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先秦至唐代乐人简述 音乐,人类情感的表达。 《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在先秦时代,乐和礼同为社会成员所必需的品德和技能。国家各种庆典之中,乐舞几乎是每一个环节都必不可少的,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先秦时代,乐包含的内容较为丰富,并不仅仅指音乐,其实也包含诗歌、舞蹈。《周礼》中就记载,乐官管辖的除了乐师、罄师、钟师、笙师、鼓人等之外,还有舞师。乐官之下,还有各种级别,总人数超过了一千五百人,可见其重要性。 既然乐在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如此重要,且这种技能比较难得,需要长时间的专门培训才可熟练,那么自然就有专门的机构来管理、培训。周代就专门设立了大司乐这个官职来专门管理,当时的乐人也基本都掌握在政府或大贵族手中,地位较高。 到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乐人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下降。虽然掌管正式礼仪乐舞的人都在,但已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新的娱乐元素,即很多乐人渐渐成为向诸侯提供娱乐服务的艺人。简而言之,原本传统礼乐的雅正之声渐渐变成了娱人的俗乐之声,毕竟“礼崩乐坏”嘛,金主们的审美已经发生了变化,乐人为了生活,只能去适应市场,渐渐衍生出了新的流派。 战国之后,乐人、优人、伶人甚至倡、俳之类的称呼频繁出现。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各国竞相招纳人才,就连鸡鸣狗盗之辈也不放过。乐人作为一种有特殊技艺的人才,也在各国招纳之列,很多人四海为家,到各国王宫服务。“齐宣王使人吹芋”这个故事都听说过吧?嗯,滥竽充数这个成语的典故嘛。但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个时代,乐人的地位仍然很高,虽然不如先秦时期,但仍然是“士”。 秦汉时代,作为大一统的国家。政府机构中有专门负责礼乐的部门,如秦代的“奉常”汉代的“太常”。但也就是在此时,乐人的身份慢慢发生了变化。先秦时期,乐舞用“国子”(诸侯子弟),到了汉代,除了雅舞用良家子(爵位五大夫或官位六百石以上的子弟)之外,其余的皆用“国之贱隶”,并在三国时期发展到了顶峰,身份地位的衰落已经非常明显。 到了南北朝时期,情况进一步恶化。“乐户”、“乐伎户”一词始见于北魏,属于杂户之一。当时军队里编有军乐队,即“鼓吹部曲”是也。当时士兵的地位,大家都懂,人身不自由,世袭当兵,身份低贱,作为军乐队的乐人能好到哪去?考虑到当时国家级别的音乐管理机构太常的人与军队里的乐户经常调换、交流,因此太常乐人的地位也高不到哪去,乐户的地位日薄西山也就可以预料了。 对了,那个时候各国打来打去,乐人作为一种相对紧俏的“资源”,经常被胜利者俘虏。俘虏是什么地位,不用多说,这进一步加剧了乐人地位的下降。 隋及初唐基本是魏晋南北朝的延续,制度大同小异。在隋代,乐户甚至由罪犯配没,比如隋文帝时期的司马消难被从陈国抓回后,虽然免死,但被罚当了乐户,可见真不是什么好职业。 隋文帝杨坚对乐人而言,其实并不坏。因为他本人不好乐舞女色,因此除收编了少部分正声雅舞所需的人才之外,齐、陈两国的乐人大部分放归州县,编户为民。请注意,这一点十分重要,放归的乐人在地方上虽然很可能仍然从事着乐舞职业糊口,但他们身份上不是贱户,是正儿八经的民户,籍贯在各自的州县,有人身自由,可以考学。 隋炀帝时期出现了一点反复,这货挺喜欢音乐舞蹈的。但老子留给他的官方音乐机构里没几个人,而且也不怎么符合他的口味,于是又下令把原来放归州县、编户为民的乐人召集到京师,编为乐户,专门为他服务。 但就这样居然还不够!杨广这货甚至还要求民间会乐舞百戏的人也来长安,专门给他表演。好在还算有良心,这些人没被编为乐户,而是以一种到太常轮值的方式服务,姑且算是徭役吧。对了,人数最多时有三万余人,让人很是无语。 隋朝灭亡后,又迎来了一位相对不怎么喜好乐舞的君王,即唐高祖李渊。他在武德四年下了一封诏书,下令遣散全部乐户:“太常乐人,本因罪谴,没入官者,艺比伶官。前代以来,转相承袭。或有衣冠继绪,公卿子孙,一沾此色,累世不改。婚姻绝于士庶,名籍异于编氓,大耻深疵,良可矜愍……宜并蠲除,一同民例。” 废除太常乐户的时间其实是唐军入长安,立傀儡皇帝的时候(义宁年间),武德四年的这道圣旨只不过是补了一次手续罢了。太常乐户被废除后,其籍贯都归入地方州县,成为平民,从此可以与其他阶级通婚,可以考学,可以做官,对这些人是一大解脱。 不过在高宗时,因为各种需要,以及帝后都十分喜爱游戏娱乐,于是再一次扩充太常乐户。这些乐户的籍贯仍然属于太常,世代不易。而因为乐府初建,人手不足,水平也参差不齐,于是便召天下音声人入京服役,并教授乐户各种技能。这些所谓的音声人,即武德年间放归州县的太常乐户后裔或徒子徒孙,但他们的籍贯在州县,身份是平民,不是乐户,到京城属于正常的服劳役,即“轮番入直太常”。 《唐律疏议》中记载:“(音声人)各附县贯,受田、进丁、老免与百姓同”。但作为乐户的“太常音声人”就惨了,“(太常音声人)谓在太常作乐者,元与工乐不殊,俱是配隶之色。” 如果你以为唐高宗比起他爷爷过于沉迷乐舞了,那只能说明你不认识唐玄宗。他在乐舞百戏上的兴趣和杨广有的一拼。在位期间,设立了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 李隆基绝对是喜欢娱乐的,在他的大力投资之下,教坊的规模渐渐超过了太常,各种歌舞音乐、戏曲杂技不断被编排出来,影响力急速提升。教坊中人以家庭为单位集中居住,身份和太常一样,分乐户和音声人两种。教坊中人的经济条件一般都很不错,有的家中聘有不少仆人,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也不错。如果教坊家庭的女儿色艺出众,要么入选宫中,“妓女(指女性乐人)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也”;要么在五陵年少中左右逢源,秉持渣女三不原则,风光惬意。 教坊、太常之外,唐玄宗还设立了一个音乐培训基地,置于禁苑之梨园。史载:“玄宗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 天宝时的许云封,父母双亡,混不下去,于是到京城投奔其外祖父学习吹笛。因为笛子吹得好,居然在梨园内混了个小官当当,收入暴涨,社会影响力也直线提升,可见那时只要不是乐户,是正儿八经的音声人,只要技艺出色,还是很容易混出头的。 额外提一下,玄宗时太常演奏的一般是“主旋律”,教坊、梨园则是“流行乐”,吸引了当时最优秀的音乐人,是殿堂级的音乐舞台。李龟年听说过吧?没听说过的都是语文课没好好上的。他们兄弟三人,“鹤年能歌词,尤妙制《渭州》;彭年善舞;龟年善打羯鼓”,在当时可谓是红得发紫的明星,被许多人追捧。 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势江河日下,再不能如以前那般奢靡,德宗时“停梨园使及伶官之冗食者三百人,留者皆隶太常”。好嘛,音声人都遣散了,只有无自由身的乐户留下,包吃包住。 这样的情况随着长安朝廷越来越不成气候而持续了下去。虽然昭宗这二货一度恢复了梨园,但也仅仅是昙花一现,规模也远不能与玄宗时相提并论。鸟散四方的音声人为了讨生活——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能继续从事艺术才能维持得了生活的样子——开始依附于地方势力。有的人为了能包吃包住,甚至不惜入籍地方乐户(注意,中唐以前,乐人一般是中央直接管辖);有的人则四处游历,走穴于富豪权贵之家,获得一点酬劳;有的人入了藩镇军队的乐营,为军士鼓吹,苦逼得很。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还能勉强生活下去,并将自己的技艺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今天能够有这么多传统乐舞,这些人的传承不断是关键。 唔,不知不觉写了很多。其实原本只是为新书的一些背景资料做注脚的,以便让大家能够更好地理解那个时代。只是没想到整了这么多字,有点懵,就当篇短文发出来吧。以后有空的话,会继续发一些类似的文章,希望老铁们喜欢。 第一章 遭遇战 “哚!”一枝羽箭破空飞来,钉在卢怀忠高举着的牛皮圆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射穿牛皮木盾后竟然去势不减,又狠狠往前挤了一小段才消耗完全部动能。卢怀忠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矢尾羽,一个激灵退到了车驾后,心有余悸道:“好贼子!箭射得这么准,何不来投军?偏要做马贼!真是该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谁让你昨晚欠我十个大钱不给?”一位矮小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在地上,看着狼狈蹲在车厢后头的卢怀忠,咧嘴阴笑道:“做马贼有何不好?抢钱抢粮抢女人,还不用看孙十将(注释1)那副死人脸。若不是老家还有爹娘弟妹,我也去当马贼了。” “任遇吉,你个贼配军也想当马贼?先把头发剃净再说。” 许是被卢怀忠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矮壮汉子的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党项人?” “隔着三里路都能闻着他们身上的骚味。”卢怀忠嗤笑一下,抓过圆盾上的箭枝,用力折断后,指着上面某处,道:“看,乞党(注释2)家的。狗贼子!李使君何曾亏待过他们,竟然劫夺军资,真是该死!” 矮壮汉子任遇吉不说话了,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腰间刀柄,双眼也眯了起来。 天空的月亮很圆,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大地,皓影重重。在这样的月色下,似乎很方便敌人的进攻。果不其然,在试探性地射了几轮箭后,远处响起了苍凉的吹角声。旋尔,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是敌人的骑兵出动了。 “呜——”近在咫尺的吹角声响起,正在拌嘴的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驾车上,扒了衣甲精赤上身的某人已经用力擂起了鼓。而在他身旁,还有数名士兵正在吹角。 “起身,列阵!”鼓角声就是命令,满脸肃容的邵树德第一时间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一脚,道:“再拖拖拉拉,就等着脑袋被党项人割下吧。” “队头来了,得令!”卢怀忠嬉笑了一下,不过手底下的动作一点不慢。将圆盾挂在身上后,快速取出车驾上的长枪,第一排站好。任遇吉没有去取长枪,而是解下了腰间步弓,又看了看壶中箭矢,还好,三十枝箭都在,待会就给这些党项蛮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阵列。大家都不言语,长时间一起训练形成的默契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阵之上,最忌惊慌失措,不但容易送了自己小命,还会影响他人。有些严厉的军将,遇到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兵,直接就是喝令亲兵拿下,当场斩杀。 前面三排很快就挤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不光他们队,其他队也差不多同时整备完毕。邵树德从背上解下长柄陌刀,检查了下认旗还插在原位后,便大踏步上前,站在第一排。在他身旁,是一位黑铁塔般的大汉,身着铁甲,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天德军(注释3)西受降城(注释4)刀斧将孙”。看到邵树德过来后,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邵树德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便快速检查起了自己的装备。长枪放在车驾上,没必要取了。皮甲从未卸下,很好。腰间横刀、圆盾皆在,试了试刀出鞘入鞘,一切正常。步弓也在,箭囊里长箭并未短少,箭囊上缠着三根皮索,这是捆绑俘虏用的,都在!手中长柄陌刀,刚刚擦拭,正等着怒饮胡虏血。 好,就让这帮贼子来试一试咱天德军的刀利不利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党项部落了,这次不给你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就不姓邵!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借着月色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呜——”角声响起。擎旗的郑勇大喊一声,把旌旗往地上一倒,然后半跪于地,目视前方。随着他的动作,前两排的士兵也纷纷半跪于地,长枪斜举前方。 “咚咚咚——”鼓声响起,这次不用别人吩咐,后面三排士兵齐刷刷拿出步弓,张弓搭箭之后,四十五度斜举,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其时敌骑尚在百余步外。这个时候射箭,精度感人,除了少数倒霉蛋中箭落马之外,大部分人毫发无伤,只是稍稍散开了队形,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抛射本来就没打算杀伤敌人,那么远的距离,感觉稍微有点不对的话,这箭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它所起的作用,说白了还是为了扰乱敌军队形,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咚咚咚——”敌军已到百步以内,鼓声再次响起。弓手们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这次依然是抛射,但角度小了很多。和上次不一样,栽倒在地的敌骑多了一些,显然是距离近了,箭矢的准头和威力都大幅度提升。 邵树德射完一箭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枝长箭,上弦、拉弦、瞄准,“嗖”长箭破空而去,如有神助般击中一名党项骑兵的胸口,让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队头神射!”卢怀忠在前方看得真切,立刻拍起了马屁:“挽一石六斗强弓,披甲步射,竟然连中两箭,队头这射术真是出神入化了。” 任遇吉难得地没有反驳,总是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站在邵树德身旁看他射完第二箭的钱守素则神色复杂,两人一起从军,邵树德因为箭术超神已经当了队正,而他还是一个火长。而且就这个火长,还是邵树德看在关系上安排的,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这对自小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但邵树德此时无法顾及他的心情,只见他又一次抽出长箭,气定神闲,再度射落一名胡骑,不出意外引起了周围人的喝彩。 邵树德脸挂笑容,有些自得。许是穿越过来的福利吧,他发现自己非常有射箭方面的天赋。古时百发百中的神技不敢说有,但挽一石六斗弓披甲步射时,命中率较高,一般来说十中七八的水平还是有的,故在与河西党项、回鹘蛮骑的小规模交锋中,屡有斩获,最后被十将孙霸提拔为队正,以表其功。 “咚咚咚——”三十步了,诸军士再次挽起长弓,刷地一轮直射,对面的党项骑兵纷纷倒地,伤亡貌似不轻。 但这个时候敌骑中也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不用谁提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低头,举起圆盾,这是敌人骑兵在射箭。好在这伙党项蛮子的水平看起来也不咋地,除了少数几人被射中无甲的手臂、幞头,或惨叫或闷哼外,其余人阵脚未动。 “替我挠痒痒呢。”卢怀忠低头看了看斜斜挂在自己皮甲上的长箭,咧嘴笑了笑。这箭软弱无力的,哪及邵队头神射万一?毛毛雨啦。 “你若是再不专心,等会蛮子冲过来,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邵树德笑骂道。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长枪手本来脸色有些苍白,听后都嗤嗤笑了起来,一点不像即将临战的紧张模样。 “呜——”角声吹起,黑铁塔郑勇再次怒吼一声,猛地将旌旗举起。随着他的动作,前面三排军士迅捷起身,双手持枪,指向前方。在他们身后,弓手们纷纷弃弓抽刀,有的人还拿出了钩镰枪、长柄斧或木棓,跃跃欲试。和这些党项蛮子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这些人装备差,战斗意志一般,并不难以应付,因此大伙都信心十足。 “轰!”党项骑兵与天德军步兵迎头撞在一起。前面三排的长枪手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撞退了开来,但他们也成功了降低了敌骑的速度,后面的士兵们涌上前来,纷纷拿手里兵器招呼了过去。 冲到邵树德他们这边的只有寥寥十余骑,这会被降低速度后,立刻成了步兵们蹂躏的对象。钩镰枪手熟练地勾住了马腿,令其不得冲撞驱驰,长柄刀斧手们将骑兵打落下马,手持圆盾和横刀的其他士兵再一拥而上,第一时间将落马的敌军斩杀。他们以火为单位,配合熟练,只一会就杀了四人,让尚在马上奋战的党项骑兵心胆俱寒。 “开!”邵树德双手持着长柄陌刀,将一名正欲转身逃走的党项骑兵整个劈倒。此人身上着甲,落马后一时未死,邵树德正欲再劈,却见一直跟着他的李一仙、三郎二人如豹子一般冲了过去。李一仙冲在前,牛皮圆盾狠狠地砸在正欲起身的党项蛮子脸上,三郎则手持横刀,眼疾手快地划进了此人盔甲缝隙处,让其瞬间了账。 “队头,是个贼渠!”三郎兴奋地说道。 “乐个屁,杀敌!”邵树德一挥陌刀,又找上了另一个目标。此战,有我无敌!乞党家的蛮子既然敢劫夺军资,那么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天德军几十年来镇着你们,可不是白给的,乖乖受死吧! 注释1:十将,中唐以后,原本行军总管麾下的各级将领临时职务成为藩镇的常设官职。十将又称什将,十表示极多、很多之意,并不是说一定是十个将领。后文提到的刀斧将是具体职务称呼,比如李嗣业“初为队头(即队正),所向必陷”,后与田珍一同为“左右陌刀将”,这个“左右陌刀将”就是十将,刀斧将、先锋将、捉生将之类名目的亦是。 注释2:乞党,丰州境内的党项部族很多,但较大的只有五族,分别是耶保移族、邈二族、乞党族、没剂族和如罗族,各拥数千帐至万帐不等。西夏建立后,曾经来此招揽人手,即“(重熙)十三年,夏国李元昊,诱山南党项诸部”,可见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注释3:天德军,丰州驻军,成军于开元年间,玄宗初赐名“大安军”,后又改名为“天德军”,兵额不多,鼎盛时期亦不过五千余人,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三千。 注释4:西受降城,史载位于“丰州北黄河外八十里”,因距黄河不远,开元初年便被黄河冲刷毁坏。开元十年,朔方节度使张说于原址以东另筑新城,大体上位于古黄河北岸,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乌加河镇以南的奋斗古城。 第二章 世道 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来袭的党项人并不多,骑兵更是只有数十,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天德军将士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不得不暂时退去。土匪嘛,只喜欢捡软柿子捏,对于要付出重大伤亡的硬骨头,啃起来就要掂量掂量了。刚才一会短促激烈的战斗,他们就已经躺下了四十余骑,骑兵主力受损,已经不具备了继续进攻的能力。 而换步兵上来呢?还是那句话,丰州(注释1)人民比较穷困,丰州的党项人更是穷得叮当响,这就导致了他们的装备普遍不行。相对廉价的皮甲普及率都很低,更别说铁甲了。这个乞党家能有些战马弓刀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很多部落还不如他们。要不然,在进入丰州已近四十年的今天,他们还能被人数不过四千多的天德军死死压住? 与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相比,更南边银夏一带党项人要稍微富裕一些,也更成点体统。至少,他们的首领更有野心,部族的凝聚力更强,也训练出了一定规模的军队,可不是丰州境内这些零散的部落可比。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仇,几十年来因为财货、草场、耕地甚至是食物而攻杀不休,始终拧不成一股绳。 事实上自唐会昌年间振武军使(注释2)刘沔收复丰州以来,天德军最主要的敌人始终是狼山(注释3)以北草原上零散的回鹘部族以及屡次犯境的河西党项。山南党项?不成器的玩意,危害性甚至还不如东边中受降城一带的黑山党项、河壖党项。 “队头,刚才一战,弟兄们阵殁五人,还有一人重伤,眼看着也不成了。”战斗刚刚结束,邵树德未敢卸甲,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休息,却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顿时沉重了起来。 队里的人他每个都认识,都交谈过,甚至知道他们家的住址(如果有的话)。“带我去看看!”他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脚一瘸一拐的,刚才的战斗中被马撞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 前来报告的李延龄伸手欲扶,被邵树德甩开了。他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草地,那里正躺着几位战死士兵的尸体,伤者也躺在附近,有人正给他喝水。 邵树德越走越快,待靠近后,一把推开面前之人,先看了眼五位阵殁的士卒,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旁边。 “刘狗儿!”他蹲下身去,定定地看着这人。战阵厮杀多了,人的情感可能会麻木,邵树德也一样,想煽情都煽情不起来,但他却并不打算敷衍以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拿笔来!”他朝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延龄说道。 李延龄三十大几了,从军已近二十年,见过太多的人和事。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已经抛弃了所有幻想,只为自己而活。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免不了有些情绪波动。 “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身到一旁的车驾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包裹中取出笔墨。他轻轻地托举着,仿佛手里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般。或许是出于对读书象征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死伤袍泽的怜悯,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延龄到的时候伤兵已经不怎么行了,只听刘狗儿断断续续道:“父母已去,家中尚有弟妹,皆年幼,怕无所养……” 邵树德点点头,道:“你的抚恤一个钱都不会短少。另外,此战你奋勇杀敌,斩首两级,其中一人乃是贼渠,按制应赐绢二十匹,两人共二十二匹。” 围过来的诸军士听了默然。这个刘狗儿在敌骑冲阵那一刻就被撞得跌飞了出去,未曾有任何斩获。这两个斩首功劳,都是队头邵树德及他的两个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的。那个穿着锁子甲的贼渠,在乞党家身份不低,按照朝廷定下的赏格,可以副将计,赏绢三十匹。但天德军不富裕,最终能赏二十匹就不错了。 既然邵树德愿意把这杀敌的功劳贡献出来,而他的两个小跟班也没意见,那么众人自然更没话说。钱守素夹在士卒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似有不解,又似有所悟,最后低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卢怀忠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场合他分外见不得,不过对邵树德的处理却很钦佩。当年在武昌军服役时,就因为上官贪墨了袍泽抚恤而大打出手。那个十将上司出身当地土豪,本欲治他的罪,好在武昌军节度使(注释4)、鄂岳观察处置使、鄂州刺史刘允章对他十分赏识,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在乾符元年的时候,赏识他的刘允章奉诏移镇,担任了东都留守。新上任的武昌军节度使韦蟾对他又很不感冒,因此便被土豪买通多人,使计断了个配流丰州(注释5)的罪名。当然这真要细究起来的话,对他也未必就是个坏事,盖因再过两三年,在乾符四年二月的时候,鄂州就会被王仙芝攻陷,第二年又会被黄巢的大军再攻陷一次,卢怀忠若是还在武昌军服役的话,下场怕是不会太妙。 千里迢迢到丰州当了个“贼配军”,但卢怀忠依旧不忘初心,对喝兵血的人特别痛恨,同时对善待士卒的军官也十分钦佩。邵树德能体恤部属,卢怀忠觉得挺好的,也愿意在这样的人手底下混,虽然他以前曾是个副将,而邵树德至今不过是个队头。 “谢……队头!”刘狗儿的眼泪流了出来,但脸上的气色却越来越差了。 邵树德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帛,接过李延龄递过来的笔墨,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了刘狗儿的名字,然后又在后面添了个阿拉伯数字22。待他写完时,却见刘狗儿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神中满是留恋、不舍。 将刘狗儿的眼睑合上后,邵树德又起身查看了另外几具尸体。这些人他都认识,同样在布帛上仔细写下名字后,站起了身,朝围在周围的军士们骂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给老子回去整理器械。蛮子刚刚受挫,兴许并未走远,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这里离西城,可还有两天的路程。” 士兵们顿时一哄而散,各自整理枪刀弓牌不谈。邵树德在附近转了两圈后,又去邻队看了看,还好,这次大家伤亡都不大,总计不过数十人的样子。以步对骑,有这样的成绩不错了,更何况是敌军偷袭在先,己方应对难免有些仓促。 “队头,这副甲怎么处理?”见众人都散去后,任遇吉从阴影中蹿了出来,指着放在马车底下那副沾满血迹的锁子甲,阴笑道:“有些破旧,但好好修补擦拭一番的话,也能发挥大用。” “嗯。”邵树德含糊地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战场上缴获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士卒们昧下就昧下了,上官也不会真的追究。但铁甲这种东西,说实话比较贵重,还是得上缴后统一分配。当然上官会折算钱帛给你,可说实话,都是厮杀的军汉,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谁会要那几吊钱、几匹杂绢?铁甲可以保命,钱帛不能,就这么简单! 任遇吉见状心领神会,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是南人,素来精明,淮南庐州镇军出身,配流丰州已经数年。性格阴沉的他除了几个相熟的人之外,不怎么爱说话,但邵树德很信任他,一些不便亮相于人前的事情都交给他做。这副甲,他是准备昧下了,而且他相信任遇吉有办法处理。 众军分批吃了些食水后,角声再起。很快,哨骑飞奔而至各队,下令整理行装,继续赶路。此时天已熹微,并不难走。党项蛮子已经不见踪影,就连远处的敌骑尸体都被带走了,落在近处的没办法,天德军将其掩埋了起来。遗留在战场的好马被粮料官收拢了起来,伤马则被宰杀,丰州并不富裕,至今仰赖朝廷和他镇接济,每一点能利用的东西都要利用起来。 邵树德脚部的不适减轻了许多,此时已不碍行走。他跟在一驾马车后面,车上放着本队战死的六名士兵的尸体。时值盛夏,东方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并不能给这支草原上孤独行走着的部队提供哪怕一丝温暖。 十将孙霸骑着马儿忽前忽后。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典型的跋扈军人,但对当过他亲兵的邵树德还算和颜悦色。在行经他们队时,还特意停下来笑着聊了几句。可一旦去了其他队,就又浑身是刺,大声数落起了他们昨晚做得不好的地方。 邵树德知道,孙霸有个弟弟在河西党项入寇时战死了,这使得他在面对和党项人有关的事情时特别易怒,以至于当邵树德募了几个党项穷鬼入军时还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但他是个好人,对军官苛刻,却关心士卒,又忠于朝廷,打仗还勇猛。都说好人不长命,但邵树德真心希望孙十将能好好活下去,带着大伙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这个要求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又很难。 狗日的世道! 注释1:丰州,唐代正州之一,辖九原、永丰二县五乡,州城(九原县附郭)在今内蒙古五原县境内的东土城,乃丰州治所,西汉时初建,彼时唤做广牧县。 注释2:振武军使,即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其城池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以北,即原单于都护府治所。758年(乾元元年)设立,现任节度使是李国昌。 注释3:狼山,阴山山脉一部。 注释4:武昌军节度使,源流起于乾元二年(759年)设置的鄂岳沔三州都团练守捉使,治鄂州;永泰元年(765年),升鄂州都团练使为观察使,辖鄂、岳、沔、蕲、黄诸州;大历十二年(777年),鄂州观察使兼防御使,进一步升格;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805年),升鄂岳观察使为武昌军节度使,增领安州,第一任节度使为韩皋。 《顺宗实录》记载:“(805年)五月乙酉,以尚书左丞韩皋为鄂岳观察使、武昌军节度使。” 武昌军寻废寻立,据《鄂政纪》记载:“高平公以今皇帝三年春,出镇鄂。明年,次视闾井城隍。鄂之军实三万,创新营凡十五所。” 天祐二年(905年),杨行密陷鄂州,最后一任节度使杜洪死。 《资治通鉴》记载:“二月庚子,淮南将刘存执洪,送广陵,诛之。行密以存为鄂岳观察使。” 注释5:配流丰州,往边塞军州流放犯人乃朝廷惯例,比如武则天时期“越王贞事败,缘坐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配流丰州”。 第三章 西受降城 两天后,刀斧将孙霸的队伍回到了西受降城,这座位于黄河北岸数十里的军堡。诸军解散,人给假三日,孙霸有些事需要去向西城兵马使李良汇报,尤其是关于山南党项乞党家劫夺军资的事情。 天德军的实力在北地诸镇当中固然比较弱,但也不是随便一个零散党项部族就可以欺侮的。这事,孙霸肯定要向上级汇报,然后进行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报复——按照卢怀忠的话说就是“剥了他们的皮”。 邵树德暂时没空管这些。放假后的第二天,他带了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去那几个阵亡士卒家慰问。这是他个人的习惯,而不是这个年代军头们的传统。来自后世的他始终无法完全适应高高在上的姿态,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士兵们并不比他低人一等,大家都是在这个乱世上抱团取暖的人。 刘狗儿的家在靠南城墙的地方。两间小屋,砖木混合结构,看起来还算不错。来之前了解过,刘狗儿一家是从夏州迁来的,父母到西城后染病身故,长兄曾在军中服役,回鹘入寇时战死。如今刘狗儿又死在党项人手里,独留下两个弟妹,这一家子确实太惨了。 邵树德到时兄妹俩正坐在院子里,神色凄然。他叹了口气,看来昨天有回家的军中袍泽来过了,兄妹俩已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这倒解了他的难题,因为面对两个未成年的小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们……”邵树德一边示意李一仙和三郎进门,一边斟酌着语句。 兄妹俩显然认识他这个来过多次的人,一见面眼圈又红了。 “你是个骗子!”小姑娘流着眼泪说道:“当初带二兄走时说过他能回来。骗子!” “绣娘,别乱说!”少年轻声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邵树德默然。他依稀想起,当初看刘狗儿家贫,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弟妹也饿得不成人形,于是就招他入军。孙十将本不同意,不过在邵树德极力劝说之后还是答应了。如今看来,这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或许没了刘狗儿从军带回家的粮帛,两个弟妹早饿死了,但刘狗儿兴许能活得一命。 只是,如今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活下去。西城很小,人也不多,缘城垦荒的还不足千户人家。城里也没什么大户人家,商业消费少得可怜,又能有什么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工作?乱世,最容易出卖的,还不是自己的一条贱命!刘狗儿把自己卖了,换得弟妹三年还算过得去的生活,本就是一场公平无比的交易。 当然了,别人或许可以这样想,但邵树德不能。来自后世的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不可能在见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心安理得地谈什么交易。哪怕是乱世,人也是有价值的,人也必须有人性,这个世道不对,非常不对! 从来没有像如今这一刻,在面对少年男女哀伤、责怪又略带点惶恐的目光时,他强烈地想要改变这个世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贪官污吏,也不是每个人都以杀人为乐,这狗日的世道把所有人都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本想安安静静生活,平静地渡过一生的人被迫拿起刀枪,互相拼杀,这扭曲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胡饼。”说罢,邵树德从李一仙手里接过了一个柳条筐,从中取出了几枚胡饼,强笑着说道:“吃吧,还热乎着呢。” 少年接过了胡饼,先递了一枚给妹妹,然后才给自己拿了一枚,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不要急,这些胡饼都是你们的。”邵树德将饼筐放在小桌上,笑着说道:“这里还有一些粮帛,你们收好了,莫要让外人瞧见。” 他话音刚落,背着许多东西的三郎便把一个大袋子放了下来,而李一仙则把绢帛放到了屋里草榻上。 “这里有五斗面,你们好生放置。些许绢帛,都是你大兄的赏赐和抚恤,日后可以拿出去换些钱粮,但切记藏好。”邵树德轻声说道。 丰州自古便有小麦种植,口感、质量上佳,中唐以前一直是朝廷贡品。惜安史之乱以来,丰州屡遭兵灾,农田荒废得厉害。到了现在,因为缺少民力修缮水利设施,丰州空有好地、水源,气候也温暖湿润,却始终无法发展起规模较大的农业,以至于满地长草,沦为牛羊马儿的乐园。 五斗白面可以做一百个胡饼,省着点吃的话,可以支持一段时日了。绢本来有二十二匹,这会抚恤还没有发下,邵树德先从自己私囊中垫了,然后又添了几匹,凑了三十匹。公允地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可以支持两兄妹用好几年了。到了那个时候,少年差不多也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刘狗儿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不过,一对少年男女骤然拥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不遭人觊觎是不可能的,所以邵树德才嘱咐他们放好了,莫要被人拿走。当然了,只要不出征,他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兄妹二人。附近的一些地痞流氓若有眼色,当不至于来试试他的刀快不快。 又和兄妹俩说了一会话后,看他们情绪稍稍有些平静,邵树德便起身告辞了。临到门口时,他摸了摸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将里面还剩的二十多枚钱拿了出来,塞到少年手里,道:“珍重,我会常来的。” “我以后能跟你从军吗?”少年突然大声问道。 “还是不要了。”刚走到大门外的邵树德脚步一顿,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三郎和李一仙面面相觑,也一溜烟闪了。 来之前已经和这条街上的一位伤残老军说好了,让他帮忙照应着点。刘狗儿的丧事,也嘱咐他帮忙办理。老军人不错,又可怜兄妹二人的境况,于是一口答应了,让邵树德去了心头一桩事。 离开刘狗儿家后,邵树德又一一去了五名阵殁士卒的家,安慰一番后,又一家给了几匹绢,到晚间才返回河津渡的军营。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生活,邵树德也没心情做别的事情,在草草吃了两个饼后,便准备睡了。谁知这会李延龄又走了过来,看邵树德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犹豫了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队头……” “都是一个队里的老兄弟,生分个什么劲。进来坐下吧,何事?” “队头,今日抚恤士卒,本是应当。但……”李延龄想了想后,还是说道:“花销还是有些大啊。这两年不太平,商旅少了很多,这守津钱也是愈发得少了。队头今日支了绢帛钱粮后,这账上就只剩十二匹绢、三缗钱了。队头年轻,没有家室,自不在乎,可也得为以后考虑啊。这生活,大不易啊!” 所谓守津(注释1)钱,其实就是来往黄河渡口的商人给的好处费。这是潜规则,河津渡上下数十人皆有份。几年前商贸还算繁华时,大量灵武、夏绥及本镇商人在此渡过黄河,经狼山鸡鸣塞北出,到草原上回易。 比如,丰州大商人李正义家的商队就经常从这走。每次都是大车小车,商品成堆,着实赚了不少钱。自然,守津将士们也拿了不少好处,邵树德是队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很多。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肥缺,孙十将能把这个关键位置给他,足见爱护了。 邵树德没有家室,对钱财也不是那么看重。除了日常送给孙十将的孝敬外,吃住在军营的他实在没什么开销,便一直把这钱存在账上,让队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李延龄帮着管理。 一年前,邵树德和队中几个火长商量,大家每个人都拿出部分守津钱,买些粮肉给士卒,让大伙加强训练,五日一操改为三日一操。大伙都同意了,于是邵树德便出了大头,将这事办了起来,至今已历一年,成果斐然。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上次全军会操,邵树德他们队进退有序,号令如一,得到了防御史李珰的赞许。而邵树德在步射比试中,于六十步外披甲挽弓,八箭中七,技惊四座,勇夺第一。据小道消息,脸上有光的西城兵马使李良已经打算拔擢邵树德为副将,以激励众将士锤炼技艺。 撇开邵树德这个自带穿越福利的怪胎不谈,其他人要想提高自身水平,还是得靠日复一日的苦练。而训练量上去了,营养自然也要跟上,这便是邵树德等人的初衷了。大伙一起出钱,把士卒们操练出来,以后不都是自己的本钱么? “队头,你发句话呀。”见邵树德有些心不在焉,李延龄顿时急了。他这人对打仗没什么兴趣,当年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反倒是对钱粮这些东西非常在行,于是邵树德便把许多庶务交给他来做,以便让自己从繁杂的管理工作中解脱出来,专心训练士卒。 “账上不是还有钱嘛。”邵树德打了个哈哈,然后才正色道:“抚恤士卒,本是正理。上头发下来的钱粮,够他们家中吃用几时?古来名将,尤重军心。平日里若不闻不问,糊弄士卒,不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到了上阵交战时,他们就会糊弄你。本队五十人,我皆视为手足兄弟,谁家有难处,但凡开口,我绝无二话。这几年来,大大小小战斗也打了七八回了,老李你说说,可有一个弟兄临阵溃逃?” “此事哪能一概而论……”李延龄还欲劝说,却听门外吵吵嚷嚷起来。 “奶奶的,乞党家打不成了。李国昌父子欲并据二镇,朝廷下诏讨之,咱们天德军也要出动,真是晦气。”卢怀忠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听得众人心中一颤。 又要打仗啊? 注释1:守津,唐制,天下津济舟梁都有主官,黄河渡口就是一个“津”,有津就有令,这个令是正九品上。丰州黄河渡口并不在朝廷造册的名录中,但时局丧乱,藩镇节帅私设官职甚多,寻常之事。 第四章 李国昌 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 邵树德一把推开房门,看着正在院中说话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道:“进来说话。”说罢,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上,神色难看。 或许很多穿越者觉得打仗是好事,已经到了见仗欣喜的地步,但邵树德不同。经历过多次战斗的他只知道打仗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你如何神勇,如何机灵,在兵凶战危的厮杀场上,都没有太多活下来的胜算。降生在唐末这么一个混乱的年代,还地处局势混乱的边塞军州,邵树德早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只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 活着,比什么都好! 李国昌这个人,邵树德还是听说过的。他本命朱邪赤心,是沙陀酋渠,因为镇压徐州庞勋之乱而发迹。咸通十一年(870年)十二月,李国昌以左金吾上将军的身份调任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就是俗称的振武军节度使,至今已历七年有余。 李国昌的儿子便是李克用,少有勇力,在北地一带非常出名。邵树德对这么个历史名人也非常感兴趣,一直想见一见。只不过听闻他在大同军(注释1)服役,离得太远,便熄了心思。 只是,“父子并据两镇”是怎么回事?李国昌已是振武军使,难道李克用当了大同军使?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事发生? “奶奶的,李克用杀了大同军使段文楚,自请为留后。朝廷不许,诏李国昌语其子,从速除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注释2),已经被邵树德坐了,卢怀忠拿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了下去,道:“可笑可笑,这又怎么可能?” “那就是李国昌不同意?”邵树德凝眉问道。 “咋可能同意?这不,朝廷调李国昌任大同军使,李国昌毁制书,杀监军,不受代,蛮横得紧。呸,父子二人都不是啥好鸟!”卢怀忠啐了一口,道。 其实,这已经是唐廷第二次调李国昌去大同军了。第一次发生在六年前,即咸通十三年(872年),李国昌时任振武军节度使,因为恃功恣横,专杀长吏,朝廷不能平,便调他去大同军当防御使。国昌“称疾不赴”,朝廷也没啥好办法。 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也是个十分嚣张的人物。在担任云中守捉使期间,有天和镇内同僚晨集廨舍,不知怎的开起了玩笑,同僚们“祝贺”他高升。李克用也不推辞,直接坐到了主帅的座位上。恰好此时大同军防御史支谟进来,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坐了,也不敢说什么。等到后来,大同防御史段文楚因连年灾荒,削减兵士粮饷,李克用直接杀之自代,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本就是一个十分跋扈的人物啊。 段文楚被杀后,李国昌知道事情大发了。但他又舍不得父子并据两镇的诱惑,于是装了个逼,上奏朝廷:“乞朝廷速除大同防御使。若克用违命,臣请帅本道兵讨之,终不爱一子以负国家。” 看看,多么大义凛然。逆子若不听话,我就亲自率兵征讨,可谓大义灭亲啊!结果朝廷也不是傻子,立刻顺水推舟,以司农卿支详为大同军宣慰使,安抚诸军。又以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代替李克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留后。 李国昌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还有些不足。犹豫之中到了四月份,朝廷步步紧逼,又令新任大同防御史卢简方改调振武军节度使,替掉李国昌。而李国昌呢,则去大同军担任防御史,嘿嘿,让父亲去坐儿子占据的宝座,李克用你是拒绝呢还是拒绝呢? 朝廷这个旨意一下,李国昌父子顿时被逼到了死角上。这下逼也装不下去了,李国昌直接造反,杀监军,不去大同赴任。目前,他已经率主力东进,与儿子李克用合兵攻破了遮虏军城(注释3),并数败岢岚军,威逼河东。新任振武军节度使卢简方本来还打算以朝廷诏命策反部分振武军官兵,以削李国昌军势呢,结果自己刚走到岚州就暴病而亡,倒帮了李国昌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李克用的手段十分残忍。他不但将段文楚凌迟,还用战马践踏其遗骨,简直骇人听闻。朝廷闻之震怒,诏谕天德、夏绥两镇,合兵东进,抄振武军的老巢,就是这么回事了。”任遇吉在一旁补充说道。 “天德军不过四千人,还要出兵?”邵树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卢怀忠为人粗豪,在军中酒肉朋友甚多,消息往往灵通,于是追问道:“西城兵不过千,也要出人?” “目前看来是这样。我打探到的,西城出兵三百、丰州出兵三百,天德军城出兵一千五,总计两千余人,由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统帅,沿黄河东进,杀入振武军辖境。夏绥兵马何出,并不知晓。”卢怀忠说道。看他样子,一点都不在乎,邵树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很渴望有仗打。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是孙十将的兵,孙十将要出征,咱们都得跟着。”说到这里,邵树德猛地站起了身,在屋里踱了两圈后,以拳击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国昌父子如此丧心病狂,天下人可共击之。老李,你即刻去点验一下咱们的库藏,刀枪弓牌、军衣袴奴,可曾齐备?若有短缺——不,肯定是短缺了,你点下数,我亲自去向孙十将讨要。大军出征在即,李城使不会连这点都舍不得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按制,天德军每队每人都要有长枪一根、牛皮盾牌一副、弓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枝箭)、横刀一把、皮索三根(抓俘虏用),这是人人都有的。此外,一队还应有长柄斧十把、钩镰枪十根、棓(木棒)十根,这不是每个人都有,一般是根据士兵个人特点发放。 而作为队正的邵树德,还有认旗一杆,上绘禽兽,打仗时得背着。再加上他素有善射之名,弓是特制的,箭也比别人多了一倍,除三十枝普通箭矢外,还另有破甲箭十枝、长垛箭十枝、重箭十枝、长柄陌刀一把(陌刀与长枪交叉插在背后)。 丰州穷困,但对士卒供应确实是竭尽所能。盖因此地胡汉杂居,形势复杂,州中百姓需仰仗天德军保护,故而尽最大努力保证官兵们的器械供给,除非实在没有。 “箭枝有些短少。皮甲、步弓、横刀有损坏送去城内修理的,尚未发还。我去催一催,应该无事,就不劳烦队头了。”李延龄快速说道:“倒是军衣缺得多,今年的秋衣未及发下,春衣也多有短少,这事……” 同样按制,每名士兵应有蜀衫、汗衫、裈、袴奴、半臂、袄子、绵裤、幞头、抹额各一件,鞋、袜各两双,被袋一口。天德军每年春秋各发一次,但今年春衣因为财政困难并未发全,或发的是破旧衣物,军中多有短少。说实话,邵树德觉得他们天德军够意思了,换别的军镇,主帅敢这样,早就他娘的造反了。这次正好借着出征的由头,把春衣中短少的连同秋衣赏赐一并领了,谅西城的粮料官不敢废话。 “春秋两衣,我自去催讨。”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顺便,看看能不能讨要几副铁甲回来。战场上有这玩意,队里弟兄也会更安全一些。” 卢怀忠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打仗素来勇猛,不避矢锋,但也正因为如此受过不少伤。倘若能披上一副铁甲,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了,管保冲进敌阵中乱砍乱杀,杀他个人仰马翻。 “队头速去,老卢等着。“卢怀忠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笑道。 任遇吉则瞄了一眼邵树德,若有所思。那个党项酋渠身上的铁甲看来是藏对了,振武军那般能打,没点家伙事确实不行。 “这次死伤了几个弟兄,缺额也得想办法补齐了。老李,这事你来办。去城西那片转转,找六个会射箭、敢拼命的募了。别忘了给安家费,一切从账上支取。”邵树德又提醒道。 “队头就是仁义。那些个破落户,赏他们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给钱给粮,太过仁义了。”任遇吉听后悻悻道。 城西那一片是胡汉杂居之所。昔年唐太宗收降突厥,就安置了数万帐在丰州,西城这边自然也有。只是多年下来,这些突厥人逐渐被汉化,有的改行种地,有的仍然在放牧牛羊,但总体而言都非常穷困,不如汉人。 当然那里也有不少回鹘、党项、粟特甚至分不清自己民族的杂胡居住着。他们同样很穷,一向是边镇节帅募兵的主要来源。至于汉儿,因为占据了渠边最好的地,生活相对富足,倒不怎么乐意当兵了。不过邵树德经常招募汉儿入军,至少是汉化的突厥人,实在不行的话才会招山南党项或流亡回鹘。李延龄知道他的偏好,倒不用特意吩咐。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事。邵树德也没了睡意,静静坐在窗前思考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注释1:大同军,大同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云州刺史,领云、蔚、朔三州。 注释2:椅子,即现代的马扎。 注释3:遮虏军城,位于山西五寨县西北,属大同军节度使辖下的朔州。 第五章 赠甲 西城是个小城,城中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街,十来家店铺就看到头了。十将孙霸的府邸在南城,邵树德轻车熟路,没一会儿便到了。 来到孙霸府上时天刚擦黑。彼时孙霸正在府中后院置酒独饮,听闻邵树德来了后,哈哈大笑,立刻吩咐仆人添了碗筷、酒菜,欲一起赏月。 “狗鼻子倒是灵,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孙霸并未着甲,而是穿着文人士绅的长袍,配上他那稍显俊逸的面庞,倒颇有一种中年书生的感觉了。可谁又知道,昔年他曾持一杆陌刀,在党项蛮子阵中杀了个透,生生搏了个刀斧将的前程呢。 “是听到了一些消息,心中有些不安,特来向都尉(注释1)问询。”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了。他当过孙霸的亲兵火长,阖府上下关系都很不错,孙霸一个厮杀汉,也没太多架子,对亲兵更是极好,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坐了下来。 “要打仗了。”孙霸饮了一杯酒,叹了口气,道:“李国昌父子作乱,朝廷谕天德、夏绥、河东诸镇并力讨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邵树德默然不语。 “不担心么?”孙霸瞟了他一眼,问道。 “某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担心的。赢了搏个富贵,输了大不了一死,如此而已。”邵树德答道。 “和我当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孙霸失笑道:“不过,倒是有一桩美差要给你。” “打仗还有美差?”邵树德讶异道。 “那是当然。”孙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此番出征振武军,监军使(注释2)丘维道也要随军。我欠他一桩人情,如今便要还了。也罢,直说吧,丘监军使晓得战场上刀枪无眼,眼下扈卫多有不足,便寻我讨一队兵。这事李使君已经答应了,我也无甚异议,打算遣你去,如何?” “都尉……”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毋庸置疑,这是大大的美差,跟在监军身边,护卫安全,总比战阵上当面厮杀要安全许多。只是,性格如他,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孙霸这人不错,虽然是赳赳武夫一名,性子也急躁了些,但品行醇厚,过往对他也多有照顾。若是上了战场,却不能一起并力杀敌,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无妨,无妨。”孙霸站起身,拍了拍邵树德肩膀,和煦笑道:“丘维道月前便在州内延约四方之士,但一直无果,仅招了数十亡命之徒,编为一队,号院内突将。此番求得李使君首肯,调一队人充作扈从,也是无奈之举。但去无妨,丘维道宦囊颇丰,当不会短了赏赐。” “都尉待我有知遇之恩……” “岂可如此迂腐!”孙霸陡然加重了语气,道:“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西城的庙,还是太小了,去吧,但去无妨。若是搏出个前程,可不兴忘了西城老弟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都尉……”邵树德真的有点感动了。 正欲起身说话,却被孙霸按了下去,道:“且稍等片刻,某让人取来铠甲。相识一场,日后也好留个念想。” 说罢,拍了拍手,唤来数名仆人,令其去库中取来一甲。 “此乃一副锁子甲,昔年得自一回鹘酋渠。有些破旧,好生擦拭修补一下便堪大用。”孙霸让邵树德解了身上皮甲,然后几位仆人便嬉笑着上前替他着锁甲。 这些仆人邵树德也认识,都是老军出身,退无所养之后便来到孙霸府上做事。孙霸素来待人宽厚、赤诚,并不真视这些老军为奴仆,因此大家的关系都很亲密。此时替邵树德穿上铁甲后,便围在那里品头论足。 “邵郎君倒是美丰姿,不比那郭元振弱。” “步射冠绝全军,翌日搏个前程不在话下,可不比那郭元振差。” “郭元振娶了宰相之女,这却是难了……” 郭元振在武周、睿宗时期出将入相,是美男子一枚,邵树德听了哭笑不得,大窘不已,正待辩解,还是孙霸笑着给他解了围:“果是一健儿!这甲带回去吧,日后战阵厮杀,建功立业,少不得甲具。” “都尉惠我宝甲,某铭感于内。日后若有差遣,但请吩咐,某万死不辞。”邵树德摆脱了老军调笑,站到孙霸面前双手抱拳,郑重道。 “日后自有你效力之时。”笑骂了一下后,孙霸也不留邵树德喝酒了,直接让他滚回去收拾行装。幕府公文已经说了,三日后出兵,前往中受降城(注释3),从西向东攻击振武军,这时间确实比较紧了。 戌时,邵树德出了孙霸府邸。随他而来的李一仙、三郎二人正立在风中等待,见自家队头穿了身铁甲出来后,都很惊讶。邵树德也不多言语,直接招呼二人去他城内的老宅子休息。待天明开城后,方才返回了河津渡军营。 这几日的河津渡一改以往,商旅穿梭,多如过江之鲫,估计能给他们队多贡献点钱财。队中士卒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邵树德不在,亦在火长的带领下苦练战技。邵树德在旁边看了一会,暗暗点头,有此心志,这支小小的军队才有未来。如果所料不差,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会出现在战场上,这个时候想要活命,可不就得看各自本事如何么?振武军战力强横,与他们对上,就得凭手中刀箭说话,没有其他办法。 训练完毕后,邵树德召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李一仙五人议事。这几个人现在算是邵树德圈子的核心人物了,决定着全队五十人的命运。 邵树德把他们队要被抽调到监军使身边充作护卫亲军的事情说了,众人听了神情各异。卢怀忠略有些失望,任遇吉则有些高兴,仿佛脱离苦海了一般;李延龄面色忧虑,似有话讲,但终又闭口不言;钱守素则沉默地坐在那里,他性格刚毅,寡言少语,大家早习惯了;李一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邵树德把各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卢怀忠是典型的赳赳武夫,性好杀,轻生死。在他看来,杀党项人与杀振武军的人没啥区别,反正打就是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点事啊! 任遇吉这人颇有些小聪明,喜欢背地里阴人,战场搏杀,斩将夺旗不是他的强项。跟在监军身边,在他看来既安全,也能打探些消息,心中自然欢喜。 李延龄年纪大了,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吃了太多苦头,心气早不复当年。他现在最希望看到的,是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除此别无他求。当然这不是说他怕死,真到关键时刻自然也不会含糊,但他总不如年轻人那么生死无惧就是了。 钱守素这个人邵树德很了解。平时话很少,但执行命令不折不扣,是所有军官都喜欢的那种下属。但邵树德总觉得这个人心思深重,对眼下的处境不是很满意,总想着一飞冲天,成为众人瞩目的那位。对这种人,要尽量发挥他的长处,但也得防着一手。 李一仙这厮头脑比较简单,虽然是火长,但总喜欢把自己当成小兵,每每冲锋在前,死命搏杀。他能当上小头头,靠的还是与邵树德的发小关系。不过他武艺不错,身上也有一股蛮力,不然也不可能坐稳火长位置。邵树德的命令,他不会理解,也懒得去理解,反正让干啥他干啥就是了,属于无知脑残粉一类。 “小小一队,人心也如此复杂。”邵树德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正了正神色,说道:“诸位,此次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李使君盖印的调令,很快就会发到此处。还是想想如何交接吧,这河津渡,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换防。” “所有军士给假一日,好生与家人道别。”邵树德又补充道:“李延龄,待会把军士名册拿来。家中生活困难,有老父老母需赡养者,皆赐绢一匹。就从某私帑出吧。” 库里东西也不多了,临战在即,众人心思不定,干脆全发下去得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如赐一些给家庭负担重的士兵们,也好让其安心。 马上就要打仗了,这军心士气可不能堕啊! 注释1:都尉,即左果毅都尉的简称。左果毅都尉是孙霸的本官,西城兵马使麾下十将(刀斧将)是其职差。 注释2:监军使,监军制度是中央政权监督将帅,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 初唐时,以御史为监军,如文明元年(684年)十月,武则天派殿中侍御史魏元忠“监军”讨伐徐敬业的李孝逸军队。宦官出任监军,始于玄宗,如天宝六载(747年)高仙芝攻小勃律,宦官边令诚为监军。 中唐以后,宦官监军大行其道。而为了控制各地藩镇,唐廷广设监军院,将监军使这种临时制度固定下来。监军院主官为监军使,下设监军副使、判官、小使等佐官,同时自募兵马,充作亲军,保护监军使在地方藩镇上的安全。 注释3:中受降城,中宗景龙二年置,初管兵六千人,马二千匹。开元二年移安北都护治此,在黄河外拂云堆神祠附近(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白彦花镇以北)。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第六章 监军使 西城三百兵马抵达天德军城时已经是六月廿一了。邵树德无暇逛逛这座天德军的首府城市,便直接去了监军院。 监军院的位置在城北,面积并不小,大概前后两进院落的样子。大门口站着四名披甲执矛的军士,观其身形,姿容挺拔,目不斜视,不愧是京师侠少(注释1)。 邵树德带着三郎、李一仙二人抵达后,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并取出军籍文书,表示自己是来求见监军使的。不料那几位军士鼻孔朝天,并不搭理,三郎等人大怒,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这么彪悍,天德军已经算“乖”的了,历史上只杀过一次主将,其他藩镇杀将驱帅之事简直多如牛毛。这种事都做得了,骂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邵树德有些头大。虽然他在西城服役,理论上可以不用太在乎天德军城这边得罪了谁,反正兵为将有,他惹了事,直属上级十将孙霸乃至城使李良都会包庇回护,否则他们就会失了军望,对权威有些妨害。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那种桀骜不逊的跋扈军士,不想让上官给自己来擦屁股,因此就准备上前好好说说。 谁知就在此时,大门开了,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安敢辱我勇士?” 邵树德定睛一看,却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此人大约身长七尺,面白无须,穿着绿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和想象中的太监形象有些不太一样啊!身材高大,中气十足,前世电影里的猥琐太监形象果然不足信。 邵树德估摸着此人便是监军使丘维道了。他穿着绿色官袍,说明官不至五品,按照之前打探得来的消息,他的本官是内侍省内谒者监,正六品下,那就没错了。毕竟,丰州第一人李珰的本官也不过正四品下,即丰州刺史,天德军使这个职差本身并没有级别,监军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比幕府主官还高。 丘维道这么一喊,门外站岗的长安侠少们顿时焉了下来,他们不情愿地放开了大门,不过却要求事先解下武器。邵树德闻言一怒,瞪了他们一眼,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这又不是见天子或节帅,解个屁的武器,分明还是刁难! 三郎、李一仙二人对视一眼,直接上前一挤一撞,将猝不及防的长安少侠们撞开了,邵树德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少侠们恼羞成怒的声音。 “可是军校邵树德?”丘维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部曲与邵树德等人发生的冲突,半晌后才问道。 “正是邵树德,监军使明鉴。”邵树德肃容答道。 “果是英武健儿。”丘维道赞了一句,又道:“本使都听说了,昔日会操,邵军校校场步射,挽一石六斗强弓,八箭中七,冠绝全场。正寻思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今日一见,确实雄壮已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也别站着了,且入内叙话。”丘维道大手一挥,道,一点也不觉得他堂堂监军使如此折节下交一个小小队正有什么不妥。邵树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跟着走了进去。 与想象中肃杀威严的布局不同,监军院内花鸟鱼虫,庭荫如盖,倒好似花园一般。院中置一石几,数张石椅,两个音声人(注释2)捧着乐器侍立于侧,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武夫。 邵树德目不斜视,进来后便昂然立于一旁,不言不语。丘维道则坐了下来,似是斟酌了一番语句,方道:“邵军校昂藏身躯,本使亲兵队中亦难寻一人相比,见了甚是心喜。” “监军使谬赞,愧不敢当。”邵树德答道。丘维道找他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不出意外的话,今后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暂时当丘维道的护卫亲军。那么,这个时候不妨少说话,多观察,了解下丘维道这个人到底如何 “该说的孙十将已经都和你说了吧?” “我已尽知,此番征讨振武军,誓护得监军使周全。” “如此甚好。关队头——”丘维道闻言笑了笑,喊来了一位戎装军士。 “职部在。”说话间,一位身着铁甲的大汉走了进来。邵树德看了看,身姿挺拔,虎背熊腰,走过来后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而然发散开来。 “此乃关开闰,本使护军队正,陕州人氏,今后你俩可亲近亲近。”丘维道笑眯眯道,说罢,还仔细看着邵树德。之前,他与关开闰手下发生冲突,丘维道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主动弥合双方矛盾,而是坐在一旁看两人如何处理。说实话,这有点脑残,两人都是你的护军队头,如果公然不和,倒霉的是谁就没点数吗? 关开闰这人也有意思,陕州人氏,但能笼络、控制一帮长安籍的士兵,应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听闻丘维道又在丰州招募了帮亡命之徒,那些家伙,邵树德再了解不过了,不是很好管教的,关开闰若没点手段,怕是不能服众。 “邵队头,幸会。”关开闰抱了抱拳,道:“过些日子就要上阵了,振武军主力虽已东走,然州内是个什么情形,委实难说。咱们都是厮杀汉,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上阵时护得监军使安全,便得全功。” “关队头所言极是,此乃我等本分。”邵树德也抱拳回礼,道。 “哈哈!本使得诸军士护佑,此番无忧矣!宋乐!”丘维道有些高兴,随口喊了一个人过来。 “主公。”一位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作揖道。 “带关、邵二位队头下去。本使新得壮士,诸军皆有赏赐。唔,人赐钱六缗、绢四匹,还镇后另有赏赐,且去吧。”丘维道挥了挥手,道。 “两位队头请随我来。”宋乐抱拳道。邵树德、关开闰互相看了看,便一起离开了。院子里,丝竹声又依稀响了起来,那位丘监军倒是好雅兴,这都临上阵了,还沉溺于音色,真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行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库房而去。走廊上有士兵站岗,邵树德观察了一下,军容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上了阵是个什么模样。他记得后世北宋禁军列阵也是一把好手,但打起仗来,可就一言难尽了。如今这个时代,战阵厮杀主要靠的就是士气,士气越高,战斗力越强,长安子弟打小生活安定,怕是没那么多血勇之气。 “关队头以前是神策军的?”邵树德看着身边这位沉默的大汉,出言问道。 “神策军子弟罢了。”关开闰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因为要上阵了,还是之前双方手下在大门口起了冲突的缘故。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队头统兵有方啊,部下那么多虎狼桀骜之士。”许是打开了话匣子,关开闰不复之前的沉默,语气中也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情绪。 “小小队头,谈什么统兵。”邵树德笑了笑,道:“边塞军州,自是与内地不一样。汉胡杂处之地,你若不狠,便只有被别人欺负。风气如此,说不上桀骜。关队头几时来丰州的?” “半年前。” “那多待几年就知道了。无论是正州还是安乐等三胡州,别的不多,啥也没有的苦哈哈最多。给他们弓、刀、甲、马,他们就敢杀人掠货。丘监军之前招募的院内突将,据我了解都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关队头还得多留意留意。” “我自然省得。” 库房很快便到了。宋乐与看守库房的一位小吏说了几句,后者便打开了大门。宋乐领着二人进去,指着堆放在地面的钱、绢,道:“主公有言,六缗钱、四匹绢。钱乃会昌年间所铸开元通宝,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梓州小练两匹,上品,蒲州絁(shī)两匹,次品,两位队头可有异议?” 六缗钱就是4800文,梓州小练在丰州的价格一般,但上品的话卖个280-300文/匹很是寻常,次品蒲州絁(绢帛一般分上品、次品和下品)一匹也能卖250、260文的样子,总共加起来不到六千钱。作为“见面礼”,这个赏赐不好不坏吧,在淮南、蜀中等地肯定是拿不出手的,但在丰州还算凑合。毕竟三十多年前朝廷讨伐昭义军刘稹时,开出的赏格是抓获叛军十将赏绢七十匹,副将赏绢三十匹,精锐亲军“赤头郎”赏绢十匹,普通镇兵的赏格则只有三匹。 丘维道赏赐给大伙的东西,折合绢也接近二十匹了。这是上阵的卖命钱,大伙平日里没甚军饷,全靠赏赐过活,拿了这几千钱,家里婆娘娃儿啥的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阵了,辛苦了半辈子的高堂也可以去市上割点肉,确实不错,邵、关二人没什么不满意的。 “两位队头另有加赏,钱两缗、细緤(xiè)两匹。”看两人对着库内的钱帛有些发呆,宋乐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上了战阵,刀枪无眼,主公之安危,当谨记心头。” “正是!”“正是!”邵、关二人连连点头。细緤这玩意,邵树德在城里的帛练行看过,是论尺卖的,相当昂贵,一尺大概要20-23文。唐代一尺约合30厘米左右,一匹等于四十一二尺的样子,仅这两匹细緤就值1600多文,相当于一人加赏了四贯钱。算上之前每人都有的赏赐,邵树德一人便拿了十一贯钱还多,顿时士气大振啊! “此番出征如何,宋某不敢保证。来日还镇,主公另有赏赐,断不会止于这些。二位队头,差军士们来领取吧。对了,他们就不要进库了,在前边走廊口等,按册点名。”宋乐拈着胡须,叮嘱道。 注释1:京师侠少,长安少侠,均指监军赴任前自募的护卫。 《樊川文集》卷一零记载:“淮南监军宋某,旧部将校,多禁军子弟,京师少侠,出入闾里间”。 《全唐文》卷七三零记载:忠武监军使朱某,元和十五年死于方镇,“部曲表请归葬长安”。这些部曲,都是朱某从长安带去地方上的“元从”。 注释2:音声人,见作品相关。 第七章 底层武夫的日常 军士们领了赏赐,各个喜气洋洋,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这些财物,有办法送回西城吗?” “有点难。”李延龄皱着眉头,活像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民:“军城到西城这么远,路上也不太平,难。” “那怎么办?”邵树德也有点抓瞎。西城兵马还是第一次出境作战,振武军离此大几百里,这么多财货,肯定不可能随身带着,不但占用辎重运输吨位,打起来将士们也会三心二意。这不是杞人忧天,盖因两军一旦接战,若是敌方迂回取了己方辎重,军士们知道财货尽失,怕是要当场崩溃。 李延龄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个年头,武夫打仗还不是为了钱?把武夫们安顿好了,伺候好了,人家拥你做将军、做大帅又如何?若恶了武夫,军官们怕也人头不保。邵树德对这种风气一直深恶痛绝,但作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军官,他能怎么办?也就随波逐流罢了,等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再想办法改变。 “只能找孙都尉想想办法了,寄放在监军院终究不妥。”邵树德想了一会,西城兵马出动了整整一都人,虽然财物赏赐多半出征前就发了,但那是西城兵马使李良发的。到了军城,防御史李珰应该还另有赏赐,他们如何处理财物的呢?必然有办法。 “队头此时不好擅离职守,找孙都尉的事情,我去办吧。”李延龄想了想,确实也只有这个办法。孙霸对待武夫们不错,邵树德又曾是他的亲兵,关系自不必多言。况且他们队也是孙霸的兵,完事后还要归建的,孙霸焉能不管? “速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来找老卢他们几个说说,让弟兄们早点把财物送回西城,也好安心。” 沟通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邵树德是队头,在西城的名气也不小,大伙都很信赖他,于是很快便把赏赐都集中了起来。乖乖,两千多斤的东西,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片,亮瞎人眼。 关开闰队新募的几个军士远远看着,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不过周围都是邵队的军士,挎刀执弓的,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了。 李延龄找来了几辆大车,把财物一股脑儿装了。孙霸确实够意思,派了二十余名军士随车护送,邵树德也认识这些人,互相打了招呼后便走了。 “队头,孙都尉说过两天有批船要回河津渡,可以顺路载运财物。”李延龄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往军城运送粮草的,空船返回,正好用上了。到西城后,兵马使衙门有人接收,回去讨要便是。” 所谓的六城水运使,即朝廷任命的掌管黄河水运的官。六城者,丰安军城(今宁夏中卫附近)、定远军城(石嘴山平罗县附近)、西受降城、中受降城、东受降城、振武军城,皆沿黄河修建,亦称“河外六城”。 话说灵州、河套一带水运条件其实非常不错,大规模用做运输始于北魏刁雍(注释1)。他是南人,在灵州任镇将时,主张舍车用船,发挥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廉、快速便捷的优势,在灵州大造船只(八百石),然后顺流而下,运输军粮至沃野镇(在天德军城以北八十里,已废弃)。这些船只日行一百五十里以上,是车马所不能比,因此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北人叹为奇功。 初唐时,平梁师都、拒突厥,都曾在丰州段黄河大造船只,运输军粮辎重,亦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开元二十九年,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黄河上下两千多里间皆通水运。至今日,黄河水文条件并未发生大的变化,因此灵武、夏绥、天德、振武、大同、河东诸镇深受其惠,物资、人员转运成本很低。否则的话,这个地方的驻军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原因无他,维持成本太高! 所以,孙霸既然有把握借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运东西回西城,那么此事就断然没错了。邵树德很开心,士兵们也很开心,解决了后顾之忧,上阵后便可安心打仗。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琐碎了。邵树德将部下分成几部分,两火人看守后院侧门、连廊等几个紧要处,两火人在厢房内休息,作为轮换。而他本人,则要时不时带着亲兵巡视,以防出现问题。 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尽到本分,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如此“朴素”。有奶便是娘,你发钱,让我杀天王老子都可以,若是不给钱,我等便杀你泄愤。如此简单,但却又不简单,世间玩脱了的军头一抓一大把。 天德军城的夜间有种静谧的感觉。毕竟是边塞军城,没法和繁华的内地相比,吃过晚饭,大伙便早早睡了,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邵树德将锁子甲穿上了,这是孙霸赏他的那副,至于战场上昧下的,则给了他手下“头号猛将”卢怀忠穿戴,喜得老卢抓耳挠腮,差点当场找人比划比划——傍晚时分遇到关队新募的“院内突将”,皆是州内凶名赫赫之徒,老卢穿着铁甲,龙行虎步从他们身前走过去,顺带损了两句,差点就激得那帮人动起手来。 监军院前院归关队那帮人值守,后院则由邵队五十人戍卫。邵树德带着亲兵,昂首挺胸地沿着各处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伙没带矛,但弓、刀、牌、甲一样不缺。邵树德管军很严,出发前要检查一遍器械有无遗漏,临战前要检查能否正常使用,即便是在安全的城内,巡逻起来也必一丝不苟。士兵们初始可能有些怨言,但时间长了,早习惯了,没习惯的,基本都被赶走了。内部风气必须要纯洁,否则时间长了,肯定会出这样那样的幺蛾子。 巡逻完一圈后,邵树德等人回到了厢房之中,将各自武器解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器械架上。但不许卸甲,只能和衣而眠,以应付突发状况。 其实吧,当兵真的不是什么好职业,苦、累、危是三大特征。尤其出征打仗时,无休止的行军、扎营能把你搞崩溃。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下午太阳偏西时就得停下扎营,第二天一大早再拔营,如此周而复始,真的是个繁重的活计。有时候被搞烦了,你都会想,还不如赶紧遇到敌人,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算了,免得继续被无休止的劳役折磨——当然,与敌军对阵时,你又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怀念原来单调枯燥却很安全的生活,人哪,就是贱! 邵树德总觉得,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过来,且处于王朝末世的动荡年代,他也不会选择当兵。以往看各种穿越历史小说,主角基本都在盛世,然后靠卖弄一点小聪明,出入于殿陛之间,来往于王侯之家,没事撩拨几个小娘子,有事则力挽狂澜,那才是穿越者的理想状态啊。甚至还有那种强大到没朋友,随身带着系统、仓库或老爷爷的,即便主角不怎么聪明,也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装逼打脸都是等闲了,称王称霸才是追求。 这尼玛,我怎么穿越成这副德行?当个苦逼的底层武夫,晚上觉都睡不好,时不时要起来巡视。带着支五十人的小队伍,其中混饭吃的有,好杀人的有,野心大的有,老阴逼也有,人心百态,如此复杂,不知道费了多少脑细胞。若是出外执行任务,还要风餐露宿,面对各种不可知的危险,时间长了,身体肯定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人要差一些,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担任护卫工作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基本还是这个节奏,无聊的守卫工作。唯一的插曲,大概就是底层武夫们之间又爆发了一场冲突。别误会,不是邵队与关队之间冲突,而是关开闰自己降服不住手底下那些新招的“院内突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牛逼哄哄的长安少侠们大打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吃饭时谁先谁后的问题。 卢怀忠绘声绘色地回来讲了这件事,言语中对关开闰“驭下无方”非常不屑,同时也狠狠损了一下那帮长安少侠们。丰州确实有很多亡命之徒,天德军经常招募,盖因其敢打敢拼,不惜命是也。不过这种人确实也是不好管教的,主官要么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要么武力过人,方能压得住这些混蛋,不然还不如招点老实巴交的农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丰州还有老实巴交之辈吗? 而小插曲之所以被称为插曲,就是因为其很快就会被平定。丘维道出来骂了一通后,又把邵队喊了过来。看着全副武装的邵队军士,再考虑到邵某人在州中“神射”的名声,“突将”们也不敢再闹腾,几个为首的被吊起来,吃了几十鞭子,这事也就了了。 不过,细心的邵树德注意到,关开闰的脸色却是很不好看。驾驭不了部众,很明显在上级眼里是大大的失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注释1:刁雍,祖籍河北,西晋末年举家南渡。后为躲避刘裕诛杀,逃往后秦。后秦灭亡后,出仕北魏。在任薄骨律镇将时功劳甚大,发掘黄河水运价值也是在此期间。 第八章 东行 六月廿五,丘维道一大早就在仆人的服侍下穿戴完毕。 他穿没着甲,可能是受不了那份苦。不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櫜鞬服(注释1),大红色的,穿在身上倒也像模像样。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佩戴弓箭,浪费了这一身大好戎服。 今天监军院比较“豪气”,厨房给大伙统一准备了牢丸(即后世的馄饨、饺子),羊肉馅的,热气腾腾地煮在锅里。邵树德端了一碗,坐在桌上慢慢吃着。他还有座位,但士卒们就只能席地而坐了,不过看大伙脸上欢快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有好吃的,比什么都强!尤其是那六个新募的士卒,差点把舌头都吞进肚里了,可见平时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如意,眼下除了一条贱命之外,大概啥也不剩了。 吃罢牢丸,厨房又搬出了十数个大筐,筐里各放着一百个胡饼,总计1200个。按制,单个胡饼用面半升,在营不出操时早、中各胡饼两枚,出征时早、中、晚各两枚。1200枚胡饼,供两队百人两日食断。至于丘维道的幕僚、随从、仆人的用度,他们自有一辆马车装运,邵树德瞄了一眼,大致是毕罗、??(duī)子之类的吃食。前者是一种带馅的面点,后者是一种油炸的圆面点,都比军士们吃的要好。不过嘛,要放平心态,胡饼也不错,量大,还有芝麻呢,大小类似后世新疆的囊,比其他军士吃的蒸饼要好多了。这便是跟着监军的好处,太监怕死,为安全计,还算善待军士。 食毕早饭,众军整队,然后护送着车驾及监军前往城外。别看少少一百余人,但东西可不少,足足装了六辆马车。出得城外,时辰尚早,监军先和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见礼,邵树德带着队里人马在指定位置站定,关开闰则与负责辎重的幕僚交代了一番,便也赶了过来站定,二人一左一右,丘维道站在中间,静静等着郝振威发令。 过了半个时辰,十将、副将们都带着队伍过来了。整理完部伍后,又一一上前见礼。郝振威让他们各返本阵,然后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斩立决。防御史李珰没有露面,军中传言他重病在身,可能时日不久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担忧。 藩镇权力过渡,从来都是一件大事!天德军兵少,没那么乱,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不会出事。尤其是现在天下鼎沸,野心家蠢蠢欲动,若是一个不好,多年来还算安宁的丰州可就要生灵涂炭了。不信?看看隔壁的振武军吧,忠于朝廷的军队被李国昌火并,乱兵散入乡野,四处劫掠。如今留守那边的李国昌兵马也催课甚急,根本不恤民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丰州上下决然无法接受的。 丰州历史上有点规模的兵乱,大概有两次,一次是杀防御史周怀义,因为他没办成事,没从朝廷那要来钱粮修缮被黄河冲坏的西城(彼时西城乃治所),一次是回鹘南下,军溃后乱兵四处抄掠。本来丰州是有两大“保险绳”的,即朔方军和振武军,一旦有事,即可派兵入境平乱。但现在天下大乱,贼军四起,朔方军已经在整顿,准备南下讨农民军了。振武军更不用说,大部跟着李国昌造了反,已经指望不上。 这样一种局面,确实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谁都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角声,进而乐器齐鸣。邵树德知道,这是点兵完毕,主将要训话了。训完话,就要出兵,向振武军辖境进发。 “尔等皆乃壮士。有引强弓矢贯重甲,戈矛剑戟如臂使指,佻身捕虏、斩将夺旗者,此为猛毅之士;有立乘奔马,左右超忽,逾越城堡,出入庐舍如探囊取物者,此乃矫捷之士;有往返三百里不及夕,力负数百斤行五十步,掩袭侵掠,破坚陷刚,犹如反掌者。本将有如许壮士,复有何忧?出发!”郝振威的大喝声在耳边响起,邵树德神情一凛,知道要动身了。而此时,丘维道也整了整戎服,没要任何人帮助,很麻利地翻身上马,嘿嘿,小瞧他了,看来并不是那种不通兵事,手无缚鸡之力的监军。那类人,可能早就死光了吧! 从天德军城出发,循黄河而进二百里,便是振武军辖下的中受降城。中城规模不小,毕竟能驻大几千兵马的,城北还有安乐戍,亦可屯兵。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国昌未必会在这边留多少兵马,甚至可能都已经弃守了。 二百里的路程并不近,虽然许多阻碍行军速度的辎重已经装船起运了,但他们一天也行不到三十里。这还是不到五千人的队伍(军城征发了部分党项人、回鹘人、突厥人充当辅兵,其实就是民夫),如果是五万人,一天能行二十里就合格了。每天下午申时,全军都要扎营休整,第二天卯时,再埋锅造饭,收拾器械,拔营启程。 枯燥、单调、繁重、危险,是军营生活的主旋律。邵树德从军这么些年,因为经历了太多,身上早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古铜色的皮肤,被风沙打磨得略显粗糙,双手覆满老茧,关节粗大,脱了衣甲,大小伤痕五六处。当兵,可不是什么好营生,失去得太多太多。 如此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月初三,全军抵达了中受降城以西数里。他们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灵州经丰州到振武军的大道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没那么不堪,五千大军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中城。 说到这个“不紧不慢”,其实就很有意思了。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消耗钱粮物资的,振武军不是弱旅,兵马还多,你上赶着冲上去,万一吸引了人家火力,被一顿胖揍,找谁说理去?都头郝振威也没有故意拖慢速度,就是正常行军,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且全军上下都很支持。 中城是有振武军守兵的,一个叫李仁军的十将带着几百人。闻听天德军东出后,便设计斩杀了留在城内的一伙沙陀骑兵,举城而降。都将郝振威、监军使丘维道对其甚为满意,路上便派人过来嘉许。不过大军抵达后,天德军全军进了城,李仁军的兵却被赶到了城北的安乐戍,显是不放心他。 未时,郝振威召集监军使及诸将,商讨军务。关开闰队此时正值守临时监军院,邵树德便点了一火人,着甲持械,亲自护送丘维道前往都将所在。及至将府,门口列着十余军士,只放监军使及副将以上进入,亲兵、随从一概在外等候。 这是规矩,丘维道不以为忤,摆摆手便进去了。邵树德带着人在外面等着,见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军汉,其中一些还在聊天,便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几步,想听听他们都在说啥。西城太远了,离军城超过二百里,消息不是很灵通。对此番出征的内情,远不如北城(即天德军城的俗称)将领的亲兵们了解得清楚。 “李国昌那厮走的是胜州(注释2),在河滨关(注释3)渡河,入了朔州境。李克用自封大同军节度使,但除云州外,并未压服朔、蔚二州(注释4)全境,因此前阵子打了岢岚军(注释5)和遮虏军城。俺估摸着,他们目前应该在云州或朔州境内活动,窥伺晋阳。”一大胡子模样的军汉小声说道,嗯,他自以为的小声。 “晋阳可够乱的,镇兵和土团乡兵四处劫掠,幕府不能制。北边还有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各地军汉们多有怨言,保不齐就一股脑儿降了李国昌,也好抢个痛快。”又一位军汉插言道,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 “是啊,是啊!节帅、将军们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亵玩美人,凭什么咱军汉们吃不饱、穿不暖?抢他娘的!”众人纷纷附和了起来,对于镇压李国昌父子没甚兴趣,相反对劫掠地方颇为意动。 邵树德对普通军汉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们贪财好色,嘴里也没什么好话,本只想静静听着。不过眼见着他们的讨论越来越偏离了正途,转到财货、女人上面去了,便拉住了刚才那位大胡子,问道:“这位兄弟,敢问郝都将是要带着咱们去河东么?难道不打振武军了?” “哪还有什么振武军可打?”