说道:“正是因为他过不上,他才要去想象……而当他期盼的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又是遥不可及的,他可不就是,宁愿自己从来未出现过?” 班子茜的口吻极其冷静,冷静得像在说着一日三餐的事情。说回来,她在华立精神病院工作已经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五年的时间里,她亲眼见过、亲自处理过各种各样、情况各异的精神病人和精神病病例,而那些在学校和书本上未曾了解过的,在华立医院里也都一并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她始终对这些病人怀着最不掺杂质的同情,同时,她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些病人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泛滥的同情。 同情治不了病,更无法填补他们生命中比普通人少的那一块巨大的缺口。 他们躲着藏着,哭着叫着,他们甚至用了一辈子,想方设法想要拿点什么东西填上这块大喇喇的缺口,或许都是无补于事。 他们的心,比别人少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的头脑里,比普通人多了什么,他们很清楚。 他人的同情,对他们来说,只能算是隔靴搔痒。 他们需要事实,这些事实未必那么和美,但那是属于他们的事实,他们必须直面;他们需要真相,那些真相被揭开后,会现出血淋淋的真面目,但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接纳。 不然,他们就只能任凭自己的意识和灵魂,像那未被拼好的拼图碎片一般,零散地掉落在房子里的各个角落里,被堆上灰尘,被掩盖成土。 王一其往后靠在椅背上,久久不出声。他的双手再次交握在一起,粗粝的掌心又开始互相摩擦。他低着头,盯着医院的地板呆呆看着。医院的地板很干净,是瓷砖的,清洁阿姨早上刚拖过地,在天光的反射下铮光发亮。王一其就这么睁着眼,盯着这铮光发亮的地板看了好一会儿,像被粘稠的泥土糊过一般的脑筋才终于松动了那么一点。他转过头,问班子茜:“那班医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班子茜抬手拍了拍王一其的肩膀,说道:“王队您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也调整一下心态。接下来,我们团队还是着重以促进周恒的人格融合为主要任务……” “姐。”班江突然叫了一声,班子茜看向班江,发现班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玻璃窗前,定定看着房间里的周恒。 “姐,让我试试吧。”班江回头,看着班子茜和王一其,又说道:“我还是觉得奇怪,他之前坚持说我是在监狱工作的,而且在他的记忆里,貌似我和他早就认识了……我想进去试着问问看,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毕竟即使他的记忆是混乱又无序的,但总有一个因在,我就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因。” 班子茜若有所思地看着班江,才点头。 班江又看了一眼王一其,王一其的那一双疲倦不堪的眼睛也正看着他——班江好像看到王一其的双眼里有模糊的水光。他再定睛一看,王一其的眼里又恢复了像干涸的水田一般的样子。 班江把视线收回来,走到周恒房门前,敲了敲门,听到从里面传来了含糊不清的应答后,才推门走进去。 ****** 从刚才的睡着,到醒来,这次周恒用的时间不长。 或许是之前班子茜给他服用的药物起了作用,班江走近周恒后,看着周恒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倒是比先前的要清明一些。 班江知道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周恒。周恒和他的其他人格有很不同的地方,事实上,周恒的那些人格,每个都个性鲜明,鲜明得就像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维,自己对外界的理解——他们也会根据自己对外界的理解,调整自己的状态和观念……这不就是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吗?我们也时常拿着外界当镜子,不断地校正自己的行为举止,直到我们可以完美地融合到外界中,成为众多浪花中的其中一朵。 ——如果说周恒的其他人格已经可以做到完美融合至众多浪花中,那么周恒就是那条逆着浪花的沙丁鱼。 比谁都弱小,又比谁都执着;比谁都绝望,又比谁都不甘于命运。 班江知道周恒一直在呼救——他也是这几天才明白,一向宁愿打电话都不愿当面聊天的周恒,那天突然出现在他家楼下,想必是来求救了。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求救。 “你来了。”周恒看着班江在他身旁坐下,首先开口了。 班江调整了下坐姿。他吊儿郎当了二十几年,突然觉得要在周恒面前正襟危坐才行。 “原来你不是在监狱里工作的。”周恒又说道。他此时的语气和刚才的相比要平静许多,像是刚才的那些繁杂的情绪终于从他的大脑里被抽干净,现在水面一丝波澜都看不到。 “我从来没有在监狱工作过。”班江说到“监狱”这两个字的时候还觉得拗口,他快速摸了下下巴,问道:“难道是因为我长得不像好人,所以你才觉得我是在那里工作的?” 他其实仔细地回想过了,他和周恒认识以来,他根本没有对周恒说过他的工作。 周恒像是陷入了漫长的记忆检索的过程中,咬着下唇,皱着眉,稍微低着头,看起来是在冥思苦想,但班江并不认为他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抬手拍了拍周恒放在床边的手:“兄弟,别想了。” 周恒这才舒展了眉毛,抬头望着班江。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班江问。 “我们是大学同学啊。”周恒立刻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回答深信不疑。 “那你是在哪里读的大学?你读的是哪个专业?除了我,你还记得其他的大学同学吗?” 班江的这一连串问题彻底把周恒搞懵。周恒瞪着奇大无比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班江的脸好一阵子,然后不无惊慌地出声道——“怎么回事?!” “……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周恒惊恐地说道,他的脸庞染上了惊惧的神色,惊惧过后,便是深深的失落——“我好像失忆了,大学的那段记忆我全部没了……” “你不是失忆了,周恒。”班江紧紧盯着周恒,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周恒,你的记忆其实很好。你现在觉得你没了大学时候的记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根本没上大学!” “你是2015年搬来的夏京市,今年是2019年,你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在这四年里,你一直住在你的那个小出租屋里。你很少出门,你出门也只是去银行取钱。你搬来的第二个月,有一次你出门取钱,回来的路上遇到流氓,一直跟在你后面的我帮忙打跑了流氓,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认识了。” “你没有工作。除了我以外,你也没有朋友。你不愿意出来跟我见面,我只能让你每天都给我打一个电话……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要求你吗?我其实是受人之托。王一其,我知道你肯定记得他……王一其,那个每个月按时往你银行卡打钱的人,也让我帮忙看着你……” “为什么要看着我?”周恒迷茫问道,他突然觉得在自己眼前叭叭叭说着话的班江开始变成好多个班江,但变出的那些班江都还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他连忙闭上眼,又睁开,围绕着班江的那些残影消失了。uu看书ww.uukanshu.om 班江的话又多又密,他有点跟不上,但他没想去反驳班江的话。 “你的状态不好。”这次轮到班江斟词酌句了,只不过这句斟酌的话他一早就想好了,所以说出来的时候还算流利:“你在旁可市发生了很多对你来说不好的事情,这些事情给你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而你从旁可市搬到夏京这里,王一其放心不下你,才让我看着你。” “你知道小志吧?”班江问道。他打算把小志当做切入点。 周恒迷瞪的神情维持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小志。”说着,他指了指大脑,又指了指耳朵:“他在我的头脑里,有的时候又在我的耳朵里。你怎么知道的他?” “他出来和我们说过话。你不知道吗?” 周恒摇头:“他从来都不跟我说。他只跟妈妈说。” 班江暗暗握了握拳,又快速松开。他又调整了下坐姿,他觉得这张椅子坐着太不舒服了——“谁是妈妈?” 说到妈妈,周恒的表情不再迷茫。他开始变得温柔,原本一直紧张瞪着的眼睛、连带着眼眶周围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班江这才发现其实周恒的眼睛很好看,眼角那狭长的弧度很流畅,乍看下还有点媚,如若眼神有光,周恒便是一副眼里含情的样子了。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声音也不再发抖:“每次我不开心了都会安慰我。” “她有名字吗?”班江紧接着又问。 “妈妈的名字就叫妈妈。”周恒回答,他看着班江,眼神里带上一丝警惕:“她没有特定的名字。” 第20章 伪装者艺术家 “好。”班江点点头,立刻打住。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在周恒心里,那个“妈妈”,并不是后来的养母陈莉。但他能感受到周恒在“妈妈”这个问题上特别警觉,他可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惹怒周恒。 “那你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而你不开心的时候,妈妈是怎么安慰你的?” 周恒一动不动地盯着班江,他的眼睛又开始使劲,一双干瘦的手再一次别扭地绞在一起。 “周恒,”班江有意识地放缓了说话的速度,用他从未用上的耐心和温柔,说道:“我是班江,是你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不会伤害你的。” 周恒紧绷的嘴角松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你之前救了我。” 班江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拍周恒的肩膀——看来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周恒都接受了。 “林院长。”周恒说着,撅了一下嘴唇,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一样:“林院长会强迫我和小志做一些我们都不喜欢的事情。” “天日孤儿院的林院长吗?” 周恒点点头,他转眼去看窗外的树,仿佛看入定了一般,好一会儿都没有接着说下去。班江有点心急,但他还是把自己的那股焦躁给按捺住了。 周恒突然手一抬,指向自己看的那棵窗外的树,说道:“我躺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树,在林院长的脸过来的时候,闭上眼。再睁开眼,窗外的树还在,林院长不在了。” “但是每次这样之后,小志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他会骂我,会怨我,还会打我,我就不开心了,然后妈妈在安慰完小志之后,就会来安慰我。” “还记得林院长对你们做了什么吗?” 周恒的视线从窗外的树上收了回来。他开始低着头,并不回答班江,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班江看不到他的表情,又觉得此时此刻实在安静地太诡异了,周围只剩房间的挂钟里的分针走动的滴答声,窗外还是无风,天色也从来不会因为现在是早上十点而变得亮堂,反而愈发阴沉暗黄了。 班江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周恒突然猛地抬起头,神情亢奋地看着一脸惊异的班江。班江一见周恒这幅模样,心下一凉:周恒走了,现在出来的又不知道是哪个分身了。 周恒维持着那副仿佛狗狗看到骨头的模样,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跳下床,二话不说又趴在地上,吓得班江连忙从椅子上弹起来。周恒向床底下伸长了右手,不住地往床底深处探,到最后甚至半边身子都进了床底。 “喂,周恒,兄弟……你干嘛呢?你在找什么?”班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站在一边,有种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的感觉。 很快,床底下的周恒快乐“嘿”了一声,接着,班江就见他从床底下拖了一个本子出来。 是一本素描本。 周恒哼哧哼哧地抱着素描本,坐到桌子前,然后,他左右两边看了下,才抬头问班江:“有笔吗?铅笔。” 班江摸了摸身上,许久才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圆珠笔,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揣着的:“只有这个,可以吗?” 周恒点点头,伸手拿过圆珠笔,响亮地道了声谢后,便低头翻开素描本,开始画了起来。 班江则在周恒低头画画的同时,认真地盯着此时的周恒。这又是另一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人格。这个人格看起来很热情,和周恒不一样,他不怕人,甚至有点自来熟……他也和其他人格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个人格似乎是个小太阳一般的存在。 周恒的其他人格,不管是杨灵和诸拢这两兄弟,还是顾尧飞这个心思很重的女人,即使是像小志和小结巴这样的年幼的孩子,他们都像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活了很久,突然站到阳光底下,满脸满心的全是不适应和不耐烦。 但现在的这个正在画画的人格,却像是一轮毫无负担、一身轻松的小太阳。 班江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周恒”头也不抬地随口答道:“艺术家。” “……什么?” “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仍然不抬头,回答的声音却大了一点:“我是艺术家!”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他终于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班江,同时双手拿起素描本,给班江展示他刚才画的画—— 混乱的线条,不成系统的人物器官,散乱地遍布在已经泛黄发皱的纸张上。说是不成系统的人物器官,是因为班江能够仅凭那几点和那几根线条,勉强联想出:噢,那是一双乌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眼睛下是人的两条腿;两条腿的中间有一只手,这手像是右手,手掌小小的,像是小孩子的手,手上还有一些液体状的东西;还有一个无头无腿只有一截身躯的部位,远远地躺在这些部位的另一边。 班江看着头皮发麻。 班江重新看向这个艺术家,突然觉得这个艺术家纵使在灿烂笑着,但那笑容也实在是瘆人。 他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了。 “白井革说,在孤儿院里的人,出不去;在孤儿院外的人,进不来。”艺术家还是咧着嘴的样子。他一边吃吃笑着,一边紧紧盯着班江的脸,继续说道:“顾尧飞说,那个暗室和孤儿院一样,像一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盒子,但她知道,盒子外面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她。” “——在监视着我们。”艺术家突然把头转向门旁边的那扇透明的单面窗户,极力张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那边——“这里也是,你们也在监视我们——” ****** “这是硬生生被白井革和顾尧飞他们打断了。”班子茜的办公室里,班子茜戴上了她那副无框的金丝眼镜,认真看着手里的那张艺术家的画,头也不抬地对同样在办公室里的班江和王一其说道:“或者说,是硬生生把原本想继续说话的周恒拉了回去,把那位艺术家给推出来,艺术家是他们的传声筒。” “他们在向我们传达一个信息:他们知道我们在看着周恒……但他们并没有让我们别看了。” “但他们也没有说周恒在孤儿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班江丧气地说道,“我总觉得他们在阻止我们去治疗周恒。” “因为我们没有明说我们正在治疗周恒。”班子茜对着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并且,他们其实已经把周恒在孤儿院经历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告诉我们了。” “啊?”班江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姐姐:“哪里有说?我在现场我怎么没听到?” “他们没说,”班子茜把艺术家的画放到他们面前,“他们让艺术家画了出来。” 班江还是瞪着眼睛:“……我只能看出来艺术家这画画得不怎么样……” 倒是一旁的王一其全神贯注地看了这幅画很久,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凝重。 班子茜叹了口气,对王一其说道:“其实周恒在孤儿院的经历,我们猜也是能猜得出来的,只是这一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的猜测。” 王一其并不答话,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已经慢慢地握成拳头。 班江拿起那幅画,端详了好一会儿后,还是觉得没有眉目。刚想把画放下,让班子茜解释一下的时候,他却忽然灵光一闪。班江重新拿起画,不自觉地眯细了眼睛,更为仔细地开始打量这幅画。 “那个看起来很小的手,是小孩子的手,这里应该就是周恒的手。”班子茜看着仍然认真看着画的班江,慢慢开口道:“手在两条腿的中间,手上还有液体的样子……这个应该很容易能看得出来。在两条腿的上方,有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再结合艺术家最后和你说的‘监视’,可以推断出来,这双眼的主人——应该就是林胡月,她一直在监视着他,甚至还包括其他孩子。以及,在离这个场合远远的地方,只有一个躯干在那儿躺着,没有四肢,也没有头,这个场景传达出来的意思比较抽象,大意就是,周恒因为林院长让他做的那些事,让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感,所以要把身体从那个场景中摘出来。整张画都没看到头,头代表着人的头脑,一般隐喻着人的意识,我们的行为大多是由我们的头脑和意识去指挥。艺术家在这幅画里,没有把头画出来,或许就是因为当时的周恒,已经完全把自己的意识屏蔽掉,转而交给他分裂出来的其他人格,也就是小志。” “王队说周恒是六岁的时候来到养父母家的,那在六岁以前的时光,周恒应该都是在孤儿院里度过的。在孤儿院里,他能接触到的女性权威就是林院长,林院长或许已经被周恒看做是他的母亲,而他和林院长之间还是一个一元关系的模式,周恒能接触到的、看到的全世界,只能是林院长,所以他其实早就接受了林院长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同时觉得并无不妥。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周恒个体的发展却受到了林院长的粗暴抑制,他对自己的一切事情都没办法自己说了算,uu看书 ww.uukahu.om就好比说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意识的控制。就像林院长对他的侵扰,他会发自内心地想要反抗,却反抗无果,所以他只能把身体和头脑都抛弃了,这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也是唯一一点自主性。” 班子茜说完最后一句后,办公室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仿佛站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同时忘了呼吸。从窗外终于吹入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却是这丝若有若无的小风,撩过班江拿在手里的画,仅有的一点声响,便是来自这张既泛着黄又发着皱的纸张。 班子茜率先打破这片寂静。她拿起书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随即,她把杯子放下,对班江和王一其他们说道:“我认为他们……就是周恒的那些人格,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是在帮助他们了,并且他们也没有很抗拒我们,所以是时候由我来告诉他们,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我和我的团队具体会如何帮助他们。” “那小志和周恒他们口中的那个妈妈呢?”班江问道,“还有,有一大部分的人格都声称是白井革的人格,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周恒才是本体,那我们要治疗的,是周恒,还是白井革……” “从始至终,都是周恒。”班子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对班江说道:“我们要帮助的,从来都是周恒。不要被他牵着走,白井革是由周恒创造出来的,剩下的那些人格,也全是由周恒创造出来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名副其实是个艺术家。” “一个善于创造角色、善于隐藏自我的艺术家。” 第21章 对不起,妈妈 白井革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一脸尖酸刻薄的林胡月,正瘫在面前不远处的一个沙发里。 林胡月很瘦,全身上下似乎就没有几两肉,但她又偏偏喜欢穿那种又宽又大的衣服,把她的头衬得特别大。 林胡月的下巴也很尖,是仿佛能把木头凿开的那种尖。她的眼睛很小,眼珠子像两颗绿豆,不安分地在她那肿大的眼皮下转来转去。她连鼻孔都是小的,藏在三角形状的鼻翼下,两瓣合起来比纸还薄的嘴唇,此时在一张一合。白井革把听觉打开,才听到,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咂嘴——“啧啧啧……”林胡月又开始咂嘴,脸上的表情透着让白井革感到恶心的满足——“啧啧啧……”林胡月满意地伸了个懒腰,竟然舒服地翻了个白眼,原本就像一条缝的眼皮间,一瞬间全是眼白。 “周磊啊,”林胡月的声音很难听,像老巫婆捏着嗓子在说话,更像尖指甲划过黑板的那种噪音——“磊磊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白井革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衣服凌乱,双手沾上了某种液体。她下意识地去闻,却在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后,后悔不已。她现在非常想吐。 白井革忍着疼痛,艰难地站起来。她可不怕这个女人,所以在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一点都不抖:“我先出去了。” 林胡月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抬起酸软的手,象征性地、软绵绵地在空中微微动了动,下一秒,手又重重地摔在沙发把手上。 白井革极力挺直着腰背,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外。 她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下意识地回到房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条路,她只知道,在她还没思考之前,脚已经迈出去了。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见有其他孩子。 白井革刚爬上床——同样是艰难地。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幅身体似乎不是她的一般,手短,腿也不长,这儿童床就像是铺在面前的天梯。白井革忍耐着心中的不耐烦,手脚并用地终于爬上了床。还没等她喘过气,便听到了从自己的脑后,传来了一个男孩的啜泣声。 “谁在那里哭?”白井革低声开口问道,同时她往前后左右看了下,确认了这个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啜泣声戛然而止,但是很快,一把战战兢兢的声音又传来了——“你是谁?” “我叫白井革。” “我是小志。” “小志,你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你?” “我在床上呢……我现在在床上。” “我也是啊,我也在床上,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看不到我的。”小志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颤抖了,“你应该是周磊的另一个朋友。” “周磊?”白井革微微皱起眉,她想起了刚才那个女人也冲着她喊“周磊”:“周磊是谁?” “周磊和我们一样,都是住在这个身体里的。”小志乖乖答道。 白井革有点迷糊,但她还是听懂了——总而言之,她,和这个叫小志的男孩,还有那个到现在都未曾露面的周磊,正共用这一副身体。 “那你刚才为什么在哭?”白井革问小志。 一听白井革的这个问题,小志又开始抽搭了,但他很快就忍了下来,想必是经常这么做了,才能如此熟练地把眼泪吞回去:“林院长又让我做那种事情了。” “什么事情?” “她让我把手……”小志觉得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于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还叫我脱裤子。我不想脱,羞羞……”小志听着又要哭了,白井革连忙出声安慰:“小志,我们不哭哈,不哭不哭,你现在很安全。” 小志慢慢平复了下来。 白井革举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所以那些液体就是在那个时候沾上的?” “你怎么还不去洗手呢?”小志惊讶地问:“你应该还要去洗个澡……” 白井革从旁边的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往手上擦了擦,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我不怕。” “你真勇敢。”小志不无羡慕地说道。良久,他又开口问道:“你是女孩子吗?” “是。”白井革回答,“你和周磊都是男孩子吧?” “嗯!”小志响亮地应了声,接着,他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迟迟疑疑地又说道:“那个,白井革……” “啊,怎么了?” “我能叫你妈妈吗?” 白井革愣了。 “你很勇敢……”小志扭捏着继续解释道:“……也是个好人。最重要的是,你是个女孩,而且你和我一样,都是用的这个身体……” 白井革认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道:“可以。” 小志刚想欢呼,却听白井革又开口说道:“但你不能跟别人说,我叫什么名字。” “嗯?”小志不明白。 “你可以叫我妈妈,也可以跟周磊说,我是妈妈。但是你不能对周磊说我叫白井革。我这么说,清楚了吗?” “嗯!”小志立刻点头,接着迫不及待地喊了声“妈妈”。 白井革还是不习惯被小孩用这么雀跃的语气叫“妈妈”,但她想着总要习惯的,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可真亮啊,但是并不圆,缺了个角。但缺了个角的月亮还是月亮,月亮还是能发着光,也还是能照亮那些被黑暗侵袭的角落。 “啊对了。”白井革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又出声唤小志出来,但在说这件事之前,她想了想,问小志:“周磊现在在哪?” “他——?!”小志听起来对这个周磊挺不满意的:“他在睡觉咯!反正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让我出来,自己去睡大觉!” “能叫醒他吗?” 小志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怕是叫不醒噢~我之前也试过叫他,都叫不醒,得让他自己醒。” “怎么啦?”小志问。 “那没事了。”白井革说,“但是他醒的时候,你记得跟他说。” “说什么?” “他以后的名字啊,”白井革又看着那轮缺了角的月亮,眼里映出专属于月亮的那种清冷白光,慢慢说道:“以后,我们的名字不叫周磊了。” “叫周恒。” ****** 周恒颤颤巍巍地提着一大桶水来到操场,慢悠悠跟在后面的林胡月瞄了眼正当头的太阳,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站好了,对着早就走在太阳底下的周恒喊道:“你把这操场洗一遍后再去吃饭。” 周恒仍然提着那桶水,连转身说话的空当都不敢把它放下。他感觉自己的两条手臂快要抖断了。太阳很晒,晒得他只能眯着眼,眼前更是一片金灿灿的眩光,他既觉得眼里有泪水,又觉得后脑勺嗡嗡作响。“小天他们呢?”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以往都是他们和我一起洗的操场……” 林胡月并不答话,只是叉着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阴凉的地方,冷眼看着周恒。 周恒意识到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唯有颤颤巍巍地回头,一股脑把水桶里的水都倒出来,接着拿起一旁的扫把,扒拉两下后,拿着空水桶来到水龙头下,又把空水桶给接满了水…… 这是周恒第三次洗操场。以前他实在是太小了,别说水桶了,他连扫把都拿不利索。林胡月看他长到六岁了,也看他稍微比之前要高了一点,就打发他去洗操场。 操场其实也不大,成年人迈开步子沿着这里走一圈,满打满算也只要两分钟时间。但对只有六岁的、还提着沉甸甸的水桶的周恒来说,成年人的两分钟,是他的汗流浃背的一小时。 前两次洗操场都有小天、小花和小兵他们帮忙,但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说起来,周恒已经有很久没见到他们几个了。其实不止他们三个,以前能经常见到的小伙伴、食堂的阿姨叔叔、甚至是那个长得很大只的体育老师,都不见了。整个孤儿院里,就只剩林胡月和他两个人。 洗完操场后,周恒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不是自己的,两条腿也不是自己的,身体里面的骨头也不是自己的。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回到空无一人的小教室,终于啪嗒一声,晕倒在地板上。 林胡月正打着电话,经过教室的时候,看到紧闭着眼睛、不省人事躺在地板上的周恒,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uu看书.uukanshu.cm ****** 周恒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怎么回的、什么时候回的?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并不觉得奇怪,但当他抬起手臂,看到自己的手臂出现了新的、被掐的伤口时,还是感到害怕。 他控制不住自己,高声对着空气喊道:“小志,小志!” 小志懒洋洋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干嘛呀——” 周恒不住地伸着手臂,像要给什么人看一样,焦急地叫道:“我怎么又……又又有新伤了?林院长又打你了吗?” 小志一愣,探出脑袋,回道:“我今天一直在睡觉啊,我可没有出来……不会是妈妈吧?” “妈妈?”周恒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大喊——“妈妈,妈妈!” 白井革的声音立刻传来:“小声点,别吵到你们林院长。” “妈妈!你疼吗?”周恒立马把音量降低,但他还是心急,两道乌黑乌黑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你刚才是不是出来了?” 白井革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周恒自责地都要哭出来了:“如果不是我太弱了,我就不会睡着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孩子,不用说对不起。”白井革看来早已对“妈妈”这个新身份很熟悉,她驾轻就熟地用关切的语气,安慰着快要崩溃的周恒:“妈妈不疼,妈妈为了自己的孩子,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妈妈我一点都不疼,妈妈只希望你能没有痛苦地长大。” 第22章 为什么不正常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小志是我的弟弟。”周恒半靠在沙发椅上,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班子茜,说道:“我们和妈妈一起,相依为命。” 班子茜静静坐在周恒的面前,两只手交握起来放在膝盖上。她并不接话,只是朝着周恒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 周恒却似乎卡壳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他首先困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同样困惑地看着班子茜:“我为什么要看医生?” 班子茜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没变:“就像那些感冒发烧的人一样,他们觉得自己不舒服了,就会去看医生。你也是一样,只不过你不是感冒发烧,只是你的头脑有点小问题,所以这就是你要看医生的原因。” 周恒面无表情:“我并不觉得我的头脑有毛病。” 班子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经常能听见其他人在你的耳边说话,但是当你回头看,却发现周围只有你一个人?” “那是我弟弟,还有我的妈妈。” “他们和你共享一个身体?” 周恒点头。 “可是我们,”班子茜指着自己,又指了指挂在她办公室墙上的那张和班江合影的照片,周恒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我们的身体,就只属于我们的。” 周恒把视线收回来。他开始皱着眉。 “我们并不会听到其他人在自己耳边、在自己头脑里说话。”班子茜继续轻声细语地说道,“我们每做一件事,都是出于我们自己的意愿,并不是头脑里的声音指使的——当然,我们头脑里,除了自己的声音,就再无其他人的声音。” “你们——”周恒机械地抬起手,伸出食指,指着班子茜:“——你们?” 班子茜点头。 周恒又把食指掉转方向,指向自己:“我?” “你们和我,不是一样的吗?”周恒仍然迷惑,他眨着眼睛,看向班子茜:“原来你们听不到那些声音的啊?你们和我原来一直都不是一样的……” “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班子茜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周恒:“你是不是经常碰到下面这种情景,就是,你明明上一秒在a地点,但是你一闭眼,一睁眼,你就突然来到了b地点?中间发生了什么,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周恒立刻猛烈点头。他不可思议地开口道:“你们也没有这种体验吗……?” 班子茜严肃地摇头。 周恒呆了一阵,原本一直不停在抖的双腿也不抖了。正当班子茜开始担心周恒又要离开的时候,周恒突然眨了下眼睛,然后,他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那怎么办?”他只觉得心脏都被一双大手狠狠攥着,体内的器官全被恐慌的情绪覆盖着,让他喘不过气。他快速地看了下自己的周围——他周围只有放在沙发上的几个抱枕——最后焦急地扑向班子茜,紧紧按着班子茜放在膝盖的双手。 班子茜被周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安定下来。她反手把周恒冰凉的双手握在掌心里。 “我是不正常的吗?”周恒用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班子茜:“可是……为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就是不正常的?为什么不是你们不正常?” 班子茜握着周恒的手松了松。 周恒眼里的焦点随即慢慢消失了。可还不到两秒的时间,焦点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周恒的神情彻底变了。 他把双手慢慢从班子茜的掌心里抽出来,往后施施然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缓缓把视线放在班子茜脸上,开始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班子茜。 班子茜知道周恒不在这里了。 但她不确定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此时此刻用着周恒身体的,到底是谁。 打量完了,对面的周恒抿着嘴,礼貌地对着班子茜笑了笑:“你好,班医生是吧?我是他们的妈妈。” 班子茜微微颔首:“你好。白女士是吗?还是……直接称呼白井革?” 白井革不带温度地笑了一下:“白井革就好,叫女士把我叫老了。” “你倒是不避讳在我们面前说出你的真实身份。” 白井革耸耸肩,并拢了两条腿,接着像真正的女士一样,把两条腿同时往身体的右侧侧着。她始终端正坐着,目视着前方,表情从容淡定。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周恒,你就是白井革?”班子茜问道。 白井革把视线移向班子茜后方,她眯起眼睛,抬起手,举起食指的同时,尾指也微微翘起。她指着班子茜身后的咖啡机,礼貌地要了一杯咖啡。 等班子茜端着一杯刚冲出来的咖啡,放到她面前后,她抬头对着班子茜笑了笑,再拿起咖啡杯,轻轻吹了下咖啡表面那氤氲的热气,稍微用嘴唇抿了下,就把咖啡杯放下了。 “我的两个儿子,小志和周恒,他们不是一路人。”白井革摊摊手,说道:“小志很勇敢,比周恒勇敢多了。你别看小志现在是六岁的年纪,但他的心智也比周恒要成熟。可周恒却白长了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他的心智啊,还停留在小时候。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 “如果让他知道了他头脑里藏了那么多人,他会疯的,绝对会疯。我要保护好他。” “所以即使后来他创造了其他人,像杨灵、顾尧飞、诸拢……你都把这些人格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分裂出来的?”班子茜问道。 白井革不置可否。 “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这样做,对他来说是有害无益?”班子茜并不打算就此歇息,她步步逼问:“随着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就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和生活,他连体内的那些人格具体都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这对他来说是好事吗?他是能听到那些人说话的,不然他怎么会看到你作为白井革出现?我相信,你作为白井革出现在他面前,根本不是你的意思,而是他终于意识到了。我说得对吗?” 白井革脸上那始终礼貌的笑挂不住了。 “他看到你作为白井革出现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就是一直以来藏在他脑里的妈妈。他太渴望拥有一段正常的亲密关系了,他曾经寄希望于妈妈,但你一直不肯出来。于是他就不断挣扎,不断战斗,于是在分裂的状态下,终于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还是你,不过换了一个身份,一个比母亲这个角色要更为亲密的身份——女朋友。但女朋友的名字这次被他知道了,叫白井革。你也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凭自己就能找到你,于是你着急忙慌地和他扮演着情侣,并把他创造出来的人格说成是自己分裂的,企图用‘白井革是精神分裂患者’这个谎言吓退他……对吗?” “我说了,被他发现那么多人都同时存在于他的身体里,他会发疯的。”白井革完全把笑敛去,严肃地看着班子茜说道。但话音还没落,班子茜就见她把眼睛睁大,皱着眉,带着似乎要反驳她刚才的话的神情,又另一种低沉的、雄厚的声音快速说道——“我不认同。我理解你让恒恒去沉睡是想保护他,但你不告诉他真相,就是在害他!” 少顷,面前的人又换上一副方才的神情,白井革不客气对着空气回道:“这么多年来都是我陪在他身边,只有我才有资格决定,什么是对他好的,什么不是!” “而且,你别以为你后来成为他的养父,你就真的把自己当他的爸爸了!”白井革又加了一句。她稍微有点气喘地重新看向班子茜,班子茜立马追问:“刚才出现的那位是白西安?” 白井革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后,扬起下巴,无言地看着班子茜。 班子茜深吸一口气,她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白井革依旧是那副高傲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却似乎一直不安分地到处转着。她见班子茜不说话了,便开始打量班子茜的办公室。班子茜其实不是不说话,她只是想停一停,一方面是想看看白井革在这种沉默的环境下会说出什么,或做出点什么;另一方面,她也想借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妈妈”。 “别玩了,你回来吧!”一把尖锐的声音突然打破这安静的空气。班子茜惊异地看过去,对上了慌乱的白井革。可是这位“白井革”却很快又换上了另一副神情——不是白西安的——这副神情,班子茜在周恒房外、隔着那扇单面玻璃窗见过——那是专属于艺术家那亢奋无比的神情。 艺术家对着班子茜咧开嘴:“嘻嘻,uu看书 uukanshu. 我把顾尧飞给拽回去啦!” 班子茜皱着眉:“顾尧飞?刚刚那个不是白井革吗?” 看起来,艺术家此时是彻底占据了周恒的身体。他大大咧咧地往后靠在沙发椅上,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拿起面前早已凉透的、只被抿了一下的咖啡,低头啜饮了一大口——“怎么可能是白井革啦?白井革噬咖啡如命,有这么一杯咖啡在她面前——”艺术家咂咂嘴,对着班子茜高举起咖啡杯:“——她早就喝光了。相反,顾尧飞讨厌咖啡,十分讨厌的那种。她刚为了入戏还多此一举地让你给她冲咖啡,却没想到其实你根本不知道白井革喜欢喝咖啡……” 班子茜抬手打断了艺术家的侃侃而谈:“等一下……你是说,刚才是顾尧飞,她出来是假扮白井革吗?” 艺术家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并不回答,只是这么定定注视着班子茜。 “为什么呢?” 艺术家仍然在笑,只不过这笑容愈发巨大。周恒本来就瘦,一张脸更是如核桃一般的大小了,艺术家这么夸张的笑法,让班子茜都觉得,他脸上只有笑脸……只剩笑脸了。 ——像是戴着一副油墨重彩的面具,面具上只有一张骇人的笑脸。 “我们说了呀,白井革不可以随便出来的。”艺术家再开口,声音却飘渺得如梦中呓语一般,让班子茜听不真切。班子茜边皱着眉,边探身向前,想要把从艺术家那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来的字句听完整,耳边果然飘来了艺术家带着轻蔑笑意的话语——“被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就守不住了。” 第23章 艺术家的坦白 “那刚才顾尧飞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 艺术家大笑着摇头。等他那疯狂的笑停下后,他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回道:“我们从来不说谎。我们只是选择说,或者不说,但是我们从来不说谎——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所以,白井革的确是把周恒创造出来的其他人格都揽到自己身上,并一直隐瞒着周恒?”班子茜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她开始边细细回想刚才顾尧飞跟她说过的话,边向艺术家确认。 艺术家坐不住,他开始满屋子乱逛。一开始,他像没听到班子茜的问话一般,注意力全在班子茜放在书架上的那些微型的雕塑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嗯嗯哦哦了一阵,才回头看了一眼班子茜,答了一声“对啊”,又把视线放到班子茜的那些雕塑上。 “周恒一开始见到的,是白井革吗?”班子茜走到艺术家旁边,看着艺术家的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问道。 艺术家心不在焉地点头,两只眼睛像黏在了那些雕塑品上。 “那后来交往的对象,还是白井革吗?” 艺术家下意识地要点头,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又快速地摇头:“是顾尧飞啦,一直都是顾尧飞。妈妈怎么可以和儿子谈恋爱的呢?别以为我们是笨蛋啊,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的。” “白井革和顾尧飞是姐妹啦。”艺术家的口音听起来应该是南方沿海地区那边的,一句话的尾音总是被他拉得又长又嗲:“她们是双胞胎姐妹,跟杨灵和诸拢他们一样啦。” 班子茜一个头终于成功变得两个大:“那姨妈和外甥不也是……” “那没办法啊!”艺术家似乎有点烦班子茜总在他身边叨叨,打扰他观察雕塑,于是索性不看了,抱着双臂面对班子茜开始口若悬河:“周恒创造出的就这几个女性。小结巴太小了,肯定不适合吧?白井革又是他妈妈,就只能顾尧飞出面了啦。他们只要行为举止上不越界就行啦。不然能怎么办?谁能想到周恒会突然叫出他妈妈的名字噢?不过说起来啊,也是奇怪,在之前,谁都没有跟他说过‘白井革’这三个字啊,他怎么就突然会叫出来呢?诶你说……” 班子茜一把把书架上的雕塑拿下来,塞到他怀里:“你是不是喜欢这个?” 那是一只猫形的雕塑。艺术家受宠若惊似的捧着掌心里这个正伸着懒腰的猫雕塑,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班子茜,响亮地“嗯”了一声。 “送给你。”班子茜转身从书架上,又拿下一个纸盒子,在艺术家面前打开,里面是她之前雕的小玩意:“里面还有很多,有小猫有小狗还有小鸭子……你喜欢哪个拿哪个……” “我想学。”艺术家突然开腔,他脸上的笑容没那么夸张了,看着班子茜的眼里都带上了坚定。 班子茜立马回绝:“不可以。” “?”艺术家没想到自己被那么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他眼里的坚定换成了无辜:“为什么啊?” “为什么?”班子茜被艺术家这幅无辜的神情弄得想笑,但她又觉得就这么笑出来不专业,只能一本正经说道:“我现在是不知道你是如何,但除了你以外,你身体里的其余人格,差不多每个都有自残的倾向。玩雕塑的工具是什么?雕塑刀啊,我会把你们会拿来伤害自己的凶器递给你们吗?” ——别说雕塑刀了,周恒的房间里根本不会允许有任何尖锐的物品,比如剪刀、铅笔之类的,就连原本直愣愣的桌角,经过特殊处理后,都成了圆弧形。 艺术家听了,耸耸肩,默认了班子茜的话,低着头又给自己挑了一只小狗和一只小鸭子,便坐回到沙发了。 “所以,你们都互相认识了?”班子茜把纸盒子放回原位,也坐回到艺术家对面。 艺术家把刚拿过来的三个雕塑整齐地放在自己的身边,还给它们排成了一行后,才抬起头看着班子茜,点头说道:“我们必须互相认识,并互相知道对方的作用,还有知道大家当天都干了什么事情,不然的话,我们会有大麻烦。” 班子茜了然:“例如呢?” “例如,杨灵头脑很好,又理智,所以他负责处理周恒的工作,虽然现在周恒没有工作,但是之前在家里,他还是会在网上接点什么外包的文案啊方案啊来写,这一部分就由杨灵来负责。” “诸拢是杨灵的弟弟,体力很好,身手也很好,好像学过什么格斗……还是柔道?我不清楚,反正打架很厉害就对了。他负责保护我们所有人。”艺术家一开始说话,就仿佛停不下来。但是班子茜还是打断了他:“诸拢……诸拢就是那位,只有右半边脸的兄弟?” “对。” “……他的另一边脸呢?” “我们也不清楚。”艺术家又耸了耸肩,“不只是我们,连他哥都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诸拢一出现,就只有半边脸了……看着挺吓人的,但是孩子们都不怕他,还和他玩得挺好。我不喜欢他,他太粗鲁了……哦对了,之前遇到流氓的时候,还是杨灵和我们合力把他拉住了,他才没冲出来,不然啊,那些流氓就死翘翘啦~虽然那些人是该死,但是总归是死了人,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班子茜点点头,示意艺术家继续发挥。 “我刚说了杨灵和诸拢对吧?”艺术家轻轻挠着下巴,另一只手去抚摸那只雕塑猫的猫背,继续说道:“还有俩小孩……其实本来有三个小孩子的,后来白井革不知道怎么搞的,把其中两个小孩带出去,回来的时候却只带了一个回来。” “……周磊和小志?” 艺术家惊喜地看着班子茜:“你竟然知道噢?对啦,就是他俩。其实周磊还挺可爱的,脑袋毛茸茸的,像只小猫咪,也懂事……小志就比周磊要醒目很多,长得是没有周磊那么好看啦……哎呀你别踢我!”艺术家冷不丁转头往自己身后吼一声,把班子茜吓得差点坐不稳。他面带愠色地回头,看到惊魂不定的班子茜,“啧”了一声,随意指了指脑后,解释道:“刚小志那小鬼踢我了。所以说我更喜欢周磊多一点,周磊多可爱啊……” 艺术家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不过,小志回来后,整个人和以前相比,又有不同的地方了。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是,生活习性啊,说话习惯啊,都和以前有点不一样,说起来……虽然说啊,小志和周磊两个人平常是有点像的,但那天回来后的小志,身上倒是有点周磊的影子。” “那是他俩融合了。”班子茜立刻说道。艺术家瞪大了眼睛:“融合?”他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什么融合?” 还没等班子茜回答,艺术家就大手一挥,仿佛毫无兴趣,说道:“算了算了,不知道也好,对我来说,有些事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好。诶,我能要一杯牛奶吗?我看到你那儿有奶粉。”艺术家对着班子茜办公室另一边的桌子抬了抬下巴,说道。 班子茜起身走向放着奶粉的桌子,快速冲了一杯牛奶后,回到座位上,递给早已伸出手的艺术家。艺术家开心地道了谢,也不管烫,拿过去就灌了一大口,班子茜那句“小心烫”还梗在喉咙,他就放下了杯子,满足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不烫吗?”班子茜一边递给他纸巾,示意他擦擦嘴边的奶沫,一边问道。 艺术家狡黠一笑:“这是只属于我的特异能力。我没有感觉的~” “所以啊,”艺术家突然起身探前来,一张笑脸猛然冲着班子茜而来,班子茜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我的兄弟姐妹都不是那么无辜的人,他们有什么诡异又恐怖的想法,或者是万万不能实施的想法,都会告诉我——因为我没有感觉,我能承受,我可以处理他们的情绪和内心世界……” “于是那天你出现,就是为了要告诉我们周恒在孤儿院里经历的事情——通过画画的方式?”班子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张面具一般的笑脸,心想他老这么笑着,到底会不会累。 艺术家重新坐回沙发:“对。其实那幅画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周磊……也是小志的意思,他们那么说,我就那么画了。我平时画画不这样。” “所以小志是承受者的角色?”班子茜问道。 “对,还有小结巴。”艺术家点点头,一只手又去摸身旁的猫雕塑:“周磊就没什么特定的角色要承担,但他很讨喜,差不多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他,本来他是我们中的唯一一个可以无忧无虑活着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白井革才……”艺术家突然抿起嘴巴,仿佛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班子茜也不说话,脸上更是无任何表情,只是定定注视着艺术家,观察着艺术家的反应。 “今天说太多了。”艺术家一把把身旁的那三个雕塑捧在怀里,大笑着往后仰靠在沙发椅背上,犹如逃窜一般,双眼焦点消失得飞快——接着,在天外边的元神又像听到召唤一般,回来得也是飞快。 眼前的男人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怀里的那三小只雕塑,又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班子茜,含糊不清地开口说道:“我怎么了?” “诶——班医生,班医生……”周恒认出了班子茜,他心急地想说什么,但却因为太心急了,那些想说的话像麻团一般,在他的喉咙顶、在他的舌尖乱成一团。等他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出来了,他活像刚跑了八百米的瘦弱学生,气喘吁吁地靠在沙发把手上。 “……我到底为什么要看医生啊?”他说的是这句话。班子茜扭头看着墙上的挂钟,uu看书uanshu站起来,对也正抬眼瞥着她的周恒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其实已经交谈了一个多小时。我和你去饭堂吃饭,好吗?” 周恒紧紧搂着怀里的三小只,犹豫地摇了摇头。班子茜也不勉强,于是说道:“那我让小胡给你送饭?”见周恒点头,她又笑道:“这次你可不能逃出来了啊。” 周恒疑惑地看向班子茜,他不明白班子茜在说什么……明明他才刚到办公室,为什么她说时间却早已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有她的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逃出来”?他有从哪里逃出来过吗? 但疑惑归疑惑,他并没有把疑惑说出来。周恒小心翼翼捧着艺术家的三小只,跟着班子茜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门被班子茜轻轻关上,他环顾了下房间——房间很大,里面的家具很齐全,沙发、茶几、桌子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就像他之前租的大单间一样。周恒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收回视线,瞥到了被他放在床上的那三小只雕塑。他这才想起来——他为什么要把班子茜的玩具给拿回来? 他二话不说就拿起这三小只雕塑,走向门口。他要还给班子茜。但就在这时,却只听后脑传来一把他很熟悉、此刻却只觉陌生的低沉男声:“恒恒,这没关系的,这是班医生送给你的。” 这是一把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虽然是上了年纪的声音,但音色却很温柔,像成股成股的流水缓缓流过岩石间隙的温柔。 “我是爸爸。”男声又说道。 周恒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第24章 白家 陈莉无奈地看着在门前踮着脚、一只手拿着书包,另一只手不住地往门把手够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的周恒,叹了口气,走到还在努力的养子旁,蹲了下来,抬起手摸了下孩子的头发。 周恒稍微往后缩了一下,像是要躲避来自头顶的触摸。可当他回头,看到是陈莉后,反而朝着陈莉挪了好几步,身上衣服的褶皱也因为他的小碎步而变换着。 他向着陈莉举高书包,嘴里快速又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陈莉把头探过去,想要听清楚周恒的话,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周恒说话音量的问题,是他说话的确不清楚——他不会说很长的句子,但即使是短句,句子里的字和字之间还是黏黏糊糊,听着倒像是刚把字吐出来,立刻就要把字吞回去一样。 “孩子啊,你慢慢说,慢慢说,不着急啊。”陈莉双手轻轻扶着周恒瘦弱的肩膀,爱怜地看着他,耐心说道:“你慢慢说,我会认真听。” 周恒的小脸憋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一张嘴——又是黏黏糊糊的读法了。 陈莉仍然耐心听着。周恒不断重复,她就不厌其烦听着。终于,她才模模糊糊听到了“还回去”这三个字。 “还回去?”陈莉小声问道。 周恒欣喜地猛烈点头,同时举高了书包。 “你是说,要把这个书包,还回去?”陈莉又确认了一遍。周恒点点头,书包举得更高了,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一个“还”字。 “可是,这是我和爸爸买来送你的呀。”陈莉笑着把周恒轻轻揽过来,又摸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解释道。 周恒却像不明白一样,见陈莉没有要帮他还书包的意思,便从陈莉的怀里挣扎出来,面向门口,又踮着脚去够门把手。 “莉莉,恒恒,你们干嘛呢?”白西安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伴随着揭开锅盖的声音。陈莉站起来,回头看,见白西安一边把围裙解下来拿在手里,一边笑盈盈朝着这边走过来,便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下刚好走到跟前的丈夫。 陈莉对着白西安使了下颜色,又看了看执着地向着门把伸长手的周恒,轻声地在白西安耳边说了事情始末。白西安听罢便了然。夫妻俩又一起蹲下来,托着腮,带着笑地看着周恒。 周恒踮脚踮累了,便不再努力了。他有点丧气,抱着书包转过身时,看到他的养父母一脸笑意地看着他,又有点懵了。 白西安张开双臂,周恒没有半点犹疑,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白西安收拢了手臂,他低头看着扁着嘴的周恒,小声问道:“不喜欢这个小书包吗?” 周恒摇头。 “那是什么原因呢,你要还书包回去?” 周恒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阵,白西安一听就明白了。他用肯定的眼神看着周恒,也让周恒看着他,接着,他用认真的口吻说道:“这已经是你的小书包了,这是你的了。” 周恒这回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西安,又看着自己的小书包,接着紧紧抱着小书包,对着夫妻俩开心地笑了一阵,最后仍然抱着小书包,转身咚咚咚跑回房间了。 陈莉和白西安也笑着互相扶着站起来。陈莉看着周恒回去的方向,问白西安:“你为什么总是可以那么容易就听明白孩子说什么呢?” 白西安抿着嘴不好意思笑了下,牵着陈莉的手走到厨房。他转身去给陈莉盛汤的时候,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其实他说的话很好懂,应该是听习惯了,捉住了他说话的规律了吧?” “那他刚才是为了什么要把书包还回去啊?” “咳,”白西安把汤轻轻放到陈莉跟前,双手撑着饭桌,说道:“我们当时给他书包的时候,忘了说那句话了。” “……哪句?”陈莉先是疑惑了一阵,很快便恍然大悟:“……那句话啊!就你刚才那句话?” “可不是吗。”白西安说:“我们如果在给他什么东西前,不说那句‘这是你的东西’,他都觉得那不是属于他的,他就着急忙慌地要还回去,不管他有多喜欢那件东西。” 陈莉不好意思了一阵,接着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可真不称职,竟然忘了……” 白西安连忙走到陈莉旁边,按住陈莉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你不要这么想。自从恒恒来到我们家,原本隔三差五就出差的你,现在都不出差了,每天下班就赶回家,陪周恒吃饭、洗澡、讲故事,最后等周恒睡着了你还要继续处理工作……诶我说,不然我也出去找工作,起码减轻一下你的负担……” “你刚辞职,就先歇会儿吧。”陈莉拍了拍白西安的手背,说道:“你上一份工作都忙出病来了,我现在只想你好好休息,还有好好照顾恒恒。恒恒下星期就要进小学了,我很担心他适应不了……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说到这个,我其实有不同的想法。”白西安拉开椅子,在陈莉身边坐下:“我看啊,不如我们别让恒恒去学校了……诶你听我说,我是说,我来教他。” “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是讨论过了,但我总放心不下……你刚才也说了,恒恒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可是七岁了,他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们都伶牙俐齿的,就他一个说不好话,我就怕他会崩溃……毕竟恒恒之前在孤儿院也没少受苦……” “别给我提孤儿院!”陈莉罕见地打断了白西安的话,她有点生气地瞪着白西安,问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和那个人一样,会对恒恒不好吗?我们这里能和那个地方比吗?那可是个地狱!”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白西安忙拉过陈莉的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肯定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的意思是,孩子在孤儿院经历过的事情,不可能现在一点影响都没有。你看,他七岁了,却连表达自己都做不到,这是一个影响吧?还有,他害怕出门,也非常抵触和其他人接触,尤其是除了你以外的成年异性——这是第二个影响吧?以及,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经常自言自语,像真的和谁在说话一样……这恐怕也是在孤儿院的经历给他的影响。” “我们那时候还觉得说,小孩应该都会有想象中的朋友,随着他的成长,那个想象的朋友就会自动消失……可他来到我们家都一年多了,他这个情况并没有改善。如果现在我们就让他去上学,让他冷不丁去接触可能会有危险的外界,他也许会有应激反应。” 陈莉越听,越觉得伤心。她恨透了林胡月,但对周恒的现状却感到深深的无力。她难过地攥起拳头,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硬生生把要出来的眼泪吞回去。过了一会儿,她把拳头放下,无助地看着白西安:“可是恒恒不能一辈子都藏在家里啊,他总得要走出去的,总得要和人接触,总得要和谁谁谁建立这样那样的关系,他不能游离于社会之外啊,这对他也不好。今年他七岁多了,下个月就八岁了,这个年纪才上一年级其实真的晚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们都上二年级……有的都上三年级了……而且,夏飞那个医院的医生不是都说了吗?恒恒不是不能讲话,他是讲话不太流利,他又急着要表达,所以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其实他慢慢说,我们认真听,总能听到的……” “媳妇儿媳妇儿,亲爱的,你听我讲啊,听我说。”白西安按住越来越激动的陈莉,仍然轻声细语地安慰道:“我们恒恒——你得承认,媳妇儿,你得承认——我们的恒恒,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十分钟能学好的事情,他得用一天。这就是他现在的情况,我们得承认和接受。然后,我们得去问一下专业的人士,问问他们,我们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孩子恢复,还有我们应该怎么样去针对性地教会比较好……我俩都不是专业的,对吧,我是说……” “万一就是没有办法呢?”陈莉反问:“万一人家专业的也说我们恒恒这个情况没有办法呢?” “那我们继续问,找其他专业的问,同时我们继续用我们的方式教,我们不是有去自学了怎么和自闭症孩子交流了吗?我们也不要放弃……虽然我们都不确定恒恒到底是不是自闭症,但是……对吧?” 陈莉抹了抹眼泪,她其实心里想的和白西安的差不多,白西安在担心的、在放心不下的,她何尝不是同样在担心、在放心不下呢?只是……只是她眼看着周围的孩子一个两个都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了,只有她的孩子还呆在家里,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她就心急。 但她也知道,周恒现在情况,的确不适合去学校。 可她仍然不想放弃。 “西安。uu看书 ww.uukanshucm ”陈莉想了很久,才抬起头,轻轻地唤了声丈夫。白西安一直注视着她,立马回应了一声。 “西安,我们给孩子一个星期,好吗?”陈莉恳切地看着白西安,说道:“就一个星期,我们先看看他到底能不能适应,如果能适应的话,他能适应到什么程度?如果不适应,又是在哪方面不能适应的?……” 陈莉忽然抬手捂住了脸,话也是再也说不了一句了。白西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把陈莉轻轻揽过来,七分宠溺二分哄地不住柔柔拍着陈莉的后背。 “呃呃呃啊——”周恒含糊不清的声音蓦地出现在他们身后。白西安和陈莉忙分开,转头见周恒背着手,定定看着他们夫妻俩。周恒伸出短短的食指,指了指陈莉,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科科……哭?” 陈莉忙把满面泪水擦去。 白西安向着周恒招手,周恒哒哒哒地便朝着白西安跑去,带着十分的莽撞,一头扎进白西安怀里。白西安乐呵呵地抱起周恒,还往上颠了下,周恒似乎喜欢,一张小脸也绽放开了笑颜。 陈莉看着在屋里开心地乱转的父子俩,心中既有欣慰和幸福,又有无力和害怕。 但后悔的意思却从未出现过。她是无神论者,也无任何宗教信仰——她和生来就浪漫的白西安不一样,她的一生可以说理性到甚至过于冷硬了。可就在旁可市的派出所里见到瘦小又脆弱的周恒时,她忽然有种“冥冥中”的感觉。 ——她和白西安没法生孩子,应该就是命运在他们的前路,为他们安排了一个周恒。 第25章 上学的第1天 周恒正式入学的前一天晚上。 白井革蛰伏在周恒的大脑深处,在陈莉终于放下故事书、为周恒盖上杯子、关灯、走出房间、关上门后,她的样子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慢慢显现。 她轻而易举就把小志叫出来。小志即使很困,但他还是揉搓着眼睛,乖乖出现在白井革面前。 “明天他去学校了。”白井革轻轻说道。 小志还是迷糊,他不懂周恒去学校和妈妈深夜把他叫醒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不敢问,只好先不应答,等着白井革说下文。 果然,白井革根本没有在意小志有没有领悟到她的用意,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周恒现在连话都说不明白,明天你得出现,代替他去上学。” 小志这下清醒了。他瞪着眼睛,盯着白井革:“……我?” 白井革郑重地点头:“对,是你,代替周恒去上学。”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照做就是。” “……哦。”小志有点不开心,可他不敢表达出来。他知道妈妈的脾气不好,虽然说,倒也不是经常打他骂他的那种“脾气不好”,而是……妈妈一有点不顺心的,就不搭理他了,任他怎么在她身边耍宝,妈妈都似乎看不见他,完全把他是透明的了。 白井革这个妈妈其实很好——小志觉得——总比没妈的日子要好,那她的这些小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忍忍就行了,千万不能惹妈妈生气。 白井革见小志的情绪不高,知道他心里有想法了,但也懒得去哄,权当他是小孩子闹别扭,便敷衍潦草地说了声“乖”后,就转身离去。 小志仍然站在那里,只有六岁的脑袋又开始迷糊,可他却一点睡意都没了。 ****** 小志睡眼惺忪地被陈莉叫醒,他的眼皮重得像吊了两吨石头,无论怎么用力都撑不开。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噢,宝宝我们不要迟到好不好?”陈莉举着一套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周恒床边。小志仍然睁不开眼睛,他努力了,却还是只能看到陈莉模模糊糊的影子。 “这孩子,咋这么困呢?”陈莉有点担忧地伸手过来,在小志的额头探了下体温,喃喃自语道:“但这体温也正常啊……” “快打起精神!!”白井革严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小志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眼睛猛地睁大了。 陈莉见小志猛然睁开眼睛,眼里还带着些许惊恐,连忙捧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了?” 小志张了张嘴,刚想回答,突然想起真的周恒还不能在他们面前流利讲话,于是快速摇头,同时嘴里学着周恒平常那样,依依哦哦了好一阵。 陈莉见孩子看起来也实在是没什么事,便帮着小志把睡衣脱下,换上了校服。 陈莉牵着小志走出来的时候,白西安刚好把最后一个水煮蛋从滚烫的锅里捞出来,放到一旁早已候着的冷水盘里。 “嘿,我儿子真帅!”白西安见小志穿着那一身熨烫得十分得体的校服,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看上去无比精神,不禁衷心赞美道。小志觉得脸上很热,只好低着头,任陈莉把他牵到饭桌旁。 白西安嘴里嘶嘶嗦嗦地拿着刚放进冷水盘里的水煮蛋,一边剥着鸡蛋壳,一边快乐地哼着歌,中间还抽出空闲去亲了一口陈莉,陈莉笑得一脸甜蜜又娇羞,转身去给小志冲了杯牛奶。 小志看着这一切,他继而转头去看窗外,外面的太阳竟然是金黄色的,直灿灿地铺在马路上,像是生生给马路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 “恒恒,来,先吃口鸡蛋……要把蛋黄都吃了噢。”陈莉把鸡蛋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小志,小志接过,一口吃了。 “哇!恒恒很棒!”陈莉惊喜地刚要把另一半也递过去,想了想,还是把牛奶推到小志面前:“喝口牛奶吧,别噎着了……慢慢吃啊!” 小志听话地捧着牛奶,咕咚咚地喝了半杯后,接过陈莉手里的另一半鸡蛋,同样一口吃了。 “嘿!”白西安倚在椅子旁,看着小志这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可爱模样,不禁乐呵:“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平时要他吃蛋黄都不肯吃,今儿这么听话。” “我们恒恒一直都这么听话。”陈莉娇嗔地啧了一句白西安,转头宠溺地看着小志尽数把早餐都吃了,嘴边的笑意一直挂着。 可把周恒送进班里、从学校出来后,陈莉的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趴在白西安的肩头,泪淌了一脸。 白西安一开始还心疼,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哄着哄着,他突然“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陈莉一愣,满脸泪水又一脸惊异地从白西安肩头起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笑容越来越大的男人。 “你怎么回事?!”陈莉忽然也被白西安这副憨样感染了,她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打了一把白西安。 白西安是笑得停不下来了,他捂着嘴,眼睛瞥着妻子,嘴里“吃吃吃”地笑着,陈莉被他笑得只有满心的无奈,最后也觉得自己是真的挺好笑的。 “你看噢,亲爱的,”白西安坐在主驾驶位,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抬起,指着不远处的校门口:“我们恒恒今天第一天上学都没哭呢,你这个当妈的倒是哭得厉害……” “我这不是担心吗!”陈莉拉下车前的镜子,伸长脖子去照:“我的天我的妆全花了……”嘟哝着,她低头从包里翻出化妆品,接着又对着镜子开始补妆。 “我相信恒恒。”白西安仍然看着校门口。现在已经是上课的时间了,学生已经全部进去了,来送学生上学的家长们也陆陆续续散了,原本热闹非凡的校门口,此时却门可罗雀。不一会儿,从学校里传出《运动员进行曲》,白西安跟着哼了一段后,又说:“你看他今早多乖,就好像,特意要让我们放心一样……”说着,白西安抬手揉了下眼睛,放下手后,还用力眨了两下。 “真心是有回报的。”陈莉收好化妆品,拍了拍白西安的手背:“我们当时刚把他接回来,他可是很怕我们的,成天成天地躲在房间里,也不肯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是把餐盘放进去,他吃完了再把餐盘从门缝推出来……可是现在,你看,孩子愿意和我们交流了,虽然连话都说不好;也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了……所以啊,西安,我相信,孩子要是真心要上学,真心想上学,他就会好起来,一定会有好的回报,降临在他身上。” “好了好了,快送我去上班,我快迟到了!”陈莉转头对着白西安催促道,白西安便笑着点点头,发动了车子,缓缓把车从校门口开走。 ****** 张令香一走进教室,原本还吵吵闹闹的学生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她把书本放在讲台上,环视了教室一圈,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叫周恒的男孩。 小志知道自己在上学,但是他还没有那个概念,只能学着同桌那个剃着平头的小男孩的样子,手臂乖乖交叠放在课桌上。只是同桌一直挺直着腰背,自信地看着前方,而小志则不太敢看前面。他低着头,背也不自觉地微微弓起,警觉又小心翼翼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在把周恒送进教室后,陈莉和白西安转身就去了张令香的办公室。在这之前,他们其实早已和校方以及张令香说了周恒的情况。今天正式入学,他们仍然不放心,还得来办公室一趟,诚恳又不无担忧地拜托了张令香,才双双离去。 在旁可市这个小城市,白西安和陈莉家的情况已经算是很好的了。白西安原本是本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经理,薪资收入什么的也是一般人不能比的,可就在快要升上总经理的时候,毅然辞了职,现在安心在家当起了家庭主夫,家庭劳动力就只剩陈莉一人了。陈莉在大学毕业后,就自己创业开了家公司。按以往的规律来说,在这个小地方创业,非常艰难,刚有点火苗就熄灭的还算好的,而一点火苗都燃不起就无声无息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可陈莉的这家创业公司,却偏偏像被东风燎原一般,越吹,火势越大,现在更是在隔壁城市开起了分部。这么一来,陈莉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不可开交了。张令香认识陈莉,但是很少有机会能见到陈莉。 可也是在一年前,张令香很多次在下班回家的时候,都能见到陈莉和白西安一起走在路边。陈莉看着已然没了当初创业时的那种紧绷感觉,反而多了几分闲适和悠扬。 在前阵子,张令香才明白了,为什么明明都是工作狂的两夫妻,忽然回归了家庭。 他们有孩子了,只是这孩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同。 张令香一边让学生翻开书本,一边暗暗打量那个孩子。她看见那个孩子在听到她的话后,先是小小地慌乱了一阵,接着偷偷瞥了同桌一眼,才学着同桌的样子,把面前的课本翻开。 而由始至终,这个孩子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张令香看在眼里,uu看书 wwuuknshu 也没说什么,开始认真地上课。 ****** 小志觉得无所适从。 特别是看到张令香腋下夹着课本走进教室的时候,小志的双腿就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同桌叫肖如意。肖如意是个平头小男孩,两道眉毛又粗又黑,双目炯炯有神,皮肤黑,一口牙倒是又齐又白。他原本趴在课桌上发呆,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桌子在抖动,于是奇怪地起身看了一下,就看到了他的同桌在抖腿,这腿抖得像是某种传染病,把他的桌子都传染了个遍,竟然和这抖腿的频率同步了。 肖如意一掌拍在了小志的腿上,小志吓了一大跳,他惊魂不定地瞅着肖如意,一时间,两条腿竟然也不抖了。 “我妈妈说,男抖穷,你别抖啦,不然你以后发不了财。”肖如意小小声说道,神情极其认真。 小志虽然还是愣着,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叫肖如意。”肖如意继续压着声音说道,他怕被张令香听到:“你叫什么名字?” “周恒。”小志也学着肖如意,压低了声音,回答道。 “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肖如意嘴角扯起一个拽拽的笑容,理所当然地说。 张令香看了一眼正交头接耳地说着小话的周恒和肖如意,开腔了:“好了,别说话了,现在开始上课了。” 肖如意连忙给小志使了个眼色,便挺直了腰,双臂交叠在课桌上。 小志有模有样地也把双臂交叠在课桌上……虽然他仍然不敢抬头看张令香,但心里的紧张和焦虑消退了不少。 第26章 杨灵的第1次出现 杨灵睁眼的时候,看到了在自己的面前,有一本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课本。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正坐在教室里,教室里只有一个成年人,那就是正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讲着公式的数学老师,剩下的,就全是有着稚嫩面孔的小学生。一个平头男孩坐在旁边,面前有一本封面写着“肖如意”的作业本。肖如意用手撑着头,在前面同学的高大背影后,正悄摸打着盹。 杨灵不再看肖如意,又左右看了下,看到大部分小学生都在认真听着讲台上数学老师的课,但其中不乏像肖如意这样的,见缝插针地开着小差,打着瞌睡,发着呆。 杨灵不明白自己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会在一堆小学生中。他抬起手,同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变小了好几个码。正疑惑着,他突然听见老师朝着他的这个方向喊道:“周恒,你开小差呢?来,你给我答这道题。” 杨灵放下手,好奇地想看看谁是周恒,却发现周围的同学们都扭头来看他。他不明所以地瞪着眼睛,右手被惊醒的肖如意推了一下。 “老头儿叫你呢!”肖如意用气声催促道,同时眼睛不住地往讲台上瞟。杨灵皱着眉,刚想说自己不是周恒,只听老师又喊了一遍。 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还不停地打量着杨灵。杨灵很讨厌被这么打量,相比于要澄清自己的身份,他这时候想的是如何停止这种让他不舒服的打量。 杨灵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站得笔直。他快速看了下黑板的应用题,便心有成竹地说出了答案,最后在老师犹疑的眼光和同学们的赞叹声中,既骄傲、又不是滋味地坐了下来。 “你这小子,行啊!”肖如意兴奋地又给了他一掌,趁数学老师回身板书的空当,他紧接着轻声又用力地说道:“你是突然怎么了?福至心灵?醍醐灌顶?你之前不都还是个小呆呆?刚怎么答对了?!还是数学诶!……偷看答案了?你从哪找到的答案?拿出来分享一下啊……” 杨灵一边听着,一边冒汗。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肖如意:“……这种题,很难么?” 鸡兔同笼这种题算是爆款题。他还记得他当年做了不下百遍,到现在他完全可以做到只瞧一眼就知道答案了。 “对我们来说是不难……”肖如意仍然兴奋地说着,但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及时刹住了话头。就在这个时候,正在板书的数学老师面对着黑板,头也不回地开口了:“肖如意,周恒,你们俩是不是又说话了?” 肖如意连忙坐直,一脸认真地看着前面同学的背。 数学老师的头越过前面同学的背,探了一下,见肖如意终于消停了,也不再计较,只是又不轻不重地提醒了下,就接着讲下一题了。 可杨灵还是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种迷蒙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放学铃声响起。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仍然皱着眉看着自己缩水了的腿和手,还有身体,又看了看椅背挂着的、蓝色的、已经有点发旧的小书包,“啧”了一声,一声不吭地拿起来。 肖如意早就等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了。他见杨灵慢吞吞地走出来,便一个大跨步,上前亲热又娴熟地搂住杨灵的脖子。杨灵下意识地推开肖如意,随即往后退了一大步,和肖如意拉开了距离,末了还缩了缩脖子。 肖如意愣了:“你干嘛?” 杨灵也愣了:“你干嘛?” 肖如意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震惊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你嫌弃我?!” “……啊?” “你变了!”肖如意不知从哪部言情剧里学来的戏码,女主角上身一般,摆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姿态和表情,冲着满头黑线的杨灵,底气十足地吼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肖如意又犯病了……”旁边经过的同学们见怪不怪地摇摇头,轻飘飘说完这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负心人,负心汉……”肖如意开始故作娇羞地低着头,委屈地数落着。杨灵抬头,望了天一眼,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他强装镇定地走近肖如意,把还在念着台词的肖如意拉走,终于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两人半拉半拖着纠缠到校门口时,肖如意立刻恢复原样。他回头拍了拍杨灵的肩膀,开心地说了句“明天见啦”,便转身就跑。当他经过一早在门口等着的白西安身旁时,也响亮地冲着白西安说了一句“周恒爸爸好!”——接着就像没了笼子的野鸟一般,扑腾着翅膀,继续往前方冲着。 白西安带着笑看着欢脱的肖如意远去,刚回过头要让周恒走过来时,便只见儿子像没看到他一样,一脸严肃地从他身边走过。 “……恒恒?”白西安奇怪地叫了声。 杨灵没应答。 “周恒!”白西安又叫了声。这下杨灵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转身,看着面前的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这个男人是谁。他抿着嘴,看着男人着急地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恒恒,没事吧?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要和爸爸说啊……” ——哦,他是那个叫周恒的人的爸爸。 可为什么都对着我喊“周恒”? 杨灵仍然皱着眉,好一阵,他才指着自己,小声地问了句:“周……周恒?” 白西安的表情一顿。 杨灵立马无事一样,笑着对白西安说道:“我没事呀,爸爸,就是今天有点累而已。” 白西安仍然凝重地盯着周恒的脸,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没事就好。走吧,我们回家。妈妈已经在家做饭了。” ——周恒原来还有妈妈。 白西安站起来,向着杨灵伸出手。杨灵犹豫了下,才把右手伸过去——白西安立刻紧紧牵住了他的手。 ——手掌好大……也挺暖的。 杨灵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刚好一阵阴风吹来,他随即打了个冷颤。 下一秒,一条围巾就温温柔柔地缠住了他的脖颈。他抬眼一看,撞上了白西安关切的眼神。 ****** 不自在、又沉默地吃完晚饭后,杨灵回到了周恒的房间。 他坐在床边,观察着房间。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很整洁。房间的墙壁被粉刷成淡蓝色,就连床上用品的颜色都选的蓝色系。杨灵无意间抬头,惊讶地发现,房间的天花板也是蓝色的,但却是那种星空蓝,他甚至能在天花板看到月亮和星星,还有银河。他起身走去墙边,上手关了灯,天花板的那些月亮、星星和银河的光便温柔地亮了。 杨灵抬手,又把灯开了。他坐回到床边,脸上写满了无奈——“这么亮的光照着,怎么可能睡得着……” “可以的!”一把小男孩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耳后窜出来。杨灵从床边弹起来,快速回身,警觉地看着后方,却发现后面一个人都没有。 “你在外面是看不到我的,要找我,你得从里面开始。”男孩慢慢说道。 “什么东西?!”一向自持冷静的杨灵,此时此刻也失了分寸。 “……我在你的大脑里。” “你在哪里?”杨灵惊讶不已地问道,同时又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期间一直警觉地看着自己的周围。 “我在你的大脑里。”男孩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接着,他继续解释:“你和我,还有我的妈妈,以及这身体的真正主人,用的是同一副身体。” “周,周恒吗?” 声音突然没了,杨灵等了好几秒,都没听到应答,正想开口,便听到男孩急匆匆的声音:“啊对对,是周恒,这身体的真正主人是周恒。对不起啊,我刚点头了,后来才发现我点头你也看不见……” “你是谁?”杨灵打断了男孩。 “我叫小志。” “那你妈妈是谁?”杨灵又问。 “她……”小志支吾着,声音也突然远了一点,看书 ww 仿佛扭头在和谁说话。很快,小志的声音又传来了,这次的声音近了许多,听起来似乎得到了谁的许可:“她是我和周恒的妈妈,叫白井革。” “你要不要也把她叫做妈妈啊?”小志问。 杨灵撇了下嘴角,冷冷回道:“不需要。” “那行……”小志听起来有点失落,但他很快又接着说道:“刚妈妈说了,你不可以和周恒说你存在的事情。” 杨灵懒得问为什么,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房间安静了下来。小志有点怕这个杨灵,杨灵有点烦这个情况,一直不露面也不说话的白井革依旧是捉摸不透的,三人便如此沉默着,谁也没想着要先开口说话。 最后,反倒是看着能好几天都不说话的杨灵率先打破了沉默,因为他真的很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周恒的身上?” “啊这个——”小志立马高声应了,但紧接着,他听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学习真的太差了,妈妈说这样不行,她说我这种没有学习天赋的人,也许拼死拼活都考不上大学,所以……”小志大概是臊得不行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不过啊!这间学校很有趣的!”小志又兴奋起来,他开始滔滔不绝了:“会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活动,老师们都很好,特别是班主任小张……就那个张令香,她对我们真的很好。还有同学们也很友善,我最喜欢和如意玩了……” “那个戏精?” “谁?你说如意?他不是戏精啦,他就是活泼。”小志笑嘻嘻地说道。 第27章 他很脆弱 杨灵仍然端正坐在床边,语气也依然冷淡:“那为什么我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停顿了一下——“三年级?” “啊,这个嘛……”小志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啦,妈妈说再这么下去,就去不了好的初中了。去不了好的初中呢,连好的高中都没法儿去了。而如果连好的高中都去不了,那好的大学就更不用说啦……” “你说的是哪个妈妈?”杨灵打断小志这反复的唠叨,他想起方才在饭桌上和他还有那个父亲一起吃饭的女人,那个美丽又优雅的女人。 “当然是我们的妈妈,白井革啊。”小志理所当然地说道:“陈莉是养母,不同啦。” 杨灵不说话。 “……反正就大概那么个情况!”小志突然大声说道:“你就负责好好学习,好好让我们出人头地……” 杨灵不禁冷哼一声:“我可没有这个义务。” 小志语塞,他毕竟是小孩,平日再怎么伶牙俐齿也只是个小孩,可这小孩似乎是不服气的,涨红了脸,好久才憋出一句:“我们是一体的。” “嗯?”杨灵散漫地从舌底发了一个音节。 “我们是一体的!”小志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儿,“你既然出现了,就应该知道,我和你,还有妈妈——我们一起用的都是周恒的身体,而且我们对外用的名字也是周恒的名字。如果我们不把周恒打造成一个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人,以后日子难过的不仅是他,还有我们。” 见杨灵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神色,小志气不过:“你不信?你先走开,让我来!” 言罢,杨灵一个激灵,就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一把吸住一样,直把他拽向虚空的黑暗深处。他惊魂不定地刚站定在原地,一股气涌上胸口正想发泄,却突觉自己的右手手臂像被谁狠狠掐了一把。 他连忙左右去看,可这虚无的黑暗当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感受到了吗?”小志的声音忽然在这黑暗当中响起,听起来像是从杨灵的头顶上方传来,杨灵于是抬头,目之所及却仍然是无边的黑色。 “感受到什么?!”杨灵没好气地问道。 小志不答话,但杨灵的右手手臂又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像是被接连不断地掐了,只是这力度也一次比一次弱了,怕是施力的那个人本来力气就不大。 与此同时,小志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感受到了吗?” “……别掐了。” “哦。” 一个激灵,杨灵睁开眼又看到了浅蓝色的墙壁。 “所以我要一直在吗?” “最好一直在吧。周恒虽然说能和人交流了,但说话还是磕磕绊绊,你最好也学学他怎么讲话……” 杨灵断然拒绝:“我不学。” “……也行吧,反正现在其他人都觉得周恒是个奇怪的人,再奇怪一点也没事。嗯,还有就是,妈妈说了,因为现在我们还不太稳定,所以我们会经常不受控制。” “什么意思?” “有的时候,你会不受自己控制就出现或者消失,我也是,周恒也是。但是我们几个的时间都不是透明公开和共有的,也就是说,假设你做了某件事,可这件事我和周恒都不知道,所以如果下一秒是我和周恒其中一个突然出现,我们对你做的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不能做出格的事情,至少不能做引人注意的事情。” “刚才你掐我,我有感觉。”杨灵默默忍受着小志将一个意思的话来回轱辘地说。 “但你并没有看到我在做掐手臂的这个动作,对不?” “……好像是。” “你能感觉到,但你却看不到。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去静悄悄地做一件事,其他人也不会知道的。” “除了不能做引人注意的事情,就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杨灵皱着眉:“周恒原来成绩那么差,我出现后他的成绩一定会变好,这也是一件引人注意的事情吧?” “可以说是周恒开窍了。”白井革的声音突然传来。小志惊喜地叫了一声“妈妈”。 “其实现在我在努力,”白井革的声音沉稳又有力,杨灵却始终皱着眉头:“像现在这样,你和小志能畅通无阻地交流,就是一个很大的进展。在以前,周恒有的时候都并不能听到小志和我的声音。但是现在我们几个都能交流了,这样的话,当你突然出现却拿不准什么事情,我们都会在这里给你提示——当然,有的时候你会得不到任何提示,到了那时候,你就得灵活变通了。” “周恒呢?”杨灵突然转了个话题:“我出现这么久了,都没和他说过话。” “他在睡觉。”小志见白井革不再接话,便开口道。 “睡觉?” “嗯,他很脆弱的。” “再怎么脆弱,总不能经常在睡觉吧?”杨灵有点生气:“我是今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出现的,一直到现在,少说都有五六个小时了吧?可在这期间,他一秒都没出现过。” “咳,”小志深有体会:“他就这样。不过,他很快就会出来的了——再怎么样,他都会准时在这个时候出来。” “什么时候?” “就……现在。”小志话音刚落,周恒的房门就被轻轻敲了三下。杨灵有点没反应过来,只听小志着急地在他的后脑处小声喊道——“快应门!” “……进……请进。” 站在外面的陈莉顿时有片刻的犹疑,握在门把上的手也不动了。 “哪有儿子对妈妈说请的?”小志气急败坏地再次用气声吼道。 陈莉推门而进,见到的是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正往她这边看的周恒。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 给周恒讲完睡前故事的陈莉,轻手轻脚地把房门合上,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和白西安的房间。 白西安还没睡,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色条纹睡衣,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书。见陈莉进来了,他放下书,摘下眼镜,把眼镜放在临近的床头柜上,抬眼望着妻子:“怎么样?” “没什么异常啊。”陈莉走到梳妆台前,给自己挤了点润肤露在手上,用掌心的热度晕开。她一边抹着手,一边往床走去:“你是不是神经过敏啊?恒恒没啥事啊,还是老样子。” 白西安疑惑地往后靠在床头板上:“真的?” “对啊。” 白西安皱着眉,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可我下午去接他的时候,他真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刚才恒恒说话是不是……” “还是那样儿,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诶真的比原来好很多了,我觉得还是让他去上学更好。” “可下午我去接他的时候,他说话很流畅,而且也不像平常那么内向了。” 陈莉不以为然:“可能恒恒今天心情好吧,也可能是终于被如意那孩子给带上道了。我是真挺喜欢如意那孩子的,天真活泼又懂事,他家好像就只有他和他妈妈两个人。” 白西安在陈莉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陈莉看,到最后,他放弃了与陈莉争论的念头,接过陈莉的话头:“啊,是吗?” “是啊。”陈莉一说就来劲了。她现在从公司的前线退居到后线,没了当初在职场上大杀四方的戾气和勇猛,倒染了好几分平常日子独有的温度和地气。她一面慢慢揉着白西安的胳膊,一面说着:“还在公司那会儿,我压根都不知道带孩子有多难,现在觉得,是真挺不容易的,这种不容易倒不是累……说真的啊,为了恒恒,我甚至都觉得那些都不是事儿,累什么啊,孩子好了,我就舒服了。这种难和不容易在哪里呢?就是……一有了孩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害怕,害怕自己没有办法给孩子好的,给得了好的怕这好的又不是孩子适合的,适合孩子的又担心孩子不喜欢,孩子喜欢了又怕这东西会不会对孩子有害……就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你说孩子本来就不容易,他本来就比成年人要脆弱得多,万一要再碰上一点阴影什么的……对吧,别说孩子受不住了,我一个在旁边看的,都会崩溃。” “咱不是……”白西安有点糊涂了,接着,他又想笑,但想着陈莉,就只能嘴角憋着笑:“……咱不是在说如意和他妈妈吗?” 陈莉才回过神来:“啊对对对,刚才是在说如意和他妈妈啊,对对对。” “诶,我就是想说,我和你两个人,要照顾恒恒,都觉得挺累的。如意他妈妈一个人,把如意拉扯大,还把如意教得那么好,这真的,太伟大了。”陈莉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边说还边赞叹地摇着头,语气里都是欣赏:“就如意妈妈那类的,放在我们公司,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可以和公司出生入死的那种……” 白西安定定看着陈莉,不说话。陈莉被他盯得有点害羞,不禁提高了点音量问道:“你看啥呢?” 白西安认真地提议道:“莉莉,不如你回去上班吧?” “什么?” “你是不是挺想念……”白西安反握住陈莉揉着他胳膊的手:“你是不是挺想上班的啊?” 陈莉翻了个白眼:“谁想上班啊?就现在让我每天回去打卡,uu看书.ukansh.om到点了就下班我都觉得时间漫长呢……” “那是因为你现在是公司最闲的人。”白西安仍然认真地看着陈莉,少顷,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一个能闲得下来的人,你也不喜欢闲着,所以你才觉得现在去上班很难熬。” 陈莉沉默了,被白西安握住的手就这么静静缩在白西安宽厚的掌心里。 “那你也知道,我不会轻易做决定吧?”陈莉轻轻反问道,白西安柔柔看着陈莉。陈莉用手指轻轻挠着白西安的掌心,继续说道:“嫁给你,是我的决定,我至今都没有后悔,而且我知道,以后都不会后悔;领养恒恒,是我的另一个决定,我现在只觉得幸福;申请从公司的一线退到后线,也是我的决定,到今天,我岂止觉得幸福,我还深感幸运。我庆幸的是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迷恋权力,不然我怎么能有机会好好陪着恒恒一步一步成长呢?看着他从刚到我们家的那种恐惧和生分,变成现在的能够信任身边的人,能够信赖我们,是一种幸运;看着他从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到现在能好好和人交流说话了,又是一种幸运。西安,我觉得我们的好运现在才开始呢。” “而且,你和我是同一类人,你当初为什么辞职,现在又为什么甘心做个家庭主夫,原因和我的其实差不多。所以你别想把自己给摘干净。”陈莉干干笑着,捏了白西安的掌心一下,白西安二话不说,把妻子揽入怀中。 第28章 逃走的白井革 杨灵看着手里的那只猫形雕塑,沉默着。 诸拢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大屏幕前,借着哥哥的眼睛,他也看到了哥哥手里的那只猫形雕塑。 “哥。”诸拢开口叫了一声杨灵,语调仍然怪异,却因为注入的感情不同,听起来倒没有那么刺耳了。 杨灵低低地应了声。 “你在想以前的事情吗?”诸拢问。 杨灵把视线收回来,但也懒得去看房里的那扇单面玻璃。他索性闭上眼,自己在心里奏起莫扎特的某段乐曲。 “想也没用。”过了一会儿,他在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里睁开眼,扭头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其他小雕塑:“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只是觉得可惜。”杨灵听起来很失落:“要不是白井革,周恒没准还真能活得像个普通人一样。白西安和陈莉是货真价实的好人。” 诸拢慌张地“嘘”了一声。他用仅存的右眼往右看了一下,又大幅度地偏着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边——确认左右四下都无人……尤其是没有白井革后,他才快速说道:“小心别让她听到了……” 杨灵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看出什么?” 杨灵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是在装傻,而是真傻,只能耐着性子说道:“这里的人也是好人。” “?” “……起码那个女医生是,女医生的弟弟是,还有那个老头也是。噢对了,那天给你送饭的护士也是好人,就是脑子不太好。” “哥你想说什么?” “这里或许就是周恒可以成为普通人的第二次机会。”杨灵冷静说道:“外面的那些人正想着法子要救我们。” “我们现在……”诸拢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可这么用脑的运动明显不适合他。他一甩头,继续看着大屏幕,问他哥:“我们现在很危险吗?” “弟弟,”杨灵语气平淡地回道:“也就是你是我弟弟,要换做其他人,我真的懒得搭理。” “我们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那个状态。”见诸拢开始咧开嘴傻笑,杨灵无奈地继续解释道:“正常的人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多份意识共享一个躯壳。说得好听是共享,说得难听是在撕裂这个躯壳,这个躯壳已经很脆弱了,每份意识或多或少都想着要摧毁它,再这么下去,我们每个人都会死,死在这个躯壳里。” “而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出现的。”杨灵说话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用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伤语气说道:“这个世界只承认一个周恒,什么杨灵、诸拢、小志……这些都不是真的。” “我们不是真的。他们也看不到我。”杨灵眼前突然出现白西安和陈莉慈爱看着他的笑容,他顿时心口一阵生疼。他皱着眉,手不自觉地发力,暗暗把一旁的床单抓皱了。 “所以,和这里的人相比,”杨灵艰难吐出接下来的话,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疼得窒息了:“白井革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 诸拢还是不懂——“怎么分辨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呢?”但看着他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被咬得直发白,甚至还有血丝慢慢渗出,额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诸拢心急如焚,把不懂的问题轻易抛弃,连声直问他哥怎么回事。 “……胃痛而已。”杨灵哆嗦着回答。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已经很多年没胃痛了——刚出现在周恒身体的时候,他就经常胃痛,但在陈莉和白西安的悉心照料下,胃痛的毛病已经慢慢消失了,从那时起就一直没复发——可为什么在此刻,他又开始胃痛了? “那该怎么办?” “我要告诉那个女医生,白井革的所作所为。”杨灵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她没有权利和资格自作主张打着为周恒好的旗号,说着瞒骗周恒的话。” “真相一定要……” “都听你的。”诸拢粗暴打断杨灵:“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可我要问的是你的胃痛怎么办啊?” “……忍一忍就好了。” “现在还痛吗?” “……”杨灵无语:“哪有那么快——啊!” 杨灵突然觉得心脏像是猛然被一双大手狠狠攥住,心脏猛烈生疼的同时,他也开始喘不过气。一向说话和风细雨的他,此刻却发出宛如受伤野兽的嘶吼声。他在极力忍耐着,这疼痛却仿佛要撕碎他忍耐的底线,直让他佝偻腰背,绷直了小腿肌肉和脚背,双拳不住重重拍着胸口,像是要把那枚作恶的心脏从胸腔处敲出来,落得空荡荡的一处也好,起码止了疼痛—— “你知道周磊的下场。”白井革的声音幽幽传出:“很快,你就是周磊的下场——你不是很喜欢周磊吗?你很快就能和周磊见面。” 杨灵疼得几近昏厥——可他还是用意志力强强撑住了,他知道哪怕是一秒的不省人事,他都回不来。 所以他能听到白井革和诸拢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轮流出现,但他们在说什么、吵什么、吼什么、争辩什么,他一点都听不真切。他还能听到自己粗重又急促的呼吸声,像一头犀牛在呼吸。他的眼睛早已蓄满了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发白的墙壁和地面,一点美感都没有的单面玻璃,让人头晕目眩的白色灯光、圆形桌角的茶几、那几个憨态可掬的动物雕塑……从房间外进来后就直往他冲来的女医生,女医生身后跟着的那个好看的男人,还有那个周恒很喜欢的老头儿…… 杨灵伸长手,一把抓住了班子茜的医生外套袖子,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的芦苇草——接着,他真的就如一个正在溺水的人,在白井革转身逃窜后,安心地沉入水底。 ****** 不知睡了多久,杨灵醒了。 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仿佛四肢都不是自己的,酸软到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劲。心脏此时维持着低速的频率缓缓跳动着,胃部的疼痛也消失不见。虽然意识回来了,杨灵也知道自己还躺在房间的床上,但眼皮还是很重,他甚至没有撑开眼皮的力气。 身边有人。即使没有睁开眼睛,但杨灵还是知道身边有人……还不止一个。就像他总是能确认单面玻璃后有人在往房间里看一样,他现在也能感受到,身边有人。 应该是那位女医生,还有那两个男人。杨灵在强撑着要睁开眼之前,还事先感受了一下——白井革不在。 白井革逃走了,像之前那样。 “你醒了?”一直守在床边的班子茜见杨灵颤巍巍地撑起眼皮,温柔地开口问道。 一旁的王一其倒了一杯水,放在临近的床头柜上。 杨灵的呼吸还是不顺,一呼一吸之间,上下两排牙齿仍然在打颤,发出只有他能听到的“格格”声。这是强烈痛过之后的惯性作用。他无暇顾及,挣扎着要起身。 班子茜把床头升起,王一其和班江也帮着忙扶着他。杨灵终于舒服地靠在了床头上,看着他们。 “你是周恒吗?”班子茜率先问道。 杨灵微微摇头。 “那你是……?” “我是……杨灵。” “你现在还好吗?可以谈话吗?” 杨灵点头。 班子茜“嗯”了一声,看着杨灵苍白的脸:“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杨灵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班子茜。这是一副班子茜从未在杨灵出现时见过的神情,她有点不安。 过了很久,杨灵才嘶哑着开口,这声音乍听之下是杨灵的,但细听,却又像诸拢的声音。杨灵脸上的神色也不似以往那般尽是清冷,反而是半明半暗的——左半边脸上的光退了下去,像完全隐没在了黑色的背景中,可这亮堂的房间里到底哪来的黑暗?此刻杨灵只剩下右半边脸的光亮——这样一瞧,竟也如诸拢模样一般。 杨灵道:“刚才白井革想杀了我——像杀了周磊一样,杀了我。” ****** 周恒又在一片无知中醒来了。 他睁眼,发现自己趴在一堆细碎的石子中,左半边脸更是被其中尖锐的石子割得生疼。周恒把双手放在那些石子上,发力把自己撑了起来。他的双腿还在发软,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他只能静静坐在那堆石子上,等着双腿的力气恢复。 他轻轻甩了甩被石子硌得发红的双手,左右看了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能记得的,是他在教室里上课的场景,他难得的没有睡着,而是认真听了一节语文课。 只是下课铃一响,他就又睡着了——接下来……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他不知道,想必就是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导致他现在身处在这么一个没有人的废旧工厂里。 是一间废旧工厂,工厂的顶已经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狂风给掀走了,又像是被一颗不知道是什么降临的巨大陨石给砸了——反正工厂有半边顶已经不知所踪。生锈得严重的机器还照着旧日的规矩,安分地站成两排,只是再无人问津了,上面积了足足有好几本新华字典厚的蜘蛛网,层层叠叠,周恒看得愣了,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总认为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硕大的蜘蛛会从那些静默的机器后,呲呲嚓嚓地快速走出来,对着他疯狂地吐丝,直把他包成一个笨重的白茧—— “周恒!!”肖如意的声音从周恒身后的工厂门口传来。周恒转头去看,就见肖如意急急忙忙地冲过来,直直冲到他面前。肖如意的脸很脏,黑一块白一块的,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又像是在灰尘里打了好几个滚。他气喘吁吁,满眼的惊讶和焦急:“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说着,他看到了周恒手上和脚上被石头硌出的痕迹,便伸出手把周恒从石堆中拉起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肖如意又问了一遍,这一遍,语气带上了责备和不解。 周恒眨了眨眼:“如意!” 肖如意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应道:“……在。诶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是我吗?” 周恒笑了,他喜欢肖如意说话的表情,也喜欢肖如意说话的声音,更喜欢肖如意拉着他的手。他喜欢和肖如意呆在一起。 肖如意见周恒只是看着他在笑,也不说话,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周恒的额头:“你傻了吗?话说你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来这里啊?害得我一通好找,我多怕你又像上次那样儿,突然就迷迷瞪瞪跟梦游似的走到大马路,幸好我当时就在你身边,把你拽了回来,不然你就被撞飞了……” “我也,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周恒说着,转了下眼球,又问道:“你……你呢,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在,在这里的?” “这个工厂就在我们学校后面啊,我在学校找好几遍了都不见你,也在附近的人行道啊大马路啊找了,经过这个工厂的时候就想进来看看你在不在……没想到你真的在!”肖如意边说着,边牵着周恒的手,拉着周恒一同往工厂外走去,嘴里仍旧念念叨叨的。 周恒呆呆地被肖如意牵着走,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我现在多少岁了?” 肖如意停下了脚步,回头诧异地看着周恒。他把脸凑近周恒,周恒才发现肖如意的脸没有以前那么圆了,倒是生了几分棱角,脸颊两边的肉也仿佛被风给削掉,衬得肖如意的眼睛更大,也更精神。两道眉毛锋利了许多,但还是乌黑浓密。肖如意的表情没变,咧开嘴了仍然是一副阳光灿烂的笑容。 周恒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在想自己的脸,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你真的傻了。”肖如意用手背探了探周恒的额头温度,又用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手背比了比自己的额头温度,奇怪地自言自语:“可你这体温虽然摸着比我的凉一点……但应该也是正常的,u看书 wwuukanshuo 你的体温一直都比我的要低……” 周恒不说话,任凭肖如意在他脸上和腋下摸来摸去,探来探去。当肖如意把手伸回去,不再摸他了,周恒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失落,他只是希望肖如意能够继续用手触碰他。 “我们长大啦!”肖如意说着,又牵着周恒的手,周恒看着自己被肖如意牵着的手,忍了忍心里的窃喜。肖如意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说道:“——我们十五岁啦,长大啦——我们是高中生啦——明年就高二啦——” “——高中生!!”肖如意兴奋了起来,捏着周恒的手不禁加重了力度。他雀跃地回头看着周恒:“——高中生!” 周恒不解:“高中生怎么了吗?” “可以谈恋爱啊!”肖如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什么,什么是谈恋爱?” 肖如意神秘一笑,两只手在周恒面前举起来,竖起两个大拇指之后,又同时弯了下大拇指,嘴角往脸颊右边一扯,坏笑着看着周恒:“懂了吗?” 周恒皱着眉,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肖如意的大拇指。他上手摸了摸,觉得没什么异常,便放下手,仍然皱着眉,看着肖如意摇了摇头。 肖如意恨铁不成钢:“你呀!——”他瞪了一眼周恒,忽然又笑了。他继续牵着周恒,他们已经走出了工厂,正往周恒家的方向走去——“你脑袋里就只想着学习学习学习,其他的你可一点都不会想,是不是?” 第29章 人类挺有趣 肖如意直把周恒牵到了周恒的家门口,他熟门熟路地按了一下门铃,便对周恒说道:“我先回家啦!” 周恒愣愣看着肖如意。 肖如意伸出手,揉了揉周恒的一头卷毛:“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又不是以后都不会见了,明天学校见啊……啊,白叔叔好!” 刚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白西安笑着对肖如意点了点头:“谢谢你啊如意。” “叔叔您太客气了,我只是和周恒顺路而已,这没啥好谢的。”肖如意大大咧咧说完后,便转身跑开了——跑开之前还拍了拍周恒的肩膀。 白西安笑着看着肖如意一如既往地跑远了,再看向自己的儿子,眼里的笑意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浓到化不开的忧愁。 他盯着周恒的脸,看了很久,不确定地首先开口道:“今天,今天在学校,一切顺利?” 周恒点点头,扯着书包带子,绕过白西安,进屋去了。 家里很安静。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左邻右舍都热火朝天地张罗着晚饭,只有他家,安静得如同清晨太阳升起前,天地还浑然一体尚未分化一般。 “今晚我俩随便吃点。”白西安面容憔悴了许多,他走到厨房,拿出中午的剩饭剩菜,放到饭桌上:“你妈今晚又不回来……” 周恒站在饭桌旁,手里拿着书包,看着油腻腻的饭桌,和因为放了好几个小时已经氧化变黑的空心菜。 “怎么了?”白西安耐着性子问道。 “妈……妈。”周恒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西安没有以前那么……那么亮了。白西安像时刻被一团黑影笼罩着,而这团黑影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为什么要缠上白西安呢?周恒似乎知道原因,但他想不起来。 白西安倒没有变得易怒,只是整个人都暗沉了下去,仿佛能让他更向上的好运已经走远了,只剩下黑布隆冬的浓雾,与他如影随形。 “妈妈忙。”白西安看了看饭桌的剩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觉得不太妥。他把那盘空心菜连汁带菜地全数倒入垃圾桶:“等等我,我重新给你炒……我想什么呢我怎么能让你吃剩菜……” “爸爸。” “……嗯。” “妈妈呢?” 白西安刚开了冰箱,听周恒这么一问,当下没应,等把菜拿了出来到水池,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妈妈忙呢,忙……”可说了这么久,他也说不出陈莉到底在忙什么,又在何处正忙着。 他用力眨着眼睛,才把蒙在眼前的水汽给眨没了。 周恒把书包放下,走到白西安身边,小声说道:“爸,我来帮忙吧……” 白西安择菜的动作没停。他往左边站了站,给周恒让了地方。 周恒挽起校服的长袖子到手肘处,现出手臂上隐隐约约的青筋。周恒的手关节分明,手指也纤长有力,处处露着少年才有的遒劲和清新。相比之下,白西安虽还是腰背挺直,但站在周恒身旁,却像已是佝偻着的老人。 两父子话少,动作却不生分。白西安择菜,周恒洗菜;白西安起锅,周恒接过锅铲,学着平时父母炒菜的样子,食材倾入油锅了便急忙翻炒几下,而中途竟还有了心思,单手执着锅把手,兴冲冲颠起了勺。白西安在一旁见着,被周恒这气势感染了,原本稍显阴郁的脸,才晴朗了些许。 菜炒好了,饭也煮好了。周恒让白西安先坐着,拿着抹布把饭桌抹了一遍,自己转身去把菜碟子给码到了桌上,再去盛了两碗雪白喷香的白米饭,分别放在父亲和自己的面前。 白西安其实现在吃什么都没滋味,但看着今天周恒的状态很不错——为了不扫儿子的兴,还是嚼了米饭吃了菜,只是心里实在是闷,原本热气腾腾的饭菜到了他嘴里胃里,便都变了茅坑石头——又硬又臭,还堵着。 周恒从刚才炒菜时的狂欢状态中回过神来,见白西安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心里又怕又急,也实在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能让白西安提起劲来。 就是这么纠结着焦虑着,他突然看见自己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他只能坐在原位,任凭自己的意识从清醒到模糊,再从模糊,到彻底湮没…… 白西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锐利、气质冷淡的男孩,忍着情绪的滔天骇浪,尽力平静地开口唤了男孩的名字:“杨灵。” 杨灵看着眼前的饭菜:“今晚的菜,品相不太好。” “恒恒颠勺了。” “嘿。” 杨灵左右看了下:“妈妈不在?” 白西安看了杨灵一眼,不说话。 “你们还冷战着呢?”杨灵听着有点幸灾乐祸,他端起面前的碗,吃了一口米饭,又夹了一块肉,放到白西安碗里。 “……谢谢。” 杨灵笑了,仿佛很满意这幅父慈子孝的做派。他玩味地看着白西安,白西安被他看得有点恼,但修养还是教他把这恼怒藏好在了皮相之下。他淡淡地看回杨灵,问道:“看什么?” “人类挺有趣。”杨灵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轻轻说道:“明明心肝都跟快碎了似的在挣扎,却还要为了面子,强撑着保持体面……体面真的很重要吗?” 白西安凝视着杨灵,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虽然长相跟恒恒一模一样,但他此刻身体里面的那个灵魂,断然不是自己的儿子的。 只是周恒这身份转得飞快,白西安本人却没法跟上周恒的速度,要飞快又顺畅地把上一秒还对着周恒外露着的疼爱,换成要对着杨灵的冷淡——于是即使看着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挑衅的杨灵,他的眼里也还是带着爱。 “恒恒手上和脚上的伤,怎么来的?”白西安注视着周恒手掌的伤痕,缓缓问道。 “他自己弄的。” 白西安这下可以用冷冷淡淡的态度对着杨灵了:“不要骗我。” 杨灵冷哼一声,放下碗:“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从来不骗人,不像你和妈妈,明明冷战分居了却还瞒着周恒,让周恒抱着虚无缥缈的空希望……” “我和莉莉冷战分居,也是拜你所赐。” “这可赖不得我。”杨灵摆了摆手,轻声否认道:“明明是你们意见不统一——一个坚持要把儿子送去精神病院,一个倒是眼瞎了心也跟着盲了似的,看不到现实,还自己逃了,把那个坚持着自己儿子是精神病的人留下来……” “恒恒不是精神病,莉莉也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白西安厉声喝道,他的脸上罕有地出现了愠怒的表情:“恒恒需要的是专业的医疗帮助,莉莉需要的是时间——” “那你带周恒去医院了吗?”杨灵打断他,突然问道。 白西安默然。杨灵的眼神愈发锐利,视线仿佛能直直穿过白西安的身体:“你自己都还在逃避……” “……你能自己消失吗?”过了很久,白西安才抬起头,看着杨灵,轻轻问道。他苍老了很多,脸上的倦容叫人看一眼都能跟着昏昏欲睡。白西安自己却知道,不止是累——远远不止是累。他盯着默不作声的杨灵,紧接着又问道:“你能把身体还给我们恒恒吗?” 而默不作声的杨灵,此刻想问的却是——为什么白西安不能把给周恒那十分的爱,拨给他几分,单是几分都能让他心满意足——可为什么白西安却偏偏吝啬得连一分爱意都不肯给他,明明他长得和周恒一模一样?! 这下,他更认同白井革的说法了。 ——他们的爱是假的,因为他们不仅根本看不到真正的周恒,甚至还想方设法要把真正的周恒给剥皮拆骨,似乎要把周恒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才善罢甘休……这可不行,这绝对不行。 杨灵很少赞同白井革,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和白井革站在了一起。 心里脑内掀起的惊涛骇浪,被他轻易地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杨灵摇了摇头,仿佛对面的白西安已然无可救药——他拿起周恒的书包,起身回了书房。 白西安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再看了了下明明有人却冷清得一丝人气都没有的家,泪从眼眶深处滚了出来。 ****** 杨灵做完作业中的最后一道数学题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知道是时间了,便把作业本和书本都收拾好,放入书包里。他伸了伸腰,一边左右前后扭着脖子,一边走向床边。 屁股刚一沾到床边,杨灵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谁大力地往后拉一般——等他无奈地站定在大屏幕前,他见到了在一旁无聊坐着的小志。 “欢迎回来——”小志看都不看杨灵一眼,便说道,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拖长了尾音。 杨灵不答,走到小志身边,挨着小志坐下。他的手往背后一掏,掏到身前来,一桶爆米花便出现在小志面前。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爆米花啊?!”小志来劲了,虽然不解,但还是不妨碍他立刻伸手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 杨灵笑了一下,说道:“你管我从哪来的爆米花,吃就是了。” “诶,你别说,每晚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吃着爆米花,再看着周恒的那个样子……是挺有趣的。”小志嘴里塞满的爆米花还没来得及吞下,便贪婪地又伸手抓了一把,只是这次,他也知道自己的嘴容量实在是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大,只能让那捧爆米花先留在掌心中,等嘴里的爆米花消化一半后,才猴急模样地再塞一半入口里。 “别人去电影院看电影也是这么操作的。”杨灵慢慢说道,语气淡到听不出情绪。 “……你是说,我们把周恒正在经历的事情当成是电影来看啊……?”小志扭过头来问,杨灵与他对视,发现小志或许没有那么蠢。 “有点怪怪的。”小志虽是这么说着,u看书 ww.ukanshu.m 但仍旧转头盯着大屏幕,与此同时,嘴里手里的动作依然未停。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爆米花进食机器。 杨灵不再说话,俩人安静地透过周恒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一切—— 周恒已经不想去纠结自己为什么上一秒在厨房准备和白西安吃饭,下一秒就在房间的床上。他抬起手腕,看到白西安送他的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九点一刻,便立马起身,快速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他焦急地离了房门,心烦意乱地在原地打转,转了好几圈后,他忽然听到房门外有动静传来,连忙又把耳朵贴在门外——是脚步声,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正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 周恒听着这久违的动静,心下又兴奋,又激动,但又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往床边冲去,坐下后还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睡衣——这睡衣又是什么时候换的?他洗澡了吗?——不管了。周恒屏气凝神,集中了十二分的精神,心脏跳得比鼓点还要快,满怀期待地抬头看向房门—— “笃笃笃。”敲门声如约而至,周恒听着这敲门声,鼻头和眼眶竟同时有了反应。他颤抖着声音,开口应道:“进来吧妈——” 王一其推门而进,后面跟着不知所措的白西安。 周恒愣了,大屏幕前的小志也愣了——“今晚竟然有客人?” 杨灵吃了一粒爆米花。 周恒还是不甘心地探着脖子,往他们的背后去瞧,可除了空荡荡的走廊,再无一人。 陈莉今天还是没有回家。 第30章 做个普通人,就够了 王一其觉得周恒的脸色很不好,情绪也很低落。他跟心不在焉的周恒说了几句话后,便退了出去,拉着白西安到阳台。 “孩子怎么和之前相比,像变了一个人?”王一其着急问道,可很快,他发现,别说是周恒了,连眼前的白西安,也像是另一个人了。 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白西安。 白西安心里想道“对,其实他现在何止一个人”,却不敢贸然说出,只能闷着头,也不答话。 王一其有点上火,他从来没见过白西安这幅沉闷的样子,更没见过如此没有生气的白家,说实在的,连陈莉不在,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在他的印象里,白西安和陈莉之间的连系早已经坚固到龙卷风都吹不散的地步。 可白西安什么也不说,要不是王一其刚结束一轮工作,终于得空来拜访老同学,他都不知道白家竟变了天。 “到底怎么回事?”王一其把审问犯人的那一套,不自知地搬来了这里。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换了语气,却仍不依不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呀老白。” “我和莉莉吵了一架而已,没什么事。” 王一其一针见血:“陈莉走了很久了吧?” “……” “很久没回家了吧?” “……” “也很久没和孩子见面了?” “……” “对,你们是吵了一架,可你看孩子,刚才还把我当成了陈莉……这是你们结婚几十年第一次吵架吧?”王一其看着白西安把头埋进臂弯里,仍然继续说道:“就这一次吵架,就要把这个家给吵散了?” “我知道你们不是能吵得起来的,陈莉是风风火火,可你不是啊,你就是一和稀泥的……能把陈莉吵到连家都不回,连恒恒都不要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白西安!”王一其突然大吼一声,白西安吓得连忙抬头,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你他妈不是出轨了吧?!”王一其睁着眼睛,质问道。 白西安脱力般地往身后的藤椅上一坐,默然地便去看自己的光脚踩在地板上,可头顶还是能感受到王一其喷火一样的目光,于是只能抬起头,对王一其摇了摇头。 王一其把眼里的火收回来,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难道是陈莉……” “不是。”白西安断然否认:“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在我和她俩人身上,从来没有其他人。” “那是什么原因啊?”王一其想不出了。他做警察也有一段时间了,碰到的绝大部分有关于两口子的纠纷案件,和“外遇”二字都脱不了干系。 王一其想抽烟,下意识就把手伸进裤袋里摸烟盒,被白西安按住了。白西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苹果,反手扔给王一其,让王一其先用苹果来顶烟瘾。 “老王,这事儿你别管。”白西安最后说道,“我会解决。” 王一其咬着苹果,不出声。 ****** 第二天一早,白西安就醒了。他在衣柜中翻找了很久,思前想后,最后才把藏在衣柜深处的那一套拿出来——这套衣服还被他细心地用防尘套严实地套好了,上个月才拿出来晒了太阳……虽然当时陈莉已经离家一个星期了,但白西安还是下意识地遵守了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白西安把套在衣服上的防尘套小心拿开,端详着。其实这套衣服的样式不是最新潮的,甚至可以说,很老套——中山装式的保守灰色立领,而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都是笔挺古板的材质,其实一点都不似白西安的性子,和白西安的审美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白西安喜欢什么呢?喜欢仙诀飘飘的白衬衫,钟情不守规矩的花衬衣,更爱那长辈看了都皱眉的破洞裤和喇叭裤……白西安一直与同年代的那群人不同,若不是当时刚和陈莉接触过,得知陈莉是商务人士,想必对伴侣的着装打扮要求都要严谨,白西安才不会别别扭扭地把这一身穿上——没错,这一套,是白西安初次和陈莉正式约会的时候,所穿的一套。 说穿着别扭,其实也是上身的那一瞬。白西安还记得,穿上后虽然觉得手脚都被束缚了,但在镜子前转了几圈,看了几转,倒也是顺眼了,还生出了点踊跃。可见了面后,白西安却没曾想,看着传统的陈莉,竟毫不留情地说道——“其实倒也不必装腔作势要来谈这个恋爱,白西安你原来是什么样,在我面前就还是那副样吧。我挺喜欢的。” “要不是看中你原来那副老不正经的样子,我还不想和你一起呢。” 几句话说得连白西安都觉得脸上热,耳朵热,身体也热。 ****** 满面倦容却因为等下要与她见面而生出的高兴——白西安穿上了当年的中山装,对着镜子,看了好久自己的脸,突然觉得此刻的心情和当年初次和她约会的心情,竟如出一辙。 白西安眼神沉了下,转身开了房门,却被早在门外候着的周恒吓了一跳。 白西安小心地看着眼前的男孩,首先仔细分辨了下——不是老成的杨灵,也不是躲躲藏藏的另一个小孩,在他跟前的,正是他的恒恒。 “怎么了?”白西安问道:“今天周末,你不和如意去玩儿吗?吃早餐了吗?早餐放在桌子上……” “爸爸,”周恒轻声打断了白西安:“你今天是去接妈妈回来吗?” 白西安怔了一下,对周恒的内疚感觉愈发重了——他知道他和陈莉的事情已经影响到了周恒,但他这个大人啊,即使是大人了,也还是胆小,所以一直不敢跟周恒好好说明,就任着周恒自己乱想…… “对不起。”白西安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他双手扶着周恒的肩膀,发现周恒的肩膀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变得既宽又厚了。他认真地看着周恒,又道了一次歉:“爸爸和妈妈应该早点和你解释的……其实妈妈这阵子都在外婆那里呢,爸爸说妈妈忙,其实也是真的忙啦,妈妈现在遇到了一些事情,她需要一个人先安静一会……恒恒,对不起,爸爸妈妈没有一开始就和你好好说……” 周恒其实听不明白的。他对白西安只说了一句话——“爸爸,你今天要带妈妈回家噢。” ****** 周恒在白西安出门以后,走到桌子旁坐下,拿过白西安早起给他蒸的鸡蛋,慢慢剥了壳,慢慢吃了。他其实不喜欢吃鸡蛋,但陈莉和白西安似乎很喜欢看他吃鸡蛋,而他也不想陈莉和白西安不开心,所以周恒愿意为他们的喜欢,吃自己不喜欢的鸡蛋。 陈莉和林院长一点都不一样,白西安也和大只熊一点都不一样。没办法,周恒从记事开始,能接触到的男人女人就是天日孤儿院的教职员工们,于是,能拿出来比较的,就只有他们——也只有比较了,周恒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被如此偏爱着,却又不需要做什么来取悦他们,仿佛他的存在对陈莉和白西安来说,就本是一桩好事。 但总归底气是不足的。 周恒能记得的事情不多,他知道很多时候他都在睡觉,可当他醒来后,陈莉和白西安的反应却好像在告诉他,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而是做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每当这时,陈莉的表情就很悲伤,可她还是紧紧抱着周恒不放,周恒能感受到陈莉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连续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周恒的后背,似乎在安慰着周恒。 周恒知道也许是小志干了什么事,又或者是那个叫妈妈的女人。虽然不是他干的,但总归是使用了他的身体,他也不敢对陈莉和白西安直说——他见过的人里面,像陈莉,白西安,肖如意,甚至是孤儿院里的林院长之流,都不会像他一样,经常遗失了时间和记忆,他明白一定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才会与旁人不一样。如果对陈莉和白西安说明了一切,他们还会接受他吗?他们还会给他蒸鸡蛋、给他做饭、给他讲睡前故事吗? 他们还会在他身边吗? 周恒觉得自己原是不配得到陈莉和白西安的爱和关注。u看书 ww.uuknshu他这么的一个人,必是罪恶滔天的,亲生父母才再也忍不了,便弃了;必是遭人嫌惹人恶了,林院长才要从他身上寻找不体面的慰藉;也必是他的存在悖了这世道常理,才让他心智浑噩,神志不清——陈莉和白西安是懵懂无知,才捡了他当宝,捧着他在掌心,含着他在口里,用满心的、也是莫名其妙的爱尽数灌进他的体内。自是如此了,周恒食髓知味,占尽便宜,得寸进尺了,还卖着乖,忍不住,也停不下来,想着继续这样,和陈莉与白西安一起,和肖如意一起,从此共同沉入日常琐碎小事中,和周遭的环境一起,先做个不起眼的青年,再当个不出色的大人,只要能陪着陈莉和白西安,就够了。 做个普通人,就够了。 周恒吃完了早餐,放下勺子,两手空空地往窗外去望,却听到楼下传来肖如意聒噪的声音——“周恒——”是在喊他,周恒连忙从椅子上起来,飞奔至窗前,扒着窗框往下看,只见肖如意仰着头,双手围了个喇叭,放近口旁,朝着他家的窗户大喊:“——周恒,出来玩儿啦——” 周恒能记得的事情并不多,被阳光洒遍全身的肖如意,灿烂地站在他家楼下,明媚地喊他下楼这一场景,是周恒能记住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 周恒对着肖如意挥了挥手,便回头,拿过外套,穿了鞋,揣好钥匙,便急吼吼地下楼,去见肖如意了。 肖如意揣着兜,等在楼下,见周恒向他奔来,原本不笑就显得凶的脸,一下子便绽放出了巨大的笑容。 第31章 杀了我父母 旁可市很小,能让小孩子玩儿的娱乐设施也很少,但孩子们天生玩心重,自娱自乐的本事更是通天。周恒是个例外,他本来就没多少童稚气,此前的日子里光是想着怎么活下去就已经够他伤神了,所以即使现在脱离了孤儿院的掌控,惯性还是让他不知玩乐,不懂放松。 肖如意不知道这么多,他只知道周恒根本不是其他同学和老师认为的那样,是个什么性格沉稳的小大人,周恒只是不懂,不代表他不疯。肖如意带过他去市里的一条河边,河水像银币大喇喇地洒在地上,粼粼地发着白光;光下是手掌大小的七彩鹅卵石,肩并肩头靠头地挤在一起,小鱼小虾从石上摆着后尾,吐着水泡而过。周恒看呆了,一开始没意识到可以下河,被肖如意不住地怂恿,便大着胆子颤巍巍地站在了河中。河浅,水位只到腿肚,周恒只知道这透心凉的河水是真的透心凉,让他又爽又快乐,乐,乐不思蜀,就不愿意上岸了,还是肖如意耐着性子三催四请,最后才恋恋不舍地上了岸,还不想擦脚——是肖如意低下身,拿出准备好的毛巾,细心给他擦干水迹,才让他穿好鞋,回了家。 今天肖如意显得格外的兴致勃勃。他带着周恒来到了学校门前,周恒猝不及防地先是和校门口的保安对上了视线,慌乱地移开视线,低声直问肖如意:“为什么周末还来学校啊?你,你平时不是很不喜欢,不喜欢上学吗?” 肖如意嘻嘻笑着,拉着周恒,在保安百无聊赖的眼神中走开了。他拉着周恒,绕开校门口,来到了学校后方的那座废旧的工厂门前,那是周恒之前晕倒的工厂。 “这……?”周恒疑惑地看着工厂那扇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问肖如意:“来这干嘛呀?” “那天要不是来找你,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们学校后面竟然有一间这样的废弃工厂。”肖如意还是拉着周恒,往工厂里面走去:“我还以为这方圆十里都是我的地盘了,却没想到还是漏了这个地方……那天送你回家后,我就一直在想再过来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啊?”周恒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地方,别说这废旧工厂破破烂烂,锈钢管粗铁丝没头没脑地堆得遍地都是,粗砾石灰泥尘更是漫天飞舞,还有那些老机器们上面积的白丝,和盘丝洞相比,足以乱真。 而且这偌大的工厂,却只有一扇大窗户,这扇大窗户现在已经被黑漆漆的泥啊尘啊给厚厚埋住了,不论外头多大的日光,都照不进来,于是显得这氛围也阴森低沉,像极了天日孤儿院。 那天刚从无意识状态中醒来,整个人都还是蒙的,而且还来不及有感觉,肖如意就找来了;今天的神智难得清醒,这害怕的感觉才慢慢出来。 肖如意想松开周恒的手,自己跑前去玩,却被周恒紧紧拉住了。周恒可怜巴巴地看着肖如意:“如意……我们走吧,走吧,别来这里了,我们去河边玩儿……” “那条河我们都玩了好几年啦!”肖如意答,没心没肺地搓着周恒头上的卷毛:“你怕啥噢,不就是废旧工厂一个,鬼影都没一个……” 话音未落,俩人便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巨大的声响,接着就是叮叮咚咚的像是金属扣碰撞的声音,伴着衣物相互摩擦的悉悉索索声音。 周恒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双腿开始打颤,他想拉着肖如意转身就往外跑,奈何脚底板像是长了钢钉,和地板紧紧地钉在了一处,让他一步都挪不得。 胆大的肖如意要循着声音往前迈步,手却还是被周恒拖住。肖如意回头看着周恒,无奈说道:“有我呢,别怕,没准是小猫呢,你不是喜欢小猫吗?我们去看看?” 周恒盯着肖如意的脸,看着他的牙齿在昏暗的光中还是亮闪闪的,脚步竟然可以跟着肖如意向前移动了。 是两个男人,站在其中的一台机器后方。惊慌但凶狠的那个男人高大得像一堵墙,体格健硕,但衣衫不整。另一个男人稍年长些,长相端正,气质和那个高大男人的相比,要儒雅许多,神情也比高大男人的要冷静——冷静过了头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闯进来、坏了他好事的两个少年,薄如纸背的镜片反射出白茫的光。 肖如意立刻明白了什么,从耳根到脖子一带全红了,他尴尬又慌张地快速道了歉,并不敢看那两个男人,只顾低着头,拉着周恒,转身就要走。戴着眼镜的男人看了一眼那个高大男人,高大男人便迈了一大步,直接越到了肖如意和周恒面前。 高大男人不发一言,抬手就给了肖如意一掌,直把肖如意拍到地上,肖如意还没来得及叫喊出来,便闷声地左脸着地,左半边脸被满地的粗糙石砾割得直流血。 周恒两腿一软,跌坐在肖如意旁边,却还是紧紧牵着肖如意的手不放。 他抬头,看着高大男人向他慢慢逼近,大只熊的脸竟和眼前这个男人的脸重合了。 在高大男人的手扬起的瞬间,肖如意突然挣开周恒拉着他的手,从石子堆上一跃而起,接着两手从周恒的胳肢窝下一提,直直把跪着的周恒给提起来。 男人的手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原本冲着周恒去的巴掌眼看着就要往肖如意的头顶上去,肖如意大叫一声,在男人的巴掌降临之前,拼了命地把周恒往前推。 周恒重心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段路,才停住了脚步。他急忙回头去看,只见肖如意已经彻底被高大男人打晕了。肖如意仍然是左半边脸着地,躺在尖锐的石子堆上,一动不动。 面容平静的戴眼镜男人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但见了周恒,他的喉头不易察觉地上下滚动了下。他紧紧盯着周恒不知所措的脸,不由得舔了舔嘴角。 周恒只能看到像死了一样的肖如意,压根没意识到那个高大男人已经来到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恒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胸腔中空落落的,似乎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 高大男人高高扬起了手臂,被戴眼镜的男人叫住了。高大男人让到一旁,戴眼镜的那个男人走上前来,伸出手,抓着周恒的下巴,强迫周恒看向他。他的眼里闪着癫狂的光,整个身体都被欲望填满了,他好这口,更好少年,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少年。周恒多好看啊,明明是男孩子,偏偏柔若无骨,瓜子脸也长得十分标准;周恒多标致啊,眉毛弯弯,唇如蝉翼,连害怕的时候,眼目都含着情,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笑起来也一定是好看的——只是他从来不喜欢少年笑,他变态到只想看少年哭,狠狠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雪白的胸脯不住起伏,哭得白皙的瓜子脸都上了红晕,他才觉得圆满。 可惜啊,这么美丽的少年,留不了。 “康军,”高大男人为难地在一旁开口了:“你不会想留他吧?” 刘康军叹了一声,放开了抓着周恒下巴的手,说道:“不留。” 周恒最后看着就在不远处躺着的肖如意,在高大男人走到面前时,绝望地闭上眼睛。 白井革瞪大眼睛,沉声开口道:“等一下。” 高大男人愣住了,刘康军也惊讶地看了过来。 白井革一动不动地看着刘康军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刘康军饶有兴趣地盯着白井革,看了好久,才笑道:“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我不但不会把我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还会跟着你,任你怎么处置都行……你不是就看上我了吗?”白井革迎着刘康军愈发露骨的目光,面不改色说道。 刘康军摘下眼镜,走了近来。他把脸贴近白井革,一双眼睛牢牢锁定了眼前少年的目光,uu看书 wuukanshu发现这个男孩有点意思,上一秒还害怕到全身颤抖,现在就敢睁大眼睛和他谈条件了,还愿意把自己贡献出来……实在是有趣得要紧。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刘康军的视线在男孩瘦弱的身体上流连,他不得不承认,男孩说的话很有诱惑力,比他的身体更有诱惑力。 “杀了我父母。”白井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刘康军震惊地看着男孩,脸上表情短暂地失控了。但很快,他调整了下,才敢问下一句:“……你父母是谁?” “白西安,陈莉。”白井革还是盯着刘康军,说道:“你只要杀了他们,我就跟你走。” “哇……”刘康军一下失语,他暂时接不到话,但他还是觉得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高大男人,问他:“立杰,你说呢?” 刘立杰闷闷回道:“你是我哥,我都听你的。” 刘康军笑着点点头,又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周恒。” “为什么要杀父母啊?他们对你不好吗?” “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哦?” “我是被领养的。” “嗯……那你离家出走就好了呀,为什么非要杀人?” “他们必须死。”白井革冷冷说道。 刘康军玩味地看着少年这幅杀气腾腾的模样,只是笑着,并不答话。 “怎么样?”白井革又问:“留不留?” 刘康军脸上的笑容大了。他耸了耸肩:“不留就不留吧……听你的。” 第32章 没来得及 陈莉的母亲住在夏京市市中心,旁可市的隔壁,开车上高速的话,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如果说旁可市是个人烟稀少的城市,夏京市就是另一派景象了。夏京市临海,湿润的海风带来了各种丰沛的自然资源,充足的资源也催生了各行各业的蓬勃发展。在夏京市,人和自然的关系总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他们时常互相伤害,又互相索取,可在要求发展这一点上,两者又总会商量出一个不算两全、但至少可行的方案。 这时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白西安开着车,过了收费路口,进入了夏京市,入眼的便是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绿色,在咸淡海风的吹拂下慢慢地、缓缓地摇着腰,摆着尾。白西安关了车里的空调,开了车窗,温热的风便争先恐后涌入车厢,带着泥腥味的空气也随即灌入白西安的鼻腔,白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完全不是旁可市那种一吸就满是黄土黄泥的烟灰感。 在和陈莉结婚之后,白西安就想着要不干脆就在夏京市定居,反正陈莉的娘家和白西安的父母家全都在夏京市,陈莉却激烈反对。她说,正因为父母们都在夏京市,她才要搬离夏京市。旁可市是最好的选择,既方便照顾老人们,属于他们俩的小家也不会被干扰。 白西安想想,的确是这个理,也就同意了。 白西安刚把车开到陈莉父母家的那个小区,就见到陈莉穿着宽松t恤和一条短裤,圾拉着一双男士拖鞋,背着一个看着空落落的帆布包,等在门口。 白西安摇下车窗,朝着陈莉吹了声口哨,嬉皮笑脸道:“好妹妹,上车不,哥哥带你去兜风。” 陈莉向白西安走过去,边走边埋怨道:“怎么这么迟?” “不多不少一个半小时,刚刚好啊。” 陈莉不答,撇着嘴绕到副驾驶座位,拉开车门,坐了进车。 白西安瞅着陈莉这一身惊世骇俗的装扮,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你这……拖鞋怎么回事?” “拖鞋是我爸的。” “你平时也不穿这种风格啊……” “我想明白了,西安。”陈莉忽然转过身,直直对着白西安。她神情认真,眼神坚定:“你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的时候,我就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话和你好好说清楚。” “什么事?” “我这一辈子,大多数都是为了别人在活。”陈莉说道:“上学的时候,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唱歌,我父母说不读没有出息,唱歌没出息,我就为了出息不出息这种事,放弃了唱歌,去读书;要上大学了,我说我要出国留学,我父母说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没了我,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好,我不出国了,留在本地上了四年大学。毕业之后,我说我要做生意,我要赚大钱,我爸妈说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要不就做老师或者公务员这些四平八稳的工作,要不就找个好人家,尽早结婚生孩子,行,我就去做老师。后来和你结婚了,说什么我也要离开这里,去旁可市……旁可市环境是不好,但是那里没有爸爸妈妈,更没有他们的那些期许,我才过了一点自己的日子,但总归是回不了头了,只能做点生意。也幸好是我们都因为身体的原因,生不了孩子,父母们才作罢。后来我俩都想要孩子了,巧合之下,就见到了恒恒。” 白西安伸出手,把陈莉掉落在脸颊旁的一缕头发给别到耳后,收回手的时候,还轻轻搓了搓陈莉的耳垂。 “对恒恒,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不偏不倚,让孩子自己自由自在地成长,可那一天我却发现,我还是和我父母一样,对孩子有要求——因为恒恒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我就慌了,我甚至还冒出了‘不如把他送回去’的念头……我太自私了!当初是我们要把他领回家,后来发现孩子不合自己心意了,就想着不要了不要了……我担心孩子的病会被其他人知道,担心别人指指点点,其实说到底,我和我爸妈没什么区别。我以前为了我爸妈的期许活着,现在我倒是要求恒恒为我的期许活着,这对恒恒是十分地不公平。” “所以,我决定了,回去之后,恒恒该是什么样的就什么样,我该是什么样的就什么样,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控制不了,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三口是真的自由……我之前真的……” 陈莉说着,心下觉得既内疚,又惭愧,更觉得自己过分,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白西安像往常一样,把陈莉揽了过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也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圣人,私欲或多或少都会有,别太苛责自己。更何况,说不好听的,恒恒的确不是我们亲生的,我们对他的关心里面也不全是不掺杂质的,多多少少都会要求回报,对吧,想他好好学习,想他做个正常人,这很正常。”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真的做到放手让孩子自由,所有事情都会有妥协,也必须有妥协,我们不需要为此感到有负担,孩子那边呢,我们只要抓紧大方针不松懈,保证孩子丰衣足食,恒恒天性善良,自然也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剩下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们也别逼太紧。”白西安继续说道。 陈莉点点头,就陷入了思考,她被白西安这么一说,思绪顿时清朗了许多。 “……那那个每个学期末都考年级第一的,是另一个孩子吗?”陈莉突然想起周恒现在的成绩,便又问道,“我觉得我们一开始见到的恒恒,没那么爱学习。” “那不算孩子吧。”白西安眼前浮现了杨灵那副冷冷的模样,说道:“那其实是个成年人。” “其实这件事就是一件小事,对吧,生死面前无大事。你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就要允许自己有一些想法,即使那些想法你觉得不是那么合适,但你不去做就好了啊。” “……” “所以我很理解,你接受不了恒恒是真的有人格分裂。你可以在接受不了的时候逃走,没问题的,恒恒有我,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反正我就等着呗。” “我不是……我是接受不了,但在我爸妈这里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就觉得,孩子是真的天生善良,他之前在孤儿院受了多少苦啊,都没想着要伤害别人报复社会,反而用了最伤害自己的方法来消化了。想到这里,我的一颗心啊,生疼生疼的,可就是,不敢回家,我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恒恒……” “现在不怕了?” 陈莉摸了摸白西安的脸,说道:“在电话里听到你声音的那一瞬,我就不怕了。有你呢,而且我也想恒恒了,很想他。” “那就好。”白西安说着,就把头埋进陈莉的颈窝,贪心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他很熟悉的香皂味,“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看出来了。” “你出门之前也只跟恒恒告别,都没跟我说拜拜。” “可说起来……当时那个不是恒恒吧?我看着是另一个人。” “那我们回去,带恒恒去医院,让医生正式给孩子看一看?” 陈莉点头:“必须的。” ****** 杨灵站在楼上,透过窗户,看着在不远处的街角处站着的,正抽着烟的刘立杰,开口问道:“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白井革的声音传来:“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们可以一走了之。”杨灵皱着眉,冷冷说道:“陈莉和白西安他们也许真的像你所说的,根本没有真正地接纳周恒,但也不需要这么冷血,那可是杀人……” “不是我们动手,我们也还是未成年人,而且白家被灭口,剩下的一个孩子是最可怜的,根本没人会怀疑我们。” “可那是杀人!”杨灵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还是两条人命!你就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吗?” “你不也恨他们吗?”白井革问杨灵:“陈莉和你告别的时候,你不也恨她吗?恨她虚伪,恨她懦弱,恨她不强大……” “还有白西安,你更恨他吧?”白井革的语调很平缓,仿佛在说着什么家常话:“看着你的脸,叫的却是周恒的名字,uu看书 .ukanshu.cm 就连爱啊关心什么的,也只给周恒,对你却是横眉冷对的。” “明明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分不清,他也分不清。” “我们是为了自己。每个人都要和什么决裂一次,才能成长,不是吗?” 杨灵恶狠狠地低声骂道:“你是疯了吗?刘康军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竟然还要主动送上门去?” “刘康军不会立刻把我们带回去。白家亡了后,我们会报警,接着警察会来到,还会把周恒接到医院。我们还要去医院一趟,走个过场,最后刘康军才会出面说把我们带走。在刘康军出面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方法逃走。” “虽然我不喜欢你这个方案,但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一开始就不去刘康军那里?” “一家人里,父母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孩不知所踪,不止是警察,连普通人都会觉得这小孩有嫌疑。所以报警的人一定要是我们。至于刘康军最后作为心理医生出面,也是为了把他的嫌疑降到最低,虽然我们不可能真的去刘康军那里。” “……你真的疯了。” “那你去问小志,看他同不同意。” “他就是个小孩,问他有什么用?别说了,我现在就下楼叫那个人走……” 杨灵的话还没说完,小志就被白井革推了出来,强行把杨灵给挤了下去。小志站在窗边,惊魂不定地看着楼下,又抬头望了望天,小声叫白井革:“妈妈……” “等陈莉和白西安他们到家后,你就去给刘立杰开门。知道了吗?”白井革冷冰冰地说道。 第33章 谢谢你 刘立杰用刀往陈莉的脖子上干净利落地一抹,陈莉来不及发出一点声响,就倒在了玄关的地板上。陈莉本来在厨房里和正在做饭的白西安说话,见周恒去开门,不放心了才跟过去看看,没想到这一看,便没了命。 脖子上被小刀抹开的口子,乍看之下并不深,血一开始流出来的速度也不快,一丝一丝地往外冒着,后来或许是这血流把口子给撑大了,又或许是陈莉倒下来的姿势让全身的血都往口子来了,血开始咕嘟咕嘟地泄了出来,不一会儿,血便流了一大滩。陈莉用手捂住口子,但那血流潺潺,从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涌出。她的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呜咽声,两条腿在地板上无力地蹬着,身体蜷成一团。这个临死前的动静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她的两只眼睛还没合上,便已气绝了。 白西安并没有听到陈莉倒地的声音,他疑惑怎么老婆孩子开个门,开着开着就没动静了。他走了过去,只顾得上看了倒在血泊中的陈莉一眼,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候在一旁的刘立杰狠狠打晕了。 白西安是被后脑勺传来的剧痛给生生叫醒的,醒了之后,又感觉到手腕和脚腕处被麻绳勒得发疼。他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到坐在面前的、正在沙发上悠然自得抽着烟的刘立杰,他的胸腔登时被滔天的愤怒和绝望占据,双眼通红地咆哮道:“你放开我!” 刘立杰满脸横肉,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他漠然地等着白西安吼到没了力气,才拿起放在身侧的小刀,站起来,慢慢走到白西安面前。 他把冰冷的刀面贴在白西安的脸上,撩拨一般地来回了好几趟。白西安的眼神逐渐从愤怒、震惊到绝望,他想起了还在玄关地板上躺着的、早已断了气的妻子,悲从中来,又手足无措,泪水于是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地往外掉。 他颤抖着双唇,哽咽着连问刘立杰“为什么”,刘立杰不答,转而去看躲在一旁的周恒。 白西安顺着刘立杰的眼神,看到了周恒。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面向着周恒,用嘴型说了一句什么话后,马上便被刘立杰抹了脖子。 杨灵全身颤抖地眼睁睁看着刘立杰丧心病狂地用刀子不住地在白西安的尸体上扎血窟窿,直把白西安扎成一个血傀儡。最后,刘立杰终于彻底失了智,拿着刀,从白西安的嘴巴处开始往耳朵旁割去,生生给白西安安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笑脸”。但是,刘立杰还嫌不过瘾,转而继续持着血迹斑斑的刀,一刀刀地,去把白西安的鼻子,片了下来。 白西安的泪水干涸在眼底,他的嘴还张着,眼还睁着,却早已动弹不得。 杨灵的心脏痛得让他呼吸不能。他想立刻逃离这里,他要立刻逃离这里。 ****** 王一其坐在杨灵对面,看着杨灵声泪俱下,突然觉得自己的四肢酸软无力。他微微张开嘴,想努力呼吸点什么,却发现心脏几近停顿,外面的空气吸不进肺里,肺里的空气也呼不出体外。 似乎连他的肺部都悲戚到忘了工作。 王一其头晕脑胀地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离开这里,但无力的双腿不足以支撑他,他又重重地、往后跌坐在椅子里。 他用双手捂着头,佝着背,把头埋到膝盖,不再看杨灵,他连杨灵的话都不想再听了。 班江一动不动地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沙发上,脸上表情在震惊后,只剩下难过——只有难过。 “西安临走前,对你说了什么话?”班子茜勉力维持着清醒的头脑,但任她的语气多么平静,声音还是发着抖。她并没有逃避和杨灵的视线接触,她始终关注着杨灵,只是她一直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要和他们保持距离……要和苦难保持距离”。 班子茜在努力地把自己的情绪和头脑分开来运作——她是一个普通人,但同时她也是一名医生。 此刻,她就是一名医生。 杨灵却似乎没听到班子茜问他的话,整个人像是魔怔了,又像是要急着解释什么一样,自顾自地开始快速说道——“我不是偏帮白井革,包括前不久,我和你们说的,什么白井革不会轻易出现,是因为她永远只会藏在后头,指挥着我们,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能安排我们……但她就是能,她就是强到可以让我们消失,我为了保护自己,保护我们兄弟俩,只能全照着白井革的意思去做……” “不是她太强,”班子茜说道:“是你们太弱了。” 杨灵应该没想到班子茜会这么说,他愣了会儿,呆了一阵,干在脸上的泪让他有点难受,他抬手抹了下脸,点点头,承认道:“是。我总说周恒弱,我们所有人都不喜欢周恒,恨他为什么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老是藏着躲着,不肯出来……其实我们恨的,都是我们自己,我们也怨自己的弱小,怨自己的不反抗……” “因为他受了伤,很重的伤,他只能躲起来。