大胡子一听乐了,道:“李国昌把能带的兵马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怎么听话的刺头。东城、军城都没几个人了,胜州也空了,麟州那边没跟着李国昌反,保境安民着呢。怎么,你还想打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那倒不是。战阵上刀枪无眼的,谁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邵树德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若是去河东,还能多捞些财货,总比往胜州空跑一趟好。” “咦,你这厮竟不怕死!俺在北城没见过你,西城来的还是州城来的?”大胡子惊异道。 “西城来的。” “果然是!”大胡子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西城就来了一个都,孙十将的兵吧?果然一个比一个愣!别瞎想了,去河东不是把咱这几千人都推火坑里么?天德军就这么点人,万一打光了,本钱可就没有了。如今李使君卧床……” 讲到这里,这浑汉终于知道厉害了,于是转移话题道:“振武军城可能还会去碰一碰,但应该不会去河东的,郝都将没那么傻。况且,这都出兵多久了,夏州兵一根毛都没见着。胡常侍(注释6)怕是也不想折腾呢,平夏党项就够他头疼的了,出兵打李国昌?我呸!” “此番出征,没甚大事,大伙都可平平安安回去!”他最后又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注释1:櫜鞬(gāo jiàn)服:唐代戎服。櫜鞬本是盛放弓箭的容器。《左转·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注云:“櫜以受箭,鞬以受弓。” 演化到唐代,已经变成了一种特殊武服,具体样式如韩愈在《送幽州李端公序》中描述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样子:“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翻译过来就是:头戴红抹额(扎在额头的头巾,二战时日军绑在额头上的“月经带”的原版,红色的),下身穿袴奴,脚蹬靴。左手握刀,右边佩櫜(插矢之房)鞬(韔弓之服)。 值得一提的是,这身装束在中唐以前只有一定身份的大将甚至节度使才能穿,所谓“将服”是也。而且这种服装也不是常服,一般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出现,可以说是礼服。 注释2:胜州。州城北至黄河五里,西北至黄河二十里,东至黄河四十里。隋文帝开皇七年置榆林县,二十年置胜州,唐承之。隋炀帝大业二年,置榆林宫,在州城内。杨广曾在城东接见突厥大小头领,即“(五十余万)大军出榆林,游行突厥故地,受启民可汗朝见。”当时他还赋诗一首,表达得意之情,即《幸塞北——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有榆林关,在城东三十里,东北方临河,开皇三年置,有关总管一人领军屯驻。胜州与丰州一样,“阻河为固,土宜耕牧”。治榆林县,附郭,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领榆林、河滨二县。 注释3:河滨关,河滨县东的渡口。河滨县,在今陕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境。贞观七年临河置河滨关,在县城东面半里左右。这个渡口在北魏时就有了,当时名“君子津”,北宋时又在附近建“久浪津”,因地处边境,遂成为与辽、夏贸易之所。 注释4:云、蔚、朔三州,皆为大同军辖地。 注释5:岢岚军城,位于今山西岢岚县,属河东节度使辖下的岚州。 注释6:胡常侍,夏绥银宥节度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胡某”,870年-879年在位。史书上并未记载他的名字,只有罗隐写的一首诗从侧面提到了些。 罗隐《夏州胡常侍》:“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 第九章 表演 “李国昌治振武已历八年,根深蒂固。振武军家小皆在城中,还有沙陀骑卒弹压,怕是未肯轻降。诸位有什么建议都说说吧,本将目前也没个主意。”郝振威大咧咧地坐在上首,环视诸将道。 监军使丘维道坐在他下首,来自西城、州城、北城的几位十将、副将侍立两侧,大伙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不解难题似的。此时听见郝振威问话,众人心里都很了然。未几,便见一人说道:“振武军城经营多年,城高墙厚,还有护城河,不好打。我军不过两千余战兵,城里什么情形不是很清楚,但驻兵千人以上肯定有的,俺不赞成挥霍将士性命,到最后往往还打不下来,白白蚀了老本。” “可否驱使随军的丰州党项攻城?他们有三千人,只要许下赏格,不怕那些穷鬼不上钩。”有人说道。 “蛮子又不傻!攻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能不清楚?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这事有人做?”有人不乐意了,说道。 “阵前抗命,便是死罪。我等大可执行军法,先斩几个刺头,再加高赏赐,不怕他们不听话。” “且住!”郝振威用力拍了下胡床扶手,道:“党项不足信,驱使他们攻城是下策。” 郝振威有点头疼,这几个武夫一个个都是憨批,竟然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如何攻城,这已经背离了他的本意,因此急忙出言打断。振武军城乃大城,即便李国昌带走了主力,也不是他们这支小小的人马能打下的。而今州中形势诡异,暗流涌动,若把人马在这拼光了,那才是傻。 “不如派人前往军城问下情况。”一长衫中年人说道:“铁了心跟李国昌反的人已经去了河东,城中留下的多半是忠于朝廷的。只要遣使晓以大义,定然可说动他们打开城门,表明心迹。尚在河东的叛军闻讯,定然丧胆,不敢再战矣。” “哈哈,书生之见。振武军城里的人不是傻子,忠于朝廷可能是有的,但打开城门是什么情况?难道不怕俺们赚了进去,大开杀戒么?俺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秋毫无犯啊。”有人又笑了,言语间讽刺意味十足,一点面子不给。 “你——国家大事就是你们这帮人败坏的!” “他奶奶的!若不是在都将府中,老子早就把你一刀砍了。” “俺最烦你这等酸丁聒噪了。上次去领春衣,左一个为难右一个推脱,当时就想砍了你了。听说你家小娘子挺漂亮的,不知道你被砍了后会便宜了谁,哈哈哈!” “都将,此人好生无礼,下官——” “都他娘的给本将住嘴!”郝振威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甲叶铿锵做响,只见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道:“军国大事,何等重要!尔等在此聒噪吵闹,直如菜市一般,成何体统?本将找你等问计,当真是缘木求鱼。罢了,罢了!本将心意已决,沿黄河东进,先拿下东城(注释1)再说。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了很多。” “都将英明!”“遵都将令!” ********** 邵树德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着一帮亲兵、护卫们闲聊扯淡。这年头当兵的武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直率地可怕。只要旁边没人管着,那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自然与中唐后持续至今的“武夫民粹主义”有关。一个藩镇,谁想要上台,那么就必须讨好武夫们,许诺各种好处、福利。而且这种福利还只能加不能减,后面上台的,要想获得武夫支持,那么就要开出更大的支票,更好的福利。久而久之,武夫们的地位也就被惯出来了,说话有些随意。 邵树德与他们聊了大概半个多时辰,从这些大嘴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对此次出兵讨伐振武军的行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表演,全军上下,就没几个愿意为了所谓的朝廷诏令而豁出性命去的。 很快,郝振威主持的军议散会了。丘维道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邵树德立刻上前见礼:“丘使君。” “有事回去再说。”丘维道摆了摆手,翻身上了三郎牵过来的战马。邵树德应了一声,招呼跟过来的一火弟兄,挎刀执弓,仔细护卫着丘维道返回临时监军院。 中城面积不小,但因为是军堡,从结构上来说就不是正常的城市。只有一条街道,两三百户人家,几家店铺,和西城格局一般无二,甚至还有所不如。此时大街两侧的建筑皆门户紧闭,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可见武夫们凶焰之高,名声之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临时监军院抵达后,丘维道立刻让人紧闭大门,同时把随军的判官宋乐、队头关开闰叫了过来,四人一起合计合计下一步的行止。 “郝都将心思不定,坐望犹豫,此番东征,怕是无甚战果了。”丘维道让人煮了壶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摇头道:“朝廷任命的振武军使卢太卿病殁于途,二州三城之地群龙无首,各有心思。此时若有一人主持大局,接应各路王师,局面怕是会好很多。” “主公,此也未必是坏事。”沉默了一小会后,位列监军院支度判官的宋乐出声了,只听他说道:“国昌父子凶顽,振武军素有善战之名,兵力倍于天德,若真打起来,定讨不了好处。而今叛军主力东去,振武军城作为其老巢,定有相当兵力留守,攻之乃下策也。” “宋判官所言深得本使之心。”丘维道颔首道:“关队头,振武军你了解多少?” “振武军善战,昔年曾……曾……”关开闰有些头大,他常年蹲在监军院内,与外军交往不多,又不是丰州本地军人,能得到个毛的消息,因此一时间卡壳了,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邵队头,你来说说。”丘维道皱眉瞪了一眼关开闰,转而问起了邵树德。 “禀使君,振武军有步卒五千余人,马兵三千人上下,主要屯于东城、军城及胜州三地,麟州(注释2)因地处后方,镇兵不多,主要靠当地豪族之土团乡夫助守,如折家、杨家。武宗会昌年间,刘沔刘太傅率河东军并契芯、拓跋、沙陀等蕃部人马大败回鹘乌介可汗,重建天德军,彼时便大量抽调振武军官兵至丰州充任各级军官。近三十年来,振武军南镇党项,北上草原,威名赫赫,战力之强远近闻名,丰州各军皆拜服之。”邵树德也不管关开闰脸色难看,径直说道:“李国昌入镇后,振武军兵力有所扩大,主要是多了沙陀、党项等藩部人马,约两千人,皆骑卒也,战力颇为可观。” “真乃如数家珍。”丘维道赞道:“麟州的折家、杨家,了解多少?” “折家乃党项人,家主折宗本在振武军为将多年,历任副将、十将、指挥使、镇遏兵马使、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李国昌反后,折宗本率部退回麟州,保境安民,观望之意甚浓。”邵树德继续介绍道:“杨家乃麟州豪族,本弘农杨氏之后,大约两三代人之前来到麟州。现家主杨爚(yuè),其曾祖父杨损,官至御史大夫、淄青节度使。杨氏这三代人并未出仕做官,但在麟州买田置业,经营得法,部曲众多,俨然豪族矣。” “听邵队头这么一说,本使算了算,李国昌带去河东的兵马,估摸着有六七千人的样子。算上其子李克用的数千兵,加起来不过万余。即便临时征募汉儿、蕃兵,定然不会超过两万。任是骁勇善战,在朝廷诸镇兵马围剿之下,也断然没有生路的。惜乎,各镇未能勠力同心,以至今日之局,可叹,可叹啊!”丘维道站起身,口中连连感叹。 邵树德默然不语。郝振威打的什么主意,他已经了解清楚了,而且他不信丘维道不知道。丰州暗流涌动,确实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万一防御史李珰有个三长两短,州内几个大将就可能争位。而今郝振威率领大军在外,只要他不傻,不急着回去交割兵权,等到州中传来消息,便可犒赏诸军,许诺一堆东西,然后借着武夫们拥护的势头,直接还镇自立为防御史,朝廷难道还能不承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李珰无恙,病愈视事,那么郝振威的一切盘算就将落空。李珰治天德军多年,还是有点威望的,郝振威没把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夺权。再者,即便李珰真的死了,州内也还有足够分量的竞争者,他们若是纠集留守兵力,再临时征募一些,凑个三四千兵马不成问题,你郝振威难道还想回去先与他们火拼一场不成?所以,郝都将的盘算,成不成其实在两可之间,没人敢打包票。只不过武夫们做事,但凡有一定机会,都喜欢赌一把罢了。 “罢了,罢了!郝振威想演戏,本使便陪着他演这一把好了,只是耽误了国事,本使心中惶恐不安啊。”丘维道摆了摆袖子,又坐回了胡床,神情纠结痛苦,仿佛真是万般不得已一样。 注释1:东城,即东受降城,位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黄河外。天宝年间管兵7000人,马1700匹。东城西南方渡河至胜州城不过十里,东北方至振武军城120里,形势险要。 注释2:麟州,辖新秦、连谷、银城三县。新秦县附郭,位于今陕西神木附近,天宝元年置,其城三面孤绝,形势险固;连谷县在州城以北四十里,银城县在州城以南四十里。 第十章 割麦子(为烟草淡淡香.1005盟主加更) 中受降城虽然归振武军管辖,但距离其核心地域真的很远。从中城到东城,走大道的话,大概是三百里,周边情势复杂,居住着大量河壖党项,可能还有一些黑山党项或吐谷浑部族,都是本朝以来迁入的“非法移民”。 河壖党项以农耕为主,沿河开垦荒地,生活习性与黑山党项、河西党项大为不同,唐廷称之为汉化熟蕃是也,经常抽其壮丁入伍,时不时地也来收取一点税赋。尤其是振武军统治的这一块,收税还是很频繁的,河壖党项也比较老实,汉话讲得好,历史上很少闹事。 天德军五千人沿着大道直行,算上各色车驾的话,绵延出去两三里。邵树德真的很难想象,如果是五万大军的话,行军起来究竟会是一番怎样壮观的景象。他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是统兵大将,几万人马根本管不过来,估计走着走着就散掉了。万一遇到敌袭,全军覆没是大概率事件。 还是得加强学习啊!能将五万大军组织得井井有条,带着他们上阵打仗,还能与敌有来有回,就可称大将了。这样的将领,无论放在哪个势力中,都是核心高层吧。他记得后世南宋初期,大将曲端死后,陕西五路一度无人能组织起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参加会战,这就是高级人才匮乏的痛楚了,只能慢慢等其他将领在战争中学习、进步,并拥有了一批自己熟悉的军官团,方才能顶上来。 邵树德知道此时自己的能力严重不足,指挥个几百人顶天了,若是一两千,必然处处错漏,被敌所趁而身死军灭。其实这类人在这会也不少,常年打仗的藩镇还好,将领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能力,手底下也有自己信赖的军官团,这就能撑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了,但在承平已久的地方,甚至是长安的神策军内,多的是走后门或溜须拍马上位的将领。他们的能力,不敢说一定不行,但滥竽充数者众多是肯定的,无事还好,一旦上阵,定然会露出原形。 郝振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将,事实上邵树德认为天德军无人能当得起这个殊荣。此番出征,大概是郝振威当上衙前都知兵马使以来带兵最多的一次了。出征前他找了很多人,基本上有点能力的都带出来了,但说实话,基本都是副将、十将级别的,能有多大水平?丰州这个层级的下级军官,升上来多数靠的是武勇,带兵能力参差不齐。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自己手下的卢怀忠,打起仗来非常勇猛,尤其是短兵相接的时候,凭借其娴熟的长短兵技艺,以及不怕死的勇悍之气,那简直就如天兵下凡一般,砍得对面哇哇叫。但你若说他有何带兵能力,对不起,邵树德想了半天,实在没觉得这厮有任何出彩之处。 三百里的路程,走起来至少十天时间,可能还不止。五千大军逶迤前行,七月初四出发,一直走到七月十九,才抵达了东受降城外。不过此时的东城已经空无一人,就连百姓大都迁到了百余里外的振武军城内。生活在乱世之中的百姓,对武夫们有种深入骨髓的不信任,都知道他们最喜欢的不是保家卫国,而是劫掠地方。当年河北三镇乱成一团,武夫们争权夺利,各大城池经常易手,以至于大伙相约,互相不劫掠对方家小。这还是自家内部的争斗呢,如果去了外镇,指望这帮武夫们不劫掠,那只能说你太天真了,概率实在太小。 东城很快就被占下了。邵树德很开心,因为这座军堡不小,玄宗年间便驻兵7000,马1700匹,河外重镇之一,也是朔方军六城水运使负责范围的终点。这样一座军堡,自然可以让他们这批人都住进去了,如此一来便省去了日复一日扎营的苦差事。 七月二十,就在大伙还在为下一步是不是去振武军城碰碰运气而吵嚷不休的时候,黄河对岸的榆林关守将遣使接洽,表示他们从未跟随李国昌反叛,依然忠于朝廷。李逆东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朝廷有诏,榆林关上下四百人愿东征讨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唔,话是说得挺漂亮的。但就是没有提献关投降的事情,让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有些不痛快。他们现在已经打听清楚了,振武军城内至少有一千五百战兵,城高池深,粮草也够吃半年以上的,不可能打得下来,除非有内应。 邵树德跟在丘维道身边,每日里倒也听了不少机要之事,再结合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估摸着郝振威是不想打振武军城了。特别是在听闻居于阴山内外的铁勒契芯部酋长契芯璋前些日子率部东征,竟然绕振武军城不打之后,郝振威就更没这方面的心思了。契芯璋手底下是实打实的七千战兵,他都不想攻城,你折腾个什么劲?罢了罢了,还不如去野外收拾收拾,掠取点财货以济军需实在。 天德军穷啊,出征也一月了,灵州方面支援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州内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支援。而今天下大乱,粮草转运困难,丰州上下也只凑出了一月粮草。也就是说,如果没足够的新增补给,出征的这几千人差不多也就只能在外面继续浪一个多月,然后就得打道回府。什么?没计算回程所需的粮草?你大爷的,我们是兵啊,随便劫掠几个党项部落不就有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于是,在这样一种“指导思想”下,天德军主力开始在东城驻下,一面监视振武军城,一面派出少量人马,带着大队辅兵,前往东城、军城附近的金河县(注释1)乡野——呃,不是劫掠,事实上周边也看不到什么人影,而是割麦子…… 是的,没错,就是割麦子!天德军、振武军辖境,种植的是春小麦,一般在五到十天前,就已经收获完毕了。可是因为战乱,百姓纷纷走避,小麦收获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胆子大的村庄还敢收了麦子再跑,但胆子小的就直接扔那跑路了。天德军五千兵马,人吃马嚼的,消耗不可谓不小,因此便四下搜索,看哪片田里的麦子没收,直接就派辅兵过去开割。 辅兵多来自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杂以部分汉化突厥、回鹘,他们本来就大量从事农耕活动,而非游牧,故割麦子是老本行,动起手来飞快。军城里的人见此也无动于衷,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来了。邵树德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动作快,已经提前收获了许多粮食,外面残余的部分,也不怎么在乎了。天德军爱拿就拿去吧,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正所谓有恃无恐。 果然,在东城待了半个月后,游骑再也找不到一块没收获的田地了,数千大军有坐吃山空的危险。而且,这些时日,散出去收粮的兵马也不让人省心,据说还有冲到人家党项、回鹘、吐谷浑部落里抢劫的。邵树德就见过丰州城的那个都,一次带回来千余石粮食和数百头牛羊,那些骑兵的马鞍旁还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更有不少党项妇人被掳至军营淫乐,让以郝振威为首的一干军官们很是头疼。 “真他娘的一出闹剧!”看着日渐乌烟瘴气的东城,邵树德有些无奈。武夫的生活就是如此,秋毫无犯只是童话,这么多年来他早习惯了。更何况,跟在监军使身边,吃着别人孝敬过来的牛羊,他也没有太多的底气指责那些肆意劫掠的军士,顶多说一句不该杀伤人命或掳掠妇人罢了。邵树德真正担心的,还是再这样乱搞下去,怕是要激起周边部族的公愤了。若是被围攻,以天德军这会懒散的模样,仓促野战,失败的可能性不低。 “怕那些人反?”卢怀忠听到邵树德这个担忧时哈哈大笑。他现在身披铁甲,嘚瑟得不行,时常想找关开闰队的那些亡命之徒干架。若不是邵树德管着,同时畏惧军法的话,这厮早把那些“突将”们给揍得满地找牙了。 “队头,俺可没老卢这么乐观。振武军这边的党项部族,虽然历来听话,可也不会任人欺负。祸害了这些日子,俺估摸着也快到极限了。”任遇吉走了过来,说道:“如今振武军城就是个鸡肋,打又不能打,撤的话颜面上不好看,朝廷那边也交代不过去,想必郝都将这会也很是头疼。我看不如渡河去胜州,榆林关的那守将不是说忠于朝廷么,咱们就全军渡河,先占了榆林关,然后去胜州城就食。” “胜州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听监军使提起过,李国昌麾下的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并未跟着东去。在李国昌大队渡河进入河东后,他便从麟州出兵,收取了胜州南部的河滨县及河滨关渡口。若不是兵力不足,以及想再观望一阵局势的话,我估计他还会派人收取胜州城。这里本来就是他的防区,折家又是党项大族,威望素著,占领胜州轻而易举。折宗本之子折嗣伦的骑兵不就曾出现在榆林关附近么?唉,我是真的担心啊,举目望去,竟然无一支友军,此时坐困东城,绝非上策。” “他奶奶的!这也愁,那也愁,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呢?算计来算计去,都是狗屁!让俺老卢上阵多砍几个贼酋脑袋,这局面就破开了。”看着远处其他都团里军士们的欢声笑语,再看看自家这边凝重的气氛,卢怀忠就有些郁闷。 邵树德和任遇吉一齐瞟了他一眼,又一齐摇了摇头。典型武夫的思路,但此时于事无补。 注释1:金河县,天宝四年置,附郭振武军城,或者说振武军城就是金河县城。 第十一章 援晋(为秦立力书友的大力赞助加更一章) 八月初五,就在天德军于东城、军城之间肆虐的时候,朝廷诏书又至。丘维道作为监军,与都将郝振威一起领旨。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求天德军东进大同军辖境,与契芯璋、赫连铎部并力作战,共讨李国昌父子。 许是收了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讲几句话。他着重透露了如今河东的局势,沙陀兵马已经摆平了原大同军辖区的各反对势力,开始逐步南侵。就在上个月,他们攻入了忻、代二州,焚毁了唐林县和崞县,嚣张至极。 朝廷第一次组织的针对大同叛军的围剿因为太仆卿卢简方暴毙于途而宣告失败。如今数月过去,很快又组织了第二次攻势。以前左金吾大将军、昭义军节度使曹翔为河东节度使、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一节制在晋阳一带集结的昭义、河东、义武等各镇兵马。 彼时晋阳人心惶惶。原节度使窦瀚是延安公主的驸马,威望严重不足,不太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慌,竟然大发民夫在晋阳城外挖壕沟,引得诸军轻视。这还不算,派遣去各地布防的人马时常哗变邀赏,窦瀚也没有办法。最严重一次,他派遣过去催促大军出动的马步都虞候邓虔被杀,乱军带着邓虔的尸体入城,窦瀚与监军惊慌失措,最后挤了点钱出来发下去才算完事。 哗变邀赏,捕杀大将,居然没有任何惩罚,还有赏赐!晋阳城内外诸军一下子都“懂”了,于是纷纷要求赏钱,不然就闹事。窦瀚无奈,只能从商人那里借了五万缗钱犒赏诸军,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但显然已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窦瀚举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若平常年景,你废物就废物点吧,当个天下三大名镇(另外两个是剑南、淮南)之一的节帅,镀镀金、捞捞钱,也未尝不可。但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肯定不能让你胡闹。于是朝廷很快走马换将,让昭义军节度使曹翔改任河东节度使,统一指挥各部,讨伐李国昌父子。 曹翔是七月份到晋阳的,还带着数千昭义精兵。甫一抵达,便逮捕了杀邓虔的军士十三人,斩于刑场。义武军闹饷,曹翔快刀斩乱麻,斩闹得最欢的十将一人,很快稳定了余部。而在看到曹某人这么猛之后,聚集在此的河东、义成、义武、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也为之肃然,再没人敢胡闹。 当然熟悉军旅的都知道,曹翔这种杀人立威的手段也只稳得住一时。代北行营辖下兵马来源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对曹翔不服气的不知道有多少。眼下只不过暂时隐忍罢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二度闹事。 曹翔当然也很明白这点,他打的主意是尽快率军北上,与李国昌父子大战一场。仗着自己兵多,曹翔觉得还是有点胜算的。只要胜利了,那么就有了威望,骄兵悍将们也只能把那些腌臜心思收起来,夹着尾巴做人。 计划确实不错,也很有可行性。而且,曹大帅为了提高胜率,还上奏朝廷,谕令天德军都头郝振威、蕃将契芯璋、阴山都督赫连铎部兵马归其节制,尽速出兵,杀入云、朔间,牵制李逆兵力,为南边的主力会战打好基础。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听完天使的叙述,郝振威的脸立刻就黑了,监军使丘维道也有些沉默。本来以为是一场郊游般的军事行动,结果搞成这副德性。继续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此时朝廷还有些威望,至少关内道这些藩镇是比较乖顺的,郝振威再不情愿,当着众人面接到诏书后,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东行。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军营后,有人冲撞了他,当场就命人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八月初七,在征集了部分大车、驼马之后,诸军依次离开东城,朝东南方出发。这个方向有通衢大道直入云、朔二州,全速行军的话,十余日便可抵达,继而牵制李逆军队,给晋阳的曹大帅创造机会。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活。振武军、大同军骁锐,近期又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即便只有偏师守云、朔,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最关键的是,这里远离核心战场,基本不可能捞到什么功劳,相反还要死人。云、朔二州估计也早已被李国昌父子刮地三尺了,更无油水可捞,你说去了有什么意思? “奶奶的,连小船都这么难筹集。这东城兵好狠哪,什么都不留给咱们。”金河之畔,卢怀忠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小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邵树德有时候觉得老卢的话是真多,整天聒噪,吵得自己脑袋疼。振武军又不是傻子,提前撤离,难道还给你留多少物资器具不成?他们这会能搜罗到一些藏起来的小渔船,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慢慢渡河吧,反正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金河就是今天的大黑河,是黄河支流,流经呼和浩特,在托克托县附近注入黄河。东受降城在黄河之北、金河以西,欲从此向东,必先渡过金河。本来渡具是有的,然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已经返航了,人家归朔方军节制,能帮忙运送物资到东城这片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能要求太多。 “慢慢渡吧,船少,就分批。”邵树德顶盔掼甲,手握横刀,看着在突将们团团围护之下登上一艘小船的监军使丘维道,突然扭头朝任遇吉吩咐道:“待会你们火先渡河,过河后加强戒备,战场之上,大意不得。” “队头为何不先渡河?丘使君这几日很明显对你有所看重,早点渡河,到丘使君跟前露个面也是好的。你看那关开闰,马匹拍得多勤!”任遇吉稍稍靠近了一些,贼兮兮地说道。 “我等终究是孙十将的兵……”邵树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天德军数千人一整天都在渡河。船少,就是这个德行。若不是临时砍伐树木做了一些筏子的话,估计还要折腾更久。邵树德得空的时候,也拿出毛笔把这条给记了下来。不会高级将领们带兵的方法,那就要自己主动学习,从日常军旅生活中遇到的事情里提炼有用的结论,并时时揣摩,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这么做又会如何?甚至不光自己,他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参详,卢怀忠、任遇吉、钱守素、李一仙、李延龄以及他的亲兵三郎,虽然文化水平都不见得有多高,但经验是足够丰富的,平时也见了不少将官们的套路。大伙一起讨论,结合遇到的各种事情,总体而言都有收获。 有时候三言两语解开了一个困扰很久的难题,邵树德还给大伙作揖,口称“参谋团”作用甚大。众人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笑着应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的智慧总是比单个人强。李延龄老成持重,长于庶务,可当“后勤参谋”;任遇吉思虑周详,一肚子坏水,可任“情报参谋”;钱守素管兵甚严,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是个合格的“训练参谋”。只可惜,人才还是太少,联络参谋、行军参谋、作战参谋都没有合格的人选,只能由邵树德本人硬着头皮担起了。 小小五十人的队伍,管理起来竟也如此麻烦!郝都将带着五千人的队伍,至今没出大的差错,这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多了。须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穿越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带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十几条街。活到老,学到老,切记切记。 渡过金河(又叫芒干水)之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地势平坦的荒原,偶有村落点缀其间,不知是汉人还是党项人抑或是其他什么部族的,但也不是很多,总体而言人烟稀少,甚是荒凉。不过这里的农业条件是很好的,古称“良沃,宜农牧”,“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是为北疆重地。 “芒干水之南,有白渠水,大致与芒干水并行向西,两水流域为一盆地,古称白道川,盖以其地在白道之南也。振武军城一立,白道川复为汉儿之乐土也,若移民实边,妥善经营,当可为出塞之要地。惜乎,国事至此,勿复多言。”行军途中,有时碰到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邵树德也会与其聊一聊。宋先生的四书五经学问未必多好,但杂书看得够多,知识丰富,也去过很多地方,和他聊天,邵树德总觉得能学到很多新东西,比如眼前刚谈到的地理。 “从此向北,有阴山山口,曰白道口,或曰白道岭,左右互延皆古长城也。白道岭往西,紫河以东,当阴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轨。且沿途土穴出泉,利于饮马,故为兵家所必重之地。北齐时置白道镇将,数次北伐草原,皆从白道出师。前隋北击突厥,主力亦从白道出。本朝卫公(李靖)、英公(李绩)、清源县公(王忠嗣)北伐,走的仍是这条路。”宋乐一边擦着额头的虚汗,一边说道。这种长途行军,对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即便有车坐,也浑身难受,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所言,令邵某大开眼界,今后当多多请教,望先生不要嫌烦。”说罢,郑重弯腰作了个揖。 宋乐对这个和颜悦色的武夫头子也很有好感。他不像其他人,喜欢夸耀武勇,目中无人,动辄羞辱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相反,他有很旺盛的求知欲,为人谦虚,平等待人,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军校简直就是武夫里的一股清流,真不知他是如何管教手底下那帮骄兵悍将的。看样子不是靠好勇斗狠,也不是厚赂重贿,今后可以多观察观察。 乱世之中,这等“温和派”武夫可太少见了!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为lenny盟主加更一章)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丰州军数百人先行,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齐,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日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野外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蕃子,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对方斥候的战役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吩咐了一声。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小跑着溜走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你比别人狠,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 邵树德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座设施完备的军堡,又特么地要扎营拔营了。还有数不尽的夜间值守、巡逻,总之是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大军出动,当然是有个先后次序的。丰州军数百人先行,作为前锋,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都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整,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旦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刻意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到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会骑马的蕃兵,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当然这是天德军上下结合当前战场形势分析出的薛志勤的心理状态,事实如何还很难说。万一人家的任务就只有防御朔州呢?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斥候的战斗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人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不算很富裕,但吃饱穿暖似乎还是可以的——河东已经很多年没遭受大规模的兵火了,民间生活确实比丰州强太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身材高挑、健美,充满着一股青春的活力,长相与后世白人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身上穿着汉人服饰,整体画风比较违和。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咽了口唾沫,转身吩咐了一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我听闻有些贼军,给新卒杀人练胆,还吃人肉……”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一溜小跑着闪人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无耻,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兵书云:“临境近敌,务在厉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 作为一个老军头,郝振威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昨天大军就发了赏赐,大伙士气为之一振,今日决战,出营前又做了一番动员,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无之前那种疲沓惫懒之色,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天德军五千余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时典型的攻守兼备的偃月阵。都将郝振威率战力最强的三个都千余人居中,身边还有他亲自拣选的亲兵三百人以及监军使丘维道的护军百人。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战技娴熟,士气高昂,当是天德军的决胜力量。自然,他们也将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势。 在这三个都身后,还有主要由辅兵及骑兵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队。辅兵也结成了阵,配发了长枪,其他武器如弓箭、横刀之类的自备,他们以辎重车马为依托,看护全军后方。一旦敌军击破左右两翼,绕至后方攻击时,他们也要参加战斗。至于说击破中军后要不要参加战斗,呃,这个时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也配置在这一线,随时准备出击。 中军右侧,是十将孙霸、李仁军率领的两个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绣熊、鹗。这两个都虽能打,但都不满员,总共才五六百人,为了厚实侧翼兵力,战前郝振威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许诺战后重重有赏,并募其入军,这才将两都补充至各五百人。中军左侧,十将石荣、拓跋贵二人各领一都,有两面绣着虎、狼的将旗,同样补充了大量善战辅兵,约千人——拓跋贵是新提拔,部下大多为辅兵。 天德军全军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营内只留了区区百余名老弱,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战。野战若败,这大营不要也罢,大伙各自逃命去也。野战若得胜,这大营也可以不要了,届时全军将杀向朔州方向。 邵树德与关开闰一左一右,立于丘维道身侧。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灿灿的,邵树德还是第一回见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名副将,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骑环绕左右。亲军十将王超带着全军最精锐的三百人,肃立候命,随时准备接敌。 战场上烟尘缭绕,马儿嘶鸣。因敌军大阵尚有些距离,大伙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毕竟披甲执枪挺累的,一会厮杀还要消耗体力呢。嗯,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会做的事情了,战场上每一分力气都是宝贵的,合理分配士兵的体力,使其在两军接战时状态上佳,也是一桩技术活。 反观对面的薛志勤部,却一直在行军进入战场,接战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厮杀时体力方面多半要吃点小亏。那些个蛮人,穷得掉渣,不知道怎么就被李国昌父子给鼓动了起来,要到朔州来干这杀头的买卖。在代北给部落酋豪们种地放羊不好吗? 薛志勤也是的,现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军,从朔州行军二百里过来打仗,这勇气确实上佳,就是不知道一会真打起来,那些部落兵们顶不顶用。 午时。薛志勤部数千人赶到了离天德军大阵三四百步的地方,军官们大声呵斥整理队形。部落兵的士气显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伙又累又饿,纷纷鼓噪起来。不过看得出来,薛志勤部里面应该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云州时的老部下,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这股躁动压了下去。 “呜——”鼓声未响,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邵树德一跳。他虽然被军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但只要听听有没有厮杀声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敌军应该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尚未接战,这角声吹得为哪般?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响起。游奕使田星带着他的人马从后阵绕了出来,整整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直插正乱哄哄的薛志勤大阵。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离,可谓瞬息即至。骑兵们抽出骑弓,朝着敌军大阵远远抛射一轮,有些人拿着骑矛长槊,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薛志勤部刚准备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结果骤然遇袭,不得不着手反击。只见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用射程较长的步弓攒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大阵内飞出,将天德军的骑兵远远地驱离了开来。与此同时,薛部骑兵也动了,目标就是天德军骑兵,很明显是想把这个恼人的“苍蝇”给赶走。 “咚咚咚……”天德军本阵这边,进军的鼓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郝振威一马当先,带着随员和亲军往前移动,而他一走,大阵便也开始动了。中军、左翼、右翼数千人齐齐前进,士兵们大吼三声“杀杀杀”,声震四野,气势夺人。 邵树德受气氛感染,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环视左右,老部下们也个个一脸亢奋,尤其是卢怀忠,神色狰狞,直欲噬人,尼玛这是上头了吧? 与会操讲武时不一样,真正的大军接战,双方是非常谨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释1)就停下来整理队形。而且动作要统一,不能你停下来了我还在走,那阵型就脱节了,会被敌军所趁。 如今天德军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个小阵,每阵数百人,都有旗帜、鼓角。需要整理队形时,中军大阵先吹角,各小方阵再吹角回应,待整理完队形后,中军击鼓,各阵击鼓回应,大阵再度向前。 对面的做法与这边类似。不过他们队里的新兵太多了,云州兵虽然悍勇,但大概只占了千人,这会才走了五十步,队形就歪七扭八,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才整顿完毕。这种对手,说实话偃月阵再适合不过了,厚实精锐的中军等着你来冲,战力稍弱的两翼迂回侧翼包抄,看你怎么死! 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那千余名云州老兵了。他们与振武军一样,是真的能打,不然也无法威服沙陀三部、北边五部。还有就是敌军的骑兵,应该是沙陀人,从前几天的交手来看,实力强劲,略高过天德军一线,必须严加警戒。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时中军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帮子,吹起了第三次号角。 角声就是命令,前面三个都立刻停下,将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举着丈四长枪的步卒紧握枪杆,一排执盾士兵前出,后排则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抛射。左翼此时稍稍落后中军五十步,同样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准备侧击敌军大阵。 百步距离的弓箭抛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敌方士气,对其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起到动摇其阵脚的目的。排出锋矢阵的朔州军最前面的一个大阵承受了这波箭雨,邵树德看不到他们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敌军是否动摇,想来也不大可能。北地边军,这点程度的箭雨,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轮箭,大军继续前行,此时对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树德微微低下头,听着耳边箭矢飞过的声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说轻飘飘,只要着甲,除非比较倒霉,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七十步,角声再起,又是一波齐射。敌军的还击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树德侧耳倾听,身边响起了两声闷哼。还好,不是监军,他身边有两名士兵执大盾保护,身上也有甲,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十步,中军齐射,对面的箭矢也如约而至。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长枪兵即便有大盾保护,但依然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们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过大阵飞来,邵树德身侧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顿时跌倒在地,咬着牙低声痛叫。 “咚咚咚……”鼓声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这是要近战了。邵树德知道,右翼其实已经快他们一步与敌交手了,因为远处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但那不是他的战场,今日决定他生死的只有双方中军的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谁能赢就看各自本事了。 “杀!”双方步兵大阵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一线的长枪手们怒目圆瞪,大声喊杀,意图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同时手里的长枪用力抖动着,快速敲击着敌方士兵的枪杆,想要令其脱手。而在他们脚下,部分士兵已经弃弓,一手持牛皮小圆盾,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兵刃,猫着腰冲向敌阵。 此时天已正午,日悬正中。中陵水之畔,这场双方期待了多日的厮杀,终于如期上演了。 注释1:唐制,步队行军时,五十步为一节,吹角一声,各队听到角声后,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队形,各队间隔不得超过十步。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孟德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 骑兵作战,即便是冲锋陷阵,也不是无脑一窝蜂冲上去,而是要分批、分队,有秩序,有阵型,哪怕是松散的队形。必要时,战骑、陷骑、游骑的角色要变换,即唐代兵法中非常流行的正奇变化。 天德军本有骑兵五百余人,后来又募了五百会骑马射箭、勇猛敢战的突厥、回鹘辅兵临时入军,不过他们的马匹、装具就没有那些正规军好了,但跟着作为陷骑、游骑却也不错。战斗才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双方前面的长枪手还在互相试探,天德军的骑兵就从后阵上来了,不过没有出击,而是停驻在中军右侧。 邵树德瞥了一眼,那里应该就是骑兵的出发阵地了。目前战场局势远未明朗,他们还需要等等。厮杀场上,骑兵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一锤定音的。袭扰需要他们,破阵需要他们,救火需要他们,追逃也需要他们,没有骑兵,以邵树德目前的军事学术水平,他想不出怎么赢。 战前与宋乐闲聊时,听他讲了隋末唐军与宋老生交战的故事。大业十三年的霍邑之战,李渊与李建成所率步兵主力与宋老生三万人马对上,甫一交战,唐军作战不利,前军溃败,李建成落马,幸被部下拼死救起。宋老生趁势发动猛攻,李世民后来回忆,“义师少却”,“高祖(李渊)变色”,“几败大事”。关键时刻是他亲率精锐骑兵从南原疾驰而下,连续突击宋老生部薄弱的后阵,加上宋老生自己犯了错误,太心急,想一鼓作气击溃唐军,对后方没有投注精力,这才被李世民得逞,隋军大败。 穿越以来在军中厮混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双方尚未接战时,天德军尚余的八百多骑曾经成建制突击过朔州军本阵,不过不是真冲,而是以恫吓、袭扰为主,让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体力上吃点亏。袭扰完毕后,与朔州军骑兵小小交锋了一下,然后各返本阵,等待下一次出击。 前方的战斗终于逐渐激烈了起来,双方的长枪手发现对方都是老手,于是放弃了试探,开始了刺击。按制,一排六千人守地9600尺,这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了,中间空隙很小,无法腾挪,无法转身,唯有奋力向前刺杀,端地是相当残酷,也非常考验武夫们的心理素质。 天德军大阵中军总共有3300余人,前阵三个都约千人此时挤成了一个小方阵,一排三队人,一共七排,第一排是盾手,后面三排是矛手,再后面还有三排手持长柄斧、钩镰枪的士兵。这就是纯队与花队的区别了。宋朝流行纯队,即弓兵队就是弓兵队,枪兵队就是枪兵队,每队的武器都是单一的,士兵的技能也很单一。不过晚唐五代时期,流行花队,即一队里面各色武器都有,除长枪和弓箭是每个士兵都要掌握的兵器外,其他武器根据个人特点选择性学习,看起来不如纯队士兵专精,但应付战场复杂突发情况的能力较好。纯队、花队,没什么高下之分,完全看统兵大将如何安排战术,合理运用。 此时如果放飞一个无人机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朔州军主攻,天德军主守。四米多长的大枪在两军之间捅来捅去,刀盾手们一边用大盾死命抵挡着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刀砍着对方伸过来的矛杆。不过看起来成效有限,一名合格的刀盾手,平均要三下才能砍断一根矛杆,战场上这么乱,很难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所以你便看到了,双方的矛手们拼死刺杀,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然后由后排的人递补上来。双方的跳荡兵们也在两军阵前展开了残酷的“老鼠战”,他们的装备是小圆盾和短刀,猫着腰捉对厮杀,血腥无比。有些成功杀死对手的跳荡兵,在进一步向前的时候,就被对面大阵里来自第二排的长枪给钉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偶有几个成功突破过去的制造了一些小混乱,但很快也在对方优势数量的刀盾手、矛手、斧兵的招呼下惨死。总之,战线僵持着,天德军士气高昂,成功顶住了朔州军这最凶猛的一击。 而僵持,对朔州军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天德军的右翼正在侧击他们的后阵,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其中军,此战危矣!薛志勤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又观察了一会,发现始终冲不动天德军大阵后,便下令挥旗,同时也派人传令,让前阵退下来。 但两军正在交战,撤退谈何容易?很自然而然地,朔州军锋矢尖端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好在他们老兵多,知道往后阵中间的空隙走,阵与阵之间间隔二十步,本来就是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不过也有部分拎不清的,如无头苍蝇般转身就跑,结果不出意外都被后阵射来的箭矢给杀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时间过去很短。朔州军前阵数百人退下后,后阵便上了。这次是薛志勤亲自带队,大概千人左右,分成两个小方阵,其中云州老兵占了三成以上,其余都是散发扎辫的北边五部众了。此时他们的士气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影响,不过薛志勤自恃武勇,毫不在意,依然带着这帮人杀了上来。 朔州生力军的压上,令天德军倍感压力。薛志勤带着比较能打的一个小方阵,重点攻击天德军之前伤亡较大的一个都,因此一下子就把他们压了回去。双方喊杀声震天,不断有人倒下,但又有人补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晚唐的职业军人,在他肯卖命的时候,战斗力那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基层军官还在,就总能维持住危局。五代时,就经常有骑兵将领带队冲开大阵,结果敌人的步兵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基层军官的指挥下进行小组战斗,把破阵进来的骑兵围住,一一砍杀,典型的便是步兵号称冠绝诸镇的昭义精兵以及魏博的银枪效节军。 不过天德军步兵没这么神勇。在战斗了这么一会后,前阵三个都减员不少,体力消耗也相当大,有点撑不住了。郝振威看了一会,便直接转头朝监军使丘维道:“李卫公用兵,向来正奇相合,正兵可以是奇兵,奇兵也可以是正兵。而今事急矣,本将当亲率奇兵而上,监军使欲同往乎?”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薛志勤恃勇轻进,连战不退,都将此时用兵,得‘击其惰归’之精髓。本使深受朝廷大恩,值此诛贼良机,焉能旁观坐视!”说罢,丘维道很硬气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大盾,虽然面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走上前去:“邵、关二位队头,所部归郝都将指挥,不用管本使。” “好!丘使君是条汉子!”郝振威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大手一挥道:“随本将上!” 好吧,战场厮杀,当然不可能某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跟着一窝蜂冲上去。那不是勇猛热血,而是嫌自己命长。郝振威的三百亲军,外加丘维道的一百护军,总计四百人,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纵队队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冲击纵队,士兵们不再携带很长的步朔或长枪,而是以两米多的长枪、弓箭、横刀为主,快速机动到朔州军前阵侧翼后,以主将为基点,部分人以纵队队形正对前方,防止敌人后阵冲上来,部分人展开为横队,攻击薛志勤的侧翼。 郝振威的这股亲军还是很精锐的,而邵树德平日里也非常注重士兵们的队列训练,因此冲击纵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队形也保持得相对完整。唯关开闰队士卒纪律较差,训练也不足,与丘维道一起落在了后面,不过也没关系了,不差他们这点人。 七八十步的距离,纵队快速冲锋行军时,不到三分钟就走完了。抵达预定地点后,一部前出,士兵荷枪跪坐于地,正对薛部后方,一部迅速展开为横队,拈弓搭箭,对正在奋战的薛部发起了一轮齐射,还有一部维持纵队队形,随时准备冲锋。 薛志勤已经发现了天德军的动向,不过他的人马正在鏖战,根本无法调整,故只能硬吃这一波攻击了。 “嗖!嗖!”邵树德连续开弓射击,瞄都不瞄,只凭感觉就射倒了两名薛志勤的亲兵。是的,他比较鸡贼,直接找价值最大的目标攻击,不过薛志勤作为主将,当然有亲兵拼死护卫。他们平日里吃香喝辣的,还经常拿赏赐,出了什么事主将也帮他们兜着,有这超额待遇,战场上自然要拿命来还。 见没射倒薛志勤,邵树德也不着急,继续找人点名。他的臂力很好,箭术超神,专找背上有认旗的薛部队级军官射,往往能在人丛中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在又连续射倒两个队头后,郝振威也注意到了这个拉弓射箭特别快的小军官,骑在马上的他大吼一声:“真神人也!战后来找郝某,立升副将!” “击鼓!进军!”射完这波箭后,郝振威见朔州军后阵已经开始往前移动,同时其马队也开始缓缓加速之后,立刻下令击鼓,先击破眼前敌军最能打的步队主力再说。 鼓声一响,正在前边射箭的两个队立刻转身从两边溜到后方整队,郝振威则亲率四个队的步兵以纵队队形冲向了薛志勤部左翼。薛部本来就战得艰苦,刚才被侧翼飞来几波箭雨打击,阵脚大乱,这会再被一冲,顿时吃不住劲,任凭军官如何喝叫打骂,依然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正面作战的天德军中军前阵士气大振,本来已经有所动摇的他们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在军官的指挥下,军士们没有盲目前冲抢功,而是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快速挤压着溃逃的朔州军,轻松收割着战果。 刚刚出动的沙陀骑兵被溃兵阻隔,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们气急败坏地直接拿马槊乱捅乱刺,但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开通道。再者,即便溃兵散开了,他们也没了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与靶子何异? 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撤了。天德军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已经行动了起来,竟然想连他们以及步队溃兵一锅端了。于是乎,在冲进去接出了被乱兵裹挟着正无能狂怒的薛志勤后,很快就丢下后阵兵马,撒丫子跑路了。他们沙陀骑兵,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绝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 前军溃退,骑兵跑路,侧翼被攻击,朔州军后阵两千余人马,说实话是懵逼的。他们稀里糊涂地走了二百里路到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还没出结果呢,前军大溃的噩耗突然传来,顿时兵无战心,士无战意,也纷纷跑路了。 中陵水之战,至此悄然落下了帷幕,从接战开始算起,整场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卢怀忠,你来当后队队头!”战斗结束后,除打扫战场的辅兵和在外警戒的骑兵外,全军入住大营。邵树德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整顿新得的手下。 他将这一百五十人编为三队,即前、中、后队。自己带的老部队为前队,关开闰队为中队,新来的那帮降兵为后队。自己虽然已经是副将,但仍兼任前队队正,这倒不是为了多拿一份军饷,主要还是为了抓牢兵权,军头本能而已。 中队仍由关开闰领着。邵树德不想一上任就做得过于难看,不但容易激起关队士卒的反对,也可能会让监军使丘维道对自己产生看法,那样就不美了。不过新编成的后队肯定是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于是便让自己最信任,也非常能打的卢怀忠过去担任队正。武夫嘛,还是很流行以力服人的,老卢这么猛,正好镇着这帮家伙。 与卢怀忠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前队的老兵,过去担任队副、火长之类的底层职务。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客气,大调整的机会往往就这一次,不在此时把事情办妥了,后面可就要花费更大的代价了,连带着上官也会对你有看法。 “谢副将栽培!”卢怀忠虽然好勇斗狠,但不是不知道好歹。邵树德给他后队队正之职,那是信任,意味着你在核心圈子里排序比别人高,焉能不谢? “大伙也不用有什么疑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既然入了本将旗下,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过拘束。”邵树德走近站在草地上的后队士卒,笑了笑,道:“不过我没什么钱。以前在西城时,守津钱确实不少,结果都发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了。人嘛,谁没个急事,从军那份饷钱,确实多有不足。我能做的,也就是事急时帮衬帮衬。钱这东西,于我而言最是无用,老李,我账上还有多少钱?” “禀副将,一吊钱、一匹绢都没了。”李延龄上前,苦笑道:“原本有一些的,出征前都给送出去了。有些弟兄家里负担重,长辈还有生病的,全发给他们了。” 听邵、李二人这么一捧一哏,新来的那帮人也有些动容。这个年头,不爱钱的文人或许有,但武夫可就太少了。尤其是底层武夫,为了抢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把士兵当人看,邵树德若真的如此仗义疏财,那确实很难得。 “副将仁义。当年俺娘病重,没钱抓药,是邵副将慷慨解囊,给了俺几缗钱救急。从此过后,俺张小二这条命就卖给邵副将了!”一名前队士卒此时也恰到好处地说道。 邵树德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有些意外。张小二他当然知道,跟了他好几年了,确实也给过他两吊钱救急,他娘亲到最后也没活下来,当时他还叹气了一番。不过此人甚是腼腆,沉默寡言,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任遇吉这厮吧。 “邵副将爱兵如子。俺是夏州人,带着弟妹逃荒到丰州,适逢天寒,无衣无食。若不是邵副将接济,俺全家都饿死了。跟着邵副将也上过几次阵了,俺老刘可一次都没把后背亮给敌人。这年月,遇到邵副将是你等幸事,以后就知道了!” 又一名前队士卒跳了出来,慷慨激昂道。邵树德感觉有点脸红,还好天色渐暗,看不大出来。麻痹,任遇吉这厮怎么办事的!一个没文化的大头兵能说出上面这段话?虽然事都是真事,但演得这么假,确实让人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后队那几十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也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邵树德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知道今天会面这一关算是过了。敌意消除了很多,今后只要一视同仁,花点水磨工夫,不难收取后队士卒之心。 “邵副将如此仁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兵吃粮,碰到个好上官那是祖坟冒青烟。魏某不才,愿在副将旗下听令!”就在邵树德心里大定的时候,后队里边一名灰不溜秋的士兵高声说道。而随着他的表态,其他人也不傻,立即争先恐后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这份助攻确实来得及时,邵树德大喜,立刻指着这名士兵问道。 “我叫魏博秋,朔州马邑人。”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兴奋地答道。 “宜任火长。”邵树德转头看向卢怀忠,道。 “脑瓜子转得挺快。”卢怀忠瞥了他一眼,道:“待会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后你就带着他们吧。” “谢副将!谢队头!”魏博秋喜滋滋地退了下去,其他人一脸懊恼,怎么我就没想到这茬呢。 “好了,我知道各位目前还不能尽信我的话。没关系,后队的人调一部分到前队,前队的调一部分到后队。都是袍泽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多相处相处,增进了解,就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了。”邵树德笑眯眯地说道。 谈笑间,邵树德定下了两队互换部分人员的事情。后队里没有军官,除了提拔魏博秋当火长外,就只有一个素有勇名叫徐浩的家伙被提为火长,且被孤身调到了前队,没带任何手下。 调整后的前队队正为邵树德,五位火长分别是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徐浩、李仁辅,后两位是新提拔的,徐浩乃降兵,李仁辅是前队老人。后队队正为卢怀忠,五位火长分别是魏博秋、李一仙、三郎(大名唤邵得胜,邵树德给起的)、杨亮、范河,后三位都是新提拔的前队老兵,其中邵得胜还曾是邵树德的亲兵。 前队大概调了二十余人到后队,后队也调了同样人数到前队,打散混编,部队战斗力肯定是受到了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 调整完毕后,大伙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回营吃饭。因为白天取得了胜利,也缴获了不少东西,都将郝振威大喜,给大伙加餐了。除正常的两张胡饼、酱菜外,还有肉汤,算是非常不错了。 吃完晚饭,各自歇息。邵树德额外找卢怀忠叮嘱了一番,因为今晚他们还要接替关开闰队值夜,队伍里多了很多新面孔,他有些不放心,让他警醒些。对了,现在两队混编,都有不少人没了兵甲器械,还要找人讨要补全,不过这是明天的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邵树德亲带前队到丘维道帐前值守,顺带提了下兵仗的事情。丘维道知道这事紧要,于是便差了宋乐前往辎重营去讨要,昨日缴获的东西都放在那了。而宋乐也挺能干的,不到午时,便带着辎重营的人回来了,缺少器械的军士每人领了一杆长枪、一张弓(20余枝箭)、一副皮甲、一面小圆盾、一把横刀,其他的诸如长柄斧、钩镰枪、长棍之类的东西没有,让邵某人稍稍有些失望。 不过宋乐也给他带回了个惊喜,那就是居然搞回了七副铁甲、十五根步槊,连带着昨日他们送去辎重营修理的器械也取回来了。铁甲是好东西,邵树德第一时间决定全分给前、后两队的七位火长。步槊的意义就小很多了,但也不错,他打算分给前队的钱守素火及任遇吉火,以取代目前装备的长枪,毕竟刃长嘛,质量也好。 “宋判官之恩义,邵某必不敢忘。”寻得空处,邵树德真心实意地谢道。 “皆赖丘使君的面子,宋某不过跑了趟腿罢了。”宋乐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邵副将说一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请讲。”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望邵副将谨记。”宋乐道。 邵树德一时怔在那里。虽然穿越过程中忘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有相当的道德观的,对很多事情本来是看不惯的。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被环境一点一点同化了,很是惭愧。前次屯驻东城的时候,大家都四处劫掠党项部落,甚至还杀伤人命,淫辱妇女。他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没多反对,相反还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别部送过来孝敬监军的牛羊。那些牛羊,难道不是劫掠来的?不知不觉间,道德水平滑坡了很多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自己若不合群,士兵们怎么看?上峰怎么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呢?这是个问题。 宋乐已经飘然远去,邵树德还在那里苦恼。有些事情,即便完全做到有很大难度,甚至是不可能,那也应该努力去做。靠烧杀抢掠解决财政问题,维持军队士气,终究落了下乘,天然不具备“王师”的特征。 军纪很重要!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第二十章 何去何从(为泪痕兄第二个盟主加更) 乾符五年九月初七,天德军派了一些人在鄯阳城下约战,战书射上去后,没有回应。看城头挂着的“薛”字大旗,薛志勤这厮应当还在城里,以他的暴脾气,居然能忍受别人的挑战当缩头乌龟,委实不易。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朔州军应该是不会再出来了。郝振威须早做打算,丰州、振武军那边不可能送军粮、补给过来的,他们现在是孤军,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消耗的,比如武器、装具、箭矢、粮食、役畜乃至人。 军粮还能支持多久邵树德不清楚,考虑到之前没甚缴获,征粮也不是特别顺利,估计撑死了维持一个月。那么,以他们这几千人,可以攻下朔州城吗?难!兴许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兵力折损定然也非常多。 “人皆言大同军城坚固,岂不知鄯阳城乃古马邑城,亦固若金汤呢?邵副将,又见面了。”宋乐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拱了拱手,见礼道。 “宋先生来了。”邵树德还礼,说道:“野战还成,攻坚,怕是不成。” “郝都将自然也不想攻坚。”宋乐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有消息传来,国昌子克用先攻岢岚军城,诱朝廷兵马来救,然后在岢岚军城以东之洪谷大败官军,招讨使曹翔被迫退回晋阳,只留部分兵马于忻、代之间,与叛军对峙。”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连忙问道:“怎么败的?” “曹翔乃河东节度,然带过去的兵马多属外镇,不遵号令,不肯效死,长途行军疲累,不防克用突出奇兵,遂一败涂地。而今败军已退至太原府,晋阳城门紧闭,有传言曹大帅已为乱军所杀,不知真假。” “此等军情,郝都将可已尽知?” “自然是知晓的,我也是跟着监军使才与闻这等机密之事。”宋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邵树德,仿佛在说我手底下一没斥候、二没细作,消息当然是别人传过来的二手货了。 “若此时据有鄯阳城便好了,进可攻退可守。李国昌父子便是全军而来,有坚城在手,料其也无办法。”其实邵树德说得并没有错,鄯阳古时叫马邑,南临马邑川(注释1),地处陉北桑干河上游之小盆地,古来用兵都在此集结,盖农产较丰也。天德军若据此,将四野的粮食全收拢起来,然后关闭城门,守上几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可能了。洪谷之战得胜后,李克用已率兵至代州,一面给太原方面施加压力,一面准备随时增援蔚州,可谓威风八面。在此情况之下,薛志勤失心疯了才会投降。而他不降,咱们打得下来吗?”宋乐摇头道:“为今之计,还是在于三面夹攻。西路天德军、契芯部、赫连部,东路幽州镇,南路以河东、昭义、忠武、义成、河阳诸镇兵为主,三路合围,李贼不死何待!” 确实,若是各镇同心协力,不划水,好好打,那么李国昌父子再能,也早就败亡了。但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幽州镇迟迟没有动作,西路这边也在划水,南边人心不齐,互相之间矛盾很大。李国昌兵少,但胜在齐心,力往一处使,这才令官军屡战屡败。 “那么请问宋判官,接下来我军该何去何从?” “下策是北上,与契芯璋、赫连铎汇合。然云州贫瘠,无法养军,契芯、赫连也很难接济我军,届时军无余粮,不战自溃,乃下下之策,不得已方可为之。” “中策退回振武军,借口军用不足,先取得一两块地盘,观望之后再做打算。然很可能被朝廷申饬,郝都将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上策乃南下岚州(注释2),该地非李国昌父子主攻方向,亦可大量补给军需粮秣。山脉纵横,地形复杂,腾挪空间甚大。一旦忻、代间战事有了眉目,我军便可出岚州北上,再度攻入朔州,对朝廷也交代得过去。” “郝都将会选哪策?” “当然是上策了,本官向丘使君进言,丘使君与都头商议之后,都觉得南下岚州更为妥当。” “妥当”这个词用得比较精妙。北上云州,没吃没穿,赫连、契芯两部是友是敌还很难说呢。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火拼了天德军,然后撒丫子跑路,你占丰州,我占振武,与沙陀人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你找谁说理去?退回振武军乃至丰州更不可能了,首先监军就不敢同意,其次大伙出来打生打死,没捞到任何功劳和财货,就这么回去?所以,南下岚州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援救岢岚军! “宋判官,都头有决定了吗?”邵树德悄悄靠近了,低声问道。在军中厮混多年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讲,有些消息不能乱传,杨修的故事太出名了,邵树德可不想落得这么个结局。 “都头倾向于南下岚州。”宋乐继续“乱传消息”,只听他说道:“昨日,郝都将已派斥候南下草城川(注释3),探查军情,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 草城川离朔州约160里,行军的话差不多八天就可以到。草城川以西有遮虏军城,曾经被李克用攻破过,不过在李退走后,溃兵们又跑了回去,将其控制在手中。南边约百里就是岢岚军城了,前阵子刚被李克用攻过,不过士兵们抵抗顽强,只让其攻破了外城。当然现在看来,李克用可能并没有真心想强攻这座军城,而是围点打援,真正目标是前来解围的河东、忠武等镇士兵,最后他得逞了,两镇兵马大败,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兼河东节度使曹翔惊惧之下退回晋阳,威望大跌。 士兵们其实很现实的。曹翔带着昭义亲军赴晋阳上任,担任天下三大名镇之一的河东节帅,一上来就厉行军法,快刀斩乱麻,通过杀伐稳定住了局面。但士兵们的不满也在积累着,此番洪谷兵败,曹翔即便逃了回去,怕是也再难掌控局面了。聚集在晋阳的昭义、忠武、河阳、义成、义武等外镇兵马能听他的就有鬼了,甚至就连河东本镇兵马估计都指挥不大动。 惨,真是惨! 九月初九,果如宋乐所说,都头郝振威召集诸将议事,以缺粮为由,决意率军南下草城川。监军使无异议,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初十一大早,诸军收拾行装,依次撤退。作为监军使的护军副将,邵树德他们不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因此在营内吃完中饭后,他们才跟在第二批出发的主力中行军。此时营内仍留有部分兵马,监视朔州城内的情况,薛志勤似已破胆,又或者害怕有诈,未敢追击,这倒方便了天德军的行动。 前往草城川的行动一切顺利。此时李克用的主力已回兵代州,正与朝廷兵马对峙。他现在的压力仍然比较大,北面的老巢云州、朔州皆有唐军攻击,东面的蔚州也面临幽州镇兵马的袭扰,指不定啥时候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战争,可能只需朝廷第二份旨意抵达范阳吧。因此,他们现在真的很难抽调出多少机动兵力,每一名士兵都十分宝贵,必须集中起来使用。而这,或许正是天德军南下这几天来,一路上只看到小股李军兵马的缘故,他们更多的是起监视的作用,而不是袭扰或攻击。 九月十六,天德军半道突然改变行军方向,直扑宁武县而去。这个县是朔州治下的,但是否掌握在朝廷手里,谁也说不准。不过天德军的武夫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派出两千余精兵,将这座兵力薄弱到可怜的县城给拿了下来。 武夫进城,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德性。即便有将领约束,军汉们不敢伤人,但劫掠一番却是难免的。财货、粮食、牛羊,武夫们什么都要,面对着高举的屠刀,宁武县的绅民们明智地选择了不抵抗,任由他们拿去仅有的生存物资。这些日子以来,李国昌的兵来过,劫掠一番,现在朝廷的兵也来了,照样劫掠一番,这个世道还他妈的有好人吗? 九月十七,因为害怕李军突然出现,劫掠了大量财货、粮食的天德军又出发了。他们朝西南方进发,一面保护着辎重,一面密切关注着周边局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九月二十三日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草城川西缘的遮虏军城外。 城内有寥寥四百多兵丁,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看到有大军前来,立刻撒丫子跑路。直到天德军派游骑追上,向他们道明自己这边是朝廷兵马,这些混蛋才又跑了回来,并第一时间哭诉李军的凶残,他们拼死奋战,最终独木难支云云,顺便再讨要点粮食,大伙实在饿坏了。 遮虏军已经废了!这是邵树德见到这些人时的第一感觉。这支部队的设立,本来是为了抵挡从云、朔之间南下,抄掠河东腹地的草原骑兵的,结果被李克用一打,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不,或许在李克用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不行了吧,李克用久在大同军任职,对这些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天德军,可不能成为遮虏军这番颓废模样,当引以为戒! 注释1:马邑川,今恢河。 注释2:岚州,隶河东镇,辖宜芳、静乐、合河、岚谷四县,治宜芳(今岚县)。 注释3:草城川,遮虏军城、岢岚军城、宁武县之间的三角地带,因河流纵横,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向来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要道,唐代置岢岚军于此“当贼通路”。北宋时,这里乃与辽国的边界线。 第二十一章 惊闻 乾符五年九月二十,太阳升得老高,稍稍驱散了一点大地上的寒气。在河东这种地方,又是山区,时近深秋,气温确实下降得很快。不,应该说今年的冷天来得比较早,待再过俩月,连冬衣都没有的天德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唉,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真的太难了! “这城墙破破烂烂的,看来上次叛军攻势很猛,破坏剧烈啊。”站在遮虏军城外,看着坑坑洼洼、到处是豁口的城墙,卢怀忠很是无语。 邵树德昨天就发现了,城墙一股子破败的气息,就如同城里那几百个军人一样。其实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各项技艺不说顶呱呱,至少也是很娴熟的,比刚从地里拉来的民夫强多了。但他们的问题在于精气神垮了,不经过长时间的整顿,估计很难拉上战场。郝振威对这些人也不客气,直接打散补入各部,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反抗的表现,简直丧到了极点,以至于邵树德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他手里民也分到了一队人。 “李克用早晚来草城川,咱们好几千人马,难道都缩在遮虏军城内?使劲塞可能是塞得下,问题是没有粮草,有个蛋用。”卢怀忠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整天就知道修补城墙,派人去岢岚军联络的人也不回来,这都几天了。副将,你说会不会……” “别瞎说。”邵树德瞪了老卢一眼,道:“岢岚军、遮虏军与咱们天德军一样,都是朝廷经制兵马。上次李克用攻岢岚军,外城就被攻破了,幸将士用命,内城未破,岢岚军将士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给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岢岚军还是可靠的。” 卢怀忠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副将,岢岚军将士的心态,你大可以从遮虏军将士身上看出端倪。新分过来的那五六十个混蛋,我也去瞧过了,比上次分过来的那批朔州降兵还要差劲。吞并友军这种罪名,说起来不小,但若是利益足够大,做也便做了,可你看遮虏军那批人,唉,不提也罢,亏了哟!” “慎言!以后都是袍泽兄弟,何必这般辱人!遮虏军将士你也知道,训练是合格的,上阵作战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不缺。昔年回鹘入寇时,他们也能上阵打仗,不光能打,还能打赢。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邵树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李国昌父子作乱以来,云、蔚、朔、代、忻、岚、石诸州烽火连天,很多军、城、寨、堡因路途不继,失了粮饷,李国昌父子又以一同南下劫掠为由诱惑这些驻军,因此加入他们的委实不少。岢岚军那边有朝廷的观察使,不从贼可以理解,然遮虏军无依无靠,却敢跟李克用做过一场,以弱对强,这份勇气还是可以的。” “有勇气的已经死了,尽剩下些丧胆的。”卢怀忠嘟囔了两句,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粮饷、赏赐,他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 现在他们这个小团体已经前、中、后、左、右五个队了,总共二百人出头。前、中、后三队算是主力,目前处于满编状态,左右两队各有二、三十人不等,不满编。新设的左队队正由邵树德的老部下、前队火长任遇吉担任,手底下三十人,新提了三个天德军西城旧人担任火长。右队队正给了劳苦功高的老李、李延龄,手底下两火,除西城旧人刘子敬担任了火长外,还给了关开闰底下一个叫强全胜的人以火长职务,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还算低调配合的奖赏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别在这发牢骚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熬打熬武艺,叛军旦夕而至,咱们肯定要上阵的。李逆骁锐,手底下若没点本事,怕是挡不住啊,赶紧给我滚。”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卢怀忠一脸黑人问号离开了。邵树德随手揪了根草茎,一边把玩一边忧心。他外表粗豪,但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天德军有如丧家之犬般跑来跑去,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没有稳定的器械供应。即便在中陵水打了一场胜仗,大破朔州薛志勤部主力,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甚至连朔州都不敢留,仓皇南下草城川,生怕晚走一步就被人包了饺子。 到了草城川这肥美之地,好不容易弄了些补给,正打算全军南下岚州就食呢,结果突然遇到叛军骑兵,不得不退入遮虏军城自保。邵树德不好评价此举是对是错,但野外并无敌军主力抵达的迹象,双方也没有交手,这属不属于自己吓自己? 都他妈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团,如同无头苍蝇,行走在破败苍凉的河东峻岭。天德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 或许因为要修补城墙的关系,今日份的午餐里多了点肉。邵树德三两口吃完,便到营中巡视。他们是监军护军,有单独的营区,五队人挨在一起,除日常派一队守卫营区,其余不当值的都在营内保养器械。 邵树德左转转右转转,不时找人聊几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暂时不如西城老人可靠,邵树德花的时间尤其长,千方百计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他也不是很懂什么驭人之术,但胜在真诚,是真心帮士兵们解决难题,视每一个人为手足兄弟,故底下人对他倒也不怎么抵触,有事还是愿意跟他说的。 邵树德其实也喜欢和士兵们待在一起。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家伙,身边有弟兄,总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曾经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心态,最后结论是缺乏安全感。对前途的担忧,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穿越来的,知道李克用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虽然这会他还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优势,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 真他妈的!老子离开丰州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现在只希望其他藩镇的兵马给力点,拖延住李国昌父子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彻底调整完状态后再战。不然的话,以如今他们这个状态,再来一次之前的中陵水之战,邵树德怀疑还能不能打赢。 漫无目的地在营内转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练练筋骨呢,却见一火士兵护着监军使丘维道回来了,邵树德见状立刻上前迎接:“使君!” 丘维道点了点头,道:“进帐说话。” 帐内有几名监军院的僚佐官员正在办公,见上官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一屁股坐下,方道:“权岢岚军兵马留后贾敬嗣、权河东观察留后李劭派使者来此传信,令我等坚守遮虏军城,务必不能令李逆父子以此为基。” “岢岚军使如何能管得了我军行止?曹大帅都没下令呢!”邵树德有些不解了,这又是“权”,又是“留后”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的“临时工”官将,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本道兵马就算了,连客军也能管? “曹大帅已薨。”