而所有人,包括你们,都没有告诉他实情,他自然不会出现,甚至要放弃了。” “现在,你们不需要立刻融为一体,这也不现实,但是你们至少要互相坦诚,要诚实面对自己,你们恐惧的,你们捍卫的,你们要知道;而无论是弱小的你们,还是伟大的你们,你们都要面对——你们都得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看清楚对方。” “——我真的受够了。”杨灵看着班子茜,一字一句说道:“受够了。我根本不想那样,也不要再做谁的帮凶了……我不想白西安和陈莉死,我想他们活着,活着和周恒在一起……我希望周恒平凡……平凡又快乐,所以,即使到最后,我要消失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不是吗……我……” “不要想应不应该存在的这个问题。”班子茜斩钉截铁说道:“你存在了,这就是事实。你是周恒不可分割的一体,同样是事实。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周恒,这也是事实。” 杨灵木然地点头。他的视线越过班子茜,看向远处。他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谢谢你,拜托照顾恒恒”。 他把远去的视线收回来,凝视着班子茜:“‘谢谢你,拜托照顾恒恒’——这就是白西安最后的话……最后对我说的话。他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我。他没有骂我,没有恨我,他谢谢我了……他让我照顾好周恒。” ****** 阴暗逼仄的地下室,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散不去的木头腐烂的味道。杨灵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没有光,但眼睛睁得久了,还是依稀能看到面前桌子、柜子的轮廓,只是它们都森森然,像是蛰伏着、伺机而动的怪物。 杨灵是坐着靠着墙的,他正想站起来,却听到有小女孩的哭声,低低地从后脑传来。他皱着眉,心下疑惑,这离那一晚是过了多长时间?白井革不是说我们中的其中一个人会去报警吗?这里应该不是警局,也不会是医院……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谁又在哭?! 难道是周恒的新人格? 杨灵稍微坐正了下,脊椎一阵宛如被万根针刺的痛便忽然传来,他被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反手去摸,没想到摸回了一手玻璃碴子。他满手的又黏又湿,不像是水——“是血”,他想。 他在原地坐了十几秒,感受着方才麻了的双腿现在终于慢慢恢复了知觉,便用手背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子还是酸软的,重心不稳,差点往前扑去,他下意识挥动着双臂,以保持平衡。等他好不容易保持了平衡,刚才还在啜泣的女孩子声音突然传来:“你是谁啊?” “你又是谁?” “我……我我我不知道,道,道我是……我是……是谁。”女童讲话像之前的周恒,周恒一开始到白家的时候,连话都说不清;在白西安和陈莉的耐心教导下,渐渐能把话说好了,却还是有点结巴……到周恒三年级的时候,周恒已经几乎不结巴了。 “你是周恒吗?”杨灵听着这声音是女孩,也不会是周恒,但他还是这么问了,像是抱着什么侥幸的念头。 “周……周恒……恒,是是……是谁?”女孩又结结巴巴地问道。 杨灵心灰意冷了。他本来不想再答话,但他抬头看了看周围黑漆漆的环境,手上黏腻的感觉也在狂刷存在感,只能又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不不……不知道。” “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是的。uu看书uukansh ” “你为什么哭?”杨灵耐着性子又问道。他虽然觉得小孩子烦,可毕竟对方是小孩子,于是即使一向说话带刺,平时也高冷得不管不顾的他,在对着小孩子说话时,也总是下意识地就收敛了下自己。 “痛!”女孩立刻说道:“很痛!” “哪里痛?” “全身都痛!” “为什么痛?” “有……有坏,坏坏人!凶,凶,凶凶的坏人!” “他打你?” 女孩嗯嗯哦哦了一阵,似乎想说是,但又觉得不止如此,急着想倾诉,嘴巴却跟不上脑筋,舌头便跟打了结似的。杨灵耐心劝道:“别急,慢慢说。” “打……打,他打我,而且,扎我,用尖尖尖尖的,东西,还有……长长长粗,粗的,打我。” 被玻璃扎,被木棍捅,被巴掌打。 “他是谁?” “不知道。” 杨灵叹了口气,又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也,也不知道。但你,你是第一个,和我……我说话,又又不打我的,人。” “你现在在哪里?” 女孩短暂地不出声,像是才意识过来,正左右环顾着确认周围的环境。很快,她疑惑地开口了:“我,我也不知道……这里,有有,有个大电视,还……还有很多,很多座位!” 杨灵一听,便了然。女孩现在就在他和小志建造出来的电影院里,也就是说,女孩是周恒的新人格——醒来这么久,杨灵终于确认了这么一件事。 第34章 活下去,活下去 接下来,杨灵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小志和白井革的下落,紧接着问女孩:“你看清那个坏人的样子了吗?” 女孩一听,说话的语调都变了,她似乎在发抖,抖到声音都在颤动——“不,不,不不不知道。”——本来就结巴的女孩,又因为满心的恐惧,话就更加不利索了。她重复着“不知道”这三个字,直把杨灵念到头昏。 “好了。”杨灵轻声阻止道,“没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话音未落,杨灵便听到一声像是钥匙开门的“咔哒”声,不知从黑暗的哪个角落传来。他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想退回到刚才坐的那个地方——只是不再坐下——却撞入了一个厚实健硕的怀里。杨灵心下一惊,立马想弹开,两条手臂却像被一双如钳子一般的手紧紧拽住,杨灵动弹不得,像被钉子钉在了地板上。 粗重的呼吸慢慢凑近杨灵的耳边,后背也被来者紧紧贴着。杨灵听着这像是从风箱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里害怕到发不出一点声音。可他却拼命地扭过头,想在黑暗中看清身后那个人的模样,那个人却率先开口说话了。而他一开口说话,杨灵立刻听出了女孩口中那个“凶凶的坏人”到底是何方妖怪——他的确是坏人,也很凶,杨灵对他的那股铺天盖地的恨意,也在那个人开口的那一瞬间,席卷着风潮,在杨灵的心底高高扬起,直把杨灵的内脏搅腾地血肉模糊,不能辨认。 “刘——立——杰。”杨灵一字一字地,咬着牙,说出了身后来者的名字。 “听出来了——?”刘立杰仍然把嘴巴贴在杨灵耳旁,压着嗓子,挑衅般地怼着杨灵的耳朵说道,他呼出的气把杨灵的整只耳朵牢牢盖住,杨灵只觉得恶心,不断挣扎着要从刘立杰的双手中脱身。 刘立杰的双手真如一把钳子,扣着杨灵的手臂一动不动。他见杨灵挣扎得厉害,一把把杨灵甩到一旁,还在挣扎的杨灵猝不及防地就被甩到地板上。杨灵在黑暗中听刘立杰貌似走开了,顾不及从地上起来,连忙手脚并用地顺势要爬走,他也不知道要爬去那里,但当时他只想着要离开那里,离开那里—— “啪嗒”一声,房间里的灯亮了。杨灵的眼睛一下子被这刺眼的灯光刺得生疼,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眼泪也被疼出来了——他用力甩着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打败——他顶着耀眼的白光,用力地瞪着眼,眼泪即时刷拉拉地沿着脸庞留下——他没空去擦。他看到房间的另一侧有一道木门,他不知道那道木门通向哪里,但他还是迅速地爬过去…… 那双如钳子一般的大手抓起杨灵纤细的脚腕,硬生生把杨灵拽倒在地,又硬生生把快到木门前的杨灵给拖到跟前。刘立杰仍然一脸横肉,稀拉的眉毛杂乱无章地长在两只穷凶极恶的眼睛之上,鼻子和嘴巴对着杨灵不住喷着热气,杨灵惊惧到心脏都要从喉咙头呕出来了。 “我哥为什么会看上你?”刘立杰双目狰狞,额头青筋刺棱暴起。他凶狠地看着眼前兢兢战战、抖得跟筛子一样的少年,蓄在胆中的绿水开始咕咚咕咚冒着酸性极强的泡。他登时恶胆两边生,高高扬起如斗大的手,大力一掌拍在少年的头上。 杨灵顿时被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要作呕的感觉更甚了。他隐隐约约听到后脑勺的那个小女孩开始尖叫,他害怕女孩会出来受罪,只能用意志力死死撑着,两只眼睛瞪圆了,把脑袋直起来,发狠地直盯着面目可憎的刘立杰。 刘立杰见杨灵这副倔强不怕死的模样,沉默地又甩了他一巴掌。杨灵直接被拍倒在地,这次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觉得自己的左半边脸已经被刘立杰打肿了——肿得高高的。 刘立杰粗暴地把已经瘫倒在一旁没有动静的少年拎过来,顺手把掉落在一旁的剪刀拿在手里,他满身都是怨气——他朝着少年的脸大吼一声,抓起剪刀就要往少年的脸上扎—— 少年却猛然睁眼,狂怒的风潮再次席卷而来——他眼眸通红,一脸恶相;眉毛高耸,威威堂堂。他张大嘴巴,大到仿佛要把跟前的刘立杰给吞下肚,吃干抹净了再吐点碎骨出来——他发出野兽的声音,对着刘立杰,狂吼了回去。刘立杰被少年的变脸吼得有瞬间的分神,而正是这瞬间分神,让少年找着机会狠狠回击——他迅猛站起来,对准刘立杰的下盘,用狂风卷落叶之态势,干净利落地就把如山般逶迤的刘立杰给踹倒在地。 刘立杰从来不知道看着羸弱苍白,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竟然有让他疼得一时站不起来的脚力。他的额头甚至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转头看着少年抓起被打落在地上的剪刀,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面容可怖得如同阴间死神。 少年偏着右半边脸,对着刘立杰。他开始用奇异的声音大笑。刘立杰沉默地听他在笑,却在暗中蓄力。可还没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少年便如饿狼扑食一般,扑向刘立杰——他拿在手里的剪刀,也直直插入刘立杰的左半边胸部上。 刘立杰没死。求生的本能让他挣脱了少年疯了似的纠缠。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以为能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的空当中逃走,却没想到他还没奔到门口,后脑就被一个重物——他知道是锤子——给击中——没办法了。他被击倒在地,甚至都能听到自己头骨碎掉的声音——他面朝着黑得发腻的天花板,仰卧在地上。刘立杰的意识逐渐飘远,视线逐渐模糊,手脚逐渐麻木——他听到了父亲的骂声,母亲的哭声,刘康军的信誓旦旦……他忽然睁着眼睛,眼里闪着震惊的光——再闪一下,他那双穷凶极恶的眼睛,就再也没有光了。 他的瞳孔映出了肖如意的脸。 ——诸拢蹲在刘立杰的尸体旁边,偏着右半边脸,瞪圆眼睛,看着刘立杰终于断了气。 ****** 杨灵又从地上坐起来,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更不知道自那晚后又是过了多少日。他用后脑勺抵着墙,忍着脸上和身上的疼痛,看到了躺在不远处地板上的刘立杰的尸体。刘立杰的后脑凹陷了一大块,血已经不流了,开始变成乌黑的锈斑。杨灵忽然从丹田处涌出一股气,轰轰然就要喷涌而出。他也不管了,对着空气就把那股气全数喷出——“白井革!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现在又死了一个人了!” “白井革!你别躲了!你给我出来,你算什么东西啊,有什么资格安排我们?” “你个贱人,出来,出来说话!别出了事就不说话。无胆匪类,戚戚小人!白——井——革——!” “还有周恒,周恒你个胆小鬼!这副身体是你的,你自己都不出来做主,却要我们这些无主孤魂来主持公道,我哪懂什么公道,我也不想懂!你就这么甘心被鸠占鹊巢?!” “——你们来个人应我!!!!我他妈不想在这里了,不想看这乱摊子了!乱七八糟乌漆墨黑的,谁他妈搞出来的谁他妈给我死出来……”杨灵又连续不断地骂了好几分钟,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脸也是因为激动,早已涨得通红。他在快喘不了气的时候住了嘴,气喘吁吁地仍然瞪着天花板上的那盏被零散几只飞蛾围着的白炽灯。 “——你,你叫我?”一把低沉又有着怪异语调的男声迟疑地出现了。杨灵抖擞了一下,但紧接着,神情又不耐烦了——“你又是谁?” “诸拢。” “男的?” “……听不出来?” “成年了没有?” “嗯。” “多少岁?” “三十二岁。” “……竟然和我同龄。”杨灵嘟哝了一句,又问:“你怎么出来了?” “有人要杀你。”诸拢乖乖答道:“我就出来了。” 杨灵愣了下,他这才想起来,在他终于支撑不住昏过去之前,眼前的确是嚣张着面目要杀他的刘立杰。可等他醒过来,死的那位却是膀大腰圆的刘立杰,只是他当时气急攻心,只顾得上焦躁,甚至是……习惯了醒来面对未知、面对丢失的时间,他竟没想到前因后果。 “你把他杀了?” “是。”诸拢又答:“他要杀你。” “你为什么要出来?” “……他要杀你。”诸拢像个陀螺,只是重复着这句话。杨灵又好笑,又好气,只能把话换了个问法: “你为什么要救我?” 诸拢这只陀螺终于停了,很久都没接话。杨灵等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只能又说道:“算了……” “你是我哥啊。” 杨灵却似没听清楚一样:“什么?!” 诸拢慢慢地说道——“你是我的哥哥。我要保护你。” 这次杨灵是听清楚了,但这思绪却被这短短的一句话搅得乱七八糟的:“我什么时候有弟弟了?你又是什么时候成我的弟弟了?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吧?!” 诸拢又不答了。杨灵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一会像只会轱辘轱辘来回转的陀螺,一会又像是卡了带的录音机,真的是死脑筋。 “说话。”杨灵“啧”了一声,稍稍提高了音量,说道。 又过了几十秒,诸拢也低低地回答:“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你。” “?” “你怎么证明你是杨灵?” “……什么东西?” “我又该怎么证明我是你弟?” “……” “就像你说不清为什么你和我同岁,也说不清为什么和我同岁的你会出现在一个小孩的身体里一样,”诸拢此时竟然脑筋活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们是兄弟。uu看书 ww.uukanshu.co ” “那算了。”杨灵只能作罢,不过想想,他竟也认为诸拢说得不无道理。对啊,怎么可能每件事都能说得清楚。像是他的存在——除了周恒以外,剩下的所有人的存在,原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何必急于在这一时要个断然的说法——万一这个曾经断然的说法,日后也因为被时间掩埋,而变得面目模糊呢?谁又能去证明当时的断然就是绝对正确的? 兄弟就兄弟吧,有个弟弟也不错,像周恒和肖如意那样…… 杨灵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又饿又累——不,是极饿,极累,饿到他眼冒金星,指尖乱颤;累到他几近晕厥,呼吸不畅。他想站起来,想开门出去,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诸拢在他脑后沉着开口道:“你回来休息吧,让我出去。” 杨灵听话退下。诸拢张着一只赤眼,利索站起来,在地下室里转了一圈,要找出口,发现刘立杰进来的那道门竟是密码锁,要出去,也要输入正确密码。诸拢“嘁”了一声,转身走向刚才杨灵试图靠近却被刘立杰扰乱的木门——他握住门把手,粗暴地扭动着,木门竟然轻易地就被打开了,只是打开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结结实实的水泥墙。诸拢烦躁地对着水泥墙又踢又锤,还抡着锤子往墙上砸,水泥墙却纹丝不动,似乎在嘲笑着诸拢。诸拢大吼一声,一拳头就把木门砸了。 木门应声碎裂。诸拢拿着从木门裂下来的其中一块顶部尖锐的木板,又走回到刚才起身的地方。他环视着凌乱的地下室,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地上那具冷冰冰的尸体上。 第35章 地狱无门 人类行走至今,在今天这个高度文明的时代中,抛弃了在远古时代可以保命的兽性,迫不及待地就要把光辉人性标榜在身。可谁也说不清,那蠢蠢欲动的、不甚安分的兽血会在什么时候,又在什么情景下,把那发育不良的人性以狂风之势,尽数吞噬。 诸拢却没有太多的关于兽性与人性两者之间的挣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就抛弃了杨灵引以为傲的人性,投入了血肉纷飞,你死我活的野兽般的情景当中,似乎他天生就是如此,眼前只有生和死的搏斗,饥饿与匮乏的较量,而恰巧是这强大的本能,让他和杨灵,以及周恒体内的那些人,包括周恒——都熬到了王一其破门而进的那一刻。 诸拢便知道他的任务完成了。眨眨眼,一直缺席的周恒,终于回来了。 只是回来后,他的世界变了个样。 王一其定定望着面前那个眼底似没了灵魂的男人,似乎要将这个男人的所有灵魂都逐一检查个遍。他知道周恒苦,但周恒的这半辈子,一个“苦”字根本概括不完全。王一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个男人,他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去形容他的经历,形容他的病情,形容他的作为。周恒是一个没有办法概括和归类的人。 世人皆苦,苦就苦在,各有各的苦。 “诸拢就那么出来了?”班子茜问杨灵。杨灵在讲完地下室的那段经历后,久久没能回过神来。他在周恒的背后,把诸拢所做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这个弟弟做了什么。 杨灵慢慢把视线放到王一其脸上,王一其意识到杨灵在看他,便把头转到一边,避了杨灵的视线。 “是。”杨灵把目光收回来,回答班子茜,“他是我们的保护者,在地下室之后,就担负起保护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白井革是策划白家悲剧的第一人,对吗?”班子茜看了一眼王一其,又问杨灵。 “是。”杨灵回答,“她,我说不清。说她是好人,她的确是好人,至少对小志和以前的周恒来说是。在孤儿院那段日子里,多亏有白井革在,他们才熬得过去。但她真的是好人吗?如果是好人,怎么会不把白西安和陈莉的命当一回事。她就好像是,那么轻巧地,就确定了白家的悲剧。” “我不怪小志给刘立杰开门。怪他干嘛?他只是个孩子,一直都听白井革的话,他就是个小傀儡。” “白井革却也是个矛盾的人。她亲手把自己计划进了刘康军的狼窝里,却一直躲着不出现。就是在那个情况下,顾尧飞出现了。” “顾尧飞啊——”杨灵看着班子茜的眼睛,说道:“我很多时候都分不清,顾尧飞受的那些苦,是来自白井革,还是来自刘康军。” ****** 周恒不喜欢在华立医院的日子。 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茫茫一片,墙壁是白的,地板是白的,床单被褥是白的。他抬眼,看到的人……那些人也是白的。 那些穿着清一色白色衣服的人,把他从一个病房里推出来,周恒亲眼看着那些仪器不断在自己的太阳穴、前胸等地方碰一碰,点一点,照一照。这个房间完事之后,那些人又把他推入另一个房间,让他重复着在上一个病房的动作——“站好”、“抬起手臂”、“转个身”、“躺下”…… 周恒站在走廊里,瞪大着眼睛,看着从走廊那头慢慢走过来的、穿着浅蓝色毛衣的刘康军。 “恒恒,”刘康军来到白井革面前,稍稍低着头,一双眼睛带着抹不去的笑意,友好地对周恒打招呼:“你好呀。今天好吗?” 周恒点点头,但并不说话,而是转头去盯着自己光秃秃的脚尖。他的鞋子不知道去哪了,他找了一早上。 刘康军从背后拿出一双皱巴巴的黑白色帆布鞋,放在周恒脚边。 周恒看了一会儿,又点点头,然后低着头,把脚套进了鞋子里。 “谢谢你。”周恒穿好鞋后,小声地道了谢。 刘康军笑了笑。他向周恒往前走了一步,周恒有点不自然,但并没有躲开。 “王队刚走啊?”刘康军漫不经心开口了。这纯粹是无话找话——他刚从王一其的办公室里出来。这次去警局,主要是要和刚回警局的王一其聊一聊。他能感受到王一其对他的防备和敌意,但王一其掩饰得很好,见着刘康军跟着他后脚进来,原本满脸的疏离立刻被换下,换上了一副客套。 但在知道刘康军的来意后,他脸上的客套就再也挂不住了。但刘康军并不在意,道了别,就来到了华立医院,拐到医院中间的小池子旁,把周恒的鞋子捡起来后,走到走廊那里,果然碰到了痴痴呆呆的周恒。 周恒乖巧地背着手,点点头。 “喜欢这里吗?”刘康军又问。 这一次,周恒迟疑了下,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但是,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周恒紧接着问道,“爸爸妈妈呢?” 刘康军转头看着周恒,看了好一会,才把要喷涌而出的笑意艰难憋回去。他不动声色回道:“他们忙着呢。” “忙什么?” “不知道。” 周恒低下了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周恒又问。 “想走吗?” “……可以走吗?” “当然可以。”刘康军笑意盈盈地继续看着周恒,“现在就走都可以。” 周恒望着刘康军。 ****** 刘康军没有说谎,事实上,刘康军觉得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谎。他帮着周恒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带着周恒走出了华立医院,坐上了自己的车。 一路上,周恒都不说话。他静静坐在副驾驶上,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出神。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哪里,只能跟着急速前进的车的速度,像是要把过往的故事都抛在身后似的,急匆匆地就往前出发。 他很不安,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和白西安还有陈莉联系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他们分开那么久。 从天日孤儿院出来之后,周恒才第一次知道被比自己大很多岁的人保护是什么感觉。他像其他户人家的孩子一样,受教育,去郊游,上培训班……他也像其他户人家的孩子一样,发烧感冒咳嗽了,抬头一看就有焦急关切的问候;生日或者考得好成绩了,余光扫到的是白西安和陈莉溢于言表的骄傲。白西安和陈莉就是一对新手父母,手忙脚乱地对周恒嘘寒问暖。一向不知道父亲也不清楚母亲的周恒,一向被当做是大人们取乐玩具的他,第一次——第一次,终于爬出了深深的、幽幽的海底,踩过那些坚硬的岩石,来到了被阳光温柔洒满的岸边。 但当他回头去看,却被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吓了一跳。 ——白西安和陈莉两夫妻对周恒珍而重之,周恒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同样去“爱”他们。 这种“不爱”的感觉,犹如他在温暖阳光下的影子,他走到哪,影子跟到哪——白西安和陈莉从来不吝啬对周恒表达爱意,可每次周恒都觉得恐慌。 他恐慌地发现,他不爱他们……一点也不爱。 怎么可以不爱呢?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白西安和陈莉又对自己那么好,在外人的眼里,他们应该是互相爱着的关系…… 可是,不爱就是不爱。独自一人的时候,周恒无数次叩着自己的胸口,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论他问多少次,“爱”对于他来说,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单调的音节。 他从白西安和陈莉的眼里收到了“他们对我很好”的信息,却无法理解这种信息之下那种莫名其妙的、汹涌而来的情感。 他无法参透“爱”字背后的真相。 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坏……所以他在想,到底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白西安和陈莉才不联系她了…… 他是不是又被抛弃了……所以他才会在地下室里醒来;所以王叔叔才闪烁其词;所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所以他被扔到了那个全是白色的“监狱”。而现在,刘康军又要带他去哪里? 周恒把视线收回来,瞟了一眼正开车的刘康军,然后快速把视线放到前方车窗上……然后又瞟了一眼刘康军。 刘康军意识到了周恒的扭捏:“怎么了?” “……那个,我们现在去哪里?”周恒不再问白西安和陈莉在哪,他甚至没有“又被抛弃”的情绪波动。眼下,他比较关心的,是他又要去往哪里。 “放心好了,你去的地方很安全,而且没有人会再赶你走。你可以在那里安心待一辈子。”刘康军嘴角带着笑意,眼神暧昧不明。周恒沉默地盯着刘康军的侧脸看了很久,大腿下被压着的双手开始酸痛了,他都毫无意识。 周恒早就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 刘康军对自己也很好——周恒躺在单人床上,看着离脸只有五十多公分的“天花板”,想道。 这是一个无法坐起来、更不用说可以直起腰来走路的“箱子”——周恒是这么认为的。但刘康军还是按时给他送一日三餐,偶尔还给他水果,周恒认为这已经很好了。 他已经在这个“箱子”里躺了好久好久……“箱子”只有几个小孔,是供他呼吸的。除此之外,“箱子”里就再也没有其他光源,更不用说可以看到太阳月亮……所以周恒并不知道他在这里躺了多久。迷迷糊糊睁眼,是一片黑;浑浑噩噩闭眼,uu看书 uuknsh.co 又是一片黑。他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海底,意识越来越黏糊。他试过数数,从一开始数,却一直卡在了三,就再也数不下去了……他放弃了。 “箱子”外响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睁眼还是闭眼的周恒没听到。又响了一声,接着箱子上方出现了一个四边形,光争先恐后地从这个四边形涌入,他的眼睛瞬间被刺得流下了眼泪,他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在睁眼。 “恒恒,”刘康军的声音在四边形后响起,语气温柔:“出来了。” 周恒还没发出一点声音,四边形就快速被合上了——接着,“箱子”的“天花板”被拉开,刘康军站在“箱子”旁,一脸兴致盎然。 “他来给我新衣服了。”一时睁不开眼睛的周恒,心里这样想道。 刘康军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周恒乖巧穿好他所准备的一套规整的男式西装。 没有胸省、前后都是平整的版型、左边的门襟钮眼……这很明显的就是男式西装。当然,周恒并不知道这么多,他只知道这套黑不溜秋的西装,很合他身,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 刘康军看着脸色苍白的周恒穿好了西装,小巧的脸庞正对着他,茫然地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那股专属于周恒的少年脆弱感,让刘康军心猿意马;那藏在规整西装下的白色胸脯,更让刘康军兴奋异常。他很久没有那么兴奋了。 “跪下。”刘康军不再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命令道。这个时候的他,哪还有门外的那一副斯文做派,倒是满脸满腔的急不可耐。 第36章 我和你,共生共死 周恒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但听到刘康军的指令后,便乖乖跪下了。 “抬头。”刘康军站在了周恒面前,刚把手放到腰带上,他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周恒保持着仰起头的姿势,看着刘康军满脸不耐烦但语气却出奇地温柔——“我今晚回去吃饭……对,那我顺路买回去……啊小宝……”周恒眼睛眨了下,他看到刘康军在说起小宝的时候,脸上的不耐烦褪了不少——“小宝今天也回来是吗?那我这边快点结束……这孩子上了大学后就很少回家了……好,好……那就这样吧。” 刘康军把手机关掉,反手把手机扔到身后的沙发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直仰头望着他的周恒,嘴角挑了挑:“来,今天我陪不了你多久。” ****** “可怜的孩子。”刘康军一边看着在地板上躺着的头发凌乱、身上西装已经变皱的、脸色苍白得更厉害的周恒,一边餍足似的感叹了一句。 周恒拢了拢身上的西装,慢慢从地板上坐起来。 “不过还是差了点火候。”刘康军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走到房间的一侧,对着镜子开始理头发:“诶,对了,我今天见到白西安和陈莉了。” 周恒失神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 “他们和一个小孩在一起。”刘康军自顾自地地说了下去:“真幸福啊这一家人。” “王一其也去执勤了。听说他去执勤之前,还回家看了老婆女儿。” “你看。”刘康军从镜子前转过身,慢慢踱到周恒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周恒的眼睛,脸上的笑意终于憋不住:“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诶……” “你一直就是个外人。” “除了我,除了我这里,你也没地方可以去了……不是吗?” “所以你要加把劲啊,别让我失望。”刘康军抬起手,拍了拍周恒的头发,手顺势落到他瘦削的肩上。刘康军玩味地看了一会儿周恒身上那套现在已经松松垮垮的西装,才说道:“脱了吧,回去睡。” 这么久了,这还是周恒第一次得到了白西安和陈莉的消息,而且听刘康军这么说,白西安他们是又领养了一个小孩……“真好啊,挺好的。”周恒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便站起来,把身上的西装脱下,递给刘康军。 他甚至都不肯花多几秒钟去探寻一下自己当下那种如释重负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康军把头埋在周恒递过来的西装里,猛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把西装随手扔进房间的垃圾桶里。他看着周恒爬进“箱子”里躺好后,便从外面关上“箱子”,最后才心满意足出了房间。 “何医生。”刘康军刚把门关上,小助理就迎了上来。 “嗯,怎么了?”刘康军气定神闲问道。 “王警长刚又来找您了。”小助理推了推从鼻梁滑下来的厚重的眼镜,说道。 刘康军笑盈盈地看着小助理。 “我照您的要求,跟他说你出差还没回。”小助理连忙补充。刘康军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又友好地拍拍小助理的肩膀:“谢谢你啊。” “不用谢的何医生!”小助理忙答道,接着,她像想起了什么,试探问道:“恒恒那孩子……今天好点了吗?” “冰冻三尺,”刘康军轻飘飘看了小助理一眼,就翩翩地往外走去,下一句从他嘴里说出,更像散在空中的烟尘——“非一日之寒。” ****** 白井革在黑暗中睁开眼,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在这一瞬间,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刘康军这里……她策划了这一切,自然也知道,当她来不及从之前的医院逃走,要来到的地方会是哪里。 这里是刘康军的地盘。刘康军是个变态,周恒落入他手中……周恒完了。 但是她不能被毁,她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她必须要完整地走出去。 她听见“箱子”外传来了开门声,然后是皮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笃—笃—笃……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带着那令人胆寒的胸有成竹,刘康军打开了“箱子”,和一脸惊恐的白井革对上了视线。 “今天精神那么好?”刘康军低头,笑着望少年的脸。少年的脸实在太好看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那脆弱的五官,仿佛就是上天的杰作。看来上天和他一样,都偏爱阴郁的玻璃。 白井革却怕到说不出一句话。刘康军把少年从箱子里抱出来。少年因为长期躺着,双腿已经软得像泥,一点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刘康军其实有点不满意,他喜欢脆弱的少年,但不喜欢脆弱到羸弱的少年。 白井革没有穿衣服,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她看着刘康军转身去衣架上,拿下了一套样式是她从未见过的套装。刘康军拎着那套衣服,放在白井革面前,继续笑着:“你能自己穿吧?”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她想点头,却发现头仿佛是被定住了;她想应答,那声音却似乎是已经被锁住了。 刘康军等了许久,见少年都没反应。他很快就发现了,今天的周恒很奇怪,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他皱着眉,一把用手钳住了少年的下巴,恶狠狠说道:“不要给我耍花样。” “你现在除了我,还有谁会怜爱你?” “你现在除了我,还有谁会在你身边?” “你应该感恩,感恩我没有放弃你。” “快穿!” “不然,我就会像对刘立杰那样对你。” 白井革艰难地吞咽了口水,她想往后退……退回到阴影里。 可是眼前的刘康军却步步逼近,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白井革恐惧地闭上了眼,渴望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的刘康军已经消失…… “你,”顾尧飞轻轻开口了,“你要我怎么做?” 刘康军的眼底闪过惊喜的光。眼前的少年还是脆弱的,但似乎在那一瞬间后,这个脆弱的少年,却仿佛被月光镀上了清冷的光,那种光带着纯粹的渴望,带着炽热的温度。他简直欣喜得要发疯——天上月高不可攀,只有他刘康军,可以任意把玩。 “穿上。”刘康军指了指地上的那套服装。顾尧飞爬着过去,摊开服装看了下,这套衣服,该遮的地方没有遮,该露的地方又遮得严实。顾尧飞没有什么想法,看了下,便穿好了。 这套衣服其实刘康军并没有多喜欢,说到底其实是很普通的情趣道具。只是这等普通的货色,却被少年穿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刘康军见月光下的少年慢慢从木地板上站起来,身体像圣坛,暴露在空气中的毛孔张开呼吸,像是在引诱着他去沉沦……刘康军走向少年,却不知道,那少年已在地狱门前守着,正等着他来。 ****** 顾尧飞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白井革。 “你怎么回事?”顾尧飞嘴上不饶,见了白井革便骂上了:“去哪了?” 白井革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回到了“箱子”里,刘康军已经不见踪影。她终于安心了。又听到有一个女人在骂骂咧咧,她没好气地回道:“你是谁啊?” “我是谁?!”顾尧飞冷笑了一下,“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你敢叫我出来?” “我可没有叫你出来。” “哎哟,这是什么,过桥抽板呢?”顾尧飞不无讽刺地说道,“怕得要死的时候就念着谁来救救你,谁来救救你。现在你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呢,竟然不认得了?” 白井革听了这番话,uu看书wwukanshu 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周恒的另一个新人格。只是这个人格,似乎不知道周恒的存在。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白井革调整了下态度,温和问道。 “你需要我,我就出现了。” “为什么我一需要你,你就会出现?” “……”顾尧飞似乎被问住了,她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转而问道:“那男人怎么回事?” “什么男人?” “就是那个,”顾尧飞说道:“就是那个,一直说我离了他不行,一定要听他的话的男人。” “那是刘康军。”白井革说道,“是我们的主人。” “什么主人?” “我和你是一体的。”白井革没有理会顾尧飞的问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和你,共生共死,共同享受着这副身体。你必须要好好地听主人的话,不能惹怒他。你必须要好好保护我,不能伤害我。” “……什么东西?”顾尧飞声音有点颤抖:“你在说什么?” “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人,和我们一起享用这副身体。”白井革继续缓缓说道:“杨灵,诸拢,小志,小结巴。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必须要好好相处。” “只有我们和平相处了,我们才能活着;只有我们听话了,我们才能生存。只有我们在一起,我们才是不可被摧毁的。” “听明白了吗?” 顾尧飞睁眼盯着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却觉得那个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她回答道:“明白了。” 第37章 追光 刘康军是温柔的。 自从顾尧飞出现后,刘康军就经常把顾尧飞从“箱子”中放出来,让顾尧飞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四处走动,看书,喝茶,然后,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在木地板上,在沙发上,在书架旁温存缠绵。缠绵,有时候是狂野的,有时候又是温柔的。刘康军兴起时,会在顾尧飞的耳边温柔呢喃着——“我不会伤害你……我从来不会伤害你……我爱你,爱你怎么舍得伤你?” 顾尧飞看着刘康军的脸,那张脸是真的情真意切,是真的爱意绵绵,是真的恳切,也是真的无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康军越是表现得多情,她就越觉得他无情。 但是,但是,即使如此,顾尧飞却也爱上了刘康军这幅模样。她像着了魔,上了瘾,不断渴求着刘康军——她纵然是月光,这月光却也不复从前。 白井革知道一切,她冷眼看着顾尧飞和刘康军情意绵绵,不发一言。 只有当顾尧飞沉睡后,杨灵才走出来,问白井革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过了。”白井革回答:“刘康军虽然变态了点,但他能保证我们所有人安全。” “你怎么定义安全?”杨灵又问。 “不要管我怎么定义安全,安全的定义我们所有人都定义不了。”白井革说道,“现在只有你,我,小志知道周恒,但周恒何等脆弱?你看我们都走到这里了,他自己出来过吗?哪怕一次,哪怕一次,他挣扎过吗?他就像死了一样,如果我们任由这个死人掌控这副身体,我们所有人就都会有危险。现在只有我,我才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为什么只有你?”杨灵不服:“我也是成年人,诸拢也是。” “你?”白井革嗤了一声,“你要是真的那么强大,现在白西安和陈莉他们就都还活着。” 杨灵捏紧了拳头。 “诸拢更不用说了。”白井革继续说道:“就是个野兽——没有脑子的野兽。” “你还要问小志和小结巴吗?”白井革赤裸裸的嘲讽已经按捺不住了。杨灵深吸一口气,才答道:“不需要了。” ——随你便吧。 ****** 刘康军的房间里有很多可以看时间的器械,挂在墙上的大钟,放在桌上的台钟,刘康军甚至让顾尧飞碰他的电脑,而刘康军的电脑桌面,就是一个显眼的、数字正在跳动的时钟。刘康军似乎有意让顾尧飞知道时间一直在走——一直在飞快地走。但顾尧飞对这飞快流逝的时间没有一点概念。时间对她来说永远是静止的,即使知道它会流动,会离开,对她来说,那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点,她倒是和身体里的其他人罕见地达成了一致。除了这点,顾尧飞认为她和他们之间有一道又深又宽的鸿沟。她讨厌所有成年人,包括自以为是的白井革,自命清高的杨灵,和像野兽一样的诸拢。可对小孩子却很宽容,像唯唯诺诺又刁蛮任性的小志,像时刻都战战兢兢的小结巴,她总报以十二万分的耐心。顾尧飞讨厌成年人,包容小孩子,在她的世界里,黑与白,爱和恨,永远都泾渭分明。她不会混淆对立明显的两面——“一旦什么事情都搅成一团,那就像泥一样了,又黏又恶心”——她讨厌混乱。 然而,对时间毫无概念的她,却立刻捕捉到刘康军对她生厌皱眉的那一秒;讨厌黏黏糊糊的混乱状态的她,整个人却在那一秒后,被又黏又恶心的泥土泥水混合物全部裹住。顾尧飞呼吸立刻变得困难,两只手茫然向上举着,像是将要溺毙的人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她瞪着一双满是水雾的眼睛看着刘康军在她面前发怒,吼叫。 “你怎么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刘康军高声质问的声音传来。她张了张嘴,突如其来的羞耻感席卷全身。她拉过一旁的白色被单,盖在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上。 “我要的,”刘康军忽然冲上前,两只手死死掐住顾尧飞的脖子,这一次像是动了真格一样地要把顾尧飞生生掐死——“我要的,不是现在的你。”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花了那么多精力来培养你,你本应该是个艺术品,不,你本来就是艺术品……告诉我,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变得,一点都不美?” 顾尧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她今早才刚刚照过镜子,那是在刘康军来之前的事情。她要确保自己的脸仍然是从前的样子,这样刘康军就会一如既往地爱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脸明明没有变,刘康军却说她变了?她哪里变了?她到底哪里变了? “我爱你啊,就是因为爱你。”刘康军说话的声音逐渐模糊,因为顾尧飞的意识也在逐渐远去,她的脖子仍然被刘康军死死掐着。顾尧飞开始流眼泪,她艰难地想要在暴怒的刘康军面前开口说话——她想像从前那样,诚恳地说出“我爱你”——然而话还没说出口,诸拢便咆哮着要冲出来。顾尧飞在彻底远去之前,听到的来自刘康军最后一句话,便是——“正是因为爱你,现在的你才不应该继续留着。” ****** “诸拢没有杀刘康军。”杨灵抬眼看了下一直不发一言的王一其,又迅速把眼低下,“是被我拉住的。” “虽然刘康军办公室外面的那些助理已经换了好几个,但每个助理都知道刘康军的房间里一直藏着周恒。如果刘康军死在了自己的房间,周恒就会被指控谋杀。我不希望周恒坐牢。”杨灵继续说道。 班子茜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些助理,都知道刘康军在做什么吗?” “她们不知道。”王一其终于说话了,声音却低沉得犹如从地底传上来一般,“根据那些助理的说法,刘康军的房间只有刘康军可以进去,刘康军又对她们说,他的房间很大,有个隔断房,周恒就在隔断房里,每天都在接受他的治疗。” “刘康军的房间是很大,也有一个隔断房,但那个隔断房却是淋浴房。周恒住在一个小得只能够一个人躺下的地下室。我接到电话报警后来到那里,发现地下室里全是排泄物。”王一其说着,不自觉地捏紧拳头,直到指尖和指关节都发白,“那禽兽每次办事前,都会让周恒在淋浴房里先清洗干净身体。” “那天,诸拢知道刘康军是真的要杀死我们,于是冲出来打晕了他。”杨灵接过王一其的话头,说道:“被我喝住了,才退下去。我出来报的警。而当医生警察到来,顾尧飞醒了。” “所以你就看到了那个不肯跟医生走,甚至要切腹自杀的男生。那不是周恒,那是已经被刘康军洗完脑,又不愿接受现实的顾尧飞。”杨灵的眼神慢慢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他看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原地踱步的王一其,转而对班子茜说道:“刘康军在你们眼里是禽兽,在顾尧飞心里却不是。后来即使她知道了刘康军做的一切都是不讲道理的,可那毕竟是顾尧飞第一次爱上的人,所以嘴上再怎么骂刘康军,她还是经常挂念他……王警官,请不要瞪着我,这是事实。顾尧飞一出现就被刘康军那虚伪的爱意裹挟,后来发展成那样,对她来说全是意难平。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走出意难平?” “其实不光是顾尧飞,uu看书.uukashu 我们所有人都曾经被刘康军那虚伪的爱意打动过。”——杨灵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吞了吞口水,看着转身大踏步走出房间的王一其,自嘲地笑了笑。 那些月光下的温存,情人间的温柔,美丽的情话,缠绵的时间,一开始就全是他们所有人的幻想。怎么可能怪顾尧飞……也怪不得顾尧飞,因为他们——成年人里的白井革,杨灵,诸拢也好,抑或是未成年的小结巴和小志,或许还有一直沉睡着的周恒——他们所有人,全都在那个场景中清醒着——他们明知他的拥抱和亲吻都带着他人的血泪,那是与人性背道而驰的欢乐,同样也是人类心中最深切的恐惧——然而他们和他一样,却都欲罢不能,势要在那短暂的欢愉后,再共同堕入地狱之门。 他们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从来都是。 杨灵看着班子茜和班江在一旁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此时此刻他不想关心了。杨灵把头转向窗口,窗外的天开始出现亮光,藏在那堆厚重云层后的太阳终于冲破了桎梏,刺穿了那些云层,破除了一直以来的晦暗。他突然开始祈祷——即使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却满心祈祷,祈祷下一次,他们一定要看到天完全亮起来的样子。 看腻了灰暗阴沉的天空,他们想着,哪怕一次……一次也好,可以自由站在灿烂的阳光下。 他们不是普通人,渴求的却正是那些普通人丝毫不在意的光明。 第38章 离开这里 周恒每次出现,都有种被丢弃在陌生环境的感觉。他的四周围明明人声鼎沸,他却听不清任何东西。他照例不记得此前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想问下小志,问下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却发现他们三个已经很久都没说过话了。他的心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荒芜得寸草不生。他坐立不安,想找熟悉的脸庞,白西安,陈莉,肖如意……哪怕是刘康军也好,只要是他熟悉的脸庞,他都可以稍微安定下来。 周恒周围的那些穿着制服的人正走来走去,手上不是拿着文件夹,就是拿着咖啡杯,他们中的有些人很烦躁,皱着眉就把门给摔出巨响;有些人很悠闲,两只手插着口袋慢慢悠悠踱着步。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快到他都要呼吸不了了。正要站起来,周恒却听见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王一其刚处理完事情,从办公室冲出来的时候,见一直在椅子上等他的周恒竟要往门外走去。他一急,没控制好音量,冲着周恒就喊了起来,这喊声把周恒吓得全身一激灵。 “恒恒,你去哪呢?”王一其快步走到周恒面前,看着周恒的脸问道。周恒好得很莫名其妙,明明在刘康军办公室里还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住了几天医院后,行为举止竟然与正常人无异。王一其本想让周恒再在医院里呆一阵子,好好观察观察,周恒却以他已经是成年人为由,自己做主着坚持要出院。王一其没办法,只能先把周恒带回警局再说。 “回家。”周恒的眼神像被定住了,脸上灰蒙蒙的。 “……”王一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下意识地就脱口问了个白痴问题:“回哪个家?” 话一出口,王一其就想狠狠锤自己一拳。 周恒却似乎真的在思考一般,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又回答道:“回白爸爸,陈妈妈的那个家。” “如意还等着我去玩呢。” 王一其吞了吞口水,他的手摸进裤袋里放着的烟盒上——不能抽——他拍了拍烟盒,又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 “恒恒,有时间吗?”王一其看着周恒的眼睛,问道。 周恒愣了一会儿,才呆呆地点点头。王一其忍住了叹气的冲动,把周恒领到了一间没人的会议室。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可局里还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大家都忙碌着干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王一其和周恒。王一其把会议室的门关上,顺便也关上了外面的嘈杂。 “坐吧。”王一其给杵在房间里的周恒拉开了一张椅子,让周恒坐下。周恒依言坐下了。 王一其坐在周恒对面,他原本要告诉周恒关于白西安和陈莉的事情,可望着周恒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一个字却都说不出了。 ——怎么说?说你无家可归啦,你的养父养母都死了? ——说什么?说肖如意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说你的朋友亲人都不在了,可你要坚强噢,要开心噢…… 王一其大力地用右手大拇指搓着左手手掌掌心,他知道如果他真的那么说,自己可真的是没有资格做人了。 比刘康军还可恶。 “我……我知道……”周恒现在说话即使还是有点磕巴,但已经非常流畅了,那点程度的磕巴乍听之下,根本听不出来。周恒的脸却在说话的那瞬间涨得通红,仿佛自己一开口,就是个笑话。他越紧张,就越是说不好话。王一其见状,连忙安慰道:“你说得很好,真的很好。你慢慢说,王叔在听。” 周恒平复了很久,等脸上的红色相继退得差不多了,才接着上句说道:“……爸爸,妈妈,他们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他们现在是另一个新的家庭……是我的问题,才让他们决定不要我。可是,我好想他们,我其实就想回家看看他们……” 王一其用手抹了下脸。白西安和陈莉已经离开三年了,可即使如此,他每次一听到他们夫妻俩,心里还是闷得要紧。现在他还要和他们的养子面对面,说出他们在三年前就已经遇害的事实……王一其感觉自己后背的那个老伤又在作疼,疼得他的手指都在轻微颤着。 “谁跟你说的?”王一其只能先这么问着。其实周恒不说,他都知道,还能有谁,西安他们死后的三年里,周恒一直在刘康军那里……王一其知道刘康军不对劲,可始终捉不到他的把柄。刘康军几乎是“有求必应”,王一其这边要什么文书文件证明,他都能立刻送上,完美到滴水不漏。可他越是如此,王一其就越是怀疑。没法,王一其只能三天两头地就往刘康军那里跑,想看看周恒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可每次都被刘康军的助理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挡回去了。 只有接到了周恒的报警电话,王一其才终于见到了周恒——三年来的第一次。 “刘,医生。”周恒回答。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不知道。”周恒的脸又慢慢红了起来。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在刘康军跟他说了白西安和陈莉领养了另一个孩子后,他又一次陷入了沉睡中……前不久才刚醒来。 王一其却只当周恒不愿意回忆。他咬咬牙,吃力地开口了:“恒恒啊,王叔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周恒漠然地看着他。 王一其被盯得心发毛,与此同时,他感觉周围的空气正在迅速减少,他觉得呼吸很困难。他竭力稳住了自身,艰难开口道:“你的爸爸妈妈,就是,白西安和陈莉,他们啊……恒恒,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周恒点头。 “他们没有领养新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只有你,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要放弃你,更是没有想过领养另一个孩子来代替你。刘康军他在说谎,他一直在说谎。” “……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他……”王一其差点没忍住要骂人,但看着对面的周恒,只能囫囵吞了脏话,含糊回答道:“不知道他。” “可是,王叔不会骗你。西安和陈莉一直都很爱你,没想过要放弃你。” “那为什么他们不来找我?”周恒问,“又是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们?” 王一其别开眼神,不去看周恒询问的眼睛。在那个瞬间,他突然觉得,周恒的眼里似乎是潭深渊,是潭见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王一其还是不看周恒,他转而去看会议室那发黄的墙,“他们在三年前,已经遇害了。” 王一其不敢再说一句,他在等周恒的反应。是不敢相信的质问,是伤心欲绝的哭喊?他在等,只有当周恒反应了,他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动作应该是什么。 然而,过了很久,周恒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听动静,他坐着的动作根本没任何变化。王一其转头去看周恒,发现周恒正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他。他没有办法从周恒的眼神中读到任何情绪……与其说没有办法辨认,不如说,“根本没有情绪可供辨认”。 周恒的眼底漆黑得如同一潭深渊。 “我知道了。”周恒就像个机器人,机械地回应一句后,紧接着问道:“还有第二件事呢?” “啊?”王一其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叔您刚才说,要和我说两件事。” “噢,对。”王一其加大了右手大拇指搓着左手掌心的力度,“你的同学,肖如意,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是经人大力地、连续地,击打头部,导致他脑神经受到重挫,大脑皮层也严重受到了损害。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也没有醒来……就像是,就像是植物人。” 周恒的眼睛闪了一下,正当王一其以为他终于有点反应的时候,周恒却又恢复了之前的漠然:“我知道了。” 王一其见周恒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出会议室,连忙拉住他:“你去哪?” 周恒低下头,认真想了会儿,才说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先回王叔那里住。”王一其急忙说道,“你卢阿姨已经在家做好了饭菜等你,还有房间,我们也都准备好了。你放心在王叔这里住……” 周恒却打断王一其:“王叔,谢谢您。”他看向王一其的时候,王一其忽然有种他本人已经走远了的感觉。uu看书 .uukansh “王叔,谢谢您。”周恒接着说道:“不用了。我是成年人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你,”王一其有点恼,“你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 周恒静静看着王一其:“我有办法,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要去哪里?” “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城市。” “去哪里?!” “夏京市。” “你怎么知道的夏京市?” “爸爸说过,妈妈说过,如意也说过。”周恒有问必答,语气却十分疏离,“如意还说过,高中毕业了要和我去夏京市玩,他说,夏京市有大海,大海很美。” “现在很晚了。”王一其上前拉住周恒的胳膊,“先回王叔那里。” 周恒不答,只是看着王一其。王一其心内的烦躁直直窜上头顶,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敲开了,下属刘飞飞看着脸色不善的王一其,心惊胆战地说道:“王队,那个,审讯室那家伙松口了。” “我就去。”王一其低着声音答了刘飞飞后,等刘飞飞跑远了,又看回周恒:“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处理完了就带你回我家。” 说完,不等周恒回答,他迈着大步走出会议室。过了一会儿,他又折返回来,从裤袋拿出钥匙,从门外锁上了会议室的门。 周恒站在会议室透明的窗边,目送王一其匆匆远去。 第39章 初次相见 王一其从审讯室赶回会议室,用钥匙打开门,一看,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哪还有周恒的身影。王一其心下一紧,接着便注意到了开了一半的窗户,窗户前的窗帘正被晚风托起。 他快步走到窗前,往下去看,这可是三楼,少说也有十米,十米的高度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像王一其这种受过训练的,自然可以轻松跳下去到地面,还能稳稳站住,可周恒那两条竹竿似的小细腿,走起路来都摇摇欲坠,更不用说跳下去了……然而,当王一其探头往楼下去看的时候,根本不见周恒,哪怕是受了伤的周恒,都没看到。他抬起头,看向警局外的车水马龙,更没有发现周恒的踪迹。想来,周恒早已经没入了夜晚的旁可市中。 王一其望着远处的夜色,心脏开始像鼓点乱跳。他咬着牙,恼怒地低低骂了一声。 ****** 诸拢像盲头苍蝇撞上街头的时候,差点扑倒了一个过路的行人。行人往前趔趄了一大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回头刚想开口骂人,却发现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男生,眼神却凶狠得像刚杀了人。行人吞了吞口水,顺便吞下了满嘴的脏话,随即转身骂骂咧咧地快步走远。 诸拢把视线收回来,茫然看着满街的人和车,听着车的喇叭声和行人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络绎不绝的街景,耀眼通红的街灯,周围行人的目光从他身边穿梭而过,迎面走来女人男人女孩男孩,他们脸上带着的不解的,疑惑的,关切的,淡漠的神情……这一切都让第一次真正站在外面的诸拢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他无措地用双手抱着头,无意识地开始在原地胡乱地转着圈,嘴里不住地叫着杨灵的名字。走过他身边的行人自觉地绕过了他,有的还会拿出手机对准他,那是他们对他仅有的一丝兴趣。 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口罩的班江出现在诸拢面前。他没有脱下口罩,视线紧紧跟着仍然在自顾自转着圈的诸拢:“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突然被叫住的诸拢被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看清来人后,随即展开了防御的姿势,侧着的左半边脸上也同时露出了恶狠狠的表情。班江向诸拢迈了一步,两只手从风衣的口袋里伸出来,举到身前:“先生,我没有恶意。你需要帮助吗?” 诸拢似乎听不明白来者的话,全身的肌肉、大脑的神经仍然紧紧绷着,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丛林怪物,下一秒就会对他发起猛烈的攻击。班江又往诸拢方向迈了一步,开口刚想说话的时候,诸拢却迅速转身,飞快跑开了。班江一惊,连忙也拉开步子要跟上。然而诸拢逃跑的速度却如闪电一般,班江一眨眼的时间,诸拢就完全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班江立刻拿出手机,拨通王一其的电话。 “王老师,我班江,”班江把口罩解下来,露出了刚强的五官,他紧紧皱着眉,仍然望着诸拢跑开的方向,“我跟丢了。” “没事。你明天是回夏京吗?”王一其疲惫的声音传来,此时他仍然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 “是。今天刚上完最后一节课,明天就回去了。” “明天上班吗?” “还有一天的假。” “啊,这样……”王一其轻咳了一下,有点犹豫地刚要继续说话,却被班江抢了先。 “王老师,明天我去车站守着,看到他了我跟你说。” “千万别惊动他。” “那,老师,你希望我怎么做?是把他带回来吗?” 王一其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掌,沉吟了下,才又开口道:“不,我希望你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班江啊……” “王老师,什么事?” “王老师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王老师你尽管开口,我班江能做到的一定做。” “帮我保护好他。”王一其握紧了拳头,“帮我……保护好他。” “是暗中保护的意思吗?” “是的……如果他不抗拒陌生人的话,也可以试着接近他。” 班江拿着手机,在街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行,我看着办。” “班江,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王老师帮助的,你尽管开口,我……” “王老师,别说这话。”班江笑了下,打断王一其说道:“以前读书的时候我闯了那么多祸,连我爸都烦了,你都没放弃我。今天你开口了,我一定帮。” 王一其点点头,道了谢后,才把电话挂断。他抬头看着窗外那轮挂在天幕上的月亮,疲惫地合上眼睛。 ****** 班江下了班后,照例来到周恒租的房子楼下。他找了一个角落,那个角落刚好处在这条街道的十字中心位置,谁从街道的那头出,谁从街道的这头入,班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倚在墙旁,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抬头看向周恒租下的那间房间。 这是一个离夏京市市中心老远的城中村,位置偏僻,环境差劲,脏水污水流了遍地,小饭店、小卖铺不按规则地开在村里的周围,老鼠成团,苍蝇成堆,垃圾成山。楼和楼之间的距离只能容一个成年人通过,头上是胡乱搭着的电线网线,脚下是发着黑的泥,发出阵阵恶臭的下水沟贯穿了整条街道,恶臭散到村里的空气中,蔓延到这条街道的各个角落,仿佛已然成为了这里的代表性标志。 这种环境下的房子不会贵到哪里去。周恒一到夏京市,班江就跟上了周恒。班江一边紧紧跟着,一边给王一其打电话。接到电话的王一其不用两个小时就到了夏京市,正当班江以为王一其会和他一样,静静跟着周恒的时候,王一其却径直走向了周恒。周恒当时正抬着头,吃力地看着公交车时刻表,意识到王一其靠近,他吃惊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但没有跑开。 班江站在远处,看着王一其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周恒怀里,又对周恒说了大概有十分钟的话,才转身向他走过来。后来,王一其才告诉他,信封里的是五万现金,和一张存了五万的银行卡。王一其没说其他的,班江却清楚得很,这十万已经差不多是王一其能拿得出来的所有钱了。王一其只是一个基层警察,虽然被人“王队”“王队”地叫着,那工资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稳定。 周恒揣着那么多钱,照理应该能找到一些条件比城中村好的房子。可他兜兜转转,却选择了这个城中村,当天预交了房租,连卫生都没有搞,就住了进去。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下楼吃饭,周恒就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间一步。 “监视”周恒的工作是枯燥的,更不用说周恒大门都不出,什么动静都没有。然而班江还是耐着性子,每天下班后都来到相同的地方,在楼下等着周恒房间的光终于暗了,才离开。 今晚也是如此。班江的第一根烟抽完了,他拿起第二根烟,叼在嘴边,还没打着,就看到周恒住的那栋楼的大门开了,接着,周恒走了出来,往右边走了。 班江把烟收回到上衣的口袋里,跟了上去。 周恒似乎对这条街道很熟。他一步都没停留,就这么直直往前走去。班江虽然每天都来这里,可每次来都是在固定位置等着,对这条街道还是陌生的。他很奇怪,一直宅在家里的周恒,走在这条街上的神情和动作却好像走在家里那般自在,这和他第一次在旁可市见到周恒时的那副惊恐的样子大大不同。 周恒走到了一部atm机器前,停了下来。班江原本还跟着,可周恒却忽然警觉地回过头查看,班江立马闪在一边的树后方,小心地看着周恒把头转回去,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王一其给他的那张银行卡,插进机器里。周恒按密码和拿钱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分钟,他把钱揣在兜里,离开atm,沿原路回去了。 班江从树后出来,不紧不慢地跟着周恒。周恒在前面低着头,走得很快,班江盯着他的背影,还是觉得他和之前的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同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这条寂静的街道上走着。已经十一点多了,小卖铺、小饭店、流动摊子全都收了,整条街上静悄悄,只有光灿灿的路灯,把走在前面的周恒的影子拉得老长。 班江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周恒身边忽然围上了三四个青年,他们正不怀好意地推搡着周恒,周恒仍然低着头,沉默地被他们推过来又推过去。 班江看见他们都拿着刀。 他冲上去,大力推开正拿着手点周恒额头的青年。那个人愣了一下,看清班江手上没有武器后,大骂着举起刀就往班江头顶上砍。班江一脚踹开那个人,剩下的那些人立刻拿着刀开始围攻班江。班江反手一把把周恒推出围攻区,转身就扑倒了正往他这边冲来的、剪着非主流发型的男青年。他抡起拳头,不顾一切地就往男青年的脸上揍去。 那些人都是花架子,别看他们拿着刀虎虎生威,其实班江早就发现了,他们的眼神全是飘着的,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班江清楚他们在想什么:本来是打算拿着刀吓吓那个刚拿完钱的小子,顺便把那小子的钱给抢过来——真要打起来?真要抡着刀砍人?不不不,他们只想谋财,不想害命。 总是梦想着不劳而获的人,是没有那个胆量去杀人的。 班江从小就开始打架,一直打到大学毕业。现在参加工作了,早已经没了让他施展他的那一身本领的机会。uu看书 wwuuans 所以此时此刻,他巴不得这场打斗的时间能延长一点,然而这群青年被班江那副红着眼睛埋头干架的架势唬怕了,拿着刀一哄而散,狼狈逃远了。 班江从地上站起来,刚想招呼在一旁站着观战的周恒过来,抬起手却发现手臂上还是被那群人用刀抹开了一个口子,血正从口子里慢慢渗出来。班江不在意地放下手臂,向着周恒抬了抬下巴:“你怎么样?” 周恒仍然揣着兜,慢慢地走了过来。“你没事吧?”他紧紧盯着班江流血的手臂,问道。这句明明是问候的话,可班江却没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温度。 “噢,没事。”班江笑笑,说道:“你刚没受伤吧?” “没有。” “被吓着了?” “没有。” “噢。”班江无趣地点点头,只能说道:“那我先走了。以后你不要那么晚了,还出来拿钱。” 周恒的视线从班江的伤口,转到班江的脸上:“你需要包扎。” 班江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吊儿郎当地笑了:“真没事,这点小伤口算什么……” “去我家吧。”周恒打断班江,转身朝着大门走去,“就在前面。我家有医疗工具箱。” “……”班江站在原地,看着周恒用感应钥匙开了那道生锈的大铁门,就定定站在了原地,也不回头,就这么用脚顶着门,不让门关上,看起来是在等他过去。班江没办法,走了过去。 第40章 难以接受的真相 周恒的出租房,意料之中的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班江一进门,看到的是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和一套沙发。再往里面,就是只够容纳一个人的冲凉房。没有阳台,没有厨房。没有阳光,也没有人气。 可是周恒的出租房,却出乎班江意料的,要整洁干净。班江原先以为宅男都是不修边幅的,他事先预想的周恒家里的那副吃剩的零食袋乱扔乱放,苍蝇虫子到处乱爬的乱七八糟景象全部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到能反光的地板,空荡荡的桌子,一尘不染的椅子,以及整洁得像没有人躺过的床铺。 周恒一声不吭地走到沙发旁,掀开沙发垫,打开垫子下面的储物盒子,拿出里面的医疗工具箱。接着,他又把盒子盖上,把垫子放好,最后坐在沙发上,看着还站在门口的班江,说道:“你过来,我先给你消毒。” 班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的手臂放在周恒的膝盖上,周恒拿出酒精棉,就要往班江伤口上涂。“有点痛,你稍微忍下。”周恒又说道。不等班江说话,他就用酒精棉按上了班江的伤口,班江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对不起。”周恒立刻道歉,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他给伤口消毒完后,又拿出药水和绷带,继续低着头处理,看起来似乎已经处理过几千几万遍这种伤口了。班江盯着周恒低下头就露出的颈椎棘突,心想这小子是真的瘦啊,那骨头太分明了点…… “你怎么知道我去拿钱?”周恒冷不丁地开口了。班江吓了一跳,视线转回来,就迎上了周恒木然的目光。 班江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说漏嘴了。他不想就这么供王一其出来,只能支吾着。周恒木然地看了他一阵后,又开口道:“你是刚好经过吗?” “啊?啊,啊,对。”班江点头,说道,“是的。我刚好要回家呢,就看到你从atm机那里出来。我不是跟踪你啊,是发现你跟我同路,就走在你后面了,然后就发现你被围了。” 周恒点点头,不再说话,看起来是信了班江的这套说辞,班江却总觉得他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很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我叫班江。”班江主动说道,脸上堆出了笑容。周恒愣了下,几秒后才回应道:“我叫周恒。” “你是本地人吗?”周恒很快就包扎好了。班江见周恒把药水和绷带放回到工具箱里,开始没话找话。 “不是。” “你从哪里来的?” “旁可市。” “哇,就在隔壁?” “嗯。” “我去过旁可市,挺……怎么说呢,没有夏京市漂亮。” “我不知道。”周恒看着班江,眼神空洞,语气淡漠,像个机器人。 班江尴尬地笑了笑,手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玩啊。夏京靠海,海可漂亮了,白茫茫一片。还有海鲜,椰子……” “你在骗我。” 班江呆住:“……什么?” “你说有机会就带我去玩,这句话你在骗我。” “……怎么说?” “我看过人类行为方面的书籍,你刚才在说那句话之前,手摸了鼻子,这是人类在撒谎之前会做的动作。”周恒不带感情地科普道。 班江无奈地撇了撇嘴角:“……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就明天吧,我明天放假,你……你要上班吗?”见周恒摇头,他点点头,继续说道:“既然明天我们都有空,我就带你去看海。” 班江看见周恒的眼底闪过一丝亮光,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去看,发现周恒的眼睛又恢复了之前的如深渊一般的样子。那丝亮光就像是划过夜幕,稍纵即逝的流星。 ******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坐在床上的周恒突然对着站在房间的另一边的班江说道。班江走过来,疑惑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说道:“……那时候的你,是你?” “不是我。”周恒说道。经过上一轮沉睡后,他仿佛恢复了精神和力气,“但是我知道你在。” “你什么时候是醒着的?”班子茜问。 周恒看了看班江,又看了看班子茜,才说道:“从王叔叔和我说,我爸妈早就死了之后,到遇见白井革的这段时间,有时候我是醒着的,有时候不是。但是总的来说,我醒着的时间,比睡着的时间要长。” “我清醒了一段时间,但那段时间又好像不属于我的。”周恒看着班子茜的眼睛,说道:“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没看时间吗?”班子茜轻声问道。 “时间对我来说,没有用。”周恒立刻说道,“你们感知到的时间,和我感知到的时间不一样。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就好像,班江的时间,楼下小卖铺老板娘的时间,小饭店里的那些服务员的时间……他们的时间是连续不断的,他们记得任何发生过的任何事情,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知道天亮和天黑是什么时候。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我似乎捉不住任何时间,但是我能看到时间。因为时间可以被数字具象化,对吧?可那些数字,就只是数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像是被时间抛弃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身体里的其他人,拿了你的时间呢?”班子茜试探地问道。周恒眼神闪烁了下:“你是指小志?” “除了小志。” “还有那个叫妈妈的女人。” “除了他们呢?” 周恒停顿了很久:“……你是说,还有其他人在我的身体里?” 班江在周恒的床边坐下。班子茜看着周恒的眼睛,说道:“是,而且是有六个人。加上小志和那个叫妈妈的女人,总共有八个人。” “而且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她的真名就是白井革。” 周恒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他又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声音,声音里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有男人的低沉说话声音。而他眼前的班子茜和班江开始扭曲变形,连带着他身边的空气也开始扭曲。他张大口,拼命地想要呼吸。一旁的班江已经拍上了他的后背,周恒的耳边除了那些嘈杂不堪的声音,还传来了班江的声音:“周恒,周恒,支持住,不要睡,不要睡!” 周恒耳边的那些男男女女的声音开始像潮水一般,往后退,露出藏在岩石间的他的意识。于是他的意识开始清晰——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周恒的心脏还在狂乱跳着,但他的头已经不疼了。 “我是一直和妈妈在谈恋爱……”周恒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整,“我爱上了我的妈妈?我在乱伦?” “严格来说,其实白井革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她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而且,她的功能性非常明显。在前期,也就是你在孤儿院里的那段日子里,她是你心理上的妈妈,因为当时受到虐待和伤害的你急需要一个慰藉,那个慰藉就是母亲,于是她被你创造了出来。那时候,你只有自己,所以你只能安慰自己。而到了当你需要进入一段密切关系的阶段,原来是母亲的白井革,就被你转变成了恋人,因为你希望能够完全依恋恋人,就像依恋母亲一样,于是一直在黑夜中给你慰藉的妈妈,走到了你的视线中,变成了白井革,于是你就看到了白井革。其实她一直在你的心底,你和她从未曾分离。说到底,你就是白井革,白井革就是你。” “可你的潜意识又知道,如果你真的和白井革这么恋爱了,就是乱伦。人性让你不能接受这个事情发生,于是你给白井革加上背景。你认为白井革才是那个有人格分裂的人,于是在白井革的身上,你还给白井革加上了顾尧飞和杨灵这些人格,或许还有其他人。可是,既然你就是白井革,所以白井革的那些人格,其实也是你的人格——甚至,连你都没有意识到的是,早在你能看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存在在你大脑里。” 班子茜不住留意着周恒的情绪,仍然说道:“所以,既然白井革是你,那么,顾尧飞是你,杨灵是你,后面出现的诸拢,艺术家,白西安,小结巴,也是你。他们,全部都是你。” “包括周磊,也是你分裂出的众多人格的其中一个。但是他已经和小志融合在一体了。” “他不是,不是我的外甥?” “不是。” “我的大哥大嫂,我在国外的父母……” “都是你用意识构建出来的。”班子茜说道,“关于周磊的家境,包括他的遭遇,都是你用想象力构建出来的。” “可我怎么都不知道?”周恒脸上的表情像是定住了一般,他愣愣地听着班子茜说话,神情却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情。他瘦削的脸颊阴影更深了,远远看着,整张脸仿佛只有鼻子和嘴巴,连两只眼睛都只剩两个大窟窿。 “因为你不肯接受。”班子茜继续说道,“陈莉之前因为你的事情,离家了一段时间。或许就是这样,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不肯接受之后相继出现的所有人格。流到表象便是,白井革拒绝对你透露任何关于其他人格的事情。” “你认为真实的自己是不被接受的,所以连你自己都不会接受自己真实的情况。” “这么说的话……”周恒默默听完班子茜的话,喃喃自语道。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又像听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开始不断变换,震惊,委屈,绝望,不敢相信,悲痛,羞耻,到最后的面如死灰……班子茜和班江看着周恒脸上的表情,在这几分钟内各种穿插变换,仿佛之前出现过的人格,现在都依次出现在他身上—— “舅舅,uu看书.kanshu 你不能离开我噢。” “周恒,我是井革,我害怕,你别过来。” “周恒,你软弱又虚伪,白井革比你强大。” “周恒,周恒,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懵懵懂懂活着,不好吗?一直睡着,不好吗?” “我是顾尧飞,你爱上我了吗?我却只爱刘康军。” “离开!离开!离开这里!不然我会杀了所有人!” “冷静,诸拢!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们所有人必须平安无事!” “我喜欢猫。你喜欢小动物吗?我还喜欢画画,你喜欢什么?” “肖如意不就在这里吗?你还要去哪里找?” “恒恒,我是爸爸,我是爸爸,你不要怕……” “——我和你做个交易,你帮我杀了白西安和陈莉。” 周恒的大脑突然不再狂躁,而是安静了下来。太安静了,仿佛连空气都被抽走。而一直出现的那些声音,也和那些被抽走的空气一样,消失在他耳边。 “我,杀了我父母。”周恒在这片难耐的寂静中,开口说话了。他一边慢慢说着,一边抬起头,看着班子茜的脸。他瞪着两个大窟窿,再次开口的时候带上了哭腔,可脸上却始终没有任何表情——“是吗?” “我听到了。我是白井革,白井革是我……白井革让刘立杰进屋去杀我父母……” “——我杀了我父母。” 第41章 联结 人间很热闹,在于每个组成人间的人,深藏在他们灵魂深处的命运,都各不相同。 而命运会交错,灵魂能融合,你以为你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个孤岛,其实远在你能睁眼看到世界之前,世界已经准备好拥抱你,人间也为你预留了一个位置——一个能让你和其他人产生联结的位置。 每个命运都不尽相同,联接却始终都存在。所以,即使有人被时间遗忘了,联接也会帮他记得。 你可以说这是不幸,也可以说这是万幸。 但你不能否认。 因为一旦你否认联结,这就意味着,你连自身的存在也都一并否认了。 脱离了联结,你如何证明自己? “不要否认。” ****** 班子茜从车上下来,就低着头匆匆地往医院里走去。路过的同事自然地和她打着招呼,她却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应了,脚步仍然不停地往前走着。 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王一其和班江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了。除了他们,还有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女人。这位女士见班子茜走了进来,拘谨地从原本坐着的沙发上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班子茜。 班子茜觉得很抱歉,立马伸出手先和女人握了下:“真的非常抱歉,李女士,因为周恒的事情把您叫过来……” “别这么说,医生。”李如强撑起精神回答道,“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得到了恒恒的消息,我很高兴。” 班子茜抬手请李如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李如的对面。她看着李如,问道:“现在如意还好吗?” 一说到肖如意,李如的气色竟好了起来,眼睛也亮了。她笑了笑,有点局促地回答道:“他很好,很好……他醒了。” “这真的是奇迹。”李如又补充道,声音高了不少,听起来真的很高兴,“如意睡了差不多八年了吧,有八年了,医生都放弃了,觉得他可能就这样下去了。可是,可是……”李如眼里慢慢出现了泪花,她开始哽咽:“可是在几个月前,他醒了,毫无预兆地醒了。” “虽然醒来后,他忘记了不少事,但是他还能记得我,还能记得那个叫周恒的同学,还能记得他是怎么被人打晕的,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李如叹了口气,抬起苍老的手捋了下鬓边的白发。再次看向班子茜的时候,她依旧疲惫,可眼睛却仍然是亮的:“他现在很好。” “他的机体功能恢复了吗?”班子茜下意识地问道,可忽然想起李如也许不明白专业词汇,正想解释,李如却立刻回答道:“如意在醒来后一直在医院做康复训练,现在虽然还要靠轮椅,但比如吃饭,做事,理解,说话这些活动都没有问题了。” “班医生,我做了一个植物人的母亲,八年了。”李如看着班子茜,说道。 班子茜握紧了李如的手,点点头。 “那您认为,他可以来到这里,看看周恒吗?”班子茜问道。 李如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周恒他现在的情况如何?能认人吗?我听说有的精神病患者认不了人。” “周恒能认人。”班子茜肯定地回答道,“虽然他的状况是比一般的病人要严重一点,但是他一直在积极地配合我们治疗。是的,他能认人,他记得如意,他也想见如意……如果如意条件允许的话,我希望他和如意能见一见。” “我知道,我知道。”李如不住地点头,“恒恒是个好孩子,我们之前和周恒就是邻居,两家人都相处得很好。他们家出事,我真的觉得很难受,他们两夫妻都是好人,一辈子都是好人,周恒也懂事听话,是个好孩子。”李如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下班子茜后面的班江和王一其,又快速把视线收回来:“可是现在的周恒,能控制自己吗?” 还没等班子茜说话,李如又立刻说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万一,恒恒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在和如意见面的时候,不小心伤害了如意……我知道恒恒一定是无心的,我明白。只是,我的如意好不容易醒了,我自然是不希望他再出什么问题。我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班子茜理解地点了点头:“所以这是我们希望您能亲自过来一趟,看看周恒情况的原因。” 李如愣了下,之后才附和地应了:“哦,哦,好。” 班子茜站了起来,坐在后面的班江同一时间也站了起来。他走到李如身边,说道:“我带您过去吧。他现在在看书。” 李如看了一眼班子茜,又看了一眼班江:“你们是两姐弟?” 班江笑了:“对呀。” 李如也跟着笑了,笑容却带上了一点苦涩。她不再说话,低着头跟着班江出去了。班子茜转身,看到王一其还坐在原位,心里叹了口气,便走到王一其身边,轻轻叫了王一其好几声,王一其才像刚清醒一样,迷糊地应了。 “王队,您需要休息。”班子茜劝道,她已经忘记这样劝王一其劝了多少次。 王一其大力抹了抹脸:“嗯。”他放下手,左右看了下,又抬起头看着班子茜:“李如去看恒恒了?” “是。”班子茜说道,“刚走。” 王一其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几分钟后,他拍拍自己坐着的椅子把手,站起来:“那我回去吧。” 班子茜沉默着目视王一其佝偻着背走向门口,想了想,还是叫住了王一其:“王队。” 王一其用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慢腾腾地把脸转向班子茜:“啊?” 班子茜走到王一其面前,看着王一其因为疲劳而深陷的眼窝,以及与之前相比,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的脸,心下不忍,同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又劝道:“王队,您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周恒现在肯接受治疗,是个好兆头,他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王一其嘴角扯了下,立刻回答道:“我一直相信他会好起来,他是个坚强的孩子……虽然看起来很脆弱,但是他是坚强的。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知道的是,”王一其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久才说道:“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西安。西安是我的同桌,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像如意对恒恒那样重要。我选择做警察,一方面,这是我的理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的理想就是要保护西安。西安以前身体很虚弱,经常被欺负,我长得强壮,可以保护他,可我爸妈说了,我不能光靠暴力解决问题。所以我要当警察,要守着旁可市。旁可市平安,西安就会平安。”王一其陷入了回忆。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他,此时此刻却把他的回忆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可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死了,死得很惨。始作俑者正是他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养子……他们亲手把他领了回来,他却伙同外人,一起把他们给杀了……” “你知道那不是周恒本人的意愿……” 王一其抬起通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入班子茜眼底:“班医生,我或许是真的不懂什么心理学,什么精神病,什么无意识,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即使当时做决定的是另一个意愿,但那个意愿也是由周恒本体创造出来的,我们能说那个意愿,那个邪恶无比的念头,和周恒本人毫无关系吗?他必定有那么个想法了,他自己不敢实行,他的另一个意愿才会代替他实行……”王一其的眼泪从浑浊的眼眶中掉落,他的声音在剧烈颤抖:“他是个白眼狼。” “王队……” “我恨他。”王一其粗鲁地把掉下来的眼泪一把抹去:“可是我希望他活着。” “我要他活着,好好活着,西安和陈莉才不会白死。”王一其说完这句话后,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班子茜的办公室。班子茜望着王一其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也变得沉重。她摇了摇头,转而望向窗外的天光。 ****** 周恒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书本上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周磊,小声问道:“你是幻觉吗?” 周磊没有回答,却仰起了头,对着周恒咧开嘴,眼睛亮晶晶的。 “你是幻觉。”周恒看了好一会,又肯定地说道:“而且,你就是我,对吗?” 周磊立刻收起了笑容,他的五官开始扭曲,并开始剧烈变形。到了最后,周磊整个人就像一簇烟,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周恒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面前的书本上。可没过多久,他皱起了眉头。他听到了脚步声——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很熟悉。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则很陌生。周恒认真侧耳听了下,发现那个陌生的脚步声踩在地面上的力度不大,听起来脚步声的主人应该身形比较娇小。是女人吗?他再听了下,那个脚步声并没有另一个脚步声那么果断,uu看书.uuknu 而是像踩着小碎步一样——是一位母亲。 周恒抬起头,刚好就看到了走进来的班江,和一位和自己预想得差不多的女士。他看着那位女士,发现那位女士也在盯着他。他忽然有种见过这位女士的感觉。但是在哪里见过呢?又是什么时候见过的?他一概想不起来。 周恒看着班江和女士走近了,抬头对着班江开口说道:“我说了,不要在我看书的时候打扰我……” 班江“啧”了一下:“你小子……今天有客人。” 周恒终于和李如对上了视线。他知道自己应该保持礼貌,于是他站了起来,对李如伸出了手:“您好,我是周恒。” 周恒已经剪了头发,甚至还在班江的“指导”下,做了个好看的发型。不过,说是好看的发型,或许是因为周恒本来就好看,所以衬得发型也好看。周恒还胖了一点,起码脸和身上的骨头没有刺棱得那么明显和恐怖,气色也比之前的那副青黑脸色好了不少。如果李如事先不知道,她都没有办法把自己一直认为的那种手舞足蹈、疯言疯语的“精神病患者”,和眼前的这个捧着书,举止温和,又长得漂亮的男孩子联系在一起。 “我是李如。”李如也伸出手,和周恒短暂地握了下。周恒的手很冷,李如在把手抽回来,坐下椅子的时候还在想。或许是天气的原因吧——李如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心里继续想道——今年冬天好像比以往的都要漫长。 第42章 正常人 班江把李如送上回旁可市的大巴后,便转身回去找班子茜。班子茜刚好乘着电梯到医院的一楼,和前台护士交代了什么后,正想回去自己的办公室,听到了班江在身后叫她。 “姐。”班江加快了向班子茜走去的脚步。 班子茜停了下来,等班江到她跟前时,才迈开向电梯而去的步子。 “李女士回去了?”班子茜看着班江按了电梯,问道。 班江点点头,回头去看班子茜:“她好像对周恒很有好感。” 班子茜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拿在手里,疲惫地眨了下眼睛,说道:“刚才她来和我告别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不过说回来,一般人都不对周恒有很差的印象。” “长得好看,气质干净,时常捧着书,态度温和,思维活跃,逻辑清晰,说话有条有理……这样的周恒,是大众印象中的精神病患者吗?”班子茜把眼镜戴回去,眼睛隔着镜片,看着班江问道。 “不是。”班江回答:“他比我们正常人都像一个正常人。” 班子茜望着不断跳跃的电梯楼层数字,慢慢说道:“他很配合我们的治疗,没错。而且看他的各个生理指标,都已经稳定下来了。那些曾经出现的其他人格,这几个月出现得也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他本人苏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连续,看起来,他似乎正在快速好转。这种好转的速度非常快,仿佛明天就能出院。” “不好吗?”班江有点奇怪。他知道班子茜付出了很多心血在周恒身上,他比谁都清楚,班子茜是真心实意想要周恒好起来。 可是此时,他听班子茜的语气,却是止不住的忧心忡忡。 班子茜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回答班江,似乎在思考什么。他们出了电梯,往右拐,走上了通向班子茜办公室的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两人的脚步声寂寥地回荡在走廊上方。 “不正常。”班子茜终于开口了,她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插着医生大衣的兜里。她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向隔了一个硕大广场的,另一边的住院区大楼。周恒就住在那栋大楼里。班子茜起初只是随意地看着,可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对上了周恒的视线。这怎么可能?班子茜瞪大了眼睛,凑上了眼前的玻璃窗——周恒正坐在阅读区那一层的靠窗位置,用他那双一如既往平稳的眼眸,定定看着她。班子茜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她的后脑勺开始发麻。班子茜摇了摇头,定睛去看,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却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栋大楼的玻璃此时此刻全都反着光,她抬头去看天空,太阳正高高悬挂在医院上空,阳光全部打在对面的那栋大楼的玻璃上。 “姐?”班江站在一旁,见班子茜的表情变了好几变,不由担心问道:“你没事吧?” 班子茜转过身,背对着窗口,看着班江说道:“我总觉得周恒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怎么说?” 班子茜摇了摇头:“我说不上。你看,不管是要他吃药,还是配合我们做各种行为分析治疗,心理治疗,他都非常听话,非常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所有治疗要求……问题就是,他太配合了,他就是一个完美病人。可是,在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病人。” “你是不是想多了啊?”班江皱着眉头,看着班子茜的脸色,“说起来,我发现你这阵子的脸色不太好啊……工作要紧,身体更要紧,你可别……”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班子茜无奈地拍了拍班江的胳膊,说道:“我和我的团队说了我的担忧,他们也都说我想多了。你知道,我非常希望周恒能够好起来,毕竟……毕竟他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希望他康复,出院后能重新拥有一段新的人生。” “我当然知道。”班江看着班子茜,肯定地说道,“可你既然这么担心,那你还会答应周恒和如意见面吗?” “不管周恒是装的,还是真的配合,他和如意的见面或许都是好事。”班子茜笑了笑,说道:“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的同伴还在,他从来不是独自一人,对他来说是好事。” 班江点点头:“李如已经答应了,她说如果那边的医院同意,而如意本人也愿意的话,她下个星期就会带如意过来探望周恒。” “那就好。” 悉悉索索的声音又从后脑勺传来了。周恒从手里的书抬起头,淡定地观察了下周围,确定周围的病友和护士们都没注意到他,才把书合上,拿着书站了起来,和前来打招呼的护士礼貌地点点头,随即微笑着离开了阅读区。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脑海里的声音顿时像涨潮的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周恒紧紧咬着下嘴唇,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快步走到了床边,面对着床,扑通跪在地上。最后,他闭着眼,双手抱着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你们能不能……”周恒颤抖着声音,对着脑海里的声音哀求道,“能不能有那么一天,是不出现的?” 顾尧飞尖刻的声音传来了。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那讽刺的笑声传到周恒的耳边,无比清晰:“你以为你能摆脱吗?” “我在努力。”周恒回答着,“我在努力着。” “吃药有用吗?和那个女医生浪费时间谈话有用吗?”顾尧飞不依不饶:“你现在难道还以为,你还是你自己吗?” “我怎么不是我自己?” “说起来,白井革在几个月前就没有出现过了。” 听到白井革的名字,周恒的心脏忍不住开始狂乱跳着,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她不出现,是最好的。什么事情都是她惹出来,我爸妈,我爸妈就是她杀死的……” 杨灵忽然出现,他冷冷地打断顾尧飞的嘲讽:“你别说了。你那么无聊吗,要来刺激他。”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顾尧飞狠狠说道:“你还打算不告诉他吗?他看不到,我们这些人还看不清楚吗?” “什么事?”周恒惊恐地问道,他的五官在被子里放肆地扭曲着:“又出了什么事情?” “周恒,你真的很弱。”顾尧飞可怜地看着痛苦不堪的周恒,静静继续说道:“就是因为你这么弱,白井革才有机会一度控制了你的生活。” “……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在?” “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你有多弱啊。” “你现在的你,还是你自己吗?” “明明你的一部分里,有白井革。” “白井革在,我们也会在。你摆脱不了的。” “想摆脱她,可以啊。除非你杀了你自己。” “你杀了你自己,我们就都不存在了……” 周恒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他努力暗示着自己——如班子茜告诉他的那样——那些声音都是假的,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的头很痛,太阳穴也很涨,仿佛迟早要爆炸了一样——他勉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他知道这间房很漂亮,很大,但是还是装着摄像头——他没头没脑地,像是只知道脚下的路一样地,走进了并没有安装摄像头的洗浴间。他站在花洒下面,伸手把花洒打开。从花洒头下来的水流冲击力很大,周恒渴望的就是这一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花洒下,接受着水流的冲刷,脑海里的那些声音也随即慢慢消失了。 他双手撑在墙上,看着自己光着脚丫站在洗浴间的地板上。从花洒头冲下来的水柱沿着他的身体快速地流向下水道。他入了迷一样地,观察着那一股股的水流。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似乎忘了刚才发生过的事情,u看书ww. 也忘了刚才听到过的声音。周恒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样子,面带微笑着脱了身上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洗了澡后,又规规矩矩地抹干了身体,穿好了睡衣。他走出洗浴间,走向自己的床。他在床边做了一会儿舒展运动,最后看了下安装在房间一角的摄像头后,才带着满足的笑容,上了床,盖好了被子。 杨灵在周恒睡着之后,才开口问顾尧飞:“你每天这么刺激他,到底想干嘛?” 顾尧飞脸色凝重,并不说话。 “话说回来,白西安很久没出现了。要是他还在,肯定会把你关进笼子里。”杨灵摇了摇头,说道。 顾尧飞终于开口了:“周恒现在不仅听不见我们说话,还忘记了我们刚才对他说的话。他明天一早醒来后,更是连今天我们是否出现过,都不记得了。” “白井革真的消失了吗?”艺术家窝在房间里的另一个角落,瞪着眼睛问道。 顾尧飞看向艺术家:“我怎么知道?” “真的很久没见她了……虽然我们都觉得是白井革杀了周恒,自己上位了,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意识不到啊。”艺术家眨眨眼睛,越说越觉得奇怪:“如果是白井革胜利了,那她肯定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一切。可是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无声无息,绝口不提白井革。那你们说,白井革到底去哪了?现在的这个周恒,又到底是谁啊?” “还是说,现在的这个周恒,就是周恒本来的样子?” 第43章 他的愿望 肖如意其实很忐忑。 他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了面容苍老了许多的李如,除此之外,那间病房里没有其他人。 周恒不在。 肖如意记得一切,记得他晕倒前的所有事情,周恒瘦弱的身影就在他的不远处,可他还没来得及对周恒说点什么,他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李如告诉他,八年过去了。 八年。 八年是什么概念?肖如意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的四肢异常细小,和十五岁那年的自己相比,似乎还小了几个码。他照了镜子,看到自己左边脸上有一条显眼又可怖的大伤痕。他使不上力气说话,更不用说从床上坐起来,或者去走路。在接连灌了好几袋葡萄糖后,他才虚弱地开口问李如:“周……周恒呢?” 李如的脸色飞快变化了一下。可肖如意看不懂李如的脸色。他觉得李如看起来是不开心的,但是又不像。是悲伤吗?肖如意说不上来。他只想知道周恒的下落——他想知道当他晕倒后,周恒是否还活着。 李如却一直没有回答。她带着肖如意参加康复训练。肖如意没说什么,只能闷着头配合。要重新获得力量的过程并不容易,肖如意每次都觉得骨头要断了,他疼得满头大汗,但是他没有放弃。 他看着李如苍老又疲惫的脸,心里暗暗想着,等到他能走路了,他一定要去找周恒。 就在几天前,不知从哪里回来的李如,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周恒还活着,但是他生病了。肖如意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探望他。 怎么可能会不愿意?肖如意颤抖着嘴唇,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和眼眶开始发酸。他看着李如,大力地点头:“我去。妈,我去。” 周恒,周恒……他不知道醒过来后的他,还有什么用——一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男人,没怎么读过书,也没有朋友,更没有工作——他比普通人少了八年的时间,猝不及防地从八年空虚中醒来的他,在这个世界中,到底能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一直在思考,而他越是思考,就越是感到害怕——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恨不得重新昏迷过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有了周恒的消息。如果说,谁能证明他曾经有机会能和这个世界紧密相处的,那便是周恒。 同样也是周恒,能解释他那丢失的八年时间。 周恒是那个联结者。 ****** 班子茜来到住院大楼的阅读区,一眼就看到了在桌子前挺正坐着的周恒。周恒仍然坐在窗旁,左臂撑在书桌上,随意地撑着头。他的眼睛微微低下,认真看着放在眼前的书。他用一个细细的发箍把他的黑发全拢在了脑后,露出方正清俊的额头,把他那张秀美的脸也大喇喇地展示了出来。今天周恒上身穿了一件黑衬衣,领口规矩又平整地扣到了第一颗扣子,连袖扣都一丝不苟地扣好了。下身是一条米白色的阔腿裤,阔腿下是一双干净得一丝灰尘都没有的板鞋。班子茜眼前的这个周恒,和那个刚进院的神经兮兮又蓬头垢面的周恒,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一个护士走近班子茜:“班医生,早上好呀!您过来找周恒吗?” 班子茜点点头,护士“嗯”了一下,走到周恒身边,轻声叫了声周恒,周恒这才从书里抬起头,顺着护士的手指看过来。当看到班子茜的时候,他的脸上现出笑容。 周恒把书合上,拿在手上。他礼貌地对着护士挥了挥手,便向着班子茜走来。 “班医生,早上好。”周恒的声音很好听,如少年音一般清亮。他微笑看着班子茜:“可是我记得,下午才是进行认知治疗的时间,虽然我觉得我不需要了……所以,班医生现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班子茜把视线移开,她被周恒的这副笑容盯得头皮有点发麻:“今天你有访客,你忘了吗?我们前几日跟你说过的。” “噢。”周恒还是笑:“没忘,只是刚才在看书,心思还在书本上,一时没想起来。” 班子茜看了一眼周恒:“是吗?” 周恒定定看着班子茜:“是。” 班子茜点头,转身往外走:“你跟我来吧,他来了。” ****** 肖如意和李如已经来到了医院的访客区,肖如意紧张地坐在轮椅上,双手按在自己的两条腿上,指甲不住抠着裤子上的线。李如站在一旁陪着,她一低头,就能看到肖如意瘦削的肩膀,心里便不住地开始叹气。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班子茜和周恒走过来。周恒举止仍然得体,脸上也仍然挂着和当日一样的微笑。李如再次忍不住感叹,幸好她是知情的,那些不知情的人或许还会把周恒当成是班子茜的同事——这也是她答应让肖如意过来的原因,因为她觉得此刻的周恒,和正常人没有不同的地方。 她轻轻碰了下肖如意的肩膀,示意周恒来了。其实哪里需要李如提醒,在周恒靠近的脚步声响起之前,肖如意就已经看到了周恒。 周恒虽然不再是他梦里和印象中那个瘦小的样子,但是感觉还是一样的。肖如意很激动,同时也很害怕。他看着周恒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以往一起结伴玩耍和上课的记忆便不断地涌上来……一并涌上来的,还有那段废弃工厂的回忆,那段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记起的回忆。 肖如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一定很滑稽,因为他看到已经走到他跟前的周恒一直在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明明以前那个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人是他,此时他却像当日的周恒一样,结巴着连一句问好都说不出口。 “如意?”周恒终于收敛了下他脸上那如面具一般的冷冰冰的笑容,他静静从肖如意左边脸的疤痕,看入他惊慌失措的眼底,开口轻轻叫了一声。肖如意听到周恒的声音,而那声音也把他神游的思绪拉回来了。他抿了抿嘴,同样看着周恒:“周恒……” “周恒,你还好吗?”他紧接着又把话补全了。周恒听到这个问题,温柔地笑了下,点点头,小声对肖如意说道:“我很好。我们太久没有见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说完,他直起身子,先和李如打了招呼,才转向班子茜:“班医生,探视时间是三十分钟,对吗?” “是。” “那我能和如意两个人单独聊一下天吗?” 班子茜转头看了下李如,见李如点了点头,才看着周恒答道:“可以。” 说着,班子茜转身带着李如,离开了访客区。 周恒看着班子茜和李如走远了,回过身,看着正仰着头盯着他的肖如意,笑着说道:“我们去院子吧。” 周恒推着肖如意来到了疗养区。华立医院的占地面积很大,按照功能,医院分成了接待区、住院区、访客区和疗养区。班子茜这些医生平时都在接待区工作,周恒进院之后就在住院区住下了。访客区和疗养区的界限并不分明,中间只隔了一道走廊。相比于像监狱里面,犯人家属来探监的访客区,周恒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带着他的第一个来访者,逃离访客区,来到种了很多树和盆栽的疗养区。 周恒把肖如意带到了一棵大树下的一张长椅子旁停下了。他帮着肖如意把轮椅固定在原位后,便挨着肖如意,坐到了长椅上。 肖如意转过头,发现周恒也正在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都不一样了。” 周恒“嗯”了一声,慢慢说道:“对啊,都不一样了。” “我醒来后不见你,就去问我妈。我妈说你还活着,但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就想着,等我康复了……起码等我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我就去找你。”肖如意懊恼地看着自己的双腿,又抬起眼看着周恒:“可是还没等我能站起来,我妈就说我可以来见你了。” 周恒没接话,但他的神情很认真,似乎在专心听着肖如意讲话。肖如意看着他那副较真的模样,一时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 对上周恒疑惑着看过来的眼神,他不由得感慨道:“其实你还是没有变,还是不愿意讲话,却喜欢听别人讲话……” “我只喜欢听你说话。”周恒轻声说道。 肖如意愣了下,周恒的这句话在他的耳边环绕了一会儿后,便直直窜入他的心底。他的眼眶有点酸,表情也快绷不住了。 周恒见状,皱了皱眉:“怎么了?” 肖如意快速摇了摇头,把眼眶的那股酸胀劲儿给摇没了,才断断续续说道:“我们能像以前那样好吗?” “可以啊。” 肖如意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转头望着周恒那张已经和十五岁时候不同的脸,说道:“我们能成为朋友,但不会是从前那种程度了。” “为什么?” “我睡了八年,你呢?”肖如意没有正面回答周恒这个问题,而是转了话锋,问道。 周恒眨了下眼睛:“我在……我在这里。” 肖如意定定看着周恒那张无辜得滴水不漏的脸,许久不说话。 “你没有认出我,对吗?”肖如意心里的寒气从嘴里吐了出来。他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问眼前的男人。 周恒眯了下眼睛。 肖如意叹了口气,便低下头,不再看周恒。 “如意,”周恒开口道:“你是肖如意。” “班医生事先跟你说过的,是一个叫肖如意的人会来看你。” “那时候我们快上高二了。”周恒紧接着说道。肖如意惊愕地抬起头,看向周恒。 “有一次你在废弃工厂找到我,把我带了出去。” “你说,高中生可以谈恋爱了。” “还说,我整天只想着学习。” “第二次,我们去废弃工厂玩,就是在废弃工厂出的事。你被刘立杰打晕了,对吗?还有……” “别说了。”肖如意打断道,他一想到那天在废弃工厂的事情,四肢就开始发颤。他皱着眉,看着周恒:“你怎么这么平静?” 周恒再次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都是在废弃工厂出的意外,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来?” 周恒微微笑着:“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还没等肖如意回答,他就又说道:“这里是精神病院啊。”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吗?” 肖如意紧紧抿着嘴唇,良久才开口道:“你别说了……我们换个别的话题。uu看书 ww.uukns ” “我们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说了。”周恒却说道,“我们分离了八年,各自也都有八年的空缺期。而且,不止是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我们和这个世界之间,也没有共同话题。” 周恒说完这段话,两人沉默了很久。肖如意无奈地叹了口气,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树梢:“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还能变回正常人吗?” 周恒不答话,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可双手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成了拳。 “我并不是太清楚知道你的事情。”肖如意紧接着,轻轻说道,“班医生只是说了,你经历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情,这些不好的事情即使过去了,但还是一直伤害着你,也扭曲了你对自己,和对世界的看法,所以你才要住到这里。” 肖如意伸长了手臂,越过轮椅把手,左手握住了周恒的右手。周恒原本紧紧握成拳头的手被肖如意一碰,就放松了。他摊开十指,任肖如意握住。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你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能从八年的空虚中醒过来,能重新遇上你,一定是好事。”肖如意这样说着,心情慢慢好了起来。他放长了远眺的目光,那目光直接越过医院的大楼和高墙。他稍稍加大了握着周恒手的力度,笑着说道:“或许,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遇到的就全是好事了。” “我们没有了那过去八年的回忆,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有不止八年的回忆。” 第44章 好起来,坏下去 自第一次去探望周恒,肖如意的生活仍然规律。回到旁可市后,除了依然会去医院做之前就一直在做的复健运动,他还每隔两天都会坐李如的车,穿过旁可市,来到华立医院去看望周恒。肖如意在按部就班地好起来,心情也比之前的要愉快了很多。他离开轮椅,自己走路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一天晚上,他终于可以不需要李如的帮助,就能自己站立着洗完了澡。站在花洒底下的肖如意,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双和刚醒来相比,虽然还细小,但有力了不少的腿,欣慰地闭上眼。从花洒中出来的水从他的头开始流下,流到脸上,形成一股股水流。肖如意分辨得出,哪些是热泪,哪些不是。 “之前能跑能跳能撒野的时候,觉得走路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肖如意站在周恒面前,感叹道:“那时候却没想过,未来的某一段日子里,我竟然会为了以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个人在冲凉房里哭得像个傻逼。” 周恒正坐在他们第一次聊天的那棵树下的长椅上,膝上盖着书。他笑着伸出手,在肖如意的大腿和小腿上,依次摸了摸,敲了敲,最后捏了下。肖如意一开始还得意地让周恒肆无忌惮地动自己的腿,可是周恒虽然碰他的力度不重,然而就是这不轻不重的力度,像猫爪子温柔地隔着裤子碰着他的皮肤。他觉得被周恒碰过的地方在微微发麻,自己也感觉到耳朵已经在发烫了。他连忙不自然地稍微挪开了一点。周恒刚好把手收了回来,并没有注意到肖如意的异常。他抬起头,看着肖如意:“瘦了不少,但起码能走路了。” “对。”肖如意走向长椅的时候,还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轮椅。他在周恒身边坐下,望着不远处的访客区里,正在无聊地看着书的李如,说道:“不久后我就能自己坐车来了,不用麻烦我妈妈每次都要请假送我过来。再往后一点,我还得去考个驾照,到时我就可以开车过来找你……” “我想出去……”周恒忽然出声,打断了肖如意,“我想我们能在医院外见面。” 肖如意看了周恒一眼:“那还是得班医生他们说了算。我也不想经常都要回医院报到,医院真的挺烦人的……” “他们会让我出院的。”周恒轻声说道,语气柔和得像此刻的春风。刺棱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温和的春天如约而至。夏京市一改冬天的萧条,重新焕发了生机。周恒头发生长的速度很快,过了冬天后,班江给他简单修剪了下形状,随后,他自己则拿个橡皮筋,把长长的头发绑在后脑勺,前额还留了几缕头发,班江笑着说他像个“浪子”,周恒却挺喜欢自己的这个造型。 “他们肯定会让你出院的。”肖如意往后仰靠在长椅上,懒懒地说道:“说真的,要不是班医生说,我都不知道你是个精神病人……你一点都不像啊,你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人还聪明,对吧,天天书不离手的,知道的也比我的多,说你是个精神病人,谁信啊……你在这个医院里做个病人,也太格格不入了。” 周恒不说话,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膝上的书背,眼睛却看着肖如意仰头时露出的下巴和脖子之间的弧度。他看了很久,在肖如意因为仰头仰得太久,被口水噎住时开始咳嗽后,不动声色地把视线移开,嘴角不自觉地扯了一下。 “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周恒说。 肖如意咳着咳着,听到周恒这句话后,就不咳了。但他也不说话。 周恒看着肖如意的侧脸:“你想听吗?” “你想说吗?” “不想。”周恒回答:“而且我也忘了好多了。我只知道个大概。” “那就别说。”肖如意也转过头,去看周恒,“你永远不需要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我觉得既然我们是朋友,那就应该知道我的事情。” “是朋友的话,更不会让你做不想做的事情。”肖如意笃定地说道,“而且,我和你做朋友,除非你想说,否则我就没有那个资格去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周恒呆呆看着肖如意那双乌黑得发亮的眼眸,突然看到了那双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的样子。他问肖如意:“你觉得我这个发型怎么样?” 肖如意眼里的笑意陡然增多:“帅气。”想了想,他又摇摇头:“不对,帅气用在你身上太俗了,形容我还差不多……你应该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好看,漂亮!诶等等,漂亮这个词是不是不太好……” 周恒笑了出来。他的笑声轻飘飘的,眉眼和嘴角都是弯弯的。肖如意看他笑了,自己也笑了。他看着周恒,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本来白皙的,却因为在笑而变得粉红的皮肤,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他连忙把视线移开去看别处,可是心跳却平端地快了不少。 周恒抹了抹笑出的眼泪,长叹一声:“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肖如意听了,狐疑地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反正以前你没这么笑过……以前你好像不会笑一样,即使玩疯了也还是木着脸。而我昏迷后的那八年,你有没有这么笑我就不知道了……可现在遇到你,你笑的时候倒是多了。话说回来,这八年你怎么过来的?” 周恒又笑了。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膝上的书,并不回答肖如意。肖如意当他不想说,便耸耸肩,转脸去看风景了。可肖如意不知道的是,周恒沉默的时候,其实是在认真听后脑勺那一直持续不断的说话声。那些声音在此刻,终于被他听到了——“融合,融合”——那把声音听着不像是失了踪的白井革,也不像是其他人的其中一个,却像是他自己的声音——“融合,融合。你是新的。白井革死了,你可以笑了……你可以笑了。” “有人杀了我爸爸妈妈。”周恒终于开口说话了,可声音却像来自冰窟。肖如意惊讶地回头去看周恒,他从李如那里知道白西安和陈莉的事情,但是他没想到周恒会主动提起。 周恒仍然低着头,额前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表情:“我也杀了那个人。” 这下,肖如意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才适合了。 ****** 卢晓晓买完菜回到家的时候,一开门,就被脚下的一件大衣差点绊倒。她弯下腰,把大衣拿起来,走入客厅里,把大衣放到沙发上,才把菜提到厨房。 卢晓晓从厨房里出来,回到她和王一其的房间,发现房门没有关,王一其也没有在睡觉,而是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晓晓绕过床,来到王一其面前,见王一其脸色非常差劲,两个黑眼圈夸张地吊在眼袋下,“啧”了一下:“你回来了怎么不睡觉呢?你还以为你年轻吗……” “睡不着。”王一其低哑着嗓音,闷声说道。 卢晓晓挨着王一其坐下,伸出手臂,环抱着王一其。王一其突然觉得软弱,头顺势靠在了卢晓晓的肩膀上。“你去了医院好长时间了,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卢晓晓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会打电话给我。” 卢晓晓轻轻拍了下王一其仍然宽阔,却单薄了许多的后背:“恒恒好吗?” 听到妻子提起周恒,王一其那颗刚稍微放下的心脏,倏地又被提了起来。他伸出一边手臂,攀上了卢晓晓瘦弱的身体,回抱着卢晓晓。慢慢地,他不自觉加大了抱着妻子的力度,头却早已深深埋在了妻子的肩上。 不多时,克制的呜咽声从房间里传出。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化成无能为力的哭声。 ****** 王一其哭完后,终于睡着了。他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抬起手腕要看表,却在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手腕后,才意识到自己回到家了。只有回到家,只有在卢晓晓身边,他才会把手表解下来。 他伸手往旁边的位置摸了下,发现卢晓晓并不在身边。他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一边喊着卢晓晓的名字,一边拉开被子要下床。 卢晓晓拿着手机急匆匆走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一其刚从床上下来,还没站直。他盯着卢晓晓:“你去哪了?” 卢晓晓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我和天天在说话呢……孩子今天升职了,说想着周末回家吃饭。” 王一其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拖鞋也不穿,光着脚踩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绕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卢晓晓,径直去了卫生间。u看书.uukansh “妈?妈——!”王天天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卢晓晓连忙把耳朵贴上去:“啊,在呢。” “刚是我爸在叫吗?” “不是他还能有谁啊?”卢晓晓走到卫生间门前,看着紧闭的卫生间门,抿了抿嘴:“没什么事,应该是睡蒙了。你爸累坏了。” “他不是退休了吗?还瞎忙什么呢?” “你周末回家是吗?” “对啊。”王天天的声音突然兴奋:“妈,我要吃大闸蟹,还要吃肉……什么肉都可以。” 卢晓晓笑了:“行,都给你买,都给你做。那先这样啊,周末见。” “拜拜妈妈~” “拜。” 挂了电话,卢晓晓轻轻敲了下卫生间的门:“老王,你没事吧?” 卫生间里没有应答。卢晓晓沉吟了下,便扭开了卫生间的门。当她走进去,却只见王一其呆呆坐在了浴室边沿上,两只乌青的眼睛木然瞪着她。卢晓晓心下一惊,连忙把手机揣回兜里,同时走向王一其。她焦急地扶着王一其的肩膀,连声开口:“老王,老王?老王!” 接连的叫唤终于把王一其的神智唤了回来。王一其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担忧的妻子,心有余悸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被……” “什么?”卢晓晓听不懂。 王一其吞了吞口水,随即缓缓摇了摇头,之后任卢晓晓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了。 第45章 谈判 “你现在还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吗?”班子茜坐在周恒对面,望着周恒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问道。 入春已有一段时间了,天气也暖和了很久,气温更是一日比一日高。肖如意过来看望周恒的时候,都已经换上了短袖衣。而在医院里,除了常常都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连护士护工们也换了短袖的工作服,病人们也把原来的那些长袖病号服换成了短袖的病号服。然而,周恒却还是固执地穿着长袖病号服。即便是在一周一次的便衣日,他还是穿着长袖衬衣和长裤子,一脸平静,似乎永远不觉得热。 此时坐在班子茜对面的周恒,也是如此。他两手交叉,放在身前,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周恒是公认的长得好看,然而班子茜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却没能在他的眼底深处找到任何情绪。 他就像是一个只有皮相,没有灵魂的男人。 班子茜知道自己不该在心底这么评价自己的病人。她清楚医生的责任和义务。而在那么多的条条框框里,“一视同仁”这个原则,则是身为医生的她,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的。 她知道如果未来有一天,她和周恒只见那种微弱的平衡被打破了,那一定不会是因为她不尽心,相反,一定是因为她太努力想要周恒真正康复,他们之间的关系才会持续恶化。 于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班子茜一边和团队对周恒进行治疗,一边又对自己进行疏导。她希望自己一直能够保持中立,保持客观。她不希望自己会不受控制地陷到周恒的这个深渊中。 像王一其那样。 “我说没听到了,你会相信吗?”周恒反问道。这个时候,班子茜不仅在他眼里看不到情绪,就连他的语气,也是平稳得滴水不漏。 班子茜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周恒,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恒深深地看着她:“我知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都是希望能够帮到你的人。” 周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也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其实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对我有瞒骗的地方,相应的,你就是在瞒骗自己。你必定是要否认什么,才会选择对我遮掩。” 周恒沉默,他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但那一下稍纵即逝,班子茜根本没有捕捉到。可她还是跟着周恒一起沉默了。她觉得周恒需要时间来思考。她没有权利打扰他。 “我能听到。”周恒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他们还没走,但他们说话的时间少了很多,出现的频率也没有之前那么密集了。” “我也觉得你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稳定了。”班子茜点了点头,“日常检查的指标显示,还有经过我们观察,那些被你分裂出来的人格的确少出现在你身上了。你的逻辑能力和认知能力也越来越高,已经和正常人处于同一个水平——甚至,比一般人的还要高。” “那太好了。”周恒又笑了,“你们的努力有了成果。” “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周恒仍然笑着点了点头。 “其他的人格少出现了。”班子茜又问,“那白井革呢?你近日有碰到她吗?” 周恒笑容不变:“和其他人格一样,也少出现了。” “是吗?” “是。” 班子茜定定看了好久周恒,最后,她点了点头,也微笑说道:“好,我了解了。” 周恒忽然收了笑容,对班子茜正色道:“班医生,我有个请求。” “你说。” “我想出院。” 班子茜微微皱了下眉。 “我现在已经稳定了,也不会出现幻觉了,那些人格虽然还在,但他们很少出现了。”周恒诚恳地看着班子茜,说道:“我想出院。” 班子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急,想尽快到社会上实现自己的价值……其实我们也觉得,你那么聪明,学东西又那么快,自身的竞争力一定很大,你也会有一番作为。只是,这实在是急不得的事情,你才刚刚稳定……” “而精神病人复发的概率非常高……”周恒直接打断班子茜的话,径直说道,“我猜你下一句是要说这个,对吗?”见班子茜愣了下后,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继续开口道:“可是班医生,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很久远了,我现在根本没有被它们影响到,而且,我也不愿意再被它们影响了。可我只要在这里一天,我就不可能不被影响到……这里很好,班医生和班医生的团队们也很好,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我的过去是多么不堪,在提醒我曾经有多么狼狈……我在这里,才会感觉到被束缚着。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维持住现在的平稳,可是我不知道,再在这里多呆一秒,我什么时候又会崩溃。”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 “班医生,”周恒再次打断班子茜,他甚至往班子茜方向靠近了点,真诚看着她的眼睛:“其实你比谁都知道,没有什么比自救自助更能让我好起来,对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光鲜亮丽地腐烂下去……我想出去。” 班子茜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周恒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诚挚,可偏偏就是这种诚挚,让班子茜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最后,班子茜只好说道:“……我得先跟团队商量一下。” 周恒笑着坐了回去。他似乎志在必得,施施然望着班子茜:“当然。” ****** 周恒从班子茜的办公室出来后,本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忽然听到了小志虚弱地在叫唤着什么。他抬起头,慢慢地环顾了下四周围,见四下无人,于是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就近的男厕所中。 他首先进行了一番检查,确保每个隔间没有人,这间厕所只有他一个后,转身便拿起了清洁工随手放在洗手台上的“正在维修”的牌子,挂在门外。接着,他反锁了外面的大门,又随便进了一个隔间,把隔间的门反锁后,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开口问小志:“你叫谁?” 小志的声音明显顿了下,似乎没想到周恒会理他。他开始结巴,支支吾吾都组织不好语言。周恒轻轻地“啧”了一声,小志立刻噤声。 “你找谁?”周恒又问了一次,这一次,他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压迫感。 “……我找,找妈妈。”小志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地回答了。 “妈妈?”周恒慢慢地用牙齿磨着唇边的烟,缓缓反问道:“哪个妈妈?” 小志只觉得身体都被恐惧占领了。他干脆紧闭双唇。他不打算说话了……他甚至不想再出现了。他稍稍回了头,便看到了在阴影中不知道睡了多久的他们——他的全身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我问你——”周恒忽然凶狠地大喊——“哪个妈妈?!” 小志被吓得浑身一激灵。他开始抽搭,然而,即使怕得不行,他还是不敢哭出声音。 他更不敢不回答周恒。 “——白,白,”小志抽噎着:“——白井革。” 周恒把没有点着的烟拿在手里,转眼间就把它里面的烟草揉搓出来。他嗅了嗅手上的烟草味,继而冷笑问道:“……你配有妈妈吗?” 小志刚想说话,又听周恒嘲讽道:“你连个实体都没有,还得靠我才能存在,你配有妈妈吗?” “你最好不要再出来了。”周恒把手里的烟草残渣抖入马桶坑中,按了抽水,他看着马桶里的水流急速旋转,顷刻间就把烟草残渣卷入下水道,说道:“班子茜那边快让我出院了。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就先和他们一起,安静一下……别坏了我的事情。” 周恒说到最后,脑里忽然浮现出肖如意高扬起来的头,以及连接头部和肩部之间的颈部弧线。他舔了舔唇,转身打开了门。 而小志,在听了周恒说的最后一句话后——仿佛那句话有什么奇特的催眠作用——他合上了眼睛,就像周恒所言——陷入了沉睡中,不再出现。 周恒把牌子放回原位后,转身离开了厕所。班江从楼梯的另一边探出身子,望着周恒走远的身影,回头对班子茜说道:“你真让他出院?” 班子茜头疼着说道:“不是我让不让的问题。”她深深叹了口气,又道:“现在是整个团队都认为他是可以出院的地步了。uu看书.uukanshu ” “你相信吗?”班江问道:“你相信那个曾经意识和认知都七零八落的人,只是住了几个月医院,就可以达到了出院的水准?” “你自己也看到了,他的言行和举止已经和正常人无异。”班子茜低声说道,“他能写,能说,能读书,肢体协调动作非常顺畅,思维逻辑和认知能力也非常强大……而且他还通过了我们之前给他做的测试……所有测试的结果都显示他的心智恢复了正常,甚至远远高于正常人。团队认为,没有不让他出院的理由,只要他答应定期回来医院复诊。” “你自己之前都说了他这种恢复速度不对劲。” 班子茜难得地觉得烦躁。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是,我说过,又怎么样?现在团队同意了,连我师父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 班江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冷静一点……” “你不是医生,也不在这里上班了,你少说一点,就当是帮了我的忙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班子茜深吸了一口气,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班江,转身就走。班江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姐,那我先回去了!你今晚别忘了吃……” “……饭。”班江眼看着班子茜一步都没停下,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把最后一个字吞回去。他耸了耸肩,转身便从这边的楼梯下去了。 第46章 我1定会帮你 周恒出院的时候,肖如意也刚拿到了驾照。还没有买车,他也不让李如给他买。周恒出院当天,肖如意一大早地就从床上起来了。他打开衣柜,仔细挑选出一套衣服,穿好后,又对着镜子摆弄了好久自己的头发后,才出了房门。 李如正好把刚蒸好的包子从笼屉中端出来,一扭头就看见了肖如意那一副隆重其事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心慌了几秒,刚把包子放下的手悬在半空中忘了放下。肖如意并没有注意到李如的异常。他一把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随手就拿起了一个包子往嘴里塞。 李如回过神来,看着肖如意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三个包子消灭掉,开口道:“慢慢吃,别噎着了。喝点豆浆送,太干了。” 肖如意的腮帮被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包子塞得鼓鼓的。他嘴里一边“嗯嗯嗯嗯”地应着,一边伸出手把面前的豆浆捞了过来,咕咚咕咚大口把豆浆灌入口中后,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吃饱了?”李如看着肖如意问。 肖如意“嗯”了一声,就要站起来。李如连忙又问:“你现在要去接他了吗?” 肖如意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钱包,打开检查了零钱和身份证都在,才把钱包合上,放回到口袋里:“是啊。”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向玄关,弯下腰开始穿鞋。 李如跟在他身后,两只手紧紧交握在身前:“下楼就是地铁,你先坐一号线离港到总站,到了总站后,你直接到窗口买票,拿着票就可以去坐车……那里有车直到华立医院……” “妈,妈妈妈妈!”肖如意哭笑不得地转身,看着一脸担忧的李如:“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这些我都懂。” 李如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对着肖如意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肖如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关了门,背靠在门板上,看着肖如意刚坐过的位置,心腔内的那颗心又开始狂跳了。 ****** 肖如意下了车,就看到了一动不动地等在医院门口的周恒。今天天气很好,肖如意刚在家的时候看了下今天的温度。早上的温度已经有28摄氏度了,中午的气温更是直上30摄氏度。肖如意已经穿了好久光着膀子的球衣,想着今天是来接周恒出院的日子,才换上了有袖的衣服,但即使有袖,也还是短袖。可这对他来说已经很隆重了——他今天甚至抹了好几层厚厚的发胶在头发上。肖如意原来顶着一头乱草,抹了发胶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跑到周恒面前的时候,周恒看着他头上那撮还沾着没抹匀的白色发胶一坠一坠地在他额前荡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肖如意尴尬地扬起手掌,把那撮发胶捻了下来,刚想往身上擦,却被周恒猛地拉住了手。 “你啊……”周恒叹了口气,叮嘱肖如意不要动之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湿纸巾,接着便捧起肖如意的手,仔仔细细地帮着肖如意把手里的发胶给擦干净后,又把那张用过的湿纸巾放回到裤袋里。肖如意不解地指着他的裤袋:“不扔了吗?” “这里没有垃圾桶。等下见到垃圾桶再扔。” 肖如意点点头,然后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出丑了?” 周恒看着肖如意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哪里丑了?” “就……”肖如意不自在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懊恼道:“我还抹了发胶……真是东施效颦了哎。” “……虽然你罕见地用了成语,可你这个成语用得有点怪怪的……”周恒瞥见肖如意委屈得不行的模样,又笑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发型?” “啊?”肖如意愣了会,皱着眉道:“倒不是不喜欢,就是有点……有点烦。太长了,一直想去剪的,但也没去,好像总有点什么事情在拖延着,可我明明没什么事情要做啊……” “不用去医院做康复训练了之后,真的太游手好闲了……”肖如意和周恒已经来到了医院门口的车站等车。肖如意把周恒的行李袋放在一边的长椅上,转过头去看周恒:“我想问你很久了……” “嗯?” “你不热吗?”肖如意看着被长袖长裤裹得严严实实的周恒,由衷问道。周恒穿什么都好看,今天也是,黑白相间的长袖衬衫,搭配一条笔直修长的黑裤,衬托出周恒优越的身高和骨相——肖如意甚至能瞥到周恒的锁骨藏在衬衫衣领下,分明的锁骨连着肩胛骨,肖如意忽然觉得周恒还是太瘦了。 周恒摇摇头:“不热。” “一点都不热?” “一点都不热。”周恒回答:“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冷。” “……”肖如意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想遮住你的那些疤痕啊……” 周恒看着他。 肖如意连忙又说道:“我听我妈提过……提过一点你以前的事情,说你以前经常会伤害自己……” 周恒把长到手腕口的袖子拉起来,举到肖如意面前:“是说这些吗?” 肖如意看着周恒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些疤痕已经全部痊愈,但即使如此,结疤后呈现的红紫色块状还是让人看得心惊胆战。肖如意越看越觉得难过,他小声说道:“我不是想揭你伤疤的……” “我知道。”周恒把手臂收回去,放下袖子,看着肖如意,慢慢道:“你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对吗?” 肖如意立刻点头。 “我知道我出院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周恒把目光放在远处的一棵茂盛大树上,继续说道:“会被人质问来时的路,也会被人追问未来怎么打算,更不被人理解……我也不想要他们的理解,我只是想彻底告别过往的经历而已。但这些伤疤会永远跟着我,我要学习的,是如何不被这些伤疤背后的时间伤害到……我正在学习,所以,我穿长袖的衣裤,或许会像你说的,是想遮住这些,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习惯吧。我真的觉得冷。” “啊……”肖如意感叹道:“你们文化人真的不一样啊……说话那么好听,可我听不太懂……” 周恒好笑地看着肖如意:“你装啥?” “不不不,我没装。”肖如意摇了摇头,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我真觉得睡了八年,脑子都给睡得不灵活了,经常跟不上别人说话的速度,背东西也吃力,记东西也吃力,反正就很吃力……我昏迷之前虽然成绩没有你好,但那是因为我不爱学习,智力什么的根本没问题。” “你现在的智力也不会有问题。”周恒说道:“只是需要练习而已。你八年没用你的脑子了,一下子就想脑子恢复之前的状态,想来也不可能。你的腿脚和身体不也得经过连续的康复训练,现在才能自己出来吗?” “你说得对。”肖如意认同地点头:“那你帮我啊。” “我的脑子,”肖如意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帮我恢复呗。” “你不是考了驾照吗?考驾照的难度并不低啊。理论,实操……别看现在谁都可以去考驾照,可说真的,没有强大的协调和记忆能力,是考不下来的。” “啊,”肖如意有点得意:“我考下来了,还一次过。” 周恒不说话,但还是笑着。 正好车来了,肖如意立马拽着周恒的手臂,就往车里钻。 车里除了司机外,就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他们随意找了座位坐下后,车又开了。 周恒坐在车窗旁,金黄的阳光透过车窗,温柔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他并没有感觉到阳光的温度,反倒是和他肩并着肩,手臂挨着手臂的肖如意,他身上的热气凶狠又温吞地穿过周恒手臂上的衣服布料,直达他冰冷的皮肤。周恒觉得很舒服,于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对了。”肖如意也没有动,但他偏过头来,看着周恒近在眼前的高鼻梁,和高鼻梁下的薄唇,视线稍微往上,又看到了周恒又密又长的睫毛,正妥妥帖帖地覆盖着周恒低垂的眼睛。他盯着周恒的侧脸,开口说道:“我要考警察。” 周恒的眼睫毛随即动了动,uu看书 .uanhu.om 但他还是那副眼眉低垂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已经转过头去,不安分地看着车厢外的景色的肖如意,问道:“怎么……为什么要考警察?” 肖如意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回答道:“反正也不知道干什么……但总得去干点什么的不是?我又不想去上班,就那种坐在格子里打卡的上班,太烦了。警察就不错啊,不管等级高低吧,穿上制服就觉得自己还是个人样,比现在游手好闲的样子不知道好上多少万倍……” 说着说着,肖如意停住了,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出来。但是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又紧接着开口说道:“起码能保护人啊,对不对?” 他看向周恒的眼底,发现周恒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潭深渊——一潭平静的深渊——“起码能保护你。”肖如意又补充说道,声音透着坚定。周恒眼里的那潭深渊,水波动了下,似乎一个小石子被人从岸边投入了水里。他把头转过一边,看着窗外不停往后退的景色,才对肖如意说道:“那就去做吧。我支持你。” 肖如意立刻笑了,笑容大大地绽放在他的脸上,摇摇晃晃的阳光终于照到了他:“那你要帮我啊。我说了我现在脑子不好,可是考警察的话一定有很多东西要记……你要帮我啊。” 周恒转过头,眼里的那潭深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兴奋的肖如意,笑着答应道:“我帮你……我一定会帮你。” 第47章 王叔叔,好久不见啊 旁可市,一个早晨。 周恒在早上六点钟准时起身,在床边简单地做了一些伸展运动,接着脱光身上的衣物,走到全身镜前,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腰腹紧致无赘肉,胸肌和肱二头肌因为开始锻炼而雏形初现。他对着镜子,转了个身,继而认真观察自己的背部情况——当确认了今天的身体状况和昨日一样良好后,他又把衣服穿上。最后,透过镜子,他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一会儿,似乎在用眼神和镜子里的自己沟通。 周恒走出房间,来到厨房,从装咖啡粉的罐子里勺出两勺咖啡粉,放入一边的法压壶中。接着,他开始煮水,在等水开的间隙,他到厨房后方的洗手间里,认认真真地刷了三分钟的牙。洗漱完毕后,水已经煮开,水壶也自动断电,正在保温。他拿起水壶,注入装了咖啡粉的法压壶中,当热水和标在壶上的最大注水量持平后,他把水壶放下,给法压壶盖上了盖子。他开始在心里计时。接着,他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前一晚做好的三明治,揭开包在三明治上的保鲜袋,把三明治放入微波炉里,开始加热三明治。 三分钟后,周恒心里的计时器停止工作。他从挂满了咖啡杯的杯架上,拿下其中一个咖啡杯,把法压壶里已经闷了三分钟的咖啡液倒入咖啡杯中。接着,他从微波炉中拿出已经加热好的三明治——他一只手端着咖啡,一只手拿着三明治,坐到餐桌前,开始一边翻着放在桌上的全国警校招生简章,一边慢条斯理喝着咖啡,吃着三明治。 可刚吃了一口三明治,门铃声就响了。周恒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到一脸没睡醒样子的肖如意,暗暗笑了笑,便给他开了门。 “吃早餐了吗?”周恒把肖如意让进门后,看着肖如意熟门熟路地自己找了双拖鞋穿上,问道。 “没呢。”肖如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黑眼圈重重地吊在他的眼睛下方:“你让我一早过来,我就来了,早餐没来得及吃。” “那一起来吃吧。”周恒带着肖如意来到餐桌,转身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牛奶?” “都可以,随便吃点就行。”肖如意已经坐下了,无精打采地答道。 周恒点点头,转身又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速冻饺子。没多久,他就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和一杯热好的牛奶,放到肖如意面前。 肖如意正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周恒碰了碰他:“睡着了?” “没呢。”肖如意的声音懒洋洋的。他直起身子,又打了个哈欠,同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你这么早叫我过来干嘛呢……” 周恒指指桌上放着的警校名录:“你有想好去哪个学校了吗?” 肖如意皱着眉:“什么学校?” “警校。”周恒把饺子推向肖如意,“你先吃早餐。” 肖如意却拿起名录,翻了好几页后,惊讶地看向周恒:“这是哪来的?” “我在网上查找和对比了国内的警校,找出了一些社会人士也可以报读的学校,然后打印了出来。” “你让我这么早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周恒喝了一口咖啡:“对。” 肖如意了然。他又翻了下,然后把其中的一页递给周恒:“我觉得这个不错。” 周恒看了一眼:“这是本地的。” 肖如意合上名录,开始吃饺子:“对。” “我以为你会想选择外地的学校。” “本地的。”肖如意喝了一口牛奶,把饺子送进胃里后,继续说道:“或者看你要在哪里定居,我就去哪里上学。” “不过,你在这里一下子签了三年的租房合同,那未来的三年里,你都会在旁可市吧?”肖如意一边咬着饺子,一边斜着眼睛看周恒:“现在警校专科三年,本科四年,我们这里的是三年,那我就读三年的好了。” 周恒慢慢嚼着三明治,把那口吞下去后,他才问道:“为什么?” 肖如意一口气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他往后靠在椅子上,笑着回道:“哪有什么为什么。” “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后悔。”周恒看着肖如意的眼睛:“以后我们会各自遇到不同的人,见到不同的事情,万一以后……” “没有万一。”肖如意止住了笑。他严肃地打断周恒:“我也不会有那个万一。” 周恒默默地把咖啡喝完了。 “我太弱了,那时候。”肖如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周恒有点诧异地抬起头,却见肖如意自己拿着饺子碗和杯子,起身走到了水池边。 “放在那吧。”周恒连忙跟着起身,也把空了的碟子和杯子拿在手里,走向肖如意:“我来洗就好了。” “嗯嗯。”肖如意洗了个手,“那这里交给你了……我再去睡个回笼觉,等我醒了我去问问本地那个警校的招生情况……” “九月开学,报名时间是在七月份。”周恒立刻说道,“我都查好了。” 肖如意笑着把周恒搂过来:“那我需要准备什么?” “体能和面试。”周恒认真说道:“这个测试,是在你报了名之后开始的,时间应该在八月份左右。只有通过了测试,你才能正式去那里上学。” “啊……” “你先去睡吧。”周恒笑了,他轻轻推了推肖如意:“我把测试要准备的内容打印出来,你醒了我们再看看。”他看着肖如意一脸的不以为然,又说道:“现在五月份了,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准备。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也不少,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掉以轻心。” 肖如意挑了挑眉:“周老师好严肃噢。” “快去睡觉。” “但是这么说起来,”肖如意却走到刚刚吃早餐的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我竟然又不困了。” 周恒无奈地笑了下,接着便认命般地点点头:“那你等等我,我去房间把测试的资料打印出来。我查了下,本地那所警校的测试题目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变了,今年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是原来那套题。” “那太好了。” “对啊。”周恒说着,便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在电脑里找到了事先找好的资料,接着用电脑连接了打印机。当他拿着刚打印好、还微微散着油墨余温的资料走到肖如意身边时,发现肖如意还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恒轻轻把资料放在肖如意旁边,右手随即不自觉地就要往肖如意的头发上去。但手伸到半路,他却停了手。 周恒把手收回来,转而坐在肖如意的对面,开始定定看着睡得正熟的肖如意。 ****** 卢晓晓换好了衣服,转身轻轻拍了拍仍在床上躺着的王一其:“快起了,和我一起去市场转转。” 等了一会儿,卢晓晓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早就醒了,别装了。你已经缩在家里一个星期了,今儿跟我出门去转转。快起来!” 说着,她走到床边,把盖在王一其脸上的被子揭开。王一其正呆呆瞪着一双眼睛,两团乌青阴影执着地吊在他的眼下。 “别管我。”王一其想把被子扯回来,卢晓晓却死死拽住不松手。他只好闭上眼睛:“真的,别管我。” 卢晓晓看着王一其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回来这么久了就一直这副死样,问你怎么回事又不说。天天赖在床上,天天赖在床上,家务又不做,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怎么的?刚退休就当大爷了啊?欠收拾了我看你。” 王一其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卢晓晓的怨气一旦开始往外撒了,一时半会也收不住:“天天今天回来吃饭,我告诉你,我提醒你!不要继续这摊烂泥相,起码有个爸爸的样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王一其睁开了眼睛,转头去看卢晓晓。卢晓晓原本还在骂着,见王一其看着她,于是停了口,转而没好气问道:“活了?” “天天今天回来?”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王一其用手肘撑起上身,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脑里的混沌甩干净。他低低说道:“天天回家了……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子,要有个爸爸的样子……” 说着,王一其便从床上起来,摸索着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柜门,就往里面摸出一条衣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摸出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套。卢晓晓一把抢下:“睁眼看看,你拿的是件毛衣。现在这天气热不死你,还穿毛衣。” 卢晓晓一边说着,一边把毛衣折好,放回到衣柜里。随即拿了一件短袖的上衣,一条麻布布料的中裤,扔给王一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王一其拿着卢晓晓扔给他的衣服,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换下睡衣,换上外衣。 ****** 周末的菜市场很热闹,即使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了,菜市场还是一片人声沸腾。卖菜的档主不住吆喝,买菜的人们不停穿梭。档主接待了这一位,收了钱交了货,转眼就有下一位光临。人们左手拿着今天的预算,右手拎着装着一家老小胃口的菜篮子或菜袋子,在这里瞧瞧,又去哪里问问,差不多了就走出去,还差点意思就留下继续“征战”。菜市场宛如人间的其中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 卢晓晓挽着王一其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走在这个战场里。看来卢晓晓早已和这个战场打成了一片,周围都是她相熟的档主和买菜的路人,那些人不停地和卢晓晓打招呼,满面笑容的。他们都看到了脸色不好但仍然勉强挤出笑容的王一其,有的并不关心,打了招呼急匆匆就走开,uu看书 ww.uukanshu 有的多了点心思,停下来寒暄了下——“诶,你老公?”再得到卢晓晓肯定的回答后,脸上露出羡慕又浮夸的表情。王一其却觉得那种表情很复杂,他定定站在卢晓晓身边,看着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去分辨他们的情绪。 卢晓晓应付完了其中一个,拉着王一其转身想去买肉的时候,王一其却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他全身的血液顷刻间都往脚底下涌去,他想拉着卢晓晓拔腿就跑——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了周恒的声音就会有这种想法。 他的这个反应,其实就是动物逃生的本能反应。 卢晓晓回过头,随即惊喜地叫了出来。她兴奋地摇着王一其的胳膊,指着前方,开心地看着王一其:“你看!那不是恒恒吗!” 王一其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了正淡淡微笑着看向他的周恒。他身边跟着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王一其觉得这个年轻人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周恒和年轻人走了近来。周恒礼貌地首先对卢晓晓打了招呼,接着看向一言不发的王一其,笑道:“王叔叔,好久不见啊。” 王一其抬起眼,看了一眼周恒,又看了眼他身边的年轻人。 周恒轻轻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看着王一其,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肖如意。” 肖如意咧开嘴,看着王一其和卢晓晓,明媚地笑了。 第48章 争吵 王一其走进厨房,反手将厨房门关上。卢晓晓正在洗菜,见王一其进来了,吩咐道:“去把肉洗了切了,然后腌一下。” 等了一会儿,卢晓晓察觉王一其没有动静,回头看了一下,发现王一其正通过透明的厨房门,警觉地盯着外面。 “你在看什么?”卢晓晓甩了甩手,走到王一其身边,顺着王一其的视线往外看去,才知道王一其盯着的是在外面客厅坐着聊天的周恒,肖如意,和他们的女儿,王天天。 “年轻人真好啊,挺有活力。”卢晓晓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转过身去继续洗菜。王一其却跟在她后面,压低了声音,愤怒地重复了她的话——“年轻人真好?” 卢晓晓被王一其这突然的怒火吓得愣了一下。她转而激动地看了看丈夫,又留意了下外面的动静,才终于忍无可忍地生气说道:“王一其!你不要再神神叨叨了行不行?!” “神神叨叨?”王一其继续压着声音,眼里的怒火却喷了出来;“你知不知道周恒是个精神病病人!他有多重人格!前阵子都还在医院,今天就出院了,你就这么放心让他来我们家,现在更是和天天在聊天?” 卢晓晓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王一其,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又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你现在怎么这个样子了?” “我什么样子?!”王一其逼近卢晓晓,一字一句地问:“即使我是这个死样子,也比他的那个样子好得多,我告诉你。他在医院里就是个疯子……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疯子……” 卢晓晓高高抬起手,用力地甩了王一其右脸一巴掌,王一其的右脸立刻出现一个清晰的红印。卢晓晓看起来真的很生气,她的胸脯因为怒气而不断起伏,脸也涨得通红:“他是西安和陈莉的孩子……”她压着声音,死死盯着王一其的眼睛,“他是你兄弟和我闺蜜的孩子!