丘维道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邵树德无言以对。曹翔来河东上任前是昭义镇节帅,年纪也不大,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军头身体是很好的,即便吃了一次败仗,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事肯定有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就不是邵树德这个层级的人能知道的了。 “河东宣慰使崔季康暂代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李劭便是崔季康的人,秉承招讨使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郝都将再有其他想法,也断没有容情转圜之处。”听得出来,作为监军,丘维道对郝振威一味避战也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天德军无依无靠,穿越叛军振武军的地盘来到大同军,远征千余里,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你没看那些路远的藩镇,直接就不出兵了么,直接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离得近的幽州镇,至今仍在不痛不痒地骚扰蔚州,还没动真格的,似乎在等待朝廷的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 “明白,末将唯使君之命是从。” “好好做。”丘维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崔季康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翌日邵副将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少不了前程的。” 邵树德自然连连拜谢。丘维道虽然是太监,但说实话对他邵某人不差。只不过在战场上小小地表现了一下,外加平时的护卫工作井井有条,不出纰漏,就被他委以重任。有这等好上司,还有什么好说的,努力干活就是了,人家可还和新任招讨使崔季康有些交情呢,这根大腿可不细。 第二十二章 备战(为盟主范河兄加更) 联系上了代北行营之后,天德军便时来运转了。 岚州的李劭遣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等等应有尽有。据说是从府库里直接调拨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根本就不能用。也不知道之前那个窦瀚是怎么当节度使,府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如此,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岢岚军使贾敬嗣也让那个使者给郝振威、丘维道二人传了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守望互助,共抗强敌之类。前任军使因为战败已被罢官,新官上任的他因为文人出身,不太能服众,手头又无财货邀买人心,一旦叛军杀来,怕是不能抵挡,于是便想到了联络新到的天德军,相约互助。为表诚意,他特意遣人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五十副铁甲以及一批枪、槊、刀、弓、牌等武器。 说实话,这个手笔不小了,尤其是那五十副铁甲,真的厉害。这会天下藩镇,一支军队若有三成披甲率,可称劲旅。注意,这个甲指的是铁甲,而不是相对廉价的皮甲。五十副铁甲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郝振威看了也有些动容。 郝振威还是比较尊重丘维道这个名义上的天德军二号人物的,因此收来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有五匹马、十副铁甲、六十根步槊、刀枪弓牌若干,当天就运到了营内。邵树德作为统兵官,当然责无旁贷地负责处理这些物资。 算上这次弄回来的十副铁甲,邵树德他们这个小集体里头已经有了总计二十一副铁甲了。没说的,继续分给自己手底下的队正、火长。唔,最近关开闰比较低调,遇到自己时说话也比较客气、恭敬,那就分给他们两副,关某和他手底下的那个强全胜本就各有一副,这两副送过去任凭他们自己内部处置,邵树德懒得管了。 步槊是好东西!天德军官兵们普遍身高体长,力量过人,不少人更在枪、朔之类的器械上下过功夫。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熟习步槊的人都调到自己起家的前、后两队,算上之前就有的十五根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大体完整的两个队了,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演义,银枪效节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汰换下来的长枪,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是一种消耗很大的活动,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这些有磨损的武器都要送到辎重部队里,让随军匠营的人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随军匠人呢?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这个时候有没有立时可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越多越好! 收到了军资粮草,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天德军顿时定下了心。郝振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转进”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你们一支孤军了么?于是,天德军一面修补城墙,一面好好整训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不少朔州军俘虏,又强行吞并了遮虏军余部,再加上战前大量补入的辅兵,这队伍确实该整顿下了,不然怕是没有战斗力。 邵树德的本钱不大,区区两百人出头,不过他十分重视,抓训练抓得很紧。每五天一出操,他都跟着部队一起练,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召集部下进行训练,比如今天就在练队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一字横阵变向左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右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中一队成五火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后成一字横阵法,动!” 随着邵树德有条不紊的口令,受训军士们规规矩矩地按照口令进行队形变换。而所谓的一字横阵变向左一成五火法,其实也很好理解,即一队50人先站成一字横阵,然后一火不动,其余火分别左转走到一火后方,对齐后立定,共排成五行,一火一行。向右、向中也是类似的练法,至于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字面理解即可,就是恢复原来的一字横阵站法而已。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军官治军严格,勤奋操练,不要像某些藩镇文恬武嬉,军纪废弛,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一些队列套路。有些军阵娴熟的大将,还会要求训练各种阵型穿插、走位等复杂的东西,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可以及时作出应对。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初唐年间也许能够保证训练,中唐就已经有些废弛了。等到晚唐,关中、河南、河北诸藩因为战事不断,可能还维持着相当的水平,但南方很多藩镇承平多年,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荒废,战斗力的下降有目共睹。 古代征战,队列是最基本的东西,可能比武艺还更加重要。天德军原本经常与草原部落交战,军士们虽然谈不上特别精锐,但也远远强于一般的部队,不然当初中陵水之战,如何能以堂堂之阵破敌?薛志勤那三板斧,看似鲁莽,但换个差点意思的部队还真被他中央突破得手了,但他却冲不动天德军,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夫战,勇气也!现在天德军的精神状态和内部凝聚力,和之前却也不好比。 千里转进,消极避战,还吸收了一堆把“丧”字写在脑门上的降兵或败兵,人数是膨胀了,但战斗力可是不折不扣地下滑了。郝振威也是统兵多年的宿将,不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他可就白吃这么多年军伍饭了。 根据岢岚军的说法,前些日子幽州镇攻蔚州,因此李克用父子在取得洪谷大捷后,先是回兵代州,携大胜之势威逼代北行营的诸镇兵马不敢北进,随后暗中分兵,驰援蔚州,务必先把幽州镇兵马打回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叛军兵力不足,不过两万余人,却要防守老巢云、蔚、朔三州,同时还要派出兵马南侵代、忻、石、岚诸州,获取粮草补给,同时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让南边的官军主力畏惧,不敢与东、西两路兵马合攻,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唉,说到底还是诸镇兵马各怀鬼胎,不齐心,朝廷的赏赐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官爵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河东、幽州外加阴山都督府的蕃部兵马,就能把李氏父子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代北军事集团给剿灭。 但现在没有办法。卢简方挂了,曹大帅也挂了,宣慰使崔季康代理行营招讨使,但他是文官,武夫们听不听他的还两说呢。只希望他代理的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河东的诸镇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新的靠谱的大将上任后,再慢慢收拾掉李氏父子。 从九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整整五十天时间,天德军一直在遮虏军城练兵。坐镇岚州的李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河东观察使,这人也确实比较有能力,两月来一直竭力为天德军供给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的日常训练及巡逻所需。 而天德军牢牢钉在遮虏军城,也使得叛军在草城川一带的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三天两头在外活动,截杀叛军游骑、信使,有时甚至深入到朔州的马邑一带侦察敌情。十月下旬的时候,有朝廷信使从北面而来,言及朝廷的宣慰使已经到达振武军,收服了当地守军,并令其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叛军流窜入境。 得知消息的天德军上下破口大骂,他们从振武军过境的时候,人家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攻打党项、回鹘部落征粮。现在朝廷使者一来,赏钱一发下,一个个就都忠于朝廷了。呸,什么玩意!可怜李氏父子留在振武军监视的部下,也算是好汉子了,现在全都被砍了头,变成了他人的功绩,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十一月下旬,石、岚、朔、云、忻、代等州普降大雪,气温骤降。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李氏叛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的南侵。 第二十三章 遮虏平(为盟主王华督加更) 天气有些寒冷,草木一片衰败。 邵树德呵着白汽,行走在被严霜覆盖的地面上。天德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冬衣还是多有短缺。北城那边的人都没配发全,就别提丰州和西城的兵马了,一路上收编的振武军中城守军、朔州降兵、遮虏军败兵以及新补入的部分辅兵,更是穷得叮当响。 冬衣,不存在的! 幸好南边的岚、石(注释1)二州竭尽全力,凑了一批冬衣运过来,大概千余件的样子。郝振威先给自己嫡系部下补齐,然后给监军护军送来了百件,再剩下的,才会分发给非嫡系的西城兵、丰州兵,数量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件罢了,根本不够他们分的。 邵树德之前去孙霸、李仁军那里串过门,就听他俩破口大骂郝振威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邵树德听了有些汗颜,之前郝振威遣人给他们分了总计115件冬衣,邵树德做主,给关开闰的中队分了15件,反正他们长安子弟富裕嘛,自己就有钱置办冬衣。其余百件则给了自己人。算上凑合着穿兽皮或旧衣服的,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暖和衣服穿,颇为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卢怀忠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其他都的人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无法明着抢夺。 “虽然自己人都有了冬衣,但其他都的人多有不足。推而广之,整个代北行营辖下的来自各镇的数万兵马,冬衣都齐备了吗?怕是不乐观啊!”邵树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士气。代北行营里,多有来自河南的士卒,如义成、忠武、河阳,他们冬衣足备了吗?能适应代北严寒的气候吗?来自义武、昭义、河东的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个中实情如何,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遮虏军城也叫遮虏平,型制并不算小,有外城、内城,鼎盛时期(玄宗时期)驻军四千人以上,是军事重镇岢岚军的前哨屏障,著名大诗人白居易还在此住过,留下了一首诗(注释2)。安史之乱后兵力骤减,掉到了大概两千人上下。到了晚唐这会就呵呵了,也就千把人的样子,怪不得被李克用的叛军一鼓击破,实力确实不行。 不过饶是如此,遮虏军城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大小也是按可驻兵六千、马一千五百的规模来建造的。这会虽说有些破败,但经天德军修缮后,整体也还算稳固,有这六千来人守着,李氏父子的大军断然没法轻易攻下。 邵树德带人在城外行军了小半个时辰,至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这里离城大概三四里地,可以远远看到城墙的轮廓,同时地势相对险要,天德军在附近筑了个寨子,派驻了千余兵丁,其中战兵、辅兵四六开的样子。山下有一块空地,修了个临时仓库,用来屯放物资。岚、石二州送来的物资,一般会在此处与天德军进行交割。 今天邵树德来到这边,就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粮食回营。一共三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也够他们所有人消耗二十多天了。其实营中还有粮,够食用两月有余,但最近风声比较紧,都头说了,城外尚未来得及转运的物资尽快弄回来,于是各部纷纷派人过来领取,倒给忙得脚朝天的辅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戍守这个寨子的便是李仁军。作为原振武军中城十将,在天德军中既无亲朋也没故旧,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给发配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了。邵树德今天没打算与他叙旧,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五十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着四周。剩下的中队、后队、右队120余人开始搬运物资,右队队正老李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军粮没有问题。他做事还是比较仔细的,以至于管理仓库的小军官不断给他白眼,催促他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叛军游骑,他们在这多耽搁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危险。不过老李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脸皮奇厚,不为所动,仍然按部就班地点验,一丝不苟。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李贼骑兵时不时出现在左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如此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小军官涨红着脸,在邵树德身前走来走去。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邵树德是副将,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嚣张的。不过谁让他是郝振威的亲兵出身呢,所在的又是天德军最精锐的牙军,当然不把他们这些支州镇兵放在眼里了。 小军官越想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指着邵树德,正要骂些什么时,两人突从邵树德身后蹿出,直接将这个嚣张的牙军小军官放倒在地,喝骂道:“敢对副将不敬,反了天了!” 邵树德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后队的两位火长邵得胜和魏博秋。邵得胜原是自己亲兵三郎,他站出来不意外,但魏博秋挺身而出,就让人颇觉玩味了。积极要求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不错,不错。 这两人行动后,仓库内外的牙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掣出横刀,破口大骂。邵树德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前队士卒迅速集结过来排成五火,第一火、第二火二十根步槊前举,寒光闪闪,后面三火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发射。正在搬运物资的其他几队的士卒们也抽出横刀,对这三十来名牙军士兵形成一个半包围态势。卢怀忠这厮更是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踹倒身旁某牙军士兵,并将其手里的长枪夺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三十来个牙军士兵横行惯了,没想到这太监的亲军居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很有配合的样子,长槊、步弓都亮出来了,那一队人若是保持阵型压过来,他们除了转身逃跑毫无办法。 鲁迅曾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形,牙军未结成阵,被四倍于他们的人围住了,对方还全副武装,这架还怎么打?会出人命的!于是乎,这些人虽然平时凶性勃发,但此刻却也不敢轻动,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干什么?有对自己袍泽亮家伙的吗?还不收起来!”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小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自己之前已经忤了郝振威,这会又得罪了他的手下,想必监军使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吧。何必呢,都是自己人,眼见着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很可能就要杀过来了,大家还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邵树德话音一落,前队士卒们便收了武器,不过仍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卢怀忠骂骂咧咧地将长枪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满。其他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便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同为天德军的一分子,自当勠力同心。”邵树德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牙军小军官,寒声道:“遮虏军当贼通路,为敌南下侧翼重要威胁。翌日叛军前来,多半要拔城以为根基。值此十万火急之时刻,你等好不晓事,欺凌同袍,胡作非为,还有点朝廷官军的模样吗?今日此事,邵某一力担下了,即便闹到郝都将面前,我也要好好分说分说。老李,继续干活,我看谁敢聒噪!” 李延龄应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搬运粮草。小军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劲卒,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邵树德嘴角微微翘了翘,军中不讲是非曲直,最重武力。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若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欺负。他也是老丘八了,自然懂这个道理。 装完军粮后,辅兵驭手们驾着车往回走。李延龄的右队30人居前引路,中队、后队在两侧保护,邵树德自领前队缀在最后头。180名士兵盔甲鲜明、士气昂扬,走起来也挺整齐,倒成了归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就是不知,当叛军大举南下草城川之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军卒们,究竟又有几人能活下来。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亲朋好友,有挂念着他们的家人。正所谓“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希望不至于此吧。 注释1:石州,隶属河东镇,辖离石、方山、平夷、定胡、临泉五县,治离石县(今吕梁市离石区)。 注释2:本书继罗隐、杨广、武元衡之后的第4首诗来了,名字叫《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全文如下—— 巨镇为邦屏,全材作国桢。韬钤汉上将,文墨鲁诸生。 豹虎关西卒,金汤渭北城。宠深初受棨,威重正扬兵。 阵占山河布,军谙水草行。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蕃营。 云队攒戈戟,风行卷旆旌。堠空烽火灭,气胜鼓鼙鸣。 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回头问天下,何处有欃枪。 第二十四章 必经之路 若问寒冷的冬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那当然是烫一壶浊酒,与三五好友对饮谈笑,追忆往昔,展望未来了。 当然那是和平年代。在战火频仍的晚唐,这就显得非常奢侈了。要想继续维持这种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说让多少人来为你承担这个代价。远征河东的天德军自然没这个待遇,岚、石二州供应他们军粮物资就很勉强了,至于酒肉,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此刻的天德军,也就只能窝在城内各营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严寒的天气,等待不可预知的战争的来临。 “昨日出外樵采的辅兵有几个没能回来。都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偷袭了。李贼父子,看来又把目光转向此间了,岚、石二州,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咱们遮虏军城首当其冲。”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后,任遇吉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大同叛军南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晋阳这座天下雄城才对。毕竟河东地面上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天下三大名镇之一,以前一般都是宰相遥领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全名叫“河东节度、观察处置、押北山诸蕃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领太原府、石、岚、汾、沁、辽、忻、代总计七州一府,端地是北方有名的富庶所在。 而李国昌父子盘踞代北,领云、蔚、朔三州,拥兵两三万人,看似不可一世,但如果不能占据河东,那么时间一长,也就只有败亡一途。原因也很简单,经济上支持不了,除非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卖肝卖肾支援他们物资器械,但他们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朝廷当然也知道李氏父子的目标,于是他们在忻、代二州囤积了重兵,沟通忻代盆地与朔州的交通要道雁门关也加强了防御,使得叛军很难再像初起事时那样深入忻、代,劫掠物资。而李克用当初为了笼络军心,也默许士兵们在代州的唐林县、崞县烧杀劫掠,焚毁城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忻、代百姓已经知道叛军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抵抗颇为激烈,对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官军也非常支持,令李国昌父子南下的企图屡次落空,竟然在代州一带寸步难进。 代州防线突破不了,那么就侧翼迂回好了。从朔州前往草城川,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大举南下攻打岢岚军,劫掠岚、石二州。当然抢点财货只是其次,打下岢岚军后,岚州精锐主力尽丧,剩下的镇兵断然没有勇气再阻拦大同叛军,那么以岚州为基地,向东经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抵达阳曲县这个晋阳的外围屏障,就不是很难了。这算是一种侧翼迂回吧,沿途朝廷兵力薄弱,物资丰富,粮草、战马、金银唾手可得,如果再趁机打下空虚的晋阳,那么大事可定! 代北北面行营的官将们当然也不是傻子。九月时李氏父子攻岢岚军,曹翔便亲自率军来援,可见其重视程度。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叛军突然放弃岢岚军不打,潜行十余里至洪谷设下埋伏,大败曹翔所率的河东、忠武两镇兵马。不过曹大帅也是宿将了,败而不溃,依然组织人手严密防御岚州、楼烦一线,让叛军无计可施,一地都打不下来。眼看着蔚州形势吃紧,父子俩一合计,只能放弃这次迂回作战计划,带着主力返回代州,威慑一番朝廷官军后,再东去蔚州对敌。 在蔚州奋战俩月,因为幽州镇心不在焉,以及沙陀三部里的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都督米海万、沙陀都督李友金“打假球”放水的缘故,蔚州形势很快转危为安,李国昌父子为大事计,又亲率主力抵达代州。南攻官军不克后,他们算是死了心,这正面确实打不动,于是当机立断,再度西进朔州,打算故技重施,攻岚、石二州。 邵树德不知道如今叛军主力到了哪里,但草城川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好走的路。从宁武县南下走楼烦岭(注释1)、伏戎城(注释2)、静乐县(注释3)抵达楼烦监牧城(注释4)迂回的路线,因为山势崎岖,道路难行,其实是不如西面的。因此,从代北南下太原,除走忻代盆地外,竟然就只能走岚州迂回了,天德军据守遮虏军城,当真是躲都没处躲,已然是大同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奶奶的,当了岢岚军的替死鬼了。”卢怀忠啐了一口,不满道:“叛军上次南下,就先破了遮虏平,随后以此为基,南下攻岢岚军。这次来了,怎么也得拿咱们试试刀,老子虽然也想和大同军过过手,但这被人当替死鬼的感觉,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其实,何必死磕呢?”李延龄在一旁悄声说道:“叛军若来,咱们便遣使求和,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哪有这么简单!”近来愈发沉默的关开闰出言道:“六千人驻扎在城中,李国昌心有多大,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怕他主力南下后,咱们便出城断了他粮道么?” “粮道?叛军有粮道?”卢怀忠嗤了一声,道:“还不是打到哪吃到哪,有个屁的粮道!” 关开闰看了眼卢怀忠,没有说话。在如今这个集体里,他和手下那帮长安籍官兵的地位有些尴尬,平时尽量低调,不和人做意气之争,免得被刻意针对。不过他的这种示弱,也被手下那帮来自丰州的“突将”们所轻视,他们暗地里向邵树德示好,搞得关某在中队的威信也有些损失。这次主动发言,可能有刷一刷存在的意思,这厮是真的有危机感了。而且原来的恩主丘维道确实也凉薄了一些,虽说有战阵上保命的因素,但怎么说呢,对老人确实不够照顾。 “卢怀忠!”邵树德重重提醒了一声,见这厮老实了点,才转头向关开闰道:“其实关队正讲得不错。叛军固然靠抢,但也绝不可能仅靠抢,这支应不起一支大规模军队的物资供需。两万人呢,开什么玩笑!即便粮食可以靠抢,武器、军资呢?这个可不容易抢到!所以,叛军必然有后勤运输线,而且多半经草城川,他们不可能放着我们不理,除非我们全军投降,并让出遮虏城。” “那就是要打了……”李延龄轻叹了一声,情绪复杂。 “没办法的事。”邵树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纷纷扬扬下起的大雪,笑道:“但我们也有个优势,那就是至少还有遮虏平这个‘狗窝’嘛。前两个月抢运粮草军资,如今支持三月不成问题。大同叛军有什么?他们利速决,不利久战,咱们拖就是了。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吃里扒外,临阵投敌,凭李国昌父子那两万人,怕是还打不下遮虏军城。况且,他们怕是也不愿意付出大代价攻城吧?在这边伤亡大了,可就无力与行营大军决战了,李国昌不傻,不会这么做的。” 确实,对付李国昌父子那帮穷横,拖就完事了。他们能胜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成建制歼灭行营大军主力,只要没有席卷河东七州一府,扩大地盘,长期耗下去,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更何况,听监军使说,朝廷已经在催促幽州镇尽速出动大军,占领蔚州,断叛军一臂。 朝廷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输? “不管怎样,我等武夫,既吃朝廷的粮饷,自然就得卖命。而且那李国昌父子,驭下不严,军纪奇差,为祸诸州县,罪行罄竹难书。这等鱼肉百姓之辈,谁希望他当大同军使乃至河东节度使?”说罢,邵树德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几位核心军官,只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显得很无所谓,心中暗叹,自己的道德标准是不是定得太高了?要求人有底线,有良知,有道德,对这些武夫而言是不是对牛弹琴? “副将的意思呢,俺也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李国昌父子确实该死,在代北肆意派捐征丁,比那突厥、土浑、回鹘还要凶恶数倍,佛陀就该降下天雷,轰死这等人算了。”见众人都不说话,李延龄出言道。 说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想那李贼刚起事时,河东节帅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巡视边界,与沙陀骑兵大战数场,未有几人能还。晋阳城里有两千多沙陀士兵,前阵子洪谷大战,他们也参与了,与代北沙陀厮杀不休,伤亡不轻。这些人,似乎对朝廷都挺忠心的,也没那么凶恶,就与天德军里随处可见的突厥、党项、回鹘士兵一样。老李觉得自己一竿子打翻了太多人,有些不妥,于是补救道:“俺的意思是李国昌父子该死,不涉其他人等。唉,都是乱世苦命人,何必杀来杀去呢。” “老李这话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即便不为朝廷,不为功名利禄,咱天德军也该同心同德,将此二獠尽速扑杀,否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他们而死。遮虏军当贼通路,为叛军南下必经之路,咱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注释1:楼烦岭,在宁武县西南约十里,北宋、契丹以此为界,岭上有楼烦关。 注释2:伏戎城,今宁化古城,唐代称伏戎城,宋代称宁化堡,后置宁化县。 注释3:静乐县,今静乐县。 注释4:楼烦监牧城,唐初为楼烦监牧使所在地,开元中筑城,在汾水西岸,今娄烦县境内,素为唐代北疆军马重要来源地。 第二十五章 杀敌(为盟主老李加更) 乾符五年十二月初四,遮虏军城,风掣红旗冻不翻。 昨日是天德军最后一次出城。他们将离城数里的一片小树林给毁了。部分劈成柴运回城内,剩下的放了一把火烧掉,连带着周围大片的荒草灌木,通通烧掉,免得留下来资敌。 攻城,当然要攻城器械。李国昌父子的大同军,是一支体系完备,各色人才齐聚,有战兵,有辅兵,有随军匠营的经制军队。他们的辎重营当然有临战打制攻城器械的能力,不过需要大量木料,天德军将近处的树林清理了,一则可以让敌军没法埋伏部队,二则可以让他们无法就近获取木料,增加他们打制器械的时间和成本。 另外,草城川一带本来有不少民众居住着的,胡汉混杂。天德军之前“捋”过一遍,征用了不少粮草和牛羊马匹。之前他们还被大同叛军割过一茬羊毛,此时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久留了,因此一个个跑得影都没有,要么去了山里躲藏起来,要么南下岚、石二州避难。李氏父子再来,想必野无所掠,一定很蛋疼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十二月初八,大同叛军果然如期而至。打先锋的是一支亮出“李”字大旗的步骑混合部队,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毕竟唐代姓李的人也太多了一些。从城头上观察判断,敌军大概有步兵两千余,骑兵七八百人,合计不过三千,差不多是比较合适的前锋部队的数字。 邵树德作为监军的心腹,当然也“有幸”上城瞭敌。他暗中用跟别人请教来的估算之法判断敌军人数,最后得出步兵在三千人以上,骑兵约有千人的数字。与几个斥候老手的估算数字有些差距,不过也正常,毕竟自己没学多久,有这个水平算不错了。 敌军这支前锋抵达遮虏军城下后,派了两名骑兵过来叫阵。言辞并不激烈,大意是表明自己身份,同时夸耀武功,要天德军速速投降,李振武(李国昌)父子定然会不计前嫌,可“共谋大事”。 “谁能为我诛杀此贼?”郝振威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两名叛军骑兵,怒问道。 邵树德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重箭,正欲答话,却听郝振威身侧某亲兵吼道:“我来!” 只见此人取下长箭后,上弦、沉腰、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充满节奏的美感。“嗖”,离弦之箭飞射而去,擦过一名骑士头顶的帽盔,狠狠地没入了冻土之内。 城头众人发出齐叹,惋惜这枝差之毫厘的箭矢。而城下的骑士则被吓了一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拨马回转。邵树德不等他们走远,张弓搭箭,重箭破空而去,携带着千钧之势,将一名骑士从马上射落。 骑士身上有铁甲,故受创不重,但侮辱性极强。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意两枝破甲箭又接踵而至,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一箭射中大腿后部,血流如注。另外一人也不敢救,直接打马跑路,将战友晾在当场。 远处的叛军大队看到后,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逃回去的骑兵被军官一把揪了下来,随后几人上前将其五花大绑,在阵前就斩了。抛弃袍泽逃跑,无论放在哪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这是阵前,会影响士气的。 邵树德对叛军纪律之森严也有些惊叹,不过他手底却不慢,又补了一箭,将那位受伤的敌军骑手彻底击杀,这才放下步弓,朝丘维道和郝振威道:“都将、监军,幸不辱命!” “好!好!邵副将如此神勇,本使欣慰至极,赏钱十贯!”丘维道自觉脸上有光,笑呵呵地说道。 “邵副将这一手箭术确实出神入化,赐绢三十匹。”郝振威也有些高兴,虽然这厮曾经拒绝过自己的招揽,让他有点不快,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阵前射杀敌军,提振本方士气,于大局有益,该赏还是得赏。 “邵树德邵副将射杀敌军大将,都将下令赏钱十贯、赐绢三十匹!”很快便有传令兵下城,将这道命令传遍各营,以激励众军士奋勇杀敌。 邵树德有些汗颜,这尼玛什么鬼!被他射死的敌兵背上无认旗,装束也不是什么高级军官的模样,撑死了是个小校罢了。宣传,都是宣传啊! 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郝振威玩的这一手还是挺漂亮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内,他们又没看到城外发生了什么。都头说杀了敌军大将,那就是真的,因此在这一瞬间,大伙的士气都有所提高。再加上赏格也不低,财帛动人心哪,十贯钱外加三十匹绢,那可比副将还值钱了,差不多是一名十将的赏格,回乡买地娶媳妇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外,这种宣传对邵树德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名气,也是一种隐形的资源。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有朝一日天德军兵败,部众星散,如果邵树德遇到溃兵,凭借名气当场就能收拢不少人。有的时候,它甚至比钱财还管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丘使君,李尽忠当不会攻城了。士气新挫,又只有这么点人,今日无忧矣。”郝振威捋了捋胡须,朝丘维道:“你我不如回营处理军务,城头留给小儿辈足矣。” 郝振威这话说得有点装逼,不过也不能说错了。李尽忠——邵树德也是刚知道这个叛军先锋大将的名字——手底下不过三千步骑,还很缺器械,是没有能力对遮虏军城造成威胁的。他们甚至连截断遮虏军的对外交通都做不到,城里出来的信使,可以轻易寻找到空隙前往其他地方,叛军根本拦不过来。 丘维道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武夫的大心脏,对叛军主力还是有些畏惧。李氏父子号称五万大军,这当然是扯淡,不过两万多人还是有的。听说上次洪谷大胜之后,代北胡汉居民又多有从军的,兵力再度膨胀,别看天德军在遮虏军城这边有六千人上下,但成分复杂,真正能打仗的不到一半,若是李氏父子倾力来攻,并不是那么保险。 当然这会他并不会当着众军士的面说什么,这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因此,在含笑点头之后,他与郝振威双双下了城楼,朝城内的将府走去。邵树德作为监军的护军副将,当然也要一起随行了,城头上可能爆发的战斗与他无关,他也插不进手,那是郝振威的牙军将领们的事情。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往代州,由李国昌统率,防御行营重兵,一路攻岚、石二州,由李克用统率。就是不知这两路里,到底哪一路才是主力。可恨忻、代间的朝廷兵马心不齐,否则集结起来主动进攻,打一打就知道叛军主力在哪了。”行走在兵甲森严的大街上,丘维道叹息着说道:“河东、昭义、义成、义武、忠武、河阳六镇大军,数万龙精虎猛之士,竟然逡巡不进,犹豫不决,仗打成这样,一个个都该杀头!” 郝振威看了一眼这个义愤填膺的太监监军,心里有些好笑。你们这些阉宦,除了弄权还有什么本事?如此惺惺作态,又给谁看呢?不过心里惊讶、鄙视,却不妨碍他嘴上唱赞歌:“监军使忧心国事,当真为我辈楷模。行营那边,事情复杂,当真是一言难尽。咱们这会堵在叛军南下必经之路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唯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郝都将却是深明大义之人。日后本使回了长安,遇到干爹,也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代北行营那么多兵将,来来回回,却尽是些无能之辈。郝都将前有中陵水之战堂堂之阵破敌,现有死守遮虏平当贼通路之壮举,对朝廷之忠心日月可鉴。如此良将不用,还用何人?”丘维道貌似气愤地说道。 听丘维道提到“干爹”二字,郝振威的脸色陡然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天德军与其他藩镇不同,他们只有一州二县之地,还地处边陲,直面草原威胁,故对朝廷的依赖非常大,日常粮饷、物资皆需朝廷通过灵州、夏州、振武军等地转运过来。所以,对他们而言,长安的大人物就是天,能一言而决他们的荣华富贵乃至生死。郝振威既有上进之意,那么刻意结交监军宦官也就很正常了,毕竟长安如今谁做主傻子都知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走路,很快便到了将府。邵树德取下弓箭交给门前守卫的军士,然后跟着丘维道走了进去。府内有不少人在办公,基本都是出征时跟着来的丰州幕府僚佐官员,级别不高,但实务能力不差,帮着郝振威处理各种后勤、民政事务。 府内当然也有许多兵将,邵树德甚至看见了那天在城外仓库跟自己发生冲突的那个牙军小军官。不过他此时面色凝重,正与人大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要派人出城给据守城外寨子的十将李仁军送消息。那个寨子与遮虏军城互为掎角之势,只要寨子一天不破,那么叛军就始终没法全力攻城,处于被夹击的态势。 大家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牌”武夫了,对于寨子价值的认识非常深刻,绝对不可能坐视其被叛军攻破的。因此,派个人出城联络一下,坚定其死守的决心,也就很自然了。 邵树德懒得关心郝振威嫡系私下里的争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大人物的身后,很快就进了将府大堂。 第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郝振威不是节帅,因此大堂无法被称为节堂。不过这里依然被布置得庄严大气,威武不凡。邵树德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吐槽的欲望,宝贵的辎重运输吨位,就给你拿来运这些除了显摆威风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吗? “好教丘使君知道,昨日夜间代北行营那边遣了苏弘珍过来传令,要我军紧守城池,勿得有失。若叛军离此南下,则果断出击,击其后路,万勿迟疑。”两人坐定后,郝振威吩咐亲兵煮茶,说道。 邵树德站在丘维道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动,但耳朵却仔细听着两人的每一句话。与闻这种机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仔细听就好了,总有用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苏弘珍?”丘维道有些迟疑,似是在思考此人是谁。 “前遮虏军使。军败后,带着百余亲兵跑回了晋阳,目前在招讨使麾下戴罪立功。”郝振威仔细介绍道:“他现在也是没去处了。在晋阳得知本将收拢了遮虏军败兵,修缮了遮虏平,便主动请缨前来传令,还带了河东新募的千余军士,就藏在东面山里。” “原来如此。”丘维道颔首点头,道:“此等败类,军破逃亡,本应问斩。侥幸活得一命,已是托天之佑,日后战场上且观其行止,若再临阵脱逃,本使当行文观察使、招讨使,请斩此辈。” 按理来说,丘维道的监军职能仅限于天德军,还管不到友军身上。不过在这种各部协同的大会战形势下,没有一支军队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哪个军头不需要与人配合。作战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乃至惨败,这个时候就要互相委过了。作为朝廷的耳目,监军报告的分量一定是最重的。郝振威说了这么多,丘维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明白了自己搭档的想法。这苏弘珍,好死不死撞了上来,日后可不就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么? “有丘君来做郝某的监军,真乃幸事也!”郝振威闻言哈哈大笑:“李尽忠辈乱臣贼子,能拿遮虏军如何?即便李逆父子二人齐至,亦拿此城毫无办法。何况李国昌在代州,仅李克用一弱冠小儿统军来此,不把我天德军上下当人乎?” 邵树德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李克用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早年在大同军当上云州沙陀兵马副使,靠的不仅仅是他朱邪家族的背景,更有自身过人的勇武,两相一结合,小小年纪上位也就很正常了。到了后来,他在云州沙陀兵马正使李尽忠、牙将程怀信、薛志勤等老流氓的撺掇下杀段起事,亦非常果决。随之而来的率军四处征战,并在岚州洪谷一带大败代北行营招讨使曹翔,更证明了他的统兵能力。 有武勇,还会带兵打仗,这个只比邵树德大一两岁的沙陀儿,真的那么好对付吗?以貌取人,以年龄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 将府商讨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应对策略后,邵树德护送着丘维道返回了自己的营区——就在临时监军院两侧。委派了任遇吉带着本队三十人接手监军院防务,他便来到伙房吃饭。晚餐是粟米饭和咸菜,不好不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容易了。 士兵们对自家副将今日在城头上的表现十分钦佩。从西城来的老部下就不说了,那是死忠脑残粉,就那关开闰队里始终管不太好的突将们,态度也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军中就这个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他们没亲眼看到副将的神射,但全军上下都这么说,那么事情就是真的,绝没有错,跟着这么一个武勇的上司,大伙不但脸上有光,生命也有保障。 卢怀忠笑嘻嘻地招呼邵树德过来坐下。他与李延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无人敢坐,显然就是留给副将大人的。邵树德径直坐下,想了想后,说道:“诸位,叛军先锋李尽忠已率三千步骑抵达城下,战事随时会爆发。我等虽然为监军护军,首要任务是护卫丘使君及监军院众人的安危,但也是存在很大上战场的可能。为自身安危计,这武技锤炼可不能放下。弓刀甲牌,军资器械,都要细心保养,储备充足。总之,做好厮杀的准备。就说这么多了,继续吃饭。” 说完,邵树德又对坐在自己左侧的李延龄小声说道:“老李,都头、监军赏赐了我不少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淘换些东西,最好是肉食,给将士们加餐。” “现在出城很麻烦,想用绢帛铜钱换肉食,怕是有点困难。”李延龄很欢快地就着咸菜扒饭,似乎这是人间美味一样。 “城里好几千人,总有喜欢财货的。都头有时也会宰杀牲畜,分发一些肉食,此时你便去采买。不强求一定买到,价钱高一些也无所谓,能弄多少是多少。将士们习练阵列,锤炼武技,消耗甚大,没点肉食补充可不行。营里用不上的东西,你看其他都可有需要的,也可以拿去换东西,总之互通有无嘛。做生意,老李你在行。” “我省得了,副将放心吧。”老李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个武夫,怎么成了商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为了集体着想,副将都舍弃那些财货了,自己还不得豁出老脸去做交易? 吃完饭后,邵树德检查了一下左队的防务。遮虏军城内的临时监军院并不大,三十人守御绰绰有余了,若是轮到满编的前、中、后队值守,那简直站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挎刀持弓的军汉,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巡视一圈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记录心得,温习以前的笔记。房间内堆放着很多杂物,邵得胜与几名士兵睡在里面,鼾声震天。邵树德写写画画,一点不受干扰,事实上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以往的笔记内。温习,也是可以获得新感悟的,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 包裹内还有一本宋乐送给他的书,名曰《唐太宗与李卫公问对》,里面记载了不少军事知识和战例。书有些破旧,纸质也不好,但字迹清晰,邵树德非常喜爱。宋乐告诉他,这本书新出来没多少年,应该是某个无名氏假托唐太宗与李靖名字写的兵书,以增加热度和可信度。不过内容真的不错,邵树德粗粗读了一遍,自觉收获很大,这会准备细细读了,得空时再与几个“臭皮匠”部下讨论一番,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日,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监军院的防卫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就有人传来消息:郝都将亲自率队出城了。大吃一惊的邵树德连忙找人仔细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尽忠率部猛攻城外营寨,郝振威为防其有失,亲自点了一千五百战兵、两千辅兵出城列阵,威胁李尽忠侧翼,迫使其放弃了拔掉城外寨子的想法。 李尽忠无力攻城,又无法拔掉如芒在背的寨子,这个前锋当得确实失败。于是当天晚上他又组织人马,趁夜偷袭寨子。不过寨子立于高处,有水源,有地形,面积也不大,兵力施展不开,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黑灯瞎火之下,李尽忠部倒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人心里分外窝火。 接下来李尽忠又遣人挑战,不过天德军都没理他,缩在城里根本不动。任你如何辱骂、挑衅,我自不动如山,你能奈我何?李尽忠气得暴跳如雷,结果晚上又在城外寨子和城内主力的夜袭之下损失了不少人。他的营盘扎得很浅,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在上头,两面冲击之下猝不及防,死伤数百人,这才堪堪将这两股人马给击退。 夜袭得手之后,天德军又龟缩不动了。李尽忠没有办法,找了个远离遮虏军城的地方扎下寨子,在派出骑兵侦察前路之后,安心等待李克用主力大军的到来。 在此期间,监军院的这帮人都没得到出战的机会,邵树德每日都找人打听城内外双方的应对。一会把自己代入郝振威,一会把自己代入李尽忠,复盘双方的一切斗智斗勇之举。要想当好将军,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像普通大头兵那样吃饱了就睡,舒服是舒服了,但怎么才能进步呢?人哪,还是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接受挑战,刻苦学习,才有可能提高自身,直到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一举成功。 这样相对悠闲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二月初八。这一天,城外传来消息,叛军主力至矣!邵树德第一时间护着监军登上了城头,却见远方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大队穿着黑色衣甲的步骑正沿着大道快速行军。队伍很长,车驾很多,绵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看样子超过了万人。毫无疑问,这是李克用的主力大队了。 天德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大帐内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不过却没人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尽忠,仿佛都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李尽忠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先前的表现确实烂啊! 程怀信从营帐外进来,看见跪着的李尽忠,叹了口气。当初云州起事,自己这帮人撺掇着“年少无知”的李克用挑头,其实并没安好心。李家——或者说朱邪家——是沙陀三部最有名望的家族,早年是首领,这几十年虽然被朝廷分化瓦解,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其他家纵有野心,想挑战朱邪家的地位,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点什么,始终无法成功。也正因为如此,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军将领的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等人,才会联起手来,拥身为云州沙陀兵马副使的李克用当首领,杀段起事。 他们的盘算,外人看来并不稀奇。无非就是一旦失败,可以让李克用顶缸罢了,毕竟他们家在沙陀颇有势力,老爹李国昌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目前还是振武军节度使,朝廷应该会以安抚为主,他们便可以跟着讨价还价,捞取好处。 可谁成想,这帮老流氓失算了。李克用这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果断,也很有想法,说干就干,一点不拖泥带水。而朝廷的反应也令人意外地强烈,父子并据二镇,让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难以容忍,于是双方就发展到了兵戎相见,武力决胜的地步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说实话,这胜算并不是很高。河东、义武、义成、忠武、河阳、昭义,这已经是六镇兵马了,担纲进攻主力,大同军内部还被整肃过一轮,剔除了不少忠于朝廷的人马,再加上新募的蕃兵,总兵力不过两万余。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幽州镇、天德军以及契芯、赫连等蕃部兵马,听说如今沙陀三部也不是很稳,除了李友金的沙陀部暗地里倾向于李氏父子外,萨葛部、安庆部都投向了朝廷一方,形势可谓非常危急。 如今的大同军,可以胜很多次,但不能败一次。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必然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基本很难翻身了,即便李友金对他们家比较信服,一直相信只有武勇过人的李克用可以振兴沙陀三部,但也不能逆着大势来是不是?你看,李友金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朝廷的诏书,表示要出兵剿灭李氏父子么?沙陀部,或者叫朱邪部,并不能因为名字如此就一条道跟着你们朱邪家走到黑。大家都要生存,没有胜算的事情,为什么做? 李尽忠也是沙陀部出身,按辈分算还可以称李克用的族叔,他相当明白这里面的暗流涌动。所以,当李克用让他跪着,并明言“军中没有叔侄,只有上下”时,他虽然觉得很窝囊,但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遮虏军城被人抢占了,对大局的影响不小,况且他还在城下折损了兵马,要是不受责罚,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将军,军使(大同军使)不过是一时气愤,不碍事的。你也是元从老人了,这次的事,不要说话,凡事顺着军使即可。遮虏军城不好打,这谁都知道,你也没多大过错。薛志勤在中陵水丢了那么多人马,以至朔州动摇,军使鞭打责骂一通,不也过去了?而今,正是该精诚团结的时候啊……”说到这里,程怀信也有些唏嘘了。谁能想到,天德军好死不死居然蹿到了这里,把这个要害地方给占了,弄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贼尴尬。 李尽忠与程怀信不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交情一般。此时听他安慰自己,顿生知己之感,叹道:“此事过后,当与程兄多多来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怀信摆了摆手,道:“眼前这坎过不去,万事皆休矣。” 李尽忠也无话可说。南下岚、石二州,草城川确实是最好的通道,但遮虏军城是它的重要威胁。若是不堪战的人占去便也罢了,但天德军在中陵水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薛志勤三千多人马,显然是有战斗力的。若放任不管,径自带着主力南下,那么如果天德军出城断了运输线,大同军就只能依赖自身携带的物资,用一点少一点,回旋空间大大减少。如果留下重兵看守,那么南下的兵力就不足,打胜仗的把握大大降低。 所以,症结就在遮虏军城里那五六千人。他们不是明末那种全部窝在城里,满清靠几百人乃至几十人就能看住的无能之辈。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强的野战能力的,别看这会龟缩,但那是兵力少,如果你主力走了再试试?留个几百人看守,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被他们给吃了。 李尽忠、程怀信当然不知道明末那些烂事,不过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除非把天德军骗出来,一战击破其主力,把他们打胆寒了,甚至直接占了遮虏平,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南下,否则就得冒险,极其考验大同军的战斗力以及将领抓战机的能力,总之难。 “走伏戎城如何?”李尽忠问道。 “一样难。那也是座坚城,兵力不详,不比遮虏平好打。”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尽忠道:“一会我就向军使请命,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打下遮虏平,去掉这个大患。” “拼什么命?”帐外走进了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大将,这会都用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尽忠。 “军使……”李尽忠尴尬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遮虏平虽不是什么大城、坚城,但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把眼下这一万多人马都带过去,若是没内应,全打光了,也啃不下。” “军使,我岂能把兵马全部带走,我绝无异心——” “行了!”李克用烦躁地挥手打断了李尽忠的话,道:“带你本部兵马,把城外寨子扒了。两天时间,若不成,提头来见。” “但请军使放心,城外寨子,末将定不让其污了贵人眼睛。”李尽忠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滚吧!”李克用骂了一声,见李尽忠大踏步出了营帐,这才转头对程怀信说道:“除了遮虏平之外,草城川附近可还有官军?” “应该没有了。” “应该?”李克用逼视着程怀信,寒声道:“军机要事,岂能用‘应该’二字来搪塞?立刻广布侦骑,给我查清楚。” “遵命!”一头雾水的程怀信也走了出去。他实在不能理解,今天怎么又招惹了这个小祖宗,可能是计划破产,心情不爽吧。 打发走程怀信后,李克用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盖寓、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这都是可以信重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克用的面上才会流露出些许焦急、忧虑甚至是惊惶。 遮虏军城被天德军占了,委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前他早听闻天德军要来,以往与云州那边的契芯、赫连两部一样,虚应故事罢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来真的,首先平了振武军两州六县三城,让当地人熄了呼应云州这边的念头,这本身就是一大成功了,虽然对李克用父子而言并不致命。 不过随后的向朔州进兵,就有点让他们始料不及了。都是当兵吃粮的,你他娘的这么积极作甚?听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后勤,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完全打乱了大同叛军的部署。彼时他们正分兵代州和蔚州,实在抽不回兵力,薛志勤急着解除这一路的威胁,主动出击,结果招致大败,使得形势愈发不利。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李国昌父子是相当忧虑的,担心朔州直接被天德军拿下,动摇大同军的根基。总算薛志勤没废物到极点,败退回来后还保住了朔州城,使得大量军资粮草没被天德军夺去。不然的话,得了数月军需的天德军可就盘踞当地不走了,直接威胁大同军的侧背,或南下代州,或北上云州,都没有问题。 也正因为此,大同军在稳定蔚州局势后,又火速回援,除李国昌率一部前往代州抵御行营主力外,李克用亲自率领万余兵马进入朔州,试图歼灭天德军。只不过他们在蔚州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抵达朔州时,天德军早已南下,并与代北行营取得了联系,获得了稳定的物资补给,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窘迫的状态了。 现在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一万多人马,野战可以,但攻坚战,他真没把握打下遮虏军。历史上李克用是以此为基地,然后在水草丰美的草城川一带收集粮草物资,再起兵南下,攻打岚、石二州。这会没了这个基地,如之奈何? “军使,进攻岚、石二州的战略不可变。但以何处为落脚点,还可以重新计议。”见李克用有些愁眉不展,作为狗头军师的盖寓也不得不出言宽解:“末将以为,不如东去楼烦岭,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然后再想他法。” “楼烦岭……”李克用仔细回忆了下这个地方以及周围的交通路线,问道:“楼烦岭以南70里有伏戎城,城内有固军,如何破之?” “并不一定要击破固军。”盖寓答道:“山间多有小路,人、马皆可走,就是无法通方轨大车。只要多费些精力,总有办法绕过。说不定,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一路,我军从未去过,当地防备松懈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多有资粮,利于我军持久。” 李克用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先试下遮虏军这边。李尽忠攻城外寨子,如果城内出兵救援,本将就一股端了他们。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没办法了……” “理应如此。”盖寓答道。 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小说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 “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见死不救。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二十九章 替死鬼 郝振威最终还是没有出城救援。 李尽忠玩命攻打军寨,初八那日攻了一整天,死伤枕籍。许是急了,夜间还命人挑灯夜战,继续攻打,完全不顾士卒们已经非常疲劳。 初九白天的攻势依旧猛烈。李克用只给了两天时间,李尽忠压力非常大,亲临第一线指挥。天德军的士卒们利用寨子拼死抵抗,双方都豁出了性命,争夺最激烈的营门前堆满了尸体,积雪都被染红了。 到了下午,李尽忠投入了自己的亲兵。他已经没有继续挥霍时间的余裕了,寨子里这伙来自振武军的厮杀汉确实硬扎,敢打敢拼,让他有些惊讶,比河东镇的那帮孬货们强了不少。不过他也理解,边军嘛,从西到东,朔方军、天德军、夏绥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常年镇守边境,穷是穷了点,但战斗力是一点不打折扣的。大同军固然能打,常年与北边五部、党项回鹘交手的振武军就不强了吗? 接下来的战斗依然激烈无比。李尽忠的亲兵一共两百多人,是他积攒多年的老本钱,平日里同吃同住,待遇极好,相应的士气和战斗力也很高。这些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活过连场大战,再有一定机遇,未必就不能成为领兵将领,可以说死一个都很心疼。但这会也没办法了,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卖命,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上。 惨烈的厮杀持续到入夜时分,亲兵都伤亡了五十来人,但军寨依然没有攻下。焦躁的李尽忠甚至还斩杀了一股败兵,以发泄心中的愤怒。说实话,这些退下来的败兵已经很够意思了,五百人上去,直接战死了九十多,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躺在地上哀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仗打到这种程度,你真不能怪他们不用命,要怪只能怪双方都杀红眼了吧。 斩杀了败兵中十多名低级军官后,李尽忠又派上了一股人马上前,持续给守军施加压力。而他的主力则徐徐退下,吃饭休整,养精蓄锐,等待入夜后的雷霆一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李克用虽然没有派人来催,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帅的性格:冷酷无情。 今夜的天气不算很好,厚重的阴云阻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远处遮虏军城上灯火通明,没有丝毫出动大军阻挠的迹象。呸,懦夫!李尽忠既不屑又焦急地看着当缩头乌龟的天德军主力,心中暗叹李克用的盘算怕是要落空了。人家摆明了把城外的寨子当弃子,跟你耗上了。你主力一走,人家多半就要冲出来,把你留守的兵马杀个天翻地覆,顺便封了草城川这条线路,让你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南下,战略回旋余地大大缩减。 这事,不好办啊! 晚饭结束后继续大战,战至子时,李尽忠目眦欲裂,兜盔都摘了扔在地上,但营寨居然还没攻下。正当他打算亲自带数百人上阵时,营寨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变。李尽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派亲兵上前打探后,皆言寨中守军大呼“李十将跑了”! 这尼玛,是天上掉馅饼了?李尽忠猛地推开身边随从,趋近一看,却见原本人影绰绰的营门前一片混乱。向外射的箭稀稀拉拉,森冷的长矛也有些东倒西歪,不是出了问题还能怎的?不用他下令,底下已经有军官带人发动猛攻了,他们拿着大斧猛砍营门,营内已经没有箭矢或长矛来阻止他们,攻破营寨差不多也就小半个时辰内的事情——不,现在可以遣人报捷了,两天时间所剩无几,军使的耐心多半已经耗尽。 李克用是在巡视途中接到消息的。他此时还没睡,正带着亲兵们巡视大营,防备天德军趁夜突袭。引诱天德军出城交战的计划是失败了,这让他很是郁闷。听说他们统兵的是个叫郝振威的衙前都知兵马使,也是怂得可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救,坐视城外袍泽孤军奋战,那么立个寨子又是何意呢?根本没价值!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没想过攻城,郝振威也没想过出城援救,双方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事已至此,李尽忠攻没攻下寨子都是次要的了,大同军这一万多人马的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该做个决断了。 ****** 城外连续两日的厮杀当然瞒不住遮虏平的天德军主力。军中流言四起,一会说要出城作战了,一会说要突围了,一会说南边有援军过来,惹得郝振威大怒,连斩十数人,这才堪堪止住谣言。晚唐军队就这点不好,战斗力够强了,但骄兵悍将太多,说怪话的也多,不三令五申完全没有效果。 整肃完军纪后,天德军仍龟缩在城中不动。邵树德对此其实也有些腹诽,寨子的存在本来就是与军城呼应的,寨子内的偏师受到攻击,城内主力当出动救援。反过来一样,敌军攻城,城外偏师也应竭尽全力骚扰,因为你们在外,更方便、更灵活,两者本来就应成掎角之势,互相依托。但郝振威在城外放的兵太少了,起码要放个1500-2000人,敌军重兵围攻时也按兵不动,结果只是徒伤士气,还不如不分兵呢。 观察、学习了这么些时日,邵树德自觉有些心得,经常把自己代入都头郝振威的位置,估算军资粮草消耗,了解各部士气,观察敌人布置,然后将自己的想法与郝振威的举措印证,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老卢就嘲笑他,厮杀汉的命,操着都头的心,对此邵树德也只能苦笑。这个世道,个人再武勇,又能济得什么事?一人敌的本事不可取,万人敌的学问才是该好好钻研的。 当然这不是说“一人敌”没用,事实上很有用。至少邵树德如今在遮虏平就挺有名的,因为他出神入化的箭术。有这种名气,隐形的好处是巨大的,比如关键时刻别人愿意听你的,愿意跟你混。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低层次的影响力,比起当统兵大将,带着几千乃至几万兵马作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人家死的可能性比你低多了。 李仁军如今不就当了郝振威的替死鬼么?原因是什么?一个十将,一个都头,前者服从后者指挥调度,这就是区别。 十二月初十,天空再次降下大雪。邵树德在营中按册点完名后,便让士兵们解散,各自回去保养器械。这个鬼天气,简直冷到骨髓里,也不知道李克用那厮在外面怎么忍受得了的。北风呼啸,大雪漫天,再有个几日,军士们怕是都要造反了。 邵树德踩着积雪在营区外转悠了一圈,看看各个关键哨位是否有人偷懒。他是爱惜士卒不假,但也绝对不能容忍手下人偷奸耍滑,因为这是拿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西城的老弟兄知道他在这方面非常严格,不敢犯事,但最近部队里不是来了很多新人么,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禀性,邵树德还需要再观察观察。之前确实有人晚上值哨时打盹,被邵树德发现后直接一顿鞭子猛抽,方才让这伙兵油子长了点记性。巡视完一圈后,邵树德回到营区,却见监军院的判官宋乐又来了,于是连忙将他请到自己房中。 “邵副将可知城外寨子已破?”宋乐一来便抛出了劲爆的消息。 “不知。”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答道:“这两日监军使并未上城,郝都将也管束得严厉,军中的小道消息无法流传开来,甚是苦恼。” “就是昨夜的事。”宋乐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道:“李仁军部孤军坚守两天,见城内无援救之意,便自行溃围而出,如今已是踪迹渺渺,不知所终。” “上头是个什么意思?”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据宋某打探得来的消息所知,郝都将下令勿得理会叛军的挑衅,闭门自守,以待转机。”宋乐瞄了瞄屋内,见无人偷听,于是悄声说道:“这是打定主意不动了,近期当无大战,邵副将是否有些失望?” “你当我是那种闻战则喜的人吗?”邵树德笑了笑,道:“按理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是朝廷经制之军,自然要为朝廷效力。但叛军凶顽,人多势众,一场大战下来,有几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这种仗,打得顶没意思了。别看如今李国昌父子千夫所指,说不定哪天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赦免了父子二人的罪过,他们就又成了朝廷官将了。叛军也不再是叛军,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唐边军,国之柱石。可笑吗?几次战斗中阵亡的袍泽算什么?被李国昌父子祸害的岚、石、忻、代诸州百姓又算什么?”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宋乐看了看邵树德,突地笑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眼里没有朝廷,没有纲纪,似乎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 “我素来以诚待人。宋判官对邵某推心置腹,我又岂能不投桃报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在这个世道其实并不稀奇,军阀嘛,正常,就是苦了河东百姓了。”邵树德说道:“我愿为河东百姓诛杀此獠,我也想扬名立万,加官进爵,但我更不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古人云春秋无义战,而今又有多少区别?这种烂仗,对我最大的意义大概便是可以多学到很多战阵学问吧。”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说得好!”宋乐抚掌而笑,道:“李国昌父子,鹰视狼顾之辈。代北行营那帮人,也不全是忠纯之臣,这世道。对了,邵副将认为李克用还会从草城川这条线南下不?” “多半不会了。”想了想后,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因此用略带疑问的口气说道:“咱们天德军还是能打的,李克用敢从这里南下,咱们就敢侧翼袭扰,截断其后路。若是南下大胜而归还好说,郝都将多半继续当缩头乌龟,若是败退,那可就危险了,郝都将不会放过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所以,我判断李克用会移师向东,走其他路线。听丘使君说,原遮虏军使苏弘珍已至伏戎城,此番怕是又要当替死鬼。”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三十章 微操大师崔季康 李克用的大军最终还是挥师向东了。 一开始郝振威害怕有诈,便派游奕使田星带着骑兵外出侦察。时逢大雪漫天,士兵们怨声载道,不得已之下,郝振威从库里拨出部分财物赏赐下去,马队这才出动,缀着叛军离去的方向搜索前进。 随后,他又派了一队人出城到军寨内查看。却见叛军走得匆忙,营内到处是破损的军械、散落的旗帜以及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箭矢。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无分敌我。 天德军还派人往南联络岚、石二州,试图打通与那边的联系。遮虏平说到底是一座孤城,给养还得靠南方输送,早早联络,早早安心。 因为监军护军的天然局限,邵树德这几天一直没有出城的机会。他只抽空去了一下孙霸的营区,见面后两人都很感慨,直叹这李仁军的运气也太差了。李克用明明已经不打算攻遮虏军城了,却还硬是狠心拔掉了这颗钉子,你能怎么办?对于郝振威的手段,他们这些外系将领同样感到不满,西城兵、丰州兵、中城兵,在北城将领眼里就不是人了么?随意牺牲,简直让人心寒! 十二月十三,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本来还大股出动的马队也收了回来,只有零星的斥候及信使仍在外面游荡。这样的寒冬腊月,真的不太适合人类活动,不知道大同军怎么那么能扛,还在外面打生打死,难道北边五部众的胡人天然不怕冷吗——根据最新消息,大同军已转趋东路,借着漫天风雪掩护,奇袭攻下了伏戎城,守将苏弘珍被叛军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仅以身免。 不得不说,这厮确实废物到极点了。之前任遮虏军使时就丧师丢城,回去后本应问斩,好在有人帮着说项,于是带着在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西来,进了伏戎城,担任城使。伏戎城内本有固军两千人,加上苏弘珍带来的一千新兵,好好防守的话,未必就会败。 但偏偏这个苏弘珍就败了。他对叛军的动向两眼一抹黑,连人家偷偷东进,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都不知晓。随后更是被人趁着漫天风雪爬上城头,打开了伏戎城的大门,招致惨败。如此玩忽职守,这次想活也难了。 大同军拿下了楼烦关和伏戎城,便与宁武县、朔州城连成了一片,后路无忧,如今进可攻退可守,局面大为改观。代北行营闻讯大惊,只能出兵救援了。静乐县与楼烦监牧城皆是要地,不容有失,于是派昭义军节度使李钧率本道兵五千出乾烛谷救援,崔季康自督河东精兵万人趋后,作为后备。 战场兜兜转转,如今俨然已经转移到了东面,似乎没天德军什么事了。不过别急,崔季康眼没瞎,也没那么健忘,他已经派人前往遮虏军和岢岚军,令两路齐出,夹击大同叛军,务必将其消灭在河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上述消息是邵树德从监军那里听来的。如今他很得丘维道的信重,说是心腹并不为过,战后还建天德军西城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丘维道现在每遇大事,都会把他和宋乐二人叫过来,一起商议。至于关开闰这等元从老人,基本上只有私事的时候才会找他们,不能说不信任,但至少比不上邵树德。 此番崔季康要求天德军、岢岚军出兵,就丘维道的本心来说是不太愿意的。他确实对朝廷忠心,也不太看得惯武夫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但说到底,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他还没忠心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是的,在他看来,天德军、岢岚军加起来万余人,冒着风雪出兵,翻山越岭,风险极大,指不定就全军覆没了。 不过或许我们的丘大监军不用太过纠结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听闻要全军出动的天德军各部闹腾了起来。包括来自北城的牙军各营,都有人鼓噪闹事,一会要冬衣,一会要赏赐,搞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丘维道从郝振威那里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丘某十分惊慌。甫一返回监军院,就找来邵树德,下令封闭院门,所有士卒全副武装,严防死守。 护军总共两百来人,多多少少受了外面气氛的影响,有点躁动。不过邵树德这些日子以来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士卒的思想动态掌握到位,对他们还算不错,至少肉比别人多吃了几回,监军院的普通伙食也还可以,稍微训斥一番后就压下了。随后,整顿完毕的护军五队穿戴整齐,战力最强的前、后两队百人集中居于监军院两侧营房,其余三队防卫各处,把小小的监军院守得严严实实。 唐末的军队就这样,赏赐是士兵最大的原动力。在很多穷困的藩镇,军饷约等于赏赐,赏赐越多,意味着你今年的军饷越多。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还要他们出动去主动进攻别人,没有赏赐是断断不能的。问题是都头郝振威现在已经无钱可赏了,这才是行营命令下达后,全军骚动的主要原因。 这事,短时间内怕是没法解决了! “使君,都头既已派人向晋阳讨赏,大事应当无碍了。这风雪天气,冬衣不足,士卒们有怨言也正常。崔大帅已率河东、昭义两镇兵马赶往静乐,只要不浪战,李克用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看着愁眉不展的丘维道,邵树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事实上他对崔季康的远距离遥控指挥也是有些看法的。作为方面大帅,你的本职工作就是做战略方面的部署,给某几个方向的统兵大将布置任务,然后让其自己发挥。这可不是现代,还有电台可以随时更新命令,只能派信使人肉传递消息,不但效率低,还有泄密的风险。代北行营之前的部署,是朝廷定下的方针,曹大帅到任后也只做了微调,按说战略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好好打,怎么输? 曹大帅是武人,很清楚代北行营辖下七八万兵马的优劣所在。优势是兵多、粮足,各部真实战斗力都不俗,毕竟各藩镇的常备军嘛,差不了的。而劣势也很明显,即内部成分复杂,狗屁倒灶的事情太多,数万客军战斗欲望不强,有划水应付差事的嫌疑,还动不动就闹事劫掠。仔细分析下来,曹大帅做出了东西两路骚扰、牵制,忻、代二州严防死守,自己带靠谱的精兵——不用多,一两万人足矣——查漏补缺的战略,从大方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若不是洪谷之战被人设伏击败,靠这么多兵马,慢慢推进,压也把李国昌父子压死了。 崔季康文人一个,不懂军事不要紧,完全可以萧规曹随嘛。幽州镇被朝廷三番两次催促,马上又要出动大军进攻蔚州了,沙陀三部现在也被威逼得没办法,和李家划清了界线,要征调沙陀部落兵协助朝廷剿灭李氏父子。北边五部众那里,虽然名义上臣服朝廷,但到底山高皇帝远,不是很听话。但不要紧,朝廷使者也已经快马加鞭,打算给他们点封号,随便再打赏点财货,保不齐也能说动他们出兵,届时李氏父子就被四面合围,不死何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天德军的强势突入,截断草城川这条路,已经极大压缩了李氏父子的活动空间,对代北行营来说意义不小。即便现在李克用冒险出奇兵占领了伏戎城,只要守好静乐县、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这几个在一条线上的要点,李克用凭什么打到晋阳?他能幸运一次、两次,还能连续幸运五六次吗?这几个点,可都只有一条路,根本不好打,且绕过一个都不行。 现在崔季康这么一番微操,天德军、岢岚军要放弃坚固城池,动起来,那么就存在被敌人野战歼灭的可能。也幸好这个年代军队风气不行,开拔要赏钱,行军要赏钱,打仗要赏钱,动不动就哗变邀赏,这寒冬腊月的,郝振威还真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们长途行军作战。就是不知道南边的岢岚军如何,估计也差不多吧,那个贾敬嗣的处境还不如郝振威呢,更没可能带兵出城,除非岚州方面帮忙发下赏赐。 所以,这两份命令其实就是废纸,郝振威明白,贾敬嗣明白,就崔季康这厮不明白,不过相信他很快也就明白了。 “将士们连番大战,确实较为疲惫。外头的大雪,眼看着下了也没个尽头,道路不通,粮饷断绝,倒也情有可原。唉,本使就是忧心国事啊,国昌父子,悖逆狂妄,何时才能平定呢?”听邵树德这么一宽解,丘维道便顺势说道。不过他也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武夫,郝振威手底下的人能闹事邀赏,邵某今后会不会也有样学样,来这么一遭呢?唔,关开闰是自己从长安带来的老人,知根知底,过两日召见一下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边没你什么事了,下去整顿军务吧。记住,士卒一定要约束好了。”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邵树德退下。 “末将遵命。” 第三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变局 乾符五年十二月十九,遮虏军城外,寨子又立了起来。 这次守寨子的还是外系部队。没错,就是西城兵和丰州兵,北城兵依然留在遮虏军城内。寨子的主将是孙霸,副手是从丰州来的一个姓牛的十将,邵树德没甚印象,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便打消了结交的念头。 “都尉,李克用已打通朔州至静乐这条路,多半不会再来这边了。寨子,我看安稳得很。”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邵树德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山形地势,一边说道。 “我还用你来安慰?”孙霸乜了一眼自己曾经的亲兵,气笑了:“左不过与叛军厮杀一番罢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豪气,职部自愧不如。” “这话我爱听。不过——”孙霸叹了口气,道:“此战若平定李氏父子,丘维道多半是要调任大镇为监军的,届时可就很难见到你了。停,你也别多说,我知道。当初把你派过去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啊,摆平了监军的元从老人,还在郝振威面前露了把脸,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副将了,回西城没前途的。” “从丰州到振武军,再到朔州,这一路上我是想明白了。外头天高地广,埋没于丰州枯草之中,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唯时局丧乱,战事众多,不定哪天就弃身于锋刃之端,你当心里有数。”孙霸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家业都在丰州,比不得你孑然一身,此战最大的期待,便是捞点财货回家享福了。” 邵树德明白孙霸说的是实话。他如今确实已经没法回西城了,手底下有两百个信重他的兄弟,丘监军对他也不错,回去后位置往哪里摆?置监军上司于何地?说不得,还是跟着丘某人走了。若是丘维道有幸调任大镇当监军,那么自己把这位爷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搏个外放的前程,担任一地镇遏兵马使。在这样的金光大道面前,矫情是没有意义的,邵树德扪心自问,他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前程。 “行了,来我这的时间也够长了。再晚些回去,丘维道怕是有想法,这寨子,破不了。今日你送来的那几十根长枪,我就收下了,确实用得上。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别忘了老兄弟就行。”孙霸这人还是挺洒脱的,当初送邵树德甲胄,今日又对他的离开毫不介怀,把话说开了,这般风姿确实让人赞叹。 回去的路上孤独而寂静。除了军士们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外,便只剩下呼啸的北风。邵树德心有所感,这世间能帮自己,能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寥寥数人罢了。自己的命运,还有那改变世道的理想,或许只能靠一刀一枪去争取。如今他就像那雪原上饥饿觅食的孤狼,又或者是怒海上挣扎求生的舟船,没人可以依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此而已。 ****** 遮虏军城内这两天的气氛稍稍有些松动,不再那么紧绷着了。军士们其实是很现实的,既然主官已经照顾到他们的情绪,没有强行驱使他们出城征战,那么也就没什么好闹的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当然这也幸亏没动家伙,一旦动刀动枪死伤了人命,事情可就没法善了了,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天德军的骚动,说穿了不过是有点哗变的苗头罢了,毕竟没有成真,大伙可以睁眼闭眼,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回到监军院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各个哨位,见丘维道去了将府尚未回归,便一步蹿到了左侧厢房,找宋乐聊天去了。 “宋判官,咱们这般精穷,你哪来那么多钱粮开支的事务要处理?”见宋乐不停地在那写写画画,邵树德就有些不解了。老板又不在,你假装认真工作给谁看呢? “若仅止于钱粮事务,那可真是做梦也要笑出来。”宋乐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邵树德身上还穿着铁甲,有些奇怪,问道:“刚从外面回来?” “今日开了城门,我趁着带人出去樵采的机会,顺道见了下孙十将,叙叙旧。” “孙十将出外镇守,其实也没多危险。”宋乐放下了手中毛笔,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之后,道:“李克用新得了伏戎城,如今正一门心思试图打通静乐、楼烦等地,窥视晋阳,他疯了才会回过头来重走草城川。” “南边岢岚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尚无消息传回。” “正在岚州的观察使呢?也没说话?” “没有。”宋乐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邵树德。这些问题,不是一个纯粹武夫会问的,能这么问,就说明多多少少了解一点河东及代北行营的政治生态。副将层面就有如此见识,还不是世家子弟出身,难道是天授? “不出我的意料。”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行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岢岚军那边仍未选出得力将领。贾敬嗣一读书人,哪管得了杀人不眨眼的武夫,真是荒唐。” “咳咳……”宋乐哭笑不得道:“你说话多少注意一点影响啊。李劭可是对贾敬嗣十分推崇,一直说他熟读兵书,御下有方来着,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邵树德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随意了,于是连忙拜谢宋乐提醒。他确实有这个毛病,兴许是现代人残留记忆的影响吧,他在上下尊卑这种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没当回事,即便经历了这么些年依然难以完全改过来。 “邵副将可知我刚才在写的是什么东西?” “自是不知了。不过若是监军给弟兄们发下的赏赐就好了,我是武夫嘛,当然喜欢钱喽。”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矣。”宋乐捡起放在桌案上的两页纸,晃了晃,道:“奉丘使君命,给河东观察使李劭回复的公函。那李劭确实神通广大,竟然说动了岚、石二州筹措了部分钱粮绢帛,要给咱们天德军赏赐呢。”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就这么想让我们东行打仗?” “怕不是南行……”宋乐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劭和贾敬嗣控制不住岢岚军?那么岚、石二州的镇兵呢?亦掌控不住?”邵树德猛然醒悟过来。 他既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李劭、贾敬嗣这两人,从晋阳空降而来,如何能压服得了当地的丘八?河东军的纪律,这几日他也有所耳闻了,那真不是一般地差,一般地乱!感觉最近这些年,朝廷派到河东的节度使都是废物,一个强盛富饶的天下三大名镇,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眼下还有李逆父子作乱,整个河东大地可谓群魔乱舞,局势纷乱。 “宋判官,此战若打得出色,丘使君是否能更进一步?”见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宋乐瞥了一眼邵树德,又看了看屋里还在低声讨论、办公的同僚,这才转过头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监军河东不太可能,大同、振武、夏绥还是有相当把握的,前提是咱们天德军不能出纰漏。” 与淮南、剑南一样,河东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雄镇。州县众多,户口繁盛,经济发达,早些年一直是宰相遥领节度使。这样的地方,你要么朝中有大佬帮着说话,要么功劳奇大,让人无话可说,不然凭什么给你?与之相比,大同军、振武军、夏绥镇、昭义镇之类的次一等军镇监军使,倒还比较现实。 邵树德琢磨着,打完李氏父子,朝廷就要论功行赏,分果果。天德军一路行来,硬一点的功劳大概就是中陵水之战,大破叛军薛志勤部三千余人这场仗了。这没的说,监军第一时间报回去了,在代北一堆败报里面煞是显眼,郝振威、丘维道二人的名字也已经被上层留意,这就是先机。 除此之外,天德军其实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功劳。为什么说模棱两可呢,因为这些功劳不是很扎实,有人帮你说话,帮你操作,那就是功劳,否则不是。比如“收复宁武县、遮虏军城”这种事,确实是事实,但宁武县后来很快丢了,遮虏军是一座空城,且早已被溃兵自行收复;再比如“收复振武军中城、东城”,人家振武军留守士兵也没明着说造反啊,这功劳真的有点虚,必须找人运作、包装,否则没啥卵用。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虽说如今长安朝廷的气象早不如几十年前,但在自己可以直接控制或影响的藩镇内,换个监军或节度使,还是可以做到的。邵树德指望丘维道监军大镇,自己跟着也有个好的发展,这个思路其实并没有错。 宋乐跟随丘维道多年了,平日里也对自家主公的前途考虑了很多遍,故邵树德一问,他就给出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而正当他再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位监军院的小吏风尘仆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见顶盔掼甲的邵树德先是一愣,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于是便小跑至宋乐身前,低声说道:“使君今日留在将府用膳,特遣小人回来告知,岚州急报,河东、昭义两镇兵马与叛军交战,大败。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中流矢而亡,崔大帅收拾败兵退至楼烦监牧城,情势有些危急。” 大厅中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宋乐、邵树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刚两人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考虑起了战后论功行赏的事情呢,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李克用,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第三十二章 正月 对于代北行营辖下的各支兵马来说,乾符六年的这个新年是相当难过的。 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因为战争的原因集聚在河东。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二十年来少有的严冬,别说来自河南的客军了,即便是河东本地人,也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后勤物资的短缺,军士们苦不堪言,怨气冲天。 之前的静乐县之败,死了节度使的昭义镇官兵,一路跑回太原府,劫掠晋阳、太原二县。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昭义兵千余人,余众惊慌失措,夺城而逃,走小路返回上党。 在代州前线驻扎的河阳、忠武、义成等镇官兵也躁动不已。他们来自河南,从来没见识过代北严冬的威力,非战斗减员严重。若不是行营的各大大小小的官员三天两头过来,对面的李国昌父子又实在凶残的话,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有人说投降?拜托,河东本地兵马是有部分人想投降,但他们这些客军怎么投降?代州离老家隔着河东、昭义等镇,一旦降了,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好点的可能就是驻扎在晋阳内外的军队了,土客兵马都有。离领导近嘛,钱多、事少,偶尔还能进城耍耍,岂不美哉?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年前静乐惨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招讨使崔季康都没回晋阳过年,而是在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一带督促防务。他现在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盲目野战,只敢派兵分守各处,摆出一番被动挨打的态势。代北行营的血条确实厚,大军野战,一败洪谷、二败静乐,居然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对面的李氏父子,连胜两仗,且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威望一时无两,结果还是不敢败哪怕一次。这就是硬实力的差距了,没办法。 太原那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事实上也没资格管。他所在意的,就是如何改善士兵们的待遇,过好这个年罢了。这不是什么贿赂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心比心,千里远征几个月,还打了一场全军出击的野战,表现即便不算出色,也是中规中矩,合格的。 李延龄还是有点商业天赋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扯着监军的虎皮,成功地从友军那里弄来了一些肉食,付出的则是邵树德领到的赏赐。邵某人现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穷得精光,不过却愈发得军心,而这似乎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大年夜那天郝振威也发下了一些酒肉,各部都分到了点。酒肉都是从岚、石二州运来的,李克用大军走后,这条交通线又恢复了运行,天德军趁机补充了大量物资,其中当然就有年货。邵树德与众人同饮了半晚上,有了七八分醉意后便回房歇息去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大同军今夜来袭,天德军必然全军覆没。 幸好大同军没这么做,或许他们没法这么做吧。叛军也是人,也要休息,也想过年。刚打下静乐县,抢掠到了大批财物,士兵们想乐呵乐呵,一点都不过分。李克用再冷酷无情,也不得不顺应大头兵们的意见,给他们放几天假。不然的话,真以为大同军不会哗变么?没了兵,个人再武勇又有何用!李克用自是拎得清这个道理。 不管李克用那边如何,遮虏平的天德军只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正月,他们都窝在这一片不动弹。代北行营曾经派人过来催过一次,令其收拾大军,往东北方出击,攻击朔州、宁武等地。天德军的老油条们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借口是天寒地冻,连弓弦都拉不开,无法作战。使者也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邵树德也是从监军院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了解详情的。对此他很无语,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位就是个火坑,谁坐上去谁落得个灰头土脸,随后威望大跌,号令不了诸镇兵马。 “这是李劭催促的公文。崔大帅的日子不好过啊,诸位一起议议吧,郝都将那边,本使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最近一个劲地整顿部伍,显是想将几次吞并的士卒捏合起来,但问起出兵讨伐李国昌父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哼!”监军院内,丘维道将一份公文放在几上,貌似疲惫地说道。 邵树德瞥了他一眼,没先说话。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丘维道的态度,只觉他这人忠心是有的,但也贪生怕死,对于进攻大同叛军,一直抱有种很矛盾的态度。有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对郝振威保存实力之举很不满,但有时候又对不用打仗松一口气。 我们的大监军哎,竟然如此纠结矛盾! “主公,崔季康在楼烦,拥众万余,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作为丘维道的谋主,宋乐责无旁贷第一个说话:“楼烦、古交一线,皆太原军士,上党、河阳、忠武诸军何在?克用既得楼烦关、伏戎城、静乐县,野心当不会止于此。太原府精华之地,难道就不想碰一碰?乐有三策,主公不妨听听。” “说吧。”丘维道正了正身子,道。 “上策乃南下岚州,取得立足之地后,犒赏军士,然后再沿汾水谷地东进,抵达楼烦监牧城。” “此计颇有可观之处,说说其余两策。” “中策按兵不动,坐望局势,待朝廷新任招讨使抵达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猛然看了宋乐一眼。朝廷要派新招讨使过来这事他倒没想过,不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崔季康本就是文官,以河东宣慰使的身份临时代理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弄得大败亏输,可以说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前程。 崔某本来威望就低,现在一来,更是约束不住众将。楼烦一线还算好的,在其他战场,各部基本处于自己管自己的状态。他们面对大同叛军进攻时还勉强能协作一把,但进攻时基本不可能有配合,能不拉你后腿就不错了。如果有哪支部队立功心切,被大同叛军主力重点打击的话,其他人大概率不会救援,即便救援也动作迟缓,起不到“拉兄弟一把”的效果。 朝廷如果脑子清醒,都知道该换将了。己方的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只要有一得力大将统一指挥各部,胜算其实是相当大的。目前朝廷看重的方面大帅人选是邠宁节度使李侃,副手则是陕虢观察使高浔。二人搭班子,前者担任河东节度使,后者则往昭义赴任,统率上党之师。二人目前应该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启程赴任了,崔季康的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之类的职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李、高二人一到就会被要求回京述职,下场不问可知。 “下策也一并说出来,本使听听看。” “下策为北上朔州,攻宁武、楼烦关,与赫连铎、契芯璋呼应,吸引叛军主力,减轻楼烦监牧城一带压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好吧,下策果然是下策,这基本就是引火烧身嘛。而今的河东局势,刚刚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官军坚守不出,叛军野无所掠,粮饷不继,被迫退回朔州就食。结果你打算去捅他们一刀,这合适吗?简直他妈的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啊! 果然,丘维道只一听,便连连摇头。河东、昭义、忠武、义成、义武、河阳六镇兵马都干不挺李氏父子,凭他们天德军几千人,敢捋大同军的虎须,开玩笑呢?中策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岚州的李劭原本挺好说话的,甚至暗示过他们南下防备岢岚军闹事,结果现在也不成了,显然受到了压力。丘维道刚收到的公文里就明说了,让他们相机攻打叛军,减轻崔大帅的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上策似乎也有点难度啊。该找什么理由南下岚州呢?遮虏平这个地方,说起来还是朔州地界,大同军的辖地。天德军好几千人屯驻于此,确实太扎眼了。而且日常所需粮秣都得从南方的岚、石二州转运而来,路途漫长,危险性不小,还不如直接南下就食呢。 只是,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们全军南下给你们拜年吧? “邵副将,宋判官之策,你属意哪个?”丘维道转过了头,问道。房间里除了宋乐与邵树德之外,便只有监军院的几位僚佐官员,关开闰现在已经进不了这种议事场合,可见邵树德地位的微妙变化。 “禀使君,末将以为按兵不动为上佳。”邵树德答道:“待晋阳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 第三十三章 平乱? 晋阳的局面纷纷乱,遮虏平这边毫无所觉。正月刚过,大同叛军来攻过一次,被天德军很麻利地击退。二月初五,郝振威在城外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操,各部都参加了。会操中展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军阵部署快捷,转换娴熟,士兵的个人武艺也可以,战斗力比起之前应该是恢复不少了。 前次收编的降兵、溃兵什么的,说真的都是老兵,技艺都不差的,也知道该怎么打仗。他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问题。现在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整顿,差不多也慢慢归心了,天德军的整体战斗力在有序回升之中。 邵树德在会操上又出了一把风头,勇夺射术第一,手底下那两百余人的军阵也颇为严整,令丘维道大为开怀,回去后便赏赐众军士钱两缗、绢五匹,士气顿时爆棚。 之前商议的下一步行止,郝、丘二人很明显最终选择了中策,即按兵不动。岚州的李劭催促了几次,郝振威都按下不管。好在后来楼烦监牧城一带的局势有所好转,李克用大军似是缺粮,又退了回去。崔季康缓过一口气来,又连连催促晋阳那边征集后续兵马,增援楼烦、古交一线,先把这个口子给堵上再说。 崔大帅不找大伙麻烦,那自然是极好的。天德军在遮虏平也住习惯了,城池、营寨都修缮一新,固若金汤。南边岢岚军城一带又派了使者过来,贾敬嗣真的有些约束不住手底下的兵将,请求郝振威率部南下,帮他弹压士卒。 这事说起来可就奇了。请外军来镇压自己的部下,颇有点后世魏博节帅自掏腰包请外人来帮他除掉魏博牙兵的风采,从头到尾充斥着黑色幽默。郝振威倒是不介意把手伸进友军里面,但他还有分寸,知道岢岚军不比已经除名的遮虏军,未得上级命令,他是不好有什么行动的,故只能一味推脱了。 不过就在二月底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天德军继续在遮虏军城躺平混日子的计划:岢岚军乱了! 其实唐末五代,底层军士哗变乃至叛变,乃寻常之事。以岢岚军为例,上次李克用大军攻来,即便李劭、贾敬嗣两人亲自督战,但依然有许多人响应叛军,为此不惜翻墙过去投靠,打算里应外合,将岢岚军城打下。这会天德军占着遮虏军城,威胁着大同军南下的后路,因此这些混蛋最近没受到太大的考验。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晋阳那边都闹过几次饷了,岢岚军不闹一次,似乎不太像话嘛。 当然这次他们哗变的起因却不是邀赏,而是因为上官驱使他们增援楼烦监牧城。乖乖,那地方能去吗?与凶神恶煞般的大同叛军打仗,还没有几个赏钱,谁他娘去啊!于是他们冲进了岚州城,四处劫掠。镇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打散了建制,无力阻止,到最后干脆也加入了岢岚军,横扫岚、石二州数县。 “这贾敬嗣可真是个废物,打仗不行,连带兵也不会么?”监军院营区内,卢怀忠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唾沫横飞地说道:“按说咱们就该坐观那帮混蛋闹事,理他作甚!李劭和贾敬嗣肯定喝兵血了,奶奶的,不然岢岚军能闹事?老子最看不起这些喝兵血的文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坐视不理肯定不行。岚州一乱,咱们的补给也没了着落。粮食是吃一顿少一顿,箭矢、枪头、药材、弓弦、甲具、役畜之类的军需,你能变出来么?”任遇吉用力撕咬着一根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草城川这片,以前听说蛮富饶的,现在人跑了个精光,牛羊粮食也见不到,没岚州接济,白费,吃土去吧!” “军粮确实多有不足。”掌管庶务的李延龄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只听他说道:“去岁年末李克用大军攻来,岚、石二州的补给车队便停运了。叛军退走后,也只运了一次粮,眼看着该运第二次了,结果自己先乱了起来,我看咱们是等不到了。” “老李,军中粮草还能坚持几时?”邵树德擦了擦手,问道。 副将一开口,其他人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专心听李延龄的回答。 “据我了解,应当只够一月所需。”李延龄答道:“可能多一些,但也多不出几天。” “一个月……”邵树德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后轻拍案几,道:“岢岚军城离遮虏平约百里,行军数日即到。岢岚军城附近是岚谷县,往南再百里,是岚州理所宜芳县,宜芳县东南八十里便是楼烦监牧城了,崔大帅屯兵之所。岢岚军是在宜芳县作乱的,现裹挟了岚、石二州的镇兵,扩散至全境九县。崔大帅近在咫尺,也不敢派兵平乱么?为何要咱们天德军南下?” “崔季康现在就是个鹌鹑,动都不敢动,吓破胆了呗。”卢怀忠直呼崔大帅之名,显然对他没任何尊敬之意。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在遮虏平也待不下去了,无粮无饷,不如南下,弟兄们也捞点财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李一仙突然插嘴道:“副将,我不是说要劫掠地方啊,但其他营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你听到什么了?”邵树德追问道。 “我听其他都的人说,出来这么久了,上头发下的赏赐实在少得可怜。既然要南下就食,平定乱兵之后,岚、石二州定然会给个交代,这次定可以大发利市,大伙都可以狠赚一笔。”李一仙老老实实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人,但他不爱钱,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爱钱。士兵们从丰州来到河东,远征千里,为的是什么?朝廷大义或有,但钱财也是应有之意。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想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能做的,最多就是代表自己的手下们去与人谈判,不让秩序失控罢了。 “南下就南下吧。这粟米饭和胡饼,我也是吃腻了,更别说再过一月连这都没得吃了。罢了罢了,听说岚州羊肉风味独特,咱们就去尝尝鲜,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好吃。”邵树德笑了笑,朝众人说道。 “没错没错,遮虏平有啥?西北风?赶紧南下。” “听说岚州女人也不错。” “李克用三番两次想南下岚州,定是瞧上了那边的财货。” “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月过后,军粮且尽,届时叛军再打来,走又走不了,守又守不住,那可太惨了。” “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部下们七嘴八舌讨论起了南下岚州的种种,邵树德暗叹,这就是军心所向,谁也挡不住。 ****** 乾符六年二月初九,邵树德一大早就护送着丘维道前往郝振威的将府。他现在是副将了,已经有资格入内参与议事,虽然大多数时候轮不到他发言。 “丘监军,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乱兵盘踞宜芳、岚谷等地,推十将金直、武彬二人权岢岚军兵马留后。崔大帅震怒,令我部从速南下,平定岚、石之乱。”郝振威最近看起来有点瘦了,显然操持着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特别是岢岚军乱之后,郝振威赶紧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天德军士卒,这精神压力确实不是一般地大。 “可有崔大帅的将令?”丘维道问道。 “自是有的,使者尚未离开遮虏平,监军大可亲自问询。”郝振威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份公函递给丘维道。 丘维道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拱手道:“既有将令,本使便无异议。岢岚军目无朝廷纲纪,为祸地方,击之勿疑。” “好!”郝振威猛地站起身来,道:“那本将便做主了。这几日且整理器械、行装,二月十三出发,全军南下!” 计议一旦定下,执行起来是很快的。辎重、武器、钱粮全部装上大车和驮马,不能带走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资敌,而是统一毁坏掉。城外的寨子也不能留,一把火烧掉便是,反正重新造一个也不麻烦。就是可惜了连月修缮不辍的遮虏军城了,看样子要便宜大同军那帮狗日的,真是晦气! 在指派人手帮着监军院众人收拾行装后,邵树德抽空在城里走了一圈。目之所见,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头兵们,他们高声谈笑着,气氛热烈,仿佛即将南下赴宴一般。这让邵某人若有所悟,看来没多少人喜欢住在遮虏平啊。这里阴暗、寒冷,随时面临着战争的威胁,粮草也没法自给,举目所见,除了武夫还是武夫,连个正常点的百姓都见不到,更别说女人了。 岚州之乱给了天德军极好的借口,现在他们要南下了,这破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什么“挡贼通路”,你他娘的来“挡贼”,我到后方享福好不好?军心所向,大势所趋,如此而已。 第三十四章 合河县 乾符六年二月十七,北风怒号,天色阴沉,天德军大队主力已过洪谷,于岢岚军城北三里外扎营停驻。 岢岚军城或者说岢岚镇,位于岚谷县以东二里的岢岚山上。武后大足元年置岢岚军,初管兵千人,后加至六千人。开元年间废,唐末又重置岢岚军,管兵四千余人。同样在武后长安三年,析岚州理所宜芳县于此置岚谷县,神龙二年废,开元十二年复置。 可以说,岚谷县与岢岚镇的存在,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为的就是防止北方草原骑兵南下,屏障太原府侧翼的岚、石二州。去年李克用在岢岚军以东十余里的洪谷击败曹翔,完美印证了岢岚镇存在的必要性。无此城,大同军早已南下矣! 天德军过了洪谷后,便派先锋马队前往岚谷县,同时步卒大队加快行军速度,直扑岢岚军城。大伙都知道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因此个个争先,人人奋勇,直冲到岢岚镇近处才遇到阻碍——一伙岢岚军士卒据险守着通道,大声呵斥前来的天德军,令其后退。 打先锋的是西城孙霸那个都。他已经知道岢岚军是“乱兵”,因此毫无心理阻碍地下令进攻。守军兵少,只抵抗了少许一会便溃逃进了山里。孙霸哈哈大笑,立刻带人追了上去,直冲进岢岚军城才作罢。 正在城外等待消息的郝振威、丘维道听闻孙霸兵不血刃拿下了岢岚军城,都有些惊讶。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留守此间的多半是岢岚军的老弱病残,其他人都到岚州城里快活去了吧? 未几,游奕使田星的人马又来报:骑兵冲至岚谷县城时,有岢岚军士卒欲关闭城门,不意城中土团乡夫暴起,将其杀败,放天德军马队进了城。骑兵趁势冲杀,毙伤俘乱兵百余人,目前已将县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平乱首战竟如此顺利,这令郝、丘二人颇为兴奋。他们也不耽搁,立刻率大军主力往县城进发,孙霸都则守在山上的岢岚军城内,等待下一步命令。 岚谷县不大,总共五个乡,不到三万人口。典型的山地农业县份,岢岚河(今岚漪河)两岸有部分河谷平地开垦种植,是全县的精华所在。不过因为乱兵肆虐的缘故,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唯坞堡寨子内聚集了大量土团乡夫,配备着长枪、弓箭,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天德军大队。 午时,大军分批进了城。郝振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县衙,丘维道则征了个空的院落,作为落脚之地。吃毕午饭,诸将入县衙议事,邵树德地位不高,站得有点远,不过也无所谓了。 “本将领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崔大帅令,克日平复岢岚军乱兵。”郝振威高坐上首,虎视诸将,沉声道:“大伙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当知这平乱须得快刀斩乱麻,勿令乱军有反应时间。前次得报,乱军推十将金直为岢岚军兵马留后,盘踞岚州。武彬与其有隙,带了两千人走石州。岢岚军使贾敬嗣下落不得而知,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兵微将寡,危在旦夕。诸位,北面大同叛军磨刀霍霍,内部又有肘腋之乱,本将不打算耽搁,欲从速进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郝振威的这话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那就不是商议,而是决定了。诸将都没有异议,唯监军使丘维道提出了一点:“都将,我欲往合河县走一趟,将李劭请回来。这岚、石二州的局势,还需他出面与行营方面沟通。” 郝振威沉吟了一下,道:“兵力紧张,可不能再分了。” “这……”丘维道也有些抓瞎,他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护军邵树德部那两百来人虽然看起来挺像模像样,但毕竟人少啊,万一遇到大队乱军,可不就危险了? “监军,勿要慌张。岢岚军现在散得到处都是,金直、武彬这俩货又能约束得了几个?即便吞了一些州县兵马,断不会多的。丘使君只需小心谨慎,外加邵副将神勇无敌,能有甚事?”下首有人突然出声道:“既要去请李劭,不冒点险能行?”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似乎是北城十将石荣,郝振威的心腹。这厮说话语气轻佻,一点没把天德军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丘维道闻言也瞪了一眼石荣,不过这厮根本不当回事,反而笑嘻嘻地看着监军,果然是武夫本色,嚣张至极。 “监军使,石荣说得也没错。从岚谷县到合河县,循岢岚河谷,道路平坦易行。二百里,区区七八日便到了。而今乱军四散,你部护军有二百余人,本将再派五十精骑相送,也差不多了,乱军见到这等盔甲鲜明的部伍,定不敢造次。”郝振威说道。事实上,他也想把监军支开,接下来天德军要做的事有很多,无论是收取财货,还是吞并岢岚军,最好不要有人在一旁掣肘,虽然这位丘使君之前似乎一直很识相。 “都将既这般说辞,本使也无话可说,这便去了。”说罢,脸色有些不好看的丘维道起身离开了县衙,邵树德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监军院。 监军院内,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凝重。丘维道黑着个脸不说话,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全程目睹了此事,知道丘维道是想露个脸,立个功,如此而已。文官与武夫的追求本来就不一样,像天德军上下这会只想平乱、捞钱,有点级别的军官还想着收拢乱兵,充实自己的队伍,军阀本色嘛。但监军丘维道就不一样了,他急着去找河东观察使李劭,一旦将其请回岚州坐镇,那么就是个在京中大人物面前露面的机会,焉能错过? 只不过,他终究有些怕死。身边如果只有两百来人的话,终究有些不妥。即便刚才郝振威答应额外派五十骑兵给他,依然不太放心。可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无用,此事是他提起来的,可不兴变卦。岚谷至合河这二百余里路,含着泪也要走完。 “使君,都将遣人送来了一批器械,下官已着人签收,计有步槊——” “你自己看着发放下去吧,本使还有事。”丘维道摆了摆手,径自往后院去了,留下宋乐一人在那里错愕。 天德军拿下岢岚镇和岚谷县城都后,抓获了一些俘虏,大概两三百人的样子。郝振威还算讲道理的,知道丘维道的护军五队只有210人,并不满编,于是挑选了50名精壮之辈送过来,补足缺额后,邵树德还能置一火十人的亲兵。 邵树德对这些降兵当然不客气,直接打散后混编进各队,同时从老的五队人里抽了十人出来,充作亲兵——他原来的两个亲兵早已下去当队正,这次的十人新老参半,不过队正蔡松阳是西城老人。 而有了人,自然还得有器械。郝振威拨了一些箭矢、长枪、步槊、横刀之类的过来,其他的就不肯给了。好说歹说要了十副铁甲,邵树德直接分给了亲兵,使得这十人的战斗力一下子上了个新台阶,全队的铁甲数量也达到了三十余副,这对于一支总人数不过260人的小队伍来说,非常可观了。 军队出行,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不到一旬路程,但粮食、药材、武器、驮马、大车乃至扎营器具,一件都不能少。邵树德是个很严谨的人,同时有老成持重的李延龄帮忙,很快把这些东西凑齐,装上了车驾驮马。 二月十八一大早,在监军院吃完早饭后,众军稍稍保养了下器械,然后便接到了出发的命令。郝振威没派人来送,他忙得很,手底下的大小军头们正在城中四处捞钱。被抓的岢岚军军官真是倒了血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逼着他们把吞下的财货吐出来。丘维道眼不见心不烦,急忙催促众人上路。 前往合河县的路并不难行,沿着岢岚河谷走就是了,有大道直通,总计大概两百里出头的样子。从二月十八开始,丘维道、邵树德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前行,直走到二月二十五日午时,终于抵达了了岢岚河下游河口附近。 此时岢岚河刚刚化冻,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此拐了个弯向南,形成了难得的浅滩渡口。河湾处有个村子,住着百余户人家。邵树德遣李延龄上前,用绢帛换了一些食水,并借了少许房屋,供丘维道等人歇息——三百多人,还有马匹、车驾,不可能全数住进村子,除非把村里人都赶走。 这一路行来,众人倒是没遇到什么危险。丘维道一开始还很担心,结果走了七八天,就遇到过一股乱兵,大概数十人的样子。远远看到他们就撒丫子跑了,邵树德也没下令追击,毕竟他们就两条腿,未必有人家走得快。至于郝振威派来护送的那队五十人的骑兵,呵呵,人家根本没动弹的意思。 行至此处,再往南走个不到数里,便是合河津了。合河津旁边有合河关,是隋长城的关口,现已废弃。合河县大概有一万人口,在四十里外的蔚汾河口南岸。北魏于蔚汾谷置蔚汾县,唐武德七年改为临津县,贞观元年改为合河县,以城下有蔚汾水,西与黄河合,故曰合河。河东观察使李劭被岢岚乱军所惊,如今就躲在这边观望局势。 丘维道并不打算在此过多逗留,稍微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他便下令启程,今晚在合河津过夜。 第三十五章 折家军 “他奶奶的,兵都散去了,这还是渡口关城?”申时,正当众人远远望见渡口和关城时,前去探路的卢怀忠回来了,大声嚷嚷道。 “一个人都没有?”邵树德从车驾上跳下来,问道。 “倒也有几个军汉,不过年纪不小了,守着渡口。关城里空无一人,家什散落得到处都是,活似被洗劫了一般。俺问过话了,本有五百军兵,这会都去了关南三十多里的合河县城,是李劭下的命令。”卢怀忠答道:“俺差了三火人守着关城,一火人看着渡口,一旦有事,立刻报信。” “李劭胆小,这事倒也寻常,待我问问使君——” “不必问了,即刻进城。”丘维道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帘布,说道。 “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然后对卢怀忠道:“老卢你立刻返回关城,先看着那地方,待我大队抵近时出来接应。” 计议已定,一行人加快了行军速度,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合河关。主力大队自然住关城,不过合河津渡口却也派了一队人,关开闰所领的中队。指派人手时邵树德稍稍留意了一下,见丘维道没说什么,便放心大胆地把中队赶到了渡口。 你别说,这个渡口还真不小,是朝廷编制内的官方指定黄河渡口之一,比邵树德在丰州守着的那个藩镇私设的野鸡渡口强多了。此时合河津令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带兵去县里了,关队抵达后,将原本几个老弱残兵赶到一边的大槐树下,自己占了仅有的几间房屋。 他现在有些郁闷。自从那个邵树德来了后,不过短短半年,事情便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时候他都在想,干脆向使君辞行,回长安去好了。但他老家在陕州,回去能做甚? 烦躁地将一颗石子扔进河里后,却猛然见到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数面船帆,似是从西面渡河而来。 “来人,整队,敲钟!”关开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吼道。 清脆的钟声很快回响在渡口上下。正在和宋判官闲聊的邵树德一听,便立刻冲进了关城,第一时间集结人马。 丘维道也被惊动了。渡口有警,这可不是小事,眼看着要入夜了,黑灯瞎火之中,更不好分辨敌我。不过他也经历了不少事,没有过多干涉邵树德的部署,而是将郝振威指派的那五十名骑兵请到了监军院附近,就近接受保护。 这些人虽然桀骜,但执行命令还是很到位的。有他们在外,蔡松阳带着十名邵氏亲兵在内护卫,一时间安全应该无虞了。 而在关城外,两百人早已快速整队完毕。邵树德有些满意,儿郎们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队列也很整齐,看来前些日子的苦练没有白费工夫。他倚为主力的前后两队百人,人手一根雪亮的步槊,不少人还披着铁甲,神情坚毅,目不斜视。 “随本将出发!”邵树德一马当先,带着整整四队人大踏步前进,朝数百米外的渡口而去,希望关队暂时能撑住吧。 合河津很快便到了。关开闰见主力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看不惯邵树德这个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邵某人的存在从来都能给人一种安心感。这会弟兄们大多汇集于此,带齐了器械,能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看对面来的是些什么人吧。 渡河船只一共有八艘,速度并不快。借着天边的晚霞,邵树德勉强看出船上载运的是军士,总计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未着甲,但带着弓、刀等器械,这让他稍稍放下了点心,不过却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合河津渡口对面,应该是麟州银城县地界。麟州是谁的地盘,邵树德当然清楚。他不相信折家会造反,特别是朝廷刚刚派宣慰使收服了振武军两州之地后,折家更没理由了。他们的大敌始终是夏绥镇的拓跋部党项,再明白点,就是官拜宥州(注释1)刺史的拓跋思恭。拓跋部人多,地盘大,不过地面较为荒芜,穷,部队战斗力弱。折家祖上鲜卑出身,但现已为党项大族,整体实力虽不如拓跋部,不过汉化已久,还守着麟州这么个相对富庶的地方。本人又在振武军为将,担任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军队较为精锐。 他们就算要反,也得平定了拓跋部,一统平夏党项再说。甚至可能这还不够,最好再收服横山党项、山南党项、黑山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部,成为共主之后,才有那么几分自立为王的把握。但看折家那样子,似乎也不太瞧得起那些穷亲戚,多年来没太多吞并各党项部落的举动,安于麟州土皇帝的现状,整体而言还是比较乖顺的。 所以,来者是不是河西麟州的人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看到渡口这边聚集了大量全副武装的军士,船上的人也大喊起来。河面上风大,听得不太真切,不过“麟州”、“折嗣伦”这两个关键词还是听明白了。邵树德让人把上弦的弓箭撤下,不过阵型依然不动,静静等待着来人上岸。 “哼!尔等好大的威风!咱们是晋阳崔使君请来平乱的,这便是河东的待客之道吗?”当先一艘船靠岸后,某位身材高大的小校跳下船,怒气勃发地质问道。 “可有军籍文书或崔大帅的将令?”邵树德远远地问道,并不靠近,显然还保持着相当的戒备,对这些人所说的话并不尽信。 “我懒得和你们这些武夫聒噪。关城内可有能做主的?让他出来,就说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将军到了。”小校年纪不大,口气相当大,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 邵树德没示意,这边当然没人动。开什么玩笑,不先确定你们身份,就直接去上报,万一搞错了,责任谁来背?再者,虽然不认为折家会造反,但你们家主折宗本与李国昌的关系可不错啊,不能不防着点。 不过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邵树德一看,却是丘维道等人骑着马儿出关城,寻到渡口这边来了。 “使君,且在后方暂歇。此人自称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帐下小校,末将尚未验明正身。”邵树德一路小跑至丘维道身前,禀道。 “下了他的器械,放过来问话。”丘维道翻身下马,说道。 “遵命!”邵树德朝任遇吉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点了数名军士,上前一把扣住那名小校,不理他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步弓、横刀取了下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才带着他走到丘维道身前。 后边船上的军士破口大骂,有人取出弓箭,似要动手。岸上的天德军也不含糊,一排盾手快速前出,后排士卒则将长槊放倒,取出步弓,气氛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邵副将,我看这些人的身份多半无误,何必得罪人家呢。”不知何时,监军院判官宋乐走了过来,只见他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你们武夫不在乎得罪什么人,但折嗣伦不一样嘛。他父折宗本是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麟州基本就是他们家说了算。再者,折嗣伦有一幺妹,年方及笄,听说容貌秀丽,聪慧过人。将军若能求娶为妻,大业可期啊,如今可不敢得罪折嗣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不过宋乐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继续打趣道:“怎么?邵副将更喜欢世家大姓之女子?请恕宋某直言,这有点难度。务实点来看,折家的女儿明明更合适嘛,无论将军日后栖居何方,振武军也好,夏绥镇也罢,抑或是河东,折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强援……” “邵副将,本使验看过了,确实是麟州团练使的兵马,身份无误,放他们上岸吧,折嗣伦今晚就会过河。”正当邵树德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丘维道突然高声说道,很显然通过刚才那一番问询,他已经确认眼前这名小校就是麟州折家的人。 “末将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道:“关队正,将合河津让给他们后归建。所有人,撤回关城驻防。” 说罢,便护送着监军使一行人返回合河关。丘维道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渐渐被染得通红的河面,心中猜测折嗣伦此行的来意。 说是崔季康邀请来的,也不能说错,因为朝廷在收服振武军后,已经下令该地二州三城筹集粮草、兵员,渡河东进,归代北行营节制。与此同时,夏绥镇又一次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求他们出兵,只不过目前尚未有回应,看样子应该又是个拖字诀。 折嗣伦部,有可能就是代表振武军渡河东进的人马。考虑到如今振武军无主,这折家看来还是有点想法的嘛。 天德军一行人很快返回了关城。丘维道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放折家军入关城,想来想去没理由拒绝,于是便招呼邵树德,入夜后可以放折嗣伦及其随从入城,其余人仍令其宿营在渡口,待天明后再说。 护送监军回到住处后,邵树德并未卸甲休息,而是直趋城头巡视。半路上莫名想起了宋乐的话,什么折家小娘,人家才十五岁,自己穿越的这副身体都二十二岁了。靠,被宋乐带沟里去了,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最近压力大,太想女人了? 注释1:宥州,即元和年间设置的新宥州,以区分开元年间设置的旧宥州。主要管理对象为河曲地区的党项部落,位置大体上在今内蒙古鄂托克旗境内,初辖延恩县,理所为榆多勒城(也叫经略军城,彼时经略军驻地)。 元和九年,调遣“夏州骑士五百人,营于经略军故城,应援驿使,兼护党项部落”;“取鄜城神策行营兵马使郑杲下兵士并家(属)九千人,以实经略军”。 元和十五年,宥州移治夏州长泽县,自此该县也归宥州管辖。 第三十六章 李劭 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关,晴。 虽然已经将合河津让给了上岸的折家军,不过昨日一整晚,合河关上都密切注视着渡口的动向。邵树德半夜起身巡视时,也特意上城楼看了看,却见渡口那边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折家军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不怕突然掉河里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边已经竖起了“麟州团练使折”的将旗,看来折嗣伦已经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树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点计折家军人数,判断大概有军士一千五百余人,马五十匹左右。这会他们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终会上岸多少人。 辰时,“大舅哥”——啊呸,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带着亲兵来到关城下,求见丘维道。此时关门早已大开,大队士卒阵列于内。邵树德特意调整了下,排在外侧的士卒身高体长,一水的铁甲、步槊,看起来非常能唬人。 折嗣伦年岁不大,应该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伟,脸部轮廓鲜明,神情坚毅,此时骑着一匹黄骠大马,随意看了一眼在门洞内列队的天德军士卒。 “盔甲鲜明,如墙而立,手执利刃,面有战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场面呢。”折嗣伦点评着“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阵是何模样。” “做过一场便知道爷爷们的厉害了!”全副武装的卢怀忠分外见不得折嗣伦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挑衅。 折嗣伦失笑,没理卢怀忠这等浑人,不过也对天德军的士气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击败薛志勤数千人马呢,确实有那么几分敢战善战的勇气。 “丘使君,末将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奉朝廷诏令,前往河东剿贼平乱。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观察使回岚州?”折嗣伦翻身而下,将缰绳扔给亲兵后,上前抱拳道。 “折将军,河东局势,一言难尽。今得将军臂助,可谓喜不自胜。”丘维道回礼道:“只是不知,接下来折将军欲往何处?” “自是前去平定岚石之乱。”折嗣伦理所当然道。 丘维道闻言心里一惊。在他看来,岢岚乱军分散各处,劫掠乡里,已经失去了作为军队最基本的组织度和士气。而今推了两个十将打头,内部还搞分裂,天德军有数千人,平定起来并不难。这本是白捡的功劳,结果居然也有人过来要横插一脚?折家军搞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捡便宜,让人难受得紧。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得折将军相助,岚、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县面见李观察,折将军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伦点了点头,道:“可是现在便走?” “自然。”丘维道答道,随后便吩咐邵树德:“邵副将,集结军士,护卫好车驾,这便动身吧。” “遵命!”邵树德行礼,然后转身安排去了。 折嗣伦看了眼这个低级小军官,对他的治军能力还是有点赞许的,别的不说,这士气就很高昂嘛。看样子也上过阵,见过血,不错不错,不比他以前常见的夏州兵差,当然离折家军还是有那么点距离的,至少折嗣伦是这么认为的。 合河县城在合河关以南35里,不算远。如果今天抓紧点的话,应该能在入夜前渡过蔚汾河,抵达县城。折嗣伦安排部将在合河津接应剩余人马,自己带着已渡河的千余人,与丘维道的部属一起,浩浩荡荡往县城而去。 申时,大队人马刚刚渡过蔚汾河,合河县那边便有侦骑而至,待问明情况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县里不过数百兵,还都是战斗力不咋样的二流部队,面对岚州当之无愧的主力岢岚军,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们攻来。现在好了,天德军、麟州军相继而至,岚、石兵乱指日而定,大伙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合河县内惊惶不安的李劭闻听侦骑回报后,同样喜不自胜,亲至渡口迎接,然后又把着丘维道、折嗣伦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县衙治酒。 “丘监军,本使这观察使做得没甚意思啊。崔大帅授我以重任,节制岚、石二州各军,整备器械、粮草,挡贼南下之路。不意岢岚军乱,贾敬嗣被杀,赏赐不能平,本使也狼狈出奔,简直斯文扫地。罪过,罪过啊!”县衙内,李劭喝了几口酒,脸色有些涨红,一肚子苦水开始往外倒:“这些个武夫,贪财枉法,目中无人,朝廷依仗他们对抗叛军,可谓缘木求鱼。唉,不说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现了大丑,改日便回晋阳领罪,让招讨使另选贤能吧。” “李观察何必如此灰心。岚州兵乱,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算得什么大事?待回到晋阳,定有转圜容情之机,君勿忧也。”丘维道在一旁劝解道。因为折嗣伦及数位观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话他也不好细说。这李劭在晋阳的根脚可不浅,并不仅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关系,丘维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伦作为武将,在一旁听得略有些尴尬。文官与监军吐槽兵乱,他能说什么?还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军既已南下,平灭乱军当不是问题。不过敢问丘监军,今后岚、石二州如何个守法?大同叛军骁勇善战,一旦南下,若无得力之军戍守,二州九县之地怕是要生灵涂炭啊。郝都将就没什么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胧,不过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让丘维道也不得不细细思之。 事实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丰州太小了,也太穷了,以前可能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在进入河东地界后,跟着天德军捞取了点功劳,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长了出来。谁不想监军大镇、雄镇?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困偏僻,还随时可能被人攻灭的弱藩小镇?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河东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脉还没那样强劲。丘维道瞄准的目标是监军刚刚被杀的振武军,以及现监军即将告老回京的夏绥镇。本来大同军似乎也可以,但考虑到当地有很强的沙陀势力,即便这次李国昌父子败了,未来也难免再出事,连累他这个监军小命不保,故不考虑。振武、夏绥,是最合适的,尤其是后者。 当然最近干爹给他来信,说河中镇去年兵乱,监军被杀。该镇辖河中府(原蒲州)、晋州、绛州、慈州和隰(xí)州,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兼有盐池之利,似乎也可以争取一下。不过河中是大镇,虽不如河东,可也比振武、夏绥要强,非立下大功不能为也,这可就要天德军给力点了。 郝振威,丘维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还想争一争天德军防御史的大位,但经历了过去的大半年后,丘维道不相信他眼皮子还那么浅,仍盯着丰州这个不过一州二县之地的小藩。周边各个方镇,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天德军强?在这一点上,他俩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负责带好兵打好仗,他丘监军负责钻营,打通行营乃至京城的关系,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于这个思路,李劭这人就得抓紧了。他在行营内的职位不低,握有实权,即便这次因为岢岚军乱吃了挂落,但丘维道判断,没什么大事,他依然能活跃在行营之内。另外一点,他与崔季康关系不错,虽然崔大帅眼看着要给静乐县之败背锅了,但只要一天没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讨使,各种公文往来都要他点头,比如给朝廷奏捷的文书——武夫们拼却性命流血厮杀,可不能因为官面上没打通关节,而把这些功劳都付诸流水了! “李观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将的意思呢,想在岚、石二州就食。天德军是能战的,有这支强军在,李国昌父子当讨不到便宜。”丘维道也不讳言,直接和盘托出,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军的想法,不就是要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嘛。 折嗣伦听到这里,眉头一扬。他是麟州团练使,手底下的兵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规军,而是所谓的土团乡夫。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对儿郎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自傲的,觉得不比很多经制军队差,比如那丢人现眼的遮虏军、岢岚军什么的。天德军强不强,他没亲眼见识过,想来是有点水平的,至于能否与折家军媲美,他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也不是雏儿了,当着酒桌上诸人的面,并不会加以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个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为主,其他人都是陪衬。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于高位的人却能珍馐美食随便享用,这让在县衙外等了小半个晚上的邵树德极为感慨。 有了折家军相助,平定岚、石二州的兵乱,顺带守住这边应该不成问题。但当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吗?可能未必。这狗日的世道啊,几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挟了进去,所有人都在挣扎,都身不由己。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以企及吗? 第三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面见观察使李劭后,一行人又等了一天,直到合河津那边的麟州兵全部渡河完毕,这才整军离开了合河县城,沿着蔚汾河谷前进,目标则是岚州理所宜芳县。 合河县向东70里,有一座关城,曰蔚汾关。此关依山傍河,地势险要,前隋时就驻有兵马,本朝屡置屡废,但仍有千余兵力守卫,主要是来自岚州各县的镇兵。这样一座关城,正常情况下并不好打,不过在岚州兵乱,大部分镇兵都逃散一空的情况下,攻起来就太方便了,可以说是兵不血刃——邵树德只射了一箭,将一名破口大骂的乱兵给送进了地府,其余不多的守军基本就降了。 邵树德一点也不客气,他点了点关城内跪满一地的降兵,大概有七八十人的样子,剔除年龄过大或过小的,剩下全部收了,并入自己部伍。折嗣伦对此熟视无睹,他对这些散兵游勇没啥兴趣,倒是对邵树德的箭术大为赞叹。 河东观察使李劭见了也连连称赞,直呼“邵副将神勇”,差点就把自己在合河县一带收拢的几百人也交给他来带,不过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身边没点兵,万一有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蔚汾关,离岚州城(即宜芳县)还有约110里,有官道直通,并不难走。一路上他们还碰到了不少乱兵,邵树德直接下令将其强编入伍,不从的当场剿杀。说实话,乱兵们发泄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脑子清醒的都知道这时候再不见好就收,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基本上都很顺从,没做太多抵抗。 三月初四,他们这行人离岚州城只有一天距离,而此时乱兵也越来越多,且多半神色慌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抓了几人一审,原来天德军前些日子进攻岚州,围城数日之后将其攻破。乱军十将金直战死,余众散得到处都是,基本不成气候了。 此时邵树德一点手头人数,发现已经有了十二个队整整六百人,就连蔡松阳的亲兵队也超过了三十人,比起上个月出发时翻了一倍还不止。军队人数膨胀了,但隐忧也渐渐产生。里面混入了太多的乱兵,这些人的习气不太好,渐渐影响到了原本的老部下,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如何劫掠的“痛快事”之后,其他人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若不是目前担任火长、队正的都是原本老人的话,邵树德怀疑自己会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他们又会成为一支新的会裹挟上官、会哗变邀赏的乱军。 整顿刻不容缓!这是邵树德下意识的念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机会,等回到岚州城之后再想办法。他不需要不听话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打仗虽勇,但欲壑难填,胆大包天,一不如就杀将闹事,要之何用? 郝振威此时就在岚州,看样子住得挺舒服,也不打算动弹了。三月初五,在听闻河东观察使李劭抵达后,他还是整理了下仪容,亲自出门迎接。这就是会做人,小镇弱藩出身嘛,对朝廷比较敬畏,害怕自己的功绩被行营的那帮耍笔杆子的文官给“漂没”了。老子还要换个大镇当节帅呢,此番征讨李国昌父子,空出来的位置可太多了,光昭义一镇,依次就死了曹翔、李钧两位节帅。前阵子闹过兵乱的河中镇,未来要平灭的大同镇,节度使大位空缺的振武军,以及不遵朝廷号令,推三阻四的夏绥镇,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劭、崔季康,虽然看着狼狈无比,随时要被朝廷申饬乃至罢职,但在他们走人之前,该做的场面还是要有的。场面人,懂不懂? 李劭得郝振威亲迎,也有几分感动,虽然他最感谢的还是危难之际去找他的丘维道。岚州城短时间内两遭兵灾,略略有些残破,不过李劭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只过了一夜,初六一大早,他便带着数百护兵,坚持要回晋阳述职。而此时,折嗣伦在与郝振威商议后,直接带兵南下石州,三千多步骑如虎入羊群般突入五县,对乱军展开攻击。 邵树德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了,因为丘维道回了监军院,在这岚州城里坐定了下来。手头兵是多了,六百来人,和如今大多数不满编的都差不多,但自主权真的没有,只能蛋疼地当个保安队长。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转战,邵树德愈发地想要往上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还有一众老兄弟们弄个更好的保障。跟在监军身边,安全确实是相对安全了,第一桶金也捞到了,下面是不是该考虑下前程问题? 唉,可真是伤脑筋哦。孙霸给自己介绍的美差,也确实是美差。丘维道将自己倚为心腹,那确实也是重视。自己想要更多的自主权,乃至跳出去自立门户,是不是有些不讲良心了?跟在监军身边,像之前中陵水之战需要亲自上阵搏杀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而不冒风险搏杀,就没有捞取战功的机会,没有战功,焉能上位?像现在这般随波逐流,当个小军头,等哪天别人都当大将、节度使了,自己还不得依附在他们羽翼下,做一个随时会被牺牲的弃子?李仁军之事,殷鉴不远。 晚上回到营房,邵树德依然有些心事重重。任遇吉贱兮兮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副将,怎地不去陪一陪折嗣伦?这可是大舅哥……” “大你个头!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邵树德气笑道:“说说,刚才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看你鬼鬼祟祟的。” “副将,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监军院有人说,最近丘使君与长安的书信往来多了些。”任遇吉回答道。 “书信来往?让谁传递的?” “监军院的那两位小使,是丘使君从长安带过来的,据说是家仆,一直帮他办理这类私事,外人没法插手。” “仗还没打赢呢,就开始四处活动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丘使君在京中有人脉,若是功成,咱们也能跟着沾点光。这年月,武夫能找个好好卖命的地方亦不容易。”邵树德苦笑道:“丰州,我是不太想回去了,没意思。” “我和老卢他们都不太想回去。他本是武昌军的人,我是淮南镇的,流配到丰州从军,有家难回,还不如在外头搏个前程。”任遇吉毫不避讳地说道。 “你说,这次折嗣伦连岚州都不肯留,直接南下石州平乱,成算几何?”邵树德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乱军早已饱掠,兵无战心,此时不降,难不成造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赞同道:“折嗣伦如此积极,颇堪玩味啊。鲜卑出身,党项大族,值此振武军之乱,折家是想立下战功,好让朝廷承认他们麟州土霸王的身份呢。就是不知道如今夏绥镇是个什么情形,胡常侍还能不能掌控住局面。” “要不,找杨亮来问问?我记得他是麟州杨家子弟。” “杨亮都离家多少年了,问也白问。”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折家的意图断然不会错了。他们家一动,拓跋思恭能忍得住?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拓跋部党项就会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让他们争去吧,看看能争出什么名堂。”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想起了宋乐提到的折家小娘。唉,自己真是魔怔了,这他妈的是心理问题吧?宋乐这厮好生可恶。 匆匆结束与任遇吉的闲聊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番监军院。现在部队里多了很多生面孔,还是有哗变前科的岢岚军及岚州镇兵,不得不多加谨慎。他打算好好观察这些人一段时间,把那些习气深重的家伙都暗暗记下来,日后找个机会把他们通通踢出去。这些大爷,邵某人自问可伺候不起,虽然监军使看起来挺高兴的,且一个劲地说军饷、赏赐不是问题——郝振威其实挺会做人的,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支开丘维道产生的裂痕,他已经明确许诺,会送一部分财物到监军院,作为将士们的赏赐。 巡视完毕后,邵树德照例到监军身边刷脸。彼时丘维道刚刚写完一封信,仔细封好后,交给一名小吏带了出去。 “邵副将,本使日后若是前往他镇监军,你觉得如何?”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丘维道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邵树德带兵能力不错,行事也非常恭谨,丘维道没什么不满意的。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使君是指……” “若是移镇河中当监军,邵副将以为如何?” “若能移镇河中,末将当为使君贺之。”邵树德诚心实意地说道:“河中镇管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河环绕,水运、灌溉便利,人文荟萃,户口繁盛,兼有盐池之利。河东道之精华,河中占其三一。使君,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有什么交代末将做的,万死不辞。” “好,好,有这份心就好。”丘维道满面笑容,说道:“事涉机密,邵副将莫要出去张扬。再者,眼前之事亦要做好,不在代北立下功劳,移镇河中之事却是想也休想。” “末将明白!” 第三十八章 豪赌 三月的岚州已经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了,又到了动物发—— “副将,楼烦监牧城发——”任遇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说道:“发生兵乱!都头张锴、郭朏(fěi)杀崔大帅属官数人,哗变邀赏,崔季康已连夜逃回晋阳。” “张锴、郭朏?”邵树德没听说过,不过也正常,河东是大镇,都头级别的将官不少,哪可能如天德军那般全军也只得一个都头统带呢? “张、郭二人是新近从晋阳过来增援的,没想到甫一抵达楼烦监牧城,就以赏赐太少为由杀孔目官石裕等数人。崔大帅惊惶,好言安抚,让他们不用打了,现在就可以回晋阳。但军士们依然不满,崔大帅惊惶,连夜遁走。据说乱军也往回赶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任遇吉说道。 他妈的,这就过分了啊!邵树德最近正为手里收拢的乱兵担心呢,结果河东军就又发生了这种事情,顿时让他的心情很不好。河东镇,呵呵,完蛋了!其余各镇兵马来为你们打仗,结果都没你们这么能折腾。去年杀马步都虞候邓虔邀赏,威逼节度使窦瀚,今年岢岚军乱,杀兵马使贾敬嗣,现在衙军又乱,逼得崔季康连夜遁逃。现在还有谁敢做你们的上司?都是一帮欠收拾的混蛋,就得来个猛人好好整治整治,什么玩意儿! “丘使君知道了吗?”邵树德整了整衣甲器械,问道。 “自然是知晓了,遣我来唤你呢。” “走吧。路上你再和我说说,张锴、郭朏二人到底有什么神通,竟然赚得如许多兵士听从。”邵树德拍了拍任遇吉的肩膀,说道。 岚州城如今有点闹哄哄,数千军士驻扎在里面,却又没有战事,一个个闲得发慌,颇有点乌烟瘴气的感觉。不过听闻李克用已遣一支人马取了天德军弃守的遮虏平,估计武夫们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接下来便是连场恶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邵、任二人穿过街道,抵达了监军院。门口值守的是关开闰队军士,时隔数月,长安少侠们看见邵树德,一个个毕恭毕敬,再无之前的意气神态。 邵树德暗叹,权之一字,最是神妙,不知让多少英雄折腰。忽又想到自己,以前只想活下去,现在又想爬上去。监军对自己说了可能移镇河中,自己便想抱着这根大腿往上升。严格说起来,与长安少侠们又有何异呢? “邵副将,速速进来,有要事相商。”见到邵树德进来,丘维道连忙站起身,招呼道。 “任遇吉,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邵树德吩咐道。 任遇吉很快应命离开了。邵树德转身看向监军使,却发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潮红,神情亢奋,一会却又面现纠结,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使君……”邵树德轻声提醒。 丘维道摆了摆手,兀自又在屋内转了两圈,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至胡床前坐定,道:“邵副将,本使欲遣你往石州见个人。” “何人?” “邠宁节度使李侃。” 邵树德闻言心里一紧。李侃这个名字,过年那会他听闻过,是朝廷挑中的新河东节度使,当时应该正在京师面圣,这会已经赶来了?晋阳,而今可是龙潭虎穴之地啊,张锴、郭朏作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多少高官、大将要人头落地。李侃现在去,找死么?自己若是跟着去,怕也很危险。 随即他又暗骂自己不争气,前些日子刚觉得跟着监军混,缺乏立功的机会,似乎难以上位。这下机会来了,李侃以邠宁节帅的身份调任河东,因为远道而来,身边没有得力兵将,自己带人靠上去,只要稍微立点功劳,还不是火箭般蹿升?不比战阵上拼死搏杀挣功劳强? 邵树德也深吸一口气,道:“使君但有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甚好,一会我会发下赏赐。”丘维道点了点头,笑道:“另外,邵副将此去石州,当多带兵将。李节帅匆忙而来,身边止有亲兵数十,昭义节帅高浔又尚在京中面圣,不可为奥援。此行,当慎之又慎。” “带多少兵为宜?”邵树德试探性问道。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对丘维道这个人大体上也有所了解了。对朝廷还算有几分忠心,功利心重,非常想往上爬,但又有点怕死,说白了就是个很寻常的普通人。邵树德若是带走了大部分人手,那么他会不会有不安全感?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观察机会。 “那个蔡松阳不错,你让他带着手下三十人守护监军院即可,其余人全数带走,务必将李侃安全送到晋阳。他若有差遣,先紧着做完,再回来复命。” 好吧,没想到丘维道如此大气,竟然想着豪赌一把。他与李侃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襄助?至于说邠宁节度使与太监集团的关系,邵树德倒并未怀疑。西北藩镇,鲜有不和太监集团有交情的,不然基本干不下去。 “使君既如此吩咐,末将便从命了。”见丘维道没有别的吩咐,邵树德便退出了房间,回到了军营。 此时天已近夜,军士们正在吃着晚饭,照例是粟米饭加酱菜。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让他去监军院领赏赐,消息一传出,正在吃饭的军士们欢声雷动。邵树德看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赏赐,新收拢的那些人能够更加归心,忧的则是万一今后没了赏赐,大伙会不会裹挟自己闹饷或者干脆杀了自己? 发完赏赐基本已是深夜了。人赐绢六匹、钱三缗,皆暂存在监军院大营内。众军士开开心心地睡了一晚,第二日食毕早饭,便带着器械、驮马、车驾,匆匆忙忙地出发了。临走之前,邵树德找来了蔡松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把丘维道这个长期饭票给保护周全了。 从岚州往石州方向,有数条路线,邵树德取的是本朝整修的通衢大道。三月初六,大军离开宜芳县,往西南直行160里。因为只有六百兵,驮马、车驾不算多,再加上邵树德也有意锻炼军士们快速行军的能力,因此只花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石州辖下的方山县。该县已为折家军控制,不过没有驻军,邵树德也懒得进城,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并于十三日抵达了石州城外的离石水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麟州游骑了,双方互通了身份,便相安无事。石州城或者说离石县自战国以来素为名城,五胡乱华发难者刘渊的故居亦在附近。 而就在此时,他也得到了岚州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崔季康遁回晋阳后,张锴、郭朏二人率军返回,过东阳门时,军士鼓噪,要求杀崔季康。张、郭二人刚刚得到许诺,分任河东马步都虞候、太原府马步都虞候,本不欲闹事,不意群情汹汹,身不由己,被乱军裹挟着杀入节度使府,崔季康父子遇难。 得,最近一年来河东死的第二任大帅了。骄兵悍将,无人能制,曹翔死得不明不白,崔季康被乱刀砍死,即将上任的李侃能幸免于难吗? 六百人继续向前,两日后抵达平夷县(今中阳县境内),此地离最终目的地隰州(注释1)石楼县只有不到四天路程。 三月二十,邵树德全军抵达了石楼县,并在野外遇到了一小队游骑。游骑是河中牙将王重荣的属下,一见邵树德他们便上前盘问,得知是来迎接新任河东节帅李侃的方才作罢。邵树德也打听到,原来前些日子折嗣伦在石州大开杀戒,乱军十将武彬被斩,部众纷纷南逃进入河中镇境内,搞出了不少事情,因此王重荣派游骑巡视边境,严加戒备。 武夫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实并不难打交道。邵树德给出去十余匹绢,便令这些游骑大为开颜,主动告知前邠宁节帅李侃昨晚刚刚从隰川县抵达石楼,如今正在驿馆内休息呢。 邵树德闻言也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怕河东节帅这个大位专门克人,之前已经克死了两位大帅了,李侃若是还没上任就被克死,也一点不奇怪。自己的长期饭票丘维道如此帮助——甚至可以说是巴结——李侃自然有重要原因,而且多半对自己也有好处,邵某人可不想把事情办砸了。 有本地人带路,驿馆并不难寻。午时刚过,邵树德全军便行到了李侃歇息处。驿馆外有十余军士正在洗刷马匹,见到大队人马靠近后,又有二十余军士蹿出,防备之意甚浓。 “诸君勿忧,我等是来迎接李大帅的。”邵树德微笑着朝这些人解释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吼道:“末将邵树德,奉天德监军丘维道之命,前来迎接李节帅。” “丘监军有心,本帅也好些年没见到他了。”驿馆大门打开,一位戎服中年人在数名军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注释1:隰州,河中节度使治下,辖隰川、石楼、蒲、大宁、温泉、永和六县,治隰川(今隰县)。 韩偓曾赋诗,即《隰州新驿赠刺史》: 贤侯新换古长亭,先定心机指顾成。高义尽招秦逐客,旷怀偏接鲁诸生。萍蓬到此销离恨,燕雀飞来带喜声。却笑昔贤交易极,一开东阁便垂名。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邵副将是吧,你——咦,你这部众有点意思啊。不过区区数百人,列阵于野,却军容严整,无人喧哗,面无不耐之色,练了许久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来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便大声称赞。 “末将信奉以诚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当袍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士卒归心。将军戎马半生,当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树德回道。 “知易行难。”李侃摇头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终如一践行的,就没几个了。儿郎们如此雄壮,盔甲鲜明,英气勃发,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帅观之,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就叫铁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 “谢大帅赐名,铁林都六百将士敢不为大帅效命!”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哈哈。本帅未至晋阳,无法给予赏赐。且先记下吧,待走马上任后,铁林都人赐钱十缗。”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错,当场就给将士们许诺,并不出意外惹来了热烈的欢呼。 李侃的亲兵队正叫封隐,年岁不大,应该也就二十多,不过处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李侃开府邠宁,应该有亲军的,怎地没带过来?人家曹翔上任时还带了数千昭义精兵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亲军和亲兵又不相同,亲兵人数不多,荣誉系于主帅一人,可以说是铁杆。但亲军的话,因为规模庞大,往往自成一军,就复杂多了。 如今很多藩镇,主帅不信任镇兵,于是置衙(牙)军,然后也不太信任牙军了,于是在牙军里面搞个亲军。那么如果亲军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个院军!后院兵马使、三宅指挥使之类的职务听说过没?这里的宅院指的是节度使的府邸,看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只有守护自己府邸宅院的军队才可以信任吗?但如果后院兵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还要搞个卧房兵马使? 李侃估计在邠宁混得也不怎么样,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惨。不过也算他在朝中的关系得力,居然能捞到持节河东的机会,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隰州到晋阳,基本上还是邵树德来时的老路,即经平夷、石州、方山、岚州、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抵达晋阳。李侃急着上任,邵树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搁,于是众人吃了午饭后便收拾行装、器械,往晋阳出发。 三月二十七,全军抵达石州城。刚刚狩猎归来的折嗣伦听闻新任河东大帅来了,亲自将其迎进城内。时隔二十多天,邵树德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位麟州团练使。 进城前,经请示后,邵树德下令将车驾上的铁甲、长槊都取了下来,铁林都的士卒们全副武装,护卫着李大帅进石州,而他的亲兵则在前举着全副仪仗,一时倒也威风凛凛,颇有点大帅的气势了。 “折将军万勿多礼。”亲手扶起见礼的折嗣伦后,李侃温和道:“本帅镇邠宁四年,对折家军的勇名多有耳闻。伐横山党项时,还与令尊宗本公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可好?” “阿爷镇守麟州,能挽强弓,可降烈马,多谢大帅挂怀。”折嗣伦应道。 “当真虎父无犬子,折将军,可愿随我入晋阳?有折家军和邵副将的铁林都襄助,本帅安枕无忧矣。”李侃高兴地问道。 “这……”折嗣伦闻言一阵迟疑,或是见到李侃脸上渐渐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释道:“末将部下多麟州三县土团乡夫,入了晋阳怕是约束不住,坏了贵人大事。末将愿为大帅守岚、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国昌父子得逞。” 李侃脸色不是很好,邵树德在旁察言观色,心道该补救一下,卖折嗣伦一个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帅,折将军愿守岚州,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末将听闻叛军已据遮虏平,随时可能南下。本军郝都将所部不过六千余,与折将军合兵一处,便有精兵万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帅亦可专心代北军务。” 李侃冷哼了一声,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将所言,折将军当克日率军北上,守岢岚军、岚谷一线,务必阻敌南下。” 这是把折家军顶在一线了。邵树德闻言暗叹,感觉有点弄巧成拙了,对不起折嗣伦。乱世的军头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前几日李侃对自己和颜悦色,还以为他很好说话呢,没想到折嗣伦拒绝了他的邀请后,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在邠宁镇混不下去,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难让人消受啊。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晋阳情势危急,本帅不准备耽搁了。邵副将,你准备准备,尽快出发。”李侃一振衣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径自走了。 邵树德与折嗣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还没有朱邪家那样的本钱,西面还有死敌拓跋党项的威胁。大家同在大唐为官,那么还会注意着点,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无论是拓跋家还是折家,暂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李侃给折嗣伦气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谢邵副将仗义执言。折某有恩必报,平石州之乱时,收了些财货兵仗,一会送些给你,万勿推辞。铁林都军容,我也看了,确实雄壮,这些兵仗,当可如虎添翼。” 邵树德刚觉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装备是大实惠,他又没法拒绝,于是诚心实意道:“能结识折将军,邵某三生有幸。来日方长,以后再与将军并肩杀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折嗣伦拱了拱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较乱,折家军顶到岚谷、岢岚镇一线,那就要直面大同军的兵锋,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树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战阵上刀枪无情,若是折损过多,确实非常心痛。 这折嗣伦,有点倒霉啊! 离开石州城后,长槊、铁甲又放回了车驾上,一行人轻装简行,朝方山县而去。四月初四,全军抵达了岚州城,郝振威、丘维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见面,众人自然是寒暄见礼,邵树德抽空向丘维道汇报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维道很是高兴,邵树德见了李侃,却没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义之辈。如今这时节,武将的忠诚,那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邵副将,岚州局势还算安稳。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岚镇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丘维道低声说道:“李节帅应该不会在岚州盘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着去,到晋阳去。张锴、郭朏杀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却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军务,其他牙将多有不服的,李大帅的机会便在此处了。” “末将省得了。”邵树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会后,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贵。” 当晚照例是觥筹交错,邵树德与李侃的亲兵队正在外间饮宴。许是因为姿态放得低的缘故,封隐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酒一喝多啊,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从祖封敖历任台阁,担任过中书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镇当节度使,最后就封渤海县男。大伯封彦卿、二伯封望卿进士及第,皆娶关东六姓女子为妻,目前在外镇为官。几位从兄要么是国子监贡生,要么在关中地方为官,两位妹妹一位嫁给了清贵进士,一位嫁给了关东名士,可谓一门显贵。 邵树德听完也惊了,排除掉封隐吹牛的可能,那这当真是书香门第。只是你这么一位读书种子,为何远走邠宁镇从军呢?朝中的公卿显贵们看起来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读书人不保险,家族还得有子弟从军才行,确实目光长远。 第二日酒醒后,封隐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觉有些尴尬。