你就这么对他?啊?他之前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你现在什么意思?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是人吗?” 王一其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咬着牙,不说一句话。 “今天本来是个好日子。”卢晓晓猛然转过身,不再看王一其。她撑着洗菜板,看着菜叶上那堆晶莹剔透的水珠,鼻子发酸:“天天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周恒出院了,还带着朋友过来,如意就是你们当年在工厂里找到的那个小男孩吧?他后来成了植物人,现在却也醒来,能说能走,精神不错……你也退休了,我原来以为你回来了,我们就能把以前不能团聚的日子都补上,可是你现在……”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你现在到底怎么回事?魂不守舍,大惊小怪,还那样说周恒……你以前不是很关心他的吗?很在乎他的吗?还为了他三番四次往夏京市跑,你在夏京市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让你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 王一其还是不说话,但是他开始被后悔的潮水淹得不知所措。他站在卢晓晓身后,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张了张嘴,结果还是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现在,你告诉我,”卢晓晓冷静了下来:“你到底能不能和我们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还是你要出去自己吃?” 王一其转身,想走出厨房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周恒正神情冷漠地站在厨房门外看着他。他迅速跑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在客厅正聊得火热的三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向了这边。 周恒脸上的微笑仍然是淡淡的。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王一其,关切问道:“王叔叔,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卢晓晓连忙跟着从厨房出来,对着他们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聊你们聊,水果在茶几上啊。天天你别坐在地上,地板凉!老王,你进来吧,帮我腌肉。”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王一其推进厨房里,关上了厨房门。 “干活吧。”卢晓晓看了眼王一其铁青的脸色,无力说道。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再也没对王一其说过一句话。 ****** “所以你说的那个什么钢铁侠……他真的很厉害吗?!”肖如意双眼发光地看着王天天,兴奋问道。王天天同样瞪大了眼睛,语气骄傲:“那是!他在复仇者联盟里可是主心骨,是能和美国队长相抗衡的那种!就是,哎。”王天天说着,情绪低落了一点。她狠狠地吃了一大口饭,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继续说道:“就是他的结局,太憋屈了!我劝你要看复仇者联盟最后一部的时候,要做好心理准备,反正我看了后都得了复仇者联盟ptsd。” 肖如意咬着筷子头:“有这么夸张吗?” 王天天瞪大了眼睛:“你不相信我?”说着,嘴里的米粒一时没控制好,喷了一点出来。一旁的卢晓晓“哎呀”了一声,随即拍了拍女儿的捧着碗的手:“在客人面前这么失礼!嘴里吃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妈妈从小教你的都忘了?” “还有,”卢晓晓接过王一其递来的纸巾,却连眼尾都不扫一下王一其。她用纸巾把王天天面前的那些饭粒擦干净,嘴里小声念叨:“都多大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一点都不稳重。” 肖如意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阿姨,我们聊得太投入了……” 卢晓晓连忙摆手:“诶,阿姨不是怪你,不是怪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阿姨就是愁这个女儿啊,二十几岁的人了,男朋友男朋友没有,天天电影动漫电影动漫的,正事一点不干,真挺愁人的。” 王天天撒娇地用胳膊蹭了下卢晓晓:“哎哟,妈,我哪有不干正事!您看,我这不工作都升职了嘛!您女儿就这点爱好,您就让我尽情发挥吧!” 卢晓晓听了,只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下。她抬眼看到正笑着看着这一切的周恒,忙说道:“恒恒啊,你尽情吃,啊,别害羞。以后你可以随时来阿姨这来吃饭,还有如意啊。阿姨真的太久没有见你们了,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周恒乖巧地点点头,接着礼貌说道:“谢谢阿姨和王叔叔今天的招待。今天也是巧,本来想着和如意去菜市场转转的,就遇到了阿姨和王叔叔。也是唐突,没有事先准备什么,只能买些水果上门来。阿姨和王叔叔千万别嫌弃。” 一番话说得卢晓晓心花怒放,她笑着连连摆手,欣慰说道:“哪能嫌啊!你还记得阿姨,阿姨就已经很高兴了!想来,阿姨最后一次见你,也是很多年前吧?恒恒你的记忆力真好,这都能记得阿姨。” 周恒笑容越发加深,王一其坐在卢晓晓身边,脸色却越发不善。 “我怎么会忘了阿姨呢。”周恒笑着说道,“您和王叔叔都帮助过我,我都记着呢。” “好,好。”卢晓晓边笑边点头,指着面前的菜不住招呼着:“吃吧,吃多点啊。” 吃过饭后,几人又坐着吃了点水果,说了一下话,周恒便站了起来,带着肖如意要走了。 “你们怎么走这么早啊!”王天天怀里搂着毛茸茸的抱枕,不舍地看着已经在玄关处换好鞋的周恒和肖如意,不满道。 “你今天难得回来,本来是你和阿姨与王叔叔团聚的日子,我们还在这里打搅了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周恒充满歉意地看着送到门口的卢晓晓,“阿姨留步,不用送了。” 卢晓晓只好停下了脚步,微笑说道:“行,那我就不送了。你们回家注意安全,下次欢迎再来啊!” “好咧!”肖如意开心地对着卢晓晓挥了挥手,然后朝着王天天,又加大了挥手的力度。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放下手臂,放松地靠着一旁站得端正的周恒:“王天天可真有趣!” “卢阿姨也很好。”肖如意又加了一句。接着,他顿了一下,抬起眼看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周恒:“可是王叔叔……他有点奇怪。” 周恒瞥了他一眼:“人家刚接待完我们,你就说人家奇怪了?” 肖如意急了,连忙站定,并不住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忽然,他发现了周恒嘴角隐藏的笑意,心里立刻明白。他皱着眉,不轻不重打了周恒一下:“诶,周恒,我发现你现在是不是越来越欠揍了?敢揶揄我了?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哪有你打趣我的份儿,不都是我捉弄你吗?” 正说着,电梯到了一楼。肖如意随即开心地走出电梯,周恒看着肖如意的背影,却迷茫了几秒钟:“……是吗?” 但很快,u看书.uukanhu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他跟上肖如意,和肖如意一起回家了。 ****** 王一其洗好了碗,抹了抹手,走到客厅。卢晓晓原本正和王天天聊得神采飞扬,一见王一其出来,脸色一变,也不说什么,就起身要回房间。王一其不知所措地侧着身子,给卢晓晓让了路,眼巴巴看着卢晓晓头也不回地走入房间,啪地一声,关了房门。 “爸。”王天天压低了声音,眼睛滴溜溜地转:“你惹我妈生气了?” 王一其叹了口气,转身坐在了沙发上:“没事,别担心。” “我可从来没担心过你俩。”王天天给王一其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又往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在长沙发上,眼睛不住瞄着王一其:“你俩从我出生那天起,就一直吵,中间分过居,又和好,又分居,又和好,就是冤家呗。” “你啊。”王一其无奈地看着王天天:“真的是没大没小。” “还不是你俩给宠的?”王天天笑开了花,随手拿起茶几上那袋已经开过的乐事,咔嗞咔嗞咬着薯片,眼睛又瞄了下王一其。 王一其望着女儿:“说吧,什么事?小眼睛瞄来瞄去的,钱不够了?” “爸,您咋能这么想您闺女?”王天天一咕噜从沙发上坐起来,两条腿盘着,往前探着身子:“爸,我就想问,刚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哥哥,您都认识啊?” 第49章 他回不来了 王一其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缓缓反问道:“怎么了?” 王天天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薯片,在空中挥了挥:“没怎么,就问问。听我妈说,您和我妈是很早之前就认识的这两个哥哥,今天也是无意撞见,才让他们过来吃饭的。他们以前也住在附近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王一其拿起眼前的茶杯,一下子喝光了里面的茶水。王天天见茶杯空了,连忙又给满上。王一其看着女儿这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叹了口气:“你以前在家可都是娇生惯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更别说这些需要眼力见的功夫。这才上了多久的班,你就懂这些了。” 王天天愣了下,转头去看王一其:“爸,我大学毕业已经六年,也上了五年多的班了,这点小事还不会吗?” “您别看我现在这样,”王天天指着自己草草扎在脑后的马尾,和身上那件印着大公仔的t恤,“我在公司还是能说上话了现在。” 王一其越听,心情就越加复杂。可能在家的时间真的太少了,王天天在他心里的印象,还是从前她那副天真任性的样子。王一其心情复杂地拿起茶杯,又一把喝光了。 王天天看着顷刻见底的茶杯底,又一边满上,一边说道:“爸,您慢点喝……您这喝茶,怎么喝出了喝酒的气势?”她见王一其难得地轻轻笑了下,立刻又问道:“爸,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听您说起过那两个哥哥?关于他们,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从小就在外地读书,等你回来了他们也不在了,没有印象也正常。而且我其实……”王一其不知道怎么对王天天说明一切,只能含含糊糊应付过去:“我其实和他们不熟,我只和那个叫周恒的男生的父母相熟而已。” “啊?”王天天来了兴趣,薯片也不吃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王一其:“真的啊?” 可是,当王一其想说点什么糊弄过去的时候,白西安和陈莉惨死的场景却忽然一下子冲到他眼前。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接着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浑浊的眼里猛然冲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失态了,还是想说点什么来掩饰一下,可眼睛像是坏了闸的堤坝口,眼泪不受控制地在脸上淌了一趟又一趟,那突如其来的悲伤也无论如何都收不住。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失禁的老人,对自己这种汹涌的情绪无能为力……他羞愧难当。 王天天吓了一跳。她把乐事扔到一旁,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王一其身边摇着他的肩膀,同时焦急大喊道:“爸?爸爸!——妈!妈妈,快来,我爸不知道怎么了!” 卢晓晓急急从房里跑出来,见王一其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手掌里低低地传出来,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她慌张地跑过去,拍了拍王天天,让王天天让了位置,转而自己去抱住他。王一其知道卢晓晓出来了,才张开双手,抱住了卢晓晓,接着把脸埋在卢晓晓的肩膀上,嘴里终于忍耐不住,哽咽道:“晓晓啊,晓晓,他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 王天天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属于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手足无措。 ****** “你是一身蛮力无处使,才想着要去考警察,对吧?”白西安嘴里叼着烟,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问刚从屋里走出来,却一把把他嘴里的烟扯过来,随即扔在脚底下的王一其。夜里的野狗开始走动,间或还吼了好几嗓子,仿佛在呼朋唤友。白西安原本很怕那些经常嘴里流着口水的野狗,可一旦在王一其身边,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说了多少次了,”王一其从脏兮兮的衣服口袋里抠抠搜搜,抠出不知道放了多久的一条口香糖,递给白西安:“别抽那么多烟,别抽那么多烟。难道你想你以后的肺,像街头那个抽烟死的老头的一样,又黑又烂的?” 白西安接过王一其那条已经软掉的口香糖,顺便忽略了口香糖纸上那些乌黑的圆点。他两下把包装纸拆了,把口香糖扔到嘴里,开始哒哒哒地嚼着:“你好意思说我,当初不是你带我抽烟的?要被我爸知道是你小子带的头,他一定打断你的腿。” “你会让你爸知道吗?”王一其“嗤”了一声,“让你爸知道了,最多我俩一起死。我怕个屁。” “对对对,你英勇,你威武,你最厉害。”白西安嘴里不饶人,轻飘飘回嘴道:“厉害到要去考警察噢,牛,真牛。” “你不要阴阳怪气。”王一其冷着脸说道。 “我哪有。”白西安叫冤:“王警官还没当上警察呢,就不让人抽烟了,以后怕是会颁发什么禁烟条例噢。” “本来抽烟就对身体不好,抽多了体力都不行了。”王一其“啧”了一下,“以前没抽烟的时候我能连续跑五公里不喘气,抽了烟后就不行了,只是跑三公里就喘得跟狗一样。我刚报了名,那个测试里面包含体测,我不想因为这个考不上。” “你也是。”王一其扭头看着白西安的侧脸:“原本你脸色多好,抽了烟后,脸蜡黄蜡黄的。其实我都觉得你爸看出来了,你爸可是老姜啊,能看不出来吗?” “我就开个玩笑。”白西安抬起手,重重拍了下王一其的肩膀:“你想去做什么,要去做什么,就去做吧,兄弟。只是你那个警校在外地,我俩要很长时间都不能见面……” 王一其一听,立刻乐了:“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阴阳怪气,原来是舍不得我啊……”他一面挡着白西安的拳脚进攻,一边笑嘻嘻着,但很快,脸上的表情痛苦起来,他开始嚷着:“诶诶诶别打脸啊——真的疼!”他拉开像了疯一样的白西安,摸着被白西安打得火辣辣的脸,震惊喊道:“你有病吧!” “别拿这个开玩笑,王一其!”白西安说着又要扑上来踢他,王一其见状转身就跑,白西安大叫着,不依不饶追了上去。 ——“老王,老王!” 王一其满头大汗地猛然睁开眼,见到了一脸担忧的卢晓晓。 卢晓晓见王一其终于醒了,才松了一口气:“怎么样?” 王一其想说话,发现喉咙干得不行。卢晓晓立刻会意,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水,递到王一其嘴边。王一其稍微抿了抿,冷水似甘露,润了他的嘴唇和喉咙。 “天天呢?” “回去啦。”卢晓晓把水杯放下,转而扶着王一其从床上坐起来。她摸到王一其的后背,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不由得皱了眉:“换件干净的衣服吧。” 王一其闭了下眼,又睁开。卢晓晓于是起身,打开衣柜,随意从里面找了一件干燥的睡衣,接着便帮着王一其换好了衣服。王一其才终于觉得舒服多了。 “老王。”卢晓晓重新坐到王一其身边,紧紧握住他干瘦的手,王一其立刻反手握住。卢晓晓看着王一其,语重心长地说道:“老王,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和我说说吗?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伴侣,我想帮你,想和你站在一起面对此刻困扰着你的事情。你不要推开我,行不行?” “我们曾经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不容易……”卢晓晓深深看入王一其的眼底:“那么多的不容易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这次……这次,不管你面对的是什么,你都不要推开我……你都不要自己去面对,好吗?” 王一其定定看着认真的卢晓晓,张了张嘴,眼泪却又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他哽着声音,无助地紧紧抓住了卢晓晓的肩膀:“……我只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但是到底不对劲,为什么不对劲……我不知道……” ****** 八月底的天气,热烈得不像是夏末季节。肖如意刚从警校出来,就看到了在校门口站得笔直的,仍然穿着长袖衣裤的周恒。他眼睛一亮,一路小跑,直直冲到了周恒面前。 “我以为你不来了!”肖如意兴奋说着,眼睛亮晶晶的,板寸头刺棱棱的头发挂满了同样亮晶晶的汗珠。周恒从裤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接着从中抽出了一张,递给肖如意。 肖如意立马接过,摊开纸巾,不由分说地就往脸上头上抹。 “我请假了。”周恒上手把黏在肖如意鼻子旁的纸巾屑拿掉,轻描淡写道。 “你刚上班诶。”肖如意有点担心:“刚找到工作,上班没两天,就请假,不太好吧?” 周恒不在意地耸耸肩:“这份工作没了,我还能找下一份。”他扭头看着肖如意,“但你也就这一次考上了警校,我不能不来。” 肖如意咧开嘴,大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过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uu看书.uukanshu.cm ”周恒认真说道:“体能你本来就可以,即使是你觉得头疼的面试,那些题我也事先跟你对过无数次。而主观题,我也早就拟了模板,让你死背下来。” “你不过的概率,比过的概率还要低。” 肖如意洋洋得意地一把搂过周恒的脖子:“牛!周恒,牛!” “你也牛。”周恒淡淡笑着。 “今晚一定要庆祝一下!”肖如意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吼道。 “行,庆祝。” “叫上……”肖如意的手摸进了裤袋里的手机,周恒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叫上天天,好不?”肖如意晃着手里的手机,征询地望着周恒。 周恒还是淡淡的:“你什么时候有她的联系方式了?” 肖如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那天吃饭的时候,你上了厕所,我俩又实在投缘,就交换了微信。”说完,他小心看着周恒的脸色,忐忑说道:“你……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生气?” “就……我和她瞒着你交换了微信,又一直没跟你说……” 周恒笑出了声:“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用不着和我交代。” 肖如意原本提到喉咙顶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肚子里。 “那……”他还是拿不准主意,晃着手机看着周恒。周恒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已经像面具一样了:“叫上她吧,人多热闹。” 第50章 王天天 肖如意看到王天天的时候,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天天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职业装,脚踩好几寸的高跟鞋,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挽在脑后。她一只手提着包,另一只手还拿着手机,风风火火地走过了马路,拉开了餐厅的玻璃门。进了餐厅后,她迅速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肖如意和周恒的位置。当王天天坐在他们面前,肖如意这才发现,王天天脸上还带着精致的妆容,这和他上一次见到的那个素颜、懒懒散散的王天天,完全不一样。 “哇。”肖如意由衷地小声惊呼了一声:“你还能变身?” 王天天才笑了,这一笑,倒是和那天的笑容一模一样。她嗔怪了一下:“社畜不都这样?上班的时候人模鬼样,下班的时候没个人样。” “什么是社畜?”肖如意奇怪问道。 王天天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不知道?”见肖如意茫然地摇头,她又转向周恒:“那周恒知道吗?我觉得周恒会知道。” 周恒嘴角勾起笑:“社畜不就是白领的往后倒退进化版本。以前都叫那些上班族白领,现在世界变了,白领变社畜了,也算是,从人到畜生的转变了。” 王天天被周恒的这番解释逗得不住笑,肖如意却还是皱着眉:“我怎么觉得像是在骂人啊?” “不是,不是……”王天天差点笑岔了气,她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对肖如意解释道:“这就是调侃,不是真的说上班族是畜生……就是,怎么说,比喻现在的上班族没点自己的私人时间,全身心都奉献给公司和工作,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之外呢,还要做很多很多不是自己分内工作的事情……还不能有怨言噢。同事的什么烂摊子啊,社畜都要收拾好。以及,一定要听领导的安排,领导叫你做什么就要做什么,随传随到……” “啊?”肖如意震惊地瞳孔地震,他看了看王天天后,又转头看着周恒,双手抓着周恒的胳膊:“你别上班了,你一上班就要变畜生,做畜生又那么憋屈……你别上班了,我现在也有工作,我养你好了。” 周恒还没说什么,王天天先是一愣,接着“噗嗤”笑了出来,她暧昧地看着他俩:“你们……难道……” 周恒瞥了一眼仍然对王天天的调笑感到迷茫的肖如意:“如意开玩笑呢。”顿了下,他紧接着说道:“话说回来,今天你考上了警校,离做社畜的日子还远着呢,起码还得在学校上几年课。” “啊,啊对。”王天天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后接过话头:“恭喜你啊,如意!我都说你可以的,让你不要紧张不要怕嘛!” 肖如意偷偷瞄了下周恒,接着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快点东西吃吧。” “我来作东。”王天天率先拿起餐桌上的餐牌,边打开餐牌,边做主地说:“今天你俩都不要和我抢。” “这不好吧?”肖如意小声问道。 “这没什么,下次你们再回请我就好了。”王天天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眼睛快速扫着餐牌上的菜品,一边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点菜,一边继续说道:“一来一往,谁也不会真的欠谁的。”她从餐牌上抬起眼,看着周恒和肖如意:“欢迎来到现代人的世界。” ****** 菜很快上完,肖如意饿坏了,上了第一道菜就开始埋头吃,当他吃到最后一道菜上了之后,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饱了?”周恒正要开始吃,见肖如意开始喝水,转头问道。 “……我歇一会,”肖如意捧着吃出来的肚子,“歇一会再吃。” “喜欢吃的话,下次我们还来。”王天天笑着说:“这里我熟……不,应该说,旁可市里就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啊?”肖如意好奇问道。 王天天点点头:“不算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外面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是在旁可读的,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就在这里工作了。我爸妈都在这里呢,他们倒是想我飞远点发展,说旁可就是个小地方,没前途。我反而不想离他们太远,就还是选择在这里工作了。” “你俩呢?”王天天八卦地往前探了下身子,打量着周恒和肖如意:“你俩像是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之前我都没见过你们,也没听我爸妈提起你们。可看我爸妈的反应,我爸妈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你们。” “你没有问王叔叔和卢阿姨吗?”周恒淡淡问道,“我还以为你把我俩的背景都问得一清二楚了。” “我爸妈不肯说。”王天天夸张地叹了口气,“每次一问你们,他们就只是说你们是他们以前朋友的孩子,再多就不肯说了。他们还自以为他们转移话题我没发现呢,哎,我都不想说他们了,他们还都以为我是小女孩。” “你难道不会觉得,或许我们不是好人,所以你爸妈才不肯说呢?”周恒喝了一口茶,说道。 “你们怎么可能是坏人?”王天天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下巴往周恒身边的那个正在埋头吃着的肖如意点了点:“单是如意,像远古人一样,没看过钢铁侠,不知道复仇者联盟,甚至连社畜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清楚的,怎么可能是坏人啊。” “他们就是嫌解释麻烦,所以就一句带过。”王天天继续说道:“但是我真的很好奇啊,你们之前在哪里啊?还有,你们怎么现在才找工作?”王天天说着,眼睛眯了起来:“总觉得你们像是才刚刚开始自己的人生。可你俩应该都比我年纪大吧?” 周恒放下筷子,双肘交叠放在桌子上。他往王天天的方向探着身子:“我们都刚从医院出来。” “你们生病了?”王天天立刻收了笑容,开始谨慎地问道。 肖如意停止了进食,他在桌子下面暗暗用大腿撞了一下周恒的大腿。周恒把手放下桌子,拍了拍肖如意的大腿,以作回应。 “有点小毛病。”周恒四平八稳地答道:“其实我和如意是小学就认识的老同学,但是我们读高中的时候,遇到意外,如意被打晕了,成了植物人,睡了八年。我也受了刺激,到夏京市的华立医院去治疗了。这阵子我们才重逢,又认为旁可市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所以又结伴回来了。” “这就是我们的过去。”周恒望着脸色越发凝重的王天天,“所以我出院后,要重新找工作。如意苏醒后,想当警察,于是要先去警校进修。” 王天天尴尬地轻咳了下:“对不起啊,我没想到……” 肖如意连忙打圆场:“咳,今天是庆祝我过了警校考核,怎么气氛怪怪的?来来来,别说啦,你俩都不吃,我就都吃光啦!” 虽然肖如意这么说了,王天天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她小声说了一句“我先去一下厕所”,就站了起来,径直往厕所去了。 肖如意看着王天天走进厕所后,才埋怨道:“你怎么全说了啊?” 周恒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你要隐瞒什么?”还没等肖如意说话,他又接着说道:“旁可就是个小地方,像王天天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我们如果连自己的过去都不能坦然面对了,我们还怎么面对他们?怎么继续生活?” “我没说以前的日子不好。”肖如意急了:“我只是,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对王天天说我们的事情。” “那行。”周恒放下茶杯,望着肖如意:“那你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她就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你打算怎么回答?” 肖如意开始慌乱,支支吾吾着答不上来。周恒看着肖如意这幅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既不会撒谎,又不肯坦白,你要怎么办呢?” 肖如意泄气地放下了筷子:“算了,反正你都说了。我就担心王天天以后不和我们一起玩儿了……她可是我们的第一个朋友诶。” 周恒没忍住,轻轻笑了下:“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uu看书.uukanshu你还担心你交不到朋友吗?你上了警校,就会有朋友了。” 肖如意抬起头,盯了好一会儿周恒,才说道:“其实,我刚才突然想通了,有没有其他朋友都没关系了,反正你在就行。” 周恒眼里的迷茫只出现了两秒,就消失在眼底的深渊。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抬头便见王天天若无其事地从厕所方向走了过来。 “如意,周恒。”王天天坐下后,用认真的口吻,对周恒和肖如意开口了。肖如意连忙挺直腰背,紧紧看着王天天。周恒仍然是一脸淡漠。他轻轻握住了小巧的茶杯,指尖慢慢地在茶杯外壁打着圈。 “我得向你们道歉。”王天天诚恳说道:“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随意打探你们的隐私。” 肖如意没想到王天天会道歉,顿时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地说道:“哎呀,没事,那也是事实,我们也不愿意躲躲藏藏的……” “你们愿意分享,是一回事。”王天天严肃说道,“我本来就不应该过了那条线。真的很对不起。” “好。”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恒终于出声,肖如意和王天天顿时紧张地看向他。他笑着望向王天天:“我们接受你的道歉。” “那我们……”王天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周恒:“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 肖如意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过脸的时候对上王天天正好望过来的视线,俩人默契一笑。 第51章 他1定很怀念你 时间到了九月份,旁可市大街两旁的那些排列整齐的树,它们的叶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秋风染成了黄色。人们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薄薄的一件或是两件,但也从短袖换成了长袖。街头的早餐店升起的热气愈发显得让人温暖和安心。 肖如意高高举着两份早餐,从挤满人的小小早餐店里奋力钻出来。周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他一把跳到周恒旁边,把手上捧着的早餐直直伸到周恒面前。周恒不知道在想什么,早餐伸到面前了才回过神来。他接了早餐,看了眼肖如意:“谢谢。” “谢啥?”肖如意一边啃着热乎乎的叉烧包,一边含含糊糊说道:“我记得以前我们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在门口等,我去里面买早餐。啊,早上的早餐店太恐怖了,比公交车还恐怖。” 周恒轻微地皱了下眉,稍稍偏过头,仔细看了看肖如意,片刻,他又转回头,看着吊在自己食指下的早餐,淡淡“嗯”了一声。 ——“他一定很怀念你。” “对了,中秋节你们公司放假吗?”肖如意喝吞了一大口豆浆后,问周恒。 “国家法定节假日,都会放的吧?”周恒反问了一句。肖如意耸了耸肩:“你们公司,难说。就不说平日要你们加班到八九点吧,连周末都不让你休息。”他不满地“啧”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说你怎么就选了那个工作,是什么……什么来着?噢噢噢,对,什么文案策划,对吧?我的理解就是写点文案啊,至于天天那么忙吗?” “文字工作者,”周恒轻轻笑了下:“就是个文字苦工。” “我老觉得,你现在的工作,配不上你。”肖如意忽然正色。周恒翻了个白眼,肩膀轻轻撞了下肖如意:“我还能挑工作吗?没学历,也没学位,还没有工作经验。说实话,也是那家公司规模小,又没人去应聘,否则都不会要我。我就权当去弄个工作经验,中间找个夜校,把学历这个缺口给填上。” “你也没时间上夜校吧?” “现在是忙点,过了这段时间,就没那么忙了。”说着,俩人走到了公交站。周恒推了推肖如意,“你留意看你的那趟公交车,别又错过了。” 肖如意看了看公交车要来的方向,又回头瞄了周恒好几眼:“你要走了吗?” “再不走就迟到了。”周恒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这公司,规模上不去,发工资也不按时,但是捉迟到还捉得蛮严格的。” “我要这周末才能回来了。”肖如意撇了撇嘴巴,垂在身旁的两条手臂不安分地前后荡着,像小孩子一样。周恒手一伸,一把稳住了肖如意的其中一条手臂:“稳重点,多大的人了。” “其实我老觉得自己还是十多岁的自己。”肖如意挑了挑眉,对着周恒笑得一脸灿烂,脚一伸,刚好就迈进了刚到站开了前门的公交车里。周恒无奈地对着还贴在透明车窗上向他挥着手的肖如意笑了下,也抬起了手挥了挥。 公交车很快就开没影了。周恒离开了车站,食指还是吊着肖如意给他买的早餐,慢悠悠地走着。经过一个垃圾桶,他手一抬,早餐应声全数进了垃圾桶。 接着,他转身跨进路旁的便利店。再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个用袋子装好的三明治。 ****** 周恒的公司离他租的房子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开在一个居民区里头。周恒走进居民区,和守门的保安礼貌地问了声早后,就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其中一栋楼里,进了电梯。 刚出电梯,周恒就迎面撞上了他的老板,也是他的直属上司,钟子凯。钟子凯一见到周恒,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还没等周恒跟他打招呼,就率先开口道:“我昨晚让你拟的方案,怎么现在都还没给我?” 周恒脸色不变:“我今早五点半起床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才在微信上跟我说,我看了下,实在是赶不及上班前给您,我也立刻发了信息您说明情况……” “中午之前。”钟子凯不耐烦地打断周恒,“十二点前给我。”说完,他看也不看周恒,转身就进了电梯。 周恒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钟子凯面前的电梯门关上,电梯外面的数字不断下沉,最后在负一楼停住。 “你要保护周恒的话,这种人就不应该活着。”脑里的顾尧飞忽然开口。周恒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波动。可这波动就像湖面上被微风吹过,出现的短暂的涟漪。他很快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镇定,抬腿就往公司方向走去。 打完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后,周恒首先喝了一口咖啡。等咖啡本身的苦涩在口腔里慢慢回甘,电脑也开了。他打开一个文档,抬手就在空白的地方上,打下了这么一串字—— “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你不应该出现,你本应该消失。” “你还没看清事实吗?”顾尧飞的声音又在他的脑里回荡着:“我们怎么可能会消失?你不过是……” 周恒撩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皮肤,接着拿起面前的那把裁纸刀,眉头都不皱一下,拿着刀就往手臂上割。顾尧飞痛苦地尖叫一声,再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周恒放着慢慢渗出血的手臂不管,又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反正我感觉不到疼痛。如果你,还有那些不应该出现的人,继续不守规矩,那就别怪我。”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顾尧飞读完这行字。接着,他把这行字删掉,又重新打了一行字:“我是真正能帮助周恒的人,你们不是。” ——“他一定渴望无任何痛苦地消失,所以我才会出现。” 钟子凯插着口袋经过周恒位置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周恒手臂上的创口贴。他停下脚步,指着创口贴:“弄伤了?” 周恒本来正在打字,听到钟子凯声音后,他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而去拿放在桌上的一沓装订好的文件,站起来递给了钟子凯:“钟总,这里是方案,您过目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及时沟通。”他停顿了下,看着钟子凯,脸上浮起轻微的笑容:“不小心磕着了而已,谢谢钟总关心。” 钟子凯声音顿时拔高了好几分贝:“我告诉你,这份方案直接挂钩我们昨天谈下的一个项目,大项目,你只用三个小时就做出来,要是被我发现你是敷衍了事,你就是通宵也要给我改好。” 周恒还是笑:“不到三个小时。” 钟子凯瞪大了眼睛:“啥?” “准确地来说,是两个小时零五分钟。”周恒平静说道:“这个时间里,我做了包括项目背景和数据的调研,广告受众人群年龄和性别等属性的划分,以及根据甲方提供的预算和预期效果,建议的三种广告投放渠道等工作。除此之外,在我给您的这份方案里,还包括创意方案的构思与实施等具体事项。您过目一下。” 钟子凯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拿着周恒的方案,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周恒后面的同事沈轩慢慢踱到周恒旁边,眼睛还盯着钟子凯的办公室门,嘴里却已说开了:“你真的是牛啊,两个多小时里做了人家几天的工作量……怪不得老钟话都说不出来。” 周恒没什么反应。他轻轻地笑了笑,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继续刚才被钟子凯打断的工作。 沈轩见周恒反应冷淡,脸上立刻堆出了浮夸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u看书 .uuknshu.om盯着周恒,说道:“不过,你真的是走运了才被老钟留下来。你说你,一没学历,二没经验的……”见周恒还是不理他,他立刻换了个话头:“可你聪明啊!人家有学历有经验的都没你做得好。就是老钟他抠,永远只肯给那么点工资,还不按时给,什么福利保险的更是要你这种新人在这里上满一年时间才肯帮你买……也就你年轻,肯吃亏,要是我……” “反正你们就是给他赚钱买玛莎拉蒂的。”沈轩越说越来劲,说话的音量也越来越高。周恒始终没给反应,可沈轩已经说上头了,“你新来,肯定不知道,他刚买了一部玛莎拉蒂噢。” “行了,你别说了。”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邱依琳忍无可忍制止了沈轩的口若悬河。她小心地看了眼钟子凯的办公室,见钟子凯的房间仍然紧闭房门,才翻着白眼,小声骂道:“你真的是神经病,在这里说这些话。午休时间到了,先去吃饭。周恒,走,吃饭去了。” 沈轩一脸无趣地从周恒身边走开。周恒停止了打字,看向等在前方邱依琳,笑着答道:“依琳姐,你们去吧,我这还有一点,我做完了再去。” “诶,真是好员工。”邱依琳只好转身和公司的其他人一起出了门去吃饭,公司慢慢安静了下来。周恒瞟了一眼钟子凯的办公室,发现钟子凯还是毫无动静。他抬起手,刚把电脑关掉,钟子凯就打开了办公室门,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周恒,不带感情地开口道:“你进来一下。” 第52章 不要再笑了 “钟总。”周恒进了办公室,站在坐着的钟子凯身边,叫了一声。钟子凯头也不抬,指了指周恒给他的文件:“你觉得没有问题是吗?” “在打印之前,我检查过了,确认可以给您过目后,我才整理出来。”周恒平静回答道。 钟子凯抬起头,一双细小的眼睛透过反着光的眼镜片,直直看向周恒。他起先并不说话,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才轻轻笑起来。 周恒静静地站着。 “现在的员工真是了不起。”钟子凯挑了挑眉,大声叹道:“方案写得跟屎一样,还这副牛气的样子。” 周恒并没有被钟子凯的态度惹怒,他只是觉得奇怪,同时觉得不适。他看向自己的文件,轻声问道:“这份方案哪里需要修改?我现在立刻动手改。” 钟子凯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冷笑道:“等你改,等你到什么时候?明年吗?”见周恒不说话,他得寸进尺道:“我就说了,我让你今早给我,就得今早给我,过后你说的什么,都是借口。像现在这样,你中午给我,然后又要改方案,那什么时候能给客户看?这中间的时间浪费了,就是浪费了,你懂了吗?” 周恒皱了下眉:“那现在……” 钟子凯不再看周恒,抬起手随意挥了挥,像在赶一只蚊子:“幸好我早有准备,不然下午的提案就黄了。靠你?我就知道,不能靠你这种既没学历又没经验的实习生。” “出去吧!”钟子凯最后不耐烦地说了这么一句,周恒眯了下眼,转身出了钟子凯办公室。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抬头看着自己刚关上的电脑,想了想,拿起手机,也出了公司。 ****** 周恒把钟子凯在办公室对他说过的话,原原本本都说了给王天天后,王天天气得一掌直接拍在了桌上,响亮的声音不仅把她对面的周恒吓了一跳,更是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你轻点……”周恒向下压了压手掌,“轻点。” “你这什么老板啊?”王天天却似乎没听到周恒的话,说话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这个小餐馆嘈杂的环境音。周恒放弃了劝说王天天冷静,伸手拿起冰水,喝了一口。 “你这什么破公司啊?”王天天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句。她看起来很生气,但是她在生气什么呢,周恒不明白。他打电话请王天天出来,是实在不明白钟子凯那副前后矛盾的说辞和作态,想着王天天做“社畜”的时间比他长,应该可以解答他的疑问。 “周恒,你那间公司,真的呆不得。”王天天一脸“绝对行不通”的表情,连连摆手:“决定这家公司能不能走远,能不能做大,能不能提供员工良好的环境和薪资福利水平的关键,就在老板身上。我还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老板是个蠢蛋啊,这么上赶着要把他公司里的人才给赶走,他是员工多吗,还是公司大啊,口气这么猖狂。” “等等,天天。”周恒连忙打断王天天的滔滔不绝:“我就想问问,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平常我们一般不会在前一天谈了客户,第二天就去提案。还有就是,我们公司平常都是三天出一个方案,现在他要我几个小时出一个,我出了,而且该放上去的调查和数字我也放了,他如果看到哪里错了,告诉我,要我改……” “你不是真的不明白吧?”王天天怀疑地看了一会儿周恒,见周恒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又想起之前他说过这是他出院后找的第一份工作,心里有点明白了。她终于压低了嗓音,说道:“他在打压新人。” “为什么要打压?” “不打压你,他一个老板当得有什么意思?”王天天嗤之以鼻:“这类型的老板,我真的见多了。业务业务不行,管理管理废柴,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压员工,看员工难堪又不敢反驳的样子,他们就爽了……” “这是什么心理?”周恒有点明白了,但他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他必须要有什么动机支撑着他,他才能做出这种事。” 王天天愣了下:“哥,你管他什么心理呢?你知道他不是好鸟就行了,以后防着点他,要不,就干脆辞职,再找一份好了。” 周恒又喝了一口冰水:“我暂时还没有要辞职的打算。” 王天天一副被鸡蛋噎住的样子,接着,她无奈地耸耸肩:“随便你……但是你要是实在在那里干得不开心,就别勉强自己。” 周恒不想再说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王天天低头刚吃了一口饭,抬起手腕瞄了下手表,立马惊呼了一下。周恒挑了挑眉,便见王天天急吼吼地站起来,一边挎着包,一边看着周恒:“我先回去上班了啊,不然赶不及了。我这还是利用午休时间出来的呢……” 周恒这才意识到什么,也立刻站起来:“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时间……” “咳,说啥呢?”王天天灿烂地笑了:“朋友之间别说这些。我先走了啊,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给我。” “好。” 周恒看着王天天走远的身影,拿起桌上的单,走到前台:“你好,买单。” 前台的大哥扫了眼单上的数字:“5号桌?5号桌……我记得你们没上菜之前,就买单了啊?” “买单了?” “对。”大哥端详了下周恒,恍然大悟道:“不是你买的,是你朋友买的,就那个女生。女生趁你上厕所还是去哪了不在座位上,自己买的单……” 周恒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声谢,转身出了小餐馆。周恒皱着眉头在餐馆附近搜寻了一番,王天天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啧”了一声,捏紧了拳头。 ****** 钟子凯下午并没有在公司,本来周恒并不在意钟子凯,但经过早上的事情,和午休时听了王天天信誓旦旦的解说,他忽然觉得没有钟子凯在的公司,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心情一放松,周恒的工作效率就比平常时候都要高了。埋头拟好了另一个方案后,他抬起头,时间才刚过三点半。周恒不敢放松,前后检查了起码五六遍的方案,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按了保存。 接着,他把文档切换到了另一个页面,那个页面上早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挺直了背,小心确认了周围的同事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才把视线重新放回到眼前的页面上——页面上重复写满了“死去”的字样,周恒盯着页面看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才抬起手,接着“死去”的字样,敲下了两个字——“还钱”。 接着,他像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打字机,不断在电脑上重复敲着“还钱”二字,直到这两个字占满了眼前的页面。 当最后一组“还钱”敲完,周恒满足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随即,他面带笑容地保存了文档,关了电脑,拿起背包,对周围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接着信步走出了办公室。 邱依琳还没来得及叫住周恒,周恒就已经闪入了电梯。她震惊地回过头,问同样目瞪口呆的沈轩:“你看见了吗?他为什么可以跑得这么快?” 沈轩嘴往下撇,耷拉着眼睛:“你管人家呢?也许人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刚到点诶,他就跑了。”邱依琳看着墙上的挂钟,耸耸肩:“太不合群了……还想叫他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人家可不屑和我们这些人吃饭。”沈轩阴阳怪气道:“你看他连钟总都敢顶撞,想必一定是什么没吃过苦的富二代吧?” “你别乱说。”邱依琳瞪了沈轩一眼,又笑了:“哪个富二代是没有学历的啊?” 沈轩笑了起来,他站了起来,前后招呼了一下:“同志们,下班喽——” ****** 王天天刚从公司出来,就听到周恒了声音:“天天,这里。” 她惊喜地回过头,看见周恒笔挺地站在不远处,正看向她,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淡淡笑脸。王天天一个晃神,她突然觉得有点头晕,鼻腔也有点发紧……她形容不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只知道当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自己走到了周恒跟前。 周恒笑着看着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王天天不自然地摇了摇头,不敢去看周恒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中午的饭钱。”周恒简短地开口后,就从背包里掏出钱包:“我得还你。” 王天天诧异地望着他:“你就为了这个事过来?” “对。”周恒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一百块,递给王天天。王天天有点不知所措,但随之而来的,是羞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羞恼。 周恒见王天天既不接钱,又不看他,眉头动了动:“怎么了?” 王天天立刻一把把钱拿过来:“没什么……谢谢你啊。” “是我要谢谢你。”周恒仍然挂着那张疏离的笑脸:“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我不想就这么让女孩子出钱。” 王天天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 “那,我先走了。”周恒最后笑了下,似乎看不见王天天想挽留的目光,uu看书 .uuansu 转身就要离开。可他没想到,盛怒的王一其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爸?”王天天也觉得意外,她绕开周恒,跑到王一其身边:“爸,您怎么来啦?” “你妈让我来接你回家吃饭。”王一其慢慢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周恒。 “这么突然?”王天天无奈地摇着王一其的胳膊:“怎么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要是我加班了,您不就白来了吗……” “天天,”王一其按住了女儿的手,整理了下脸色,才看着王天天:“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什么事……”话没说完,王天天就被王一其狠狠瞪了一眼。王天天只好闭上嘴巴,转身离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周恒。 王一其回头看着王天天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才转过头,对着依旧笑着的周恒,缓缓开口道:“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好的,王叔叔。” “有三件事,首先想请你做的。” “什么事情?” “第一,不要再叫我王叔叔。”王一其一步步向周恒慢慢逼近:“第二,离我女儿远一点。第三,”他走到周恒面前,“不要再笑了。” 周恒立马收了笑容,整张脸一下子变得阴冷和忧郁,似乎连天那边乌云都匆匆赶来在他的脸上聚拢起来。他迷茫地开口,冷硬的声音透着不解:“比起笑脸,王叔叔更喜欢我这个表情吗?” 第53章 失控 “王叔叔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周恒的表情变了变,委屈的神情顷刻上线。他的眼睛瞬间盈满了泪水,鼻头竟然也迅速地红了。他吸了吸鼻子,稍稍低着头,却仍然抬着眼皮,像小狗一样,望着王一其:“您以前不是很紧张我吗?把我从地下室里救出来,又把我送到医院,最后把我呈给刘康军。” “我没有把你交给刘康军。”王一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是他使了手段……不,不对,不是……明明是你和他合谋,把西安和陈莉杀了,条件就是他给你好生活……不是吗?” “是吗?”周恒的委屈神情往里收了收,迷茫的神色稍纵即逝,接着便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颤抖着双唇,不敢相信地看着王一其:“是这样吗?是这样的吗?” “班医生说主谋是那个叫白井革的……”王一其被周恒逼着不断后退:“可我知道,那只是你的借口……” “白井革?”周恒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痛苦的情绪飞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得意洋洋:“我知道白井革,可她已经被我杀掉了。” 王一其瞪大了眼睛:“什么……?” “对啊。”周恒学着王一其的样子,也瞪大了眼睛,嘴角却不住地往耳边扯开,最后形成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诡异表情:“我会杀了任何一个让周恒感到痛苦的人,包括周恒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些人。” “你杀了他们?” “还没有杀光。”周恒轻蔑地笑了笑:“可是白井革是最不可饶恕的那位,不是吗?其他的……就看他们表现咯。” “你会怎么杀……”王一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不是只是一个……一个概念吗?你要怎么杀?难不成你在说谎?!” “她不是概念。”周恒似乎很可惜王一其的智商,又似乎在可怜死去的白井革。他说话的语气带上了悲悯:“她曾经是活生生的人……而消灭她的方法,也很简单。” 周恒突然停住了不断往前的脚步,他勾了勾嘴角,接着看着还在下意识往后退的王一其,被拦路护栏绊了一下腰,又因为一时收不住脚步,整个身子一个惯性的后仰,就往后跌倒在了车水马龙的马路中,刚好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旁人一阵惊呼,王一其想挣扎起来,却发现手脚此刻都软了。 “……就是和她融合为一体。” 王一其被旁人从马路中央拉出来之后,他已经找不到早已没入人群的周恒。他满头大汗,却觉得寒冷——他的后背,同样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大爷,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出街,要有家人陪同啊。”一个好心的路人看着满脸惊慌的王一其,不由得出声劝道:“还有,过马路要看路……” 王一其哆嗦着,扔下路人的安慰,转身拔腿就跑开了。 ****** 周恒很快就回到了家。他没有开灯,径直穿过黑暗,直接来到电脑桌前。他一只手翻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拉开椅子,猛地坐下来。他冷漠着一张脸,在电脑屏幕发出的冷光照耀下,面容硬得如同一个机器人。 不过此时此刻的他,也同机器人无异了——他的皮肤像是被铸入了滚烫的铁水,最后冷却成坚硬的钢铁,让他感受不到温度,也感受不到疼痛。与此同时,他现在的感官触觉实际上比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敏锐,他能闻到,听到,看到,甚至摸到他人尖锐的寒意,或者是刺手的暖意——只是那些嘈嘈杂杂的感觉再也到达不了皮肤之下的血管里。 他的全身上下,只有血管里的血液在为身体内的各个器官输送氧气和血液。除此之外,在他的身体里,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细胞。 周恒已经打开了一个文档,并持续不断地在文档中连续敲下了“去死”这些字。可是,很奇怪的,此刻无论他打了多少遍这两个字,他心里的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始终还在,甚至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他停了手,对着电脑屏幕眯起了眼。他不在意王一其,更不在意钟子凯,他对于这些面目模糊的人类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的挑衅和恶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也不在乎王一其的那番关于不许他再见王天天的警告,他原本就不愿意和王天天纠缠不清,他今天中午主动找王天天,也完全是因为想着王天天或许能够为他解答关于钟子凯的问题。 ——完全是因为王天天在那个时候对他来说,是一个“有用”的存在。仅此而已。 然而,他现在却说不清此时此刻的烦躁是怎么回事。他的鼻腔、喉咙深处,总有一股消散不去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似乎在引诱着他…… 周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踏进一旁的洗手间里。他扭开水龙头,把头伸到那哗哗的水流中。片刻,他重新抬起湿漉漉的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露着左半边脸,目露凶光的自己。 “好久不见。”他说话的声音很尖,语气也很滑稽。可他似乎很喜欢,看着镜子中的那半张脸,他露出了诡异又满足的笑容。 喉咙深处的血腥味愈加浓烈。 ****** 王一其逃命似的跑回家,他砰地大声关了门,动静把一起坐在客厅里聊天的卢晓晓和王天天吓得不轻。 卢晓晓迎了上来,按住了王一其不断颤抖的双臂,眼睛紧紧盯着丈夫飘浮的眼神。她低声又快速地开口道:“周恒?” 王一其却像被这个名字电到一样,即刻甩开了卢晓晓的手,拔腿就往洗手间里跑。王天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王一其身后不住叫着:“爸,爸爸?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卢晓晓拉住要开洗手间进去的女儿:“让你爸爸冷静一会儿……” “我爸到底怎么了?!”王天天转过脸,眼里满是泪水,她焦急又担忧地看着母亲:“上次我爸还哭了……为什么哭啊?你们怎么不肯告诉我?” “还有,为什么要冷静啊?因为什么事情要冷静啊?”王天天说着说着,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她带上了哭腔:“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却从来有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都瞒着我!之前离婚又复婚,分居又和好……你们都不告诉我!很多时候我都不敢回家,就怕回家了,家就不是原来那个家了!” “现在也是这样!”王天天哭了出来,她看着沉默不语的母亲,不住控诉道:“是不是要等到我没了爸爸,妈妈你才肯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卢晓晓突然抬起无助的眼神,一动不动望着王天天。王天天的气势立刻弱了,她开始慌张,但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抿着嘴,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包包,满脸泪水地冲出门。 卢晓晓看着王天天远去的背影,捂住了嘴巴,背靠着墙壁,无声地滑下到地板上。 ****** 肖如意觉得自己要死了。 上午到了学校后,首先就是一个上午的训练。他首先跟着大队跑了几公里,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体能训练。肖如意在跑了几公里后,上气不接下气,脑袋还晕乎乎的,就被老师推着去做那些深蹲、俯卧撑、掌上压……这么一上午下来,肖如意脸色发白,手脚发颤,一说话就要吐,只能紧紧闭着嘴巴,忍着呕吐的感觉,洗了澡,连饭都吃不下,就急匆匆窜入宿舍,倒头就睡。 谁知道越睡越辛苦,身上的肌肉全都在狠狠发着酸,想吐的感觉越来越汹涌。最后,肖如意再也忍不住了,从床上跳下来,直直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开始大吐特吐。可他肚子里存货就只有早餐吃的那两个包子和豆浆,豆浆早就随着汗液蒸发出去了,包子也消化得差不多,他实在没东西可吐了,只能干呕着,一边吐着口水,一边难受得手脚蜷缩。 接着,下午上课的时间又到了。他瞪着一双青黑的眼睛,迷迷糊糊拿着书,跟着宿舍的弟兄们,甚至都没看清那栋教学楼具体在哪里——就这么跟着大家冲进某个教室。他根本没听课,并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实在太辛苦了,他全身的力气都被他用来维持他其实已经不太清醒的神智,便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听讲台上的老师在讲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他本来也不想吃饭了,却被同行的兄弟拉着。那是睡在他上铺的男孩子,叫吴宇航。吴宇航一边拉着全身软绵绵的肖如意,一边往饭堂走去:“你得吃饭……你中午还吐了一次,再不吃东西,明天你会直接挂在操场上的。” 肖如意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只知道自己被吴宇航拉上了食堂,接着在吴宇航的紧迫盯人下,勉强地喝了一碗粥,吃了一点菜,又被吴宇航拉了回宿舍。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上铺的床板,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是比先前要好多了。 正发着呆,放在枕头旁的手机震了起来。肖如意慢慢把手挪过去,那手机震动的声音和频率却引得吴宇航从上面探下头:“你还有精力吗?” 肖如意一开始还听不懂。当他终于把手机拿在手里,感受到手机强烈的震感,他无奈地冲着还探着头看着他笑的吴宇航翻了个白眼。“白痴啊。”他用嘴型暗暗朝着吴宇航说了句。吴宇航笑着把头缩回去,肖如意才接起了电话:“你好——” “如意?”王天天抽抽搭搭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肖如意愣了:“天天?你怎么哭了?” 吴宇航又探出了头。 肖如意突然全身有了力气。他一下子从床上翻起来,穿着拖鞋,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没什么人,正好可以让肖如意把王天天那一番哭诉听个明白。但其实王天天也没说她为什么哭,就一直在哭,肖如意只好耐着性子,不住安慰着她。 到了最后,王天天估计是再也哭不出眼泪了,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肖如意举着手机的手臂酸胀得厉害。u看书.kanu 他勉强笑了笑:“不会,我还没睡呢。” 王天天停下了哭闹,俩人的气氛突然显得安静又尴尬。 “对不起啊,我就是……”王天天率先打破沉默,她小声地说着话,声音还是沙哑着的:“我就是今天有点不顺利,一时失控……” “没事的。”肖如意立刻答道:“你可以找我的。” 王天天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愣住了。接着,她急匆匆地对着电话,说了句“晚安”,就挂掉了电话。 肖如意拿着那边已经忙音的手机,叹了口气,紧接着,他拨通了周恒的手机号码。 周恒戴着一双黑手套,手里提着一个黑袋子。袋子看着沉甸甸的,周恒提着却很轻松。他一只手拿起震动的手机,接通了放在耳边——“如意,还没睡吗?”,一边把黑袋子扔进了楼下拐角的垃圾房里。 “啊,没睡。”肖如意一听到周恒的声音,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笑容。他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抬头看着黑漆漆的、不见一片云的、只有一轮血红的月亮挂着的天空,狐疑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今晚的月亮是红色的诶。”肖如意盯着那轮血红色的月亮,那血红映入了他的双眸:“挺美的。” 周恒站在楼下,单手插着裤袋,同样仰起头,一眼便看到了血红的月亮。他笑了笑,温柔对着手机那边的如意说道:“是挺美的。” 第54章 暗流汹涌 王天天接到卢晓晓的电话的时候,刚好和周恒一起走出了商场。 她抱歉地对着周恒示意了下,周恒微笑地点点头,便走到了一旁。王天天接起电话,卢晓晓疲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了。 “天天。” 王天天有点不自然地应了句,接着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自从上次她在卢晓晓面前又哭又闹后,她都没敢再回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话。 “你周末回来吃饭吗?”卢晓晓也有点尴尬。她清了清嗓子。 王天天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这周末约了朋友……” “回来吧。”卢晓晓突然打断王天天。王天天愣了下,卢晓晓在她开始上班后,就从来没有干涉过她的个人生活,就连那老生常谈的催婚催恋爱,也只是过过嘴瘾,但还是让王天天自己做主。可是这次,卢晓晓如此强硬地要王天天推了约,这也是第一次。 “……行吧。”王天天不敢不答应,只能草草应了,也没问卢晓晓这么催她回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你周末不是有时间吗?”周恒看着王天天走过来,挑了挑眉,问了一句。 王天天诧异地看了看周恒:“我讲话很大声吗……” 周恒笑了:“不是你讲话大声,是我听力很好。”他停顿了下,又问道:“没什么事情吧?” “啊?”王天天回过神来,接着摆摆手:“没事……就我妈让我回家。” 周恒“嗯”了一声后,不再说话。 “啊,今天谢谢你。”王天天小心地抬起眼,看了下周恒的侧脸后,又心虚地转过头,假装自己一直看着前方:“谢谢你陪我吃饭。” “我也谢谢你。”周恒偏过头,微笑着望着王天天,却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的深渊随即动了动。 “谢我什么?”王天天有点意外地抬起头去看周恒,却对上了周恒笑着的眼。她心慌意乱地连忙移开视线,心砰砰砰地直乱跳。 “跟我说了很多职场上的事情。”周恒仍然笑着,“你知道,我刚出院,对这个社会,还有对职场,都有不熟悉的地方……” “啊,没关系的!”王天天立马着急回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不了解的,都可以来问我……啊,我是说,大家互相交流。” “嗯。”周恒认真地点点头:“谢谢你。” 王天天觉得自己完蛋了。她扭过头,连前面的路也不看了,只想让脸上的温度快点降下去。 “对了,关于你住院的事情,我可以问你吗?”王天天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周恒这个问题。 “可以啊。” “你现在的情况是好了?”王天天尽量谨慎地问道。 “只有我好了,他们才会让我出院呀。” “啊,也对……” 周恒看着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王天天:“你是不是想问我进的是什么医院?” 王天天摇头:“你都康复了,其实我现在再问你这些问题也是没意思的。” “哎——”王天天突然有点抓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老是想知道多一点关于你的事情……”当意识到她自己说了些什么后,她的脸又“噌”地一下,全红了。 “以后,”周恒望着王天天红透的脸,脸上的笑容仍然不变:“你只要看着现在的,和以后的我,这样还不行吗?” 王天天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低低“嗯”一声。 ****** 第二天一早,周恒前脚刚进公司,沈轩后脚就跟着进来了。 沈轩冷冷看着周恒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把身上的背包放在椅子背上,又慢条斯理地 拿着水杯去茶水间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黑咖啡,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周恒,你很喜欢喝咖啡?” “对。”周恒礼貌地笑着回答道。 沈轩不爽地眯了下眼。他不喜欢周恒,更不喜欢周恒这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的样子。他“啧”了一声,玩味地看着周恒:“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钟总那个大项目,开始运作了。” “啊。”周恒点点头,“恭喜钟总。” 沈轩走近周恒,小声开口道:“你知道钟总拿去给客户看的那个方案,是谁的吗?” “我不知道。”周恒定定看着不怀好意的沈轩,一步不退地轻轻答道。 沈轩“吃吃”地笑了一会儿,走开了。周恒拿着咖啡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开了电脑,登了qq,群里立刻弹出一大堆对话。周恒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全是在恭喜钟子凯签下那个大项目的话和表情包。钟子凯倒是没说多少话,只是上传了一个方案,下面接了一句——“按照这个方案启动项目。”周恒把鼠标移到文件下载的图标上,按了一下。 方案很快下载好了。周恒打开方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又看了一遍,最后紧紧盯着方案后面的署名——“钟子凯-全权策划”,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咖啡。 他很熟悉这个方案……他当然熟悉。这个方案的前期市场调研,中期的活动执行方案,以及后期的制作方案,全部是他做的。要说有什么改了,也就方案中的关于预算的一些小细节,被钟子凯改动了下。 ——但就这么一个小改动,钟子凯也敢在方案的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还称自己是那个“全权策划”的人。 而放眼整个方案,哪里有“周恒”的名字? “你被偷了方案了。”杨灵冷不丁地小声说道。沈轩猛地抬起头,望着坐在前面的周恒的后脑勺:“周恒,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诸拢冷冷回答道。沈轩被周恒这突如其来的肃杀冷气震得一时不敢说话,等他回过神来后,连忙低下了头。 周恒迅速打开文档,手指大力敲着键盘,键盘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音。 “你们不可以再出来了。”周恒快速地在键盘上敲着字——“你们会毁了周恒。我有分寸,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需要你们出现,也可以好好处理这些问题。” “你处理不了。”杨灵的声音兀地传来,似乎在无视周恒的警告:“你怎么处理?你要直接跟钟子凯闹吗?他巴不得你去闹,他就能把你炒了,反正现在毕业生一抓一大把,你也不是不可替代的那种。但是你没了这份工作,下个月的房租你要怎么办?没有钱,你连饭都吃不起。你不能闹。” “那我应该怎么办?”周恒在文档上打下这行字。 “忍着。”杨灵淡淡回答道:“同时在招聘网上另外找工作。没必要忍太久。找到新工作了就辞了这份。” “诸拢,不可以杀人。”杨灵转头警告诸拢:“你不可以因为愤怒就去杀人。不可以。” “还有,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假装诸拢?”杨灵警告完诸拢后,继而去问周恒:“为什么要假扮成诸拢的样子去做那种事?”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扮的?”周恒面无表情地在文档上写着:“难道不可以就是诸拢本人吗?” “他没有我的许可,是不会随便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在睡觉,你根本不知道事实。” “反正你不可以再乱来。”杨灵不耐烦了:“否则你会害了我们大家。” “所以我让你们别再出现了。现在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你们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消失吧。” “不行。”杨灵斩钉截铁道:“即使我们的力量没有你的大,我们也不会走。哪怕还有一点力气,我们都要阻止你胡来。” 周恒木着脸,拿起面前的裁纸刀,在眼前挥了挥。不一会儿,杨灵的声音,连同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杨灵还会再来。但他不在乎,他只希望杨灵现在消失……他只希望他们不要现在出现来烦他就好了。 周恒往钟子凯的房间看去,u看书.uuknh 已经九点半了,离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钟子凯还没到。他把视线收回来,刚把刚才开着打字的文档关掉,就听到坐在前面的邱依琳小声和周围的人说着话。周恒稍微认真听了下,便听到了邱依琳的一句——“我刚在停车场上来,看到钟总的车还停在下面,可是没见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和她说话的那个女生也是个嘴碎的,立刻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钟总真的发达了。你见到的那部车是不是白色的玛莎拉蒂?”——邱依琳的头像捣蒜似的狂点着——“那我也看到了!我前不久就经常看到一部超级拉风的玛莎拉蒂,老是在我们这边出入。”女生继续兴奋说道:“就是车窗都关着,看不清里面的人。” “不需要看里面的人。”邱依琳肯定说道:“那就是我们钟总。我都看他从那部车下来好几回了呢,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个女的,应该是隔壁办公楼的……你说他车现在在下面,人却不见了,是不是去隔壁看那女的去了……” 说着说着,邱依琳和那个女生笑成了一团。周恒喝了最后一口咖啡,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腿就往办公室外走去。 他乘着电梯,下到了负二楼的停车场。停车场停满了车,但是一部白色拉风的玛莎拉蒂,在停车场中实在过于显眼。周恒一眼就看到了。他慢慢走到目标旁边的那部车旁,仔细观察着目标。最后,他抬了抬眼皮,看到了从目标车里发出的一闪一闪的光,抿了抿嘴,转头离开了。 第55章 如意又住院了 周恒接到肖如意辅导员的电话之后,惊得一时忘了回话。 “你可以过来吗?”电话那边的辅导员又问了一遍。是个年轻人,听口气像是刚毕业的实习老师,当然,也可能是肖如意吓到了他,才让他连说话都在忐忑。 “您通知了他的家人了吗?”周恒稳了稳心神,问道。 辅导员叹了口气:“通知了,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的。” “怎么这么说?” “如意不肯告诉我们他家人的联系方式。”辅导员老师答道,“只让我们联系你。” 周恒看了眼钟子凯的办公室,转而低声继续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送了去医院。你可以来吧?” “可以。”周恒说着,抬手就把电脑关掉:“哪间医院?” 周恒拿到医院地址后,就挂了电话,站起来走到钟子凯的办公室门前,敲了三下门,还没等钟子凯应答,他不由分说推门就进。 钟子凯诧异地抬起眼,刚想说话,周恒却率先开口——“钟总,我想请这个下午的假。” 钟子凯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公司是你家吗?想走就走?” 周恒眼色暗了暗,不说话。 “周恒啊周恒,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我肯让你来上班也是看你可怜……” 周恒扯了扯嘴角,从身后拿出一直拽在手里的信封,放到钟子凯面前。钟子凯停止了冷嘲热讽,看着信封表面写着的“辞职信”三个大字,笑了出来。 “辞职?”钟子凯挑衅地看着周恒,“你还挺有底气?” “你一个精神病人还挺有底气?!”钟子凯突然吼了一声,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一直在外面竖着耳朵的众人听到这句后,忍耐不住地开始骚动。 周恒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钟子凯,喉头开始涌上熟悉的血腥味。杨灵的声音却在这时出现扫兴——“转身走开就好了,别跟他计较!” 周恒吞下喉头那股血腥,慢慢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再见,钟总。” 说罢,他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走出了公司。 在他的身后,炸开了一大朵蘑菇云。 ****** 周恒赶到肖如意病房门口时,一个******的瘦高男生拦住了他:“请问……是周先生吗?” 周恒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回道:“您是如意的辅导员老师?” 对方“啊”了一声,随即不好意思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是,我叫陆中山。如意在里面呢……”他指了指房间,周恒从窗户望进去,刚好对上肖如意看出来的视线。 “好。”周恒转身就要进去,却被陆中山拉住了。周恒狐疑地看向他,他才笑了笑,问道:“您知道,如意之前是植物人吗?” 周恒把身体转向陆中山,定定看着他:“知道,怎么了?” “说实话啊,”陆中山气息有点不稳,想必是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信心:“如意这身体,不好进我们学校呢……” “他的体能测试不是过了吗?” “是过了,而且成绩也很不错。”陆中山轻轻咳了下,抬起头看着周恒的时候,语气笃定了很多:“可我们更看重的是学员长期的身体素质。如意在床上躺了八年,现在才过了多久啊,他是能下地走路了,可我们学校的那些训练那么严苛,就怕如意受不了……你看,今天他进医院,就是因为受不了我们的训练强度,晕了,然后就站不起来了。我们是不可能将就个别学员,去调整我们的课程,而且学员如果不能很好地认识到自身的限制条件,这对他自身,对学校来说,都不是一个负责的状态啊……”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周恒突然开口问道。陆中山愣了愣,随即讨好地笑着回答道:“我这边就想周先生您好好跟如意说说,能不能自己退学算了。我刚才也跟如意的母亲谈过,他母亲很赞同如意退学,但是如意不肯,我就想着,您和如意关系好……” 周恒漠然看着陆中山那张谄媚的笑脸,挑了挑嘴角:“行,我跟他沟通下。” “诶,好。”陆中山立马往旁边一让,周恒看都不看他,直直进了肖如意的房间。 李如正坐在肖如意的床边,垂头丧气着。她看到进来的人是周恒后,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 “周恒!”肖如意看着周恒走进,叫了一声。周恒皱了皱眉,看了看他那双盖在白色被子下的腿,轻声问道:“腿怎么了?” “没事!”肖如意咧着两排牙:“就一时软了……哎呀,男人是不是不能说软?” 周恒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李如,李如铁青着脸,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神经啊?”周恒轻轻拍了下肖如意的头,“阿姨在这呢,你说话之前能过脑子吗?” 肖如意看着李如已经走出去,还把门拉上后,才看着周恒:“我其实不想她来……” “谁?阿姨?”周恒拉了张椅子,在肖如意旁边坐下。 肖如意不说话地点点头,两只手相互绞着手指。周恒看着被他绞得发白的手指甲,伸手过去盖住了他的手。肖如意抬起头,定定看着周恒。 “怎么了?”周恒小声地开口道。肖如意眼睛眯了下,眉头也皱起来,全然没了刚才那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他抿了抿唇,脸像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刚才陆辅导员是不是找你说话了?”肖如意眼睛并不看周恒,他紧紧皱着脸,看着自己比周恒还要细一圈的手腕。 “啊,找了。”周恒收紧了握着肖如意手的力度。他尽量无所谓地说道:“他对我说的话,和对阿姨说的话,应该是一样的吧?” “我就想做个正常人,为什么这么难?”肖如意的双手轻微颤抖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着话,持续低声说话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悄然回荡着,荡回到肖如意的舌尖,荡到周恒一直不动声色的表情上,荡起一圈又一圈微小的涟漪。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肖如意继续说着,“在别人都着急忙慌地开展自己生活的时候,我还躺着。而当别人小有所成的时候,我才刚醒来,世界一下子就变了,再也不是我从前知道的那个。我妈以前不理我的,她工作忙,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就只是要保证我吃喝拉撒读书写字不掉队,她就已经很累了。可是我醒来后,我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好像在自责,又仿佛在怨恨我。她对我很好很好,一步都不会远离我,死死看着我,似乎她一个眨眼的时间,我就会消失……”肖如意还说了很多,周恒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他没有办法对肖如意所说的产生哪怕一丝的认同感。他的父母……他没有父母。 “现在难得的,我想去上学,做警察,怎么就……”肖如意狠狠锤了好几下自己的腿:“你知道吗,能上学的,能有工作的,就是那些最平凡的,最迷茫的人。他们或许什么都不用做,就跟着大流走着,都能到属于他们的那个位子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跟的是哪个大流,也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个位子到底在哪里。那我就去创造啊,我就自己走过去,可是为什么……”肖如意一把掀开盖在自己腿上的被子,指了指自己空荡裤管下的两条细得已经显得病态的腿——“它们不争气。” 周恒抬手,把肖如意撩起来的裤脚捋好。他的手按着肖如意的小腿,肖如意的小腿的确细,周恒一个手掌就可以轻易圈住。“我不想我妈过来,就是不想再看到她那副表情。”肖如意叹了口气,最后说道:“我真的欠了她好多,也耽误了她好多,这次上警校,我之前再三保证了我能行,我会顺利毕业,可去了还没到三个月呢,我就被劝退了……” “医生的意见不是还没出来吗?”周恒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了眼愣了下的肖如意。肖如意瞪着一双眼,望了过来:“医生的意见……如果医生说我可以继续上学,是不是就可以继续了……” 周恒点点头:“再说了,你要做警察,不一定非要上前线。你还有很多选择,现在不会是最后的结局,知道没?” “那你会像我妈那样,那样劝我退学吗?就跟陆中山希望的那样?” 周恒笑了起来,嘴角漾开了两个梨涡。他轻轻摇了摇头,手还放在肖如意的腿上:“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你连这点信心,都给不了我吗?” 肖如意呆呆看了周恒很久,最后,他才绽放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周恒看着肖如意的笑,看着肖如意终于重新振奋起来,自己也笑了。uu看书.ukanshu.om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如一直没出现。周恒又陪着肖如意坐了一会。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跟肖如意告别,站起身来,正想转身离去时,王天天犹豫的声音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天天!”肖如意笑得眼睛都眯缝成一条线。周恒回头,看着王天天走上前来,礼貌地对着她笑了笑。 王天天却仿佛没看到周恒一样,两只眼睛只是看着肖如意,一早准备好的慰问说辞,此刻一股脑地倾泻出来。肖如意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没有细究——“谢谢你来呀,天天。”他还是那副心大模样。王天天却一直脸色忐忑,似乎在顾忌着什么……或者,是在顾忌着谁。 “你还叫了天天过来啊?”周恒笑了下,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王天天。王天天听到自己被周恒提起了,只能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来回应。 “我俩约了今晚上线打游戏,我又突然出了事,醒了后就跟她说啦。”肖如意笑嘻嘻地回道:“接着她就说她要过来了。” “行。”周恒轻轻拍了拍肖如意的头,低着头,温柔地看着肖如意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王天天拽紧了自己的手提袋,看着肖如意:“今天也不早了,我见你没事就放心了。我改日早点来陪你。” 肖如意点点头,目送着王天天转身跟着周恒的脚步,也离开了。他四下环视着立刻安静下来的病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第56章 另外1扇窗 周恒停下了向前走的脚步,回头看着慢慢跟上来的王天天,关切地开口问道:“我送你回家?” 王天天抬头看了周恒一眼,这一眼带着的情绪,周恒一看,就明确分辨出来这情绪是什么——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他从不知所以,到了然于心——他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了。 他们在害怕他,但与其说是害怕他,不如说,他们是在害怕周恒自身代表的一切。 周恒饶有兴趣地看着脸色尴尬的王天天,平时洋洋得意的她,此刻却结结巴巴地连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周恒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又轻飘飘说了一句。眯着眼看王天天下意识摇头的时候,他勾起嘴角:“需要我送你回家?” 王天天忽然又抬起头,紧紧盯着周恒,这一次她没有慌张把视线移开:“你是故意的吗?”她有点恼怒:“故意看我出糗?” 周恒一脸“怎么会”的表情:“怎么会呢?” 王天天退后了半步,她紧紧闭着嘴,鼻孔却微微张开。她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的时候,眼里全是困惑:“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问?” “我爸妈把你以前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王天天看样子是不打算隐瞒:“你以前的事情……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周恒是真的不知道王天天所说的“那种事情”,具体指的是哪一件事。毕竟,他在成为“今天的周恒”之前,做过的事情有很多——做过的、能让现在的人拿来当消遣的事情,有很多。 “你养父母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王天天果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周恒在看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带上了怜悯。“她还不知道她在我眼里是透明的”——周恒在心里这样想道。 “杀了他们?”周恒轻轻地把王天天没能说出的话补充完整——“连同外人,把他们杀了?”想了想,周恒又觉得不严谨,于是又加上了一些事实。王天天的脸却在泛黄路灯的照耀下,唰地变得煞白。 “你在别人那里听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周恒的表情开始变得忧伤,他哀愁地紧紧看着王天天的双眼,“就觉得很了解我了,是吗?”周恒吸了吸鼻子,不无委屈地继续说道:“你宁愿从那些一面之词去知道我这个人,都不愿意自己来真正认识我一下吗?” 王天天定在了原地,她张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周恒。此刻的周恒,怎么说,竟然有一丝——“软弱”? 周恒却并不看她了,低着头转身就要离开。王天天连忙拉住了周恒,周恒仍然低着头,却停住了离开的脚步。 “……对不起啊……”王天天开始忙不迭地道歉,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坏,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看到了他脸上浮现出的那种难过的表情吗?还是因为一向平静的他,竟然对着她流露出了“难得”的脆弱? “我没了爸爸妈妈,不太懂王队他们的想法,因为从来没被这么对待过。”周恒闷着声音开口了:“但是,他们一定是想你好,才把我的事情告诉你。在他们的心里,我或许……”周恒慢慢抬起眼,望着王天天:“我或许就是那个不好的人……就是那个会让你不幸的人,对吗?” “所以他们才会把我的过去告诉你,告诫你,让你对我防范,让你离我远一点。对吗?” ****** 肖如意的状况不是很好。医生对李如和周恒说明了情况——八年里没有用过的身体,在猛然恢复知觉之后投入使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困难的程度相当于是教一个婴儿走路。之前复健后能走路了,是要叫肖如意慢慢地走,缓缓地去走,先让双腿和身体适应基本活动的强度,再说其他的。而肖如意能通过警校的体能测试,则完全是因为肖如意本身的爆发力非常完美,完美到不仅骗了在场的所有教官,还骗了肖如意自己。 李如像受了很大打击一样,什么话也不说,低着头捂着嘴,率先离开了医生的房间。周恒看了看李如离开的方向,转头去看医生:“那,如意还可以继续在警校上课吗?” 医生那笔帽盖回到笔上:“如意想当警察?” “嗯。” “这个啊……”医生往后靠到椅背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可能有点……不过现在警校里专业也分很多,警种也不同,要是如意能避开那些需要高强度体力的警种,去选择一些幕后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不过啊,”医生轻轻敲了敲桌子,望着眼前这位儒雅帅气的男人,说道:“你是如意的好朋友,你也要劝劝他,不要那么倔强,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的,不要勉强自己去做。毕竟,他也不是一般人。” 医生看周恒仍然不作声,以为周恒没有明白,于是后背离开椅背,手肘放在桌上,认真看着周恒,说道:“他的心智其实都还停留在他出事的那一年。他还是青少年的时候,家里也好,学校也好,一定是怎么呵护他怎么来的,这也让他觉得,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他希望做成什么,就能做成什么。可是,他现在面临的世界,和他八年前面临的世界,已经大大不同了……” “医生您是……”周恒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医生您是什么意思?” 医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用两只光秃秃的眼睛盯着周恒:“就想让他的身边人提醒一下他,他现在不是能随心所欲追求梦想的状况。” 周恒走回肖如意病房的时候,看到肖如意床边的李如,背对着门口,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着。肖如意一脸惊惶无措地愣在床上,见了周恒后,忙向着周恒比着嘴型——“过来!” “阿姨,怎么了?”周恒走到李如身边,话还没说完,李如就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她面对着周恒,嘴里鼻孔里呼哧呼哧出着气。周恒不动声色打量着李如,视线从那张不加修饰的苍老的脸,头顶上凌乱的头发,到身上这套像是水洗过皱巴巴的衣服,最后定在她那双通红通红的眼睛里。他并不觉得和别人眼睛对眼睛地望着会尴尬,相反,他很喜欢看对方首先别开视线的样子。 李如果然别开了视线。但她很快又转回来,只是这次,她的视线没有对上周恒的眼睛,而是不断在周恒鼻子下方、脖子以上的区域流连着——“都是你……”李如似乎有点心虚,但她为什么会感到心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只有她讲话的声音大一点,再大一点,就能掩盖住她心虚的事实——“都是你!都是你怂恿如意去报什么警校,当什么警察!都是你的错!不是你的话,如意就不会又住院了!” “妈,你说什么呢?!”肖如意在一旁,着急地都快哭了,“要说当警察的那个是我啊!也是我缠着周恒要帮我复习的……” “你别说话!”李如看不都不看肖如意一眼,就粗暴打断他说话。肖如意随即委屈地闭上了嘴巴,然后紧紧抿着嘴唇,眼泪不停在眼眶里转,整个人显得可怜兮兮。周恒稍微偏着头,就能看到肖如意太过用力抿着而显得发白的嘴唇。“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出事的那一年”——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医生的话。周恒转回视线,刚想说点什么,李如的那句“也不知道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了”就像雷电一般,贯穿了他的耳朵。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李如一把撞开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周恒,夺门而出。周恒看向肖如意,看见肖如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泪。 “你哭什么?”周恒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肖如意想回答,声音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他“呜呜呜”地指了指李如离开的方向,最后无力地垂下了手。他躺回在床上,一把拉起被子,盖住了头。不一会儿,呜咽的哭声从不断抖动的被子下方传出来。 周恒在李如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肖如意的被子。过了一会儿,肖如意停止了抽泣,拉开被子,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你知道医生跟我说什么了吗?” “他是不是让你劝我不要当警察了?” “是。” 肖如意眼眶又红了。 “他还说了,你现在的心智,其实和一个高中生差不多。” “我知道。”肖如意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传出来,“这个我知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医生就这么跟我和妈妈说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肖如意重复着周恒的问话,两只眼睛一直紧紧黏在周恒脸上。周恒舔了舔嘴角,指着自己:“我脸上有答案?” 肖如意摇头。 “那你是觉得,我能给你答案?” 肖如意迟疑了一会儿,uu看书.uukansh 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周恒压抑住狂喜的心情。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如果不做警察,也可以保护别人,”周恒往前探着身子,望着肖如意忐忑的眼神,问道:“……也可以保护我们,你会做吗?” 肖如意愣了会儿,似乎周恒的话很难明白。但是,他还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但是,不做警察,还有其他方法可以保护别人吗?”肖如意瞪着眼睛问道。 “可以。”周恒轻声说道:“而且,很多事情,恰恰正是因为你是警察而不能做。” “例如呢?” “例如,有的人明知道是谁杀了自己重要的人,却拿他没办法,甚至还要保护他。”周恒突然想起王一其看着他的那副无助又绝望,悲伤又愤怒的样子。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将和王一其分别站在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是对立的阵营里。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恒?” “我们早就被这个世界放弃了,但是我们不能放弃这个世界。”周恒肯定地看着肖如意,说着。他似乎都能从肖如意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眼里的那些闪亮的光芒。“我们一起去做这个事吧!”他把手伸入肖如意的被子下方,轻而易举找到了肖如意的手,紧紧握了上去。 肖如意愣了一会儿,随即咧开了嘴。 “好啊。”他兴奋地开口应道,带着喑哑低迷的嗓音。 第57章 吃肉 肖如意从周恒的出租屋里醒来后,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的四肢却似乎还没跟上意识醒过来,仍然像吊了几大袋石灰袋一样沉重。肖如意只好平躺在床上,静静望着顶上灰白的天花板,等着四肢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肖如意抽动了下鼻子,他忽然闻到了一阵浓烈的、宛如铁锈一般的血腥味。这种血腥味太过浓烈,又似乎带着感染性,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这间房里的所有家具、摆设、床单被铺,甚至是肖如意自己,都染上了血腥味。 肖如意顾不上还在隐隐发麻的手脚。他一骨碌地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他走到紧闭的房门前,不假思索地扭开了门锁,他看到周恒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他走上前去,同时叫着周恒的名字。 周恒回过头,看到一脸没睡醒的肖如意懵懵懂懂地走过来,笑了笑:“醒了?” “醒了。”肖如意用手抹了下脸,“你在干嘛呢?这是什么东西?很腥诶……” 肖如意走近了,看到周恒面前的案板上全是带着血的肉。这分量很大,肖如意还看到了在案板旁边,放着好几个塑料保鲜盒。有的塑料盒里已经装好了肉,有的还空荡荡的。 肖如意有点反胃,只好不再看那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他转身走到冰箱前,开了冰箱,从冰箱拿出一盒冰牛奶,拧开盖子,直接对着嘴就大喝了一口牛奶。 “也不热热。”周恒仍然低着头处理着那团肉,不咸不淡地开口了。肖如意抹了抹嘴,把嘴边一圈的奶沫抹干净后,放好了牛奶,关了冰箱,走回周恒身边,不小心又看到了那团血肉模糊,终于忍不住了:“太恶心了……这是什么啊……” “肉啊。”周恒左手把着肉,右手拿着刀,正低着头认真地切肉。这肉的肉质却黏糊得要紧,肉丝黏着刀尖不肯分离,这让周恒切肉的速度慢了很多。可是周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他仔仔细细地把肉切成厚度长度都平均的样子,接着小心地码在一边的塑料盒里。 “什么肉这么腥啊……”肖如意嘴里嘟哝着:“我在房里都闻到了那味儿。” “给你补身子的。”周恒淡淡地回了一句。肖如意却瞪大了眼睛:“我去……我要吃这些玩意儿?” “没吃过肉啊?” “吃过是吃过……”肖如意吞了下口水,“没吃过这么……不,是没见过这么恶心的……” “你吃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恶心了。”周恒脸色如常地拎起一块还带着血的肉,在肖如意面前晃了晃,肖如意当即连连后退。周恒好笑地看了肖如意一眼,把肉放回到案板上,曲起手肘推开水龙头的开关,把手洗干净后,轻轻扒开紧紧跟着他的肖如意,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冰冻包子:“吃包子噢。” “好。”肖如意笑嘻嘻地点点头,“还是喜欢吃你亲手包的包子。” 周恒从袋里倒出十几个被冻得硬邦邦的包子,把它们整齐摆上蒸笼,盖上盖子后,点了火:“里面的馅儿也是这种肉。”周恒指了指案板上的那些,揶揄地看着肖如意:“还吃吗?” “大哥啊!”肖如意朝着天花板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饶了我吧!” 周恒把视线从满是孩子气的肖如意身上移开:“你先去洗澡吧,洗完澡出来就有晚饭吃了。” “好的。” ****** 而当满身都是水雾热气的肖如意从浴室出来,走到饭桌前,看着满桌的菜时,不禁夸张地叫了出声。 周恒已经把那些带血的鲜肉处理好了,案板也洗了干净放好。他刚倒上两杯可乐,却冷不丁被肖如意的叫声吼得手震了下。他满心无奈地放下可乐瓶,另一只手把肖如意的杯子放在肖如意平时坐的位子前。 “你干嘛呢……” “周恒,大哥,”肖如意一边拉开椅子,一边指着桌上满满当当的菜:“你变魔术呢?我洗澡前这还是空着,怎么我洗澡回来后,这里就满了呢?” “一个电话的事儿。”周恒举起右手,在耳边做了下接电话的姿势,又放下来,自然地拿过肖如意的碗,给舀了大半碗玉竹鸡汤:“我今天也没来得及做菜,光处理那些肉已经用了我不少时间。但是不管怎么样呢,”他把鸡汤放在肖如意面前,又指了指面前的那碟辣椒炒肉,“今儿也是你出院的好日子,也是你决心不回家住的日子……”他看了眼正埋头喝着汤的肖如意,继续说着:“意义还是蛮大的。你已经睡了一天,起码晚饭得好好吃,好好庆祝吧?” “这家外卖水平还挺不错的。”肖如意很快喝完了鸡汤,他不满足地咂了咂嘴,又伸出筷子,夹了满筷子的辣椒炒肉,放到自己碗里:“这也是外卖的?” “这是刚才你看到的肉。” “……” 肖如意没好气地瞪了眼笑得开心的周恒,张嘴把刚夹来的辣椒炒肉一口吃了。菜一入口,肖如意的舌尖率先遇到的是温和的酱料和香辛味,接着是青辣椒独特的清新,最后,牙齿咬合间,才嚼到了肉。 “这肉是什么肉?”肖如意一边嚼着,一边随意问道。周恒挑了挑眉,喝水的动作顿了顿:“怎么这么问?” “这肉质不像猪肉……”肖如意学着电视上美食评论家的样子,眯缝起眼睛,细细磨着口腔里的肉丝:“也不像鸡鸭牛羊肉这些普通的肉质……除了肉质,味道也很特别……” 周恒眼里的笑意逐渐加深:“好吃吗?” “好吃啊。” “好吃就行了。”周恒望了肖如意一眼,低下头吃了点青菜:“这么多话讲。” “不过,你现在不是辞职了吗?你哪有钱买的肉,点的外卖?” “之前王叔那里,给了我一点钱。那些钱用来过渡一下,还是可以的。” “啊……”肖如意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包子。周恒抬起眼:“怎么了?” “不知道我妈那边……”肖如意想起了李如,心里就不是滋味。怎么说,李如可是那个八年里都不离不弃照顾那时还是植物人的他的人,而他醒来后,李如的喜悦和关心他也是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感受到的,但不是能承受得住的。 李如的关心和喜悦越狂烈,肖如意就越呼吸不了。他看不得李如脸上再出现失望的表情……他也承受不住了。 “阿姨也说了,”周恒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说你现在长大了,是时候有自己的生活了。所以你想和谁住,就和谁住。” “是这样没错……可我总觉得对不起我妈。” “那你搬回去?” 肖如意嚼着包子的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开口道:“我不。” “嗯。”周恒立刻淡淡回应道。 “你不会赶我走吧?” “不会。” 肖如意的表情又重新鲜活起来。他开始一边嚼着包子吃着肉,一边不住地说话。周恒其实很多时候都自动过滤了肖如意对他说的大多数废话,而脸上的表情却可以维持得非常平稳。这个技能被他使用得炉火纯青,毕竟,他从出生那天,到今天,甚至到未来……在这一生的时间里,他都在练习怎么和脑海里的声音和平共处。 他醒来之后,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他并不着急。他甚至很快接受了其实还有其他人,正和他分享这个身体的事实。他飞快地和其他人一一谈了话,见了面,确认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和职能属性,最后和他们定下规矩。 “只有一个规矩。”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华立医院很冷,那天的北风像是那个冬季想要在这座城市竭力留下存在过的证明一样,一波接一波地,狂乱地刮打着本就冷冽的空气。周恒在那天罕见地感觉到冷,但也是那天,从那天以后,他彻底关闭了知觉——“无用的器官就不要用了。” 他站在杨灵他们面前,高高在上地,不可置疑的。他举起食指,冷冷开口说道:“只有一个规矩。那个规矩就是,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不可以再出现。我才是这副身体的主宰,只有我,才有资格和权利活着。” “你搞不定的。”杨灵反驳道:“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就连周恒自身,也很复杂……” “只有强者才被允许说话。”周恒说话忽然大声,生生打断了杨灵的反驳。杨灵望着镜子中那张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的脸,终于意识到,“此刻的周恒”,是比白井革还要有存在感的存在。 更是强大到不可以忽视的存在。 “那我们怎么办?”顾尧飞不甘心地问道。 “你们还是有用的。”周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扯起嘴角,轻声说道:“只有在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才能出现。” “白井革呢?”小志缩在顾尧飞的怀里,怯生生望着镜子中的脸问道。 “你说的是我们的妈妈吗?”周恒忽然出现暧昧不明的表情,他有瞬间的困惑,但很快,那种暧昧不明的表情消失了,他的困惑也随之消失了。 “对。uu看书.uknshu.m ” “可怜的孩子。”周恒伸出手,摸了摸眼前的冰冷的镜子,但在他眼里,他却是在温柔抚摸着小志的头:“可怜的孩子,还没学会长大呢。” “我们的妈妈不是好人,她做了很多错事,她杀了人,她必须消失。”周恒梦呓着瞪着眼前镜子里的人:“她消失了,可怜的孩子才能真正长大。” “不过,之前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肖如意突然认真地看着周恒,周恒轻轻眨了下眼睛,他回过神后,才听到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刚想回答时,肖如意又自顾自地问了第二个问题——“我们真的可以抛弃过去的阴影,重新生活吗?” 周恒有点不耐烦,他已经被这些围绕着过去记忆和未来生活的话题搅得心烦意乱。那些人虽然不能出现,但每天都还是会在他的脑子里激烈地辩论着。而在他的面前,连肖如意都揪着这几个问题不放。 ——为什么他们总觉得过去和未来那么重要?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好好享受现在的时间? “现在的时间”,也是从汹涌滔天的“过去的记忆”中,拼命挣扎着,跌跌撞撞地,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啊。 而他们所憧憬的“未来”,不正是从“现在的时间”里走出来的吗? 可是没有人在意“现在的时间”。每个人都放着显而易见的“现在”不看,却眼巴巴地紧紧盯着回不去的“过去”,以及无能为力的“未来”。 第58章 消失的那部分 肖如意渐渐习惯了周恒给他吃的那些肉的口感,甚至还习惯了每天早上起床后,拉开冰箱门,就看到了满冰箱的被透明保鲜盒装着的还带着血水的肉。可即使心理上习惯了,生理上,他见了这些堆成一团的肉,还是有想吐的感觉。 他往里吞了吞口水,顺便把要吐的感觉都吞回去,快速拿了放在一旁的牛奶后,就关了冰箱门。 肖如意扭开盖子,刚想和平常那样,仰着头对着牛奶盒的嘴直接喝,拿着牛奶的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比他有力的手给拉住,接着,周恒那比此刻的冰牛奶还要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说了多少次了,要喝热牛奶。” 肖如意扭过头,看到周恒正好背着光,脸在暗处。他看不清周恒的表情,但他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周恒顺手把他手里的牛奶拿到一边的料理台上,倒了满满一杯出来,放入微波炉,在微波炉上按了几下后,回过头把牛奶盒递回给肖如意:“快没牛奶了,等下吃完早餐,我和你去超市吧。”周恒又是之前的周恒,脸上波澜不惊,眼底深渊在潜。 “顺便,”周恒边说着,边从冰箱里拿出吐司,生菜,和一盒肉,“等下去超市的时候,也好给家里进点货。” 周恒在煎着他的那些肉的时候,肖如意在帮着周恒洗着生菜。洗着洗着,从周恒那边传来的肉香味直直窜入他的鼻腔。他吸吸鼻子,一边抖着生菜叶子上的水,一边问周恒:“话说你这肉……” 周恒淡淡地望了他一下,肖如意才把下一句补充完整:“——挺好吃的。” 周恒没说什么,眉毛却轻微地皱了下。他把肉从煎锅里盛出到一边的干净的碟子里,肖如意刚好也把生菜放在盆里,可是视线全被碟子里的那些被煎得油光发亮的、颜色已经由鲜红变为棕红的肉吸引了。他咽了咽口水,就守在肉旁边不肯走了。周恒把热好的牛奶的吐司都拿了过来,在一片吐司上先铺上了一片生菜叶,接着在生菜叶上放了一片煎肉,他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点芝士碎,洒在肉上,肉的热气随即融化了那点并不多的芝士碎。最后,他拿起另一片土司片,盖在融化在肉里的芝士碎上。 “吃吧。”周恒把组装好的早餐推到肖如意跟前,转身去给自己冲咖啡。肖如意望着周恒的背影:“不从中间切一下吗?不是做三明治吗?” “医生让我给你补身子。”周恒一边应着,一边量好新买的咖啡豆的分量后,倒入磨豆机里:“三明治就那么一点,你一口就能吃光,你能饱吗?”周恒趁着磨豆机在磨豆的空当,转而去烧热水。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阵子,他端着刚煮好的咖啡,回身时正好看到肖如意满足又忐忑的表情,他顺着肖如意的视线去看碟子,碟子里果然放着一块由肖如意掰下来的,看着七零八碎的“三明治”。 周恒哭笑不得,他走到桌前,轻轻拍了下肖如意的头:“我真不吃,我昨晚吃多了,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对肖如意示意:“我喝咖啡就够了。” 肖如意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手一伸,就把那半边三明治捞到自己跟前。可是嚼着嚼着,他又觉得不对劲:“你昨晚和我一起吃的饭呀,你也没吃什么,那盘炒肉也是我一个人吃光的,你怎么说你吃多了?” 周恒举着咖啡杯,慢慢啜着咖啡,并不回答。肖如意把最后一口肉吞下去,望着周恒那双在咖啡热气后藏着的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腾地站起来:“走咯!” ****** 早上八点多的街上,全是去上班的、神色匆匆的人,他们两个穿着一身的休闲服,肖如意脚上还踩着一双人字拖——他们两个和周围的人群相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肖如意看着心大,其实脸皮很薄。他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脸转向周恒,稍稍低下了头。周恒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们太显眼了。” “啊?” “你看看周围啊,”肖如意说话的速度平端加快了,“大家都有目的地,就我们两个……” “我们也有目的地啊。” “……超市不算啦。” “怎么不算?”周恒认真又疑惑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截儿的肖如意:“为什么不算?” 肖如意红着脸仰起头,挥了挥手:“反正不一样……不跟你说了。” “诶,我说……” 肖如意搓着脸,眼睛却瞥到了周恒那边:“干嘛?” “你是不是……”周恒比了一下,“比我矮了?” 肖如意瞪着周恒。 “我记得以前……”周恒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下:“你以前是不是比我高?” “烦死了!”肖如意大力撞了下周恒的肩膀,接着笑了出声——“你不就是趁着那八年我偷懒的时候,拼命蹿高的?”肖如意说着说着,还恨不解气,又上手掐着周恒的脸:“还给我偷偷长帅了……真让人不甘心!” 周恒笑着让他掐,并不反抗,也不阻止。倒是肖如意,率先觉察出了他俩现在的暧昧姿势,连忙悻悻收回手,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瞄周恒,发现周恒苍白的皮肤在他掐过的地方,出现了很大一块的鲜红痕迹。他吓了一跳,赶忙扒着周恒的胳膊,去看周恒脸上的那块鲜红:“我去……我没用力啊,怎么红了?!你疼吗?” “能有多疼啊,你那手劲……”周恒无奈地笑着,看了一眼肖如意那两条在空荡荡短袖下的细小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肖如意这才放了心。过了一会儿,他扁着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这样子真做不了警察啊……” 周恒望着肖如意低着头的样子,眼神暗了暗,并不说话。 “你上次在医院,不是说不做警察也可以保护别人吗?”肖如意见周恒不理他,只好自己开口问道:“是什么啊?” “你现在还没准备好呢。” “啊?”肖如意迷惑了:“你先说是什么事情啊?” “其实吧,我也不知道。”周恒笑了下,看到肖如意翻了个白眼,他抽了抽嘴角,继续说道:“但我知道,很快,很快我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幸好之前王队给你的钱够你乱来。”肖如意小声嘟哝了一句,然后稍稍抬高了说话声量:“我去找工作吧?” “人家可能会想着雇佣童工是犯法的,不让你上班。” “那你去找工作?” “先等等。”周恒好笑地看了肖如意一眼:“你急什么呢?” 肖如意耸耸肩,不说话,看起来是突如其来的情绪失落了。周恒并不在意,搭着肖如意的肩膀,继续往超市方向走去。 超市就在前面几百米的地方。当他们走到临近超市的一条小巷前,一个中等身材的、两眼无神的、头发衣服都乱七八糟的中年男人突然从巷子里走出来,和他们擦肩而过。周恒在男人越过他们后,回过头,望了一眼那男人的背影。 “我想吃酸奶。”肖如意在周恒的旁边说道。周恒把头转回来:“喔,好。” “你认识那人?”肖如意也回头望了一下,只看到了那个男人消失在另一条小巷的背影。他转过头,望着脸色如常的周恒,问道。 “不认识。”周恒站在超市门口,随手推了一部购物车,就往超市里走去:“走吧。” ****** 一栋废弃的居民楼前,一部警车停在门口。 小刘,也就是王一其之前的部下,大名叫刘飞飞。王一其退休后,他并没有顶上王一其的位子,而是在另一位局里指派过来的老刑警手下,仍然当个小部下。他对此倒没有什么想法,毕竟他也知道自己的能耐,只是相比于现在的这个老刑警,刘飞飞更喜欢跟着王一其做事。 打电话报案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初中学生,他正站在楼前,看到刘飞飞从警车下来,一路小跑地溜到刘飞飞面前。 “警察叔叔!”中学生一开口就喊他,刘飞飞点了下头,望了下中学生身后,指了下:“就是那堆啊?” 中学生用力地点头:“对,全是死去的猫狗的残肢……” “你还看了啊?”刘飞飞斜睨了下中学生,边说边戴手套,同时往堆在居民楼深处的那个大垃圾桶走去,“胆子挺大。” “我想做警察!”中学生紧紧跟在刘飞飞身后,兴奋地说道。可跟着刘飞飞越走近大垃圾桶,他脸上的兴奋神色就往下消减一分。最后,刘飞飞已经低头开始翻放在垃圾桶旁的那个黑色大垃圾袋了,他还站在离刘飞飞十米远的地方,不敢前进。 “被吓得怕了,不敢再看了吧?”刘飞飞一边认真点着大垃圾袋里的残肢,一边说着:“行,这里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你不知道!”中学生突然向前迈了一大步,刘飞飞刚好把一只不知是猫还是狗的残肢拿出来,他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你不知道。” 刘飞飞把残肢放回到袋子里,望着中学生:“不知道什么?” “这附近的流浪猫狗,以前都是很固定的数量。”中学生认真说道:“可是这阵子,流浪猫狗却无端端失踪了……接连不断地失踪。” “我一开始还以为它们去哪玩了,或者是有人捡了,或者是什么动物保护协会的把这些猫猫狗狗接回去让别人领养了啊或者打针了啊……”中学生絮絮叨叨着,uu看书 uukansu 刘飞飞却听得非常认真——“可是哪有一只接着一只,频繁不见的?”中学生瞪大了眼睛,直直望着刘飞飞,似乎在期待刘飞飞能说点什么。 “你是说,有人在偷流浪猫狗?”刘飞飞的确说了,但这一句也是废话,毕竟那袋残肢说明了一切。 中学生却兴奋地大力点头:“对!……不过,其实也不算是偷啦,因为这些猫猫狗狗就是流浪的,也没主人。我就是刚来这里玩的时候,看到有这么一袋……嗯,这么一袋东西,又想起这阵子,附近这里的确少了不少流浪猫狗,才觉得可能有人在这里捉了它们,伤害了它们……” “行了,知道了。”刘飞飞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你回去吧,多晚了都。” “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啊?”中学生却不依不饶地问着。刘飞飞轻轻“啧”了一声,瞟了一眼中学生:“这可是机密……” 中学生眼里亮晶晶的光都快要照亮整栋楼了。刘飞飞叹了口气,只好又说道:“这些我们都有数,也不能跟你说,对吧?行了行了,谢谢您的报案,具体情况我们会再分析,然后在小区的公示栏出一份公示,好吧?” 中学生扁了扁嘴,不服气地最后“哼”了一声,才背着书包走开。 刘飞飞在原地看着中学生走远了,回过身来,望着那个大垃圾袋,脸上的脸色愈发凝重:“全是残肢啊……它们的身体和内脏呢?” 第59章 不尽的血腥味 肖如意一到晚上就开始犯困,不知道是那次在警校里训练过度后留下的后遗症,还是本来就没恢复精力。此时,他吃完晚饭后,眼神就开始变得呆滞,说话和反应也慢了下来。周恒见他那样,知道他又想睡觉了,于是让他赶快洗澡,洗了后直接睡觉。 “我还想吃薯片……”肖如意眼睛却盯着储物柜上、他们早上从超市买回来的薯片,不甘心地说。 “你今天已经吃很多了。”周恒在收拾碗筷,语气平淡:“要吃明天再吃。现在给我去洗澡睡觉。” 肖如意鼓了鼓脸颊,望着周恒安静洗碗的背影,又慢慢说道:“好久没找天天玩了……” 王天天……是啊,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周恒望着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心里暗暗想着——自从上次在如意的医院外,有过不算愉快的谈话后,王天天就再也没找过他了。 “你们不是一起加入了什么战队吗?”周恒漫不经心问道,“什么荣耀来着,那个游戏名字。” “王者荣耀。”肖如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站起来的时候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轻轻甩了甩头,手指按着太阳穴:“不行,我真得去洗澡睡觉了……神智开始不清楚了……” “快去。”周恒说话的时候稍微带上了点严厉的意味,“别关浴室门,免得你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肖如意一边点头,一边抬脚往浴室走去:“都说了几百遍了……” 周恒安静地洗完了碗,把碗筷放进消毒柜里。在让消毒柜工作后,他来到浴室前,看到浴室灯已经关了,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他转而走到房间里,在黑暗中,看到自己床上的另一侧,肖如意敞着手脚,正睡得香甜。 周恒走过去,抬手给肖如意盖好了被子,又伸出手,用手背探了下肖如意的额头。肖如意睡得很死,根本没发现周恒在。最后,周恒走出了房间,反手关了房门。 他来到杂物房里,从放着杂物的柜子深处,找出了一包东西。他小心地拆开包装,抖出一件宽大的黑色雨衣。周恒穿上了黑色雨衣,又从包里拿出一对黑色手套,戴好后,拿着手机和钥匙,提着手包,穿过客厅,走出了门。 “你又来了。”一把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却还是惊亮了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周恒抬头看了下亮起的黄灯,“啧”了一声,不耐地开口道:“杨灵,你别说话了。” 杨灵立刻退到后脑深处,可是他仍然执拗地要在周恒的脑壳里说话:“我说过,你这样是不正常的,你不能再去了……” “我不去做,我就是正常的了吗?”周恒只好拿起电话,贴在耳边,假装在打电话。但他的语气依旧生硬:“周围有多少个人,是觉得我正常的?” “你都还没怎么走出去,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 “没走出去?” “你以为你上了几个月班,受了一点挫折,就是天大的委屈了吗?”杨灵快速说着,“你根本就是在找借口。” “找什么的借口?” “你自己知道。” “有的时候,”周恒走进电梯里,把手机放回兜里,望着电梯门关上后,重新开口道,“有的时候,我在想,你到底是什么立场。” “什么意思?” “照理说,你在我身体里,应该站在我这边才是,可是为什么,你总是要跳出来,说些扫兴的话?” “你根本不是真正的周恒!”杨灵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而你,根本不知道从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的你,没资格用周恒的身体……还用他的名义,去做那种事!” 周恒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眼睛盯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身体感受着不断下沉的坠落感,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互相轻微搓了下。他随即轻佻地回答脑海里的杨灵:“我欢迎你,有出来替代我的那么一天。” “但是在那之前,你最好给我闭上嘴巴。”周恒轻佻的语气忽然换了。当电梯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他再走出来,脸上也换了另一副模样。他睁着眼睛,两边的嘴角往下撇着,苍白的皮肤在楼道内黄色的灯光照耀下,镀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似乎还在往外反射着光。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雨衣,戴着黑色手套,长头发用皮筋拢成马尾,扎在脑后。他走过楼道,一步一步踱出电梯房。从喉咙深处涌出的、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让他控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他神色疯狂,脚步却愈加镇定。他绕过自己住的那栋楼,继而出现在一栋废弃的居民楼前。 “诸拢早就和我站在一起了。”周恒张开嘴,发出喑哑怪异的声音,问还在意识深处的杨灵——“你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吗?你怎么连你弟弟都看不住?” 杨灵终究落荒而逃。 周恒的两边嘴角往两边扯开,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口腔里的气息从扁平的嘴唇中、牙齿的缝隙间“呼呼”地连续不断逃出来,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处于风烛残年的老人,张着一张掉光了牙的嘴巴,望着你在不断地冷笑。 一道黑影在周恒眼前飞窜而过,周恒随即就听到了,在他右手边的不远处,一声软绵绵的猫叫声,穿过空气,直直插入到他的喉咙。 他把手伸进手包中,摸到了一把刀。 ****** 第二天,肖如意拉开冰箱门想找牛奶喝的时候,看到了多出来的几盒鲜红的肉。他轻轻皱了皱眉,然后拿起旁边的牛奶盒,就关了冰箱门。 “你实话实说了吧,周恒同志。”肖如意拿着牛奶走到一边,抬手从杯架拿下一个杯子,倒了一杯牛奶入微波炉后,他把牛奶盒放回到冰箱里。他转身看着正坐在饭桌前,拿着咖啡边喝着,边戴着眼镜看电脑的周恒,走到他身边,抬起大腿,轻轻撞了下周恒搁在桌上的手肘:“跟你说话呢。” 周恒才从电脑里扭头去看他:“什么?” “你是不是趁我睡着了,自己去吃宵夜了?” “……什么?” “不然为什么冰箱里又多了几盒肉?” 周恒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看着肖如意转身从微波炉拿出牛奶,呼呼吹着牛奶上的热气,笑了笑,说道:“我不喜欢吃宵夜,你又不是不知道……” 门铃忽然响了,周恒看了下大门,抬手示意肖如意坐着不要动,他去开。他从椅子上起来,走向大门的时候,回头对肖如意说完接下来的话:“——那是我今早赶早去市场买的。” 门外的人出乎周恒意料,但周恒脸上的惊讶表情并没有维持两秒,甚至连一秒半的时间都不到,他又是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脸:“班江,好久不见。” 门外的班江对着周恒单挑了下眉毛和嘴角,然后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周恒。周恒也微微张开双手,虚虚抱了下班江,他看着班江许久不见的那张脸,问道:“真还挺意外的,没想到是你来了。” 肖如意蹬着拖鞋走过来,看到和周恒举止亲昵的班江,愣了下。过了一会儿,他才假装欣喜地出声,打断门口闲聊的两人:“班江?你怎么来了?” 班江循着声音望去,见是肖如意在说话,于是笑着自然地走进屋里,周恒越过班江,终于把门关上了。 “来看你们啊。”班江又给了肖如意一个拥抱。放开肖如意的时候,他捏了捏肖如意的胳膊:“不过,你怎么比我之前见你那时瘦了?” “我也觉得他瘦了。”周恒说着,就把班江引向客厅坐下。他走到茶几前,给班江倒了一杯温水,放在班江面前:“可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呢?” “我不是想你了嘛。”班江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我就给王队打了电话,王队就给我说了你的地址。” “我没有给电话号码你吗?” “没有噢。”班江忽然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做出一个十足委屈的样子:“你可真的是心狠,既不给电话号码我,又不来联系我,人家想死你了。”说着,他上手摸了一把周恒的长发:“我去,你头发这么长了,不剪一下啊?来来来,我今天来了,正好给你剪头发。” 周恒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不用麻烦了。其实我还挺喜欢现在的发型。” 班江点点头:“是,你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瞎来。” 周恒笑着,不说话。 班江环视着屋子里的环境,啧啧称奇:“想不到啊,这房子还挺温馨,十几平米你两个人住,也刚好。不像你之前在城中村租的那个,又小又黑……现在挺好,挺好。” “诶对了,你现在怎么样?”班江忽然转过脸,看着周恒,笑着问道:“上班了吗?” “前阵子刚辞职了。” “啊?”班江夸张地震惊了一下,接着安慰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一份工作不行,就做下一份呗,最重要是自己开心,对吧?” “嗯。”周恒点了点头。 班江又看着肖如意:“如意呢?如意有在上班吗?” 原本坐在一边沉默着的肖如意忽然被提起,顿时慌张了起来。他听清了班江的问题,但他张着嘴想回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呢。”周恒轻飘飘的语气传过来,肖如意立刻感到安心。“他身体还不是很好,我想先让他好好养着身子,等身子恢复了,再考虑工作的事情也不迟。”周恒仍然定定看着班江,嘴角始终挂着礼貌的笑。 班江恍然大悟:“是,uu看书 ww.uknsu.cm 是是是。”他翘起了二郎腿,手指在腿上一下一下有意无意地点着:“可你俩还挺有趣的……” “啊?怎么了?”周恒装出听不懂的样子,问道。 “没想到你们住一起了,还都是没工作的。”班江笑嘻嘻地说着,眼睛却时刻观察着屋内的摆设。他转着眼珠,最后定格在肖如意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上,才“哎呀”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我这张嘴,有点荤素不分,经常乱讲东西,我姐都恨死我这张嘴了……我姐,我姐班子茜,周恒你还记得吗?”他看到周恒点了点头后,大笑着继续说道:“我姐也说想你了,就想知道你近况,你又不联系我们。” “因为我出院了。”周恒脸色平和,但是不容置喙:“因为我好了,我出院了。” 班江顿了一下,片刻,他才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双手交握在身前:“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周恒笑了:“别在意。中午在这里吃饭吧,很久没见你了,今天正好。” 班江却站了起来,摇摇手:“不了不了,我先走了。我就是过来看一下你,没想到还能见到如意。哈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周恒也不留,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班江送出了门口。 班江在出门后,却忽然转过身,咧着嘴看着周恒:“我到时再来找你啊,反正我这几个月都在旁可了,方便。” 第60章 不够 当肖如意默不作声地开了第三袋薯片,戴着眼镜坐在一旁上网的周恒开口了:“怎么了?” 肖如意咔嗞咔嗞咬着薯片,嘴里含糊不清地:“什么怎么了?” 周恒眼睛还在电脑屏幕上,手却伸到肖如意面前,一把把肖如意胸前的薯片拿走:“不许吃了。” 肖如意两手空空,嘴里仍在嚼着薯片,一向高扬起来的眉毛和眼角却低了下去。“噢。”他说,不一会儿,他探过头去看周恒的电脑屏幕,周恒立刻切换了页面,合上了电脑屏幕。 肖如意不敢看周恒略带审视的眼神。他心烦意乱地绞着手指,过了好久,才小声对周恒说:“我还是觉得,要不我去找工作吧……” “没听医生说吗?”周恒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闭了眼后用食指和大拇指按压着睛明穴,一边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养好身子。我说,”周恒把手放下来,眼镜也睁开了,一双灰色的眸子望着肖如意,似笑非笑:“你就是坐不住,对吗?” 肖如意大声“哇啊”了一句,接着躺倒在长沙发上,手手脚脚敞开着。他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不爽道:“太无聊了……” “我觉得你应该培养点兴趣爱好。” “例如呢?” “看书?” 肖如意把眼睛从天花板移开,无奈地去看周恒。周恒挑了挑眉,嘴角扯了一下。 “我在网上给你买了些积木乐高拼图什么的,过两天就到了。” “……” “也要锻炼下脑子不是。” 肖如意翻了个身,面向周恒。周恒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沙发,电脑放在前面的茶几上。肖如意一翻身,就能看到周恒干净利落的肩线,被扎起来的头发,以及没能被扎上去的细碎头发洒在他修长的后脖子上。肖如意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下周恒的后脖子,周恒没有回头,声音从前面传来:“干嘛?” “……”肖如意立刻收回手,像被电到了一样。他觉得指尖都在发烫。 “班江和你关系很好哦?”肖如意又面朝上躺着,盯着天花板问道。 “谈不上。”周恒打开了电脑屏幕,继续看着电脑,“他姐姐之前是我的医生来着,也不是主治医生,因此有了那么点关系。” “他说得好像你们之前关系很好一样。”肖如意继续说,“他还给你剪头发。” “你要是想的话,”周恒淡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也可以帮我剪。” “真的吗?” “可是我现在不想剪头发。” 肖如意重新盯着天花板,他忽然发现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趴着一只小蜘蛛。 “问题不是剪头发不剪头发……”肖如意继续絮絮叨叨说着,“……可是问题是什么呢……” 周恒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个字,就退了qq。他关了电脑,把电脑合上后,扭过身看着肖如意的脸:“你真是闲得发慌。” “闲得发慌……”肖如意自自然然接上了:“……闲得发霉发臭发烂……” “走。” “去哪?” “散步。” “现在这个点?”肖如意一骨碌从长沙发上坐起,“下午一点多?” “嗯。”周恒已经站起来了。他理了下身上的衣服,把捋到手肘的衣袖放回到手腕处,“我想去图书馆看看。” 肖如意也站起来,然后又弯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大大一口水。 “走吧!”肖如意把水杯放回到茶几上,手一挥,气势如虹地往门口走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旁可市有且只有一个图书馆,就离周恒家只有几个公交车站的距离。上了公交车后,周恒和肖如意就默契地不再说话,两人随意找了两个并排的位置坐下。肖如意坐在靠窗的位子,周恒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公交车的车速很快,应该是因为现在这个时间里,马路上的车和人都在上班,所以空旷的马路恰好能容许这种程度的驰骋。 周恒放松了身体坐在位子上,任凭身体随着车的动作左右摇摆着,肩膀和手臂间或性地碰到肖如意的左半边身子。肖如意难得地安静,眼睛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那些在他还是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的时候,本来已经非常熟悉的街景,此刻他看在眼里,是不是还和曾经的记忆一样,还是那么熟悉? 周恒想了一会儿肖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肖如意身上灌注了太多的注意力。他目视前方,也是现在才意识到,此刻的车厢里,除了司机和他们两个人,就再没有其他乘客——跟他当时出院后,肖如意来接他的情景一模一样。 “不够。”他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这样的声音,这样说道。周恒皱了皱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杨灵的,更不可能是诸拢的——诸拢在那天晚上就已经被他吸收融合了——那这是谁的?这把声音似乎来自上了年纪的人之口,低沉,稳重,很有安全感——也很熟悉。 仿佛是一把一直蛰伏在他脑里深处,游荡在浪潮深处的声音。 周恒几乎想出声问脑海里的那把声音,你又是谁?同时他又觉得周恒很脆弱,太脆弱了。怎么总是抵抗不住来自其他灵魂的侵扰? 可他不能问,因为肖如意就在他身边坐着。虽然此刻的肖如意像是入定了一样看着窗外的景色,但他不愿意让肖如意觉察到他的不正常。 他要在肖如意的面前做个正常的人。 周恒不清楚自己对肖如意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之前并不知道周恒——也就是这副身体的上一个主人,那个杨灵口中唯唯诺诺的男孩——“那个周恒”和肖如意曾经的故事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肖如意对“那个周恒”的意义,一定是非比寻常的。 这种意义,甚至影响到了他,也就是“现在的周恒”,现在这个坐在肖如意身边的周恒他自己。 他没有办法无视肖如意的求救,虽然肖如意从来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这种奇怪的情绪让他前一阵子,借着杨灵的记忆,看到了“那个周恒”和那个时候的肖如意相处的过程,顺便的,他还去看了之前的,和后来发生的一切,那些让“那个周恒”彻底放弃这副身体,甘心长年累月潜在幽深的海底沉睡不苏醒的事情。 “那个周恒”承受不了那些事情,那些被他叫出来的灵魂们也承受不了,甚至是那个叫白井革的、他们称之为“妈妈”的人。现在的周恒在被叫出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现在沉睡在自己脑海深处的那些灵魂,都各有各的任务,但那些任务中,全是些零碎小事,和他现在要做的任务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是的,现在的周恒非常强大,强大到知晓了这副身体曾经经历的一切,还能照常生活——在和脑里的那些灵魂共存的情况下。 “不够。”就在这个时候,周恒的脑里又出现了这把声音。他不再想知道属于这把声音的灵魂是谁了,因为他认同了这把声音的话。 “的确不够。”和肖如意下了公交车,站在旁可市图书馆前面的周恒,望着头上湛蓝的天空,和舒展的云,开心想道。 ****** 班江简直不敢相信,王一其竟然会老到下不了床。 “老师,不是,您不是才五十多岁吗?”班江震惊地站在王一其床边,一时间忘了坐下。卢晓晓刚好拿了杯水走进房间,听到班江的这句话,叹了口气,把水杯递给班江后,无力地纠正道:“……其实六十多了。老王都退休了。” “也不会下不来床吧?”班江还是处于深深的震惊中。卢晓晓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王一其的状况实在太差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更加浑浊,鼻里口里呼出的气沉甸甸的。头发全白了,衬得脸色愈发暗了。班江把水杯放在跟前的床头柜上,不无担忧地开口了:“我在电话里听到您的声音,就觉得不对劲了,可是没想到,您的情况这么严重……” “我也不知道……”王一其艰难地说道,似乎连续的说话会花光他身上所有的力气。他喘着气,停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就起不了身了。” “您去看医生了吗?”班江担心地看着王一其,问道。 王一其轻微地摇头,而后才慢慢说道:“我会好起来的。只是现在情况坏了点而已,这也是我让你过来的原因。” 顿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望着班江:“去他那里看了吗?” 班江点头:“去了。他现在和肖如意一起住。” “果然是这样。” “你早知道他们会住在一起?” 王一其开始剧烈咳嗽,班江连忙抓起床头柜的水杯,送到王一其嘴边:“这杯水我没动过,老师您喝口水……” 王一其抿了一口,平息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们分不开的。” “怎么说?” “他们一起遇到的刘康军,刘康军让刘立杰把肖如意打成了植物人,周恒家发生变故也是因为刘康军……”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班江点头,“杨灵告诉我们的。” “……他们就是分不开的。”王一其闭上眼睛,仿佛在休息,但嗡嗡的声音仍然从他那张微微张开的唇间发出——“他们有共同点,有太多的共同点了。你知道宿主和寄生虫吧?他们就是那个关系。” “我今天去见他们,发现他们情况真的不错了。”班江说,“就是肖如意,比我之前见他的要瘦了。” “周恒呢?” 班江往后靠在椅背上:“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还更像一个正常人。有礼貌,有分寸,待人接物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和杨灵一样?” “什么?” “他的说话方式,表情,还有逻辑方面,是不是和杨灵一样?” 班江皱了皱眉,回想了下后,说道:“有杨灵的影子,但是又不像杨灵。他似乎和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些人格都不一样……倒是和之前在医院后期那段日子的样子一样……看样子是恢复了吧?” “班医生怎么说?” “我姐现在压根不想再理周恒这个病例了。uu看书.ukanshu”班江撇了撇嘴,“我每次说起周恒,她都很抗拒。” “周恒还在医院的时候,她怎么说?” 班江皱着眉:“就……感觉很奇怪,她总说周恒这个样子很怪,我说他是好了吧,我姐又说,没人能好得那么快的……其实我觉得是我姐过度敏感了……” 王一其又闭上眼睛。他不想说话了。班江坐立不安地待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老师……那我先走了?” “嗯。”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或者可以说,已经没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 班江点点头,接着恭敬地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卢晓晓一直在门外等着,见班江出来了,她从阴影中站出来,望着班江:“谈完了?” “啊,对。”班江有点局促,他拘谨地站着。 卢晓晓也站在那里,不说话地看着他。 班江终于回过神来,他尴尬地对卢晓晓说道:“那我先走了,师母。” “嗯。” 卢晓晓沉默地把班江送出门,班江却忽然回头,他还是忍不住:“话说,我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卢晓晓抬起一双无光的眼睛,嘴角向下撇着,看着下一秒就要哭了。她望着班江:“他就是过不去,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终于拖垮了自己。” 第61章 first kill 肖如意盯着被周恒拿着的那几本书,眯着眼,读着上面的字:“……人体……解剖学?局部解剖?这是什么?” 周恒把书装进带来的袋子里:“兴趣爱好。” 肖如意无语地闭了嘴。周恒笑着把袋子挎在肩上,往前走着,对跟上来的肖如意说道:“你的兴趣爱好,找到了吗?” 肖如意甩甩手,甩甩脑袋,眼看着还要往前踢腿,周恒连忙拉住他,肖如意才没踢到前面慢悠悠边走边讲电话的女生。 “……”周恒无奈地看着肖如意,又在思考自从和肖如意碰面后,出现在心里的一个问题——“那个周恒”是怎么和肖如意做上朋友的……又或者是,杨灵怎么能忍受肖如意的。 肖如意吸了吸鼻子,尴尬地望着前面那个已经走远的女生,笑了会,才看着周恒:“漫画书挺好看的……” “看出来了,你难得安静地坐了一个下午。” “灌篮高手!”肖如意忽然右手握拳,大力举过头顶,似乎是在学漫画人物的动作:“——!” “还懂英文。”周恒在一旁慢慢悠悠说道,“不错。” “诶大哥,”肖如意放下拳头,白了周恒一眼:“我晕的时候就已经是高中生了好不好,还有一年我就能去高考……了。” 肖如意说到“高考”的时候,声音明显低了下来,似乎这个词自带风声,极大地震荡了他脑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神经,情绪也随之低落。周恒目视着前方开口问道:“现在有成人高考……” “不是高考不高考的问题,就像班江给你剪头发和不剪头发的问题一样……”肖如意总能顺着周恒的话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就是觉得挺遗憾的,大家都经历过高考,上过大学,就我没有……” “我也没高考。”周恒说,“也没上过大学。” 肖如意低着头,不再说话。周恒稍稍偏过头去看他,见他神色疲倦,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才拿出手机看时间,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五分,松了口气。 “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你回家洗澡睡觉了。” “我不想吃了……” 周恒帮肖如意付了公交车费:“不行,多少也要吃点。” 肖如意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来后,就闭上了眼睛,回答周恒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听着要睡着了:“真不吃了……” 周恒把肖如意跟着车开起来后左右乱摆到几乎要撞上车窗的脑袋掰到自己的肩膀上,让肖如意沉沉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肩:“……至少喝杯牛奶,填下肚子。” “……嗯。” 周恒不再说话,因为肖如意已经睡着了。他一直支着上身不动,就这么让肖如意靠了一路。在公交车到站后,他拖着被叫醒后,意识尚且迷糊的肖如意下了车,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又接连震了好几下。周恒没有理会,埋头扛起了肖如意的一边胳膊,手绕到肖如意背后,就这么把昏昏沉沉的肖如意扛回了家。 盯着肖如意乖乖喝下了一杯热牛奶后,又看着肖如意沉沉睡去,周恒才来到杂物房,在柜子深处拿出另一个袋子,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件全新的黑色雨衣穿好后,拿着袋子和手机出门去了。 他走到废弃的居民楼前时,拿出手机,关了闹钟提醒后,把手机揣回到兜里,往黑夜深处走去。 ****** 周恒轻车熟路来到钟子凯家楼下小区的时候,刚好碰到钟子凯把一个女人送上一辆的士。周恒躲进黑暗里,在钟子凯转身往回返时,慢慢跟在他身后。 钟子凯走得不快,有几次甚至停了一下,再继续走。他低着头在看手机,短发和衣领间的脖子就这么毫无防备呈现在周恒面前。周恒揣在口袋里的手抓着小刀,无声地走在他身后。 要到达钟子凯住的那栋楼,还要经过一条小巷。那条小巷在平时都亮着灯,但是今天,这条小巷却一片漆黑——不止是今天,周恒在来踩点的一个星期里,这条小巷的灯都是坏的,居民都绕过了这条小巷,转而去走有灯光的大路。周恒跟着钟子凯往小巷深处走去,越走近那片幽黑,他就越雀跃,但是心脏仍然平稳跳着,仿佛他表象的兴奋,根本传达不到心底。 周恒才不管这么多。他们约莫着走到小巷中部了,周恒把手拿了出来,眼前却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光,微光上照着的是钟子凯嚣张的样子。 钟子凯张开嘴就要骂人,周恒果断朝着他脖子的方向挥了一下胳膊,钟子凯还没来得及出声,双手捂着不断往外冒血的喉咙,跪倒在地,原本拿在手里的手机也摔在一旁,周恒看到了手机屏幕上出现的一丝不挂的小男孩。 周恒亮出掌心中那把刀尖还滴着血的小刀,蹲在不断挣扎的钟子凯面前,拉下了自己的口罩。钟子凯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定定看着狞笑着的周恒。他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指着周恒,想说点什么,周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手指慢慢摩挲着他的手腕,指尖感受着他那首先奔腾着,最后逐渐微弱的脉搏。钟子凯的手臂逐渐变得软绵,周恒可以清晰听到耳边传来的,属于诸拢的粗重喘息声。 “你也很兴奋对不对?”周恒磨着牙,缓缓从此刻血腥味浓厚的喉咙中,吐出这句话。 诸拢咯咯笑个不停。 “你很怀念那种感觉对不对?”周恒捏着嗓子,用怪异的语调,喑哑问着。 “对!”周恒猛地露出右半边脸,直直怼向已经完全没了呼吸的钟子凯的脸,他的右眼闪着血红色的精光,疯狂眨着。他兴奋地高高举起解剖刀,往钟子凯的脸上扎了无数个血窟窿后,直起身子,伸出舌尖,舔了舔带血的刀刃,他现出了左半边脸。 “你在后面好好呆着。”周恒恢复了刚才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命令道。 接着,他放好口罩,摘下帽子,同时从随带的包里拿出手套和另一幅白口罩。一一戴上后,他把解剖刀上的血擦干净,抬手把钟子凯翻了个身。他用刀尖割开钟子凯的衣服,钟子凯的整个后背展露在面前。 周恒一边在脑里过着下午在图书馆看的解剖知识,一边往身后确认了下。当确认了这方圆百里只有他和这具尸体,和一些喜爱在夜晚出没的小动物后,周恒低着头,把着刀,开始用锋利的刀刃切开钟子凯的皮肤…… ****** 肖如意睁开眼的时候,又是一个早上。 他没有急着下床去找周恒一起吃早餐,而是静静躺在床上想着事情。他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跟平日的早晨一样,周恒总是比他早起床,等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已经凉透了,而从厨房偶尔传来的细微的走动声和餐具相互碰撞的声音,提醒他,周恒还在,他才安心。 他很依赖周恒……不,应该说,是极度依赖周恒,依赖的程度或许已经深入骨髓了,肖如意形容不出来,他只清楚,如果周恒不在他身边,他可能连怎么呼吸,怎么走路,怎么和别人说话,都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肖如意这么问自己。当他看到班江和周恒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对班江腾然升起了莫名的愤怒,那种愤怒太过深远,连他说出的那句话的尾部,都被影响到出现了明显的颤动。 班江有没有察觉到来自肖如意的敌意,肖如意不知道。肖如意在意的是,周恒有没有察觉到。 他既怕周恒察觉到,又怕周恒不知道。 而这种对周恒的极度依赖延伸出来的另一个问题是——靠着周恒的他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那时候刚醒来,发了疯似的想去找周恒,就是因为想在周恒身上找到自己。他要在和周恒的关系中找回失落了八年的自己,毕竟晕倒前的事情,他一概记不太清了,连他本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都记不清了。他只能看着周恒眼里的他自己,以此为依据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现在他找到了,还跟周恒住一起了,可是那种浑浊的状态却仍然在——不,他中间清醒了一回,是在他要考警校和考上后在学校呆的那一小段日子。可那段日子并没有维持很久,很快,他又往下坠入到黑不可见的深渊中。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周恒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看到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的肖如意,开口问道:“醒了?” “啊?”肖如意立刻回神,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转头看着周恒:“醒了。” “发呆呢?” “……” “我还说你怎么今天这么晚都没过去吃早餐。” 肖如意看了看床头上的手机时间:“……比平时晚了八分钟而已……” “醒了就过来吃早餐吧。”周恒打断他,转身走回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头看着慢腾腾从房间出来的肖如意:“牛奶都快冷了。” 肖如意应了一声,拐入一旁的浴室里,开始刷牙洗脸。 周恒听到从浴室里传来的水声,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解剖书上。 肖如意洗漱完毕后,走到周恒身后,看了一眼,“哦”了一声,语调飞扬。 周恒喝了口咖啡,望着肖如意神采飞扬地坐在对面开始喝牛奶。肖如意放下杯子,又看到周恒面前的书,摇摇头,不无敬佩地说道:“你昨天在图书馆看了一下午这种了还不够,还要拿回家看啊?你要做医生吗?” “不做医生也可以看吧?”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肖如意拿起面前的一看就是周恒做的汉堡包咬了一口,然后“咦”了一声。 周恒静静看着他。 “今天的肉……”肖如意细细地用牙齿磨着肉,品味着:“和平时的不太一样啊……” “能吃习惯吗?” “也不是习不习惯的问题……”肖如意嚼着嚼着,突然紧紧皱起了眉,嘴也扁了起来。他含着口中的食物残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周恒。 周恒挑了挑眉:“想吐?” 肖如意快速点头。 “吐吧。” 肖如意一下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末了还“呸呸”两下。 “这么难吃吗?” 肖如意抓起牛奶灌了一大口,又在嘴里咕噜咕噜好几下,似乎要把嘴里的腥味给漱干净。他跳起来,跑到洗手台前,把嘴里的牛奶全吐到水池里。最后,他抹了抹嘴角,走回位子,看着一脸平静地喝着咖啡的周恒,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眨了眨眼睛,犹豫再三,才小声开口道:“……也不是那么难吃……就是有点腥……是生肉吗?!” 周恒带着可惜的表情,遗憾说道:“当然不是。看来你不是很习惯新品……” “那到底是什么肉?” “我去市场买的。”周恒把书合上,放到一旁,拿起咖啡杯:“听档主说这肉特补身子,就想买来给你试试。” 肖如意一脸“怕了怕了”的表情,连连摆手:“以后可别买了,原来那肉就不错了。” “原来那肉没货了。” “那……”肖如意为难地看着周恒:“那咋办?” “我来想办法。” 肖如意转头拿起手机,嘴里开始念叨:“你说天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找她说话,她几个小时后才回我,语气态度什么的还挺冷淡的……周恒,你说她是不是出啥事了?” “你没问她吗?” “不好问吧?”肖如意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其实说起来……关系也没那么深入……诶?”肖如意瞪着眼,uu看书 wwuukanhu.co 盯着手机惊叫了一声。周恒看着他,他又接连“诶诶诶”了几声,一副看到鬼的样子。 “你看今天的新闻了没有??” “什么新闻?” “就这个!”肖如意连忙把手机伸到周恒面前,周恒接过手机,看了一会儿,把手机还给肖如意。肖如意拿回手机,又仔仔细细浏览了一遍,最后夸张地抖了一下身子:“可怕……这简直就是小说电影里面的死法啊!” “2019年10月29日凌晨五时许,旁可市警局接到群众报案,南郊一个小区内出现一具男尸。”肖如意开始看着手机,学着电视上那些主持人的腔调,声情并茂地读起新闻来,“现场惨不忍睹,血腥味浓重。男尸面朝下趴在地上,背上血肉模糊。现场法医初步检查得出,男尸背上近腰部地方出现切口,可以看出来是凶手用刀切了一大块肉下来,切口并不整齐。凶手手段极其残忍,法医更是在男尸嘴里,发现了一截男性生殖器官,这具男尸的生殖器官也被凶手破坏,现场并没发现器官踪影。有理由怀疑,男尸嘴里的生殖器官,正是男尸自己的生殖器官……”肖如意越读下去,脸上的五官就皱一点,周恒饶有兴趣地关注着肖如意的表情。读到最后,肖如意无语地放下手机,眉毛鼻子嘴巴已经全部皱成一团:“……好他妈恶心……” 第62章 adults paradise “这不是官方新闻吧。”周恒漫不经心地拿手轻轻转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随意问道。 “不是。”肖如意抚着胸口,“本地的一些大的媒体都只是用几句话带过了,说迟点再发正式公示。就一些营销号,写得跟小说一样……” “你不信吗?” “……如果刚才我读的那个营销号上的东西是真的,那凶手真的太……”肖如意停了下来,稍稍偏着头思考了会儿,最后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说道:“……真不想用‘厉害’这个词形容他,但是他是真的厉害……正常人杀了人不是都会害怕吗,哪还有精神和力气再对尸体做那样的事……” 周恒看了肖如意一眼:“正常人也不会杀人吧?” 肖如意这次倒是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这也难说……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觉得这个事情挺诡异的。” “你害怕吗?” 肖如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凶手还没捉到,甚至可能还在这里,在我们周围,藏在人群中,我们出去超市或者去吃饭,遇到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这个凶手……”周恒淡淡地看着肖如意,“……你怕吗?” “怕……”肖如意眼珠朝上翻着,看起来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倒也不是很害怕。” 周恒眼底的深渊随即轻微晃动了一下:“为什么?” “如果那些营销号上说的是真的,那凶手真的把他的那个割下来,放到他的嘴里,肯定是要告诉我们什么,这首先就排除了激情杀人这个可能性,而且那个地方还挺靠近市中心的,要不是目标就是那个倒霉催的,谁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干这种事啊?杀人,毁尸,还那个……从这点来看,凶手早就起了要杀他的心了吧,就连杀人手法也是一样,早就在凶手心里成型了。”肖如意头头是道地说着,到最后更是得意洋洋看着周恒,周恒望着他笑了:“怪不得你想当警察。” “对啊!”肖如意又扁着嘴巴,“要不是……哎!不说了不说了!今天我们干啥啊?” “你看电视吧,我今天想呆在家。” “又上网?诶等等……”肖如意忽然在周恒的手边发现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手机,“那是新手机?” “嗯。” “啊?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我说……你现在网瘾挺重的啊?你在玩什么啊?” 周恒望着肖如意探过来看电脑屏幕的头,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刺手。”他又按压了几下,肖如意甩甩头,甩走周恒的手:“好痒!” “没什么嘛……”肖如意看着周恒空荡荡的电脑屏幕,无趣地直起腰,“还以为你在看小电影……” “……”周恒无奈,“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看出来了。”肖如意转身从柜子上拿出两袋薯片,在周恒的逼视下,还回去一袋。他不服气地掂着手里的薯片,走向客厅:“那我继续看钢铁侠……” 周恒听到客厅传来的电视声,还有肖如意津津有味吃着薯片喝着可乐的声音,这才把注意力放回到手边的手机上。 那是钟子凯的手机。 钟子凯手机有密码,却被周恒轻而易举地破了。 从钟子凯那里辞职后,周恒就像是一块海绵,贪婪地、连续不断地吸收新的知识。他学得又多又杂,除了前阵子开始感兴趣的解剖,他还相继自学了医学、逻辑、心理学以及计算机技术等。周恒学的每一个学科,单拿出来,都自有一套繁杂浩大的系统,可是周恒没有退却,甚至感到兴奋——他学完一个又一个,并很快将学过的东西,运用上了。 他原本想把钟子凯拿来当他的第一个解剖实验对象,但他根本来不及好好谋划——他大脑里的诸拢已经濒临崩溃了,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让诸拢好好发泄一番,诸拢就会转而伤害他自己。诸拢已经对那些猫猫狗狗不感兴趣了,他也知道周恒对钟子凯的厌恶,于是不断怂恿着周恒——不断怂恿着,不断怂恿着。周恒却不允许自己如此草率地就去结束钟子凯的生命——起码要保证大家都能够全身而退的情况下,他才会动手。 但这是第一次,即使周恒再冷静,他的走刀还是不够利索——猫狗的身体毕竟不是人类的身体,在实操当中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周恒对于钟子凯的死亡,是满意的;但是他对他自己在钟子凯身上留下的痕迹,一点都不满意。 可是没关系,在钟子凯的手机里,有很多机会。 周恒首先浏览了一下钟子凯的手机软件,都是一些很常见的软件——听歌的、社交的、工作的……并没有什么新意。但下一秒,周恒的视线就被小图标吸引了。 那个图标上,是一个孩子的背影。 周恒的睫毛轻微动了动,他点了点图标,一个页面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个贴吧。而钟子凯经常登录、浏览、交流的小组高高挂在贴吧的顶上。 “adultsparadise.”周恒轻轻念出了那个小组名字,笑了。 “adultsparadise......adultsparadise......”周恒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单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许久不见的小志正定定坐在他曾经的那个专属位置上。他看着大荧幕里——或者可以这么说,他正透过周恒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周恒眼中的那个页面。在角落的阴影中,顾尧飞和杨灵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边,看着小志,看着周恒。 周恒迅速地过了一遍小组里的内容。这个小组已经到了300人的满员状态了,钟子凯的个人信息里却不断涌入“求另开新组”“求拉新人”的信息——钟子凯是组长。 这个小组帖子的活跃度也是非常高。周恒随便点进了一个帖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些恶俗又糜烂的文字,而比这些文字更随处可见的,却是毫无防备的儿童。 坐在小志身旁的艺术家立刻把小志的眼睛捂住。 周恒拉到帖子的最后,留言的楼已经堆到几千层高了。他大概看了下,留言内容的信息全透露着欲求不满的信息。看着看着,周恒突然听到脑海里的顾尧飞干呕了一声。 他点了返回,在钟子凯的个人信息中,找到了私聊的界面。有一个人看起来经常和钟子凯交流,最新的聊天记录是昨天下午——他们在讨论首次线下聚会的事情。 周恒眼眉往上挑了挑,嘴角扯了起来。 “好玩。”周恒的兴致来了,他给对方随意发了条信息。“好玩。”他又重复了一下。在客厅看着电影的肖如意望了过来,见周恒仍然专心地在玩手机,又把头转了回去。 周恒在外面专心地玩手机,周恒的大脑里,可就热闹了。 杨灵不耐烦地撇过脸去,并不搭理正在向他挑衅的艺术家。艺术家是个疯子,杨灵心想,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他再怎么疯,对孩子却是极好的,这也是杨灵能忍受他的原因。但是有一个人,杨灵却是万万都不能忍受的。 杨灵在撇过头去的时候,见到了一直坐在笼子前的白西安。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白西安高声骂道:“你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声连坐在客厅的肖如意都听到了。电视屏幕上的剧情正是精彩处,两方阵营打得不亦乐乎,音效也非常震撼。但即使如此,肖如意还是从振奋人心的场景中,仿佛听到了谁在大喊。他猛地望向周恒:“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周恒抬起头,平静对上肖如意询问的视线。 “你刚才……”肖如意迷茫地眯着眼:“……你刚才是不是在喊什么?” “我没有啊。”周恒说,“如果我要喊的话,你坐得离我这么近,一定早就听到了对不对?” “也是。”肖如意恍然大悟,把视线转回到电影剧情中。 周恒放下手机,转向电脑,熟练地把文档打开,开始打字:“你们疯了是吗?” 杨灵根本没看周恒打的那行字,仍然朝着坐在那一动不动的白西安大喊着,只不过他的喊声只回荡在周恒的脑子里。周恒紧紧抿着嘴巴,才把完全失去控制的杨灵的喊声给死死关在身体里。 “——你怎么可以教唆他去杀人?!”杨灵仿佛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在见到白西安前,他整个脑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在见了白西安后,他才想起来,当时一直在大叫着“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的那个人,正是白西安。 “你是他爸爸!”杨灵冲到笼子前的白西安旁边,一只手伸到他的衣领下,想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却惊讶地发现,看着瘦弱的白西安,力气竟然那么大。此时,他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冰冷的眼光紧紧黏在杨灵脸上。 顾尧飞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把杨灵拽开。白西安这才慢慢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出阴影,来到他们面前。 这个人只是和白西安长得一样,但他并不是白西安。 杨灵瞪着这个男人,他的五官和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多么相像啊。但仅仅是五官相像,他们两个的气质却截然不同。杨灵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白西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眼前这个形似白西安的男人,不过是周恒自己构建出来的另一个灵魂,另一个分身——那时候这个灵魂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是因为当时“那个周恒”还是这幅身体的主人……即使很弱,但他还是说了算的那个。只是今时今日,“那个周恒”把对自己身体和意识的主导权全数让给了“现在的周恒”,与此同时的,这个形似白西安的男人……这个形似他养父的男人,也随之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另一个更接近现在的主人的样子。 他们从来都是互为表里,互为镜像。是不可分割的……更是联系紧密的。 “噢……”一直在外面观战的周恒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也终于知道了,当时在他脑里说着“不够”的那个人是谁了,原来是他,那个和“那个周恒”喜欢的养父长得一样的他。 “你是叫白西安?”周恒在文档上写道。 “是。”白西安低沉着嗓音,答道。 “你出来是干什么的?” “出来保护你的。” “保护?”周恒忍住笑,他飞快瞟了一眼在客厅的肖如意,接着迅速在文档上打字:“我不需要你保护。” “你需要。”白西安不由分说,“我一直在保护你,从以前到现在。” “或者你需要换个说法。”周恒歪着头,眼睛追着一闪一闪的光标,十指在键盘上翻飞。 “什么说法?” “你的出现,是为了印证我的想法。”周恒勾起嘴角,胸有成竹地继续打字,“你是为了成全我的构想。” “算是吧。”白西安绕过又变得疲劳不堪的杨灵和顾尧飞,在小志的另一边坐下,他和艺术家点点头打了招呼。“你想这么说也可以。”他看着大荧幕,说道:“反正我比谁都清楚现在的周恒要做什么。以前你要生存,我就好好保护你。现在你要生活,我也会在你身边。” “很感动。” “不需要你的感动。”白西安面无表情,“你做得越多,我的存在感就越强。我的存在感越强,你就越能尽早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想到吧?我连你内心深处在想什么都知道了。uu看书 .uukanshu.co” “厉害。”周恒慢慢打下两个字。 “我只是投射了你的欲望。”白西安简洁说道,“既然猫猫狗狗不合你胃口,那就换别的。” “不是不合我胃口。”周恒手指停了一下,又继续打字:“——是不合诸拢的胃口。” “是吗?你和他融合得怎么样?” “刚开始很难受,应该是血的味道不对。”周恒飞快打字,“昨晚过后,他平静了不少。” “小心不要露出马脚。” “放心,我有分寸。”周恒余光扫到肖如意从沙发上站起来,正往这边过来。他把光标移到右上角,迅速关了文档。 “怎么了?” 肖如意向周恒伸手,周恒这才发现他拿着自己的手机。 “震了很久,我刚才才发现。”肖如意把手机递给周恒后,又转身回到客厅里,继续瘫在沙发上。 周恒看了一眼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按下了接听键。 “喂,周恒吗?”邱依琳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周恒撇了撇嘴,波澜不惊地开口道:“啊,依琳姐,你好。” “你好你好。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依琳姐找我有什么事?” “哦对……你应该不知道。”邱依琳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钟总出事了。” 第63章 你那时候痛吗? “钟总出什么事了?” “你今早有没有看新闻?” “还没看。” 邱依琳叹息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钟总被发现死在他自家楼下的小巷里。” 周恒不自禁勾起了嘴角,语气却显得震惊又意外:“我的天啊。”他脸上的笑容在说完这句话后变得更大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客厅的肖如意,望着厨房里的水龙头,无声地、肆无忌惮地张嘴大笑。 “公司要为钟总办一个追悼会。”邱依琳说道,“你有时间过来吗?” 周恒还没回话,邱依琳又立马说下去:“我知道你只来了一段时间,现在也辞职了,不是我们这里的员工……可是大家也是曾经一起共事过的同事,对吧……” “依琳姐,我明白,我知道。”周恒关切地说道,“我会去,我肯定会到的。钟总……哎,节哀顺变。” “好的。追悼会时间定在明晚的六点,地点就在我们公司……哦对了,明晚的追思会只是我们内部为钟总尽的一些心意,钟总家人那边还会办一个更隆重的追悼会……” “好,我明白了。那明晚见。”周恒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于是轻轻打断了邱依琳。 邱依琳顿了一下,随后才应了一声:“明晚见。” 周恒挂了电话,转身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此时正倚着饭桌定定望着他的肖如意。“谁啊?”肖如意问。 “前公司同事的电话。” “怎么了?” “钟子凯死了。” 肖如意惊讶地张大嘴,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就早上那个死得很惨的?” “是钟子凯啊?!”肖如意失声大叫,他提高了声音:“我去……是你的那个无良老板啊?!” 周恒点点头,往房间走去。肖如意紧紧跟着,嘴里不住念叨:“我去……这是什么事?我以为是我不认识的人发生这种事呢……不过严格来说,我是不认识他,可是你认识他啊!这么说来,突然发现凶杀案离自己很近!”肖如意越说越兴奋,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打开衣柜挑衣服的周恒。周恒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心里知道他孩子气,也不说什么。肖如意拉了拉他:“你害怕吗?” “我怕什么?” “死的是你前老板诶!”肖如意快速说道,“就是你认识的人!你不害怕吗?” “不怕。” “但是……你也太淡定了吧?”肖如意瞪大着眼睛,想要在周恒脸上捕捉除了“平静”以外的神色……他失败了。 “没有什么想法。”周恒看着柜子里不多的衣服:“情绪要放在对的地方。要我表现悲伤,也要在明天的追思会上表现。但是现在,我只想有一套正装。” “为什么要正装?” “明天追悼会出席,我总不能穿衬衫过去吧?”周恒拿起手机,快速找到王天天的号码,拨了过去。肖如意见周恒这一连串行云流水不带停顿的操作,又见他拨通了王天天的电话,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天天,对,是我,近来怎么样?”周恒的语气变得温柔了不少,可是脸上的表情不曾被温柔的语气感染半分。他关上衣柜门,向着肖如意招了招手,出了房门。 寒暄一阵后,周恒终于说了正事:“天天,其实我有一件事想你帮忙。” “什么事?” “就是,我要一套能出席正式场合的正装,可你知道我……” 王天天拿着电话,正站在公司里的一个楼梯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突然听到周恒这么说,王天天的神经不自觉绷紧,心跳得飞快。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买衣服。”周恒说。 王天天的耳根烧了起来:“……说得这么郑重干嘛,不就是,不就是逛街。” “嗯。” 王天天深吸了一口气:“好。什么时候?” “明天要用的,今晚可以吗?”周恒眼睛盯着肖如意无趣地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脚步跟了上去。 “可以啊。” “好。那今晚我去接你下班。” “嗯嗯。” “对了,天天。”周恒挨着肖如意坐下,“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今晚我能带上如意吗?” 王天天的心倏地从高空落下。 “天天?” “啊,”王天天回过神来,“可以。” “好,今晚见。” “嗯嗯。” 肖如意飞快划着手机屏幕,周恒笑了:“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她接你的电话接得这么快啊?”肖如意把手机甩到一旁,不爽道。 周恒不说话,定定望着肖如意。肖如意非常不自在,“啧”了一声:“看什么呢?” “你那时候,”周恒轻声问道:“……你那时候,痛吗?” 肖如意愣了一下,他呆呆地转过头,望向周恒眼底。周恒正静静看着他左边脸的那道伤痕。 和周恒重遇之后,这是周恒第一次出现了难过的神情。周恒的这副难过让肖如意突然呼吸不过来。肖如意醒来后不是没有回想过意外发生时候的场景,事实上,那个场景就像放映机里的唯一一部影片,一天24小时地不停在他脑里播放。与其说那是他在回忆,不如说那段回忆一直在追杀他。 可是他可以自己逃走,那段回忆依然在追杀他,在折磨他,可是他可以不管不顾地转身逃走。 他始终没有和周恒说过那段回忆。很奇怪,他俩当时明明在一起,可是当他们重逢后,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对那段回忆保持沉默。 大家都知道那天之后,他们都失去了八年的时间。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都没有好好讨论过。肖如意也觉得没有必要讨论,那应该是放在心底被封住的东西,虽然说那回忆给他的伤害还在持续着,但他很多时候会在想,是不是周恒自己都忘了呢?忘了也好,忘了最好,只要记不起以前的那些痛苦,周恒就会开心。 可是现在,周恒却难过地在问肖如意——“你那时候痛吗?” 痛吗?痛的。但是最痛的,莫过于在很久很久之后得知,原来你还没有忘记。原来你一直没有忘记。 肖如意眼圈红了,他现在满心都是委屈,委屈得快要哭喊出来了。 周恒难过的神情没有维持很久,此时他又是此前那副淡然样子。他看着眼前这个眼圈红红的肖如意,才反应过来,他刚才下意识问出的那句话,对肖如意的意义有多大。 可是,他刚才有一瞬间的晃神,就好像,“那个周恒”在深深的海底中,短暂地醒了一下。 不然他此刻感受到的苦涩,又该怎么解释? “这个周恒”本来就不应该有多余的情绪。 ****** 第二天傍晚的五点半,周恒出现在前公司楼下。他经过公司楼下的玻璃门时,还倒退了两步,在玻璃门前理了下身上的正装。 就是一套全黑的正装,其实只要去街上的任何一间卖西装的店铺里,和导购员说明白了是要出席葬礼穿的,导购员拿来的套装都不会出错。但是周恒还是打给了王天天。 即使“这个周恒”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是“那个周恒”在以前和白井革……或者说,是顾尧飞——谈了场不真不假的恋爱。在其他人眼里,周恒那根本不是谈恋爱,因为由始至终,他谈恋爱的对象只是他自己。但是对于周恒来说,他的那一场恋爱,是实实在在曾经存在过的,那些脸红心跳,那些温热缠绵,绝对不是外人嘴里所说的“幻想”。 而现在的周恒,潜意识里还残留着当时那场风花雪月后的温柔,这让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捕捉到王天天望向他的眼神,也分辨了出来,那眼神到底代表了什么。 他知道王天天的心思,他不抗拒,甚至主动创造见面的机会。因为他需要王天天帮他完成一项计划。那个计划无比清晰,但不可急切,因为一旦把握不好机会,这个计划就会泡汤。 虽然周恒可以立刻找下一个替代品,但再也没有一个替代品,能比得上王天天。 周恒望着自己在玻璃门上的倒影,那个倒影面容清俊,黑色长发整齐扎在脑后,身上的黑色正装为他添了几分肃穆。他拉开玻璃门,走进楼里。 这的确是一个小范围的追思会,到场的除了有公司的员工,还有公司此前的一些合作伙伴。除此之外,周恒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脸泪痕的女人。她就是钟子凯死亡那晚,从钟子凯家里出来的那个女人。 邱依琳站在她身旁,揽着她的肩正轻声安慰着。周恒慢慢走了过去,邱依琳见到了周恒,于是向那个女人介绍了周恒。 “多美,这是我们之前公司的同事,周恒。”邱依琳介绍完了周恒后,又看着周恒:“这是钟总的女朋友,多美小姐……” 多美脸上的神情愈发悲痛。周恒诚恳地望着她,语气无比沉痛:“请节哀顺变,多美小姐。” 多美强打起精神,望向周恒,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邱依琳忽然探头去看,原来是刘飞飞进来了。 “刘警官,你来了。”邱依琳刚说完,多美突然冲到刘飞飞面前,拉着刘飞飞的胳膊,嘴里边哭边含糊说着什么。 邱依琳吓了一大跳,连忙跟上去想把多美拉开,多美却死死不肯放手。被扯着胳膊的刘飞飞始料未及,又不好把这个女人硬掰下来,只能着急地不住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你说,别动手动脚的……” “钟子凯的手机……”多美边哭边喊:“他的手机……” “手机?”刘飞飞皱着眉头。 “把他的手机给我!” “我们没找到他的手机……”刘飞飞下意识喊了一句后,顿觉不妙,立刻“啧”了一声,接着便不耐烦地直接上手掰开情绪激动的多美的钳制:“……不对,那是证物,哪能随便给你啊?”可就在这时,刘飞飞却在这个空当,瞥到了在人群中的周恒。 “他的手机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多美不依不饶地继续喊着,刘飞飞烦不胜烦,看着邱依琳:“她谁啊?” “我们钟总的女朋友,多美。” “……是你啊?”刘飞飞开始认真去看多美的脸,多美扬起一张妆容都哭花了的脸,和刘飞飞对上了视线。刘飞飞看着这张脸,心里的烦躁无以复加:“他手机有什么吗?你那么紧张?” 多美在听到刘飞飞的这句问话后,哭得更大声了。 “你不说明白,我可就把你当嫌疑人了啊。”刘飞飞这句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多美自己,都愣了。多美忘记了哭,怔怔地看着刘飞飞,似乎没想到刘飞飞竟然会这么说。 但是很快,多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耳根更是红透了。她大力地推了一把刘飞飞,转身踩着细高跟跑了。邱依琳担心她,也跟了上去。 刘飞飞整整衣领,看了看周围的人,也不说话。周围的人脸上的神情各异,有的麻木,有的看着刘飞飞,眼里全是鄙夷。 刘飞飞并不在意。他穿过了人群,径直走到周恒面前:“这位先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周恒一脸茫然:“应该没有。” 刘飞飞不再说什么,他顺势站在周恒身边:“可以站在一起吗?” “请便。” 追思会还有几分钟就开始了,刚才还在哭喊的多美在邱依琳的劝慰下,慢慢走了回来,看她的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人群恢复了刚才的沉寂气氛,大家的表情看起来都十分严肃,就连阴阳怪气的沈轩,见到周恒后,也罕见地闭上嘴巴,走到一边。 “死者是你的同事?”刘飞飞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在今天的这个场合里,他本来应该是最没有负担的,可他是带了任务过来,也不能说是完全轻松。 毕竟,旁可市这个小城市,出了这么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凶手还尚未落网,旁可市里的所有人都不可能完全放松。 “钟总是我的前上司。uu看书 .uukasu.c”周恒规矩回答道。 “关系挺好的?” 周恒把脸转向刘飞飞:“就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属关系,算不上好坏。” 刘飞飞颔首。 过了一会儿,他又盯着周恒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我总觉得我在哪儿见过你。” “在哪儿呢?” 刘飞飞噎住了。他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钟总的手机里是不是有什么?”周恒突然问道。刘飞飞意外地望向周恒,挑了挑眉:“怎么这么问?” “他女朋友似乎很在意。” “这个我们不知道,毕竟都没找到他的手机。不过我猜,也不过是那些情侣间才会拍的视频,她女朋友怕被流出来才……”刘飞飞随口答了,但说着说着,他就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他意识到他又犯了一个坏毛病,王一其不止一次因为他的这个坏毛病骂过他。 他不是一个经得住套话的人。 周恒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什么除此之外?” “在现场,还有没有找到其他有关于死者的东西?” 刘飞飞谨慎地把话在舌尖盘了下,才小心回答道:“死者的证物内容,我们实在不便透露。” 周恒“嗯”了一声后,在接下来的追悼会上,他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第64章 没有人知道他是坏人 小志呜咽的声音从周恒的脑后传来,周恒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 周恒偏过头去,看了下左边沉睡的肖如意,见肖如意已在熟睡中,于是便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放轻了手脚出了房门后,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并不急着喝。他定定望着厨房墙壁上的格子,压低了声音,开口问小志:“你哭什么?” “我受够了……”小志断断续续地抽搭着,含糊地说着:“为什么坏人都能被保护……” “把话说清楚一点。”周恒喝了一小口冰水,用平淡的语气命令脑子里的小志。 “那个你老板,”小志一哭起来,就开始口齿不清,呜咽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互相交织,胶着地黏在一起。而且他说话的习惯也越来越像小结巴了,普通的一句话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说得明白,“……你老板!坏人。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坏人!” “那些人还为他难过!”小志放声大哭,哭声把顾尧飞吵醒了,顾尧飞不满地看了一眼周恒,想从地上站起来,腿一软,又摔回到地上。顾尧飞双手撑着地,望向仍在大哭的小志,心烦意乱地说道:“别哭了别哭了!” “飞飞!”小志抹着眼泪跑到顾尧飞身旁,把顾尧飞扶正后,紧紧挨着顾尧飞坐下,“我只是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他老板的坏事没有被发现。其他人都在保护他老板。” “他老板死了啊。”顾尧飞伸手抚摸着小志毛茸茸的脑袋:“死了不就够了?” “不够!”小志不哭了,他斩钉截铁地看着顾尧飞,“死了还不够!” “那怎么办呢?”顾尧飞问,“怎么才是够了呢?” 顾尧飞问完这句话后,和小志齐齐看向了大荧幕——透过大荧幕,他们看到了周恒所看到的世界。周恒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睁开。他把水杯放在桌上,挑了挑眉,不再说话,转身回了房间。 肖如意觉察到周恒要回到床上了,连忙紧紧闭上眼睛。周恒毫不知情地上了床,把被子盖好后,不多时,呼吸变得绵长又有规律。 肖如意重新在黑夜中睁开眼睛。他的耳边似乎还留着刚才周恒的自言自语。他放在身侧的右手往右探了一下,碰到了周恒的左手。肖如意不再有动作,他静静地望着虚空的黑夜,直至下一次凶猛的困意席卷而来。 ****** 既然一个钟子凯死了不够,那就不要停止。 第二天晚上,在确定肖如意熟睡之后,周恒拿着钟子凯的手机,来到了adultsparadise小组首次线下聚会的地点。 这个地点是经常和钟子凯私聊的那个人定的,那个人的网名叫纪律,周恒从纪律打字的语气中,大致可以判断出,对方是女人。当然,在周恒拿到钟子凯手机后,周恒并没有坦白这个组长已经死了——事实上,小组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组长已经惨死在自己家楼下了。 在这个小组里,所有人的身份都是保密的,没有人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和真实工作,连这次的聚会,组员们也强烈要求,要戴面具出席——旁可市是个小城市,万一认出了几个相识、甚至是相熟的人,知道了或许表面上是正人君子的人,暗地里却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那可不就尴尬了。 窥探到一个人的阴暗面,那个人就等于是裸奔了——他们这么认为。 那为什么要聚会呢?大家在线上保持联系不就行了吗?交换一下视频和图片资源,交流一下哪里的儿童更好下手、有机可趁……为什么还要冒着被认出的风险,去参加线下聚会呢? 因为纪律宣称,她手上有一批资源,可以让组员先“享受享受”。 “到底是什么资源啊,这么神秘?”台下有人在起哄,听声音中气十足,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周恒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正七歪八扭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台上同样戴着狐狸面具的纪律说话:“拿出来看看呗,副组长。” 钟子凯是组长,纪律就是副组长。此时她正神态自若地站在乌泱泱的人群前方,镇定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你们稍安勿躁啊,我说有好东西,就会有好东西。”说着,她按了下藏在手心里的一个按钮,在纪律身后的那块白幕布上,出现了一大群欢声笑语的孩子。 这群孩子的笑声像是给在场的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们都开始骚动了起来。 周恒抬眼望去,面部上的肌肉轻微地颤了颤。他盯着站在一旁解说的纪律,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定价好说。如果有看上哪个货的,到小组里找我私聊。”纪律说了最后一句后,其他人都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冲上前,围着纪律要“拿货”。 ——这是他们的狂欢啊。周恒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在想。 可对其他人来说——至少对周恒脑里的那两个小孩来说,可不是什么狂欢。小志和小结巴都被吓得哭了,艺术家和顾尧飞正忙着哄呢。而对于周恒来说,除了耳根不清净以外,他倒也习惯了。 应付完了那些人,戴着狐狸面具的纪律走到了周恒面前:“组长,我以为你今天会发言呢。” “你说得就挺好。”周恒淡淡地说。 纪律看了周恒一会儿,又说道:“你今天的面具,怎么是纯白的了?” 周恒不出声。 “你以前和我见面,不都是戴的猫面面具吗?”纪律又问,语气中已经带上了疑惑。 “我换个面具,还得和你说啊?”周恒并没有客气,回呛道。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纪律的态度看起来却松动了许多:“咳,我就问问。不过组长,你今天的确挺反常的,怎么,今儿我这些货,你都看不上?” 周恒耸了耸肩:“我知道你还藏着些更好的。” 纪律笑了出来,她走近周恒,贴近他的耳朵,轻轻说道:“你说对了,我幼儿园里还有很多好货呢。组长,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交易。” 小志的尖叫声快要冲破周恒的耳膜了。周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些,和纪律拉开了距离。 纪律见周恒不说话,以为周恒还在不爽,于是又忙着说道:“明天中午,来老地方……” “明天中午,等我的消息。”周恒却强硬打断了纪律的话。在纪律还愣着的时候,他冷硬说道:“明天中午等我的消息,我们进行交易。” “……好。”纪律看着转身就走开的周恒,“啧”了一下:“……还是这他妈的臭脾气,谁欠你的啊,真的是……” ****** 林迅和刚开完会,见刘飞飞坐在座位上看着电脑发愣,于是走了过去,在刘飞飞面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如何?” “追思会上没什么异常。”刘飞飞连忙抬起头,看着林迅和说道,“林队您说过,凶手可能会出现在追思会上,可是我去的那个没有什么异常啊,难道不会是那个?” 林迅和呵呵笑着,又拿起了茶杯:“凶手会把凶手两个字,写在自己的额头上吗?” 刘飞飞汗颜,连忙摇摇头。 “那之后的追悼会,我还要去吗?”刘飞飞把眼光收回,重新看向林迅和的脸问道。林迅和摇了摇头,迎向刘飞飞迷惑不解的眼神,他轻描淡写道:“做做样子得了……即使凶手真的出现了,我们现在手上的证据这么少,也锁定不了,不也是白去。主要是有警察去了,死者那边的家属就不会乱说话了。” 刘飞飞有点无语,但想来这也是他们的一贯手法了,也就算了。 “那接下来,我们该往哪个方面去查啊?”刘飞飞又问,“凶手在现场也没留下什么证据,却拿走了死者的手机,这我们也没办法查啊。” “查查死者最近有没有和什么人结怨,是不是说错话做错事得罪人了。”林迅和慢条斯理道:“死得这么惨,一看就是泄愤来的。” 刘飞飞干笑了一下:“可是,听死者的同事说,死者生前的脾气是不怎么样,也得罪了很多人……” “那不就得了吗?”林迅和望了一眼刘飞飞,说道:“把那些他得罪过的人一个个找回来,一个个审,总能审出点什么的。”他瞟了眼刘飞飞的电脑屏幕:“总比你在这里对着电脑发呆来得好吧?” 刘飞飞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顿时觉得生气,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憋着气,又问了一句:“如果审不出呢?” “审不出?”林迅和若有所思地望了刘飞飞一眼:“那我们就上香保佑,他不会再杀人吧。” 说完,林迅和端着茶杯,慢悠悠地走远了。刘飞飞皱着眉头,啐了他的背影一口。 ****** 卢晓晓看着王天天心不在焉的样子,胳膊肘轻轻碰了下她:“怎么了?” 王天天仍然低着头择着菜:“没事啊。” 卢晓晓放下汤勺,面向着女儿,望着女儿年轻又稚嫩的脸,心里抽抽的。她抬起手,把掉落在王天天脸旁的一缕头发别到她耳后,“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大家都要做个诚实的人吗?” “我哪有不诚实。”王天天下意识回了一句后,心虚地看了一眼卢晓晓:“……没有,真没事。” 她见卢晓晓不说话,神情甚至有点落寞,不由得急了:“妈,我真没事……” “你爸这样了,”卢晓晓说话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要是连你也不肯理我,我该……”卢晓晓吸了吸鼻子:“……我该怎么办?” 王天天登时手足无措,她的心口开始闷闷的,她好想长长叹一口气,但又怕这声叹气被卢晓晓听去了又在乱想,只能抿了抿嘴,咽了下口水,顺便把难言的情绪都咽下去。她回头望了一下,确认王一其仍然在房间后,转过头对卢晓晓说道:“我那天和周恒出去了。” 卢晓晓警惕地抬头,望着王天天,紧紧皱着眉。 “……还有如意。”王天天连忙补充:“不是单独见面……” “妈妈不是想干涉你交友,”卢晓晓打断王天天,“如意还好,但是周恒……那天爸爸妈妈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没听进去吗?” “我知道……”王天天挣扎着说道:“……可那不是他本意啊……那是他控制不了的事情……” “我不管那么多。”卢晓晓压低了声音,快速地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反正他是不正常的。你看他把你爸逼得怎么样?” “那是我爸自己把自己逼成那样的!”王天天反驳,“人周恒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我爸自己就崩溃了,这不能怨周恒啊。而且,周恒养父母那件事,人家医生都说了那个时候周恒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也证明了那时候的不是真的周恒,而是另一个周恒……” “不就是同一个人吗?!”卢晓晓再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瞪大着眼睛瞪着王天天:“而且除了他自己,谁能证明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他不能假装吗,他不能说谎吗?他本质就是白眼狼!要不是他,西安和陈莉根本不会死!他是不是还给你灌了迷魂汤,你怎么就帮着他说话?!” “他病了!”王天天控制不住自己,也对着卢晓晓吼道:“他当时不是病了吗?你之前不是也说了他病了吗?而且那时候你也说过要给他多点包容,uu看书 .ukanshu 宽容一点,怎么你现在说得又不是这一回事了?” “我可以对他宽容,但是我不能明知你跟他出去了我还对他宽容!”卢晓晓大力往一旁的碗碟一推,碗碟应声散了一地,王天天着实吓了一大跳。 “妈!”王天天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满腹的委屈随着碗碟破碎的声音传来,忽地一股脑涌上眼眶。她哭丧着脸,看着面无表情的卢晓晓:“你怎么这样!” “如果不是他,你爸也不会这个样子。”卢晓晓的眼圈也红了:“你知不知道白西安叔叔对你爸来说有多重要?被你爸知道了,正是因为那个被他老朋友捧在手里的领养回来的孩子,他的老友,我的闺蜜才会遭遇那种事……你让你爸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现在你又告诉我,你和他出去了?是不是关系还挺好啊?啊?” “可是,可是可是!”王天天开始不管不顾地冲着卢晓晓大喊:“可是那是你们的事情啊!为什么一定要把你们的事情推到我身上,让我去承受你们的痛苦啊?” 卢晓晓高高扬起了手,但是巴掌迟迟没有下来。王天天并不躲避,而是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定定看着母亲。两母女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门外的铃声忽然响彻整个屋子。 卢晓晓立刻抹了一把脸,转身背着王天天,不发一言。王天天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开了水龙头冲了一把脸,把脸擦干后,才出去开门。 第65章 想象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打扰一下。” 周恒还闭着眼睛,他还觉得自己的四肢仍然是酸软的、提不起力气的——他还想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时候,班子茜的声音忽如一声炸雷,在他耳中、脑里,倏地炸开。 班子茜的这声打断,生生地把他从他的那个无法形容的世界里拉回来—— 拉回到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中。 本章节内容更新中... 第66章 秘密世界 秦腾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呢?周恒没问,他也不关心。 他和秦腾见过好多次,但是都没有怎么打交道。周恒长得好看,也有礼貌,不止是医生护士,就连病友们都喜欢和周恒说话。和人气高的周恒相比,孤僻的秦腾就显得格格不入多了。 但秦腾似乎并不觉得不自在——他经常性地都会自言自语,走过他身边的人只能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一些零散的字句,像“这个多少钱?”“好的,谢谢”“我回来了”这些日常化的语句,他自己一个人竟然可以说上半天。 这就有点渗人了。 班子茜也问过秦腾,他说话的对象是谁,以及他说话的场景是在哪里? 秦腾没有回答。 周恒却在无意中撞进了秦腾的世界。 那是一个安宁的午后,是夏天。夏天的午后总让人打不起精神,医院里的所有人——包括医生护士们,都在绵连不断的蝉鸣声中昏昏欲睡。周恒在图书馆里却一本接一本地看书。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一天可以看完一本厚厚的书。 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累,便想着去厕所洗把脸。周恒还记得,当时的图书馆里,除了他和一个管理员,就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当他在图书馆的厕所里,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一紧。 不仅是他,连他脑海里的那些人格都开始骚动。 “去别的厕所吧。”小志战战兢兢地开口道,“这个厕所好像不太……” “别傻了。”周恒低声说了句,小志立刻噤声。 周恒扭动了门把,走了进去,原本在厕所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周恒又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在厕所里看到人,转头却看到一个厕所格子里,一扇门紧紧关着。 周恒心想,是不是有病友开始发病了? 这其实也是正常的事情。他们这里可是精神病院,能在里面住的,除了医生和护士还有其他管理人员,剩下的人就没有几个是正常的。 周恒也对这副情景见怪不怪,毕竟他此前也是其中一员,更别说在他好不容易清醒之后,出去吃饭、晒太阳、做运动、看书……围在他身边的人,也全是精神病人。 周恒站在水池前,扭开了水龙头,双手伸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捧水,刚想低头,却听到身后那扇关着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他的后腰被撞了一下。 ——诸拢立刻条件反射地、龇牙咧嘴地要冲出来。 “你冷静!”就在这个关头,杨灵及时出现,按住了暴躁的诸拢:“我们答应了周恒和班医生,不会因为一点点的不如意就出来闹事。你忘了吗?” “……我没忘!”诸拢尖细的嗓音在空荡的厕所空间上方回荡着。 秦腾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秦腾比周恒矮小,他仰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长得还算可以的男人,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内,脸上的表情换了好几副,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周恒连忙换上惯常的那副表情。他勉强地挤出自认为友善的笑容,低头看着秦腾:“你好啊。” “不需要对我打招呼。”秦腾把震惊的表情收回去,随即冷冷地说道。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重新抬起头看着周恒——脖子的压力也随之减小。 “你是人格分裂患者?”秦腾问道。 周恒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是。” 秦腾冷淡地看了一会儿周恒,又皱着眉,问周恒:“刚才你听到什么了?” 周恒赶忙回答:“我没听到什么……我真没听到什么。我刚来。” 他不想给秦腾留下他偷听了很多的印象——事实上,周恒本人的确是对其他病友的情况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光是要和自己、和脑里的那些人相处就已经花了不少精力,哪还有其他精神去关心别人? 就在周恒以为事情差不多可以结束的时候,秦腾却严肃地摇摇头:“这不行。” “啊?”周恒没有反应过来。他隐隐觉得事情的走向渐渐朝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而去。 “我是说,你不能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不明白。”周恒一脸迷茫:“你是想要我听到,还是不想让我听到?” “在我知道你有变脸的绝技之前,我不希望你听到。”秦腾振振有词:“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相应的,我也要将我的秘密告诉你。” 变脸,指的就是周恒能在一分钟之内,脸上的表情换了好几副的“绝技”。 周恒没有想到,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在他人眼中,是一种可以称得上绝技的秘密。 “行吧。”周恒无奈地耸耸肩,“那你的秘密是什么?” ****** “秦腾幻想出来的世界和我幻想出来的世界截然不同。”周恒看着王一其他们这些坐在他身边的人,慢慢说道:“我的世界里都是残暴的景象,我也化身成救世主。可是秦腾不是,他在他的世界里,是一个无名氏。” “无名氏?”许井天奇怪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无名氏。”周恒点点头,“在他的世界里,人和人的相处都是冷淡而且有分寸的,所有人的交往都有严格的界限,不管是小卖部的老板娘,饭店里的食客,公交车上的乘客,还是街上的行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会对他指手画脚、指指点点……” “什么意思?”许井天紧紧皱起了眉头,她越听下去,越觉得迷茫,“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 “秦腾是被家人送来这里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班子茜终于开口道,周恒望向她,知道班子茜明白了。 班子茜迎向许井天疑惑的眼神,解释道:“秦腾因为……因为生理上的问题,个子非常小,即使他现在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了,个子却仍然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就因为这个,他从小就不受欢迎——不受欢迎还是好的,他的同学们都找借口欺负他,老师们帮了一两回,次数多了也无可奈何了——他就是在那么一个尽受排挤的环境下长大。” “年幼时的生长环境,影响了他的心理健康。他一开始只是内向,但是慢慢地,他开始出现了幻听、幻视等现象。这吓坏了他的父母,他父母原本就因为他的模样而感到不知所措,当察觉到秦腾还时常自言自语的时候,父母立刻将他送了进来。”班子茜说道,“但是在我们这里,他的问题算不上严重,可他的父母却一直不愿意接走他,我们也不放心他出去,所以我们决定一边治疗他,一边想着,先在医院里给他一个闲职。” “所以在他的世界里,他希望的是每个人都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不要对别人指指点点,我觉得这是合理的。”班子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周恒,又说道:“就好像有的病人,希望自己是个救世主来拯救世界,这个想象也是合理的。但是想象是想象,现实是现实,病人的所有想象,都仅限于在医院里发生。走出医院的门,他们想象中的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我不是来听心理健康课的。”许井天终于忍不住爆发,她直盯着周恒:“你最好继续说点有用的……我知道你跟死者的关系,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喂……”王一其挺直了身子,想挡住许井天对周恒的咄咄相逼,却不料周恒竟然反而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部。王一其只好继续忍耐。 “……在秦腾幻想的世里,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生活,最后在他心爱的房间里死去。”周恒望着许井天,慢慢说道。 许井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轮回。”周恒补充道,“他每一天都重复幻想着这个情景,从早上起床后,和幻想出来的小卖部老板说话、和幻想出来的公交车乘客同坐一班车、还有幻想出来的公司老板和同事……这些人都没有看秦腾一眼,仿佛秦腾和他们一样都是一个普通人。接着,到了中午,他去便利店吃饭,晚上下班后,他回到家,为自己做了顿美味的晚餐,最后走进自己心爱的房间里,安然死去——第二天他醒来,他又开始重复幻想这个场景。我当时在厕所撞见的,就是他正好走进商店,要买点日用品的情节。只不过被我打断了……” “所以他是自杀吗?”许井天犹疑着问道。 但是很快,她又否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测:“——可是为什么要选在今天?今天对他来说,是个什么样的特别日子吗?” 一边想着,许井天一边站起来,想要回到尸体发现现场中去。但是,她忽然又转过身来,看着周恒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吧?” “许队,您是什么意思?”王一其咬着牙,问道。 许井天知道自己的确是失礼了,但是事态严重,她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的意思是,周恒他现在也是病人身份吧?我希望他是在脑筋清楚的情况下给证词……” “许队长,我向您保证,在场的这些人里面,恐怕只有周恒的脑筋和逻辑是比我们都要强的。”班子茜不轻不重地打断了许井天,悠悠地说道。 许井天脸上的表情阴暗不明,她再也没说话,转身就离开了。 ****** 许井天算是在医院里住下了——虽然她的家就在离医院不远的街道上,可案子一天没有结,她就一天不能松懈。 她始终觉得秦腾死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有任何外伤,没有挣扎的痕迹,尸检报告也出了——没有毒发现象,也就是说,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他都没有服下任何药物或者毒物。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干干净净地死去吗? 就在许井天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法医那边又紧急给了她一份报告。 “死者虽然身上无任何外伤,但是死者嘴唇脱水呈白色,眼睛眼皮已经出现流脓现象,且四肢与身躯呈现不正常的瘦弱现象,结合未能在死者胃里找到任何食物消化或半消化的残渣,有理由怀疑,死者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而造成生命特征消失,最终死亡。” 饿死的? 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会饿死? 而且,这是秦腾自动绝食,还是来自医院方面的不怀好意? 许井天带着这些问题,直直冲进了班子茜的办公室。 班子茜正和周恒还有王一其说离院后的注意事项。周恒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班子茜虽然对他说过了很多遍注意事项,但还是不放心,临行前一晚上,还是拉着他讲了好久。 “不好意思,明天你们一个都不准走。”许井天没有敲门,直接就走了进来。她听到了班子茜说周恒明天出院的事情,于是气势汹汹地站在周恒面前,眼睛却不看周恒。 还没等周恒往王一其身后缩,王一其和班子茜就跟护犊子一样,将周恒护在了身后。 “许队,这么晚了,您有事吗?”班子茜笑着问道,周恒即使在她和王一其的身后,不能看到她的表情,都能想象到此刻的班子茜有多么不耐烦许井天。 “在秦腾死亡真相没有被查明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医院。”许井天理所当然地说道。 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稍微放柔和了一些:“所以,得让周恒配合一下,再忍耐一下……” “我说,许队,这么晚了,您有事吗?”班子茜不动声色地又把身子往左边移了移,恰好帮周恒挡住了许井天。 “秦腾的死因出来了。”许井天也不再废话,“他是饿死的。” 这下轮到班子茜震惊了。 而不关是班子茜,连王一其和周恒都没想到,秦腾竟然是这样死掉的。 “死亡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了,秦腾是因为长久未进食,而导致的生命特征消失,最后死亡。我想问下,医院方面是有虐待过秦腾吗?”许井天的眼里发出如鹰隼一般的光,死死盯着班子茜。 班子茜这下不仅震惊,她还气急败坏。 “我们这里可是正规医院!”班子茜忍耐不住,低声吼了出来,“每个医生和护士、护工的是专业的,我们绝对不会虐待病人!” “班医生您说过,uu看书 ww.uukans 秦腾在进医院之前,因为个子和相貌问题,受尽了歧视,对吗?”许井天冷冷地问。 班子茜一副宛如被雷劈的样子,怔了好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跟病人交流、为病人治疗、耐心又平和地倾听每一位病人的心事,做出专业又准确的判断——这是班子茜熟悉且擅长的。 和胡搅蛮缠的警官打交道——这是她最不擅长、也是最厌恶的。 正当班子茜拼命在脑里搜寻如何给许井天一个漂亮的回击的时候,一直在她身后的周恒忽然开口了。 “怀疑医院有虐待行为的话,可以查监控。”周恒小声巴巴地说道,一双充满怯意的眼睛慢慢抬起来,最后放在许井天脸上,“现在医院里、包括病人病房里,都安装了监控,想要查验医院的行为,去查监控比在这里打嘴炮强。”顿了顿,他又疑惑地看着许井天,问道: “许队长,您找到秦腾的日记本了吗?” “哈?”许井天不懂,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冒出了个日记本。 “如果秦腾是饿死的话,又排除了医院的虐待行为——这一点,作为病人的我可以保证——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秦腾是自杀。” “现在许队长您要找的,是秦腾自杀的证据。”周恒慢慢地走到许井天面前,说道,“找出可以佐证秦腾自杀的证据,让真相大白,这难道不是许队长您一直要达到的目的吗?” 第67章 秘密世界二 秦腾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呢?周恒没问,他也不关心。 他和秦腾见过好多次,但是都没有怎么打交道。周恒长得好看,也有礼貌,不止是医生护士,就连病友们都喜欢和周恒说话。和人气高的周恒相比,孤僻的秦腾就显得格格不入多了。 但秦腾似乎并不觉得不自在——他经常性地都会自言自语,走过他身边的人只能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一些零散的字句,像“这个多少钱?”“好的,谢谢”“我回来了”这些日常化的语句,他自己一个人竟然可以说上半天。 这就有点渗人了。 班子茜也问过秦腾,他说话的对象是谁,以及他说话的场景是在哪里? 秦腾没有回答。 周恒却在无意中撞进了秦腾的世界。 那是一个安宁的午后,是夏天。夏天的午后总让人打不起精神,医院里的所有人——包括医生护士们,都在绵连不断的蝉鸣声中昏昏欲睡。周恒在图书馆里却一本接一本地看书。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一天可以看完一本厚厚的书。 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累,便想着去厕所洗把脸。周恒还记得,当时的图书馆里,除了他和一个管理员,就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当他在图书馆的厕所里,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一紧。 不仅是他,连他脑海里的那些人格都开始骚动。 “去别的厕所吧。”小志战战兢兢地开口道,“这个厕所好像不太……” “别傻了。”周恒低声说了句,小志立刻噤声。 周恒扭动了门把,走了进去,原本在厕所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周恒又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在厕所里看到人,转头却看到一个厕所格子里,一扇门紧紧关着。 周恒心想,是不是有病友开始发病了? 这其实也是正常的事情。他们这里可是精神病院,能在里面住的,除了医生和护士还有其他管理人员,剩下的人就没有几个是正常的。 周恒也对这副情景见怪不怪,毕竟他此前也是其中一员,更别说在他好不容易清醒之后,出去吃饭、晒太阳、做运动、看书……围在他身边的人,也全是精神病人。 周恒站在水池前,扭开了水龙头,双手伸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捧水,刚想低头,却听到身后那扇关着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他的后腰被撞了一下。 ——诸拢立刻条件反射地、龇牙咧嘴地要冲出来。 “你冷静!”就在这个关头,杨灵及时出现,按住了暴躁的诸拢:“我们答应了周恒和班医生,不会因为一点点的不如意就出来闹事。你忘了吗?” “……我没忘!”诸拢尖细的嗓音在空荡的厕所空间上方回荡着。 秦腾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秦腾比周恒矮小,他仰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长得还算可以的男人,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内,脸上的表情换了好几副,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周恒连忙换上惯常的那副表情。他勉强地挤出自认为友善的笑容,低头看着秦腾:“你好啊。” “不需要对我打招呼。”秦腾把震惊的表情收回去,随即冷冷地说道。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重新抬起头看着周恒——脖子的压力也随之减小。 “你是人格分裂患者?”秦腾问道。 周恒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是。” 秦腾冷淡地看了一会儿周恒,又皱着眉,问周恒:“刚才你听到什么了?” 周恒赶忙回答:“我没听到什么……我真没听到什么。我刚来。” 他不想给秦腾留下他偷听了很多的印象——事实上,周恒本人的确是对其他病友的情况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光是要和自己、和脑里的那些人相处就已经花了不少精力,哪还有其他精神去关心别人? 就在周恒以为事情差不多可以结束的时候,秦腾却严肃地摇摇头:“这不行。” “啊?”周恒没有反应过来。他隐隐觉得事情的走向渐渐朝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而去。 “我是说,你不能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不明白。”周恒一脸迷茫:“你是想要我听到,还是不想让我听到?” “在我知道你有变脸的绝技之前,我不希望你听到。”秦腾振振有词:“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相应的,我也要将我的秘密告诉你。” 变脸,指的就是周恒能在一分钟之内,脸上的表情换了好几副的“绝技”。 周恒没有想到,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在他人眼中,是一种可以称得上绝技的秘密。 “行吧。”周恒无奈地耸耸肩,“那你的秘密是什么?” ****** “秦腾幻想出来的世界和我幻想出来的世界截然不同。”周恒看着王一其他们这些坐在他身边的人,慢慢说道:“我的世界里都是残暴的景象,我也化身成救世主。可是秦腾不是,他在他的世界里,是一个无名氏。” “无名氏?”许井天奇怪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无名氏。”周恒点点头,“在他的世界里,人和人的相处都是冷淡而且有分寸的,所有人的交往都有严格的界限,不管是小卖部的老板娘,饭店里的食客,公交车上的乘客,还是街上的行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会对他指手画脚、指指点点……” “什么意思?”许井天紧紧皱起了眉头,她越听下去,越觉得迷茫,“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 “秦腾是被家人送来这里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班子茜终于开口道,周恒望向她,知道班子茜明白了。 班子茜迎向许井天疑惑的眼神,解释道:“秦腾因为……因为生理上的问题,个子非常小,即使他现在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了,个子却仍然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就因为这个,他从小就不受欢迎——不受欢迎还是好的,他的同学们都找借口欺负他,老师们帮了一两回,次数多了也无可奈何了——他就是在那么一个尽受排挤的环境下长大。” “年幼时的生长环境,影响了他的心理健康。他一开始只是内向,但是慢慢地,他开始出现了幻听、幻视等现象。这吓坏了他的父母,他父母原本就因为他的模样而感到不知所措,当察觉到秦腾还时常自言自语的时候,父母立刻将他送了进来。”班子茜说道,“但是在我们这里,他的问题算不上严重,可他的父母却一直不愿意接走他,我们也不放心他出去,所以我们决定一边治疗他,一边想着,先在医院里给他一个闲职。” “所以在他的世界里,他希望的是每个人都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不要对别人指指点点,我觉得这是合理的。”班子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周恒,又说道:“就好像有的病人,希望自己是个救世主来拯救世界,这个想象也是合理的。但是想象是想象,现实是现实,病人的所有想象,都仅限于在医院里发生。走出医院的门,他们想象中的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我不是来听心理健康课的。”许井天终于忍不住爆发,她直盯着周恒:“你最好继续说点有用的……我知道你跟死者的关系,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喂……”王一其挺直了身子,想挡住许井天对周恒的咄咄相逼,却不料周恒竟然反而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部。王一其只好继续忍耐。 “……在秦腾幻想的世里,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生活,最后在他心爱的房间里死去。”周恒望着许井天,慢慢说道。 许井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轮回。”周恒补充道,“他每一天都重复幻想着这个情景,从早上起床后,和幻想出来的小卖部老板说话、和幻想出来的公交车乘客同坐一班车、还有幻想出来的公司老板和同事……这些人都没有看秦腾一眼,仿佛秦腾和他们一样都是一个普通人。接着,到了中午,他去便利店吃饭,晚上下班后,他回到家,为自己做了顿美味的晚餐,最后走进自己心爱的房间里,安然死去——第二天他醒来,他又开始重复幻想这个场景。我当时在厕所撞见的,就是他正好走进商店,要买点日用品的情节。只不过被我打断了……” “所以他是自杀吗?”许井天犹疑着问道。 但是很快,她又否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测:“——可是为什么要选在今天?今天对他来说,是个什么样的特别日子吗?” 一边想着,许井天一边站起来,想要回到尸体发现现场中去。但是,她忽然又转过身来,看着周恒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吧?” “许队,您是什么意思?”王一其咬着牙,问道。 许井天知道自己的确是失礼了,但是事态严重,她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的意思是,周恒他现在也是病人身份吧?我希望他是在脑筋清楚的情况下给证词……” “许队长,我向您保证,在场的这些人里面,恐怕只有周恒的脑筋和逻辑是比我们都要强的。”班子茜不轻不重地打断了许井天,悠悠地说道。 许井天脸上的表情阴暗不明,她再也没说话,转身就离开了。 ****** 许井天算是在医院里住下了——虽然她的家就在离医院不远的街道上,可案子一天没有结,她就一天不能松懈。 她始终觉得秦腾死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有任何外伤,没有挣扎的痕迹,尸检报告也出了——没有毒发现象,也就是说,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他都没有服下任何药物或者毒物。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干干净净地死去吗? 就在许井天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法医那边又紧急给了她一份报告。 “死者虽然身上无任何外伤,但是死者嘴唇脱水呈白色,眼睛眼皮已经出现流脓现象,且四肢与身躯呈现不正常的瘦弱现象,结合未能在死者胃里找到任何食物消化或半消化的残渣,有理由怀疑,死者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而造成生命特征消失,最终死亡。” 饿死的? 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会饿死? 而且,这是秦腾自动绝食,还是来自医院方面的不怀好意? 许井天带着这些问题,直直冲进了班子茜的办公室。 班子茜正和周恒还有王一其说离院后的注意事项。周恒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班子茜虽然对他说过了很多遍注意事项,但还是不放心,临行前一晚上,还是拉着他讲了好久。 “不好意思,明天你们一个都不准走。”许井天没有敲门,直接就走了进来。她听到了班子茜说周恒明天出院的事情,于是气势汹汹地站在周恒面前,眼睛却不看周恒。 还没等周恒往王一其身后缩,王一其和班子茜就跟护犊子一样,将周恒护在了身后。 “许队,这么晚了,您有事吗?”班子茜笑着问道,周恒即使在她和王一其的身后,不能看到她的表情,都能想象到此刻的班子茜有多么不耐烦许井天。 “在秦腾死亡真相没有被查明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医院。”许井天理所当然地说道。 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稍微放柔和了一些:“所以,得让周恒配合一下,再忍耐一下……” “我说,许队,这么晚了,您有事吗?”班子茜不动声色地又把身子往左边移了移,恰好帮周恒挡住了许井天。 “秦腾的死因出来了。”许井天也不再废话,“他是饿死的。” 这下轮到班子茜震惊了。 而不关是班子茜,连王一其和周恒都没想到,秦腾竟然是这样死掉的。 “死亡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了,秦腾是因为长久未进食,而导致的生命特征消失,最后死亡。我想问下,医院方面是有虐待过秦腾吗?”许井天的眼里发出如鹰隼一般的光,死死盯着班子茜。 班子茜这下不仅震惊,她还气急败坏。 “我们这里可是正规医院!”班子茜忍耐不住,低声吼了出来,“每个医生和护士、护工的是专业的,我们绝对不会虐待病人!” “班医生您说过,u看书w秦腾在进医院之前,因为个子和相貌问题,受尽了歧视,对吗?”许井天冷冷地问。 班子茜一副宛如被雷劈的样子,怔了好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跟病人交流、为病人治疗、耐心又平和地倾听每一位病人的心事,做出专业又准确的判断——这是班子茜熟悉且擅长的。 和胡搅蛮缠的警官打交道——这是她最不擅长、也是最厌恶的。 正当班子茜拼命在脑里搜寻如何给许井天一个漂亮的回击的时候,一直在她身后的周恒忽然开口了。 “怀疑医院有虐待行为的话,可以查监控。”周恒小声巴巴地说道,一双充满怯意的眼睛慢慢抬起来,最后放在许井天脸上,“现在医院里、包括病人病房里,都安装了监控,想要查验医院的行为,去查监控比在这里打嘴炮强。”顿了顿,他又疑惑地看着许井天,问道: “许队长,您找到秦腾的日记本了吗?” “哈?”许井天不懂,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冒出了个日记本。 “如果秦腾是饿死的话,又排除了医院的虐待行为——这一点,作为病人的我可以保证——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秦腾是自杀。” “现在许队长您要找的,是秦腾自杀的证据。”周恒慢慢地走到许井天面前,说道,“找出可以佐证秦腾自杀的证据,让真相大白,这难道不是许队长您一直要达到的目的吗?” 第68章 她在隐瞒什么? 秦腾有写日记的习惯。 事实上,基本每一个进来接受治疗的病人,都或多或少地被医生建议或要求写日记。 但是秦腾写日记的习惯,是在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开始形成了。 在这间医院中,让病人写日记,将病人们的情绪变化记录下来,很多时候,甚至还会记录着病人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这是最能直观反映病人病情发展变化的“工具”。 理论上来说,病人的日记本都由病人自己保管。但是,当病人开始彻底失控、最后彻底丧失对自主意识把控的时候,病人的日记本,就会落到外人手里。 “外人”——医生、护士、专家。 在秦腾的这个例子中,他的日记本会落到许井天手上。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秦腾的日记本不见了。 “班医生,我们找遍了秦腾房间,都没发现他的日记本。”胡护士走出来,对站在秦腾房外等候的班子茜说道。班子茜点点头,转而让胡护士先去忙其他的,将这里留给她和许队长。 还有王一其和周恒。 “你是说,你们都会建议病人写日记,但不是强制要求的,那秦腾会不会根本就没写日记?”许井天在秦腾空落落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回过身看着班子茜问道。 一旁的周恒接过话头,回道:“秦腾告诉过我,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写日记,从来没有中断过。” “你不是说跟他不熟吗?他连这个都告诉你?”许井天狐疑的眼神转到周恒身上。 “他是……”周恒不自在地挪开,他还是不习惯被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慢慢走进秦腾的房间,一种专属于秦腾的气息随即扑面而来。 “……他是一个很公平的人。”周恒补完这句话后,又往秦腾房间深处走进几步。 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主人的气息却仍然弥留在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中,似乎是不甘的,也是翘首盼望的。周恒忽然觉得一种奇异的感觉,由心底慢慢腾升起来…… ——他突然觉得,他能看到秦腾了。 不是秦腾的实体形象——秦腾的尸体早就已经被转移到法医那里了——周恒不知道怎么形容……就仿佛是,他没有看到秦腾,却能在这间房间里,感受到秦腾的存在。 他走到秦腾的桌子前,秦腾的桌子很乱,上面堆满了报纸和杂志——周恒把手放在那堆杂乱上,脑里开始浮现出秦腾坐在桌前翻报纸杂志的情景; 他走到秦腾床边,秦腾的床不同桌子,显得整洁又规矩,这一次,周恒不需要坐上去,都能看到秦腾躺在这张床上睡觉、从这张床上起来的景象。 他甚至能看到秦腾沉沉睡去后,脸上浮现出的满足笑容。 那个笑容,是周恒从来没有在秦腾脸上见过的。也是在这一次,他才知道原来秦腾的笑容,可以冲淡他脸上原有的那些让人看了就胆颤的阴鹜。 周恒正沉浸在秦腾的世界里,忽然如梦初醒——他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能看到死去的秦腾生前的活动? 他为什么……该死的,他竟然感同身受了! 周恒很少有情绪的激荡。在此之前,除了得知自己是造成养父母死亡的祸首,以及白井革是被他创造出来以外,他就很少有情绪化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站在秦腾的房间里,触摸着秦腾的生前物品,看着秦腾曾经睡过的床,他竟然能感受到秦腾的心情! 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周恒脑里闪过……可这个猜测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许井天一定不会接受。 “你想说就说吧。”白西安的声音从周恒脑里响起,周恒听到白西安的声音,忽然想哭出来。 ——在他的那个残暴世界里,白西安是怂恿他作恶的人。 可是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白西安是守护他愿望的人。 兴许是白西安的鼓励,周恒转过身,脚步还是有点踌躇地——走向了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许井天。 “怎么样?”许井天开口问道。 “额……”周恒躲避着许井天的目光,他左看看,又看看,就是不敢看许井天,但是想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含糊:“我觉得,秦腾的这个房间,就是他的‘日记本’。” “你在逗我吗?!”果不其然,许井天大声吼了出来。 周恒被吓得一个激灵,但尚且站稳了。王一其听到动静,立刻上前,将周恒护在了身后。 许井天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用调整后的语气开口说道:“周恒,你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秦腾用本子来记录,是因为他周围的环境是不安全的。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他的同学,都在嫌弃他——他没有藏身的地方,所以他要用本子来记录下来。但是在医院里,他有了自己的房间,他可以自己做主房间的摆设,可以看自己想看的,虽然也没人理他,但是总比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的好。他终于感觉到安全了,所以他就不需要再用本子来记录他的情绪。”周恒一股脑地全说出来,就怕许井天又给他吼上那么一吼:“……但是他还是会记录心情,可是他用生活来取代本子——他在用自己的生活来记录他的心情。” “你看他的报纸和杂志。”周恒说着,就走到了秦腾的桌前,一边招手示意许井天过来,一边拿起秦腾的报纸:“报纸上,他用笔划了他喜欢的句子和报道,还批注了一些自己的心情,这就是他记录的方法。” “还有他的摆设,你看。”周恒又指了指秦腾房间里的摆设,说道:“很多毛绒公仔,很多乐高模型,也有很多动漫人物的手办……这些都是他的记录啊。” “这对查明他死亡动机的真相有帮助吗?”许井天打断了周恒的热切,冷冷问道,“好了,小孩子的把戏到此为止,现在我来问你,在他死前,你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 周恒摇摇头。 “那秦腾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正常吗?班医生?”许井天又转过头,看着班子茜问道。 “他最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异常。”班子茜立刻回答道,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周恒皱了皱眉。 “那我还得和我同事继续去找相关的证人来提供证言了。”许井天叹了口气,眼看着就要走开,却又折回来,拍了拍周恒:“对不起啊,我态度不太好,如果有冒犯到的地方,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以后我会注意的了。” 说完,她便急匆匆地离开了,看来今天对她来说,似乎也是“打战”的一天。 “那我先去工作了,周恒,既然你现在不能出院,那你先在医院里呆一会吧。”班子茜也说道,随即转身走开了。 周恒皱着眉头,看着班子茜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 王一其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班医生在隐瞒着什么。”周恒老实说道。忽然,他抬起头,看向王一其,看到王一其夹着隐隐笑意的双眼,惊呼道:“王叔叔,您早看出来了?” “嗯。”王一其承认道,“这很好看出来,班医生的眼神都飘了。但是我没看出来的是……”他停了停,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带上了满满的骄傲和隐隐的担忧:“……我没看出来的,是你也能看出来。” 周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还能看出秦腾没有用本子写日记。” 周恒脸上的笑容定格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向王一其解释他刚在秦腾房间里出现的感受……他不愿意再让王一其觉得他又有什么地方是“不正常”的了。 这个时候,王一其打了一个哈欠,周恒连忙说道:“王叔叔,您先去休息一下吧。” 王一其没有推辞,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医院为他安排的房间去了。 周恒在原地想了想,不一会儿,他也离开了秦腾房间,转而走向护士们休息的地方。 “你要继续查吗?”杨灵突然出现,问周恒。 周恒“嗯”了一声,低声说道:“不尽早查清的话,我也出不了院。” “真是因为这个?” 周恒没有说话了。 杨灵叹了口气,也退去了。 周恒知道杨灵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这么查下去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要早点出院。 ——秦腾还有什么想说、但是没能说出口的话? 想到这里,周恒不知不觉来到了护士站。护士们已经和周恒很熟了,但这还是周恒第一次主动来找她们,她们见周恒来到,都有点惊讶。 护士长走了过来,先是礼貌地对周恒笑了笑,接着才亲切地开口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周恒还是不太擅长和外人打交道,他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表情更是染上了莫名其妙的难堪。 顾尧飞在他脑里清脆地“啧”了一声,接着便不顾杨灵和诸拢的阻挠,倏忽地——跳了出来——逼走了周恒。 ……周恒回过神来的时候,环顾左右,看到的是满脸无奈的杨灵和小志他们。 “哎。”周恒也无奈,但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顾尧飞的出面能很好地解决问题。 所以他只能舒舒服服地躺在类似于电影院的座位上,接着杨灵递过来的爆米花吃了。 “话说回来,我睡觉那会儿,你们可真能享受啊……”周恒这才想起来,哭笑不得说道,“在我脑里起了一座电影院……我真服了你们。” “嘿嘿。”小志偷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周恒手一招,小志就蹦到了他的怀里。 他们一起看向大屏幕,顾尧飞已经和护士长走到了一个周围没人的角落,正悄悄地聊着什么。 ****** “您是说,您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经停止给秦腾送药?”顾尧飞抱着手臂,看着护士长问道。 护士长小心地点点头,她又紧张地环顾了下周围,似乎怕有人偷听。接着,她才看着顾尧飞,说道:“我是看你之前帮我找过东西,我才跟你说的啊。” “您继续说。” “是班医生让我做的。” 顾尧飞挑了挑眉,坐在柔软的座椅上的周恒不由得挺直了腰背。 “班子茜?”顾尧飞问。 护士长点头:“就是班医生。一般来说,只有快出院的病人,班医生才会这么做……这个周恒你知道吧?你毕竟也是这样过来的。” 顾尧飞歪了歪头,周恒连忙在她脑后小声地说道:“是这样!” ——顾尧飞这才“嗯”了一声。 “那没什么事情,我先去忙了。”护士长说完后,随即警觉地走开了。 周恒往后靠坐在椅子背上,想着刚才护士长和顾尧飞的对话。 一个星期前,班子茜让护士长停止再给秦腾药,看起来似乎是要秦腾出院了……而班子茜也多次说过,秦腾的问题不大,就主要的还是心理疏导方面的问题。可是,如果秦腾要出院了,院方为什么还要给他在饭堂里安排工作呢? 要知道,秦腾可是在帮厨的时候死掉的。 这么想着,周恒看向眼前的大屏幕,对正趴着窗户往外看景色的顾尧飞说道:“小飞飞,带我去饭堂。” “小飞飞?!”顾尧飞立马从窗框弹起,然后大力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你有病啊?不好好说话?” “我要是没病的话,你们也就不在了。” “换个称呼。uu看书 ww ” “称呼而已,别在意。快点,小飞飞。”周恒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往嘴里塞。 “你为什么不出来啊?”顾尧飞边往饭堂方向走去,一边气鼓鼓地大声质问。在这里,顾尧飞他们根本不用怕自言自语会被旁人指点,所以他们也就不遮不掩了。 “我累了。”周恒定定坐在柔软的椅子上,慢慢说道。 “我服了。”顾尧飞白眼翻上了天,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周恒的指挥,走上了饭堂。 饭堂这边已经没有警察了,但是饭堂经理还是惊魂不定。 顾尧飞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呆,看来秦腾在他的地盘上死亡,给他造成的冲击的确是巨大的。 “罗经理?”顾尧飞看了看办公室外的牌子,又把头探进去,叫了一声这位姓罗的饭堂经理。 “诶,诶,是我……”罗经理大概是这两天被盘问得多了,一听到有人叫他,就忙不迭地应了。可等他看清楚来人是经常来这里吃饭的医院病人——周恒后,脸上的表情立刻又冷了下来。 “……是你啊。”罗经理连语气都变得生硬:“找我什么事?” 周恒尴尬得头皮直发麻。但是反观顾尧飞,顾尧飞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罗经理,您好。我就想问问,秦腾是自己要求过来工作的吗?” 顾尧飞记住了刚才周恒要她问的话。她定定看着罗经理,缓缓问道。 第69章 共情 “是啊。”罗经理倒也爽快,干脆地回答了。但是很快,他又苦着脸,又说道:“可愁死我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答应了!” “他要求过来工作的吗?这件事不需要通过院方同意,也不需要通过他的主治医生同意?”顾尧飞接着问道。 罗经理的脸色变了一变,接着,他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不管不顾地对着顾尧飞就大倒苦水:“这件事我本来就不愿意说,但是反正现在班医生他们也知道了,我也就说了好了,你们以后都不要再来烦我了……我就想好好做生意!” “您说您说。” “当时那个叫秦腾过来找我,说他想在我这里再干一个星期的帮厨,可我没有收到医院方面的通知……是这样的啊,我这个饭堂是医院外包的,饭堂和医院一直以来都是合作关系,包括饭堂的员工,定期还是医院的那些情况稍微稳定的病人来担任。我当然愿意啊,那些病人来帮厨,我不用给工资啊,这谁不乐意啊。所以当秦腾来找到我的时候,我一听,嘿,有一个星期的免费劳工,而且这个秦腾在我这里也是熟工了,所以想着即使没有收到院方的通知,或许是不是院方疏漏了呢?反正最后我就答应了他,让他过来干一个星期。” “秦腾死的那一天,就是他说的那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顾尧飞又问。 罗经理的脸都快苦成苦瓜干了:“可不是嘛!然后班医生和院长他们过来,我一问,原来院方根本没有安排秦腾工作,这是秦腾私自要求的……可我怎么知道?那来吃饭的也不光是病人,还有其他医生呢,他们见了秦腾也没说啥啊,我咋知道他是私自过来工作的?” “可能那些医生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具体情况。”顾尧飞歪了歪头,说道:“毕竟你也说了,秦腾是你们这里的熟工。” 罗经理点点头,接着又显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我说,你问完了吗?” “没呢。” 罗经理被顾尧飞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良久才叹了口气,认命似地说道:“还有什么,快问。” “我能看看他死掉的那个房间吗?” 罗经理挥了挥手:“自己去看吧,那批警察刚走,现在应该没人了。” ****** 顾尧飞走进了秦腾死掉的房间里,叉着腰对脑里的周恒说道:“可以出来了吗?” “啊,来了来了……”周恒一边应着,一边将顾尧飞扯回意识深处,自己跳了出来。 周恒一晃神,很快适应了四肢和身体的重量。他稍微踢了踢腿,深吸一口气,抬手将这个房间的灯打开了。 这是一个差不多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面放了一个大的立地置物架,上面放着的全是调料、锅碗瓢盆之类的物料。周恒低下头,一眼就看到了用白色的粉笔画出的、秦腾死的时候的姿势。 看来,秦腾是坐在墙角边,慢慢死去的。 周恒想都没想,就走进了粉笔画出的圈里。他不断调整着坐姿,极力还原秦腾死之前的姿势——秦腾啊秦腾,在死去之前,你到底想的是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 周恒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秦腾在这间房里弥留下来的能量,这些能量很强大,也很繁盛,它们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了周恒的身体——周恒不再纠结于“为什么我能感受到这种事情”的问题中,而是闭上了眼睛,和这些能量一起,沉入了秦腾的思绪之中—— “我不出院!” 秦腾愤怒的一声呼喊从心底而出,却在喉咙处哽住了。 周恒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班子茜的办公室中——这周围的景象实在太熟悉了,他自己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时光——眼前的班子茜也很熟悉,但她的眼神……并不是周恒熟悉的。 “秦腾,秦腾,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班子茜着急的脸忽然上前,周恒猛地往后缩去,头却撞上了后面的沙发背。 “小心一点!”班子茜吓得连忙出声提醒,周恒这才稳住呼吸,而下一秒,他皱起了眉头—— 班子茜叫他“秦腾”? 周恒连忙头一低,抬起双手——这的确不是他的手,那也不是他的双腿——他忽然发现,自己坐在沙发上,可是两条腿却是悬空在地板上…… 他现在是秦腾——是那个比正常成年人都要矮小的秦腾。 周恒抬起头,正想回答班子茜,却听见秦腾的声音先他一步而出:“我能听见。” 秦腾的声音很低沉,这和周恒的声音不同。周恒愣了一下,随即想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 周恒这才明白,他出现在这里,只能看到和感受到秦腾当时的行动和情绪,却不能任意改变。 明白了这一点,周恒便静下心来,开始观察秦腾。 班子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就行。秦腾,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你的优秀应该在医院以外的地方施展。医院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象牙塔,一个保护壳,你要继续成长,就必须出院……我说明白了吗?” 秦腾的心跳得飞快,连带着周恒都觉得不舒服。 可是秦腾却稳重地回答道:“我知道了,班医生。” 班子茜欣慰地点点头,随即温柔说道:“那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星期,你要不要和他们好好告别一下?” 秦腾抬起眼,望着班子茜一会儿,才摇摇头。 班子茜“嗯”了一声,便从椅子上站起来。秦腾知道这是隐晦的逐客令,便一跳,跳到了地板上。 “秦腾。”班子茜却在秦腾转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叫住他,秦腾回头,看到班子茜温柔的笑脸,对他说道:“希望你能在外面有个新生活。” ****** “新生活?用这副身体吗?”秦腾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 周恒在他脑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秦腾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信,那些信全是他寄给父母、但因为地址不对,又被退回来了…… “地址不对?那他们就是搬家了!”秦腾懊恼又绝望地想道,他一拳砸在了书桌上,疼痛立刻传到了周恒的身上。 “……万万没想到,我能感受的第一次痛觉,是来自秦腾。”周恒不由得嘀咕,可当他抬起眼,看着镜子中泪流满面的秦腾,周恒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沉重。 “父母不要我了,我又没有朋友……”秦腾开始喃喃自语,他在房间里无助地转着,矮小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投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周恒看着墙上的他的影子,想开口提醒他,却意识到此刻他已经出不了声了。 他也无力改变什么了。 秦腾转到自己制造的那些工具前,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它们。周恒这才看清,原来在秦腾的房间里,那个大大的书柜中,乐高后面放着的竟然全是秦腾亲手制作的木工作品。周恒突然知道平时总窝在房间里的秦腾,到底都在捣鼓些什么……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班子茜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的优秀——那不是客套的话,班子茜和院方是真心的——秦腾的确是一个优秀的人。 至少是一个优秀的木匠。 出现在周恒眼前的,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动物木雕——有憨厚老实状的小狗,有慵懒可爱状的小猫,有威武的老虎,也有美丽的孔雀……这些木雕上,都刻着一个“秦”字——这是作者的署名。 秦腾爱惜地将它们一一捧出,接着流着泪一个一个地亲吻它们——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不可以……”秦腾痛苦地发出了声音,他甚至开始颤抖起来,连带着周恒——他也感觉到了秦腾恐慌和无措——“我不可以……我真的不想出去……我应付不了。” 对人的不信任,对外界的抵触,和对现状的满足——他就像是个被“安全感”牢牢困住的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周恒终于明白了秦腾的最后一个作品——恐惧。 秦腾亲手创造出了恐惧,而这个恐惧,反过来又将他吞噬了。 周恒看着秦腾拿起了锤子,将他制作出来的那些动物木雕一个个砸碎后,最后将那些碎片全部包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那些曾经的他的心血,明天将和其他垃圾一起,被运出医院,运往垃圾处理区。 秦腾的情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原来不管当天发生了什么,他都会紧紧遵照着自己想象出的世界的规则,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周恒看到了罗经理。 这是他向罗经理提出在这里工作一个星期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呢?既然秦腾选择了赴死,为什么他还要工作? 一开始,周恒百思不得其解,可当他跟着秦腾,站在打饭的窗口,拿起打饭的勺子时,他感受到了秦腾的感受。 ——那是一种周恒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 秦腾还是冷言冷面的,他拿勺子分饭的时候,每一份饭的分量都是一样的;当来盛饭的人端着他打的饭离去的时候,秦腾的眼睛有那么两秒是跟着那个人离开的。 ……周恒不明白了。 秦腾是一个憎恶社交的人,他会因为班子茜让他出院、进入社会而萌生自杀的念头,可为什么在临死前的一个星期,他又要为这些人服务? 秦腾为什么这么自相矛盾? 服务这些他不喜欢他的人,他又为什么会产生满足感? 照理说,周恒此时是和秦腾发生共情的,那么周恒应该能明白原因。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那就只能证明,就连秦腾自己,也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这个举动。 这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识的举动。 而周恒还没从如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阵铺天盖地的饥饿感,眼看着就要将他吞噬。 秦腾都饿得手发抖、站不稳了,他还是拒绝进食。 后来的周恒回想起和在弥留之际的秦腾共情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巨大的冷颤——饥饿的感觉太难受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王一其总是说“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最凶恶”——那的确是,诸拢在那个时候都已经饿得几乎要原形毕露了,要不是杨灵打昏他,后果终将不堪设想。 秦腾慢慢放下饭勺,转身就往他心爱的杂物房里去——在外人看来,那是一间普通的杂物间,在他心里,却是能给他平静的“天堂”。 他选择在这里死去。 ****** 周恒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也驱散了包裹着他身体的那些属于秦腾的能量。 他仿佛死后劫生一般,一只手撑着墙,一只手撑着腰,不断干呕着……他的头仿佛就要炸开一般,让他不由得发出了难耐的低吼声。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让小志和杨灵他们冲出来保护他。 “这是我要承担的,你们不要插手。”周恒嘶哑着声音,警告道。 杨灵他们只好重新退回到意识深处。 等头痛的感觉稍微消散了一点,他无力地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气。 ——除了不清楚为什么秦腾要在死前的一段时间里继续工作,秦腾为什么要自杀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了。 而这也是班子茜隐瞒的事情——她没有将院方劝告秦腾出院的事情告诉他们,这说明了班子茜和院方已经意识到,秦腾自杀是因为抗拒出院。 可是班子茜和院方的出发点有错吗? 周恒甩了甩头,他知道这也轮不到他来评价,他现在只为秦腾的死而感到可惜。 可是说可惜,秦腾却是甘愿赴死的,周恒又有什么立场感到可惜呢? “别想了。”白西安低声地在周恒脑里说道,周恒疲惫地点点头,转身便拉开了房间的门要出去—— 他看到了班子茜。 ****** 许井天听完了代表院方的班子茜的话,轻轻点了点头:“那就结案吧。” 在医院的这几天里,她和同事找了很多和秦腾有过接触的医生和护士、甚至是病人谈话,他们的说法很统一,就是秦腾平日没有和人结怨。而当秦腾在房间里死去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再加上班子茜和她说的,秦腾是因为抗拒出院而选择出院的事情,这让她知道,在华立医院的调查,也是时候结束了。 “我们劝了他好几次出院的事情,每次他都拒绝了。但是最后一次劝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以为他答应了。”班子茜的表情很悲伤,在她看来,她不仅要为秦腾的死负上责任,她还无比惋惜秦腾竟然会以这么一个壮烈的方式,来反抗院方的安排。 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所以即使一开始为了医院,她选择了隐瞒,但是终将是敌不过良心的谴责,她还是选择了坦白。 在坦白前,她来到了秦腾死的时候的杂物房,想好好和秦腾道声歉,却撞见了一脸苍白的、正从里面出来的周恒。 当然,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许井天。按照许井天的性格,如果被她知道周恒出现在秦腾死亡的房间,一定又会死死揪着不放。 班子茜站在院门口,目送着许井天的警车慢慢消失在前方的尽头,回过身,她看着前面这栋白色的医院大楼,心中满是苦涩。 ****** 周恒以为秦腾的死已经告一段落了,却没想到在出院的时候,他碰到了秦腾的父母。 他们是一对老人,脸上的皱纹全刻上了悲伤的情绪。周恒当时正在前台上和前台护士们告别,一听他们说他们是秦腾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愤怒,一时间占领了他的胸腔—— “你们为什么没给秦腾回信?”周恒站在老人面前,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这副阵势不仅把老人们吓了一跳,uu看书ww.uukanshu 就连周恒脑里的那些人格都吓得魂飞魄散。 “祖宗……祖宗,你别这样……”万年不现身的艺术家此刻却神神叨叨地在周恒后脑勺里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秦腾都没了,你在这里追究也没用啊……” “你们为什么搬家了都不告诉秦腾?!”周恒没有理念念叨叨的艺术家,反而更加大声地质问道。 老人们却一脸迷茫,他们仿佛听不懂周恒的话一般:“小伙子,我们……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腾给您们写信了。”周恒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收敛了一下,但还是不依不饶:“您们却一封信都没回,那些信还因为地址错了而被退回……” “我们没搬……” “那地址是怎么回事?”周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秦腾的信,举到老人面前。 他脑里的人格们倒抽一口冷气:“——你拿人家的信干什么?!”“——你在哪里找到的?!” 老人们接过信,眯着眼一瞧,随即重重叹了口气:“那傻孩子,写错地址了……” 周恒定住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拿着信,指着秦腾写的地址,慢慢说道:“我们家是在老街五号,他那傻孩子,从小就认错成老街九号,我们一直给他纠正都纠不过来……老街九号早就没人住啦……我们当然收不到信了……” 周恒望着泪流满面的老太太,内疚得说不出话来。 第70章 不翼而飞的双胞胎一 周恒现在就是非常紧张,非常非常紧张。 他紧张到什么程度呢?以前从来没有痛觉的人,现在不仅肚子绞痛,后背梆儿痛,就连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痛。 “我说……”周恒用非常小的音量,对他后脑里的那些“朋友”说道,“我说,你们随便来个谁顶替我一下吧……” “这是你应该承担的。”小志学着他之前的语气,严肃说道。 周恒被呛了一下,“啧”了一声,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坐在对面的王天天终于从手里的手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在和谁讲话?” 周恒立刻坐直身子,结结巴巴地下意识答道:“没……没,没有啊……” 王天天不耐烦地把头转过去,看向窗口外面,抱怨道:“爸妈怎么还没回来……” 周恒尴尬地笑笑,就连忙把头低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里也在嘀咕——对啊,王叔叔和卢阿姨怎么还没回来…… 今天是周恒出院的日子。一大早,王一其就把周恒接出来了,周恒也没什么行李,一个背包里空空落落地只是装着一些衣服,王一其见了,直接打电话给卢晓晓,跟卢晓晓说,等他回去后,给周恒买几件新衣服。 周恒连忙要阻止,想说不要那么麻烦了,王一其却大手一按,生生将周恒的不好意思给按下了。 而将周恒接到自己家之后,王一其就跟着卢晓晓出去买菜,连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定要买点好菜来为周恒接风洗尘诸如此类的,杨灵一听“接风洗尘”这四个字就连连摇头,周恒则一脸尴尬地看着王一其兴奋地拖着卢晓晓出门,又一脸尴尬地坐在了他们的女儿王天天的对面。 眼前的王天天,和他之前在医院里,被班子茜催眠后幻想出来的世界里的王天天,一点都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了……周恒想,他之前只在王一其的嘴里听到过王天天的名字,也没接触过她,对王天天形象的想象全是基于自己当时的情绪和状态,他幻想中的王天天很天真,很友好,对他千依百顺…… “听我爸说,你是精神有问题才进的精神病医院?”——现实中的王天天,则直来直去,丝毫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曾经大病一场的周恒表达出怜悯。 “啊……”周恒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顾尧飞却借着他的嘴,先他一步冷冰冰地回道:“就是因为精神有问题才进的精神病院啊,不然我进去干嘛?” 周恒反应过来的时候,顾尧飞已经在在脑里发出欢呼的声音。他连忙把嘴闭上,瞪大着眼睛忐忑不安地瞄着王天天。 王天天愣了一下,随即“呵”了一声,然后把手机举到面前,又在刷手机了。 周恒头疼地闭了下眼睛,听到小志和顾尧飞在脑里击掌庆祝的声音,十分无可奈何。 谢天谢地,王一其的声音及时地在门外响起来了。周恒跳了起来,跑到门口,给王一其和卢晓晓打开了门。 现在正是大冬天的时候,外面的冷风直把人的脸色吹得直发红,卢晓晓就是这样。她已经不再年轻了,脸上的皮肤慢慢开始变得干燥,再被凛冽的北风一吹,脸颊旁的颧骨便出现了通红。但卢晓晓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的热气,她见周恒来开门,面上眼角的笑意便藏都藏不住:“饿着了吧?很快很快,我买了点小吃,你先吃了垫垫肚子啊。” 周恒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看卢晓晓和王一其热热闹闹地提着菜走进厨房。顾尧飞就在这时,再次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人怎么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啊?说点什么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恒为了不让王一其他们发现他在自言自语,只能转过身面对着门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佯装在玩手机,但嘴里仍然小声说道:“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我出来吗?”顾尧飞问。 周恒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用。今天王叔叔和卢阿姨特意为了我做了那么多,我还逃,那就很对不起他们。” 说完后,他便转过身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却在转身后,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厨房出来、此时站在他身后的王一其。 王一其的表情有点复杂,他一定听到了刚才周恒的自言自语。可是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向周恒招了招手,示意周恒跟他出去阳台。 ****** 王天天原本正在阳台聊着电话,见王一其和周恒也过来了,于是转身进屋。经过王一其身边的时候,她还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王一其笑着看女儿进了屋里后,才转身看着周恒:“你的洗漱用品我们已经买回来了,还有几件衣服,你先穿着,明天可以和卢阿姨上街再去买几件你喜欢的,今天给你买的就只是我和你阿姨的心意。” 停了下,王一其又补充道:“你房间里的床单、被子、枕头什么的,都是全新的,你阿姨半个月前就买回来洗干净,就等你了。你呀,就不要有负担地在这里住着,啊。” 周恒又开始紧张了,他背着手,两只手掌却绞在一起,满脸通红,半天才挤出俩字:“好的。” 王一其看着周恒这副样子,欲言又止,但最后他还是直说了——这一点倒是和王天天相像。 他问周恒:“你是怎么知道秦腾给他父母写了信?” 周恒原先脸上的红色瞬间退去,露出苍白的表皮。 “秦腾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任何和信有关的证物,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经给他父母寄过信,即使他寄信是要经过前台,但是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而且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毕竟班医生也说过,医院里每天给外面的亲人寄信的病人有很多……你是怎么知道秦腾给他父母写了信,又是从哪里找到了他的信?” 周恒艰难地吞了下口水,两只眼睛闪躲着不敢直视王一其。 王一其叹了口气:“恒恒,王叔叔不是在审问你,王叔叔也没这个资格。王叔叔只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在进秦腾房间的时候,你的反应很奇怪,这些我都看到了。” 周恒更加地不知所措了,他嘴唇颤抖着,后脑处此刻却诡异地安静着,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要害怕。”王一其看着周恒抖索的眼神,说道,“秦腾自杀的事实已经认定了,根本不存在凶手。所以王叔叔不是把你当凶手一样地审问,而是……而是以你叔叔的身份,在关心你。” “我……我能感受到秦腾的感受。”周恒结结巴巴地交代了,虽然他不希望王一其又知道了一个关于他的不正常的地方,但现在王一其都直接来问了,他如果不说,会让王一其觉得更奇怪。 他更不希望王一其觉得他真的是个奇怪的人。 王一其听到这个答案,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继续看着周恒:“能具体说说吗?” 周恒于是将他进入秦腾房间后的感受、以及在秦腾生前最后度过的房间里,和秦腾发生共情的感受,全部告诉王一其。 “……那封信也是我在和秦腾共情的时候,我读到了秦腾心里想到的事情,就是他即使将他寄给他父母的那些信都撕碎了,但还是留了一封在一个箱子里。秦腾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就是趁着那个空当,进去将那封信拿走了。”周恒最后把信的事情交代完后,王一其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 周恒也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开,只能静静站在他旁边。 “看来,你还是远离不了这些事……”王一其轻叹了一声,随即轻轻拍了拍周恒的肩膀:“你还是远离不了这些事。” 周恒不解地望向王一其。 “你是第一个发现秦腾死亡的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怎么可以再让你卷入这些事情呢?死亡的阴影已经跟了你很久很久了,甚至可以这样说,从你一出生,它就跟在你后头。我想着,至少从今以后,你可以和西安希望的那样,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活着,起码离死亡远点……”王一其越说,语气越沉重,到最后,他重重叹了声气:“可是,照现在这样看来,你似乎并不害怕这些事情,而且你还能利用你的特点,去找到真相……恒恒,叔叔问你,如果叔叔想要你协助叔叔办案,你愿意吗?” 周恒瞪大了眼睛,迟迟没有应答,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王一其竟然会向他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而这个要求对周恒来说,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你现在刚出院,很多事情都还没适应和接受……” “我愿意!” 王一其错愕地看向兴奋的周恒,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担忧:“可是查案很辛苦,也很危险,而且你现在有共情的能力,说明你在查案的时候,一定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轻松……” “王叔叔,请让我帮助您!”周恒响亮地回道,神情一扫之前的羞赧,此刻的他,眼神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光。 ——他似乎开始有点了解了,为什么秦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没有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是走出去,去服务那些他曾经讨厌的“人们”。 王一其欣慰地点了点头,拉着周恒进了屋子,准备吃晚饭了。 ******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周恒就被王一其推醒了。 周恒不敢怠慢,在王一其走出房间后,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但还是在看到手机上的时间后,诧异地小声嘟哝了一句:“才五点半啊……” 周恒醒来的动静也吵醒了他的那些人格们——除了小志和小结巴。小孩觉多,顾尧飞大声抱怨的时候他们还在呼呼大睡。白西安倒是没什么反应,被艺术家揶揄“老年人觉少”后,也只是无奈地笑笑。 卢晓晓也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餐,王一其坐在饭桌前,招手让周恒过去。 王天天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昨晚吃完饭后,她就回去了。 周恒坐在王一其旁边,卢晓晓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周恒面前,心疼说道:“恒恒吃饺子啊,最好全吃完喽,不然还没到中午就又饿了。哎我说老王,你们队里有任务就有任务啊,怎么还把恒恒叫起来?” “我跟队里打招呼了,以后恒恒来我身边,跟我一起查案。” 卢晓晓一巴掌拍在王一其的背后,王一其夸张地龇起了嘴巴。 “你们出任务那是来真的,恒恒又没受过训练,也没经验,万一伤着恒恒怎么办?”卢晓晓咬着牙问道。 “我们今天去的只是一个报案人的家里,很安全。”王一其咬了最后一口包子,对周恒扬了扬下巴:“可以了吗?” “别催他!”卢晓晓看着娇小,但是吼起来还是让人高马大的王一其抖了一抖。 周恒连忙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冲着王一其点点头。王一其手一挥,带着周恒就跑出门去。 ****** 王一其在开车的时候,对周恒大概说了一下案子情况。 报案人是一对夫妇,报案时间是昨天晚上,那个时候王一其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王天天回去了,周恒也洗完了澡去睡觉。王一其和卢晓晓在收拾碗筷的时候,接到了局里来的电话,王一其二话不说,就冲去了局里,在局里通宵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又回来,把周恒接过去。 据报案的夫妇说,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妹,兄妹俩今年已经八岁了,一直感情很好,他们一家也很幸福。uu看书 .uukanshu 可是从昨天下午开始,这对八岁的双胞胎就一直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因为兄妹俩感情好,经常凑在一起玩,夫妇俩也就没有怎么理了。在晚上该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过去敲他们房间的门,让他们出来吃饭,却觉得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俩兄妹不翼而飞了。”王一其看着前方,对周恒说道。 “房间门是锁着的?” “锁着的,他们的爸爸拿了钥匙去开门,兄妹俩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们摸了摸床和地上的毛毯,那些地方已经是凉的了,说明孩子离开房间有一段时间了。” “窗呢?”周恒问,“窗是关着的还是开着的?” “窗也是从里面反锁起来的。”王一其回答,“他们妈妈说,这个窗是铁制的,很重,当初装来就是为了防盗,只能从里面关上,而一旦关上,要开也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开。兄妹俩才八岁,自然没有那个力气开窗。”王一其轻轻打了个哈欠,然后又说道:“而且他们住九楼,窗外面还有防盗网,可以说,孩子们的房间已经是一个密室了。” “啊……”周恒失落地低下了头,这是一起关于孩子的案子,而对于孩子,他总是不忍的。 “我去能有什么作用?”周恒又抬起头,看着王一其问道。 “你有共情的能力。”王一其回答,“或许你能知道孩子们的想法。” “想要找回孩子们,就要先成为他们。” 第71章 不翼而飞的双胞胎二 周恒还是觉得不对劲,王一其作为一个老警察,不管是从经验还是从能力上,甚至只是从正常人的思维上来看,都不会选择一个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格分裂患者来帮他办案……更何况他说过,他和他的领导们都打过招呼——哪里的领导会让一个周恒这样的人来插手案子? 而且,共情这种能力周恒只是体验过一次,也是第一次,之后还能不能管用,能不能帮到王一其,周恒一点底都没有。 可是看王一其,他交代完案子之后就一直沉默着开车了,周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忐忑不定地坐在副驾驶,扭头看向窗外那不断飞驰往后的景色。 他们的车正驰骋在宽阔又弯曲的山间公路上。公路的一边是虽然不高但极其陡峭的山体,另一边是郁葱的山林。王一其上山只用了不到我二十分钟的时间,现在也才是早晨六点多一点点,初升的太阳尚未褪去耀眼的红光,然而那些红光透过密密层层的叶子,投射到车窗上,照到周恒的脸上,周恒只觉一阵暖意。 自从恢复了感觉,周恒就像重新活着一样。这种感觉让周恒感到新奇又兴奋。 王一其开车的车速极快,不一会儿,他就开出了蜿蜒的公路,郁葱的山林也被他甩到老远。王一其没有减速,沿着平整的公路继续往前开,最后停在了一条路旁。 周恒没有想到王一其竟然会在这个地方停下,下一秒,王一其就下了车,绕过他那边,拍了拍车窗:“恒恒,下车了。” 周恒又诧异又快速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王一其没说什么,锁了车,转身就走入路旁的树林里。周恒连忙跟上去。 “王叔叔,报案人的家住那么远啊?”周恒跟在王一其的旁边,小心地问道。他总感觉自上山以来,王一其的情绪就不太高。 “报案人的家不在这边。”出乎周恒意料,王一其竟然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还没等周恒问话,王一其忽然伸出手,往前一指:“但是我们在这附近发现了孩子背的背包。” “背包?”周恒反应了一下,“只发现背包吗?” 王一其点点头:“看样式,是女孩子用的。昨天我们在这发现了背包后,就以前面那里为中心,扩大了搜索范围,派了好几队人马和搜寻犬出动,都没找到孩子的踪迹。” “这座山……”周恒前后环顾了下,“应该还挺多人来爬山的。” 的确,在周恒和王一其进入山之后,周恒虽然没有看到前来爬山锻炼的人们,但山上的小道和设施看着也挺齐全和崭新,一看就知道,这座山是被开发作为观光用途使用,有专人打理。 “……那应该会有目击证人吧?”周恒又问,“一个,不对,是两个八岁的孩子,结伴出现在山上,身边没有大人跟着,这样的目标实在太显眼了。” “这里是风机山,原本今天开山,但是现在又被警方封锁了,所以还是封山状态。”王一其回答,“从今年的九月份开始,这里就实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封山行动,是为了护山,和修缮山上的设施,以便开山后的使用。因为人手不够,所以封山的时间会长一点。孩子的背包是在昨天发现的,也就是说,孩子在进入山的时候,这里还是封山阶段。”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而周恒几乎是一听到这把声音,就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班江吊儿郎当地走到他们面前,首先和王一其打了招呼,最后才把视线放在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周恒脸上:“周恒,恭喜你出院了!原谅我那天没能去送你,我这边忙着呢……” “别废话了,你们找到线索了吗?”王一其打断了班江的话,周恒再次被王一其对班江说话的这副态度吓到了。 在医院里,起码在他面前,王一其和班江的关系一直都冷淡又疏离,客套又礼貌。像现在这样,王一其如此不客气地对班江讲话,而班江竟然一副“习惯了”的样子,这一切都让周恒摸不着头脑。 班江引着他们往前走,周恒看到前方一条警戒线围着的地方,有好几个人蹲在地上,对着那些应该是在背包里找出的东西研究着。 周恒走近了看,看到在地上摆着的全是一些洋娃娃之类的女孩玩具,除了玩具,还有好几张全家福,全都散落在地上。 “那就是报案人,也就是双胞胎的父母。”王一其指了指全家福上的两个成年人,对周恒说道。 围在一起的那群人听到王一其的声音,都抬起头来,和王一其打了招呼后,又全都把视线集中在王一其身边的周恒身上。 王一其向他们介绍周恒:“这是周恒,我世侄,能力是共情。” “共情?”其中一个头发乱蓬蓬、身形削瘦的男生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周恒面前,似乎看不到周恒脸上的尴尬和紧张神情,便将脸伸到周恒面前打量着周恒。 “有共情能力的人,精神一般都比平常人要脆弱啊……”男生喃喃自语道,而周恒很清楚地就把他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王一其还没发作,一旁的另一个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的男生一把拎起了周恒面前的那个男生,拎到了一边:“里子你注意点,别吓着新人。” 被叫里子的男生似乎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清了清喉咙,向周恒伸出了手:“你好啊,周恒,我叫施里斯,大家都叫我里子,我的能力是数据分析……” “你的能力是百科全书。”一把欢快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里子让了一下,一位长相甜美,但行为举止极其干净利索的女生走上前来,友好地对周恒说道:“里子是我们的天才,他的智商很高……”“我其实没有去测过智商,我只是比你们聪明一点而已。”里子似乎想谦虚,但也没谦虚到位,很快就被那个健硕的男生捂住了嘴。 长相甜美的女生无奈地看着周恒,继续介绍道:“我叫艾杰,大家都叫我小艾,我是组里的联络官……” “好了,介绍的事儿往后稍稍,现在还有俩孩子在外面没找到。”王一其打断了小艾的介绍,走到那些玩具和全家福前,又回头看着里子:“来,我要听听你的看法。” “首先我们来说一下我们找到背包的时候,看到背包的样子。”里子说话语速很快,他找东西也很快——他在一边放着的一沓文件中迅速找出要找的照片,将照片有画像的一面转到众人面前,快速说道:“你们看,背包是直直放在地上的,看起来不像是随意丢在地上,更不像是忘了拿走的样子——倒像是有人特意将背包这么放着,就是要传达某些信息给后来发现背包的人——也就是我们。” “除此之外,从背包里发现的这些玩具和照片上可以看出,孩子还是舍不得父母和家的,但是她似乎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你们看,她要走,都是带了最爱的东西走——洋娃娃,和父母的照片。”里子继续分析道。 “不得不走的理由?”王一其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 “不知道。”里子耸耸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孩子们不是自己走的,而是有人带着走,而且孩子们中肯定有一个已经知道了带他们走的那个人是不怀好意的,但是他们的力量不足以抗衡那个人,所以只能将背包放在这里,来提示我们。” “我和摩托从这里的确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前面的河边,到了那里,脚印就不见了。”小艾指了指一旁的那个健硕的男生,又指了指脚下和前方,“那里我们也派了人去搜,仍然没有搜到。” “搜山行动一定要继续下去,从双胞胎父母报案到背包被发现,中间只是过了二十分钟。背包被发现之后,我们就立刻展开了搜山行动。如果脚印指示的方向是对的话,那么他们一定是往河边方向去了,而那个方向根本下不了山,所以他们有很大的可能还在山上。”王一其说道。 “不一定。”摩托皱着眉,反驳了王一其:“那个二十分钟只是我们接到报案后到发现背包的时间,而不是双胞胎正式出走的时间……” “他们还在山上。”里子又蹲了下来,看着离背包不远的脚印,说道:“有一个孩子很聪明,孩子既然将背包放在了山里,除了要向我们表达他们是被带走的信息,还向我们表达了他们还在山上的信息。带他们走的那个人肯定也跟他们说了,目的地就是在山上,所以孩子才会在这里留下背包。不然,从双胞胎家离这座山有五公里的距离,途中还经过了一个小城镇,为什么孩子不把背包扔在那里?” “好的。小艾,风机山的管理员今天可以协助我们搜山了吗?”王一其望着小艾问道。 小艾点了点头:“可以了,其实如果不是他昨天有事,没有和我们一起搜山,我们也不至于会拖到今天……毕竟管理员总会比我们熟悉山的情况。” “他能帮忙就算了。”王一其说道。接着,他开始分配工作:“那摩托和美丽,你们和搜山队一起,跟着风机山管理员一起去搜吧。小艾,里子,恒恒,班江,你们和我去报案人家里,也就是双胞胎失踪的现场,再看看有什么遗漏的。” 一个叫美丽的女生应了一声,走了出来,走到摩托身边。周恒这才看到,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人。这也不怪周恒,这位女生一直在众人身后,也不出声,穿着一身灰黑色,乍一看,倒是和树干的颜色差不多。 美丽意识到周恒在看她,于是也对周恒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周恒连忙别开眼神,脸色通红地左顾右盼,即使杨灵在他脑后狂叫“不回应别人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他也还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一其和里子还有小艾已经往前走了,班江笑嘻嘻地搂过周恒,拽着周恒朝着他们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大大咧咧地对耳根通红的周恒说道:“不用害羞,以后大家相处的日子长着呢。” ****** 陈一虎和高芳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了,高芳之前就已经和小艾见面过,在小艾一进屋,她就紧紧抓住小艾的手,满脸泪水地连连问小艾结果。小艾只能带着高芳坐到一边,不住安抚着她的情绪。 陈一虎站在一边,抱着手臂,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他抬眼去和王一其说话的时候,周恒都能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孩子房间还是保持着原样,是吗?”王一其放轻了语气,问道。 陈一虎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指了指孩子房间,但是头却扭向了另一边,似乎是不忍再看孩子房间一眼。 “其实大家都知道,孩子如果被拐的话,有个黄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现在还有……”里子小声地对周恒嘀咕,却被班江着急地拍了拍他的头。里子回头去看班江,班江暗暗指了指不远处的王一其:“别让王队听到你嘀咕。” “现在还有不到八个小时的时间。”里子扁扁嘴,还是将话补充完整了。接着,他像小孩子还手一样,伸出手,回拍了班江好几下。 班江:“……” 里子终于舒服了,回过头看着周恒:“到你发挥了。” “啊?” “共情啊。”里子把周恒往孩子房间里推去,“其实我一直觉得共情这种东西很飘渺,但你是王队找来的人,想必你是真的有那个实力。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共情的?” 班江在里子身后叹着气,但是王一其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一边,看着周恒慢慢往孩子房间里走去…… ——小志冲了出来,u看书 uunshu 一下子将周恒拽回意识深处。他开始在孩子房里来回走着,在班江和里子还有王一其他们看来,周恒似乎是在毫无章法地逛着。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周恒——也就是小志——忽然在一个硕大的衣柜前站定,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个衣柜这么大,能一下子装两个人呢!”小志回过头,对站在大屏幕前的、正在意识里醒着的周恒说道。 周恒皱着眉,他知道小志为什么忽然出现,因为他看到了孩子房间里的玩具——这在还是小孩心性的小志眼里,是诱惑力巨大的。 但是他不喜欢小志这样,他伸出手,将小志拽了回去,自己则冲了出去。 而刚一回到现实世界,他一站定,便见到原本关着的衣柜门,此时敞开着大门,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一双浑浊的眼睛。 “小朋友们,我们来玩捉迷藏啊。”浑浊的眼睛闪动着让周恒感到不安的精光,他那沙哑的声音也让周恒不由得心生厌恶,往后退了好几步—— 就在后退的过程中,他被自己绊倒了。周恒连忙低下头,却发现穿在自己身上的,是一条粉红色的长裙,绊倒他的正是这条裙的裙尾。 周恒正混乱着的时候,他身后出现了一把稚嫩但是冷静的男孩的声音:“你别吓我妹妹。” 周恒回过头,看到了一个理着寸头,长得虎头虎脑,粗眉大眼的小男生,正气凛然地站在自己身后。 第72章 不翼而飞的双胞胎三 陈竹不惧地定定望着衣柜里的不速之客,一只仍带着婴儿肥的肥白手臂往坐在地上的周恒胳肢窝下一伸,就要把周恒拉起来。但毕竟还是小孩,周恒又还是懵然的状态,所以陈竹一时间也拽不动地上的周恒。 “百合……妹妹妹妹,不要怕,起来。”陈竹小声地对周恒说道。周恒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八岁的小孩喊“妹妹”的感觉挺奇怪的。 但是现在看情形,是他和双胞胎中的妹妹共情了,而他本人的意识在这个场景下是没有用的——他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周恒跟着妹妹的动作,提着冗长的裙角站起来后,妹妹不小心往右一瞥,周恒就瞥到了他现在的样子—— 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肩部,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啊眨的,脸颊肉呼呼的,小嘴唇粉扑扑的,和身旁的身高已经开始抽条但还在发育中的陈竹相比,陈百合即使跟陈竹的出生时间相差不远,但还是比陈竹矮一大截。 陈竹见妹妹懵懵懂懂起来了,一手拽过妹妹往身后,一个大步就挡在了妹妹身前,仍然定定地望着衣柜里的那个陌生人。陈竹看着是无所畏惧,但周恒往陈竹的两条腿一瞄,就瞄到了陈竹的两条腿在轻微地打颤…… 毕竟是小孩子啊——周恒在心里叹息道。 忽然,衣柜深处传来动静——那个不速之客伸出双手,扒着衣柜的两边门框,探出身子后,也把双腿探出来,最后踩在孩子房间那柔软的地毯上。 “小蝴蝶,来,跟爸爸回家。”出来的是一个佝偻着背,身材矮小,头发发白,脸上皮肤皲裂的老人。他的嘴角往两边扯开,露出皴黑的、零落的牙齿,笑得极其渗人。 陈百合原先躲在哥哥身后,但好奇心还是促使她探着脑袋去看衣柜里藏着的人,可一见到这个不速之客的真容,陈百合快速将脑袋往回缩,同时两只小手便紧紧拽着陈竹的衣服,也不敢大声哭,只能紧紧抿着嘴,两只大大的眼睛里登时蓄满了泪水。 陈竹也被吓了一跳,但想到妹妹还在,他便把眼泪生生地往里吞,鼓起勇气用他自认为凶狠的语气对那个人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我们家?我要叫我爸爸妈妈了!” 老人仍然嘿嘿笑着,他慢慢地从衣柜里出来,陈竹拉着妹妹的手不断退后,要和老人拉开距离。他想放声大喊爸爸妈妈,但是他又担心在他喊话之后,眼前的这个人就会先父母来之前将他们挟制住,进而威胁爸爸妈妈……甚至伤害爸爸妈妈。爸爸的身体一直很差,如果要打斗起来,肯定不会占上风——陈竹看着老人那双结实得如虎钳一般的大手,暗暗继续想道——这个人虽然看着老和矮,但是身板是结实的,身体素质看起来比经常生病的爸爸的要好——他更不能喊爸爸妈妈过来了。 八岁的陈竹还是小孩子,但他已经自觉肩负起保护家人的责任了。 而一旁的陈百合,似乎果然和双胞胎哥哥有心灵感应,也和哥哥想到了一处。所以她再怎么紧张,怎么害怕和恐惧,也都还是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 老人在肮脏的外套口袋里掏了掏,随即掏出了一朵早已经枯萎的紫色的花,蓦地举到陈百合面前。陈竹反应快,抬起手一把将老人手里的花打到地上,断喝道:“离我妹远一点!” 周恒却看着陈百合看到紫色花后,眼神亮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开口了:“你是……你是之前山上那个老爷爷吗?” 老人的笑容更灿烂了——也更渗人了。他不住地点头,又弯下腰拿起被陈竹打落在地的花,举到陈百合面前。 陈竹紧紧拉住陈百合的手,紧张地看着妹妹。 陈百合皱起两道小小的乌黑的眉毛,看看紫色花,又看看一脸讨好地笑着的老人,严肃地说道:“你不可以不经过我爸爸妈妈的同意就进来我们家的。” 老人还是笑,但他回答了陈百合:“可是我想你了呀,我就想来找你。我敲门了,可那时候你爸爸妈妈不在家,你也不在家,我就从你家顶楼的那个窗口里进来等你……呐,这是你上次想拿回来的花花,我送给你啊。” 老人仍然执着地将花举到陈百合面前,可周恒却想要抬头看——顶楼?陈一虎家还有顶楼窗户?周恒的脑筋转得飞快,很快就确定了,这个老人所说的顶楼窗户,就在孩子房间。 孩子房间是密室状态,门和窗都关得好好的,要在父母眼皮下消失,也只有从他们房间的顶楼窗户离开了。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陈一虎为什么没有跟警方说? 周恒集中精神,还想继续共情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一阵接着一阵的失重感铺天盖地而来。他暗叫不好——共情结束了! ——周恒扶着衣柜门,跪在地毯上低着头佝着背,不断干呕着。上次共情秦腾的时候他也这样,这次共情陈百合他还是这样……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了这么一个能力,况且通过共情他的确都能够找到有用的信息,但后果就是他的身体似乎对这个能力产生了排异反应——每次共情结束后,他都眼冒金星,头崩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冷汗更是一层又一层地密密麻麻贴在他的额前和后背上。 太难受了……他想。 但是这苦起码吃得不亏……他又想。 里子是第一个冲进来扶着他的。他一手扶着周恒,一手给周恒擦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担心地问道:“喂,你没事吧?” 王一其和班江紧随其后,想要来查看周恒的情况,周恒却手往天花板一指,语气严肃又坚定:“天花板上是不是有通向顶楼的窗口?” 王一其顿住了脚步,往后看着陈一虎,皱着眉头问他:“孩子房间的天花板上竟然有窗口?” 陈一虎慌张地跑进来,看着天花板上的某一处,结结巴巴道:“有是有,但我给那个窗加了锁……” “开锁不是一件难事。”王一其打断陈一虎,又问道:“在哪里?” 陈一虎走到周恒旁边,里子连忙小心地扶起周恒往一边让去。周恒还没喘过气,但他这次留意了下陈一虎,发现陈一虎的确是脚步虚浮,脸色也比一般人要苍白——周恒一开始以为陈一虎是因为双胞胎失踪了,脸色才不好,现在共情之后,听到了陈百合在心里的想法,才知道原来陈一虎是因为身体原因,再加上双胞胎失踪,所以才更显得病态百出。 陈一虎站在衣柜旁边,抬起头,举起手,指向了头顶的天花板。王一其确定了方位,刚想叫班江去拿梯子,回头就看见了班江扛着一把梯子走了进来。 王一其他们看着班江架好梯子后,爬上去。 班江双手顶了顶天花顶下的那块板,说道:“这里的确松了。” 陈一虎手撑着墙,脸色又比刚才白了一度。 班江双手稍微使了点劲,松了的那块板便被班江卸下拿在了手上,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喇喇的窗口出现在众人面前,班江紧接着爬上去,头和半边身子已经伸到了顶楼的平层上,就在那里,班江发现了被破坏了的锁。 陈一虎懊恼地捂住了脑袋。 班江已经爬上去了,王一其刚想跟着班江的脚步也爬上去看看,周恒却在这时转头问陈一虎:“陈先生,您一家之前是不是曾经去过附近的哪座山去玩?” 王一其停下了脚步,和周恒一起看向陈一虎。 陈一虎抬起通红的眼睛:“这阵子我们都没上山啊……” “最近一次上山是什么时候?去的又是哪座山?”周恒没有放弃,紧接着问道。 陈一虎皱着眉,苦苦思索着,许久都没回忆出来。就在这个时候,高芳悲伤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我们八月份的时候不是去了一趟风机山吗?因为九月份风机山就封山了,就想说在封山前和孩子们再去一次……” 陈一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了痛苦又不解的表情:“那时候我们还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不过,这位警官为什么问起这个?” “那时候在山上,您女儿有遇到什么人吗?”周恒没有直接回答陈一虎的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道:“……或者,有没有什么怪人来搭讪您女儿?” 陈一虎这次彻底懵了,他缓缓地摇摇头,同时看向倚在门口的高芳。高芳的脸色却在周恒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唰地变得煞白。 “有一个……有一个穿得很破烂的老人,来和百合说话了。”高芳望向周恒,说道。 ****** 吴大军在狭小黑暗的厨房里不断走动着,一旁的大锅里咕咚咕咚地煮着什么。吴大军从满是油污的堆在一起的碗碟里,眯着眼挑了一个在那里面中还算干净的大盆,拿到大锅前,用大勺子舀了一大勺粥水,用大盆接住。接着,他满心欢喜地用一双大手端着大盆——似乎不知道烫一样,手掌紧紧贴着盆边——吴大军走出促狭的厨房,穿过一小段没有灯光的走廊,来到一扇铁门前。他用脚拉开沉重的铁门,径直走了进去,直直走向角落里被绳子绑住手脚的双胞胎,最后在陈百合跟前蹲下来,将大盆温柔地放在她面前,轻声劝道:“小蝴蝶,该吃饭了。” 陈竹不知疲倦地大声纠正道:“她的名字叫陈百合,不是小蝴蝶!” 吴大军嫌恶地一挥手,一巴掌将陈竹扇倒在地上。陈百合尖叫起来,心疼地作势要扑向哥哥,却被吴大军扯回来。 “乖,吃饭……你不吃饭不行的……”吴大军咧开干涸的嘴唇,一脸讨好地看着陈百合。 “百合,吃。”陈竹被打得眼泪又流了出来,但他看清了形势,只能哽咽着对妹妹说道。 陈百合呜咽着“嗯”了一声,拿起盆里的勺子,舀起了一小勺,呼呼地吹着热气,最后慢慢地喝了。 吴大军定定地看着陈百合喝着粥,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仍然蹲着,但往后退了几步,像是要给陈百合留出了一个空间,让陈百合可以更自在地喝粥。 而就在这个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这个小女孩的年纪和陈百合现在的年纪相似,长相也和陈百合差不多。 陈竹倚在墙上,看着颤抖着身子在喝粥的妹妹,和一直蹲在前面看着妹妹喝粥的吴大军,脑里思索着逃跑的方法。 ****** 里子在画纸上,根据周恒的描述,快速地画出了衣柜里的那个不速之客的素描,接着举起来,向陈一虎和高芳展示:“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陈一虎又是一副茫然的模样,高芳却忽然恍然大悟,接着指着画像,懊恼地惊呼出来:“我怎么那个时候没有认出他就是管理员?!他和百合搭讪的时候换了身衣服,但……但他就是风机山的管理员老吴!” “老吴?”陈一虎一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画像,像终于想起来似的,忙不迭地附和着高芳:“对对对,这是老吴!” “风机山的管理员?”里子脱口而出:“吴大军?” “你怎么知道?”一旁的王一其和小艾异口同声问道,就连周恒也竖起了耳朵。 “我们刚进山的时候,我们不是去了一趟管理处吗?”里子眨着眼睛,“我那时候就把挂在墙上的管理人员的资料背下来了。” “我们就在那里呆了五分钟,你就背下来了?再说了,你背那玩意儿干啥啊……”在楼顶的班江听到了,实在不解地问道。 “就为了这一刻啊。”里子说着,冲小艾一扬下巴:“我电脑,你拿来了吗?” 小艾点点头,从随行的包里拿出一部轻薄的笔记本电脑,递给里子。 里子快速开了机,uu看书 .ukanshu 轻车熟路地登上了一个网站,过了一会儿,他在令人屏息的气氛中兴奋地再次开口说话道:“——找到了找到了,吴大军的个人信息。” 里子将电脑屏幕翻转向外,向众人展示,同时像倒珠子那样快速说道:“吴大军,本地人,今年六十五岁,已离异,现在是风机山的其中一名管理员。一年前,他和前妻正式离婚,刚满八岁的女儿被判给了前妻……”说到这里,里子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重重说道:“就在半年前,前妻和女儿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双双身亡。呐,这就是他女儿的照片。” 里子修长的手指在电脑屏幕上点了点,一张小女孩的照片便出现在电脑屏幕上。陈一虎和高芳一见小女孩的照片,不由得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高芳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她和百合长得好像。” 站在众人身后的王一其已经拨通了摩托的电话:“摩托,和你们一起搜山的那个管理员叫什么名字?” 摩托和美丽正站在一处山头处,摩托举着电话,看向不远处的管理员,回答道:“叫李毛一。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你现在立刻去问李毛一,吴大军在哪里。”王一其快速下了指令:“你和美丽先去吴大军的常在地,我们现在立即出发,到时与你们汇合。” “吴大军是绑匪?”摩托问。 “是。”王一其答道。 第73章 不翼而飞的双胞胎四 陈竹仍然倚在墙边,他已经一天多的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和妹妹的待遇不同,吴大军看起来很疼妹妹,不仅给妹妹食物,还给了妹妹水喝。 只要他暂时对妹妹好,妹妹安全就好了——陈竹倚在墙边,有气无力地想道。 虽然身体没力气,但是陈竹依然集中所有精神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 他听到吴大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另一间房传来,接着是重重的砸门声。陈竹刚挺直了身体,便见吴大军踹开了他们所在房间的门,走到陈百合面前蹲下来,语气却一反刚才的暴躁,轻声对陈百合说道:“小蝴蝶,爸爸先出去做点事……有人找爸爸,你在这里等爸爸。” 陈竹绑在身后的手和陈百合绑在身后的手一直牵着,就是在这个时候,陈竹轻轻挠了挠陈百合的掌心。 陈百合抬起头,软软糯糯地看着吴大军:“爸……” 吴大军那双原本特别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噌地亮了起来。 但是陈百合似乎还是说不出口,陈竹又加重了挠她掌心的力度。 “爸爸!”陈百合豁出去了,高声喊了一下吴大军,吴大军立刻神情振奋,兴奋地连连“诶”着:“怎么了小蝴蝶?” 陈竹半眯着眼睛,佯装晕过去了,但从眼睛的缝里看过去,他似乎看到吴大军的泪水在他的眼眶中盈盈转着。 “我想上厕所……”陈百合难为情地说道,声音越来越低。 吴大军立马点点头:“去,爸爸先带你去上厕所。可是爸爸这里没有厕所,得到外面去上。不过没关系,爸爸陪着你。” ——果然如陈竹所料。在被吴大军绑来的过程中,陈竹在惊慌中还是记住了这间房子的构造。这间房子很促狭,也很简陋。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在房子的最深处,也是这间房子中最好的、唯一的能住人的房间——还有一间房,陈竹一瞥而过,那是散发着恶臭味的狭小的厨房。 这里根本没有厕所。要想方便,只能到山林里解决。 而关着他们的这间房里,床铺和被单虽然是整洁的,但上面早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起来也是没人睡的。看来这里也不是吴大军经常居住的地方。 陈竹还看到了房间墙上那幅和妹妹相貌相似的女孩子的照片,再结合吴大军经常对着妹妹喊“小蝴蝶”,还自诩“爸爸”,陈竹心里就有了打算。 “我……”陈百合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吴大军耐心地看着陈百合,问道:“怎么了?不是要去厕所吗?” “我是大女孩了,不能再让爸爸陪着了。”陈百合眨着大眼睛,看着吴大军说道:“我想要哥哥陪着我。” 吴大军皱起了眉头,看向仍在一旁闭着眼睛的、看起来有气无力的陈竹,想着这小子现在应该没有力气作妖了,也就勉强点头答应了。 陈竹心里腾地燃起了熊熊的、代表着希望的光亮。 吴大军粗鲁地推了一把陈竹,陈竹一脸懵然的样子,在吴大军的指示下站起来。陈百合的双手已经被吴大军解绑了,他的双手却仍绑着粗大的麻花绳——没关系,这一切都在陈竹的预想之中。 吴大军让陈百合和陈竹走在他前面,他在后面紧紧跟着。陈竹转身背对着吴大军的时候,原本脸上的懵懂神情立刻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毅的表情。 他除了看清楚了这间房的构造,还搞清楚了他们的所在方位。 这是在风机山山脚下的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风机山上虽然经常有游人过来爬山和游玩,但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恰恰是游人们不会到访的地方。可是陈竹在赌——他在心里暗想,现在有两个小孩失踪在外,再加上他之前趁吴大军不注意,故意放在山间的背包,和背包附近指向山脚下那条小河的脚印,警察是否能将这人烟稀少的山脚也纳入搜寻的范围? 而他猜想的答案,就在陈百合和他即将踏出房子,走到山脚边,他下令让陈百合不顾一切往前奔跑后,才能见分晓。 ——附近可一定要有搜寻他们的警察,这样即使陈百合跑得慢,但如果陈百合竭尽了全力,边跑边呼救,也还是能被警察们发现。 “你准备好了吗?”陈竹见他们已经走出了外面,于是低声问陈百合。 陈百合很害怕,但是她还是镇定地点点头:“等我跑出去了,我找警察叔叔们来救你。” “你先保证自己的安全。”陈竹快速地轻声说道。吴大军不耐烦地走到他们身后,大力在陈竹幼嫩的后背拍上一巴掌:“快去陪妹妹。” 陈竹低着头不语,吴大军将陈竹的这副反应当做是屈服和听话,便满意地站在了一边。 陈竹左手臂紧紧贴着陈百合的右手臂,带着陈百合往前走了几十步。吴大军懒懒地在后面大喊:“别他妈走太远!就在那里!” 就在这时,陈竹用尽全身力气,左臂狠狠撞上陈百合的右臂,同时低声猛喝一声:“跑!”陈百合便像一支离弦的箭,撒开手脚朝着前方拼命地奔跑—— “你他妈!”吴大军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朝前迈开步子冲了好几步想要去追陈百合,原先蹲在一旁的陈竹却突然像一颗小炮弹一般蹿出来,猛力扑向吴大军。陈竹虽然才八岁,但这一撞却是用上了他全部的力气,吴大军虽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仍还是被陈竹扑倒在地。 等吴大军立马爬起来向前望去的时候,陈百合的身影早已没入了密丛的林间,不见踪迹。 吴大军痛苦又绝望地大吼一声,接着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拳将刚想爬起来的陈竹打晕在地。 吴大军彻底将李毛一打电话过来叫他过去帮忙的事情抛到脑后。他一手拎起陈竹的一只脚,直直将陈竹拖回到房子里。 ****** 李毛一在摩托的瞪视下,忐忑地将电话放下,接着探询式地看着摩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摩托的脸黑得无以复加,他现在肚子里都是火。 他接到的来自王一其的命令是,去问李毛一,吴大军现在在哪里。可无论摩托怎么问李毛一,甚至还将“你不配合就是在妨碍警察办公”的威胁说出口,李毛一还是瞪着他那双小眼睛,茫然地看着摩托,来来回回重复那一句:“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摩托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的问句更是在空中拐了好几个弯,“你和他是同事,他在哪你能不知道?” “我是他同事,又不是他老婆,他在哪我怎么知道噢?”李毛一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反驳道,“更何况他老婆都走啦,他本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下更找不到啦!” 你成语用得还挺溜——摩托在心里忿忿地想。 “那你总该知道他住哪里了吧?他下班后回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 幸亏美丽出来打了圆场。她按着摩托让他不要再冲动,转脸用友善的语气对李毛一说道:“那您有他电话吗?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有是有。”李毛一果然被美丽的笑容折服了,但他同时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我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他可是个怪人,平时都不和我们一起的。我们要找他也只是用对讲机找他……可今天他的对讲机放在管理处没拿走……” “请您给他打一个电话。”美丽仍然笑着,但对李毛一的说话语气却带上了不容反驳的压力。 “说什么呢?”李毛一立刻拿出手机,眼巴巴地问道。 “叫他过来配合警察找失踪孩子的工作。”美丽说道,“千万不要说是警察在找他。” “好,好……”李毛一一边应着,一边打通了吴大军的电话。 李毛一将电话放下之后,美丽转身就接着指派着一队人里的几个人继续沿着刚在发现背包的附近、尤其是小河周围再细细搜寻,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处,等吴大军过来——如果他真的肯乖乖过来的话。 可他们等了有五分钟的时间,吴大军还是没有现身。美丽和摩托相视一眼,立刻读懂了对方心里的想法——他不会来了。 就在美丽刚想加入那组搜寻的小分队时,便听见早已下到河边去找人的队员们的惊呼声,美丽神情一凛,不顾摩托便往动静处冲去。 他们的其中一个队员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庞脏兮兮的陈百合绕过一棵粗壮的树,差点和冲过去的美丽撞上了。 “救救……”陈百合大声哭着,嗓子都哑了:“救救我哥哥!!!” 美丽一开始看到安然无恙的陈百合,一颗心总算回落到肚子里。可当她听到陈百合的哭喊声,以及她往他们身后看去,无论如何都不见双胞胎的另一个的身影时,刚落到肚子里的心脏又高高提起来。 “卧槽。”美丽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随即让抱着陈百合的队员将陈百合放下,然后打通了王一其的手机。 ****** 陈百合虽然还在哭,但她还是要带着美丽和摩托去找哥哥。她一边抽抽搭搭着,一边在美丽的怀里,伸出又短又肉的手指指着前方:“那里……那里……” 美丽和摩托跟着陈百合的指示,已经围着那条河走了好几遍,都没找到陈百合所说的那个“又脏又臭的房子”。摩托很无奈地跟在仍然耐着性子听陈百合话的美丽后面,不多时就听到了班江从身后传来的喊声。 摩托和美丽他们回过头,看见王一其、班江、小艾、里子和新来的那个周恒向他们跑过来。 “还没找到吴大军吗?”班江率先开口问道。摩托摇了摇头,再次无奈地看向陈百合。 里子却什么也没说,他忽然站在众人前面,面向着脚下那条潺潺流过的小河,逆着小河流下来的方向,望向小河的上方。众人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王一其走到他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里子近视很严重,但是他今天偏偏忘了戴眼镜。他眯着眼睛尽力往前看去,同时举起手臂,问王一其:“前面是不是有紫色的花?” 王一其顺着里子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在茂密的草丛间,星星点点落了几啜紫色。 “……有紫色的花的附近,就有吴大军。”里子话音刚落,王一其就朝着前方冲去。摩托和班江他们也跟着跑过去,周恒却还在原地踌躇,就在这个当口,刚想跟过去的里子回头不解地望着周恒:“你不过去吗?” 周恒其实不太想过去,因为他不知道他过去之后,见到的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吴大军的目标一直以来都很明确,就是陈百合,他拐走陈竹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陈百合或者是陈竹的强烈要求,他们可能在一开始就要挟吴大军说,要走就双胞胎一起走,不然留下来的那一个就会举报他;另一个原因就是,陈竹已经看到了他的样子,说不定还认出了他就是风机山的其中一个管理员,而他在那个时候也没时间对陈竹下杀手——更何况是在陈百合面前,他更加不会展示他粗暴的一面——吴大军已经打心眼里将陈百合认成是自己的女儿了。 而现在,陈百合逃了出来,只留下陈竹在吴大军手上——陈竹对吴大军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而此刻恼羞成怒的吴大军会对陈竹做出什么,周恒想都不敢想。 “快点跟上!”里子换上了一副和他弱不禁风的外表不相衬的严厉语气,冲周恒说道。周恒深吸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后脑里的白西安忽然出声劝道:“去吧。” 周恒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只能跟上里子的脚步,往紫色花盛开的地方而去。 ****** 因为痛苦,吴大军静不下心来。他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一边喘着粗气,手里还拿着一根长满刺的木棍。 陈竹还活着,但他刚经过吴大军那一轮紧接着一轮的暴打,现在处于奄奄一息的境地。 吴大军没想杀掉陈竹——他一直以来都没想伤害任何人,uu看书 .uukanshu.o 他只想他的小蝴蝶回来,他只希望他的小蝴蝶能飞回他身边…… 但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竟然坏了他的事……他竟然放走了他的小蝴蝶! 气急败坏的吴大军一下子没控制住脾气,操起放在厨房里的、原本拿来傍身的木棍就往陈竹身上招呼——一直以来的怨气和绝望,以及深深的痛苦都被他凝聚在棍尖上,狠狠地打在陈竹身上,以期能够发泄出自己心底的那点慌张…… ——失去小蝴蝶的慌张。 “爸爸!”就在这个时候,喘着粗气的吴大军忽然听到小蝴蝶的声音。他满脸泪水地、欣喜地转过身去,却被冲上来的摩托一拳捶倒在地上。 被制服在地的吴大军拼了命地昂起头,看着在美丽怀里的陈百合……不,那是他的小蝴蝶,那是他的小蝴蝶回来找他了…… 陈百合被美丽放下地,她哭着喊着往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哥哥方向跑去,经过了被摩托反扣着双手、押出去的吴大军身旁——她没有看吴大军一眼,也就看不到吴大军看向她的、那满是怜爱的眼神。 吴大军被押出去后,小艾和美丽冲进房里,将陈竹抱起来,里子也牵着陈百合的手,离开了吴大军这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促狭异常的小木屋。 在木屋外,开满了一片紫色的小花,它们在风间轻轻地摇曳着腰肢,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第74章 豹猫 周恒忐忑不安地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而不止是他,他脑里的其他人格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现在的状况。 吴大军案结束后,王一其说要将周恒带回家,可上了车之后,王一其却把车往家里的反方向开去——意识到是家的反方向的是顾尧飞,她的方向感比其他人格的要强,更不用说周恒了。她一看窗外景色不对劲,便又不顾周恒和杨灵他们的阻挠,硬是把周恒给挤回意识深处。 周恒被挤回去的时候,心里不免一阵恐慌——出院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王一其面前转换其他人格。而在这以前,他都和王一其说,他的那些人格现在安分了许多…… “诶,我说。”顾尧飞一只手搭在车窗边沿,一只手将脸颊边并不存在的长发捋到耳后,斜着眼睛看向王一其,态度倨傲:“你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王一其仍然目视着前方,但是在听到身边的周恒忽然换了种语气后——特别在他自称是“我们”后——王一其不由得眯了下眼睛。 “你是谁?”王一其斟酌良久,才开口问道。 “我是顾尧飞。”顾尧飞坦率回答道。她将左手举起来,掌心向外,手背向着她——她开始细细打量周恒的指甲。 “顾尧飞……”王一其轻声重复了一下,立刻想起了之前杨灵说的那个被刘康军软禁起来后,又被白井革叫出来的女性人格。 “我是顾尧飞。”顾尧飞开始不耐烦了,她指着前方的公路,偏过头用不友善的口气质问王一其:“你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周恒一定很疑惑吧。”王一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这么一句。顾尧飞撇了撇嘴,轻视道:“他感到疑惑的事情多了去了。现在是我们感到疑惑。你快说,别磨磨蹭蹭的了,不然诸拢……你见识过诸拢的厉害了吧?我不耐烦还好,他要是不耐烦,到时候在车上做出什么来,我可不敢保证。” 王一其不满地皱了皱眉,没有谁喜欢被人威胁,尤其是他。但他也知道身边这个人的特殊情况,所以也没法说什么。 他往后视镜看了下,确认班江和摩托他们的车都在后面跟着后,才重新将视线放回到眼前的公路上。 “请不要担心。”王一其说道,“我现在就是带你们去解决你们的疑惑。” ****** ……最后周恒就来到了这里。 在车上的时候,周恒已经重新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他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给王一其道了歉,王一其连忙表示没关系,但多的话也一句不说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周恒看着王一其出了旁可市,在某条公路上往右一拐,拐进了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的小路上。 小路虽窄,但是铺得很平整,而且小路两道都围着坚固的栏杆,况且这条小路一路笔直着往前延伸,中途并没有什么障碍,所以王一其并没有减速,仍然踩着油门,一下子就冲到了路的尽头,又在蜿蜒的山间小路上七拐八拐后,才在一栋独栋别墅前停了下来。 周恒云里雾里地随着王一其下了车,双脚刚一沾地,他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滴滴的车鸣喇叭声,周恒往后看去,便见两部车在他们身后找了位置停好后,班江、摩托、里子、小艾、美丽他们也相继地分别从两辆车里下来。 周恒的手举到一半,刚想打招呼,肩头却被王一其轻轻拍了下。 “先跟我来吧。”王一其对周恒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走进别墅。周恒只能连忙跟上。 王一其把周恒带到别墅里的其中一个房间后,交代让他等一下,便走了出去,也不知道去忙什么了。周恒就在这间看起来既豪华又舒适但是令他感觉不安的房间里呆了半个小时,直到他看到了许井天出现在他面前。 周恒愣了半天,瞪着许井天许久说不出话来。 此刻的许井天没了在医院时候的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她的态度和神情都可以说得上是“柔和”,可即使是这样,周恒还是干干地站在那里,局促不安。 ——因为林胡月曾经对他的虐待,这让他对权威女性总有种天然的恐惧。 “周恒,”许井天感觉到周恒的紧张,连忙出声宽慰道:“别紧张,你先坐下,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周恒僵硬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着许井天说话。 许井天事先从王一其那里知道了周恒的特殊情况,在华立医院的时候也看得出来这个男孩虽然聪慧过人,但性格腼腆,不擅长与人交往。在得知王一其要求将周恒纳入组里的请求后,许井天虽然没有立即否决,但也没有立刻答应。在经过双胞胎失踪这一案件,许井天这才初步了解到周恒的能力。 可以说,如果不是周恒的共情,压根没觉得在孩子房里有扇天窗是件大事的陈一虎更不会主动交代,那双胞胎失踪这件案子的方向也不会那么快就明了了。 今天许井天肯答应和周恒在别墅里谈话,就说明了许井天其实已经应允了王一其的请求,但她现在还要做最后一件事,就是消除周恒的疑虑。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许井天温和地看着周恒,放缓了语气问道。 周恒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就连方向感良好的顾尧飞,也不能对没去过的地方有印象。 “这里是旁可市和夏京市的交界处,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并没有收录到地图中——不管是电子地图还是实体地图,或者是gps……可以说,不明就里的外人是找不到这里的。”许井天看了看周恒,见周恒已经脸上的肌肉没有方才那么紧绷,知道周恒已经放松下来了,这才继续说道:“但我们还是给这里起了一个名字,以便识认。” 周恒看着许井天:“什么名字?” “家。”许井天答道,“我们把这里叫做‘家’。” “两年前,就在夏京市里,发生了一起惨烈的命案。”许井天坐在周恒对面,双手抬起放在面前的桌上,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神情看起来很严肃:“有一家人在自己的家里遭遇凶徒,母亲和孩子死于非命,父亲却不见了,而现场的物证也都指向了父亲,父亲于是成了警方的重点嫌疑人。经过一轮搜捕后,警方却在一个小树林里发现了父亲的尸体,在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真凶另有其人。现场的物证是真凶故意留下来,又掳走了父亲,就是为了把这位可怜的父亲拿出来当挡箭牌,为真凶自己争取逃跑和藏匿的时间。当真凶这边一切妥当之后,真凶又毫不留情地将那位可怜的父亲杀死了。警方就这样被摆了一道。” 说到这里,许井天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段失败给她的阴影还萦绕在她心头。她停顿了几秒,平稳了下情绪之后,接着说道:“当时王队……也就是你王叔叔。当时王队就在夏京市里,现在想想,他应该是在华立医院陪着你……还是说回案子。当时王队在夏京市,我又一筹莫展,就去找王队,看看王队有什么新的想法。王队一听,便说了一句话。” “王叔叔说了什么?” 许井天带着赞赏的神情,轻轻笑了一下:“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要完全仰仗表面我们能看到的,要去看表面之下的深意——那才是真凶不希望我们看到的。” 周恒露出了似懂非懂的神情。 “当时我们都被表面证据迷惑了,又因为死者的死状太过惨烈,所以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丧失了冷静……那是查案的大忌。而就在那种情况下,所有人都遗漏了现场中的另一个、隐秘的证据。就是那样证据,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是没有细想。如果我们能死磕那个证据,那么,那位父亲的嫌疑便早就可以解除,我们也可以尽快地锁定真凶。” “那个隐秘的证据,就是其实父亲有洁癖,而且是个强迫症患者,他对整洁和干净的要求非常高,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这一点,后来我们问了那位父亲的父母,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证实。可在命案现场中,属于父亲的私人物品却一地都是,就连杀害女主人和孩子的那把都是血的刀上也全是父亲的指纹——就是这个表面证据迷惑了警方。但只要稍微从父亲的性格和日常行为去分析,便能发现如果父亲是凶手,洁癖的他根本不会直接接触带血的刀,也就不会在刀上留下指纹,所以那些表面证据根本站不住脚——这也是王队的意思。”许井天说完了案子,话锋一转,便又转到了王一其上。 “王队之前就有组建犯罪心理侧写小组的打算,但不管是他在的旁可市,还是我在的夏京市,大家对侧写这一技术的态度还是很暧昧。”许井天慢慢说道:“即使经过了两年前的那件一家灭口案,但所有人都没有将侧写当一回事,大家心里认可的还是那套实打实地找证据、录口供的查案模式。我和王队却聊到了一起去,于是我向上面申请了组建犯罪心理侧写小组的要求,上面经过慎重考虑,又结合了我和王队分属不同两支警察队伍的事实,便同意了我们的请求,小组也因此得以组建。我负责定时向上面汇报小组的动向,王队负责招募队员和成立队伍,总部就设在旁可和夏京的交界地带。至于案子的来源,则先专门捡旁可市和夏京市这两个城市都不太愿意碰的案子来办,以此来锻炼小组的实力。” “双胞胎失踪案就在其中。”许井天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孩子失踪案一直是所有警察的噩梦,大家都知道黄金二十四小时,但外面那么大,如果绑架孩子的绑匪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绑匪一走出去,警方要追查也很困难了。王队知道当地警方的态度,便带着小组接手了这起案子,幸好结局是好的,而周恒,你在其中起的作用,不容小觑。” 周恒听明白了,许井天这是要让他正式加入小组的工作,可他还是有很多疑惑。 “罪犯画像这个技术不是很早之前就有了吗?”周恒在华立医院的时候,看过不少相关书籍,他记得这一技术在警队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听许井天的叙述,似乎他们还没用上。 许井天尴尬地笑了下,回道:“是很早之前就有了……可是一直到现在,我们这里也没什么人用啊。” 周恒了然,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他换了另一个问题。 “可是我真的能行吗?”他指着自己,不确定地问道:“我没有上过警校,没有接受过相关的培训,更不用说什么侧写技术了。而且……”说到这里,周恒的声音明显低了,“……而且,我是一个……其实,我现在还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我的那些人格都还在……我是说,您和王队能放心让一个精神病人加入吗?” “的确,你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你又是多重人格患者。”许井天点点头,认同了周恒的话,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周恒心头一暖:“——可你有本能,有追查真相的本能。你的共情能力就是在你追查真相的本能下,驱使出来的产物。我认为,你很适合我们小组。” 许井天向周恒伸出右手,微笑着说道:“你很适合我们‘家’。” ****** 周恒送走了许井天,转身要返回别墅的时候,却看见里子饶有兴趣地倚在别墅的门边,嘴角带着浓浓的笑意看着他。 周恒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向他点点头当打过招呼后,便着急地要往里走。 “她是不是跟你说了这里是‘家’?”里子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从他身后传来,周恒只好停住脚步,看着慢慢踱上来的里子,点点头。 “怎么说呢……”里子歪了歪头,一副思索的样子:“有的时候这里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家’啦,但她竟然没有跟你说我们小组的真正名字吗?” 周恒摇摇头。uu看书 .ukanshu 这一点许井天的确没有说,也不知道她是故意没说,还是忘了说了。 里子笑得一脸神秘:“我们小组有个代号,叫豹猫!” “豹猫?”周恒愣了。 里子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被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艾硬生生打断了。小艾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里子:“那是你自己起的名字……就因为你自己喜欢豹猫!” “可你们也承认了不是吗?”里子梗着脖子,反问道。 “嗯……”小艾憋着笑,“那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没有起名字的爱好吧……”她转向周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你知道里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他的东西取名吗?他的手机,他的电脑……甚至连小组的名字,他都给一一取好了……” “谁还没点爱好了!”里子气呼呼地冲着小艾吼了一嗓子,转身就冲进别墅里。周恒被里子的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唬得忐忑不安,小艾却没事人一样,仍然笑盈盈地挥了挥手:“不要放在心上,他很快就消气了。来,我们去吃饭吧。” 