邵树德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起来。李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晋阳,崔季康已死,河东无主,确实不宜耽搁。吃罢早饭后,铁林都全军在城内军营集合,车驾、驮马、物资齐备,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军营。再三送别之后,终于踏上了行程。 从岚州往晋阳,总计320里。李侃的第一站,是东南八十里外的楼烦监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轨,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达了此地。楼烦监牧城驻扎了万余大军,曾是崔季康亲自督战的所在,李侃此时尚未至晋阳赴任,领取旗牌、关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将士们邀赏,于是直接绕过,十日夜宿孔河馆。第二天继续行军,过古交城不入,直趋乾烛谷,并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谷中的羊肠仓。 羊肠仓也叫羊肠坂,汉及北魏置仓城于此,隋代废弃,位于汾水之南。从这里到晋阳,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话两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隐快马加鞭前往晋阳传信,让三城兵马做好一应准备。 十二日晚,众军抵达了阳曲县。此时,河东马步都虞候张锴、太原府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练使张彦球等大将亲率兵马至此迎接。晋阳这个龙潭虎穴,离李侃、邵树德仅一步之遥。 第四十章 军心 晋阳,天下雄城。见史以来,即为重镇。国朝起太原,建为北都,地位十分特殊。 李侃是四月十五日至节度使府上任的。上任第一天,他便找来行军司马(注释1)及其底下负责具体做事的两位判官,当着邵树德的面,下令给铁林都补足器械,并发下赏赐。邵树德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跟着幕府的小吏前往仓库,领取钱帛及各类器械。 节度使的第一道命令,众人面子还是要给的。而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顺走了大量甲胄、长短枪、长柄斧、钩镰枪、优质步弓、盾牌、横刀、箭矢以及其他辎重器械,哪怕远远超过六百军士所需,也可劲地拿,反正屯起来作为储备也是好的。 领取完器械和钱帛后,他们又选了一处军营,位于西城(注释2)节度使府附近,可驻兵三千,向为节帅亲军所在。因为军乱,这里已经空了,正好让铁林都住下,且还大有余裕。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护卫节帅李侃的安全,作为他行使自己职权的保障或者说底气。如今晋阳乱纷纷的,城内外诸军心思不一,且动不动就要哗变,着实让人头疼。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六百军士可能不太够,因此当晚便谒节度使李侃,请求募兵至千人,恰好是一都的标准配置。铁林都现在就是李侃的胆气,因此他无有不从,第二日便差人领邵树德至东城某处军营,将滞留在那里的数百昭义军士交归他统带。 这些人都是当初曹翔上任时带过来的昭义精兵,初时有三千余人,曹大帅倚此捕杀乱兵,威震三城。后来洪谷之战,昭义军也参加了,死伤不轻,退回晋阳后没多久,曹翔暴毙,昭义兵趁势作乱,洗掠三城,被坊市民组成的土团乡夫击杀千余人。 崔季康上任后,对这些昭义兵也不甚感兴趣,甚至有些嫌恶。彼时昭义兵只剩千人左右,鼓噪邀赏,言充作盘缠回乡。崔季康不理,新任昭义节度使李钧带兵至河东,本欲收了这部分人,结果未及办这事,自己就在静乐县惨败,中流矢而亡,余众星散,走小路返回上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下子,晋阳城里这千把昭义兵可就真成了孤儿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家人在上党的,还能开小差跑回去,没家人或远在河北不准备回去的,就只能在城里厮混了,至今大概只剩六百来人,士气萎靡得很。 邵树德早就听闻昭义步兵冠绝诸镇,对这些人非常感兴趣。因此,在与幕府官员交涉一番后,直接将这些人领回了军营,充作部众。昭义兵早就过怕了以前那种“孤儿”生活,此时有将官赏识他们,愿意用他们,自然千肯万肯,当天就被打散混编入铁林都,成为一分子。 “这位陈随使?”军营内,邵树德高坐于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邋遢中年人,问道。 “下官昭义镇幕府随军要籍陈诚,见过邵副将。”中年人拱了拱手,回道。 “既是幕府佐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你倒是实诚。”邵树德笑了,道:“我看你颇能笼络昭义残兵,应有几分才学,今后便跟本将做事吧,一会找李延龄取五缗钱、十匹绢,好好安顿一下。” “敢不从命!”陈诚喜道。 “军士们平日过得如何?”邵树德唤来了李延龄,低声吩咐了几句。 “甚是艰难。”正是哭穷的好时候,陈诚也不傻,立刻说道:“军粮倒没怎么短缺,供需使每月皆送,就是没肉,盐也有些不足,更别说酒了。春秋两衣,只领到了去年的秋衣,今年春衣尚未发下,过冬衣物,更是影都没见。逢年过节的赏赐,只断断续续发了一点,将士们怨声载道。陈某为此还去外面找商家借了点钱,好让将士们能够过节,然亦十分艰难。” “不瞒将军,去岁我没走,也是存了点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带兵的这块料,左支右绌,已是维持不下去了。”陈诚最后说道:“幸得将军看重,以后再没什么昭义军,吾等皆铁林都军士,唯将军之命是从。” “好!”邵树德拍了下胡床扶手,道:“既入铁林都,本将别的不敢保证,一视同仁是可以做到的。相关财货、朝廷赏赐,本将个人分文不取,皆赏给诸将士。唯有一条,须得听命、用命。罢了,口说无用,陈随使,且随我去校场吧,军士们应该已经列好阵了。” “遵命。”陈诚看了眼邵树德,也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 今日天清气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教人分外舒服。 铁林都一千二百军士,早已在军官的命令下,在校场上排成了一个大方阵。三刻钟之后,邵树德便带着陈诚赶了过来。 甫一入场,却见千余军士顶盔掼甲,长槊林立,杀气凛然。邵树德定定地看了很久,似是在陶醉一般。旁边的陈诚也有些心潮澎湃,自己读了小半辈子的书,屡试不中,无奈辗转各镇,当个低级的幕府僚佐,这一蹉跎就是十数年。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扪心自问,不如放弃吧,回乡算了。昔年离家之时,儿女还在牙牙学语,爱妻也风华正茂,着实亏欠他们良多,回去靠着几十亩薄田,渡此残生算了。只不过,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屡屡让他难下决断,而今遇到铁林都,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努力了。 若不成,回乡也罢! “李延龄!”邵树德一声断喝,打散了陈诚的思绪。 “职部在!” “拿斧来!” 李延龄不解,不过很快依言拿了一把大斧过来。 邵树德接过斧子,龙行虎步到仓门前,狠狠两下,将铜锁斩落。一脚踹开大门,露出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堆铜钱,以及整齐码放在货架上的绢帛。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新铸的铜钱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亮瞎了校场上一众军士的眼睛。 “李节帅的赏赐,皆在此间了。”邵树德将大斧扔在地上,转身面对众军士,道:“本将分文不取,全数分给诸位。不相信的可以打听打听,本将在天德军时为人如何,在遮虏平时又是怎么做的。就连射杀叛军大将的赏赐,亦给军士们换酒肉了。李延龄,一会按册点名,诸军皆有,无分新人旧部。此门今后也不必锁了,本将与诸位同吃同住,何须花钱?” “咳咳……诸位,邵副将如此仁义,遍数晋阳三城,还找得到么?”不用邵树德示意,陈诚恰到好处地上前说话:“昭义军的应该都认识我,我就直说了。邵副将待人以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又爱惜士卒,所得财货尽皆赏赐下去,诸位应当知足。前阵子我听闻府城牙将贺公雅,起居于豪宅高门,家中仆人逾百,美婢数十,一月中难得有两三日睡在营中。朝廷、节帅赏赐,亦不全数发下,比之邵副将如何?再闹,可就没良心了。” “邵副将身无分文,却是连喝顿花酒的钱都没了。他日若是娶亲,怕是连聘礼都拿不出来,老李愁也愁死了,这个家不好当啊。”被陈诚抢了个先,李延龄有些懊恼,于是连忙补救道:“副将说了,昭义军士卒欠晋阳商户的钱,日后他会找节帅讨赏还上,诸君勿忧也。但有一点,钱财之事,今后只有邵副将可出面讨要,诸军不可再闹。若这也做不到,那就是失了良心,猪狗不如了。现在大可离去,咱们奉送盘缠,大伙好聚好散。” 话到这个份上,众军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几个“积极分子”的带动下,顿时表起了忠心。尤其是那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他们之前受尽冷眼,吃尽苦头,仿佛落水狗一般,现在遇到这么一位大方、真诚的主将,说感激涕零可能过了,但多多少少有些感动,对邵树德有了初步的认同感。 当然也有人不满意想走的,不仅昭义军,之前收拢的岢岚军里也有,总共数十人的样子。邵树德并不食言,让李延龄一人给了点钱帛,任其自行离去。这些人在众军士怒目相向下,也不敢叫骂,领了钱便灰溜溜走了。 这其实不是坏事。士卒哗乱邀赏,挑头的往往是少数人,其余大多数军士,基本都是被他们煽动然后裹挟进来的。刺头走了,队伍也能更纯洁不是?这些人若不走,邵树德也怕有朝一日被乱军包围,招致杀身之祸呢。 人人都想当军官,可这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世道不易啊! 注释1:见作品相关。 注释2:晋阳大体上分西、中、东三城。西城最大,位于汾水之西、晋水之东,西晋刘琨所筑,亦称府城。太原府、晋阳县皆在此办公,内有东魏权臣高欢所筑晋阳宫城(隋代称大明城)、隋文帝时期扩建的宫城(名新城,以区别旧宫城“大明城”)及隋炀帝杨广所筑仓城。东城次之,大概只有西城的几分之一,位于汾水之东,北齐年间所筑,太原县在此办公。西城、东城之间有中城,武则天时期所筑,跨汾水河道,连接东、西二城。 这里所说的汾水,指的是唐代古汾水河道。如果以现代汾河位置来看,三城皆在河西矣。整个晋阳三城周长42里,东西长12里,南北长8里多,是为天下雄城。 第四十一章 完善 “听闻你半月来都在操练士卒,不错不错。铁林都如此气象,本帅睡觉也安稳许多。”节堂内,李侃处理完公务,对走进来的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大帅说笑了。公乃朝廷所封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北都留守,纵有些许兵将跋扈,无非求财罢了,岂能伤公分毫?”邵树德这话有些不尽不实,河东兵将现在岂止是跋扈了,简直就是叛逆,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仅一线之隔。但他还不太了解李侃的为人,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听真话呢,还是单纯的奉承之语。 “有些骄兵悍将啊,就是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李侃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气度森严的大厅,道:“你若说他们是叛逆,可他们也愿意与大同叛军厮杀。你若说他们忠顺吧,河东两任节帅都落得个凄惨的结局。哦,还有个窦瀚,不过人家识相,曲意顺从这些军头,为此还从商家那里借贷,勉强保得不死,全身而退。” “这河东节帅,若只想当个傀儡,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想有所作为,就千难万难了。”李侃重重拍了下案几,略带了怒气道:“河东胜地,天下名镇,拥有一府七州四十一县,十五六万户百姓,数万精兵,却不思剿灭乱臣贼子,只想关起门来做土霸王。杀将逐帅,藐视朝廷,与叛逆何异?邵副将,你说说,这河东到底是朝廷的,还是那些将门的?” “河东将门,世代联姻。其实不光是高层了,末将听都内原昭义军士卒讲,就连底层兵将都同气连枝,排斥外人。咱们这些客军来了,当真里外不是人,难怪诸镇兵士气低落,不肯死战。”邵树德瞄了眼李侃,见他确实对河东盘本错节的本地势力不满,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昭义、忠武、义武、义成、河阳诸镇兵马奉旨远道而来,结果河东人将他们当贼防着。你以为你是来帮他们驱逐大同叛贼的,人家觉得你是来抢地盘和劫掠财货的,处处针对你,摆明了不信任,换你是前来助拳的客军,还不气死了?助个鸟拳,这帮狗屁河东将门就该被李克用好好整治整治。 “邵副将,河东之事,本帅还想刷新振作一番,你要做好准备。”喟叹良久后,李侃突然说道。而他的这番话,也让邵树德心中一凛,这是要立威啊!曹翔当年也杀人立威过,结局如何不用多说。当时人家手头还有三千多昭义精兵作为后盾呢,如今李侃孤身上任,能帮上忙的就只有铁林都这一千二百军士,前途当真是凶险莫测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从节堂离开后,心事重重地邵树德回到了大营。营中诸位军官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邵树德一看,主要是以前的西城老人,如今基本都提拔做了队正,只可惜李侃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居然还没给邵树德解决职级问题,至今还是副将,以至于他都不好提拔手下。唔,过阵子旁敲侧击看看,不给升个十将,铁林都怎么为你卖命? 话说自从吞并了那数百昭义军士卒后,通过不断的交谈和学习,邵树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昭义步兵远近闻名,确是有其自身原因的,除了军士敢战、战阵娴熟之外,他们的基层构成也有些不太一样。 以最基本的五十人一队为例,天德军共分五火,一火十人,队正身背认旗,便于战场上识别。但昭义军却不一样,他们规定:队内士兵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结为一大队,这就是45人了。剩下5人,队正一人、队副一人、执旗一人、左右傔旗各一人,正好50人。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的编制似乎更灵活,队头也不用再傻乎乎地背上插个认旗,跟他妈明灯似的。于是他决定虚心学习昭义军的编制,在铁林都内也这么搞。三人一小队,如果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一人执长柄斧或木棓,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拿横刀,扑杀破阵而来的骑兵确实更高效。与代北沙陀交战,对付骑兵是绕不过去的坎,天德军主要是靠骑兵破骑兵,昭义镇没那么多骑兵,那么就只能在以步拒骑上想办法了。他们的经验,也是在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不可等闲视之。 另外,现在是一都人了,再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的模式。人一上千,诸事繁杂,坛坛罐罐也变得很多,必须设置专人管理。比如吃饭问题,在天德军时跟着大军一起吃,在监军院时跟着监军吃,但现在自成一都了,你要自己开火、做饭,要有器具、人员。之前去隰州迎李侃时,说实话就有些乱,临时指派人樵采、做饭,忙得晕乎乎的。那时是六百人,现在翻了倍,必须正规化起来了。 没说的,这事归李延龄管。三升容量的马盂,用于冬日暖食,毡裘、雨布和绳索,用于扎营,此外还有诸如刀子、错子、钳子、锁子、药袋、盐袋、火石袋、解结锤、砺石、锹锤斧锯凿等等,缺一不可。少了哪样,行军作战时都会遇到不便,都有可能会影响到胜负结果。 邵树德让李延龄挑了五十多个人,担任新成立的辎重队队正。这些人,一般不用参加战斗,主要就是负责管理、使用这些后勤专用器械,并指挥辅兵或民壮干活。对了,做饭或照料牲畜也是他们的活,如果没有辅兵可以驱使的话。辎重队里还有四名匠人,来自昭义军,可简单维修损坏的军械,算是专业人才了,弄到可不容易。 除后勤队外,铁林都还编成了22队步卒,计1100人,披甲率(铁甲)过三成,这便是主力战兵了。剩下数十人,充当鼓手、角手、旗手、门警、传令兵、哨骑、巡逻队等等,可惜蔡松阳那伙亲兵还在岚州,不然军法队也有了。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就是这么复杂。以前在天德军当兵时,吃饭跟着上官走就行了,器械坏了送去修理就是了,东西用完了直接去领就是了,没觉得有多麻烦。可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却发现一大堆事情在等着,简直让人头大。 不过这也是蜕变提高的必然一步,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依赖别人的小军头吧?你总要独当一面,总要尝试着自己独立处理事务,尝试着走出这一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狠狠逼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铁林都至此,才算初成气候,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存在,具备单独作战的必要条件。邵树德对此很是欣慰,收编那伙昭义军,确实赚大了,帮自己解决了正规化的大难题。他有时候都在想,之前带着几百人跑动跑西,没有专人负责扎营,没有专人负责做饭,连哨探都是临时指派人到高处瞭望,这是何等地粗陋,何等地辣眼睛。 麻痹,今后不能再这样了!要加强学习,不断掌握新的知识,不仅仅是战阵知识,还有管军知识、气象知识、地理知识、后勤知识等等,通通都要掌握。不懂的就请教别人,或者大家一起参详,然后形成制度完善下来。不然,你这支军队就是沙滩上的城堡,没有根基,覆灭也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完善军队编制、构成后,因为有节帅李侃的支持,铁林都展开了大规模的练兵。其实都是老兵了,该懂的都懂,不过练兵本身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熟习战技,更在于加强将领威望,使得命令上通下达,如臂使指。 邵树德照例与军士们一同出操,务必让每个人都见到自己,认识自己,敬重自己。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铁林都也算粗粗捏合出了点模样。在此期间,李侃还算沉得住气,没像邵树德担心的那样,上来就找哗变军头的麻烦,而是打算徐徐图之,这样就很好嘛。 五月初五,因为听闻李国昌引兵万余至代州,李侃终于动了。他亲点了屯驻在晋阳城内外的河东兵马万余人,由铁林都充作护卫亲军,浩浩荡荡前往代州巡边。 安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动弹一下了,不然河东军民怕是还不知道李节帅这个人呢。 第四十二章 巡边(一) 大军从晋阳出发,向北次第绵延十数里。 李侃镇邠宁四年,早见多了这种场面。不过河东富庶,军士自然不是苦哈哈的西北边镇可比的,盔甲鲜明之处,高下立判。 五月初六,大军过虎北口(注释1),夜宿三交寨(注释2)。第二日,再度启行,于五月初八抵达阳曲县。这个地方是李侃入主晋阳前与诸将会面的地方,他有些感慨,让邵树德陪着转了一圈。 “今日观河东诸军,有何想法?”李侃摆弄着手里的公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亲兵队正封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邵树德瞥了他一眼,组织了下语句,回道:“河东诸军,技艺娴熟,军阵严谨,然不肯用命,桀骜难制。张、郭二将,跋扈嚣张,目无上官。贺、康等将,贪图财货,不思杀敌。唯都教练使张彦球颇有方略,对大帅还算恭敬。” 这话不好听,但是大实话。张锴、郭朏二人凭借军乱扶摇直上,已双双晋位都虞候,傲视同侪。作为河东将门,他们当然有理由瞧不起空降上任的李侃。什么邠宁节帅?小地方的土霸王,也配和咱们河东比? 以前与张、郭二人并列的牙将贺公雅、康传圭,嗜钱如命,同时残忍好杀,本来对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贺公雅如今还在府城当牙将,部众数千,康传圭出任石岭镇将,亦将兵数千,二人都是实力派,对李侃这个外来户自然百般不顺眼。 唯张彦球此人作为都教练使,手头没有兵权。要想统兵,还得节帅点头,走流程手续,才能把一支部队交到他手上,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做点什么那是千难万难了。因此,他的地位较为尴尬,有求于节帅,故能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但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明显,那样就会被河东将门集团孤立了。 而说到孤立这事,邵树德作为一个小小的副将——他娘的,李大帅还没提拔俺——又是外来户,手底下的兵将也不尽是河东人,早早就被府城诸将横眉冷对了,孤立地相当彻底。 当然这事也不出乎他的意料。一路护送李侃上任,瞎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咋地,还想与河东诸将打成一片啊?你与他们打成一片,就轮到李大帅不满了,更何况这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安心扎根河东,等到你孙子那辈,兴许能融入这个大集体。 所以说,现在的铁林都,就和当初曹翔带过来昭义军一样,是河东军事系统中的异类。更别说,貌似铁林都现在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吧?之前是天德监军丘维道的护军,属于人家自募的军队,非朝廷经制之军也。而今当了李大帅事实上的亲军,也是靠李大帅时不时的赏赐养着,从编制上来说就不是河东兵马,自然被河东将门所排斥了。 不过邵树德并不以为意。来晋阳也大半个月了,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也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很难在河东站稳脚跟,也不受晋阳诸将的待见,因此压根就没在这长期发展的念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跑路回岚州,继续跟着丘使君混嘛,就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得起铁林都这一千多号人了。如果能成功监军大镇或者在藩镇内取得较大实权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有些太监“同行”还是挺厉害的:俱文珍“出监宣武军,自置亲兵千人”;“义成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薛盈珍虑变,遽封府库,入其麾下五百人于使牙”;“桂管有兵八百人,防御使才得百人,余皆属监军”。当然最牛逼的还属荆南监军朱敬玫,他“别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自将之”,几乎在镇内作威作福,无人能制。 丘使君,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够给力,邵某就帮你“作威作福”可好,大家同享富贵。 “攘外必先安内,牙将桀骜,若不除之,军士们如何用命!”李侃沉默了半晌后,轻飘飘地说道,但这话却让听的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大帅,时机并未成熟……” 李侃瞪了一眼邵树德,缓缓道:“本帅自有分寸。若功成,休说一个十将了,府城牙将又如何?邵副将,好好做,前程少不了你的。且先下去吧,好好带兵。” 邵树德闻言诺诺退下。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好好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做”,给李侃当刀子,捕杀大将,剿灭乱兵?真做了那种事,在河东会不会如曹大帅那般突然“暴毙”?不知道怎的,邵树德突然觉得自己在河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罢了罢了,自己是丘使君引上路的,李侃这段时间也待自己不薄。他要做什么,就做吧,厮杀汉本就一条贱命,有时候你越是慌,越是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想到这里,他喊来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等下属,认认真真巡视起了营地。 铁林都,是自己的本钱,是自己的依托,一定要抓稳了。 ****** 五月十一,中军抵达石岭镇。此地乃阳曲县北境,离忻州理所秀容县不过40里。石岭镇北有石岭山,山上有石岭关,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牙将康传圭目前就任石岭镇将,统率着数千兵马,防备大同军南下。 万余大军通过石岭关,着实废了不少工夫。带着铁林都经过时,邵树德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岭,心中直一阵疑惑,后世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是武力,因为河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险要关隘又这么多,累死李克用也不可能一一打下来。 那么结论其实就很明显了。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朝廷封赏,名正言顺地坐了河东节度使大位。他有沙陀三部和北边五部做兵源,有大同军做骨干,随便拉起数万兵马,强龙硬是压住了地头蛇。 唉,黄巢起义看起来真是一次大洗牌的良机啊。以往不可能得到的官位,在黄巢入长安之后,朝廷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仔细回忆了下,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唯李克用靠讨黄巢获得了河东节度使,以及拓跋思恭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即原夏绥银宥节度使)大位之事,还有那么几分印象。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呢? 五月十六,大军过忻州不入,直抵忻口。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的缺口,罅沱水自北向南流至谷口,忻川水自西而来会与口南,两山夹峙,甚为险固。河东军在此设一关城,屯兵驻守,甚难攻打。 当天晚上,诸将劝李侃不要再向北了。盖因从忻口向北数十里,便要进入代州地界,那里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反复拉锯的地方,谁也没法保证安全。李侃不愿在众将面前露怯,坚持向北进发。 五月十九,大军抵达代州唐林县,二十日,至崞县,二十一,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今代县)。李侃下令全军屯驻于此,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代州城西北方,有连绵不断的恒山山脉,山那边便是朔州地界。山势整体极为险峻,仅有十余条谷道可过人马、车驾。河东军在两条最主要的谷道附近的山巅绝顶之处修建了关城,西北35里处的关城曰雁门关,西边70里外的关城曰土墱(东魏长城之东端)。 两座关城及各条谷道都遣了精锐之士守御,将领也不是苏弘珍那种废物点心,因此大同叛军无法从朔州地界直接翻山进入忻代盆地,必须要绕远路,比较麻烦——这里多说一句,雁门关,并不仅仅是指一座关城,而是附近一系列关口组成的防御体系的统称,往往包含多座城砦寨子,以塞各条谷道。 代州管五县,分别是雁门、唐林、崞、五台、繁峙。前线屯驻了不少兵马,计有忠武军三千、义成军六千、河阳军四千、河东军万余,再加上忻、代二州镇兵四千余,临时武装起来的土团乡夫万余,几乎有大军四万! 邵树德了解到这个数字时很是吃惊。有四万大军,为何不北上与叛军决战,一举平定代北乱局?搞到现在,差不多也打了接近一年了,李国昌父子实力弱,确实没能力南下,但你们为什么不北上?难道诸位在玩静坐战争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初天德军听到对面的朔州军杀过来,且兵力与他们相仿时,郝振威认为“闻敌不进”不可取,遂下定决心与薛志勤大战,最终战而胜之。呵呵,堂堂河东名镇,四万大军在前线靡费粮饷,真真是废物啊废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洪谷、静乐之败并不是偶然,太平日子过久了,河东将士早就没了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这些边镇军士的血性。 一群鼠辈,也就只能窝里横! 注释1:虎北口,渡口,位于汾水北岸。 “后晋天福元年,契丹主将五万骑,自扬武谷南下,至晋阳,陈于汾北之虎北口……(石)敬瑭出北门,见契丹主。” 宋人有诗《虎北口》,云:“来无方马去无轮,天险分明限一津。愿得玉龙横十万,榆关重识故封人。” 注释2:一般大城附近都有许多驿站。晋阳近郊有秦城驿、乌城驿,往北三十余里有三交驿,驿北有三交寨。三交寨位于三交口,向为军事重地。宋太平兴国四年,“命潘美为北路招讨使,平太原,继征范阳。及班师,命兼三交都部署,留屯以捍北边。” 当然晚唐五代最出名的驿站还是陈桥驿,大家都懂。 第四十三章 巡边(二) “魏曹真累迁大司马,每征行,与将士同甘苦。军赏不足,辄以家财班赐,士卒皆愿为用。” “西魏将梁椿性果毅,善于抚纳,所获赏物,分赐麾下。故每践敌境,咸得其力。” “石雄为丰州刺史,雄临财甚廉,每破贼立功,朝廷时有赐予,皆不入私室,置于军门首,取一分,余并分给。以此,将士感义思奋发。” “王玄谟为宁朔将军北征,将士多离恐。元谟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钱,以此倍失人心。及魏太武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 “李泳为河阳节度,泳本以市人发迹禁军,以贿赂交通,遂至方镇。初任镇武节度,转为河阳。所至,以贪残为务,恃所交结,不畏宪章。犒宴所陈果实,以木刻彩绘之。聚敛无已,人不堪命,遂至于乱,数月方止。文宗贬泳丰州长史。” “真是好书啊!”深夜,邵树德合上了一本粗糙的手抄书籍,心中不由赞叹。书是陈诚送给他的。按陈某的话说,他对此不感兴趣,不如献给邵副将,或有所得。 确实有所得!书无名,但肯定是本朝人士所著。中唐以后,民间喜谈兵事,各类兵书层出不穷,但质量终究参差不齐。陈诚是有眼光的,他献给自己的兵书,质量方面没的说,主要讲的是魏晋以来很多将领的行事方法,好的坏的都讲,非常有价值。 邵树德有些事,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做,也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印证古来名将的手段,顿时信心大增。有些做得不对的事,以前不自知,现在有恍然大悟乃至后怕不已的感觉。管理军队,与带兵打仗一样,都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战场上的知识当然要学,战场下的知识同样不可轻忽,切记切记。 合上这本无字天书——呃,无名兵书——与宋乐送的《问对》放在一起,锁入箱子后,邵树德拿起横刀,带着临时充当亲兵的杨亮一火人,出了营帐,开始了例行巡视。 他们这会不在代州城内,而是州城东北八十里的繁峙县附近。该县“三面枕涧,极为险固”,目前为大同叛军所控制,驻有三千多兵马,是他们南下的整备基地。代北行营数次用兵,都没有拿下,这次李侃率大军巡边,也想借此机会碰一碰。 河东军大营最近处离繁峙县城不过十余里,紧沿着罅沱水。除了自晋阳出的万余兵马外,还在代州征集了忠武、义成、河阳三镇兵一万三千人,忻、代镇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总兵力超过了三万,可以说是一支规模浩大的野战集团了,难怪李侃想碰一碰被叛军控制多时的繁峙县、大堡戍(注释1)乃至瓶形寨(注释2)等重要据点。 根据情报,李国昌将兵万余,自蔚州至。目前所屯何处,并不知晓。李侃好歹是当过节帅的人,河东诸将也老于军事,扎起营来气度严谨,做好了一切防范准备。铁林都作为李侃事实上的亲军,位置就在帅帐左右,职责重大,邵树德不敢轻忽。 铁林都总计1200余军士,在陈诚的建议下,按昭义军的习惯分成了三个营,即前营、后营和辎重营。前营最为精锐,六百战兵,超过两百副铁甲,人手一根步槊,目前由最能打的卢怀忠管着。后营五百战兵,邵树德思考了半天,最后决定交予任遇吉管理。李延龄则照例负责辎重营,这会临时补充了数百来自忻、代二州的土团乡夫充作辅兵。至于其他的杂兵百人,则由邵树德亲自抓,陈诚帮衬,勉强把架子撑了起来。 此时前营六百军士早已入睡,后营大部也已入睡,只有部分军士按照轮换原则在大营内值守。邵树德带着亲兵、传令兵、巡逻队一行数十人,仔仔细细巡遍了防区内的每一个角落。五月的夜晚安静如水,邵树德所至之处,军士们都挺槊直立,军容严整。 有时他也会停下来,与军士们问对几句。当军官当大将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适当给予士卒们尊重,让他们在精神层面上有一种被关怀、被重视的感觉,此外如果在物质上再能有所满足的话,让他们归心并不是多难的事情。这是邵树德从后世学到的驭人之术,并非出自兵书,他觉得不错,一直践行至今。 中军大营内还有其他兵马,比如来自河南的忠武镇三千人,来自河东的都教练使张彦球部两千余人。他们各有自己的防区,邵树德管不着,也不应该管。中军大营之外,还有其余各部兵马,沿着罅沱水连营十里。 “真他娘的壮观啊!”邵树德心中暗想,三万大军就这般盛景了,若是五万、十万又该如何?连营数里,嘿嘿,会不会指挥不灵呢?怕是前营与敌交战了,后营还在生火做饭,不慌不忙。此中如何调度,如何作战,如何配合,其实都很讲究。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门的不传之秘吧?真的好想学啊! 另外,手头也没有合用的人才。各营的主将,都要具备相当的素质,熟悉军伍,老于战阵,善抚士卒,会观风色。唉,自己的水平都不一定比得上如今各营的任何一位主将,更别说手下那些人了。要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光靠自己一个人努力肯定是不行的,得把其他人也培养起来,甚至不惜收拢外面的人才。 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一辈子就指挥这么一两千人? ****** 五月二十六一大早,李侃召诸将议事。 几万大军了,连营出去这么远,想开一次“全体会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主将不在营中,被人偷袭,若是副手水平不够,被敌军所败,该怎么整?所以,这种议事会肯定是不能常开的。一旦开了,就要定下大多数方略,然后依此执行,直到胜利或者变数出现。 各军主将带着亲兵陆续赶来。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士卒在营门前守着,亲兵被引到一边等候,有资格入帐议事的将领在交出器械后,方才被允许入内。 将领们威风凛凛,每个人都仔细看了眼邵树德,似乎对这个客军出身的李侃亲将十分好奇。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显露出明显的好恶表情,唯有牙将贺公雅、都教练使张彦球有所不同。前者冷哼了一声,不知道邵树德哪里得罪了他,后者还算善意,稍稍寒暄了几句。 时间一过,营门关闭,帐内开始点将,邵树德在安排完一摊子事务后,也入帐旁听。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飘,代北行营内赫赫有名的大将至少有一半聚集于此,只要他一声令下,“摔杯为号”,保管将这些人砍成肉泥。 唉,飘了啊,水平没多高,尾巴翘得老高,当引以为戒。 “……后魏末,豆卢狼害都督大野木儿等,据州城反。州人李贤乃召豪杰谋曰:‘贼起仓促,便诛二将。其势虽盛,其志已骄,然其政令莫施,惟以残剥为业。夫以羁旅之贼,而御乌合之众,势自离畔。’乃率敢死士三百人,分为两道,趁夜鼓噪而出,群贼大惊,一战而败,遂追斩之。”邵树德进来得晚了,没听到李侃前面说了什么,这会听他引经据典,大概是要诸将进兵,攻取被大同叛军控制的代州地界? “国昌父子,祸乱代北已近年。催课甚急,盘剥过重,更有焚城毁乡,杀戮士民之举。此皆贼也,诸将敢不击之?”李侃坐于上首,十余大将分立左右,看似议事,其实就李侃一个人在说,其他人根本不附和,不参与,气氛诡异得可怕。 邵树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心思细腻的他已经在胡思乱想,如果李侃大怒,要斩将立威,自己该怎么通知离此不过数十步的卢怀忠?这厮正带着前营六百人在一旁修整,士卒皆着甲、持械,随时可以动手。 “大帅,大同叛军骁锐,连战连捷。我军新败,此时更应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沉默了很久后,见没人回答也不是个事,于是身为马步都虞候的郭朏出列答道:“李国昌数攻代州,我军严阵以待,皆将其击退。大帅的意思,是主动出击?此事风险极大,还需从长计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瞄了一眼李侃,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心中也有些同情。这河东诸将当真不像话,自己的地盘被人占着,还经常被人南下打草谷,就没点触动?判你们一句畏敌如虎都是轻的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莫名地想到后世足球队员们联手做掉主教练的事情,尼玛,有点这意思了。 “郭将军,李逆父子兵少将寡,尤敢主动出击。代州有朝廷官军四万,竟不敢北上杀敌,只能做守护之犬,是何道理?”李侃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提高声音道:“本帅领军北巡,可不是来看戏的。今日诸将且回营,整备兵马、粮草、器械,明日一早,前军先渡河,本帅要拿下繁峙,先挫挫叛军士气。” “遵大帅将领。”诸将稀稀拉拉地应道。 注释1:大堡戍:繁峙县东六十里,隋开皇年间繁峙县治此,为重要军镇。 注释2:瓶形寨:今名平型关,在大堡戍东北约七十里。当罅沱水与滱水(今唐河)两河上游之分水岭,又当太行陉道,可谓地处要冲,属代州。瓶形寨向东行约八十里便是蔚州灵丘县了,位于滱水河谷,亦当太行陉道,隋代属代州,唐代属蔚州。 第四十四章 巡边(三) 乾符六年五月二十七,代州,晴。 来自忠武镇的三千余名官兵一大早就乱哄哄地渡了河。 实话实说,忠武军还是能打的。陈、许、蔡诸州精兵,在这个年代已经小有名气。前阵子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就派大将到陈、许诸州募兵,带回西川后,与蜀兵相杂,得三千人,分为三军,戴黄帽,号黄头军。 崔某曾在忠武军当过节帅,对河南军士的善战很是推崇。升调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讲道理,这就像你从普通地级市到副省级城市当一把手——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蜀兵很不满意,决定弄一些河南“奋斗逼”过来,改改军队风气,提升下战斗力。 而今刚刚渡河的是正牌“黄头军”(忠武军亦戴黄帽),真实战斗力很强,然而士气不够旺盛,可能和他们长期遭受到的末等人待遇有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军就跟着曹大帅去了,损兵折将。不过他们败退回来后没劫掠地方,倒比昭义军文明一些。 此时河东地面上的忠武军大概还有五六千人,三千在代州,两千在晋阳近畿,基本处于混日子的状态,没了主动进攻的精神,甚是可惜。 昨日李侃定下攻取繁峙县的决定后,河东本地军马拖拖拉拉,动作缓慢,只有都教练使张彦球派了蕃汉骑兵千人先期渡河,在四周警戒。而忠武军这类外镇兵马因为要仰仗河东供给军需,故对节帅还保有一定尊敬,命令下达后,早早就渡河完毕,并在繁峙县城外列阵,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的行动。 李侃在铁林都将士的护卫下第二批渡河。他对河东将门无声的抵制非常生气,上午已经令封隐派出了十几拨传令兵,要张、郭诸将从速整顿兵马,全军渡河,不过看起来效果有限。 巳时,邵树德护卫着李侃抵达河北。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大量土团乡夫,他们开始扎营,准备粮草、器械。 邵树德看着眉头紧锁的李侃,默默安排着士卒们布防。他很理解李侃的心情,赴任河东,本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结果被将门掣肘,想做点什么都很难。他现在一定很能体会曹翔、崔季康的感受,可惜二人已死,无法再交流心得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见到窦瀚,倒可以聊一聊,谈谈在河东与当地土著势力斗智斗勇的事情。 下午大军继续渡河,不过动作仍旧迟缓,只有义成军一部两千多人,外加代州镇兵千余驱赶着数千土团乡夫过河。也就是说,不算辅兵的话,一整天只有八千多步骑的战兵抵达了河北岸,在离繁峙县城约三四里的地方扎营。这效率太低了,核心原因便是作为主力的河东大军不积极。 二十七日的夜晚平静而诡异。邵树德登高望远,却见不远处的繁峙县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丝灯火也无。也不知道情报上说的李国昌大军主力在哪,上万人呢,即便骑兵众多,也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只可惜己方过河的骑兵只有千余,他们又要拱卫帅帐的安全,不可能散出去太远大举搜索敌踪。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周围的安全区有多大,做起事来便不用束手束脚。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怎么睡得踏实。数次起身巡夜,铁林都士卒的战斗力他是相信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节帅的生命开玩笑。万一被敌军掩至营门附近,军士们再勇,慌乱间也会出错,这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有且只有铁林都,才是他从军五年来积攒的唯一本钱。其余诸如金钱、人脉什么的,都不靠谱!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军队更有价值了。 五月二十八日,天色阴沉,狂风骤起。正在渡河的河东军大队人喊马嘶,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上午李侃要出营巡视,按制,骑兵先出,步兵随后。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大部护卫李侃行到距繁峙县城约二里的一处小高坡上,左前、右前乃忠武军和义成军,千余骑兵在右后方掠阵,一个不太标准的野战阵型。 “繁峙县有三千叛军,多为投降李氏父子的代州镇兵,取之不难,怕就怕将士们不用命。”猎猎北风中,李侃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打下繁峙县,已经是他降低目标的结果了。若按他的原意,此番巡边,当是数万大军一起北上,收复所有代州失地。如果可能的话,再打一打瓶形寨,断云州、蔚州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只不过一路行来,河东将领的种种行为让他很是烦躁。没有明着反对,但却在暗地里对抗,如此军心,是不可能与敌进行决战的。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带着这么多人北狩,难道不要花钱吗?打下繁峙县城,差不多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与河东将门的争斗是长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午时,就在李侃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忽听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邵树德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李侃翻身下马,重新回到原本的小高地上,仔细瞭望。 邵树德见李侃走而复返,也不等他吩咐,当场就下令铁林都士卒紧急布阵。他们围绕着小高地,组成了一个厚实的小圆阵,长槊在外,步弓在内,还有整整四队两百人的预备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其实,刚才李侃如果不返回,直接策马回大营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只不过那样比较狼狈,有损他大帅的威风,另外也很可能引得其他部队崩溃,他们的士气可不怎么高。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支多半是敌人的骑兵已经离得很近,这会再跑,半路会被追上,那还不如不跑呢。 在前方列阵的忠武、义成两镇五千余兵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回首看了看,见李侃的帅旗仍高高立在小坡上,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硬着头皮准备接战了。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此时刚刚过河,见敌军大队骑兵杀来,脸色大变,立刻带着身边数百骑上前,先接过了原本千余骑兵的指挥权,然后稍稍做了一番动员,马队分为三段,缓缓加速,朝同样在逐步提速的敌骑大队迎了上去。 “张彦球够意思!”邵树德大赞一声,铁林都士卒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友军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拖住来袭的敌骑主力,那么没什么大事,如果拖不住,那么步兵们可就要死战了。 敌军骑兵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即便是在冲锋过程中,他们依然分出一队,直冲张彦球所部,试图将其挡住。而战骑主力,则继续向前,一边提速,一边瞄准李侃所在方位,直冲而去,毫不动摇。 河东骑兵拼死拦截。战骑被阻,游骑则散开绕击叛军侧翼,双方数千骑兵在原野上陷入了追逐混战之中。 不过敌军骑兵到底占了先手,即便中途多次分兵阻拦,此时仍有六七百骑摆脱截击,也不敢绕路,直接从忠武军、义成军的结合部一突而入。忠武、义成步兵大阵内飞出一波波箭雨,将大群散发扎辨的北边五部众给射落马下,余众非但不害怕,反倒激发了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李侃所在的小坡。 邵树德已经取下了步弓,神情凝重。敌骑来得非常蹊跷,时机抓得很好,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东节帅李侃。此时任何盲动都是错误的,唯有拼力死战,将这股敌骑冲击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再依靠雄厚的兵力将其绞杀。 “嘭!”“噗!”“哗啦啦!”盯着密集的箭雨,冲锋的马队几乎瞬间撞上了铁林都的长槊阵。第一排的刀盾手拼了命地想挡住敌骑的长枪马槊,但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的身体撞散。刀盾手、长槊手稀里哗啦倒了好几排,未必就死了,但被强劲的冲击力给撞得七荤八素倒是真的。 不过敌军的冲锋也就仅止于此了。铁林都的长槊阵并没有被击穿,相反还在缓缓恢复之中,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刻。 “射!”李侃身侧,充作预备队的两百战兵不断拈弓搭箭,将致命的箭矢射向冲入大阵的敌骑。他们坐在马上,目标明显,又没了速度,基本就是弓箭的活靶子。李侃的亲兵封隐也带人加入了射击行列,密集的箭雨从小坡上倾泻而下,射落了一名又一名敌骑。 “你奶奶的,给老子下来!”小坡下混乱的人丛中,卢怀忠挥舞着一杆倒下的门旗,接连扫落三名敌骑。这厮当真力气了得,平时要两人扛的门旗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扫到哪里,哪里的敌骑就被打落下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铁林都的士卒们此刻已经从被冲锋的混乱中缓了过来,不用过多招呼,三人一组自动展开战斗。套路基本和卢怀忠那厮差不多,一人用钩镰枪限制战马,一人持长兵器将人打下来,一人拿着横刀、圆盾就上,利用敌骑落地的宝贵时间窗口,迅速将其杀死。 步兵,其实只要不怕,不退,面对成建制冲锋的敌军骑兵,他们多半是占有优势的。后世宋人北伐,正面战斗时,辽国的精锐骑兵也冲不动步兵,反倒损失惨重,以至于耶律休哥定下了“成列不战”的军事原则。 铁林都的战兵都是老手了。军官基本出身天德军,对付骑兵的次数可能比对付步兵还要多,经验非常丰富。士卒们也不是生瓜蛋子,尤其是出身昭义军的那帮人,一旦解决了思想问题,勇于战斗的话,杀起失去速度的敌骑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说白了,都是专业户啊。只要他们在接战的那一刹那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用如林的长槊拼死顶住,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慢慢倒向他们了。 第四十五章 巡边(四) 战马悲鸣,鲜血狂飙。 铁林都与敌骑接触的面积其实并不大,正面大概也就应付几十名骑兵罢了,再加上小坡的存在,敌方马队只在最初时往前冲了一小段,随后便失去了速度,与铁林都的步卒们展开了混战。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够不受干扰,再组织一波冲锋的话,多半能将阵型已经散乱的铁林都带走。只不过一路上先被河东骑兵截击,随后又突破了忠武军和义成军的阻拦,最后冲到李侃近前的三百余骑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战术变化,只能将马速提到极致,来了个凶猛的一波流。 一波流,其实就是赌。赌你扛不住,赌你害怕,赌你崩溃,而一旦没赌赢,那么就会失去所有筹码。这些精挑细选的北边五部骑兵此刻就赌输了,三百余骑,前面不足百骑被拦住,马速骤降,后面的冲不过去,紧急情况下拨转马头,乱得一塌糊涂,甚至有人控驭不住战马而摔倒在地,遭铁蹄践踏,惨叫连连。 弓弦声不断响起。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人群,每一次射击,似乎都能带走一条人命。铁林都的军士们越战越勇,甚至就连其他两个未受到冲击的方向也有人赶过来增援。邵树德紧紧攥着预备队,没有将其投入战斗。已经没有必要了,敌骑一击不中,就该想办法逃走。现在铁林都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敌骑,给他们一段深刻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邵树德站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义成军一部离开了大阵,正以纵队形式行军,试图从后方夹击敌军骑兵。他们的套路与铁林都差不多,都是先来数波箭雨,给那些高踞战马之上的敌骑来点惊喜,然后前排的盾手快速挤压上去,撞开刺来的马槊或骑矛,给后方手持四米大枪的袍泽创造机会。 仗打成这样,可以说突袭完全失败了。敌军将领也不含糊,当机立断,不管挡在身前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直接挥锏砸开,然后一夹马腹,当先往外冲去。 “嗖!”一枝重箭从小坡上飞下,精准地击中了此人胸部。虽然被铁甲阻挡,但强劲的冲力去势不消,直接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杀!”铁林都士卒见到有便宜可占,第一时间便有五六根长槊刺了过去。敌将的亲兵势若疯虎,用马槊扫,用身体挡,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自己的主将。 敌将兜盔落在地上,披头散发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首次流露出了惊慌,身处官军步兵重围之中,外侧还有更多的人正赶过来,要怎么样才能杀出去? “杀了这贼将,怕不是赏绢百匹!”铁林都士卒鼓噪了起来,十余人挺槊直刺,敌将左支右绌,仗着身上盔甲且战且退,试图与亲兵汇合。 “嗖!”又一箭射至,直接穿过裙甲缝隙,死死钉入敌将小腿之中。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把大斧横空而至,狠狠劈在了颈肩交接之处。 鲜血,猛地激射了出来。挥斧的铁林都士卒动作不停,又连续几下,方才将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提了起来,大吼道:“斩贼将者,后营徐浩!” ****** 北风怒号,军旗猎猎。李侃站在小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对岸的河东兵马。 这帮人竟然敢把自己晾在河北! 战斗早已结束。前来突袭的敌军马队大概两千余人,先被张彦球手下蕃汉骑兵截杀,随后被忠武军、义成军的步弓大量射杀,最后冲击李侃所在的核心高地时,三百余骑折损大半,就连主将程怀信也被阵斩,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战,他们至少损失九百骑,剩下的千余人跑到远处观望一番后,又想给主将报仇,但又觉得没了机会,最后只能灰溜溜撤退,连繁峙县都不敢入,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程怀信的身份还是通过审问战俘确认的。李侃得知后,很是高兴,当场许诺给徐浩赏钱二十缗、绢百匹。邵树德作为铁林都老大,之前心心念念的十将职衔终于得到解决了,李侃明确表示,铁林都功劳甚大,当重赏,邵树德亦可提拔数位副将,以酬部下功劳。 这都是应有之意了。 铁林都这次的表现,即便说不上惊艳,但也是相当合格的。之前的诸多赏赐确实没白发,军汉们士气高昂,战技娴熟,没有担心中的一触即溃,显示出了极强的凝聚力。最关键的是,他们是真的会打仗,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打,其他时候又该怎么打,基层队官的主观能动性极强,真不愧是全员老兵。 没说的,回去后又是一大堆赏赐。李侃别的权力有限,但发放赏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光铁林都有,这次出力的忠武军、义成军、张彦球部甚至过河的代州土团乡夫都有。河东军?呵呵,别说赏赐了,老李这次要好好整治一番。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打赢了仗,李侃的神色又是不同。此时邵树德陪他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巡视。张彦球出了大力,虽谈不上自绝于河东将门,但肯定也是担了不小的麻烦。李侃有心拉拢,拉着他说了很多话,不过张彦球脸色郁郁,心事重重,让李侃心里很不快。 邵树德在一旁看了直叹气。李侃的性格,他现在已经琢磨出来一点了,心胸狭窄是没跑的。当初折嗣伦婉拒入晋阳,结果立刻给他发配到岚州一线,这张彦球或许行军打仗是把好手,但真的不会做人,你既已得罪河东将门,又对李侃的招揽心不在焉,这就是两头不讨好,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北岸打赢后,河东军渡河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不消一个时辰,大将张锴便带着部下过来见礼。 “张将军,何来之迟啊?”李侃看着姗姗来迟的张锴,冷哼一声,问道。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河浪翻涌。将士们迷了眼睛,躁动不安,末将也不好强行驱使,怕引发兵乱。”张锴答道。 “可知军中有禁斩之令?” 张锴脸色一变。他之前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坐望局势让李侃出个大丑的私心是有,但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也是真的。他们这些将门,固然嚣张跋扈,敢跟节帅阳奉阴违,可若说他们一手遮天却也不可能。军士一旦哗变,没有人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哪怕你是老资格的宿将,一样会死。 “本帅北巡,寸功未立,将军可愿为我取繁峙县?”幸好李侃并未真的抓住这点穷究猛打,而是给了张锴一个看似戴罪立功的机会。 邵树德站在李侃侧后,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张锴身边的数十亲兵,盘算着刚刚经历大战的铁林都军士如何能将其快速拿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李侃要杀张锴,他还没这么失心疯,虽然对河东兵马坐视自己陷入险境却不救援感到极为愤怒,但此时动手,一个不好就会逼反数万人马,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末将遵命,今日天色将晚,且整顿兵马,明日一早便攻城,誓拿下繁峙县城。”张锴答道,脸上看不出表情,显然比张彦球那厮高明多了。 见过张锴后,没过多久,郭朏、贺公雅、伊钊、康传圭等将又至。李侃极恨这些人,却又没法真个拿他们怎么样,这心情可想而知。邵树德全程跟在李侃身侧,完全就是个称职的亲军将领模样。河东诸将已经打探清楚了之前战斗的过程,知道铁林都阵斩了叛军大将程怀信,这让他们都有些吃惊。 叛军是能打的,这大家都知道。但天德军系出身的铁林都,居然能正面硬扛北边五部骑兵冲阵,并且斩杀敌将,这确实足以让他们高看一眼,不是出于战斗力的原因高看,而是出于士气。 张彦球也到了之后,先与邵树德打了声招呼。他之前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对铁林都的战斗力十分佩服,再加上并肩战斗之谊,因此给出了不少善意,就连邵树德抓住机会向他请教的军事方面的问题,也不吝解答。康传圭见两人搅和在一起,脸色很是不好,贺公雅则更是冷哼一声,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道在骂谁。 回到中军大营后,邵树德找来李延龄和陈诚,商讨伤亡军卒抚恤的事情。立下了这么大的功,李侃当然不能在钱财方面小气,因此抚恤、奖赏都不会短少。但如何将抚恤成功送到阵亡士兵家属的手上,却是个难题。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再难也得办。糊弄将士,言而无信,这不是他的风格。大伙都有眼睛,都看着呢,你糊弄他们这一回,下次再有敌骑冲阵,你看大伙还会不会拼死力战? “先统计一下。”邵树德看向李、陈二人,说道:“我估摸着昭义镇的最多,其次是岚、石二州的,每个人都要记下来。回去我会奏请大帅出个公函,然后派兵护送抚恤财物过境。陈诚,你回昭义,老李,你去岚州。不管多远、多难,这事都要办妥了。我的兵,一个都不能白死。对了,钱多带个一两成吧,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多给一点。将士们不远千里,在河东为我邵某人拼杀,我恨不能亲至抚慰。这事就这么办吧,财物不足的,就拿那些马匹换钱,总有办法的。” 此战,铁林都确实缴获了不少战马,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匹的样子。战后,邵树德遣人送了五十匹至张彦球帐中,算是感谢。剩下的百匹,初步决定自己留下来,但如果财用不足的话,拿一些出去换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组建骑兵的计划。 夫战,勇气也!勇气何来?平时赏赐不取分文,战后伤亡抚恤到位;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不虐待士卒,不折辱壮士。如此,则勇气倍增,敌虽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矣。 第四十六章 专事威刑 “咚咚咚……”繁峙县城外,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土团乡夫早就冒死填平了壕沟和护城河,剩下的就看各部战兵们的了。领受任务的张锴遣牙将苏弘珍出马,其手下四千人左右,进攻南门,是主攻方向。东西两门有其他部伍负责佯攻,给他创造机会。 苏弘珍这个人没死,邵树德其实是很意外的。早先为遮虏军使,归大同军节制。李国昌父子反后,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遮虏军战败,损失惨重,苏弘珍狼狈遁回晋阳。 这次失败,如果说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去年这厮带着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并固军两千人镇守伏戎城,却让叛军雪夜击破,危及全局,这个事可就不能忍了。当时传闻崔季康要斩苏弘珍,不知道最后为啥又没动手,可能是有人帮着说项吧。 由此观之,这苏弘珍在河东还挺有人脉的,帮他说话的人不少,怎么捅娄子都死不掉。不但不死,还他妈能继续领兵,这就有点魔幻的味道了。邵树德刚才打听过了,苏弘珍领的是来自河阳镇的客军。他们之前的将领在代州战死,苏弘珍不知道走通了谁的路子,带着数百河东牙兵赴任,暂时管着河阳军。 邵树德不知道苏弘珍如何带河阳军的,大概是武力镇压外加财物赏赐吧。不过看起来管得不怎么样,此刻进攻繁峙县城,军士们攻了两次,死伤数百,却连城头都没摸到。而且河阳军士气低落,阵前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骚乱,苏弘珍强行镇压,连斩十数人,才勉强组织起了第三次进攻。 邵树德暗自摇了摇头。一支军队是不是真打,内行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搞得阵仗很大,热火朝天,结果真刀真枪时却点到即止,或一击即走,那是假打,官面上的说法叫“虚应故事”。真打的场面,不需要搞得多么宏大,多么有气势,但交起手来刀刀见血,死命搏杀,不肯稍却,这才是真打。 河阳军士卒显然不想给苏弘珍卖命。邵树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进攻时,其实是有机会登上城头的,只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河阳军在拼命的关头差一口气,总觉得没有尽到全力,最后功败垂成,殊为可惜。 三次进攻失败后,苏弘珍垂头丧气地被叫了过来。李侃怒气勃发,道:“尔手握数千人马,皆河阳三城之劲卒。今屡攻不克,折损颇多,本帅欲斩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弘珍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惶急,道:“请大帅再给我一次机会,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挥,斥道:“汝有三败,一败遮虏平,二败伏戎城,三败繁峙县。有此三败,即便本帅想容你,军法亦容不得你!来人,绑了,阵前问斩!” 封隐大声应是,然后十余亲兵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将拼死挣扎的苏弘珍五花大绑。 “将军不顾念亲族乎?”封隐一边指挥手下捆绑苏弘珍,一边问道。 苏弘珍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任何挣扎,顺从地被推了出去。 河东诸将在一旁看着,不论这苏弘珍有多废物,但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还是河东大将,兔死狐悲之感却是有了。尤其是那张锴,苏弘珍是他的手下,结果被斩,这无异于当面扇了他的耳光,这事以后怕还有的玩。 苏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过之处,隐有军士鼓噪。不过却不是河阳三城之士卒,这些人在苏弘珍手底下过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为他求情。鼓噪的主要是来自河东的军士,特别是苏弘珍带过来的那二十多名亲兵,大声叫骂,直让旁人以为他们要劫人呢。河东诸将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安抚士卒,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前营出动,维持法场秩序。此乃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帅的亲令,谁敢不从,即行军法。”见场面有点失控,邵树德大步走出了帅帐,直接令卢怀忠带着铁林都士卒前出弹压。 “去你妈的,赏钱没几个,倒杀起人来了!” “出征以来就没见过钱帛长什么样,还要老子拼命!” “苏将军乃河东宿将,说斩就斩。弟兄们,今日能斩苏将军,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妈的,苏将军无罪。弟兄们,尔等衣食皆赖将军所赐,今日将军遭难,吾等岂能坐视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这名鼓噪的军士咽喉,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很快,大队铁林都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将这伙亲兵团团围住。这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脸上带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几乎抵到这些亲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将弓箭上弦,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伙意图鼓噪哗变的人给当场剿灭。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卸了他们的武器,统一看管起来。”邵树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个客军的小小十将,也敢在此聒噪,跟他们拼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怒吼道。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纷纷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迟疑地越过前排的步槊手,洒进苏弘珍的亲兵群中,顿时惨叫声连连响起。更有不少人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无声扑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苏氏亲兵直刺。 残忍、血腥、高效,这三个词大概是对铁林都士卒平乱的最好描述。几乎只花了瞬间工夫,苏弘珍带过来的二十多名亲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双重打击下全员死亡,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站在远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军士们,直感觉浑身发冷,继而兔死狐悲,对李大帅的狠辣有了新的认识。 “好汉子!” “好男儿!” “吾之壮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乱,邵树德也很满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铁林都军士面前,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胸脯,大声勉励。 军士们也很高兴。当兵的,除了钱,当然也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上级将官的赞扬。荣誉这种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不比钱实在,但军士们真的不想得到?邵树德不这么认为——你若认为他们只喜欢钱,那时间长了,他们可就真的只喜欢钱了。 “记下闹事的人,班师后戮其亲族。”这是李侃得知苏弘珍亲兵鼓噪后下的一条命令,邵树德听到时额头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专事威刑”这四个字,当是对李侃最好的评价。苏弘珍确实该斩,杀这人没毛病。其亲兵鼓噪闹事,被镇压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亲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如果做下这事,李侃固然在河东大失军心,他邵树德作为头号刽子手,在河东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现这种破事!邵树德很是无奈,他没有决定权,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让砍谁就砍谁,何其悲哀也。不过他仍然打算找机会劝一劝,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士卒作乱,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了最好。 苏弘珍的头颅很快被封隐送了上来。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将军,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将遵命!”河东牙将伊钊出列,应道。 “邵十将平乱有功,且暂慑河阳余众。”李侃又说道。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张锴、郭朏还算沉得住气,康、贺二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阳镇军目前还剩两千多人,虽然士气低落,看起来不怎么能打。但在场的都是老军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样。古来征战,影响战斗力强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终便是士气,而他们有几十种办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气。邵树德如果懂这些手段,好好整顿一番河阳余众的话,应该还是能令其成为一支可战之军的。 战鼓再次响起。 伊钊点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轮番进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来后,退到后边整顿,第二波再来。如此循环,战至正午时分,他们已经两度突上城头,虽都被赶了下来,但已经摸清楚了敌军的底。昨日李国昌折损大将,看样子不敢再来了,正好全力攻城,待会就给繁峙县里的叛军来一波狠的,争取一战功成。 不过繁峙县那边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午时刚过,城内突传出喊杀声,进而城门洞开,十数骑奔至河东军阵前,皆言他们本是代州镇兵,无奈从贼,今闻王师至,杀贼反正,还请朝廷大军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不是有诈呢?城内的杀声还在继续,显然代州兵与监督他们的大同军还在激烈战斗之中,每耽搁一刻,都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彦球!”李侃喝道。 “末将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将就带本部骑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门,静候大帅主力亲至。” “好!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功。”李侃道:“诸将整顿兵马,轻装疾行,准备进城!” 张彦球部骑兵很快出动了。事实证明,代州兵没有耍诈,他们看到城外有数万朝廷兵马,攻城之势又很猛,不想与大同军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就爆发了火拼,直接将繁峙献给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无功了。 第四十七章 整编 “可是李观察使?”繁峙县城内,邵树德刚走进辎重营地,就见到了老熟人。 “哎呀,邵十将,怎生有空到我这来了?可莫要叫观察使了,李某戴罪之身,幸得大帅信任,而今忝为河东供需副使,操办军需以自赎。”李劭也非常高兴,连忙迎了出来。 “那我可找着正主了。”邵树德笑道:“此番前来,却为讨一些伤药,若能再得些医官郎中,就感激不尽了。” “这有何难!”李劭直接喊来了两个手下,吩咐道:“你等听邵十将吩咐,但有所要,无有不许。唉,当初若不是邵十将,本使几乎丧命矣。” 邵树德自遣陈诚、李延龄二人去与人对接,自己则拉着李劭叙旧。 “自岚州一别,一直不知使君身在何处,不然早登门拜访了。”邵树德说道。李劭在岚州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回到晋阳后居然无事,不过就卸任观察使罢了,转身还能当个供需副使,这门路确实了得,值得结交一番。 “以后自当多多往来。”李劭哈哈一笑,道:“昨日程怀信冲阵,李某在河对岸真是捏着一把汗啊。幸得铁林都将士用命,阵斩贼将,叛军士气受挫,李帅方才转危为安。只是,李某有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者所教,邵某敢不听闻?” “将军勇则勇矣,却恶了河东诸将,今后怕是不好立足。” “我受李帅大恩,不得已而为之。”邵树德苦笑。 “我知将军之苦衷。这事,唉,难了。”李劭也叹了口气,难得在河东遇到个看得过眼的武夫,却指不定哪天身首异处,河东军士的桀骜,他可是真领教过的。 “大不了去外镇经营,使君何须嗟叹。河东名镇,邵某是无福消受啦。至于李帅,他自有计较,我也不好多言。”邵树德说道:“窦瀚、曹翔、崔季康,哪个不想在河东做一番事业?李帅也不过是想再努力一次罢了,且先看看吧。我受李帅大恩,定护得他周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知恩图报,如今这类人却是不多了。”李劭也有些感慨,随后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河东这些草包将门,我看也成不了大事。李帅带兵北狩,破大同军,克繁峙县,今日还斩了苏弘珍震慑诸将,我看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将军要留意小人报复。” “谢李使君提醒。”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谢道。 押运着大量医用物资离开辎重营后,邵树德直趋河阳镇兵驻地。这里已经被铁林都士卒接管,见到邵树德时都恭敬行礼。 “将军来了!”卢怀忠眼尖,看到大车小车过来后,立刻指挥军士们清空一块地方。 “李延龄。”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刚刚升了副将的李延龄喜滋滋地从车队里蹿出,应道。 “点计下攻城时受伤的弟兄,让医官们去医治。汤药若不够,本将再去讨要,定不能让将士们苦捱。”邵树德吩咐道。 “末将遵命。”很快,李延龄便指挥着手下忙活去了。 消息传开,河阳军士一阵骚动。以前汤药都是先紧着河东军自己用,这邵十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敞开了给他们这些客军治伤。回头看看那些原本在地上或哀叫,或闭目等死的袍泽,河阳军士们顿时觉得这个新军头似乎也不错,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十将。 “河阳三城,肇始于马太尉,素称邦屏,向为干城。朝廷有事,无不倚仗三城之劲卒,邵某亦久仰之。”看着立在场中的数百名河阳军士,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征讨李逆父子,河阳镇兵亦出了大力,李帅嘱我,不可亏待诸军士。” “你这十将恁地聒噪。前番两次大战,俺们的赏赐还没发下,何不去讨要来?” “李大帅我看也长不了,不定哪天就让河东武夫给做了。” “诸位兄弟慎言哪,这位邵十将一看就是那李侃的亲信,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整天拿俺们当替死鬼,还不发赏钱。苏弘珍那厮被斩,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十将小心点,哪天也被人杀了,可别连累俺缟素加身,恁地晦气!” “这么年轻!岂不是俺也可以当十将?” 邵树德的话才刚告一段落,河阳军士就三言两语说起了风凉话,看样子并不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军头放在眼里。 “他奶奶的,欠打了是不是?”卢怀忠见状怒了,上前叱骂道。 “老卢!”邵树德喝了一声,随后看着众人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邵某掌军以来,自问没贪墨过军饷,没私扣过赏赐,士卒但有所需,只要合理的,皆竭尽全力满足。初次见面,诸位可能还不相信,不过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就知道我的为人了。本将敢为诸位争取财货、地位,诸军敢不战场用命?” “徐浩,你过来!”邵树德又喊道。 “末将在!”徐浩大声应是,快速跑了过来。 “此人乃朔州降兵,被本将收入帐下。昨日大战,他阵斩程怀信,大帅有令,赏钱二十缗,赐绢百匹。邵某感其武勇,特擢为亲军副将,以表其功。诸位,徐副将一朔州降兵都能如此,尔等就甘于人下吗?在本将手里,只要有功,断没有不赏之理。”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若有,且来告诉本将,查实之后,立斩此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河阳诸军一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你这官说话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知道做起来如何。俺当了十年兵了,这个将军、那个大帅,见得多了,都是空口白话。且先看着吧,若不成,俺自去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有人带头说话,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体意思都差不多,他们被太多说话不算数的将官坑了,先看看这位面嫩的邵十将怎么做的再说。 邵树德见状松了一口气。这个年岁当军头实在太难,你强行弹压士卒吧,他们会兵变。即便不兵变,没了士气,也就打不了硬仗,最后落得个苏弘珍的下场,有意思吗?换位思考,当兵的是在拿命为你拼,对他们好点不是应该的吗?有功必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因素,为士卒们尽可能争取最好的待遇,做不到这一点,万事休矣。 从河阳镇兵营地返回后,邵树德找来了自己的核心部属。自己当了十将,且还有几个副将名额,这会就要落实下来。 李延龄一直忙于庶务,劳苦功高,邵树德早就许诺他一个辎重营副将之位。这次与大同骑兵死战,铁林都折损了一些将士,邵树德打算从河阳军里择一些精壮充实进来,把战兵扩充到两千人以上,编为四个营,一营五百兵。 脑海里遍数了下自己的手下,邵树德也不由地有些挠头。大伙的出身都太低了,当个火长、队正啥的还算合格,但如果掌管一营数百人,说实话就有些勉强了。这还是一年来他不断拉着众人研讨兵事,让大家都有所提高的结果呢,不然估计已经无人可用了。 卢怀忠在武昌军服役多年,历任火长、队正、副将,本身勇武过人,他掌管一营,倒也还凑合,前营便归他统带了。关开闰最近频频向自己示好,私下里还表过一次忠心,本身是神策军子弟出身,家学肯定是有的。邵树德想了想,先把后营交给他管着,若是有问题,以后再换人。 左营交给任遇吉。其实这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任命,任精于算计,擅做隐私勾当,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但统兵能力一般,按理来说是不太有资格统带一营的。但他是老人了,资历很深,邵树德也很信任他,先让他当个副将吧,大不了左营这边自己多过问过问,查漏补缺。 右营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邵树德交给了钱守素,貌似他本人也有些意外。钱这个人,也是元从了,西城时代便是火长,邵树德早看出他有大志向,隐隐不甘于困顿西城那个小池子。他一直怀疑钱守素祖上是某个落魄将门,但一直没找到证据,不过他脑瓜子是不错,研讨军事时经常一语中的,让人刮目相看。 且先把这一营交给他吧。人才匮乏,有时候不能由着自己好恶来做事。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即把李一仙、邵得胜、杨亮、陆铭等自己信得过的西城旧人塞到他手底当队正,多少是一种制衡。 河阳军原本有一位军使、三位十将、若干副将。战了一年,死了一位军使和两位十将,苏弘珍接手后,几乎把所有位置都安插上了自己人。现在铁林都接管河阳军,又把苏弘珍的人都给赶走了,这会河阳军无将,正好利于自己吞并,也算苏弘珍做了那么一点“贡献”吧。 而一口气提拔了六位副将,邵树德也有些忐忑。不过李大帅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是他拿自己当刀子,不给点好处能行?趁着他还在位,先把自己的本钱给整充足了才是正理。整编后的铁林都将有两千余战兵,几乎与天德军出兵时相差无几了。每每想到此处,邵树德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两千战兵,自己带得稳吗? 第四十八章 报冤将 六月初三,在繁峙县顿兵几日之后,李侃始终未等到传说中的李国昌万余大军。看看如今部队这个状态,李侃也不打算继续北上深入大堡戍、瓶形寨一线了,于是下令班师,返回晋阳。 大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又是浩浩荡荡。其实这不错,“浩浩荡荡”说明主力还在,没在代州吃亏,相反还威逼得李国昌父子不敢进攻。至于李氏父子是不是避实击虚,待大军走后再行发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李大帅此行是挣得了不少威望,还有攻破繁峙县这么个功劳,河东土著势力要想赶他走,得多拿出点手段了。 六月下旬,从晋阳出师的万余兵马,几乎全须全尾返回,各回营区驻扎不提。而这个时候,朝廷派来的使者也已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使者奉皇帝命令,给河东军士发赏赐,大概钱四缗、绢十匹的样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朝廷这年月,财政上并不宽裕。黄巢等人在南方的活动,几乎把原有的社会秩序给搅了个天翻地覆,输送到中央的钱粮大大减少。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长安方面依旧挤出了如许多的钱财犒赏河东诸军,其实挺够意思了。 邵树德的铁林军当然也领到了赏赐,包括暂归他统领的河阳士卒。领了钱,大伙自然都很开心,连带着河阳士卒看邵树德眼神也好了许多——虽然这钱是朝廷发下的,但依照之前的经历,他们这些客军还真不一定能领到多少。 班师回来后,先让陈诚、李延龄二人各点了两队兵马,押运着大批财货,分头前往上党和岚州,给战死士卒发抚恤。答应弟兄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是邵树德的原则。 其他的,唔,似乎又无事可做了。没事做就练兵!邵树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淀,即好好消化手头这两千多兵,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人心不齐,从来都是战斗力的最大妨碍,新补充了那么多心思不定的河阳镇兵,邵树德怀疑铁林都的战斗力可能还不如在代州与程怀信骑兵大战的那会。 对了,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侃挟大胜之威,下令戮叛乱的前苏弘珍亲兵家族数百人,一时间三城震动,人心惶惶。动手的并不是邵树德,因为他三番五次劝谏李侃不要这么做,让大帅心里很不爽,这事最终交给了封隐来办。他的亲军现已扩充至三百多人,都是虎狼桀骜之士,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二十余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皆被屠戮一空,家财亦被赏赐给了这些人,邵树德听闻后颇觉不忍。 武夫做派,何其过分也!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因为李劭的关系,铁林都士卒训练的损耗都可以去他那里足额领取,甚至还有多的,让邵树德直感叹,当初合河县那趟还真走对了,不然能有这种便利? 七月二十,李延龄回来了,顺利完成任务。此时代州前线又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将骑兵数千人南下,绕过官军重点防御的坚城堡寨,四处抄掠乡野,一度打到了忻口附近。代州方面出动骑兵与其交战,结果大败,损失千余人,目前又龟缩了起来,并向晋阳求救。李侃闻讯大怒,令牙将伊钊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北上,救援忻、代。 河东大爷外出打仗,那阵仗可真不小。晋阳三城,外加几个畿县的军士家属们,纷纷至驿道送别。看他们那样子,就和生死诀别差不多,看来李氏父子给河东人民带来的阴影很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次出征,怎么没这么多百姓来送别?难道河东百姓以为巡边就真的只是去“巡视”一番吗?杨广还带五十多万人巡边呢,那是真的单纯巡视吗? 邵树德懒得去管河东老百姓怎么想的,他现在整天窝在军营里,狠抓训练。除了每隔几日例行去节帅府上议事外,基本都吃住在军营,让一干大头兵们颇为信服,尼玛这年头还有不在家和娇妻美妾厮混,终日睡营房的军头?稀罕哪! 七月二十八,陈诚也回来了。这天下午,邵树德刚刚带兵巡视完大营,却见李侃亲兵来召,言节帅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邵树德不敢耽搁,匆忙点了两火军士,赶至帅府谒见。 “树德可知封隐遭贼人所伤?”李侃坐在节堂内,脸色铁青,颇有些怒气勃发的感觉。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晋阳城中,节帅脚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捕盗司可已展开追查?” “此事靠捕盗司怕是无用。”李侃起身,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怒气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只听他说道:“封副将是在大明宫附近遇刺的,贼众数十人,皆持强弓劲弩,杀伤军士十余人,封副将亦受重伤。此等贼人,树德可知来历?” “怕是军中兵卒。”邵树德答道。 “不错。”李侃点头道:“本帅已暗中查清,此乃苏弘珍亲兵余众,受牙将贺公雅指使,自称‘报冤将’,意图截杀封副将,幸未得逞。” “大帅想要……” “本帅欲收斩贺公雅,以儆效尤。” “大帅不可!”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急了,道:“贺公雅乃河东大将,斩之会引发军乱,慎重啊大帅!” “我当节帅还是你当节帅?贺公雅纵兵袭杀大将,此事焉能容他?我闻你与封隐志趣相得,颇多来往,就没想过为他报仇?”李侃怒斥道:“此事勿复多言,今晚就围了贺公雅府邸,死活不论,本帅早欲斩此辈。” “大帅……”邵树德还欲劝说,却见李侃一抬手。 “官位、钱财、美人,本帅都可以满足你。此事做是不做,邵十将,给个痛快话。”李侃盯着邵树德的眼睛,逼问道。 没办法了。邵树德明白,李侃要杀贺公雅,不是一时兴起。这人心胸狭窄,早就对桀骜的河东将门非常不满。巡边代北之时,还被人晾在河北岸,任凭程怀信骑兵冲阵,能忍到现在才杀人,对他来说已很不容易了。 “大帅于我有恩,邵某不能不报。这便回去整顿兵马,定将贺公雅首级献上。”邵树德单膝跪地,应道。 说罢,大踏步走出了帅府,竟是头也不回。 ****** 二十八日的夜晚看起来颇为寻常。新城附近的一处邸园内,数十名军汉正在大吃大喝。 贺公雅据说是投笔从戎之辈,人到中年,愈发附庸风雅。乾符二年的时候,斥巨资在府城内置园建林,作为自家居所。园林中筑山理池、栽花植木,还精心打造了亭、台、楼、榭、阁、廊、轩、舫,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追求清淡舒适、陶冶情操、升华自我的富贵闲人。 邵树德曾听陈诚聊起过贺公雅的宅院,言其园林春暖花开之际,满园芬芳,姹紫嫣红;夏日炎炎之际,池水泛凉,竹林送风;天寒地冻之际,瑞雪覆园,腊梅争俏,端地是一座绝妙所在。