周恒点点头,跟着小艾走进了别墅,来到了饭厅。刚到饭厅,早坐在桌前的里子便朝他们一招手:“小艾,周恒,快来吃饭了!” 周恒看着里子,他脸上哪还有刚才生气的样子? 小艾笑着在周恒耳边低声说道:“里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小孩子性格,习惯就好。” 第75章 查无此人一 格午从轰隆隆的大工厂里走出,径直走向前面不远的保安亭。 保安老李正一只手拿着老花镜举到眼睛前方,另一只手举着报纸,皱眉眯眼地吃力读着报纸上的字。忽然,他感觉一个阴影遮住了他右手边的光,偏过头去看,发现是格午,便放下老花镜和报纸,向格午扬了扬手:“是你啊。” 格午咧开嘴无声地笑着点点头,眼睛往老李的桌面上看去,老李这才反应过来,又举起了老花镜到眼前,眯着眼在桌上一堆信上找了找,最后抽出一个白色的单薄信封,递给格午:“呐,你的信。” 格午两手交握前后摇着,表示道谢,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把信接过来。老李看着他这副兴奋的模样,呵呵笑道:“老家媳妇给你寄的信?” 格午仍然在笑,黝黑的皮肤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亮白的光。他的手珍惜似地拂过信封上的寄信人的名字。老李把头探过来,眼前仍是那副老花镜:“徐林——这个徐林好像经常给你寄信啊,特别是在你手术之后……徐林不是你媳妇?” 格午又咧开嘴,对着老李亮出了他那两排整洁的牙齿,摇了摇头,同时举起一根食指,指着自己,又举到身前,比了个“1”。 “你是说你还是单身?”老李眯着眼睛,困难地读出了格午的示意。 格午满意地点点头。 “那这个徐林是谁?”老李指了指格午手上的信,问道。 格午却摇了摇头,表情愉快地对着老李招了招手,转身往工厂的方向走去。老李看着格午慢慢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就哑了,又是单身汉,以后怎么办噢……” 格午当然没听到老李的这番话。他返回工厂后,和主管比划了一下,主管只好点点头,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掉头,拿着信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他在床边坐下后,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读。可没读多久,他脸上那副高兴的表情便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痛苦、绝望……最后才是愤怒。 格午狠狠咬着牙,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不断颤动着。他的眼里淌出泪水,但眼神里全是凶狠。他把信放到一边后,才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不多时,丝丝血沫从他的拳缝中渗出来。他却似乎没感觉到痛,手上的狠劲一点不少。 他开始用拳头猛力地击打自己的头部,本来不发声音的喉咙此刻却发出了低低的、不甘的、又饱含痛苦的吼声。 一开始,声音是微小的,随着格午的爆发,不一会儿,整个宿舍上空回荡着他徒劳的干吼声。格午痛苦地用拳头猛击一边的床板,却避开了徐林的信,仿佛在这个时候,徐林的信对他来说,仍然是不可破坏的信物。 ****** 4月18日,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平地而起的暖风更是将最后一点北风都驱赶干净。万物开始盈盈生长,天空放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生机和活力不仅在大地之上盛开,还在人们的身体里渐渐苏醒过来。 除了一个人。 周恒昨天刚回医院复诊,见到了久违的班子茜。班子茜拉着他检查了很久后,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周恒都一一答了,但是到最后,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无力和疲惫感涌上心头,让他回答的句子越来越短。 班子茜见状,便不再问问题,回头开了一点药递给周恒,嘱咐周恒一定要按时服药。周恒拿了药,和班子茜道了谢后,走出了医院。 可走出医院之后,他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四顾。他忽然不知道他该去哪里。 他不想回王一其家——虽然王一其和卢晓晓让他安心在那里住,不要有任何负担……可是那实在是没办法没有负担,相反,负担大着呢。他知道王一其和卢晓晓对他是发自真心地好——真心骗不了人,更骗不了周恒——可毕竟是寄人篱下,周恒还是过不去自己那关。 去别墅吗?周恒心想。 那栋位于旁可和夏京交界处的别墅,也不知道主人是谁,许井天没有说,王一其也没有说,就连班江、小艾他们也没有说。周恒只知道,那栋别墅是“豹猫小组”的总部和办公地点,平时组员们也不会在里面住——放着那么多舒服又豪华的房间不用,周恒想想都觉得浪费。 这段时间没什么案子,组员们、包括王一其都没有去别墅,而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但是接触下来,周恒发现,除了王一其和许井天是实实在在的警察,其他人……其他人似乎不是警察。 别说其他人了,就说班江,周恒还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班江刚从医院的保安岗位上离职。现在他又找到新工作了,好像是在一家外贸公司里当个外贸销售员——这和警察也搭不上边啊。 还有里子。周恒有一次经过里子身边,那时里子正在打电话,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如果对方站在对面,他可能真的冲上去揪住对方的衣领讨个说法。因为被小艾事先告知里子的小孩子脾气,周恒也没怎么在意。但是他听到了里子的话——“我明明考试都过了怎么不给我学分!……他们说的我都懂了我为什么还要去上课?……我不管我就要学分!” ……敢情里子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啊! 周恒震惊地站在那里忘了走,里子气喘吁吁地挂断电话后,一转身看到了周恒,脸上又笑开了:“周恒,我们来玩围棋啊!” ——周恒不太懂围棋,懂围棋的是白西安。 ——白西安曾经出来过一次,就被里子碰上了。那时候里子正拿着棋盘满别墅乱逛,想找人和他玩。可没有人理他,他逛到了周恒身边,听见周恒低低说了“围棋”两个字(其实那时候是白西安),便如获至宝似的,抓着周恒不放,一定要周恒陪他下围棋。 虽然感觉怪异,但周恒竟然莫名地感到安心。 可是随着春天的到来,周恒的情绪开始肆虐。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身体的激素在春季低气压的影响下,开始分泌紊乱。他知道这是生理上的问题,但他还是逃不开低落的情绪,更不用说整晚整晚的失眠让他逐渐开始焦虑。 更何况,不止是他自己,就连他脑里的那些人格也不消停。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说话,周恒的耳边就总是有嗡嗡嗡的声音,这让周恒烦上加烦。越是在这种时候,周恒就越不想见人——于是他坐上了开出夏京市的车,又在出了夏京市后下了车,凭着记忆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来到了别墅前。 现在这个时候,别墅应该没有人。周恒一边想着,一边从裤袋里拿出别墅的钥匙。 可就在他拿着钥匙正想开门的时候,别墅的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周恒的心情又一下子沉到谷底。 王一其关切地看着周恒:“你没事吧?” 周恒低着头,摇了摇。 “你手机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王一其说的“家”,指的是他和卢晓晓的家。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周恒撒了谎,其实是在王一其的第一通电话过来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接,还关了机。 “嗯。”王一其没有说什么,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吧,有案子了。” 周恒在王一其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 别墅的第一层楼被他们改造成了会议室。周恒跟在王一其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周恒,周恒慌张地挠了挠头,连忙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 小艾正在做简报,她站在一个大屏幕前,屏幕上放着好几张照片。周恒仔细一看,几张照片上出现的都是同一个人,但在照片中却是他的不同角度。 “……今天早上从信龛市市中心发来一件凶杀案。死者名叫杨元祥,六十八岁,身上多处刺伤。”小艾见周恒和王一其都入座后,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丧偶,是独居老人。尸体是被今天早上上门来照顾他的保姆发现的。他在被发现时,面朝下地倒在了自家的厨房地板上。现场已经被当地警方保护起来了,只等我们过去。” “这看起来是一起普通的凶杀案啊。”摩托翻着手上的文件,不解问道:“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小艾看了一眼王一其,王一其于是接过摩托的问话,回答道:“因为在现场中,找到了几根毛发,毛发上的dna检测结果显示,这些dna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保姆。” 摩托仍然不解:“发现了dna,不就可以比对了?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王一其将文件夹合上,看着摩托说道:“dna的主人,其实是死者的儿子。但死者的儿子,早在一个半月前,也就是三月初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了。” 所有人哗然。 “会不会是真凶故意将死者儿子的毛发放在现场,来误导警方?”美丽问道。 “有这个可能性。”里子抢先回答道:“这样就说明了凶手和死者的儿子是有接触的,我们甚至可以推断,凶手和死者是相识的,甚至是熟悉的。这可以从死者身上的多处刺伤看出来……” “过度刺杀。”小艾说道。 里子点点头:“致命的应该就是死者胸口上的刺伤,可是死者全身都遍布着刀刺的伤口……一百多道。”里子低头看了下文件,又继续说道:“……一百五十道的伤口,说明凶手对死者是饱含怒气的,在死者断气后,凶手还是没有停止暴行……凶手对死者是真恨啊。” “还有一点。”王一其打断了里子的滔滔不绝,说道:“在死者的手指甲缝隙里,发现了凶手的皮屑和血液,法医验出了在这些皮屑和血液中的dna,仍然是属于死者儿子的。” 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如果说毛发可以事先从死者儿子身上取到,凶手在杀人的时候留在现场。”沉默没有维持很久,美丽率先开口道:“但从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凶手皮屑和血液,这就说明了死者生前曾经和凶手打斗过,在打斗挣扎的过程中抓伤了凶手,凶手的皮屑和血液就是在那个时候留在了死者甲缝里——而这些都是事先准备不了的。” “没错,当地警方现在一头雾水,而且他们也清楚,凶手的情绪仍然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中,”王一其严肃地说着,同时站了起来:“他很有可能会接着杀人,来发泄他的情绪。警方知道我们是侧写小组,希望我们能赶在凶手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将凶手的行为和心理特征侧写出来,好锁定范围。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过去。” “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站起来,便往门口走去。王一其却在经过也要跟上队伍的周恒的身边时,叫住了他。 “你的状态不太对。”处在工作状态中的王一其非常直截了当,这一点和在家中的样子截然不同。此时,他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周恒,说道:“要不今天你先回去休息休息……” “我没事。”周恒强压住心内的烦躁,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我真的没事。让我跟着你们去吧。” 王一其盯着周恒,良久,才眨眨眼:“好。” ****** 信龛市不管离夏京市,还是离旁可市,都有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距离。而凶杀案最要紧的就是争分夺秒,小组要在凶手杀下一个人、或者彻底逃亡之前,找到能够将凶手的行为、心理侧写出来的有力证据,进而对凶手进行搜捕。而这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距离,则是小组要克服的第一个难题…… ……至少在周恒跟着大队穿过一片小树林后,在一处空旷的平地上,看到不知道是谁的私人飞机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这后面竟然有个机场?”周恒惊讶地小声对一旁的里子说道,“……还有飞机?” 里子神秘莫测地笑了。 “这不对。”周恒持续惊讶:“……许队告诉我,上头的确是同意组建侧写小组,但是这又是别墅,又是私人飞机的……上头会在刚成立、尚未得到认可的小组身上,u看书 下这么重的成本吗……” 里子瞄了下相继上了舷梯、进去飞机的组员们,偏过头贴着周恒耳朵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不是来自上头的?” “那是……?” 里子耸了耸肩,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舷梯,也钻了进去。 周恒只好跟在里子后面进了飞机。 飞机很快起飞,坐在窗边的周恒往下看去时,小志和小结巴在他的后脑处发出了兴奋的尖叫声。 这是他们所有人第一次坐飞机。 可是周恒却仍然心情沉重。一方面是一直萦绕不散的情绪低落在作祟,另一方面,他知道,当飞机降落在信龛市的土地上时,迎接他的未知事物——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轻松的。 而他又意识到,虽然他有机会和权利不跟着大伙儿上飞机……甚至是退出“豹猫小组”,但他还是选择了去做这些事——退出是轻而易举的,但一旦选择了参与,就必须全力以赴——周恒说不清这种矛盾的心情孰是孰非,可他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他选择了退出,那他也许就会错过一些东西。 他不愿意再错过什么了,即使此刻的他,也不知道如果退出的话,会错过什么,可他还是选择了这条注定不轻松的道路。 这个选择,或许就是他好不容易活下来之后,许井天称之为“本能”的产物。 第76章 查无此人二 在飞机的时候,王一其就已经给他们下达了清晰的指令——王一其自己和小艾先去当地警局那里了解基本情况;摩托和里子去法医处,看看法医那里验出了什么;美丽则带着周恒到案发现场去。 所以飞机一落地,他们一组人就兵分三路,各自往目的地而去,中间过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王一其和小艾到达信龛市警局的时候,洪警长便迎了出来。三人互相寒暄了一阵后,王一其请求要了一间房供小组使用,洪警长也立刻应承了。 “投影仪、大屏幕、大圆桌、椅子、咖啡机……应有尽有。”洪警长将王一其和小艾引入他早已为小组准备好的房间后,又转过身看着王一其,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吗?” “有。”王一其立刻说道:“我想要杨元祥的资料,包括他儿子的资料,他的家庭情况,他一生中工作的情况,以及他的病历资料等等。现在我们认为凶手和死者是熟识的,所以死者的资料越详细和具体,对我们侧写凶手形象就越有用。” 洪警长听了,脸上表情倒没什么变化,就是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带上了一点抗拒:“你看,王队,因为这个案子的性质恶劣,我们队里能出动的警察都出动了,留在这里的也没几个人。您刚才叫要的资料,可以找给您,就是可能要晚点,毕竟人手不太够……” “除此之外,我们还得要请你们把杨元祥生前的亲戚、或者来往比较频繁的关系叫过来,我们要为他们取个口供。”王一其似乎没听到洪警长的话,自顾自地又对洪警长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最后,他定定望着洪警长,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透出阵阵压迫感:“我说清楚了吗,洪警长?” 洪警长干咳了几声,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洪警长,您既然能把我们叫过来,一定是信任我们的能力。”王一其缓和了语气,但眼神依旧冰冷又锐利,“而且现在大家心知肚明的是,残忍杀害过一个人的凶手现在还逃离在外,谁也无法保证他不会再犯案。如果在洪警长您的辖区范围内,又出现第二起命案,我想洪警长您的压力也是非常大的。”王一其停顿了下,见洪警长的表情有所松动,便紧接着趁势说道:“我们虽然是新建立的工作小组,但好歹也是‘那位’点头承认的,也希望洪警长您能多配合配合,这样我们的工作好展开,在汇报工作的时候,跟‘那位’也好说。” 良久,洪警长才吐出一句话:“行。半个小时内,关于死者的一切资料,都会出现在你们眼前。可是,”洪警长话锋一转:“可是,有些资料可能会有欠缺,这……” “没关系。”王一其温和答道,“欠缺了的资料,我们也有办法补全它。” “行,那我先去忙了。”洪警长闻言点头,转身就出了房间。 “有劳您了。”这个时候,王一其的神情才缓和一点。 而与此同时,摩托和里子也来到了放着杨元祥尸体的解剖室。里子饶有兴趣地伏低着身子观察着早已发白发紫的尸体,摩托则站在一旁,和法医说话。 “致命伤是胸口的那两刀。”法医说道,“在肩部、腹部、背部出现的刀伤,则都是在死者死后,凶手仍然没有停止刀刺的行为导致的。” “死亡时间呢?” “死亡时间是4月17日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法医回答,“在死者的胃部,我还发现了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 “能看出来是什么食物吗?”里子突然问了一句。法医点点头,说道:“能看出来,因为死者胃里的食物还处于原始状态,像青菜、肉类、米粉之类的食物,消化程度很低……” “杨元祥是在进食后没多久就被人杀死的。”里子立刻下了结论,接着,又在法医和摩托无奈的眼神中继续滔滔不绝:“……在食物进入胃部后,在胃的蠕动情况下,食物由胃进入十二指肠的过程叫做排空。通常情况下,食物在进入胃部的五分钟后,就开始出现胃部排空作用了,像混合食物完全排空需要4—6小时,其中食物残渣在胃里的形态也能说明很多问题,比如死者生前吃了什么,为什么吃这些,是不是独自进食诸如此类的信息……” “里子。”摩托连忙出声制止,里子这才意识到他又开始了,连忙闭上嘴巴,冲着法医笑了笑。 “我在死者的指甲缝里还发现了一些不属于死者的皮屑和血液。”法医继续说道。摩托点点头:“这个我们在您发过来的法医检测报告中也看到了……” “不不不,你们过来仔细看下。”法医连忙摇摇头,让摩托和里子走近尸体后,她这才抬起死者的手,举着死者的手指说道:“你们看,死者的右手指甲很干净,我是在死者左手手指的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缝中发现了少量的皮屑和血液,它们存在的位置很偏左。可是死者的身上的很多刀伤都是凶手正面持刀向死者而来,如果死者在挣扎的过程中抓伤的凶手,那他的两只手的指甲缝里都会出现凶手的皮屑和血液,而且皮屑和血液存在的位置也会在指甲缝的正中间……” 摩托和里子对视了一眼,里子正想说什么,法医抬起手打断了里子:“……并且,死者指甲缝里的皮屑和血液的量很少,应该是在临终前、无力的状态下抓下的。” “等等,死者手上的这些皮屑和血液验出来的dna,是属于死者的儿子的吧?”摩托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是。”法医点头,“他儿子的尸体也是我解剖的。” “他儿子是怎么死的?”里子立刻问道。 法医叹了口气,慢慢道:“自杀。” ****** 周恒站在杨元祥的厨房中,低头就能看到杨元祥在几个小时前还躺着的地方。 美丽走了过来,看着他:“你能感受到什么吗?” “什么?” 美丽挑了挑眉:“王队说你的梦里是共情……还是移情来着?我忘了,反正好像就那么回事……” “我现在……”周恒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和美丽拉开了一点距离后,杨灵在他脑后提醒他注意礼貌,他才结结巴巴回答道:“……我现在,还暂时感受不到……什么。” 美丽“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转身走到杨元祥的厨房料理台上,看着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的厨余物——菜头、肉沫、装食物的袋子——她又看向不远的饭桌,桌上还摆着同样没来得及收拾的餐具——两个装着半杯的啤酒,和两个还吃剩炒米粉的碟子…… “杨元祥死之前和谁在吃东西。”美丽说道,她又狐疑地和周恒看向同一个地方——杨元祥倒下的地方——似乎在问周恒,又似乎在问自己:“……他是在和凶手一起吃东西吗?” “我不知道。”周恒忽然回答道。美丽刚想说“也没问你”的时候,却发现周恒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美丽立刻问道。 “有人在死者死后,还躺在死者身边。”周恒指着杨元祥倒下的地方,说道:“……还躺了很久。” 美丽闻言一惊,连忙顺着周恒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在杨元祥倒下的地方有血迹,而他在死后,凶手仍然接连不断地用刀刺穿他的身体,血会随着刀尖被拔出身体之后迸出来,落到死者附近的地板上。可现在一看,死者躺着的地板附近,有一大块地方并没有血迹,显得过于干净了。 “有人躺在那里,把死者喷出来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周恒说着,抬脚就要往那块干净的地方走去,美丽连忙拉住他:“你干嘛?” “……”周恒看着美丽,说道:“我想躺上去……” “暂时不要了。”美丽断然说道,“大家搜证还没结束呢,你躺上去的话会破坏现场的。” “可我……” “我知道。”美丽仍然坚持,但神情却柔和了许多:“我知道你或许要到那个位置才能共情,但是你还有其他比共情更厉害的能力。” 周恒不确定地看着美丽:“……真的?” 美丽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后,下一秒就接到了里子的电话。 站在一边的周恒只听到从话筒那边传来的里子的连珠炮似的声音,美丽简单地应了一句后,便挂了电话。 “我们先回局里吧,他们有发现了。”美丽冲周恒说道。周恒点点头,跟着美丽离开了杨元祥的家。 周恒和美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不久,格午就出现在了正对着杨元祥家门口的小巷口。 他看着杨元祥家来来往往的警察,以及围在那里议论纷纷的路人和邻居,不自觉咬紧了牙,脸上的肌肉也紧绷着。他的眼眉压得极低,嘴角像吊了重物一样向下撇着——此刻的他,和当日在工厂门口从老李那里拿信的、明媚的他,已然不是同一个人。 格午就这么维持着阴郁的表情,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便转身离开了。他慢慢步入巷子深处,最后被巷子的黑暗完全吞没。 ****** “重磅消息——”里子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对着大家说道。美丽轻轻咳嗽了一下,举起右手:“希望你的重磅消息真的是重磅消息。” “什么意思?”里子立刻收敛了兴奋的神情,猛转过头盯着美丽:“你也发现了什么?” 美丽歪歪头:“当然。这个信息还是周恒发现的。” “噢……”里子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最后将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周恒脸上。周恒有点坐立不安,幸好王一其在这个时候出来救了他。 “里子,你先说说。”王一其的声音毫无感情,似乎一到了工作岗位,他就是一个查案机器。 里子就是怕他上司这一点,于是连忙坐直身子,看着大家说道:“杨元祥的儿子,半年前曾经做过骨髓捐赠手术。” “现在已经有足够的例子和科学结论可以支撑一个观点。”里子快速说道:“那个观点就是,受过骨髓移植的病患,也就是受捐者,他体内的dna在很大程度上能够替换成捐赠者的dna。”里子说着说着,两只眼睛迸发出了亮光,他搓着手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在案发现场,我们找到了早已经死去的杨元祥儿子的dna……” “你是说,当初接受他儿子捐赠骨髓的受捐人,来杀了杨元祥?”美丽问道。 “真凶到底是不是那个受捐人,这一点先存疑。”里子眨眨眼,说道:“我们后来查到了,杨元祥的儿子叫徐林,一个多月前在自己房间自杀身亡了。” “徐林?”小艾奇怪问道,“不是姓杨?” “徐林是杨元祥领养的孩子。”里子回答道,“领养后也一直没有让徐林改姓,供他读了大学后,还为他买了一套房……看起来父子俩的关系很好。” “那个受捐者是谁?”王一其问道,“不管他是不是真凶,先把他找出来问一下话,他和死者有关系这一点是否认不了的。” “格午。”里子迅速答道,接着像背书一样,将格午的资料一股脑说了出来:“格午,今年30岁,是信龛市东龙区一家电子工厂里的工人。半年前他被查出了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u看书 ww..m 幸运的是在被确诊没多久后,医院就通知他说有合适的骨髓可以供他使用。捐赠者就是徐林。接受捐赠之后,格午很快恢复了健康,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你是把那篇报道都背下来了?”摩托偏过头,疑惑地看着里子。 里子舔了舔嘴角,黑眼珠在眼眶中嘀溜嘀溜地转着,露出一副鬼马模样:“……我以为你对我这种能力已经熟视无睹了,可你为什么总是一副第一次知道我比你聪明的事实?” 小艾和美丽连忙低下头,坐在她们对面的周恒却看到了,在她们同时低下头之前,嘴角露出的一丝笑意。 “好了。”王一其敲敲桌子,“既然知道格午在哪里,我们就去找他吧。但是在这之前,”他转向周恒,“你和美丽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什么?” “有人在杨元祥死后,还躺在杨元祥身边。”周恒连忙回答道。 “是凶手吗?” “这个还不清楚。” 王一其沉吟了一会儿,接着便拍拍桌子,站起来道:“我和摩托去工厂找格午,你们留在局里看资料。杨元祥的那些资料已经放在那儿了,还有他生前接触频繁的亲友,以及他的保姆,等下也会相继过来。你们安排好,留几个看资料,留几个去问话。” “是。” 王一其向摩托一招手,早已准备好的摩托便火速跟着王一其,匆匆走了出去。 第77章 查无此人三 “杨先生是一位非常好的人。”刘玉莲坐在小艾对面,面容沉重地说道。此刻信龛市警察局里都是接到警察通知、匆忙过来要为警方提供杨元祥生前事迹的人们。周恒还是第一次见这阵仗,来的人有很多,大家脸色都很凝重,提起杨元祥的时候,他们的悲痛都很真切,仿佛逝去的是他们的至亲。 可是在这里的大多数人,还真不是杨元祥的至亲。 “我只是一个保姆。”刘玉莲仍然在诉说着,手上捏着载满了她悲伤的眼泪的、湿透的纸巾,“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位雇主,给的工资很高,是我不敢想象的高——一个月给我五万块,就让我过来给他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的,我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以为他是一个很难搞的老头子,就有点不太想去,毕竟我也上了年纪,自己家里虽然是穷,但也不想来白受气。可那段时间,我孙子又生病了,光是住院费都花了不少,即使儿子儿媳说他们能搞定,可我也坐不住啊。后来就心一横,答应了杨先生。出乎我意料的,杨先生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从来不大声说话,对我也是毕恭毕敬,见我蹲着搞卫生时不住锤着腰,知道我腰不好后,就坚持不让我弄了。还有,我有一次和儿子打电话说起孙子的病,他听到了,当天就提前给我预支了当月的工资,我回家一看,整整十万啊。”刘玉莲又抹着眼泪,说话的声音都像浸在海绵里一样,沉沉闷闷的:“我不肯收,这实在是太多了。杨先生就说这是先借给我的,等我孙子病好以后,再从我工资里一点点扣。我这才敢收下。” “杨元祥老先生他的工作是什么?这么说来他家庭条件还蛮富裕的。”小艾问道。 刘玉莲连忙摇摇头,否认了小艾的猜测:“杨老先生的生活非常朴素,他也就对我们这些困难的人宽厚而已。他只是位退了休的老教授,能有多少钱呢?他又刚给徐林买了套房子,没剩多少钱了。” “您刚才说……‘对我们这些困难的人宽厚’……”小艾灵敏地捉住刘玉莲表述中的重点:“‘我们’指的是哪些人?” 刘玉莲看了看窗外那些或坐着、或站着的人,指了指:“就是他们。他们都是杨老先生帮助过的人。像是谁家里经济暂时周转不开,谁家里老人小孩忽然有个小病大病之类的,杨老先生都是能帮的就帮上了。我们大家也都很感激杨老先生,这次杨老先生遭遇不幸,大家也都非常难受。” “那您一般都是在杨老先生家里工作多久呢?”小艾问道。 “从早上七点开始,到中午十二点,我就下班了。卫生三天搞一次,搞卫生的那一天,下班时间就变成了下午三点。杨老先生不幸那一天,我不用搞卫生,所以我给杨老先生做好一天的食物后,十二点下班我就回家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六点五十多来到杨老先生家里的时候,发现老先生已经没了呼吸……”刘玉莲重重叹了口气:“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呢……” 小艾将案发现场中,厨房和餐桌上的照片放到刘玉莲面前,又问道:“这些食物也是你准备的吗?” 刘玉莲连忙擦了擦眼泪,眯起眼睛认真去看照片,马上,她就直起腰,连连摇头:“这些不是我准备的。我给杨老先生准备的都是蒸和煮之类的食物,老先生身体不太好,有三高,医生嘱咐他要清淡饮食。可是这照片上的,什么炒米粉,炒牛肉,还有啤酒……我是不会给杨老先生准备这些食物的。” “可是……”刘玉莲的口吻忽然变得迟疑,在小艾的鼓励下,她又补充道:“这些却全是老先生爱吃的,平时为了身体要戒口,我就不给他吃,他还因为这个闹了点小别扭……当然,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就是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就又释怀了。” “你是在杨老先生儿子去世后,才来到他身边照顾他的?” “不是。我是在杨老先生的妻子去世之后,才来到杨老先生身边的。” “那据你观察,杨老先生平时有没有跟谁来往得比较密切?” 刘玉莲偏过头,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才为难地说道:“还真没看见杨老先生平时跟谁比较亲密的。杨老先生的妻子早在徐林去世之前就已经离世了,徐林又走了之后,杨老先生就孤零零一个了。他平时是对邻居们慷慨,和大家都相处得很好,但都没有深入往来……杨老先生还挺孤独的。” “徐林是因为什么自杀的呢?”小艾拿出徐林的照片,放在刘玉莲面前。 说到这里,刘玉莲又重重叹了口气,她脸上的皱纹似乎因为她接连不断的叹气,而又加深几分。 刘玉莲拿起徐林那张笑得一脸明媚的照片,沉痛说道:“徐林是个好孩子,杨老先生还将徐林上学时得过的奖状都裱起来了呢。他们父子关系非常好,大学毕业之后,徐林也去了一家大公司上班,前途不可限量……可即使是这样,徐林还是躲不过啊……” “躲不过什么?”小艾紧紧看着刘玉莲,问道。 “别看徐林表面很阳光开朗,方方面面都非常优秀,但是他的精神状况非常差。”刘玉莲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听杨老先生的其中一个邻居说的,那家邻居和杨老先生走得相对比较近,所以知道一点情况。徐林在读书的时候就被诊断出了患有抑郁症,先天的,本来都控制住了,应该是工作后压力一下子增大,抑郁症加深后又发作了,就在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趁着老先生睡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你想想,老先生在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后,见到的是自己疼爱的儿子的尸体,那个心情啊……” 刘玉莲又把视线投向窗外,看着窗外那些因为杨元祥的死,而表情沉痛的人们,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人难活啊。”她喃喃自语道:“——好人难活。” ****** 当小艾和美丽忙着给杨元祥的亲友问话时,另一方面,周恒和里子就在房间里,不断查阅着案情文件。周恒面前堆着的是案发现场的照片和文件,里子则神情严肃地抱着他的笔记本,但是十指在键盘上下快速翻飞,随之而动的是他的黑眼珠子,也随着手指的频率上下动着。 查阅文件和照片的工作是枯燥的,累牍的文书和专业性极强的文字都让周恒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来,所幸此时的他并不孤独,在他脑后,擅长逻辑思考的杨灵,与心细如发的白西安,也和周恒一起看着手上的文件和照片。 “现场就能发现那把是凶器的刀,说明什么?”白西安偏过头去问杨灵,杨灵认真地看着杨元祥躺在厨房地板的照片,很快给出了答案:“……案发现场也是在厨房,说明凶手是在杨元祥厨房拿的凶器,在厨房杀了杨元祥后,就把刀弃掉在现场。” “为什么不拿走凶器?”周恒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小声问道,同时小心地抬眼去看坐在不远处的里子,发现里子像是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仍然眉头紧锁的样子后,这才放心下来。他又轻声问道:“就不怕凶器上留下他的指纹?” “除非他并不害怕。”白西安说道,“……他有可能是戴着手套犯案,或者在作案后,擦去了自己的痕迹。” “现在我们可以排除那个叫格午的受捐者了是吗?”杨灵问道,“现场可都是他的dna。” “里子那边反映说,法医虽然在杨元祥的指甲缝里的皮屑和血液里验出其中的dna属于徐林——在这个情况下,属于身上的dna已经替换成捐赠者dna的格午——但杨元祥指甲上的皮屑和血液存在的位置很蹊跷,不像是在挣扎时候抓破的,倒像是临终之前抓破的……”白西安说着说着,又摇摇头:“……可这也并不能完全把格午的嫌疑排除,万一杨元祥就是在临终前抓破的凶手呢?这也能说得过去啊。” “杨元祥遇害那晚,家里可不止杨元祥一个人。”里子忽然从他的电脑上抬起头来,看向周恒:“他的饭厅里放着两套餐具,其中一套餐具上的dna已经验出来了,是属于杨元祥本人,另一套餐具上的dna也验出来了,却不属于格午。”里子颇有深意地看着周恒,说道:“除了dna外,现场还在一个杯子上,验出了一点黄色的膏药痕迹,那个膏药经过检验,是用来治疗烧伤后的伤口的。可是格午的医疗记录上显示,他从没去医院治疗过烧伤,也没去药店买过类似的药膏。你……还有你的那些伙伴们,可以换个新思路。” 周恒怔在了原地,一方面是被里子戳穿他脑内对话的窘迫——或许里子从一开始就听到了周恒的自言自语,却不声张——而另一方面,则是里子提供的这么一个重要的信息。 “dna比对有结果吗?”周恒问道。 里子摇头:“dna库里都是犯过事的、或者是有医疗记录的人的dna,我这里还在比对中,数据实在是太庞大了。但另一方面,我查到了杨元祥在生前捐了很多款,他做了很多慈善,之前的大多数的捐款款项都流入了当地的一个慈善机构,那个慈善机构主要帮助的对象都是那些遭遇过不测而造成身体有残疾的人……” “那我们有通知这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吗?”周恒不由得挺直了腰背,看着里子问道:“他们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信息……” 里子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这个慈善机构在三个月前就倒闭了……我们通知了之前的负责人,他在外地,接到通知后说会赶回来,但会晚点到。” “有具体的受助人的资料吗?”周恒没有放弃,仍然问道。 “有,一百多个。”里子指了指自己的电脑,说道:“可是这些受助人在慈善机构倒闭后,大多离开了信龛市,流向了附近的城镇,毕竟信龛市是个大城市,生活成本还挺高。小安——就是我电脑——正在交叉查询那些仍然在本地的、早前接受过杨元祥捐助的人,但算下来也有五十三个。” “今天来的这些人中……”里子转向窗外,审视的眼神不断穿梭在每个人身上:“会不会就在那五十三个人中……” “以及,杀害杨元祥的动机是什么?”里子又转过头来,就在这时,小艾和美丽一同走了进来,里子朝着她们扬了扬下巴,继续说道:“……有什么非杀死杨元祥不可的原因?” “王队他们已经带着格午到了,就在隔壁房间。”美丽指了指房外。里子点点头,对她们说了杨元祥和慈善机构的事情后,小艾眉头一皱,看着里子:“不会是……” 里子点点头,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兴奋的神情,刚想高谈阔论时,就被走进来的王一其打断了。 “恒恒,你跟我进来。”王一其对周恒招了招手,“和我一起给格午录口供。” 周恒点头,站起来刚想往外走,却无意中瞥到了台上照片里的其中一张。他蓦地眼前一亮,抓起了那张照片,交给了王一其后,便跟着王一其来到了格午所在的审讯室里。 ****** 格午还穿着工服,看样子是正在上班的时候,就被王一其和摩托请过来了。作为被请到审讯室里的嫌疑人,格午显得过于淡定了。 王一其让周恒当记录员,他自己做主审。虽然他清楚,格午的嫌疑已经差不多可以排除了,但他总觉得格午知道些什么。 “你的嫌疑很大。”王一其看着格午,说道,“现场都是你的指纹。你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格午轻轻摇摇头,表示否认。 “我知道你说不了话,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可以写下来。”王一其对周恒示意了一下,周恒立刻往格午面前推去一张空白的纸和一支笔。格午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王一其一看,上面写着“不是我杀的”这五个字。 “但是现场怎么有你的dna?”王一其问道:“……确切的来说,是徐林的dna。但徐林在半年前给你捐过骨髓,你的dna也已经替换成了徐林的dna,但徐林已经不在了。也就是说,现场的属于徐林的dna,其实也是你的dna。徐林只给你一人捐过骨髓,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听到王一其提起徐林,格午终于出现了些许情绪的波动。他首先闭了一下眼睛,同时深呼吸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之后,他睁开眼睛,拿过纸和笔,埋头又刷刷刷地写了一句话。 “我是在他死了之后才到的他家。”格午写道,“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dna。” “你到的时候,他还没死吗?”王一其想起里子说过的,关于杨元祥指甲缝里皮屑和血液的事情,于是问道。 格午写道:“没死,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抓了你?”王一其又问。 “是的。” 王一其沉吟了下,最后问道:“那你有见到凶手的样子吗?如果你到的时候,杨元祥还活着,那凶手可能刚走不久,很可能还会被你撞见。” 这一回,格午写字的手却停顿了好几秒,似乎在思考什么。但他还是再次在纸上写道:“没见到。” 王一其将刚才周恒给他的照片放在格午面前,问道:“这张照片是刺死杨元祥的那把刀,刀上除了有少量的你的血,还有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黄色膏药……这些膏药在杨元祥饭厅里的一只杯子上也发现了。这些黄色膏药也被验出来了,是用来涂烧伤后留下的伤口——据我们所知,你并没有烧伤的记录……” “那就证明我不是凶手啊,快放我出去!”格午用力地、快速地在纸上写上这句话,接着把这张纸扔给王一其。王一其却眼神一凛,一字一句说道:“你在说谎!” 格午瞪着眼睛,盯着王一其。 “你刚才主动交代,说你是在杨元祥死了之后才到的案发现场,但我后来问你,你到的时候杨元祥是不是还没死,甚至还抓了你一下,你没有否认,而是顺着我的问题回答了。说明你当晚对于现场的记忆是混乱的,你现在说话才会自相矛盾。” “你说你到杨元祥家的时候,杨元祥还没死,但是法医报告指出,杨元祥身上的好多处伤口都是死后造成的,如果他还没死,那他死后的伤口是不是出自你手?” “如果他死了你才到,他指甲缝里的属于你的皮屑和血液又该如何解释?” 王一其没有给格午喘气的时机,又接着严肃说道:“——你为什么说谎?那些黄色药膏为什么会和你的血一起出现在那把杀死杨元祥的凶器上?你是不是在包庇真正的凶手,还是说,你就是真凶?!” 格午微微喘着气,定定看着王一其,两只手紧紧地交叉握着。王一其静静站在他面前,也没有说话,但他的气势十分威严,连只是在旁边当记录员的周恒也被唬得不免有点紧张。 最后,格午终于在王一其的瞪视下妥协了。他重新拿回纸和笔,在纸上写下了当晚的情形—— “我当晚来到杨元祥家的时候,发现杨元祥家门并没有关紧,uu看书.uukansh而是虚掩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点声音。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杨元祥的家很大,厨房和饭厅在客厅后面。我走过客厅的那堵很大的墙,就听到了有人在打斗的声音。我连忙藏在客厅的那堵墙后,偷偷去看,发现有个蒙面的人拿着刀在刺杨元祥。我很害怕,但还是冲了出去,往蒙面人扑过去。蒙面人没想到我会出现,所以和我打了一会儿,我的手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划伤的。打架的过程中,蒙面人有被我打倒在地上,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冲去查看了杨元祥的情况,发现杨元祥还有最后一口气,在那个时候,他抓了我一下,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了皮屑和血液吧。” “之后呢?”王一其看着这写满字的纸,仍然觉得不对劲,“之后发生了什么?” 格午抢过王一其手上的纸,继续写道:“我被他打晕了,再醒来的时候,蒙面人走了,我也赶紧走了。” “凶手为什么不杀你?”王一其眯起眼睛,怀疑地问道:“他会留你一个活口吗?” 格午不耐烦地摇摇头,又耸耸肩,最后生气地对着王一其无声地吼着,对王一其这种死缠烂打的问法表示着自己的抗议。 “行吧。”王一其摊摊手,对格午说道:“你可以走了。” 周恒坐在格午对面,捕捉到了格午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他抬起头去看王一其,发现王一其也正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深沉如水。 第78章 查无此人四 信龛市湖心区,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翁林大药房内。 店员小林在低头看进货单的时候,稍微抬起眼,视线瞥向了前方不远处、在三排货架后来回徘徊的客人。 那个客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沾满机油的、不知道来自哪间工厂的连体工服,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黑得发亮的皮肤。他戴着一顶同样脏兮兮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覆盖住了脸部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抿成了一条直线的薄唇。看着年纪不大,一米七多的个子,但是身板倒也结实。这位客人从进来之后,就一直无话,小林上前询问他要买什么药,他也只是摆摆手,然后便走向一排排货架后头,低着头,仿佛表示他自己找。 小林便回到前台,一边装作看进货单,一边留意这位奇怪客人的动向,时不时还看一下放在右手边的监控。现在是深夜,翁林大药房是二十四小时开门,小林刚来上班,就遇到这位奇怪的沉默的客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慌——可别碰上来抢劫的…… 可小林留意了很久,发现这位奇怪的客人一直站在货架后面,倒也没什么动作,但眼睛总是抬起投向右手边的落地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当他抬起眼的时候,小林看到了他眼中若隐若现的光。 小林再次出了前台,要走向那位客人进行二次询问的时候,门“叮”一声开了,小林的注意力被新来的客人吸引住了,只好转过头先去招待后来的客人。 后来的客人戴着黑色的口罩,和一副硕大的、黑色的太阳眼镜,头戴一顶针线帽,穿着长袖衣裤,现在是四月份,大地回春的季节,温度也渐渐高升,后来的这位客人却穿着一身和这时的季节格格不入的衣服,似乎不觉得热——不,小林看到这位客人的前额处、那是没能被帽子和眼镜与口罩覆盖住的地方——渗出了密密层层的汗珠。 “您好,请问要买什么药?”小林礼貌地看着这位客人,询问道,丝毫没察觉到原先在货架后流连徘徊的那位沉默的客人此刻已悄悄地、慢慢地向他们走来。 穿着长袖衣裤的客人没说话,但他在上衣的口袋里掏了很久,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小林。小林接过来,恍然大悟:“噢,您是李医生的客人是吧?对,您这边还有几个疗程的药,您先等……啊!” 小林被眼前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声惊叫,他大惊失色地看着先来的那位客人右手手持一把锃亮的小刀,手臂一屈,锃亮的小刀就架在了后来那位客人的脖颈上。他的鸭舌帽也在他的大动作中被甩落在地,露出一张阴鹜的、年轻的脸庞。 “客人,客人……你别这样……”小林颤颤巍巍地想要制止,可眼见着刀锋已经慢慢深入后来那位客人脖子的皮肤里,哆嗦着手要拿起一旁的电话,却被拿着刀的格午凶狠一瞪,吓得一下子愣住了。 格午手里拿着刀,指指小林,又指指外面,嘴里呜哇呜哇地乱吼。小林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连滚带爬地就冲出了药店,往前冲了好几十米后,才想着要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报警—— “快过来。”一把严肃的声音忽然在小林头顶炸开,小林猛地抬头循声望去,看到了一双冷静又明亮的眸子,如黑夜中的一颗星。 ****** 三个小时前,信龛市警察局。 在格午急匆匆地走出警察局后,走上了街道,沿着大街一路走去,一道黑色的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相当的距离,紧紧跟随其后。 “格午在说谎。”王一其在窗口望着摩托跟着格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街远处,便转头跟组员们说道,“我们可以对凶犯进行侧写了。洪警长,麻烦你组织一下大家过来听听,然后可以根据我们的侧写去锁定嫌犯。” “你不是派了一个你们的人去跟踪格午了吗?”洪警长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的墙上,问道,“难道你不是觉得他是凶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让人跟着等他露出破绽?” “他不是凶手。”周恒在一旁说道,大家——不管是豹猫小组的组员,还是洪警长手下的警员,他们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集中在他身上,等候着他接下来的话。 周恒被盯得非常不自在,但他听到了小志和小结巴在他耳边小声为他加油,他笑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才将他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在凶器上和跟杨元祥一起吃饭的那个人的杯壁上,都发现了的黄色药膏。那是一种治疗烧伤后、涂在皮肤上缓解烧伤疼痛的药膏,可是格午本人并没有烧伤的伤口,他的医保档案里也没有他治疗烧伤的记录。也就是说,当晚和杨元祥一起吃宵夜的、还能让杨元祥心情大好,破戒去吃一些他平时不能吃的食物的,是和他关系好的、曾受过严重烧伤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里子调出了一张格午刚才在审讯室中、被录影机拍下的照片,贴到他身后的白板上,指着格午的那张被放大了表情的照片,对面向着他们小组站着的大家说道:“格午在王队和恒恒提到杨元祥死了之后,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悲愤交加的表情,那种表情并不是在假装——他的眉毛内角往上轻微抬起,挤成了一团;他的目光往下垂着,这代表他在懊悔;但是同时,他的嘴角往下撇着,嘴部肌肉紧绷,愤怒的表情取代了悲伤的表情……虽然整个面部表情变化只是几秒的时间,但我们还是从他的这个反应得知了,他不会是杀害杨元祥的凶手。” “——因为杀害杨元祥的凶手并不会在事后感到懊悔和悲愤。大家不要忘了,在杨元祥已经被小刀刺向胸口,毙命之后,凶手并没有停止他的暴行。”美丽接过里子的话头,继续分析道:“……真凶对杨元祥不仅下了死手,还对杨元祥的尸体发泄自己的愤怒——真凶对杨元祥是心存愤怒的,而且对待杨元祥也很冷血,所以真凶并不是在听到杨元祥死讯后表现出悲愤的格午。” “他会有懊悔的表情出现,只能说明一种情况——杨元祥被杀的时候,他在场。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能救下杨元祥。”王一其淡淡地看了一眼洪警长,继续说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他在这起案子中,到底是帮凶,还是要救人但没救成的角色,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所以这也是我让摩托跟着他的原因——一方面监视他,另一方面,我们要赶在他之前,将真凶定位。” 王一其将一沓信封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又说道:“这些都是格午和徐林来回通信的信件。从内容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在半年前的那个骨髓手术后,成为了好朋友,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联系。格午工厂里的同事都说,格午每次拿到信之后,都很开心,说明徐林这个朋友对他很重要。所以,徐林自杀的事情,给他的震撼和悲伤也是巨大的。从动机来说,格午为什么要杀好朋友的父亲?这点说不通。” “杨元祥之前捐款的那家慈善机构倒闭后,原先受杨元祥捐助的受助人也就收不到捐款了。对其中的一些人来说,杨元祥的捐款是他们的唯一经济来源,这个经济来源一断开,也许这些受助人会径直上门去找杨元祥,要杨元祥继续给他们打钱。这一点,在杨元祥工作了有一段时间的保姆刘玉莲也证实了,她说,杨元祥一开始的确还会给钱,但到了最后,杨元祥会给他们介绍一些工作,有人会接受工作,但是有的人还会继续上门来。”小艾说道,“这或许就是凶手的杀人动机——拿不到钱,心生愤怒,顿生杀人之意,于是拿起了在杨元祥家里的刀,杀了杨元祥。这是一起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案件。” “没有指纹,是因为凶手戴了手套;如果不是预谋杀人,他还随时戴着手套,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双手有创伤,必须用手套来隔绝保护。他上门来,起先还是和杨元祥相谈甚欢,甚至在杨元祥面前将手套脱下,用他那双涂了药膏的手拿起杯子喝水,就是为了让杨元祥看他的现状。但是当杨元祥拒绝再给他钱的时候,他恼羞成怒,便和杨元祥争吵,争吵间两人来到了厨房,已经戴上手套的凶手拿起了厨房里的刀,捅了杨元祥,在杨元祥死后,还是愤怒,又接连在杨元祥的尸体上捅了一百多刀。但他不知道,即使他戴了手套,少量的药膏还是透过手套,留在了凶器上。”周恒紧接着说道。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连同王一其在内的其他豹猫小组的组员,都对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我找到了杨元祥之前捐助过的人的名单,仍然留在本地的还有五十三人。而在这五十三人里,根据治疗过烧伤的医疗记录信息,筛选出了几个名字。”里子抖了抖手上刚打印出来的名单,快速说道:“王浩,现年六十四岁,早年因为家中失火被烧伤,其后一直靠杨元祥给的捐款过活;刘吉能,现年五十八岁,因为公交车失火被烧伤,烧伤面积覆盖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范围,行动困难,平日不仅靠杨元祥的捐款,家人也在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还有两个,也在烧伤后的三年内,先后去世了。最后一个人,叫林龙,现年三十四岁,之前在工厂工作时,机器发生意外,突然爆炸,他当时站在机器的一百米范围内,被爆炸的火焰烧伤了四肢和面部,头发也被烧光了。他在烧伤后,杨元祥也一直给他捐款,甚至还帮助他去进行复健,所以他的行动力都比其他烧伤的人要好很多。” “而且,林龙现在仍然在接受治疗中,会去医院指定的翁林大药房里取药。”里子最后补充道。 “能接连在杨元祥身上捅一百多刀的人,体力和耐力不会差。年纪也不会太大。所以可以排除掉王浩和刘吉能。”王一其严肃地扫视着室内的大家,快速下了命令:“洪警长,您带一队人,还有我们的小艾和美丽,现在出发去林龙的住所。我,周恒,还有里子,以及剩下的警员,请跟我出发去翁林大药房,格午可能已经在那里等林龙了。” ****** “你是当时在杨元祥家里的那个人?”林龙的声音在口罩下传出,闷闷的语气似乎刺激到了格午,格午持刀的力度又加深了,刀尖在林龙脖子处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你是要为杨元祥报仇吗?”林龙像是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仍然用言语刺激着格午:“……你要是能为他报仇,你当时就不会逃走了,不是吗?哈哈,他让你走,你就走啊?这么听话?”林龙奇异的笑声透过黑色的口罩,回荡在药房上方,药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闪了一下,似乎暗示着格午此刻极度气愤又忐忑的心情。 “你要是能杀人,你早杀我了。”林龙的语气满是挑衅,他甚至还往后靠在格午身上,感受着格午因为气愤而不断起伏的胸膛,若无其事地继续嘲讽格午:“用得着现在这么夹着我吗?你累吗?累吧?又不能说话,想说什么,杨元祥也听不了了……你知道我往杨元祥身上捅刀子的时候,有多爽吗?你不知道?哈哈哈,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你很快也跟他一样,被我捅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林龙忽然弯曲膝盖,从格午的挟持中钻出来。然后,他迅速转身,面向格午,手伸进口袋拿刀的同时,右脚朝着刚反应过来就要扑上来的格午狠狠一踹,格午便被踹倒在地。林龙掏出闪着惨白色光亮的刀,大叫一声,就往倒在地上的格午身上扑过去。他的口罩在挣扎中被他甩到一边,露出了凹凸不平的、狰狞着的、皮肤仍然发红发脓的下半张脸。 格午不甘示弱,在林龙扑上来的时候,脚用力一蹬,就把林龙的攻击给蹬到了一边。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手里紧紧握着刀,一边大声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示威——一边冲向林龙,同时刀尖往前,在他扑上林龙的身体后,刀尖楔入皮肉的沉闷的声音随即响起。 王一其和周恒冲了进来,王一其率先迈过去,分开了仍在缠斗的林龙和格午两人。他钳制住了林龙,给他扣上手铐的同时,发现林龙的左下腹插着一把刀,血流潺潺地从伤口而出,他大声对着对讲机喊道:“医护人员!” 他看向周恒那边,看见周恒一只手扶着格午,另一只手捂着格午左边心脏的伤口,血流了他一手都是。此刻周恒正一脸的惊慌和无措。 可他顾不上看向王一其寻找安慰,而是低着头,不住地在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格午耳边,颤抖着声音说着话——他知道格午虽然不能说话,但他能听到别人的话——他希望他此时的叫唤能够让格午撑住:“……杨元祥和徐林希望你好好活着,你就要好好活着……撑住,不要死!活下去啊,活下去……” ****** 凌晨一点,信龛市市中心医院。 周恒走进了格午的病房,在他的床边站定,看着插着鼻管的、但仍有呼吸的格午,此刻正勉力撑着眼皮,看向他。 他手上的血液已经在王一其的帮助下洗掉了,但血液刚留在他手心上的温热感,却仍然滞留不去。 他的心脏还在狂跳,事实上,他此刻不太好,脑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他们似乎是被方才流动的血液刺激到了,正在周恒的脑里胡言乱语说着话。 可周恒还是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他不希望格午看出来他的不对劲。 格午不能说话,事实上,即使他能说话,但现在如此虚弱的身体,也让他开不了口。他看向周恒的眼神里,有感激,更多的,是疑惑。 “他问你,uu看书 ww.uukanhu 怎么知道杨元祥对他的看法。”白西安的声音从脑后的一片嘈杂声中清晰传来,“……怎么知道杨元祥想他好好活着。” “林龙已经认罪了,还全部交代了。他说当晚是他主动上门找的杨元祥要钱,要钱之前还跟杨元祥吃了夜宵。但是杨元祥不肯给他钱了,他就怒火中烧,要杀杨元祥。在打斗的时候,你来了,要抢下他的刀,救杨元祥。但是没有成功。而就在这个时候,杨元祥跟你说了几句话——走开、出去、好好活着、徐林要你活着不是过来送死……你就跑出去了。你跑出去没多久后,杨元祥就断了气,林龙还是生气,于是又在他身上扎了几个口子……”周恒不敢看格午的眼神,左顾右盼地快速说道。但格午躺在床上,右手握住了拳头,不住砸着床板,他没有力气,但床板还是发出了声音。 周恒怕他又会伤到自己,连忙上前盖住格午的拳头。他看着格午的眼睛,咬咬牙,只好说道:“……我知道你走了之后还回来了,你不仅回来了,还躺在杨元祥的尸体旁边,陪了他一晚。我能感受到……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在杨元祥死去的地方感受到了,他对你最后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 格午的手被周恒紧紧握着,他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手心传来的暖意。他一皱眉,眼泪便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窗外,云雾已经散去,月光终于照到了大地上。 第79章 饕餮一 ——“我很确定,想要的东西,我会通过自己的双手,亲手拿过来。” 夏京市,金融文化区,晚上九点五十分。 秦怡锁好了车,肩上挎着前不久刚到手的当季新品包,一只手仍然拿着手机,低着头在手机上繁忙地打着字。公司的工作还有一大堆没有处理完,刚加完班的秦怡,即使回到了家楼下,仍然在勤奋地加班。 她搭上了地下车库的电梯,电梯把她送到了自己家门前。她出了电梯门,拿着手机的手刚垂下,手机又在震动。秦怡无奈地又拿起手机,一边低头打字,一边慢慢晃向家门口。 锁是电子锁,秦怡抽了个空,抬手按了密码后,锁应声而开。她走进玄关,仍然低头看着手机,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一道矮小的身影,也悄然跟了进来。 “砰——”身后的门忽然关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正忙着对接工作的秦怡吓得一激灵,下意识转头要看向门口的时候,却只觉眼前一黑,接着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前额处传来。 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秦怡便倒在了地上,之前还握在手里的手机被甩得老远。 手机屏幕还亮着,聊天页面中,对方还不断地发着消息,很快就把秦怡最新、也是最后的一条回复顶了上去。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我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 ****** “周恒,你好,展信佳!”里子站在别墅的会议室中,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信,正装腔作势地看着信封上的字,边大声念着,边偷偷瞄着在一旁坐立不安的周恒——“我已经出院了,虽然伤口还是会痛,但只要多加休息,身体就能恢复安好。这次写信给你,是想给你道谢,谢谢你在我生命危急的时候,没有放弃我;也是你的呼喊,我才忽然意识到,不管是徐林,还是杨元祥,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但他们对我的愿望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如果不想忘记他们,就应该好好珍惜自己,带着他们的美好祝愿好好生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能报答他们的方法。我其实和杨元祥不熟,但我能从徐林给我的信上知道,杨元祥是一个很有善心、很宽厚的人。徐林因为抑郁症自杀前,给我写了封告别信。我在收到信的时候,徐林已经没有了。我很伤心。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杨元祥,那个徐林在字里行间都尊敬和爱护的父亲,如今只剩一个人了,他要怎么熬下去?于是,我便有了上门去拜访杨元祥的念头。只是我当时的工作,白天请不了假,就只能晚上去拜访。也是在那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元祥,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好了!”周恒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冲到里子身边,一把夺回了格午给他寄来的信。“别读了。”周恒不看里子那张因为尴尬而涨得通红的脸,小声又坚定地再次说道:“……别读了。” “对不起。”里子本来以为格午的信会像平常那些市民寄到警局里的感谢信那样官方,却没想到竟如此真情实感。他知道自己过了火,只好再次诚恳地对周恒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周恒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大了,轻声应了句后,便小心翼翼地叠好信,揣回到自己的兜里,低着头小跑回到自己的位置。 王一其手上拿着厚厚一沓文件,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进会议室中。 他一进会议室,原本分散着或坐着、或站着的组员们都回到了座位上。王一其将文件放在桌上,示意大家互相传阅,便走到了桌子前面,打开了大屏幕。 大屏幕上出现了三位女死者以不同姿势躺在家里的照片。这些女死者或仰面躺在玄关上,或趴在了客厅的地板上,还有一位,坐在了沙发上,头无力地垂着,两条手臂越过沙发把手,也下垂着。 “昨天晚上,在夏京市的金融文化区的一个高档小区里,其中一个住户秦怡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家的玄关里。死者身上只有一处刀伤,刀伤刺在心脏位置,相信这就是她的死因。”王一其调出了秦怡的生前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自信、容光焕发的漂亮的年轻女子。接着,王一其又接连调出其他两位死者的生前照片。这两位死者和秦怡一样,都是年轻女子,而且面容都淡定自信,妆容精致又妥当,穿着搭配也都讲究和高档,不失品味。 “就在前两天晚上,也就是星期一的晚上,同样是在夏京市的金融文化区,和秦怡居住的小区距离不远的另一个高档小区里,住户洪丽丽也被刺死在了家中的厨房里。洪丽丽身上的刀伤比秦怡身上的刀伤要多,但同样是心脏的那一刀要了她的命。” “而在前一周——同样也是星期一晚上,这次是在夏京市的广厦区,金融文化区的相邻区域。在广厦区的一个高档小区里,住户毛颖也被发现刺死在家里,而在她的身上,不仅发现了多道刀伤,她的头骨还碎了,身上也多处骨折,相信在死前,被凶手用重物砸过脑袋和身体。”王一其两手撑在会议桌上,扫视着正认真看着手上文件的组员:“现在夏京市的当地警局要求我们过去协助办案……其实就是许队的要求。许队想让我们多点机会锻炼……” “从时间上来说,第一起案件是在一个星期前的星期一,第二起案件是过了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一,但是到了第三起案件,就是这一周的星期三了,也就是昨晚。”里子立刻看出了作案时间的规律,也没有听王一其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就开始说话,打断了王一其的话。王一其也不恼,在一旁坐下,将场子让给了里子。 “……凶手在不断缩短犯案的时间间隙。”里子接着快速说道,“凶手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自信了。” “死者都是年轻女子,而且经济情况都很不错。”美丽看着文件,说道:“根据这些法医的报告,她们都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不为色。” “三位女死者都丢失了不同程度的财物。”小艾接过美丽的话头,说道:“昨晚的死者秦怡丢失了她前不久刚到手的奢侈包,她的购买小票还放在化妆台上,这个奢侈包却不见踪迹;而洪丽丽和毛颖都丢失了项链和戒指,这些也都经过了她们身边亲友和同事的证明。” “为财?”周恒问。 “不见得。”摩托皱了皱眉,回答道:“这三位死者的家里放着很多艺术品,就连梳妆台里都放着不少珠宝,但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如果凶手是为财,为什么不干脆也将这些都拿走?而且,凶手是怎么进的死者家里?死者住的都是高档小区,门锁是安全锁,小区门口也有安保看守……” “这些问题的答案,等我们到了夏京市再去仔细寻找吧。”王一其站起来,率先走了出去:“现在出发去夏京市。” “是。” ****** 许井天站在警局门口,看着王一其和他的豹猫小组终于到达,不苟言笑的一张脸严肃又威严。 “许队。”王一其走上前,礼貌地伸出手和许井天握了握。许井天点点头,转身带着王一其走进去。 许井天全程没有看周恒一眼。这和当初在别墅中跟他谈话的温和态度截然不同。 周恒除了有点郁闷,倒也没其他感觉。他紧紧跟在大队后面,和大家走进了一间明显被收拾过的会议室。 “这是你们的暂时办公地点。”许井天对王一其说道。接着,她又问王一其:“王队,现在你有什么安排?” “我和周恒去法医那里;摩托和小艾留在这里,分别和三位死者的家属谈谈,死者的家属或许会透露出有用的信息给我们;里子和美丽则先出发去秦怡的家里,看看案发现场有什么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王一其快速地下了命令,小组的成员得了指令,立马分成三队,各有各忙去了。 “洪丽丽和毛颖的现场照片我之前已经发给你了。”许井天拦住了正要和周恒出发去法医处的王一其,说道:“但现场被保护起来了,你和小组要去看的话,我可以亲自带你们去看。” “先去秦怡家里看,那是新鲜的案发现场。”王一其停住脚步,回答道:“洪丽丽和毛颖的现场我们迟点再去。没办法,相隔的时间太长了,留下来的物证可没有新鲜的现场中留下的物证多。” “是。”许井天点点头,“我当时也没想到是连环犯案。” “连环犯案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死者的身份和死法、以及凶手的行凶手法、行为偏好都有规律可循。而这种规律,在一起案件中可体现不出来。”王一其似乎在安慰许井天,但语气却偏又冷硬得不像在安慰,倒像是在陈述事实:“现在发生了三起年轻女子遇害案件,这三起案件都有一定的联系,也就有了一定的规律,我们就可以顺着这些规律去追查。” 许井天听了,没说什么,往一边让去。王一其向周恒招了招手,急匆匆地便向法医那里赶去。 ****** “何小姐,麻烦您在这边填一下个人信息。”张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对面的何婉茹。何婉茹点点头,接了过去,拿起笔快速扫了一下表格内容,低下头便填了起来。 “您现在办的这张白金卡,首年已经免掉了年费。不仅如此,当您使用过一段时间后,还可以申请提高额度。您是要结婚了是吧?对啊,结婚前和结婚后肯定要花很多钱,但是何小姐您和您丈夫的工资那么高,还款这方面肯定没什么压力……”张冲在何婉茹低头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仍然不忘推销业务。他口若悬河地介绍着自家银行信用卡的业务,一边把手伸到一旁,在一个矮个子女生面前的桌上轻轻拍了拍。 段佳琪原本坐在张冲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婉茹。被张冲提醒了一下后,她才恋恋不舍地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咖啡机,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杯咖啡。她将咖啡放在张冲面前,张冲看都不看她,仍然继续对着何婉茹说话。 何婉茹已经填完了个人信息,她将表格还给张冲,抬起头刚好对上段佳琪的眼神。 她愣了愣,接着便冲着段佳琪甜甜笑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捋了捋长发,露出了戴在右手中指上的那枚闪闪发亮的婚戒。 段佳琪拿过张冲递过来的、何婉茹的个人资料表,放在面前的桌上。 ****** “我女儿今年刚升职,明年就去国外上班,原本前途一片美好啊……”秦怡的母亲哽咽着说道,这位已经五十八岁的母亲,因为女儿的突然遇害,一夜苍老,两鬓的头发骤然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因为悲伤也随之深刻。 “秦小姐她是单身吗?”小艾握住这位母亲的手,给予她真挚的安慰。但她还是没有忘记任务,只能在秦怡母亲的悲伤哭诉中,见缝插针地询问有关于秦怡的问题。 “去年谈过一个男孩子,因为她工作忙,两人聚少离多,今年年初就分了。”秦怡母亲擦了擦眼泪,回答道:“我也不催她结婚,女儿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就让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可我现在后悔啊,如果她不是一个人住,如果她有个伴,起码在她被……在她遭遇痛苦之前,都能有个人去帮她……起码那个时候她不会是孤独的啊……” 说着说着,秦怡母亲悲从中来,紧紧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眼泪却又从眼眶中涌出来。 小艾仍然紧紧握住这位母亲的手,劝道:“您没有错,秦小姐也没有错,错的是凶手。请您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将凶手找出来,还秦小姐一个公道。” 秦怡母亲半天说不出话,但也闷闷地“嗯”了一声。 在小艾身上,她看到了秦怡的影子,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但她的痛苦也随之翻了一倍。 ——都是大好年华的女孩子,她的宝贝此刻却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 “秦小姐平时的工作和生活是怎么样的?”小艾柔声问道。秦怡母亲已经渐渐平复了心情,她抽了下鼻子,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小艾,说道:“她很努力工作,非常努力。她读完硕士以后,在当地的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很快就做到了高管的位置。今年公司总部刚给她升职,要把她调到美国分部公司去当那边的总经理。她很兴奋,但是也比之前更忙碌了。调任令下来之后,她在忙工作之余,还在忙出国的事情。” “她是不是很喜欢逛街?”小艾问道。 秦怡母亲点头:“这也是她的爱好。她很喜欢买包,很喜欢奢侈品,我一开始不能理解,包能用就行,为什么非要追求高奢?后来发现,她买这些奢侈品,也是她放松的方式,更何况她是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买的,天经地义。我也就由她了。” “这个包,您见过吗?”小艾将秦怡失踪的那个手提包的照片放在秦怡母亲面前,uu看书 ww.uukanshu 问道。这是小艾从秦怡的购物小票中,找到的品牌官网,接着在官网上找到了对应的手提包照片。 “见过啊。”秦怡母亲一看就点点头,“这是她最新的手提包。她念了很久,之前店里没货,前几天有货了,寄到我家。她过来取包的时候,顺便也和我吃了顿饭。我可开心了。” “为什么要将货寄到您的家?” “我们两母女很久没见了。”秦怡母亲说着,叹了口气,“她工作忙,我想见她,她实在抽不出时间,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货送到我家,我才能见见她。” 小艾了然。 “可是在秦怡的家里,我们没有发现这个手提包的踪迹。”小艾说道,“您知道秦怡身边有谁,同样也是看中了秦怡的这个手提包、但是没有办法买到手的吗?” 秦怡母亲茫然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小怡的朋友我就认识几个,那是她从中学开始就认识的朋友,关系很好。至于小怡工作后具体的人际关系,我就不太清楚了……” “……等等。”秦怡母亲猛地抬头,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小艾,失声问道:“你是说,凶手可能因为这个包,杀了我的小怡吗?!” 还没等小艾回答,秦怡母亲便一阵捶胸顿足。她的悲伤已经无以复加,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手提包而丢掉了性命。 第80章 饕餮二 杨谦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杯特浓咖啡,走进易千的办公室。他一走进去,就被喷天的酒气熏得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杨谦鼻翼抽动了几下,轻轻摇摇头,随即轻手轻脚地再次走进易千的办公室。 他的师父——一位专业的、经验丰富的法医,易千,此时正不省人事地趴在放在办公室中间的沙发上,像一块破败的抹布,刺鼻的酒气经过一晚上的酝酿,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疑似已经发酵完全的馊味。 沙发前有一张小茶几,上面胡乱扔着好几罐空了的酒瓶。杨谦走过去,将咖啡放在小茶几上,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在这里过夜……过夜就算了,还在这里喝酒,要是被领导看到了多不好……还不是要我帮你收拾……真是的。” 杨谦的这位师父,在杨谦半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带着他。易千今年28岁,早前从国外一家知名的医学院毕业,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继续在国外工作——毕竟那边承诺给他提供工作机会,福利和薪酬更是没得说,易千只要在那边工作两三年,就能实现买房买车的自由。可是易千在毕业后,径直回到了国内,来到夏京市,在夏京市警察局的法医鉴定局里当一个平平凡凡的法医,拿着微薄的工资,每天除了工作,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 杨谦一开始还担心易千喝酒误事,可事实证明,不管易千在前一晚喝得多醉,第二天起来要工作的时候,就恢复了平日那副专业又精英的模样。 这也是各位领导在明知易千有这种嗜好,却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最多在实在看不过去的时候,念叨几句,但也是不痛不痒的几句,易千每次都当没听到。 杨谦抬起手,轻轻推了下易千。易千嘟哝了好几下,把脸转向杨谦。杨谦看着眼前这位长得非常不错、但十足十一派酒鬼做派的师父,又叹了口气。 “又叹气。”易千仍然闭着眼,却忽然开口了。他的语调平稳,甚至听起来波澜不惊,丝毫没有平常人宿醉后的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才多大的人,就老是叹气,把福气都叹没了。”易千睁开眼,一双清亮的眸子陡然为他的整张脸增添了生动的色彩。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扭了扭脖子,又活动了下脸部肌肉,才拿起杨谦端进来的咖啡,一饮而尽。 “师父,王队还有一位他的下属来了,就在外面等着。” 易千在小茶几上拿起一条红色绳子编制而成的手绳,低头戴到手腕上:“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说着,易千便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沙发背上顺手拿起白大褂,一边穿着,一边走出办公室。 ****** “王队。”已经穿好防护服的易千见到王一其和周恒站在尸体解剖室外面的走廊上,朝王一其打了声招呼,从衣服里的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 王一其皱了下眉头:“你又喝酒了。” 易千先走了进去,恭敬地让在一旁,王一其和周恒进去之后,他把门关上,把钥匙重新放回到口袋里,才又恭敬地回道:“喝了一点。” 周恒小心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酒气满身的法医,心里想,这可不是“一点”。 “喝酒伤身。”王一其又说道。 易千点点头,一边往停尸格走去,一边仍然以恭敬的态度回答道:“谢谢王队,我会注意身体的。” 王一其不再说话,但是脸色也没那么好看。易千看似恭敬、实则敷衍的态度他早已经不陌生,可每次都能让他感觉挫败。 “秦怡的尸检报告我已经给许队了。”易千拉出停尸格的其中一格,一个成年人大小的裹尸袋出现在他们眼前。易千拉开裹尸袋的拉链,皮肤已经被冻得发紫发白的秦怡静静躺在那里,面容仍旧姣好,遇害前的绝望和恐惧此时在她脸上不见踪影,仿佛她只是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中。 周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王一其没留意,易千却捕捉到了周恒的这个动作。 “你是?”易千看着周恒,询问道。 “他叫周恒。”王一其替周恒回答道:“豹猫小组的新成员。” 易千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后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淡定的模样。 “致命伤在心脏处。”易千把视线从周恒身上收回,放到眼前的秦怡尸体上,说道:“前额有被重物砸过的痕迹,从她前额的伤口形状来看,重物是圆底状的物体,我们也在死者家里找到了这个重物,是一个圆底直身的灯柱,上面是秦怡的血。” “没有凶手的指纹?”王一其问。 “不管是这个灯柱,还是丢在现场的凶器——那把刀,上面都没有除了死者以外的指纹。”易千耸耸肩,答道。 “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件。”周恒开口道,“如果是为财,用灯柱砸晕秦怡的时候,就可以将秦怡的财物拿走。可凶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秦怡活,所以才会在用灯柱砸晕她后,又用刀子捅她。” “而刀是秦怡的,灯柱也是秦怡的,可是上述两样物件,都没有其他人的指纹——这说明了,凶手事先戴了手套,或者事后擦去了自己的指纹。” 易千饶有兴趣地看着周恒:“我倾向于凶手事先戴了手套。事后抹掉指纹很容易抹漏,可是我们在现场压根就没发现其他的指纹。” 周恒没有注意到易千的视线,而是又眯起眼,仔细观察着秦怡心脏处的那个渗人的伤口。 秦怡的胸口像被开了个洞,洞口黑皴皴的,看着就觉得渗人。 小志被顾尧飞捂住了眼,小结巴被诸拢捂住了眼,周恒却瞪大了眼睛,打量着那个伤口。 他发现这个伤口不对劲。 “这个地方的切口看起来并不平整,”周恒指着那个伤口,望着易千:“似乎是被凶手捅了好几次……” “十一次。”易千说道,“……凶手捅了十一次,才把死者捅死。” “十一次。”周恒深吸一口气。 “你能想到什么?”王一其偏过头,看着周恒问道。 “凶手力气不大。”周恒想了一会儿,组织了下语言,才开口道:“如果凶手力气大,那灯柱砸到秦怡额头那一下,就足以让秦怡毙命。但是秦怡应该只是昏了过去。凶手看秦怡还有呼吸,就到秦怡的厨房里,找了一把刀,往秦怡心脏的方向刺去……刺了十一次,秦怡才真正断了气。” “凶手是女人。”王一其看着易千说道。 易千摊开手:“我就负责剖和验,剩下的就是各位警察同志的事情了。” “……还是个比秦怡还要矮小的女人。”周恒指着秦怡心脏的伤口说道,“伤口呈上窄下宽的形状,应该是凶手拿着刀往上去捅秦怡的心脏——秦怡那时候已经从第一次的重击中苏醒,并站了起来,应该是想逃,可还在虚弱状态中,来不及跑远,就被凶手用刀刺伤了。” 王一其赞许地点点头,易千则挑了挑眉毛。 “洪丽丽和毛颖的尸体在吗?”王一其又问道。 易千点点头,转身接连开了两个停尸格,一边拉开她们裹尸袋的拉链,一边说道:“毛颖是最早的死者,身上的伤痕简直惨不忍睹。前额、后脑勺、脸部都有被重物重击的伤痕,她的脸都被砸凹了一块……请注意一点,”他瞄了周恒一眼,“……毛颖死后的样子一般人可受不了。” 周恒果然没敢靠近毛颖所在的那个停尸格,而是还留在秦怡旁边,隔着洪丽丽的停尸格往那边望去。 ——主要是他后脑的那些人格们都在抗议了,周恒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一其和易千没事人似的在毛颖的尸体旁边看了很久,研究了一番后,又转到洪丽丽的尸体旁,继而对着洪丽丽的尸体又查看了一番。 “洪丽丽身上的痕迹比毛颖少了很多,死后的样子也体面了许多,但还是比秦怡的伤口要多。”易千说道,“但她们最后都是被她们自己放在家里的刀刺死的。” “这是凶手的模式。”王一其沉吟着说道,“每个死者在生前都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攻击,看起来像是凶手要死者在痛苦中死去。虽然起初的重击会让死者的行动变得迟缓,但也不排除凶手要对死者施虐的倾向……凶手对死者怨气和怒气都很大……难道是熟人犯案?” “刀对凶手来说是必要的。”王一其最后说道,“刀对凶手来说一定意味着什么。” ****** 另一边,在秦怡的家中,里子站在秦怡的家门口里,盯了一下秦怡门口的那个电子锁,又从秦怡门口处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看到了秦怡家门口上方的监控,揪住了经过的一个警员问道:“有拿到监控吗?” 经过的小警员顺着里子向上指的手指,也抬头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这个监控没开。” “没开?” “这个监控是死者自己放在上面,想来应该是做做样子吧。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个小区的安保很严,不是这里的户主和租客,都不能轻易进来。” “可还是出事了……这就不是多此一举了。”里子皱着眉,又问道:“你们确定这个监控没开?” “确定啊。”小警察一副肯定的样子:“我们来的时候,这个监控是关机的状态,里面也没有数据卡。这种监控可以连电脑,我们也开了死者的电脑,没查到监控内容——一点都没。所以我们才说这个监控没有开。” 里子还是不相信,但他暂时将心里的疑问放在了一边。他又问道:“这里的住户如果要点外卖怎么办?如果安保这么严的话。” “外来人员如果要找小区里的住户,要向保安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以及所找住户所在的门牌号,保安和住户核对无误后才会放人。”小警员一一答道。 里子的眼亮了起来。 他还想继续问,一直在里头屋子里找证据的美丽拿着手机,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她轻轻拍了拍里子的肩膀,说道:“又有一起命案了。” ****** 许井天率先到达案发现场,随后而来的是刚从易千那边出来就接到通知的王一其和周恒,剩下的组员陆续到达。 “死者叫何婉茹。”许井天把视线从躺在地上的何婉茹尸体收回来。她看着王一其,说道:“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接到报案,报案人是何婉茹的丈夫,高战。他下班后回到家,发现被剃了头发的死者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于是报了警。” “被剃了头发?”周恒奇怪地往许井天身后看去。许井天这才让开,躺在她身后的何婉茹尸体,此时全部暴露在大家面前。 早已躺在地上无呼吸的何婉茹,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她双目仍然不甘心地睁着,惊恐和恐惧的表情定格在她脸上。她和之前的几位女死者一样,都是面容姣好,妆容精致,身上的衣物全是名牌。可她又和其他女死者不一样——何婉茹的头发看起来是被凶手粗暴地剃掉,不仅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甚至连头皮都出现了血,只不过在这个时候,血已经停止流动,凝滞在了头顶的伤口上。 周恒看了一眼放在客厅陈列柜上的、何婉茹的照片。从照片上来看,何婉茹带着一脸温婉的笑容,如绸缎般乌黑的头发乖巧地坠在她的肩上,让她更显端庄与美丽。 只不过,现在的何婉茹,头皮却被人刮秃了好几片,不无狼狈地躺在自己家的客厅地板上。 周恒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uu看书.anshu 这种感觉和他当时进入秦腾世界里的感觉如出一辙。他不免呼吸一窒,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挪动了脚步,走到了一边。 组员们的注意力都在何婉茹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周恒的这个动作。 可跟着周恒和王一其来到现场的易千,却将周恒此刻的举动都看在眼底。 “头发……”里子嘴里念叨着,忽然转向站在一边的、伤心欲绝的高战,问道:“死者的包包或者珠宝……总之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还在吧?” 高战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被称作为“死者”,他抬起红得夸张的眼,瞪着里子,半晌不说话。 小艾忙拉过里子,连连对高战表示抱歉。 高战也没有揪着不放,只是悲痛地摇摇头,似乎要将悲伤都甩走。他重新看着里子,回答道:“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您是说,何小姐的物品都没有丢失?”小艾向高战确认道。 “是的。” 里子双眼又噌地一下,亮了。可他现在只敢偷偷看向王一其,王一其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对小艾使了个眼色。小艾了然,扶着高战去了另一个房间休息——顺便问话。 里子瞄着高战离开了客厅,猛地转过身,面向大家:“我认为,凶手的杀人动机是——她要变成和这些死者一样优秀、一样美丽的人。” “她要变成她们。” 第81章 饕餮三 夏京市的金融文化区,当之无愧是夏京市市中心最繁华、也最具有商业价值的区域。这里商圈众多,高楼林立,笔直的马路通向远方,车子轰鸣,人声鼎沸,嘈杂喧嚷的氛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条件的人偏爱在这里找个高档小区居住,以彰显自己的价值和社会地位;没条件的人,同样有要表现自己价值的需求,但负担不起高昂的房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高档小区附近某些不知名的小巷中,找了间潮湿阴暗、终年不见阳光、但价钱较之精修房更为低廉的破旧单人房…… 阳光都照在了高楼上,自然分不出一丝给单人房。 段佳琪却没有开灯——她回到了自己的这间促狭逼仄的单人房,径直走到镜子前。借着从窗外射进屋子里来的微弱的、来自隔壁商圈的霓虹灯亮,她颤抖着双手,把自己头上的那顶乌黑发亮的假发取下来,接着,将何婉茹的头发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通过镜子的反射,我们可以看到,段佳琪举起来的手臂,已然与一根干瘦的树枝无任何区别。她的脸颊消瘦得往面部中间凹陷,露出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额头高高凸起,眉毛已经掉得不剩几根了,头发更是在节食的半年间就掉光了。此时,段佳琪爱怜地抚摸着头上的、属于何婉茹的头发,视线忽然落在自己光秃秃的干瘦手指上。她急急忙忙从镜子前的梳妆盒里,拿出洪丽丽的戒指戴上。接着,她站了起来,也戴上了毛颖的项链,最后拿起了秦怡的手提包。 段佳琪在镜子前转了个圈,欣赏着自己身上的这些“战利品”——她的嘴角诡异地往两边扯起,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就在这时,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声在她干瘪的身体里回荡着,宛如一台正在轰然作响的风箱。 “——我是完美的……”段佳琪喘息着摔倒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捏着因为尺寸不合适而从她的手指上滑落下来的戒指,不甘心地说道:“……我必须是完美的。” ****** “凶手在第一个死者毛颖身上拿走的是项链,在第二个死者洪丽丽身上拿走了戒指,在第三个死者秦怡身上拿走了她的手提包,在第四个死者何婉茹的身上拿走了她的头发……”里子快速说着,眼球也在眼眶里同样快速地转动,似乎是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凶手杀一个人,就拿走一样东西,起初我们认为她是在收集纪念品——纪念她的杀人壮举,但是大家仔细想一下,凶手从这四位死者身上拿走的东西,恰好可以差不多凑成一身华丽的服饰。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很有可能,凶手自己的经济情况很差,她不能负担起这些奢侈品。接着,当她看见死者穿戴着这些奢侈品在她面前出现,她就想夺过来——以杀人的方式。” “这里面其实涉及到身份认同。”美丽在一旁搭腔道,“凶手认为,她每从一位受害人身上拿走一样属于受害人的东西,就是否认了这个受害人的身份和存在。紧接着,她将受害人的私人物品占为己有,这代表着一部分的她成为了这个受害人。”美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凶手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她极度憎恨有关于自己的一切,才想要夺取他人的身份,安在自己身上。” “可是,为什么是在一个星期以前开始杀人?”美丽皱起了她那两道如柳叶般美丽的眉毛,奇怪问道:“又为什么在这一个星期里连续地、高频次地犯案?她真的是一个很自信、自信到不怕因为高频次犯案而留下证据的人吗?” “一个星期前,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摩托说,“……一些很紧急的事情,这件事就是让她不得不开始杀人、甚至加快杀人频率,就是为了尽快成为另一个、她心目中的‘完美’自己。” “她很虚弱……”一直倚在墙边的周恒忽然发声道。大家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周恒此刻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绿豆般的汗珠。 王一其立刻过去要扶着他,却被周恒抬起手制止了一下。 “王叔叔,我没事。”他说。王一其只好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神终于不似方才那般冰冷,却满是担忧。 “你刚才在和凶手共情?”美丽惊奇地问道。 “其实,我觉得用移情这个词更精确一点……”里子挑了挑眉,站在他身旁的美丽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悻悻住了嘴。 “她很虚弱。”也多亏里子在这时插科打诨,周恒才有时间稍微平复了一下。这一次的共情……或者,如里子所说的——移情,周恒一点也不轻松。 ——凶手的执念如此强,强到周恒只是站在她身边,都忍不住开始颤抖。 “她很虚弱?”王一其皱着眉,“是什么意思?她生病了吗?” 周恒点点头,又紧接着摇摇头。就在众人疑惑的时候,周恒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她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她才那么着急地去杀人,去抢夺别人的身份。” “好。”王一其点点头,环视了下他的小组,组员们也给了他一个“准备好了”的表情。 王一其对站在一旁的许井天说道:“许队,关于凶手的信息,我们这边准备好侧写了。” ****** “凶手是女性,年龄介乎23岁到28岁之间,身高介乎155—160之间,不强壮,很瘦弱,给人一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凶手的经济状况很不好,她所从事的工作是一些专业性不高的服务性职业,工资微薄。对死者来说,凶手毫无威胁力,所以通常都不会对她设防。”王一其站在许井天为他准备的会议室里,面对着一大群拿着笔记本和笔的警员们,说道。 “死者被发现的地方都在金融文化区附近,而凶手不是一个精力过剩的人,所以可以肯定,凶手的作案舒适区在金融文化区附近,甚至可以肯定,凶手的工作地点和居住地点,都就在金融文化区里。”里子接着说道。 “但是,王队刚才不是说凶手穷,可是要在金融文化区租房子,那房租可不是一般的高啊。”一位稚嫩的警员举起手发言道。 “金融文化区除了有高档小区,还有很多没有在房产中介那里登记过的‘黑屋’。这些黑屋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租金低廉,面向的租客是一些希望在金融文化区发展但又负担不起精装房房租的人群。黑屋的条件一般都非常恶劣,潮湿、阴暗、窄小,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阳光。”许井天看着那位提问的警员,回答道:“这些黑屋很有市场,很受前来工作和找工作的人群欢迎。毕竟,在他们心中,能住在金融文化区,无论如何都会染上一点‘昂贵’‘精致’‘品味’诸如此类的气息,对他们来说,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除此之外,凶手和受害者都有业务上的往来。”里子继续说道,“受害者所住的地方都有严格的安保,但是这些安保措施却都对同一种情况宽限——那些经过户主同意,能上户主家办理业务的服务人员,比如说,外卖人员,家政人员、办卡人员等,请侧重于办卡人员——美容卡、理发卡、身体护理卡、银行卡等等等等。因为办卡人员是最能知晓客户情况的一个群体。对于凶手来说,能够知道受害者的居所还不够,凶手选择的受害者都有自己的事业,也很富裕,不管是受害者的穿着打扮,还是职业情况,都能刺激凶手。所以,受害者和凶手的关系,更倾向于是生意关系,受害者是凶手的客户,也就是说,凶手在为受害者服务的时候,确认了受害者就是自己的目标。” “可是,凶手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又有一位警员举手提问道:“她为什么会盯上她们?如果是虚荣心,而她又那么羸弱,为什么宁愿选择去杀人——因为杀人有非常大的风险,极有可能会被受害者反杀——也不选择其他方式去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比如说,去偷?” “因为对凶手来说,”周恒慢慢说道,“那些死去的女孩,都是她想要成为的样子,是她的执念,她有无论如何都要成为像她们那样优秀的人的执念。所以,她不能容忍她们活着。另外一方面,她也认为,只有彻底解决了她们,她才能真正成为那个优秀的人。”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凶手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美丽接着周恒的话头,说道:“她出现了幻觉,甚至是幻听,那些她创造出来的视像和听觉都在怂恿她杀人。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源头,也是出在她身上。凶手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她很有可能因为自身的先天缺陷遭受了很多挫折,这些挫折压垮了她。而就在一个星期前,有一件事发生了,这件事成为了她开始杀人的契机。同样也是这件事,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出现了幻觉、幻听等症状,从而陷入了疯狂。” “凶手犯案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一开始是一个星期一次,但是现在,却接连在一个星期里犯了三次案,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说明在凶手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是有时效性的,她必须赶在那件事结束之前,彻底成为自己心里的那个‘完美’的人。” “现在,我们希望大家和我们一起,找出受害者们在生前曾经和哪些从事过服务行业的职员来往比较频繁,频繁到可以让这些职员知道受害者们居所的程度。”王一其最后说道,“然后,大家可以将我们刚才说的针对凶手的侧写,和找出来的职员比对,这样比对出来的结果,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可是,即使是这样,要找的范围还是太大了。”许井天感受到手下警员们不满的躁动,偏过头对王一其说道:“还有没有什么信息能够让我们缩小搜寻范围的?” “找那些在职场上不起眼的、谁都可以对她呼呼喝喝的小职员。”周恒在一旁说道,“排除实习生,因为从凶手对受害者的暴虐手法上可以看出,她是在杀害受害者的过程中,发泄自己的怒火,可以说明她是一个长期在职场上遭受职场暴力的人,实习生虽然也有可能遭受职场暴力,但遭受的时间不长,尚且不足以让实习生像疯了一样的杀人。” 许井天点点头,转身带着一批警员急匆匆地去忙了。 ****** 受害者们都是精英女性,也都住在金融文化区附近,要找出曾经服务过她们的、共同的服务人员,范围实在不小。经过好几轮的查找,大家都找出了——受害者们都曾经是同一间健身房的资深会员,也是同一间大型连锁美容院的会员,连她们偏爱的餐厅,都是同一家。 摩托他们已经先后出发去上述的几家健身房、美容院和餐厅了,剩下小艾、周恒和里子三个人仍驻留在警局。 小艾仍然在和受害者家属说话。在自己的女儿或者妻子遇害后,这些家属都留在警局不肯走,势必要警察找到真凶才肯离去。许井天劝了几次,他们都拒绝离开。就在许井天一筹莫展的时候,小艾出现为她顶了很大一部分的、来自家属的悲伤和质问。 周恒仍然忙着在那些繁琐又众多的文件和照片中流连,想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刚才他们发布的侧写中,有一条是关于凶手动机的,大家起初都认为,凶手盯上受害者,是因为这些受害者的形象符合她心目中的“完美人设形象”——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吗?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如果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的确,她只要去偷——当然,偷窃不应该提倡,但凶手的道德观显然已经崩坏了——她只要去偷就行了,为何仍然要冒着大风险去杀人? 忽然,周恒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这个不对劲,不是来自凶手,而是来自他自己。 从下午开始对凶手移情时,周恒的那些人格就很安静,一直到现在——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可就连平时聒噪的艺术家和顾尧飞,现在都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似乎情绪不太高。 “你们怎么了?”周恒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看着电脑的里子,uu看书 wwuukanshu转而偏过头去,用气声去问他们。 过了一会儿,白西安才在他脑里应答:“他们在害怕。” “为什么害怕?” “这个凶手,有点像之前在医院的你。”白西安回答。 “什么?!” “在医院的时候,你被班医生催眠,进入了你自己想象的那个残暴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你开始杀人,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白西安回答道,“在你的那个世界里,你是为了向全世界证明自己,才开始杀人的,不是吗?” “证明自己很强大,证明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弱小的、任人欺辱的自己……”白西安还在念叨,但是周恒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因为,他终于知道了凶手的真正动机——凶手急于对那个对她很重要的人证明什么,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开始杀人。 周恒猛地抬起眼,刚好撞上了里子望过来的视线。他一看里子那张跃跃欲试的嘴,就知道里子也想到了什么。 “凶手要证明自己……” “凶手是在打扮自己给心爱的人看……” 周恒和里子同时开口说道,话音一落,他们惊讶地看着对方,接着同时笑了出来。 “同志们同志们……”就在此时,小艾快步走了进来。她急切地看着里子和周恒,说道:“受害者们在生前,都曾经在同一家银行里办过信用卡。” 第82章 饕餮四 “不管是毛颖,洪丽丽,秦怡,还是何婉茹,她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久前曾在金融文化区的以大银行中办过白金信用卡。”小艾看着里子和周恒,说道。 “我和周恒刚刚也想明白了,凶手非要杀人和非要取走受害者的一样物品的原因。”里子兴奋地站起来,整张脸上散发着光,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小艾,快速说道:“戒指、项链、手提包、头发……这些物品就像拼图,渐渐地拼出了一个形象。所以为什么凶手可以对最后一个死者,何婉茹手上的戒指视而不见,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戒指。大家想想,一个女人,对戒指的要求如此精确,是因为什么?” “结婚?”周恒不确定地问道。 “或者是订婚。”小艾在一旁说道。 “都有可能。”里子亢奋地在原地来回踏步走着,双臂因为兴奋,不断地举到空中挥舞着,“凶手曾经有一个爱人,他们的关系甚至到了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人抛弃了她,她伤心了很久,也在这个过程不断伤害自己——可以看出来,凶手一直没停过虐待自己,她很虚弱,她拿走了何婉茹的头发——不是因为何婉茹的头发比她的好看,是因为她的头发或许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不是自己拔掉的,就是因为身体长期陷入了营养不足的境地而导致的脱发——话说回来,也就是一个星期前,爱人又要结婚了的消息传到凶手那里,这个,我相信,这就是彻底将凶手压垮、刺激凶手开始杀人的触发点。” “为什么爱人离开这件事不是刺激她杀人的原因?”小艾问道。 “因为凶手要复制的形象,和她本身的形象大相径庭。”周恒抢在里子之前回答,里子悻悻地把已经张开要回答的嘴巴闭上,但脸上仍然带着兴奋的神色,兴致勃勃地看着周恒。 “……凶手曾经爱人的新对象,一定和这几位受害者都是同一种类型——美丽、优雅、有事业、有经济实力。所以这也是凶手选择这类女性下手的原因,在她的潜意识中,她认为就是这类型的女人,抢走了她的爱人。但是可悲的是,一方面,她憎恨这类型的女性,另一方面,她又要变成她们——不惜丢弃自己最真实的样子,也要变成他人。”周恒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他能听到白西安坐在他的脑后叹息着。 ——这位凶手,和曾经的那个暴戾的他多么相像啊。幸好当时他是在催眠状态下,不然他都不知道,丢弃真实的自我,成为令人憎恶的模样,就为了证明一些事情——这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情。 就在周恒陷入短暂的情绪低落的时候,里子仍然在一旁高谈阔论,看来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说完。周恒连忙将思绪收回,集中精力听里子讲话。 “……凶手还差一样东西。”里子说着,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衣服。大家有没有发现,项链和戒指,还有手提包,属于配饰,头发属于人体组织,但是她唯独缺少一件衣服……我相信,凶手还会继续犯案,就是为了一件衣服。以及,她会很快行动,因为根据她犯案的频率,她老情人的婚礼举行的日子就在这段时间了。” “我倒认为时间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小艾皱着眉,“从秦怡到何婉茹,中间只隔了一天不到的时间,说明凶手老情人的婚礼已经近在眼前。在这个时间点,她要定位新的受害者,还要上门去杀人,对凶手来说时间根本不够……” 大家忽然沉默了,不是因为他们卡壳了,而是因为,他们都想到一起去了。 “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老情人的新娘。”小艾说道。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从受害者身上取走衣服?因为受害者的衣服对她来说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凶手要的衣服,是婚纱。”周恒接过里子的话,终于把大家心里的结论都说了出来。 “我现在就去查金融文化区以大银行中、负责办理白金信用卡的女职员有哪些。”小艾很快说道。周恒点点头,略一思忖:“既然凶手老情人的新对象是个有钱的主儿,那么他们的婚礼一定不会寒酸。我现在就去查以金融文化区为中心、半径五十公里内的所有大酒店中,这两天有没有哪对新人要办婚礼……” “查到了。”周恒话音还没落下,里子就得意地将自己的电脑屏幕转到他们面前,望了小艾一眼:“朝奉大酒店,就在金融文化区的西面。”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他们举办婚礼的酒店?”小艾问。 里子皱了皱眉:“上面不是有新娘照片吗……”他狐疑地把头扭向屏幕前,“啊”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电脑屏幕前点了点,一对新人的照片便出现在屏幕上。“……我刚忘了点开了。”里子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艾和周恒没有在意,都看向了那张照片。几乎是一看到新娘,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这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照片上,新娘一身白色的婚纱,一头如瀑布般的乌黑长发乖巧又听话地垂坠在她的肩上。她的头上围了一顶美丽的花圈,一双柔媚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镜头,妆容精致。乍看之下,这位新娘的五官和那几位可怜的受害者的五官果然有几分相似之处。她的右手中指戴着一枚闪耀的戒指,再看她那优雅的天鹅颈上,围着一条白色的、镶着钻石的项链。 “这个项链的款式,和毛颖项链的款式差不多。”小艾指着照片,说道。忽然,她眯起了眼睛,看向屏幕上照片旁边的一串数字:“婚礼的时间……时间是今晚七点?现在已经……我的天,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凶手很有可能已经在婚礼现场了!” “我已经跟王队和摩托他们说了。”里子放下手机,对他们说道:“他们现在正赶去朝奉大酒店。我们也出发吧。” “来得及吗?”小艾问。 “凶手要和老情人结婚,婚礼现场就一定要有老情人这个新郎在,还要有嘉宾和客人们的见证。”里子一手拿起电脑,就往门外跑去,小艾和周恒紧随其后。里子不是一个经常运动的人,边小跑着边说话,很快他就气喘吁吁了。 “……凶手现在即使精神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但她对程序和仪式的要求还是很高——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所以如果新郎还和新娘在一块,新娘就暂时安全……”里子走到车旁,拉开副驾驶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上去。小艾迅速坐上了驾驶位,周恒也很快上了车。小艾快速发动车子,一踩油门,车子蹿出了警局。 里子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右手举起紧紧拉住把手,强压住声音的颤抖继续说道:“……我们要快点到,新娘暂时安全,不表示她一直安全……” “你确定?”小艾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车子像在游乐场中的碰碰车池里,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冲天的警报声响彻了夏京市的上方。她一面转动着方向盘,一面抽空瞄了一眼脸色已然发白的里子:“你确定要快?” “……”里子深吸一口气,终于颤巍巍答道:“快……对,快……人命关天。” “好。”小艾简短地应了一个字,随即重重踩了好几下油门,车子便全速前进在繁忙的马路上。 ****** 于玉林怒视着眼前拿着小刀架在安思琪脖子上的段佳琪,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们现在正在新娘休息和化妆的套房里,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警察和各位来宾。新人双方的父母也在其中,四个老人惊恐地站在门外,又担忧、又紧张地盯着套房的门。他们害怕房里传出动静,又担心里面迟迟没有动静。 “佳琪,你冷静一点。”于玉林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刺激段佳琪,但是原本幸福美满的婚礼被打断、自己心爱的人又陷入了危险——安思琪雪白的脖子上更是早已被小刀摁出了血线,血滴在安思琪洁白的婚纱裙蓬上,就像在雪地中,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红色的花。 他看着已经疯了的段佳琪,厌恶的情绪就像浪潮,一阵强过一阵地拍在他的心上,连带着他说话的口吻,都带着嫌弃:“……你不需要这样,你知道吗?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只要你放下手里的刀,将思琪放开……” “我不要好好谈谈!”段佳琪已经没有力气大声叫喊了,光是拖着安思琪的身体和挟持她,就已经差不多用光了她的力气。但她还是尽了全力,对着于玉林喊道,声音虚弱又怪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想和你结婚!” “我们结束了。”于玉林冷酷地说道,“而且,你不要逼我。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没力气了,我只要……” “你只要什么?”段佳琪打断他,持刀的手举起来,刀尖暂时离开了安思琪的脖子,但是下一秒,刀便直直插入了安思琪的手臂,安思琪顿时痛苦地尖叫,接着在疼痛的浪潮中,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好好好!”于玉林连忙举起手连连摆动,放缓了语气,“你冷静点,佳琪,你不要伤害她……” “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段佳琪泪流满面地看着于玉林,于玉林的那句“你不要伤害她”让她痛苦万分——“我告诉你,她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只要脱下这身婚纱,她就不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亲爱的,我才是啊!” 于玉林看着段佳琪的眼神终于带上了怜悯:“佳琪……你病了,你需要治疗,需要帮助……你看看你自己,你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瘦成了这样?还有,你的头发……佳琪,你到底怎么了?” “你不是嫌我身材不好吗?”段佳琪质问道,“你不是嫌我胖,才跟我分的手吗?我现在瘦下来啦,我不吃东西,我瘦下来了!你可以重新爱我了,玉林,你可以重新爱我了……” 于玉林摇摇头:“你现在瘦成皮包骨的样子,真的太不健康了。而且,当初我和你分手,并不是因为你的身材,是因为……” “你骗我!”段佳琪尖叫着打断于玉林的话,她看起来似乎失控了,架在安思琪脖子上的刀又入了两寸,安思琪的血慢慢地渗了出来。安思琪害怕得不住发抖,她掰着段佳琪禁锢着她的手,一面绝望哭道:“你放了我……放了我……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你的衣服。”段佳琪在安思琪耳边说道,“我要你死。” 说完,段佳琪第二次高高举起了持刀的手,刀尖再一次离开了安思琪的脖子。可是段佳琪将刀尖朝下,冰冷的刀尖对准了安思琪的头顶——就在她持着刀往安思琪头顶刺下的千钧一发之际,套房的门不知道被谁大力地一脚踹开,接着房间响起了一下枪声。 当于玉林和安思琪、还有门外的人群终于回过神来时,段佳琪捂住了拿着刀的手臂,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摩托一个箭步冲向了段佳琪,将段佳琪手里的刀轻易地夺下后,交给了紧随他进来的王一其手里。摩托拿出手铐,铐住了段佳琪的双手。段佳琪仍然不甘心,她那干瘦的脖子上戴着毛颖的项链,干枯的手指上套着洪丽丽的戒指,秦怡的手提包被她扔到了一边,何婉茹的头发也在刚才的挣扎中,早已从她的头上脱落,露出了东一块、西一块秃着的头顶。 她绝望地冲着于云林尖叫着,她在喊着什么,但是于玉林此时此刻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抱着因为受惊而全身发抖的妻子安思琪,在段佳琪被控制住到被拖走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你知道我为了你做了什么吗——”段佳琪的声音回荡在朝奉大酒店的上空,“——我为了你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为了你变得更完美了……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王一其走出了酒店,看到了刚从小艾车里下来,现在抱着酒店门前的一根柱子缓神的里子,以及站在里子身旁、脸色同样苍白的周恒,挑了挑眉:“你们坐了小艾的车。” 里子想回答,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只好紧紧闭上了嘴巴,生怕吐出来。 周恒无言地点点头。他的情况不比里子好。 “哈哈。”王一其难得地笑了:“小艾可是一位赛车手,拿过冠军的那种。你们还敢坐她的车。” “王队。”小艾在一旁难为情地说道:“我这不是看情况紧急,才开足马力么?平时我不这样开车。” 王一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拿起手机一看,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 周恒看着又恢复了严肃的王一其拿着手机走远,最后站定在一辆车顶上还闪着警灯的警车旁,接起了电话。 里子终于缓过来了,他直起身子,拍拍胸口,望着前方已经上了警车的段佳琪,对小艾和周恒说道:“你们知道饕餮吗?” “饕餮?”小艾奇怪地看着里子,“饕餮不是一种神兽吗?” “对。”里子点头,“一种什么都吃的贪心神兽,到了最后,它连自己的身子都吃了,只留下头。” “什么意思?”小艾不明白里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饕餮,“段佳琪她是节食啊,她没有什么都吃……” “她在食物上节制了,但她在另一方面贪心了。”里子说,“这一点和饕餮还蛮像的。追求完美,什么都要,最后把自己毁掉了。” 周恒转身离开里子和小艾的谈话,走向已经放下了电话、此刻正在思考着什么的王一其。 “王叔叔。”周恒站在王一其身后,叫了一声。 王一其闻言,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来,转身面向着周恒:“恒恒,什么事?” “班江呢?”周恒看着王一其的脸色变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样。他没有放弃,仍然问道:“班江呢?为什么这次他没有跟着我们过来?他去哪了?刚才您接的这个电话,是他打来的吗?他在干什么?” 王一其用一双因为疲惫而泛着血丝的眼睛定定望着周恒,眼眸一直沉静如湖底。良久,他才开口道:“他有点事。” “什么事?”周恒迎上王一其的注视,问,“是我的事情吗?” 王一其轻微眯了下眼睛,u看书 .uuknsh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我一直觉得奇怪。”周恒一股脑地将这阵子的疑问全倒了出来,“豹猫小组?别墅?飞机?以及我的加入?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豹猫小组的组员们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别墅和飞机是谁的?我,一个还没痊愈的精神病患者,为什么可以和警方一起行动?”周恒停顿了一下,继而用低沉的声音问道:“除非,警队需要我——你们不是需要我的什么移情能力,因为没有我,你们也能破案子——你们需要的,是我的经历。对吗,王叔叔?” 王一其许久没有回答,但很快,他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笑什么?!”顾尧飞在周恒脑里尖锐地反问道,“周恒,你问他,他笑什么!” “你笑什么?” “恒恒,你果然……”王一其温柔地注视着周恒,“你果然是西安的孩子。” “我向你保证,你在我们这里,才是安全的。”接着,王一其没有向周恒解释他的那一大堆疑问,而是告诉周恒:“我们要保证你的安全。” “为什么?”周恒问,“谁要伤害我……谁还要伤害我?” “这个,等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王一其宽大的手掌覆盖住了周恒瘦削的肩膀,他坚定地看着周恒,柔和说道:“现在不是时候……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这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第83章 活埋一 段佳琪那个案子以后,豹猫小组难得地清闲了一个星期。周恒起先因为天气回暖而陷入情绪低落的症状也慢慢地好起来。可是,现在,周恒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算是“新”问题,只不过,只有此时,他才有时间和这个问题面对面。 就是王天天。 在周恒想象的那个世界里,王天天从来不是他的问题,因为王天天的出现,就是为了帮他解决各种“问题”——王天天不是问题本身。 但事实总和想象不同,王一其的宝贝女儿,王天天本人,不仅继承了她父亲的不苟言笑和心细如发,还有一项“技能”,让周恒只是坐在她对面,都如坐针毡。 “你是多重人格患者吧?”王天天今天没有玩手机了,她坐在王一其家里的那张长沙发的中间,一脸严肃地看着周恒:“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叫你的那些人格出来吗?” ——对,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周恒总感觉王天天在给他难堪。 “呃……”周恒十指绞在了一起,他望向厨房,王一其正和卢晓晓开心地做着大家的午餐。今天是星期日,卢晓晓不用上班,豹猫小组也没有任务,王天天也被父母叫过来吃饭。这种日子在王一其心中一律被划为“好日子”,平日在查案时绷着的黑脸,在家人面前柔和了不少。周恒看向厨房的时候,他正好看到王一其笑着轻轻摸了下卢晓晓的长发,卢晓晓则亲昵地靠在丈夫身旁。 周恒尴尬地将视线收回来,低下头,把视线放在自己那绞在了一团的手指上。 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妻子上,自然无暇顾及此刻周恒的难堪。 周恒在心里不由得埋怨王一其:你那晚不是说不会再让其他人伤害我了吗? 可这个想法一冒头,周恒就怔住了——除了对自己竟然会对王一其埋怨感到意外,他还不禁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王天天这是在“伤害”他吗? 周恒瞄了一眼仍在严肃看着自己的、脸上无半点调笑意味的王天天,心里又换了个想法:或许王天天就是在好奇呢?有很多正常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个精神病人…… 周恒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 “呃……”周恒于是开始回答,他坐立不安,但还是尽全力地开口了:“怎么说呢,现在他们已经不能那么随心所欲地出来了,因为没有我的允许……但是有的时候,如果他们自己判断出了,他们出来能够保护我,他们还是会不顾我的阻挠,硬是要出来……” “就像现在。” 王天天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一秒不到的时间内,就从原先的腼腆和畏缩,变成了此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是在这个时候,王天天才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长相——两道英气的眉毛,瘦削的脸颊,直挺的鼻梁,硬气的轮廓上却偏偏长着一双清亮的桃花眼;脸色苍白,一张薄唇却红得过分。周恒唇形还挺好看——王天天心想——天生笑唇,即使他本人没在笑,但大家还是觉得他在笑。 “就像现在。”杨灵冷冷地盯着王天天,“周恒既然没办法应付你,那就只有我出来了。” “你是他的那些人格的其中一个?” “是。” “他总共有多少个人格?” “恕我不能说。” “为什么?” 杨灵冷冰冰的眼神如一道剑,锐利地射向王天天:“打探别人的隐私,就这么好玩吗?” “收一收你的好奇心。”杨灵说,“想一下被打探隐私的那个人的心情。” 王天天脸色倏地变了。她辩解道:“你误会了……你们误会了。我是记者,近来在做一个相关的专栏,我在搜集……” “我们不是你的素材。”杨灵一字一句地、有力说道:“我们不是素材。” 王天天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原先的带有探究性意味的严肃神情已经完全从她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难堪和尴尬。 杨灵仍然定定坐在那里,安静地抱着双臂。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口袋里动了好几下。杨灵疑惑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周恒的手机,两道眉毛皱了起来。 “你的手机响了。”杨灵就这么在王天天面前,和脑里的周恒对话道,“出来接电话。” “你帮我接了吧。”周恒闷闷地说道,他现在可不想出去面对王天天了。 “我不懂你这玩意儿怎么……”杨灵快速说道,接着将仍然在持续震动的手机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像手机烫手一般。 “……”周恒无语。顾尧飞在一旁看好戏般地笑了出来:“杨灵就是个老古董,怕是连智能手机怎么玩都不知道。” “我在的那个时候,哪有这种智能手机。”杨灵反驳道,“全是翻盖的。” “好了。”周恒头大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我出去吧。” 又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周恒和杨灵互换了位置。 王天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出来后的周恒低着头,躲着王天天的眼神,快速拿起消停了好几秒又开始震动的手机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吃饭之前,他再也不要出房间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里子。在周恒成为豹猫小组的一员后,他就在组员们的半强迫下,都添加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而平时和他联系最多的,就是里子了。 “喂,周恒,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接起后,里子着急的语气透过话筒,径直入了周恒的耳中。周恒挠了挠头,回道:“……刚手机不在手边。怎么了?” “是这样的,周恒。”里子的语速飞快,仿佛在他口里的那些句子在互相追赶着:“我有两张郑家宇见面会的票,你能帮我把小艾约出来吗?” “……”周恒一下没反应过来,里子这短短的一句话里要素过多,他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反应好。 “等等。”周恒左手拿着手机坐在床边,右手手肘撑在大腿上,食指抵着太阳穴:“郑家宇是谁?” “一个明星,偶像,演戏的好像,又好像是唱歌的。” “你不认识他?” “不太熟。” “那你哪来的见面会的票?” “我托人给我带的。” “你不认识郑家宇,”周恒问,“却托人给你带了两张他的见面会的票?” “是。”里子理直气壮:“这有冲突吗?” “小艾喜欢郑家宇?” “……”里子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是……不对,是痴迷。我从来没见过有女孩子能对一个男孩子痴迷成那样。” “等等。”周恒打断了里子,“你喜欢小艾?” “是。”里子承认得干脆。 周恒的脑里起初一片寂静,一秒后,爆发了放烟花似的热闹。 周恒笑了:“那我明白了。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怎么不自己约呢?” 里子在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周恒都以为他挂了电话了。就在这时,里子才闷闷地说:“我不敢。” “我可以帮你。”周恒好笑地回道:“可要怎么帮?你票只有两张,我难道直接跟小艾说,诶,里子那里有两张郑家宇的票,他不敢约你,叫我过来问你要不要跟他去——兄弟,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那真的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邀约。” “你谈过恋爱吗?”里子梗着脖子问道。 周恒脸上的笑容定格了。 他谈过恋爱,和白井革——虽然白井革是他创造出来的人格,而且她现在也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但他却是真的实实在在和这个女人曾经陷入一场爱恋中。 里子见周恒半天没反应,慌了,连连说道:“我就这么一问,咳,没谈过恋爱不是一件什么糗事,周恒你不要不开心啊……” 周恒瞬间被逗乐了。他想了想,又对里子说:“这样吧,我跟小艾说,原先你是打算和我去见面会的,我却临时有事不能去,所以我把票让给了她。小艾那么喜欢郑家宇,一定会答应的。这样,你和她不就可以一起去了?” “天才!”里子兴奋地嚷了起来,“周恒,天才!” “见面会什么时候?” “今晚。” “……”周恒满头黑线,“今晚的见面会,你中午才想着要约人家?” “不是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吗?” 周恒字正腔圆地对着话筒反问道,“你没谈过恋爱吧?” ****** 小艾的确很喜欢郑家宇,里子也的确喜欢小艾。周恒都说了打个电话给小艾就行了,里子还是紧张兮兮地要周恒陪他去找小艾。不过这也正中周恒下怀,他恰好可以躲过王一其家的饭局,溜出去和里子碰面。 王一其和卢晓晓对他都很好,但他还是不能融入。再加上一个王天天,周恒就更加抗拒了。 王一其听了周恒的话后,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他打量着周恒,再三确定周恒的确是因为临时有事而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才让周恒出门。 周恒首先坐车出了旁可市,到夏京和里子会合。小艾也住在夏京市,郑家宇晚上的见面会也在夏京市的一间繁忙的商场中举办。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周恒就和里子碰了面。 里子今天穿得很隆重——有点过于隆重了。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装,里面透出了宽大的白衬衫的领子。西装的下摆完全盖住了里子的屁股,长长的衣袖更是覆住了里子的手。 周恒在计程车上,看着里子哼哧哼哧地上了车,问他:“你不热吗?” 里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热。但是爸爸说,和女孩子约会一定要好好打扮自己。” “周恒,告诉他,好好打扮自己的意思,不是让他偷穿大人衣服。”顾尧飞在周恒脑里刻薄地说道。 周恒没有理会顾尧飞,和里子说道:“我已经和小艾说了,她说她刚好在光华广场。我们现在就去光华广场吧?” “好。”里子抬起手,将长长的衣袖从手背处撩上到手腕,卡在同样大得不像话的表上方:“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到达光华广场的话,就是三点半。见面会五点开始,时间太充裕了。所以我说,没必要提早约小艾……” “兄弟,小艾今天是刚好有时间,才答应你这个临时邀约。要撞见她没有时间呢?” “噢……”里子怔住了,随即认同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而且,你要是有心约人,就一定要提前约,不要把人家的时间不当成时间。”周恒重复着顾尧飞在他脑里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对里子说道。 里子听话地不住点头,模样乖巧又可怜。 “你这身……”周恒最后问道,“是你爸爸的衣服?表也是?” 里子笑了:“对,是我爸爸的衣服。” “怎么不穿自己的?”周恒问,“你妈妈也同意你们两父子这么折腾?” 里子挠了挠头,回答道:“我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我爸爸,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平时忙着做研究和上课,没时间理我。我也不知道约会要穿什么,问了爸爸,爸爸说一定要隆重,不能失礼。我就把爸爸去演讲的西装找出来了。” 周恒的心脏忽然像被一只强壮的大手捏了一下,抽疼抽疼的。他的脸火辣辣的,半天没说话。 “对不起……” “啊?为什么说对不起?”里子惊讶地给了周恒软绵绵的一拳,不明所以道。 周恒摇摇头,不再说话了。里子倒是兴致很高,扯着周恒一路吱吱喳喳,说了他最近看的书,学到的一些有用无用的知识……还有小艾。 ****** 郑家宇的见面会是在光华广场的一楼举办,现场早早就搭好了场景。一张长长的签名桌子后,是被制成了两层楼高的、郑家宇的海报。郑家宇天生一张偶像脸,轮廓深邃,棱角分明,但偏偏笑起来却如春风化雨,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小艾就是事先知道了郑家宇会在光华广场办见面会,所以即使没有搞到见面会门票,但还是早早来到了现场,想着只要远远看一眼偶像就好了。她没想到的是,平时腼腆又害羞的周恒会主动给她打电话,还给她带来了郑家宇的见面会门票。 这无异于是天上掉馅饼。 小艾和里子排队进场的时候,周恒原本想回去了。但里子还是紧紧拉着周恒,不让周恒走。 周恒见小艾兴致勃勃地在前方排队,注意力不在他俩身上,才低声和里子说道:“我又没门票,我进不去……” “等我。”里子紧张地说道,“你在外面等我……我只要想到你在等我,我就没那么紧张了……” “你到底在紧张什么?”周恒哭笑不得。 里子通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你别走。” “好。”周恒拉开了里子的手,往后退出了队伍,原本排在周恒后面的女生立刻抢了空位。她瞪了一眼周恒,仿佛在说:没有票就别来瞎掺和。 “我在外面等你。”周恒指着商场门外,对里子做了个口型。因为见面会即将举行,商场的人流已经非常密集了,这比早上的人流量多了十倍不止。周恒本来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自然不想在商场里凑热闹。 里子郑重地点点头,随即僵硬地跟在小艾身后,随着排队队伍的节奏,慢慢前行着。 周恒在人群中逆向而出,终于挤出商场外后,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周恒没追过星,但也切身感受到了顶流的号召力。 他在离商场不远的咖啡馆里找了个位子,点了杯咖啡,打算边喝边等里子和小艾。这里其实是周恒能找到的一家比较空闲、又有位子的咖啡馆,事实上,以商场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小吃店、餐厅、快餐店里都挤满了郑家宇的粉丝们。她们全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大多处在十七八岁的年龄层,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还有一些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则显得比较稳重。她们手里都拿着印着郑家宇头像的手幅和海报,正兴奋地围在一起。 周恒所在的这家咖啡馆,是罕有的没被粉丝占领的地方。周恒很快就找到了原因——这里不提供免费座位,来的客人一定要消费。周恒看了看价目表,一杯普通的美式咖啡,其他店卖十五块,它这里卖四十块。 周恒肉疼地付完了钱,端着这杯仿佛镶金的美式咖啡,找了个临窗的卡座,舒服地坐下了。 ****** 也不知道见面会要开多长时间,周恒喝了半杯美式,睡意还是如潮水般涌来。他撑着头,但还是没能阻止汹涌的睡意,他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像钓鱼一般。连带着他的其他人格,也都哈欠连天。 外面的喧嚣声渐渐远去,人群似乎都散开了。主持人亢奋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从商场的中央,经过那不够百米的距离,穿越到了周恒的耳膜上。可周恒还是觉得主持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他越来越困,越来越困。就在他快要彻底陷入软绵的梦境中,一声高亢的尖叫、和接连起伏的呼叫声,像忽然爆破的炸弹一样,在他耳中炸开。 周围的声音瞬间涌入了周恒耳中。他猛地惊醒,头转向窗外,脖子因为刚才长时间的歪着被撑住,还带点酸。但他此时没有理会,因为他看到了窗外,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们。郑家宇的粉丝们似乎哭成了一团,商场的保安……不,方圆百里的保安和公安似乎都出动了,他们快速地经过周恒面前的窗前,跑向了商场。 出事了! 这是周恒的第一想法。 里子和小艾还在商场里! 这是周恒的第二个想法。而这个想法刚冒头,周恒就冲出了咖啡馆。和刚才出商场的情景相似,他同样逆着人群,往商场冲去。 但是此时的人群是慌乱的,少女们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印着郑家宇头像的海报和手幅有的还在她们手里,u看书 ww.uukans 有的则在慌乱中被扔到了地上,被来往的人群踩踏着。 商场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很多人都被突如其来的骚乱吓蒙了。来不及冲出去的人被撞倒在地,受了伤。周恒很快就发现了骚乱的源头,那是在一个通向三楼的手扶梯旁,那里围着的人最多。 周恒往郑家宇举办见面会的方向看去,郑家宇已经不在台上了,台下原本坐满的位子现在也七零八落,郑家宇的那副大型海报此刻皱皱巴巴地挂在那里,显得狼狈不堪。 不见里子和小艾。 周恒正觉得惊慌,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周恒猛地转过头去,终于看到了他们。 “吓死我了!”周恒喊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们也出事了!” “我们没事。”里子摆摆手。他已经脱下了他的那件不合身的西装,此时穿着的同样是不合身的白衬衫。小艾则脸色凝重地站在一旁。 “你爸爸的西装呢?”周恒看着两只手都空空如也的里子,奇怪问道:“……还有,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从三楼的扶梯上跳下来了。”里子指着不远处的骚乱中心,说道。 “什么?” “不止一个。”小艾沉着脸,补充道。她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但她此时吸了吸鼻子,淡定地说道:“总共有三个女生,从商场的三楼的扶梯上跳了下去。没有一个人生还。” 第84章 活埋二 商场里的那些受惊的、受伤的、看热闹的群众已经被快速到达现场的警察清了出去,里子他们向不明就里也要赶他们出去的警察出示了豹猫小组专属的徽章后,警察们才走开。 周恒拿过里子手里的那枚徽章,放在手里掂量了下,这枚徽章大概比一元硬币要大好几圈,也比一元硬币要坠手一点。在徽章的正面,一头坐着的豹猫侧面正对着周恒,那条长长的尾巴高高地、骄傲地翘起;这头坐在徽章正面中央的豹猫不怒自威,如豹子般狭长的眼睛威严注视着它的正前方,脸上和身上的斑纹清晰可见。周恒将徽章翻过来,见徽章的反面上用小篆字体刻着“豹猫组”三个字,金丝镶边;字的周围还刻着一些花纹,银丝勾勒,显得庄严非凡。 周恒第一次见这枚徽章,心里挺喜欢。里子见周恒舍不得放开的样子,皱了皱眉:“你还没有徽章吗?” 周恒摇摇头。他把徽章还给里子,双手插进兜里,心里一阵失落。 “可能王队晚点就会给你了。”里子将徽章揣回到他那条肥大的西装裤兜里,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发现小艾往女孩们身亡的地方走去,自己也向小艾的方向转了个身,同时向周恒招手示意跟上。 女孩们在落地时,全是头朝下。头先着地,头骨碎得厉害,血和脑浆满地都是,五官也被强震震得像是移了位置。在女孩们的身下,一大滩一大滩的浓稠的血也在商场那光洁的地板上蔓延。警察们已经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小艾和里子他们出示了豹猫徽章后,顺利穿过警戒线,来到女孩们身边。没有豹猫徽章的周恒,则被无情地挡在了警戒线外。 “他是和我们一起的。”里子冲着那个硬邦邦地拦着周恒的警察喊道。 “没有徽章就不能进去。”警察硬邦邦地回答。 里子还想说什么,却见周恒向他摇了摇手,示意不要紧。里子以为周恒受不了这个惨不忍睹的现场,不想进来,只好闭上了嘴,回头和小艾一起查看女孩们的尸体。 周恒不用进警戒线,都能将女孩们的惨状尽收眼底。他的视力一般,但是白西安的视力可是超群。白西安出来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着还想让他进去的里子摆了摆手,见里子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后,白西安认真地隔着警戒线,观察起死去的女孩们。 女孩们的死状不再赘述,她们的四肢折得厉害,在血中躺着,像一朵畸形的红色花朵终于盛开,丰满的花瓣和扭曲的花枝互相衬映,仿佛一幅乖张叛逆的油画。白西安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死去的女孩们,都身穿一袭白裙,胸口上也都别着一枚小小的玫瑰花胸针——她们是互相认识的吗? 因为互相认识,所以约定了一起自杀? 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为什么是在这个地方? 白西安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刚才见面会上挂着的大幅郑家宇的海报还在。白西安往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定后,视线在郑家宇的海报和案发现场间来来回回,心里不禁有了一个疑问。 白西安抬起头,看向少女们选择跳楼的地点。那是商场的三楼,见面会开始的时候,三楼的栏杆旁已经站满了郑家宇的粉丝,相信这些女孩们,也都是在三楼的栏杆旁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只是,这些女孩究竟是被人故意推下去的,还是因为人流量太大,不小心被推下去的? 抑或是,自杀? 三楼不会是唯一一个人流量密集的地方。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白西安轻轻拍了拍刚才那位拦着他的硬邦邦警察。 硬邦邦警察生硬地转过头来,看着白西安,也不说话。 “警官,您好。”白西安礼貌地问道,“我想请问一下,这个商场在那位明星的见面会开始之前和开始的时候,商场中人流量最密集的地方是在哪里?” 硬邦邦警察奇怪地看着白西安,仿佛他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今天就没有最密集的地方。”硬邦邦警察指着商场的其他楼层,说道,“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全站满了人。” 白西安道了谢,心里了然——少女们从三楼的栏杆跳下,不是偶然。 那就是人为的?究竟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选择跳下去的? 白西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时,左边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白西安下意识地挡开那只手,同时身体往后撤,警觉地看向来人,王一其惊奇又带着点愠怒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一其压低了声音,问道。 白西安立马将防御心撤下,但他没有回答王一其,因为这应该是周恒的问题,还是要交给周恒回答。 王一其盯着眼前的男孩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问道:“你不是周恒?” ——这是他的问题了。 白西安望着王一其,点了点头:“我是西安。” 王一其咬了咬后槽牙:“你既然拿了西安的身份,就应该保护他。” “他不会有危险。”白西安回道,“他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商场不是刚发生了事故?”王一其瞪着白西安,“人流量密集的地方,一旦发生骚乱,被踩伤被推倒的意外还少吗?” “他现在没事。”白西安说,“况且,事故发生的时候,他在外面的咖啡馆里睡觉。” “反正他不应该来这里。”王一其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更不应该不告诉我,就自己出了旁可市……你叫他出来。” “他自己想出来的时候会出来,不需要别人叫。”白西安仍然淡定地看着王一其,但他皱了下眉头,“你为什么这么凶?” “我要保护他!” “用控制的方式?” 王一其的脸色变了,但他没说什么,转身一把撩开了警戒线,踏进了案发现场。 “王队,您来了。”里子和小艾见王一其出现,连忙站直了身体,汇报道:“三位死者的身份证都带在她们身上,我们也已经查明了。她们的年龄都未到二十岁,一位女孩十七岁,两位女孩今年刚到十八岁,都光华广场附近的那所叫光华一中的重点中学里读高中。” “相互认识吗?”王一其问道。 “这个要问女孩们的家长和老师们才知道了。”里子回答。 “好。你和小艾去找这些女孩们的家长和老师们问话,还有,别忘了,也找郑家宇问一下话,毕竟这里的三位女死者是在他办见面会的现场身亡的。”王一其一边往警戒线外走,一边回头对跟着他出来的里子和小艾说道,“周恒和我去第二个案发现场。摩托和美丽已经赶往第三个案发现场了。” “第二个案发现场?” “第三个?” 里子和小艾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一其。 王一其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和大家一起出现惊讶神情的周恒,知道周恒回来了。 “是。”王一其答道,“第二个案发现场在你们刚才说的重点中学里,光华一中,就在附近,一位女学生的尸体被搞卫生的清洁阿姨发现在教室里,她是上吊死亡。第三个案发现场稍远一点,但也没多远,就在光华区隔壁的园东区中,一栋居民楼里,一位女生的尸体也被她父母发现在房间里。” “各自去忙吧,今晚……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都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不轻松。”王一其最后说完,便拉着周恒走出了光华广场。 ****** 去光华一中的路上,王一其和周恒一直没有讲话。周恒刚才在意识中,听到了白西安和王一其的争执,也听到了王一其感到气愤的原因——周恒在独自一人出旁可市、来夏京市之前,没有和王一其说。 周恒其实不太喜欢王一其一副家长的做派,但他知道王一其是为了他好,而且王一其还为他提供了住的地方,为了缓和他们两个僵持的气氛,周恒率先小心翼翼地开始道歉:“对不起啊,王叔叔,我出来没跟您说。” “你跟我说了是想去图书馆。”王一其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直视前方,“可你却出现在了夏京,你为什么要骗我?” 周恒暗暗叹了口气,王一其要生气也是应该的,毕竟他当时也真的说谎了。而为什么说谎?周恒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约了里子和小艾吗?”王一其又问。 周恒点点头。 王一其重重叹息了一声,随即换了副和蔼的语气说话:“你能和他们玩在一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情,你用不着骗我,也不用怕我不开心……我怎么会不开心呢?你是成年人了,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交友。”王一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反复斟酌着什么,很久之后才继续说道:“……当然,我也不是要控制你。你那个人格说得不对,我从来不愿意通过控制你的方式来保护你。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仅此而已。” “您是怕我在外面的时候,人格会突然互相转换,我自己处理不了这种情况吗?”周恒问道。 王一其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有这方面的担心。” “您还担心什么?” 王一其没有看周恒,但语气稍微强硬了一点:“你现在还不能知道。” “为什么?”周恒的声音大了起来,“会威胁到我安全的事情,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你现在不知道,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周恒不再说话,他有点生气——不,是非常生气。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把头转向窗外,看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过了一会儿,他又闷闷地开口道:“那豹猫小组的徽章,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王一其吃惊地朝周恒望了一眼,又把视线转向前方。光华一中已经到了,他停好了车,拉开车门走了出去。锁了车后,他走到周恒身边,笑着对周恒说道:“我其实忘了这回事。这个案子后,我给你一枚。” “好。”周恒点点头,跟着王一其穿过已经在外面停着的几辆警车和救护车,走进学校。 ****** 周恒跟着王一其进了一栋教学楼,顺着楼梯走到了四楼,在楼梯口往右拐去,一条笔直的教学走廊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沿着走廊,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里,法医们早在他们之前,就到达了这间教室,正在给现场和死者取证。 易千宽大的后背背对着教室门口,头低着,应该是在记录什么。女学生已经被大家从教室的横梁上吊着的绳圈中解下来,放平在事先铺了裹尸袋的地上。王一其和周恒走上前去,和易千打了声招呼。易千的头抬了起来,通红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应了他们一声,酒气随即扑面而来。 周恒立刻屏住了呼吸。王一其皱了皱眉:“怎么又喝酒?” “没想到今晚有任务。”易千淡淡答道,“反正我喝酒也不影响出任务。” “你不要仗着你喝不醉就老这样。”王一其的脸沉了下来,“给大家的观感多不好。” 易千轻微撇了下嘴,往旁边让了一下,王一其在女学生的尸体旁蹲下来。周恒不敢跟着过去,站在了原地,同时管理着脸上的表情——他有点犯恶心,但他又不想大家看出来。 这位女学生的死状,和在商场的那三具跳电梯身亡的少女的死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吊,窒息,死亡。”易千简要地说了死因,接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旁苍白着一张脸的周恒,“吊死的尸体表征一般都这样,面色发绀——就是面色呈出青紫色。双眼上翻,眼白部分比眼珠部分要多;连舌头都吐出来了,是因为死者自身身体的重力压迫着颈动脉,将舌头给逼了出来……” 王一其往上瞪了一眼易千,易千余光扫到了王一其的警告,再看了下脸色比刚才更苍白的周恒,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巴。 “死亡时间。”王一其重重地问道。 “今天下午五点到五点半之间,被发现是在六点五十分。那个时候,孩子已经救不回来了。”易千用冷冰冰的语气回答道。但是周恒在听到易千说“已经救不回来了”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易千那一瞬而过的低落和哀伤。 周恒望向易千,易千的脸并无任何异常,像往常一样,透着工作时候的例行公事的冰冷。 应该是错觉吧。周恒想道。 “死者会是自杀吗?”王一其站了起来,望着易千问道。 “从尸体的现象上来看,她是窒息身亡,死亡特征也符合上吊死亡的特征,不存在死后被放在绳圈中、或者晕倒后被放在绳圈中的特征。”易千指了指女学生上吊的横梁,以及横梁下方的那张歪倒在一边的桌子说道,“桌上也有她踩过的痕迹,上面的鞋印和她脚上的鞋码一致。” “所以是自杀?” “我只负责验。” “行吧。”王一其无奈地皱了皱眉,“那女学生身上有其他外伤吗?” “没有。”易千答道,“除了脖子上那道被绳子勒出的痕迹,她全身都没有和人争斗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外伤。其余具体的,我要将尸体运回到我那里,我再来详细检查才知道。” “好,我知道了。”王一其点点头,转身走向仍在教室门口的发现尸体的清洁阿姨,和女学生的父母。 周恒没有跟上去,而是看着地上的女学生。女学生的面色即使是青紫色,面容也可怖万分,但从她的五官还是可以看出来,这位女生长相秀气又乖巧,一看就是那种乖学生。uu看书 .uukanhu 如果活着,未来一定无可限量。 希望,从来都是给活着的人。现在的她,就像一朵已经凋零的玫瑰花……她的生命已经结束,她的希望也彻底终结…… 等等,玫瑰花? 周恒猛地在女学生身旁蹲下来,他伸出手就往女学生的衣服探去,却被易千拉住了。 “戴手套。”易千将一双全新的手套递给周恒,周恒连忙接过,匆忙道谢后,戴上手套,拉开了女学生套在外面的外套。 被外套领子遮盖住的,是别在女学生胸口处的小小的、玫瑰花胸针。这枚玫瑰花胸针,周恒并不陌生,它们都各自出现在了商场的那三位少女的衣服上。 而眼前的这位女学生,别着玫瑰花胸针的衣服,同样是一袭白裙。 “她的死亡时间是五点到五点半之间,这个时间和那三位少女跳电梯的时间差不多……”周恒喃喃自语着,此刻,这些零散的相似之处,就像拼图一般,不断在他的心里满满拼凑出一个尚不完整的真相——真相仍然像躲在浓厚云层后的月亮,周恒想要拨开这些云雾,看见月亮。 但他的潜意识却在警告他,这个月亮或许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美丽。 “玫瑰花胸针,白裙,相似的死亡时间……”周恒没有理会潜意识的警告,“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约定好了的自杀行动。” “一场用少女美丽的生命,向某人或某事表白的献身仪式。” 第85章 活埋三 深夜的夏京市警察所,和所外的已然沉睡的世界不同,所内的工作仍在紧张又有序地进行着。 商场中那三位死亡少女的父母,被许井天安排在了三间房里,由小艾、里子和王一其分别陪着,顺便问话。教室里的那位上吊死亡的少女的父母,则由已经回来的摩托陪着。剩下一个在自己房里死去的少女,她的父母由美丽陪着。 周恒坐在会议室里,拿着易千刚拿过来的这五位少女的尸检报告仔细看着。易千解剖和检验的速度很快,结果也十分精确,就连尸检报告也出得快。他亲自将这五份尸检报告交到了周恒手中后,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了周恒的对面。 周恒正忙着比对这五份尸检报告的结果,这些少女的死亡原因和死状各不相同,但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共同之处——她们都是自杀——而且是身着白裙、胸戴一模一样的玫瑰花胸针自杀。 “这五位孩子在死前,还都好好吃饭了。”易千冷不丁地开口,以为易千早离开了的周恒吓得猛一激灵。他按着砰砰直跳的心脏,无奈地看着一脸无辜的易千:“哥,原来你还在啊。” “我一直在啊。” “你在这儿干嘛?” 易千微微偏过头去看房外繁忙的景象,答道:“没干嘛,就在这里看看。” “你……” “那边剩下的工作,有杨谦帮我收拾。”易千笑了笑,回答了周恒这个不好意思问出来的问题。 周恒点点头,随即想起了刚才易千说的话,于是看着易千,奇怪问道:“孩子们在死之前,都有好好吃饭?” “对。”易千说,“我验了她们的胃部,胃部里还有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米饭,肉类居多。” 周恒的两边眉头紧紧往中间皱起,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小志连忙对着周恒嚷道:“你呼吸,注意呼吸!” 周恒慢慢把气呼出来,再细细地将空气吸进肺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 周恒的这个反应引起了易千的注意。他的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与此同时,他往前探着身子,看着周恒:“你没事吧?” “蓄谋自杀的人,是不会想起要好好吃饭的。”周恒艰难地说道。 易千仍然望着周恒,面无表情。但他没说什么,而是点点头:“对,蓄谋自杀的人,一般都心灰意冷,不会好好吃饭的。即使吃,也不会吃得那么讲究。” “她们会不会因为在生前和朋友们在一起,所以吃多了?或者是和家人在一起,存在着不得不吃的情况?”周恒皱着眉,问道。 “调了监控看,商场跳电梯的那三个女孩子从进商场后到跳下去,期间没有任何交流,身旁也同样没有同伴。”里子走进来,站在桌子旁,看着他们说道,“赵如,就是商场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在光华一中读高一,其他两位女孩,一个叫王文宝,一个叫刘菲菲,在光华中学读高二,不同班。她们的父母和老师都说这三位女孩互不认识,所以她们今天是独自去了商场后,在郑家宇见面会开始没多久,就从电梯上跳了下去。” “是一个接着一个跳,还是同时跳?” “同时。监控录像拍到了她们跳下的那一瞬间的时间,五点二十三分。” 易千在一旁补充道:“在家自杀的那位女生,死亡时间也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 “有理由推断,这五位女生自杀的时间都在五点二十三分。”周恒说道。 “对。”里子认同,“穿的是同一款白色的裙子,玫瑰胸针也是同样款式,可以推断,她们的自杀行动,是一场事先预谋好的自杀行动。” “虽然她们互相不认识,但她们之间,肯定有同一个人或者有同一件事将她们联系在了一起,接着,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情——我现在怀疑有人在怂恿她们自杀——她们就都选择了在今天,还在同一时间自杀。”里子振振有词。 “今天是5月23日吧?”周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女孩们的自杀时间,是在下午的五点二十三分?” “两个523。”里子说,“绝对不是巧合。” “是郑家宇出道的日子。”小艾颤抖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传出,大家循声回头看去,见小艾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站在了门口。她双眼通红,但神色坚定:“5月23日,是郑家宇十年前出道的日子。玫瑰花也是他刚出道的时候,他的象征物。” ****** 郑家宇疲惫地独自坐在审讯室里,小艾站在外面,透过一扇大大的透明玻璃,静静看着里面的郑家宇。 郑家宇的经纪人杨华海气急败坏地看着王一其,声音盖过了所里大家的交谈声。大家都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同时将视线转向这边的骚动。 “这件事和郑家宇任何关系都没有!”杨华海气愤又焦急地大声说道,“他也是今天才到这个城市,等下九点的飞机又要飞了,你们现在把他扣住,他赶不上飞机,去不了下一场见面会,你们负责我们的损失?你们负责和粉丝们解释?” “我们很遗憾,但是您要取消接下来的行程了。”王一其脸色如常,淡定地顶住了杨华海的“炮火”:“现在,有证据可以证明,郑家宇先生和这几位少女的死亡有联系……” “有什么联系?!”杨华海瞪着眼,反问道:“他们就明星和粉丝的关系!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关系了!” “女孩们死的时候,胸前都戴着玫瑰花胸针。”周恒说道,“她们选择自杀的时间也都是在五点二十三分,今天是5月23日……郑家宇是在十年前的今天出道的吧?” “这有什么联系?”杨华海立刻将“炮火”转移到周恒身上,他用他那双足以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恒:“这有什么联系?” “有没有联系,让我们来问一下郑家宇先生,就知道了。”摩托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杨华海和周恒中间,替周恒顶住了诘问。 “……”杨华海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接着放软了态度。他向王一其走近一步,低声对王一其说道:“王警官,如果你们今天不放过郑家宇,外面的媒体,外面的记者要怎么写郑家宇,就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到了那个时候,郑家宇这十年间辛苦走过的路,做过的努力,就全没了——外面那些人的三言两语,他们的几句话,就足以毁掉一个人十年的心血和努力。所以,”杨华海退后一步,诚恳地看着王一其,眼里竟然泛着轻微的泪光:“所以,我真的求你们了,不要为难他了……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了。” “可是这几位少女自杀的事情,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能做什么呢?”杨华海立刻反驳道,兴许是心力交瘁,周恒很清晰地听见了他话语里的哽咽:“他连休息都没时间,他能和这些女孩子发生什么?” “这是我们要找出的。”王一其定定看着杨华海,然后,他向杨华海靠近,压低了声音,“如果被外界知道这些身亡的少女都是他的粉丝,还选了他出道的日子自杀,甚至还选了代表他的玫瑰花戴在身上……如果他的嫌疑不洗清,那才真是毁了他。” 杨华海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威严的警官,良久,他无力地点点头,往后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垂着头,拿起了手机想解锁屏幕。但他的手在颤抖,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很久,都没能将手机解锁成功。 王一其示意周恒跟上他,往审讯室走去。经过小艾的时候,王一其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王一其竟然对小艾道歉,小艾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上司,安静地等待上司的下一句话。 王一其却什么话也不说了,他拉开审讯室的门,和周恒走了进去。 “郑先生,你好。”王一其边打着招呼,边将五位少女生前的照片放在他面前。郑家宇双手撑着头,视线自然地落在了这些少女的脸上。他慌忙地把头撇到了一边。 “你认识这些少女吗?”周恒看到他这个反应,不由问道。 “不认识。”郑家宇哑着嗓音答道。郑家宇的声音很有磁性,即使是现在哑着嗓音,听起来也是悦耳的。他看起来非常疲惫,眼下吊着两团青黑,眼眶泛红,两道英气的眉毛往眉心紧紧皱着,削薄的嘴唇往嘴角两边撇着——看着又是非常悲伤的样子。 看着郑家宇的反应和状态,王一其和周恒自然不相信郑家宇的话。 “郑先生,你只有说实话,我们才能帮你。”王一其难得地温柔了起来,他望着郑家宇的眼睛,说:“其实现在我们只是知道了你和这些少女之间,是明星和粉丝的关系,我们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同时,这也是洗清你嫌疑的唯一一个方法——如果你是清白的话。” 郑家宇左手手掌撑住额头,没有再看王一其。他沉默了。 “你认识她们。”王一其见郑家宇开始采用消极的态度,只好换了个方式试探:“起码,你见过她们——不止一次。” 王一其这一次的试探起作用了。郑家宇在听到王一其这句话后,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即使是轻微的颤抖,也逃不过王一其和周恒的眼。 “现在,我们已经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少女们的自杀行动,是一次有预谋的自杀行动。她们似乎加入了什么组织,接着在那个组织的怂恿下,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什么组织?!”郑家宇猛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王一其,“她们加入了什么组织?!” “这个我们还不知道。”王一其暗暗品着郑家宇此时的剧烈反应,回道。 “去查啊!”郑家宇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桌子,力度不大,但声音还是如重锤般,砸到了房里每个人的耳中,“去查!把她们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给查清楚!” 周恒看到郑家宇的眼眶又开始泛红了,就在此刻,他猛地一低头,右手掩饰性地抹了下脸。 顺便把将要掉落下来的眼泪给抹掉。 王一其见状,知道郑家宇一时半会是说不出什么了,于是将少女们的照片收回来。郑家宇的视线落在那些照片上,眼神发直。 王一其和周恒走出了审讯室,问在审讯室外的美丽和摩托:“父母和老师们那边,有没有什么信息?” “他们都不相信孩子会自杀。”美丽叹了口气,答道:“五位女生全部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在学校听老师们的话,在家里听父母们的话……” “太听话了。”摩托在一旁接过美丽的话头,说道,“老师和家长怎么说,她们就怎么做,不会、也不敢,甚至可以说,没有想过反抗的那种。” “在教室里上吊自杀的女学生,叫薛华。今天她的父母都还在外地出差,刚才才赶回来。据她父母所说,薛华很喜欢画画,心仪的大学是一间美术学院。她父母说学画画没前途,不让她考,让她考夏京市本地的一所重点的理科大学,不仅离家近,大学毕业后还能在本地直接找工作了。薛华答应了。”摩托补充道。 “选择在家里割腕自杀的女生,叫唐微微。她和薛华的境况相似,也是被父母压制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与此同时,她还被父母严厉管着——晚上上完晚自习后,半个小时以内要到家;周末除了补课,不可以私自出去,更不能和同学和朋友去玩;不可以看和学习无关的任何书籍,任何文娱活动都不许参加。唐微微答应了。”美丽说着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不用说,商场自杀的那三位女孩子,也都是同样的情况?”王一其看着里子,问道。 里子正专心望着不远处站在审讯室外的玻璃前的小艾,一时没听到王一其的问话。站在他身边的周恒暗暗掐了一把里子的腰,里子才慌里慌张地回过神来,见大家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才结结巴巴回道:“是,是……我认为……啊?”他瞥了一眼周恒,身子往周恒歪着,用气声急速问道:“王队问啥?” “商场自杀的那三位女孩子,她们的家教是不是很严?”王一其看着里子,又问了一次。 “噢,噢,是的。”里子立马站直了身子,快速说道,“非常严格。而且,父母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追星。” “不知道吗?”王一其问。 “不知道。”里子转身,将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的、套着证物袋的属于五位女孩子的手机和电脑都搬到小组们围着的这张桌上,“我查了一下她们的手机和电脑,里面没有一点关于郑家宇的东西——照片,视频,歌曲,电影,什么都没有。很干净。” “会不会,她们根本不是郑家宇的粉丝,只是那么凑巧地……” “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一直不参与讨论的小艾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她淡淡地看着女孩子们的手机和电脑,说道:“523就是郑家宇的日子,玫瑰花胸针也是郑家宇的应援物,这些都是郑家宇粉丝心照不宣的事情——在这里,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些事情。” “那这一切都说通了。”里子看了一眼小艾,继续说道:“在学习和生活上遭受打压的女孩子们,对一位偶像寄托了自己的情感——甚至可以说,寄托了自己的全部情感。”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自杀?”周恒问,“为什么追星追着追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献祭吗?”里子反问道。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里子又自顾自地说道:“穿着同款白裙,uu看书wwukas 戴着同款玫瑰花胸针,选择了对郑家宇很重要的时间,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也并没有亏待自己的身体——对她们来说,这是不得不做的仪式,是一种圣洁的、对郑家宇表白的仪式。”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摩托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表白,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极端的方法?她们要证明什么?” “证明她们对郑家宇的爱,才是唯一的。”小艾抱着双臂,隐忍着说道:“在她们的心里,她们认为,没有人能比她们更爱郑家宇。她们在向郑家宇证明自己的爱是绝对的、又是不可代替的。” “一定会有更深层次的触发点,才能让她们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去表白。”周恒说道,他看了看定定坐在一旁的杨华海,又看了看已经趴在了审讯室桌面上的郑家宇,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什么触发点?” “以及,互不相识的少女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同一天、同一个方式自杀,她们一定加入了什么组织。”王一其对里子扬了扬下巴:“里子,你和摩托去查一下,少女们到底有没有加入什么粉丝组织。这次,别问家长和老师了,他们知道的一定不多——去问她们的同学和朋友——要尽快查出,如果粉丝组织里还有其他粉丝,这五位死去的少女就是她们的‘先驱者’,剩下的粉丝很有可能会效仿‘先驱者’的做法——我们要尽快找出这个组织,阻止她们。” “是。” 第86章 活埋四 小艾端着一杯水,走进所里的其中一个小房间,放在仍趴着在桌上休息的郑家宇前面。郑家宇听到动静,很快挺直了身子,但双眼还是朦胧着。 “你辛苦了。”小艾轻声道。 郑家宇对小艾笑了笑,没说话,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其实王队也说了,郑先生你的嫌疑已经解除,可以先回去……” “我……”郑家宇的手指在杯沿上有一点没一点地滑着,他垂着双眼,看水杯里晶莹剔透的水,疲惫地又笑了笑:“我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如果你们需要我提供线索,我可以第一时间配合你们。” “郑先生,谢谢你。”小艾说,“可是,你很明显有事情是瞒着我们的……如果你真的要帮我们,请你对我们坦白,将你瞒着我们的事情说出来,会对我们的调查有帮助。” 郑家宇把手指从杯沿上拿开,揉了揉太阳穴,接着靠在椅背上,望着小艾:“你们希望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一切。” 郑家宇摇摇头:“更具体一点……我现在脑子有点不清醒,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小艾在郑家宇的对面坐下:“你知道你的粉丝有加入过哪些组织吗?” “她们加入了哪些组织,我真的不知道。”郑家宇皱着眉,答道,“这些我真的不知道,华海那边早就决定了,我的一切工作和粉丝那边完完全全切割开,就连粉丝后援会的站子都关了,工作室的工作人员也全是公司内部的同事了……孩子们自己组建或者加入什么组织,我们真的一概不知道。” “我没记错的话,连你出道前就在运营的属于你的个人站子,在你出道两年后,也是海哥叫关站了。” 郑家宇惊讶地看着小艾。小艾轻轻叹了口气:“我……我不是郑先生的粉丝,但是这些事情要查都能查到。” “噢,对,对。”郑家宇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接着便承认道:“对,个站也关了。” “为什么呢?” “因为个站越发展,形势就越失控。”杨华海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小艾和郑家宇循声望去,看见杨华海端着好几杯咖啡走了进来。 杨华海将一杯美式放在郑家宇面前,郑家宇立刻拿起来喝了一大半。 “警官,你要哪杯?”杨华海问小艾。小艾摇摇头,谢了杨华海后,接着问道:“杨先生,你刚才为什么这么说呢?个站越发展,形势越失控?” “我们开个站的初衷,是为了给家宇和粉丝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家宇的一切公开活动都会在个站发布,粉丝们可以通过个站给家宇应援打气,家宇也经常亲自回复粉丝的打气。一开始,双方都很和谐,喜爱也是纯粹的。但是慢慢地,随着家宇的人气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红,代言、广告、歌曲、电影、电视剧全面开花,这也一定动了不少人的蛋糕。对家们就雇了大量的水军和黑子,涌进个站,在个站上面肆意攻击和谩骂、造谣家宇。爱护家宇的粉丝气不过,就和他们展开了大规模的骂战,个站被搅得乌烟瘴气。”杨华海喝了一口馥芮白,接着说道,“除了外忧,我们还有内患。有的粉丝禁不起挑拨,要反过来攻击家宇,这也就算了,可就是在那个时候,一直蠢蠢欲动的私生粉也出动了。她们通过个站上家宇曾经不小心透露出的各种碎片信息,组合起来,硬是找到了家宇住的地方,然后守在那里等家宇下班回家,还从对家手里买了家宇的手机号码,天天打电话发信息给家宇。家宇烦不胜烦,又不愿意报警,说她们还小,只是不懂事,就自己忍了。” 杨华海说到这里,把剩在杯子里的馥芮白一喝到底,又拿起另一杯新的馥芮白,喝了一口后,继续开口道:“我可不愿意忍,所以就关了个站。” “在关了个站的一年后,又发生了一件震惊娱乐圈上下的私生粉潜入郑先生居所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后,你们终于报警了,才知道这位私生粉就是郑先生粉丝后援会站子的其中一位工作人员。也就是这件事后,郑先生方面宣布关闭了粉丝后援会站子,不仅如此,他的一切工作,都和粉圈分割了。”小艾接上杨华海的话,说道。 杨华海和郑家宇惊讶地同时看向小艾。杨华海皱着眉,打量着小艾:“这位警官平时也是混粉圈的吧?知道得可不少。” “我是警察,要知道的一定有办法知道。”小艾冷冷回答道。然后,她转向郑家宇:“郑先生,你真的不认识这次自杀死亡的五位粉丝吗?” 杨华海走到了郑家宇身后,双手按住了郑家宇的肩膀:“我们家宇和她们没有任何联系和关系,但是,你们最好去查查她们……” “杨哥!”郑家宇忽然大喊一声,打断了杨华海的话。他反手重重按住了杨华海的手。杨华海一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后轻轻拍了拍郑家宇的手背。 小艾走出了房间,走到了一直在房外等待的王一其身边。王一其摘下耳机,轻轻拍了拍小艾的肩膀。 ****** “其实粉丝和偶像之间的关系是非常脆弱的。”里子坐在副驾驶上,喋喋不休地说着。摩托手握着方向盘,看着马路前方,一脸麻木。 “很多时候粉丝爱上偶像,爱的都不是偶像真正的样子。她们爱上的其实是自己心目中打造和幻想出来的偶像的形象。当然,偶像这边也会打造自己的公共形象,但传到粉丝和外界那里,接收了多少,又如何解读,那就是千人千面了。”里子又陷入了自顾自说的亢奋中,他没有在意摩托那副“听天由命”的神情,而是继续手舞足蹈。 “这跟罗森塔尔现象有相似之处。”里子快速说着话,“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皮格马利翁效应。皮格马利翁是远古时代的一位国王,他喜欢雕塑,塑造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女子形象,接着每天都看着她,和她说话,把她当成活物一样。最后,那个女子雕塑真的就活了。” “但是,这个雕塑本来只是一团泥和土,它的女子形象也是国王塑造出来的,所以国王爱上的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这和粉丝对明星的感觉一样,一个明星的粉丝群体里本来就是由不同的人组成的,她们对明星和偶像的需求也就都不一样。所以粉丝们往往看不见明星或者偶像最本来的样子,或者说——不愿意看见——她们只愿意相信和看见自己想要相信和看见的。所以,当有一天,明星偶像们被爆出了什么料,颠覆和破坏了她们心里的想象,她们接受不了了,就会把这个当成是明星和偶像对她们的背叛……” “但其实,这一切都只是粉丝们的幻想而已。”摩托下了总结,他的神情专注了许多,看起来是被里子的话吸引住了。里子用力地点点头:“那五位自杀的女孩子,年龄偏小,每一位都不到二十岁,三观和思考能力也都还没成熟,很容易就被偶像的光环吸引住,继而产生类似于爱情的感觉。如果她们真的进了一些极端的粉丝群体,在群体的耳濡目染中,她们放弃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要做出为偶像献出生命这种行为,也不奇怪了。” “盲目、冲动、狂热、轻信……”摩托说道,“这一切都和勒庞对大众心理的特征描述对得上号。” “所以这一场看似浪漫的、所谓少女献祭的仪式,只是一个狂热且不成熟的群体的产物而已。” “究竟是不是这样,也要等我们查了才知道。”摩托把车停在了光华一中的停车场,“到了。” “啊,校园。”摩托下了车,深深嗅了一大口空气,不由得感叹道。 摩托比里子大了整整一轮,今年三十二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也是真的壮,一身惹人注意的腱子肉已经抢了不少校园里的目光。摩托不在意地撇撇嘴,转头想要让里子招手跟上的时候,却发现里子正和一个穿着光华一中校服的女学生讲话。 那个女学生的校服上,也别着一个玫瑰花胸针。 这是什么运气啊! 摩托一边感慨,一边走近里子和女学生,却听女学生的语气隐隐透着不耐烦。 “我今天已经快要被烦死了,你们还来。”女学生“啧”了一声,埋怨道。 “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来找你问话吗?”里子奇怪地问。今天是星期一,自杀案是昨天发生的,他们特意选了学校开放的时间过来。 “来问话的只有你们。但是……” “但是什么?”摩托皱着眉,走了过来。女学生一见长得活像关公样的摩托,吓得连连后退好几步。 “诶……你不要害怕。”里子急忙去追,安慰着女学生:“他和我一样,都是警察。” 摩托无辜地站在原地——但即使无辜,他还是一脸凶相。女学生不敢再看他了,只能对着里子说道:“薛华是我的同学,她和我一样,都是郑家宇的粉丝。昨天家宇办了见面会,我恰好有两张见面会的票,就想叫她一起。我以为她会答应的,她却说她爸妈不让她去,我想想,也对,她爸妈一向对她都非常严格,就算了。谁知道,她竟然自己来到学校自杀了……现在教室都被封起来了,我们要上课都要去另外一栋楼上。” “但是什么?”站在不远处的摩托冲着女学生问道,“你刚才想说但是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女学生偏过头去,不看摩托:“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到现在,我一直收到匿名信息。”女学生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里子,一边说道:“薛华之前用我的手机去注册了一个账号,进了家宇的一个粉丝群,现在粉丝群那边都疯了,不断给我发信息,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摩托一个大踏步,就走到了女学生面前,拉着脸问道。女学生这次没有退后,但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让我自动退出她们的这个粉丝群。本来这个组织的存在就见不得人,现在薛华出事了,她们就害怕组织也跟着一起曝光,所以就来威胁我咯。” “她们不能将你移出群?”里子问道。 “不能。”女学生白了一眼,“这是她们的一个头头做的软件,登上软件后,进了组织,组织不能开除成员,但是成员可以自己退。她们说的好听,说是组织无条件接受所有真心爱护家宇的人,去留都由粉丝自己决定,组织不会干涉,但其实成员要成为组织的一员,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留下,组织会定时‘检查’成员的‘忠心’情况。如果成员表示出对组织行为的不满,或者要退出组织,组织就会公开这个成员的个人信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用我说了吧?所以说到底,只有组织决定谁能走,谁不能走,有的成员也不敢退出,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手机被打爆。” “既然这么不合理,你为什么答应薛华,允许她用你的手机号码注册?”摩托问道。 女学生无奈地回答:“薛华和我本来关系就不错,我也知道她父母对她很严格,难得她能在追星上体会到快乐的感觉,我自然很支持。她又不敢用自己的号码,就用我的号码,我想想,她也不容易,就借了。反正我一次都没有上过这个软件,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这个软件里都是什么?” “……”女学生忽然一脸的讳莫如深,摇摇头,拒绝透露,接着抢过里子手里的自己的手机,转身跑开了。 “她没有说实话。”摩托看着跑远了的女学生背影,对里子说道。 “对。”里子点点头,“她和薛华一定是共用了一个账号,而粉丝组织的其他人也对这个账号很熟悉,所以在薛华身亡的消息传出以后,会继续给这个号码发信息,因为她们知道,这个手机号注册的账号后面,还有一个人,就是她。” “她说她没有上过这个软件,也是在说谎。”里子摊摊手,“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容易陷入对偶像的爱恋情绪中,偶像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知道扒偶像的隐私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但是她忍不住——这和她把号码借给薛华的动机一样,她忍不住。” “可为什么她没有受到群体的暗示,和薛华一起自杀?”摩托皱着眉,“那五位自杀的少女,和组织里剩下的粉丝,到底有什么不同?” “去查一下这个软件和组织就知道了。”里子说着,拉开了摩托的车门,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电脑,驾轻就熟地登上了一个网页,在网页上输入一个号码,页面上即刻出现了满页的信息。 “……你记住了她的号码?”摩托站在里子身边,无语问道。 “她自己递给我的。”里子理所当然地回答,眼睛像黏在了屏幕上,最后,他“嘶”了一声。 “看来,还得要郑家宇出面。”里子将电脑屏幕转到摩托面前,说道,“他……哎,也挺无辜。但他的确是这一切的源头。” ****** “赵如,王文宝,刘菲菲,薛华,唐微微。”审讯室里,王一其将一大沓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望着重新回到这里的郑家宇,叹了口气:“她们经常给你寄礼物和信件。” 郑家宇低着头,沉默不语。 “是你提供给她们的,你的地址?” 郑家宇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我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生活被打扰……我怎么可能会给她们我的地址。” “那她们从哪里拿到的地址?” “她们要得到什么,总会有办法得到的。” “你为什么一直都在否认,你不认识她们?” “我在保护她们。” “保护?”王一其挑了挑眉:“如何保护?” 郑家宇没有回答。 “郑先生,现在五位少女的死已经认定是自杀了。但是,剩下的粉丝……”王一其将一部手机放在郑家宇面前,此刻的手机页面上,是一个设计感十足的软件页面:“这个软件里,注册登录的人数,日均上万,更不用说浏览量了。据统计,在这个软件里注册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万……”王一其深吸一口气,沉重道:“这五位少女,只是这一百多万粉丝里的一小部分,甚至连‘部分’的标准都达不到。她们在这个软件的庞大的数据里,太微小了。” “但是,不能保证不会有人效仿她们的做法。”王一其认真看着郑家宇,“还是说,你希望看到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悲剧,在其他少女身上重演?” 郑家宇的表情始终都是淡淡的——与其说是淡定,不如说是心死后的麻木——他瞪着一双空洞的眼,望着王一其:“我做错了什么?” 王一其偏过头去,躲避着郑家宇的视线:“你没做错任何事……但是,现在也只有你,能救她们。” 良久,郑家宇才平静地开口道:“我知道了。” 王一其没有听到他的叹息声。 ****** 第二天早上十点,豹猫小组的所有人,都围在一张桌子上,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电视里放着的,正是郑家宇的公开声明会。 “出道十年以来,我一直都很感谢爱护我的粉丝们。”郑家宇一身黑色西装,表情肃穆地站在台上,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沉重地说道:“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珍藏着你们对我的爱意,也时刻铭记着,我是从哪里来。只是,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我今天的成绩,是因为我自己的努力,还是因为各位粉丝的支持?我不敢说两者都有,因为我一旦说了两者都有,一定有人要我分个高低……我不想分高低了。”郑家宇说着说着,将面前的稿纸叠了起来,重新望向摄像机:“……以下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作为郑家宇的,心里话。” 在现场的杨华海紧张地站了起来,他紧紧盯住了台上的郑家宇。 “我希望大家都能知道,你们很宝贵。你们的生命很宝贵,你们的时间很宝贵,你们的爱意也很宝贵。所以,不要轻易放弃,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不要放弃自己的时间,也不要放弃自己的人生——更不要为了谁而轻易放弃。请大家都能为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负上责任。是的,我结婚了,就在一个星期前。我将另一半视作是我的生命和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因为我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不认为我不公开,需要对谁感到抱歉,因为这是我的生活。我知道大家的期待,但那只是你们对我的期待,从来不是我对我自己生命的期待。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那些曾经给我写信的人。如果我在收到她们信之后,给她们回信,哪怕劝劝她们,她们或许就不会……总之,如果说不符合大家期待的郑家宇,不配在娱乐圈里,那郑家宇从今天开始,就退出娱乐圈。” 杨华海跌坐在椅子上,失神地看着台上的郑家宇在骚乱中,对着摄像机深深鞠了一个躬后,又挺直了身子。 他一双眼红得厉害,但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 “给他写信的人有那么多,偏偏是这五位少女选择了这么一个极端的方法……”周恒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那个软件里,有一个帖子的热度比其他帖子的热度都要高。u看书 ww.uknshu ”美丽摇摇头,“……里面的内容就是劝人自杀,来对郑家宇表白——用那种极端的方法。” “畸形的爱,畸形的情绪,产生了畸形的后果。”王一其喝了口茶,淡淡说道。 “那篇帖子的浏览数高居不下,大多数人都是看过就算,没想到真的有人去实践了。” “这和五位孩子自身的实际情况有密切的联系。”里子说,“她们都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自身的发展受到了父母的粗暴镇压,于是就将自己无处发泄的精力和感情放在了追星上。在被扒出了郑家宇结婚的消息后,她们承受不住,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急于要证明自己的爱,就将大家都没放在心上的帖子实践了。” “但幸运的是,郑家宇今天的这番声明一出,一定会让很多粉丝脱粉,同时她们至少也会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娱乐圈从来不缺偶像,能满足粉丝需求的偶像一抓一大把,粉丝们一旦重新对新的偶像注入精力和感情,至少暂时不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这也算是能暂且阻止了情况再恶化。” 里子说着说着,眼睛又不自觉地飘向了一直沉默的小艾。小艾察觉到了,抬头对着里子安抚地笑了笑,里子立刻满脸通红地转移回了视线。 “没出息。”顾尧飞在周恒耳边小声骂道。 小艾长长出了一口气,黯然说道:“……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超出了理智范围的爱,是郑家宇最不需要的。” 第87章 返回一 8月15日晚,隆回市,玉文区。 田甘文将车停在离家里还有两个街口远的停车场后,拐进了一家蛋糕店。他手里捏着沾满着机油的纸币,弯着腰,眯着眼,去看玻璃橱柜里的生日蛋糕。店员留意到了这位衣服上全是污渍、衣领处布满汗渍的客人,走到田甘文跟前,关心道:“客人,选生日蛋糕?” 田甘文连忙直起身子,点头应道:“是啊。” “是几岁小朋友的生日?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的生日蛋糕都可以根据小朋友的性格去定制的噢……” “定制来不及了。”田甘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今天生日,我现在才想起来。”他看了眼面露些微难色的店员,急忙又补充道:“没关系没关系,他是个大孩子了,对生日蛋糕之类的东西已经没什么要求了。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现成的?” “有有有。”店员连连点头,招手示意田甘文跟过去,拿出一本蛋糕本,翻到其中一页,对田甘文说:“这一页都是我们现成的,您付款了就可以立刻为您准备。” “好,好。”田甘文将沾满机油的纸币卷在手心,叉着腰,眯着眼,在蛋糕本上看了一会儿,最后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指着上面的其中一个蛋糕:“就要这个了。” 当田甘文提着蛋糕兴冲冲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漆黑一片,没开灯。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将蛋糕轻缓地放在门口旁的桌子上后,宽大的手掌往右边的墙上一拍,“啪嗒”,家中的灯全开了,家里登时一片亮堂。 “田甘武!”田甘文小心提起一旁的蛋糕,关了门后,往客厅走去,“田甘武!出来吃蛋糕了,今天你生日!” 可喊了几回,家里除了田甘文的声音,就再也没其他声音。田甘文再次将生日蛋糕轻柔地放下,转身噔噔噔地冲向二楼,期间避过了挡在路中的一些纸皮箱和杂物。他很快冲到了田甘武的房门外,也不敲门,一把打开了田甘武的房门。 田甘武的房里空荡荡的,床上还维持着早上田甘文出门前看到的乱糟糟情况。田甘武本人并不在房里。 “小兔崽子。”田甘文低低骂了一声,拳头往右边的墙上锤了一下,墙上的泥灰应声掉落。 田甘文被撒了一头灰。他瞪着右边的墙壁,瞪了一会儿后,又喃喃自语道:“是时候要重新刷一次房间了。” 说着,他一边晃着头,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转身慢悠悠地下了楼梯。 ****** 8月17日,凌晨四点五十八分,隆回市市警察局。 当背着或拎着行李袋的豹猫小组的组员们鱼贯似的穿过冗长的走廊,终于进入到隆回市市警察局的大厅,刚应付完市长和媒体的林浩匆匆迎向为首的王一其,率先伸出了右手:“王队,您辛苦了。” “您更辛苦。”王一其有力地回握了林浩的手,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立刻开始吧。” “好。各位你们好,我是负责这次案件的队长,叫我林浩就行。”林浩冲着王一其身后的组员们打了声招呼后,转身领着他们走到了一间空的会议室:“这里是大家的会议室。” “谢谢。” “不用客气。”林浩连连摆手,脸上满是焦虑的神色:“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王队,这次多亏您肯来,不然我真的头疼。” “别这么说。”王一其拍了拍林浩的肩膀,“这是我们的工作。” 林浩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疲态尽显。看起来,他似乎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都没有休息过。林浩年纪不大,今年刚满28岁,也刚升了职,从一个小警员,升到了队长的位置。三十不到的年纪,就能带领一批由精英警员组成的团队,林浩完全称得上是年少有为。 “佟江,王队您还记得吧?”林浩甩了甩头,将一脸的疲惫甩掉,眼神忽地凌厉起来。他望着大家,最后将视线放在王一其上:“二十二年前的一名纵火犯,曾在全国各地犯下多起情节和影响都非常恶劣的纵火案的犯人,其中的死者多达九十八位。在他最后一次要纵火时,被您抓获了。” “记得。”王一其点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他去年在狱中得病,病死了。” 林浩点点头:“是。他死了。但是,从七月底开始到现在,隆回市各地发生了多宗火灾,纵火犯的手法,和佟江的纵火手法一模一样。” “模仿犯?”美丽问道。 “恐怕是的。”林浩说,“所以这也是我需要王队协助的原因,毕竟当年就是王队您预测了佟江的下一步行动,率先抢在他跟前截获了他。” “请你放心。”王一其认真地看着林浩,说道,“当年只有我一个人。但是现在,我们有一个团队都是为了他而来。他逃不掉。” “太好了。那现在我来说一下大致的情况。”林浩说着,走到一块大屏幕前,打开了设备,大屏幕上出现了数十张纵火现场的照片,它们都被分类在五个框中。坐在里子旁边的周恒看了下,发现这五个框分别代表了五个家庭…… 有五个家庭已经遭遇不测了。 这些照片上,全是烧得发黑发焦的墙角,倒塌了的天花板,融化了的门窗,以及死在火灾里面、已成一具具焦炭般可怖的尸体。 王一其皱了皱眉:“五个家庭……为什么不在第一个家庭遇害的时候就通知我们?如果是模仿犯,应该都知道这个案件的手法和当年佟江的手法一样啊……”他看了看林浩,发现林浩的表情既尴尬又难为情,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林浩年纪小,佟江纵火案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而在后来,他知道了佟江案,又看到了和佟江案手法一样的纵火现场,即使知道王一其就是把佟江送进监狱的老警察,却因为心高气傲,觉得自己能够不靠老警察的经验就能把纵火案抓捕归案,立下一功,于是便自行开始查了。谁知道,一直查到纵火犯都犯下第五起纵火案了,林浩还是毫无头绪,只好将王一其和他的小组们请了过来。 意气事小,前途事大。市长、媒体们、市民们的眼睛都在他身上,这让林浩第一次感觉到,这个队长的分量着实不轻。 “林浩,你继续吧。”王一其坐下了,他看着林浩,轻声说道。 “好。”林浩指着大屏幕,开始陈述案情:“七月三十一日深夜十二点,是第一起纵火案发生的时间,在隆回市兴达区郊外的一座平房里,发生了火灾。房里有一家五口,全部遇害;八月五日深夜十二点,第二起纵火案,地点仍然在隆回市,但距离兴达区有一段距离,离兴达区有两个区远的金沙区里,一栋别墅发生火灾,一家五口在火灾中丧生。剩下的三起纵火案,受害家庭同样都是五口之家,发生的时间分别在八月十日,八月十五日,和八月十七日,都是过了零点,也就是深夜十二点的时候,发生的地点都在隆回市……”林浩拉过一块白板,白板上贴着一张隆回市的地图,上面标记着这五起纵火案的地点和时间:“……都在隆回市边缘,差不多近郊外的地方。现在城市的房子已经不同以往,大多都是连成一片一片的商品楼,像这种独门独栋的,已经不是主流了,但不是说没有市场,像别墅,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但别墅大多不会建在市中心,而是选择了郊外。还有一些小平房小平楼,就是市民们在政府允许的情况下,自行建造的。” “这个模仿犯选择了这些独门独栋的房子,这和当年的佟江的选择的确一致。”小艾指出来,“但这次的纵火犯却不是完全模仿佟江。佟江是随便找了个房子就开始烧,但是这个纵火犯是特意选择的一家五口家庭。” “没错。”林浩说道。 “模仿犯会对凶手产生崇拜的感情,但他们也很有可能在崇拜的过程中,产生一种‘我能比你做得更好’的心理。”摩托说道,“佟江对受害者家庭没有选择性,但是这次的这个纵火犯有选择性,他似乎想要告诉大家——他比佟江更冷血,更残酷,也更有条理性。他是个自恋程度非常高的人,甚至到了极度自大的地步。他不会满足佟江的手法,他会改造佟江的手法,创造性地运用自己的创意。” “佟江入狱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什么固定的人去探望过他?”里子问,“一般模仿犯都是因为崇拜这个凶手,所以才选择了和凶手的手法、目标都一致的形式去作案。我们可以从那些频繁去监狱探望佟江的探望者、或者频繁给佟江写信的人上去查。” “佟江的崇拜者遍布全国。”王一其答道,“他每一天都能收到很多信,除了那些骂他的,更多的是崇拜者的信。崇拜者声称佟江做了很多他们不敢做的事情,很钦佩他的勇气。” “钦佩。”小艾撇了撇嘴,“他们用‘钦佩’来赞美一个杀人凶手。” “但是有一个疑问。”周恒觉得整件事有点奇怪,“如果这个模仿犯是要炫耀自己的手法比佟江的高明,为什么他不在佟江还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作案,而是在佟江病死在狱中后,才开始犯案?如果他要炫耀,有什么能比在正主面前炫耀更能给他带来成就和满足感?他对佟江的犯案手法进行改造,再加上崇拜心理的加持,他要的一定是佟江的认可。” “或者,一定有什么事情比得到佟江的认可更为重要。”王一其点头,他看着周恒,说道,“这些我们都要去查。” 周恒忽然皱起了眉头,他眼睛紧紧盯着大屏幕上的那些照片。没过多久,他抬起手指,指着大屏幕中的照片:“你们看,这些五口之家在家里最后的姿势……” 大家闻言,纷纷抬起头看去。在看清了死者们在家里的最后姿势后,大家脸上的神色都沉了。 “他们都坐在饭桌前……”周恒小声说道,“像是正在吃他们的最后一顿饭……” “等等!”里子脑子里灵光一闪,他突然叫了出来,“等等等等!我看过王队您当年办佟江案的案卷。您是在佟江最后一次意图纵火之前,就将他捕获了,是吗?” “对。” “佟江的最后一案没有得逞,但是他的前一案得逞了。”里子快速说道,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前一案中,受害者家庭正是五口之家,但是那一次,在火灾中丧生的是五口之家的父亲、母亲和刚满月的妹妹,剩下的兄弟俩因为藏在地下室里,火势没有蔓延下去,所以他们被救了。也是这两兄弟中的哥哥向警察提供了关于佟江的、即使是微小的碎片信息,王队和警方才能锁定佟江。” “所以,模仿犯可能并不是出于要炫耀自身手法的目的,uu看书 ukashu.cm才选择的五口之家。”美丽推测道,“他是要帮佟江烧完佟江没有烧完的人……所以他才选择的五口之家。” “而且,那两兄弟还活着。”小艾迅速反应过来,“两兄弟就是让佟江被捕的关键证人,所以模仿犯的怒火最后一定会指向两兄弟。” “田甘文,田甘武。”林浩立刻调出了两兄弟的资料,投放在大屏幕上,大屏幕出现了两兄弟的照片:“哥哥田甘文,今年三十九岁,出事那年十七岁。弟弟田甘武,今年二十六岁,二十二年前才四岁。事故发生后,被爷爷收养,从那时起就住在玉文区靠海的一个小平房里,一直没换过房子。” “小艾,你和摩托去两兄弟家里,问问他们最近,特别是这一个多月以来,有没有忽然跟他们套近乎的陌生人,或者有没有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林队,我想请您派警力和我们的组员一起过去,一方面是保护两兄弟,另一方面是一旦察觉到异常,也可以尽快捕获。”王一其开始下命令,“恒恒,你和里子去最新一起纵火案的现场,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我和美丽去佟江生前待过的监狱,将给佟江的信都拿过来,以及询问频繁去探望佟江的人的名单。” “是。”大家得了命令后,没有片刻犹豫,立马动身。 王一其叫住了林浩:“林队,您也跟我们一起去监狱看看吧。” “好。”林浩点点头,跟在了王一其和美丽身后。 第88章 返回二 田甘文推开了田甘武房间的门,田甘武一个激灵,猛地从衣柜前转过身来,生气地看着哥哥:“说了多少次,进来不会敲门吗?” 田甘文手里提着一大桶油漆,向田甘武瞪了一下眼睛:“我是你哥,敲什么门?” “是我哥怎么了?是我哥就不用尊重我了?是我哥就可以随随便便进来了?”田甘武不甘示弱,他气愤地对着田甘文一顿数落:“我都多大人了,你还这样。以后要敲门,敲门!不能想进就进,想来就来!” “我给你刷墙!”田甘文哐地扔下油漆桶,锤了一下墙,墙上的泥灰又撒了他一头。他大力甩甩头,不耐烦吼道:“要不你自己刷!来,自己的房间自己刷,别他妈唧唧歪歪的。” “我说的是进房要敲门,你给我扯什么刷墙?”田甘武吼了回去,他一脚踢向旁边的椅子,椅子重重跌到地上,发出一记闷响。 他还嫌不解气,一把抓起了放在书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往地上大力摔去。 田甘文连忙冲过去,从他手上好不容易抢下了杯子。田甘武的脸因为怒气变得通红通红,眼睛里都是火,脖子暴起了一根根明显的青筋。他一直喘着粗气,喘着喘着,他看着似乎要接不上气了,脸从通红又瞬间转到了青白。 田甘文慌了,将田甘武扶到床边后,他一下伏在田甘武的书桌上,眯着眼要找什么。很快,他找到了一个哮喘病人用的气雾剂,接着冲到田甘武身旁,将气雾剂塞到田甘武嘴边。田甘武抬起手,按住了气雾剂,嘴张开含住了气雾剂的口,深深吸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田甘武终于缓过气来。他将气雾剂扔回到哥哥手里,顺势躺倒在了床上。 田甘文小心地摇了摇他:“你不是要去兼职吗?” “累,不去了。” “那你去我房间睡。”田甘文放缓了态度,轻声劝道,“我要重新给你房间刷一遍墙,不然你这些墙落下来的灰越落越多,你吸进去就不好了。还有,刷完墙后,接下来的半个月你都在我房间睡,等你房间的油漆味散干了再回来。” “那你睡哪?” “我……”田甘文噎了一下。他看着田甘武,无奈答道,“我睡客厅沙发,可以了吧?” 田甘武闷闷地“嗯”了一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慢腾腾起身,往房外走去。 田甘文忽然叫住了他:“你生日那晚去哪儿了?” 田甘武停下了脚步,三秒过后,他才稍稍偏过头:“啊?” “你那晚去哪儿了?”田甘文又问,“我知道你那晚没有兼职,可我回来的时候不见你。你去哪儿了?” “我都多大了……”田甘武不耐烦地嘟哝道:“还管这些……我都二十六岁了,还要我晚上十点前到家吗?我不能没有朋友吗?” “什么朋友?” “你有病吧?!”田甘武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对着田甘文又是一顿大吼,“你别以为你可以代替爷爷管我!” 田甘文原本只想问清楚田甘武为什么那晚一个晚上都不见人,却没想到他忽然提起了爷爷。而一提起爷爷,田甘文知道,田甘武就不可避免地要提起他们的父亲,田京。 “爷爷跟田京一个样,是个酒鬼。就一个酒鬼也有资格管我?”田甘武的情绪又开始变得激动,田甘文只好起身拉着他,让他冷静一下,毕竟三分钟以前,他的哮喘才刚发作一次。 可是田甘武的情绪似乎被父亲和爷爷彻底点燃,他不依不饶地大吼大叫:“……酒鬼没资格教我!没资格管我!都不要管我!如果不是田京喝酒,妈妈和妹妹会死吗?我会得了这个鬼病吗?” “爸爸没有放火!放火的是其他人,已经被抓到了!”田甘文大声纠正道,“说了多少次了,那个放火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死了!” “我亲眼见到的他放火!”田甘武辩驳道,手又不自觉地捏住了脖子。田甘文将气雾剂塞到他手机,恨恨说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给我去房间,冷静一会!” 田甘武狠狠地白了田甘文一眼,手里紧紧攥着气雾剂,大步走进了离自己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哥哥房间,反手大力甩上了门。 接着,一阵桌椅被踹倒在地的重重的声音隔着门传来。田甘文闭了一下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转身刚想开始今天的刷墙工作,楼下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田甘文刚拿起油漆刷的手在空中定格了一会儿。最后,他认命地放下油漆刷,转身下楼去开门了。 ****** “模仿犯?”田甘文瞪着眼,眼神在小艾和摩托脸上来来回回:“佟江的模范犯?” “是。”小艾点点头,“在隆回市已经发生了五起和佟江纵火手法一样的火灾了。” 田甘文心里忽地腾起一股怒火。但很快,他将怒火按下,揣着复杂的心情问道:“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摩托斟酌了一下字句,说道:“有迹象表明,模仿犯最后的目标是你们两兄弟。” 田甘文右手抬起,抹了一下嘴巴:“是因为当初我向警方说的那些关于佟江的事情?” “是。”摩托点头,“模仿犯认为是你们两兄弟让佟江原来很完美的纵火案出现了致命的遗憾,所以他最后一定会找向你们。” 田甘文抬眼,望了一下自己那间紧闭的房门。他没什么想法,但他有一个要求。 他看着面前的两位年轻警官,说道:“你们要保护好我弟弟。” “那是当然的。”小艾诚恳地说道,“保护好您和您弟弟,是我们的工作。” 田甘文点点头,没说话。 “接下来,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 “问吧。” “这阵子以来,有没有一些陌生人忽然找到你们两兄弟来套近乎?”摩托问道。 田甘文摇头:“怎么可能有?我一个拉货的,我弟弟的工作又不固定。爷爷在的时候,还有一些他的老朋友过来串门,爷爷没了,那些老朋友也就懒得过来了。我们两兄弟平时来往的人就那么几个,关系也就那样。话说回来,有哪些陌生人会对这么穷的我们有兴趣?” “想找你们复仇的陌生人。”摩托答道。 田甘文一愣,想想也对。但他还是摇头:“没有陌生人。” “那您有发现什么平时不会在您家周围出现,但最近经常在您家转悠的陌生人吗?以及,有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您,或者您弟弟?”小艾问。 “都没有。” 摩托和小艾对视一眼。 接着,小艾装作不经意地抬眼,望向刚才田甘文看过的方向,开口道:“那您的弟弟呢?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朋友,或者什么新认识的人?” “他同时打好几份兼职。”田甘文回答,“肯定每天都新认识了不少人。” “我们能和您弟弟谈谈吗?”小艾诚恳地望着田甘文,请求道,“这是为了您和您弟弟的安全着想。” 田甘文看着美丽的小艾,慌忙撇开了眼睛。 “可以。”田甘文指了指二楼,“他在楼上,你们去问吧。” 摩托和小艾道了谢,起身要走向二楼的时候,却又被田甘文叫住了。 他们回头看着田甘文。田甘文挠了挠头,说道:“你们……你们记得敲门。还有,他有哮喘,是在那场火灾中,吸入过量的浓烟导致的……你们,呃,你们注意一下,不要让他激动。” “好的。”小艾笑了笑,“谢谢您。” ****** 里子和周恒到达最新一起纵火案的现场时,碰上了刚从余建经那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家里出来的许井天。 “许队!”里子叫了一声,惊喜道:“您怎么在这儿?” 周恒也跟着打了招呼。许井天应了声,解释道:“也是上头派我过来的,我刚下飞机就直接来这儿,没去警局,所以你们没看到我。” 里子“哦”了一声,没有多想。周恒和白西安却同时从许井天的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上头不止派了经验老到的王一其过来,更派了同样是老姜的许井天来协助林浩——看来上头对那位刚一上任队长职位的林浩,还是放心不下。 许井天的眼神没在他俩身上过多停留,却指了指余建经家里头,说道:“这家男主人叫余建经,女主人叫薛子琪,三个孩子里,两个是两兄弟,一个是妹妹。大哥叫余灿,二哥叫余亮,妹妹最小,才刚满月,叫余光……父母和孩子们都没了。” 周恒喉头窒了一下。他暗暗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听着来自自己头脑里那些人格发出的扼腕的声音。 “火势持续了多长时间?” “凌晨十二点开始烧,消防车来了之后进行灭火工作,原本半个小时就要灭完的,可这家的房子大部分是用木制材料建成的,再加上这栋别墅总共有五层楼高,分为前院和后院,前后院也都着火了。而且我们的法证还在屋子里的地上发现了一些氯化钙和次氯化钙,这些都是漂白剂的主要成分……” “漂白剂是一级无机氧化剂,具有强烈的氧化性特征……纵火犯拿它来助燃。”里子快速说道。 被打断的许井天也不恼,她点点头:“是。因为这家房子的结构特殊性,还有纵火犯特意在地上撒了大量的漂白剂,这些都有助于火势的燃烧和蔓延,所以消防工作从预计的半个小时,延长到了五十分钟。四十分钟后,也就是凌晨的十二点四十分,余建经家的火势才被扑灭——里面能被烧光的东西已经被烧光了,桌子,椅子,沙发,窗帘,墙,书架……人。” “但还是留下了漂白剂的痕迹。”周恒说道。 “可想而知,这个纵火犯一定撒了非常大量的漂白剂在现场。”里子说,“漂白剂属于清洁用品,是每家每户都会用到的东西,但是大量屯着在家就有点不太实际了。所以纵火犯要不就是生产这个的,要不就是卖这个的。” “你等会查下当地生产漂白剂的厂家和销售漂白剂的店面,能经常接触到漂白剂的很有可能是其中的员工。”许井天对里子道。里子点点头,指了指里屋,拉着周恒就走进了余建经的家里。 当他们一踏上被火烧得发黑的门槛,一个有点眼熟的男生拿着满手的证物袋,低头匆匆地从周恒身边经过。周恒不禁回头看了下,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个男生就坐上了一部车,离开了现场。 里子已经绕到了五位死者被纵火犯在纵火前被摆放的位置——一个硕大的饭厅里。此时的饭厅一片狼藉和残败,火灾过后,现场还残留着久久未能散去的呛鼻焦味。墙壁已经被烧得发黑,厨房的一切用具、精美的橱柜,也都彻底被猛烈的火给破坏殆尽。饭厅中央摆着一张饭桌,四张椅子和一张婴儿椅。饭桌和椅子都被火烧得一片焦黑,但却不像家里的其他物品一样,被火势吞没和破坏。 它们还是伫立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主人们归家。 里子弯下腰,打量着饭桌和椅子,不一会儿,他看出了名堂:“这些饭桌和椅子都是用石英石制成的——还是天然的那种,造价非常昂贵。而天然的石英石非常耐火,所以火灾奈何不了他。” 周恒站在饭厅门外,没进去——那种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以往的还要强烈。 自从上次和王一其聊过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屏蔽了自己的这个“移情”的能力。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不安,他总觉得,用这种方式去找到真相——用窥探死者或者凶手的心理和感受的这种方式,去找到真相,是不是有点“作弊”的感觉,和其他没有移情能力的小组成员相比? 而被窥探的凶手和死者——对于他们来说,周恒的这个能力是否其实已经打扰了他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其实已经过了界? 周恒清楚记得他在班子茜的催眠下,他在他构建的那个想象的世界里都做了什么——而那些残暴的事情,一切都源自于他一开始就“过了界”。 周恒生怕自己变成了自己害怕的那副模样,所以他宁愿屏蔽移情这个能力,和成员们东奔西走找线索,找证人,也不想再用自己的这个能力了。 但是,不管他再怎么抗拒这个能力,这个能力却一直没放弃他。比如说,就在此时,五位死者残留在此地的能量,再一次将他席卷在内。 父亲的愤怒,母亲的绝望,三个孩子的惊恐,宛如末日景象一般的火场,吞没了一切生命,更消灭了一切声音——这间房子最后发生的这一切,最后都如从地板中窜起的火舌,将周恒的心脏紧紧揪住…… “周恒,周恒!”里子看着周恒在不远处,开始一下子泪流满面,一下子尖叫怒吼,一下子连连哀求,一下子又绝望哭泣,连忙冲到他身旁,却不敢拉住他——他知道周恒再一次开始移情了,他害怕自己的贸然接触,会让周恒彻底崩溃——他只能在一旁心急如焚地喊着周恒的名字,希望周恒不要因为太过深陷而回不来。 可看着周恒已经跌坐在地上,趴在墙边,四肢和身躯都像痉挛般发生强烈的抽搐和抖动,里子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一边喊着周围已经被吓呆的警员叫医生,一边上前紧紧抱着周恒的双臂,同时坐在地上,用自己的双腿压着周恒扭曲的双腿。当他满头大汗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忘记做最重要的一件事。 正当他手忙脚乱的时候,一支笔忽然从里子上空越过,径直被横着放到了周恒的嘴中。周恒一下咬住了笔杆,他的舌头也终于躲过了一劫。 里子望向周恒的救命恩人,不由得惊讶地叫出声来:“易千?!” 易千神情严肃,不复此前的吊儿郎当。他冲着里子点点头,示意里子让开后,蹲在了周恒面前。里子放心地站起来,正想看看易千如何继续帮助周恒,却只见易千高高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周恒的左脸上。 里子被吓了一大跳,他连忙要拉开还要打第二巴掌的易千,却发现周恒停止了抽搐,两只眼睛也慢慢恢复了清明。 周恒整个人湿的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全脸都是大片大片的汗珠。他虚弱地靠在墙边,胸脯微微起伏着。他终于回来了。 “你没事吧?!”里子焦急地喊道。周恒摇摇头,然后慢慢抬起手臂,指向了他们的正前方。 里子和易千顺着周恒的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在饭厅外的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堆早已被烧得只剩灰的、已经辨认不出原始模样的东西。里子走过去,眯着眼看了许久,最后诧异地直起身子,戴着手套的手拈着一小撮灰,上面还若影若现地夹杂了半截淡白色花瓣的碎片。 “这是花?”一旁的易千奇怪地看着里子手里的灰烬,问道。 “菊花。”里子指着那半瓣淡白色,“还是杭白菊。” 里子环顾了下余建经的家里,发现偌大的房里,不见一片花瓶的碎片,忽然恍然大悟地看着周恒:“你是说,这菊花是纵火犯自己带来的?” 周恒虚弱地点点头。 “余建经的家里那么大,即使被烧光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这里的装修花费一定不少。”里子慢慢说道,“这么富裕的家庭,竟然连一个花瓶都没有?” “我现在回去验尸。”易千说道,“看看这一家五口里,是不是有家庭成员身患什么疾病。” “尸体都被烧成那样了,uu看书ww.uknshu.cm还能验出吗?”里子问。 易千看着里子,“我们来到现场的时候,尸体身上没有麻绳、也没有被捆住的痕迹……不管是最小的妹妹尸体,还是最强壮的男主人尸体。” “……”里子立刻反应了过来,“不用麻绳,不捆住他们,就能让他们乖乖上桌……纵火犯是在杀了他们以后,才将他们摆上桌的。” “对。”易千点头,“所以即使他们的身体已经被火破坏得差不多,但是饭厅这里不是起火中心,再加上饭厅的门也是由石英石制成的,在火灾的时候很好地挡住了一部分火势,所以他们的尸体还是保存了一部分。” “火灾的时候,饭厅的门是关着的?”里子惊讶地问。 “关着的。” “看起来纵火犯并不希望火势破坏受害者的身体。”里子沉吟道,“纵火犯带来了菊花,同时也不想火势破坏受害者尸体——他是在为死者默哀吗?” 易千没有回答,他回身走到周恒跟前,再次蹲下来查看周恒的情况。周恒已经好很多了,他对易千道了谢。易千笑了笑,站起来后径直走出余建经家。 “我要看其他四起纵火案的现场图片和法证报告。”里子上前搀起了周恒,搂着周恒也往屋外走去,边走边说道,“纵火犯肯定不会只在余建经这一家中带来了菊花……话说,这五起纵火案中,五个家庭的成员们的尸体都没有被烧尽,这是不是说明了纵火犯在有意地保存受害者的尸体?” 第89章 返回三 8月17日深夜十点,隆回市市警察局。 在豹猫小组的会议室里,会议桌后的白板上贴着一张隆回市地图,上面用醒目的红色字迹标出了五起纵火案发生的地点和发生的时间。而在会议桌上,则放满了众多文件,里面有法证报告,有尸检报告……其中占大多数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海外的佟江崇拜者,给佟江的信。 “全是盲目的崇拜……”美丽一边撑着头,一边看着手里的信纸,叹息道:“这些人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呢……” “而且至少目前看来,佟江没有给这些崇拜者回过信。”王一其放下手里的信,揉了揉眼睛,说道,“这些给佟江写信的人都是在单方面诉说自己对佟江的崇拜感情。有一直给佟江写信的,这类人对佟江的情感也比其他人的要激烈。” “有要和佟江结婚的女崇拜者,有给佟江写情书的,也有说要跟佟江一样,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的男人……当然,说要学佟江去放火的那些人,也已经分别被当地的警方控制住了。”美丽摇摇头,“他们的信在最终到达佟江手上之前,就已经被狱警先查看了一遍。” “五个现场中,都发现了漂白剂残留的痕迹。”王一其看着里子和周恒,问道:“针对这个证据,你们查到了什么?” 里子背往后,大喇喇地靠在了椅背上,两只眼睛往上抬,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根本没参与到大家的讨论中,似乎在想什么。 周恒接过话,回答道:“没有。我们从余建经家中出来后,就去了当地的几家大型漂白剂制造工厂去问过了,他们都说,如果有员工将如此大量的漂白剂运出去,一定会引起怀疑的,可他们都没发现有哪个员工有这种行为。我们又分别去了五个受害家庭附近的超市、小卖部、还有漂白剂经销商问了,这几个月以来,都没有大量采购漂白剂的客户。现在我们只能确定,纵火犯拥有一部自己的交通工具,这很有可能是他用来谋生的工具。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既能运输大量的漂白剂不被人发现,又能穿梭在隆回市多地,挑选目的家庭去放火。” “佟江模仿犯会在意受害者吗?”里子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说说。”王一其看着里子,说道。 “佟江是个不折不扣的纵火犯。”里子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开,放到离他们不远处的白板上,“他不在意死多少人,也不在意他们怎么死,他追求的是纵火那一瞬间的快感,他爱上的是纵火这个行为,他喜欢从自己破坏一切的状况中得到掌控感和满足感。但是这个所谓的模仿犯,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告诉我们,相比于纵火的这个行为,他更在意的是受害者。” “特意选择的五口之家,我们一开始以为是因为模仿犯要为了替佟江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任务。但是,”里子猛地从面前的一大堆文件里一顿扒拉,最后抽出好几张证明,放到会议桌中央,“但是,你们看,余家最后一个女儿余光对花粉过敏,所以从余光被查出对花粉过敏后,余家就再也没买过花,可在现场却发现了杭白菊。而在这五起纵火案现场中,法证也都发现了杭白菊的残渣——这可不是偶然——它们都被放到了远离火源的地方。以及,五个家庭的成员尸体,即使被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但至少还留了个全尸——我觉得,这也是这次的纵火犯的有意为之。他特意在远离这些受害者的地方,选择了起火中心。他计算好了一切,计算好了火势什么时候蔓延到哪里,计算好了消防车到达和扑灭火的时间——计算好了这些受害者尸体都不会因为火势的凶猛,而被烧得渣都不剩。” “他似乎是在保护他们。”周恒皱着眉,“但是为什么又要放火?” “因为他也没想让他们活下来。”里子说,“杭白菊,也是白菊花,一般都是用来祭祀死去的人……他是在哀悼他们的死亡。” “这个纵火犯的纵火动机,和佟江的纵火动机大相径庭。”王一其立刻指出,里子兴奋地点点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王一其。 王一其继续说道:“佟江放火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是一个典型的自恋狂所能做出的事情,如果是佟江的模仿犯,他也根本不会在意受害者。而这个纵火犯,他放火似乎是为了……”王一其停顿了下,似乎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不符合逻辑,正犹豫着要不要说,里子却理所当然地接过王一其的话头,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这次的这个纵火犯,他是不得不去放火。” “就好像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不断拽着他去放火一样。”里子又开始兴奋了,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向大家,“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是罪恶的,他对这些受害者也抱有深切的同情——但他还是做了,仿佛有人在强迫他。可是!”里子敲敲桌上的证明,继续说道,“可是!这五个家庭中,受伤受得最重的、死得最惨的,都是男主人——也就是孩子们的爸爸。” “他们的头部、背部都受过不止三下的重击,头骨已经被敲碎了。身上也出现了多处刀伤——纵火犯似乎对男主人有种愤怒,他对男主人实施过度虐杀的时候,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怒。而相比之下,女主人和孩子们则都是被刀抹了脖子,死得很快,很干净利落,也没受多少苦痛——他的同情,全给了除男主人以外的家庭成员。” “所以,这一次的纵火犯,根本不是佟江的模仿犯。”美丽总结道,“而是一个感情丰富、但是又情绪化的,年轻力壮的男人。” “一个或许在童年时期被父亲虐待过、又遭遇过火灾意外的幸存者。”里子说。 “遭遇过火灾意外……”周恒沉吟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王一其,“王队,田家两兄弟不就是佟江纵火案的幸存者?” “田家也是五口人吧?”美丽腾地站了起来,手上已经拿着手机,“家庭成员配置和这次的纵火犯选择的家庭成员配置一模一样——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妹妹……” “小艾和摩托正在他们家……”王一其立马转向美丽,“快打电话给他们。” 里子紧紧盯着打电话的美丽。 美丽举着手机,半晌没说话,里子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变得阴沉。到最后,美丽放下电话,带着凝重的神情,看着大家:“小艾和摩托的电话都没人接……里子你去哪儿!” 周恒只感觉身边一阵风掠过,他慌张回头去看,只能看到里子在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 周恒刚站起来,又感觉身边接连几阵风吹过。等他回过神来,整个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与此同时,从楼梯口那边传来了美丽和王一其说话声。周恒连忙跟过去,见王一其正把不断挣扎的里子往回拖,得到王一其指令的美丽已经顺着楼梯跑了下去,赶往田甘文家了。 里子忽然不挣扎了,他举起双手,对王一其说:“王队,我不走了,您放开我。” 王一其将里子拖到墙边,看着里子站直后,才放开手:“你忘了我们的约定。”王一其的语气非常严肃,“我说过,要不你接受我们的训练和评估,重新正式成为一个外勤人员,到时候你就可以出外勤。要不你就一直做我们的顾问,但是不能出外勤。刚才你是想自己去出外勤?” “我想救人。”里子木着脸,一派和平时那副孩子神情大不同的面色,“王队,您知道的,如果纵火犯是田家兄弟,小艾和摩托在他们家就相当于挡了他们的道,他们要继续纵火,就会将挡道的人除掉——在他们心里,纵火,接着在别人家里重温他们二十二年前的噩梦的这个行为,高过一切……我们在这里每多浪费一秒,小艾和摩托的危险就会增加一分!” “你信不过他们吗?”王一其招手让周恒走到他身边,一边问,一边给周恒一把枪。周恒惊讶地望着王一其,王一其拿着枪口一端,枪柄对着周恒,示意周恒接过。周恒忐忑接下后,又照着王一其的指示,将枪别在腰间。最后,王一其又拿起一把枪,伸到里子面前,问道:“你要吗?” 里子一把推开了王一其的手。 王一其将枪收回去:“恒恒,你跟我去田家。里子,你在这里等行动通知。” 说完就转身走了。周恒跟上去,在经过里子身边的时候,他瞄了一眼里子,发现里子没有看他,而是表情落寞地靠在墙边。 王一其已经在楼下发动了车子,正在等周恒上车。周恒上了副驾驶后,王一其将手往周恒面前一伸,周恒一愣,看了看王一其,立刻明白了,于是忙不迭地将枪从腰间解下,还给了王一其。 “王队,您为什么……” “激将法。”王一其把枪收好,踩了好几下油门,最后一下油门踩下,车子就往前蹿了出去。周恒才想起来将安全带扣上。 “里子之前是个神枪手,但是之后出了一点事,他就再也不碰枪了,连带着外勤都不出了,就在组里以顾问的身份,和我们一起出任务。现在当我们带枪带武器上门捉犯人的时候,他宁愿站在外面,都不参与。”王一其的语气四平八稳,毫无波澜,但周恒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绝非如表面一般平静。 “你呢?”王一其又开口,打断了周恒的思绪,“你要不要接受外勤训练,成为一名外勤?” “外勤人员可以配枪,是吗?” “是。” 周恒将视线移到车窗外:“不了。” ****** 田甘文迷迷糊糊地从副驾驶的位置睁开眼,后脑勺忽地传来的一阵刺痛让他不禁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接着,他感觉到车子在急速地向前移动着,他看向车窗外,车窗外的景色正快速地往后退去。他猛一激灵,转头看向驾驶位,看见了正目视前方、握着属于货车的大方向盘的田甘武。 “阿武!”田甘文记起来了,记起了刚才在家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着急地摇着田甘文的肩膀,连连质问,“你刚做了什么!你现在又要做什么?!还有,这车是谁的?你从哪里来的车?!” 田甘武大力甩开了田甘文的手,仍然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哥,你放心,我们很快就解脱了。” “解脱?什么解脱?”两人争执时,迎面一辆大卡车呼啸着从他们身旁而过,田甘文认出了这是他经常走的高速路,不敢再拽田甘武了。但他现在心里脑里全是不解,疑惑,怒气,还有……还有担忧。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田甘文对着田甘武吼道,两只通红的眼睛紧紧瞪着弟弟,“你刚在家要杀警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们挡路了!”田甘文对着前方大喊道,他的脸在迎面来车的车灯照耀下变得异常狰狞,“有他们在,我的计划就没法实施!” “什么计划?!”田甘文问,接着,一个念头在他脑里闪过。他转过头,看向后座,发现后座的卡位里,全是一桶桶的漂白剂——怪不得从刚才开始,他就闻到了呛鼻的一阵气味。 接着,他在这堆漂白剂中,认出了一大桶汽油。他回过脸,震惊又悲痛地看着田甘武:“现在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纵火案……是你做的?!” 还没等田甘武回答,田甘文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汹涌而出,他颤抖着声音,声嘶力竭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些都是……那些人命啊,uu看书 .uukansh 五条……不对,二十五条人命,里面还有孩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哥,我不知道。”田甘武开着车,表情冷酷,但声音也在微微发着颤,“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这么做。” 田甘文脱力般地靠在了椅背上。他的脑里现在一团糟,想法、念头、疑问都像互相搅合的泥浆一般,浑浊无比,无法分出哪怕一丝清晰的脉络。田甘文于是放弃了思考,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田甘武。 “阿武。”田甘文见车子已经开始减速,驶进了一条小路,再一次沙哑着声音,开口劝道,“阿武,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是……你听我说,你听哥哥的话,你不可以去做。你跟我去自首……跟我去自首,你做错了事,你知道吗?你要承担起来……” “我承担什么?”田甘武在一处路灯全开的小路边停了车,田甘文转头往窗外一看,心凉了半截。 田甘武拉好手刹,左手靠在方向盘上,歪着身子看向田甘文:“我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哥,你也是,你承受的也已经够多了。是世界欠我们两兄弟的,不是我们欠他们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结束这一切。”田甘武紧紧握着田甘文的手,看着田甘文。田甘文回握,他看见在路灯的衬映下,田甘武眼角的水光清晰可见。 “哥,你和我很快就不用再受苦了。”田甘武说,“我为我们找到了最好的结局。” 第90章 返回四-一 美丽率先赶到田家。她在老远就看见田家的门敞开着。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平房,坐落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外墙的砖头已经大面积地脱落,露出了里头的灰白色水泥墙。田家的门也是破破烂烂的一扇木门,烂到仿佛海风一吹,就能将门吹散。 美丽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快速又警觉地往田家小跑过去。在到达田家的门外后,她右手拔出枪,举到身前,左手手持一个小型手电筒,卡在右手手腕下。她步入漆黑的田家,手电筒已经被打开,光束穿透过暗色,为美丽照明着前进的路。美丽不光留意着眼前的情况,耳朵也在注意周围的动静。 田家一片寂静,海风呼呼地从前门灌入,涌向房子的深处,不知碰到了房子深处的什么,最后落成不甘的呜咽。美丽很快发现,田家的地板上全是水,这些水甚至没过了她的鞋子边沿,顺着鞋头渗入了鞋中。随着脚步的动静,脚下的水声也在房里回荡着,美丽有种走在满是水的山洞里的错觉。 忽然,美丽的脚似乎碰到了什么,接着,一只手猛地抓住了美丽的脚腕。美丽顺势蹲下来,举起手电筒刚要往下砸,眼前却闪现了一道白光。 “是我。”摩托正面仰躺在地上,全身湿透了。他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想必是尚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美丽扭头看去,就看见了捂着手臂的、一脸苍白的小艾,正站在她刚经过的门后。 小艾旁边,是控制着田家灯光的开关。 “你们没事吧?”美丽迅速将枪和手电筒收起来,弯腰扶起摩托。摩托的左边肩膀出现了一道骇人的血口子。血已经不流了,但之前的血肯定流了许多,以至于流到地上,和水混为了一体。美丽刚才踩过的地方,俨然成了一道血池。 美丽将摩托放在沙发上后,接着冲到小艾身边。小艾的伤势比摩托的轻——美丽快速地判断了下——小艾手臂轻微骨折,脑后隆起一块,应该有轻微的脑震荡。她扶着小艾,走到沙发旁,让小艾挨着摩托坐下后,拿起电话叫了救护车。 “王队他们正在赶来。”美丽叫完救护车后,将手机放下,看着受伤的同伴们说道。 “去找田甘武。”小艾的表情异常严肃,“他今晚就要犯案了。” “犯人是田甘武?”美丽问,“还是两兄弟都有份?” “田甘文是无辜的。”摩托按着美丽刚才脱下来、放到他伤口上的外套,虚弱地说道,“他不知道田甘武的事情。他被田甘文挟持了。” “如果按照田甘武一向的作案时间,”美丽抬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离他一贯的深夜十二点作案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时间。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里,我们要分析出他的行为特征、他的动向,以及他这次的作案地点。” “让王队现在出发往隆回高速路去。”摩托说,“我和小艾都觉得,田甘武的下一个目标,就在隆回高速路一带附近的村落。让里子和王队重点查那一带的三口之家。” “好。”美丽又拿起电话,拨通了王一其的号码。刚过了隆回高速路口的王一其得知情况后,挂了电话,猛地一转方向盘,开回了隆回高速路。与此同时,他让周恒打通了林浩的电话,让林浩沿着隆回高速路一带尽快设置警力,并在高速路出入口设置路障。 “里子,小艾和摩托没事。”美丽打通了里子的电话,开了扬声器,看着小艾和摩托,说道,“我现在开了扬声器,你听听他们俩的说法,组合一下,找出田甘武的下一次犯案目标地点。” “来吧。”里子的声音通过手机的扬声器传来,似乎还带着点哽咽。他咳嗽了一下,又说道,“说吧。” “一开始没有什么异样。”摩托说,“我和小艾先后和田甘文与田甘武聊了一下,问他们这阵子有没有发现什么陌生人,经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两兄弟都否定了。在谈话中,我们发现,田甘文是一个腼腆、和善、不善于与人交际的人,以拉货为生,自己有一部货车;田甘武的性格和田甘文的性格则非常不同,田甘武易怒,暴躁,攻击性强,同样是不善于与人交际,但田甘武更像是没有办法和别人进行有效沟通的那种。” “原本一切都很平静,可是到了下午快傍晚的时候,田甘武和田甘文狠狠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我和小艾都不太清楚,当时我们正在用手机看纵火案现场的物证照片。随着他们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田甘武更是一脚将正在打开的水龙头踹开,水顿时喷了一地都是……我们才决定上前劝架。而在那个时候,我们听见的却是田甘武不断重复‘田京是个大酒鬼,是他害了我们一家’这样的话,旁边的田甘文正在不厌其烦地纠正。这应该是他们吵架的内容。” “后来,我们问田甘文,他们是不是经常因为这个吵架。田甘文说是。他说,也不知道田甘武是听谁胡乱说的,说田京——也就是他们的父亲——说田京是因为喝醉酒以后,才放的火。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相,因为佟江才是那个纵火的人。但是田甘武却仿佛根本不认识佟江一样,只是一味地责怪他们的父亲。田甘武非常憎恨父亲。其实当我和小艾听到这里的时候,再看到受害者中,男主人们身上那些重伤,就开始对田甘武起了疑心。”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差不多十点的时候,田甘武忽然拿着一把刀,直冲我背后而来。我躲过了,但肩膀还是被砍了一口子。接着,我就晕了,再醒来的时候,美丽还没来,小艾也跟着醒。当时我们两个都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中一起捋顺这整一件事。捋得差不多的时候,美丽来了。” “我的后脑勺也被砸了。”小艾揉着后脑勺,说道,“可我醒来后却发现,我的手臂竟然也骨折了。” “这次的这个案子,田甘武带上了田甘文。”摩托说道,“为什么之前五起都没带哥哥,在第六起的时候却要带上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我和小艾认为,这或许就是他的最后一起案子。这是他的终章。在他的终章里,他和田甘文,他们两兄弟,是火灾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一直要返回二十二年前,发生在他家里的火灾现场。”小艾说,“他不仅仅是在重温,他还希望通过对五口之家的纵火行为,让自己想起来当年他的父亲,到底有没有纵火。可是前五起纵火案中,都没有给到他答案。于是他觉得,这是因为他和田甘文并没有在其中,没有足够身临其境,所以他想不起来,回忆不起来。所以,这一次,他如果追求的是身临其境,那他选择的很有可能是三口之家,而他和田甘文,要在火灾发生的时候,融入这个家庭……他们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两兄弟’。” “田甘武一直觉得是他父亲纵火?”美丽皱着眉问道。 “是的。针对这一点,田甘文和他吵了很多次架,但是田甘武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他看到了自己父亲放火,他认为是他父亲造成了二十二年前的那宗悲剧。但是田甘文总是纠正他。根据田甘文的说法,田甘武虽然一提起田京就生气,但他还是陷入了困惑和混乱当中。我们认为,田甘武为了证明自己的回忆没出错,在他爷爷去世后——这是田甘武行动的触发点——在他爷爷去世后,他开始挑选五口之家纵火。”小艾回道。 “他不会随意挑选一个三口之家的。”里子在那边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远,但手指打在键盘上的啪啪声清晰可闻——美丽他们知道他又打开了电脑——“五口之家那么难挑和难锁定,他之前都要选。到了终章,也就是对他来说,最关键的一次,他更不会随意挑一个三口之家作为目标……我看看……摩托,你看一下手机,我刚把田家二十二年前的那起火灾发到了你手机,里面有田家各个成员的详细信息。麻烦你将父亲田京、母亲甄花、女儿田甜的资料发给王队长,让他去对比隆回高速路沿途村落里三口之家的信息,从他们的样貌、职业、生活习惯等去对比,率先去往和这三位相似的家庭……幸运的话还能撞到田甘武。” “你怎么不自己发呢?”摩托边问,边拿出了手机,“你平时不是最黏王队吗?” 美丽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摩托立刻了然。 “我告诉王队了。”摩托给王一其发了资料后,又说,“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们能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排查完毕吗?” “有够呛。”小艾说。 “田甘武是怎么离开的?”美丽问道,“按照作案习惯,他一定会带上一桶汽油,和大量的漂白剂……” “他有车。”摩托回答,“我们漏查了一个职业——上门清洁的家政人员。田甘武刚在一个家政公司找到一份兼职,这为他顺理成章地携带大量漂白剂在隆回市来回穿梭提供了便利条件。” “哪家家政公司?车牌号知道吗?”里子连串发问。 “不知道。”小艾回答。里子在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啧”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声音传了过来:“田甘文不会那么随意挑选三口之家的……而从五口之家到三口之家,这个改变对他来说,似乎太大了……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是我们都没想到的。” “到底是什么呢?”里子将视线重新放回到电脑屏幕上,皱着眉头,“小安啊小安,这次还是要靠你显神通了……” ****** “快点!”田甘武推着田甘文,嘴里催促道。他们正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并立在小道两旁的小平房们也都暗了灯。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大多数村民们都进入了睡眠,还有少数窗口还透着光亮,成为这广袤田野上的一点星光。 “阿武,”田甘文捶着腿,故意走慢,“等下,我的腿又痛了。” “你忍一下。”田甘文不耐烦地说着,但还是绕到田甘文身旁,问道:“你的那个止痛药,带来没有?” 田甘文慢悠悠在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遍,田甘武在一旁急不可耐,索性扒开田甘文的手,迅速地在田甘文的上衣口袋和裤袋里翻找。 “你没带药。”田甘武拍打着两只手,说道,“你再忍一下,我们很快就解脱了。” “阿武,我们要做什么?你从刚才就挂在嘴边的‘解脱’,到底是什么意思?” 田甘武拉着田甘文的手臂往前走,边走边回答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田甘文只好被田甘武拉着向前走去。夜风从不远处的树林穿来,向他们迎面而来,田甘文的脑筋似乎被夜风吹得稍微活络了点。 他顺着田甘武走去的方向望去,很快发现了田甘武的目的地——一栋和其他连在一起的小平房分离开的、独栋小别墅。那是一栋和周围小平房规模、装修都不一样的别墅,前门还带着长长的门廊,门廊上方挂着几个别致的小风铃。田甘文左右环顾了下,发现这栋别墅离他们刚才停车的地方,加上这条他们正在行走的乡间小道,大概有五百多米的距离。 “哥,等下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田甘武拉着田甘文走到别墅门廊前方,停了下来,对着田甘文说道:“等下你先进去,用这个,这个,”田甘武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把小锤子,塞到田甘文手中,“用这个,先搞定里面的男的,接着,用这个,”田甘武又掏出了一把小刀,递给田甘文,“用这个,往女人和孩子的脖子上抹……” “你疯了?!”田甘文忽然觉得这两样工具无比烫手,他想把它们扔回给田甘武,可被田甘武死死压着手。田甘文只好压低了声音,怒吼道,“你疯了?!你让我杀人?”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我还想自己杀了呢。”田甘武不以为然地说道。uu看书 ww.uukanhu 听了这话,田甘文的双手在剧烈颤抖着,连同他的身体,也在剧烈抖动着。 “我不干。”田甘文冷冷说道,“我不干。” 田甘武的表情变得危险。他阴鹜地望着田甘文,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你不干?”他一字一句地、慢慢地问道。 田甘文将手中的两样工具扔到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两声。 “我不干。”田甘文站直了身子,坚持道。接着,他的神情变得柔和,他看着弟弟,又开始劝道:“要是被妈妈知道你今天这样,她得多伤心啊……” “你还不明白吗?”田甘武拉着脸,说,“我今天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哥俩尽快去和她相聚啊。” “什……”田甘文瞪大着眼睛,诧异地望向田甘武。而话还没说完,他的后脑勺再一次被重重击打了一下。田甘文眼前一黑,彻底在田甘武跟前晕倒了。 田甘武拿着锤子和小刀,越过田甘文,刚想往门里走去。想了想,他又返回,举起手中的锤子,敲碎了田甘文的膝盖骨头。 “什么人?!”田甘武身后传来一声惊慌的怒喝。随即,门廊的灯亮了,田甘武猛地转过身,和平时那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完全不同,此刻的他迅猛,敏捷。他闪过了冲上前来的男主人的攻击,同时举起手中的锤子,往男主人的后脑勺重重捶下,男主人应声倒地,他又举起了锤子,补了两下。 女主人的尖叫声适时响起,划破了宁静的长空。 第91章 返回四-二 “田京生前在某个建筑工地当工头,工资还算可以,平时喜欢喝两杯。甄花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负责操持家务。田甘文和田甘武是两兄弟,两人相差十三岁。妹妹是田甜,意外发生的时候,才刚满一个月。”周恒看着里子发过来的资料,在王一其身旁念着,“所以父亲的特征是——职业是工头,同时喜欢喝酒?而母亲的特征就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王队,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这几乎是随处可见的家庭配置啊。” 王一其和周恒已经在隆回市高速路沿途的其中一个村落停了下来,此刻他们站在一个长在平地上的小山坡上。林浩已经带着警队开始对这一带的村落家庭进行排查。速度很慢,可是时间过得很快。 王一其拿起手机,拨了里子的号码。响过三声以后,电话通了。 “范围太大了。”王一其说,“想办法缩小范围。” “我刚想让摩托给您打电话。”王一其现在用的手机是他平常生活中用的手机。几十年前的那种老式翻盖机,只能收发短信,不仅功能单一,隔音效果也不那么好。此刻,站在王一其身旁的周恒,很清楚地听见里子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嘟嘟哝哝的——“我的确有发现了。” “说。” “啊我要说两次吗?王队,您开您那部我年前给您买的智能机吧,那部手机可以大家同时通话的。” “没带。”王一其瞄了一眼周恒,“但是恒恒有。你打恒恒手机吧。” “好。” 里子立刻挂断了王一其的电话。两秒不到的时间,周恒的手机响了。 “好,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吧?”里子冲着手机问道。 “好了。”小艾、摩托和美丽同时应着,周恒也连忙回应:“到了,我和王队在一起。” “好。”里子又开启了连珠炮的说话模式,“我刚才又看了一次田京家发生火灾的证言和文件,发现一件事情。” “是什么?”王一其问。 “当初给警方提供证言的,是田甘文,对吧?”里子反问,“向警方提供佟江线索的,也是田甘文,对吧?” “是。”小艾说,“那时候他的家人都遇难了,只剩下他和田甘武。田甘武那时候才四岁,提供证言的工作就落在了田甘文身上。” “但是,但是,”里子接着小艾的话头,继续说道,“当时大家都看漏了一点,就是到达现场的医生证言。那位医生提供了很长的证言,其中有一句证言被放在最后,并不起眼——‘田甘武当时被发现的时候,已然昏迷。在抱上救护车后,田甘武醒来。后经检验,田甘武体内含有安眠药’。” “这说明什么?”周恒问。 “安眠药的作用时间不短,能够达到六到七个小时左右。而摩托和小艾刚才说,田甘文对他们说过,田甘武之所以一直觉得是自己父亲放火,是因为他看到了。” “他不可能看到。”美丽恍然大悟后,斩钉截铁道,“如果他在被抱上救护车后就醒了,那他在六个小时以前就已经昏迷了。可是那场意外从发生到持续,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 “田甘武不仅没看到,他对那场意外的记忆更是非常混乱。而不断扰乱他记忆、让他更混乱的,又是谁?”里子的声音回荡在夹杂着干草和泥土清香味道的空气中,周恒却越听越心惊,“既然他根本没看到现场的情况,他甚至可能连对父亲的印象都不深……可是,田甘武对父亲的恨意又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到底是谁经常在他耳边说父亲的坏话,又是谁不断加剧父亲在他心里的负面形象?” “他们有个爷爷……” “爷爷也是个酒鬼。”小艾说,“而且据他们的邻居所说,爷爷和两兄弟并不亲近。” “能够让田甘武全身心信赖的,只有田甘文。”里子揉了揉太阳穴,转头又去敲电脑,同时继续冲着电话说道,“一直以来,都是田甘文在给他灌输父亲的负面印象。” “不对啊,可当他们因为父亲吵架的时候,田甘文是在纠正田甘武……他看起来是站在田京那一边的。”摩托皱着眉头,提出了疑问。 “先给目标植入一个想法,接着通过旁敲侧击,来确认目标的这个被植入的想法和念头是否牢固。”王一其沉着声音,说道,“如果发现目标对这个想法和念头产生疑问,就采取措施让目标巩固这个想法。” “那个措施就是纵火杀人。”周恒的语气和着夜风,凉了好几度。 “是。”里子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道,“这么多年来,田甘文一直给田甘武洗脑,但是他们的爷爷不认同田甘武的说法,田甘文于是将计就计,利用这一点,来巩固田甘文的想法。在爷爷去世后,没了爷爷的看管和阻碍,田甘文很有可能直接对田甘武暗示——你可以自己去找答案。田甘文是操纵田甘武纵火杀人的幕后主使……他不直接行动,而是通过洗脑和控制,让田甘武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他想完成的。” “可是,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王一其望着不远处的林浩和他的手下们,他们虽然加快了排查的速度,但是时间不等人,眼见着深夜十二点就要到来了。 “玉河村东山街102号。”里子在那边啪地一声,敲了下桌子,扭头冲着电话迅速说道,“他们现在在那儿。” “肯定?”王一其带着周恒下了小山坡,往前方的一条小树林跑去。里子说的这个地方,就离他们不远。穿过小树林,再走过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就是目的地。 “确定。”里子拿着手机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他听到电话那边同时传来了跑步和发动车子的声音,知道他的组员们已经要赶往现场了。他走到白板前,看着白板上钉着的隆回市地图,解释道,“田甘文处心积虑要做这件事,在挑选目标家庭的时候必定是慎重的。他根本不会选三口之家——毕竟不管是选五口之家,还是将五口之家的地址线索暗示给田甘武,这一定是要花心思的。田甘武接受到了暗示,同时自己也将这个想法和模式深深记住了,他更不会随便更改目标家庭的配置。更何况,这是田甘武自发发起的终章,到了最后,他更不允许目标家庭的配置出错。” “那家是五口之家吗?”小艾坐上车后忙问道。 “原本是。”里子回答,“那家曾经是五口之家。一年前,那家的两兄弟发生了车祸,没救回来。” ****** “我说了,你做错了。”田甘文被田甘武移到了屋内,放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田甘文很快醒来,膝盖处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他喘着气,看着田甘武正在绑着正哭泣颤抖的女主人,在女主人的不远处,一个刚满月的女婴正在放声啼哭。 穿着背心和短裤的男主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看来是死了。 田甘武回头,见田甘文醒了,于是走到他跟前,看着他:“我哪里错了?” “你不应该将我们自己拖进来。”田甘文盯着田甘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你不应该自作主张……更不应该伤害我,和你自己。” 田甘武的表情像被雷劈中一般。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维持着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田甘文的姿势。最后,他的嘴唇轻微颤抖着,脸上的肌肉、粗短的手指头也在颤抖着:“你什么意思?” “现在你也收不了手了。”田甘文看着被绑着放倒在地上的女主人,说道,“而且,你的手法……我跟你说过的,你忘了吗?先将人杀死,再将他们搬到饭桌……” “和你有什么关系?!”田甘武失声大叫道,他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刀对准了田甘文,“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人?你一个人可做不了那么多。”田甘文笑了,他又眯起了眼睛,去看田甘武胸前的口水渍,“你有哮喘,不能剧烈运动,你觉得,单凭你一个人,就能将这些人全部放倒,接着放火,最后离开充满浓烟的屋子?我敢说,只是放倒一个人,你都已经喘不过气了……你刚才不就是在杀了那个男的以后,哮喘发作了?” “我怎么……你是说,你一直在帮我?”田甘武不相信地看着田甘文,“这不可能,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那五起,全是我做的。你不在,我记得这一切!” “记忆是会出错的。”田甘文说,“更何况,你的记忆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经彻底出错了,你的脑子被你亲生父亲搞坏了。” 田甘武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刀子,他的声音在发抖:“……什么,什么意思?” “田京是个酒鬼,他喝醉酒之后会打妈妈,还会给你吃药……吃安眠药。”田甘文说着说着,眼里闪出狠戾的光,他的表情不再是以往的老实和憨厚,而是阴险万分:“你的记性,你的记忆,你的脑子,就是被他喂安眠药,喂出了毛病。再加上那场火灾,你吸入了太多太多的浓烟……即使我把你抱到了地下室,你捡回了一条命,但脑子彻底废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记不住东西,记忆也开始混乱,每天临睡前是你最脆弱、也是最容易接受暗示的时候。而我也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信。你虽然记性差,但我如果长期、不间断地、连续地、每天每天对你说是你亲生父亲害死了妈妈和妹妹,你就会信以为真。” “火灾的事情同理。”田甘文悠悠说着,“只要你接受了我的暗示,我在你心里就是干净的。” “你现在……你现在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之前那五场火灾发生前,我都有跟你说。”田甘文笑了笑,“你不记得了而已。今天有什么区别吗?现在,杀了她们,然后快点把事情结束,接着我们回家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田甘文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又无情,“我们不能死。” “我……我……”田甘武犹豫了,他的刀尖一下指着田甘文,一下指着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主人,他的两条腿在不住发颤,从小腿肚子处传来的酸软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田甘武说话的时候,隐隐带上了哭腔,“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田京喝醉酒,佟江那个杀人犯会有机会进来吗?不是他喝醉酒,他一个一米九多的壮汉,会连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都打不过吗?”田甘文狠狠地说道,“我恨他!恨死他了!我要让你也恨他,我要让你记住,让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你为什么又要杀人啊?”田甘武喊着,“为什么啊?” “很多时候,我都恨不得自己在二十二年前的那场火灾里,和妈妈一起死去。这样,我就不用每晚每晚、每天每天都想到那场火灾……也只有这样做,我就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场火灾当天,就好像真的看见了妈妈和妹妹……那是我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 “你不记得了。阿武,你怎么可能记得?你那时候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田甘文上一秒柔和的表情又变得凶狠,“快点!”他不耐烦地下令催促道。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口处传来了一声警告:“田甘武,放下刀。” 田甘文和田甘武同时朝门口望去,他们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冰冷的枪口,正对准他们。 拿着枪的,是表情严肃的王一其。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房子外面传来的警笛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 “田甘武,放下刀。”王一其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再错下去了。” “杀了她!”田甘文望着女主人,大叫了一声,田甘武的刀尖同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不想杀人的。”王一其望着田甘武说道,“你根本不想杀人。” “我杀了!”田甘武将身体对着王一其,在身前挥舞着刀子,大喊道,“我杀了他们!” “……你被你哥哥控制了。”王一其继续盯着田甘武的眼睛,一步一步地慢慢从门口走近他,“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根本不愿意杀人……不然,你为什么要将菊花放在现场?你为什么要哀悼他们的死亡?” “菊花。”在沙发上不能动弹的田甘文冷哼一声,“我就说了,别带菊花,别搞这些多余的事情……” “阿武,你是一个好孩子。”王一其说,“你只是生病了,你需要帮助。现在,放下刀,和我一起走出去,去接受帮助。” “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田甘武情绪变得激动,他大声叫喊着,“没有人!我哥的眼睛已经越来越不好了,uu看书.ukansh 风湿也越来越严重,可他每天都要去拉货,去工作,被那些人骂!我一天要打好几份兼职,被老板骂,被那些客人骂……没有人会帮我们的!我们只有我们自己了……咳咳咳……” 喊着喊着,田甘武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脸色顿时一片苍白,但他的脖子却红得仿佛要滴出血。王一其要冲上前去扶着田甘武,田甘武却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仍然举着刀子在身前挥舞,不让王一其靠近。 田甘文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就在这时,田甘武的身体突然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的一道黑影扑倒。王一其定睛一看,一脸凶狠的周恒跨坐在田甘武身上。他不仅甩掉了田甘武手中的刀,两只手更是钳制住了田甘武的双手。 “药。”诸拢对着将要喘不过气的田甘武命令道,语调怪异。田甘武也不再挣扎,他用下巴向胸前的口袋指了一下,诸拢立刻上手扯烂口袋,接着粗暴地将气雾剂按在田甘武脸上。 诸拢从田甘武身上起来,已经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的田甘武死死按住了气雾剂,重重吸了好几口。 “你们,”诸拢对着地上的田甘武露出了半张脸,“你们,不是只有,你们。” 王一其将枪收回去,上前为女主人解绑,最后走到田甘文面前,将田甘文拷了起来。 回过神来的田甘武已经彻底丧失斗志。他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被王一其带走的田甘文,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92章 糟糕的1天 又到了去华立医院“报到”的日子。周恒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处于假释期的犯人,不仅要定时回到医院接受医院的检查,平时——除了工作——平时出行,去哪儿,结伴或是独行——都要一一给王一其交代清楚,特别是郑家宇那个案子以后,王一其对周恒的看管愈加严厉。即使周恒说了是去和里子见面,他都要亲自将周恒送到里子面前后,才肯离开。 不仅仅是周恒,周恒的那些人格也开始不满王一其了,除了白西安。 “他是为了我们大家好。”周恒打开衣柜,往里面摸了很久,都没摸出一件衣服。白西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恒顿时一阵烦躁,但他习惯了压抑这种“不好的情绪”,只能将嘴唇绷成一条笔直的线,瞪大了眼睛依然在黑暗的衣柜里摸索。 入秋了,周恒的情绪又开始起伏了。他或许是厌倦了一年四季的长袖衣裤,以前即使在房间里也是用长长的衣袖遮盖住手臂上的伤痕的他,现在将长袖衣裤都脱下,全身上下只留下一件无袖的背心,和一条短裤衩。遍布手臂的褐红色、已经结疤的伤痕就这么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微风吹过,他的毛孔稍稍被吹得张开。他不由得抖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是王一其的询问:“恒恒,行了吗?” 今天是入院复诊的日子——王一其要求跟他一起去。 周恒起初没有答应,门外也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王一其的声音是周恒的错觉。过了一会儿,周恒才冲着门口喊:“很快就行了。” 话音没落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渐渐走远的、拖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周恒叹了口气,视线回到自己的双手。他终于摸出了一套衣服——一套长袖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长裤。 ****** 刚入秋的天气,班子茜就在工作服里加了一件高领,手边是瓶口正散发着热气的保温瓶。不知是不是周恒的错觉,他忽然觉得,今天见到的班子茜的妆容,比以前他见到的都要浓。 就连说话的时候,班子茜的声音里都透着不轻易被察觉的疲累和紧张——周恒自从有了移情这个能力,他的感受力增强了很多很多,总能轻易感受到身边人的情绪和态度。一开始,他觉得这个转变很好,因为他从来都不善言辞,再加上从出生到现在为止的人生,他的生活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正常的社交和人际对他来说很遥远,更何况他还在精神医院里呆了好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接触到的,除了医生、护士、清洁阿姨叔叔、食堂的大叔大婶,就是那群乍看之下和他差不多、但只要细心观察,才发现各有各症状的精神病人们。 他自然无从锻炼他的人际交往能力。但周恒一旦出了医院,走上社会,他首要面临的,就是社会交往——和王一其一家的交往,和豹猫小组组员们的交往,和楼下小卖部老板、餐厅服务员等的交往——如果没有这忽如其来的“强感受力”,他也不知道会说错多少话,做错多少事。 但是,这种“强感受力”又几乎要把他压垮了——他发现,顺着身旁的人的情绪和感受,就意味着要牺牲自己。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这个“移情”能力——每次移情后,他都像没了大半条命一样——周恒从来没有主动站在那些凶手们和受害者们的位置上,他是被那些能量强行拽了进去,他被逼着去和那些凶手们和受害者们存留在现场的、带着愤怒、焦虑、绝望和悲伤等情绪的能量共情。 而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班子茜隐藏在她那副美丽又淡定外表下的极度焦虑和紧张的情绪。他不知道班子茜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和一直没有露面的班江有关系? “你对那些凶手们和受害者们产生了移情?”班子茜的话将周恒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周恒看向班子茜的眼睛,点点头。 班子茜笑了,笑容绽放在她那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很美,但周恒不自觉地往椅子后背靠了靠。 “移情这个现象,一般出现在来访者和咨询师之间。”班子茜若有所思地说道,“比如说,你和我之间,当我们之间的谈话和交流到达一个深度,你就会对我产生移情的现象。” 她看了一眼周恒,又笑了:“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发生过移情,对吗?” 周恒摇头。 “现在只能这么理解了——”班子茜收起了笑容,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你被‘毁灭’了很多次,可你现在无疑是‘重生’了,对于生死的感受,你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和强烈,所以当你处在那个特定的能量场——也就是凶杀案现场时,你感受到了凶手们和受害者们留下来的情绪。这就是你为什么忽然能发生移情的原因。” 周恒点点头,没说什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解释看起来无懈可击,似乎也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对他的现状没有任何帮助——移情要发生的时候还会发生,他控制不了,这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你对这个能力有什么想法?”班子茜一眼就看出了周恒的心思,她非常敏锐,但她不会让周恒感到不适,周恒之前还挺喜欢和班子茜聊天的,但是今天,或许是感受到了班子茜身上那种紧张的情绪,周恒的话不由得比平时少了。 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没什么想法……它也不能根据我的想法而消失。” “你讨厌这个能力?” “不算讨厌。”周恒回答,“毕竟有它在,对我们破案也有一定的帮助。” “但你不喜欢。” 周恒抿了下嘴:“算不上喜欢。说实话,要不是王叔叔忽然将我拽进豹猫小组,让我和他们一起去查案,或许我能喜欢上这个能力。” 班子茜听到周恒提起王一其后,眼神暗了一下。周恒发现了。 但紧接着,她没再顺着周恒的话说下去,而是另外开了一个话题,开始询问周恒近期的睡眠和那些人格的情况。周恒向班子茜隐瞒了他接连几周都失眠的状况,却老实交代了他的那些老实的、没有他的命令就不会乱来——但偶尔还是会失控的人格们。 两人又聊了一个小时,最后,班子茜将周恒送出了办公室。一直在办公室外等候的王一其迎了上来。 班子茜对王一其说了一下周恒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又跟周恒约了下一次回来复诊的时间,双方就互相告别了。王一其和周恒一起走出了医院门口,周恒回头往班子茜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看了一眼,看到班子茜的房门紧紧闭着,班子茜本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班子茜没有目送周恒离开。 周恒回过头,跟在一言不发的王一其身后,也同样沉默不语地步向停车场。班子茜那一反常态的态度终于影响到了他,他心里开始涌上了隐隐约约的恐慌。 ****** 王一其开车的车速很快,从夏京市回到旁可市,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回到家楼下,周恒拉开车门下了车,正想和王一其一起上楼时,王一其忽然接了个电话。他接完电话后,拍了拍周恒,让周恒自行上楼。等到周恒消失在了楼梯口,他才转身回到车上,开车离开了。 周恒又出现在楼梯口,他没有上去,他现在也不想上去——今天卢晓晓和王天天都在,他此刻却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双手插着裤兜,慢慢踱出了小区。现在已经入夜,即使是初秋的天气,却仍然是寒深雾重。周恒的那些人格们开始吱吱喳喳说话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围绕着今天见到的班子茜展开了讨论。 看来,他们所想的,和周恒本人想的并无太大差别。他们同样对今天反常的班子茜产生了疑问,就连一向不懂事的小志和小结巴,都觉察出来了。 “但我觉得你们想太多了。”艺术家正在角落捣鼓他的那些画作,他已经在周恒的脑里完成了大量的、杨灵评价为“不知所云”的画画作品,但艺术家并没有在意杨灵的评价。事实上,他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艺术家听着大家的讨论,忍不住也参与了进来:“你们也不能因为她没有目送周恒离开,就说班医生厌倦了周恒这个病人吧?” “可她今天的态度确实很敷衍。”顾尧飞趴在一张不知道什么出现的、看起来很柔软的床褥上,懒洋洋说道,“而且似乎恨不得快点结束和周恒的谈话。” “人家班医生也不欠我们什么。”杨灵说,“玻璃心收一收,做个成年人吧。我们难道一辈子都要在别人的照顾下生活吗?周恒,你愿意吗?” “单是一个王一其就够受了。”诸拢也搭腔道。他平时很少发言,但他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表达对王一其不满的机会。 周恒没有回答杨灵的那个问题,他近乎麻木地听着脑里的那些纷纷扬扬的争吵,放空了眼神走在小区外的大街上。这条大街人流量不少,再加上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路边的大排档和小吃店也都陆陆续续坐满了前来吃晚饭或者吃夜宵的人们。吆喝声、食材下油锅的滋滋声、放在地上的火炉发出的轰轰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再加上此刻脑里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周恒不自觉地捂住了脑袋,低着头走过那一片热闹,转身闪入了一条稍微安静一点的街道。 这是一条专门卖衣服和小饰品的商业街。所有档口都像一朵盛开完全的花,内部不仅撑满了色彩缤纷的衣服和饰物,每家都各有一个板子,板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或首饰——这些板子就像是这些摊子的触角,心安理得地往外伸去,侵掠了原本供行人行走的空间。 得亏周恒身形瘦长,才能在不碰到这些板子的情况下,轻松走在商业街的中间。 那些人格似乎吵累了,此刻都渐渐住了口。周恒的脑子慢慢安静下来,头也渐渐不痛了。他松了一口气,抬起低垂的头,目光随意地往街道前方望去。前方还是一样的景象,挤满了行人道的小摊,各色各样的服饰,来往逛街的中学生……还有一个蓬头垢面、全身乌黑的流浪汉。 对于这个流浪汉,周恒起初是不在意的,他甚至都把视线移开,放在了左手边那个造型别致的小泥塑上。但是诸拢却忽然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 “那个人,去追他。” 周恒放下手里的小泥塑,皱着眉再次看向街道前方。这一次,他和那个流浪汉的视线对上了。 那边的灯光很充足,几乎都要把街道尽头照成了白昼。那个流浪汉像是刚从泥潭中滚出来,全身都是污黑的泥和土。可他身上的衣服没有破烂的地方,上身的衣服和下身的裤子甚至是成套的。他的头发很短,板寸头,一张脸上同样沾上了污黑的泥和土,根本看不清长相。 可周恒在看清楚了这个流浪汉的同时,也僵硬在了原地。他的头顶仿佛被一道雷从上劈下来,他的耳边都是轰轰的雷声。他全身的血液骤然往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回缩,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的四肢都冰冷得像一块铁。u看书 .uukanshu ——流浪汉的左半边脸上,是一道长长的、醒目的、即使是泥土也无法遮盖的疤痕。而流浪汉身上的衣服,不仅周恒很熟悉,相信周围的群众们也都很熟悉——他身上穿的,是蓝白细条纹的病号服。 这个流浪汉,就是被王一其和班子茜都断言已经死了的肖如意。 那个因为要救他,被打昏迷,后来成为一个植物人的肖如意。 那个在他的残暴世界里,出现过,又消失了的肖如意。 他不知道现在站在那边的肖如意,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所以他决定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他要回到王一其的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衣服也不脱,就爬上床。盖上厚厚的被子,再次尝试入睡。 诸拢却又说出了今晚的第三和第四句话。周恒开始对诸拢的声音感到厌烦,他低着头,在商业街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回过身的时候,他脸上那副忽然换上的凶神恶煞表情,着实把一旁的老板娘吓了一跳。 诸拢迈开脚步开始往街道尽头冲去,肖如意已经消失了。当诸拢终于到了刚才肖如意站立的地方,周围除了用奇怪目光打量自己的路人,哪还有肖如意的身影。 诸拢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不时躲避着路人,最后还是杨灵出现,换下了他。 杨灵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佯装气定神闲地往王一其家里走去。 第93章 李如 卢晓晓把来吃晚饭的王天天送走后,轻轻关上了家门。她在门前转了身,手仍然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似乎在下一个决心。最后,她终于下好了决心。她穿过并不长的走道,在走道尽头停下,接着往右转身,面对着周恒那扇紧闭的房门,抬起手轻轻敲了敲。 从房里立刻响起了一些动静,像是纸张被慌慌张张折起来的声音,接着又是拉开抽屉和关上抽屉的声音。关上抽屉的声音传出来后,房里顷刻又没了动静。但是卢晓晓仍然在门外。她没有走,她知道周恒屏气凝神走到了门后。 果然,门把手动了动,接着门被打开,周恒那张通红又慌张的脸出现在卢晓晓面前。 王一其和卢晓晓说过周恒的问题——他是一名尚在康复中的精神病患者,也是一名多重人格分裂患者;他在儿时和青少年时期受过很多磨难和挫折;他很少说话,沉默寡言,但偶尔会亢奋;他情绪多变,状况不稳定,上一秒是本体,可到了下一秒,也许就是另一个人格将本体挤出了这副身体,侵占了本体的意识;他的感觉异常敏锐,并经常被这种敏锐的感觉折磨;他有潜在的暴力倾向,也有潜在的自杀倾向。以前,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也不相信人类…… 可是,现在呢? 卢晓晓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女儿大几岁的男孩的眼睛,发现这双眼睛异常明亮。她知道,拥有这么一双明亮眼睛的人,即使曾对生活失望透顶,此时此刻,也正是他重燃起信心的关键时刻。 或许是因为班子茜和华立医院的治疗有了很大的效果,或许是因为王一其在男孩出院后,坚持将男孩带在身边,让男孩率先和其他人建立了关系……在卢晓晓看来,现在的周恒,已经比刚出院那会儿的他要好很多。 当然,身为警察家属的她,同时也有种隐隐的感觉——王一其坚持将周恒带在身边,除了要帮助他康复,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王一其没说,卢晓晓也不问了。多年以来的相处,让这对老夫妻形成了一种天然又高度的默契。 “卢阿姨,什么,什么事?”周恒结结巴巴地率先开口道。他比卢晓晓要高两个头,虽然身形瘦长,但肩膀很宽,在瘦小的卢晓晓面前,显得要高大许多。 可是此时,他佝偻着背,脖颈往前伸,头低垂着,两条手臂背在身后,十指互相绞着,局促不安又扭扭捏捏地站在卢晓晓面前,一米八五的个子,愣是变成了和卢晓晓同样身高。 卢晓晓忽然想起丈夫的告诫,她知道,现在眼前的这个男孩,并不是男孩本体,而是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们”之一。 “吃饭了吗?”卢晓晓这么想着,又看着对方的神态和举止不像是成年人,于是用轻柔的、仿佛对小朋友说话的语气问道。 小结巴摇摇头,小声回答:“我,我,不饿。” “我留了饭菜在厨房,如果你饿了,可以自己去厨房。饭菜就在冰箱里,你拿出来后记得先用微波炉热一下饭菜。” “好,好的。” “等下你洗完澡之后,身上的衣服放在一边,我明天洗。”卢晓晓微笑着望着男孩的眼睛,又说道。 小结巴轻轻点点头。 “一其他出任务了,他刚给我打了电话,突发任务,而且任务的危险指数很高,所以就不带你了。你这几天陪一下卢阿姨,好吗?” 小结巴茫然地抬起眼睛,望了一下卢晓晓,才犹豫地点了两下头。 卢晓晓抬起手,想在男孩右边的肩膀上拍了拍,但男孩却在意识到卢晓晓的动作后,往后退了一步。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将手收回,和男孩说了晚安后,转身就要离开。 “请等等。” 一把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卢晓晓背后响起,卢晓晓惊讶地回身,看到了方才还唯唯诺诺的男孩,现在已然是一位挺拔的男子,一张清秀的脸上出现了坚毅又淡然的表情。 “卢阿姨,我还有事情想请问一下您。” 不知道到底是周恒的哪个人格在说话,但卢晓晓对这个人格的第一印象很好。 “你说。” 杨灵问:“请问,您认识李如吗?” 李如? 卢晓晓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瘦骨嶙峋、形如枯槁的女人。她当然知道李如,就在前天,她还去李如家做客了。当然,说是做客,也不恰当,因为李如已经完全丧失了招待客人的本领。 “认识啊。”卢晓晓奇怪地问道,“我们以前还是邻居呢,自然认识了。怎么了?” “能给我一下,她的地址吗?” ****** 周恒懊恼地徘徊在李如家楼下,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是杨灵遒劲又清秀的字体。 “就是这里了。”杨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周恒抬起手往耳边挥了挥,似乎要将这恼人的声音挥走。 杨灵却不依不饶:“你看看纸条,纸条上面写的地址……就是这里。你上去啊。” “我上去干嘛啊?”周恒烦躁地反问,气急攻心,一时没控制住音量,引得来往的老人们纷纷侧目。 这是一个老旧的街道,所处的城区是旁可市的老城区,里面的建筑和街道仍然维持着上世纪的风格,所有店铺的招牌样式和装潢、家家户户的装修似乎都停滞在上世纪中最辉煌的那一段时间,丝毫没有受飞快往前窜去的时间影响。 周恒可太熟悉这里了。当年,他刚从林胡月的折磨下逃脱出来,被白西安夫妇带到旁可市,要开展一段全新生活的地方,就是这里。 就周恒现在站着的地方,正处于一条古香古色街道中间。他所面对的,是这条街道中,仅存的几间小楼房的其中一间。那时候的楼房还不是千篇一律的商品楼,而是各有特色的小楼房,像美剧中的那些有钱人家一般,一栋栋独立的楼房显得个性鲜明。 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城市道路和街道的规划,即使老城区这里大多数的店铺和道路走向都没有被大幅度地整改,但原本那一片连着一片的独立楼房都被拆了,只剩下几间,顽固地矗立在这条街上。它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时代,却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和以前相仿的时代归来。 白西安和陈莉的家早就被拆了,现在成为了一个商场的一部分。事实上,在他们出事的三个月后——那时候周恒似乎是在医院,又似乎已经在刘康军那里了,周恒记不清了——白西安和陈莉死后的第三个月,一队穿着灰白色工作服的工人堂而皇之地进入到他们家里,抡起锤子砸向墙壁,墙壁应声而倒。屋外,一辆已经发动的推土机跃跃欲试,就等一个指示,它就能推平白西安和陈莉的家。 一切顺理成章,似乎里面从未住过人一般。 所幸的是,李如的家不在拆迁范围内。当年的推土机在推平了白西安家后,轰轰烈烈地就从李如的家门前经过——就在周恒现在站的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周恒咬着牙,狠狠地问道。 “问关于如意的事情。” “那晚只是一个幻觉!” “那也应该问清楚。”杨灵答道,“从出院到现在,你一直跟在王一其身后,是办了好几个案子,但不可否认,你一直没有融入到案子里,没有融入到那个小组里。” “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即使跟着大家的脚步,去办案,去过正常的生活,但你从来没有停下来,回顾一下你以前的人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继续否认你的过去,就等于你否认了你的存在。不管现在的你是怎么样的,你都是由过去的经历组成的。” “活在现在,放眼未来,这可是班医生一直教我的。你们是让我将现在的生活弃之不顾,去纠结以前的事情吗?” “我们只是想让你弄清楚你过去的经历。”杨灵淡淡地说,“白井革已经消失了很久,但是她消失的原因大家都不知道,很难保证,她不会卷土重来。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如果她回来后不怀好意,要毁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必须将她驱逐出去。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弄清楚的是她消失的原因。必定是你的原因,才让她再也呆不住要离开。可是现在的你,太脆弱了,如果放任你继续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能找准机会回来,并毁了我们。” “这和我来这里找李如有什么关系?” “你和如意在一起的时候,是白井革力量最强的时候。”杨灵回答,“当时白井革操纵了小志,策划了白西安和陈莉的悲剧。那时候的你……和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太脆弱了,既不敢、也不愿意去面对曾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才让她有机可乘。但是现在我们不同了,我们成长了,也是时候捋一下以前的事情……只有当我们真正强大了,白井革才不会控制我们。” “找别人的妈妈,揭她的伤疤,是让我们变得强大的方法?” “肖如意没死。王一其和班子茜的话都不可信。你想想,王一其连班江在做什么都不愿告诉你,他会跟你说肖如意的真正去向?还有班子茜,她和王一其是一伙的。以及,你到现在仍然不肯说肖如意的名字。”杨灵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坦荡说出他的名字?” “肖如意如果没死,那这些年他都在哪里?那晚他为什么出现在那条街上?他为什么穿着病号服?他为什么一副出逃的样子?还有,班江到底去了哪里?王一其一直跟你说的——‘要保护你’,你到底处于何种危险中?这些问题的答案,你都不想知道吗?” 周恒又把嘴唇抿成了一道笔直的线。他手上的纸已经被他揉皱了。他承认杨灵已经说服他了,但要去敲开李如的房门,对他来说还是很困难。 即使肖如意真的没死,但他的生活一定也是糟糕透顶。而让肖如意的人生停滞不前的,让李如痛苦的,正好是他。 他如何能厚着脸皮找上门? 就在犹豫间,李如家的门竟然开了。一个穿着厚重棉袄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提着一袋垃圾,脚步蹒跚地下了门前的几级阶梯,又往前走了好几步,走到了垃圾桶前。她慢慢地抬起手,仿佛那袋垃圾里都是重重的石头,压得她手抬不起来。最后,她将垃圾扔进垃圾桶里,要转身返回去时,周恒下意识地喊住了她—— “李阿姨!” 李如身体摇晃了一下,但没有停,而是继续往门口走去,速度加快了。 “李阿姨。”周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李如身后,仍然叫着李如的名字。李如终于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来,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周恒面前。她的眼窝深陷,眼里带着红血丝,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李如已经不是周恒印象中那位精力十足的女士了,现在的她,白发长满了两鬓,两边嘴角的皱纹深刻又顽固,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神涣散地看着叫住她的男孩子。 “你是谁?”李如开口说话的声音,喑哑又沉闷。 “我是……”介绍自己也需要足够的勇气。周恒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回答道:“我是周恒。” 李如的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但表情仍然麻木。她定定看了周恒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捋了下散落在脸颊旁那几缕凌乱的白发。 “你没死啊……” 李如非常直白。周恒刚想回答,李如却忽然变了个脸色。她的两道稀疏的眉毛忽地往头顶上扬,眼睛睁得奇大地瞪着周恒,鼻翼张开,牙齿却紧紧咬在一起。她恶狠狠地冲着周恒,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脸几乎贴在了周恒的鼻子上:“你怎么没死?你好意思活着吗?如意因为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你怎么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 周恒惊惧地要往后退,杨灵却让他坚持住。无奈之下,他只好强忍住内心的颤动,忐忑着又问了一句:“如意……如意,如意他还活着?” “活着!”李如忽然放声大喊,“可我希望他死了!死了更好!我也希望你死了,给他陪葬!” 说着,她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就要往屋里走去。周恒全身都在颤抖着,他想追上去,抓着李如问个清楚——如意还没死,可他去哪里了?或者说,他曾经去了哪里?还有,为什么如意死了更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他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步都挪动不了。他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但意识和思绪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清晰,所以杨灵和白西安他们才没有办法冲出去,代替他去抓住李如问明白。 “你怎么不追上去?!” “她恨我。”周恒喃喃答道,“自然不会跟我说。” “那现在怎么办?” “王叔叔……”周恒也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公交车站方向走去。他的耳边响起了王一其和班子茜当初对他说过的关于肖如意的话,他们说他死了,他们说,一个植物人要苏醒并站起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李如,也就是肖如意的妈妈,她说如意没有死。 但他活得比死了更痛苦。 他到底在哪里?肖如意到底在哪里?他成为植物人后,醒了过来,醒了过来后,他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这一切,和王一其有没有关系? 王一其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周恒? 周恒前进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更是要跑起来。他忽然有种错觉,他感觉在他身后,正有一个张着大嘴、嘴里全是獠牙的青面大怪物紧紧追着他,他只有两条路,不断奔跑,将怪物甩到身后,但是不确定怪物什么时候追上他,给他致命一击;或者,立刻调转方向,面对这个怪物,反过来给这个怪物致命一击…… 正胡思乱想之际,周恒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拿出手机,u看书 .ukansh 也不看来电号码,接了电话。 “周恒吗?我是易千……怎么这么喘,在跑步?”易千错愕地问,“锻炼呢?” 周恒没有想到竟然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易千给他打电话……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给易千的号码。 “我之前找王队要的你号码。”易千仿佛清楚知道了周恒的心理活动一般,即使周恒只是干喘气,一句话都没说,但他还是准确地回答了周恒心里的疑问。 “什么,什么事?” “这次夏京市的儿童失踪案,你没跟着王队来?” “儿童失踪案?!” “你不知道?”易千带着惊奇的口吻问道,周恒皱了皱眉,他听出了易千的装腔作势。 “我不知道。” “那你要过来吗?” “王叔叔不让我跟着,肯定有原因。”周恒没好气地回答,“我过去也帮不上忙,我过去干嘛?添乱吗?” “我看见班江了。”易千忽然说道,“……你认识班江吧?” 周恒呼吸一窒。 “他可能和这次的儿童失踪案有关。”易千又说,“你真的不来吗?” 过了很久,杨灵才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 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正夹着烟的易千听了电话那头传来的、语气忽然变了的声音,笑了笑。他看向不远处的正在交谈的王一其和班江,回道:“我是法医呀。” 第94章 责任一 这是周恒在出院之后,第一次睡得那么久,那么踏实。 他在一张软塌塌的沙发上睁开眼睛,带着经过充足休息后的巨大满足感,两眼定定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回味着。但很快,周恒终于回过神来。他一骨碌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刚坐直,就看到了在五米外的书桌前、拿着书但是眼睛不在书上,却在自己脸上的易千。 不可否认,易千的笑很温和,如果周恒是正常人,他可能也会因为易千的这种笑容,对他产生巨大的好感和信赖感。 但是,周恒不想承认,可却也否认不了。他从来就不是正常人,更不用说,此刻易千的神态和笑容,和他当时在班子茜的催眠下,进入的残暴世界里,看到的那个自己如出一辙。 这让周恒对易千有种下意识的抗拒,他害怕如果自己靠得太近,他自己的那个想象中的世界会成真。 只是,此时此刻,他貌似又没头没尾地出现在了这里——这里似乎是易千的“地盘”,——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易千的家里? “你的朋友带你来的。”易千把书合上,同时也把笑容敛去。他面对着周恒坐直,看着周恒,再一次在周恒没问出口前就回答了周恒心中疑问。 “朋友……”周恒只觉大事不妙。他记得他在睡前接了易千的一个电话,那个时候易千说起了班江,接着他就陷入了无边的睡眠中……一定是他的那些人格在他睡着的时候,自作主张和易千取得联系,再大摇大摆上人家家里来。 完了——周恒想——虽然他从来没打算刻意隐瞒他有多重人格的这个事实,但他也不想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就被人揭了老底。 这无异于在陌生人面前不穿衣服……周恒心跳得飞快,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对面的易千了。 “看来你这一觉睡得挺踏实。” 周恒仍然低着头,但脸上烫得要命。 易千看着周恒,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觉得你的朋友们对你都挺好的。” “什么?” “起码让你睡了一觉。”易千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桔灯,黄色温暖的灯光只笼罩了书桌的那一圈范围。在小桔灯散发的温柔光芒下,易千的眼里满是柔和。 周恒原本紧张又焦虑的心情,在抬头接触到易千那双柔亮的眼睛后,渐渐平复了下来。 “对了。”周恒抓了抓头发,背往后靠在软绵的沙发上,“你在电话上说,你见到班江了?还有,你说的儿童失踪案,又是怎么回事?” 易千在书桌上拿起几张照片,递给周恒。周恒接了过去,一看,瞳孔便不受控制地开始收缩。 这几张照片里的主角,全是班江。但是这个班江,和周恒之前认识的班江,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照片上的班江,无一例外都带着狠戾的神色,额头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深红色的伤疤,伤疤沿着右眼眼脸一直延长至右耳附近,显得凶神恶煞。他还是板寸头,但是头发似乎长了一点,头发尖儿顽固又叛逆地指着天。他穿着黑衣黑裤,黑色外套的袖子捋到手肘,露出了盘桓在手臂上醒目的文身。周恒仔细观察了下文身,发现这是一朵由青墨色绘制的莲花,原来莲花的美感荡然无存,在班江那条青筋暴起的手臂上,这个莲花文身,显得诡异又可怖。 班江在照片里大多是独自一个人,或倚在小巷深处的墙角边,或坐在路边小摊的椅子上;他总是在抽烟,烟雾萦绕在他周围;他也总是在皱着眉,眼里全是不耐烦——看起来是在守着什么,也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管如何,这个班江,看起来已经和大街上的那些小混混小流氓没什么两样了。周恒认识的班江,总是带着阳光的笑容,虽然吊儿郎当,口无遮拦,但看着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小伙子,起码不会行差踏错的那种。可现在周恒看着的这个班江——周恒相信,如果易千下一秒说出班江做出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周恒都深信不疑。 “至少据我目前所知,他还没开始杀人放火。”易千淡淡地开口道,再一次说中了周恒的心事。 周恒将照片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脑子里乱得很。他的那些人格又开始在他脑里窃窃私语了,可周恒此刻无暇顾及。他看着易千,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这些照片不是我拍的。”易千坦白,“是我找人帮我拍的。” “你为什么让人跟踪他?”周恒皱起了眉,“你和班江认识?” “认识。”易千笑了,“老熟人了。”他看着欲言又止的周恒,补充道,“但我不会告诉你我和他的事情。” “等等。”周恒抬起手,打断了易千的说话,“王叔叔也知道的吧?他对班江现在在做什么都心知肚明的,对吗?” 易千没说话,周恒于是将他此刻的沉默当做是默认。 “班江是卧底?”周恒终于提出了这个猜想,他想到了几个月前,当他质问王一其的时候,王一其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和话语,再结合他今天看到的,他肯定,班江已经潜入了某个组织,正在执行某个任务。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周恒没有把疑问藏在心里,而是直接说了出来。他知道,即使他不说,易千也会猜出他想问的,不如由他自己说出来好了。 “我只是对王一其那自说自话的行为看不过去而已。”易千慢慢地用手掌摩挲着一本厚重的书封面,回道:“班江现在执行的这个任务,和你当年被虐待的孤儿院有关系。我只是觉得,你是孤儿院的受害者,有权利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已。” 周恒脑后的那些人格们的私语停下了,他们和周恒一起,面无表情地看向易千。 “你怎么……”周恒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孤儿院的事情?你,你到底是谁?” 易千耸了耸肩:“你的个人资料已经上传到国家统一的居民信息库里,要查的话总能查到。你要被太阳照到,总要付出点什么吧?” 周恒一拳砸在茶几上,茶几上的玻璃应声碎裂。易千心疼地看着茶几,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周恒咬着牙,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查我的资料?” “哎,我说了,我只是一枚小法医。”易千连连摆手,露出无辜的表情,“不过我也没有特意查你,我只是在查别人信息的同时,不小心瞄到了你的而已。” 周恒微微低着头,眼皮往上抬,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易千。 “信不信由你。”易千叹了口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天日孤儿院虽然很早之前就倒闭了,也抓了相关负责人,但它背后的那些肮脏的交易却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以及……”易千瞄了一眼周恒,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道,“以及,林胡月已经被放出来了。” 周恒的双手紧紧握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掌心异常冰冷。如果他照镜子的话,他也会发现自己的脸色和嘴唇,血色消退得飞快,一张惨白的脸在小桔灯光的照耀下,就如同一张死人的脸。 “豹猫小组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成立了,就在天日孤儿院被举报的那一年,只不过那时候的负责人并不是王一其,而是许井天。之前的天日孤儿院之所以能够逃过警察的监察,无声无息地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交易,除了暗网的加持,还有当地保护伞的包庇。孤儿院被取缔后,负责人和保护伞都被抓了,也彻底扫荡了当地的那张巨大的交易网,但针对儿童的伤害并没有停止,而原本保护着孤儿院的那个神秘组织也彻底消失,无影无踪。”易千的声音像一道潺潺流过溪石的流水,清冽又冰凉。他神态自若,似乎在讲一件很普通的家常小事,也像是在讲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可他的那双原本柔亮的眼睛,此刻变得麻木又机械,这暴露了他翻腾的内心。 “为了追查这个组织,上头组织了豹猫小组——当然,那时候不叫豹猫小组,其实那时候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更不用说行动代号了。但这也有好处,起码敌人不知道我们已经开始追查他们了。小组的成员们由全国各地的警队骨干精英组成,平时都活跃在自己的城市和队伍里,只有在涉及到儿童失踪或者人口买卖案子的时候,这个小组才会集合起来,由许井天带领着去暗中追查。不是每次这种类型的案子都和那个组织有关系,但那个组织一定和这种类型的案子有密切的联系。许井天抱着一种宁杀错,无放过的极端心态,就这么领着小组查了十几年,都一无所获。小组的成员一直在流动,一直在换,到了现在这一批,已经是第十三批了。上头在组建第十三批的成员后,听取了许井天和王一其的建议,开始将小组成员的身份放宽至警队里的那些……能人异士上,甚至还不惜一切代价,走访了全国高校和研究院,就为了找到一个‘计算机’。” “你说的是……里子?” “就是他。”易千在谈起里子的时候,终于笑了。他丝毫没有掩饰对里子的欣赏:“这小子不是一般人,脑子转得比王一其他们这些老警长还快。而他除了喜欢读书和研究一些有的没的以外,出人意料的,他不喜欢学习——确切的来说,是不喜欢去上课。所以他和学校的冲突很大,他的成绩非常好,可他不愿意去上课攒学分,学校不喜欢这种跟制度叫板的学生,几次想开除他,看着他的成绩又下不了手。王一其去请里子的时候,里子正和教导处的主任吵得不可开交,他爸就坐在一边,唉声叹气,但也没有制止他。王一其一跟里子说小组的事情,里子立刻就答应了,还自己给小组起了个豹猫小组的名字。” “总而言之,”易千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在收纳了小艾,美丽,摩托和班江之后,这批成员就不久后发生的一起儿童失踪案展开了调查,很快在千丝万缕中找到了一个当时对大家来说都并不起眼的帮派,叫莲耳帮——也就是班江现在做卧底的这个帮派。莲耳帮是那起儿童失踪案的主谋曾经呆过的组织,那个主谋在审讯下将莲耳帮说了出来。可这个主谋当时在莲耳帮里只是一个小喽啰,根本触及不到核心团,他一直以为莲耳帮只是一个帮上家和下家搭线的中间组织。可里子认为这个莲耳帮一定和天日孤儿院有联系,所以我们开始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了莲耳帮上。但即使我们查到了莲耳帮,有关于这个组织的信息还是一片空白。我们查不到这个组织的话事人,查不到这个组织的规模,更查不到这个组织到底都把触角伸到了哪个角落……还有多少孩子要受难,我们也一无所知。就在这个时候,班江自告奋勇,向组织申请要潜入莲耳帮当卧底。根据那个主谋的证言,班江首先接触的是莲耳帮驻扎在某城市的一个分部……” “林胡月,”周恒强忍着要吐的感觉,他打断了易千的讲述,沉声问道:“林胡月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当年她被判了要坐二十年的牢,前不久才刚被放出来。放出来后立刻销声匿迹,现在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们……你们有去查过当年那些被卖出去的孤儿们吗?” “有。”易千回答,他眼里的光如同熄灭了的蜡烛,黯淡无色,“但是查不了。所有……我是说,所有被卖出去的孩子们,都已经不知所踪了。” 周恒没有答话。他正在默默承受着小志的悲伤。易千看了一眼周恒,忽然改口道:“不对,那时候还有一个孩子幸存了下来。” 周恒抬起头,看着易千。 易千慢慢说道:“就是你。” ****** “这一次的儿童失踪案,和莲耳帮有关系?”周恒放下碗筷,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易千煮泡面的本领不错。 “根据班江提供的线报,的确有关系。”易千喝完最后一口泡面汤,放下碗之后,轻轻打了个饱嗝。他抱歉地笑笑,在周恒手边的纸巾筒里撕了两格纸巾,擦了擦嘴:“但关系大不大,不好说。” “为什么这么说?” “莲耳帮这次充当的角色,很让班江迷惑。”易千回答,“班江接到的命令是,找到组织里的一个人,那个人叫黑五。” “和失踪案有什么联系?” “本来班江以为组织只是要他单纯地去找黑五,毕竟他即使进了组织,但也是其中一个分部的小混混,平时只会跟着大队人马去闹事,什么人口买卖的生意,他碰都没碰过。他最常做的就是帮分部的老大去找人——总之就是一个工具人。”易千左手的手指轻轻转着右手手腕上的红绳,慢慢说道,“可就在班江接到组织命令的当天,王一其就找到了他,说夏京市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流浪儿童神秘失踪的案子。班江算了算,第一起流浪儿童消失的时间,刚好和黑五在组织里消失的时间一致。他们对了一下信息,怀疑这个黑五和儿童失踪的案子有很大的关系。” “流浪儿童?” “是的。也正是因为消失的都是市里的那些不起眼的、无父无母也没有监护人的流浪儿,所以在发生了第五起失踪案后,许井天和王一其才接到报案。” “所以……”周恒捋了一下,“黑五有可能是流浪儿童失踪案的主谋,而班江正在找黑五……班江希望通过找到黑五,顺藤摸瓜找到组织核心?” “是这样。找黑五的不止班江,同时还有莲耳帮的其他人。能让莲耳帮这么大费周折,这个黑五的身份,起码比班江这个小喽啰要高几级。” “但是,现在王队的重点不是这个。”易千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恒,说道,“王队的重点是孩子们……永远是孩子们的安全。” 周恒迎上易千的目光。 易千解释道:“发生了五起流浪儿失踪案,孩子的身份也没办法知道,所以王队和许队通知了全国各城市和各地的警队,让他们都集中精力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去找……找的是孩子们的尸体。儿童失踪案有个黄金时间,孩子被拐走的前二十四个小时至关重要,过了时间,孩子遇难的几率大增。庆幸的是,王队他们没找到孩子们的尸体,起码说明了,孩子们有可能还活着。” 周恒思忖良久,才终于吐出一个可怕的猜想:“都失踪了这么久……孩子们是否早就被……” “被毁尸灭迹也总会有痕迹!”易千忽然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他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形成回音。周恒惊愕地看向易千,发现易千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淡定。 易千轻微喘着气,深呼吸了好几下,又开口说道:“只要一天没找到孩子的尸体,孩子就有活着的希望,我们也就没有放弃的理由。” 周恒点点头,不再说话。经过这一夜和易千的长谈,疲惫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现在的脑里都是班江,林胡月,孤儿院,莲耳帮,和不知所踪的孩子们的事情,如意的事情被他暂时放在了一边。 他细细盘了一下刚才易千的话,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里慢慢浮现出来,到了最后化成了一个问号。 “易千。”周恒叫了一下正在洗碗的易千,易千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周恒走近易千,看着易千的侧脸,问道:“你也是豹猫小组的成员?” 易千拿着洗碗布的手顿了顿,接着又开始擦碗。他笑了笑,回答道:“曾经是,后来被王队开除了。” “为什么?” 易千将最后一个碗放到沥干架上,转身看着周恒:“我不想说。” 说完,他又笑道:“你要查吗,这起流浪儿童失踪案?虽然你没有得到王队的允许,uu看书ww.uukans但我可以帮你哦。” 周恒心烦意乱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其实易千的话已经为他解开了大部分的疑惑,但同时,易千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疑惑。更何况,这一次连林胡月都出现了……对林胡月,他自然是害怕的,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小志也无法忘记——林胡月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拜林胡月所赐,他周恒迄今为止的人生才变得一团糟糕。 不是林胡月,白井革也不会出现;白井革不出现,白西安和陈莉他们也不会死;白西安他们没死,周恒也不会落入刘康军的手上……他的那些人格,也在这一环接一环的噩运中,像滚雪球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 林胡月是让他变得不幸的导火索,可这难道就意味着,他要和林胡月面对面吗? 他要去战胜林胡月吗? 他能有这个勇气吗? 易千没有打扰周恒的挣扎,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周恒的肩膀,最后说道:“今晚你可以慢慢考虑。明天一早告诉我你的选择。反正,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查这个案子,即使要瞒着王一其,即使要犯规,我也要查。所以,如果你愿意加入,我很欢迎;如果不愿意,也可以,明天我送你回去旁可。这样行吗?” 周恒只好在慌乱中点头。 “好。”易千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转身关门的时候,对仍在厨房站着的周恒说:“沙发还是你的。晚安。” 周恒看着被易千关上的房门,心里一阵烦乱。 第95章 责任二 第二天早上,周恒抱着一个小枕头,坐在沙发上,看着易千从他房间里拉出一块写满字和贴满纸条的大白板,放在他面前。 周恒拿出刚充完电的手机,看了看时间,问易千道:“你不用上班吗?” “被停职了。” 周恒看着满脸不在乎的易千,想了想,又问:“因为什么?这个可以说吗?” “喝醉了,将报告写错了。” 周恒立刻反驳道:“王叔叔说你从来喝不醉,你怎么会醉?还有,你自己也曾经说过,你的那些报告大部分都让你的实习生写了……” 易千斜了一眼周恒:“你对我还挺了解?” 周恒被噎得立即噤声,接着,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开口奇怪道:“……我发现,你的家里根本没有酒……” 易千终于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周恒。 周恒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在你家这么久,一点酒味都没闻到,也没见你喝酒。还有,你的冰箱里除了牛奶,就是水果,别说酒了,饮料都没见一瓶。你住的地方……这里,虽然家具很少,客厅一个书桌,一张沙发,但收拾得很干净;厨房不大,可也挺整洁;房间我不知道,我也没那个荣幸能上床睡,不过我想,里面应该也不会邋遢到哪儿去……这一点都不符合你在外面的人设。” 易千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恒,最后脸色一沉,低声道:“被你知道了这么多我的秘密,你只能被我灭口了。” 周恒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你不是能移情吗?”易千坐在周恒旁边,脸上笑嘻嘻的:“你能不能感受到我现在的情绪和想法?” 周恒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收敛起玩笑神色的易千。两人一下子都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周恒推了一把易千:“别这么无聊了。快,跟我说下那些失踪孩子的情况。” 易千挑了挑眉,坐正了身子,背往后靠在了沙发上,指着他们面前的白板,开始用他那把清冽的嗓音说道:“第一起流浪孩子失踪案发生在夏京市的乌奇区,那是一个……那是一个相当于美国贫民窟之类的地方,在夏京市市中心的西面。因为离市中心比较近,又是一个由古老村落演变出的一个、刚开发划分出来的一个新兴城区,虽然发展比不过市中心,但在乌奇区还是聚集了一大批穷困潦倒的人们——从附近乡下来城里务工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做皮肉生意的、做倒卖二手商品生意的……反正你能想象到的和想象不了的人和事,都在那里齐活了……诶不过,你是肯和我一起查了吗?” 周恒无语地抬起眼,点了点头。 易千笑了,接着继续说道:“孩子叫张二牙,今年刚好十岁,从出生到失踪,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乌奇区的一条小巷里生活。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去世了,没有父亲,靠着在那条小巷里扎根的流浪汉和妓女们的接济,张二牙才顺利长到了十岁。张二牙这个名字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流浪汉给他起的,二牙母亲死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见儿子一面、更不用说给儿子起名,就匆匆死掉。张二牙在长出了人生的第二颗牙齿之后,那位一直在养他的老流浪汉开心地给他起了‘张二牙’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 周恒抬起手臂,在空中挥了挥,刚想继续说的易千急急忙忙踩了刹车,但这个急刹车来得太猛,他一下子被口水呛到了。 周恒充满歉意地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下后,才问道:“你昨天不是说,因为是流浪儿,所以名字和身份很难被查到吗?你怎么不仅知道名字,还对人家的经历那么熟悉?” “是系统难以查到孩子们的名字和身份,不是人。”易千抚了抚胸口,白了一眼周恒,“系统没长脚和嘴巴,我有长——我去问出来的。” “王队他们知道孩子的身份了吗?”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易千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说,“我查我的,他们查他们的。” “哦。”周恒应了声,接着推了推易千,让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个意识到二牙不见的,是一个偶尔给他带进口零食的妓女,阿凤。那个给二牙起名、养着二牙的老流浪汉前不久病死在街头了,所以二牙到底具体在哪天不见的,没人知道。阿凤在十月三十一号深夜,拿着从客户那里顺来的进口零食来到二牙经常打转的那条小巷,不见二牙。阿凤将零食放在二牙睡觉的纸箱里后,就回家了。第二天,她又来到二牙的地方,发现零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也没有少。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二牙都没出现,阿凤急了,问遍了周围的流浪汉,他们都说自从老流浪汉死了,二牙就很少在那条小巷里出现了。二牙就这么消失在乌奇区的一条小巷里。” “阿凤报警了吗?” “报警了。”易千手指轻轻碰了碰右手手腕上的红绳,回道:“警察去过,找了好久,没找着,于是留了一个警察在那里守着。可没过多久,市中心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那个警察也被召回,所有警力集中在了抢劫案上。从那以后,二牙的下落,除了阿凤和几个之前照顾过二牙的流浪汉,就再没人去找、去关心了。” “说起那起抢劫案,也是挺奇怪的。”易千皱了皱眉,回忆道:“劫匪手法熟练,动作迅速,从进入银行到逃走,中间只用了三分钟——这三分钟里,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控制住了当时银行内的所有员工、安保和客户,接着让一位女职员帮他取了五万块现金,拿了钱后从银行后门迅速逃走。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并不拖泥带水,而且,所有人质最后都安全了——他并没有伤害一个人。” “而且他只拿了五万块。”周恒也觉得奇怪,“既然都去抢银行了,为什么不多拿一点?” “是啊,看手法,他还是个受过训练的惯犯。” “被抓住了吗?” “没有。” “还有再犯吗?”周恒问,“他有没有可能并不是集中在一个银行抢钱,而是分散了多个银行目标?” “没有了。”易千摊了摊手,“那个劫匪抢了五万块后,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接下来,易千将讲述的重点放回到失踪的流浪儿上。周恒听到最后,发现这五起失踪流浪儿童案件都有不止一处的共同地方。首先,失踪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儿——这是最为明显的一个共同之处;其次,这些失踪的孩子们在失踪前后,竟然都没有任何一个目击者,所有人都说孩子似乎是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最后,这些孩子消失的地方,无一例外的,全都是夏京市里最穷苦和最乱的地区。在那些地区里,遍布监控摄像头,可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个监控拍到孩子失踪的现场画面——所有监控都只拍到了孩子最后出现在某一处的场景,他们都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街边,看着路上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夏京市是一个二线城市,经济发展非常快速,随着发展,城市人民的贫富差距也越来越大,这已经几乎是所有经济发展迅速的城市中,面临的一个共同问题。 除了这些共同之处,易千反而将重点放在了不同之处。易千认为,这些失踪的孩子年纪都不相同,十岁的张二牙在五个消失的孩子中,按照年纪排列,排到了顺位第二。最大的一个孩子叫小草,男生,十五岁,真名不详;最小的孩子才五岁,叫真真,女孩子,被一个捡纸皮的老婆婆养着。老婆婆死后,真真也消失了。 “二牙也是在那个老流浪汉死了后消失的,”周恒忽然说道,“真真也是在养着她的老婆婆死后消失了。剩下的三个孩子,他们虽然没有固定被谁养着,但他们的处境都比二牙和真真要惨很多……你刚才不是也说,那三个孩子不仅没有地方住,甚至还因为睡在角落抢了乞丐的地方,被乞丐打得厉害吗?”他望着脸色凝重的易千,大胆做了一个猜测:“拐走他们的人,是否其实是在保护他们?” 易千眼睛一瞪,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压在膝盖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是说,你看,”周恒将大半个身子转向易千,解释着自己的猜测:“如果带走孩子们的人是个纯粹的坏人,那孩子们对他来说一定是个负担,一个还好,可是现在是五个,那个人一定要有个足够大的空间,可以同时容纳孩子们。第二,孩子们的年龄各异,遭遇和经历也不尽相同,他们都是在街头摸爬滚打出来的,如果那个人怀着恶意,在孩子们反抗之前,为了不让周围的人起疑,他一定会尽快解决掉孩子们,可是,就像你说的,王叔叔和许队一直都没找到孩子们的尸体;第三,孩子们在被带走之前,情况都非常不好。二牙和真真失去了一直保护他们的人,剩下的那三个孩子,更是凄惨……” “如果这个人在带走孩子后,立刻转手卖了呢?”易千冷冷地一一回驳道,“孩子们都身形矮小,混在大货车里的货物中间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人贩子们再利用大货车,堂而皇之地穿过城市,穿过收费站,彻底离开这个城市,孩子们的去向就此不明。”易千转过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着周恒:“千万不要高看人性,也不要对人贩子心存侥幸。拐了就是拐了,孩子们当下那一瞬间的惊慌和恐惧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做错事就是做错事,容不得洗白。” “如果孩子们已经被运出去了,那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周恒反问道,“还有,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的猜测吗?” “你也没有证据。” “行。”周恒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既然我们都没有证据,我们就出去找证据。” 易千定定看着周恒:“你知道去哪里找吗?” “我不知道。”周恒耸耸肩,“但是你知道。” 易千盯着周恒好一会儿,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动不动。最后,他那张像机器人一般冰冷的脸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周恒的肩膀:“厉害。” “走吧。”说着,易千就往门口走去。周恒正想跟上去,想了想,又从门口折返回来,扯下被钉在白板上的地图,折起来拿在手里,转身走出了易千家。 ****** 经过两顿充足的睡眠,周恒的状态极好。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个大脑内部就像被清水过了一遍一样,透着被清洗过后的透亮和整洁。虽然昨晚在临睡前,周恒因为林胡月的事情而陷入了短暂的恐慌中,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恐慌也没用,自行崩溃更糟糕,毕竟林胡月早就出狱了,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焦虑也不能将她重新送回去。而且——他当时已经躺在了易千的那张异常柔软的沙发上,整个身子不断下沉,下陷至柔软的沙发垫里——而且,当时的他忽然觉得,他是安全的,藏在暗处的林胡月伤害不了他。 更让他觉得开心的,是平时那些不分昼夜都在他脑里吵轰轰的人格们的声音,在他第一次从易千的沙发上醒来后,就一直很安静,直到现在。他们似乎在休息,这让周恒的头脑难得的空闲下来,他再也不用分神去听他们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所以呢,我们第一站去哪里?”易千发动了车子,问正低头扣着安全带的周恒。周恒已经和这个安全带扣较劲了好一会儿。周恒花了很大功夫,才将一直往肩膀后溜的安全带拽住,要扣上的时候发现如何都扣不进去。易千见了,自然地伸长手,拿过周恒手里的安全带扣,周恒一个眨眼的功夫,易千就把安全带扣进了扣头里。 “它听我的话。”易千坐正身子,理所当然地对周恒说道。 “你这车也太老了吧……” “我爸留给我的车。” “……噢。” “我们先去哪?”易千又问了一遍。 “你一定有线人吧?”周恒反问道,“不然班江的照片哪里来?还有五个孩子的情况,uu看书 wwukanuom一直要上班的你哪有时间穿街走巷去问?你也是前不久才停职的吧?你要查这个案子,必定是王叔叔和许队收到报案后,你才知道出事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查,但我想,王叔叔肯定不会让你插手,毕竟你是个法医,不是警察。所以,你要亲自查,一定要有时间,于是你假借醉酒,故意写错报告,工作上出了纰漏,顺理成章地被停职,这样你就有时间去查了……对,你在家是说,你自己去问的资料,可你没说具体问的是谁。我想,你问的对象,并不是流浪汉们,而是你的线人。” “……哈哈。”干笑一声后,易千面无表情地在周恒竖了个拇指后,接着又面无表情地踩下油门。 车子开始往乌奇区方向开去。易千没想到周恒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他看个底儿掉——大部分的推论都是正确的。他有点生闷气,于是一路上都一声不吭。周恒那敏锐的感觉又察觉出了易千的情绪,觉得好笑的同时,也由他。他往后舒服地靠在座椅上,眼睛半眯着在打盹。很奇怪,来了夏京市后,他的睡眠情况竟然变好了。 易千正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前方路况,忽然听见旁边的周恒迷迷糊糊地在嘀咕些什么。他微微将耳朵靠过去,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清了周恒的梦话—— “……让你老是猜中我心里想什么……” 易千无声地笑了出来,原本因为孩子失踪而变得阴郁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 第96章 责任三 夏京市乌奇区,下午四点五十分。 易千看起来对乌奇区一带很熟悉。他开着车,下了高速路,拐上一条主干线。沿着主干线往前开了约莫五公里,过了三个路口,最后停在了一条喧闹的宽街上。 周恒下了车,刚想跟上易千往前走的脚步,没留意,撞上了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小孩。周恒连连道歉,低头一看,这个小孩一张圆嘟嘟的脸,两边脸颊还沾着些许饭粒。她扎着可爱的冲天小辫,胖嘟嘟的手里握着一个绿色的小球。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说话还不算利索,走路也显得磕绊,周恒那无心一撞,女孩失去平衡,一个后坐,屁股着地地跌倒在地上。 女孩没有哭,但也扁起了嘴。她还听不太懂周恒的话,两只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周恒。就在这时,一个右手端着小碗、左手摇着蒲扇的女人一路嚷嚷着冲过来。她冲到周恒面前,不由分说地就用蒲扇往周恒身上扇,周恒慌张着一边抬起手肘挡住女人,一边连连不断解释和道歉,汗出了满脸满背。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但正在围观的人们和正在打骂他的女人都没注意到。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女人越骂越大声,越骂越难听。虽然说用蒲扇打人落在周恒身上算不上痛,但周恒还是觉得要承受不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可他再也不敢把手抬起来了。他背对着女人,用背部承受着女人的殴打,两只手转而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易千原本已经走到了对面,在要上楼的时候往后随便一瞧,才发现原来应该跟上来的周恒掉队了。而且,周恒不仅掉队了,他还正被攻击着。易千一见,赶忙转身返回,冲回到周恒身边,将周恒拖到身后,横在了周恒和女人中间。 “嘿,冷静一点!”易千大喊,快速抢过了女人手里的蒲扇,接着用蒲扇指着女人。他看了一眼正在围观的、表情冷漠又麻木的人们,最后才把视线放在眼前这个护着女儿的、气喘吁吁的女人。他说:“冷静一点,我朋友不小心撞到了你的女儿,是我朋友的不对。他也道歉了,怎么还打人?” “谁知道他是不是人贩子!”女人尖声反驳道。 易千刚想回答,却见一个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围观群众中走出。他径直走到易千面前,看了易千一眼,又转过身面对着女人:“花婶,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来找我爸爸的。” 这个叫花婶的女人听了,没说什么,低着头抱起女儿后,又将易千手里的蒲扇抢回来,最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围观群众也渐渐散了。易千看着眼前的男人,叫了一声:“马六。” 马六回头,拉了一把易千,接着便往街对面走去。易千转身想要叫上周恒,却发现周恒已经蹲在了地上,两手紧紧捂住了脑袋,身体正前后晃着。 易千忙跟着周恒蹲下来,连唤了好几声周恒的名字,周恒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地看着易千。 “没事了。” “她,她……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周恒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单一的语调让易千一听就知道,周恒的“好朋友”又出来了。 “没事了。”易千放轻了说话的声音,“现在我们要去朋友家了。你能让周恒出来吗?” 