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可见其羡慕嫉妒恨之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这么一座品位高雅的园林,此时竟然涌入了数十名粗鄙的军士踞案大嚼,高声喧哗,乌烟瘴气。园林主人也出来喝了几杯,与众人大声谈笑,言语间涉及府衙官将,如“惜未得手”、“下次斩了邵树德”、“崔季康杀得,李侃也杀得”等词句,声浪之高,几乎冲破院墙,让路人听去。 酒至半酣,诸军士拿出钱来赌博,兴高采烈之处,嬉笑怒骂,旁若无人。忽尔,却见多枝羽箭飞来,直射倒数人。有那受伤未死的,趴在地上惨叫,同时忍痛示警,招呼同伴们去取弓刀。久在军中的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经制部伍才有的强弓,准头还这么足,不是老卒是什么?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十余军士从院墙上落下,领头之人直接下令。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军士正翻墙而入,有人直接扑将过来,有人去开院门。 “昭义军的狗崽子,是邵树德的人!”有人惊声高呼,不过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此人身上中了三四箭,双目瞪圆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贼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贺将军的府邸,你们——”院门附近响起了兵刃交击声,有人斥问道。 “杀的便是贺公雅!”回答他的是更凶猛的斩击。 院门附近的贺氏家将很快被屠戮干净。院门打开后,成群结队的士卒持槊而入,仔细听的话,应该是河阳口音,此时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贺公雅要遭大难了。 喝得醉醺醺的“报冤将”们显然打不过结阵而至的铁林都士卒。清理他们太容易了,以至于领兵的卢怀忠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没抵抗。 “杀了贺公雅,十将说了,财货任自取。” “他奶奶的,这院子几乎迷了我的眼,贺公雅定贪墨军中赏赐了。” “恁多废话!左营的人已经突进去了,快上!” “将军有令,只诛贺公雅和报冤将,不得伤及无辜。” “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就是太过仁义。奶奶的,前队,给老子射!” 贺府的变乱瞒不住外人。新城附近有不少民家宅院,虽值深夜,但依然有不少人被外头的喊杀声给惊醒。他们一开始以为又发生了兵乱,军士们要劫掠地方了,因此纷纷把房门加固,瑟瑟发抖地躲在后面,乞求漫天神佛,让这些乱兵赶紧饱掠而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可谁成想,这次真不是兵乱,而是铁林都士卒有组织、有秩序地捕杀府城大将贺公雅。贺府很大,家将也不少,大概上百人的样子,再加上那伙报冤将,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人。不过今夜园中饮宴,防备松懈,又是深夜遭袭,猝不及防之下一败涂地。 寅时,邵树德带着百余名亲兵进了贺府。此时全府基本已被铁林都士卒控制,唯有一处阁楼尚未被攻破。贺公雅带着二十余家将,借着地利,还在做困兽之斗。 “将军,抓了贺公雅妻女,不若绑上前去劝降?”任遇吉从阴影中走出,问道。 “荒唐!”邵树德斥道:“本将怎么说的?罪不及家小,尔等莫要做这等腌臜之事,也就多等一会的事情。你带人看着其妻女,莫要让人折辱了。贺公雅乃大将,体面还是要的。” 小半个时辰后,阁楼上的打斗渐渐稀落。披头散发的贺公雅身受数创,嘶声喊道:“邵树德,可敢来见我?” “将军安心去也。”邵树德不动,在远处答道:“我杀你是为公,并无私怨。将军之家眷,本将会护得周全,不令其为他人所辱。多说无益,还请将军上路。” “好!好!”贺公雅哈哈大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邵树德,我等着你!” 笑罢,再无声息。 须臾,数名军士捧着贺公雅血淋淋的人头出来。邵树德见了,却没任何欣喜,只有满腹的意兴阑珊。 第四十九章 余波 府城大将贺公雅深夜遭铁林都捕杀,此事一经传出,很快便轰动了晋阳三城。 二十九日一大早,得知消息的诸将无一人上直,都在家中观望风色。不是他们不想去军营,实在是下半夜李侃急调驻扎城外的忠武军两千、义武军三千入城,封锁了晋阳各主要通道,军营那边也有人看着,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至于铁林都两千余军士,则早就先期前往贺公雅所部大营,将主要军官扣押。邵树德亲自坐镇营房,对军士们晓以大义——无非就是只诛贺公雅一人,不涉其他。贺公雅的亲兵欲鼓噪闹事,直接被箭雨射杀在营内,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暂归邵树德管的河阳军士还有约1500人,皆被他派往节度使府附近守卫。在这个时候,李侃可千万不能出事。他是朝廷任命的节帅,这就是大义。晚唐这会,朝廷大义还是有那么几分作用的,有这层虎皮在,弹压起来事半功倍。 一年来深居简出的监军李奉皋也出来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担心自己小命,于是谒见节度使李侃,请求发晋阳府库钱帛于诸军。李侃有些不舍,因为府库空虚,真的没多少钱了,然局势若此,他也不得不同意李奉皋的意见,给太原诸军发钱,平定乱局。 有了钱,事情确实好办多了。贺公雅所部,说到底还是朝廷的军队,并不是贺氏私兵。最铁杆的亲兵已为铁林都射杀在营房内,军官又被软禁扣押,大家还能怎么办?于是,军士们放下器械,分批出营领钱,一场风波似乎暂时消弭于无形。 午时,诸将接到通知,纷纷入节堂议事。张锴、郭朏、张彦球等人面色难看,沉默不语。比他们低级的将领更不敢就此事多加议论,但观其态度,肯定是非常不满的。即便是那些个平日里与贺公雅有矛盾的,在这件事上也绝对不会站在李侃一边。 邵树德是最后一个进入节堂的。在帅府前护卫的河阳军士见到他,纷纷高叫“将军来了”,声浪之大,里间诸将听得一清二楚。河东众人窃窃私语,李侃也眉头一挑,不过并未说什么。 全身甲胄的邵树德进来后,直接站在靠外的位置。他军职低微,自不能与诸将相比,然经历了昨晚的事情,此刻已无任何人敢轻视他,十数道目光全数集中在他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扫视着。 “诸位,贺公雅私藏歹人,谋害本帅亲将,此事悉已查明。昨日,业已遣铁林都十将邵树德领甲士至其府,斩之。今日召诸将来,便是为了听听尔等的意见。”李侃开门见山地说道。北巡也算有了点功劳,昨日又斩了桀骜不驯的大将贺公雅立威,这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心情愉快了不少。 河东诸将闻言面面相觑。河东最近一年死掉的大将,除了贺公雅、苏弘珍之外,便只有被乱军所杀的邓虔了。即便曹翔那种强人武夫过来,也只是杀底层军士或客军武将,对河东大将多是好言安抚。李侃在代北斩苏弘珍,班师回来后又杀贺公雅,诸将都有点人人自危的感觉。此时听他问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锴、郭朏眼神对视了一下,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李侃此人不能留,或杀或驱,总之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河东。否则,谁知道哪天屠刀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监军使李奉皋今天也出现在了节堂。他坐在李侃下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一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气氛竟如此诡异! “大帅,诸将既无话说,想必是同意了。”监军使李奉皋终于不再看地面了,朝李侃拱了拱手道:“不妨令其各自散去,安抚士卒。晋阳三城,可经不起乱了。” “也好。”李侃闻言一笑,道:“这便散了吧。多事之秋,尔等当谨守本分,抚纳士卒,勿得生乱。” “谨遵大帅令。” 散议后,邵树德出了节度使府,见河阳诸军仍守在外面,便上前勉励了一番。河阳士卒现在对邵树德的看法非常不错,因为他派人千里迢迢给阵亡及伤残军士家属送抚恤,可谓仁义。而且言出必行,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说把财货都散给将士,就真的都散出去了,让人信服。给这样的人卖命,没啥可说的,不比那些或贪财、或好杀的将帅们强多了? 离开帅府后,邵树德在数十军士的护卫下返回了军营。营内,将兵们已经陆续返回了,个个喜气洋洋的。昨日捕杀贺公雅,出动了千余人,着实抢到了不少财货,大家分一分,每个人都得了几贯钱的样子。邵树德听说后也很惊讶,贺公雅即便不是万贯家财,看来也离得不远了,这厮捞钱确实是一把好手。 在营内坐定后,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关开闰、陈诚等人陆续聚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昨夜的事情。邵树德内心有些不安,不过仍是笑着听众人吹牛。吹到后来,众人见邵树德不插话,也觉得没甚意思,任遇吉眼珠子一转,贱兮兮地说道:“将军,刚才你不在时,帅府有人过来,说贺公雅的府邸已被赏给你了,让你有空过去接收下,他们好交差。” “我要贺宅有何用?和军士们住在一起,也安心些。”邵树德眉头一皱,道:“我杀贺公雅是公事,今得了他的宅子,岂不显得我贪图财货?不妥不妥。” 任遇吉一时间哑然,李延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陈诚想了想,便道:“此乃大帅赏赐,将军若不接,怕是会惹其不快。” “也有几分道理。”邵树德叹道。昨日虽然帮李侃杀了贺公雅,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其心中的地位不如以往了。仔细梳理了下,大概是相性不合吧。邵树德屡次劝谏不要滥杀无辜,在他自己看来或许是仁义,可从李侃的角度来说,焉知不是桀骜? 这位大帅的心胸,可不怎么宽广! “罢了,那宅子收了就收了,本将不住便是,谅他人也无话可说。”邵树德道:“府中可还有军士?” “有的。”李延龄回道:“钱将军带着数百士卒仍驻留在那里。” “老钱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还有财货要看守不成?”邵树德笑问道。 任遇吉、李延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老李硬着头皮道:“贺公雅之家眷尚在。李帅说——说也一并赏赐给将军了。钱副将不敢怠慢,亲自带人看守,免得被军士惊扰。” “胡闹!”邵树德霍然起身,怒道:“昨夜众目睽睽,我当着众军士面保证贺氏家眷不为他人所辱,这是要让我食言自肥?” “不为他人所辱,但将军可以——” “滚蛋!”邵树德骂道:“赶紧送走。府上还有其他人么?” “将军仁义,不让伤及无辜。贺府仆婢侍妾,已任其自去。唯贺氏妻女,乃罪将家眷,不敢轻放。” “贺公雅的儿子呢?”邵树德问道。 “贺公雅共有三子,长子、次子皆在昨夜战死,三子本在朝为官,听说去岁病死。尚有一女,年约七八岁,尚未嫁人。”李延龄道。 竟是一门男丁都死光了。邵树德喟叹,权力之争,就是这般残酷,尤其是这个武夫当道的岁月,尤其如此。 “给贺公雅之妻一些钱,让她自便,总之改嫁也好,回娘家也罢,本将不想惹上关系。” 李延龄一听,顿时有些踌躇。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说道:“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我这里不兴故弄玄虚那一套。”邵树德瞪了一眼陈诚。 “我闻贺赵氏乃天水赵家之女,年岁尚轻,颇有姿色。如此妇人,若放其离去,将军可知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去年府城马步都虞候邓虔为乱军所杀。节帅窦瀚曲意顺从乱兵,将邓虔定为罪将,二子送往代北充军,生死不知。妻女则辗转落入康传圭之手,康本乃邓虔之下属,颇多怨恨,故肆意凌辱邓氏妻女,有时甚至与亲将一起淫乐。”陈诚拱了拱手,说道:“贺公雅贪财好杀,目中无人,往日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这些个武夫,将军还能指望什么?怕是和邓虔妻女一般下场。” 邵树德也怔住了,良久后方道:“贺公雅之女,问问能否投靠贺氏宗族。赵氏本人嘛,老李你去问问,河东可有亲族。若是愿意改嫁的话,随她意,本将不想见到她们。” “遵命。”李延龄应道。 “下面谈谈河阳军士的事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两千战兵,本将已管得颇为吃力,河阳余众尚有千五之数,如何安排,你们说说。” 邵树德这话说得众人老脸一红。管得吃力,可不就是因为手底下没得力的人才么?大家出身低微,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真是想都不敢想,能力方面确实有些滞后了,没跟上将军发迹的速度。以前将军让众人加强学习,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知道厉害了,怎么办? “将军。”说话的还是陈诚:“河阳精壮已尽入铁林都,剩下的军士,不妨补入辎重营充作辅兵,只要赏赐不缺,应无大事。今后战兵若有缺额,便从辅兵中择优挑选,比土团乡夫可强太多了。” “也只能如此了。”邵树德叹道:“本来欲别置一都,想来想去终究不妥。老李,这些人便交给你了,管得了么?” “将军,若是土团乡夫自然管得了,可这都是厮杀汉,难也。” “大家一起帮衬吧。万事开头难,咱们这个摊子,起得磕磕绊绊的,唉。”邵树德皱眉道:“从今日起,继续练兵,所有人都要参加。还有,本将欲设随营学堂,队正以上轮番入学,大伙一起学习、讨论。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再混下去像样吗?都给我紧起来。” “遵命。”众人应道。 第五十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一) 深夜,石岭镇。康传圭的将府内迎来了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康将军,这便是我家主公开出的条件了,你看如何?”看着眼前凶名赫赫的府城牙将,中年人一点惧色都没有,侃侃而谈:“驱走李侃后,助你当上府城马步都虞候,顶那郭朏之位。郭家之财货,任尔自取,我家主公不索分文,如此可好?” “虽说我也很恶郭朏那厮,可张将军如此做派,也让我很难心安啊。”康传圭把玩着手里一把匕首,冷笑道:“空口白话,就想让我配合你们?” 中年人脸色一变,又问道:“将军是何意,不妨直说。” “要想取信本将,先送两万缗钱过来犒赏军士。”康传圭道:“另外,把贺公雅之妻送来,本将挺眼热这个妇人的。”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贺公雅之妻,自家主公也想得之,这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驱走李侃后,晋阳府库还不是任我等自取?只要对军士晓以利害,他们自会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需要立时犒赏。” “哼,说到底还是空口白话!”康传圭一听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担心真赶走了李侃,再杀了郭朏,晋阳府库未必能让自己沾手。 “将军,事实上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稍稍让开一条路,睁眼闭眼即可。”中年人耐心劝道:“贺公雅、郭朏之宅,亦可让给将军,如何?” “不行!要么先送两万缗钱过来,要么把贺赵氏送来,康某方能见到张将军的诚意,否则没得谈。”康传圭一拍桌案,怒道。 站在周围的亲兵也看着中年人,冷笑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模样。 “将军这便是不肯帮忙了?”中年人脸色难看了,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某这便去了。康将军,须知此事未必就一定要你帮忙才能成。” “哼!让张锴试试看。”康传圭阻止了身后欲动手的亲兵,冷笑道。 什么都不肯出,空口白话就想赚得别人为他出力,这可能么?不过贺赵氏可惜了,想起那个妇人的身段、容貌,康传圭也不由得微微表示敬意。好在还有机会,日后砍了邵树德,便将这妇人掳至帐中,夜夜把玩。玩腻了就扔给亲兵充作营妓,与邓虔妻女作伴。哈哈,贺公雅,当年还跟老子抢位置,看看到底谁才笑到了最后。 “将军,没了咱们配合,张锴多半只能鼓噪晋阳军士作乱了吧?”中年人走后,亲将上前,低声问道。 “他不敢。”康传圭将匕首扔在案上,道:“鼓噪军士作乱,成不成在两可之间。张锴那厮的禀性,某也了解几分,是个谨慎犹豫之辈,他已是都虞候,犯不着这么做。万一事有不谐,让李侃那条忠狗领兵砍了,岂不冤枉。我看哪,多半还是在代北那里想办法。” 亲将一听顿时了然,这是要用阳谋逼迫李侃了。 ****** 不管河东诸将如何联动,邵树德仍是在晋阳整顿军伍,不敢松懈。 孙子曰:“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势,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其富在于亟归,其强在于休民,其伤在于数战。” 孙膑说的这八点,邵树德自问只做到了一半。第一点选卒,这个不用多说,铁林都上下皆是经年征战的老卒,技艺娴熟。 第二点“勇”,军纪严明、厚加赏赐,他自问也做到了,家无余财,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自然让人信服。 第三点“巧”就有些问题了,意思是士兵的作战机动灵活在于将帅的审时度势,指挥得当,他自问还有不少欠缺。中小规模结阵,面对面打呆仗时,他会,依靠士兵的训练、装备、勇气,搞不好还能打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但如果是大规模会战,或者放到极其复杂的环境下,他就感到很吃力了,军事教育不系统,光靠自己读兵书,或向别人请教,以及在战争中学习,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更残酷地说,会有这个时间吗? 第四点“利在于信”,即士兵的战斗力在于将领言而有信,他自问做得还可以,并且准备一直这么做下去。 第五点“道”,简单说就是军队训练合格,基本素质良好,将帅知识充沛,能正确引导,这是军队管理层面的知识,他也在摸索学习,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感觉比第三点做得好,那个真的是硬伤。 “富在于亟归”、“强在于休民”,这是国家宏观层面的描述,意思是军需充足在于速战速决,国家强大在于百姓能够休养生息。铁林都目前军需还是充足的,第六点无碍,第七点暂时与他没关系,真没军费了,节帅还能撸贷款,窦瀚不就这么做了么?凭本事借! 最后一点“伤在于数战”,很好理解,频繁的征战会让军队实力削弱。毕竟战争消耗太大,打得多了,物资供应不上,后备兵源枯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还好目前铁林都尚未被此困扰。 孙膑其实是站在国家角度来阐述的,但邵树德学习后,觉得对自己也很有帮助。他也是个老丘八了,行伍经验其实挺丰富的。兵书上的一些知识,帮他戳破了很多窗户纸,学习笔记又做得很勤,时不时拿出来温习,再与下属讨论,技能经常得到升级——呃,笔误,经常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随营学堂的知识,目前主要涉及选兵、练兵、治军、作战四大块。铁林都队正以上的军官,大多数都是十年以上军龄,经验丰富,因此对选兵、练兵的内容理解很快,但在治军这一块,或出于文化短板,或出于自身禀性,或出于社会阅历,总觉得学习起来没那么快,让邵树德颇是伤神。 作战这一块就不提了,他自己都还在求知若渴的阶段,陈诚这个半吊子军师也只会纸上谈兵,还是残缺版的纸上谈兵,大家干脆互相学习好了。行军时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作战时如何快速部署,敌军出现变化,我军如何应变,怎样合理阅读战场形势,一起参详吧。 参详的记录,邵树德都记在一本名为《铁林都练兵纪实》(又叫《树德新书》)的笔记中,连同以前的内容,经常整理、修改、完善,作为都内队正以上的读物。整理时邵树德口述,陈诚代笔,军官阅读时,识字的自己读,不识字的让可靠之人帮他读。《新书》不能流传到外面,毕竟“受控读物”嘛。再者,邵树德也觉得《新书》的内容暂时还太低级,流传出去贻笑大方,太羞耻了。 这样“快乐”的学习加练兵活动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八月底的时候,代北前线传来消息,牙将伊钊与李克用作战不利,请求增援。邵树德听到时都气笑了,李克用才几个人,居然“作战不利”,真他妈是黑色幽默啊,你们都是废物吗? 邵树德很快找来了陈诚,想听听他的意见。 “将军,此事没那么简单。”陈诚一上来就说道:“伊钊乃积年大将,河东将门一分子,与其他人关系亲厚。他这么做,我怀疑有很大可能是要李节帅同意派遣驻扎在太原府周边的兵马北上。这些兵马由谁统带?自然是张锴、郭朏之辈了……” 邵树德一听就懂了。张锴、郭朏之辈,固然是大将,但平时住在城里,上班点卯,下班喝茶,想要搞点事情,还真挺费劲的。上月邵树德捕杀贺公雅,此人不就只有上百家将守御府邸么——说实话,这个数量都严重违规了,只不过没人管而已。当时军队在大营内,亲兵亦在,被铁林都包围府邸后,基本就是个死字。 但如果需要出征御敌,把军队交到他们手上,那就又不一样了。盖因军士们已经从各个营区集结起来,领了器械、粮草、装具、驮马之类的后勤物资,统归大将指挥,进可攻退可守,搞事不要太简单。 “贺公雅九泉之下一定很后悔,当初北巡的时候没有作乱。”邵树德笑道:“好了,不开玩笑了。陈先生,此事李帅会怎么处理?” “李帅当会遣使申饬,暂不会动兵。”陈诚干脆利落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跟我说聊斋?现在就是比拼双方耐心的时候,李侃明白,河东将门集团也明白。但双方也不可能和解了,李侃是个睚眦必报之辈,河东将门也不是善茬,早晚要撞得火星四溅,自己得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护着李侃跑路开溜,也不负他提拔之恩。 “陈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真乃吾之荀攸也。”邵树德真心赞道。 陈诚听了眼皮子一跳,没说什么。 这就是邵树德现代人残留习惯带来的影响了。后世21世纪,大家开这类玩笑,打这类比方时,基本没啥心理负担,说就说了,也不代表什么。但这会可不一样,邵树德将陈诚比作荀攸,那岂不是自比曹孟德?联想到之前自己整理、抄录的《树德新书》,陈诚突然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主公有如此大志向,自己定要好好襄助,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继续读书写笔记。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九月十五,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练兵之余,邵树德听到一个消息,不敢怠慢,于是又找来了陈诚和李延龄商议。 “岚州丘使君那里,还要麻烦陈先生去一趟。今早我听到个不好的传闻,监军李奉皋欲移镇河中,恐坏我大事。”邵树德叹道:“他妈的,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做,居然要去河中当监军,这李奉皋,可真有意思。” “监军河东不易。”李延龄笑了笑,道:“这李监军也是前任被杀后过来的,一年来深居简出,低调得很。但如今河东这光景,狗鼻子灵的都能嗅到不对,李奉皋即便想像往常一样混日子,怕也难。既如此,还不如早作打算,河中镇颇为富庶,虽不如河东,但也凑合了,有这想法正常。” 老李其实挺能理解李奉皋的。大家都不想争权夺利,就安安静静混日子,行不行?如今看起来不行,那么还不如尽早走人,迟恐生变。 邵树德闻言点头,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事情弄得,唉! 第五十一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二) 乾符六年八月二十,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陈诚便来了。 “将军,我见过丘监军了。”陈诚甫一坐下来便道:“使君说他与李奉皋不熟,也未听闻欲移监河中之事。不过很快便派人往京中打探消息了,相信过些日子便有回应。使君还特别嘱咐,李帅为人过刚,若晋阳有变,事不可为之时,当保全其退往泽潞。前陕虢观察使高浔已至上党多时,或可为奥援。” “高浔既已到镇多日,为何不见上党之师来晋阳?”邵树德烦躁地在营房内走来走去。移监河中,是他与丘维道谋划多时的大事,此事若不成,还能去哪?昭义镇不能,大同镇不行,振武军没啥意思,也就只有夏绥镇可以选择了。然河中一府四州37县,夏绥四州才14县,境内还有平夏党项,这差距很大的好不好。 不如,把李奉皋杀了?心底刚刚冒出这个念头,邵树德就猛然警醒。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也从桀骜武夫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古人云一日三省己身,确实是至理名言。 罢了罢了,此事就让丘使君忙去吧。他与李奉皋不熟,那么多半不是一个干爹,这比拼的因素就复杂多了,即便杀了李奉皋,也未必能如愿。现在想来,当初一门心思想去河中,没考虑过万一失败怎么办。世上的事情哪可能件件如愿,自己的发迹速度已经快得让人眼晕了,即便去不了河中又如何,有铁林都在,下限就有保证。 大不了就去夏绥好了,铁林都阵斩程怀信,这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届时丘使君去夏绥当监军,自己弄个支州镇将当当,一内一外,也挺不错。以后再想办法更进一步,当个夏绥银宥节度使,东有黄河、南有横山,北有沙漠,内有无定河水系灌溉,西边再取了灵州,进可攻退可守,一方大佬的格局,还不是美滋滋? 这个时候,他又莫名地想起了折家小娘子。其实宋乐说得没错,如果立足夏绥的话,那么求娶折家女就是一记妙招,关键时刻或可为自己争夺镇内权力提供强大的助力。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眼前代北的事情更要命。 “陈先生,伊钊在半月前的罅沱水之战中被李克用击败,据说损失惨重。李克用大军长驱直入,连续抄掠忻、代,各地告急公函如雪片般涌入帅府,晋阳三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这事,你怎么看?”邵树德决定不再纠结河中还是夏绥的事情,向陈诚说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河东将门桀骜若此,有些过分了。”陈诚一针见血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明白他的画外音。代州前线,李国昌父子也打了一年了,根本没什么大的进展,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自己都放弃这条前往晋阳最便捷的通道了——沿着罅沱水一路南下,盆地中农业发达,人口众多,筹集粮草方便。 但李侃刚杀了两将,代北前线就求援了,派过去增援的伊钊也损兵折将,不敢再战,以至于坐视李克用的骑兵深入忻州,抄掠乡里。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桀骜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以忻、代二州百姓做质,逼迫李侃走出他们希望的那一步。 “这事不好办啊。”邵树德与陈诚合计:“叛军南下抄掠,朝廷闻之,必然下旨申饬。一次两次可能还没关系,如果三次五次呢?李帅怕是顶不住。” “能不能挑选合适的兵马北征?”陈诚又问道。 “河东军不可靠,只能是客军。其实,如果高浔率上党之师而至的话,将城内外的忠武军、义武军交给他又如何?加起来也万余兵马了,北上督促各部死战,击退乃至击败李国昌父子并不是问题。”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下案几,叹道:“惜上党之师未至也。” 这事说起来有点讽刺的感觉,但确实是实情。而今真的不敢相信河东军士,这些人闹哗变的前科太厉害了,让人头疼。晋阳诸将也不可靠,他们没准正暗地里策划着什么阴谋,想要弄死李侃,至少要赶走他——不,这几乎是肯定的事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陈诚此时也喟叹不已。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后说道:“若是让张彦球统兵,是否可行?” “张彦球未必愿意掺和这个烂摊子。对他来说,静观其变不好吗?”邵树德想了一会,说道:“再者,我也不敢保证张彦球的立场啊。万一举荐有误,大军还没走到乌城驿,就他娘的反了,置我于何地,置大帅于何地。” 这下陈诚也无话可说了。确实如今这么个烂摊子,是人都要避着啊。张彦球只要还想在河东继续干,那么就不会与其他大将撕破脸,最多中立两不相帮,就已经不错了。 “算了,想那么多没用。从代北班师也三个月了,陈先生,你觉得铁林都现在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点气象了。”陈诚仔细思考了一下,似是在与自己记忆中其他方镇的强兵进行对比,然后拱了拱手,道:“将军确实练得好兵,士气高昂,敢战善战,器械也全。若是对上同等数量的河东军,正面野战,胜之不难。” “先生还有话没说尽。”邵树德笑着指了指陈诚,自嘲道:“兵都是好兵,士气也够高,然我这个带兵将领却不是那么合格啊。至少,如果李帅让我带一万大军北上代州,我是不敢的。害了自己性命事小,连累那么多无辜军士丧命才真的过意不去。我现在,撑死了就是个只会结硬寨打呆仗的庸将罢了。” “将军过谦了。这天下,又有谁能在这个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可以统领如许多的兵马呢?” “李克用……”邵树德叹道。 陈诚也无语了。此人,当真是个异数,今年不过23岁,却可以统率上万兵马,还能打胜仗。这除了他老子支援他的军官团,以及朱邪家在沙陀三部的号召力之外,李克用本身的能力也不容置疑。嗟乎,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与陈诚分别后,邵树德带着李延龄、卢怀忠二将,前往帅府议事。忙完后,归途上遇到了河东供需副使李劭。几个月来人家一直挺照顾铁林都的,两人关系也不错,因此邵树德主动上前见礼。 “哎呀,不意遇到邵将军,可是来找我这老头子饮宴?”李劭一见面就哈哈大笑,说完,瞟了眼离此不远的贺府。 邵树德也没想到竟在贺府附近,闻言失笑道:“使君既如此说,那便请了。” 贺府内如今只有十余仆人,都是李延龄最近雇来的,给看守府邸的军士做饭。邵树德与李劭入府时,厨房早已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去煮茶。 “邵将军,我听闻到了一个不好的说法。”李劭本也不是来吃酒的,见后院这边清净无人,甫一坐下,便说道。 “使君请讲。” “我听军中流言,石岭镇将康传圭有可能纵沙陀兵入太原,逼迫李帅。” “康传圭疯了不成?”邵树德听了也十分吃惊,继而大怒,这是不拿河东百姓当回事啊,为了一己之私,与张、郭之辈别无二致。 正恼火间,一位妇人端着茶具走了过来。邵树德瞟了一眼,正想移开眼神继续谈事呢,却不自觉又看了一眼: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穿着宽松的高腰襦裙,胸前饱满挺拔,弯下来来倒茶时,邵树德可以看到裙摆完美的上翘弧度。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让他觉得惊艳的,是此女身上展露出来的大方、端庄、娴静的气质,还有点可怜、哀怨的感觉,让人颇为心动。此女是谁?邵树德将问询的目光投向李延龄。 “此乃贺公雅之妻。”李延龄答道。 “当初不是让她改嫁么?”这话冲到嘴边,邵树德又生生咽了回去,生硬转折道:“原来如此。贺公雅生前乃大将,贺夫人既居于此,用度当不能短缺了。另者,选派可靠军士护卫后院,勿要让人惊扰了。” 李延龄点头应是。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慢慢离去的贺赵氏,这才觉得该继续谈正事,于是问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咳咳……”李劭清了清嗓子,道:“邵将军还需禀明李帅,早作打算。” “理应如此。”邵树德心不在焉地答道。 第五十二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三) “神射!神射!神射!”演武场上,铁林都军士们神情亢奋,不断用矛杆敲击地面,热烈欢呼着。 邵树德哈哈大笑,将步弓扔给徐浩。十箭中九,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高水平了,将士们看得惊为天人,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嗯,今天这番表演的效果应该不错。他平日里就赏罚分明,善待士卒,颇得军心,今天再表演这番功夫,军中的声望急剧攀升,今后指挥起来应该能更加如臂使指。而今的铁林都,说句不谦虚的话,已经是他邵树德一人的军队了,旁人想拉也拉不走。 铁林都如今有四营共2000战兵、辎重一营约1700辅兵,外加主将亲兵、巡逻队、传令兵、斥候队、门警、鼓角手、旗手等杂兵三百人,总人数已破四千,在府城也算排的上号了。而且他们装备好,训练勤,最关键的是,士气高昂,在没有任何花巧的正面硬碰硬中,说句装逼的话,邵树德不觉得比任何人差,甚至要强出一线。 李大帅最近的运气也不错。幽州镇被朝廷催得烦了,出动了马步军近万人,猛攻蔚州,连下数寨。这对还在代州耀武扬威的李国昌父子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几乎在一夜之间,忻、代间的叛军就走了个七七八八,全他娘的回援蔚州去了。 这个时候,如果河东诸将还有大局意识的话,就该遣代州前线的数万大军北上,先夺大堡戍,再克瓶形寨,与幽州镇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彻底将大同叛军消灭在蔚州。只可惜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李侃倒是动过这心思,曾令伊钊率河东军及忠武、义成三镇兵马北上,“立功自赎”。 只不过命令刚一到,伊钊所部河东兵马就乱了,士卒们不知道被谁煽动着,鼓噪着要回晋阳。于是全军南下,一路劫掠忻、代二州,至石岭镇时为康传圭所阻。恰好士兵们已经饱掠,情绪有些平复,李侃无奈,只能令其班师。 闹出这样的事情,朝廷定然要下旨申饬,而这已经是李侃第二次被朝廷问责了。邵树德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反正最近他新招了几个谋士,麾下亲军规模也扩充至了千人,对邵树德不复以往那种亲近了。 李侃的亲军将领封隐在伤好后,专门拜访过邵树德一次,郑重向他致谢,差点就当场结为兄弟。对这人,邵树德还是挺有好感的,大概是志趣相投吧,与李侃则感觉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夫,还是心胸不太宽广的那种。 铁林都依然住在以前的营地。毕竟是平衡城内各军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即便李侃对邵树德有点看法,基本的待遇还是不会动的。不过邵树德已经对他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这次是运气好,幽州镇帮了忙,下次呢?杀了苏弘珍和贺公雅之后,就注定李侃与河东土著势力之间无法和解了,总有一方要落败,反正邵树德不看好李侃。 “将军今日之表现,更添我军士气啊。”将步弓交给徐浩后,邵树德到一旁歇息,陈诚立刻上来贺道:“惜缺乏骑卒,不然更如虎添翼,不惧太原任何一军。” “骑卒……”邵树德苦笑了下,道:“一无人才、二无钱粮、三无器具,如何能养。” 上次代北巡边,铁林都弄回来了百余匹上等战马,部分拿去换钱给士卒们发抚恤,部分留做斥候备用马,部分拿去跟人换了驮马,根本没有组建骑兵部队的意思。非是不想,是不能也! 陈诚听了也叹气。现在晋阳局势波诡云谲,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伊钊带的一万晋阳大爷,在代北连吃败仗,然后劫掠州县,简直不可理喻。但就这种兵,你还得好好抚慰,不然人家一路裹挟镇兵,杀到晋阳,李侃靠着手头那几千人,可是守不住偌大的晋阳三城的。 前些日子忠武军又乱了。起因是一个小军官在太原县强抢民女,被打死了。随后两千余人气势汹汹开过去,将那个村庄血洗一空。这还不算,他们又劫掠起了晋阳、太原两附郭县,李侃最后还不是赦免其罪责,令其返回军营——忠武军,杀贺公雅那夜立过功,李侃也不忍将其平灭,虽然邵树德主动请缨,欲带铁林都平乱。 这些变乱,加上李克用骑兵南下抄掠忻、代,在朝廷那里估计已经积累了很多的不满了。虽然有北巡攻取繁峙县的功劳,但说到底还无法与过失相抵。邵树德就与陈诚聊过,两人都对李侃的未来不太乐观,基本就是曹翔的翻版罢了——杀人立威,最后斗争失败,或死或走。 “陈先生,岚州近日战局如何?”邵树德见周围除了亲兵外再无旁人,于是低声问道:“丘使君可有吩咐?” “李国昌主力在代州,岚州无事。然诸军不肯北上,皆言非晋阳李大帅给赏钱不可。”陈诚回道:“丘监军密嘱陈某,移监河中之事已是无望,李奉皋不日即将赴任,一俟新监军周从寓抵晋便会启程。丘使君心情不佳,数月谋划化为泡影,而今可供选择的只剩下振武军和夏绥镇了。本来昭义镇亦可,但咱们一门心思去河中,耽搁了太多时间,那边也有人选了。” “振武军没意思。不过两州三城六县之地,地广人稀,实在不是好去处。” “丘监军也是这个看法,觉得夏绥比振武军强多了。不过他似乎还想再看一看,有没有别的机会。”陈诚说道。 “别看了。”邵树德苦笑:“当初一门心思去河中,结果错过了昭义。现在看不上夏绥镇,焉知过段时间是不是连夏州这般去处都捞不到?如今关内道诸方镇,哪还有空缺啊。陈先生,我看你还得再去趟岚州,劝劝丘使君,别再骑驴找马了。” “明白。”陈诚点了点头,然后道:“其实丘使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曾说,若监军夏绥,愿与将军共富贵。凭将军在代北实打实的功劳,他找人活动一番,一州之主是跑不掉的。嗯,宥州在拓跋思恭手里,夏州是节帅兼管,绥州或银州之镇将,可任选其一,应当没问题。” “好!”邵树德一激动,声音不免高了一些。流浪一年多了,不断给人打工,给人当枪使,多少次夜不能寐,多少次彷徨感怀,而今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老子终于也要有地盘了。虽然不是理想中富庶的河中,但至少也不是穷困的振武军或其他什么地方,谁让李奉皋这厮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当,非要高职低配去河中混日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是去河中,他邵某人多半也没那个本事插手一州之事,给你提个职,当个没有任何油水的关城守将,那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就凭你不是节帅亲信。河中王重荣,那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陈先生,此事紧要,我看你还是尽快动身吧。”邵树德说道:“夏绥之事,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此去岚州,见到监军院的宋判官时,不妨多聊聊。” “明白。”陈诚一怔,似乎在揣摩这个宋判官在主公心里的分量。 解决这桩心头大事之后,邵树德突然觉得人生有了目标,那种快意就别提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哪!让士卒们解散回营之后,他招呼了下徐浩,先装模作样朝节帅府而去,走至半途时,突然拐了个弯,跑去了贺府。 心不在焉地在前厅坐了一会后,邵树德又举步进了后院。 园林里有一些值守的军士,邵树德板着脸巡视了起来。眼看着天黑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两个哨位也懒得查了,直接加快脚步,拐进了某间房。 房内已点起了灯烛,一位妇人正靠坐在窗边,玉臂支着下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一动不动。身上仍然是那件襦裙,在丰腴身躯的作用下显得起伏有致。小腰盈盈一握,到髋骨部位时又急剧放大。因为坐在那里的关系,裙摆被压在臀下,稍稍有些紧绷,但却把圆润的轮廓给完美勾勒了出来。 “怪不得贺公雅不愿宿在军中,有这等娇妻美眷,比他长子也大不了几岁吧,正是风韵撩人的时候,傻子才不回家。”邵树德心中暗道。 妇人已注意到房间内进了人,连忙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却是上次来过一次的年轻将领,应该叫邵树德,如今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将军这便忍不住了么?”妇人端坐在那里,落落大方,但明亮动人的双眼中却充满了讥讽。 邵树德闻言一窘。他已经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一绿衣女孩,见他进来时便如受惊的小鹿般躲到了屏风后面。 “夫人误会了。”邵树德有些词穷,说完这句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脸也有些涨红,半晌后才说道:“本将是来问问,夫人房中用度是否有些短缺。还有——还有,晋阳局势有些不稳,若夫人愿意的话,本将可以派人护送你们母女出去暂避一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赵氏有些意外。其实刚才她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换了寻常武夫,此刻怕是早已扑将过来,一逞快意了。但这个军将,被她言语讥刺后,竟然像心中秘密被戳破般手足无措。这让她有些想笑,但一想到此人是杀他夫君,又害得她们母女从高高在上的金屋娇娘沦落为低贱奴婢的罪魁祸首,她又笑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时局紧张,本将晚上还要——呃,还要练兵,且先去也。”说罢,又看了眼仍然气质娴静地坐在那里的赵氏,邵树德直接出了门。 亲将徐浩莫名其妙地看着进去又出来的主公,邵树德瞪他一眼,迈开大步走了。这会被屋外的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回过神来了。麻痹,那女人明明是自己的奴婢啊,可以随意处置,打死都没人管的罪将家眷,怎么就稀里糊涂撤了呢? 邵树德感觉有点丢脸,大概是赵氏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他败退了。草,下次再来,老子有东瀛一百零八式,定让你哭出来。 第五十三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四) 十月初八,秋风萧瑟,万物零落。 邵树德大概已经有五天没去节帅府了。而就在数月之前,李侃恨不得一天召见他几次,但现在他收服了忠武军、义武军,封隐的亲军也扩充至了千余人,自觉小命得保,铁林都的分量似乎已经没那么大了。 邵树德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该向李帅辞行,返回岚州算了。但又舍不得晋阳相对充裕的钱粮物资供应,丘使君看到他带着四千人回去估计也会头疼吧,如许多人马,怎么可能养得活呢? 无事的时候,邵树德便注意搜罗各方面的消息。老子也要有地盘了,岂能不注意天下大势?唔,黄巢那厮在岭南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啊,士卒病死者甚多,本人求取天平军节度使的职位,朝廷不许,又求广州节度使,听说朝廷舍不得那边对外贸易的财货,也不许。这事情就难办了啊,这不答应,那不答应的,黄巢岂能干休? 黄巢必然是要北上的,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据说讨黄巢的诸道兵马行营都招讨使高骈手底下集结了来自河南、淮南等地的各道兵马计七万余人,比如今他们这个代北行营还要多,可谓手握重兵。 这样一个人,若是故意纵黄巢北上,侵入长安,会怎么样?怕不是生灵涂炭,遍地白骨?奶奶的,也就老子不在杭州,不然定率铁林都将士把高骈的脑袋给敲破。算了,算了,飘了啊,黄巢之事,自然有高大帅操心。咱在河东,还是好好考虑下李大帅的前途吧。 李大帅最近一门心思笼络晋阳近畿的客军,也召见过几次张彦球等河东郁郁不得志的将领,不过人家似乎不看好他的前途,并不怎么愿意靠过去。这就没办法了,河东这地面就是如此邪门,人多、钱多,山河险固,也养出了一堆世代从军的将门。与其说朝廷是河东的主人,还不如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土著军头才是。 李侃也与他们斗了半年了,前期看似占了上风,这会又被人家使手段压了回去,眼看着岌岌可危,自然无人愿意投靠。除非你像李克用那样带着五万得胜归来的大军入晋阳,手底下还有一堆代北出身的将领,可以完美替换河东籍的将官,否则没戏。 邵树德现在最主要的精力就是放在铁林都上面。对于这支军队的未来,他想过很多次。两千战兵,绥、银二州中任何一个都养不起,除非节帅或朝廷分担部分开支。这在以往或许可能,关内道大部分藩镇历来都是朝廷与地方一起养着的。只不过一旦黄巢入了长安,基本就没戏了,皇帝都跑路了,谁来给你发粮发饷? 黄巢是哪一年入长安的?邵树德想不太起来,但觉得也就这两三年内了。一旦关中大乱,该怎么养自己这支部队,是该好好思量。总不能让境内大量没上户口的党项部落上贡吧,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势必要得罪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后患不小。 走一步看一步吧。邵树德现在心态摆得很好,这世上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哪一样东西不要你去拼?既然到夏绥为将,拓跋思恭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此君亦是有野心的,将来若是想染指节度使大位,邵某人是不是要跟他正面干?怕这怕那的,干脆什么也别做好了。 十月十五,陈诚来报,事情基本办妥了。李侃最近虽然疏远了点邵树德,但并没有在功劳上卡人,相反还为铁林都阵斩叛将程怀信的功劳着了不少笔墨。朝廷诸公看到了,许是想起天下局势纷乱,对有功之臣需大力褒奖,再加上丘维道的活动,于是直接任命邵树德为绥州刺史。 正式任命尚未出,但据丘维道讲,已经几无悬念,他本人也将监军夏绥。夏绥镇的胡大帅对朝廷命令推三阻四,如今终于被换掉了,李元礼走马上任,即将率本道兵马前往河东讨逆。丘维道特别嘱咐,届时如果得空,不妨见一见这位李大帅,说说话也是好的,混个脸熟。 “夏绥兵来河东,不知道那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啊,这可是个老滑头。”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笑道:“朝廷应该是对代北局势不满了,李帅上任这么久,功劳甚微,朝堂诸公心急也是正常。” “将军所言甚是。”陈诚拱了拱手,赞道:“丘使君还有言,京中有小道消息流传,朝廷欲在河东另建东北面行营,以幽州镇及新到客军为主,与代北北面行营相对,这是在分李帅之权柄。以此观之,李帅的日子怕是长久不了了。” “东北面行营?”邵树德闻言精神一振,道:“如果本将的告身在此之前下来,那么铁林都也就是夏绥镇兵了……” “不错。”陈诚也笑了,道:“北面行营待不住,还可以去东北面行营,多了一条路。” “真是妙哉!”邵树德抚掌大笑,道:“那届时是要见见东北面行营诸将了。” “对了,将军。这是陈某最近查阅档房所获之夏绥各州之户口、田亩、贡赋资料,将军或有兴趣,不妨事先参详参详。”陈诚又郑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递给了邵树德。 “先生有心了。”邵树德不疑有他,晋阳乃北都,档房内的记录还是比较齐全的,长安有的,这里未必全有,但有些东西确实会有备份存放,有关系就能查阅甚至抄录。 邵树德粗粗瞟了一下,正待放回去等晚上细细看呢,却陡然间眉头一皱,问道:“银州也就罢了,绥州怎的才不到九百户?是不是弄错了?” 陈诚似是胸有成竹,道:“绥州本有九千户,五万余口,元和年间党项作乱,丁口大减。恰逢朝廷修天下户籍,因此便算得少了。其实党项很快被平了下去,百姓多为逃散至山里结寨自保,死伤并不多。后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计有五千户上下,而今又过去几乎七十年了,党项偶有小乱,但大多数时候太平无事,绥州丁口恢复很快,陈某估计,七千余户、四万余口还是有的,或许更多。” “我就说嘛。天德军城左近就有三万多人,是丰州二县的两倍。绥州好歹也是大郡,怎么可能才数千人。”邵树德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道:“确实没错,元和八年天德军理所从西城迁往北城,共有三万多——什么,‘三万多家’迁入天德军城?呵呵,朝廷诸公谬也,三万多口是有的,三万多户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邵树德站起身,道:“即便有四万百姓,也养不活铁林都上下啊。本朝初年平梁师都后,夏绥就为军事重地,兵马众多,能征善战,然需朝廷粮饷供应,方能维持下去。光靠自己,养个七千兵就是极限了。可如今夏绥银宥四州之地,光朝廷经制之军就逾一万五千,还不算拓跋党项的蕃部兵马。我想想就头大啊,万一朝廷断了粮饷,军士们岂不要乱起来?” 陈诚也不语。万一粮饷不继,对夏绥镇的军汉们来说,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向外扩张,要么劫掠平夏党项和横山党项。总而言之就是打仗,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夏绥军是南下讨黄巢的,至于统兵将领是谁就不知晓了,好像不是拓跋思恭。不过那厮也得到了部分夏绥兵权,带着夏州兵、党项兵两万余人南下,与黄巢大战,最后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的封赏,彻底掌控夏绥银宥四州。 绝对不能让拓跋思恭顺顺利利拿到这份功劳!而要阻止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不能让他染指夏州兵权。夏绥镇,大部分精兵都驻于夏州和宥州,拓跋思恭目前还只能统领蕃部兵马,若是让他像历史上那样控制经略军等夏绥精锐,那大势去矣。 那么,讨黄巢之事,铁林都也就必须要参与了。这是一场盛宴,朝廷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官位、爵位满天飞,野心家哈哈大笑,百姓哀哀痛哭。靠,曾几何时,自己也像军阀一般考虑问题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这都是为了结束乱世,自己的理想从未丢弃,定会给百姓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 入夜后,他又鬼使神差地般走到了贺府。 “夫人可愿随我去夏绥?”看着面前的美丽少妇,邵树德穷尽记忆,也无法将其与后世的女子对上。差别不是外在的,而是气质,从小优渥的生活条件,名门望族的教育经历,实际管理一个家族的经验,都让赵氏锻炼出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说真的,邵树德也算阅历丰富了,战场又打打杀杀,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总感觉处处受制。赵氏恰到好处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从潜意识里影响他的情绪,左右他的行为。对方明明是自己的奴隶,是自己的战利品,但攻守之势何异也?邵树德仔细剖析过一番,结论是他不想得到一个高级充气娃娃,而是想从内到外彻底征服——呃,这个思想貌似有点变态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晋阳待不下去了?”赵氏轻飘飘地问道。 “嗯。”邵树德答道,说完,感觉气势有些不对,又道:“我终究不是河东人,这表里山河,让其他人忙去也,我自去夏绥,夫人早些做好准备吧。过些日子,我会派人来接你们母女。” “我能留在晋阳吗?”赵氏神情复杂地问道。 邵树德一急,左手一用力,直接将眼前妇人揽在怀里,道:“夫人勿要多想,留在晋阳,对你们母女是祸不是福。” 说罢,右手仿佛不受控制般抚上了赵氏后背,慢慢下滑,好翘啊! “我岂不知,方才固试探耳。”赵氏叹了口气,道:“邓虔妻女的下场,犹在眼前。将军虽是武夫,但到底有些不一样,如今我们母女又有谁可以依靠?”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小女孩,轻轻放开了赵氏,深吸一口气,道:“这几日我会多遣兵将至此,夫人亦小心一些。府中新募的仆婢,能散的就散了吧,别连累了人家。本将还有公务,这便去也。” 第五十四章 谢表(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1) 十月二十,晋阳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河东打了一年多的仗,这个寒冬,百姓们的日子应该会很难熬。不过对府城的军士们而言,冬衣已经发下,还得了不少赏钱,个个喜气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侃最近的日子愈发不好过。李国昌父子在蔚州击退幽州镇数千人马后,也不敢打过去。考虑到军中困窘的现状,他们不得不再度转兵南下,进攻代州。 代北前线有数万官军,确实啃不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没有机会,至少可以绕过那些消极防御甚至是故意纵容他们的河东大军的驻地,深入忻、代乡里,劫掠一把就撤。 抢劫的事情做得很成功,但怎么说呢,大同军也就这样了,成了一支彻头彻尾的草寇部队,和刚起事那会志在席卷整个河东的气势根本没法比。如果黄巢不进长安,李氏父子将再无机会。 不过草寇虽然难以成事,但对百姓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邵树德对此很是感伤,但却无能为力。于是乎,带着这股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天黑后又溜到了贺府。进门前自我检讨了一下,自己原本说过不折辱贺公雅的家眷,结果一看赵氏貌美,曾经说过的话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赵氏依旧温婉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邵树德与她说了会没甚营养的话,正待实践其东瀛一百零八式,却听外间匆匆来了一人。 “将军!”是李延龄的声音,这厮此时来做什么,难道外头有变? “将军,进奏院有状报传来。”李延龄在门外等了片刻,得到邵树德的召唤后,方才走了进来,一脸兴奋道:“圣人为激励诸将士作战,加封了一批行营将校,将军亦名列其中,得授绥州刺史。告身、官袍、印信已同状报一起送至帅府,明日便可领取。” “现在,末将可唤将军一声‘使君’啦。”李延龄笑道。弟兄们流浪年余,眼看着终于有个落脚之处了,确实可喜可贺。 “我要做些什么?”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听闻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仍然十分兴奋,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身,问道。 “呃……塞钱?”李延龄也抓瞎了。 “将军,现在最该做的是写一封谢表。”不愧是官宦家庭出身,赵氏一语点中了关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对,对,写谢表。陈先生呢?”邵树德急问道。 “去岚州未回。”李延龄答道。 “这……怎生这个时候不在身边,唉。” 赵氏不动声色地走到桌案前。这里本就是贺公雅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赵氏轻轻地磨起了墨,良久后铺开一张纸,开始写字。 邵树德有些愕然,走近一看,却见:“今月二十日,得进奏院状报,伏奉某月日恩旨授臣刺史者。九天渥泽,万里途程,沐恩命于尧阶,泛光辉于阮巷,负山既重,临谷何安……臣材略素贫,勋劳甚薄,谨当训兵是务,殄寇为期,粗甲武弁之威,仰报圣人之赏。臣限守藩镇,不获称谢天庭,无任感恩战惧之至。谨奉状陈谢以闻。谨奏。” “夫人如此才具,当真令邵某惭愧至极。”李延龄不知道何时出去了,邵树德从背后一把搂住赵氏,赞道。 “将军阵斩敌将,屡破凶顽,岂是妾可比。”赵氏的身体有些紧绷。 这女人在讨好自己,展现自己的价值,邵树德心中很是明了。 “还不知夫人闺名呢。” “妾名玉。” “此名何来?” “阿娘曾得一玉,遣匠人打磨后做成佩饰,给了妾,故得名。” “此玉可否让我一观?” 赵氏的脸红到了耳根,不说话。 邵树德伸出手,掏摸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将一块吊坠取出,赞道:“果是美玉,滑如凝脂。”赵氏的脸更红了,呼吸还有些紊乱。 “此处便是贺将军之书房?贺将军常年在此案上书写信笺公函?” 赵氏不答,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邵树德也自觉呼吸有些粗重,猛地用力,赵氏扑倒在了书案上,只听一声裂帛声响起,此处便可省略两千八百字。 良久后,身躯无力的赵氏轻轻滑落在地。邵树德拿起案上的谢表,叹道:“被口水污了,重写一份吧。”赵氏双眼迷离,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神清气爽地走出书房后,邵树德唤来了亲将徐浩,今晚还是宿在军营。做这个决定的过程甚是艰难,寒冬腊月的,在贺府抱着个香喷喷的美娇娘睡觉岂不快哉?结果到军营和一群臭汉们相处,这落差之大不用多说。但时局纷乱,军队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身家性命的保障,孰轻孰重,邵树德还是拎得清的。 在军营宿了一晚后,第二日,邵树德到了帅府,领取了朝廷送来的官袍、印信、旗牌、告身等物事。期间见到了李侃,大帅如今很是憔悴啊,幽州镇努力了一下,又退回去了,大同叛军钱粮匮乏,又从代州南下劫掠,朝廷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大。 有心率军北征,但这会已经和晋阳诸将彻底撕破了脸,担心兵权一旦交到他们手上,当场就能乱起来。有了苏弘珍、贺公雅前车之鉴,张锴、郭朏之辈怕是再也不会观望手软了。但如果不北征,早晚也是个死,等死和找死的区别,真真是左右为难。 李侃对邵树德获得了绥州刺史的告身也很意外。他本来想让其当石岭镇将,替换康传圭的位置,帮他守好晋阳的北大门,结果邵某自己走了门路,跑到绥州去了。这不是桀骜不训是什么?李侃对邵树德很失望。 李大帅的心情邵十将很难体会了,也不想体会。他现在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绥州,既有大志,那么经营自己的地盘才更重要。 晋阳街道上的积雪渐渐厚了起来。这座北方有数的雄城,自己已是无能为力,张锴、郭朏之辈自鸣得意,但河东这块肥肉终究也不会落到你们手里。且走着瞧吧,待我去夏绥大展宏图,日后自有分教。 十月二十五,陈诚从岚州回来了,邵树德连忙将其请到贺府饮茶。 “恭贺使君了。”陈诚笑道:“绥州本为上郡,惜今户口不丰,不然使君可以衣紫矣。” “哈哈,无妨。”邵树德笑道:“虚名罢了,本将不甚在意。州中事务,今后还得仰仗诸位,陈先生才具甚高,还要帮我。” 这是公开许官了,陈诚也一阵激动。蹉跎十余年,正当心灰意冷准备回乡之时,竟然还有如此际遇。 “使君有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陈诚长身而起,拜谢道。 “如今正有一事,须得先生去做才放心。” “使君请讲。” “明日我会遣辎重营五百人,放心,皆河阳劲卒,由邵某亲将徐浩统领,护送一些物事及……人回绥州。至龙泉县(绥州理所)后,劳烦陈先生与当地交割一下,再清扫下州衙,方便住人。”邵树德说道。 “护送何人?” “本将爱妾赵玉及义女邵果儿。” 正在一旁煮茶的赵氏闻言一颤,显是心情有些起伏。 “既是使君眷属,陈某敢不小心谨慎!”陈诚肃容道。看来这贺赵氏颇有几分手段,罪将之妻,竟然又攀上了高枝,还说得将军收贺公雅之女当义女,今后得小心一些,不然枕头风一吹,再大的功劳也化为乌有。 本来还打算劝谏主公尽快求娶折家女呢,如今看来时机不合适,再找机会吧。既得绥州,主公又有大志,有麟州折家相助,必事半功倍矣。只是需小心从事,可不能让这赵氏忌恨了,唉,做点事,何其难也。 吃完茶,陈诚匆匆离去。邵树德看着外头的漫天大雪,本欲其军营过夜,但腿脚生根,怎么也迈不出去。赵氏身上那种端庄大气的感觉,总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和蹂躏欲。唉,下不为例。 第五十五章 诸葛爽(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2) 十一月初八,晋阳大雪,压塌附郭民房若干。李侃以府库空虚为由,并不赈济,由是民怨沸起,物议纷纷。 也正是在这一天,朝廷使者抵达晋阳,上谕组建代北东北面行营,重新划拨河东诸军归属及指挥权。其中,太仆卿李琢担任代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诸道兵马都招讨使,也就是俗称的都统,北面、东北面行营诸军皆归其管辖。 另外,北面行营也做了微调,李侃将离镇入朝,石岭镇将康传圭代理河东节度、北面行营招讨使。汝州防御史诸葛爽带部分东都留守军士赴援河东,担任北面行营招讨副使,分割康传圭的权力。昭义节帅高浔率上党之师五千前往晋阳,归诸葛爽节制。 大量河南军士次第开入河东,如果算上南下江淮归高骈节制的河南诸镇官兵的话,偌大的中原兵力竟然被抽调得七七八八,一旦被黄巢突入,后果不堪设想。 李侃的结局还是不错的。在等死和找死之中,朝廷帮他解了套,入朝为官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邵树德今天特意跑去见李侃,却见他神色并不如何感伤,遗憾或许有,但庆幸应该也有吧。局势若此,他再不走,河东将门敢让李克用杀到晋阳北门,届时还不是要走出那一步?张、郭之辈统率大军北上,怕不是还没走到乌城驿,就鼓动军士杀回来。 “李帅,来日方长,日后还有相会之期。”邵树德亲扶李侃上马,并牵着缰绳走了一段。李侃对邵某人心里的那点芥蒂,此刻早已算不得什么,他是河东的失败者,邵树德也是过客,二人终究无法据有这富饶的表里山河。 “至镇半年有余,今日入朝,不想竟只有树德一人相送。”李侃叹了口气,回首又看了一遍雄伟的晋阳三城,低声道:“树德尚需在河东奋战,李某有一言,树德愿听便听,不愿听就算了。” “李帅请讲。” “汝州诸葛爽克日抵达晋阳,树德不妨见一见。康传圭贪财如命,残忍嗜杀。李某一走,必定与张锴、郭朏之辈争斗不休,树德无需理会,径见诸葛爽即可。他是招讨副使,遭康传圭猜忌,倚之可为权宜之计。”李侃说道:“夏绥李元礼,亦需抽空拜谒一下。树德若想好生经营绥州,绕不过他。话止于此,树德宜自思之。” “长者所教,至理名言,邵某拜谢。”邵树德诚心说道。 “封将军,翌日邵某入京,定与你痛饮一番。”邵树德又面朝封隐,笑道。 封隐亦随李侃一起回京,此刻闻言,亦笑道:“我等着,可不兴爽约。” “一定!”邵树德与封隐击掌相誓,末了,又轻声道:“他日若京师危难,定要及早觅地躲避。若有不谐,直来绥州便是,你我相识一场,定护得封氏上下周全。” 封隐闻言愕然,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送走李侃后,邵树德返回了晋阳。贺府如今已是一片空荡荡,除几个临时雇来看守大门的仆人外,再无一人一物。这宅子,自己是无福享受啦,不过拿来做个人情也不错。诸葛爽么?先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再说吧。 整个十一月很快就过去了。正如李侃所说,他一走,河东将门的内部矛盾爆发,张锴、郭朏、康传圭、张彦球、伊钊等人明争暗斗,搞得不可开交,竟然无人理会曾经的河东头号刽子手邵树德,也是奇哉怪也。不过铁林都被赶出了原来的大营,跑到近畿的阳曲县驻扎,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十二月,康传圭在晋阳大肆拷掠富户,搜刮钱财。其中有涉及张锴、郭朏亲眷者,皆杀之。张锴、郭朏也想不到康传圭如此不给面子,暗地里阴谋对付他,不料事泄,康传圭亲自引兵围杀,张锴死于府邸,郭朏逃往军营时死于道途。晋阳军士趁机作乱,劫掠三城,康传圭不能制,三日方休。 一月,朝廷改元广明,是为广明元年。是月,大同叛军南下抄掠,深入忻州,一度抵达太原府北境。当是时也,驻扎阳曲县的铁林都已全军动员了起来,准备御敌。康传圭遣都教练使张彦球率军北出迎敌,行至三交寨,军士鼓噪。张彦球好言安抚,无果,被裹挟着返回晋阳。康传圭下令关闭城门,不意有军士打开西明门,乱军涌入,杀康传圭。 监军周从寓躲入民家,被军士搜出,张彦球亲至抚慰,并与其一同出面,安抚诸军。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得知晋阳情形后,邵树德拍着桌案,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李侃在京师,若是听闻了,怕是也要捧腹大笑。他在时,河东诸将还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结果他一走,你们自己倒先打起来了。 河东鼠辈,不足为虑! 铁林都现在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晋阳城头变幻大王旗,但那死的是大将,中下级军校及幕府佐官无恙。李劭居然当上正牌供需使了,他与邵树德有旧,自然不会差那点补给。张彦球当上了河东马步都虞候,邵树德与他的关系也不差,更没必要卡着铁林都。若不是现在情形不对,邵树德都想去找张彦球喝两杯了。 河东的事情,变化得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十六日,洛阳军士八千人至晋阳。邵树德想了想,便穿挂整齐,然后带着亲兵百人,入城拜谒诸葛爽。 “铁林都十将邵树德见过诸葛大帅。”副帅也是帅,邵树德执礼甚恭,并不轻视庞勋旧部出身的诸葛爽,而且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这让诸葛爽心情很是不错。 “邵十将多礼了。”诸葛爽亲自起身搀扶,温言道:“本帅于道途之上便听闻,邵十将骁勇过人,铁林都能征善战,代北阵斩程怀信。这一比,可把河东诸将都比下去了。” 诸葛爽这话一出,邵树德便懂了,这是可以合作的人。你部是东都洛阳军士,我部是夏绥镇兵,双方再不抱团取暖,可就要被河东人欺负到死了。 “大帅初至河东,想必还没有住处吧?”邵树德问道。 “本帅住军营就行了,何须宅子。” “营中粗陋,多有不便。若大帅不嫌弃,邵某在城中有一宅院,将军直去住便是了。还差一些仆婢,一会邵某遣人募了,将军今晚便可在那安歇。” “也好,树德有心了。”沉吟了片刻,诸葛爽终于点了点头,笑道:“仆婢就算了。本帅有手有脚,不劳人服侍。出征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呢。” “河东诸将若有大帅这般风姿,局势也不至于糜烂至今日这个地步了。”邵树德肃然起敬,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哈哈,树德也不必吹捧我了。从东都千里迢迢而至,本帅也是抱着为朝廷立功的心思来的。李国昌父子,定斩不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诸葛爽当然知道邵树德是在吹捧他,不过这话说得确实让人舒心,更何况人家还送了宅子,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用。 “树德可知这代北乱局为何一直无法平定?”说完了客套话,开始进入正题了。 “禀大帅,原因无他,河东将士不用命耳。”邵树德直言不讳地说道:“大帅若想有一番作为,定不可倚仗河东军。晋阳近畿,尚有忠武军、义武军,代北亦有忠武军一部、义成军,听闻昭义军将至,大帅之抱负,便着落在这些客军身上了。” “客军肯用命?”诸葛爽有些不信。 “须得先收拾军心方可。”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一捋胡须,懂了:“有树德相助,大事可成矣。” “大帅老于军伍,自然成竹在胸,末将只不过查漏补缺罢了。” “哈哈,你又吹捧我。”诸葛爽一擂邵树德的肩膀,笑骂道。 邵树德偷眼瞄去,却见诸葛爽脸挂笑容,显然是很开心的。 二月,高浔率军抵达晋阳。不过夏绥节帅李元礼的大部队才刚刚离开夏州,尚未过黄河。至于天下两位都招讨使之一的太仆卿李琢,也才刚刚离开京师,同样未至河东。 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没到,北面行营暂时没了招讨使。这偌大的河东地面,可不就暂时由诸葛爽说了算么?谁让人家来得早,张彦球也不与他争呢? 于是乎,诸葛爽下令驱逐张锴、郭朏、康传圭等将的家眷,将其家财充入府库,犒赏本部及忠武、义武、昭义、夏绥(铁林都)等客军兵马,诸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可怜康传圭拷掠晋阳富户得到的钱,竟然都落入了这两万客军大头兵之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三月,朝廷有诏,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充河东节度使。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而不是当河东节度使后临时加的挂名宰相,可见朝廷之重视。不过郑从谠并未挂招讨使之衔,北面行营暂时仍然由诸葛爽做主,邵树德这一票算是搏对了。 第五十六章 将才 广明元年四月,宰相郑从谠至河东,诸将出迎。 郑从谠前年拜相,出身荥阳郑氏,今年六十余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甫一至晋阳,便亲口赦免了张彦球的罪过,言兵乱“非其本心”,且“颇有方略”,不但不追究责任,反而予以重用,令张彦球感激涕零。 为首作乱的军士数十人,当然被斩于刑场,且由张彦球亲自监斩。其余诸将,好言安抚,令其整顿部伍,继续为朝廷效力。 邵树德远在阳曲,军职又低微,当然轮不到他去迎接郑从谠。郑某人也根本注意不到他这种小角色,宰相爷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组建幕府上。 以前河东幕府佐官,只保留了部分低级的,高级的全部换掉。其中,长安令王调担任节度副使,前礼部侍郎李渥为节度掌书记,前兵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刘崇龟为支度判官,前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赵崇为观察判官,前进士刘崇鲁为推官,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说,郑从谠的这个幕府,上点台面的官基本都是进士,还有不少朝廷清贵要员,名士极多,名单一出来,就被人称为“小朝廷”。 张彦球得郑从谠信任,此人也知恩图报,从严治军,发现有变乱的苗头立刻掐死,并且提拔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河东边缘将领,令郑从谠的地位相当稳固。 四月二十,郑从谠加北面行营招讨使之职,下令检阅诸军。邵树德得令,尽起铁林都四千儿郎,两日内抵达晋阳。 二十五日,忠武军、义武军、昭义军、夏绥军(铁林都)并晋阳河东军大部于城外列阵,诸军总兵力高达四万余人。郑从谠从城头观看,也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检阅完毕,诸军皆有赏,顿时欢声雷动。临走前,邵树德见了张彦球一面。 “铁林都部伍整肃,士气高昂,乃可战之军。他日郑帅出师,或可为大用。”张彦球当了河东马步都虞候,说气话来自然就不一样,邵树德听了怅然若失,感觉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愿意教导自己战阵知识的张教练使了。 “诸道兵云集,李逆父子覆灭,不过弹指之间罢了。朝廷但有所命,铁林都赴汤蹈火,无有不从。”邵树德中规中矩地答道,末了,又道:“张将军代北教导之恩,邵某不敢或忘。” 张彦球闻言也有些动容,良久后叹了口气,道:“往日的是是非非,都过去了。听闻树德将远镇绥州,日后怕再难有相见之机,各自珍重吧。” 邵树德闻言行礼拜谢,转身上马,准备返回阳曲。看郑从谠这样子,出师的日子估计不远了。本来他觉得会等到赋税收上来后才会出兵,但现在看来,朝廷等不及。 “树德。”张彦球又喊住了正欲离去的邵树德,踌躇良久后,方道:“去岁代北大战,某观铁林都士卒骁勇敢战,堪称劲卒,然进退之机稍有不谐。也罢,某便举荐一人,名唤梁汉颙(yóng),乃康传圭帐中小校。年尚不及弱冠,然父祖皆为晋阳军中牙校。少时便读兵书,精于骑射,大有方略。惜少不更事,晋阳之乱时遭牵连。过两日我便遣其至树德军中,树德不妨考较一下,若觉得还成,留下教导军士,也算是他一条出路。” “多谢张将军!”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再拜。 连张彦球都觉得“大有方略”,那么这个梁汉颙必然有真本事。家族世代牙校,这军事教育传统就是自己不能比的,铁林都差的就是这种人才。也幸好他跟错了人,被康传圭之事牵连,麻烦缠身,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铁林都? 而且,过了这个村,多半就没这家店了。等李克用入晋阳,这种不得志的青年英才正是他大力提拔的对象,以压制河东老人。此时将其拐走,也算是削弱李克用的人才班底,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阳曲大营后,没两天,梁汉颙便来了。这人还未满二十岁,却长得高大魁梧,面见邵树德及诸将时,夷然无惧。别的且不说,这份胆色就不错。 “梁汉颙见过邵将军。” “梁军校好生魁梧,不知擅长何种技艺。”因为是张彦球推荐,赞誉颇多,求贤若渴的邵树德亲自“面试”,“考官”还有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基本就是铁林都的核心层了。 “擅骑射、擅枪槊、擅刀斧。”梁汉颙答道。 好家伙,合着还是全才啊!邵树德有些想笑年轻人自视甚高,不过没有点破,而是点了点头,道:“万人敌的本事会哪些?” “料兵、选锋、选能、教阵、用车、用骑、料敌将、料地形、察敌情……” “好!”邵树德一拍大腿,喊道。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敢这么说的,那应该不是吹牛。可能囿于经验,还不是很精通,但基础完整的军事教育应该是没问题的。纸上谈兵不要紧,铁林都如今还真挺缺这种切合实际的纸上知识的,大伙都是老丘八,战阵经验丰富,有纸上知识指导,学习领悟起来不难。 “梁军校,本将再考你一条,若能答上,许你铁林都副将及绥州录事参军之职。”邵树德坐正了身子,严肃道。 梁汉颙在康传圭帐下不过是一队头,今能得副将之职,也十分兴奋,答道:“请将军考较。”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梁军校,且结合具体战阵,讲一讲军争之法。能讲几条便讲几条,越多越好。” “凡前无掳掠,粮不支月,不宜深入。” “不错,继续。” “凡暴寒,暴暑,虽见大利,不宜进攻。” “凡贼无故退军,不可进逐。” “凡兵趋贼帐,或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 “凡遇敌相迎,我从直路,置贼迂路,使之力疲,可胜。”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凡贼半隐半见、似惊似乱,必有谋,不进攻之。” “凡贼队暴来掠吾苗稼牛羊者,当勿击其锐,按兵自固。候其暮去,必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 “凡小阵逢大阵,不利持久,敌意轻我,必不惮战,我宜乘利速进。敌人兵众阵大,多连延不整,金鼓之声不相闻,旌旗之色不相见,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如此,我以少众并力击之,必胜矣。或敌人下营未定,布阵未集,备垒未成,法令未施,皆可疾击也。” …… 若不是邵树德抬手制止,梁汉颙可能能背一下午。邵树德两眼放光,这是个人才啊!兵书上讲的东西,他日日诵读,手不释卷,但总觉得过于高远了,要想切合实际,还需要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慢慢领悟。 但梁汉颙学的,却是切合战斗实际情况的应对之策及作战原则,这应该是将门世家的经验总结,不传之秘。他们的孩子,从小固然学《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等军事著作,但这种家族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秘传也是勤学不辍的。哪怕当时理解不够深刻,但掌军时间长了,实践次数多了,就会慢慢理解,甚至能加以完善,再传给子孙。 “老李,把《树德新书》拿给梁副将看看。不要怕丢人,都是咱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言语朴素,切合实际,即便有错漏,也可让梁副将指正嘛。”邵树德心情非常好,“梁副将”三字都喊上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延龄从箱子里摸出一份手抄本,递给梁汉颙,道:“这是咱们铁林都队正以上方可阅读之兵书,梁副将既是自己人,当然可以看,还请指正”。 梁汉颙闻言有些惊讶,接过后粗粗翻看了一下,便道:“有些粗浅,但都是真知灼见。” 你讲话还真不客气!邵树德笑了,道:“最后一个问题。朝廷已授本将绥州刺史,梁军校可愿随某去绥州?” “左右也无去处了,梁某便跟将军去绥州搏一番富贵。”梁汉颙还回兵书,答道。 “好!”邵树德起身,亲抚梁汉颙肩膀,道:“邵某得一将才矣。老李,今晚杀羊置酒,诸军皆有,以贺此事。梁汉颙,本将授你亲军副将之职,掌亲兵、斥候、巡哨、令骑,今日便上任。” “谢将军简拔之恩。”到底是年轻人,被邵树德这么一番隆重礼遇,顿时有些感动。再对比下最近艰难的处境,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恭喜十将,恭喜梁副将。恰如李将军遇高皇帝——啊呸,我老李没读过书几本书,不会说话,见谅啊,哈哈!总之十将得一大才,铁林都气象愈发兴旺,我老李高兴啊。” “梁副将少年英才,骑射双绝,万人敌的本事也惊才绝艳,任某今后要好好请教一番。” “梁副将日后战阵料敌,俺老卢死命冲杀便是,痛快!” 见邵树德已经认可此人,几位“考官”便上前祝贺,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邵十将早就说了,铁林都不是他一人之基业,而是大伙的“事业”,铁林都若能好,大家都能更好,如此而已。 第五十七章 打完仗就回家结婚 广明元年五月初八,李琢带着京师神策营军士三千人抵达代北。 他是从岚州那边走的,并未至晋阳,不过没人敢忽视他的一举一动。作为天下两大都统之一,河东各军皆归其节制,麾下几近十万兵马,已经超过了江南的高大帅,兵权之重,数十年未见。 李琢乃名将李晟之孙,前夏绥、河东、河中、义成节度使李听之子,李愬之侄,一出生就是公卿勋贵之家,乃朝廷宿将。甫一赴任,便召诸道兵马北上,剿灭顽敌。 而李琢、郑从谠这种重臣名将的到来,也让河东、幽州诸镇的军头们感受到了压力。他们再不敢敷衍了事了,开始动真格的。就连契苾、赫连等藩部兵马也动了起来,更有沙陀主动来投,充当带路党,形势一片大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打听了一下,夏绥镇兵居然还没过河,这动作也太慢了吧,莫不是路上发生了变故,有军士骚乱?不管他了,既然李元礼未至,自己还跟着诸葛爽好了,与大部队一起北上,也安全些不是。 五月十五,晋阳近畿各军次第北上。屯驻在阳曲县的铁林都几乎走在了最前面,让邵树德颇感晦气。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新来的梁汉颙看似家学渊源,但到底年轻,短时间内还无法大用。现在的铁林都,是没有大将坐镇的,将近四千人马(最近又募了数百太原穷苦之士补充辅兵),自己能有序带着行军,按时扎营,按时拔营,做好侦察,规划行军路线就已经是极限了,其他的不敢多想。 经过石岭关时,已无曾经的镇将康传圭。新来的人不认识,不过与康传圭又有何区别呢?都是河东将门,一丘之貉罢了。 抵达雁门县的时候,实际带兵的招讨副使诸葛爽(郑从谠坐镇晋阳)下令铁林都加速前进,而他自己亲率数百骑兵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大帅,何故令军士们急进?”邵树德问道。 “唉,功劳让人抢喽。”诸葛爽一脸不爽道:“李都统亲率万人出繁峙县,遇沙陀,小胜,迫降两千余众。东北面行营的赫连铎这厮还说降了云州牙将高文集,高文集举城归降,还绑了李克用亲信傅文达。沙陀三部这会也不敢再左右逢源,李国昌父子,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竟……这么简单?邵树德有些恍惚。虽然他一直骂河东军是鼠辈,但并没有轻看大同叛军的实力。自己经历的第一场上档次的野战,即中陵水之战,就是与叛军薛志勤部对上,最后虽然胜了,但感觉他们的实力并不弱。 国昌父子也祸乱代北快两年了,一直拿他们没办法,结果郑从谠、李琢一到,形势立马改观。都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朝廷竟然还有如此威慑力,逼迫得各路军阀不敢耍滑头,不得不说——大唐还有几分气数啊。 “大帅,既如此,我部就该火速进军了。末将这便下令,铁林都只携带粮草、驮马,轻装疾进。”邵树德抱拳道。 “往蔚州方向走。”诸葛爽补充道:“李都统多半已与卢龙军汇合,国昌父子主力亦至蔚州,一场大战近在眼前。” “末将遵命!” 五月三十,铁林都只用五天时间便抵达繁峙县东北数十里外的大堡戍。梁汉颙曾经说过,“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但大堡戍的守军已被河东军歼灭,何其之速也。再一打听,瓶形寨也已投降,国昌父子当真风雨飘摇。邵树德也抓瞎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是停下来等待辎重营呢,还是继续挺进蔚州?他们的粮可携带得不多,按照梁氏军事原则,这时不该深入。 诸葛爽也十分懊恼。这李琢打得也太顺了,只带着神策军本部三千,外加不足一万的河东衙军,就击败当面沙陀,深入蔚州,与从东向西攻来的幽州镇兵汇合。卢龙军这次确实玩真的了,节度使李可举亲率大军万人,是真打,不是应付差事。 正犹豫间,信使来报,东北面行营主力已占蔚州。李都统遣幽州将韩玄绍带兵数千至云州,汇合降军高文集部、蕃兵赫连铎部、契苾部,沙陀三部亦派兵来援,打算捕捉李国昌父子主力,一战歼灭之。 “没戏唱喽。”诸葛爽一拍大腿,生气地坐在马扎上,挥舞着马鞭道:“东北面行营诸军抢了咱们的功劳,这事怎么弄?树德,你说说看。” “李逆父子连失云、蔚二州,只剩朔州一地。末将听闻他们在朔州尚囤积了部分粮草,当以此为基,反攻云州。大帅不妨下令岚州的天德军、麟州军北上,或还来得及。”邵树德禀道。 “汉颙,可还有什么补充的?”邵树德又说道 “大帅、将军,末将认为,李克用定不会在朔州久留。取得补给后,会立刻北攻云州。此人年轻气盛,高文集背他投朝廷,岂能顺得过气?”梁汉颙答道:“此战,一为重夺云州根基,一为报复高文集,不如此,其他人有样学样,部众散亡殆尽矣。” “天德军和麟州军北上,有我们什么事?”诸葛爽虽然是行营招讨副使,但如果立功的都是客将,而不是他本人,多少有些不美。 “大帅,铁林都愿效死力。事不宜迟,可从速走雁门关入朔州。”邵树德单膝跪下,情真意切道。 这就是影帝的天赋了。大军粮草不足,又远在大堡戍,即便到代州临时筹集粮草,等到达朔州时,最快也是十天后了。李克用能等十天?李琢能等十天?再说了,他们此时得到的消息,也已经过了一些时日了,等铁林都及诸葛爽亲率的骑兵赶过去,仗多半已经打完了。 不过即便如此,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的。诸葛爽这人,邵树德也看出来了,当年庞勋乱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将,立功心切,又喜欢被人拍马屁,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邵树德其实也不想再打仗了。他已是绥州刺史,不回去好好经营地盘,还在河东留着做什么?至于保护百姓的理想,李国昌父子的败亡之相已十分明显,军用不足、士气低落、众叛亲离,老巢三州之地又丢了两个,还能怎么蹦跶?河东百姓至此,差不多可以松一口大气了,事实证明,朝廷只要认真起来,这会还没有哪个藩镇敢公然违命,强如河东镇、幽州镇也不行。 诸葛爽也看出功劳基本是飞定了,不过邵树德这么贴心,表的态又这么忠诚,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让东北面行营捡了个便宜!”诸葛爽恨恨道:“其实叛军早已被北面行营诸军给磨得差不多了,外强中干,此时正当击之,可收奇效。惜被东北面行营摘了桃子,唉!” 邵树德有些认可这事。北面行营与李国昌父子纠缠了两年,除了今年这一段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将其牢牢封锁在代北。大同军不富裕,两三万不事生产的兵马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正如诸葛爽所说,外强中干,但河东军忙于内斗,根本没心思搞其他的,以至于被别人抢了先。 都是自己作的,怪得了谁? “罢了罢了,等待后续大队主力上来吧。军无粮草,而骤然深入,不符合兵法大道,算了吧。”诸葛爽有些意兴阑珊,道:“树德,你很好。朝廷已任命本帅为振武军节度使,可惜你已是绥州刺史,不然我定保你镇胜州,同享富贵。” 胜州两县,如何比得上绥州五县?邵树德心里腹诽,但面上仍然道:“大帅老于军伍,方今多事之秋,朝廷必倚重良多矣。他日若有机会,愿追随大帅。” “好!好!”诸葛爽蒲扇般的大掌在邵树德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道:“我蹉跎半生,一度乞讨度日,今得振武军,可开府建衙,已是光宗耀祖,不做他想。绥州离振武军不远,日后自找你痛饮。” “末将出身亦甚微也,难怪一见大帅便有亲切之感。”邵树德笑道。 “都是穷苦人出身,比不得那些河东将门,更比不得李琢那等世代公卿勋贵。”诸葛爽说到这里,又突然住口,显然有些话不想直接宣之于口,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铁林都返回了代州城,又等了两日,后续大队及辎重营终于赶了过来。正待举兵过雁门关入朔州呢,突然有消息传来,叛军与官军激战于朔州,大败,死伤万人,叛将李尽忠战死。李氏父子东蹿云、蔚,官军四面合围,追杀不止。 东北面行营诸将,竟然一丝要北面行营配合的意思都没有,都统李琢也未下令,显然成竹在胸,大势已定。 这不挺好么?邵树德暗笑。他可没有主角模板,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位置,还能以弱胜强,立下关键功劳。没这个命啊! “打完这仗就回家结婚”。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流行的某个表情包,很适合自己嘛。 第五十八章 誓 广明元年六月初九,李国昌父子于云州再败,死伤数千,余众溃散。父子二人携宗族、亲信北奔鞑靼,曾经烜赫一时的大同叛军,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消息传至朝廷后,百官庆贺,大加封赏。 阴山都督赫连铎在最后一战中出了死力,得封大同军防御使兼云州刺史,立下大功的部下白义成任蔚州刺史,彻底占了李家父子原来的地盘。因为境内还生活着大量沙陀人,朔州刺史也被沙陀萨葛部酋长米海万占着的缘故,赫连铎害怕李氏卷土重来,于是遣使重金贿赂鞑靼酋豪,让他们杀了李克用父子,以绝后患。 鞑靼,靺鞨之别部也。因契丹侵攻,部分西蹿,居于阴山附近,自号鞑靼。 幽州节帅李可举加侍中,这是散职荣衔,有没有卵用就看你看不看重它了。契苾璋这厮一路耍滑头,不能说没有立功,至少人家还是出兵了的,但真的没有死战,朝廷对其没有封赏,契苾璋非常不满,因为他一直想得到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 李琢等人完事后回朝不提,他们已是勋贵,加无可加,出征之前就有这个觉悟。 让北面行营诸将较失望的是,他们基本没落得什么好处。除了数月之前为激励将士作战而加封的一批行营将校外,竟然没了,就只有点财物赏赐。邵树德的老熟人郝都将算是唯一的幸运儿吧,回丰州接替病逝的李珰,担任防御使,但他应该不怎么开心的。 邵树德这时候也不得不庆幸,走了丘维道的路子,“提前批”录取了。不然若是和北面行营这帮人一起留下来“高考”,怕是考不出啥名堂。 六月二十,朝廷解散了北面行营、东北面行营,令诸道兵各归本镇。河东虽然富庶,但打了两年,真心有点吃力,而今事平,赶紧让客军大爷们回家吧。 铁林都全军回到晋阳,领了朝廷发的赏赐。邵树德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对军士们说清楚比较好,比如要去绥州为将的事情。 铁林都军士的来源还是比较复杂的。队级以上军官基本都是天德军出身,但底下军士们就不一样了:战兵中一半以上来自河阳,其次是昭义军,接下来是岢岚军、遮虏军、天德军,可以说是个大杂烩,也就邵树德赏罚分明,爱惜士卒,不然一般人还真不好带呢。 至于辅兵,那更是绝大多数来自河阳了,少部分是在河东募的活不下去的穷人。因此,河阳三城军士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当了十年兵了,睁眼一看,身边的老伙计早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上头的将军、大帅,更是走马灯一样,让人记不清跟过谁。可俺老王就记住了邵十将,仁义哪,千里迢迢派人去昭义镇送抚恤,甚至连河北三州都去了。没说的,俺跟着将军了。” “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河南连岁旱蝗,连东都军士都吃不饱,回去有啥奔头,不如去绥州碰碰运气。” “俺是家里老幺,本来就是吃不饱饭才去从军的。爷娘去年也走了,回去受兄嫂白眼,恁地没意思,我也跟将军走。” “算了,本来想回乡看看。但听说现在催课甚急,领的这点赏赐怕不是一回去就让狗官拿走了,还是去绥州吧。” “狗官?我听洛阳来的那帮军士说,黄巢都要北上了,徐州兵都去了河南。狗官不抢,也得让黄巢和徐州兵抢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也。” “能给俺娶媳妇不?” …… 士兵们的诉求是多样的,邵树德耐心听着。有人想搏富贵,有人怕回去后落单遭难,有人不想家里人为难,当然也有人思乡情切,存了点赏赐就要回去,各样人都有。邵某人固然可以强行将士卒们都带去绥州,但强扭的瓜不甜,也很伤士气。 你可以派人抓回开小差的军士,可以当众砍头以儆效尤,但你挽救不了部队的士气。绥州并不富裕,可想而知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也不可能用重赏来安抚士卒,那么不如让想走的人离开,对大家都好。 “李延龄。”邵树德大喊。 “末将在。” “一会将公中财物都统计一下,一匹绢、一缗钱、一袋粮都要写出来,每隔一段时日,当众读给将士们听。邵某不喝兵血,愿与大伙同甘苦、共富贵,今后有钱一起花,有难一起扛。咱们铁林都,不是邵某一个人的基业,而是大伙所有人的基业。功名富贵,大家一起取之,发达了的兄弟不能忘了旧日袍泽。从今往后,有抛弃袍泽逃命的,不论是军士还是官将,皆斩之,连邵某亦可斩。要死,铁林都众兄弟死一起好了,黄泉之下也能做个伴。”邵树德看着众军士,大声说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朱某愿誓死追随将军,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到底是少年,容易激动,朱叔宗听了邵树德掷地有声的话,只觉热血冲脑,当场发誓。 “愿追随将军!”诸将也纷纷表态,连带着众军士也高呼起来,一时间声浪震天,数千汉子在晋阳城外的原野上大声呐喊着。 “好,记住今天的话!”邵树德脸色涨红,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发誓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行的,要各位拿脑袋做保,做得到吗?” “做得到!” “妈的,跟将军干了!” “不就是一条贱命吗,老天爷还不收呢。” “到了绥州,大伙拥将军做留后,什么狗屁李元礼,老子一刀宰了。” 静待声浪渐渐平息后,邵树德缓步上前,看着前排的士卒,一路拍着肩膀走过去。 “都是好儿郎!”邵树德涩声说道:“名字、乡籍都记下来,以后编个铁林都军史,弟兄们的事迹,需要有后人来缅怀。” 李延龄大声应是。 “还有。”邵树德又喊住了老李,道:“让要走的兄弟们吃完饭再走。大伙相识一场,也是缘分,邵某亦很感激他们曾为铁林都拼杀过。” “将军……”有人哭了出来,道:“若不是家有老母需奉养,早追随将军矣。” 其他要走的人也很感伤,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好聚好散,这就是人生。 吃罢散伙饭后,走了数百军士。邵树德令四营战兵副将从辎重营内择精壮补全编制,这样一来,铁林都战兵仍有两千,辎重营已不足千,外加杂兵两百多,全军还有3200余人的样子,筋骨、架构仍在,仍是一支可战之军。 邵树德还抽空拜访了张彦球和李劭。张都虞候公务繁忙,只稍稍说了两句便走了。李劭倒是很热情,甚至还开玩笑,如果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将“星夜来投”,刚刚得到的河东观察使告身“不做也罢”。 对这个帮助自己良多的长者,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多的话不敢说,若他日李家有难,举家避祸绥州的话,天王老子也要不走。 诸葛爽就没回过晋阳,而是直接踏上了前往振武军城的道路,可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个草根出身的大将,虽然举止有些粗鲁,但对自己并不坏。奶奶的,自己拍了一阵子马屁,难道拍的东西连自己都信了?诸葛大帅这人难道真的不错? 除了这三人外,偌大的晋阳三城,似乎就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了。 遍数往事,孙霸、郝振威、丘维道、折嗣伦、李劭、李侃、封隐、张彦球、贺公雅、赵玉、诸葛爽等人的面容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中陵水之战时气势逼人的大阵、死守遮虏平时百无聊赖的时光、岚石二州平乱时充满心胸的快意、代北巡边时面对敌骑的决绝,还有深夜捕杀贺公雅时难言的意兴阑珊。两年过去了啊,邵树德喟叹,好个两年! 广明元年七月初五,铁林都全军三千余人离开晋阳,踏上了前往绥州的征程。 这一日,天高云淡,鸿鹄振翅。 也是在这一日,振武麟胜节度使吴师泰使军民上表留己,不愿入朝,朝廷许之,复以诸葛爽为夏绥银宥节度使。 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结束,敬请观看第二卷《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第一章 故人 “丘使君!”岚州城外,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诚意拜谢道。 “树德何如此多礼耶?”丘维道亲手相扶,仔仔细细看了邵树德的面庞,道:“年余未见,更是沉稳了。” “邵某起于使君之护兵,栽培之恩一日不敢忘。”邵树德郑重说道。 “好,好!”丘维道拉着邵树德手,道:“此去夏绥,还得同舟共济。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今见树德及铁林都壮士,此行无忧矣。” “定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这话一出,丘维道依稀有似曾相识之感,仔细一回忆,便叹道:“这世上,再无一个军将如树德这般了。” 郝振威的大军主力已经北行,如今留在城中的,只有寥寥千人,忙活着各种杂事。丘维道邀请邵树德到城中监军院置酒,一些相熟或不熟的人也纷纷过来寒暄。到了最后,顶盔掼甲的蔡松阳也过来了:“将军,可把你盼来了。” “在丘使君这边如何?”邵树德看了眼蔡松阳,问道。 “职部日夜盼返将军帐下,与众兄弟一起杀敌。” 邵树德不语。蔡松阳是他的第一任亲兵队正,他走后,才轮到战场立功的徐浩。如今徐浩已去绥州,朱叔宗顶了上来。怎么安排蔡松阳的去处,倒是个问题。 “起来吧。”邵树德道:“先给朱叔宗当个副手,好好学学怎么打仗,今后还有大用。丘使君身边,我安排杨亮来顶你位置,待会你和他交接一下。” “谢将军。”蔡松阳大喜,起身道。 “可见着宋判官?” “宋判官去夏州了,给丘使君打前站。” “先忙你的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 接下来自是一番觥筹交错。期间,尚未离开的折嗣伦也来赴宴。邵树德曲意逢迎,与他痛快地喝了几杯。 “听闻你在晋阳得了贺公雅之妻?”酒过三巡,似乎有些上头的折嗣伦问道。 邵树德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 “哼!我闻军中有流言,你还想求娶我妹?” 邵树德更尴尬了,这破消息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自己明明没表态嘛。 见邵树德面色局促,折嗣伦冷哼一声,再不言语,自顾喝起酒来。 一场气氛略显尴尬的接风宴很快就结束了。第二日,杨亮与蔡松阳做完交接,正式统带起丘维道身边已扩充至百余人的亲兵队伍。丘、邵二人都不打算继续耽搁,在岚州城取了点粮草,并与折嗣伦告别后,二人便急着上路了。 从岚州至绥州,还是在合河津渡河最为方便。这是条老路了,邵树德走过一次,都里一些军士也是在这条路上被他收拢的,此时重走一遍,感慨颇多。 七月二十六,大军抵达合河津。这里已经恢复了点人气,至少守津官兵回来了。在看到铁林都的大旗后,这些人顿时毕恭毕敬。阵斩程怀信、捕杀贺公雅,邵树德在河东的名声可有点凶,因此很快便将所有船只都赶了过来,免得被这帮凶徒欺辱。 七月二十九,全军渡河完毕。邵树德先遣令骑至银城县告知大军过境,免得引起误会,顺便再求取点粮草,补充消耗——当然是花钱的。 在银城县等待粮草的时候,邵树德意外遇到了一个故人,便是曾经在遮虏平并肩战斗过的前振武军中城十将李仁军。当夜这厮溃围后,带着百余心腹星夜奔逃。因为担心朝廷追究,同时河东也兵荒马乱的,他竟然一口气不停歇地逃到了黄河西岸银城县地界,落草为寇起来。 在洗劫了几次党项部落后,他们引起了麟州刺史折宗本的注意,于是派大军围剿,将刚刚发展到三百来人的匪军给歼灭大半,李仁军再一次狼狈奔逃。今天被铁林都的哨骑发现,他还以为又是官军围剿呢,吓得魂不附体,正待求饶,却见是故人邵树德的部队,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投军。 邵树德看着他手底那百来个蓬头垢面的手下,心生怜悯,于是将其补入辎重营,交给李延龄统带。都是老朋友了,看到李仁军就想起孙霸,邵树德实在不忍相弃。 这里已经是银城县南境,附近有一个名为柘珍驿的驿站。再向北70里,那里还有一个驿站,名为铁麟驿,近麟州理所新秦县,张震的诗里曾提起过这个驿站(注释1)。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众人没打算在柘珍驿停留,大军继续南行30里,在银州开光县外扎营。 银州的历史不长,理所为儒林县,本朝才设立。前秦时叫骢马城,氐语“骢马”为“乞银”之意,故名银州。从开光县往西南直行百里,是银州真乡县,再往西南百里,便是儒林县了,皆有大道相通。 抵达银州城外时已是八月初六。闻新任绥州刺史邵树德率大军过境,银州关、鱼河堡(注释2)镇将裴商特来相见。 裴商是个老将了,大概五十多岁,满头白发,见到邵树德率三千余军士上任时颇为惊讶,便道:“此为节帅赴任乎?” “老将军玩笑了。”邵树德拱手道:“铁林都随我征战河东两年,相约共富贵,邵某当然要带着,便如吾之手足也。” “真是奇了。”裴商也笑了,道:“诸葛大帅带数千洛阳军士赴任,而今邵刺史亦带三千军士至州,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奇也。” “诸葛大帅?”邵树德心中一跳,疑惑道。 “邵刺史不知?”裴商道:“朝廷诏前代北北面行营招讨副使诸葛爽为夏绥银宥节度使,吴师泰仍任振武麟胜节度使,李元礼则奉旨入朝。” “这却不知。”邵树德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想到啊没想到,代北相识一场,如今又在夏绥共事,和诸葛爽还真是有缘呢。 “哈哈,不知也无妨。”裴商笑道:“邵刺史年少有为,老夫一见便是欣喜,不如一起喝上两杯。” “夏绥丘监军的车驾还在后面,待我通报一声。”邵树德回道。 “监军亦在?”裴商脸色一整,道:“那是要好好置酒了,通儿,速速回城办理。” “是,阿爷。”裴商身后一名小将应道,随后便带了数骑,奔回银州去了。 丘维道一会便来见礼了:“裴老将军宝刀未老啊。” “监军从丰州至河东,忠于王事,裴某闻之,感佩不已。不如一起回城,边吃边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很快便入了银州。临走前,邵树德嘱咐李延龄、卢怀忠二人临时统带铁林都,在城外扎营。银州方面也很够意思,还派人给将士们送了不少酒水、粮食和马料过来——都是人情啊,以后还得还。 “邵刺史如此有为,不知年岁几何?”才喝了两杯,裴商的脸色就变得通红,问起话来也不再遮遮掩掩。 “今年刚满二十二。” “可曾娶妻?” “不曾。” 丘维道在一旁听了心里暗哂。这帮子军头,整日里想的便是如何互相联姻,巩固地位,他见得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也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22岁,便已是一州刺史,坐拥三千兵马,这要不被各个土霸王抢破头才怪呢。 “老夫有一女,年方十二,与邵刺史正好般配。邵刺史若有意,不妨见见?” 邵树德闻言差点将嘴里的酒喷出来。差了十岁,还说“般配”? 他当然明白裴商的意思,通过联姻加深关系,守望互助嘛。但委实是——太夸张了啊! 邵树德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听丘维道在一旁说道:“邵刺史年少有为,本使亦已为其在京中寻了一门好亲事,就不劳裴将军费神了。” 邵树德闻言愕然,丘维道使眼色令其稍安勿躁,裴商则一脸遗憾。诸子不成器,无法令众军信服,这可怎么办哟,难道招婿,然后委以大权?唉,女婿终究不如儿子,伤神哪! 注释1:《宿金河戍》:朝发铁麟驿,夕宿金河戍。奔波急王程,一日千里路。但见容鬓改,不知岁华暮。悠悠沙漠行,王事弥多故。 注释2:银州理所儒林县,在无定河西南岸,当明堂川(今榆林河)来汇处。对岸有银州关、鱼河堡,为重要军事堡寨。 第二章 生民 “丘使君,你真为邵某说了门亲事?”走在前往绥州的大道上,邵树德轻声问道。 “假的,为了堵裴商之口。”丘维道淡淡说道:“婚嫁大事,岂可儿戏。当然树德你若有心,帮你在京中找个官宦之女亦不是问题。只不过,某细细思之,宋乐说得没错,既镇绥州,麟州折家便是最好的联姻对象。放心,折嗣伦的意见无足轻重,折宗本是个务实的人,他们家有拓跋党项这个大敌,树德你岂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只要让他看到你手握精兵,能给拓跋家带来制衡,这份筹码就足够了。” “多谢使君指点。” 确实,对他这种军头来说,婚姻并不单纯是一个人的事。说白了,这是政治,是大事。自己既有志于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那么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折嗣伦的妹妹是什么样的性格,长什么模样,有没有才学,这都无关紧要,就是头猪也得娶回来。而这也是这个年代人们普遍的看法或者说价值观,邵树德并不打算违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八月初九,大军出了抚宁县境,正式进入绥州地界。杨亮带着百人护送丘维道前往夏州,邵树德部则前往绥州城。这里已是绥州理所龙泉县与大斌县交界区域,沿着无定河与秦长城,走个一天路程,便可至绥州城。 天色将晚,大军停下开始扎营,邵树德带着亲兵去附近一个村庄巡视。 村口附近的小溪流边,一些孩童正在玩耍。看到大队骑士过来,他们吓得一哄而散。定睛看去,却见孩童瘦骨嶙峋,衣衫破旧,不由得沉默无语。 这便是自己治下的百姓? 邵树德翻身下马,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平原,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无定河。我曾经有个理想,让孩童长得健壮,让妇人免遭凌辱,让老人能得善终。我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我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七年了,当初的理想是否已经蒙尘?七年了,自己是否已在周围人的同化下心安理得?七年了,百姓的生活却愈发艰难。 战场大胜足喜否?得授高官足喜否?美人环绕足喜否? 帮身边亲族好友是小仁小义,那么何为大仁大义?埋骨荒野的人,他们的命运真的没有机会改变吗?生存权,才是最大的人权! “将军,这里是绥州地界,百姓生活其实还过得去。”朱叔宗见邵树德不语,轻声说道:“我刚才问过向导了,龙泉、大斌二县其实还算可以了。远一点的延福、城平、绥德三县更穷,饥年时,百姓不得不吃树叶果腹。” “民生多艰……”邵树德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生活也算叫可以?比丰州、振武军还穷,更别说素称富庶的河东了。就这个吊样,军头们还整日杀来杀去,有意思吗? 唉,自己也没太多资格指斥他人。官越做越大,兵越来越多,军阀做派越来越浓,现在驱使自己前进的动力,到底有几分是理想,几分是私欲,怕是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吧。 无定河畔的夜晚安静、神秘。战马偶尔嘶鸣一声,总能得到群山的回应。古来今来,多少仁人志士在此壮志未酬,多少春闺梦里人在此埋骨荒野。游牧与农耕的拉锯线么?邵树德笑了笑,不,这里有河流,有土地,这里是农耕民族的家园。大志虚无缥缈,先从脚下做起吧,绥州,不会再乱了! 八月十二,绥州城的轮廓已在眼前,州内大小官员出迎,邵树德则登上了一旁的高山,指着秦代长城遗址某处,问道:“那里便是蒙恬冢?” 前来迎接的一位乡老恭敬答道:“禀使君,确是蒙恬遗冢,去州二里。在州东八里,还有扶苏墓。” “蒙恬、扶苏……”邵树德喃喃自语。 绥州本秦上郡也,直道经此,沟通远方。遥想当年,数十万大军北压,胡虏不敢南望,那是何等地气魄惊人?惜如今胡虏亦会造甲、冶兵,习得了中原之制,如果再赏罚分明,那可真是劲敌了。 “进城!”邵树德手抚刀柄,下令道。 ****** “恭迎使君。”先期前来的徐浩、陈诚带着州中官吏并乡老数十人迎接,场面搞得还挺像模像样。 邵树德面含笑容,一一与他们回礼,随后便在诸人簇拥下进了城。 绥州城中等大小,贞观元年所筑,周长四里二百步。城临无定河,四面石崖,甚是险固,向为边塞军事重地。 城内本有数百军士,由一位名为甄诩的十将领着,城外险要地点也有一些小堡小寨,各有数十人至百余人不等。而在南边的城平、绥德二县附近,还有一营兵五百余人。这便是绥州的全部正规兵力了,总计不超过1500人,都是本州驻防兵。上次徐浩带来了五百河阳老卒,如今邵树德又带来了铁林都三千余人,这些是野战部队。二者相加,人数已破五千,如何养之?这是个问题。 邵树德看着宴席上的乡老、名流,暗自思忖。甫一上任,便行派捐,怕是有点不妥,难道真要去找那些党项“非法移民”要钱要粮?邵树德不动声色地喝着酒,偶尔与人应付几句,暗中观察哪些人家境殷实,可以解自己燃眉之急的。 这会开始整治地方经济已经来不及了,数千军士,每天都要耗费大量钱粮,他现在也终于能体会当初郝振威如履薄冰的感觉。若不是铁林都这会凝聚力较强,自己也得军士们信服的话,日子还要更难过。 酒席散罢,邵树德直接喊来陈诚,问起了如今的府库情况。 “主公,朝廷今年下发过一批钱粮,现存于夏州,未及分拨至各州县。如今节帅是诸葛爽,听闻主公与其有旧,不妨去催一催,将这部分钱粮拿回来,也好支持数月。”陈诚在绥州也住了阵日子了,虽然尚未正式得官(这需要节帅任命),但无人敢于轻视,很容易便获得了州中大权,对一些情况还是十分了解的。 “黄巢已至何处?”邵树德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陈诚一怔,不过很快便了然,道:“已至河南,听闻朝廷官将不和,内斗不止,又兵力稀少,恐难制止黄巢。” 河南本有不少兵,但河东围剿李克用、江南堵截黄巢,都抽调了大量人马。而今黄巢突破了官军的重重围堵,进入兵力空虚的河南腹地,一下子有了海阔天空的感觉。 而且当地的官军还在自相残杀。徐州兵奉诏去与黄巢作战,途径许昌宿营时,被安排在毬场。将士们抱怨地方接待的条件太差,差点闹事,后被节度使薛能安抚下来。而已出兵讨黄巢的忠武军官兵听闻许昌有事,慌忙回师,将两千余徐州兵杀尽。这还不算,他们还指责薛能拿许昌钱粮安抚徐州兵,又杀其全家。 忠武军这么一闹,附近各镇、各州惊慌失措,害怕乱兵攻来,纷纷召回自家兵马。针对黄巢的封锁线顿时千疮百孔,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今黄巢若想从河南入关中,几无人制止,各镇全在自扫门前雪。 黄巢既入河南,运送至关中的钱粮本就在减少,再入关中的话,还能有屁的钱粮!说不得,这次可能是朝廷最后一次帮关内道诸方镇养军了,以后自求多福吧。 看来是要去夏州走一趟了。一则拜会诸葛爽,二则催讨钱粮,三嘛,也是给手下一批人取得官身。自己当了刺史了,老兄弟能忘? 有了这批钱粮,再加上府库里留存的,估计能支持半年以上了。而过了这半年,恐怕也就不需要绥州百姓继续养他手下的军队了。看这趋势,届时搞不好黄巢已入关中,朝廷必然下旨召天下诸道兵马勤王。夏绥镇肯定也要出兵,到时去关中就食好了。 到底还是有私心的。邵树德自嘲,不用绥州百姓养,还不是要关中百姓养?各镇兵马云集关中,加上黄巢乱军,几十万人马总有的,这对关中百姓来说岂不是一场浩劫? “今年就不要问百姓征粮了。”良久之后,邵树德才朝陈诚吩咐道:“中秋、社日佳节将至,百姓本来就苦,又骤然多了这么多军士,且让他们休养生息一年吧。来年,本使怕是已在长安左近了。” “使君,此事还得诸葛大帅做主。”陈诚严肃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先是愕然,想明白后差点爆了粗口。自己没当过地方一把手,这就是想当然了。绥州是夏绥镇重要的粮食产地,你说不征粮就不征粮吗?你置夏州诸葛大帅于何地?夏绥十四县,就连拓跋思恭治下两县都要上贡牛羊、青盐,不然大帅何以养军? “这世道!”邵树德叹气,没招。 第三章 内外诸军 清晨,邵树德被身边人摇醒。 唔,好像很久没睡过床榻了。行军打仗,就是苦啊。即便是军头,也得睡大营,周边除了高大威猛的亲兵,就只有凶神恶煞的武夫。一年半载下来,看母猪都觉得漂亮,睡个破床都觉得舒坦,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将军,今日要去夏州,还请早行。去见节帅,一份见面礼是不能少的。妾闻诸葛大帅出身甚微,字画之类怕是不喜,不如就送些战马、金银器。大帅身边诸将,亦可结交一二……”赵玉轻轻挪开压在自己胸口的粗糙大手,轻声道:“将军是刺史,镇将告身尚需节帅用印,此时宜穿官袍谒见。卢、李诸人,跟随将军已久,对官身无不翘首盼望,将军不妨讨要回来,莫寒了诸将之心。” “唔,玉娘可真是贤内助。”邵树德起身,在赵氏的服侍下穿戴起来。着刺史官袍谒见节帅,说实话他还真不习惯。考虑到路上要两天多时间,万一官袍弄脏了、弄破了怎么办呢?就是万一遇敌也很麻烦啊。 “州衙内有几件金银器,那个金摩羯纹杯,妾看品相不错,应是蜀中产的。诸葛爽年纪不小了,对金子做的食器应很喜欢,有长生彩头。还有个鎏金银笼子也不错,富贵人家拿来装茶饼。诸葛爽当了大帅,身边自然有人教他这些,将军送去正合用。监军那里,就送那个银鎏提梁罐,将军与他亲厚,礼物也就是意思一下,此罐价值不轻不重,正合适。”赵玉一边帮邵树德整理着官袍,一边说道。 那几件金银器,邵树德昨日依稀见过,但没太在意,随口问道:“玉娘怎懂这些器物?” 赵玉抿嘴笑而不语,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邵树德,见他没什么生气的模样,这才继续说道:“战马弓刀,妾不懂,将军自选即可。” “好。”穿戴完毕,邵树德感觉浑身不得劲,叹道:“这衣服真难穿。” “妾已经在找人做櫜鞬服,惜未找到打制仪刀的匠人。” “罢了,不用那么讲究。”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准备去厨房用早饭,临出门前,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将赵玉拥在怀里,道:“以后在某面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某出身甚微,但心胸并不狭窄。” 吃罢早饭,朱叔宗已在院内等候多时。 “走吧。”邵树德招呼众亲兵。此去夏州,先拜谒诸葛爽,然后再见见丘维道。讨要钱粮和告身是第一要务,结识夏州诸将次之。如果可能的话,再观察下拓跋思恭,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了。 八月十五,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天这天赶到了朔方县,也就是夏州城。 夏州便是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据说动员了超过十万人修筑,“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因此非常坚固。后唐年间安从进率大军围攻夏州,因为城高池深,使用云梯和攻城车几乎没任何作用,于是改挖地道,结果“坚如铁石,铲凿不能入”。宋人宋白也说“其城土白而坚,有九堞楼,险峻……非人力所攻”。 宋淳化五年,诏堕夏州城(赵二这厮拆城上瘾),但到了后世,夏州钟楼犹高十丈,城垣三层,基址犹存,可见这座坚城的建筑质量是非常高的,在西北地区无出其右,作为夏绥镇治所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统万城。进城前快速绕了一圈,估摸着城周约在十里左右,比不过四里多的绥州城要大多了。此城南临无定河,北有乌水(无定河支流),附近开辟了大量利于灌溉的农田,牧养了不少牛羊马匹,甚至还有成片的果园,农产较丰。 本朝开元年间,夏州的贡品主要是角弓、毡、酥、拒霜芥,收取的赋税是麻和布,可见确实是一处农耕和畜牧业交汇的所在,宜耕宜牧。 邵树德几乎无法掩饰自己对这座城池的渴望,得了夏州,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 节度使衙内,诸葛爽亲自把着邵树德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面朝厅内诸将道:“此乃绥州刺史邵树德。去年代北繁峙县之战中,率部阵斩李克用大将程怀信。帐下铁林都数千虎贲,皆能征惯战之精锐。有树德在,夏绥四州无忧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恭喜大帅得一虎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邵树德趁势扫了一眼厅内,却见来了十余将领,还有同样数量的文职僚佐,应该是夏绥镇的核心圈子了。诸葛爽为他一一介绍,哪些是跟着他从汝州、洛阳来的老人,哪些是夏绥衙(牙)军将领,哪些是幕府官员。 邵树德尽力记在脑中,大致有了数。银州的裴商没来,宥州的拓跋思恭也没来,衙军中他最想结识的经略军使因为路远也没过来——经略军在夏绥镇中是一支十分特殊的部队,五千余人的编制,大约有超过三千骑兵,是西北地区绝对不容忽视的大建制野战骑兵集团,驻扎于宥州北境的榆多勒城,离丰州不远。 这两人没来,邵树德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打起精神,结识了不少跟随诸葛爽从河南来的心腹。大伙都是外人,你从东都来,我从丰州来,要想在这夏绥四州之地站稳脚跟,守望互助本就是应有之意。 诸葛爽,可是带来了足足三千洛阳留守军士呢!在邵树德的拉拢优先级中,这伙人是最高的,其次才是衙军诸将。 “今日诸将云集,某也很是高兴。昔年微时,何曾想过有今日?”诸葛爽高举酒杯,笑道:“年岁大了,多的事情也不想了,只愿余生富贵。诸将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本帅至镇日短,有些事未及做,此乃本帅之误也。”酒过三巡之后,诸葛爽放下金樽,扫视了一眼诸将,道:“国朝方镇,衙军、外军、支州镇兵、县镇兵各有体例。为使诸将思奋,本帅有意做一番调整。” 听诸葛爽以“本帅”自称,邵树德顿时精神一振,这是要对夏绥镇现有的军事体制动手了?以更好地安插自己人? “夏绥四州,除党项蕃部之外,现有雄兵两万余。”诸葛爽道:“本帅决意,在衙军中置亲军三千人,仲方,你掌此军,兼都押衙,勿要让某失望。” “末将谢大帅栽培。”诸葛仲方起身应道,神色兴奋。 邵树德已经有所了解,这诸葛仲方是诸葛爽之子,因此时所谈乃军中事务,故以“末将”自称,所领三千人多半也是他们爷俩从洛阳带过来的军士。 “另置左右两厢,军额各三千。侯晦,你任左右厢都知兵马使,兼马步都虞候;周融,你任左厢兵马使兼左厢都虞候,令狐敬,你任右厢兵马使兼右厢都虞候;李守澄,你任都教练使,署押衙。” 侯晦、周融、令狐敬、李守澄四人相继起身领命。侯晦、李守澄是河南口音,应该是诸葛爽的老部下,周融、令狐敬二人多半是原夏绥镇的牙将。诸葛爽如此调整,没有动最敏感的兵权,说实话还是比较保守的,可能也有怕生乱的因素在内。 九千人的衙军,虽不如河东数万规模,但也相当厉害了,镇守夏州并威慑四方不成问题。 “外军镇……”诸葛爽摩挲着手里的酒樽,道:“经略军仍由杨悦掌管,兼节度副使,军额五千,军内虞候、散将、佐官等一切如故。” 杨悦在榆多勒城没来,不过诸葛爽显然不打算动他,也不敢动他,怕出事。节度副使这个挂衔,是外军镇主官的标配,其实没啥卵用,只能多领一份工资。 “另置铁林军。”说到这里,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不管其他人惊讶的目光,道:“邵树德为铁林军使,兼节度副使,军额四千,军内置军使一员、副使一员、都虞候一员、游奕使一员、散将八员、孔目官一员、判官一员,逐要官、随身官、衙官、总管若干。一会且报上名单,本帅用印发给告身。” “谢大帅栽培!”邵树德起身,单膝跪地,大声道。 九千人的衙军,诸葛爽能真正控制的其实也就是那三千亲军,毕竟至镇日短,尚未建立起威望。外军现在也有九千人了,经略军的杨悦资历甚老,多半不怎么鸟节帅,另置铁林军应该也有制衡的因素在内。 这总计一万八千人,就是传说中的“内外诸军”,是一个藩镇的核心武装力量。像之前的河东镇,岢岚军就是外军,晋阳的则是衙军,此外还有支州镇兵、县镇兵等,军士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 “支州兵……”诸葛爽继续任命:“夏州镇兵军额两千,本帅兼管;银州军额一千五百,由银州关、鱼河堡镇将裴商领之;绥州军额一千五百,邵树德领之,兼绥州镇遏兵马使。县镇兵本无多少,而今一律罢遣。” 支州兵是藩镇内各州自己的军队,一般由刺史领之,也是由当地财政自己供养,幕府并不会出钱粮。国朝刺史的全称是“使持节某州诸军事某州刺史”,是州兵的最高长官。有些州,在正经州兵之外,还会搞民团,由团练使领之。有时候刺史也会兼任团练使、防御史、镇遏使、守捉使之类杂七杂八的称号,没有定制,全看当地怎么搞。 邵树德是绥州刺史,绥州的一千五百镇兵归他指挥,由州财政供养。四千铁林军是外镇军,靠绥州是养不活的,必须要幕府支援,至于具体比例,完全看实际情况,没有一定成规。像经略军,屯驻在荒凉的榆多勒城附近,几乎八成以上开支由幕府供应,另外两成由他们控制的党项部落上贡补缺。 对了,宥州的体制多有不同,因为这是一个以党项人为主体的地方。宥州刺史是拓跋思恭,虽然是自封的,但朝廷其实已经默认,同时他还兼任宥州党项兵马使。他手底下养多少军队,幕府不管,反正一毛钱都不会给。有时候缺钱了,还要你上贡一点,要打仗了,也要出兵,毕竟你是朝廷官将嘛。 任命完毕后,邵树德算了算,衙军九千、外军九千、州兵五千,总计两万三千人,比诸葛爽上任时还膨胀了数千,这用度肯定非常紧张。得,诸军争夺有限的资源,自己可要抓紧了,不然可就真要去向绥州的党项部落派捐了。 第四章 州情(一) 铁林军诸将告身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邵树德去监军院拜会了下丘维道,然后与宋乐聊了许久,末了请他帮忙代写一份名单,递给诸葛爽后,很快就把告身取了回来。 铁林军使当然是邵树德。他现在有四个头衔,即铁林军使、夏绥银宥节度副使、绥州镇遏兵马使、绥州刺史。这身份,娶媳妇估计不用彩礼,整不好还能收到大笔嫁妆。 副使则给了李延龄,仍管辎重营,李仁军现在就跟着他混。老李做庶务是一把好手,有他掌管后勤部门,邵树德放心。 卢怀忠升任铁林军都虞候,游奕使则交给了新来不过数月的朱叔宗,让不少人眼红不已。但没办法,这个职位专业性较强,其他人都不合适。从今往后,骑兵(如果有的话)、斥候、巡哨、令骑之类的,全归他管。他原本的亲军副将之职由新提拔的西城老人范河代替,管亲兵、巡逻队、军法队等。 四营战兵主官进行了一番轮换。前后左右四营由蔡松阳、徐浩、钱守素、关开闰分掌,任遇吉调到州兵体系,取代甄诩的位置,他为主、甄诩为副,替邵树德管着这支地方武装力量——这个职位,必须得信任的人来干才行。 铁林军还有一些文职人员,总计三十余人的样子。其中最关键的军判官职务由陈诚担任,军孔目官是陈诚推荐的,一个叫郭黁的读书人,看起来颇为儒雅,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得了这份繁重的工作了——做账、出纳、审计、文件收发,主要和李延龄对接。 其他的逐要官之类,都是小角色,但也有要求,就是会写字。铁林军档案、军史的编修,抚恤、退役人员名单的登录,以及将来想搞的军属农场等一堆事务,都需要文化人来处理。 如此一番调整,铁林军将有一百亲兵、两千营兵、一千五百辅兵,三百多杂兵,数十文职人员,填满了四千军额。邵树德对此也很有成就感,部队越来越正规化了,这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一样,感觉非常不错。 八月十八,一行人返回绥州。邵树德遣李延龄带五百河阳老兵去州城领取钱粮,等米下锅呢,拖不下去了。 对了,这五百河阳老兵,就是当初徐浩先期带过来的。他们没有入铁林军系统,邵树德准备将他们编入州兵,并从中淘汰出数百老弱。老弱嘛,没有战斗力,自然无法抵抗。不过邵树德也不会砸了人家的饭碗,他们将成为铁林军编制外人员,负责组建军属农场。 农场所需土地部分用无主荒地,但还不够,沿河的好地早有主了,不靠河的土地灌溉困难,产量有限。如何给军属农场弄到土地,邵树德已有成算,那就是拿僧产开刀。寺庙丛林,香火不凡,和尚们个个肥头大耳,土地阡陌纵横,邵树德早看不顺眼了,将来会找办法清理,给弟兄们弄点保障。 军属农场的产出主要用来补贴生活困难的军烈属、伤残士卒等等,暂时只能作为抚恤外的一种补充,以激励军士们奋勇作战。 八月二十,邵树德带着亲兵下各乡巡视,主要在龙泉、大斌二县。 司马迁曾经就农牧区域进行过划分。他认为从河北碣石山(今河北昌黎境内)斜向西南,到秦、晋之间的龙门山为一条线,此线以南为农耕区域,以北为游牧区域。不过在这条线两侧,就自然条件而言,其实宜牧宜耕。谁强,这条线就会往对方那里偏一点。 国朝以来,因为气候温暖湿润,以及初唐那会不断北进开疆拓土,农耕线大大北移。在东段,北移至燕山脚下,东北端甚至已至辽水下游。西段,已突破至陇山之西。北段,前进至阴山、大青山一线。 也就是说,现在关内道西北部,基本上是农耕区域,甚至就连居住在这里的党项人,也是以农耕为主,游牧为辅,和汉人的劳作方式几无区别——西北汉人,也有少量人口从事游牧,正是初唐年间所说的“胡化”。 龙泉、大斌二县紧邻无定河、大理河,南北都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但中间被河水冲开了一个巨大的河谷平原,耕地面积其实相当可观。与之相比,南边的城平、绥德二县虽然也位于河谷平地,但面积远没有北边大。当然最差的还是延福县,九成以上面积是山地,穷困得很。 “宋别驾,夏绥镇竟然也有如许多的丝麻,本使真是怎么也没想到。”看着山下河畔的某处村落,邵树德指着大片的桑林,惊愕道。 “将军是武人,长于战阵厮杀,劝课农桑,供给粮草,制定方略,宋某当仁不让。”被邵树德从监军院讨来的宋乐,而今已是绥州别驾,有了五品官身。本来想把宋乐带在身边时时请教的,但考虑到州中尚缺一可靠之人留守,因此还是决定让宋乐留下来,一州五县悉数委之,州兵将领任遇吉、甄诩二人也听从他指挥,几乎就是心腹股肱之臣的节奏了。 “王江宁曾有诗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使君可知萧关县在何处?”宋乐问道。 “可是原州?” “然也。”宋乐笑道:“萧关已近长城,仍有大片桑林,咱们绥州有蚕桑,寻常之事,就连幽州镇都有大片桑林。” 邵树德虚心受教。这就是不事生产,只懂打打杀杀的后果了。有了蚕桑业,就等于有了钱,因为在这个年代绢帛是承担了部分货币职能的。而且桑木还可以制弓,是军工产业的原材料之一,再加上廉价的牛角、牛皮、牛筋,至少可以说,在骑兵用弓方面,制作成本要比别的地方低很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宋别驾,那边大好平地,为何却任其长草,放牧牛羊?”往前走了一段后,邵树德指着一处河边平原,道。 那里的水草非常丰美,似乎是因为汛期河水泛滥的缘故,将大量营养物质给冲上去。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成了一处绝好的放牧地,产出的牛羊肉的味道应该也不错。 “一则河堤缺失,汛期泛滥,淹没农田;一则缺引水之渠,无法灌溉。”宋乐解释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个道理他明白。不是靠着河就能灌溉农田的,因为地势总有高低,太低易被淹没,太高取水不易。只有少数地势刚刚好的地方,才能利用现成的水资源灌溉,而这些地一般都已经被开发了。 “贞元七年,夏州开延化渠,引乌水入库狄泽,灌田二百余顷。此后三十年间,开渠愈广,田地愈多,至元和七年时,夏州贮粟高达八万斛。后吐蕃围灵州,军食绝,夏州以牛马杂运米六万余斛至灵州。”宋乐侃侃而谈:“元和中,振武军垦田,引金河水,灌溉四千八百顷,收谷四十余万斛。使君,要想得粮,必先开渠,而今龙泉、大斌二县,灌渠可多?” “不多,甚少。”邵树德摇头。 后世建国初期,为提高农业产量,一大举措便是发动民众大修水利,利用天然地势大量开挖小水库,贮存汛期水源,再开凿渠道,灌溉农田,成果斐然。甚至一直到九十年代,邵树德印象中冬季农闲时,农村还要派人上河清淤。 这水库和灌溉渠网,确实是农业发展绕不开的坎。龙泉、大斌二县,若不惜民力,大肆开挖水库、沟渠,许多无法利用的闲田可就派上用场了,粮食产量必然大增。但这事,怎么说呢,容易引起民变啊!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别人来帮他们开挖,代价也由他们来承受。 邵树德心里有了数,继续听宋乐介绍农事。 “宋别驾,近日我读史书,言贞观十四年秋,太宗欲往同州狩猎,刘仁轨建议‘退延时日’,理由是农作未毕,‘禾下始以种麦’。这应是越冬小麦吧?为何不见夏绥诸州种植?”听了半晌,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个问题,即此时关中都能一年两熟,甚至连偏远的河西走廊、燕山南麓及灵州黄河流域都开发了水稻田,但夏绥诸州却没这么做呢? “怕是冬日寒冷,夏日燥热,以致不行。”宋乐也思索了半天,最后给出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邵树德闻言也是喟叹。龙泉、大斌二县,应该是处于后世的榆林平原上,面积倒是很辽阔,一万多平方公里,然气候没有关中好。这会全年降水应该比后世还要多一些的,毕竟唐代属于历史上的暖湿期,年降水量应该在450毫米以上。可惜分布不均匀,春旱严重,夏秋交接那会暴雨成灾,雨水在短时间内下完,大部分都流失掉了,无法被农业生产利用,故急需水库调节。 此事若成,粮食产量必可提升一大截。但这也是一项耗费巨大资源的工程,绥州目前是没这个能力做的。光劳动力和粮食就不足,取之何处呢? 第五章 州情(二) 八月的绥州,暴雨说来就来。邵树德带着一行人找了个村子暂避。 大群武夫的到来,让村子里的百姓有些紧张。不过在看到他们只是找地方避雨,并不劫掠之后,人们终于放下了心。有几个胆大的少年,甚至还远远看着军士身上的盔甲、手里的步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水利,农业之命脉。”邵树德坐在一个马扎上,看着屋外漫天的大雨,只觉有些可惜。这些水用不了多久,就会白白流掉、渗漏掉、蒸发掉,无法为农业生产所利用。 “国朝素来重视水利。”宋乐在一旁说道:“有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仲春乃命通沟渎,立堤防,孟冬而毕。若秋、夏霖潦,泛溢冲坏者,则不待其时而修葺。” “惜数十年来,藩镇相侵,军争甚烈,民力渐渐透支,以至陂池不修,川渎淤塞。”邵树德感觉宋乐有化身愤青的趋势。关中那是真的荒废了水利,但夏绥,原本就没建设过什么水利设施。贞元年间开延化渠,那还是国朝史上第一次,要骂也是骂接下来的近百年,夏绥上下不思进取,没有再接再厉吧。 不过这其实也没啥理由。夏绥是军事重镇,从来不是什么大后方,最近百年,他们大部分时候在和吐蕃进行战争,偶尔还要镇压辖区内的党项部落。北边天德军有事时,还要北上帮他们抵御回鹘,几乎就是一部战争机器。你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搞生产,真的难为他们了。当年夏州开延化渠,还是朝廷给支的招呢,并派了专业官僚过来帮忙。 “昨夜读白乐天之《钱塘湖石记》,甚为感慨。宋别驾,有志者事竟成,夏绥这番大业,还需你帮我。”邵树德说道。 宋乐听他嘴里说的是“夏绥”,而不是“绥州”,轻声笑了笑,道:“打打杀杀的事我不懂,其他事务,宋某责无旁贷。” “这比打打杀杀还重要。”邵树德坐正了身子,道:“前些日子我登钟楼,观绥州夜景。虽中秋佳节,然城中灯火稀稀落落。可见百姓生活不丰,家无余粮,即便是节日,也没法好好庆祝一番。这,不是我想要的绥州。” 宋乐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暴雨停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范河让军士们去热干粮,邵树德则仔细观察起了农家生活。 刚才通过询问得知,这个村子共有34户人家,沿着一条通向无定河的小溪开垦农田。春种粟麦,秋天收获,一年一季,日子勉强过得去。但这是正常岁月,如果大旱的话,小溪干涸,农田无灌溉,便要绝收了。 躲雨的这户人家大概有40亩地,村里和他们情况一样的还有19家,垦田数普遍在20-50亩之间。另外有6家比他们强一些,但也不到百亩,家里皆有人在州城当兵。超过百亩的村里总共只有2家,祖上都是州城军校。 此外,垦田不足20亩的还有6家,生活应该不会怎么好。至少,刚才从村外进来时,邵树德看到有些家庭并没有大牲畜。 没有牛马,如何耕作? “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茅茨”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张廷珪亦说:“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牛废则耕废,耕废则食去。食去则民亡,民亡则何恃为君?” 一头牛,一天要消耗十斤粗饲料,一般由农作物的秆、叶、豆壳、谷秕(未成熟粟米的瘪谷)和牧草混合做成。邵树德在河东时听手下军士讲过,家里大概要有40亩地,才能维持得了牛的消耗。但那是河南、河北,如果在夏绥,因为有大片不适宜耕作的丘陵、草地的存在,条件或许可以放低些,估计20-30亩地的家庭也能养得起牛,这与他刚才观察到的情况对得上。 夏绥畜牧业如此发达的地方,照理来说不应该缺牛啊!犹记得本朝永隆年间,光夏州一地,就因为疫病而一次死了18万头牛马。如今的银州部分地区,水草丰美,朝廷设银川牧场(天宝时银州为银川郡),平均每年进献七千到一万匹军马。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夏绥也能缺? 好吧,这个认知刷新了邵树德的三观,之前他是真的不懂,但现在知道民生有多艰难了。 干粮很快热好了,邵树德吃着粗硬的胡饼。以前觉得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民众捉襟见肘的生计,一点不觉得难吃了。他想起了刚才那几个村里少年羡慕的目光,他们所羡慕的,可能并不是武夫的威风,而是生活水平质的提升吧? 军队是暴力机器,晚唐的武夫更是暴力机器中的战斗机,他们是不可能如普通百姓那样农闲时吃糠咽菜的。你给他们槐叶饭试试看?保你脑袋顷刻间搬家。 也只有百姓,自己半年吃糠咽菜,辛勤劳作,最后不多的余粮还要被多如牛毛的军士拿走,甚至连活命的口粮也被拿走。唉,这世道啊!黄巢那伙人,初起事时应该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吧? 离开这个村子后,邵树德又在附近转悠了几天,这才返回了州城。 “玉娘,帮我记一些东西。”吃罢晚饭后,邵树德坐上特意找人打制的交椅,说道:“不用太文雅,我说什么直接记下就行了,我怕忘了。” 赵玉点了点头,磨完墨后摊开纸笔,看着邵树德。 “第一条,要修陂塘、开凿水渠。” 赵玉依言记下。 “第二条,找人建提水车。” “第三条,打制更多农具,广蓄牛马。” “第四条,对党项部落动兵。” 写到这里,赵玉一颤,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了下邵树德,充满忧虑。 “罢了,最后一条先划掉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好时机。明年一旦有事,后方又不靖,怎能安心出师。” “郎君要出征?” 邵树德注意到了赵玉对自己的新称呼,之前是“将军”,显得有点生分了,现在叫“郎君”,显然说明了很多事情。心情大好之下,直接将美娇娘搂在怀里,看着她妩媚的双眼,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黄巢已经突破层层拦截,将手握重兵的高骈甩在身后,而今在河南攻城略地,号数十万众。他若有心,必会入关中,逼近长安。届时,圣人怕不是又得昭告天下,令诸道兵马勤王。京西北八镇,素为朝廷屏藩,焉能不出兵?” “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夏绥镇百余年来便与吐蕃、回鹘、党项征战不休,军士精锐,能征惯战。诸葛大帅手握两万雄兵,还有党项蕃部兵马,若是倾巢而出,带着三四万人南下不成问题。或无法正面击败黄巢,但自保应无大的问题。”见赵玉不说话,邵树德又解释道。 “郎君已是一州之主,手握精兵,诸将顺服,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份基业吗?”赵玉幽幽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自己不堪的过往,用低如蚊蚋般的生活说道:“郎君能善待我们母女,甚好,妾也不想被人掳来掳去。” “既入此局,又如何能够退出。”邵树德莫名想起了后世割据西北长达三百多年的拓跋党项政权,人家那也是长期消化了夏绥银宥四州,然后又占了灵州这个产粮后勤基地,方才有资本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 而今自己治下不过四五万百姓,连铁林军都养不起,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呢?关中数十万兵马的混战,穿越者又如何?一个不好,也被碾成齑粉。 “果儿最近在做什么?每次回家,她都躲着我。” “妾在教她读书习字。”赵玉道。 “用不用请个先生?”邵树德问道。 赵玉无奈道:“绥州的那些先生,学问还不如妾精深呢。” 这事并不出乎邵树德意料。天水赵氏,在国朝虽然算不上顶级家族,但也是个中等门阀。赵玉的先祖赵慈景娶了李渊第五女长广公主,国朝二百余年,已经出了数十位五品以上官员,其中四人更是当过宰相。 赵玉的父亲曾在太原府为官,卒于任上。现在最亲近的亲戚有两个,一位叫赵光逢的从叔前年刚中了进士,目前在朝当监察御史,一位叫赵俭的在邠宁当牙将。邵树德刚听到时也吓了一跳,自己当初见色起意,将赵玉掳回家,现在看来是担了不小风险。 又是朝官又是镇将的,差点把自己好色的老毛病给当场治好。 第六章 州情(三) “军使,幸不辱命,钱粮已讨要回来了。”李延龄走进州衙,对正盯着地图研究的邵树德禀报道。 “唔,先入库。与陈判官、郭孔目官一同协办,账目要清楚,大体上有哪些东西,写份公示出来,读给将士们听。”邵树德仍然在研究地图,只是随口吩咐道:“别入错库了,这是铁林军的东西,不是绥州或龙泉县的钱粮。” “遵命。”李延龄应道。 “可还有短缺之物?”邵树德放下地图,问道。 “驮马、挽马多有不足。现在屯于城内尚无问题,翌日一旦出征,还是多备些骡马为好。”李延龄道。 “役畜……”邵树德站起身,思考了片刻,问道:“可否找银州的裴老将军想想办法?银川牧场,年贡战马上万匹,不适合做战马的去哪里了?肯定有。” “军使,银川牧场还是得诸葛大帅点头。他才是正牌的银川监牧使,虽然平日里诸事皆委于银州的裴将军。”李延龄说道。 “诸葛大帅那里我自有分说,而今只需说服裴老将军即可,去把陈判官找来。”邵树德说道。 陈诚现在的差遣是铁林军判官,本官则是绥州司马。中晚唐以来,时人一般重差遣,轻本官。尤其是大量州县官职被武将兼官占用之后,一般来说只有差遣才能看得出来一个人的地位。陈诚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为邵树德出谋划策,辅助军务,因此李延龄还是去军中找到了正在研习兵书的陈诚。 “军使,何事相召?” “去一趟银州吧。军中缺战马、驮马、役畜,银州甚多,你去面见裴老将军,就说借马骡千匹,日后再还,看看他怎么说。”邵树德说道。 夏绥镇,绥州五县以农业为主、牧业为辅,银州四县二者并重。到了夏州三县,只有靠近州城、县城的地方有农田、果园,远离州县的地方,则以牧业为主,党项人的营生。而在宥州两县,就几乎全是牧业了,也没多少人会种地,即便可开垦为良田的地方,一般也任其荒着,放牧牛羊马陀。 初唐年间,河西为朝廷养马重地,据说鼎盛时期畜养量达百万匹。夏州是河西牧场的补充,也养了不少,高宗年间,一次牲畜传染病就让夏州死了18万头牛马。河西等地被吐蕃攻占后,朝廷的养马重心转移到了夏绥、天德军、振武军、河东等地,比如银州就有一官办银川牧场,夏绥节度使本身也兼银川监牧使。丰州那边,离天德军城不远,就有一永清栅,也是个军马场。河东嘛,去年崔季康屯兵的楼烦监牧城就是一大牧场。 内地军州或许难以筹措战马、役畜,可在夏绥四州,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购置成本很低。这里缺的是谷物、铁器、布帛、日用百货,说白了,生产力低下,需要从外界输入生活用品,输出基础的畜牧产品。 陈诚走后,邵树德又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绥州的发展问题。最近查阅了下绥州诸县的档案,发现目前开垦出来的土地总共只有两千顷,主要集中在龙泉、大斌二县。当然这是官面上的数字,实际可能会多出20%左右。那么就按2400顷来算,一顷100亩(注释1),亩产一石粟,去年全州应该产出了24万石粮食,即不到2600万斤粟米。 这么些粮食,养州兵要花去五六万石的样子,不仅仅包括口粮、工资(军饷的相当部分是粮食),还有训练开支,此时需要给军士们补充肉食,就得拿粮食和党项人换牲畜。 说实话,去掉养州兵及州、县两级政府开支,剩下的十几万石粮食,也就够全州四万余百姓的消耗,让他们生活宽裕富足一些。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夏州方面就需要绥州提供粮食,每年没个定数,但一次几万石总是要的。此外,还有豆子、牧草、柴禾、布料、绢帛、铜钱若干,有时候还要进献牲畜,负担是非常重的。丰年还可勉强支应,一遇凶年或战争,百姓家无余粮,那日子可就真的难了。 总之,藩镇一级的财政完全就是一笔糊涂账。收多少,什么时候收,完全没有定制,主帅可随心所欲,百姓的日子自不用多说。 “还是要加大垦田面积。”邵树德心理明白,绥州其实有一万多顷可开垦耕地,目前利用率还不到两成。即便不开挖水库和沟渠,现有耕地面积其实还是可以继续扩大的,但存在着党项人的威胁,故很多地百姓宁愿撂荒,也不愿辛苦一年后,庄稼成熟时被人抢走。 他们能在现有耕地外,偷空抢种一些生长期短的豆瓜果蔬,砍点柴,再割点草料,应付上头催课,就已经是极限了。 铁林军四千人,光官兵日常食用及粮赐,一年就需约15万石以上。此外,还有战马役畜、定期训练、服装器械消耗及逢年过节的各种赏赐(以钱帛为主)。如果要开战,那赏赐更不得了,养起来是真的费劲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没有朝廷支援,夏绥四州养一万五千兵马(诸葛、邵二人来之前)是很难的,除非你年年抢党项人的牛羊。但那样其实也不太合算,开支搞不好更大,毕竟大头兵们的赏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赏赐不到位,将帅就得脑袋搬家,那还不如不打呢。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藩镇军士的收入其实是远远高于普通百姓的。他们是全脱产的职业军人,拿命换钱,除了训练就是打仗,是纯粹的战争机器。这些人桀骜不驯,彪悍异常,邵树德也不敢让铁林军四千众去搞屯田。 中唐以后,军人屯田之事少之又少,比不得府兵制没崩溃那会,真是操蛋啊! 必须要搞个新的军事体制。邵树德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亲自主政一州后,这个想法愈发地迫切。怎样让铁林军将士们不全为了钱而打仗?开拔要赏赐,接战要赏赐,战后要赏赐,回到驻地后还要再发一次赏赐,这样花费实在太大。 铁林军将士都不是夏绥本地人,或许可以在土地上想想办法。夏绥十四县,因为党项骚扰、缺乏灌溉或其他什么原因,撂荒的闲田太多了,他甚至都不用去动原本的利益阶层,直接开荒就可完成这一点。 得,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水利、牛马、人口。邵树德看着绥州五县地图上标出来的大大小小党项聚居点,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在了刀柄上。 算了,而今时机不对,先忍一忍。亦可多加完善一下,别整成了晚唐的八旗制度。党项包衣?开玩笑呢。国朝均田制败坏前,府兵是有很多奴婢或部曲,说穿了就是需要自己亲自参与劳动的小地主是府兵的主要来源,大部分人还是奴婢或部曲。现在难道自己还要恢复这种制度吗? 不,这是往魏晋南北朝方向开倒车啊,再仔细想想。 九月初八,秋风乍起,百花凋零。陈诚从银州回来了,带回了千余匹骡马,外加五百头牛,可谓超额完成任务,不过也让邵树德欠下了一桩不小的人情。 “军使,裴将军有言,这些牲畜也无需还了。只有一条,他身故之后,若裴家遭难,望军使保全其家族。”陈诚说道。 “可。”邵树德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骄兵悍将,桀骜不驯,裴商活着时还能掌控大局,万一他死了呢?银州四县,人口可不比绥州少,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尤其是裴商的部将。 不过这也给了自己一个把手伸进银州的机会。裴商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那是因为没有外部强援,如果邵树德支持他某个儿子呢? 说句不要脸的话,如今铁林军可是夏绥镇五大王牌主力之一。三部衙军,加两部外军,基本上在镇里是横着走的。就连宥州的拓跋思恭,在对上他们时都要思量思量,不一定输,但打赢了估计也要折损太多兵马。 裴商当初为啥上赶着想把女儿嫁给邵树德?还不是看上了人家手里的兵权。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裴老将军真是操碎了心。 “陈先生辛苦了,且在家中休息几日。后面还得替邵某跑一趟夏州,诸葛大帅那边,唔,邵某想请他替我说媒。” 注释1:《唐六典》卷三《户部尚书》记载:“凡天下之亩,五尺为步,二百有四十步为亩,亩百为顷”。百度搜索“唐代一顷”,回答50亩的均为扯淡。 第七章 麟州行(一) 广明元年九月三十,新秦县,折府。 折家在麟州已经经营了太长时间了。从最初迁过来的一个自称“大魏之后”、“宇文氏之别绪”的鲜卑氏族,后来被当地数量庞大的党项部落同化,成了党项大族、地方酋豪,至今已近三百年矣。 贞观年间,朝廷赐姓折,这是折家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中唐以后,边境不宁,党项经常作乱。作为麟州党项豪族,折家一直管束得很好,没出什么大的乱子,受到朝廷青睐。于是到了折宗本这一代,趁着东风和大势,当上了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成为朝廷镇将,地位取得了突破性的上升。 与一般人印象中不同的是,麟州也是有汉民的,总计五千余户三万多人。其北边的胜州两县,同样有三万多人,都是安史之乱前由朝廷分批、多次迁移过来的。折宗本帐下的兵马,也是蕃、汉都有,足足数千人,和夏绥镇一样,赖朝廷输饷。 新秦县是一座十分险峻的城池,位于黄河支流窟野河冲出的河谷地内。窟野河流域,向来是周边包括无定河在内的诸多黄河支流的“雨窝子”,降水是各条河谷地中最多的,故麟州三县的农业条件也是最好的,产出颇多,人口也不少。除了五千户汉民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以种地为生的党项民户,再加上数量更多的依附于折家的游牧、游耕党项部落,折家只要狠得下心,自己养六七千兵,一点问题都没有。 折府其实不在新秦县内。因为他们是个大家族,在城外有大片的土地、农庄和部曲,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那边。县内的折府,不过住着折宗本一家罢了,位于城南,离城外的涌泉不远,取水方便。 对了,新秦县内是没有什么水井的,因此全城百姓日常生活用水,最方便的就是城外的那个涌泉,面积很大,取之不竭。再远的话,就得去窟野河取水了,更麻烦。历史上新秦县几次想扩城,把那个涌泉给包进来,但当地土质松软,根本没法建城。后世西夏建立后,几次出兵进攻麟州,折、杨二家“辄忧渴死”,可见城内取水之难。 折芳霭今天刚知道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她可能要嫁人了。透露消息的是府中一个婢女,经常伺候她父亲折宗本的,长得烟视媚行,让人不喜,不过消息从来都很准确。 其实她早已有这个心理准备,毕竟十六岁了。作为折家的一分子,即便爷娘再宠爱,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家里,而是该为家族做出贡献。是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折家男丁要么在地方上做官,为家族谋取利益,要么从军上阵,为家族保驾护航。作为折家的女儿,作用无非也就是拿出来与人联姻,以巩固盟友关系。 折家与李家的关系很不错。本来李克用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联姻对象,只不过人家早早娶妻,断了家里这方面的念想。在那时候,折芳霭觉得,自己的命运多半就是嫁给麟州某个大家族比如杨家的子弟,或者军中某个青年将领,进一步巩固折家在麟州的地位。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稍稍出乎人的意料。夏州节帅诸葛爽,竟然派遣他的心腹谋士、节度掌书记蒋德温至麟州,替他一个部将说媒,这让折家上下都感到意外。 作为当事人,折芳霭当然也很关注自己的命运。悄悄找大兄打听了一下后,原本还有所期待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大兄说这人长相还过得去,唯有一点,贪花好色,品行不端。这还未娶妻呢,自己先纳了个妾,还是河东罪将贺公雅之妻,这能是好人? 折芳霭相当失望。她虽然明白自己联姻工具的命运,但对未来的夫君不是没有过幻想,不要求出身多么高贵,但最好是个大英雄,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他人的英雄,被所有人敬重、称颂。 只可惜,她在麟州没发现这样的人,就连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兄折嗣伦似乎都不够格。这邵树德年纪不大,基业未成,结果就贪恋女色,能是英雄?能被人敬重、传颂? 气哼哼地回房沐了个浴后,折芳霭看着自己滑嫩得连水珠都粘不住的前胸,看着自己的腰臀,看着修长的双腿,暗自叹气:自家这身段、这容貌,居然要嫁给邵树德那个好色之徒。 ****** “折小将军此言差矣。”折府正厅内,夏绥银宥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成竹在胸,侃侃而谈:“邵刺史年纪轻轻,便已是夏绥银宥节度副使,典铁林军,控扼一州之地,帐下猛将十余,精兵四千。我家主公与其亲厚,素来当子侄辈看待,可谓心腹爱将。翌日若率军勤王,或西平宥州,邵将军定然为先锋矣。折都将老成持重,是明白人,当知邵、折两家结亲,于我家主公、于折家,都大有裨益也。” 被蒋德温这句话一堵,折嗣伦也不好再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幺妹素来得大家宠爱,都希望她嫁个好人家。即便是卖女儿,也得卖个好去处吧?那邵树德又不是天子公卿,凭什么让妹妹去受苦? 这个蒋德温,一定收了邵树德的钱! 折宗本沉默不语。不过折嗣伦太熟悉自家阿爷了,知道他心里已经颇为意动。麟州与绥州之间,不过隔了一个银州,一方有事,集结人马,十余日便到。自己之前也与阿爷实话实说了,那个邵树德虽然品行不咋地,但于治军一道,颇多手段,赚得数千军士为他效死力。铁林军上下四千人,其实——还是能战的。 “某听闻贵镇监军使丘维道拜西门思恭为假父,欲为邵树德求郑相公之女为妻,此事可为真?”折宗本突然问道。 “折都将勿要听信传言,邵将军只愿求折家女为妻,余皆不问。”蒋德温先是笑而不语,然后才说道。 西门思恭原本是右威卫上将军,二品大员,掌宫禁宿卫。今年五月,又以枢密使的身份出任凤翔监军。前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畋虽然没有名分,但几乎就是西门思恭的养子,今年刚出任凤翔陇右节度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话说西门家族,自中唐以来,一直都是个十分牛逼的宦官家族。奠定家族根基的是肃宗时期的西门珍,建中四年为凤翔陇右节度监军判官,后一路升迁,历任多个方镇监军、宣慰使。顺宗朝赐紫,充会仙院使,最后卒于威远军监军任上。有子四人,曰季常、季平、季华、季晔。 西门珍之族侄西门去奢,德宗时出任凤翔陇右监军,杀牙将夏侯衍。 大中年间,西门季玄为军容使,会昌朝为中尉。 如今西门家最厉害的就是这个西门思恭了,僖宗即位初就任右神策军中尉,当时名字叫西门匡范。这几年西门匡范有些失宠,于是改名西门思恭,乾符三年的时候任左军辟仗使、左监门卫上将军,现在则出任凤翔监军,与几乎是他半个养子的郑畋搭档——凤翔镇,是西门家发达的起点,家族历代都有人出任凤翔监军。 丘维道就是跟着西门思恭混的。就是不知道这折宗本从哪听来的流言,郑畋可是当过宰相的人,确实有一女,是他中年之后所生,向来珍爱异常。以他和西门思恭的关系,他的女儿几乎也就是西门思恭的孙女,丘维道有多大脸能帮邵树德求娶这种顶级公卿贵女? 不过蒋德温这厮也是个妙人,说话装神弄鬼,整得和真的一样,现在连折宗本都怀疑他收了邵树德的钱了。 “罢了,过阵子让那邵树德来趟麟州,让某看看。吾女姿容秀丽,聪慧过人,乃大魏皇帝二十七世孙,嫁给谁都不能辱没了身份,老夫还得把把关。”折宗本道。 而他这句话一出,蒋德温喜上眉梢,折嗣伦则一脸无奈。在他看来,这事,差不多已成了八成…… 第八章 麟州行(二) “某想了想,今年浪费了太可惜,还是得先期做一些事情。”绥州城内,邵树德找来了宋乐,说道。 “使君是指?” “垦田。”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宋别驾亦应知道,这几月从丰州、河东迁来了一些人,皆铁林军官兵家属,累计已有四百余户。本使欲给他们分田,一户先分二十亩。” “田从何来?” “三木和尚。” “贫道在此。”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恭敬道:“见过使君,见过别驾。” 此时僧人自称“贫道”或“贫僧”,前者可能还更流行一些。 “此乃三界寺都维那三木和尚,掌僧众威仪、纲纪。因与三界寺寺主、上座等不谐,屡遭排挤、刁难,故求助本使。”邵树德给宋乐介绍了一番,然后道:“三木和尚,给宋别驾说说三界寺都有哪些资财。” “好教宋别驾知晓,三界寺经营数十年,今有良田百顷,庄客、部曲近三百户。大理河畔有水碾一座,龙泉、大斌二县铺店四家,城南有果园数亩、牛坊一间。州西三里亦有别业一座,馆舍众多、修竹茂树,向为寺主、上座等僧众歇息、理佛之所。敝寺亦占地数十亩,寺内有石碾、油坊、菜畦、果园等。” 宋乐闻言不语。 三木和尚继续说:“大中年间,敝寺尚缴纳贡赋,钱帛、粟米、麻布、柴草、马料若干。然近二十年来,纲纪废弛,三界寺已不缴赋久矣。三百户庄客,亦不给朝廷输纳贡赋,只向敝寺缴租。另者,敝寺还生放课钱,令部曲擒捉欠债之人,绷吊拷讯,过于官法,所获极丰,此占到三界寺六成进项。上百僧众,大部居于寺外,有田宅牛羊,甚至还有妻妾儿女,作威作福,不畏宪章,数十年已矣。” 农业、零售业、金融业全部涉足,不缴税,还控制着大量人口,部曲私兵整得和黑社会一样,这样的毒瘤,邵树德是不打算留着的。这个三木和尚与寺院上层有仇,有他充当带路党,把这事做成铁案易如反掌。 没想到武宗年间灭过佛,这才几十年吧,寺庙香火竟然又如此鼎盛起来,不得不说其生命力之顽强。 宋乐听闻后有些踌躇,觉得干这事对主公名声有些妨碍。 不过邵树德意志坚定,直接下令道:“立调州兵一营,让甄诩去,三木和尚引路,先把僧众抓了,清点财货。庄田收归州中,仍租给庄户耕种,浮财入州库及县库,后面开渠有大支出,先打点底吧。店铺、水碾慢慢售卖,不急,价高者得。寺外之果园、菜畦、牧场清点一下,某要分给新搬来之军士家属,就平价出售吧,所得钱粮用于日后出师时的犒赏。这话要说清楚,出售田园菜畦所得之钱,某并不要,州里也不要,日后还会发给诸军做赏赐。对了,从今往后,三界寺只得留僧众十人,亦要课税。另,查僧众及庄户中有劣迹者,收田、罚役,勿得放过。先这么办吧,范河!” “末将在。” “持我手令,去州兵那边交办。三木和尚,可还愿回寺里?” “固不愿也。” “好。接下来你再帮我协办几家寺院,事办成后,许你州兵队正之职。” “谢使君栽培。” 范河、三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煮茶,二人坐下来聊正事。 “使君,绥州穷困,户口不丰,即便查抄寺院,所得只够给几十户军士家属发田,至多不过百户,何必呢?” “宋别驾,铁林军四千人马,近两月有不少军士娶亲了,还有从丰州及岚、石二州陆续迁过来的,总多了千户是有的。以普通军士为例,不算钱帛、衣物赏赐,月给粮赐两斛,若未娶妻,当无问题。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五六口,这只能让他们勉强吃饱饭罢了,日常用度还得靠赏赐维持,如此生活方能宽裕。”邵树德说道:“某在晋阳与众军士有约,断不能违背。而今安定下来了,能解决一户是一户,直到全部发田完毕。” 宋乐无语。军头不是好当的,军士们也不会接受乞丐般的生活,否则他们就会杀将造反。自家主公急着开渠灌田,还不是为了增加农田数量,好让军士们结婚后有生活保障?靠一个人的粮赐可以让全家六口人吃饱饭,靠钱帛赏赐可以让他们生活宽裕,如果家人再有田耕种,那么生活可以称得上富足,如此士卒才能归心。 宋乐暗自心算了一下,之前利用了少许闲田,再加上这次查抄三界寺的收获,估计能得二十顷地,够给百户军士分田罢了。后面再查抄几家寺院,油水就小多了,毕竟绥州才四五万人,哪来那么多和尚庙?即便算上抄没的有劣迹的寺院僧众或部曲的田地,估计也就够百户的样子,缺口还是很大。 不过慢慢来吧。反正先到先得,陈诚、郭黁那里都有名单,后面的慢慢排队,总之都要解决——说实话,这种排队的方式,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出乱子了,亏得邵树德在军士们那里的信用没破产,绥州这里还能继续玩下去。 “使君,后面还会有多少军士迁移家人过来?”宋乐问道。这个家不好当啊,穷得叮当响,还得为大头兵们的吃喝拉撒操持,直让人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应是不多了。”邵树德道:“这会过来的,多是丰州、岚州、石州这几个离得较近的地方。昭义、河阳有点远了,穿州过县太困难,即便军士们有心,估计也无法。但他们在本地很抢手,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结亲了。某听说,因为军士们抢了太多女人,逼得本地人都去娶寡妇甚至穷困的党项女子。” 宋乐也笑了。寡妇也娶,呃,他心虚地看了眼自家主公,还好没说出来。 “此事既涉及晋阳之约,宋某定然竭尽全力。”宋乐起身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主公欲要分田,还是得开渠。” “此事某已知之,然今年不行。”邵树德叹道:“本欲伐州内党项,收取财货牛羊,清点户口,以便为开渠之事打下根基。然则黄巢所部已过淮水,陷申州,突入颍、宋、徐、兖诸地,所过不掳掠,唯收纳丁壮扩充部伍,这是有大志啊。宋别驾,河南诸镇已不可恃,此贼必入关中!” 宋乐也点头同意。朝廷在关中的主要武力,就是京西北八镇了,当年为防御吐蕃而设立的藩镇,各拥一万至三万不等的军力。黄巢一旦逼近河阳、陕虢,圣人很可能就会下旨勤王,届时夏绥诸军南下,若境内党项作乱,军士们如何安心? 现在不动,是对的,权宜之计也。 宋乐走后,邵树德又仔细考虑起了山川地理,寻找哪里可以开田。 第二日,查抄物品送至州中,邵树德找来了几乎成了他私人秘书角色的陈诚,让他帮忙写一份礼单。夏州的蒋书记已经遣人来知会过了,让邵树德尽快去一趟麟州,见见折宗本。邵树德心领神会,于是找来陈诚,合计下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军使,此非聘礼,何须大费周折?某领回来的那千余匹马骡中,挑二十匹上佳的,再凑些金银器物即可。”陈诚一边摊开笔墨纸砚,一边说道。 “那些不是驽马么?” “好教军使知晓。裴老将军所送之马骡中,亦有百匹良马,在往年输往朝廷之上万匹军马中,亦堪称上佳。”陈诚说道。 好个监守自盗!邵树德暗自吐槽,诸葛爽这个银川监牧使,到底没裴商你这个现管厉害啊,这些年给自家扒拉了不少好东西吧? “那便照此办理吧。”邵树德挥手道:“金银器需几件?” “不贵多,贵在精,贵在合心意。”陈诚笑道:“查抄三界寺所获僧产中,有一件银鎏金龟负,盛放酒令筹的。听闻折老将军好酒,经常与部众饮宴斗酒,此物正合适也。” 寺庙与酒筹?邵树德实在很难将其联系起来,这帮和尚玩得很花啊! “又有一银菱鹿纹花足盘,甚是精美,亦可送之。” “有什么讲究?” “鲜卑传说中,鹿乃瑞兽,鲜卑贵族亦喜鹿纹金牌饰。折家既自称鲜卑遗族,送此物正投其所好。鹿又音同禄,寓意利禄长久,拿来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哎呀,三界寺真乃某之福星也。”邵树德抚掌而笑,道:“就这么办了。” 第九章 麟州行(三) 广明元年十月二十二,黄巢在河南四处流窜。所过之处,吏民逃散,各镇军皆避免与之交战,仿佛看穿了他不会久留一样,就安心等着黄巢闪人,去别的地方。 在江淮一带,手握重兵的高骈不但不追击,反而派人深沟高垒布防,坚决不让黄巢流窜回南方,逼着他往北方甚至是关中而去。 这大唐天下,就没一个人真心讨黄巢的,全在为自己算计。 就在这样纷纷扰扰的局势下,邵树德带着百名亲兵,匆匆忙忙来到了麟州。 麟州地不过三县,蕃汉民众十余万,然武风甚烈,“民知战”,“不满十岁,皆谙武艺”,几乎就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斯巴达式的社会。邵树德一行人的到来,让麟州民众颇为稀奇,有那些个少年儿郎,听闻邵某人要迎娶折家的鲜花折芳霭,一个个横眉冷对,几乎就想上来比试比试,看看这厮到底有何本领。 邵树德当然不用理会这些人的挑衅,他很快就被折家迎进了府内,折宗本、折嗣伦及其他几个族老坐于上首,充满审视的目光。 邵某人现在独掌一军,颇有底气,自然不会再像在河东时那般局促。被安排坐下后,含笑点头,一一致意,从容不迫。 慌啥,不就是相亲么?老子后世相了十几回了,经验丰富。 “邵将军从军几年了?”这是一位族老问的,刚才介绍过他名字,居然忘了。 “七年有余。” “天德军我亦是知晓的,还算堪战。邵将军既能从中脱颖而出,二十余岁便独掌一州、一军,自然有过人本事。人也长得相貌堂堂,可也。” 靠,这是放水吧。这位老爷爷,我待会一定要记住你名字。 “邵将军在丰州可还有亲族?”又一位族老问道。 “没有。” 此人闻言皱了皱眉。没有亲族,这比较麻烦啊。万一有事,这基业不知道就便宜哪个外人了。哪像他们折家,人丁兴旺,宗族繁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凝聚力强,可堪苦战、死战。 “听闻邵将军颇能笼络军士,铁林军应是一支劲旅。就是不知他日若举兵攻宥州,是否会出战?” “若朝廷有诏、大帅有令,自挥师平也。” 老者闻言有些皱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拓跋家与他们折家,多年来一直在争夺党项部族的影响力。尤其是一些丁口众多,又占着水草丰美好地方的部族,为之动刀动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邵树德这回答,总让他觉得不会主动与拓跋思恭开战。 “好了,且住。”听了半晌,折宗本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树德既得绥州,可有何理政之道?” “开挖陂塘,引水灌田,民得大利,军足食焉。”邵树德答道。 “开河灌田,颇费民力,如何为之?” “无外乎编户齐民。” 在座诸人当然都知道“编户齐民”是什么意思,不过没一人反对,这就很有意思了。 “黄巢若入关中,如何处之?” “大丈夫用武之世,当讨平之。” 折宗本不说话了。即便是这会,邵树德也没有察言观色,顺着人家的话头说话,而是直抒胸臆,折宗本对他的想法已经了然于胸。 “战马、银器某很喜欢,留下吃个饭吧。”折宗本最后说道,折嗣伦在一旁面无表情,狠狠瞪了一眼邵树德。 折宗本的家宴,仍然只有刚才那些人,邵树德没见到自己求娶的对象,不过这也正常。看这样子,婚事基本不会泡汤了。两家结亲,好处颇多,唯一的不利之处就是邵家这边只有邵树德一人,委实太单薄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吃完饭后,一行人又去校场耍了一番。邵树德骑射一般,但步射的功力委实深厚,让折家一众人刮目相看。这年头的武夫,射术第一,枪术第二,没有这两样,基本绝了当兵吃粮的路子。折家素来重武艺,换了几个年轻后生上来,结果没一个比得过邵树德。到了最后,甚至有人拿他与李克用的射术相比,算是大大出了一次名。 十月二十三,在麟州住了一晚后,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匆忙往绥州赶。州中事多,他是一天也不想耽搁。很多事情,必须在出征之前理好头绪,来年才会见得大利。 “军使,招募匠人之事,稍稍有些头绪了。”刚回到州城,李延龄便来汇报:“原本随军的几个匠人,已收了一些徒弟。今日某又从鄜坊募了十余人,皆许以重利,允其自办工坊,铁林军会择优采买。” “还是太少。”邵树德道。军械生产,夏绥诸州唯夏州有点规模,或许拓跋党项那边也有不少工匠,但绥、银二州真的没啥花头,军械一直仰赖州城乃至朝廷供应。 这是不保险的! 但邵树德没钱,也没啥资源,能从鄜坊那边募得一些,已经是烧高香了。而今若想扩大绥州的制铁业,一要解决原材料问题,二要解决人才问题,这个还是得从镇外想办法。翌日出征关中,倒是得好好留意留意了。 十月二十九,折家遣中人跑了一趟夏州,于是乎诸葛大帅又把他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派来了绥州,与邵树德商量婚娶事宜。 首先自然是下聘了,这个没问题。大帅说了,会遣人送一批骏马、弓刀和金银器过来,用作下聘之物。邵树德非常感激,诸葛爽这是真拿他当子侄辈看待了,日后除非大帅要造反弑君,否则指哪打哪,绝不皱眉。 下完聘,还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折家汉化已久,婚礼当是行汉俗,而不是草原上那种在女方家里结婚的风俗。 由于女方远在麟州,这迎亲就是个麻烦事。新郎要骑马亲迎,新妇乘车,之间一堆答谢礼仪,对了,还有各种衣物也要提前做好,真的很麻烦。邵树德想了想,怕是要动用铁林军两营人马,携带大量辎重去迎了,委实兴师动众啊。 此外,布置婚礼现场、宴请宾客、搭建拜堂的帷帐、安置新婚夫妇婚后居住的青庐等等,都是一堆事情。助兴的乐舞队要请吧,总不能把军中的鼓角手弄来,那也太次了。拜堂成礼后,还有奠雁仪式,最后才是共入青庐。 “邵军使,大帅有言,不若将婚礼办在夏州。青庐宅子,大帅亲赐,各色衣物、礼器置办起来也方便。宾客更是现成的,大帅一声令下,诸将都得来道贺,场面也隆重一些。另者,折老都将亦属意夏州,听说已经在找人购置宅院了,提前将折小娘子送过来,免得穿州过县迎亲之苦。真到了婚礼那天,邵军使执烛骑马去将新妇迎回来便成。你看如此可好?”蒋德温坐在邵树德对面,建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待我有如子侄,今后愿效死力。蒋书记出力甚多,邵某亦很感激,日后但有所请,绝不推辞。”邵树德郑重说道。 “邵军使客气了。”蒋德温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办了,一会我便回去禀报大帅。” “既来绥州,蒋书记不妨多盘桓几日。”邵树德邀请道。 “将军不急着娶新妇乎?”蒋德温笑道:“日后自有机会,眼下还是尽快把婚礼办成再说,蒋某这便去也。” “军使,大帅亲自帮着操办婚礼,得铁林军四千众效死力,如此施恩之手段,委实厉害。”蒋德温走后,陈诚赶了过来,说道。 “大帅或有施恩之意,然将某当子侄辈看待亦是有的。”邵树德道:“当年在河东时,我与大帅就很投缘,可能都出身甚微,看到了我,大帅就想起他年轻时候吧。不多说了,邵某有恩必报,大帅如此待我,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我便保他一世又如何?” 陈诚不语。邵树德也没说什么,他也是为自己这个主公考虑,夏绥四州之地,得之可为一方诸侯。若再取了西边的灵、盐、会诸州,则兵精粮足,进退自如,可为王霸之基。但只要诸葛爽还在,邵树德就很难过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了,不可能踩着他上位。 当然若是拓跋思恭想簒取夏绥节帅之位,那么就不必客气了,定联合诸方,共同举兵讨之,不死不休。 这夏绥银宥四州,有十余万汉民,精兵两万,岂是你拓跋思恭可以觊觎的?即便朝廷给你老子也不认,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谁怕谁? 第十章 京师(一) 广明元年十一月初八,黄巢陷汝州。朝堂诸公眼看河南诸镇不作为,形势有点不对,终于决定要授予黄某去年求取的天平军节度使大位了,不过是不是为时已晚呢? 封隐下直后,直接去市里买了些酒肉,然后匆匆回家,让他娘子整治了一番,便喝起了闷酒。这京中生活,确实比不得在河东快意,月赐粮两石,外加少许绢帛钱粮,只堪堪够全家老小吃用。军中交际来往是别想了,囊中羞涩也。 封隐有时候都在想,自己还是不是封氏子弟,为何自家两个从妹都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自己却要在军中打拼,生活窘迫呢?都是河中封氏子弟,唉! “郎君,今日小姑又来了,但哭。”将下酒菜端上来后,刘氏叹了口气,说道。 “内妹又作甚?可是因为那魏绲?”封隐烦躁地放下酒杯,问道。 “魏绲终日求官,四处奔走,钱财将尽,还不肯休,竟将小姑之嫁妆偷偷售卖,好去跑门路。”刘氏安慰了一下午自家丈夫的从妹,自然有感情倾向。 “魏氏乃巨鹿郡望,内妹也颇有资财,竟都花光了?”封隐有些吃惊。 “应是如此了。”刘氏也不是很确定,但看小姑那样子,应该是没错了。 封隐颇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自己在河东时,殚精竭虑,为此还受了重伤,才捞到了一点财货。魏绲那厮与自家内妹,从巨鹿来京,带了那么多财货,竟然都花光了,这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曾求得一官半职?” “不曾。田令孜那些假子,贪得无厌,手中官位奇货可居,又怎可能轻授?” “魏氏好歹也是大族,就不能回刑州?做个县尉亦可啊!”封隐怒其不争,道:“堂兄不也在做长安尉么?” 刘氏但叹气,也无语。 “官迷心窍,国子监白读了!”封隐猛灌了一大口酒,怒道。 自己拼死拼活,与一帮除了吃喝嫖赌什么也不会的神策营军官虚与委蛇,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结果自家这两个亲戚,唉。那魏绲自诩名士,所作所为竟如此可笑,自家内妹祖母乃范阳卢氏、生母是荥阳郑氏,从小知书达理,嫁给这厮真是辱没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说了。”封隐很烦躁,直灌酒。 “郎君,妾听闻神策营要出征,此事可为真?”刘氏坐了下来,担忧地问道。 “真的。”封隐抬起头,看着厅外渐深的夜色,良久才道:“圣人欲发关内诸军及神策营军士守潼关。军中传言,昔年安禄山不过五万众,哥舒翰十五万军不能守,今黄巢六十万众,如何守之?怕是皆去送死矣。” 听封隐这么一说,刘氏也差点哭了。她虽是妇人,也知道神策军将士不习征战,难堪大用。若黄巢引军西来,何人能挡之? “今日圣人检阅神策营将士,田令孜举荐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为先锋,将弩手两千八百人先行,前往潼关。过几日,还有后续人马出动……” 刘氏怔怔无言。她也是军校家庭出身,自然晓得兵凶战危。神策军这些兵将,在她一个妇道人家看来,也就只能吓唬人,一上阵就要露陷。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第二日,因不用上直,封隐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为家中吵闹的小儿女弄醒。无奈之下起床,随便吃了点汤饼后,便到大街上转悠。 如今的长安,到处传递着让人不安的信息。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封隐听到有哭声,探头一望,却是老熟人,神策营右军弩手崔全。崔全父子二人在家抱头痛哭,旁若无人,让封隐心里更加烦躁。 这父子二人,皆名列军籍文册,却没到营过一天。花钱雇了寺庙病坊的乞儿代他们从军,圣人丰厚的赏赐却全部截留下来。平日里鲜衣怒马,气势不凡,而今要上阵出征了,乞儿连站都站不稳,张承范不可能被糊弄,多半自忖必死,在家痛哭了。 封隐恨恨地踢飞了面前的一个碎瓦片。连自家娘子都知道禁军不堪战,朝堂诸公到底在想什么呢?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所见所闻,无不让封隐的心跌入谷底。有禁军将士在招募贫人代行出征,有人烂醉如泥醉生梦死,还有人在收拾细软准备去畿县暂避,竟无一人愿前往潼关拒敌。 不知不觉走到了军营附近,同袍见了也是一怔,不过没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各自离去了。军营内乱哄哄的,因为传闻圣人发不出赏赐了,很多人便哄抢军中财物,四散而去。甚至还有人剥下衣甲、弓刀换钱逃命去的,也不知道买这些器物的人想要做甚,多半不是为了抵御巢众,而是为了劫掠坊市吧。 一路长叹着返回家中,封隐定定地坐了良久,随后才吩咐道:“娘子,这几日便收拾细软,带孩儿们去河中吧。” “河中府?”刘氏惊讶道:“王重荣刚刚作乱,怕是不太平静。” 封隐伸手轻扶额头,道:“是某想差了。” “郎君亦觉得长安不能留了?”刘氏追问。翁婆都在河中,本来是个好去处,但前阵子王重荣作乱,节帅李都不能制,乱兵四处劫掠,如今却不敢去了。 “巢众若来,长安必破,这里不能留。”封隐斩钉截铁地说道:“先找个畿县避一下吧,越快越好。外舅、外姑那边也说一下,能走便走,勿要迟疑。神策营军士,娘子你亦是知道的,十个里头有一个能战的就不错了,指望他们是不成的。” “听闻黄巢有大志,兴许会秋毫无犯呢?”刘氏还是有些犹豫。她家世代从军,父兄皆为神策军牙校,一直住在这长安城里,如今能去哪里? “糊涂!”封隐斥道:“巢军在河南越是克制,进长安后就越会放肆。秋毫无犯是别想了,劫掠财货、争抢女子倒是极有可能。此事不用多言,明日你便回趟家,多的不用带,细软收拾好了,弓、甲、刀随身,去畿县避一避。就往——北边走。” 不知道为什么,封隐下意识地就想往北边跑,或许在他潜意识里,那个地方更安全吧。 说完这个,封隐放下了一桩心事。乱世之中,能保得一家老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这天下,谁做天子又有什么关系?今只愿阖家安全,别无他念。 到了午后,崔家父子从门前匆匆路过,竟也收拾细软跑路了。封隐苦笑,不知张将军能否凑得足够军士去守御潼关。靠征发坊市民多半是不成的,长安的这些人,早垮了,还不如晋阳坊市民可靠。至少人家还能联合起来击杀劫掠的昭义军乱卒,长安坊市民能做什么? 又喝了点小酒后,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至傍晚时分,外厅中又有哭声。仔细一听,却是自家从妹的。封隐无奈,穿好衣物后出来,道:“早劝你等回巨鹿,今又哭哭啼啼的,有甚用?这长安城早晚要破,留在这里,怕不是被巢军掠去当了贼眷。” “郎君莫要吓唬小姑。”刘氏瞪了自家丈夫一眼,不过心里也是一颤。郎君这从妹,出身高贵,长得花容月貌的,还精通文章,虽不如嫁给进士家的另一位从妹可以指点考学士子的文章、律诗,但也非常不错了。巢军若来,两姐妹都有极大可能被掠去,唉,这世道,妇人就是件物事,与牛羊无异,被人掳来掳去的。公卿贵女又如何,怕是圣人嫔妃、宗室玉叶也保不住吧。 “魏绲又做什么了?”封隐坐下来问道。 从妹但哭不答。刘氏无奈,叹了口气,道:“小姑夫不知从哪听来了消息,说观军容使田令孜言三川帅臣皆其心腹,劝圣人幸蜀,若随驾而去,定然飞黄腾达。然乏钱,苦无门路,田令孜假子薛某见内妹颜色,欲诱其献妻。” “胡闹!”封隐大怒道:“明日便收拾器物,回刑州去。” “巢军六十万众,在关东四处掠地,如今能去哪儿?不如让小姑跟着我们一起去畿县避避。”刘氏道。 “也只能如此了。”封隐挥了挥手,不想再掺和这些破事,旋又道:“明日某去见见李大夫。自晋阳回来后,终日闷闷不乐,而今事急,说不定还有重新起用之机。若能出镇掌兵,便再好不过了。京西北八镇,近二十万兵马,总要比神策营堪战。” “此事紧要,郎君当以之为重。”刘氏出身武人家庭,对这种事情的敏感性颇高,因此立刻说道。 第十一章 京师(二) “李大夫。”封隐恭敬行礼道。 虽然自己如今是神策营副将,李侃为御史大夫,分属不同,但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一样,封隐还是做足了礼数。 “隐来也。”李侃亲自至草亭迎接,然后将封隐引入家中,侃妻胡氏也出来相见,然后便吩咐人煮茶去了。 “今日退朝,某方知国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后,李侃眼神暗淡,唏嘘不已:“上命张承范率军东行,然器械钝劣,粮草皆无。张承范极力求取粮草、援军,上言‘卿但先行,兵寻至亦’,又言‘汝郑把截制置都指挥使齐克让所部万人已至潼关外,可互为表里’。张承范怏怏不乐,领了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印信和告身便走了。两千八百弩手,能有三百可战之辈便不错了。” 让你带着损坏不堪用的器械,没有足够的粮草先走,骗你说后续援兵马上就来,这是让张承范送死呢。封隐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张将军起了几分同情,神策营十余大将,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 “黄巢几时西进?”封隐很关心地问道。 “上月齐克让奏,黄巢转牒河南诸军,云其欲攻东都,再至京师,向君臣问罪,无涉其他人等,令其自守营垒,勿要犯其兵锋。现其大军已入东都境,留守刘允章率百官迎谒。巢军入城,于洛阳秋毫无犯,此乃有大志。入关中,也就旬月之间的事了。”李侃略带嘲讽,似是在笑那刘允章屈膝事贼。 “朝廷可有防备?”封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河南诸军纵放巢众,不与交战,这与当初河东李国昌父子之乱何其相像也。 李侃看了眼封隐,眼中意思很明显了,搞了三个空头称号,张承范任把截潼关制置使、王师会任制置关塞粮料使、赵珂任勾当寨栅使,但出的兵就只有那两千八百人,潼关外还有前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带过来的万余兵马,然后就没了。 兵不堪战,还无粮草、器械,这潼关怎么守?比当年哥舒翰那会还要艰难百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京西北八镇呢?” “圣人已命田令孜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等使,飞龙使杨复恭为副使,檄调各镇兵马,入援京师。然内无粮草、赏赐,诸军如何能行?”李侃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说起别人来丝毫不留情面:“朝廷还令河东节帅郑从谠将兵权交予夏绥节帅诸葛爽及代州刺史朱玫,尽速率河东军南下讨贼。对了,归田令孜节制,此辈又多了个汝、洛、晋、绛、同、华都统的头衔。” “夏绥?”封隐想起了邵树德,便问道:“夏绥军可要南下?” “应是要南下的,虽则诸葛爽此番带的是河东兵马,然若无夏绥镇兵在手,焉能弹压河东诸将?” “几时的诏命?” “诏命尚未发出,不过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封隐若有所悟。过了一会,看李侃脸上没甚表情,鼓足勇气道:“大夫,是否可走一下门路?” 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李侃仍然听懂了,似笑非笑地看了封隐一眼,道:“诸葛爽一走,四州之地无主,须得有一人权知夏绥节度事,隐可是此意?” 话说到这份上,封隐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便道:“大夫,夏绥重地,兵士堪战,若无人统之,怕是会出乱子,更不必说南下忠于王事了。” “经略军使杨悦、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岂非良选?” “大夫勿要戏我。”封隐急道:“此辈何人,吾等并无交情。树德在河东颇多出力,对大夫又执礼甚恭,望之也不似忘恩负义之辈,大夫何不顺水推舟一把,赚个人情,日后自有大用。” “此事难也,亦不合制。”李侃叹道。 “然即便诸公不许,日后诸葛爽一旦兵败身死,朝廷第一个想到的也会是树德。”封隐急切道:“此为施恩良机。” 李侃闻言有些踌躇。持节河东时,邵树德当过他一段时间的爪牙,后来有所疏远,更走了丘维道的路子去了绥州,让他有点意气难平。不过旋又想起离开晋阳时,无人相送,唯邵树德亲自为他牵马而行,李侃又有些感动。 封隐说得对,邵树德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投了自己,还不忘与丘维道之约,这是念旧恩的表现。也罢,杨悦、拓跋思恭之辈,焉能念得自己的好处?这人情,还真就只有邵树德能接,也最能给出良好的回报。 “隐当尽快去一下绥州和夏州,此事紧要。吾家在富平县有田庄,可暂避汝之家小。且回家整顿一下,尽快北行。”片刻后,李侃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此事今日才议定,尚未正式下诏,宜速不宜迟。另者,隐也不必过于期望。诸葛爽一走,便另选大将权知夏绥节度事,这岂不是逼反人家?朝廷必不许。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让圣人知道有树德这么一号人物罢了。免得翌日诸葛爽身死,第一个接任大位的是杨悦或拓跋思恭。” “巢众六十万,短时间内能平吗?”末了,李侃又低声说道:“京西北八镇,十余万兵马,未必都愿死战。一旦战事不利,朝廷走马换将,此时便是良机。” “谢大夫指点。”封隐茶也不喝了,直接告辞。 这事确实紧要,对邵树德而言,无疑乃人生一大坎,跨过去了,就海阔天空,若没跨过,让杨悦、拓跋思恭之辈得了夏绥大权,就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年了。 确实该去趟夏州!监军使丘维道知晓后,当知该怎么做。 而今郑畋出任凤翔陇右节度使,若再得夏绥镇两万雄兵,西门思恭焉能不喜?而且,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多半也不会阻挠,他们看重的是长安附近的几镇,与京师隔着沙漠、横山的夏绥镇,说起来价值有些偏低了。 当然,以上都是最理想的情况,可能性实在太低。但封隐现在也转变想法了,邵树德在夏绥节帅的排序中,确实远远落后杨悦和拓跋思恭,不过没关系,现在先打个底,日后一旦在关中立下功劳,诸葛爽再出点事的话,那么就有机会了。 现在要做的事就两件。一者,让邵树德提前知道诸葛爽要带河东兵讨贼的事情,二者,让他不要跟着一起出征,留在镇内观望,等待最佳时机入场。 匆匆忙忙回到家,从妹封都正与娘子刘氏说说笑笑,看样子已忘了昨日的哀戚。这便很好嘛,如今要忙大事,可懒得掺和她与魏绲之间那点破事。 “娘子,外舅那边怎么说?”封隐从墙上取下一张弓,径直问道。 “阿爷同意了。郎君这是要去哪?”刘氏惊问。 “莫要问。”封隐小声道:“要出趟远门,十万火急。你先带着孩儿们去外舅家中,然后拿我信笺去找李大夫,他自会遣人安排你等去富平。” “是去富平暂避吗?” 封隐点了点头,又道:“从妹亦去。殷秘校家里也遣人知会一声,去不去随他意。某在京中,就这么几个亲眷了。” 刘氏也是懂事的人,知道自家夫君在谋划大事,于是便道:“夫君自去,勿忧家中。若嫌路上不太平,可去趟刘家。妾之二兄、三兄、五弟皆熟习军艺,又守口如瓶,当可助郎君一臂之力。” 封隐略略思考了下,似乎在想自家这几个姻亲平日里的为人,知道他们都是沉默寡言之辈,同时也能在邵树德那里赚一份人情,于是点头道:“可。路上确实不好走,多几个人亦是好的,这便去也。” 封隐急急忙忙去老丈人家,找了刘氏兄弟几个。他们都是神策营中队头一级的小官,不过岳家管束甚严,打小锤炼武艺,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听封隐说有大事要办,其人又素来稳重,立刻便答应了。几人匆匆拿了干粮、武器,便骑着马儿出城去,径直向北,往鄜坊镇的方向走。 封隐的心中满是火热。天下大势汹汹,正值英雄用武之世。诸葛爽能否对付黄巢,他实在不看好,说不定几场大败下来就身死了。邵树德若能继诸葛爽之后成功控制夏绥四州,拥两万精兵,那么便是一方诸侯。即便黄巢全占关中,他们就还有一条退路。夏绥与关中之间,有横山、沙漠阻隔,只要占着泉水突出之地,再派骑兵日夜袭扰,远征的大军必然疲于应对,终至大溃。 再退一万步讲,黄巢得势,称帝建国,拥四州之地而降,亦不失公侯之位,岂不是白来的富贵?邵树德是念旧情的,作为关键时刻透露出消息的封氏,亦可借此保全家族,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二章 夏州(一)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二,封隐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避开了乱兵、匪众,艰难抵达了绥州,不过此时邵树德已至夏州,得知消息的他们又匆忙往夏州赶去。 邵树德已在夏州待了两天。