小结巴瞪大着泛红的眼睛,似乎在思考,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易千望着眼前这个终于换回了以往神色的周恒,试探地问了一声。周恒沉默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易千跟着站起来,接着左手抱着周恒的肩膀,右手挽着周恒的胳膊,和周恒一起走向一直在对面等着的马六。 周恒有点不自在,但他没有挣扎。 马六看着他们,最后担心地问易千:“你们没事吧?” 易千点点头:“没事。这我朋友,叫周恒。” 马六对着周恒扬了扬下巴,当打了个招呼,又面向着易千,小声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让你朋友受惊了。自从二牙不见了,这一带有孩子的家庭都开始紧张起来……” “我知道。”易千打断了马六,“上去吧。我们有话要问马叔叔。” “行。”马六应了一声,转身带着两人走上了一道狭窄又黑暗的楼梯。 这是一栋上了年纪的六层老式房楼,年久失修,楼道里散发着既潮湿又发霉的味道。每一层楼都只有一个泛着微弱黄光的小灯泡,照亮的范围仅限脚下。楼梯太窄了,只能供一个人一个人依次上行,易千放开了周恒,将周恒推到自己面前:“走前面,我在你后面。” 周恒于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马六后面,最后终于来到了六楼的其中一间房里。 房门虚掩着,白光透过虚掩的这条缝穿出来,照亮了同样昏暗的走廊。这束白光是这栋楼最明亮的光源了——周恒想。 马六推开了房门,踏进了房子,冲着房里喊了声“爸”,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进来吧。”马六将两人让进屋子后,关上了门,并且锁上了。然后,他快步走到开着的窗户前,手一抬,将窗户拉下,白光被挡在了外面。马六又把家里的窗帘拉上,整间屋子顿时陷入了漆黑。 周恒往易千旁边靠了靠。 但是黑暗没有持续很久。“啪嗒”一声,有人开了灯,光明即刻将黑暗都驱赶殆尽,整间屋子重新恢复了光亮。 “千千。”那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易千左手边传来,易千欣喜地循声走去,最后和一个老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马叔叔。”易千放开了马先生,感慨着问候道。 “很久不见了。”马先生捏着易千的胳膊,高兴道。他是一位高大的老爷爷,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多,甚至还光滑照人。他没有戴眼睛,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如果关了灯,他的眼睛一定是黑暗中唯一能发亮的物体。他笑起来很开朗,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像一只没有忧愁的、正在睡觉的猫。他的声音洪亮,态度和蔼,这让周恒原本紧张又焦虑的心情稍微放轻松了些。 “我简单介绍一下。”易千将周恒拉到马先生面前,“这是我朋友,周恒,他现在和我一起在查流浪儿童失踪的案子;这位是马勋马先生,我之前在国外读书时认识的教授。” “什么教授,”马勋大笑着,“都退休了。现在我只是一个老头子。” “您,您好。”周恒伸出了右手,马勋立刻笑盈盈地握住了周恒的手,亲切地看着他:“你好啊。” “马叔叔,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情要问……” 马勋却将手举到了半空中,中止了易千的询问。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儿子,马六上:“我以为我们早就达成了共识。你要消息,问他,”他指了指儿子,“你要下棋,找我。”他指了指自己,“可你现在在打破我们定下的规矩。”马勋看着易千,最后问道,“怎么回事?” “是关于那五个孩子的事情……” “你之前不是问过六儿了吗?”马勋走到一个茶桌前坐下,开始冲茶,“六儿给的信息不准?” “他的消息很详细。”易千说。 马勋头也不抬:“那就行了。诶,这还是你回国以来第一次找我,今天你就别走那么快了,来,跟我喝杯茶,下盘棋再走。” 易千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笑容:“不了,马叔叔,现在有五个孩子下落不明,我实在没有心情……” 马勋的眼皮抬了一下,有意无意地看了易千一眼:“你在暗示什么?” “马叔叔,我知道你的信息网张得很大,消息比警方还要灵通。”易千快步踱到马勋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马勋:“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些孩子有没有被卖出去,如果他们已经被交易成功了,又到底在哪里?还在夏京市吗?还是通过某种方式,已经被运了出去?” “我在港口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马六在一旁插嘴道,“每一只出海船的货物都是由我和我的那些同事一起检查的,没有孩子——这些我早就跟你说了。” “不是通过海运,可能是通过陆运?”易千转过头看着马六,“你能不能亲自检查每一部出市出省的货车、巴士甚至是私家车的后尾箱?” “千千,”马勋适时地打断了易千,“不要坏了规矩。”他的眼神明亮,但此刻非常严肃,“我的信息只给王队。” “而且,你今天来,是瞒着王队的吧?”马勋倒了一杯茶,放在易千面前,又倒了一杯,放在隔壁,然后抬头看着周恒,示意周恒过去喝茶。 周恒没动。 “是。”易千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他放下茶杯后,承认道,“我不相信他。” “你不相信任何人。” “我相信您。” 马勋静静看着易千,脸上风平浪静。最后,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为了得到信息,可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要说之前,你的确相信我。可那件事发生以后,你连我都恨上了。”马勋右手拿起茶杯,把茶杯放在鼻下轻轻晃了晃,鼻翼同时微微抽动了下,他的脸上出现了怡然的表情:“要不你怎么连我都不见了?” 易千没说话,但他站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马勋,一副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不罢休的架势。 马勋依旧无动于衷。他开始动手冲第二遍茶。 易千微微张开了嘴,想说什么,但到了最后,他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这么快就放弃了,也不像你的作风啊。”马勋在背后呵呵笑着道。 “马叔叔,我只想让您知道,”易千回答,“从以前,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些孩子。我不愿意再看到有孩子因为这些恶心的买卖去经历一些本来不属于他们的苦难了。” “除了这五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的下落,你还没放弃吧?” “没有。”易千回过身,坦荡地对着马勋坚定说道,“找不到他们,我绝对不会放弃。马叔叔如果不肯说,我就去找其他人,比如李成佳。” “他?”马勋脸色一变,他重重地放下茶壶,定定望着易千,“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人贩子,你不是最恨这种人吗?” “像您刚才说的,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话都能说。而除了说谎,还有一点——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我赌上我这条命,我也毫不犹豫!” 马勋大力拍了下桌子,随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带着愠怒的神色瞪着易千,两只清亮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成佳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要不是我和王队兜着你,你早就被他砍死在街头了。”马勋气得黝黑的脸上都染上了红色,“你现在还自投罗网?这和自杀有区别吗?” 易千没回答,但他毫不畏惧地迎上了马勋的视线。 良久,马勋轻笑了一声,似乎消气了。但他的嘴角仍然挂着嘲讽的笑意:“你在威胁我?” “小兔崽子,你明知我舍不得让你去死,你才故意这么说的,对吧?” 易千点头:“对。” 马勋怒极反笑,他慢慢走到易千面前,抬起头,看着比他高一头的易千。他的眼里还带着笑意,但随即落在易千嘴角边的拳头却狠戾非凡。 马勋轻巧地甩了甩大手,看着被周恒接住的、自己捂着流血嘴角的易千,抑扬顿挫地说了一个字:“滚。” 易千没说话,却对周恒示意了离开。周恒扶着易千离开了马家,刚出门口,马六就跟了上来。 “对不起啊……”马六充满歉意地看着受了伤的易千,“我爸……我爸就那脾气……” “我知道。”易千闷闷地说,“没关系,我被他打惯了。” “不过,你的确很久都没来找我们了。”马六叹了口气,“其实当年那件事,我爸和王队也是为了你好……” “我走了。”易千摆了摆手,制止了马六的劝说,也推开了周恒,和周恒示意没事后,转身就要走下楼梯。 “诶,千千,等等。”马六却轻声地叫住了易千。他跑到易千身边,伸出手和易千握了握,最后看着易千的眼睛,不无担忧地嘱咐道,“你们要注意安全。” “嗯。”易千拍了拍马六肩膀,转身下了楼梯。 ****** 坐回车上的易千,没有发动车子,而是疲累地把头后靠在椅背上。周恒拿出纸巾,凑了上去。 “你干嘛?”被纸巾碰了一下的易千警觉地睁开眼睛,回头瞪着周恒。 “血,”周恒说,“你流血了。” “不痛了。”易千拿过周恒手上的纸巾,往嘴角擦了擦,“……不痛了。” 周恒默默地看着易千,易千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他为什么要打你?” 易千愣了愣,接着轻轻笑了出来,“他比我大呗,不喜欢被我威胁呗。他就这个脾气。他今天打得还轻了,以前训练的时候,可真是往死里打……” “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 易千看向周恒的眼神里带上了戏谑:“想不到你还是个和平主义者。” “不是。”周恒皱着眉,认真说道:“我只是不喜欢打架。” “嗯……”易千也认真地看着周恒,“那以后有打架的场面,我一定会让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周恒坐了回去,他发现这个易千虽然比班江好看,但本质还是和班江一样,都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现在怎么办?我们也没问到线索。”他懊恼地问道。 “谁说没有?” 周恒狐疑地看着易千:“你都被他打跑了。” “澄清一点,”易千如临大敌般地辩解道,“我今儿是心甘情愿被他打。我告诉你,要是我认真起来,他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我。” “别说这个了。”易千故意忽略了周恒愈发深刻的怀疑眼神,在周恒面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接着展开掌心,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出现了。 “这……” “这老头儿,贼着呢。”易千得意地笑了,接着又露出一副恨恨的表情,“每次都这样!” “什么意思?”周恒追问,“到底什么意思?” “马勋,也就是马叔叔,和王一其,我们的王队是老相识。俩人斗了一辈子,现在都还在较劲。”易千展开纸条,往纸条瞄了一眼,立刻心里有数。他将纸条递给周恒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嘴角,继续说道:“马叔叔在年轻的时候就从警队辞了职,接着把工作的重心放在了情报工作上。他在全国、甚至全球找了很多很多线人,信息网不仅遍布全国各个地方,甚至还遍布了全球。我就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他……言归正传,王队会去找马叔叔要情报,但同时也在马叔叔家里放了监听。马叔叔刚才打我也是为了做戏给王队看……不过我现在在怀疑,他有可能是假戏真做,他真想把我打死……但是,哈哈,他还是让六儿带了信息给我。” 周恒无语:“王叔叔的那个监听,不仅让马叔叔知道了,还让你知道了,那这个监听还有什么用啊?” 易千耸耸肩:“他不知道我们都知道了。” “可如果王队会来找这个马叔叔要情报,那我们现在知道的,王队也应该知道了吧?” “王队是个非常正义和自信的人。”易千说,“甚至有些古板。他看不上马叔叔获取情报的方式,所以只有在他真的无路可走、毫无线索的时候,他才会来找马叔叔,更不用说他现在已经有一个班江了。而且,马叔叔给情报有一个原则,就是只给一个——我和王队,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拿到他的情报。现在他给了我,意味着王队那边没有。” “而他刚才一直强调的‘他只给王队情报’,也是说给正在监听的王队听?” “对。王队不让他给我情报。” 周恒将展开的纸条伸到易千面前:“所以我们现在怎么样?在这里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目标的人回来?” “不。”易千笑道,“是等他离开……而且这个肯定是黑五。” “怎么肯定?还有,如何确定他和五个孩子的失踪有关?” “乌奇区,不是一个外人能呆得住的地方,uu看书 .uukahu.c 即使在这里住下了,也是带着目的。所以现在的乌奇区,全部都是原住民。马叔叔这里也很久都没有新房客了,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新房客。纸条上,写了这个新房客租房入住的时间,以及在这里呆的时长。你看看他来租房的时间,就是黑五从莲耳帮那里消失不久后的时间。他一在这里住下,二牙就失踪了。以及,纸条上写了,他每天早上都是五点半出门,深夜两点半回来,他根本很少呆在这里。你说说,这些信息告诉你什么?” “他在外面有第二个地方,那个地方才是孩子被关的地方?” “对!”易千脸上的疲劳一扫而空,一双眼睛迸发出兴奋又激动的光芒,“明天一早,我们就跟着这个人渣,孩子们就有救了。” “好吧。”周恒答道,他问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黑五长什么样吗?” “人渣样。”易千说。 “……” “做这种事的人,外表很少是正气的。即使他穿金戴银,即使他文质彬彬,又或者他外表普通,气质泯然于众人,但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伪装不了的。”易千说得很认真,“……就是他们的眼神。明天一早五点半,我们只要留意从那栋楼走出的、眼神看起来是在隐瞒着什么的男人——他就是黑五。” “……不过这些都是不准的。”易千晃了晃自己的手机,笑道,“刚才六儿给了我新房客的照片。” 第97章 责任四 易千选择将车停在正对着马勋楼房入口的一条小巷子里。他的这部车,车身颜色是黑色,借着夜色,很好地隐形了起来。这样,当黑五出现的时候,纵使黑五再狡猾,也一定看不见这辆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小车。 易千坐在驾驶位上,眼睛紧紧盯着车后镜里映出的街道情况。从入夜之后,他就开始集中精力,连续七个多小时的盯梢后,他终于看见黑五急匆匆地从街头那边走来。易千连忙曲起双腿,身子往方向盘下方缩,尽量不让自己的头和身子出现在玻璃上——但他还是抬起了眼睛,盯着那个穿得一身黑的黑五警觉又快速地先环顾了已然空无一人的街道情况,最后头一低,钻进了马勋的那栋楼里。 现在是深夜两点半,还有三个小时,黑五又会从这栋楼里出来,到时候易千和周恒再跟上去,就能找到失踪的孩子们——易千是这么想的,他希望能就此找到孩子们。 黑五消失在楼里后,易千这才稍微放松了下紧绷了很久的身体和眼睛。他偏过头,看着在副驾驶座位上熟睡的周恒。熟睡后的周恒面容平静,呼吸绵长,看起来连梦都没有怎么做。可他眼下的那两团可怖青黑还顽固地吊在那里——以及,易千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前几天当周恒的“好朋友”带着周恒的身体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周恒眼底那密布的红血丝告诉他,周恒已经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他的精神状况也已经每况愈下了。易千将周恒带回家后,转身倒了杯水,接着在水里放了半片安眠药,周恒喝下后没多久,果然终于睡着了。 或许是安眠药还在他身体没消化完全的作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放松了身体和神经,周恒就快速进入了睡眠。这对周恒来说是一件好事,起码他终于得到了休息……正这么想着,易千皱起了眉,接着迅速地将周恒身边那部刚开始震动两秒的手机拿过去,摁断了来电。过了一会儿,易千放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了起来,手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和车厢里显得突兀又吵闹——易千同样快速摁断了来电。然后,他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看着自己手机里和周恒手机里的“王一其”“王叔叔”字样的来电显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王一其果然听到了当时他们在马勋家里的动静。 易千并不希望刻意瞒着王一其,毕竟王一其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和马勋一样,他们都是易千打从心里尊重的长辈——除了尊重外,易千还应该对他们抱有一种感恩的心情。毕竟如果没有他们,他易千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另一方面,易千同时也觉得非常别扭,这种别扭在当年那件事发生以后,慢慢在易千心里演变成了另一种易千不敢承认的、虽然若有若无可是的确存在的,恨意。 易千将周恒和自己的手机都关上,彻底将王一其的持续来电给屏蔽了。然后,他把手机扔到后座的座椅上,再次将视线转到车窗外。 夜凉如水,夜凉如水,车子里只有易千一侧的座位上开了小半截车窗,夜色和着雾气,如水流般轻柔滑过易千的左边脸庞,给他带来一种清凉的感受。易千非常需要这种沁凉,毕竟车厢里因为他们两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移动的温箱,在这种温暖的情况下,易千的眼皮和思绪开始往地底的方向下沉——如果没有那如水的夜色,易千可就真的睡着了。 时间又往前过了一段时间,街道尽头的天边开始泛白,易千快速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再一次集中精力,把视线放到了车窗外。 可是今天黑五比平日的五点半的出门时间要早。凌晨五点又过了几分钟,同样一身黑衣的黑五从楼里走出来。接着,他头也不抬地就往街头走去。易千耐心地等他走远,发动了车子,慢慢地跟了上去。 黑五开着一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车,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踩尽油门。易千只好也加快速度,但同时,他也和黑五的车保持了两部车的距离。在过一个路口时,易千没留意到路口的一块小石头,轮胎碾过了石头,车身小小地颠了一下——这一下,把周恒颠醒了。 “出发了?!”周恒很快清醒过来,他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瞪大着眼睛看着前方。 “嗯。”易千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前方黑五的车,“前面开着车的就是黑五……你可以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周恒轻轻拍了拍脸,拿起一瓶矿泉水就喝。他看着易千跟着黑五开出了乌奇区,走上了他们来时的主干道,问道:“不过,马叔叔的情报上只有黑五在这里住的情况,没说黑五和孩子失踪案有关系……如果黑五和那五个失踪的孩子没有关系,我们怎么办?” 易千那两片如刀削的薄唇紧紧抿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那就重新再来……重新再来,重新再来。” “你一晚没有睡?” “不能睡。” “马叔叔的情报上说,黑五的出现时间和离开时间……” “情报是情报,”易千抢先回答,“得到情报并不代表万事大吉。今天黑五就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要是我睡了,我就跟丢他了。” 周恒点点头,没说什么。 黑五的车一直在前面,易千跟着黑五在城里的公路里开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就在这个时候,周恒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最终,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对同样拉下了脸的易千说道:“他在兜圈!” “他知道我们在跟着他了……他在兜圈!” 易千没说话,却加大了油门。现在他们所在的公路上只有他们两部车,易千很快就逼停了黑五那辆优哉游哉、慢腾腾的车。 易千沉默着下了车,大步流星地走向黑五的车子,一把拉开了主驾驶位的门,单手就把黑五拎了出来。 黑五一脸无所谓地被易千揪着领口,在下车的时候还因为易千的粗暴而差点跌倒在地。但他笑着拍了拍衣服,挑着眉得意地看着明显开始气急败坏的易千。 周恒紧张地跟在易千身后,生怕易千会做出什么。 “孩子们呢?”易千的脸阴沉得可以滴出水,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原本像流过清溪的嗓音此时却像从一块冷铁上漫过,显得冰冷又不近人情。 “他们,不在,我这里了。”黑五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经常说话的人——至少不会是口若悬河的那种人。他的语调很慢,吐出来的每个字和每个字之间相隔的间隙有一秒时长——他说话非常不流利,就像一个刚开始学说话的孩童。 周恒一听黑五这么说,就知道黑五和那五个孩子的关系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周恒正想将易千拉到一边,跟易千说可以先把黑五带到他们车上,慢慢审问,让黑五交代孩子下落,胸口却被易千一推,接着就听到易千的声音:“你先回车上。” 周恒没反应过来,还呆呆站在原地。易千一边走向黑五,一边稍稍侧过头,又对周恒重复道:“你先回车上。” 周恒仍然没有动,易千也顾不上了。他举起早已握紧的拳头,不由分说地就往黑五的脸上招呼。 易千将黑五打倒在了冷硬的公路地板上,现在这个时间,公路上的车开始多了起来,一辆辆车子呼啸地从他们旁边冲过去,还有好几辆车子冲着他们摁了好几下喇叭。但是易千现在的眼里只有怒火……还有被打得脸青鼻肿的黑五。 周恒冲上前去,拉住了易千的往上挥的胳膊:“别打了,这儿是公路,很危险。” 黑五笑了,露出一排泛黄的牙。 易千甩开周恒,一言不发地再次挥舞着拳头,拳头再次落在了黑五的脸上——这一次,他对准的目标是黑五的牙齿。 眼见着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甚至有好几辆车子差点撞上了他们。易千却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拳头机械地往黑五身上落去,而起初还会挣扎一下的黑五,现在也停止了挣扎,脸上竟然还渐渐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黑五的这个微笑,大大刺激了易千。易千加大了出拳的力度。 场面就是这么诡异——打人的和被打的,都一言不发,只有拳头打在人体上发出的单调声音。周恒再一次拉住了易千那已经出血的拳头。这一次,他认真地看着易千,说道:“他想你打死他。” 易千那双清亮的眼睛不再清亮,而是麻木又浑浊,他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作。 “他一定是已经将孩子处理好了,确信我们找不到孩子了,他才会这么一心求死。”周恒又说:“易千,孩子有可能已经不在夏京了……” “人贩子怎么可能会求死?!”易千大吼道,他推开周恒,拽着黑五从地上起来,拖着黑五来到自己的车旁,拉开后座的门,最后将黑五扔到车里。 “上车。”易千招手让周恒跟上。他很快重新发动了车子,载着奄奄一息的黑五和忐忑的周恒,重新回到了乌奇区。 他要找马勋问个明白。 ****** 黑五却在易千将车开回到马勋家楼下的时候,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迅速地打开车窗,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了,坐在副驾驶的周恒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右脚,黑五就这么吊在车边。 易千把车停下,气势汹汹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将黑五从车里扯出来。黑五终于开始反抗,他死死地抱着易千的腰,把易千掼倒在地上,接着骑在易千身上,往易千脸上打了两拳。 易千伸直了胳膊,两只手紧紧掐住了黑五的脖子,黑五一下子喘不上气,易千就这么暂时钳制住了黑五的行动。接着,易千挺身,从地上翻起来,把黑五压在身下。黑五有那么几秒缓过气来了,于是大喝一声,膝盖曲起,下了狠力用膝盖撞了好几下易千的腰椎。易千只觉从腰椎处传来的钝痛一阵强过一阵,但他仍然没有放开掐住黑五脖子的手。周恒——不,诸拢已经出来了,当他刚想往已经扭成一团的两人那里冲去,要分开黑五和易千时,马六急匆匆地从街道对面跑来,扒开围观的人群,冲着扭打成一团的两人喊道:“住手,住手!我要报警了!” 易千听到马六的声音,神智恢复了点儿。他看着身下那张已经涨成青紫色的脸,稍微缓了下力度,但两只手仍然像铁钳一般,紧紧钳着黑五的脖子。 诸拢飞快从周恒的身体中逃走,周恒又回来了。 马六大步走上前,粗壮的手臂伸到易千的腋下,生生将易千从黑五身上提了起来。被放开的黑五立刻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两只脚在地上摩擦,身子往后退去看着就要逃跑。周恒见了,立即上前,堵住了黑五的退路。接着,他将无奈的黑五提起来,和紧紧抱着仍在怒气中的易千的马六对视了一眼,立刻了然。他们开始往马勋家去。 马勋看着脸上挂了彩的易千,要气坏了。易千躺在之前马勋冲茶时候坐着的沙发上,指着被绑在地上的黑五:“他到底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马勋手指直直指着易千:“你问谁?” “问你。” “好,好,好。”马勋气得在原地来回踱步,周恒和马六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你现在甚至懒得做样子了是吧?”马勋骂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易千腾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五个孩子的生命安全重要,还是你马叔叔的威信重要?这个黑五为什么偏偏选在你这里租房?为什么在你这里租房后没多久,二牙就消失了?……他为什么要带我们兜圈?他本来应该带我们去孩子们被关的地方,而不是带我们兜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有人事先给他通风报信了!那个人,也只有你了,马叔叔!” “你在怀疑我,怀疑我是人贩子的同谋?”马勋停止了踱步,他危险地眯起双眼,慢慢问道。 “那就告诉我孩子们的真正下落,证明你不是人贩子的同谋!” “我为什么要给你证明?”马勋讽刺地笑了,uu看书 .uukanshu.cm 原先周恒看到的宽厚神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毫不留情的讥笑:“你算哪根葱?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给你证明?你一个连自身安全都不能保证的菜鸟,一个被完美保护起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就凭你这些冲动的渴望,就妄想让我心甘情愿地给你正确的情报?” “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 “你需要!”马勋吼了回去,“你比你弟弟更需要保护!” 空气陷入了可怖的寂静,马勋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收起了讥讽,竟然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色。坐在沙发上的易千被阴影笼罩着,良久,他才死气沉沉地说道:“如果他还在的话,我们就都不需要你们的这些自以为是的保护。” “千千……” “够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断喝,接着,王一其踹门而入。他进来后,看都不看周恒和易千,首先和马勋对视了一下,马勋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易千将这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他冷冷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易千。”王一其走到易千面前,看着易千的眼睛,“孩子们没事……五个孩子都已经被安全送到了警局。但是等一会儿,我们还需要做一场戏。” “你和周恒,”王一其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周恒,继而严肃地说道:“你和周恒,差点让我们的整个计划都暴露了。” 第98章 责任五 十一月中旬,流浪儿童失踪案结案后的一个星期,周恒从旁可市王一其家搬出来,搬到了夏京市易千家。 此时,周恒正坐在易千的那张软绵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象棋盘。他正在和白西安下棋。白西安将车移到中线,直指周恒的将;周恒上炮,挡在了将前面。白西安迟疑了下,因为他在离周恒的那只炮所在的直线上,看到了周恒的车在埋伏。白西安经过略微思忖,刚想下下一步命令,一直在房里的易千忽然拉开了门,看着正在不亦乐乎地下着单人象棋的周恒,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便拿着空了的水杯走向厨房。 周恒连忙跟白西安商量着中断了比赛,白西安可惜地叹了一声,离开了赛场。周恒起身,跟在易千身后:“你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嗯。” “你在里面几天了,饭也不吃,厕所也没上,澡也不洗。你饿吗?我做了一点炒饭,你吃了吧,然后去洗澡……嗯,你真的有味儿了……” 易千有气无力地放下水杯,两条手臂撑在桌上,抬起一头鸡窝乱的发型,瞪着周恒:“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 周恒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和王叔叔吵了一架……里子和他爸爸一起住,我不好打扰他们……” “所以就来打扰我了?” “我会给你房租。” 易千无动于衷:“这房子是我爸留给我的。” “……那我也会给你房租。”周恒说,“你开个价。” 易千皱着眉:“我不缺你的那几百块,你别来烦我就行了。” “我不烦你。” 易千把头转向右边,看到了周恒睡了好几天的沙发,不出声。 周恒将炒饭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放到易千面前:“吃一点吧,不吃的话,身体受不了。” 易千没有再推辞。一方面是因为,之前的那种铺头盖面的憋屈和委屈、以及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已经被他压抑得差不多了,他现在可以说是调解了回来;另一方面……这碗炒饭也太香了。易千吃了第一口,他那空荡荡的胃部就被炒饭的热气和香气全面占领,他的口腔里全是蛋米分明的炒饭,鼻腔里更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葱香和油香。 易千沉默地吃完了蛋炒饭,把筷子一放,慢慢看向坐在对面的周恒,问道:“你和王一其吵什么了?” 周恒深吸一口气:“我不喜欢他骗我。” 易千缓慢地点了点头,示意周恒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周恒组织了下思绪,开口道,“我以前有个很好的朋友,叫肖如意。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和他遇到了两个坏人。如意被打晕了,我之后也被……反正从那次意外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如意了,王叔叔和我的心理医生也都跟我说过,如意已经救不回来了。可是,就在我来这里和你一起去查流浪儿童失踪案之前,我在我家附近见到了如意,还去如意家找了他妈妈。据他妈妈的说法,是如意还活着,但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又遭遇了什么。” 周恒说得虽然艰难,毕竟这段回忆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但很奇怪,在易千面前——除了刚与易千见面那一会儿——到现在,他总想对易千说出一切。 “我不知道王叔叔为什么要在如意的这件事上骗我,以及如意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了,他没有回答,但他的反应很耐人寻味。接下来,我又问了林胡月和班江的事情,还有他到底要在谁的威胁下保护我……他都没有回答。然后我就说我要搬出去。” “他竟然答应让你搬出来了?” “我说去你家,他就答应了。” “……”易千抓了抓头发,“你来就来,还跟他说来我这里,他要是来找……” “王叔叔短时间内不会来找你。”周恒认真地看着易千,接着迟疑地说道,“……毕竟,你和他……” “我们已经没吵架了。”易千满不在乎地回道,“我们现在连吵架都懒得吵了。” ****** 十一月八日,黑五被发现的那一天。 许井天带领着特警队,来到夏京市西面的一个郊区的一座破败楼房前。夏京市西面郊区已经在十年以前就沦为了一个荒地,那里曾经只有一条村庄,但村民在这十年中,渐渐搬离此处,于是这里也慢慢变成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 王一其领着以二牙为首的五个孩子,在楼房后方的草丛处出现,站在楼房后门的黑五向着二牙张开手臂,二牙害怕地缩到了王一其身后,黑五这才悻悻地收回手。 王一其站在门后,将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屋里送。他的身子被门板挡着,从楼房正面、也就是许井天的位置上来看,根本看不到他。许井天拿着望远镜往楼房方向去看,只能看到五个孩子走动的身影,和一个大人——也就是黑五——的身影。 最后,王一其将五岁的真真送到了黑五的手上,却仍未走开。他的右手顺势按了按黑五的胸口,当他确认了黑五那藏在衬衫下面的防弹衣有好好穿在他身上后,才放下了手。黑五对着王一其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房子。接着,王一其抬起手腕,低声对绑在手腕处的微型对讲机说了点什么,转身走回和他差不多高的草丛中。 许井天拔出了枪,招手让几名特警跟上。他们来到了楼房门前,许井天前面的一名特警一脚踹开了门板,黑五面对着他们,举起了双手,身旁是五个刚被他绑在一起的孩子。许井天让其中一名特警将孩子移出楼房,等许井天确认了孩子们又回到了警车上后,她转而对着黑五,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后,胸部中枪的黑五被抬了出来。躲在不远处山头的班江抬头,看到了在他对面山头的几个神秘人影动了动,最后彻底消失。班江最后看了一眼被层层围起来的小楼房,自己也转身没入了山中。 原先躲在草丛里的王一其,在一切结束后,转过头望向他身旁的易千和周恒:“看明白了吗?” 易千阴沉着脸,没说话。周恒自然也是不敢说话的,虽然他有一堆问题要问王一其,但现在这个氛围,不太适合问问题。 “如果按照你们的行动路线,让你们找到了黑五和孩子们藏身的地方,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办?你们会报警,然后你们会在等警察过来的时候,就会被一直在你们身后跟着的、莲耳帮的人给解决掉,最后他们会把黑五和孩子们带回去——到了那个时候,不仅仅是孩子们的安全问题,你们也早就凉了。” “你们早就被莲耳帮的人盯上了。”王一其说,“在恒恒被花婶攻击的时候,旁边的一圈围观群众里就有莲耳帮的耳目,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就被盯上了。” “当时,马勋不得不出面,因为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千千你在骚动中心,而无动于衷。你们——特别是千千,你的照片早就被李成佳发散出去了,现在所有人贩子看到你,都恨不得将你拆皮剥骨,因为你之前搅黄了李成佳的一宗大生意,即使他们因为马勋,动不了你,但如果你莫名其妙死掉,对他们来说可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话说回来,你要去马勋家,目的自然和莲耳帮的那些人的目的一样——失踪的孩子们,还有黑五的下落。他们没有胆量亲自登门去找马勋,于是就跟在你们后面,借你们之手,找到黑五和孩子们,顺便解决掉你,和一个不相干的周恒。” 王一其停顿了下,又问道:“我说到这里,你们明白了吗?” “不明白。”易千说,“中途黑五被我们抓回到马勋家,如果莲耳帮的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那你们原先的那个计划,还是会流产——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莲耳帮的人也一定觉得很奇怪……” “所以你们要和黑五一起从马勋家出来,后面还要跟上一辆警车——为的就是让莲耳帮的人以为,你们报了警,你们现在是带着警察去黑五藏着孩子们的地方。莲耳帮的人为了谨慎,一定会跟上,确认了黑五的死亡和孩子们被解救后,才会罢休,回去报告。到了这个时候,莲耳帮就再也没有办法动那些孩子一根手指头了——他们之前之所以要选这些孩子,就是因为这些孩子没有父母,没有人管,都像野草。现在警方出面,他们知道这些孩子不能动了,也就罢休了。至于黑五——他都死了,自然也算了。” 易千死死揪住身下的草,指关节都发白了:“那马勋会暴露吗?” “不会。”王一其说,“在他们眼里,一直跟李成佳有来往的马勋没有立场会救这些孩子,他只是一个高高挂起的包租公而已。” “你们原先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其实和这个计划没什么两样,只是后来多了你们这个变数,就生怕你们乱来,丢了自己性命以外,还给局面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王一其毫不留情地说道,“在我们原先的计划里,即使事先已经被我的卧底查到了黑五和孩子们的下落,但为了保护我的卧底,我们还是会装出是警方自己查出来的样子,带着特警来到黑五和孩子们的所在地,我们的卧底就在一旁和莲耳帮的其他人做壁上观。没人会怀疑我们的卧底。但如果,按照你们的这个野路子,在警方来到以前,你们不仅被莲耳帮的人解决掉,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我的卧底也会因为要救你们而暴露。所以,”王一其语气冷肃,“你们知道你们的这种冲动,危害性有多大了吗?” “是马勋自己给我的线索。”易千不服气,“既然你们不认可我,一开始就不要给我线索啊!” “你们已经暴露了!”王一其低声道,“马勋干脆将错就错,将黑五的路线告诉你们,接着在黑五回来之后,和黑五商量,同时通知了我。所以我们将计划改了一下,让黑五先带着你们兜圈,接着你们把黑五扭送回来,最后你们和黑五一起重新出发去屋子,后面跟上了警车,做出是你们报警的假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一切都在计划中了。” 易千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紧紧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紧接着,他又问道:“那黑五到底怎么回事?” 王一其和盘托出:“其实我们早就找到了黑五,多亏了我的一个卧底。黑五交待道,他只是将莲耳帮要的孩子们藏了起来,接下来打算和孩子们远走高飞,逃离这里而已——带着他之前抢银行的五万块,这五万块他也给了当地的一个货车司机,要求司机到时将他们运出去。他说他没有想过要伤害孩子们,当他知道莲耳帮要对这五个孩子动手后,他就从组织消失,先他们一步将孩子们藏了起来……” “他是个人贩子。”易千冷笑一声,“他为什么要保护他的‘货物’,要保护他这些能卖钱的‘货物’?王队,您是一个老警察了,他连如何运输‘货物’的方法都告诉你了,你还相信他在保护‘货物’?” “黑五说了关着孩子们的地方,我的卧底随即前去查看,发现黑五所言不虚。”王一其说道,“如果他要做生意,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多?” “看自己要被抓了,心虚了呗。”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在今天的这个计划要实施以前,许队她们不仅检查了孩子们的身体情况,还检查了孩子们的心理状况。最后,我们发现,虽然孩子们还有一点害怕和紧张,但总的来说,情况还算稳定。他们没有挨饿,更没有受到虐待,黑五甚至还给孩子们买了玩具……”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王一其叹了口气,望向易千,“可事实就是事实。孩子们都因为黑五,受到了保护,很安全。据黑五自己说,不久前,他的亲生儿子也被拐了,至今下落不明。他自己就是人贩子,做了大半辈子这些损阴德的买卖,果然有了报应。所以他才要转而去保护这些孩子们。” 易千绷着一张脸,没说话。王一其知道他不会再问问题了,转而看向一边的周恒:“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让你在家好好呆着,怎么自己出来了?” “我是成年人了。”周恒终于将自己的不满表达了出来,“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要去哪儿,不去哪儿……” “黑五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易千冷不丁地打断了周恒与王一其的争执,问道。看来,他还是没能从这起案件里抽离出来。 “他会被秘密送到医院,在看管下进行抢救。如果没事的话,他会被秘密送到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等候属于他的公正判决。” “千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一其语重心长地对易千说道,uu看书 .uukansh.co “警方也不会因为他这次做了一件好事,就把他以前做的坏事一笔勾销,这不可能。所以,你放心,他会得到公正的判决……当然,这一切都要秘密进行……” “你们是在保护他!”易千忍无可忍,他忽地大声道:“你们在保护一个人贩子!”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当场击毙他。”易千说道,一双眼里闪着冷硬的光芒:“别给他穿什么防弹衣——当场击毙他。他以前卖了那么多孩子,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因为他,命运都改变了,难道不值得死吗?” “他手上有关于莲耳帮的信息。”王一其冷静说道,他看着满腔怒火和不忿的易千,无奈说道:“现在他是我们攻入莲耳帮核心的帮手。” “哈,”易千冷笑,“你们是在和一个人贩子合作吗?” “他现在的身份是警方的污点证人。”王一其纠正道。接着,他皱着眉,严肃地对易千说道:“你以后可不许这样胡来了,还要搭上不相干的人。你也是成年人了,请你为你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负点责任。” “我是自愿的……” “住口。” “那些被卖出去的孩子,”易千冷淡地开口道,“那些孩子,谁为他们负责?”最后,他没有看一眼呆立在原地的王一其,默默地离开了草丛。而早就对王一其的管束心存不满的周恒,终于在草丛里,痛痛快快地和王一其吵了起来。 第99章 手艺一 流浪儿童失踪案结案当晚,在马勋家的一个空房间里,传出几声规律的敲门声。马六进了这个空房间,径直走到一堵墙前,摁下墙上的一个开关,面前的墙随即缓缓出现了一个长约五米,宽有三米的门洞。门洞里漆黑一片,而从门洞走出来的,是疲累不堪的王一其。 “王叔叔。”马六礼貌地叫了一声,随即让在一边,让王一其从门洞出来。接着,马六在关上墙上的门洞后,转身将王一其带到了正在全神贯注看书的马勋面前。 “爸,王叔来了。” “嗯。”马勋没有抬头,他的视线在书页中字句间移动的速度却在明显加快。当他读完了这一页的最后一个字时,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书,望向已经自行坐在对面的王一其。 “你的脸色很差。”马勋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先不说这个。”王一其的情绪很低落,他的声音很沉,一双眼皮也往下耷拉着。事实上,他现在连话都不想说,但事态严重,而且马勋看起来还毫不知情,王一其认为他现在还不能休息。 “如意是不是自己逃出来了?”王一其这句话一问出口,马勋原先轻松的神色便陡然一变,他看了眼伫立一旁的马六,马六了然,拿起外套转身便走出了家门。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马勋压低了声音,沉沉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那边的情况了。” “这不应该。”王一其立刻说道,“这本来就是你负责的,你现在跟我说不知道?” “那边早就轮不到我管了,一其。”马勋并不恼怒王一其的这番质问,而是叹息道:“现在新人多,一个比一个有本事,谁还在意老人……” 王一其竖起右手手掌,打断了马勋的感慨:“不管如何,康复中心当年是你一手创立的,为的就是救助那些在医学上被判定已经没救、但通过研究者的另辟蹊径后还能有一条生路的人。当初如意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他当初已经被判定为脑死亡了,可你这边坚持说他还有救,再加上……”王一其放低了说话的音量,“再加上当时刘康军的同伙都在找如意,因为他们要百分之百确定如意的死亡,所以情急之下,我只能将如意送到你那里……” “治好了。”马勋说,“不用谢。” “马勋!”王一其一拍桌子,怒道:“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你要我怎么做?”马勋摊开手,问道:“我那个康复中心只是一个小医院,虽然办齐了所有证件,里面的医护人员也都有执照,但说到底,我那里只是那些大医院看不上的民间医院。既然是医院,病人被治好了,当然会出院……而且,那里真的已经不归我管了。我很同情如意的遭遇,也很关心如意的安全,但到现在才知道消息的我,我还能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现在那边的院长是谁?” “马安,六儿他叔。”马勋回答,“在他要接管医院的时候,我就和他闹掰了。” 马勋见王一其一时沉默,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肖如意离开了医院?” 王一其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恒恒说的,他说他见到如意了,还去找李如求证了。” “恒恒?”马勋咂摸了下,“周恒?就今天跟在千千身后的那个男生?” “是。” 马勋恍然大悟地点头,接着看向王一其:“原来就是他。” “他白天和我吵了一架,现在准备搬去易千家里住。” 马勋皱了皱眉:“易千可不是那种能和别人同住的类型。” 王一其按了按背后那开始隐隐作痛的老伤,回道:“易千会答应的。” “后背又开始痛了?” “嗯。” 马勋站起来,指着一边的沙发:“躺上去,我给你上药。” 王一其趴在了沙发上。当他的鼻腔里涌入一股浓重的药油味,他开口叫了一声马勋:“老马。” “啊,咋了?” “帮我去问一下……”王一其疲惫地说道,“帮我问下如意到底是怎么跑出你们医院的,还有……” “我让六儿去问了。”马勋抢先答道,“六儿会把如意找出来的,你放心好了。” “嗯。”王一其暂时放下了心头大石,眼皮也终于肯彻底合上。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响起,马勋给王一其上好药后,望着他那伤痕累累的后背,无奈地摇了摇头。 ****** “你的弟弟去哪儿了?”周恒半躺在沙发上,向坐在沙发另一头的易千问道。 易千手里正捧着一本厚重的解剖书在读,他听到周恒这个问题,眉头都没皱一下:“那你的那些人格是怎么来的?” 周恒自讨没趣地闭上了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仿佛在辩解地说道:“……他们好久没出来了。” “那天我和黑五在打架,有个凶狠的家伙不是出来了一下吗?只是后来被六儿打断了,他又消失了。” “啊……”周恒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到了啊?当时你像着了魔一样只顾着打架,我以为你没留意呢。” “只是随便那么一看而已。”易千将眼睛从书中抬起,看向周恒:“他是保护者?” “嗯。”周恒点头,“他叫诸拢,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在保护我和我的那些人格们。” “他那天要保护的对象好像是我。” 周恒愣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真是这么回事。他正琢磨着,却在这时听到敲门的声音。他和易千对视了一眼,易千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去开门了。周恒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了,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 周恒跟着站起来,看向门口,看到了紧紧抱住易千不松手的里子。 “周恒!”里子放开了易千,见到错愕的周恒,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声音惊醒了楼道的灯光,易千连忙将里子扯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你们真的住一起了啊!” “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易千问道,接着,他皱了皱眉,在里子说话之前又开口道:“……王队叫你过来的?” 里子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越过了易千,径直走向沙发,一屁股坐在了周恒旁边:“很久没见你们了,没想到你俩竟然真的住一起了!” “暂时住一起。”易千冷酷地说道,“他找到房子后就会搬出去。” “千千,你还是这么嘴硬心软。”里子笑嘻嘻地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易千。易千挑高了眉,没说话,一言不发地看着里子。周恒推了推里子:“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 “有案子了。”里子收起笑容,说道:“你们要归队啦。” 易千看了一眼周恒,没说话。 周恒则为难地绞着手指:“……归队?王叔叔……不对,王队肯让我们归队吗?我们之前还差点让你们的计划流产了……” 里子拍了拍周恒的肩膀:“放心啦,王队很大度的。” “根本不是大度的问题。”易千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他只是要把周恒看紧了。” “还有你。”里子认真地补全道,“十分钟后,你的复职正式生效。你现在和我一起回去,到了就可以直接工作啦。” 易千皱了下眉头:“这么急?已经有尸体送到了吗?” “嗯……”里子歪了下脖子,慢慢说道:“这次的受害人,都还活着。” 易千和周恒同时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们的右手手掌全部消失了。”里子嘿嘿笑道,语气中竟然透着隐隐的兴奋,“他们的右手手掌全被砍下来了。” ****** “看起来已经没有了断肢重接的可能。”杨谦摘下手套,指着台上的那只切口一塌糊涂的手掌,对归来的易千说道:“受害者的手部看起来是受过不间断的、连续的重物重击,生生将手掌给碾断,断肢的大面积组织已经坏死,而且还有严重的发炎情况,必须马上急救。” “你去安排。”易千说道,转过身去问紧随在后的里子和小艾,“还有受害者吗?” “这是最后一个。”小艾回答,“他叫曹辉,昨晚十点半左右在夏京市田华区的一条公路旁的花圃里被发现,当时他已经不省人事,右手的手掌被放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放在他身旁。” “之前的四位受害者都已经送去急救了,活着,但是……”小艾叹了口气,“他们的手掌再也接不回去了。” “不管如何,起码捡回了一条命。”易千淡淡说道,走到了一边,开始认真地看杨谦之前拍下来的关于受害者的照片。 “那些受害者醒来了吗?”周恒问里子和小艾。 里子耸耸肩:“醒是醒过来了,但是他们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易千立刻回头,看着里子:“他们的声带也遭到了破坏?” “不不不,”里子连忙摇着手,说道:“他们是哑巴。” 易千闻言,“哦”了一声,随即继续认真地看片子。 “哑巴?”周恒皱着眉:“他们没有任何办法表达了吗?” “除了不能说话,”小艾看着周恒,答道,“他们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他们都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刺激,现在还没缓过来。再加上,除了要面对自己终身残疾的这个事实,他们的身体都极其虚弱,现阶段的话,表达对他们来说非常困难,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没能从他们嘴里问到信息。” “第一起是什么时候?”周恒问。 里子回答:“是在……” “出去。”一边的易千忽然开口道。投入工作状态中的他显得不近人情,他冷冷地看着周恒他们三个,再一次下了逐客令:“要查案出去查。” 里子和小艾连忙拉着周恒走出了易千的办公房间。他们步出解剖楼,进入了就在解剖楼旁边的警察局,来到了他们的会议室。 “我太想念我们的别墅了。”里子一进会议室,就瘫倒在了一张椅子上,捶着腰咕哝道:“怎么一连几件案子都在夏京市啊……” “辛苦了。”坐在如山般高的文件后的王一其站了起来,安慰了一下里子。里子立刻坐直身子,抽过一份文件低头看了起来。 “周恒,你回来了。”王一其看着不自在地站在会议室门口的周恒,率先开口道。 “啊,”周恒挠了挠头发,“王队,我回来了。” “查案。”王一其没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戳了好几下白板,白板发出“笃笃”的声音,一旁的美丽、摩托强打起精神来,看着他们的队长。小艾也和周恒坐了下来。 王一其见所有成员都坐好了,于是开始阐述这一次的案件:“十一月十一日深夜十点三十分,我们接到报案电话,说在夏京市的兴达区一条小巷里,发现了断掌案的第一个受害人,邢启达,男性,年龄二十八岁。在被发现的时候,他正处于昏迷状态,仍有微弱的意识和呼吸。他的右手手掌和右手手部完全分离,手掌被放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塑料袋就在邢启达身边。而在十一月十二日,十三日,十四日,十五日这四天的深夜十点三十分,我们都相继接到了和十一日深夜那个报案电话一模一样的报案电话,除了地点不同,报案人的声音、报案人说的内容全部一样。而这些受害者们,他们被找到时候的状态,也和邢启达一模一样——当然,除了断肢的受损情况。” “报案时间都在深夜十点三十分,每次都是一样的报案人和报案内容……”周恒立刻反应了过来:“报案人很有可能就是将受害者搬到现场的人,甚至……他很有可能就是犯人。uu看书 wwuuanhu ” “能追查到报案电话吗?”周恒问,“还有报案人的声音能分析出来吗?” “每次的报案电话都是从不同的电话亭拨出的。”里子迅速答道,“而这些电话亭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它们的周围,根本找不到哪怕一个监控头。还有,报案人的声音……你听听就知道了。” 说着,里子从面前那堆乱糟糟的文件中,摸出一个录音笔。他将录音笔打开,从录音笔里传出一个机械的女人声音—— “夏京兴达俊逸小区后巷,有人倒下,快来。” 这个声音不仅周恒熟悉,在场的所有人都很熟悉——“这不就是苹果手机里那个系统的声音?”周恒诧异地问道:“siri的声音。” “是的。”摩托点点头,“每次都是这个声音,每次的报案内容都是一句话,除了地点,所有内容都一样。” “而且,犯人犯案的频率极高。”美丽忧心忡忡地说道,“差不多一天一个受害人,如果按照他的这个频率,在抛弃最后一个受害者曹辉之后没多久,他就已经找到了新的受害者,而在今天的深夜十点三十分,”美丽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们就会准时收到犯人的报案电话。” “现在是凌晨的十二点三十分,也就是说,距离今晚的十点三十分,我们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王一其严肃地说道,“我们只剩下二十二个小时。我们必须尽快对犯人完成心理侧写。” 第100章 手艺二 十一月十六日早上七点整,夏京市文化馆内。 热心的志愿者方红早就到了馆内,此刻,她正在前台整理学员们的个人资料,心里想着等下八点半的活动里,这些学员将会聚在一起“交流”,一想到这儿,方红年轻稚嫩的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她喜欢看到学员们其乐融融的模样,这让她知道,这些学员们并不孤独。 就在她忙着为等下学员们“交流”主题做最后的复盘时,一把年轻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您好。” 方红抬起头,食指轻轻推了推架在脸上的眼镜,眯起眼,抱歉地对来者说道:“对不起,我们这里还没有开门……” “我们是夏京市警察局的调查员。”里子和美丽分别向方红出示了证件,方红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稍显忐忑地望着两位调查员:“调查员?是警察吗?” “算是……” “是。”美丽抢了里子的话,坚定地看着方红道,“我们是警察,我们今天来是有一些情况想要调查清楚。” “好的。”方红配合道,“两位警官想要知道什么?” “您是……?”美丽率先对方红的身份提出疑问,方红立刻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爽快答道,“我叫方红,是夏京市文化馆的一名志愿者,已经在这里进行了大半年的志愿者工作。我是一名大三学生,在没有课的时候我会过来帮忙。” “挺热心。” “是。”方红骄傲地抬起了头,笑道,“我喜欢帮助人。” “帮助人?”里子反应了过来,“我知道文化馆里有一个互助小组,组员们都是残疾人,你就是在这个互助小组里帮忙?” “对的。”方红不由得挺起了胸膛,红润的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能够帮助到他们,这让我觉得意义非凡。” “很好。”美丽点点头,转而说道:“今天我们来就是想问你关于这个互助小组的事情。” 方红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怎么了?”顿了一下,她又急忙补充道:“我认识的他们全是好人,他们是不会……不管你们在查什么,我可以保证,他们和你们正在调查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里子张了张嘴,站在一旁的美丽比里子的反应更快。她暗中戳了下里子的背,里子随即把嘴巴闭上,她转而微笑着看着方红:“你保证不了任何事情。” 方红皱了眉头。她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站在前台,瞪着面前的两位警官。 “言归正传。”美丽清了清嗓子,开始询问:“这个互助小组里,有没有哪位组员是无法说话的?我的意思是——哑巴?” 方红知道自己今天无法摆脱这两位警官了,尽管她不喜欢他们问话的态度和方式,但是她可是公民,责任感告诉她必须配合警方工作。所以,她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在小组里,大多数组员都是哑巴,只有两三个组员是既听不到声音,又说不了话的。” “所以你们这个互助小组里,所有组员其实都是无法说话的?” “是的。” “有没有哪位组员,除了聋哑方面的问题,身体上还有一些缺陷,比如说——失去了右手,或者右手装了某些辅助机械,像是义肢之类的?” “装了义肢的组员有五个,”方红立刻答道,组员们的个人信息和身体情况她已经非常熟悉,以至于在两位警官问起的时候,她能快速根据警官的询问去筛选人选:“但您说的,失去了右手的,只有一位。”方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没多久,她还是下定决心,对美丽说道,“他叫甄真,是一个……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是你们要找的人。” “你知道我们要找什么人?” “反正不会是好人。” 美丽没有和方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转而一问:“为什么他不会是我们要找的人?” 方红认真地说道:“甄真他今年三十岁,但是他只有十岁孩子的智力。”她看着两位警官:“他有智能障碍。不信的话,”方红的眼神忽然越过美丽和里子,看向他们身后:“两位可以问他的母亲……甄阿姨!” 美丽和里子立马转身,便看见一位身形魁梧的、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女人也刚转身,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去。他们往她追去,但这位甄阿姨因为身高的原因,所以迈开的步子都要比他们的大,于是这位甄阿姨很快就将他们甩到身后。 起初他们还是在文化馆里快步着追赶着,但里子很快就气喘吁吁了,美丽提了一口气,拔腿就往甄阿姨方向冲去。她的体力和里子相比要优秀好多,当她终于挡在甄阿姨面前,她脸色不变,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变化。 “请问您是甄真的母亲吗?”美丽的声音四平八稳,语气也四平八稳。 和她魁梧的身材相衬的,是甄阿姨那一脸凶狠的神情。她脸上横肉密布,眼袋重重地耷拉在脸颊处的两团横肉上,眼睛被肉挤得只有一条缝。她的头发被她用橡皮筋草率地梳起来,发色黑白各半,在她的脸颊边还掉了好几缕没被妥帖扎起来的头发。她的一双厚唇抿成了一条线,如绿豆般的小眼睛中迸发出警觉的光。 “我是。”甄阿姨答道,“你们是谁?想干嘛?” “夏京市警察局。”美丽快速地亮了下证件,“我们想知道您儿子甄真现在在哪里?” 甄阿姨防备地看着美丽:“你找他什么事?” “我们不会伤害他。”美丽诚恳道,“我们只会问他一些相关问题。” 甄阿姨眯起了眼睛,原本只是一条缝的眼睛此刻更是像在脸上隐形了:“他有权利不回答你们的问题。” “不,”美丽坚定道,“他有和我们合作的义务。” “他只是个孩子!”甄阿姨的声音蓦地提高了好几度,“他什么也没做!” “我们只想问他一些问题。问清楚了我们就不会再打扰。请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会告诉你的。” “美丽,他在那儿!”美丽刚想说什么,不远处的、刚好站在文化馆门口的里子指着门外,冲他们喊完后,就往门外冲去。美丽二话不说,拔腿就向前飞奔。一旁的甄阿姨一急,伸长双臂拦腰抱住了美丽。美丽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已经往前冲的脚步毫无防备地被甄阿姨拽住,整个人也因为重心不稳而倒在了地上。 当美丽终于挣脱了甄阿姨的纠缠,起身往门外冲去,到达门口时,她看见了正用手语和一个紧闭着嘴巴的中年人“交流”的里子。中年人坐在一辆面包车的副驾驶上,里子站在车外,隔着窗口正和中年人“交流”。里子余光扫到美丽向他们走来,赶紧给她一个“快来但是要小心”的眼色。当美丽终于走近他们,美丽看清了中年男人右手上本应有手掌的位置却空空荡荡。 “他左手拿着一把带血的锤子,”里子凑近美丽的耳朵,轻声道,“应该就是凶器。” “甄阿姨,”美丽对紧随而来的甄阿姨说道,“恐怕您和您的儿子都要和我们走一趟了。” 甄真看向美丽,他看见美丽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一下子看得眼睛发直。他理解不了美丽的话,但当母亲拉开车门,让他下车时,他还是乖乖听话了。 “不要伤害他。”甄阿姨脸上的凶狠表情似乎柔和了些许,她恳求道:“他什么都没有做,你们想知道什么,请来找我……不要伤害他。” ****** “做得好。”小艾面带笑意地看着在白板上站着的周恒,赞许道:“能在短时间内疚定位了犯人可能活动的地理区域,不错。” “这是里子教的。”周恒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指向被钉在白板上的地图,说道:“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的地方是在兴达区,第二个是在兴达区不远的大华区……最后一个是田华区,将这些地点连起来,”周恒的手指沿着已经在地图上画出的曲线,“我们会发现这些地点连起来,刚好是一个圆圈,而在圆心地方,”周恒指了指地图上一个用红笔标出的重点区域,“就是犯人最常活动的区域。他对这一带必定很熟悉,而且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所以即使每一次受害者被发现的地点都不同,但他对时间的把握一定要精准。只有熟悉地形,他才能做到这一点。” “而在这个圆心,有一个地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小艾跟着周恒走到白板前,指了指圆心:“文化馆。里子是夏京市本地人,他知道在文化馆里,有一个本地人都知道的互助小组,组员因为身体上的特殊情况,得到了社会大众的同情和关注。又根据这次案件的受害者们如出一撤的伤势,还有受害者共同的身体特征——他们都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哑人,我们于是怀疑犯人找寻的目标特征,和犯人自身是一致的。” “犯人基本没留下证据。”摩托在一旁说道,“受害者们到现在也拒绝见外人,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根据侧写出来的犯人形象先去找了。” “找到了。”美丽敲了敲会议室的玻璃门,看着大伙儿:“他叫甄真,现在在审讯室。” 王一其站了起来:“我去问问。” “等等,”美丽看向王一其,“甄真今年三十岁,但是智力只相当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一点,我和里子把他的医疗记录调出来,查看过,确实如此。”美丽神色随之凝重了起来:“要控制五位智商正常、强壮的成年男子,并最终将他们的手掌破坏掉,最后甚至让他们因为受到极度的惊吓而提供不了证言……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位有智能障碍的人单独能做到的。” “他有帮手?” “……他的母亲。”美丽关上会议室的门,走到会议桌上的电脑前,在电脑上点了好几下,连了电脑的投影仪随即出现了甄真母亲的资料:“甄勇华,今年五十四岁,性别女,身高一米八三厘米,体重八十公斤,夏京市大华区大华村人,离异单身状态。儿子是甄真,今年三十岁,现与母亲甄勇华居住在大华区大华村里,他身上多处残疾,包括手部残疾,哑人以及智能残疾。” “甄勇华是一位强壮的女人。”美丽介绍完后,面向组员:“也是一位坚强的母亲。我现在其实很疑惑,这起案件从表面证据看来,怎么看都不会是这一对母子做的。” “为什么?”王一其问,“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来,甄勇华都有实施暴行的能力——她强壮,甚至比受害者们还要强壮,所以她可以从一开始就控制住受害者;看这个资料上写,她还有一部小面包车,而我们侧写的犯人画像里,犯人也会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五位受害者失踪的时候,甄勇华和甄真有其他证人。”美丽罕见地打断王一其的话,“在五位受害者失踪的时候,这母子俩都在文化馆里。甄勇华是文化馆的员工,甄真是互助小组里的组员,事发时,他们都在文化馆里。里子已经得到了文化馆志愿者和工作人员的证言。报告上记录,受害者们手掌脱落的时间是离受害者们被发现时的前七个小时,说明受害们的手掌是在当天夜里的十点三十分的前七个小时被破坏的,也就是当天的下午三点半。而在那个时候,甄真正在互助小组里活动,甄勇华正在文化馆里打扫,他们都有证人证明。” “受害者是互助小组的组员吗?”周恒问道。 美丽摇摇头。 摩托在一边皱着眉道:“我们要把这对母子放走吗?” 王一其沉吟了一下,最终只好开口道:“看来也只能……” “不。”美丽再一次打断了王一其,但此时她的表情和刚才相比,更为坚毅了。她看着疑惑不解的组员们:“正是因为他们太干净了,所以更不能放走他们。” 王一其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甄勇华明显有事情瞒着我们。”美丽认真说道,“其实从见到第一位受害者的时候我就觉得,犯人其实不想让受害者死亡,甚至不想让受害者从此没了手掌,所以犯人才会将手掌装好,放在犯人身边,同时报了案,就是希望受害者能够得到治疗。犯人对受害者展现了犯人的关怀……” “但是受害者们的伤都很重。uu看书 wwukanh.o ”摩托插话道:“他们的手掌是生生被重物砸烂的……我不知道总共砸了多少下,反正无数次,中间还有用重物碾过去的伤口。恕我直言,这个犯人是一个非常残忍的、没有感情的人,受害者们很可能是在清醒的情况下,遭受了这一切。从这里面,我可丝毫看不到一点关怀。” “所以犯人有两个。”美丽坚持道,“一个负责施暴,一个负责善后。而现在我们已经有完美的嫌疑人,甄勇华和甄真,我们此刻要做的,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真相。” “好。”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王一其最终下了命令道:“美丽,你负责审问甄勇华,先从母亲方面入手。恒恒,你和里子去找甄真。剩下的人,继续去找五位受害者们共同的地方,我们要弄清楚,犯人到底是如何找上的这些受害者。” “已经相继有受害者家属赶来了。”小艾站起来,“等他们到达,我会一个个和他们对话。” “行。”王一其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离深夜十点三十分还有十三个小时四十四分。我们要在这段时间里,确认犯人到底是不是里面的甄勇华和甄真;如果不是,我们就从受害者方向入手,找到受害者规律,从而定位新受害者。我和摩托现在去受害者们的工作地点询问,小艾,你跟进他们的家属。” “行动起来吧。” “是。” 第101章 手艺三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十点整,离深夜十点三十分仅剩十二小时三十分。 审讯室中,甄勇华低着头,看着被手铐铐起来的双手,眼里透出深切的担忧,以及满腔的恐惧。 但她在依美丽的话,抬起头来时,眼神里只剩下了一种淡定。这种神情,美丽很熟悉,每一位进入这个房间的人,每一位曾经坐在她对面的人,那些人眼里纵然有千万种复杂的神色——暴怒,焦虑,恐惧,紧张——但经过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他们最终接受了眼下发生的一切,而随之剩下在脸上的神情,就只有一种——麻木。 甄勇华她不是淡定,她只是麻木了。她像是一棵在无数场狂暴风雨过境后侥幸生存下来了的大树,她的枝叶早已破败,她的根系早已腐烂,她的枝干也早已脆弱不堪,但一连数十年的惯性还是让她站在原地,想着或许还能承受再下一次的暴风雨。 “警官,你有孩子了吗?”甄勇华最初的凶狠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她,纯粹只是一位母亲。 “我还没有孩子。”美丽坐在了甄勇华的对面,“但我会有的。” 甄勇华听了,笑了一下,美丽一时分辨不出这个笑容的意味——是嘲讽的笑,还是不屑的笑?美丽不清楚,但她清楚的是,现在留给所有人的时间都不多了。 “五个和甄真一样,都是哑人的男人,在这一个星期来接连被发现昏倒在不同地方,”美丽在甄勇华面前一一放上受害者的照片,“他们的右手手掌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黑色塑料袋就放在他们身边。” 甄勇华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照片:“然后呢?” “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右手。”美丽说,“伤口被破坏得非常严重,神经和肌肉的损坏程度也非常高,已经再也没有了断肢重接的可能。” 甄勇华仍然一动不动,她开始沉默。事实上,她也只能沉默了。 “甄真……你儿子跟你姓?” “是。” “他的父亲呢?” “死了。” “怎么死的?” “癌症。” 甄勇华停顿了下,才又补充道:“骨癌。” “你是否愿意和我们说一下甄真的右手?”美丽接着问道,“他的右手为什么没了?” 甄勇华抬起头,看着美丽:“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警官,我不知道你们警察怎么办事,才会把我和我儿子都抓进来。你们明明已经知道我们有不在场证明了,你们明明知道我们有那么多证人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们出去?难道就因为,我儿子和这五个人一样,都是哑人,都没了右手?这是什么逻辑?你们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拘留我们!” “这不是拘留。”美丽双手手掌往下压了压,诚恳地说道,“这只是问一下问题而已。甄阿姨,你不用激动,现在甄真和我们的同事在一起,他很安全,没有受伤——如果你关心他的话。” “你什么意思?”甄勇华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她的声音雄伟高亢,但隐隐透着不安,这种不安让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说清楚,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会不关心我儿子?” “从进来到现在,你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过你儿子的情况。只有在我向你问起他的时候,你才谈到你儿子。但我们从一开始,都没有对你说过,我们真正怀疑的人是谁,你却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断定我们怀疑的人是甄真,所以才会把你们留在这里。” “那是因为……” “而你说对了,我们的确怀疑甄真。”美丽接着拿出一份报告,放在甄勇华面前,“我同事在文化馆门前找到甄真的时候,甄真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锤子。锤子上面的血迹我们拿去检验了,证实血迹属于最后一个受害者。”美丽双臂交叠在一起,撑起上半身,探过脸看着甄勇华:“解释一下?” “我不知道……”甄勇华先是紧闭了下眼睛,接着,她撑开眼睛,连连否认:“我不知道!” “甄阿姨……” “如果找到证据了,你们就去起诉他。”甄勇华忽地又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似乎要用高音量唬退美丽的质问。美丽面不改色,即使她的双耳已经出现了“嗡嗡”的叫声,但她仍然淡定地坐在原位。 “你现在还在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还没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甄勇华扬起手,指向房外:“快去找!别在这里做无用功了!” “事实上……”美丽慢慢地开口道,“我们不仅怀疑甄真,我们还怀疑你,甄阿姨。甄真是个智能障碍患者,单靠他一个人,他是没有办法制服一个体态正常的成年人,更不用说开车将受害者抛到路边。甄真没有驾照,他也没办法去考驾照。而你,甄阿姨,你有驾照,不仅如此,你还有一辆车。” 甄勇华的一张脸登时如死灰般难看。 “我们当然会去找证据。”美丽施施然地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和文件,“其实在我进来之前,我的同事们都已经出发去找证据了。接下来,我们只要对你的车子进行一次详尽的检查,或许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五位受害者的毛发和血迹,再加上你儿子的锤子血迹,这些证据就足够起诉你们了。”美丽抱着文件,从椅子上站起来,淡然地望着似乎已经屏住了呼吸的甄勇华:“但是,如果在这之前,你愿意自首,说出一切,我们可以向法官求情,毕竟甄真有智能障碍,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们可以保护他。至于你,甄阿姨,我相信,这些伤害里,你只参与了运输受害者和打电话报案这些环节,你没有亲自动手,所以你的处罚也许会被酌情减轻……一切都还来得及的,甄阿姨,”美丽真诚地看着甄勇华:“只要一个实话,只要一个自首,只要你坦白你们是否还绑了一个新的受害者,我们可以救他,你也可以救他,这一次你根本不用开车将他放到路边,也不用再打电话……而最好的结果,就是你可以救你自己,还有你的儿子。” 甄勇华的脸色随着美丽的话变了好几变,但她仍然一言不发。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隐忍程度非常高的母亲,但她的心理防线似乎逐步被美丽击破。美丽胸有成竹地抱着文件刚要走出房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了甄勇华的喃喃自语—— “现在已经救不了任何人了。” 美丽惊讶地转身,看向甄勇华。甄勇华在椅子上挺直了腰背,她那魁梧的身形似乎在告诉美丽,她仍然是一棵不可被摧毁的大树。 ****** 易千和杨谦走进豹猫小组的会议室,给刚好从甄勇华审讯室里出来的美丽递上一份报告:“针对甄勇华车辆的痕迹检验结果出来了。在甄勇华的车后尾箱里,的确发现了五位受害者的毛发、血迹和仰躺过的痕迹,而车轮胎的痕迹、车辆挡泥板上的泥土分析结果也显示了,甄勇华的车曾经去过五位受害者发现的地点,那些地点的土质都有些微的差异,但这些差异统一出现在了甄勇华的车轮胎上。” “结果显而易见。”杨谦接过易千的话说道,“甄勇华用她的车运过受害者,再加上甄真锤子上的属于曹辉,我们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他们就是这次重伤案的犯人。” “可是他们是怎么能在所有证人都能证明的情况下,将五位受害者的右手砍断?”美丽翻看着报告,脸上一点破案的喜色都没有,“以及,即使现在我们掌握了一定证据,还是不能起诉他们,因为他们已经控制了一名新的受害者。如果他们能在文化馆所有证人的见证下,无声无息砍掉受害者的右手,那现在他们也能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砍掉新受害者的右手……” “这……”杨谦犯难了,“这不可能吧?” “甄勇华已经间接承认了,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受害者。”美丽叹了口气,将报告放到桌面上,“我们现在的搜查重点,应该放在受害者上。” “查案的事情我们不管。”就在这时,易千冷酷地开口了。他重新拿起美丽刚放到桌上的报告,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美丽:“但有一件事情,我想你们不应该遗漏。” “什么?”美丽接过报告,开始认真阅读。 “后尾箱里有受害者翻滚过的痕迹。”易千回答,“一般被挟持的受害者都是呈现双腿弯曲、身子拱起的姿势,侧躺在后尾箱里动弹不得。但是在甄勇华车的后尾箱里,我们却发现这个痕迹范围很大,看起来是躺在那里的人不断变换着姿势。” “……因为后尾箱非常狭窄,他们又都是成年人,躺着不舒服,所以他们不断变换姿势?”美丽迟疑着说出自己的猜测,看向易千。易千没回答,而是又抛出了另一个结果:“同时,我们都没在五位受害者的手腕——主要是左手腕,因为他们的右手腕都已经被伤害得非常严重,看不出什么了——和双脚脚腕发现被绳子强力绑过的痕迹。他们的手腕和脚腕没有瘀痕,甚至连挣扎伤痕都没有。” “你是说,他们不是被制服的,而是心甘情愿被关起来的?” “我没有说,我只是将报告结果呈现出来而已。”易千冷漠地抱着手臂,“……反正我也不被允许查案了,不是吗?” 美丽哑然失笑,她的心情有一瞬间的放松。她拍了拍易千的肩膀,易千和杨谦转身离开前,易千最后在美丽耳边低声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 美丽笑着目送易千离开。接着,她坐在里子的位子前,打开了里子的电脑。里子的电脑还设了四位数密码,美丽歪着头想了一下,便伸出食指在键盘上敲下了四个字母。当她敲下最后一个字母后,她顺利地进入里子的电脑。然后,她调出甄勇华的家庭档案,仔细看了一遍。看到最后,她心下一惊,只觉不好,抓起手机拨了王一其的号码。 可是,王一其的手机却在占线。美丽又拨了和王一其出去的摩托号码。期间里子进来了,当他看到美丽动了他的电脑后,不禁一阵大呼小叫。美丽连忙对着里子伸出食指,示意他安静。里子委屈又震惊地张大着嘴,将声音调到了静音——摩托没有接电话,摩托为什么不接电话?美丽心烦意乱地挂断电话,里子终于爆发了—— “你碰了我的小安!” “是,我要查东西。” “密码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在我输密码的时候偷看我?!” “拜托,里子,”美丽无奈地垂下手臂,看着里子:“你的所有密码都是那四个字母……你曾经告诉我们你的手机密码,uu看书 wwukanhu 还记得吗?”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用手机密码来设电脑密码?” “你要节省回忆时间,所以你会将所有和工作有关的密码都设成同一个。”美丽望着里子,“我有没有说错?豹猫小组命名者,里子同学?” 里子扁着嘴,其实他也没怎么生气,毕竟美丽也的确是要用电脑来查东西。他就是震惊竟然有人能破得了他的电脑密码。他指着美丽手里的手机:“那你找到了什么?” “甄真的父亲当年是因为骨癌去世的。”美丽迅速说道,“在去世之前,他做了一个切除右手的手术——他和甄真一样,都失去了右手。” “这一点,我们刚在和甄真一起的时候,周恒告诉我了。” “周恒?”美丽皱着眉,“甄真不是哑人吗?他怎么……啊,移情?” “是。” 美丽凑近里子,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相信周恒这个能力吗?” “现在你找出来的信息,和周恒刚才告诉我的信息对上了。”里子坦然道,“我相信他。” “好。”美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又接着补充道:“还有一个信息,我们不能遗漏的。” “什么?” “甄真的父亲,生前是个木匠。”美丽看着里子,神色愈发凝重:“或者可以这样说,甄真的父亲,甄真的爷爷,甄真的太爷爷……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 第102章 手艺四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十二点整,离深夜十点三十分仅剩十小时三十分 “邢启达,曹辉,还有剩下的三位受害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小艾从受害者家属们那里回来后,看着各位:“他们都曾经去过大兴村,也就是甄勇华的老家。” “去大兴村干什么?”周恒也从甄真的房间里出来了,他看起来非常疲惫,额上的冷汗密密层层,里子连忙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去。 “有因为工作过去的——大兴村是夏京市里比较有名的旅游村落,里面开了很多家木头工艺品店,木制品更是遍目可及。像是邢启达,他是货车司机,曾经因为要去那里拉货,多次出入大兴村。”小艾不自觉摸了摸喉咙,从早上到中午,她一滴水都没进,又接连见了受害者的家属们,又劝又说的,总算问出了受害者们的共同点,就连忙出来和大伙儿分享,又顾不上喝水了。 里子心领神会,立马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回来的时候,他手上多了两杯用纸杯装着的纯净水。他递给小艾一杯,另一杯放在周恒面前。 小艾和周恒感激地向里子道了谢,里子嘿嘿笑着站在了一旁。美丽则抱着手臂,斜着眼瞥着里子。 “剩下的四位受害者,都是因为要去大兴村游玩。”小艾用一口水润了润喉咙,总算好多了,她接着补充道:“他们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多次出入大兴村……” “都是为了玩?”里子出声道。 “是。” “甄勇华和甄真很有可能就在这段时间里,确定了这五位受害者。”周恒推测道。 “如果受害者们都曾经去过大兴村,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新的受害者也有很大的可能曾经去过大兴村?我是说,”美丽皱着眉,开腔道,“我是说,你们看,五通报案电话都相隔二十四小时,五位受害者被发现的时间也是相隔一天。我曾经以为,犯人是在释放受害者之后,再找的新的受害者,但是,这个频率实在太高了,而且非常有规律,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符合他们要求的受害者,近乎不可能。除非——” “除非犯人早已将他们关在了一起,接下来只要隔天释放一个,隔天释放一个就行了。”里子抢先道,美丽认可地点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犯人一定是事先将所有受害者都关了起来,才能做到每隔二十四小时就释放一个相同特征的受害者。” “而且,刚才易千来送报告,他们反映,甄勇华的车后箱的确有五位受害者的血迹和毛发,但不管是从后尾箱的痕迹来看,还是从受害者们身上的表象来看,都没有发现他们被强制带走和强力绑住的痕迹。”美丽刚说完这个,里子就一副开窍的模样。他小跑回自己的座位,抱着电脑就开始噼里啪啦打字。同时,小艾也做出了一个推测:“我们已经知道——第一,大兴村是旅游村落,里面有非常多的木制工艺品店和木制工艺品工厂;第二,五位受害者中,除了邢启达是因为工作,剩下的四位都是去游玩;第三,直到今天,甄勇华和甄真都还住在大兴村里,只不过他们每天都会来市里的文化馆里,一个在互助小组里,一个在上班……甄勇华会不会自己在大兴村里也有一个工艺品店?因为只有她拥有一个店铺,才有可能和以上这五位受害者们都接触到。” “如果甄勇华有自己的店铺,她为什么还要去工作?结论就是,甄勇华没有店铺。”里子将电脑屏幕调转给大家看,他指着屏幕上刚被他找出来的资料,趾高气扬道:“……但甄真有店铺。” “甄真的条件不允许他开店吧?”美丽将信将疑地反问道。 “他不需要自己去开店啊。”里子瞪大眼睛,“他的店是他爸爸留给他的,可以说,这是祖传老店了。你们看,这家叫兰式木业的老店,就开在大兴村里最大的木业工厂旁边,已经有一定的历史了。兰式木业的实际经营人是一个叫兰总的人,但是法人却是甄真……在这里补充一点,甄真的父亲叫兰伯,甄真是在十岁那年,也就是父亲兰伯因为骨癌去世以后,改的跟母亲甄勇华姓。” “而最诡异的事情……同志们,请看。”里子的食指郑重其事地往回车键上一敲,一张黑白照片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起先都只觉得这只是一张老照片而已,照片里有三个人,很明显是全家福——一对成年男女和一个小男孩站在一起,面对着镜头,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拘谨,没有一丝笑容。成年男女应该是一对夫妻,而小男孩就是他们的儿子。但是很快,大家就在照片里发现了里子嘴里所说的“诡异之处”。 “这是甄真吧?”周恒指着里面的小男孩,率先开口:“他的右手还好好的!” “对。”里子打了个响指,“这是孩子十岁之前的照片,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得骨癌,母亲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而儿子,也是一个智商正常、身体健康的普通孩子。一切都井然有序……直到……” “直到父亲被查出了骨癌,随即更是因为癌变影响了右手,右手不得不截掉。”美丽接着里子的话,说着说着,她又觉得不对劲:“可甄真的右手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从一个智商正常的孩子,变成现在的智能障碍患者?” “我刚查了大兴村的历史。”里子侃侃而谈,丝毫没发现王一其和摩托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他身后——“兰家在大兴村里算是大族,因为兰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更有传兰家老祖宗曾在古代的时候,为皇帝们打造皇家木器,所以他们一族在当地很有地位和名气。兰伯也是木匠,手艺虽然比不上老祖宗,但在当时的同行里,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虽然兰伯的手艺比不上老祖宗,但要传承下去的决心还是非常强烈。所以希望就落在了甄真肩上。甄真从小就跟在父亲旁边,学习木工活,打算长大后继承父亲的手艺和父亲的店,将兰式手艺继续传下去。可是兰伯在失去了右手后不久,甄真也失去了右手,这下子,甄真要继承父亲手艺的愿望就落空了,更不用提他的智商一下子停滞不前,所以兰伯的店现在也让兰伯的弟弟,兰总在打理。兰式手艺在大兴村渐渐没落,现在只靠打造一点小小的工艺品过活。” “在兰家的这段历史里,甄真失去右手和智商停滞不前的原因只是一笔带过。”里子扁了扁嘴,语气稍微带上了点挫败感:“可能在这种以工艺传承为主的家族里,一个孩子的手和智力在相比之下,就没那么重要了吧……” “甄勇华知道所有的事情。”美丽坐不住了,她腾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问她。” “等等。”倚在门边的王一其忽然出声,大伙儿都不由得身躯一震,他们根本没留意王一其和摩托已经回来了。 “王队,摩托!”美丽回头看着他们:“你们的电话刚才怎么打不通?” “我们把电话调静音了。”摩托在一旁回答道,“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和受害者的同事们在一起。” “五位受害者的公司,你们一个早上全去遍了?”美丽狐疑问道。 “是。”摩托走进房间,“因为我们在上了车之后才发现,五位受害者都是同事……曾经是同事。他们在半年前都曾在同一间公司上班,所以我们这次去找受害者们的同事,也是先去他们半年前曾就职过的公司那里找。” “这个信息,小艾没有从家属们那边问出来吗?” “我问了家属们,受害者们是否互相认识,家属们都说不认识。”小艾皱着眉,接着便恍然大悟道:“家属们也许根本不知道受害者们的工作情况,受害者们早就已经和家人们分开住了,他们的关系很冷淡,所以很少和家人说起他们工作的事情,家属们自然不知道受害者们互相认识——这也是为什么受害者们可能早已被关了一段时间,而我们连一起失踪报案都没收到的原因。” “是的。这五位受害者,包括邢启达,他们都在一年前因为公司组织旅游的原因,到过大兴村。而在他们离职以后,他们还多次出入大兴村,说明他们早已和甄真以及甄勇华认识了。”王一其说道,“还有一个点,大家要注意,受害者们都已经从之前的公司离职了,我们不排除目前的未知受害者,也是从公司离职的员工。” “查到了!”里子又抱着电脑,喊了一声。原来早在摩托将受害者们互相的联系说出来时,里子就迅速地开始查找起来:“希音科技有限公司,一个带有公益性质的以做电商平台为主的公司,里面的职员百分之八十都是聋哑人,五位受害者皆在其中。而在半年前和这五位受害者同时离职的,还有……我的天……”里子的表情从兴奋转到惊恐只有一秒钟,大家的心都跟着他的表情转换提到了嗓子。小艾抓着他的手臂连问“怎么了”,他才慢慢抬起头,看着大伙儿说道:“……那时候和他们一起离职的,竟然还有十五个人。” “这比在文化馆的那个‘互助小组’还要庞大啊。”里子的表情十分复杂:“这已经算是一个组织了……” “但是没有收到任何的失踪报案,这也不能说明十五个人都被犯人他们关起来了吧?”周恒连忙问。 “同时离职这个行为就已经非常怪异了。”里子焦急道,“我现在开始怀疑,甄真和甄勇华是否真的伤害了受害者们……或许是受害者们自己伤害了自己。”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受害者的右手被破坏的同时,他们还有人证。”美丽接上了里子的话,“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出现在现场。但即使如此,源头还是这两母子。王队,我请求再次询问甄勇华——我还是想劝她率先认罪。” “去吧。”王一其扬了扬下巴,美丽一转身就没了影,一贯的雷厉风行。 “恒恒,你还可以吗?”王一其转向周恒,望向周恒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关切,周恒看着面上疲惫神色已经遮掩不住的王一其,心里开始难受。他点点头,看着王一其,坚定说道:“可以。” “……个头。”顾尧飞难得地出现了,她嘲讽地在周恒脑里笑了一下。周恒没有理她,起身走向了关着甄真的房间,里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 在打开甄真房门之前,里子拉了一下周恒。 “不要勉强。”里子担忧地看着周恒的脸色,“甄勇华那边有美丽姐姐呢,她可是问话好手,我们可以在等美丽姐姐问话结果的时候,继续深挖甄家的故事,那也是破案的一个好办法。” “现在是要知道地点。”周恒说道,“不管是甄家,还是兰家的故事,都没有办法将关着受害者们的地点告诉我们。” “也许可以噢。”里子眨眨眼睛:“要一次性关这么多人,肯定需要一个大的密闭空间,这首先排除了甄勇华和甄真在大兴村的住所。而这个空间必须是甄勇华,或者是甄真名下的。兰家留给甄真的,可不只有一个小店铺,还有一个小工厂。王队已经带着小艾和摩托以及各路精英过去了。所以,你可以不用委屈自己去做这些消耗你自己精力的事情了。” “找到人了,动机呢?”周恒没有退让,“他们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还有,即使王队带队过去,可如果那些人是自愿的,他们又如何将受害者们劝出来?如果是自愿断手的,也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五位受害者的精神都受到了严重伤害,因为是他们是清醒着将自己的手掌砸掉的,期间所受的痛苦我们想象不出来。而他们愿意这么自残,说明他们对于某一件事的信念感是非常强烈的,外力能真正将他们救出来吗?这是一个闭环,里子,我们只有从内瓦解他们——要破局,就要知道他们这么做的心理动机。” “我只是担心你。”里子叹了口气:“刚才就为了那一个信息,你已经很辛苦了。” “我可以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周恒竟然没有那么害怕移情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了。里子只好放开周恒,接着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被关了一个早上的甄真很规矩,他一直稳稳地坐在里子一开始让他坐着的地方,uu看书 一动不动的。他的情绪很平稳,甚至可以说——没有情绪。他似乎听不太懂面前的两个男生说的话,由始至终都瞪着一双犹如黑洞般的眼睛,看着前方。 可周恒知道——他从早上一进到房间的时候,就知道了——甄真心里的活动可比他表面的动静都要活跃——活跃得多了。只不过,似乎有人关掉了甄真情绪的开关,现在的甄真喜怒不形于色,即使只有十岁孩子的智力,那甄真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 周恒认为甄真不算是智能障碍者,他认为甄真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本可以正常表达却生生被人掐断了表达通道的正常人。 于是,周恒决定了,甄真无法表达,那周恒就用他的这个以生命换来的能力,潜入甄真的潜意识,帮助甄真表达。 他想救人——他想救那些被关起来的、即将或者正在伤害自己的人,也想救眼前的甄真和隔壁房间的甄勇华。 甄真在周恒进来的时候,瞳孔动了一下。他的眼皮稍稍抬了起来,看了一眼周恒。周恒从甄真的这个眼神里,不仅看到了信任和支持,还看到了求救。 “我们开始吧。”周恒坐在甄真对面,伸出手臂。他将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中间。里子在一旁不明所以,毕竟第一次共情的时候,周恒和甄真可没有肢体上的接触。出乎他的意料,甄真竟然毫不迟疑地也伸出了左手手臂。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了周恒的右手,周恒看向甄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第103章 手艺五 “注意手腕的发力,宁可慢慢来,也不可心急误事。”兰伯坐在八岁的甄真旁边,视线跟着甄真手下刨刀的动作来回转。甄真像他,性子沉稳,少言寡语,即使只是几岁小人,但也坐得住,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处疯跑。兰伯右手举起烟袋,吮了两口烟,再看向甄真的时候,眼神里带上了满满的自豪和满意。 “好,接下来我来给你示范一下。”兰伯把烟袋放到地上,刚想抬起右手的时候,右手手腕却传来一阵强过一阵钻心的疼痛。兰伯原想置之不理,毕竟他这一辈子都在做木工活,双手有点疼痛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而他也在心里打趣,相比于双手,他的背他的腰疼起来那可是真要命…… 甄真乖乖地停下了手下的动作,等着父亲来给他示范一个新动作,父亲却半晌没动静。他转头看向父亲,发现父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干瘦的右手手腕,右手在剧烈颤抖着——父亲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已。 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他觉得父亲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甄真十岁的时候,兰伯终于把右手截断了。 甄真不习惯父亲空荡荡的右手,他呆呆地站在父亲的病床旁,看着父亲因为止痛针的作用而终于不再狰狞的表情。他向父亲伸出双手,想握住父亲的手,却发现父亲一只手消失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则扎满了针,绕满了线。 周恒沉默地站在兰伯的病床旁。他发现兰伯双眼睁开了一条缝——这对他来说可以说已经是差不多用上了全部力气——兰伯眯缝着眼睛,气若游丝地望着眼前的儿子,他心想,原来不管是他的手,还是他的腰他的背,痛起来都没有身体里面的骨头痛得厉害。但他现在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些痛似乎都消失了。 “真真……”兰伯开口唤了一声甄真的名字。甄真没有说话,周恒也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地感受着甄真此时的抖震——当时的甄真即使对死亡一知半解,但也明白了父亲正在受苦。而长大了的他,他的记忆也停留在了十岁的这一年,对于父亲死亡的理解,他仍然记得比谁都要清楚和深刻—— 仿佛父亲就是在昨日离世一般。 “一定要将兰式手艺发扬光大。”兰伯颤颤巍巍地、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甄真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兰伯盯着甄真良久,又张合了下嘴唇,像被扭曲的蚯蚓缠住的声音从他那浑浊的喉咙里发出——“但如果你不想也可……”后面是什么呢?父亲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呢?甄真来不及听完,就被母亲甄勇华生生打断了。 甄勇华是他的母亲,但他总是很害怕母亲——特别是此时此刻。甄勇华将甄真拽回家里,关在房间后,就自己走了出去。周恒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门后的动静——他听到甄勇华在厨房里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那些不锈钢碗碟筷子相碰撞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响彻了整间屋子。忽然,声音一下子没了,甄真连连从门前往后退——甄勇华打开了门,手里拿着一把刀尖闪着寒光的菜刀。 “他爸就是骨癌死的……”甄勇华嘴里念叨着,拿着菜刀一步步走向手无寸铁的儿子,“……他也是骨癌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说着,甄勇华高高举起了菜刀,向吓得呆在原地的甄真砍去…… 诸拢猛地惊醒,他一把将被甄真握住的手抽回来,警惕地看着对面那一脸平静的甄真。里子上前,想要扶住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甩开。 “周恒,你怎么了?”里子奇怪地看着站到一边的、和他保持着距离的周恒,发现周恒的脸色还算正常,起码没有第一次移情时的那么苍白。可与此同时,他又发现周恒的神情和平常的不一样。他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诸拢凶狠地瞪了一下里子,便冲出了房间。里子暗道不好,他顾不及甄真,也跟着冲了出去。 坐在房间里的甄真,一动不动地看着虚掩的房门。 ****** “周恒!你去哪儿?”在门外的小艾看到怒气冲冲的周恒从她眼前走过,忙叫了一声。可周恒像没听到她声音一样,径直走了过去。她连忙拽住跑着跟在身后的里子:“周恒怎么了?他要去哪里?” “不知道!”里子着急忙慌地回答道,“移情完甄真后他就这样了!我要去把他拉回来!”说着,里子便甩开了小艾的手,向周恒冲了过去。 诸拢已经走出了警察局大厅,刚好碰上了从法医楼出来的易千。易千手里拿着好几份报告,看到面色不善的周恒,和紧紧跟着来的里子,心中顿时明白了。他一把拽过诸拢——诸拢没有挣扎,反而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对里子说:“我和周恒有点事。” 里子在他们跟前停下:“你们有什么事是要在他移情甄真的中途谈?” 易千面上不动声色:“重要的事情。” 里子非常不满意易千的回答,但他见在易千身旁的周恒,似乎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只能闷闷答道:“你们快点谈完,问话中途的呢——这太乱来了。” “很快谈完。”易千漫不经心道。接着,他转头看向里子,叫住了正要往回走的里子:“你出来的时候,有看好甄真了吧?” 里子一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拔腿便向前冲去,冲到原先关着甄真的房间时,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后,叫了出来。 “甄真呢?”里子指着房间,扭头冲着房外喊道:“甄真呢?!” “在这里!”美丽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她的声音低沉又警觉,里子明白这种声音背后的含义。他慢慢地走到隔壁的房门前,拉开房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艰难地吞了下口水。 甄真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抵在甄勇华的脖子上。美丽不敢轻举妄动,双手伸到身前,站在他们对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丽压着声音,恼火问身旁的里子:“你和周恒到底问出了他什么话了?又是怎么刺激到了他?他怎么就突然跑过来挟持甄勇华了?” “我也不知道……”里子无辜地迎向美丽不善的眼神:“周恒没跟我说,就自己走了……” “乱来。” “我让小艾她去叫增援……” “暂时先不要。”美丽低声制止道,“甄勇华快坦白的了,现在甄真又来了,正好让他们将所有的一切都说个明白。” “甄阿姨,你刚才说你对不起甄真,现在甄真就在这里了,你这些年来,有什么话,有什么想说的,现在都可以和甄真说了。”美丽换了一副柔和的声音,对甄勇华说道。甄勇华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甄真迟早会来挟持她,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淡淡的神色。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啊?”里子见甄勇华不动声色,甄真又是个没法说话的,眼见着对峙陷入了胶着状态,里子心一横,干脆直接问道:“他们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 “谁说我把他们关起来了?”甄勇华反问道。 “这个……” “我们王队已经到了大兴村里,甄真名下的那个工厂里,在里面找到了被关着的十五人。”小艾适时出现在他们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部平板,平板上是王队带队搜查的实时视画面,摩托正托着平板,将眼前的景象传输到了小艾手上的平板里。 “但是他们不肯出来。”小艾再次将平台转向甄勇华,“即使他们知道了你们已经在警局了,他们还是不肯出来。你们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对他们说了什么?这一点都不重要。”甄勇华慢慢开口道:“他们是自愿留在那儿的,也是自愿断掌的,这可怪不到我们头上……啊!” 甄勇华吃痛般地喊了一声,里子他们一看,之间甄真那抵在自己母亲脖子上的刀又入了几寸,在甄勇华充满皱褶的脖子上硬是渗出了一点血丝。 甄真却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如果他们不肯被救的原因是你,那请你叫他们出来吧。”小艾着急地说道,“现在这些人已经开始攻击我们的警官了,我们是去救他们的,不是去和他们成为敌人的……” “那是你们的事……” “不,这是你的事。”易千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传出,大家都循声望去,发现易千懒懒地靠在门边,也不知道靠了多久了。 “什么意思?”里子不由问道,接着他皱了下眉:“周恒呢?” “周恒有点事。”易千应了一声,随即看向甄勇华:“虽然我个人认为,现在证据确凿,可以认定你们两母子就是犯人,更不用说已经找到了十五个证人,早已达到了起诉的要求。但有人似乎还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 里子定定看着易千,易千却仍然望向甄勇华:“在你儿子十岁的时候,你因为担心骨癌会遗传给你儿子,所以硬是将你儿子的右手给砍断,而你儿子从那天以后就因为受了强大的刺激,不仅说不了话了,而且智商停滞不前,也只剩下右手了。对吗?” 甄勇华的两片厚嘴唇在剧烈的嗡动:“我只是在救他……” “可是甄真还是得了骨癌。”易千轻飘飘地说道,在场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甄勇华难以置信地看着易千:“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的?” “他说不了话了,你比谁都清楚。”易千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你更加担心的是,你再也没有办法接近他了。” “他什么时候痛,什么时候不痛?他是什么感觉,吃了药后有没有好转?——这些,你都无从知道了。因为甄真说不了话,而他能给你的反应也永远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在他去文化馆体检的时候知道了他还是得了骨癌,但除此以外,你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拒绝和医生交流,也从来不说自己的感觉,医生想帮也无能为力。”易千看着开始大喘气的甄勇华,继续说道,“就在这个时候,你想起了能连接他们父子俩的工具——一个刨刀。那是木匠工人最常用的工具,也是将兰伯和甄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工具。也只有在这个老刨刀前,甄真才难得地有了反应。所以你想要让甄真重新去做木工活,想要以此来刺激甄真,让甄真可以表达出来。可是甄真的右手已经没有了,他也拒绝用左手……所以你用了某种方法,将那些受害者们引到甄真面前,让甄真去和这些受害者交流……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那些受害者竟然像洗脑一样,不仅自愿去了关着他们的地方,最后更是自残?” “联系——永远是因为联系。”难耐的沉默过去后,甄勇华终于缓缓开口道:“他和那些人有共同点,他们能连接在一起。很简单,那些人本来就不愿意以他们本来的样子去工作……公益性质的公司,表面上看来是在帮他们,其实是在提醒他们,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们,他们不是正常人,他们能工作,是因为社会怜悯他们。u看书ukanshu 我对他们说,我有个工厂,老板是我儿子,我儿子也是一个哑人,而且还没了右手……那些人一看,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惨,就想过来工作——他们想融入我们的世界……可是没有那么容易。我对他们说,除非他们肯把右手废掉,否则不能留在那里。他们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他们怎么可能会放弃?所以,砸掉他们右手的,是他们自己,报酬就是留在我们的那个工厂工作。” “没有了右手的人要怎么工作?”美丽百思不得其解,她无法理解甄勇华的逻辑。 “他们应该学会用左手做事。”甄勇华大声叫道,“我要他们用左手做事,这样甄真看了,就会和他们一起用左手做事了!” 此时,甄真竟然干吼了一声,接着举起了手中的刀,眼见着就要刺破母亲的喉咙。说时迟,那时快,易千疾步朝着甄真他们冲过去,电闪雷鸣间夺下了甄真手中的刀。美丽紧随其后,拉开了甄勇华,制服了甄真。 “你听到了吗?”小艾低声问平板那边的摩托。摩托应了一声,最终关了平板。 “他似乎并不需要你这种自作主张的好。”易千将甄真从地上拉起,看都没看甄勇华一眼,“而且,自始至终,你也没问过他一句,他想要什么。” “没什么比命更重要。”甄勇华仍然冥顽不灵。 “选择。”易千带着甄真走出房间,最后朝着甄勇华说道:“他想要的只是一个选择的权利而已。” 第104章 自损 易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走到沙发前,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周恒。他盯着周恒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回来了啊。” 周恒仍然觉得心口堵,但他还是缓缓地点点头。 接着,他问易千道:“甄勇华怎么样了?” “落案起诉了。”易千走向一边,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杯水。他把水杯塞到周恒手里,继续说道:“她认罪了。她承认她将那些受害者骗到工厂后,又威胁他们自断右手,但是他们每个人自断右手后都痛得昏迷过去,很久都没醒,甄勇华怕被人发现,所以将昏迷不醒的受害者扔到路边。而把受害者们的手掌捡起来放到塑料袋的是甄真。” “剩下的十五个人在看到前五个受害者那样痛苦后,竟然还不愿意走吗?”顾尧飞的声音通过周恒的嘴说了出来,尖刻的语气让易千听了愣了下。他看着周恒:“……周恒又不在了?” “在。”周恒无奈地应道,“我还在。” “可刚才那个明显不是你。” “她是顾尧飞。”周恒介绍道,“她喜欢你。” “你说什么!”顾尧飞那高亢的声音瞬间在周恒脑里回旋着,周恒抬手揉了揉耳朵。 易千笑了:“谢谢喜欢,可我有喜欢的人了。” 周恒挑了挑眉毛:“你喜欢谁?” “你管不着。” “哈哈。”周恒撇过头去,此时全身的肌肉似乎没有刚才那般紧绷了。他调整了下坐姿:“不过刚才顾尧飞的那个问题我也挺想问的。自断右手诶,其他人看了曹辉他们的下场,竟然没有想过要逃吗?求生难道不是本能吗?” “求生是本能。”易千没有否认,“但在他们的心中,有一件事已经比求生更重要了,所以他们不会走。” “他们已经是一个群体了。当人群组成一个群体,也就意味着他们选择将个人的独立思考抛诸脑后。”易千继续说道,“甄勇华承诺了他们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单靠自己就能出人头地的世界。对于大半辈子都活在别人异样眼光下的他们来说,对于从来没有被当成普通人来对待的他们来说,甄勇华的这个承诺非常重要。为了实现这个承诺,甄勇华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也都会照做了。”说着,易千的脸上露出了鄙夷之色:“当然,我觉得甄勇华并没有她自己宣称的那样伟大。我怀疑在她第一次废掉甄真手掌的时候,她就爱上了这种操控他人的身体和命运的感觉。她对那些受害者所做的,只不过是在重复她当年的暴行而已——她在享受这种感觉,而甄真的癌症确诊则给了她借口去做这种事情。” “哇哦……”小志的惊叹声又通过周恒的口说了出来。易千疑惑地看向难为情的周恒:“你的这些朋友们似乎不太受控制啊?” “是。”周恒叹道,“在和甄真共情后,就是这样了。所以当时诸拢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毕竟你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而且……”周恒小小地翻了个白眼:“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他们似乎都挺喜欢你的。” 易千却一本正色道:“可是之前你说过你可以控制他们的。” “现在也可以控制……只是我有点累,就想着让他们出来透下气。” 易千的眼神认真起来:“你快回家休息。还有,你的医生给你开的药,你有没有按时吃?”易千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话说,你是不是要去复诊了?” “明天复诊。”周恒答道,接着,他狐疑地看着易千:“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复诊了?你看过我手机?!啊你这样可不行啊你这样……” “这半个多月、差不多一个月以来,你都和我呆在一起,我没见过你去医院。但你的症状本来就不轻,是要受到严格监控的。所以我推测,这两天你应该要去复诊了。”易千重重拍了拍周恒的肩膀:“别想太多,而且我也没兴趣看别人的手机。” 周恒笑了很久,但是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就定格住了。不一会儿,他轻微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易千在桌子前写着报告,听到周恒的叹气后,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甄真会怎么样啊?”周恒终于将堵在心口的甄真搬了出来:“严格来说,在这次严重伤人案件里,甄真并没有真正地下手……” “可在甄勇华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在现场。”易千下意识地答道,“隐瞒不报,应该是包庇了吧?” “他并不知道甄勇华在做什么啊。”周恒不满道,“他的智力……”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要用智能障碍来做借口,那你和他共情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易千打断周恒,眼睛终于从电脑前移到周恒脸上:“没有他特意引导你去获取你想获取的信息,你会有可能知道这一切吗?而且,你现在为什么不能有效地控制你的那些好朋友,诸拢为什么会来找我,以及,为什么你到现在了都不肯从我的办公室出去,回到你的豹猫小组里,就是因为其实你也知道了,只是你不想承认——他没有那么无辜——至少,他知道甄勇华在伤害别人。”易千看着周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转而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即使要追究,他的罪也不会重到哪里去。而且,那剩下的十五人能得救,也是他的功劳……他还冲去甄勇华面前,挟持甄勇华让甄勇华认罪呢。” “他什么都知道呢。”易千看着周恒,“你也清楚一切。我知道你想救他,可你现在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不好受,但是你必须习惯,而且你必须明白一件事,就是你能救的人只有你自己。千万别想着要拯救别人,而搭上自己……” 周恒抬眼看着易千。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易千往后靠在椅背上,“你的这次共情,再一次伤害了你……而且伤害的程度非常深。因为你同情甄真,甚至可以用甄勇华的说法来说——你感觉你自己和他连接了,因为你一直以来也被当做重点怀疑和保护对象来对待,所以你想做甄真的救星。这种心情加强了你和他的共情连接,所以才会让你失控……别跟我说你其实可以控制诸拢,当时诸拢能够跑出来,而你不知所踪,就是你失控的表现。周恒,命是你自己的,生活也是你自己的,共情这个能力只是你的其中一项技能,你可以选择用,也可以选择将它束之高阁,没必要每回都用,也没必要每回都把自己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很多人都这样说,但其实他们一团糟糕。” “周恒!”里子猛地打开了易千的房门,易千头疼地看着往沙发上的周恒跑过去的里子:“说了多少次了,要敲门……” “下次敲,下次敲。”里子敷衍地应着易千,转而关切地望着周恒:“你没事吧?你刚才在房间里吓我一跳!” 见周恒摇了摇头,里子那副关切的神色顿时一凛,语气也带上了些质问:“那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易千明显有事瞒着我们,到底是什么?” 易千和周恒交换了下眼色后,易千便重新将视线放到眼前的电脑屏幕上。周恒露出一脸疲惫:“我好累……以后再谈吧……” 里子眯起了眼睛:“不,你不累。” “……”周恒无奈地看着里子,正想说话,却见里子抬起了右手,制止了自己开口。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周恒:“上次你让我查的东西,我查出来了。你看看吧。” 接着,他压低声音,凑近周恒:“我可是骗过了王队,帮你查到的。所以,当做交换,你是不是应该……对吧,是不是该和我说说你和易千在搞什么……” 周恒在接过里子递过来的那张纸时,心脏便已跳得飞快。里子在他耳边嗡嗡嗡地说着什么,他也没听清。他呆呆地看着被里子折起来的纸,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展开了。 “等下我和你说。”易千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桌子,来到了他们身边。他用宽大的手掌按了按里子的头,略显粗暴地打断了里子的碎碎念。接着,他看着周恒:“怎么了?你让这小子给你查什么?” “查如意的事情。”周恒很快读完了纸上的内容,脱力一般地往后靠在沙发上,手指虚虚夹着纸条。易千拿过纸条,同样快速地读完后,眉跳了跳。 “竟然还和马勋有关系。”易千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确切地来说,是曾经有关系。”里子纠正道,“悦聪康复中心是由马勋一手办立,现在已经由马安担任院长。悦聪康复中心在明面来说是康复中心,其实是一家专门研究和治疗那些在医学上被判断为无法拯救的病人的医院……前期马勋担任院长的时候,的确是以救助病人为主,但自从马安上任后,重点慢慢移向了研究,研究对象就是那些病人。肖如意——恒恒你要我查的这个人——他就是这些人的其中一员。他在多年前因为意外而成了植物人,接着就被送到了悦聪。经过长期的治疗,他醒了……然后消失了。” “他是在马安上任前消失的?” “上任后一个月消失的。” 周恒慢慢地用拇指搓着自己的食指,这个动作王一其经常做,易千和里子看在眼里,一时没有出声。 “我要去悦聪康复中心。”周恒抬起头,宣布了他的这个决定。 “我刚说了你别想着拯救别人……”易千叹了口气。周恒却斩钉截铁地再次重申道:“我都说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里子眨着眼睛问道。 周恒毫不犹豫地答道:“明天。” 易千瞪着眼睛:“明天你不是要去复诊吗?” “我决定不去复诊了。” “你的心理医生是站在王一其那边的吧?你就不怕医生告诉王一其?”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周恒忽然烦躁地站起来,高声道:“如意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我还在这里和你们解释这个解释那个?我是成年人了,我还要像小孩子一样报告家长吗?王一其不是我家长!” “我知道我不是。”王一其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易千再次头疼地看向门口的王一其——这些人怎么就没有敲门的习惯…… 王一其没有理会易千复杂的眼神,径直走向周恒:“但我一直以来都想保护你平安。” “如果不是我爸妈……”周恒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白西安和陈莉,您还会保护我吗?” 王一其沉默了两分钟,接着才慢慢说道:“我是警察,但不是神,我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 “所以您的答案是不会。”周恒打断了王一其,“那从现在开始,请您把我忘了吧。王叔叔,也请您记得,白西安和陈莉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我。” 里子和易千震惊地看向周恒,下一秒,反应过来的里子立马拉住了周恒,嘴里连连劝道:“别说了祖宗……” “如果不是我开门给凶手,如果不是我和凶手合谋,凶手就不会杀了白西安和陈莉。白西安和陈莉的惨死,都是因为我!”周恒死死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着脸上肌肉已经在剧烈颤抖的王一其喊道:“你现在是要保护杀了他们的我吗?你太虚伪了!”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易千的办公室中响起。易千皱着眉看着左脸迅速红肿起来的周恒,又看了看喘着粗气、眼里含泪的王一其,最后大声下了逐客令:“要打滚出去打。” 周恒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王一其:“我要退出。” “你要退出什么?”里子紧张兮兮地扒着周恒的胳膊问道。 “退出你们的这个豹猫小组。” 王一其站直了身子,最后的一口粗气被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他的脸上恢复了以往办案时的冷峻神情,随即不带任何感情开口道:“可以。” “王队!” “你给我归队。”王一其冷冽的眼神扫过里子,里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说完,王一其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易千的房间,期间没有看房里的任何一个人一眼。 里子无助地看看周恒,看看易千,又看看王一其离开的方向,最后一跺脚,转身追着王一其的身影出去了。 周恒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忽然觉得脸上又湿又冷。他抬手抹了一把,发现满手都是泪水。 易千冷冰冰地抱着双臂:“这段过去你可是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说。” 周恒没说话,但开始哽咽。 “这种自损一千的做法,uu看书.uknsu 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 “我只想找到如意。”周恒拼命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有这样,王叔叔就不会再理我了。他不理我了,我就有更多的自由去找如意了。” 易千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又坐回到桌子前。 周恒泪眼朦胧地看着一脸认真地在键盘上敲着什么的易千:“你还在写报告吗?” “不了。”易千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认真答道,“我在敲离职书。” “……”周恒一时气急,“你别闹了!” “我没有闹。”易千仍旧一脸认真:“你给我提供思路了。”他的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到周恒脸上:“我原来以为呆在这里,接触罪案的机会会比在医院多,这样我就可以有机会找到我想找到的人。但是你提醒了我,与其在这里等机会,不如自己出去找。” “你要找谁?” 有那么几秒钟,易千的眼里出现了柔和的神色。但很快,平淡又麻木的眼神便取而代之。 “我要找我的弟弟。”易千看着周恒,“他和马勋也有关系。马勋和太多事情都有关系了,这一定不是巧合。你如果要去悦聪,我也要跟着去。” “我是去找如意消失的原因,你跟着去干什么?” “悦聪康复中心是马勋办的,和马勋有关系……可能在那里,也会有我弟弟的消息。”易千呼出了一口气,最后慢慢说道:“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 第105章 出发前 第二天一早,易千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便看到原本在沙发上睡着的周恒早已醒来,此时正在厨房里忙活。 他走过去,倚在冰箱上:“你不是辞职了吗?又不用上班了,起那么早干嘛?”还没等周恒回答,易千便像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他看着周恒:“你不会又失眠了吧?” “没有失眠。”周恒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不错,他正在把煎锅里的煎蛋倒在一边的碟子上:“今天不是要去班医生那里复诊吗?想早点去,早点完事,接着我们再去悦聪康复中心。” “我还以为你不去复诊了。” “像你说的,”周恒指挥着易千把盛着煎蛋和香肠的碟子拿到饭桌上,自己转身去热了一杯牛奶,冲了一杯咖啡:“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都不紧张自己的命了,还指望谁会紧张啊。” “不错。”易千满意地喝了一口牛奶,又吃了一口煎蛋,煎蛋的热气和香气瞬间充盈了他的口腔和胃部,他只觉一股暖意直冲胸口,“我发现你的厨艺还挺好。” “算不上什么厨艺。”周恒抿了口黑咖啡,“之前在华立医院学了两手。” “啊,华立医院。”易千放下筷子,看着周恒,“你就是在那里治病的?” “是。” “你是怎么进去的?” “说来话长了。”周恒苦笑了下,他稍微回想了下之前的那段经历,忽然觉得那段经历就像梦一样——在这场梦里,他陷入过虚幻的爱里,也曾经被恨意和怒火冲昏了头脑。他很感谢那段时间的治疗,治疗带走了他的妄想和暴虐,让他与真实的自己更近一步,但治疗还是把造成一切的源头还给他,留给他自己去解决——那些“好朋友们”。 那些性格各异的人格,曾经是让他发疯的源头,此时,他和这些人格却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相处着。大概大家都知道既然消灭不了对方,不如就以“命运共同体”的形式,暂且和谐处着吧。 “班江把我带进华立医院的。”周恒说,“我从小就认识了王叔叔,班江就是王叔叔派去看着我的。当班江发现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就将我带进了华立医院治疗。” “嗯。”易千咬了一口香肠,慢慢嚼着,“那你昨天对他说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周恒没有回答,他吃了一口煎蛋,但煎蛋具体是什么味道,此时他也尝不出来。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我觉得,那件事一定不全是你的责任。” “不管如何,都是我造成的。”周恒黯然道,“我不想再将责任推给其他人身上了,不管是白井革还是……” “谁是白井革?” 易千看着周恒沉默不语的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他又喝了一口牛奶,把杯子放下的时候,他主动开口道:“我弟弟,易荀,已经失踪了二十几年了。” 周恒抬起眼睛,看向易千,这还是易千第一次和他谈起自己的事情。 “我弟弟比我小两岁,我五岁的时候,他三岁……那就是他被人贩子拐走的年纪。三岁,他三岁就被拐走了。”易千的语调如冰般寒冷,脸色也渐渐阴沉了下来,但他夹着煎蛋和香肠来吃的动作却不间断,看起来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三岁的孩子,连家人都还没有办法记住,就被拐走了,此后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直到今天,你还在找他?” “没错。”易千坚定地说道,“我的父母在我弟弟失踪后,相继病倒,不久后就过世了。我是被王一其养大的。等我去国外读书的时候,又遇到了马勋,马勋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格斗术。后来,我在当时马勋的房间里发现了我弟弟易荀被拐当年的照片和资料,就去问马勋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勋只说了一句,他们也在找当年失踪的孩子。我听了,就对他说我也要找。马勋答应了,他也说服了王一其,所以后来我加入了豹猫小组,一开始在许井天的带领下执行了几次任务,都没有消息。后来王一其来带队了,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把我开除了。” “之前你不是说过,豹猫小组被组建起来的初衷,就是为了要找出当年天日孤儿院背后的大势力吗?……所以,你的弟弟易荀也是当年天日孤儿院的受害儿童?”周恒吃惊地问道。 “是。” “易荀,易荀……”周恒回忆着这个名字,他记不起来他在孤儿院的时候有听过这个名字,更不用说见过带着这个名字的孩子了。易千见他那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笑了:“别想了,孩子们被拐进去后,名字大都改了。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我不知道。”周恒老实回道,“周磊是林胡月给我起的名字,周恒是……”周恒停顿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字很让他不爽,“……周恒是白井革给我起的名字。” “看来这个叫白井革的好朋友,对你来说意义非凡。” 周恒苦笑了下:“太非凡了,她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两人顿时无话,一直到吃完早餐、易千洗完碗后,他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这场难得的“谈心”也就此结束。 ****** 当周恒走出华立医院的门口,坐上易千的副驾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复诊结果如何?”易千正埋头不知捣鼓着什么,在周恒上车后,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结果很好。”周恒熟练地把安全带扣上,“班医生照常给了我很多测试,测试的结果都很好,到最后她终于笑了。” “终于笑了?”易千抬起头狐疑地看了周恒一眼,又重新低头捣鼓:“她平时不爱笑?” “并不是。班医生是一位很友善的医生。”周恒皱着眉看向易千,“她是班江的姐姐,她应该很久没见到班江了,之前我去复诊的时候,就觉得她的情绪很不对,当时还以为她对我们不耐烦了……现在想想,应该是班江去做卧底了没对她说,她担心班江……诶,你在干什么?” “给你。”易千终于抬起了头,挺直了一直弯着的腰杆:“记者证。” 周恒拿过粘着自己照片的这张“记者证”,愣了:“你一个留学归国的知识分子,一个堂堂法医,做假证?!” ——做得还挺逼真?! “马勋教的。” 周恒的眉毛都要飞到车顶了:“马叔叔会教你这个?!” “他还教了我很多呢。”易千笑了,“就是因为这个,王一其才不让我和他走得太近。” 周恒无语,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记者证”,发现这虽然是个假证,但字迹清晰,图像清楚,对着光源平看还能看到若影若现的荧光。 “光媒日报?”周恒念出了记者证上的字。 “查过了,光媒这家媒体是悦聪康复中心指定的媒体发言窗口,我们只有假装是光媒的记者,才能潜进去。”易千甩了甩自己手上的记者证,得意洋洋地看着周恒,“不然我们怎么进去?摆明车马?那我告诉你,你没走出保安亭就被请出去了。” “谁帮你查的?” “里子。” 周恒担忧地看向易千:“他……他没事吧?” “他好着呢。”易千启动了车子,开始跟着导航往悦聪康复中心驶去:“当时我被开除之后,他闹了挺久脾气,我哄了好久才把他哄好。现在你退出了,他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接受了。”他瞥了眼周恒:“但他还是觉得,你隐瞒了他很多事。” “那些事也不好跟他说啊。”周恒辩解道,“再说了,即使我和他关系不错,也不代表我要把我的事情全跟他讲吧?” “对。”易千同意道,“他就小孩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一会就好了。” “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他……”易千嘴角勾了勾,“我把他当成易荀了。” 周恒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易千,但看易千的样子也不需要安慰。他只能不说话了。 “他知道你把他当成你弟弟了吗?” “不知道。他只知道我加入豹猫小组是为了找弟弟。” 周恒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他现在总算理解了为什么易千对人贩子总带着一种天生的敌意。当初黑五那件事给他的打击一定很沉重,这也是王一其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一。一开始的时候,周恒还觉得易千对从小就养着他的王一其太过苛刻,后来一想,他们两个人天生的立场就不同了,这可不是养育之恩可以磨灭的。 别说易千了,就连周恒自己,也无法真正对王一其抱有单纯的感激之情。 “这悦聪康复中心也太远了吧。”易千看了一眼导航,随即埋怨道,“去到那里天都黑了。” “在哪儿?” “在印天市。”易千答道,“和夏京隔着一个隆回。”过了没多久,他又开口问周恒道:“你那晚真的见到了你的那个朋友……如意?” 周恒皱着眉看向他。 “你当时住在旁可吧?离印天更远了,如意是怎么从印天去到旁可的?”易千奇怪地问道。周恒无奈道:“我也想知道……黑五那件事后,我不是跟王叔叔回了趟旁可吗?我在当晚见到他的附近找了很久,也问了很多人,都没有了如意的消息。现在我只能去悦聪那边看看,如果知道了如意在康复中心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是不是就有可能推算出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你跟王一其说了如意的事儿了?” “说了。” “王一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易千目视前方道,“他或许也在暗暗查如意在哪儿……你别太担心了。” “嗯。”周恒应了一声,心想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易千忽然觉得大腿爬上了一只手。这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大腿上来回摩挲着。易千转头看向周恒,发现周恒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你是顾尧飞?”易千满头黑线地问道。 “你好。”顾尧飞转过头来,看着易千嫣然一笑。 易千连忙拉开顾尧飞的手:“周恒呢?” “他在……”顾尧飞忽然换了种说话的语气,这个转变只在瞬息之间,易千正感叹着,便见周恒满头黑线地对着空气说道:“别老是不经过我同意就出来!” 说着,他转向易千,尴尬地挠着头:“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打了个盹……” “没事。”易千忍着笑,“挺新奇的。” 周恒立刻抱住了自己:“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易千认真地笑道,“我只是觉得很荣幸,能被你的好朋友喜欢。” 周恒仍然警惕地看着易千:“你……你不觉得我们很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易千反问道,“我反而觉得让他们多出来走走,你或许能轻松一点。你不是说还有俩小孩吗?有时间的话也让他们出来透透气,我喜欢和小孩子玩儿。” 周恒松了一口气,感激道:“谢谢你。” “谢什么?”易千奇怪地看了一眼周恒,又把视线放在前方的公路上:“我并没有做什么。你是不是累了?你先睡吧,你的那些好朋友要出来透气就出来……不对,顾小姐就暂时别出来了,我在开车呢,为了大家的安全,请先忍耐一下……” “你叫易千?!”小志天真的声音清脆地在车内响起,uu看书 ww.uunhu 易千意外地看向周恒,看见周恒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兴奋地看着他。 “你是小志?”易千试探着问道。 “我是!”小志嘿嘿笑着,接着就探着身子去够易千放在车头的小猪摆设:“小猪!” 接下来的路程中,车内接连响起了周恒那些好朋友的声音,车里一时间热闹非凡。他们一时和易千搭话,问着易千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例如,易千会不会下象棋?围棋呢?喜欢画画吗?除了拿手术刀开尸体,易千还有没有什么爱好?易千有没有女朋友?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朋友?易千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好几个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用福尔马林液体泡着的人体器官标本? 易千一一耐心地回答了,他甚至有点怀疑最后的几个关于他房间的问题,是只能在客厅里睡沙发的周恒趁机问的。他看了一眼旁边这个暂时还不知道是哪个好朋友占据了身体的周恒,笑了笑。 有时候,这些好朋友又能互相问话和答话,中途一度因为公路边的一棵树的形状吵了起来。易千也不劝,他全程听了进去,心里庆幸幸好有周恒在,这趟原本注定了沉重的路程才没想象中那么枯燥。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易千终于把车开进了印天市。悦聪康复中心就在印天市西面的一个郊区。易千小心地开着车,在拐过了好几条狭窄的山路小道后,一栋灯火通明的大楼出现在他眼前。 第106章 悦聪康复中心一 易千叫醒了说话说累得睡着了的周恒。周恒睁开惺忪的双眼,扭头看向窗外,声音朦胧:“到了?” “到了。” “都晚上了……还能进去?”周恒下意识地想揉眼睛,易千却拍了拍他的手,给他递上一张湿纸巾:“脏手别揉眼睛。” “……好的。” “可以进去。”易千打开车里的灯,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里子黑进了光媒的系统,以光媒总编的身份给马安办公室发了采访邀请,而又刚好碰上了悦聪建院三十周年,马安也正有此意。我们这次过去,是以光媒记者的身份进去,以采访马安院长和为公众展示医院实力为主要目标。” “话是这么说……”周恒迟疑着问道,“我们虽然有了记者证,但是摄像机和话筒这些……” 易千用右手大拇指指了指后座:“我不打无准备的仗。” 周恒往后看去,借着车灯的光亮,他看清了在后座上用布蒙着的一台专业摄像机,旁边还有一个长条盒子,那应该就是用来装话筒设备的盒子了。 “下车吧。”易千说道,“别忘了戴上记者证。” 下了车以后,易千率先将笨重的摄像机扛在肩上,让周恒拿着话筒。他一边往中心大门口方向走去,一边对周恒说道:“今晚应该不采访了,太晚了。明天如果要采访的话,你来做。” “啊?”周恒脑里当机了一会儿,随即,他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我……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眼见着离大门口越来越近,中心的保安早就意识到他们的靠近,都从保安亭里站了出来,等着他们过去。易千放缓了脚步,低声连连问道: “你能说话吗?” “能啊,但问题不是这……” “你有力气拿话筒吧?” “当然可以,不过我的问题不是……” “那就行了。”易千斩钉截铁道:“里子早就为你准备好了采访问题,你用今晚的时间背熟问题就好了。” “里子有时间做这么多事啊?” 易千对着周恒眨了眨眼睛,随后看向皱着眉打量着他们的保安,换上了礼貌的笑容:“我们是光媒的记者。”说着,他向保安展示了下他的记者证,周恒见状,也连忙递上自己的那张。 保安警惕地拿着手里的两张记者证,比对和观察了许久,又转回去保安室用对讲机和前台核对来访者。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周恒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同时心脏跳得跟战鼓雷动一般,咚咚咚咚咚,让他心里堵得慌。他只能微微张开嘴,缓缓地吐气,希望以此来缓解紧张的心情。 再看易千,他明显已经是老手了,只见他气定神闲地一手扛着摄像机,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转着不知什么时候摘来的叶子。 保安再次拿着记者证出来,他把记者证还给了周恒和易千,手往里一指:“进去吧。” “谢谢。”易千爽快地应了声,抬脚和周恒就往里面走去。 他们离开了保安亭,往主楼走去。夜风开始从东面吹来,带着院里大量植物和郊区独有的土壤清腥味道。即使现在已经是晚上,但这里仍然被路灯和主楼的灯光照得如同白天,院里的参天大树分立在道路两旁,绿得发黑的叶丛和深色的树干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非常不自然。这些在白天有一定观赏价值的植物,到了晚上的人工光亮中,则完美得像一棵又一棵的假树。 而稍微让周恒感到不那么紧张的,是冲进鼻腔里那股一阵强过一阵的青草与泥土混合而成的清腥味,以及走在一旁的易千。 他们走进主楼,周恒一时被头顶上的强烈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在他忙着抹着被强光刺激出来的泪水时,易千走到了前台处,和站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上了话。 “您好,我是马院长的秘书欧阳。请问您是张新勇先生吗?”这个叫欧阳的男人一边看着来访表,一边向化名为“张新勇”的易千核实了身份。易千对自己的这个假身份泰然自若。他和欧阳核对完自己的身份后,扯了扯周恒:“李达。” 周恒连忙走过去,眨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将记者证放到前台柜子上。欧阳拿起记者证,和自己面前的来访表的名单上对了一下,又将记者证还给周恒:“现在已经晚了,采访和拍摄的事情要延到明天。马院长特意交代,为两位留了两间客房。两位请跟我这边来。” 欧阳比易千和周恒都要高一些,笔直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一板一眼。不仅如此,欧阳还像一个事先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管是说话的表情,态度,还是微笑时嘴角的弧度,走路的幅度,侧身站在一边的角度,这一切都似乎用尺子量过了一样,一分不多,一寸不少。 “这就是两位的客房。”欧阳微笑着说道,“203房是张先勇先生的房间,204是李达先生的房间。” “张先勇”和“李达”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先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周恒关上了房门,先在房间里乱走一通,鞋子在地板踩出声音,顺便参观了下自己的房间。这就是一间标准的客房,和酒店的标间差不多——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周恒自从进房间以来就一直闻到。而在房间的正中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是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褥,白色的枕头……房间的四面都是白色的墙壁。除了这些令周恒感到生理性不安的“白色”,在床的不远处还有一张罩着白色沙发套的单人沙发,一张长方形桌子放在沙发旁边。没有椅子。 周恒打开放在床边的立地灯,慢慢地走向门边。这一次,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的脚步声。 他眯起左眼,往门上的猫眼望去,却猝不及防地和门外的一只红色瞳孔对上了。 周恒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他没有忘记放轻脚步。他的心脏再次跳得如战鼓雷动一般,咚咚咚咚咚。他捂住了嘴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尖叫声也好,惊叫声也好。他害怕如果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声音,他可能活不到明天。 就在这时,放在上衣口袋的手机开始强烈震动起来。他压着心跳,忙不迭地掏出手机一看,霎时像看到了救星。 这是易千的信息。 “九点钟,来我的房间。” 易千只发来了一条这样的短信息。周恒的脑海里还浮现着那只在猫眼外出现的恐怖红色瞳孔。他颤抖着手,给易千回了条信息:“刚才是你在门外看我的猫眼吗?” 易千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他回了两条: “?” “现在就来我的房间,快。” 周恒将手机揣回到兜里,拿起装着话筒的长条盒子,再一次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做好了准备,他又眯起了左眼,往猫眼看去。这一看,彻底将他的心理防线击溃。 门外不管是谁……那个人没有走,他仍然用一双恐怖的红色瞳孔,往里窥视着自己。 周恒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头,就地蹲了下来,全身发着抖。诸拢感受到了周恒的恐惧,连忙要冲出来的时候,却听到了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伴随着敲门声的,是易千着急的声音。 诸拢停下了要冲出去的脚步。 周恒仍然蹲在地上,但他的右手往门把手伸长。他扭开了门锁,易千冲了进来。 “你没事吧?”易千皱着眉,也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抓着周恒的胳膊。 “门外……”周恒的声音颤抖得像抖落在地的珠子,“那人没走……” 易千看向空荡荡的门外,又看向周恒:“走了。刚才是我在敲门。” “你也看了猫眼吗?”周恒抬起头问道。 易千摇头:“我没看啊……我没有那么变态。” 周恒开始无声地尖叫,他的双手指甲抓着自己的头发,此刻,他满心满身都被恐惧占据着,而房间里一直存在的奇怪的味道以及强烈的灯光在这个时候更像是一种催化剂,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加剧他的恐惧。易千知道周恒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他不顾掉落在地的话筒,双手大力地将蹲在地上的、已然崩溃的周恒拉起来,扶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将周恒安顿好在自己的床上后,易千这才返回到周恒的房间里,拿起话筒,接着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易千仔细又认真地锁好了门,又搬着那张套着花色沙发套的沙发移到门后抵着,这才坐在已经瘫倒在床上、手脚和身体蜷缩起来、已经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周恒身边。 “你的药在哪里?”易千问。 周恒指了指自己的随行袋子。易千将袋子拿过来,很快在里面找到了很多种药。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其中的盐酸舍曲林,掰开一片,塞到周恒嘴里,又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让周恒喝了几口。 过了一段时间,周恒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抖动。易千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条洁净的毛巾,用洗浴间的温水泡过后,拧干水,用毛巾擦去周恒脸上的汗水和泪水。 “怎么样?” 周恒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嗯”字,算是应了。 易千没有开房间的灯,而是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小黄灯。柔和的灯光,加上药物开始起作用,周恒慢慢平复了下来。 “这里太糟糕了。”易千看着周恒,抱歉道,“我没想到你对新环境的应激反应这么大……对不起。” 周恒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板上,吃力地张开眼睛,看向易千:“我只是对强灯应激……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什么?” 周恒清了清喉咙,易千把矿泉水瓶递上去,周恒又喝了几口水润喉咙,才继续说道:“从前台就有的强灯光,我房间里的奇怪味道,房间外的那只眼睛……这些都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精神脆弱的人对强烈的灯光非常敏感,还有的人对气味也极其敏感。我恰好两样都中了。这两样在我进来以后,就一直刺激着我。再加上猫眼外的那只眼睛……全是奔着让精神脆弱的人彻底崩溃的目的而来的。” “会是欧阳在偷看吗?”易千问道。 周恒也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欧阳的瞳孔是黑色的吗?” “我没有留意,但如果不是黑色的瞳孔,在我们初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应该都会注意到了。” “那应该不是欧阳。”周恒疲惫地说道,“我见到的那只瞳孔是红色的。”停顿了下,他又迟疑地补充道:“……也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我出现了幻觉。我已经被灯光和气味刺激到了,因为客观环境的刺激而产生幻觉,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其实很平常。” 易千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恒:“你不相信你自己看到的?” “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看到的。”周恒无奈道,“我的那些人格和我是一起的,他们的意见根本说明不了情况。只有和你一起看到的,我才能相信。” 易千露出了奇怪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不如算了。” “什么算了?” “我们回去吧。”易千艰难说道,“你一进来就崩溃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 “不可以。”周恒难得地坚定了一回。他的语气听起来和王一其平时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同样是不容置喙:“来都来了……而且恰恰是因为我一进来就崩溃了,uu看书 ww.uukanshu.cm 我们更不能走。” 易千沉默地看着周恒。 “他们事先就给我们分配好了房间,我的房间全是白色的摆设,你的房间却不是。而且你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异味。”周恒慢慢说道,“我现在在怀疑,他们这么布置,是有意为之。” “难道他们知道了我们是假冒的?”易千疑惑道。 “这个尚且不清楚。”周恒轻轻地摇摇头,“所以我们更不可以离开。这间康复中心给人的感觉越怪异,我就偏要弄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恒疲惫的双眼渐渐带上一点神采:“我甚至有种预感,这个康复中心,和当年的天日孤儿院脱不了干系。” “那正好。”易千点点头,“我也要查清楚这里……如果你的预感正确,我弟弟的下落就有希望了。” 过了一会儿,易千忽然又开口问周恒道:“你有没有发现……” “什么?” “这里是康复中心,没错吧?” “对。” “现在还只是晚上的九点半,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是的。” “可是,”易千的神色凝重起来,“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一个多小时了,我们连一个病人、一个医生、一个护士都没见过。在这里我们见到的人,就只有欧阳一个。”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 第107章 悦聪康复中心二 周恒折腾了一晚上,丝毫没有睡意。但易千还是大发慈悲地将单人床让给了周恒,让周恒盖着被子,倚在床头休息,他自己则蜷缩着手脚缩在抵在门后的单人沙发上,身上披着一件长风衣,呼吸很快就均匀又绵长了起来。 周恒倚在床头,看着熟睡的易千,脑里的声音一直没停。其中,以已经很少出现的杨灵的说话声最为明显。 “等下让我出去代替你吧。”杨灵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四点半了,离日出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回来睡一会儿,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杨灵又补充道。自从昨晚周恒崩溃以后——这还是他正式出了院以后第一次崩溃地这么彻底——这让杨灵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但杨灵还是没有承认这就是他对周恒的关心。从他第一次出现在周恒的身体里,到现在,他眼看着周恒从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不点,渐渐长成一个正值风茂的成年男子,与他经历了所有一切的苦难,在遇到王一其和豹猫小组后,和他们的友情又让周恒那似乎早已干涸的心田慢慢地发出新芽——这一路走来,杨灵对周恒的挣扎、痛苦、和希望都尽收眼底,他打心底里祝福周恒,只是在表面上来看,他还是那个冷若冰霜、说话偶尔阴阳怪气,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周恒的杨灵。 而在周恒和易千同居以后,他更是忽然明白了——出现在周恒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周恒的世界会越来越丰富和精彩,他或许还会再经历一段或几段真情实感的爱情——周恒正在慢慢好起来,他能需要他们这些好朋友的地方就越来越少。 周恒需要杨灵的地方就越来越少。 所以杨灵抓住了这一次周恒崩溃的机会,他希望自己能再为周恒做点什么……这或许是他少有的能为周恒做点什么的机会了。周恒现在已经渐渐强大起来,有很多事情他都不再倚仗他的那些好朋友,而是硬着头皮咬紧牙关顶了上去——杨灵既感到欣慰,又觉得怅然。 和杨灵有相同感觉的还有白西安。不过白西安已经没有像以往的那般聒噪。他只有在周恒想要找人下棋的时候才会出现。 “当然,我这只是建议。”杨灵见周恒迟迟没有回答,于是又说道,“毕竟这副身体是你自己的,应该也是你自己来决定……” “好。”周恒轻声应道。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就是为了不吵醒易千。但天快亮了,易千也在清醒的边缘。 杨灵半晌没说话,周恒也沉默了。 六点一刻的时候,易千醒来。他首先闭着眼睛说了声“早”,却没听到周恒的回答。他张开眼睛,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看窗外的天色,又把视线转回到站在桌前正在检查设备的男孩上。 “周恒回去睡了?”易千问眼前的男孩。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周恒和他的那些好朋友的不同。而现在眼前的这位,易千没见过……至少昨天在车上的时候,他没见过。 “是。”杨灵冷着一张脸开口道,他打开了装着话筒的长条盒子,将话筒举起来,伸到易千面前:“这怎么用?” “插电就能用了。”易千指了指吊在话筒后头的那条电线。接着,他不由得蹙眉:“那你是?” “李达。” 易千不可置信地望着杨灵:“你真叫李达啊?李达这个假名字我是乱起的。” “我说的就是你给起的假名。”杨灵继续冷道,“我的真名对你来说不重要,你干脆叫我李达就好了。” 易千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耸耸肩。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看着和善甚至有点畏缩的周恒,竟然还有个这么冷冰冰的朋友。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了诸拢。诸拢可是一个如野兽一般的存在。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易千将里子发过来的采访提纲递给杨灵:“原本想让周恒昨晚看熟的,却没想到出了变故。我本来还想着今天我来代替他去做采访……” “不需要。”杨灵拿过易千手里的手机,对着屏幕开始看起来。易千挑了挑眉,转身进了洗浴间洗漱。 出来的时候,他一边擦着头,一边用眼睛瞥着杨灵。周恒的这个好朋友激起了易千很大的兴趣。这个叫“李达”的朋友,情绪看起来比周恒的要稳定——太稳定了,冷冰冰的如同昨晚见到的欧阳一般。 杨灵已经整理好了身上的衣服和发型。他不太满意周恒穿出来的衬衫颜色,在他心里,衬衫的颜色只能是黑白两色,其他颜色的衬衫都是邪教。 幸亏他从周恒随行的袋子里找到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他穿上了黑色外套,遮住了周恒那件粉红色的衬衫,甚至还把黑色外套的纽扣扣到脖子下方,再加上他脸上那苦大仇深的表情,整个人显得严肃又古板。 “……”易千见了,不敢说话。他扛起了摄像机,和拿着话筒的、形似出殡的“李达”走出了房间。 走出房间后,易千有意回头望了下原先周恒的房间,发现原先周恒的房间房门紧闭。易千皱着眉转回头——他记得他昨晚最后将话筒捡回去后,并没有关门。 仍然一身西装的欧阳早已站在了走廊尽头,脸上带着程序式的礼貌微笑。等易千和杨灵走近,他的右边小臂往楼梯下方展开,就像那些经过训练的礼仪人员:“张先生,李先生,早上好。请先去我们的饭堂享用早餐。采访和拍摄的流程我事先已经发到了张先生手机里,不知张先生有没有收到?” “收到了。”易千扬了扬手机,和杨灵一起走下楼梯。欧阳跟在身后。 “张先生和李先生有半个小时的早餐时间。”欧阳机械的声音如播报一般在他们后面响起,“半个小时后,请在马院长的办公室外稍等一下,待马院长示意,采访工作就可以开展了。” “好。”易千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问欧阳:“昨天我发给你的采访提纲,不知道马院长有没有准备好答案?” “马院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欧阳微笑着答道,“这一次贵司的采访问题非常有水准,马院长很满意。” “是。”易千的嘴角往上小幅度地扬了一下,接着用欧阳和“李达”都听不到的音量自言自语道:“我也很满意。” “不过——”易千忽然回头看着欧阳,手臂往空中挥了挥,“悦聪这阵的住院率是不是下降了啊?我总感觉悦聪里的病人比以往减少了很多啊。” 欧阳仍然是一副笑脸,这笑脸就像一副假面具一般,紧紧黏在他脸部的皮肤上:“证明现在医学越来越昌明了,病人们的治愈率也越来越高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易千假模假样地道喜了一番,他们也来到了饭堂前。欧阳停下脚步,对易千和杨灵道:“二位慢用,稍后在马院长办公室见。” 说完,欧阳便转身离开。 五分钟后,扛着摄像机的易千和拿着长条盒子的杨灵又出现在饭堂前。易千换了一个肩膀扛着摄像机,偏过头问杨灵道:“周恒跟你说了我们这次来的真正目的了吗?” “他不用说,我们都听到了。”“李达”冷冷答道。 易千点点头:“我们现在只有二十五分钟不到的自由活动时间,你觉得我们该从哪里找起?” “李达”瞥了一眼易千肩膀上的摄像机:“我们扛着这些太显眼了,去哪都不行。” 易千想想也是。他环顾了下周围环境,最后拿过“李达”手上的长条盒子,走到饭堂旁边的管理处前,和管理处的人说了什么,就把手上的设备递了过去。 易千一身轻松地返回到“李达”身边,望着“李达”。 “住院区在饭堂后方。”“李达”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易千立刻了然,要想快速知道这家康复中心的真实情况,只有亲自去住院区走过一遍,才有初步的了解。 虽然不排除院方会因为拍摄的原因,事先做了必要的掩饰,但再怎么掩饰,也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走吧。”易千率先走在了前头,杨灵立马跟上。 在饭堂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觉得这里不对劲。他们去的饭堂是医院员工的专属饭堂,早上应该是饭堂里最热闹时段之一,可出乎他们意料,饭堂非常冷清,苍蝇都没有一只。来吃饭的,算上他们两个,就只有两个穿着护士装的女孩,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但他们没有在饭堂停留,打了早餐装在饭盒后就匆匆离去,整个饭堂安静得有点渗人,就连打饭的食堂员工都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易千和杨灵不敢多留,草草吃了鸡蛋和豆浆后,就离开了饭堂。 而到了住院区,见到眼前的场景,他们心里的疑云便越来越大。 饭堂冷清的原因他们也找到了。悦聪的住院区大厅很大,足足有几百平方米,前台两个护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大厅中来回走动。套着病号服的病人分散在大厅中,或坐在玻璃窗前,或站在一边伸展手脚做运动,或和医生在说话…… 在前台附近有两个电梯,那就是通往住院楼房间的电梯。病人和医生接连不断地从电梯中出来,聚集在前厅中,前厅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似乎整个康复中心消失的人都聚集在了此处,向易千和杨灵这两位来访者展示着他们。 看了一会儿,杨灵和易千竟然都看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连忙从前厅离开,走到一棵参天大树下。 “你发现了吗?!”易千头一回感到惊慌,他连连追问身边那个仍然保持冷淡的“李达”:“他们都是一副表情!” “是。”“李达”点点头:“周恒之前在华立医院住院那会儿,因为无聊看了很多企业的宣传片……现在里面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就跟当时那些上电视的人的表情一样。” “不自然,机械,虽然满是笑容但都像是在作秀。”易千深吸了一口气,又瞥了眼不远处的住院处前厅,“是我们今天来拍摄的原因吗?所以这会不会是他们提前演练?” “怪异的地方在于他们所有人都仿佛拿了剧本。”“李达”说道,“所有人——医生、护士和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病人。” “什么意思?”易千一愣,“‘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病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穿着病号服的都不是病人,更像是演员。”“李达”肯定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收治的都是一些在医学上被诊断为无法痊愈或者无药可治的病人。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在前厅的所谓病人,他们未免过于精神了。” “真正的病人和普通人相比较,病人身上的磁场和能量是不一样的。”杨灵沉着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认为里面的那些都不是病人,而是演员……” “到底是年轻人,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可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大开眼界啊。”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出。易千和杨灵立刻住了嘴,转身一看,看到了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者笑眯眯地背着手从树前的小道上走出,后面跟着规规矩矩的欧阳。 老者和马勋的样子有五分相似,只是相比于马勋那外放的性格,这位老者则显得更为深藏不露。 他就是马安,悦聪康复中心的院长,马旭的亲弟弟。 “两位都吃好了吗?”马安笑眯眯地望着易千和杨灵,和蔼地问道。 “吃完了,我和李达就想着散步,消消食。”易千笑着回道。 “只是吃了鸡蛋和豆浆,这么少都要消食?”马安不动声色地反问道。只是他这一问,易千和杨灵的眼里便闪过一瞬诧异——他怎么知道他们早上吃了什么? 原本约在办公室采访的马安,又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易千摸了摸肚子:“这阵子我和李达的胃都不太好。您知道嘛,我们做媒体的,最伤的就是胃。诶不说我们了,”易千笑得明朗:“马院长您准备好采访了吗?我们要开始工作咯。” “准备好了,准备好,就等你们呢。” 易千特意忽略掉马安的话里有话,转身和杨灵就往饭堂方向走去,却被欧阳迈开一步,生生挡在了他们跟前。 “我们已经让人把两位的设备拿过来了。”马安慢条斯理开口道,他话音未落,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员走了上来。他们一人扛着易千的摄像机,一人拿着杨灵的话筒。uu看书 .uukanshu.om 易千和杨灵沉默地把设备拿回来。欧阳往侧边一让,做了个手势:“两位请。” “去哪?”易千心平气和地问道。马安慢慢接道:“都来了我们的住院区,我们就在住院区里做采访吧。人老了,腿骨坏了,不想到处走动了。” 说着,便自顾自往住院区方向走去。欧阳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等待易千和杨灵动身。 易千和杨灵于是也跟了上去,欧阳这才收了姿势,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慢慢跟在后面。 “易千。”杨灵忽然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叫了易千一声。易千意外地瞄了一眼身旁的这个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冷冰冰的“李达”:“嗯?” “我的名字是杨灵。”杨灵轻声说道。 自我介绍戛然而止,但易千明白了杨灵的意图。 自从他们进了这个悦聪康复中心,变故和怪异的场景就接连出现。这一次,他们终于碰上了康复中心的核心人物——马安,而且就方才的短短几句寒暄,他们都心知肚明:马安和欧阳绝非善类。 这个悦聪康复中心,也早就不是当初马勋创办的康复中心。现在这个地方,或许早已成了另一个人间地狱。 易千和杨灵正在往这个人间地狱的最深处走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无法知道。 在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杨灵希望身边的这个人能够起码知道他的真正名字。 第108章 悦聪康复中心三 原本吵杂的住院区,在马安一踏进前厅的时候,所有声音就立刻消失在那诡异的空气中。 穿着工作服的医护人员、套着病号服的病人,拿着扫把站在清洁车旁边的扫地员工……他们沉默着目送着马安领着两个陌生人和欧阳秘书,穿过前厅,走进了通往住院区大楼的电梯。 整个前厅都只有他们脚下鞋子踏在光滑地板上的声音:笃——笃——笃。 易千和杨灵都淡然地接受着那些“演员们”的注目礼,他们不慌不忙地跟着马安,走进了电梯。马安和欧阳在电梯里都没有和他们寒暄,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易千和杨灵也就同时往后退了半步,刚好站在他们的右后侧方。 易千和杨灵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对视了一眼,接着便把眼睛别开。但那一眼的对视,却仿佛给了他们一人一针镇定剂——那对视里的内容,有疑惑,有坚定,有勇敢,有无畏。 偏偏没有恐惧。 电梯升到了十二楼,停住了。欧阳率先按着开门的按键,马安背着手昂着头步出了电梯,易千与杨灵跟了上去。当电梯门关闭的声音从后响起,欧阳那如机器人踏步的脚步声便机械地从他们身后传来。 马安径直进了一间办公室,那应该是他在康复中心的办公场所之一。办公室里的设备不算多,一张红木大方桌,一张配套的红木硬椅,一个雕着镂空花纹的大书柜,还有一个和房内品格格格不入的、随处可见的廉价饮水机,立在大书柜旁边。饮水机的出水口积满了水锈,一看就知道很少有人打理。这间房子,也毋庸置疑,只是马安在住院区的一个临时办公所。 但也由此可以得知,马安对易千和杨灵的态度可真是赤裸裸的轻视。 易千和杨灵根本没有在意马安对他们的态度。他们唯一在乎的,是马安是否真的知道了他们不是光媒媒体的人。 如果被识穿了,马安他们一定会有所防范。而易千和杨灵便能在他们的这些应对的措施中,剥出他们行为与思考的逻辑,推算出他们下一步的打算。如果他们的手段再强硬点,或许还会将易千和杨灵关起来。而这,便正中这两位来访者的下怀。 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只有深入危险,才能揭露事实本质。 要快速知晓悦聪康复中心的情况,只能以身犯险。 所幸,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走向还是和他们所推测的一致。马安和欧阳的确有所防范了,事实上,他们如临大敌了。 但敌不动,我也不动。易千将扛在肩上的摄像机放到一边的桌上,放松了两下发酸的肩膀:“那我们的采访就开始啦。马院长,您准备好了吗?” 马安已经坐到了桌子前,两只手规整地交握在一起,摆在身前。他冲着易千点点头,又笑着问道:“我的仪容还可以吧?” “非常可以。”易千向马安比了一个大拇指后,便回头去看拿着话筒的杨灵。杨灵正在房间的另一头找到了一个插座,刚把线插上,就迎上了易千的目光。 杨灵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好了后,便拿着话筒,走到了马安一侧,坐在欧阳事先为他准备的椅子上,等易千重新将摄像机架在肩膀上,开了机,随即开始了采访。 杨灵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他的声音像新闻上的那些播报主持人的那般动听,字正腔圆,语气平和。虽然事先背了稿子,但杨灵的问法还是相当自然,水准完全可以媲美专业记者。 易千透过摄像机的镜头注视着杨灵。他对杨灵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马安也毫不逊色,看起来应该也是采访做多了。杨灵自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他也接得云淡风轻,自自然然,回答得圆润又规范,得体又大气。两个人在镜头前,一抛一接,一来一回,着实称得上精彩。 但是这友好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气氛随着杨灵轻轻巧巧问出的一个问题陡然变得剑拔弩张——“悦聪建院这么久,有出现过病人擅自出院的情况吗?” 一直立在门口的欧阳闻言,将视线投了过来。他脸上还带着笑意,但眼神却如两把锐利的剑,直往杨灵身上刺去。 易千握着摄像机的手指也紧张地稍微弯曲了一下。 马安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变,仿佛意识不到这周围陡然变化的氛围:“我们中心从建院以来,一直严格实施着封闭式管理。但我们对病人坚持实行人性化治疗,人性化管理。我们要对病人负责,所以病人要出院,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他的身体的确好了,我们治好了他。另一个就是,必须得到主治医生和科室主任,以及院长的一致认可,也就是同时要得到上述三位权威人士的签字,我们的病人才能出院。秉承着负责任的这个原则,我们中心绝对不允许有病人擅自出院的情况发生。” 马安的这个回答,堪称教科书式的回答。既表明了他们院方的态度和原则,突出社会和公众都关心的“责任”问题,又绕开了杨灵的那个尖锐提问。看似答了很多,实则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发扬他本院正能量的立场上。马安的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和马勋那乍看深沉、其实一点就着的炮弹性子,对比十分明显。 “不允许是一回事,那有没有病人瞒着医护人员,自己出院的情况发生呢?”杨灵却对这个问题紧咬着不放。他直接揪出了马安回答中的一个要点,换了个提问方式重新问道,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问马安稍后午饭吃什么。 马安一直上扬的嘴角放下了一些,他的态度依旧强硬,但面上还保持着友好的笑容:“如果真的发生了您说的这个情况,那就是我们中心的管理责任,我们责无旁贷,事后一定会加强管理措施。因为对病人负责,就是我们中心上下医护人员的首要工作。” 这一轮太极打得极好,官话来回地轱辘转,态度也和善得不见一丝不满,但马安却仍然没有正面回答杨灵的问题。 杨灵不动声色,易千从他那副平静的模样下,知道他仍然没有气馁。只见杨灵端正地抓着话筒,却在嘴唇张开要问话的那一瞬间,身子往右倾斜倒去,砸在地上发出一记闷响。 易千立马甩开摄像机,但也在奔向杨灵的中途倒在了地上。他只觉眼前像出现了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雪花,最后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地上。他在彻底晕倒前,看到了那张红木大方桌后,穿在杨灵身上的那一点黑色外套的衣角,鼻腔同时飘过一股异味。 再醒来的时候,易千发现身上并没有被绑上绳索。他的四肢大大咧咧地瘫在一张单人床上。这是一个潮湿的房间,墙上那一摊摊成团出现的霉菌和空气中让人非常不自在的霉气都给易千传来了一个信息:他被关在了悦聪康复中心的一个地下室。 这还是一个单人间,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米,房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床薄被,一个破旧的抽水马桶。正对着单人床的,是一扇用比易千手臂还粗的铁条组成的铁门。床头上方只有一个小窗口,窗口呈长方形,现在是关着的,日光透过灰蒙蒙的玻璃敷衍地照在这间房的地上,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易千立马摸了摸身上,发现原先带在身上的手机、一部小型的电筒、一把马勋给他的军用刀全不见了。不用说,在他昏迷以后,肯定有人给他搜身,还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牢房——这是易千的第一个念头。 杨灵……不对,周恒在哪里?!——这是易千的第二个念头。 易千的脖子仍然像被吊了砖头一样,头重脚轻的。但他还是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铁门前,双手扒着铁条,眼睛不断往外看去。他只能看到对面一排都是和自己房间一样的“牢房”,黑漆漆,湿哒哒。他还能听到交织成一片的呼吸声,有轻微的,有粗重的……也有吞咽口水的声音,有双脚来回踩着灰泥地板的声音。 如果易千所在的这一排也都是和易千房间一样的“牢房”,那么,这两排相对着的“牢房”,就共同让出了中间一道冗长的、只有一盏微弱灯光照着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应该是在易千房间的左侧,易千拼尽了力气,才隐约看见在走廊的左侧,有人影在自由窜动。 “杨灵。”易千开始轻声叫杨灵的声音,如果杨灵和他一起被关在这里,那杨灵应该离他不远。 “我在。”杨灵的声音立刻从右侧传来,听起来意识非常清楚。易千稍微松了一口气。 “你们还好吗?”易千首先问了杨灵的情况。周恒刚崩溃不久,现在应该还在休息,不然杨灵早就消失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毕竟现在他们两个已经陷入了危险,这对周恒和他的那些好朋友来说,是一个挑战。 “大家都很好,但是我和你不能出声了。”杨灵答道。易千刚想问为什么,却听到从杨灵那边,传来了指甲敲在铁条上的声音。这个声音有一定的规律,易千凝神一听,顿时便明白了。 这是他和周恒之前在家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自行发明的一个类似于摩斯密码的暗号。他们自己建立了一个密钥,这个密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和现在流传在外的摩斯密码解密用密钥大相径庭。这保证了即使在有监听的情况下,他们两个还是能够通过暗号来交流。 当时周恒很快就背熟了密钥,但杨灵背下密钥的速度比周恒还要快。此刻杨灵已经熟练敲完了一串暗号,正打算敲第二串,却听见易千那边传来了短促的几声。 杨灵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收起了手指,靠在铁门前,耐着性子等待易千的信号。 易千传来的信息和他敲出的声音一样短促:“等等,你说太快了。” 半分钟后,易千终于将杨灵发来的第一串暗号彻底解了出来。杨灵传来的暗号内容是:“我们在昏迷前闻到的那个怪异的味道,和周恒当时在房间里的味道一样,但要更浓。现在回想起来,味道散发出来的时间应该是在我问出了那个问题没多久后。” 这个信息非常重要。这说明了他们晕倒的原因,就是那个味道在搞鬼。这么说来,那个味道不仅能让精神脆弱的人崩溃,加大剂量的话,还能让普通人晕倒。 “但是马安没有晕倒。”易千的指甲在铁条上敲出了信号。没错,在他晕倒之前,他不仅看到了杨灵的那个黑色外套的衣角,顺着衣角往上看去,他还看到了洋洋自得的马安。 “他全程没有戴口罩,他也一定吸入了。”杨灵把信号传了过来,“他们肯定在采访开始之前就服了能抵抗这种迷药的解药。换句话来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想着要把我们关起来。” “把我们关起来有什么好处?”易千敲着信号,问道。 “如果你是马安,有人到你的地盘来搞事,你管不管?”杨灵很快把信号敲了回来,“他们一定从接到里子的那个采访邀请就起了疑心,但一直按兵不动。等我们终于杀了过来,并问出了他们害怕的那个问题,他们才把我们关起来。”杨灵那边的声音停了半秒,又重新响起,“这一切都和我们预计的一样。足以乱真的证件骗的是门口的保安,但我们的那些破绽百出的行为一定骗不过那两只老狐狸。” “我们的确顺利被关起来了。”易千瞥了一眼自己那狭窄逼仄的单人房,手指发狠地敲着铁条:“下一步怎么办?” “有办法。”杨灵毫不犹豫地就把信号敲过来,“但我们现在要请求外援了。” “外援?什么外援?” “这个地方可不止我们两个。”杨灵似乎充满了信心,这种自信落到他的指尖,传来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十分笃定。 如杨灵所言,这个地方的确关着的不止他们两个。易千从一开始就听到了来自其他房间的动静,那些动静交织成一片,很快就在易千诧异的时候,房间的深处慢慢出现了一双双闪着亮光的眼睛。 一双眼睛一个人,这里无数双眼睛,就是无数个被马安关起来的人。 “我们可以问他们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那边继续传着暗号,“包括但不限于:他们为什么会被关起来?要关多久?马安到底在盘算什么?这个中心到底还有没有正常的患者?原来的那些患者现在都去哪里了?是不是就是现在关着的这些人?……” “不是有监听吗?”易千敲出疑问:“我们怎么问?” “你忘了我们有移情的能力?” 易千一惊,连忙敲下暗号:“不行。周恒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如果他崩溃了,我救不了他。” “易千,我是周恒。”那边又传来了信息,易千听着,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我从一进来的时候就醒着了。放心,我没事。我现在有杨灵和诸拢他们在支持着我,uu看书 ww.uukash没那么容易崩溃。而且……而且,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当时曾经和如意住在同一间病房的患者。他就在我斜对面,我在进来的时候和他通过某种方式联系上了。他答应了我对他进行移情的请求。” “什么方式?” “如意和我也曾经发明过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就是我们现在暗号的简化版。如意把那个简化版暗号教给了他的病友,刚才我们就是通过那个方式交流的。” “是的。”从易千房间的斜对面,传来了两声短促的手指敲在铁条上的声音。易千眯眼望去,看见了一张出现在微弱灯光下的年轻的男子脸庞。他非常削瘦,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正充满着希望地盯着易千。 “行。”易千敲着,心里七上八下的:“那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极限。” 周恒那边许久都没动静,易千连敲几下铁条,那边才慢慢传来一个信号:“好的,谢谢你。” 易千往后坐到了床上。他靠在墙边,呆呆地看着上方的那个方形窗口出神。 第109章 悦聪康复中心四 欧阳低着头,跟着马安穿过中心的大半区域,最后来到位于中心西面的一个小平房前。悦聪康复中心四面环山,西面更是紧靠一璧绿山。小平房坐西向东,东面直对着的,是一栋五层楼高、装修朴素的大楼。这栋大楼,就是整个中心里最为重要的大本营。 马安悠悠望了欧阳一眼,欧阳便退到了小平房的门旁。马安推开门,走进平房里。此刻即使是白天,但平房里依旧灯火通明。马安眯起眼睛,望了正在尽心发着强光的灯泡一眼,随即心满意足地将视线放到平房里的那张唯一的一张床上。 “哥。”马安恭敬地喊了一声。坐在床边的马勋抬起头来,马安见马勋已经双目通红,脸上还有生理性泪水淌过的痕迹,不由得“啧啧啧”起来,露出虚伪的关切神情:“您没事吧?” 马勋勉力睁着眼,维持着脸上不屑的表情:“你有心了。” “别说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规矩,实在是我也没想到大哥您竟然还是敢单枪匹马找上门来。”马安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马勋对面,刚好背对着灯泡,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我以为自从那件事以后,您能多长几个心眼呢。” 马勋微微闭上了眼,不算厚的眼皮尚且为他的一双眼球挡住了那接连不断的强光。马勋嘲讽地开口道:“我也以为即使你再怎么不像话,也不至于会把你的亲生大哥关起来呢。” “那没办法。”马安摊了摊手,“谁让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你出去给你的警察朋友乱说话,我的心血就废了。” “安安啊。”马勋仍然闭着眼睛,但忽然长叹一声,唤了马安的小名。马安神色一凛,虽然没有回答,但一双狡猾的眼睛紧紧钉在了马勋的脸上。 “你忘了我们爹娘怎么教我们的。”马勋心平气和地开口道,“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我们马家,世代以礼待人,这个礼,说白了就是尊重——尊重他人,尊重生命。可你呀,却越活越糊涂了。” “你把我这个兄长关起来,明知兄长有眼疾,还日夜用强光照之;你将百千患者锁起来,置他们的独立人格和人生安全于不顾,只为了你自己的私欲。你一不尊重他人,二不尊重生命,你是把爹娘的教诲都全抛了。你为了啥,才成了现在这副魔鬼模样?” 马安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他脸上的颜色随着马勋的话变化着,一时红,一时白。过了不久,他才稳定好心神,答道:“我的确是对大哥您逾矩了,我在这里先道个歉。大哥,您放心,等我这边的事情完成,我必定亲自送您回家,之后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说个不字。甚至您要把中心拿回去,我也一定拱手相还。只是,您说的那百千病患,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了。” “我知道。”马勋干脆紧紧闭上了眼睛,眼角又渗出了一点生理性泪水。马安见状,忙拉开门让欧阳调暗房里的光线。不多时,房里的灯光的确柔和了许多,马勋的双眼终于渐渐地没那么酸痛了。 “你要为你的客人负责,为源源不断的资金和财物负责,对吧?” “哥,我问您一个问题。”马安已经站了起来,正来回踱着步。马勋眼也不睁,让他有什么问题直问就好了。 “是无价值的性命重要,还是有价值的性命重要?”马安看着马勋,诚心发问道。 马勋终于睁开了眼,他无言地看着马安。 “我的客户们……他们不全是十恶不赦的。”马安背着手,脸上出现了一种悲悯的神态:“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为这个世界做了很大的贡献。哪些贫困地区需要钱了,需要生活用品了,他们都二话不说,说帮就帮,资金物资极速到位。但是意外总会有,当意外降临到他们身上,或者他们的亲人身上……当他们面临生死抉择了,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好人最终不得好报吗?大哥,您说我们马家世代以礼为重,我何尝不是时时把礼置于心上?我所求的,不过是好人有好报而已。而我的客户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歪理。”马勋轻轻摇了摇头,“命就是命,什么时候还有高低贵贱之分了?说到底,你还是没能参透‘尊重生命’这四个字。” 马安见马勋对他的这一番“真情实感”无动于衷,又换了种说法:“说实话,大哥,您当时要建这个中心的时候,大家都认为您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病患都已经在医学上被断为不可治愈了,您还大费周折地往这些不可治愈的病人身上投入大量的医疗力量和资金,而最终您能成功救活的,又有多少个?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董事长才罢免了您院长的职务,转而把只讲究实事求是的我推上来。这您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命——怪您的那些病患不争气的命,怪您自己的执着。而您看,我一上来没多久,我们中心就摆脱了之前的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接下来就是中心的三十周年了……您能相信我们中心活了三十年了吗?大哥,您看……” “你是用了多少普通人的命,才换来了这三十年?”马勋冷然打断道,他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如一把凛冽的剑,直刺马安:“在我的心里,悦聪康复中心早就倒闭了,现在的中心,只是一头被你一手操控、吞了无数性命的怪物而已。” 马勋是彻彻底底的油盐不进,马安也懒得再动嘴皮子了。他忽然站定,眼神半带戏谑,半带玩味地看向他亲爱的大哥:“你让人来救你了?” 马勋皱起眉头:“什么人?” 马安竖起两根手指头。见马勋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马安也皱起了眉头:“难道他不知道你在这里?” “什么人?!”马勋提高了音量。 “你徒弟。”马安再也忍不住了,嘴角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那个叫易千的。还有一个男人,不知道叫什么……” “你把他们怎么了?”马勋这才坐不住,他腾地站起来,双眼冒火地瞪着马安。 “好吃好住供着呢。”马安不以为然道,“他们也挺有本事,假冒光媒的记者来我地盘,那篇采访提纲也做得比专业的好。要不是实在不可以留,我都想把他们招进中心的媒体部来上班了。” 马勋怒不可遏:“他们可不是中心的病人,对你没有用处!” “不,他们正有大用处。”马安理所当然道:“他们的器官都是正常的……” “院长。”欧阳那千年不变的冷静声音在门外响起,但马安一听便知出事了。欧阳素来稳当,从来不会贸然打断他的事情,除非……除非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马安丢下怒气冲天的马勋,大步迈出房间,顺手反锁了门,接着便转向手里拿着手机的欧阳:“怎么了?” “那两个人从地牢逃出来了。”欧阳那副如假面具一般的笑脸早已消失,他快速又简要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和他们一起逃出来的,还有地牢里关着的其他人。我们的人把他们堵在了地下通道里,但无论如何也攻不进去。现在他们占着地牢,正和我们对峙。” “怎么出来的?”马安语气带上了责难,“守门的那些废物呢!” “没有消息。”欧阳答道。随后,他看着马安:“请院长指示。” “不指示了。”马安起初还甚觉恼怒,他万万没想到那两个青头小子竟然敢如此造反。但转念一想,他却放宽了心:“地下通道不还是我们的地方?没吃没喝的他们能坚持多久?我们就等,等到他们坚持不下去,他们自然会来求我们了。” 欧阳看着马院长的眼神里头一回带上了为难。马安见欧阳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手一挥:“说。” “院长的这个战略,的确高明。”欧阳不卑不亢道,“只是这次是特殊时期……金高力也在地下通道里,和那些要逃的病患在一起。” 金高力。 马安呼吸果然一顿,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他阴沉地看了欧阳一眼,背着手便往地牢方向快步走去。欧阳整理了下衣摆,稍微挑着眉抬眼望了下马安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关着马勋的房间,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 易千一只脚踩着阶梯,另一只脚踩在了地下通道的平台上。他刚把那些铁门上的铁条一个个抵在门口,顺道抵住了外面的进攻,接着便回头看着躺在金高力怀里的周恒,两道英气的眉还舒展不开。 “他怎么样了?”易千问金高力。金高力就是如意的那位病友,此时的他正坐在一条通往地下通道出口的阶梯上空出的一块小平地,怀里躺着嘴里嘟哝说着胡话、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周恒。 “刚和我们一起冲上来的时候还清醒着,没过一会儿就又晕了。”金高力不知所措地抱着周恒,抬起稚嫩的脸庞看着易千,“现在怎么办啊?” “马安会来谈判。”易千简洁地回道:“他要的是你准时出现在手术台上。” 金高力一听,顿时着急起来:“不,不行,我不要死!你救救我!我不要出去!”慌乱之下,他的双手离开了周恒,周恒一个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跌下台阶,易千眼疾手快地弯下腰,一只手将周恒捞了回来。 他背靠着墙壁,蹲了下来,将周恒从金高力的怀里抱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看了一眼台阶下一片黑压压的、原本被关起来的人们,叹了口气,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我能救多少?” 他从来没想过现实竟然如此残酷,情况也竟然如此严峻。被马安像对待牲畜一样,关在地牢里的这些人,全都是从全国各地的医院里转过来的,原本被诊断为无可治愈的病人们。说来也是讽刺,正当这些病人们被虚假的宣传和说辞打动,以为自己还能活上个几十年时,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当初给他们承诺性命和健康的悦聪康复中心,其实正是要他们献出身体上健康的一部分的火坑—— 他们,全是等待器官移植的供体。 而地面上的那些所谓病人,以及一部分的医护人员,果然如杨灵所说,全是马安聘请过来的演员。 肖如意醒来后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了好不容易醒来的自己,没过多久就要重新被推上手术台。而这一去,就可能再也无法从手术台上下来——求生的本能让肖如意决意出逃。他也成功了。 外面的世界虽然艰难,但也总比这个人间炼狱要好。 只是——易千迷茫了——这地牢里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个。几百条性命,单靠他自己,他能救多少? 他没那么伟大,而且到现在,他也没找到悦聪康复中心和自己弟弟易荀的联系。更不用说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本人也是“知难而退”的极力推崇者。此时此刻,他只想保全周恒和自己的性命。 易千看向金高力,这位看起来或许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男生。金高力被他看得发毛,原先心里那团腾起的希望火焰也被易千越看越小,最后噗嗤一声,化为了一团袅袅上升的黑烟。 易千刚想安慰几句金高力,手臂却忽然被一只软绵无力的手抓住。他忙低头一看,便对上了周恒那双清亮的眸子。 “不能放弃。”周恒虚弱地提醒道,“一个都不能放弃。” 易千无奈地翻动眼皮:“看看形势。地牢里又湿又潮,本来这几百人里面健康的就没几个,再加上又没吃又没喝的,而且我们还在别人的地盘上……你要怎么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你在怪我当初让小志引看守过来,再由诸拢制服看守,杨灵拿了看守的钥匙,最后放了我们?” “多重人格也没你这么用的。” “每个人格都有价值。”周恒虚虚答道,“之前他们的价值是保护我,现在他们的价值还是保护我,和别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易千不打算和周恒纠结下去了,他转而问道。 “如意也是从这个地牢逃走的。”周恒立马说道,“不然他要怎么躲过中心里的那层层把关?况且他最后呆的地方,就是地牢。” “地牢有另一个出口吗?”易千转向金高力,问道。 金高力摇头:“地牢就一个出口,就是你身后那个。” “如意的房间里肯定有个通道。”周恒望向金高力:“他的房间在哪里?” 金高力露出绝望的神情:“如意逃了以后,他房间就被土埋掉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堵墙。” “但也可以证明,这个地牢一定处在中心的边缘区域。uu看书 uukanshuo 这样才能一出去就是中心以外的地方。” “现在挖?哪来得及?”易千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恒。 周恒许久不说话,易千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周恒却叹了一声。 “如意或许早就醒了。”周恒闷闷地说道,“他可能是趁看守不再巡逻的时候,醒来就开始挖地道,在看守上班的时候,他又装成植物人躺回到原处……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啊,对他来说……” 易千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推了推周恒,再次把刚才那个问题问了一遍。 “不,我们不从地道走。”周恒坦然道,“我们所有人都要堂堂正正地从门口出去。” 周恒话音刚落,地道里便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金高力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心里的那团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黑烟中,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小火苗。 只有易千,他忧心忡忡地在狂欢声中,暗暗加大了搂着周恒双臂的力度。 第110章 悦聪康复中心五 马安和欧阳走到了地下通道前,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被马安聘请过来的“演员”。只是刚才还在住院区扮演医生、护士和病人的他们,此刻神情冷峻,双眸冰凉,表情如刀刻般坚硬。 “马院长。”为首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男人率先站在了马安面前。这个男人就是易千和杨灵他们在住院区前厅的前台上,看到的一个面带友好笑容的医生。只不过现在,那副友好笑容换下了,取代的是一脸刚毅。 “吴队长,现在什么情况?”马安仍然背着手,悠哉悠哉地站在那里。 “我们的人损失两个,现在和地牢里原先关着的病患在地下通道里,生死未卜。”这个被叫做吴队长的男人立即沉声应答,他的身板端正,举手投足都透着军人的气息:“但是因为病患们是中心的‘财物’,再加上我们的两位同志也在里面,所以我们没有轻举妄动,等待马院长指示。” “金高力在里面。”马安稍微探了下头,望向地下通道的入口,“他可是林院长指定的供体,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马院长您的意思是……” “我来跟他谈。”马安胸有成竹地走向入口,又偏过头,问吴队长:“里面谁是领头的?那个叫易千的吗?” “和我们喊话的是易千。”吴队长一板一眼地答道,“但真正做决定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假名叫‘李达’的?” “是。” 马安咂摸了下,回头让欧阳走上前来:“怎么到现在都没查到这个‘李达’的真实身份?” “他是近期才出现在易千周围,此前一直没有他的踪影。”欧阳恭敬答道,“我们的人在易千家附近守了很久,也没见这位‘李达’有和什么特别的人接触。” “他没和王一其或者马勋接触过?” “没有这个发现。” “嗯。”马安没有起疑,思考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朝通道喊话之时,却听见一个声音从通道那里传出。这个声音一出,马安和欧阳便神情各异。马安挑了挑眉,一脸惊喜。欧阳则稍微抿紧了唇,脸上仍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这么想知道我的身份,直接来问我就好了。”“李达”,不,是周恒的声音,从通道处传来。从声音听来,周恒明显还是气短,说一句话的功夫都要用半秒来回气。 “那敢问你尊姓大名?”马安见离金高力上手术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便起了心思。他有意要逗弄他的这些瓮中之鳖,而在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在这段时间里,摸清这两个——特别是这个假名叫“李达”的人的底细。 “我叫周恒。”周恒坦坦荡荡地答道。在马安还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在哪个地方隐隐约约听过之时,周恒又补充道:“如果马院长没记起来,没关系,去问一下林院长就好了。” 坐在通道入口、面对着数根铁条的易千一听周恒这么说,顿时瞪大了双眼,惊异地看向他。 马安要逗弄的心思退了些,他再也不敢轻视,于是收了调笑,正经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周恒?” “马院长要是拿不准,大可以去问问林院长关于周恒的消息。我保证,林院长肯定知道很多周恒的事情……” “你所说的林院长,到底是谁?” “林胡月。” 听到这个名字,易千差点坐不稳。他往左边墙的方向晃了一下,一直在后面的金高力连忙伸手扶稳了他的身子。易千不断呼着气,却发现自己呼出的气,全是冷气。 他慢慢地把脸转脸抱歉看着自己的周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马安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姓周名恒的人的来历,没记错的话,他是当年唯一一个从孤儿院中侥幸逃出来的孤儿。而林胡月出狱后,更是没有停止过找寻他的动作。 林胡月是个多疑、阴郁且残忍的女人,她一定不能容忍当年受她迫害的孩子里面,竟然有一个逃离在外。虽然有很大的可能,这个叫周恒的知道的关于林胡月的事情并不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吃过牢饭的林胡月,牢狱生涯更是加重了她那阴暗的心思——她更不会放过周恒了。 而现在,马安没有想到,林胡月苦苦要找的那孩子,现在就在自己地盘里,和他只隔着一道门。只要马安一声令下,马安多年来养着的由退伍兵组成的私人保镖们就会破开这道脆弱的门,将那孩子擒拿在手。 莲耳帮的大部分权力和资金都还在林胡月手上,马安觊觎已久。今天,真正能要挟林胡月的人出现了,甚至可以说是自投马安的罗网,马安顿时像平白中了大奖一样,欣喜不已。 运气好的话,马安凭着周恒这个筹码,堂而皇之地要求林胡月让权,莲耳帮的实权便落在自己肩上;如果运气不好,相比于莲耳帮,周恒在林胡月心里的重量即使不够重,马安也可借此敲诈林胡月一笔雄厚的资金,用在康复中心上,对马安来说,同样利大于弊。 换句话说,只要有周恒在手,他马安就可以要求和林胡月对话甚至谈判。而一到了谈判的地步,原先林方强势、马方弱势的微妙紧张关系将会改变,至少从此,马安就可以和林胡月平起平坐了。 现在在马安的心里,周恒的重要性已经远超金高力。 马安只用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把以上的人物利益关系梳理得头是头,尾是尾。压抑着狂欢的情绪,马安仍然选择按兵不动:“林院长,我知道。怎么,你也认识她?” “别装了,马院长。”周恒懒得和马安拉扯,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只要有我,就可以站到了林胡月上头,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易千一拳砸在了左边的墙上。 马安闻言,笑了。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周恒了。照理说,幼年经过残忍迫害的孩子,长大后别说会比同龄人超群,单是要做个正常人也是难。可是这个周恒,从他们对峙的一开始,就占据着主导地位,不仅让吴队长损失了两位看守,还打开了地牢的锁,让所有病患跟着他一起和这个中心的院长公然叫板,最后更是向院长抛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筹码——他自己。 当然,马安不相信心思如此重的周恒会乖乖任他拿捏。他揣着双手,饶有兴趣地开口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放他们走。” “放谁们走?” “地牢里的所有人。”周恒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道,“打开大门,让他们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作为个体,作为人,而不是你马院长的‘财物’。” 马安想都没想,大手一挥:“行。” 欧阳忙上前一步,凑近马安:“院长,您……” 马安斜了一眼欧阳,欧阳自知僭越,又低着头退下了。 坐在地道里的周恒笑了,他推了推易千,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你看,我说可以吧。” 这时候,纵然是年纪小、懵懂不知事的金高力,都能看出易千那难看得和旁边黑漆漆的墙边透出一样色儿的脸色。 易千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他磨着后槽牙,慢慢地将字句一点一点从牙齿缝隙间挤出来:“你怎么知道马安和林胡月认识?” “就刚才啊,马安不是跟欧阳说了林院长三个字吗?我赌一下,赌对了。” “不对。”易千没那么轻易就被周恒糊弄过去,他立刻反驳道:“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要把自己作为和马安谈判的筹码了,不是吗?不然为什么从移情后,你首先张罗的,不是找肖如意逃走的那个地道,而是制服看守,接着便开了地牢里的锁,将所有人放出来后,又和马安对峙……你从一开始,就想着最后要和马安对峙,不是吗?!” “你到底在对金高力移情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我在高力的回忆里,只是看到了马安对这些病患的所作所为。林胡月的事情……是通过另一个渠道知道的。”周恒不愿意说得太细,因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只能含糊其辞。 “什么渠道?”易千没有放过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被同伴背叛的感觉太难受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种难受的感觉,竟是来自他渐渐对其敞开了心扉的周恒。 他此刻又急又气,但更多的——他并没有意识到——是焦虑,也是不舍。 周恒把作为人的独立性还给了地牢里的病人们,但他自己却亲手将这种独立性剥下,以“筹码”的身份,把自己换了出去。 从小就不被当成独立个体看待的周恒,在抗争了这么久以后,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那么一点自由。现在,他却为了别人,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宝贵的自由。 易千很生气。 周恒没有回答易千的问题,他深深地看了易千一眼,道了歉:“对不起。” “你神经病。” 周恒不由得笑了。 就在这时,通道入口的那块门板被人从外面大力踩碎了,碎屑通过铁条的缝隙落到地道入口的阶梯上。马安和欧阳的脸出现在通道上方。“把铁条移开。”马安对着身后的吴队长吩咐道,吴队长立刻带了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原本横亘在地上地下之间的铁条搬开。 “来吧。”马安张开了双手。周恒站了起来,面无表情道:“打开门,让他们出去。” 马安颔首,把身子让到一边,欧阳对着手机讲了一句话后,便放下了手机。 以金高力为首的、被马安关了不知道多久的病人们,在得到周恒肯定的点头后,都欢喜地冲上楼梯,冲出地道,奔向中心出口。 金高力往前跑了一段,停下了脚步,迟疑地转身看向慢慢地从通道口出来的周恒。周恒迎上了他的目光,笑着挥了挥手,让他只管往前跑,没关系。 金高力深吸一口气,眼泪登时蓄满了眼眶。他转回头,重新跑了起来。 周恒将手放下,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人的手臂。他惊讶地回头,看到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的易千,脱口而出:“你怎么不走?” “我走个屁。”易千无所谓地回道。也是气坏了,一向体面的他情不自禁地也说了秽语。 马安踱了过来:“不走也好,不走也好。你——”他手一指易千:“你也可以当筹码。” “哟。”易千挑高了一边眉毛,阴阳怪气道:“我实在没想到,连我也有当筹码的价值呢。” “我大哥不太好摆平,有你在手,我说什么,做什么,我大哥都不会反对了。”马安露出为难的神色,但在易千看来,这为难的神情,却是赤裸裸的嘲讽。 易千想骂脏话,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嘴,只能沉着脸看着小人得志的马安。 “好了,把他们关起来吧。”马安嫌恶地从地道口走过,“别把他们关进去了,里面太脏了,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林胡月和马勋都饶不了我。” 吴队长冷着脸走到周恒和易千身后,两只已成手刀的手同时抬起,马安说话间便已赏了周恒和易千颈后一人一击。 周恒和易千应声倒地,马安乐呵呵地背着手离开,欧阳在跟上去之前,有意无意地瞥了地上的周恒一眼。 ****** 这一回,周恒和易千是被关在了一间房里了。 周恒和他的那些人格们倒也不慌,就连年纪小的小志和小结巴,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周恒的大脑后方。倒是易千,醒来后的半个小时里,对周恒的质问和发难就没停过。 这对易千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事情。以往纵使出了什么大事,包括弟弟失踪,父母过世,自己被王一其开除,黑五被王一其保护起来……易千都没有爆发过激烈的情绪。从小到大,他更像是一个不断往里充气的气球,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爆炸的气球。但此时,他却揪着周恒,口无遮拦地把自己的怒气撒在周恒身上。 他当然生气,但周恒瞒着他去做事的程度,其实还没有黑五被王一其保护起来的程度严重。更不用说他自己选择了留下来,说起来,他倒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可他就是这样,一字一句都顶着周恒。周恒不擅长吵架和辩驳,光是接招就已经让他冷汗频出,毫不自在了。 周恒无意间瞥见了易千那精瘦的手腕上,围着的一条红绳,于是便像找着了救星一般。他指着易千手腕上的那条红绳,问道:“这红绳,你自己织的?” 这种红绳就是街头街边的小店面里随处可见的配饰,但易千的这条却不一样。在易千这条红绳的中间部分,吊着一个小小的菱形框框,框里用红绳编着一个“千”字。 果不其然,易千停止了发难,一只手捂着这根红绳。周恒一看,便知道这根红绳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绝不会是街头的那种平常货色。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给我的。”易千闷闷答道,“我弟弟也有一条。”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另一条同款红绳,向周恒展示:“他当年被拐的时候,现场只留下他的这根红绳。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随身带着,就想着哪天和他相认,就把这根红绳还给他。” 周恒定睛一看,果然在红绳的中部,找到了同样的菱形框框,只不过里面的字是“荀”字。 易千却猛地把红绳收回,阴着脸:“不过现在都不可能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周恒一眼:“就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我们才出不去!” 周恒无奈地翻了下眼皮:“我也没让你留下来……” “你狼心狗肺!” “……” 周恒正想不再理会易千的这种宛如女朋友责怪男朋友的戏码,uu看书 ww.uanshu.cm 却见一直关着他们的门锁动了动。易千立即停住了嘴,上身往前探去,将周恒护在了身后,一脸警觉地看向门口。 “啪嗒”一声,欧阳出现在了门口。 周恒跟着易千站起来,看着欧阳关好了门,走到他们跟前,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 “我将马安和林胡月的关系告诉你,不是让你留下来的。”出乎意料的,欧阳的眼神越过易千肩膀,直投向周恒脸上。易千惊讶地往旁边让去,复杂地看向周恒。 周恒笑了下:“为了救人,没关系。” 欧阳不再是平静的欧阳,他像被触怒的豹子一般,迅速蹿到周恒跟前,期间还挤走了易千。 “我是要你出去后,将林胡月重新抓起来,不是让你逞英雄,救那些本来就已经救不回来的人!” “能不能救回来,也不是你们和我能决定的。”周恒平淡地回答,“选择权应该还回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等等,等等等等。”易千越听,越觉得自己像个谐星——被蒙在鼓里的那种谐星。他拉开欧阳,看向周恒:“他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欧阳冷冽的目光简直要射穿易千的后脑勺。周恒将易千拉到一边,笑笑说道:“他是我之前在孤儿院的朋友,胡魏兵。” 第110章 悦聪康复中心六 “我现在叫欧阳。”欧阳冷冷说道,“不叫胡魏兵。” “谁给你起的这名字?”周恒眨着眼睛,“应该不会是马院长给你起的名字吧?” “他?”欧阳一听周恒说起马安,眼神里的嫌恶便遮掩不住了。但多年来的逆来顺受已经让他可以自如地运用“口是心非”这个技能,他虽满脸嫌恶,可一张嘴的语气却还是平和冷淡:“马院长贵人事忙,怎么会给我们这些小喽啰起名。欧阳——这个名字是我义父给我起的。” 周恒不禁动容:“原来你当年出了孤儿院后,也投靠到了一处好人家啊……” 欧阳难以置信地望着周恒,诧异道:“我们那群人里面,除了你有过那么几年正儿八经的家庭生活,其他剩下的人的命运都非常不堪。我就是其中一个,何来投靠到好人家一说?” “你刚说你义父给了你新的名字……”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欧阳断然打断道。周恒见欧阳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也只好悻悻住了嘴。 “我来是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的。”欧阳很快恢复了周恒他们和他初见面时的生疏和礼貌,“马院长已经通知林胡月了,只是林胡月现在有点麻烦缠身,还脱身不了。不过林胡月也给了明确答复,说三天后,就来中心见你。”他指向周恒,“你做好被她带回去的心理准备。” “你以为我们会让她如愿吗?”易千在一旁尖刻地说道。 “你们……不对,是你,”欧阳瞥了周恒一眼,“刚才就已经浪费了一次可以出逃的机会。” 易千皱眉:“怎么回事?” “我已经打点好那两个看守,只要你把他们叫过来,跟他们说我告诉你的暗号,他们就会将你们带到当初肖如意逃走的那个地道里。你们本来有机会可以离开,现在却只能在这里,这可怨不得我了。” “金高力那小孩不是说肖如意挖洞的那个房间都已经被堆上了土,成了一堵墙了吗?”易千又问。周恒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说话。 “房间是成了一堵墙,地道还在。”欧阳背着手,一脸高傲:“而那条地道不止通向了肖如意的房间,还通向了金高力的房间。这是我当初追查的时候发现的,那个通向外面的通道在中间的部分还分了岔,一条指向肖如意自己的房间,一条指向肖如意隔壁的金高力房间,想必是肖如意当初也想把金高力带走,只是担心金高力年纪小,嘴上没把关,生怕他说漏嘴,才想在出逃当天再告诉金高力。可是没想到,出逃当天或许是出了意外,肖如意来不及带走金高力,就自己逃了。所以到今天,金高力都不知道自己的房间下,藏着一条可以通向外面的地道。” “你当时隐瞒了金高力房间外的那条地道?”易千有点不相信。 “是。” “为什么?”易千打量着欧阳,“你跟在马安身边这么久,一定是见惯了马安的那些腌臜勾当,你或许还会助纣为虐。看你也不是什么大善人,而且你也没告诉金高力通道的事情,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金高力也逃吧?” “我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欧阳口吻中隐隐约约带上了讥讽,周恒听在耳里,也不知道他是在讥讽易千,还是在讥讽他自己——“实话说了吧,那条通道是留给我自己的,就是看什么时候形势不对了,我就可以从这条后路跑了。后来周恒和你自投罗网,我就想着这或许是新的机会,一个可以将林胡月重新捉拿归案的新机会。所以我就告诉了周恒,林胡月和马安的关系。林胡月是莲耳帮的话事人之一,马安比林胡月低一个等级。只要周恒出去稍微查一下悦聪康复中心,就能发现里面的猫腻,接着顺藤摸瓜,把林胡月也揪出来,莲耳帮也就暴露在阳光下了。所以原本留给我的那条通道,我就让给了周恒,想着周恒出去后能够掰倒马安和林胡月,却没想到这蠢货,竟然多此一举,不仅重新将自己放到危险中,还把那些病人放跑了。那些病人一跑,就没有有力的人证可以指控马安这个中心到底是干什么勾当了。而中心里的那些真正的医生护士和他养的保镖团队,更不用说,一定会站在马安这边。” 说到这里,欧阳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周恒,没见你这么久,你还是这么蠢。不仅白白送人头,还打翻了一盘棋。既然如此,我也就懒得再帮你了。” “我看不见得。”周恒却慢条斯理道。易千从没见过周恒这副样子。之前的周恒总是一派唯唯诺诺的模样,何曾如此胸有成竹?难道……难道…… 易千越想越觉得荒谬——难道这小子在扮猪吃老虎? 周恒到底在下一盘什么棋?! 或许是感受到了易千那双炙热地仿佛要喷火的眼睛,周恒连忙换上平常的那副讨好笑脸:“金高力不会无动于衷的。” “什么?” “我让他去找王叔叔了。” 易千瞪着周恒,两只鼻孔直出气。 “上次黑五的事情给了我一个教训,我觉着我们即使再怎么想接近真相,也不能在无意中给王叔叔添乱。虽然我不知道王叔叔对这个悦聪康复中心了解多少,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高力去找王叔叔了。王叔叔接下来会怎么行动,就是王叔叔的事情了。” “恐怕不止这一点。”欧阳在一旁语气凉凉地补充道,“你也想借这个机会见林胡月,对吗?” 周恒没有回答,但他的那副神情已经给了答案。 欧阳转身就要离开,周恒却在这时叫住了他。他只好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等待周恒开口。 “小花和小天他们……你还有他们的消息吗?”周恒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欧阳的后脑勺,忐忑地等待欧阳的回答。他既想知道小花和小天的消息,又害怕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一道霹雳。 欧阳沉默了半晌,最后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出去之前,他小声地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回答了周恒的这个问题—— “他们当年出去没多久就死了。” ****** 事情还能再糟糕下去吗? 周恒怔怔地坐在靠墙的椅子前,两眼发直地看向放在不远处的花盆。花盆上只有一株孤零零的仙人掌,仙人掌死了很久,它身上的那些刺都已经发黄发软,整盆植物显得了无生机。 易千一屁股坐在周恒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对对方坦白。” 周恒没有反应——其实不仅仅是他,他的那些好朋友们也安静地诡异。 “在平时,在外面,我是不会要求我们互相坦白的。”易千自顾自地念叨着,“但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不会真想回到那个林胡月的身边吧?你疯了吗?她当初怎么迫害你的,迫害那些孩子的,你比谁都要清楚。而我,也不会乖乖地给马安揉搓,他要拿我当筹码去威胁马勋,哼,他想得美。马勋才不会……” “你想知道什么?”周恒木然地开口道。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没了。”周恒吸了吸鼻子,“刚才和欧阳说的那些,就是全部了。” “你什么时候和欧阳说上话的?” “在给马安做采访的时候,我们被马安房里的异味弄晕了。我因为之前在房间里也闻过这种味道,所以当这种味道一出现,我就屏住了呼吸,所以吸入的气体比你的少,醒的也比你早。醒来后,就看到了欧阳。” “欧阳是你之前在天日孤儿院的朋友?”易千眯起了眼睛,“你们怎么相认的?” “欧阳从小就是军事迷,很有士兵情节。”周恒机械答道,“之前他在孤儿院里就经常会模仿军人的走路方式,可他毕竟没当过兵,不是专业的,而且他天生左右腿长度不对称,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肩膀也会随着走路的姿势一沉一升,姿势很不正宗。我们以前还经常笑话他。当时我和你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我发现欧阳即使走路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但走路的时候左边肩膀还会偶尔下沉,跟当初在孤儿院里一瘸一拐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童年时长期的习惯已经烙印进了他的生命中,让他即使成年后,也会在完美的遮掩下表露一二。当时我就留了个心眼,同时也在暗猜,他左边鞋子里应该垫上了好几层厚鞋垫,以此来平衡和右脚的长度,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天生左右腿长度不对称的他,现在走起路来和常人无异。后来我晕了又醒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我就直接问他是不是胡魏兵。他承认了,还立刻将马安和林胡月的关系告诉我,顺便还指了一条离开的路。” “但他只会帮我们这一次。”周恒说到这里后,又补充道,“况且他放我们走,也是想要把马安和林胡月这两个和他有仇的仇人抓起来。” “他两边都不站。”易千挑了挑眉,“这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如果对马安忠心,就不会早晚都想着要掰倒马安;他如果真的念及和你的过往情谊,也不会在你激发暴乱后,第一时间叫来了保安团和马安来围攻你。他一定是见局势不按他的预计发展了,便要帮着马安制服你,起码保全了他自己。” 周恒终于在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很不错嘛……” 易千迷茫地看向他:“他就一个人精,你怎么好像对他还挺满意?” “他要不是人精,他可能就和当年孤儿院的其他孩子一样,活不到今天了。”周恒的笑容倏地消沉下去,他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小花和小天……或者可以这样说,死去的小花和小天就没从他的脑里出去过。 “我是侥幸活着。”周恒忽而又讥讽地笑道,“也可能是因为我比较……比较顽固,无论怎么被折腾都死不了。” 易千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手,抚慰地拍拍周恒的手背。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被王一其开除出豹猫小组的吗?”易千换了个话题,主动向周恒问道。周恒抬起头,眨眨眼睛,轻轻挤掉了方才因为悲从中来而涌现的泪水,望着易千摇摇头。 “我……”易千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内疚和后悔还是如浪潮般拍上他的心扉,“当初有个人贩子,他知道我在找易荀,就骗我说知道易荀的下落。我一听,整个人都疯了,于是跟着那个人贩子的指示,一路摸上了李成佳那里。李成佳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我之前在豹猫小组的时候,破掉了他几起大生意,他早就对我怀恨在心。我自投罗网后,被李成佳逮住了,才知道那个人贩子是李成佳的跟班,他们是一伙儿的,这一切都是李成佳故意设局要除掉我。就在李成佳要开枪毙掉我的时候,藏在暗处的里子一枪就击中了李成佳的手腕骨头。原来里子早就察觉我的不对劲,所以一路默默跟着我,终于在那个时候救了我。里子的那一枪彻底激怒了李成佳那一伙人,当时就在那个小仓库里,里子一人和一伙敌人发生了火拼。里子是个神枪手,也因为他是有备而来,所以枪药足够。眼见着里子就要击退了李成佳那伙人,当时那个骗我的人贩子用枪把我夹走了,要挟里子放下枪。里子为了救我,只能放下枪。可是,李成佳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走出去,那个人贩子用枪对着我的头,要扣动扳机的时候,恰好赶到的王一其一枪崩掉了那个人贩子的头。李成佳见状不对,从后门逃走了。那个人贩子在被崩掉的同时,手里的枪走火了,射穿了我的肩膀。我在重症病房躺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里子向王一其表明从此以后再也不碰枪了。” “是因为……” “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也不配拿枪了。”易千愧疚地说道,“他觉得在当时那个情景下,他轻信了敌人的话,轻易放弃了自己的武器,差点害死了我,所以他再也没有拿枪的资格。” “而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些事情里子都没有跟我说。他再见到我,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我的态度还同以前一样,还因为王一其在一怒之下开除了我,而和王一其斗了好久的气。可整件事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鲁莽,轻易踩上李成佳那里,里子就不用放弃枪……” “这是他的选择。”周恒只能如此安慰易千道,“你也左右不了他。”接着,周恒忽然想起当初他第一次见到马勋的时候,马勋和易千之间的谈话,不由得眉头一皱:“可听你一直以来的口吻,你和马勋还有王叔叔关系决裂,也是从你被开除的那时候开始吧?但你被开除,也是因为你做错了事……” “我做错了事,我认。”易千毫无感情地笑了下,道:“但王一其和马勋明明有易荀下落的线索,却不肯告诉我,这才是我和他们真正决裂的原因。” “他们知道你弟弟的下落?” “我推测的。”易千看着周恒,“事后我回想起来,我当时被蒙骗的时候,里子就跟上了我,如果不是王一其的授意,里子会全副武装地跟踪我,甚至还堂而皇之地离队,扔下队里的工作吗?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王一其就知道我被骗了。他为什么知道我被骗了?李成佳也是个做这种生意的,他知道的内幕和消息肯定比白道上的人知道的多,王一其怎么就笃定李成佳在骗我?除非,他已经有了我弟弟的下落线索。其次,他即使知道我被骗了,也没打算劝我,而是让里子暗中保护我,一是想一次性把李成佳逮了,二是要借这个机会把我开了。接着我就去找马勋,马勋和王一其是一伙儿的,我一看他那态度,就知道这两个人在联手瞒我。” “或许他们有苦衷……” “就跟王一其像用花瓶把你装在里面要保护你一样,要保护我吗?”易千梗着脖子反驳道,“我不需要!他们就是这样,打着关心的旗号对别人的事情自作主张。我要找我弟弟,关他们什么事啊?!” 周恒抿紧了嘴唇。在这一点上来说,易千和他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他自己也是王一其拼了命要护住的人,只是这种保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给他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远远没有比现在自己深陷险境真实。 “除了金高力这条后路,你还有没有其他路?”易千闷声问道。周恒耸了耸肩,自嘲道:“没了。现在我们只能等。” 等已经部署好一切的王一其过来救援,或者等按照约定时间到来的林胡月。 等生,或者等死——周恒忽然发现,在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治疗,即使班子茜无数次提醒他命运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uu看书 w.uukshu.om 而在这个关头,他还是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或许,他本性就是如此懦弱吧……毕竟如果不是如此懦弱,白井革也就不会趁虚而入,害死了白西安和陈莉。 可是这种生生死死的游戏,周恒已经对之疲乏了。他无力地把头搁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这次能平安出去,他一定要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或者和些什么朋友——平稳活着。 就这么混混沌沌想着事情的时候,关着他们的门又一次打开了。警觉的易千一下子站起来,望向门口后,没有说话。周恒懒洋洋地将视线投向门口,看清了门口来人后,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门口站着的不是欧阳,而是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马安。他身后跟着一大群和他同样装束的医生和护士。马安先走了进来,站定在房子中央,身后的那些医生随之有秩序地进入与房间。他们沉默地将易千扯到一边,直直走向周恒。 易千忽觉不对,刚想大声制止正拿着针筒就要往被钳制住双手双腿的周恒脖子上刺的医生,眼前便一黑,头无力地往右歪去,彻底晕了。 周恒眼见着闪着药水的针头刺进了自己的脖子静脉中,四肢便被那些医生放开了。他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双腿却一下软了,整个身体随即倒在了地上。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耳边传来了马安的吩咐:“把他送进手术室。” 第112章 了断一 易千在一间黑暗的地下室里睁开眼睛。他顶着一颗昏沉沉的脑袋,竭力要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双腿出奇酸软,似乎刚跑完一段马拉松,所以他只能单手扶着墙,借着手臂的力气,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撑起来。 勉强站起来后,易千尝试着开口叫周恒的名字,但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比蚊子扑扇着翅膀发出的声音还要微弱。易千不甘心,将气集中在喉咙,再次开口,发出的声音总算可以稍微撼动这周围冰冷的空气。 只是,易千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周恒的回应。别说回应了,易千此刻沉下心来,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借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源——虽然是很微弱的光,但易千还是确认了,在地下室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西装,松散地靠在背着房间门口的墙上。易千认出来了那个人脸上的那副十年如一日的仿佛死人般冷淡的表情。 “欧阳。”易千加快脚步的速度,扑到房间门口,叫了那个人的名字,声音不算大,但是他和欧阳之间只有一扇门的距离,所以易千确信欧阳能听到。 欧阳无动于衷,他双眼平直地望向前方,对易千的呼唤充耳不闻。 “欧阳,周恒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你们到底想干嘛?”易千稍微加大了点音量,连连追问道。欧阳终于有点动静了,他斜了一眼易千:“什么?” “我问,周恒现在在哪里?你们到底要对他干什么?”易千耐心重复了一遍,但他见到欧阳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侧着右脸,不由得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的左边耳朵怎么了?”易千指着欧阳的左耳,直接问道。欧阳愣了下,随即抬起手,捂住了左耳,轻轻摇了摇头:“没怎么。” 他把手放下,又带上了一脸寒冰,看着易千:“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死活。” “你什么意思?” 欧阳静静地看着易千,看了好久。在易千的连番追问下,他才终于再次开口:“你们上当了。” 易千紧紧皱起了眉,他开始思考欧阳的这句话,也开始回想他和周恒至今为止走的每一步。来这里是周恒的主意,周恒的目的是通过调查这里找出肖如意出逃的原因和推测出肖如意的下落。而他是因为这个中心是当年马勋一手创办,马勋又知道他的弟弟易荀的下落,或许在这里能找到线索……但总而言之,周恒是推动他们两个来到这里的主要力量,相比于周恒的动机,易千本身的动机和行动就显得没那么紧迫了。 不是说他放松了寻找弟弟的动作,只是悦聪康复中心和弟弟之间的联系实在太牵强。他要跟着周恒过来,一方面是因为知道弟弟下落的马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放心周恒只身前来此处。 可是,从他们进来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却远远出乎易千和周恒的意料。他们已经从马安的提前防范的行动上,确信了他们假冒光媒记者的身份已经被揭穿——而这,也同样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突然,一股寒气从易千的脚底升起,窜过他的尾椎骨,直上头顶。他的双腿不再酸软,但却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看似是易千和周恒已经按照了他们的料想,顺利进入敌后。但原先也在料想中的“收益”,却迟迟未曾出现。 深入敌后,是他们决意要承担的风险;高风险带来高收益,易千和周恒原本以为,既然已经承担了高风险,或许便能知道肖如意的确切信息了。 可是现在,他们只知道肖如意在地牢里挖了一条连接两个牢房的地道,以及肖如意到底在这里遇到了什么险情。 悦聪康复中心在印天市,当时周恒却是在离印天市有两个城市之远的旁可市见到的肖如意。根据周恒的描述,当时肖如意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套脏兮兮的病号服,手里空荡荡,既没有钱,也没有钱包,看上去是个一分一文都没有的流浪汉…… 肖如意既没有钱,身体又虚弱,更何况身上肮脏无比,还穿着病号服,他是如何从远处的印天市,安然无恙地来到旁可市,还能准确出现在周恒面前,甚至还在片刻之间消失了? 除非,他是被人亲自带到周恒的面前。 或许周恒在之前真的相信了王一其和班子茜的话,相信肖如意已经死了。但只要肖如意再次出现在周恒面前,周恒便会对之前的相信产生怀疑……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即使周恒事后表现得多么镇定,他会启程去悦聪康复中心找答案,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如果,肖如意是被人带到周恒面前,那么欧阳刚才所说的“上当”,易千便想明白了。 没错,他们的确上当了。这一切都是马安,甚至还有林胡月布下的局。 他们的目标一直是周恒,而肖如意则是攻破周恒身边那个从头到尾都给予着坚实保护的王一其的武器。 易千颤抖着双唇,抖动着眼皮望向面前这个眼神深不可测的男人……他忽然有个非常大胆的猜想——当天那个出现在周恒面前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肖如意! “你的左耳是怎么没的声音?”易千往后退了两步,和门外的男人拉开了距离。他迅速平稳了心神,各种自救的方法此时在他的脑里不断出现,又被他毫不犹豫地筛除了不少。最后,他敏锐地捉住了一条看起来毫无希望、可他却愿意为之一试的可能性。 “你走起路来左肩会下沉,真的是因为天生的走路姿势吗?”易千再次冷静地开口问道,他想起了之前周恒对他说的关于欧阳的士兵情结的事情。 “你刚才站着的姿势,可不像是一个士兵啊。是因为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假装了吗?因为要骗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易千继续说着话,他的语气甚至因为终于回过神来而再次显得讥诮。他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房间外的男人:“可怜周恒为了你东奔西走,他一定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其实一直就在他眼前。对吧,肖如意?” 欧阳,不,肖如意眯起了眼睛,阴寒的眼神在昏暗的地下室里闪动着。他咧开右边嘴角,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肖如意?”肖如意阴恻恻地问道。 “猜的。”易千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猜对了。不过想不到你们这里还能做整容手术啊?竟然能把你的脸换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但即使换了脸,你本来的身体机能还是换不了,所以你的左耳和左半边身体都因为之前受的重伤而留下了后遗症。” “猜对也没用。”肖如意原先那冰冷的表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毛孔都塞满了的阴险神色:“谁都保不住你们了。” “王一其保不住你们,马勋也保不住你们。”肖如意说话很快,音量也不高,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闭目念经的和尚在呢喃着:“只要我帮着他们解决了你们,我就可以用现在的这副健康身体,出去,重新生活……重新生活……” “你们到底要对周恒干什么?”易千耐着性子又问道。他看出来了,被揭穿真实身份的肖如意已经开始自乱阵脚,这也说得通,毕竟如果他是马安和林胡月的“产物”,那欧阳这个身份也是马安和林胡月给他的,而跟着“欧阳”这个名字随之而来的身份信息——包括他到底要在马安身边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包括和周恒之前在孤儿院的往事,他要说的话、做的事……这一切都是马安为他提前设置好的“角色资料”。假扮成欧阳的肖如意只要背熟自己的资料,便能在马安身边完成自己的戏份,从而骗过周恒和易千。 但肖如意自己从醒来之后,又何曾以自己的身份活过?此时被易千揭穿的他,骤然回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这让他手忙脚乱——他没有自己的人生剧本。 肖如意的意识非常脆弱。他能被马安和林胡月洗脑,自然也会对易千有问必答。 这就是易千方才在一瞬间就捉到的可能性。 “周恒的血……周恒的血……”果然,肖如意像是一台被训练过的问答机器,麻木地下意识回答道,“他的血很珍贵……” 易千倒吸一口冷气:“怎么珍贵了?你说清楚!” “他是……哈哈,他是……”肖如意抬起头,一脸亢奋:“他有林院长和马院长都喜欢的……熊猫血……” 肖如意的这个答案,让易千再也站不稳了。他跌坐在冷硬的房间地板上,呆呆地望向扒着房门看着他的肖如意。 熊猫血,也就是rh阴性血,因为罕见而被叫做“熊猫血”。rh是一种血型系统,有rh抗原的为rh阳性血,中国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便是rh阳性血。 而剩下的不到百分之一的人里面,则是rh阴性血,也是熊猫血。 他易千是这不到百分之因里的其中一个,而他所知的另一个同样带有熊猫血的人,是他的弟弟,易荀。 熊猫血如此罕见,不管是从概率上,还是从巧合上来说,易千都不相信同样带有熊猫血的周恒和自己毫无关系。 这么说起来,如果易荀安然无恙地在自己身边长大,现在的他,大概也和周恒的年纪差不多…… 易千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要爆炸了。他的鼻子开始酸得发疼。 周恒既然是熊猫血,那林胡月和马安对周恒要做的事情,便昭然若揭。 现在的周恒,可是一个无比珍贵的rh阴性血血型库啊! 易千重新站了起来,他走向门口,一把将坐在地上的肖如意揪起来:“他们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目的?” “他们知道王一其已经带着队要过来了。这里有很多埋伏,等王一其他们一过来,马安就会一次性解决他们。”肖如意机械答道,此时的他似乎又是那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欧阳。易千定定看了肖如意很久,才松开肖如意。 他向肖如意伸出手。肖如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只是想要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已。”易千语气平淡,“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参与他们的那些腌臜事情了。而且,你信不信,等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事情,你也不见得能平安出去。” 肖如意的双眸开始震动。易千仍然伸着手:“周恒也只是想找到你,接着和你一起过上正常生活……至少是没出事之前的正常生活。你们都应该堂堂正正地从这里走出去,可鉴于现在外面把守一定很严,所以只能委屈你等下带着周恒,从你之前挖的那个地道出去了。” “你一定是已经挖了地道,只不过被马安发现了,然后马安就利用了你的这个心理,和你达成了协议。”易千冷静说道,“和你达成协议后,他们肯定也懒得处理地道了,因为地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威胁作用。或者说,和你达成协议后,马安他们的目标就是周恒,即使这里的病人少一个也没事。所以地道一定还在,你等下就带着周恒从地道出去,然后让周恒告诉王一其,让他别来这里了。” 肖如意仍然是一副震惊的神色,但他此刻的震惊却多了几分深意:“你……那你呢?” 易千淡淡笑了一下,他指向自己的脖子动脉:“我也是熊猫血,我打算用我将周恒换过来。” “没用的!如果他们知道了你也是熊猫血,也会把你留下,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了一个血型库!” “我比周恒要……”易千咬了咬牙,“我真不愿意这么比对……可是,如果你是受捐人或者受捐人的家属,在接受输血之前,uu看书 ww.uukanhu.cm 你会不会事先将捐血者的资料给了解清楚?” 肖如意怔怔地看着易千。 “周恒曾经在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虽然这和血型没什么关系,可能够和马安他们做生意的,一定不是什么能讲理的人。相比于一个精神病人的血,你说,我的血是不是更有市场?” “马安他们可以说谎。” “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总有比马安和林胡月更要厉害、更要阴险的人,能查出捐血者的全部资料。”易千紧紧抓住了肖如意的手,“马安和林胡月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他们只做有利可图的生意,所以他们会留下我,丢弃周恒。” “我知道林胡月对周恒的忌惮,所以她即使要丢弃周恒,也不会让他活着。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 “周恒的身体里有个好朋友……”易千慢慢说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左半边脸没了……他叫诸拢,是周恒当年在失去你以后,因为深深的愧疚和痛苦而创造出来的保护型人格。”易千停顿了下,见肖如意的表情终于有了“作为人”的反应和触动,于是接着说道:“你要做的,是在周恒面前承认你是肖如意,从而逼出诸拢。” “如果是诸拢,他一定可以杀出重围。”易千说着说着,眼里露出一丝欣赏,还有些许的凄凉,“他可是一个只会遵循本能的怪物,为了生存,他一定可以带着你们出去。” 第113章 了断二 “……如果你想我了,你就把我的名字叫出来……” ——什么名字?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立刻出现,像之前那样保护你们……” ——你是谁? “还在怪我杀了白西安和陈莉吗?那是我一定要杀的人。因为他们比林胡月都还要虚伪和卑鄙……” ——你是……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到底,你只是一棵野草,一棵没有根也注定没有爱和希望的野草而已。白西安和陈莉收养你,也只是一时的脑热。等他们意识到你的本质是卑劣的,是无可救药的,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我只是在救你而已。” ——不对…… “你却幼稚得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要驱逐我!好了,别闹了,把我放出去,让我为你活下去,像之前那样……” ——白井革。 “对,没错,是我,你和小志的妈妈。” ——我的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妈,那是陈莉。 “她什么都不知道!林胡月虐待你的时候,还是我挺身而出,帮你把那些痛苦承受下来,你现在竟认了别人做妈妈?!没有我,你早就被折磨死了!” ——白井革……你不就是我吗? “不……不是的……” ——任你如何伪装,你都只是我周恒的另一个极端人格而已……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不是的!” ——到底什么是爱,我也不太清楚。但起码现在我知道了,虽然我不愿意再看到牺牲,但如果能连自己最珍视的生命都能献出去,只为了要救某个人,那他们就是英雄。白西安和陈莉或许不是爱我,也或许是一时脑热和心慈才收养我,但无可否认的是,从以前到现在,甚至到未来……他们,都是我心中的英雄。 “……你变了。” ——杨灵曾经说过,只有本体真正强大了,你才能够真正地消失。 “别……” ——白井革,谢谢你曾经为了我而承受的痛苦。我不希望你消失,但我实在不愿意重新成为你的傀儡。所以,对不起了……请你离开。 一道亮光倏忽从眼前闪过,如同一瞬流星划过天际长空一般,如幕布般的夜空留下了流星滑翔过的痕迹,亮白,闪耀,璀璨。而流星过后,万千星辉冉冉在天幕上如华灯一般在盈盈旋转着,透着晶莹又振奋的光。 周恒虽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束缚着,可他也意识到,他方才和白井革进行了一场简短但效果不错的谈话。在他的心里,能够被称作为“地雷”的人和事太多了,白井革无疑是其中一颗威力最为强劲的。而现在,他终于单靠自己,彻底将白井革赶出去。 “白井革虽然是我们所有人里面最危险的一个,但现在我们在险境中,可能还是要靠她才能走出去。此刻将她驱逐,真的可以吗?”说话的是白西安,他在周恒和白井革说话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将所有对话都听了去。 “正是因为现在我们大家都很危险,我才要在这个时候将最大的一颗地雷排出去。”周恒睁开眼,快速地查看了周围的环境——看来这是一个手术室,他自己本身则躺在一张手术台上。可是周围除了冰冷的机械和手术桌椅外便空无一人。周恒又快速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除了自己的四肢被紧缚了起来,体内似乎还没什么异样。 “白井革的危害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可不想被她趁乱找到机会出现,让她再代替我去做一些我醒来后会后悔一辈子的事情。”周恒轻声说道。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他处在要被保护的地位,没有主动权;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要保护的人也从他出院后渐渐累积得越来越多……没错,还有易千,易千现在在哪里?! 周恒略微欠起身子,去看锁住自己手腕的手铐。手铐的一头锁在手术床下边沿的不锈钢制短杆上,另一头锁着自己的手腕。周恒原先想借着诸拢的蛮力将短杆连着手铐一起破坏掉,逃走的时候最多带着短杆一起走,但他很快就发现,手术床下边沿的那排短杆连接着正是这一整张手术床。诸拢或许能够破坏掉短杆,可短杆接着床头,诸拢再怎么有力气,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坏掉一整张床。届时即使要背着一张床逃走,这对周恒来讲也太不现实了。 看来真的是穷途末路了。周恒重新躺回到枕头上,思考着现在的困局。他想的是,如果按照马安之前说的,他只要等到三天后,林胡月处理完她那边的事情,来到中心时,便能够以周恒为筹码,要林胡月和他谈条件。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马安为什么又要将他送来手术室? 马安不像是那种胆敢忤逆林胡月这个第一权力者命令的人,唯一的可能解释就是,周恒进手术室这件事,是马安和林胡月共同商量得出的结果。 说来也是,林胡月如果冷静下来便能知道,他周恒对林胡月来说,是宛如鸡肋一般的存在。即使让她得到周恒了,但周恒已经不可能再被洗脑成他们的工具人来为他们做事,剩下的一个可能就是杀了周恒。可林胡月刚出狱不久,以她那种阴险又谨慎的性格,她也断不会为了从前的账目而让自己双手染上鲜血,更不用说周恒在出院以后就入了警察的一个小分队,说起来也是警察的一份子。如果林胡月敢动周恒,王一其和豹猫小组肯定不会放过她……杀了周恒,对林胡月来说,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么说起来……王一其在周恒出院后不仅坚持将他带在身边,更让他进了豹猫小组,也是为了给当时正在暗中追查周恒的敌人一个震慑。 周恒忽然很想念王一其。严格说来,王一其其实贯穿了周恒的生命,更不用说在得知自己的挚友是被周恒间接害死后,却仍然尽心尽力地要保护周恒——单是这种胸襟,周恒就叹为观止。 他想起出发来中心的前一晚上,他对王一其说的那些话,发现自己当时说的真不是人话。 如果能活着出去,周恒知道,他欠王一其好多句对不起。 可是现在,他只能将这种悔恨暂时放在一旁,集中精力去思考眼前的困局。 周恒想抬起两只手臂,却因为手铐的原因,两条手臂只能伸到半空。但这也足够了,因为周恒在自己的右臂的静脉上,发现了一个细小的针孔。 他们如果不是给周恒注入了什么,就是从周恒体内抽出了什么。 不管如何,他们都在观察周恒的身体状况。 林胡月和马安的意图显而易见——他们要的是周恒的身体。 周恒已经成为了之前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些病患里的其中一员。 想到这里,周恒忽然放松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们要取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即使是要他的血——虽然他还不知道他的血液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总会有人来解开他的手铐,只要在那个时候,让诸拢出现—— “咔哒——”门锁开了,周恒望向门口,眼见着一个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男人直往他这边走来,心里不由得生出希望。他全身的肌肉也都开始紧绷,就等着这个男人为他解开手铐的那一刻…… “这是易千让我给你的。”这个男人却忽然开口说话,周恒不由得一惊,这明明是欧阳的声音! 等等,他说易千让他给自己的……给什么? 周恒连忙低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欧阳刚为他戴上的一条红绳。 一条在菱形框框里用红绳编着“荀”字的红绳。 一条本该属于易千的弟弟,易荀的红绳。 “这……”在短暂的惊讶后,周恒的脑子立刻飞速转动起来——这是不是易千给他的提示?什么提示?易千现在给他这条红绳是什么意思?这条红绳对易千来说很重要,易千给了他,难道说—— “易千在哪里?”周恒猛地抬起头,瞪着欧阳连番追问,“是不是马安要对他做什么了?!不,不对,你和他是怎么碰上面的?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你?!” 欧阳往后退了半步,眼睛透过护目镜看向周恒:“你们这种兄弟情真的很让人感动……但是你现在如果要救他,也来不及了。你的处境比他危险多了。” ——什么兄弟? 周恒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欧阳埋头就把手铐给自己解开,而自己原来计划让诸拢出现,最后快速冲出去的行动也忘了实施。 欧阳见周恒忘了说话,便将马安和林胡月的计划、以及易千在地下室里和他说的话,全盘告诉了周恒。 周恒全程都沉默着听着,当他听到自己可能就是易荀时,喉头忽然发紧。 “易千还让我跟你坦白一件事。”欧阳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周恒看着他这副神态,觉得似曾相识。 而他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很快得到了证实。 “我其实是肖如意,我和中心的某一个病人互换了脸,所以你当时见到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病人。我……” “易千在哪里。” 周恒却在这时沉声打断了肖如意的坦白,正当肖如意以为周恒并没有将话听明白时,他对上了周恒的视线——那是一双被彻底惹怒的视线。 会是那个诸拢吗? “他自己去找马安了,说马安是不知道你和他都是熊猫血,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选他而不是选你……”肖如意见周恒摇摇晃晃地从床上下来了,连忙上前拉住她:“你要干嘛?” “出去。” “外面有马安的保镖守着。”肖如意指了指床底下,“床下有一套手术服,你穿上,我带你出去。” 周恒看着肖如意,他现在还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和童年记忆里那个乐观又善良的肖如意联系起来,但刚才肖如意一坦白身份,周恒便立刻想通了——包括当晚偏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怪异的肖如意、包括马安和林胡月布下的局…… 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是肖如意,但他再也不是周恒记忆中的那个肖如意了。 周恒上当了,还连累了易千。而易千在知道他可能就是易荀后,更打算用自己换周恒的命。 俗套,俗套得要死。 而且,他真的对这种没问过他就擅自决定要牺牲自己的行为厌恶至极。 “你要带我去哪里?”周恒一言不发地穿上床底下的那套手术服后,问肖如意。 “地道,我们从地道出去。我去过我的新生活,易千还让你去通知那个叫王一其的警察,让警察不要过来。” “你自己去。”周恒说完,转身便往门口走去。肖如意一急,扯住了他:“等你赶过去救易千,易千早就抱着和马安一起死了……你不要再做傻事了,现在是你可以逃离的第二次机会,这个机会很难得,如果没了这次机会,你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干嘛要逃?”周恒回头,一双喷火的眼睛直直瞪着肖如意,“要说我从这种生活里学到了什么,就学会一个——迎上去,不要逃!” “你执意要和我一起走,也是因为易千和你说过诸拢的事情吧?”周恒眯起眼睛,打量着肖如意:“你错了,他也错了。这一次我不会让诸拢出现,我会用我自己的身份冲上去。” “更何况,如果你想逃,以你在中心的身份,要静悄悄地从地道里离开是可以实现的,完全不需要拉上我。”周恒一边说着,脚步一边往门口移去,同时观察着肖如意:“你故意在易千面前露出马脚,让易千揭穿你是肖如意的身份,易千就会把你当成是马安和林胡月的受害者,从而对你放下防备心,这样你就能从他口中,得到你们想要的信息。第一个信息,是易千和我一样,都是熊猫血;第二个信息,就是我的确有多重人格,而且我的这些人格对马安的这个研究中心来说,是一笔很宝贵的研究材料,所以你从他的口中,知道了要逼出我体内人格的方法。对吗?” 肖如意半晌没说话,但他仍然没有停止走向周恒的脚步。等他稍微走近了,周恒甚至可以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从肖如意的口罩后方传出来,接着便是欧阳那副口吻:“我觉得易千已经够聪明了,能揭穿我是肖如意。但没想到,你比他更聪明,还能从这么少的信息里,推理出我们的全盘计划——” “既然如此,那你的这些人格都给我出现吧……不要再藏起来了,让大家看看你周恒的这些人格,是多么有趣!” “烦死了!”周恒忽然抬手就是一掌,直往肖如意的右脸狠狠扇去。肖如意始料未及,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身子大幅度地向左趔趄了好一段距离。他急忙扶住旁边的手术车,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眼前却仍然冒着金星。 “我的这些人格不是供你们玩乐和研究的!他们都是我以前那段生活的见证人,他们一直在保护我,现在轮到我保护他们了!”撂下这句话,周恒转身拉开手术室的门,便在长长的走廊里疾驰。 走廊前后原本在把守着的保镖见一个穿着手术服的男人从手术室里冲出来,忽觉不对,全都追了上来要拿下周恒。 周恒正全速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处奔跑,忽觉脸庞划来一阵风,他用余光一扫,发现是之前在地道前守着的、被马安叫做吴队长的人。吴队长动作迅捷,冲上来的速度也比同组的人员要快——而这,也正中周恒下怀。 如果说之前的周恒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那此刻的周恒,在经过豹猫小组的组员对他的特训后——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月特训,但足以让他蜕变成另一个周恒。再加上诸拢平日里闲来无事也会教周恒一些防身用的格斗方法。原本周恒是为了移情后没那么难受而选择的训练,希望能借此提高自己的承受能力,但训练的成果却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这也出乎了周恒的意料。 敌人的拳头已来到跟前,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周恒怀着侥幸的心情,迎上了退伍老兵吴队长。 在吴队长的腿照着自己脸部扫过来之前,周恒就已看穿了他的动作。他迅速矮下身子,同时给腿部注入力量,双眼一眯,身子顺势往后坐,但右腿快速弹了出去。吴队长没想到方才还无精打采地躺在地道和手术室的人,此刻的行动竟如此出其不意,一时没躲过周恒的扫堂腿,一双堪堪站定在地上的腿在下一秒,又立刻被周恒扫落。 吴队长面朝下地趴在了地上,周恒没有放松,翻身骑上吴队长的后背,两只脚紧紧踩住吴队长的一双手掌,同时手往下一掏,便掏出了吴队长别在腰间的一把枪。 “什么保镖,还能带枪。”周恒嘟哝了一声,随即用枪托敲晕了吴队长。接着又对着紧随而来的保镖们射了好几枪,以作威慑。看来即使是通天的马安,在给保镖团队的武器配备上,还是只能给队长一把枪,剩余的保镖都没有枪。 周恒又在吴队长身上搜出一盒弹夹,揣入兜里。接着,他从吴队长背上站起来,枪口对着那些气急败坏的保镖,一步步往后走到了楼梯口。 “别跟了。”周恒抬起拿着枪的手,往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装置射了一枪,从装置里顿时射出了白花花的、大量的水。 周恒趁乱跑下了楼梯。他边跑边在脑里回想当初他刚进院时,在前台被欧阳接待的时候,睁着被强光刺着流眼泪的眼睛看到的中心平面图。中心平面图上只画出了三个区,一个是住院区,一个是休闲区,最后一个是饭堂区。这三个区都集中在中心的东面,而中心的西面,却空落落地闲出了一大块地方。 而且悦聪康复中心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面积大。这么大的面积只有三个区,这说不过去。 除非西面还有什么区域,是不能被画在图上的。 方才周恒在和吴队长打斗的时候,他无意间往走廊窗外望去,看到了另一边立着的高耸入云的住院大楼。也是因为这个,周恒确定了他现在所在的区域,正是中心的西面,也就是说,他已经处在中心的神秘区域。 换句话说来,马安也有很大的可能就在附近。 既然易千打算拿着自己也是熊猫血这个条件和马安谈判,那么找到马安,也就能找到易千了。 等找到易千,等找到易千…… “周恒!” 周恒已经完全走出了那栋原本关着自己的楼,他站在楼前,看着对面那个小平房,从平房的窗口里,他看到了马勋。 他头一低,便往小平房前冲去。 “你别管我了,快去找易千!”马勋见周恒往自己这边冲来,连连说道。 周恒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径直冲到小平房的门前,举起枪,对着门上的锁,一枪就把门锁打烂。 他抬腿一踢门,门就开了。接着,他闪身进了小平房,反手将一张桌子抵住被他破坏了门锁的门后,转身看着马勋:“马叔叔,我需要您将这里的所有暗藏的地下室和秘密通道全画出来。” “或者,如果您能知道马安的下落,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找他干嘛,他正要找你们!” 看来马勋还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周恒沉下了心,望着马勋:“马叔叔,您有没有教过易千炸弹的相关信息?” 马勋不明所以:“什么?” “回答我!” 马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应道:“教过……而且他后来曾经在警队里工作,他对炸弹的认识已经比我还要多了。” 周恒闻言,心脏登时在胸腔爆炸开来。 稳了稳心神,uu看书 .uukansh 周恒对马勋道:“易千可能拿着马安事先放在某处的炸弹,去找马安,打算和他同归于尽了。” 马勋大吃一惊,一时没稳住身子,便往床上跌坐上去。 周恒大致将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马勋,最后还补充道:“肖如意说易千要拿自己换下我。虽然我和他接触的时间不多,但我也知道他不是那种甘愿任人摆布的性格,相信马叔叔您比我更清楚。再加上肖如意曾经说过,马安和林胡月的计划是等王叔叔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一次性解决了他们,而且马安能给他的保镖团队的队长配枪,那他一定会有门道接触到炸弹。那么这个一次性解决所有人的方法一定是通过炸弹。易千肯定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让肖如意指出了其中一处藏的炸弹,接着便将炸弹拆下来,带到身上,为我争取逃跑的时间,同时去找马安。” “胡闹!”马勋一拳砸在了床板上,床板顿时凹陷了一块。 “马叔叔,您知道马安现在可能会在哪里吗?”周恒紧紧地抓着马勋的手臂,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紧张到手指甲都掐进了马勋的肉里。 第114章 了断三 马勋虽然不动声色,但顾尧飞还是从他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看出了端倪。她忙在周恒脑里喝了一声,周恒这才意识到马勋的脸色原来一直都很难看,身体更因为周恒那没有轻重地抓着手臂而轻微抖了起来。 周恒慌忙放开,开始忙不迭地道歉。 却见马勋抬起手,中断了周恒。在周恒从对面的手术楼里出来的时候,一直站在窗口观察外面情况的马勋便发现了,在周恒的手腕上,戴着那条易千非常宝贝的、属于易荀的红绳。红绳在,易千却不在,马勋心里那不详的预感也便越来越强烈。虽然当时看到周恒手上的红绳时,他的第一想法是难道周恒就是易千寻找多年的弟弟?但此刻他也暂时没有心神去思考这个问题。 易千的安全,才是马勋首先在乎的事情。 “周恒,刚才你说马安放走了原本被他关在地牢的病患们?”马勋迅速发问,周恒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应答。 “全部放走了?” “应该是全部放走了。” “不。”马勋斩钉截铁地否认道,迎上周恒那双不解又隐隐透着焦虑的眼神,他知道他的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周恒。 王一其向他透露过这个叫做周恒的男孩子的事情,多重人格患者的精神状况本来就不稳定,再加上方才一连串的紧急逃亡,而在逃亡之前他还知道了一些对他来说可以称之为重磅的消息:他知道了自己原来还有个哥哥,随之而来的是他迄今为止都一片空白的身世——这接连不断的事件和变故,没有一件不能够击溃多重人格患者心智。 但纵观全局,现在易千失踪了,马安也不见踪影,外面还有马安豢养起来的保镖团队,他自己也因为长时间的被软禁以及前期马安对他实施了只应用在他的那些病人上的物理虐待——强光照射等苦刑,自身的战斗力也有所下降。而眼前的这位男孩子,还自认为能和马安还有外面那些敌人抗衡一段时间。 “马叔叔,马叔叔!”周恒的耐心果然将要消耗殆尽,他见马勋陷入了沉思,又听见了来自外面的纷乱脚步声和男人的吆喝声,着急地低声连唤几声马勋。马勋回过神来,拍了拍周恒的肩膀:“别急,现在我们都还没听到爆炸声。” “等听到爆炸声就晚了!”周恒仍然压低声音,他生怕外面的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心里实在着急和慌乱,所以语气和态度都开始冲了起来。 “易千,我当然了解他。”马勋沉着地说道,“他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鲁莽。你说他要和马安同归于尽,可是林胡月三天后……现在我怀疑林胡月已经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了——反正林胡月也要来中心,他如果抱了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思,你说他会先炸死马安和自己,还是等林胡月来到,再一次性炸死林胡月和马安还有他自己?” “更何况,易千也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性格。一个在冰箱里塞满新鲜水果的人,一个连喝酒都只是做做样子的男人……一个这么怕死的人,他绝对不可能会和敌人同归于尽。说到底,他一定会呆在暗处,等林胡月和马安见上面,再一起解决掉。”马勋继续慢悠悠地回答,但说着说着,他口气一凛:“倒是你,不管不顾地冲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他们要逼出我体内的人格!”周恒眉头一皱,辩驳道。自从知道马安和林胡月的真实意图,周恒就一直感觉自己吞下了一只苍蝇,心里直犯恶心。他对这些妄图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人身体的人厌恶至极,更对已然倒戈的肖如意痛心不已,再加上忽然得知了自己或许就是易千的弟弟,这也就意味着他突然多了个哥哥……种种一切,都让他抓心挠肺地难受。 刚才要从以吴队长为首的保镖围攻下逃出来,他暂且无暇顾及。现在终于缓了口气,这些难解的情绪便如黑雾一般,迅速笼上了他。 马勋深深地看了周恒一眼,才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开口道:“现在我们暂时都还安全。马安虽然也要解决我,但他一定会把我放在最后,所以我这里都还能躲一阵子。易千你也别太担心了,他怎么说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又在警队里待过一段时间,他能照顾好自己。现在只有你和我了,你愿意听听这间中心的故事吗?反正你迟早要去找马安和林胡月,不如事先了解一下,也好打个有准备的仗。” 周恒深吸一口气,随即点点头。马勋随手往前一指,便让周恒坐下来了。 “我当时创办这家中心的时候,的确是抱着‘治愈一切不可能’的心思,所以我在医护人员和研究人员的专业程度和精细以及先进程度上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当时的我,胆大到已经到了冒进的地步,就敢用一些只有数据而没有大量临床经验支撑的技术,去医治病人。可想而知,当时的治愈率惨淡无比,死亡率却高居不下。这才给了马安机会。他提出以照料病人、提供人性化的服务为主,辅以坚实的治疗手段,他的保守管理取得了成效,治愈率也大大提升。那时候被董事会开除的我,其实是心悦诚服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当时的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为了一个治愈成功的数字而罔顾病人真实情况的人,这已经是本末倒置了。医生要做的事情,的确是救人,可救人的前提是尊重生命。我将那些不成熟的技术轻率地应用在病人身上,是对病人的极度不负责。” “正当我以为马安是个真心把病人放在第一位、甚至能比我做得好上一万倍的人时,其中一个已经在中心待了很长时间的病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马勋说到这里的时候,抬眼看了一下周恒,“他就是肖如意。” 周恒果然暗中握起了拳头,但他竭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当时我还是中心的院长,肖如意是王一其带来的。带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植物人状态了,我在他身上也用了大量的精力,就想要唤醒他,可是都失败了。在我下台后没多久,我就听说他醒了。一个睡了这么久的植物人要重新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很难,可是马安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硬是让肖如意下了床,还快速地恢复了。我以为肖如意的下一步动作是出院,可从之前在我手下工作的员工那里得知,肖如意仍然在医院,最后更是秘密成为了马安身边的秘书。” “而中心的全盛时期,也是在肖如意成为马安秘书后开始。那个时候,来中心要接受治疗的病人越来越多,而这些病人最后也全都能‘康复出院’——至少在光媒媒体的报道下是这样。因为马安坚称要保护病人的隐私,所以一直都没有一张康复后的病人照片。就连病人家属,在接受光媒媒体的采访时,也全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这种异样,即使是不懂医学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点概率学,都能察觉出来。但马安一直滴水不漏,再加上有媒体和病患家属的作证,所以外界的质疑也如石子投湖一般,只是激起了一点涟漪。可我决心追查到底。所以我让人秘密守在中心附近,守了一段时间,果然发现了马安的马脚。” “每天都有私家车在中心的后门出入,其中不乏各种富商和各地的权势。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马安关起来的那些病人。相信你已经在地牢的时候就知道了这间中心的真正勾当,这里我就不展开了。但是要应对那些富商和权势源源不断的要求,马安就需要一个稳定的输入链……” “你是说……” “没错。”马勋表情凝重,他的拳头也在自己的诉说中,不知不觉间捏紧了,“这个输入链就是来自林胡月统领的莲耳帮。马安的客户们来找马安,都是出于器官移植的需要。不说全球了,就说全国,正规医院里的器官移植手术就一直是难点,不仅供体不稳定和稀少,那些富商们也都厌倦了走完正规手续和流程后,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可能有匹配的供体。马安的病人们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他的一部分客户的问题,但是毕竟供体本身就不是完美的,所以马安的客户对马安也有怨言。就在这个时候,林胡月出现了。林胡月就是做那种买卖生意的,之前迫害小孩,和马安搭上线后,便开始明目张胆地迫害那些健康的成年人。健康的供体来源对上了富商的胃口,富商那些大把大把的金钱也流入了马安的口袋。马安自然不会亏待林胡月,所以借着这条黑暗的产业链,马安迅速坐稳了莲耳帮的二把手位置。” “以上信息,有一部分是王一其安插在莲耳帮的卧底千辛万苦取得的。”马勋歪了下头,思考了一下,“噢,对,是那位叫班江的卧底警察。这阵子王一其也计划对林胡月那边进行收尾行动了,这次你和易千被马安和林胡月摆了一道,应该也是林胡月有所察觉,才和马安计划着利用了肖如意,布下了局,想要一次性解决掉我们所有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之前你跟王一其说了肖如意失踪,王一其也差点上当了,才叫我来查。我一来到这里,就被马勋关了起来,一直到现在。”马勋扭头看向窗外,沉沉说道。 周恒来不及产生内疚的情绪,他捉住了方才马勋话里的一个重点:“如果马安现在不再用病人当他的‘摇钱树’,那是不是就说明了,在中心的其他地方,还关着其他被林胡月拐过来的健康成年人?!” “是。”马勋点头,“所以他才这么爽快地放走了那些病人,因为他手里还有一大批对他来说,才是有真正价值的‘摇钱树’。” “所以我说易千现在暂时是安全的。恐怕他此时已经在暗处发现了,这个中心里,其实还藏着一大批人质。”马勋接着补充道,“马安即使在中心各处都装有炸弹,但他一定计划着在林胡月来到这里之前的一段时间,秘密运走这批人质。易千再怎么冲动,也不会不顾人质的安全。” “可是如果我们如果什么也不做,让马安顺利转移了人质,那些人质还是在危险之中啊!” 马勋有点不满地看向周恒:“别小看王一其和班江了。” 周恒一怔,不明白马勋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王一其正在对林胡月的莲耳帮进行收尾行动。如果他们不能保证人质安全,这个收尾行动其实还是失败的。” “所以……” “班江早就将运输人质的人员全换成了警察。马安从来不直接对接那些基础的工作人员,他只看工号。所以即使换了人,他也不知道。” “如果你们做到了这个地步……那岂不是……” “对的。你忽然跑到王一其面前,说肖如意出现了,这让王一其开始警惕。肖如意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你的面前?这恐怕是个局。既然林胡月已经按捺不住,王一其和班江也不会坐以待毙。王一其先让我过来探情况,同时警方那边开始部署,同时思考着如何行动才能保证所有人质的安全——毕竟在马安看来,那些病人的‘价值’远没有那些健康人的高,如果马安要放弃,病人就是他第一时间要解决掉的。王一其考虑到这一点,恰巧你们当时又闹着要来,即使不情愿,但警方还是将错就错,通过你们,让马安将那些病人安全放了……” 周恒明白了,原来从头到尾,他和易千一样,都只是王一其棋盘上的两只棋子。 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马勋现在可以坐在这里给他讲故事,因为经过了刚才的一轮惊慌,等马勋摸清楚了具体情况,他对易千的安全问题也了如指掌了。 说不定,王一其和警方,正在中心外的某处隐秘地点,正伺机而动!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交给王一其和警方就行了。经过上次黑五事件,周恒吃过亏,得过教训,知道只要自己听从安排、服从命令,不给警队添乱,就是立功了。但他的内心还是充满着压不住的惊慌,就好像总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已经在黑夜中发出蠢蠢欲动的光。 周恒开始坐立不安,甚至原地来回走着。马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看着他:“你着急也没用,王一其和警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等林胡月一到,和马安碰上头,他们就一举将这两个人拿下。” 周恒忽然站定,转向马勋:“马安为什么不首先把您解决了?” 马勋眯起了眼。 “因为您就是马安的后路!”周恒情绪激动起来,“即使林胡月来了,警队也是处于被动位置!”周恒继续道。马勋却像早就预计到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恒。 “马安把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要拿我当人质。”在焦躁的气氛中,马勋慢条斯理开口道:“是因为他真的想杀了我,只不过他想先慢慢把我折磨透了。我也任他去了,反正我最初也的确做了很多错事,这次就当赎罪了。但是现在,故事你也听完了,你应该离开这里,自己先从地道口逃掉比较好。” “我还要去找易千。” “他那边有人看着,你不用担心。”马勋拍拍胸脯。接着,他迟疑地看向窗外:“不过,也不确定吴队长醒了没……” “哪个吴队长?” “被你撂倒的那个。”马勋慢慢地揉着开始泛酸的膝盖,笑了笑:“他之前在王一其手下做过事,这次也是被王一其派到这里来当卧底了。” “不然你以为你能从退伍老兵手中逃出来吗?”马勋反问道。周恒脸一红,不答话了。 “好了,趁现在外面暂时没人,”马勋站起来,走到窗口前,往外张望着,“也趁马安现在没空来这里,你快离开这里……” 正说着话,马勋却只觉脖子一痛,全身忽地失去了力气,身子便往后仰,跌入了一个怀里。 周恒小心翼翼地背起马勋,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在离开房间前,还事先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小平房外已经没有了马安的那些保镖,而当他抬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对面手术楼的三楼阳台的吴队长。吴队长见他背着马勋,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周恒沉下气,背着马勋就往外跑。如果说现在易千还打定主意要等林胡月过来才行动,那就说明易千正在离马安不远的地方——而这,和他最初猜测的没有差别。 即使在听了马安这一番长篇大论后,周恒的决心还是没有动摇——他要找出易千,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遇到马勋,则让周恒增加了一个念头——他还要把马勋带出去。 不管他和马安之间的恩怨如何,周恒都不能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了。 而接下来,周恒要往哪里去? 也是临时起意。周恒忽然想起他和易千在刚进来的时候,被安排进的一栋大楼里。那栋大楼虽然没多少人,但它的装修却极尽豪华和完善,而且里面的房间设施都是按照酒店客房的标准来摆放,再加上马勋说过,这里经常会有富商和权势人物过来,那么,那栋大楼,无疑就是招待马安的那些客户的场所。 再加上之前在地牢的时候,u看书 .uknshu 金高力应该就是林胡月的客户指定要的供体。而现在金高力走了,周恒又忽然被拉上了手术台,马安一定在周恒第一次昏迷的时候,就取了周恒的血液去验,验出了周恒的熊猫血,才心生一计,要拿周恒的熊猫血,来取代原本谈好的金高力。只不过这是马安先斩后奏的做法,而周恒在醒来后就一直没见过马安,可以推测,马安正在接待大楼里,安抚着林胡月的客户。 方才马勋说的,林胡月有可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也有可能是要急急赶来,一方面是因为周恒,另一方面,则是要留住这个大客户。 想到这里,周恒赶往接待大楼的脚步就愈发坚定和迅速。 不是说不相信王一其,只是越早找到易千,越早和他还有马勋离开这里,王一其的围捕行动就少一个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成为王一其的绊脚石。 他已经走错了很多步,王一其也为了他让了很多步,而现在,则是他补偿王一其的机会。 第115章 了断四 马勋是个成年人,也带着成年人的重量,所以即使周恒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男子,但要背着一个正常成年男子在宽阔的地面上奔跑,对周恒来说还是有点吃力。但周恒从始至终都没有放松抓住马勋的手。他咬着牙,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终于跑到了接待大楼前的一小丛草堆后。 跑来的这一路上,周恒都没有遇到阻碍,想来也是因为吴队长早已打点好了。只是,吴队长能搞定马安的保镖团队,却对马安客户带来的保镖没办法。周恒从草堆后往外看,见接待大楼前已经站了四个穿着一身黑的、戴着墨镜的保镖模样的男人。他们呈一字排开,笔直地站在楼前,脸上冰冷的表情写着“非请勿进”四个大字。周恒将视线收回来,首先吐槽了下为什么现在保镖都喜欢穿黑色衣服戴墨镜,接着便又背起马勋,从草堆后离开,绕开那群保镖的视线,拐了一个大弯,拐到了接待大楼的后面。 马安心眼多,他的接待大楼里,有前门,就必定有后门。这个后门也并不是常规的逃生后门,而应该是类似于地道的秘密后门。周恒想到这个中心里,已经被马安先后开辟了不少地道、地牢和地下室,那么对于能画在平面图上的接待大楼,马安一定也会给这栋建筑开一个秘密后门,这个后门必定能通向这栋大楼的核心位置,很有可能就是马安和这位客户正在谈话的地方。 这么想着,周恒来到了接待大楼的逃生后门处,却差点和马安客户带来的另外几个保镖打了个照面。看来这个客户很谨慎,地位也不低,随身不仅带着保镖,还带了那么多,而且,要带这么多保镖在身旁,这个客户近来也一定是惹到了什么麻烦。 周恒不敢靠在墙上,怕压到马勋,可背上却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动静,接着便是马勋吃痛醒后的呻吟声。周恒连忙回头查看马勋的情况,但仍然不敢贸然将马勋放下。 马勋沉默地用手拍了拍周恒的肩膀,示意周恒可以把他放下了,周恒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 马勋轻巧跳到了地上,揉着后颈,十分不满地看着周恒,周恒并不敢抬头看他,只能躲避着马旭的眼光,去观察接待大楼后方还有没有其他后门。 “跟我来。”马勋一眼就看穿了周恒行动的意图,他冷声道,接着便转身往接待大楼的反方向走去。周恒忙追上马勋,轻声询问秘密后门的事情,马勋干笑了一声:“既然是秘密后门,如果被你轻易找到了,怎么能算得上是‘秘密’?” 周恒知道马勋因为自己之前打他的那一下,心里还窝着火,于是不敢再轻易开口,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马勋身后。马勋的步子拉得极大,整个人走得虎虎生风,似乎全然不怕马安客户的那群保镖发现。 “发现不了。”马勋又看穿了周恒的担忧,他走在前面凛然道:“那群拿了钱才保护人的机器,只能看到自己周围的那小块动静,可看不到脚下的这条弯弯曲曲的路。” 周恒这才发现,马勋带着他拐过了几个弯角,他们正穿梭在一条林间小道上,已经离接待大楼越来越远了。 周恒一急,也不管马勋现在对他的态度了,连忙把自己的猜想和马勋又一说。马勋不耐烦地看了周恒一眼:“我知道,我现在就带你去。”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这个秘密通道还是我建的,马安虽然和我不对付,但这个通道还是对上了他的胃口,所以一直沿用到现在。就在这里了。”说完,马勋站定在原地,周恒茫然地左右环顾,发现这只是这条林间小道的其中一截,前无遮挡后无退路,他们两个就这么空落落地站在那里。 周恒忐忑地开口,“秘密通道在哪里?” “这里。”马勋说着,抬起了左脚,接着便往地上大力一踩,被他踩中的一块砖头便往地下凹去。随即,周恒听到机关启动和齿轮转动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马勋迅速拉到了一边。 周恒刚站定,便惊讶地看见自己刚站的那块地方已经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大缺口。如果不是被马勋拉开,周恒早就已经掉了下去。周恒慢慢地靠近大缺口,发现下面其实有个阶梯,如果掉下去,也只是一些轻伤,但所受的惊吓可就大了。 “走了。”马勋领先,沿着阶梯下去了。原本黑乎乎的大缺口随着来人的脚步,陆续亮起了灯,照亮了这个神秘通道。周恒急忙跟上去。他跟着马勋终于走完了阶梯,又听到了一阵机关的声音,再抬头,大缺口合上了。 摆在他们前路的,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走廊。 “我们要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尽头吗?”周恒有点着急,“要走多久啊?” 马勋像看傻瓜一样地看了周恒一眼,右手抬起便往墙上一敲,墙边开始轻微抖动,接着往两边打开,一个一米八的玻璃橱柜出现在他们眼前。 橱柜里放着好几部平行车,马勋让周恒拿出其中的两部,放在地上,他自己率先踩了上去。 “走吧。”话音刚落,马勋就背着手,踩着平行车一骑绝尘。周恒慌里慌张地学着马勋的样子,也踩上了平行车。平行车猛地往前窜去,周恒的身子因为惯性往后大仰,差点面朝天跌倒。所幸,最后还是平衡住了。 周恒明白了马安舍不得这条通道的原因了。 他们来的时候用了十分钟,回去却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下了平行车,马勋带着周恒来到一扇平平无奇的大门前,直接用手推开了,周恒却突然猛地把马勋往身后一拉,马勋的脸颊旁堪堪避过了飞驰而来的一支暗箭。 暗箭?什么啊,拍古装片吗? 周恒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回头看了掉落在地的暗箭一眼,原来这不是“暗箭”,只是一些娱乐场所里随处可见的飞镖,只是即使是飞镖,镖头却仍然闪着寒光,显得尖锐无比。 周恒忽觉身边起了一阵阴风,急忙矮身避过来人的攻击。一个和楼下保镖穿着同样黑色套装的女保镖从他身边闪过。女保镖的拳头又落空了,可她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拳头没有松动地迅速回身又去攻击周恒。 这一拳来势汹汹,来得又快又猛,直奔周恒的命门而来。周恒有一瞬间的慌乱,毕竟在武力界里,他连半桶水都算不上。也是有这位女保镖的衬托,周恒才深切感受到方才在手术大楼里,吴队长对他放的不止是水,而是一整个太平洋。 周恒勉强躲过了女保镖的攻击,但脸上、身上还是逃不过女保镖的飞腿。他顿时觉得疼痛无比。情况危急,诸拢已经在脑里叫嚣,但周恒还是咬紧了牙关,竭力撑着不让诸拢出来。 这里随处可见都是摄像头,而马安要的不止是他的熊猫血,还有他人格分裂的行动影像。 诸拢如果出现,那就正中了马安的下怀。周恒才不要马安得偿所愿。 周恒渐渐体力不支,这也怪他,之前在训练里他总是得过且过,所以强度和摩托他们的训练强度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而诸拢的确也是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教过自己几招防身术,但每每教到一半,他的耐心就耗尽了,嚷嚷着要和白西安下棋去。 女保镖见周恒防守的动作越来越慢,反应越来越迟钝,于是大振起精神,以更加迅猛的态势向周恒冲去。 她握起重拳,飞身便要往周恒脸上砸去,周恒眼见着拳头越来越近,但两条腿却像被钉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击中的时候,女保镖飞身而来的身影却猛地往左边一歪。始料未及的她不禁惊呼出声,随即重重跌倒在地。周恒朝前看去,只看到马勋云淡风轻地收回了腿,又走到吃痛得一时站不起来的女保镖面前,狠戾地补上了一脚。 女保镖彻底没声了。马勋经过周恒,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还轻飘飘看了周恒一眼。 周恒想起来易千和他说过,马勋教了易千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了打架。 看来刚才即使不是周恒,马勋也能轻易躲过女保镖的袭击。更不用说马勋那样看似毫无防备地打开门,其实原来是胸有成竹,底气十足。 周恒刚才可真是在鲁班面前弄斧头了。 他连忙跟上马勋,他们直接来到了一条宽阔的走廊,这和周恒之前刚进来时走过的走廊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整条走廊,只有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马勋的目标就是那个房间。 只是周恒细看过去,发现那个房间的房门,竟然虚掩着。房里一片安静,没有说话的声音,更没有走动的声音。 马勋也察觉到异样了。他加快脚步,脚步无声地小跑至门口,躲在了门旁一侧,确认里面无任何动静,马勋才伸出脚,用脚尖慢慢抵开了虚掩的门。 门开的时候没有声音,但里面的人却不少——有三个人。 而他们没有发出声音的原因,周恒也找到了——他们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紧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只是晕过去。 马安和易千都趴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易千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后脑有个明显的打击痕迹。而马安的后背靠左的地方则直直插入了一把尖刀,身下一潭血迹。 周恒急忙抱起易千,伸手往他鼻下探去,高高悬起来的心才稍微回落了一点。 有气息,虽然很微弱,但,有气息。 而马安的情况则非常糟糕。马勋一言不发地将马安翻了个面,发现那把尖刀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刀尖在左边胸口处露出了染血的一点。马勋伸出手在马安的脖子上摸了摸,收回手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易千没事吧?”马勋抬起头,望向周恒。周恒连忙点头,示意易千没事,只是晕过去了。而由始至终,周恒都紧紧抱着易千不肯松手。 马勋看周恒一见到易千就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知道周恒的目的其实只是易千,现在找到易千了,他或许松了一口气。马勋站起来,走向躺在房间另一侧的第三人。 这个人也已经断了气,脖子被利落地划了一刀,而马勋一见到那个人,就认出来了,这是李成佳。 马勋这才想起来,难怪他刚才站在旁边看女保镖打周恒的时候,觉得这个保镖眼熟,原来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和李成佳谈事情的时候,有见过这个女保镖。 那么不用说,楼下的那些保镖也是李成佳带来的。 他们还守在这里,那个女保镖刚才还和他们大打出手,换句话说,当他们正在打架的时候,这间房里的三个人都还没有事。只是这边的动静传了过去,房间里开始躁动,这三人也纷纷倒地。 有第四个人,就是这第四个人,杀了马安和李成佳,却给易千留了一条命。 而这个人,还在这间房里。 马勋猛然回头,想出声提醒周恒,眼前却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直冲向还抱着易千在地上的周恒。 马勋大喝一声,周恒听到动静,慌张抬起头——一身杀气的肖如意正向他冲来。周恒一惊,刚想起身,但晕过去的易千身体异常沉重,周恒又不愿意放开他,所以整个人也被易千身体的重量带得起不了身。 马勋已经风驰电掣地赶到肖如意身后,伸出手便要将肖如意拉住。肖如意却像一条泥鳅,不仅用快到眼睛跟不上的速度迅速闪开了马勋的抓捕,还绕开了周恒,撒开手脚在走廊飞奔。 马勋没有追上去,他看着肖如意身影一拐,消失在了他们来时的那扇大门后。 马勋知道了周恒在想什么,他蹲在易千面前,手往易千的后脑勺摸了摸,最后缩回手,对周恒道:“他是小伤,无碍。”顿了顿,又补充道:“肖如意跑不远,吴队长在呢。” “那个人应该就是马安的客户。”周恒指着不远处的李成佳,说道。他没见过李成佳,所以即使知道李成佳和易千的那些仇事,在李成佳面前,他还是没认出来。 “是。”马勋不愿多说,他也没有从这间房离开的打算。 “林胡月还会来。”周恒梳理了一下当前的情况,“马安死了,他们的客户也死了,但是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女保镖却不在这个客户身边保护他,而是和我们打架,说明他们是在我们打完架后,才被肖如意杀了。这么说来,林胡月压根不知道马安和客户的死讯,她还会按照原定计划过来。” “已经来了。”马勋往窗外一指,周恒跟着往窗外一看,呼吸顿时变得困难起来。 是她,是那个改变了他大半人生的轨迹的女人。 这个房间应该就是马安真正的办公室,窗口正对着中心的大门口。林胡月没有坐车,她慢慢地从门口走进来,身上仍然套着周恒记忆里的那身灰蒙蒙的宽大袍子。 她的面容苍老了很多,但一双如绿豆般的小眼睛仍然闪着精明的光。周恒开始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耳边响起了小志崩溃的尖叫声。 周恒已经无法思考,他甚至产生了逃开的念头。但是抱着易千的实感却又让他打消了逃走的想法。正当他在努力和如烧开了的锅的大脑斡旋时,马勋单手就把周恒拎了起来,另一只手也将昏迷不醒的易千抱了起来。 “撑一下。”马勋沉声道,“我们要从她口里听到她的犯罪行为,这样才好定她的罪,重新把她送回牢里。” “怎么做?”周恒颤抖着双唇,两手紧紧扒住马勋的手臂。马勋的存在让周恒安心不少。 “我和马安是两兄弟,乍看之下我们是不像,但其实还是有相似之处。再加上,我们的声音也很像。”马勋一边将周恒和易千提到房间角落的一个硕大的柜子前,一边说道,“等下我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加上和马安相似的声线,林胡月不会起疑的。”他将柜子门打开,让周恒先进柜子,又把昏沉的易千塞进去,“委屈你们先在这里一会儿,等我把她的话套出来,王一其就能带队进来捉人了。” 说完,马勋便把柜子门关上。借着柜子门上的细缝,周恒看到转身了的马勋迅速地把房间里的两具尸体也拖到了一张大沙发后,用沙发背遮挡住了两具尸体。接着,马勋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个拖把,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以后,把拖把也丢在了沙发背后面。 最后,马勋又不知道从哪找出了一个大口罩,挂在了两边耳上。他坐在了正对着门口的红木桌子前,翘首以待林胡月的到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周恒忽然有种马勋经常干这事的感觉。 黑暗的柜子让周恒平端生出了巨大的安全感。他伸出手,紧紧拉住了易千的一只手,他的手掌刚好圈住了易千戴在手腕的那条红绳。uu看书 ww.ashu.cm 易千的呼吸声慢慢地从柜子的另一侧传过来,周恒彻底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柜子外响起了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这个声音一传至周恒的耳里,周恒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即刻又紧绷了起来。 “周恒呢?”林胡月一走进办公室,便单刀直入地问红木桌后的马勋。马勋笑呵呵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向林胡月。 马勋已经“变”成了马安。周恒看着马勋走向林胡月的那几步,恍惚间以为马安又复活了。 “林院长。”马勋仍然笑呵呵的,他对林胡月开口道:“周恒正在手术楼里呢,就等您了。” “李成佳呢?”林胡月果然没有觉察出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马安,她紧紧盯着马勋:“你不是说他来了,还在这里像疯狗一样吗?” “他回去了。”马勋不假思索答道,“他接受了我的提议。” “什么提议?”林胡月即使没察觉出来,但她对马勋脸上的这副口罩却起了疑心。她警觉地问道。 “用周恒的熊猫血,换金高力的一个心脏的提议。” 听到这个回答,林胡月才彻底放松了警惕。她径直走到沙发前,轻轻地坐在了沙发上,两只仍然闪着精光的小眼睛往上抬,望着马勋:“坐啊。” “诶,诶。”马勋连声应着,唯唯诺诺地在离林胡月不远的地方坐下了。 周恒躲在柜子里,大气不敢出。 第116章 了断五 马勋开始埋头沏茶,林胡月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免了,也不会坐很久。” 马勋立刻又把手里的活儿放下,“诶诶”应着。 随即,林胡月阴森森的语气开口道:“解释解释,不是说好等我来了,才和我谈吗?为什么要突然将周恒抓到手术室上去,李成佳又为什么连手术都没完成就离开了?马院长,进取是好事,可若是激进,那就要慎重了。” 马勋脸上那慌张的表情生动无比:“我这不是……金高力不是跑了嘛,佳哥那边又催得紧,恰好之前周恒晕倒的时候我取过他的血去验,那可是熊猫血啊,比一个心脏一个肺都要值钱多了。为了先应付佳哥,我也只好先把周恒拿出去。佳哥是实打实的生意人,他没了这个要心脏的客户,但如果手上有稀缺血型的资源,他还愁没生意没钱花吗?所以我才让林院长您早点过来,一来您比我地位高,说话分量要重,如果有您作担保,佳哥就能彻底放下心来;二来,这周恒身上的血这么珍贵,您早点知道也好,不是吗?” “他身上流的什么血,是真的于我有利,还是有人能从中捞取大好处,这还说不准。” 马勋一脸被说中的局促和尴尬,林胡月用如枯草一般的干瘦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你还没解释完,李成佳为什么没有等我来就提早走了?” “佳哥临时有事,先走了,但是他同意了我的提议。”马勋看似唯诺,嘴上答得却是得心应手,周恒甚至能在他脸上察觉到他过足戏瘾的喜悦。 林胡月那精明的眼神在马勋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马院长,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管理能力,可你要记住了,我和马院长你已经是上了同一条船,有共同的利益,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要更加谨慎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林胡月忽然提高音量,口气不满:“你知道的话,就不会放走金高力,生生惹出那么多事!周恒是有熊猫血不错,可现在多了一个李成佳和我们分,你如果做好你的事情,安安分分给了他一颗心脏就好了,他就不会觊觎周恒!” 还没等马勋答话,林胡月又把头一偏:“算了,反正事情都发生了,这次就先答应给他一点,下次再想办法糊弄过去。” “是,是。” 林胡月眯起了眼睛,指着马勋脸上的口罩:“你今天怎么戴口罩了?” 马勋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好几下:“感冒了,怕传染给您。” 林胡月作势要站起来:“带我去见周恒,我要好好会会他了……听说他疯了?” 藏在柜子里的周恒,听到林胡月用若无其事的、甚至带点幸灾乐祸的语调说起他,不仅把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愤怒的声音。 马勋藏在口罩后的嘴角也僵硬了片刻,随即,他又笑呵呵道:“似乎是疯了,我正想让如意把他体内的人格给逼出来呢。” “肖如意?”林胡月露出意外的神情:“你还没解决掉他?他就是个定时炸弹,别妄想策反他了。他那种人我见多了,为了活着,他可以做出任何事。” “他还有用。”马勋只是这样说道。紧接着,他又让林胡月重新坐下来:“林院长,今天我们还有另一件事没谈呢。” 林胡月轻蔑地笑了下。半晌,她定定看着马勋:“马院长,你知道为什么你比不上你哥吗?” 马勋一听自己被提起来了,有点意外,但他还是佯装虚心地摇摇头。 “他可不像你,只顾着这些蝇头小利。”林胡月看起来对马勋很赞赏,在说起马勋的时候,语气也不再那么尖锐:“他还是院长的时候,我就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因为我看中了他身上的那股冲劲,可是他拒绝了我,说要集中全部精力在病人的治疗上。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想,如果现在马勋还是院长,以他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一定能实现他心中的梦想,那就是,把不可能被治愈成功的病人给治愈。相信到了那天,整个医学界、甚至是全世界,都会被他震撼。只是啊……”说到这里,林胡月的口吻变得十分惋惜:“可惜,被他那个眼光短浅的弟弟给掰倒了。” 马勋那在口罩后的表情冷了好几度,但语气仍然殷勤:“我可是让中心走上了正轨……” “太蠢了。”林胡月丝毫不给面子,“如果马勋成功了,那外面的病患者就少了一大半,健康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对莲耳帮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 周恒听明白了,自私的林胡月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变得更自私了。她对人的评价全都是建立在对方能否给她带来最大利益的基础上。 这么说来,周恒如果真的落在林胡月手上,那被他已经抛下了的苦难日子,便又会重新降临到他的头上。 更不用说,这么久以来,在林胡月的手里到底已经栽了多少无辜的人和孩子,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周恒虽然是过来人,但他知道,林胡月的那些阴暗手段,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周恒就一身恶气。他的呼吸开始在狭小又黑暗的柜子里急促起来。他勉力地吞了好几口口水,但因为巨大的愤怒,口水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他吞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怒火将喉头的口水都燃烧殆尽,他的喉咙又是一片焦干。 ——他想冲出去,冲到林胡月面前,和她把旧账新帐一次性算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再也不想藏在暗处,做个“被保护者”了……林胡月和他之间明明还有一笔账要清算,可是现在,他只能躲在柜子里,等马勋套完林胡月的话,等王一其带队过来逮捕林胡月,等整件事尘埃落定…… 可是,只有周恒一个人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他亲手将林胡月送进监狱,他一辈子都会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周恒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正当他头脑发热地要一脚踹开柜子门的时候,右手的手腕却被紧紧拽住了。 从右手手腕处传来的、来自易千掌心的温热,迅速浇熄了周恒的那一头不冷静。 周恒转过脸去,看到了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好了,废话少说。”柜子外的谈话也在进行着,林胡月越来越急躁:“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只有一个。”马勋竖起一个指头,在那一刻,马安的灵魂似乎附着在他的身上——“就是和您一起带领莲耳帮。” 林胡月抱着双臂,冷冷道:“我知道你会狮子大开口,但我没想到你会贪心成这样。” 马勋仍然将头低到林胡月的眼睛下方,但语气却坦坦荡荡,再也不见一丝卑微:“周恒的熊猫血,是很珍贵,但即使没有周恒,我和中心也都能活。” 林胡月眉毛一挑:“你这可是摆了我一道。”林胡月听马勋这一说,不由得开始隐隐担心,她以为马安为了要挟她,已经在周恒身边布下了杀手,如果她不答应,周恒就会死在手术台上。可她不知道的是,真正的马安,已经死在了她所坐的沙发后面,而周恒,也正在这个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柜子里,用憎恨的眼神死死注视着她。 马勋连忙赔笑,两手举至胸前连连摆着:“不敢,不……”“敢”字还没说完整,他便觉胸口一痛,一股温热随即从胸口处蔓延开来…… 马勋愕然地低头,一把匕首插在了自己的前胸。 面前的林胡月,则施施然地拍了拍手:“我最讨厌被人算计了。”在她的心里,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还没有别人算计她的份。 周恒在马勋胸口中刀的那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而就在他被眼前的变故懵在原地时,身体却被人用力一推,撞在了左边的柜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光线开始大把大把地洒进来—— 易千踢开了他那一侧的柜子门,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向正准备朝着马勋胸口刺第二刀的林胡月。 被易千踹开的柜子门,在惯力的作用下,又弹了回来,和紧闭着的另一侧的柜子门相碰,发出重重的声音。周恒仍然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易千像一只失去了理智的野兽,扑倒了林胡月。 林胡月没想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更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冲自己而来。她一时没想明白,马安没有成家,马勋又早就和他划清了界限,而马安的那种自私自利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不会有人为了他连命都不要——而当她在被冲出来的易千撞倒在地,无意中扯下了躺在地上的马安脸上的口罩时,她吃惊地发现,原来一直和她在周旋的,不是马安,而是马勋! 中计了! 林胡月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的脸挨了易千好几拳,嘴角开始沁出血丝。可她也同时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正处于极度的愤怒情绪中—— 人越愤怒,头脑就越混乱,做事也没有章法。换句话来说,就是——会有破绽! 林胡月到底还是在牢里待过一段时间,虽然是女子监狱,但要活生生地从那里出来,可是要在里面献出好几层皮。林胡月敏锐地找到了易千出拳的破绽点,她在易千的下一次出拳之前,一只如虎钳般的手猛地锢住了易千的脖子,另一只如同毒蛇一般的手臂却顶住了易千的拳头,接着迅速地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将易千出拳的那条手臂掼倒在地。与此同时,林胡月一个翻身,将本来在上面的易千紧紧压在了地上,把原本处于劣势的自己硬生生地扭转到了有利的位置! 当周恒察觉到手背上有水滴在上面的时候,他麻木地抬起手,碰了碰脸颊,发现脸颊上已经全是在不知不觉间,那因为巨大的恐惧,因为极度的无力……而从酸软的眼眶中,流出来的泪水。 易千还在奋力挣扎,但挣扎的动静却一次比一次弱。林胡月看着干瘦,可是那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蛮力却生生抵住了易千的攻击。易千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还不忘扯着嗓子大吼道:“你最好给我藏好了——” 这一句话,在林胡月听来,是手下败将的不甘心的叫嚣。可周恒却在巨大的恐慌中,明白了易千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躲在暗处的他听的——藏好了,熬过去,王一其会来救你…… “不,不是的……不管是王一其,还是班子茜,马勋……即使是你,易千,也不可能真正救得了我……” 周恒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他在柜子里大吼一声,接着便踹开了柜子门,直往那个女人——那个毁了他的前半生,眼看着又要紧接着毁掉他的后半生的女人——冲去! “周恒?!”当林胡月看清了冲出来的第二个人的样子,惊了一下。周恒冲过来的气势和易千的气势差不多,但周恒的全身上下却透着森然的杀气,那双如刀的眼眸,似乎要将眼前的自己千刀万剐。 林胡月迅速从易千身上起来,手里仍然紧紧抓着匕首,挡在胸前。周恒冲到她面前后,没有片刻的停顿,又直往她扑过来——如一头只懂得捕食的野兽一般。 林胡月躲过了周恒,紧接着反身蹿到了周恒身后,拿着匕首的手直往他背部刺去。已经昏了头的周恒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迅猛转身,右脚飞起,踢中林胡月的手腕,林胡月吃痛地惊呼一声,匕首便脱离了她的掌心。 周恒的眼里焦点只有一个林胡月,其他人——包括已经昏迷过去的马勋,包括可能是他哥哥的易千,包括已经意识到不对劲正赶来这里的王一其和吴队长——都被他全然忘却。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不仅是林胡月,还有小志,白井革,以及白西安,和陈莉……那些曾经在他的生命里有过重要意义的人,还有因为这些人,或自责、或痛苦地、以非正常人的状态活了那么久的自己。 “林胡月——”周恒嘶哑着喉咙,喊出了林胡月的名字。林胡月脸色凝重,这和她料想的“重逢场景”,实在相差甚远。 起码,她没有想过周恒——这个曾经是她的众多“商品之一”的弱小孩子——竟然胆敢站在她面前,反抗她,甚至想要……消灭她? 这可真是荒唐。 林胡月把手别到腰间,从宽大的袍子下又拿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她举着匕首,朝着周恒冲过去。周恒两脚分立,站定在原地,挺直了身板,冷漠地看着林胡月直冲向他,最后用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 “结束了,周恒。”林胡月以为周恒吓得动不了,心里一喜。可紧接着,她脸色一变,直呼不好。 周恒抬起一只手,手掌紧紧包裹住刀身。匕首又入了周恒胸膛好几分,林胡月想把匕首抽出来,却发现匕首被周恒紧紧拽住,抽不出来。 林胡月想退后一步,和周恒拉开距离,又感觉背部被一只手牢牢抵住,动弹不得。 周恒一手拽着匕首,另一只手禁锢着林胡月的退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你总想着毁掉别人,”周恒凑近林胡月耳边,如同恶魔一般,uu看书w.ukanshu在她耳边低语着,“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低估了那些你要毁掉的人和事情的真实力量?” 周恒低吼一声,抵住林胡月后背的手迅速往前,锢住了林胡月的脖子。接着,他将那股在从前就集聚起来的恶气,集中在抓着刀身的那只手上,生生把匕首从自己的胸膛中拔出来,最后刺向林胡月的肩膀! 林胡月被周恒摁倒在地,正当她以为周恒要举刀刺向她的时候,周恒却将匕首扔到远处,接着便握起拳头,往她脸上招呼了好几下重拳。 林胡月被打得晕晕沉沉的,几欲失去意识。而此时的周恒,却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击打机器,只懂得机械地用拳头打向林胡月的脸,林胡月的血从鼻子、眼睛、和嘴巴陆续流出,渐渐没了动静。 “够了!”在周恒再一次举起拳头的时候,他的手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王一其那饱含着痛心和愤怒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周恒如释重负地放下拳头,用一双早已失焦的眼睛望向他的王叔叔:“王叔叔……” 只能叫出这么一声,周恒的身子便往一边歪去。他的全部力气像被抽去一般,连翻白眼都吃力——他彻底地晕了过去,一头扑进了王一其的怀里。 像从前无数次被王一其救出来的场景那样,在他到达极限之后,总有王一其在。 而这一次,似乎又有所不同。周恒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白西安和陈莉叫唤他名字的声音。 第117章 能捉得住的光 “2020年10月,夏京市和旁可市两市警务正式联手,启动对一个横跨全国的大型不法地下组织进行连续打击行动,与此同时,全国各市警队精英也都纷纷请战,在技术和侦破方面给予了强大支援。2021年1月初,以旁可市警队大队长王一其和夏京市警队大队长许井天为首的一批精锐警队,在远离旁可市的印天市中的一家名为‘悦聪康复’的康复中心处,抓获不法组织第一头目林胡月,在现场也找到了两名死者,三名伤者,以及捕获一位意欲逃跑的中心工作人员。犯罪嫌疑人林胡月对其所犯下的不法罪状俱供认不讳。除此以外,在林胡月的供认下,在警方的坚持不懈追寻下,警方相继扫荡了遍布全国各地的不法组织余党,解救受害者近万名。虽然搜捕工作仍在进行,但在警方的重拳打击下,此名为‘莲耳帮’的不法组织颓势已成,至此分崩离析,全面崩溃。接下来播放一条有关于2021年农历春节的新闻。今年的春节是二月十二日,2021年农历春节已近在眼前。目前,记者走访大街小巷,询问市民们都为此次春节做了哪些准备……” “喂,喂!”王天天一手拿着糖葫芦串,一手拎着一盒保健品,回头对着正出神看着街边新闻报道的周恒连声大喊。周恒双手提满了各种各样的年货,在王天天不耐烦的呼唤中,终于回过神来。 “这个新闻有什么好看的?”王天天等周恒低着头跑到前来后,不满地嘟哝了一句,“我爸知道的比新闻说的还要详细,要实在感兴趣,回头让我爸给你说就行了啊。” 周恒笑笑,没有回答。王天天不知道,她也不明白,不管过了多久,也不管这个新闻是出自谁的口,周恒只要接触到这个新闻,心情始终都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这是一场意义非凡的胜利,这场胜利,属于这件事中的所有无辜的受害者,属于对罪恶无法容忍、即使要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的所有警务人员,属于每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家,也属于每一个暂时还没被阳光照耀到的人们。 这场胜利,也属于他,属于小志、小结巴、杨灵、诸拢……属于白西安,属于陈莉,也属于易千。 这也是一场浩浩荡荡的结束。强而有力的阳光消灭了罪恶,而全新的生活,则在周恒眼前展开了。 周恒的心里充满希望,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 王天天吃完了最后一个糖葫芦,手机就响了。她一把将保健品的袋子塞到周恒的怀里,原本两手就满了的周恒顿时手忙脚乱地慌张接住。他好不容易站定了,王天天那边也刚讲完了电话。 “我男朋友。”王天天将电话塞回到包里,把刚塞给周恒的袋子拿过来,“他到我家楼下了,不敢上去。我们走快点,别让他等太久。” “好的。” 俩人于是加快了回家的脚步。王天天瞥了周恒一眼:“你还会搬回我爸那里住吗?” “不了。”周恒没有迟疑地答道。 王天天“嗯”了一声,强迫着自己不再追问。周恒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不忍,只好主动给了台阶:“怎么了?” “虽然这是你的个人选择,但我还是希望你和我爸的误会能解开。”王天天快速说道。王天天心直口快,为人直率,之前周恒就是因为她的直率而感觉受伤,甚至临时把杨灵叫了出去帮他应付。但到了现在,周恒已经不在意了,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够主动叫上王天天陪他一起去买年货送到王家的原因。王天天知道王一其和卢晓晓的喜好,周恒想要买点他们都喜欢的东西,亲自登门,好好拜谢一番。 “其实我和王叔叔之间根本就没有误会。”周恒轻轻说道,“他是我非常尊敬和珍重的一位长辈,在我三番四次落难的时候,都是王叔叔在我身边陪伴我度过那些日子,这种恩情,我怕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那你怎么要搬出去?现在要害你的坏人都被抓了,你怎么也不搬回去?” 周恒眼见王家阳台的灯就在前方,他顿时感到有点紧张,但与此同时的,一股暖意又蓦地从他心底蔓延开来,直达他的全身。他回答王天天:“我总不能一辈子都依赖王叔叔。” 王天天见到她的男朋友已经站在前面不远处,也无心再和周恒说话了。她敷衍地“嗯”了一声,便直向男朋友那边跑去。周恒刚想拔腿跟上,抬头却无意看见,王一其正拿着浇花的水壶站在家里的阳台里,扒着栏杆往下张望着。当他碰上周恒的视线,他举起了拿着水壶的手,意识到不对,又举起另一只手,向着周恒摇了摇。 “快上来吃饭了。”王一其冲他喊道,“饭都做好了。” “好。”周恒的鼻子忽然有点酸,他哽着喉咙应了声,双手提着大包小包走上了通往王家的楼梯。 ****** 2021年三月中旬,早上9:10分,夏京市和旁可市交接处的一栋别墅内。 “我们小组还没解散吗?”美丽和摩托走进别墅,径直来到他们平常开会的会议室里,小艾和里子早已在会议室里,正翻看着什么。听到美丽的声音,小艾抬起头,欣喜地冲着美丽和摩托招手:“没解散,没解散!” “这可真是少见。”摩托坐在了他平时坐的位置上,一把拿过里子正在看的文件,随手翻了翻,随即挑了挑眉:“我还以为莲耳帮完了,豹猫小组就就地解散了呢。” “上头要保留小组,作为一支独立于全国各城市警队力量的侦查队伍。如果有警队向豹猫小组发出寻求帮助的要求,豹猫小组便要极速到位,配合当地警方展开侦查。”里子斜了一眼摩托,解释道。解释完了以后,他伸了个懒腰:“别说你了,我也以为莲耳帮这事儿完了以后,我能睡个好觉呢……” “我说什么了吗?”班江戏谑的声音从里子头顶上方响起,吓得里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头顶差点撞到班江的下巴。班江连忙绕过里子,用一双吊着青黑眼袋、满布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大家:“我才是那个最需要睡眠的人好吗?” “是是是,你是大功臣。”里子揶揄道,他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随即奇怪道:“就你一个人来啊,王队呢?周恒呢?” “王队晚点来。”班江随便找了个位子躺下,双臂枕在后脑勺处,懒洋洋道:“他和周恒去接人了。” “接谁?” “我不能说。” 里子忽然站起来,沉默地走到班江跟前。他一脸正色,严肃地向下看着班江。班江被盯得心里直发毛,于是推了一下他:“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卧底?” “啊?” “你是不是敌人派过来渗进我们内部的卧底?!” 班江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起身,这一次,换成了里子的下巴差点撞上了班江的头顶。 “给你一个机会,”里子躲了一下,躲过班江的头顶,脸上的神情仍然不为所动:“你要不要做个好人?” 班江木然地看着一脸凝重的里子,周围那憋着笑的声音“吃吃”地传来。 “……”班江充满善意地发问,“你到底看了多少次<无间道>?” “为什么王队派你去当卧底而不是派我去啊!!”里子振臂高问,不甘心地喊道。班江的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就你现在这样,谁敢派你去啊?” “做卧底要用枪的。”王一其的声音忽然幽幽地从里子身后传来,里子全身上下的毛孔顿时立了起来。王一其继续用阴森森的语气问道——“你现在能开枪了吗?” “我——”里子猛地转身,刚想回答,可在看到王一其带来的人时,眼前唰地一亮,原本的话便吞了下去——“易千,周恒!” 易千看上去清瘦了很多,在悦聪康复中心受的伤虽然到现在已经大部分痊愈了,但是还有一些伤痛折磨着他。易千倒觉得无所谓,在得到医院的同意后,他立刻就办了出院手续。 周恒的人格分裂情况也很乐观,虽然那些人格时不时地还会出来,但他们对周恒所能造成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他的抑郁和焦虑症状也减轻了不少,这其中大概也有以林胡月为首的组织被摧毁的原因。 而让他的情况快速好起来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和易千的相认。 当时在康复中心里,周恒受的是轻伤,而易千和马勋受的则是重伤。易千更因为流血过多而进了重症病房,又因为易千的血型特殊又稀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配型,那时候易千可真是命悬一线。而周恒恰巧醒来,在得知易千的情况后,在要求医院给他验血,确认自己的血型和易千的相配后,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输血同意书。易千也因此度过了危险期。 而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的dna检验结果也出来。结果显示,易千和周恒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关系。 周恒听到结果后,转向陪在一旁已经有一段时间的王一其:“王叔叔,您其实……早就知道我和易千的关系了,是吗?” 王一其沉默地点头,随即长叹了一声,充满歉意地开口道:“对不起。” 周恒连忙摆手,诚恳道:“王叔叔千万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其实说起来,是我欠您和马叔叔两位长辈一句对不起才对。”停顿了一下,周恒又不禁问道:“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让我跟着你进豹猫小组,就是为我日后和易千相见做铺垫?” “有这方面的考量。”王一其不置可否,“当然也有保护你的意思在。毕竟要在我王一其的手里抢人,可不容易。”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易千之间有血缘关系?” “班医生把你的身世告诉我们之后没多久。”王一其答道,“那时候你刚进华立医院,班医生就查出了你在天日孤儿院待过一阵子的背景,而马勋当时也查到了,易千的弟弟被拐后,曾经有人目睹有人抱着和易千弟弟相貌特征都相似的婴儿出现过天日孤儿院所在的镇上。那时候我们去查过孤儿院,但林胡月做事太谨慎了,我们什么也没查到。而你的背景又和孤儿院有关,我顿时留了个心眼,于是就在和你说话的时候,拿了你一根毛发,当时的你混混沌沌的,根本没意识到。我拿了你的毛发后,又让易千的助手杨谦帮我取来易千的毛发,两相比较,就发现了你们的血缘关系。” “而你没有告诉我们的原因是……” “是因为,”王一其深深地看了周恒一眼,“我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说,只能创造机会让你们相遇,看看你们能不能自己发现了。” 王一其思虑太重了,他从头到尾考虑的都是周恒是否能承受得住真相带来的影响。 周恒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那条带着“荀”字菱形框的红绳,喃喃自语着:“所以,我的真实名字是易荀,我的亲生哥哥是易千……我是有父母的,我是有亲生父母的……” “这是当然的。”王一其望向周恒,眼神中带上了疼惜和懊悔:“还是只能怪我们还不够强大,没有办法阻止罪恶发生。” “您怎么还在怪自己。”门口传来了一把虚弱的声音,周恒和王一其惊讶地循声望去,便见易千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进来了。 易千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当护士帮他固定好轮椅,走出去后,他才别扭地开口道:“对不起啊……” “大声点。”周恒小声提醒道,“以及请堂堂正正道歉。” 易千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直视着王一其,大声又真诚地喊道:“王叔叔,对不起!” 王一其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易千,半晌才应道:“以后别叫我老头就行了。” 周恒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易千尴尬地挠了挠头,看看和缓了脸色的王一其,又看看正笑得开心的周恒,最后将视线放在周恒手腕上的那根红绳,终于释怀地长出了一口气。 ——爸爸,妈妈,一切都结束了。 ****** 王一其终于到了别墅,会议也正式开始了。 “王队,是有新案子吗?”里子扯着班江坐回原位,问王一其道。 “暂时还没有。”王一其答道,“关于莲耳帮的剩下势力,许队长已经带队去搜捕了。我们现在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那您让我们集合的原因是?” 王一其深吸一口气,u看书.kanshu 接着笃定地开口道,“今天,我要宣布一件事。”迎上组员们疑惑的眼神,他看向周恒:“周恒是我招进来的,但在悦聪康复中心里,我觉得他暂时还未有能承担我们这份工作的能力,所以在这里,我要正式将周恒开除出去。”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组员们神情各异,都不敢出声。 周恒也坐立不安,但他对王一其这样的处理,并没有异议。 或许正如王一其所说,他根本就没做好做这份工作的准备…… “但是,我们都一致认为,即使他现在还没能具备专业的素养和条件,但如果经过我们的培养,周恒就一定能成长为一位专业的警察。”王一其话锋一转,严峻的脸色也随之缓和下来,他暗暗对着周恒比了个大拇指,接着说道:“在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展开的同时,周恒将会到马勋和吴队长负责的训练队里去接受专业的训练,为日后的归队做好充分的准备!怎么样,周恒,不对,易荀,可以吗?” “您都决定了还问他……”易千在一旁小声嘟哝道,“又是先斩后奏……” “不是的,哥。”易荀轻轻拍了拍易千的胳膊,解释道:“王队其实之前就问过我的意见了。” “哦。”易千抬起眼皮,看向弟弟,“那你的答案是?” 易荀腾地站起来,兴奋地看向王一其:“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