诸葛爽送了他一座宅子,位于城西,五间九架的堂舍,三间两架的门屋,据说以前是州城某个牙将的,触怒了节帅被杀,家眷沦为奴婢,屋舍亦被充公。而今兜兜转转,落到了邵树德的手中。 这座宅院,老实说超出他的身份了。穆宗朝曾对官员住宅下过营缮令,诸葛爽赐下来的宅子,严格来说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可营造,可见边远军州的军头们是比较无法无天的,根本不把朝廷律令当回事。 宅院前后两进,还附带园林,占地七亩左右,是夏州城中除节度使府之外最大的住宅了。据夏绥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介绍,这座宅子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文柏为梁,红泥粉墙,后院中垒石为山、引水为涧,飞阁步檐,画以丹青,据说一堂就要费钱十余万,总算下来百万钱还是要的,也就是一千多贯了。 虽然比不上长安动辄上万贯的公卿富豪家庭的宅院,但在西北夏州,这座宅子是首屈一指的,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之前造这座宅子的牙将,死得不冤啊,实在太招摇了。 “大帅赐我此宅,某心中甚是不安,总觉得会成为诸将众矢之的。”雪后的园林中一片萧索,身穿皮裘的邵树德走在雪地上,看着池塘、树木,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或许,大帅要的便是将军成为众矢之的。”陈诚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为主公分析局势:“昔日在晋阳时,李侃亦重用主公,杀河东大将,收揽兵权。” 邵树德点头同意,同时也暗自着恼,怎么到了哪里,自己都逃不了给人当刀的命运。诸葛爽看似粗豪,可能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性格弱点,念旧、报恩,于是极力拉拢,先置铁林军,再赐宅院作为结婚青庐,一步步施恩下来,让自己感恩戴德。 说实话,他成功了。邵树德即便能够看穿,但性格如此,也只好承这份情。翌日若是州城牙将作乱,诸葛爽有召,他能不率铁林军赶来帮忙?性格决定命运,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不少人琢磨透了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份情,我不得不承啊。铁林军需要大帅,大帅亦需要铁林军,如此而已。”邵树德走了一圈,干脆也不再深究里面的道道了,转而说道:“再过几日,某便要大婚了。古人云成家立业,某打拼七年,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主公之大业,才刚刚起步。”陈诚低下头,不知道是劝谏还是拍马屁。 成功?才刚上路呢。邵树德莫名想到了后世这句广告词,笑了笑。经历了这七年多的生活,他早没了现代人的优越感。七年时间打拼到了一州刺史的地位,如果真有穿越这回事的话,邵树德敢说是第一,不可能有人比他进展还大。除非别人直接穿越成帝王,那么好了,连奋斗种田的过程也可以省了,直接调用资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个运气又怎么可能降生在自己头上呢? “军使,绥州有客人过来。”范河突然走了过来,轻声禀报道。 “绥州?客人?是谁?”邵树德问道。 范河看了眼陈诚,道:“是封隐从京中而来,言有重要事情相商。” 哦?邵树德一听便觉得事情怕是不小,立刻让人将封隐请过来。 很快,封隐与刘家兄弟数人便进了后院。久别重逢,自然是一番感慨,封隐为邵树德介绍了刘家兄弟几人,邵树德一一寒暄致意。 “树德可知诸葛爽要南下讨贼了?”封隐先下意识看了空荡荡的后院,然后才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他总以为要等到明年三四月份呢,看来黄巢在河南很是顺利啊。 “巢众号六十万,已陷东都,扬言欲入长安问罪。圣人与宰要对泣,连连下旨,檄调京西北八镇兵马勤王,马上就要轮到诸葛爽了。或者,此时圣旨已经发出,诸葛爽很快便要南下,率河东兵马迎敌。”封隐说道。 “河东兵马?”陈诚马上意识到了重点,问道:“诸葛大帅如何统御河东兵马?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这如何使得?” “此事千真万确。”封隐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事实就是如此。 “军使,此事棘手。”陈诚皱起了眉头,似是在推演局势走向,半晌后才听他道:“大帅必得带心腹之兵南下,方才指挥得动河东的骄兵悍将。若是指明要军使率铁林军随行,拓跋思恭却留在镇内,便麻烦了。” 封隐在一旁听了,顿时觉得这个陈诚似乎有那么几分见识,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军使,且容某细细道来。”陈诚似乎已想通了其中关节,拱手道:“若军使和大帅尽皆南下,据闻巢众六十万,虽多不实,但二十万众应是有的。京西北八镇,骄兵悍将,桀骜不驯,未必肯真心杀敌,此战必艰难百倍。一着不慎,王师怕是要大败。王师既败,圣人必下诏各镇续调兵马,就本镇而言,拓跋思恭的党项兵岂不是一大助力?某觉得,他拼尽全力,一万五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朝廷宰要为拉拢拓跋思恭,定授其大权,说不定便是夏绥节度使之位。” 陈诚这么一分析,线条基本清楚了,邵树德也觉得颇是为难。 “树德,此时万勿犹豫,定不能出兵。”封隐劝道:“不如,在绥州搞个兵乱,让诸葛爽知道铁林军不可用?” “不妥。”邵树德立即否决了这个馊主意:“兵乱容易弄假成真。绥州乃某之根基,不能遭乱。” “那便伐党项?”封隐又出主意,看样子很是急切。 “不可。”这次出言谏止的是陈诚:“一旦对党项动兵,必迁延时日。搜山剿寨,旷日持久,铁林军才四千人,没个一两年不好平定。主公即便此时不出,亦没多少时日可拖延,顶多明年三四月份,朝廷若没剿灭黄巢,便又要檄调兵马了。” “最好,现在就把拓跋思恭调出去。”陈诚最后补充道:“让拓跋思恭直面黄巢兵锋,看他能不能抵御得住。” “拓跋思恭定不会奉令。”邵树德摇头,阻止了陈诚的分说:“此人老奸巨猾,若没足够好处,岂能出兵?” 邵树德依稀想起了后世的一点事情。在黄巢攻破长安后,唯一一个真心打黄巢的便是李克用了。不管他出于何种居心,但至少他是真的在打,其他人都在保存实力观望。把黄巢赶出关中后还不算,还追去河南,简直比忠臣还忠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树德,不管怎样,这次定不能跟着诸葛爽出征。黄巢不是那么好剿灭的,诸葛大帅多半也要遭败绩。只要挺过这几个月,待下次朝廷调兵,必保你权知夏绥节度事。有李侃李大夫穿针引线,凤翔监军西门思恭居中协调,此事不难也。”封隐有些急躁地说道。 跑了上千里路,他可不想这事黄掉。来之前想得好好的,只不过还是低估了夏绥镇内部的复杂性。在封隐的心目中,此时拓跋思恭的危险性已经超过了经略军使杨悦,是邵树德争夺夏绥节度使的头号对手。 “实在不行,先攻灭拓跋党项好了。”封隐最后破罐子破摔般地说道。 邵树德、陈诚闻言皆失笑。他们又何尝不想干掉拓跋思恭这个最大的隐患,但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拓跋氏的宥州老巢,经营几十年了,一两万兵马还是拉得出的,虽然未必有经略军、铁林军那么精锐,但你是进攻方,还要深入敌境,非得拉上全镇兵马一起上不可,或许还多有不足。 不过封隐所说的也是事实。拓跋思恭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好处绝壁不会动弹。反观他们夏绥镇军,诸葛大帅应该是愿意勤王的,他邵树德也是愿意的,不为别的原因,只为多活一些百姓。经略军使杨悦不熟,不知道他的政治觉悟高不高,但邵树德觉得他大概率也会听从朝廷调遣。 先走的倒霉,不但要面对全盛状态的巢军,还可能因为吃败仗而被申饬。随后朝廷为拉拢他人继续效力,就会给后出兵的人更大的好处——这事,真就老实人吃亏了呗? “此事,再好好思量思量。”邵树德说道:“范河,带封将军几位下去休息,勿要让其他人看到,切记。此事毕后,再跑一趟绥州,将宋别驾请来,大伙一起合计合计。诸葛大帅待我如子侄,他若要我南下,定不能推辞。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比个人权位更加重要。” 陈诚微微叹气。我的主公哎,你还是没搞明白,现在你已不是一个人。铁林军上下四千众,大伙都指着跟你升官发财呢。重情重义并不是不好,但也得看时候。唉,这事得私下里找宋别驾说道说道。 第十三章 夏州(二)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是邵树德大婚的日子。 通婚书、聘礼之类,之前已经办理妥当,而女方也将新妇送到了夏州自家新买的宅子里,回送了答婚书。因为邵树德没有长辈,这答婚书还是诸葛爽接的,随后良辰吉日也是诸葛爽与亲自赶来的折宗本一起商定的——双方都无意拖延,一致决定尽快完婚为妙。 今日天色刚一擦黑,邵树德便在宅院仆婢的服侍下穿好喜服。按照程序,他将亲自执烛骑马前往新妇家,傧相则乘坐两辆马车随后,一辆装饰一新的妇车跟在最后面,这是给新娘子回来时乘坐的。 下面的程序繁琐而复杂。至新妇家门口后,折宗本亲自迎至门外,拜谢宾客,然后将新郎迎入。接下来又是一套拜谢程序,乐人也开始奏乐、跳舞,整个走下来时,已经是一两个时辰后了。 之前有人跟邵树德说过这一套程序,但事到临头根本记不太清,只能在他人的提示下一步步完成。走完这圈后,就到了新妇乘车去夫家的环节。邵树德亲自驾妇车行了一段,然后交给驭手,自己乘另一辆车先行返回宅子,立于门外等候。 对了,此时的新娘不戴红盖头。迎亲时的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新娘折芳霭,却见身量颇高,面容娇艳,微微低着头,似是有些不敢看自己。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虽说与折家联姻是必然,但作为自己的正妻,心底里到底还是盼望其貌美的不是? 宅子门前的街道上围了不少百姓,这是来讨喜钱的。妇车将至时,范河领着亲兵给百姓分发钱帛,令其散开,让妇车驶入,这就是所谓的“障车”环节了,即围观者堵塞街巷,向新郎索取酒食钱财,都是传统习俗。 诸葛爽今日也带了诸将及幕府官员至邵府观礼,邵树德忙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拓跋思恭来了没有,应是过来了吧,总不至于连大帅的面子也不给。 婚礼最后的环节便是拜堂成礼了。按照习俗,先拜天地神,再至家庙前拜祖先,然后拜父母,没有传说中的夫妻对拜环节,这要再稍晚一些,到接近五代那会才会流行,这会只有部分地区有这个程序。 拜堂成礼结束后,邵树德将事先事先准备好的一对大雁放生,新娘此时坐于马鞍上,寓意“平安”。此事毕后,夫妇二人进婚房,房内早准备好了合卺酒及烤好的牲畜之肉,此所谓共牢合卺礼也。 “贤夫人。”邵树德拿瓢从卺器重舀了一瓢苦酒饮尽,还用上了正式称呼。 “郎君。”折芳霭亦舀了一瓢饮尽,大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年头的包办婚姻就是如此蛋疼,新婚夫妇非得到迎亲时才能互相见面。折芳霭之前没好意思多看,现在房内只有新婚夫妇二人,倒可以看个够了。 此刻已是深夜,外面的客人在新郎未至时便已抵达,早就吃完散席了。范河带着亲兵到外间布守,后院除了仆婢之外再无他人。 “贤夫人。”邵树德上前执起折芳霭的手,接下来的内容出于国家法律法规规定不予显示。 第二日,本来还有个拜父母的环节。不过邵树德孤家寡人一个,自然可以省了,新婚夫妇二人只对着镜子拜了一拜,便算完事了。 折芳霭此时已是邵家妇,可能是打小耳濡目染接受的教育吧,很自然而然地指挥起仆婢收拾府邸。邵树德见她驾轻就熟,便也不去管了,于是到了前厅,让范河把宋乐、陈诚找来。 “恭喜使君新婚。” “恭贺军使娶新妇。” 二人一来便笑嘻嘻恭贺。 “坐下吧,范河,遣人去煮茶。”邵树德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心里装着事,这便找你二人商议商议,便是有关大帅要南下讨贼的事情。” “实话说,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他若要铁林军南下,某必然随行。”邵树德一上来便说得明明白白,宋乐闻言有些沉吟,陈诚则皱眉不已,二人昨晚显然已经有过交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使君既如此说,宋某也不好置喙。”良久后还是宋乐先开腔,只听他说道:“大帅之高义,使君铭记于心,本是寻常。” “然军使身系绥州数万百姓。”陈诚接茬道:“拓跋党项,昔年只有延福县一地,后得夏州长泽县,水草丰美,兼有盐池之利,势力渐强,隐为平夏党项各部之首。军使,若再令其得夏州,有坚城,有器械,有牛羊财货,还有衙军精锐,其势便已成,再不可制。军使局促绥州一地,当如何自处?” 宋、陈二人一唱一和,看来私下里早就商量过了。 “拓跋思恭昨日来了没?”邵树德听得心中烦躁,又问道。 “来了,还有其弟思敬,送了牛羊数百头做贺礼,手笔不小。不过没留下来吃席,早早便离去了。”陈诚道。 “或可劝大帅带着拓跋思恭一起南下?”踌躇一会后,邵树德问道。 “难也。”宋、陈两人几乎一起摇头。 “两位先生定有办法。”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踱步,这习惯好像还是受了丘维道的影响。 “不若先让朝廷下旨,令拓跋思恭整顿兵马,与诸葛大帅一起南下。思恭若拒绝,朝廷定不喜,日后或有转机?”邵树德想出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宋乐闻言捋了捋胡须,好像在整理思路,陈诚则径直说道:“怕是还有些不足。” “是不足,但世间事安得十全十美?”邵树德心意已定,便说道:“若我处于大帅之位,必留子仲方于夏州,暂慑镇内诸事,如此后方可定。再带可信任之军南下,控扼麾下客军,寻机与黄巢开战。二位先生想一想,诸葛仲方担任留后,手下三千亲军定屯于夏州,大帅可不就只能带铁林军走了么?经略军、党项兵,他是指挥不大动的。两厢衙军六千众、铁林军四千众,换你选谁?” “昨夜丘监军已知晓封隐所言之事。”待邵树德说完后,宋乐也整理完了思路,道:“今日就会有人前往长安,先言使君治军有方,骁勇善战,然后举荐使君权知夏绥节度事,朝廷必不许。现在看来,还得加一条,令拓跋思恭整顿党项蕃部兵马,跟诸葛大帅一起出征。思恭多半拖延时日,按兵不定,君臣定恶之。两相对比之下,使君在圣人和宰要心中,便可暂时压过拓跋思恭一头了。如果再能打一些胜仗,此难或可化解。” 这个思路确实还有那么几分可行的意思。拓跋思恭这人老奸巨猾,优势是有拓跋本部,外加影响到不少依附他们的小部落,有极大的自主权,朝廷要调动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拒绝。但他们也有劣势,那就是没有朝堂上的门路,在上层被吃得死死的。 邵树德这边,几乎就是反过来了。上层有门路,但暂时必须听从朝廷调遣,不然麻烦多多。再加上诸葛爽给予的种种恩惠,就本心来说,邵树德也想保他。 兵法正道,可不就扬长避短么?充分利用自己在上层的优势,抵消自己要跟着诸葛爽出兵的劣势,然后死中求活,争那一线之机。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种田容易吗?做生意容易吗?更别说这种涉及到权力及家族富贵的事情了,人头滚滚都是寻常。想通过上层关系就搞定拓跋思恭是不现实的,打铁还得自身硬,出战黄巢,必得有点亮眼的战绩才行。 “宋别驾、陈判官,你二人须得尽快返回绥州,做好一应准备。”既已下定决心,邵树德便不再瞻前顾后,只听他说道:“绥州乃某之根基。宋别驾,明年春种之后,可征发部分民力,疏浚河渎,先弄一些可耕之地出来。不要弄得太大,谨防民变,州内也没那么多钱粮可供开支。陈判官,回去后立马盘点绢帛钱粮器械,缺什么尽快补齐,某不想大军出征之日缺这缺那的,军士们鼓噪起来,某也压不住。” “节帅和丘使君那边,某也得多去几趟,先做好准备。”邵树德道:“随后,便返州了。下月,某要检阅铁林军及州兵。” 第十四章 出征(上三江了,感谢编辑,今日加更一章) 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六,在处理完婚后一摊子事情后,邵树德带着新妇折芳霭,二人同乘一辆车,踏上了返回绥州的道路。而数日之前,诸葛爽也终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令其从速南下,与朱玫分掌河东兵马,征讨黄巢。 果如邵、宋、陈三人分析的那样,诸葛爽决定奉诏南下,同时任命诸葛仲方为夏绥银宥节度兵马留后,领三千亲军留守夏州,铁林军则跟着大帅一起走。 而在邵树德的建议下,诸葛爽同意上奏朝廷,请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带党项蕃部兵马万人一同南下,如今就看拓跋思恭接不接招了。 “娘子,这便是绥州城了。”龙泉县外,邵树德指着那座四周皆是山崖的城池,介绍道。 “这便是郎君的基业了吗?”古人是很难出远门的,女子更是几乎不可能。折芳霭长这么大,也就一直在新秦县生活。这次与邵树德大婚,路过了银州,在夏州住了一段时日,今天又到了绥州,正充满着新鲜感。 “绥州太小,今后定然封妻荫子。”男人天性,爱在女人面前发豪言壮语,邵树德也不例外:“今后娘子当个公卿贵妇亦不无可能。” 折芳霭但笑不语。 绥州城如今充满着战争来临的紧张感。以前经常可见的武夫尽数回营,粮、豆、草料、柴禾价格旬日间涨了三次。新来的鄜坊工匠开了十余间铺子,日夜不停地赶制各种军用器械,生意好得不得了。 绥州还是太落后了。为了吸引外镇匠人,不得不允许甚至资助他们自开店铺,然后铁林军花钱帛采购。在别的方镇,节帅都有自己的匠营或官办工坊,匠人属于拿工资的打工者,这样的话购置成本较低。绥州只能允许这些人自办店铺了,军方择优采购,花费稍多,但质量还行,产量也高一些,只能说各有优劣。 “将军、夫人。”州衙前一堆官员、将领行礼。 虽说古人心智成熟,十二三岁就可当家,但面对如此场面,折芳霭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到底是大家族出身,勉强镇定住后,一一回礼,道:“诸位为妾之夫君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妾拜谢诸位。今后尚需同舟共济,共享富贵。” 宋乐、陈诚二人对视一眼,颇觉满意。大面上过得去,这便行了,主公的心思也能更多地放在军略上。 “把诸将召来。”在州衙坐定后,邵树德直接下令。 很快,副使李延龄、都虞候卢怀忠、游奕使朱叔宗、四营副将、亲兵副将、州兵将领及陈诚、郭黁两位文职武官纷至沓来,一共十余人,将不大的厅房挤得满满当当。 “过些时日,诸葛大帅要来绥州,检阅诸营军士。”看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大小将官,邵树德心理可不敢放松:“近日会发放一笔赏赐,以安众军之心。检阅那日,都给我紧起来,咱们铁林军是精锐之师,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谨遵军使之命。”诸将纷纷答道。 “都下去整顿部伍。懒散了这么些日子,好收收心了。李延龄留下,某有话说。”邵树德吩咐道。 “李副使,钱粮够支撑到几时?”诸将散去后,邵树德问道。 “现铁林军将士三日一操,消耗颇大,大概只能支撑到明年春播那会。按照往日规矩,朝廷的粮饷会在开春时运抵夏州,夏日发放至各军,不过明年应是没这笔粮饷了。”李延龄中规中矩地答道。 “够了。”邵树德一挥手,道:“今日之赏赐,人给两缗钱、两匹绢、两斛粟。到出征前,再加倍发放,应是够用了,来年去关中就食。账目要对军士们宣读清楚了,大伙知道账上还有多少东西,将官也没有喝兵血,就不容易胡思乱想,被人煽动。” 其实,因为很快就要出征,铁林军的钱粮是有不少余裕的,本可以用于地方建设。但邵树德真心不敢,一旦挪用了大头兵的钱,搞不好要被杀全家。 十二月二十,巢军前锋抵达潼关,旌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张承范两千余众守关,齐克让部万人在关外下寨。军士无粮,饥疲交加,后方又无援兵,巢军遂进攻,一日而下。 制置关塞粮料使王师会自杀,勾当寨栅使赵珂不知所踪,把截潼关制置使张承范换上便服后逃跑,至野狐泉,遇两千援军,泣道:“汝来晚矣。”援军原地溃散。 适逢来自河北博野及关中凤翔的援军屯于渭桥,又冷又饿,见田令孜新募的由长安市人组成的新军身穿皮裘,军有余粮。于是大怒,劫掠了这支新军部队,然后派人向东联系黄巢,欲为先导。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在这样一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下,夏绥银宥节度使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到了绥州,邵树德亲率大小官员出城数里迎接。在城中住了一晚后,第二日便检阅铁林军及州兵五千余众。 “大帅,此番讨贼,邵某愿为先导,方不负大帅厚恩。”绥州城头,邵树德单膝跪下,大声说道。 “树德何如此耶?”诸葛爽亲自将邵树德搀扶起来,温言道:“河东骄兵悍将,尚需铁林军制之,焉能用作先锋浪战?” “大帅如此厚爱,某感激涕零。铁林军便是大帅之胆,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 “有此言,某放心矣。”诸葛爽哈哈大笑,道:“树德新娶,便要出征,委实过意不去啊。然王命难违,此番南下,可共取富贵。” 二人接下来又是一番谈笑。城下李延龄已经在发放赏赐,诸军欢声雷动,纷纷高呼“邵军使万胜”,声浪之高,诸葛爽诸人听了也为之变色。 回城之后,自然是饮宴一番。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二十二日,离大军出发还有三日,忽有数百骑从北面而来,领头之人名叫折嗣裕,自称奉折宗本之命,前来助妹婿一臂之力。邵树德大喜,如今正缺骑兵,折嗣裕就带了四百余人过来,皆弓马娴熟之辈,自己这个媳妇真是娶对了! 没说的,再开一宴! 诸葛爽闻有骑卒来助,也十分高兴。这行军打仗,骑兵少的话,那可真是被人欺负到死了。人家可以调动大量弓马娴熟之辈,拉网围捕你的斥候,不断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复杂地形还好说,还有得藏,可若是河南河北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形,你就算不变成瞎子,得到的战场讯息也会大大减少,那就太被动了。 邵树德从军也七年多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后世宋人北伐幽州,军不可谓不精锐,但就是掌握不住契丹骑兵的动向,不是被人抄截了粮道,就是被人摸到附近而不知。是大宋将帅不知兵吗?非也。斥候不如人家精锐,骑兵不如人家精锐,先天劣势。金国伐宋一个道理,宋军变成了瞎子,人家却开了全知地图,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你还怎么搞? 此番讨黄巢,就是不知道人家的骑兵厉不厉害了,应该还是可以的。河南、河北诸方镇,都养了大量战马,悉心呵护自己的骑兵,倚为精锐,战斗力应是不差。折嗣裕带来了四百多骑,唉,还是少了,今后得想办法扩充。 十二月二十五,巢军前锋逼近长安,溃散唐军涌入城内劫掠。皇帝只带了四位皇子和嫔妃数人,在五百神策军士兵的护送下仓皇出逃,百官不知其去向。长安市民见圣人出逃,军士溃散,纷纷涌入府库盗取财货,百官或就地躲藏,或当场出逃,总之一片纷乱。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铁林军全军离开了绥州,沿着无定河谷向南进发,然后又折向西南,三日后抵达绥德县(今清涧县北三十里)。该县在吐延水(今清涧河)北,附近驻有一营州兵。邵树德将其将官唤来,仔细叮嘱了一番,令其严防党项。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抵达延川县北境,正式进入延州地界。 铁林军这个行军速度其实是比较快的。夹杂了大量车马、役畜,还有四千军士,五天时间就走了一百五十里,其中有一些路段甚至还是不太好走的山间峡谷路。邵树德自觉水平比以前高了不少,现在带着几千人马行军,可谓驾轻就熟,底下人经过随军学堂的轮番学习,也得了不少感悟,并将其用于实践之中。 事实证明,世上本没有笨人,只要肯学习,肯钻研,就能进步。生而知之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要脚踏实地。 “大帅、军使,前方有一队游骑,应是鄜坊节帅李孝昌的人马,询问我军何来,又往何去。”午时,众军正在休息,补充食水,游奕使朱叔宗带着数骑过来汇报。 “勿要多做纠缠,就说我军奉旨勤王,借道前往长安,今夜要在城中宿营。”坐在马扎上的诸葛爽说道:“树德,已是除夕,便让军士们在延川休息数日?” “谨遵大帅令!” 第十五章 鄜坊驿路好马来(含泪为青衣熊猫盟主加更) “李延龄!”延川县外,邵树德大声喊道。 “末将在!” “除夕了,给军士们发赏赐,人给钱两缗、绢三匹,再杀羊置酒。”说完,邵树德上下看了看李延龄,又道:“李副使,我看你越来越富态了啊。听闻你把家人从丰州接来后,又在绥州纳了一妾。这本也没什么,可眼下是什么时候?肚里装那么多肥油,如何打仗?” “军使,末将肚里装的都是赤胆忠心啊。”李延龄笑道:“定不会误事,军使放心。” 铁林军如今的宿营地在紧挨着城墙的一片草地上,冷风嗖嗖,实在难熬。 延川县方面不敢放他们入城,怕遭劫掠。铁林军上下闻听后大怒,直欲攻城,好在被邵树德安抚下来了。现在发放赏赐,正好让大伙去去火,高兴高兴。 果然,随着钱帛发下,军士们喜气洋洋。 李延龄也在一旁替邵树德鼓吹:“从河东到绥州,再到今日之延州,军使可从来没拿过赏赐,皆让俺分给弟兄们了。军使若此,诸军士敢不思奋?” “没说的,军使仁义,俺没跟错人。” “军使该当留后——啊!” 这人话没说完,就被李延龄踹了一脚。诸葛爽就在大营内,你分不分得清场合? “跟军使杀到长安去,抢他娘的!” “军使将财货都让给弟兄们,俺们也不能没了良心。每战破敌后,定执贼将妻女献予军使!” 靠,怎么全军都知道了!邵树德的脸有点黑,也有点尴尬。不管了,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咱继续研究地图。 从延川县向西南走,沿着河谷地及山间谷道,走个一百四十余里,就能到丰林县。附近有个驿站叫苇子驿,是朝廷管辖的重要驿站,但应该无法给大军补给。丰林县再向西南三十余里,便是延州理所肤施县(今延安东)了,那里应该屯了不少钱粮,按照朝廷规矩,可以获得补给。但人家给不给,给多少,可就全看心情了。 徐州兵出远门讨黄巢,宿营许昌时,人家安排你住毬场,随便给点吃食,这种事鄜坊镇可未必做不出来啊。至少从延川县的接待来看,很差,不让你进城,给的粮食也不是很足,让人有些恼火。 这一百七十多里路,可不是很好走啊。陕北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在绥德县招募的那几个向导未必罩得住。明日最好再在延川县重金请几个,别让大军在山里整迷路了。 研究了一个多时辰的地图,随后又花时间研读了下兵书,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邵树德便在被袋内睡去。外头刮着大冷风,帐内刮着小冷风,延川县确实可恨! 第二日,带队巡视一番大营后,又去诸葛爽帐内请示。 “树德来也。”诸葛爽正在帐内温酒,见邵树德前来,立刻招呼。 “大帅,今日可欲入城?”邵树德坐了下来,问道。 “不去了,李孝昌在鄜州,我去见那县令做甚。”诸葛爽嗤笑一声,道:“李孝昌这人也不是忠臣,咱们夏绥军都动了,他居然还在迁延观望。” “大帅忠肝义胆,自不是李孝昌之辈可比。”邵树德先给诸葛爽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也来了一杯,笑道。 诸葛爽闻言叹息一声,并不答话。 “树德觉得黄巢能成事否?”饮了一杯后,诸葛爽突然问道。 “几无可能。”邵树德是知道后世黄巢结局的,此时他也尝试着从自己理解的角度来做一番诠释:“一年前黄巢还局促于岭南,士卒病死者十之三四,眼看着就要覆灭。随后北上,除与高骈打过几次之外,基本没有大的交战。攻入河南后,各镇更是自扫门前雪,何曾与黄巢死战过?今黄巢入关中,号六十万众,实则十余万,最多二十万,然京西北八镇便有近二十万兵马,黄巢能占得几州几县?关东无稳固基业,关中又厮杀不休,巢众何以为生?怕不是被诸镇群起而攻,最后落得个覆灭的下场。大帅,此辈流寇,难成大事!” “树德竟这般看法?”诸葛爽有点惊讶,思忖片刻后,又道:“若黄巢称帝建国,令天下诸镇一切如故,则何如?” “唐室未亡,人心不在。”邵树德言简意赅地答道。 诸葛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人心这个东西,确实能影响很多东西。朝廷都这般模样了,但军镇若叛,照样能举兵讨之,可见人心还是有的。别的不谈,除了少数骄藩、逆藩外,天下大部分藩镇,其节帅皆可由朝廷下旨更替,区别就是你能否真正掌控住局面罢了,但大面上是没有问题的。 “管他谁做天子,我等只求富贵便是。”诸葛爽瞄了一眼邵树德,笑道。 邵树德不语,只替诸葛爽倒酒。 正月初四,大军继续出发。初九,抵丰林县,十一,至延州。还好,鄜坊镇算给面子的,放大军入了城,也给了粮草补给,不过却整备兵马,像防贼一样防着铁林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延州是大郡,管十县,比绥州大多了。邵树德估摸着,全州大概有八九万人口的样子,不过反应到户籍上,兴许只有六七万人吧。传统操作了,正常。 延州主体有东西二城,夹河而立,一为肤施县城,一为州城。杜甫路过时曾写过诗:“宝塔钟声三川闻,肤施鸡鸣五城应。”这里的五城,说的是延州除两座大城外,还有三座军堡性质的卫城,驻有兵马,易守难攻。 邵树德带着陈诚仔细考察了一番延州五城周边的山川地势,脑海中不断模拟该怎么攻打。绥州离延州并不远,不过两三百里罢了,还是大郡,若是能夺之便再好不过了。但应该会折损许多兵马,强攻太吃亏了,最好想想别的办法。 正月十二,大军过野猪岭。此地极为险峻,国朝初期梁师都寇延州,曾屯兵于此。不过鄜坊镇并未在此设立军寨,可能不是战时吧。野猪岭向南行四十多里,便是鄜州甘泉县,位于洛水西岸,再往南四十里,则是鄜州治所洛交县。 鄜州当长安北通塞外之要道,素为军事重镇,贞观年间曾设鄜州大都督府。夏绥、振武军、天德军的很多物资,都经由鄜州运输,而当地的商品,亦经鄜州输往长安。所以说,这是一条从长安通往朔塞地区的通驿大道,白居易的《城盐州》里曾写道:“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此为佐证。 “‘谁把相思号此河,塞垣车马往来多。只应自古征人泪,洒向空洲作碧波。’军使,令狐司空(令狐楚)这首《相思河》,道尽了古往今来鄜州征战之惨烈。洛水于此相交,当出塞大道,鄜州之重,可为长安东北屏障矣。”临近鄜坊理所,陈诚也诗兴大发,笑着说道。 “陈判官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邵树德亦笑道:“夏绥征战之惨烈,倍于鄜州。鄜坊军国朝以来不曾显名,可挡我夏绥两万精锐乎?” “哈哈,军使豪迈,某不能及。”陈诚大笑:“不过军使若真能得鄜坊四州,当为天下英雄所重。” “南下夺鄜坊大为不妥。”邵树德转头看了看,见诸葛爽仍在后边很远的中军处,便放心道:“西取灵州,某之愿也。鄜坊不取,免为众矢之的。” “军使认为李孝昌其人如何?”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手握两万兵马,朝廷有诏,却逡巡不进,坐视长安陷落。此辈当有野心,今日便能见到了,陈判官不妨多多留意。” “是。”陈诚应道。帮主公分析潜在对手,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鄜坊乃夏绥邻镇,其节帅当然要好好观察了。 申时,铁林军抵达鄜州城外。节帅李孝昌闻讯,亲率千余兵马出城相迎。邵树德远远地看了眼鄜州城头,嗯,军士都上城了,防备之意甚浓。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哪去了? “素闻夏绥出精兵,李某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矣。”待见到诸葛爽策马过来后,鄜州节帅李孝昌故作豪迈地哈哈大笑,说道。 “鄜坊为长安东北面屏障,李帅督之,足见朝廷信重。”诸葛爽亦笑道:“鄜坊有精兵一万五千余众,李帅何不出兵?你我二人同盟讨贼,也好有个照应。” 李孝昌下意识地看了眼在寒风中肃然列队,又无一丝喧哗之声的铁林军,强笑道:“横山党项作乱,寇延州北境,某正欲整备兵马北上,怕是不能与诸葛大帅同路了。待料理完此事,定挥师南下,征讨巢众。” 这话没有出乎在场任何人的意料,因为大伙一路上都看出来了,延州、鄜州都没有动员的迹象。李孝昌根本就是打的观望的主意,诸葛爽也不过就是提一声罢了。人家既拒绝,那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独自南下去也。 “大军出行,粮草不足,不知李帅可否襄助一些?”诸葛爽又问道。 李孝昌现在只想把过境的夏绥军赶紧送走,于是道:“鄜坊府库不丰,然此乃大事。某这便下令,解粮豆五万斛、柴草十万束至大帅军中,如何?” 粮豆、柴草都是大军每日里消耗最多的物资。鄜坊比夏绥富裕多了,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对他们来说筹措并不难。 “李帅高义,某谨记于心。”诸葛爽抱拳行礼道。 第十六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 广明二年正月十六,铁林军离开洛交县继续南下。 往西南行了两天,至三川县。此乃鄜州五县之一,当华池、黑原、洛三水之会,故名三川。续往西南走三天,大军来到了坊州,照例索要粮草。 坊州管四县,治中部县(今黄陵县南),以唐先世马坊得名。州西二里有桥山黄帝陵,舒元舆曾作《桥山怀古》。西七里有杏城镇,有镇将一员,兵马两千,素为军事重地。 鄜州都给了粮草,坊州当然不能一毛不拔。于是乎,两万斛军粮、四万束柴草外加少许布帛铜钱,很快被送到了军中。随后,该州刺史便遣人一个劲地催促铁林军启程,他们是真的害怕被乱军劫掠。 诸葛爽不爽,邵树德也有些不满意,在又索要了五千斛粮豆后,大伙不情不愿地拔营,往南而去。 离开坊州城,一路经宜君县抵达了同官县(今铜川东北),共走了五天。宜君县属坊州,同官是畿县,也就是说,他们已离开了鄜坊镇,正式进入了京兆府地界。而此时,也已经是广明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夜了,大军在县城以北十里扎营停驻,打探消息。 从诸葛爽帐中回来后,邵树德正欲研究一下兵书,陈诚来报:“军使,去同官县的人回来了,言县城人心惶惶,请王师速速入城。” “已入夜,明日再去。”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又道:“可有其他消息?” “巢军已入长安。”陈诚说道:“留在长安的宗室皆被杀光。巢众尤恨官吏,逮着便杀,但于百姓秋毫无犯。不过数日后,贼众忍耐不住,四处烧杀抢掠、奸**女,黄巢不能止,以至尸盈街坊。对了,黄巢已登基称帝,定国号齐,改元金统,以妻曹氏为皇后。黄巢入居禁宫,淫辱嫔妃,并分赐给帐下有功之人,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皆停任,四品以下至伪相赵璋府中投书,择优选任。百官为保得性命,纷纷而至。” “意料之中。”邵树德道:“长安百姓遭此大劫,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过。” “河东军在哪里?” “已经渡河,不过听闻河中节度留后王重荣降贼了。” “大河冻得这么严实?巢军部署如何?” “皆在长安左近。” “贼众不思进取,但在长安淫乐。”邵树德冷笑:“诸镇兵马何在?” “圣人幸蜀,诸军无所适从,时有愿投黄巢者。唯凤翔节度使郑畋写血书抗贼,斩黄巢使者,并约诸道兵马汇于凤翔。”陈诚道。 郑畋?这个人最近给邵树德的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封隐帮他走的门路便是李侃、郑畋、西门思恭一系。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宰相,竟然如此有魄力,在部将们首鼠两端的时候,还能笼络住那些人,并联系诸道兵马,相约讨贼。 圣人若知,当给郑畋记一大功吧?京西北八镇,十多万兵马,正在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黄巢又在四处派遣使者拉拢,许以高官厚利,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全部拉走。郑畋此时快刀斩乱麻,本身又是宰相出身,有号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已经跑路的皇帝,他拉住一镇,黄巢便少得一镇,此功不大,还有什么功劳更大? “附近可有王师?”邵树德拿起地图,仔细审视周边诸县。 “未曾听闻。” “同官县的消息不可靠,给我把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找来。”邵树德命令道。 朱、折二人联袂而至。 “朱副将,之前派出的侦骑回来没有?”邵树德不敢相信陈诚从同官县那里得来的消息,于是直接问道。 “未回。” “让折十将配合你,人全撒出去。也不要太远,以泾阳为限,免得打草惊蛇。”邵树德下令道:“巢众再不思进取,长安左近不可能没有防备,给我查!不查清楚,铁林军就不动。” 朱、折二人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询问军中粮草,得知出征以来共消耗一万一千斛军粮,顿时放下了心。军有粮草,这仗才能打,明日还得派人去同官县搜集一些,储备越充足越好。 能做的都做了。邵树德回到营帐,继续研习兵书。 他现在并不慌。黄巢部伍中很多将领从军不过两三年,他们的水平未必有多高。不自高自大是对的,但也不能自轻自贱。铁林军如此精锐,连鄜坊节帅李孝昌都另眼相看,别人想打败自己也没那么容易。 再说,还有经验丰富的诸葛大帅坐镇呢。 关中的夜晚寒冷而静谧。 看完兵书后,邵树德走出营帐,呼出一口白汽,开始巡视大营,范河默默跟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地面早已被严霜覆盖。值守军士的朔刃在月华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营内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巡逻军士身上甲叶的碰撞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四千军士屯驻的大营,就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可以暴起噬人。 ****** 清冷的夜空下,折嗣裕招呼众人停下。找了块背风的地方,众人稍事歇息,也让战马喘息一下。 折嗣裕今年二十来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似乎是他武勇的象征,来到铁林军没多久,就与素有勇名的卢怀忠比试过,不分胜负,一下子就站稳了脚跟。 自己当上骑军十将,可不是无人可用,更不是沾了妹婿的光! “休息完了,继续走。”小半个时辰后,折嗣裕翻身上马,刀疤在夜色中显得更是狰狞。 跟在他身边的十余骑默不作声,快速整理好马鞍、兜带、器械。片刻后,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榆树村的夜晚颇不平静。数名巢军斥候在晚饭前后突然闯入,直接征用了一户民家。 领头的汉子满脸风霜,双手布满厚茧,一看就是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 手底下几个人是在河南招募的,也是老手,不过军纪很差。一进屋就先弄死了老夫妻两个,然后将反抗的丈夫给绑了起来,嘴里塞上破布,当着他的面玩弄起了新娶不过数月的娘子。 领头汉子名叫董忠,见手下如此做派,啐了一口,径自到外间洗刷马匹去了。 他们是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的人马,归左骑都将李唐宾直接指挥。此番北至同官左近,也是例行查探,看看鄜坊那边有没有大军南下。活动两天了,一根毛也没见着,李孝昌那个怯懦之辈,大概还在观望局势吧。 董忠刚刚在京城抢了个娘子,据说是侍郎家的女儿,还未出嫁。直接掳回家后,日夜挞伐,若不是上头把他派出去查探军情,估计都不愿意下床。 “官家小娘就是够滋味。”洗刷马匹的同时,董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新妇。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还有无奈屈服的眼泪,每次都让他把持不住,非得好好尽兴一番才行。 “跟了黄王,才有这等造化啊。”董忠嘿嘿一笑,大黄牙龇了出来。 正想到美处,突然后心一痛,眼前一黑。 不好,刚才忘着甲了!董忠中箭的那一刻,心中满是懊悔。 而随着心脏渐渐停止跳动,他的眼神也愈发涣散,抽搐了一小会后,再无声息。 “杀了他们,留一个活口。”折嗣裕放下步弓,低声命令道。 屋内几人听到动静,两刀将屋内夫妻斩杀,然后拼死往外冲。不过数枝长箭射来,直接撂倒三人。剩下一人被射中大腿,半跪在地,正待发狠,却被数把横刀架在肩头,顿时冷静了下来,额头也渗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某要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了,便不杀你,带回去任我们将军处置。”折嗣裕将一把匕首拍在俘虏脸上,说道。 此人赶紧点头,神色又是紧张又是绝望。 “你们是谁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等乃左骑都将李唐宾帐下斥候,来此查探伪唐鄜坊镇军情。” “骑都将?帐下都是骑卒吗?” “步骑皆有。” “说清楚!”折嗣裕将匕首狠狠插在俘虏腿上的箭创处。 俘虏惨叫一声,咬着牙回答:“骑卒五六百,步卒四千余,屯于三原。” “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刚至。” “为何来此处?” “听闻有河东军过河,前来布防。” “李唐宾是谁的人?” “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我等皆是张将军的人。” “其他面有游奕使吗?” “西面游奕使彭攒、南面游奕使季逵、东面游奕使朱温,有众多少某也不是很清楚。” 折嗣裕将匕首交给一名手下,让他继续问其他细节,自己则来到屋外,对一名正在望风的手下道:“速回同官,就说巢军李唐宾步骑近五千人已至三原县,目的是堵截河东兵马。” 手下依言而去,折嗣裕则又回到了屋内。 “问完了吗?”他问的是自己手下。 “问完了,贼军正在集结人马,准备西攻凤翔。另外,他们可能会派一支人马东出潼关,前往河南、河北收取州县,这只是军中流言,不好证实。” “问完了就动手吧。”折嗣裕道。 数名属下应命,直接挥刀砍下。 “将军,你不是说——啊!” “我的话你也信?”折嗣裕一声嗤笑,道:“把尸体和血迹清理了,撤!” 第十七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二)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七,同官县北。 一大早邵树德就得到朱叔宗来报,河东军先锋一部数千人已至同州。邵树德立刻赶至诸葛爽帅帐,汇报这个重要消息。 “伊钊、朱玫二人领兵?”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出大帐,看着营内猎猎飞舞的军旗,道:“一为府城牙将,一位代州镇将,欲将兵前往栎阳?” “大帅,栎阳在长安东百里,离贼将朱温屯驻之东渭桥50里,与我军相隔甚远,不如令其西渡洛水,往同官、华原、富平一线而行。如此,我军则可增至两万余人,胜算大增。”邵树德建议道。 “这几县粮草可足?两万大军的花销可不少,支持得住?”诸葛爽问道。 “末将已派人收集粮草、钱帛,两万大军应是可以。” “好!仲保,持本帅将令,令伊钊所部渡河后,即刻西进,至富平县,待本帅亲至后,再做计较。代州刺史朱玫如果有意,亦可赶来汇合。王重荣已叛,诸将正该同心协力。”诸葛爽一声令下,其义子兼亲兵十将诸葛仲保立刻大声应是,随即挑了十余骑,径自往东南方向而去。 “同官县也不用去了,留一军收集粮草钱帛,大队前往华原。”诸葛爽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诸葛爽决心既下,铁林军便拔营启程。而此时,邵树德也已收到消息,贼军左骑都将李唐宾部五千人已至三原,离同官县不过百里之遥。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有些踌躇:“树德,贼军可是已知晓我部行踪?” 巢军在河南的战绩太“辉煌”了,所过之处几无敌手,诸葛爽还是有些担心。 “大帅,贼军亦有游骑,可四处侦察。李唐宾既来堵截河东援军,应有几分本事,不过我军既然决定前往富平,不妨继续进军。末将当广布侦骑,定不为贼军所趁。”邵树德劝道。 附近已现贼军踪迹,此时最忌讳的就是举棋不定。铁林军南来京兆府,难道一矢不发便退回鄜坊?没有这个道理。 诸葛爽也只是一时恍惚,被邵树德这么一劝,立刻就清醒过来,道:“幸有树德提醒,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前往三原。” “卢怀忠!”邵树德下令。 “末将在!” “传大帅令,各营加速行军,两日内赶至华原县。” “得令!” 而此时的三原县内,一群贼军正哈哈大笑着追逐着四散而逃的妇人。 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唐宾撞见了,也不过笑骂几声,并不觉得如何。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儿郎们快活过了,才能积聚士气,才堪战。至于伪唐官军,他在河南见了太多被自己杀得七零八落的所谓官军,不过如此。 巳时,数骑从北门而至,观其装束,应是散出去的游骑。这些人神情凝重,入城后丝毫不减马速,一路上撞飞了好几个抢得晕晕乎乎的贼军士兵,至李唐宾近前后,才勒马报道:“将军,同官县南出现伪唐军大队,应有三四千人,往华原县方向疾进。” “可有骑卒?”李唐宾听闻后也大吃一惊,以为鄜坊军过来了。 “只有寥寥百余骑,一见我等靠近,便围了上来。” “三千余人,没有骑卒。”李唐宾一笑,道:“便先击垮了这部伪唐走狗又如何?” 在河南、淮南,他经常充作先锋,多少次追着官军的屁股撵,这让他建立起了强大的自信心。伪唐军队,不过如此! “将军,张游奕使给我部的命令是前往梁田陂。”有人劝谏道。 “混账东西!”李唐宾直接一马鞭抽了过去,怒道:“再敢多言,本将先斩了你!待击破这股唐军,抢了华原、富平,再东去梁田陂,亦来得及。传令下去,收拾部伍,向北进发!” 李唐宾将令一下,三原县内顿时鸡飞狗跳。贼军各营军士在军官的鞭打责骂下,慢吞吞地收拾着抢来的财物,至城外集合。有些动作慢的,直接就被李唐宾的亲兵拿下斩了。 贼军,也不全是乌合之众。 ******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九,铁林军除辎重一部尚在同官县收集粮草外,主力已开进华原县城。 华原县即后世耀县,三原县在后世三原东北,两者相隔五十余里。铁林军当日入夜前进城,而此时李唐宾部也已行进到了县南十余里的地方,并在此扎营。 他们携带了大包小包,军士们不舍得扔掉,因此极大拖累了行军速度。李唐宾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好说什么。让士兵们扔掉劫掠到的财货?亏你想得出! “李延龄还没回来?”县衙旁边的军营内,邵树德脸色难看地看着朱叔宗。 “昨日刚离开同官县,此时仍在道途。”朱叔宗答道。 李延龄不过带了五百辅兵,手头大车小车,骡马千余,装满了粮草、钱帛,若是让贼军劫去,必伤士气。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一早,大军出城,击破了贼军李唐宾部主力,便再无威胁。 午夜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邵树德伸手接了两片,触手处只觉一片冰凉。不知道绥州怎么样了,折芳霭、赵玉又在做什么。旋即,他又自嘲,后世电影里,一旦出现这个画面,基本意味着主角要死了。但老子命硬,明日定破贼军。 三十日。在外厮杀了一夜的斥候纷纷返回华原,他们征衣带血,不过精神状态上佳。 请示诸葛爽后,大军开始分批进食,准备出城作战。 临时执掌辎重营的陈诚、郭黁二人发动城内民众,准备各种汤药、担架,同时搜罗壮丁健妇上城,一旦铁林军大败,他们便只能依城而守了。 午时,随着贼军大队开至城外三里。邵树德也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出击! 游奕使朱叔宗、骑军十将折嗣裕部五百骑先行。然后是角手、鼓手、旗手等杂兵,四营战兵随后,最后是千余辅兵。诸葛爽的三百亲兵留在城内协防,而他本人则至城头观战。 城内民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心里祈盼着这两支军队最好同归于尽。朝廷兵马虽然没有劫掠,但他们一样征粮啊,让大伙的日子艰难百倍。贼军更不用说了,光听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就吓死人。 “咚咚咚……”断断续续飘落的雪花中,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铁林军将士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至各营、各队规定地点集结列阵。 寒风劲吹,雪花渐大。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阵前快速奔驰,所过之处,军士们皆热烈欢呼。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今天邵、李两军九千余众,进行的应该就是最次的“伐兵”了。伐兵者,合刃于立尸之场,不得已而用之也。但咱们的邵军使,最擅长的可不就是“打呆仗”了么? “昔日在晋阳,某与众军士有约。”邵树德勒住战马,停于战阵之前,大声道:“军士逃,斩军士!散将逃,斩将!邵某逃,立斩邵某!今日要诸君兑现诺言矣!贼军三千余众,立于二里之外,饱掠负重,师老兵疲,吾等今日便将其击溃,振我军威!” “杀!杀!杀!”诸军士用朔杆击地,大声吼道。 对面正在整队的李唐宾部闻听,顿时一阵骚动。唐军已经整军完毕,都在鼓舞士气了,这里连队列还没整明白,这支敌军有点不太一样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卢怀忠!” “末将在!” “敌军左翼整军较慢,喧哗声较大,应有可趁之机。汝乃都虞侯,可领右翼一营侧击。” “末将遵命!”卢怀忠策马前驰,胸中满是豪情。在他身后,数名骑手扛着将旗紧紧跟随,很快便至右翼阵前,部署作战指令。 “关开闰!” “末将在!” “某之左翼便交给你了,落后中军五十步,盯紧了,不能出岔子。” “末将遵命!”关开闰同样策马离开,军士们也开始调整阵型。 “朱叔宗、折嗣裕!” “末将在!” “汝二人领骑卒在后阵观望。若敌疑,阵脚动摇,可暴击之也,勿需等待将令。” 二人领命而去。 “蔡松阳、徐浩、范河及辎重营,便跟着本将一起前进。” 风更大了。 李唐宾看着闹哄哄的军士,再抬头看看被吹得飒飒作响的军旗,心中顿时生出股懊悔之情。 托大了! 西北风骤起,风雪迷了眼睛。将士饱掠重负,体力不及全盛状态一半。而对面的唐军,显然比他们在关中、河南遇到的要精锐不少,而且士气特别高昂。 “将军,这仗不好打。”尚存策马走到李唐宾身侧,低声说道。 这话也就他敢说。作为尚让族人,李唐宾也得给几分薄面,不然直接就以动摇军心的理由阵前问斩了。 李唐宾怒瞪了一眼尚存。都是屁话,老子能不懂?五千人击三千人,唐军又这么“弱”,本来十拿九稳的功劳。可现在人数算错了,唐军有至少三千五百步卒、五百骑卒,城内多少亦不清楚。 但这些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这支唐军能打。但凡有点眼光见识,都能看出这一点。 “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李唐宾连点数名游骑,让其传令各部,尽快整顿部伍,有喧哗不听号令者,立斩!今日若能侥幸击败这支唐军,定要好好收编一番,都是好兵啊! “咚咚咚……”对面的鼓声又响了起来。随即便是一股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顺着北风传了过来,让李唐宾部又起了一阵骚动。 人少,竟然还主动进攻!李唐宾恨恨地一甩马鞭,不等了!再等下去,对面两波箭雨下来,这边就要有人逃跑。 “击鼓!进军!”李唐宾看着唐军步阵举着高高的长槊,不紧不慢地挤压过来,心里更是冷如冰窖。 失策矣!这仗就不该打的。 “嗖!嗖!”箭借风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巢军阵中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逃兵,他们直奔后营,想要拿取自己的包袱。不过很快被李唐宾的亲将带人斩杀。 巢军阵列不整,还击的箭矢也软弱无力,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铁林军上下士气大振,七十步时又是一波箭雨洗地。 巢军出现了小范围的溃逃。有人一边逃,一边扔掉藏在怀里的绢帛、铜钱,有人则要钱不要命,逃跑过程中竟然还弯腰去捡。敌将亲军连斩十余人,但还是止不住。 “唏律律……”后阵的朱叔宗、折嗣裕带着骑卒开始前出,分派各部任务。 “射!”又是一波直射。 数百枝长箭破空而去,肆意收割着巢军前排将士的生命。 隆隆声响起,铁林军的骑兵开始慢慢加速。 “跑啊!” “败了,败了!” “将军快走!俺来断后!” 巢军方阵出现了大范围的崩溃,李唐宾直接打马转进,不过被乱兵所阻,狼狈异常。 “传令,但有敢捡拾地上财物者,立斩!”还没接战敌军就崩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意外。他现在要做的是不犯任何错误,稳稳地将这场胜利攥在手中。 讨贼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第十八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三) “嘣!”羽箭飞出,将一名只顾逃命的敌骑射落在地。 此人一时未死,在地上滚来滚去,不过很快被数骑压过,惨叫连连。 朱叔宗放下骑弓,又从马腹下抽出马槊,加速上去,一个横扫,将某名敌骑扫落马下。 这才是男儿的战场!他的心中满是兴奋。 而在他身后,更多的骑兵正在折嗣裕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切割着敌军溃逃的步兵。有哪个敌将欲收拢败兵结阵的,立刻上去一阵突击,瞬间将其打散。 他带来的麟州子弟也颇有经验,不逼得太紧,始终给敌军一种可以成功逃跑的错觉。他们只是用骑弓、马槊、横刀轻松收割着跑得最慢的敌军士兵的生命,收割完了,又继续向前收割下一波。就像牧民赶羊一样,不紧不慢,但杀伤惊人。 李唐宾逃跑途中回首一望,差点眼泪都掉下来。跟了自己三年的兵啊,被人像赶羊一样赶得到处都是。 今天即便逃回去,还能收拢多少?三百?五百?在张游奕使帐下如何立足? 李唐宾昏头昏脑,心气沮丧,突得一杆马槊拍来,背上挨了一记狠的,当场滚落马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抓住这贼将,军使说了赏绢百匹。”数骑冲了过来,将李唐宾团团围住。 战场上的追杀远未结束。巢军士兵跑着跑着,有人没力气了,直接弃了兵刃,高呼愿降。有人则剥了衣甲,丢了武器,以便更轻松地逃命。 没人阻拦追兵,没人收容败兵,巢军这一仗,比一般的击溃战败得可要惨多了。死伤超过一千五,九成以上是在溃逃途中被铁林军在背后击杀的。降者两千余众,此刻正被呈纵队阵型快速赶过来的铁林军步卒接收、看押。 只有寥寥千人成功逃走,其中一半还是骑兵。不过李唐宾、尚存二人比较倒霉,被折嗣裕、朱叔宗二人分头俘获。 巢军的辎重更不用说了。役畜、粮草、财货、器械全成了铁林军的囊中之物,任凭取之。 毙伤俘三四千人,还生俘敌将,这一仗,赢得确实辉煌! “今日李唐宾犯了什么错误?”战事刚刚结束,邵树德直接将前来道贺的部将拉住,趁热打铁总结经验。 “轻敌。”关开闰答道:“以为我军兵少,不堪战,便随意压上来,妄图一战胜之。” “贪功冒进,不晓天时。”钱守素答道:“起初风小,雪小,但应猜到风雪会加大。本是去堵截河东军的,结果贪功,临时起意进攻我军,招致大败。” “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卢怀忠憋了半天,道:“军使,俺只懂这么多。” “某也补充一句。”邵树德说道:“叔宗,昔日在阳曲时,你曾言‘贼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今贼众饱掠,舍不得财货,堆满了大车驮马,以致随身携带大量器械行军,气力不足,心思犹疑,战心不坚。与我军交战,岂能不败?” “将军明鉴。”朱叔宗笑着答道。 “应是将军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铁林军上下士气高昂,拼力奋战,方才得此大胜。”陈诚也赶了过来,恭贺道。 诸将闻言皆笑。 “好。陈判官,便将这一仗录入《树德新书》,大伙的点评也写进去,今后时时研读,莫要犯这些错误。”邵树德亦笑道:“走,去看看缴获了哪些东西。” 一万七千余斛军粮、一千五百多辆大车、两千三百余头役畜,外加一万多贯铜钱和三千余匹绢帛,大概是此战最大的收获了。器械之类不谈,全部收入库中作为储备。 李延龄的辎重营,又该扩大了,不然怕是整不走这些玩意。 不过邵树德对这些降兵不是很喜,正犹豫着该如何使用。 如今的铁林军,比起其他各路人马,应该是相对比较“纯洁”的。初至晋阳时,赶走了一批刺头,离开晋阳时,又走了七八百人,其中相当部分也是刺头。现在的铁林军里,喜欢煽动军士的人真的很少了。只要一冒头,邵树德就会暗暗记下,下次打仗派你去前排,保管活不下来。 俘获的巢军两千余众,习气深重,他是真的不敢大用啊! “把李唐宾、尚存带上来!”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吩咐道。 李、尚二人被五花大绑送了过来。 邵树德定睛一看,这李唐宾身材魁梧高大,一脸凶狠之色,直直地看着邵树德,仿佛要把今日令他惨败的罪魁祸首好好看清楚一般。尚存则一脸惊惶,双腿不自觉地颤抖着。 “尚将军纵横天下,杀人如麻,竟亦惧死?”邵树德笑问道。 “请将军饶恕尚某,定以金帛相赠。” “听闻尚将军乃尚让族人,是也不是?” “是……” “李将军,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李唐宾猛地抬起头,似是不信。 “待会送你二人去外面,给你一把刀,当着众降兵的面,将尚存的头颅割下来给某看看,就饶你不死。”邵树德好整以暇地说道。 李唐宾下意识地看了眼尚存,尚存则惊地直在地上挣扎,泣道:“将军,尚某愿降,愿降矣。” “拉出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亲兵很快将二人拖了出去。 不过片刻,李唐宾神情复杂地捧着尚存的头颅进来,跪下道:“尚存头颅在此。” 周围的邵氏亲兵一阵鄙视,李唐宾更是羞愧难当。 “李将军可愿降?”邵树德问道。 “愿降。”李唐宾颤声道。杀了尚让族人,还能回去? “待会挑五百降兵,仍由你统带,便唤陷阵营吧。”邵树德道:“今后好好为本将、为朝廷效力。” “遵命。” 处理完这摊子事,邵树德又赶去县衙。 “树德,今日之战,赢得漂亮!”诸葛爽正与幕僚闲话,见邵树德进来,便笑道。 “贼将托大,贼军战意不坚,当有此败。”邵树德说道:“今日之战,实赖大帅虎威,贼军尽皆丧胆矣。” 诸葛爽哈哈大笑,幕僚们亦凑趣笑了几声。 “巢军若皆是此辈,这仗倒也不难打。”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到大堂门前,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此寒冬腊月,贼心倦怠,应不会出兵了吧?” “大帅,贼军欲攻凤翔。”邵树德提醒道。 “一帮贱胚。”诸葛爽失笑,道:“不过也对。不趁着这会还有些锐气,还能打一打。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就暮气渐生,不堪再战矣。” “大帅所言甚是。”邵树德说道:“末将今日收降贼将李唐宾,据他言,贼军四面游奕使各率兵一两万人,屯于长安四面之驿站、关津,城中十万人,旦夕享乐,胡作非为,此非有大志。待再过数月,其从关东带来之粮草消耗殆尽,这长安也待不住了。” “树德以为黄巢必败?”诸葛爽问道。 “必败!” 诸葛爽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军新胜,定能振奋诸军,然亦可能吸引贼众大队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与河东军汇合后,我军深沟高垒,不浪战,贼众即便想胜,亦难矣。” “且先看看凤翔那边打得如何吧。”诸葛爽叹了口气,道。 离开县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在城内逛了一圈。城内百姓已经打开了屋门,官军大胜,总比贼军大胜要好。至少这支唤为铁林军的部队,不杀伤人命,不抢夺女子,劫掠财货也谈不上,因为人家是用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来做的——派捐。 这年月,这样的部队已经算是顶好的了,别奢求更多。 二月初二,李延龄带着大批粮草赶回了华原,还有在当地招募的一百多个穷苦汉子,以后都在辅兵营当差了。华原县这边也有两百余人应募当辅兵,赏赐不多,至少能混个肚饱。 收编的两千余巢军基本已经确定处理方案了。李唐宾挑选了五百人到陷阵营,剩下的一千多,李延龄只看中了三百来人。 最后那千余人,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先让他们跟着大军一起行动。不过身份比辅兵还低,没有武器,没有赏赐,几乎降格成了民壮。 初三一大早,大军东出,目标:富平。 第十九章 富平(给盟友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一章) 广明元年二月初六,圣人在兴元府下诏天下诸道兵马讨贼。 “消息群发”结束后,也不管别人收没收到,他又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南下西川避祸兼——玩耍。 与此同时,因为黄巢派使者催逼粮草,索要过多,大齐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感觉承受不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了使者,又一次跳到了大唐这边。这大齐的臣子,甚至做了还不到一个月,让人哭笑不得。 黄巢闻讯大怒,于是给屯于东渭桥的朱温补充了人马、器械和粮草,令其东进同州,讨伐这个不要脸反复横跳的王重荣。 朱温也是有政治头脑的,知道现在有很多伪唐降官降将在看着大齐朝廷,看看他们怎么处置王重荣。如果处理得不是很好的话,带来的影响将会很恶劣。所以,这仗必须要打好,王重荣必须死,至少要服软。 一场大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富平县的农庄内,封隐刚刚打熬完筋骨,准备吃早饭。 农庄面积不小,大概有三百余顷的样子,招揽了近千户庄客耕种土地,在富平县内也是比较有实力的田庄了。不仅是经济实力,还有庄客组成的武力。 因为主人李侃已经带着儿子跑去兴元府追随皇帝,现在这个农庄基本是封隐和一位李姓管家共同照应着。封隐负责部曲私兵,李管家负责其他事务,算是互相帮衬,一起熬过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 “郎君,马上河东军就要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庄子会不会遭劫掠啊?”刘氏给封隐端上了汤饼,担忧地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娘子勿忧。”封隐一笑,道:“树——铁林军邵军使五天前刚在华原县南打了一场大胜仗。以四千对五千,大破贼众,俘杀贼将尚存,降李唐宾,眼下正往富平这边开进,差不多也快到了。” “打胜仗固然好,但这庄子……” “铁林军就将屯驻在庄子左近,诸葛爽也过来。借河东军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过来找麻烦。” “郎君,你是说昨日来的那个小校……” “嗯。”封隐点了点头,道:“那便是铁林军的信使。” “这便好。”刘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点笑容:“邵军使既是郎君旧识,当能约束军士不过分糟蹋庄子。” “铁林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封隐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当初还是铁林都时,无论是在晋阳还是阳曲县,都甚少有骚扰百姓之事发生。不过派捐之事免不了,军士们要赏钱粮,总得有人出。” “只要钱粮便算是有良心了,就怕——”刘氏叹道:“我得嘱咐两位小姑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免得被军士瞧见,硬来抢夺。” 封隐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些破事。长安陷落,百官遭难,殷秘校丢下妻儿仓皇出逃,不过运气欠佳,遇到贼众,死于非命。幸好自己趁乱把从妹接了出来,不然估计就被掠去当贼眷了。 吃完汤饼后,封隐又去了庄西头的一处空地,刘家兄弟几个正在训练庄客。 受训庄客一共百余人,本来也有点基础,经过他们这些神策营军官点拨后,进步很大,现在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了。 封隐看得手有点痒,正打算下场与刘家兄弟比划比划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定睛一看,却是数十全副武装的骑兵,其中一人扛着面大旗,上书“夏绥银宥观察处置等使诸葛”,后头还有一面稍小的,写着“铁林军使邵”。 好嘛,刚打了胜仗的铁林军开到富平了。 封隐等人停了训练,小心地让到路边。手里拿着家伙呢,可别让这帮大头兵误会了。 先导骑兵过后,便是大队步卒。许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人的士气看起来不错,双眼有神,意气昂扬。最绝的一点就是,行进途中没有喧哗,这在封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封将军。”数骑离开大队,朝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封隐仔细一看,是邵树德亲兵副将范河,便道:“范将军可好?” “没捞到打仗的机会,不好。”范河笑道:“李唐宾部未接战就溃了,稀松得很,卢都虞候昨天还在骂呢。” 听范河这么说,步卒大队里某位将领先是一颤,继而脸红到了耳根,几乎要滴出血来。 “地方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庄内,清净、自在,不会打扰将军研习兵书的雅兴。”封隐知道范河特意过来的意思,便回道:“定叫邵军使满意。” 范河点了点头,同时也有点感慨。这个封隐,上次去夏州,在军使面前还比较自然呢,一点不拘谨。华原县之战的结果传来,再被眼前这得胜之师的气势所慑,竟然下意识地放低了姿态,让人有些叹息。 人,真的很难保持本心啊。 庄子很快便到了。 邵树德跟在诸葛爽身后,道:“大帅,王重荣既已反正,并遣使联络,那么我们不妨与其互为奥援,共抗贼军。” “王重荣之兵在何处?”诸葛爽问道。 “主力在河中府,然在河西亦有数千人。”邵树德答道。 “有河中镇,再加上河东军伊钊、朱玫部,以及咱们铁林军,这便有近五万人了吧。”诸葛爽说道:“罢了,河中镇的兵不能全算上,王重荣的目的还是自保。” 打赢了华原县之战,诸葛爽对巢军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再加上王重荣反正的消息传来,信心有所恢复,觉得似乎可以与朱玫、王重荣互相合作,在京兆府东北面这一片站稳脚跟,伺机而动。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群亲兵、随从的簇拥下进了庄子。 邵树德找机会感谢了一下封隐,但见人家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没有多说,径自去了自己的住处。 “军使,河西县有使者过来。”邵树德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呢,范河便过来轻声报告。 河西县在黄河以西,后世陕西合阳附近,是河中府辖县。王重荣在此屯驻了三四千人,作为保卫河中的前哨基地。对岸便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当然也是王重荣所在的位置。 “让他进来。” 使者很快便进来了,是一名军校,态度很恭谨,单膝跪地,道:“河中衙军副将王定拜见铁林军邵军使。” “为何来见某?” “河中王大帅听闻铁林军在华原大破贼军李唐宾部,便遣末将来此,相约讨贼。” “王帅真是看得起某。”邵树德笑了,自然没把王定的话当真:“今铁林军不过五千众,王帅有三万众,如何能比?另者,晋阳伊钊、代州朱玫,帐下精兵皆不下八千,为何不找他们?诸葛大帅征战多年,是邵某恩主,你独独来找某便是不安好心。” “大帅只重英雄。”王定道:“伊钊、朱玫、诸葛爽皆碌碌之辈,不足与谋。若将军答应攻取同州(今陕西大荔),驰援河西,王帅愿以粮草、金帛、美姬相赠。” 同州之前被朱温攻破过一次,如今有两千余人留守。 “这是教我背诸葛大帅而走,帮你们守洛水、同州一线呢。”邵树德嗤笑,道:“不用多言,诸葛大帅早有计议,与河东军汇于富平,再做计较。回去就与你家大帅说,富平往河西,快的话不过数日路程。你家大帅有难,遣使向诸葛大帅求援即可,何须来找邵某?” 王定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年头的军将,有钱粮,有美妇,居然还不投过来,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蹊跷啊。 “某听闻黄巢派朱温、黄邺二人沿渭水东进,欲攻河中,此时到哪了?有兵几何?”邵树德问道。 “朱温有众万余,黄邺将兵三万,另有数千水师,此时已至华阴。”王定答道。 “范河,拿图来。”邵树德吩咐。 范河依言行事,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案上。 “沿渭水行军,这是要借着水师之利,抢占风陵渡?还是逆洛水而上,先至同州,再夺河西?”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这话王定也回答不上来。朱温、黄邺此时并未分兵,还看不出来贼军的意图。 不过邵树德大概已经想明白了。黄巢从广州一路北上,几乎打穿整个天下,然后拿下了长安,逼得圣人出逃蜀中。这份威势,确实让很多没与之交战过的诸侯感到恐惧。朱温、黄邺二人领四万多人,气势汹汹而来,王重荣慌是可以理解的。 华阴向东经定城、野狐泉行三十多里,有一个渡口渭津关,当渭水入河之口。水师在此运兵北渡,即入河中府永乐县境(今芮城县西南)。或者再向东走四里至潼关,可直接渡河抢占风陵渡。 另一个方向,华阴向北三十里,沿着洛水走,可至同州。此地在巢军手里,当可以之为基攻河西,然后再渡河攻河中理所河东县。 若朱温、黄邺二人分头行动,一路东进,一路北上,展开钳形攻势,王重荣确实很头疼。 这就说得通了嘛! “走,跟某去见诸葛大帅,此事还需大帅亲自定夺。”邵树德指了指王定,道。 第二十章 同州(给盟友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二章) 广明二年二月十三,渭水北岸,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战斗的规模其实不大,一方数百人从南岸北渡,一方只有数十骑,在北岸游走。与其说是阻止人家渡河,不如说是监视。因此,在对手成功上岸后,只稍作抵抗,便一路打马向北逃窜。 “将军,抓了两个伪唐军斥候。”一名小校打马过来,向前军都将胡真汇报道。 “现在就审。”胡真令道。 他本是江陵县吏。王仙芝攻江陵时入伙,跟随朱温,一路转战南北。入关中后,黄巢大加封赏,他也得了都将之职,仍在朱温帐下效力。此番北上攻王重荣,他便被任命为先锋,率马步军两千余人先期渡河,驱逐可能出现的伪唐官军,掩护大军主力北渡。 午后,大齐右卫大将军、长安东面游奕使朱温亲率三千步卒过了河,胡真立刻上前禀报。 “王重荣手伸得很长啊。”朱温少以雄勇闻名,加入黄巢大军后,屡立战功,如今已是诸卫大将军之一,稳稳排在前十之列。 攻下长安后,朱温一直屯兵于东渭桥,与张言、季逵、彭攒三人一起,拱卫着长安四面门户。历史上诸葛爽曾率河东军屯栎阳,与东渭桥之间只隔了个高陵县。诸葛爽算是第一批前来讨黄巢的将帅,结果一矢未发,直接被朱温诱降,迁任大齐河阳节度使。 本时空诸葛爽从鄜坊南下,河东军本欲往栎阳,结果中途被喊回了富平,诸葛爽错失了一次与朱温面对面的机会。不过不要紧,有缘分,眼下似乎又有机会碰撞了。 “同州情况如何?”朱温问道。 “朱将军刚遣使来报,河西王重荣军无甚动静。数日前曾有万余唐军在洛水之南、潘县(今大荔县西南三十余里)之北经过,似往美原而去,今不知在何处。”胡真答道。 “不是富平就是美原。”朱温道:“月初张言有报,左骑都将李唐宾在华原大败,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仅逃回数百。领军的是诸葛爽,应是夏绥军南下无疑了。河东军的动向,不消多说,定是去与其汇合,欲南下威逼长安北面罢了。” “潘县令不是降了我大齐么?为何没报?”朱温又问道。 “不知。” “县衙诸官吏,族其家。妻女充作营妓,立刻去办。” “末将遵命。”胡真领命而去。 接下来整整两天,巢军都在渡河。 朱温并没有消停,而是亲率一支人马,向东至黄河岸边,仗着有水师便利,作势欲攻河东县。王重荣不得不从南线抽调了大量兵马回援,间接给黄邺创造了机会。不过他的动作很慢,所部兵马至今尚未完全离开华阴,让朱温大为叹息。 二月十五晚,潘县县令李某的妻妾及女儿五人被押至大营,朱温邀众将残**乐了一晚上。第二日,亲率已渡河完毕的步骑万人北上,朝同州方向开进。 因为有船只帮忙运输辎重、粮草,巢军行动非常迅速,十六日傍晚时分,朱温便已率三千余人进入同州城。 “邵树德乃何人?”朱温指着一副军报,问道。 “伪唐夏绥镇铁林军使,有众四千余,听闻素得军心。”谋士谢瞳回道。 谢瞳今年三十多岁,福州人,屡试不中,滞留于长安,前阵子投靠了朱温。恰逢朱温手底下也缺人才,看这谢瞳也不错,于是便留在身边,充作谋士。 “没听过这个人啊。张言那厮,也没给某说过。朝中亦无人通报,唉,差点误了大事。”朱温咬牙恨道。 “将军何故如此?” “汝有所不知。”朱温冷哼一声,道:“张言虽不中用,帐下的李唐宾却是一员勇将,屡次充作先锋,立功颇多。他带的那几千人,虽有在河南、淮南新募的,却也有至少一半老人,实力不差的,结果被夏绥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某找人仔细问了问,几以为是诸葛爽用了什么奇谋呢,如今方知乃邵树德亲至阵前鼓舞士气,一举击溃李唐宾部。” “此人,如今便在富平。”朱温坐了下来,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若遣人去富平招降?若能赚得铁林军来投,攻河中更有把握矣。” 谢瞳闻言心里一紧,道:“将军既有此意,不妨试试。” “先生勿忧。”见谢瞳一副紧张模样,朱温哈哈大笑,道:“本使只派一小校前去相试耳。只找邵树德,若不成,亦可离间邵、诸葛二人关系,令其互相猜忌。” “将军英明。”谢瞳拱手道。 ****** “军使,某又修改了一番。”田庄内,军判官陈诚将一份文稿递给邵树德。 “凡军行,大将平明与诸将论一日之事,暮与诸将议一夜之事。” “凡将佐及将士,内有宿相仇嫌者,不得相监统及同营队。” “凡行营吏卒,非于亲戚,不得辄受他人馈遗财物。” “凡营幕作食事已讫,未昏以前,须灭火。或夜中有文牒及抄写,须火烛者,申主将判押,乃听。” “凡营垒已定,兵士须出采樵及市易者,人持一牙牌,书其姓名,门司验认,始听出入者。三人以上不得独自行。” “凡军中,不得讽诵歌诗曲调感切人者,及乐中不得为悲凉之声。” “凡军中,不得采风言,及受匿名论人是非者,恐贼人谋害良善。” …… 这不知道是第几版铁林军内部管理条例了。大伙都不是将门世家出身,也没有生而知之者,唯有在摸爬滚打中学习,不断总结经验。 陈诚写的这份东西,也是大伙多次讨论提炼出来的精华。今天交给邵树德审核一下,如果没问题,明天就会给各营队正以上军官唱发,让他们督促执行下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内部管理与行军打仗一样,从来都不能轻忽。不然平日里营内乱糟糟,甚至乌烟瘴气的,这支部队能好? “可以。”邵树德仔细看了两遍后,道:“就这么执行吧,看看效果。” “遵命,军使。”陈诚接过文稿,郑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如今铁林军有了五营战兵了,辅兵也有了2100余人,外加六百骑卒、四百杂队以及本将的亲兵,全军接近5800人。”邵树德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朝阳,道:“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一定不能轻忽了。” “下面谈谈巢军的事情。”邵树德又吩咐范河拿来地图,指着“同州”二字道:“昨夜有哨骑来报,贼将朱温引数千人马入同州。洛水上船帆遮天蔽日,满载粮草、兵仗,看样子他们是打定主意两面夹攻了。” “分兵两路是真,但夹攻未必是真。”谈到这些军事上的谋划,陈诚顿时精神一振,道:“之前一直有传闻,朱温在贼军诸将中兵少,且与孟楷等人不谐。此番两路北进,定以黄邺一路为主,朱温为辅。” “如何确定?” “不若遣河东军将士南下打一打同州,朱温之成色,一试便知。”陈诚建议道:“同时亦可试试河东诸将是否有战意。” “可以尝试下。”邵树德点头认可:“没道理我军打生打死,却让河东军在一旁闲着。” “若河东军打得顺手,亦可遣使招降朱温。陈某不才,愿——” “不可!”邵树德赶忙挥手制止,不过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有些过激了,于是补救道:“陈判官乃某之心腹,焉能身赴险地?此事不妥,勿复多言。” 陈诚见状有些感动,主公爱惜属下,今后敢不效死? “走,先去见见大帅。”邵树德让范河帮他穿戴好甲胄,然后径见诸葛爽。结果刚进院门,却遇见了一个老熟人。 “伊将军。” “邵军使。” 伊钊的眼中颇有些忌惮。邵树德此人在河东凶名不小,镇压乱兵,杀夫夺妻,手段狠辣。可笑竟还有很多人认为他仁义,哼哼,邀买军心,假仁假义罢了,也就张彦球那个蠢货看不出来吧! “伊将军请。” “邵军使先请。” 邵树德一笑,如此谦让啥时是个头,便直接大踏步走了进去。 待邵某的身影已经不见后,伊钊对左右亲兵说道:“邵树德见自家大帅,亦全甲、持械,带十余亲兵,诸葛爽之亲卫不敢拦。如此骄横跋扈,看他日后怎么死!” “邵树德一死,其妻女不知便宜了何人。”有亲将笑道。 “怕是比邓虔妻女下场还惨。邓妻当了一年营妓,听说已被玩死了,两个女儿一个不堪挞伐上吊,一个疯了。啧啧。”又有人说道。 “罢了,不要背后论人是非。既来见诸葛爽,便进去瞧一瞧。”伊钊懒洋洋地一抬手,阻止了亲兵的议论:“没有赏赐,咱们可不会去拼命。” “正是!正是!” 第二十一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一) “大帅所言差矣。”三间五架的厅房内,河东牙将伊钊侃侃而谈:“贼势汹汹,四五万人,又有舟师相助,这仗如何能打?” “伊将军,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可明白?”见伊钊这人水泼不进,怎么都不肯出兵,邵树德有些恼火,便道:“王重荣兵变驱帅,人心未固。今黄邺、朱温将兵四万而来,若坐视其被击破,贼军转而向北,驱河中降兵为先锋,我等如何抵敌?” “哼,还不是你贪功心切,想在圣人面前搏个好彩,焉知不是想当夏绥节帅呢?”伊钊冷笑道。 “呛!”外间的范河听伊钊这么说,怒而拔刀,直欲进来斩了这厮。诸葛爽的亲卫见状,也下意识地拔出横刀,门口一时间诡异非常。 “范河,带人出去!在大帅面前动刀动枪,成何体统!”邵树德怒道。 范河默不作声地带着十余亲兵离开了院子,不过并未走远,仍在外间远远看着。 “大帅,末将之忠心日月可鉴。”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诸葛爽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树德何如此耶?铁林军从绥州而下,远行千里,首战又大破贼军,在圣人面前大大地给本帅涨了脸面。本帅亦是明事理的,岂会不辩是非,快快起来吧。” 邵树德依言而起,伊钊在旁冷笑不止。 “伊将军,我等皆朝廷军将,须得忠于王事。今朱温盘踞同州,黄邺据华阴,若不讨之,岂非让贼军轻看?”诸葛爽沉吟道:“昨日诸军来会,本帅已发下赏赐,若再拖延,就说不过去了。” “赏赐太少,大军难行。”伊钊一点面子也不给,道:“某闻王重荣欲给铁林军粮草、钱帛,却一字不提我河东兵马。三城军士闻之,大失所望,如何能行?” “人给钱三缗、绢五匹还少?”诸葛爽也有点不高兴了,同时对王重荣拉拢铁林军暗暗心惊。 “大帅,朱温乃骁将,拥兵万余。这点赏赐,怕是很难服众。”伊钊道:“代州朱将军之兵亦至美原,大帅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这话说得就很跋扈了,我可听你的,也可去投朱玫。圣人在蜀中,还不知道什么个情况呢,管也管不到我头上。 “出征之日再发钱两缗、绢四匹。”诸葛爽开始加价,不过也只能加到这个程度了。同官、华原、三原、富平、美原诸县虽然富裕,但邵树德不愿纵兵抢掠,能弄到多少东西? 伊钊仍然有些迟疑。按照这个年代的规矩,发了钱粮、赏赐,部队就要出动,上阵厮杀,大多数武夫在这一点上还是遵守的,虽然有些部伍还会临时要加钱。 但伊钊真的不想打仗。此番远道而来也是被逼的,毕竟朝廷大义还在,武夫再桀骜,明面上也不能公然抗旨,不然搞不好就被底下人取而代之了。 “伊将军,本帅今日便遣使联络朱刺史,说服他一同南下。”诸葛爽进一步施压:“某亦会说服王重荣送一批钱粮、兵仗过来,如此,可还有问题?” 伊钊讷讷不答。诸葛爽逼视着他,最后只能无奈道:“若真能弄来钱粮,末将同意便是。” 诸葛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凤翔那边,郑畋拿不出多少粮饷,但朔方、邠宁、泾原三镇兵马都赶过去了,誓师讨贼,可见还是有忠义之辈的。他现在也不敢敷衍了事,巢军的战斗力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强,若能联合王重荣,击破黄邺、朱温之辈,日后说不定能挪个好地方。 夏绥,还是太穷了。 邵树德、伊钊二人走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靠了过来,轻声道:“大帅,为何不等凤翔那边出结果了再说?” 诸葛爽摇了摇头,道:“郑相公已得圣人诏,可便宜行事,任都招讨使。昨日遣使密见,约以河东、三川节帅。某想了想,这是个好机会。夏绥那么穷,兵都养不起,如何能行?听闻三川富饶,财货众多,兵士暗弱,若能移镇,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某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而今只想令子孙富贵,光大门楣,亦可给跟随某多年的老兄弟一个交代。” 蒋德温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事,此时闻言,也理解。河东多骄兵悍将,不是上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就好多了,诸葛爽若带虎狼精锐之士南下,当可坐稳大位,保得富贵。只是——还有个问题。 “主公,击毬赌三川之事未过多久,郑畋真能说服圣人下旨册封?田令孜亦不是好相与的。”蒋德温说道。 所谓击毬赌三川,就是唐僖宗组织了一场马球比赛,陈敬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四人参加。比赛中,陈敬瑄技术最好,第一个击毬进洞,于是去了最富裕的剑南西川当节度使,取代崔安潜。杨师立第二个射门进球,于是去了东川,接下来牛勖也攻入一球,去了山南西道。罗元杲技术最菜,啥也没捞到。 “郑相公当不至于诓我……”诸葛爽现在也有些不是很确定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别的路好走,先看着吧。 西川这种大镇、富镇,定然需要大功才可酬得。先打一打黄邺、朱温,若得胜,便打探下朝廷风向,再做计较。 二月十八,屯于美原的朱玫回复“愿同盟讨贼”。伊钊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只能怏怏不乐地集结部伍,与铁林军一起,向东进发。至美原县后,汇合了朱玫部七千余人,至奉先县以东之洛水渡口,分批过河。 江河早已化冻,因为辎重甚多,两万大军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抵达河对岸屯驻。 二月三十,大军收集了部分粮草,随后南下同州,至城北五里扎营。王重荣闻讯大喜,立刻在河中督办粮草、钱帛、器械,给这两万大军送来。这些日子朱温已经攻过一次河西县,黄邺所部亦已全数开至渭津关,随时可能渡河,河中的形势确实不好。 三月初二,诸葛爽发下赏赐,诸军士气大振,开始沿河扫荡,甚至还劫夺了一艘靠岸的巢军船只,缴获大量军械、粮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将军,不若让某出城去冲一阵,也好挫挫唐军的锐气。”同州城中,诸将纷纷向朱温进言。 从广州一路杀到长安,他们还真没怕过官军。朱温被众人一劝,也有些意动。李唐宾败,不代表自己会败。再者,倚城而战,颇多便利,即便交战受挫,亦可从容撤回。 计议既定。初三一大早,听闻唐军大队迫近,朱温也不再犹豫,准备选兵万人出城列阵。 “将军,唐军竟然摆出的是方阵。”朱温身边已围了一圈部将。朱珍、庞师古、许唐、丁会、邓季筠、胡真等人,皆是巢军中屡立战功之辈,信心十足。 “那么多辎重,当然要摆方阵了。”站在城头的朱温说道:“不过还算有章法。” “丁会!”朱温喊道。 “末将在!” “你领战锋八队、弩手两队,居于大阵前方。此为第一阵,务要排阵紧密,不得为敌所趁。” “遵命!” “朱珍,你点选精兵千人,居于战锋队之后,间隔五十步。当以铁甲、长枪、大盾为重,此为第二阵。” “胡真,你领左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左,此为第三阵。” “许唐,你领右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右,此为第四阵。” “汝二人定要掌握好进退之机。”朱温补充道。 二人领命而去。 “中军马队七百人,由某亲领,与亲兵一起,立于大麾之下,此为第五阵。” “庞师古,你领后军马队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六、第七阵。” “邓季筠,你领后军奇兵两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八、第九阵。” “李晖、王武,你二人各领两百善使弓弩之辈,分列大阵左右,半驻队,半游队,一俟敌兵靠近,即阻滞之。此为第十和十一阵。” 朱温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各将很快点齐了8500人,其中战兵达到了6500,几乎是朱温带过来的全部精华了。 这部分人分派出去后,城内还有四千多人戍守,不过战兵只有五百,守城可以,野战完全不行。 精兵强将,外加一个偏向于进攻的雁形阵,朱温也很好奇这股唐军的战斗力,到底能不能顶得住自己的攻击。反正,他在关东很少遇到,关中则从来没遇到过。 第二十二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二) 邵树德与诸葛爽一起登上了高台。 按制,主帅须居于可登高望远之地,左右置鼓十二面、角十二枚,立五色旗,分左右。 诸葛爽作为此战的最高指挥官,理所当然地上了这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对面的朱温也一样,登高视远,指挥全局。 唐军排出的是个方阵。最前面排出了整整十二队战锋,一排六百人,共三排。战锋之间站位松散,以便四队弓手随时穿插其间,前出射敌。 战锋后面便是密集的步骑方阵,计有七个步兵方阵、六个以游骑为主的小骑兵方阵,骑兵夹在步阵中间,这一波总共有两千余步卒、六百骑卒。 以上算是前军。 前军是来自河东伊钊的人马。他心中自然不服气,但说实话,按照武夫们的规矩,战前可以闹,但一旦布阵迎敌了,再闹,自己人都看不起你,因为那样会害死所有人。 前军后面便是中军了。 中军本阵,最前面是铁林军仅有的六百骑卒,右侧是来自代北的一伙沙陀骑兵,大概七八百人,很分散。中间和左侧就是大队厚实的步卒了,全部是铁林军战兵,分成若干个小方阵,阵与阵之间间隔五十步,与诸葛爽的三百亲兵一起,作为全军核心所在。 中军左右两翼几乎全是步兵大阵,除了各有三四百骑兵随时游走之外,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长矛丛林。这些人亦是河东军,由代州刺史朱玫统带。 中军左中右三部分,加起来共八千余人,全是战兵,已经超过了朱温手头所能调用的全部战兵资源总和,实力雄厚。 后军以辎重、辅兵居多,还有上千骑兵,总共四千人。 也就是说,诸葛爽总共出动了约一万七千人,恰好是朱温的两倍,颇有点以势压人的味道。不过兵法本就如此,得胜之道,在于以多击寡,以强击弱,以老打新,如此,可利于不败之地。 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 巢军战锋、弩手先行出动,数百人结成紧密的阵型,缓步上前。 在他们身后,朱珍、胡真、许唐等阵次第向前。从高处望去,就好像缓缓蠕动的大群蚂蚁一样,虽慢,但一往无前。 再后面,朱温的本阵也在移动。战马嘶鸣、铁甲铿锵,看样子有足够的信心来与唐军碰上一场。 巳时三刻,丁会所率的选锋在硬挨了正面三四轮箭雨后,终于冲到了近前,肉搏厮杀起来。 刀枪相交,血肉横飞。 邵树德在高台上仔细看着,却见河东军与其交手的一个松散步阵被直接打凹了进去。后面、左右的矛手、刀手、斧手们产生了一瞬间的混乱,朱温精挑细选的战锋确实勇悍,也很知机,见状更是拼死向前,试图扩大缺口,给后面正大踏步赶来的朱珍部千余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敢有退者,立斩!”一名骑将带着数十人,从各阵之间的空隙赶至,抓起两三名下意识后退的步卒,手起刀落,将大好头颅扔在了地上。 军士们为其所慑,只能硬着头皮抵挡这股凶神。两方千余人舍生忘死地拼杀着,一个又一个惨叫着倒下,到了最后,残存的河东军士卒终于溃散,沿着阵与阵之间的空隙从两侧逃走。不过巢军选锋也没落得好,后阵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将大群浑身浴血的战锋给扫倒在地。 朱珍部千余人很快杀到,试图沿着缺口往里冲。后阵的河东军快速补了上来,矛对矛,刀对刀,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晋阳军士还算卖力气。”高台上,诸葛爽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前面冲阵的这几波,应该都是巢军精锐了。只要顶住这开头的三板斧,敌军的锐气差不多也就消耗干净。届时全军压上,朱温不败也得败。只不过,伊钊带的晋阳兵应该会损失很大就是了。就刚才这么一小会,差不多就躺下了数百人,伤者无算,应该够他心疼的。 把刺头派到前面,原来是诸葛大帅的不传之秘啊。 ****** 朱温面色凝重地看着仅有数十人狼狈逃回的前军战锋。 他们已经尽力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可以过多指摘的地方,不枉自己平日里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确实勇悍。 朱珍的铁甲矛手曾经抓住机会突入了进去,杀得对面的河东军士阵脚大乱,血流满地。不过敌军大阵实在太厚实了,一阵溃散,马上又有一阵顶上来,慢慢磨掉朱珍部将士的血气。 胡真、许唐曾经动用骑卒试图配合,不过被唐军大阵的弓手所阻,人家的骑兵也在调动,最后还是被迫退了回去。 怎么就冲不动呢?看来,还是得加把力! 伊钊此时正咬牙切齿地看着后面中军的令旗。 这是把老子当替死鬼消耗了! 亲将们围在身边,个个神色难看。巢军这三板斧杀得他们差点立不住脚,死伤惨重。已经连溃两个小阵了,死伤千余,再这么打下去,哪怕顶住巢军的攻势,待击退敌军后,估计自己也剩不下多少人。 诸葛爽这个老匹夫,与朱玫同是庞勋乱军出身,于是将其划分在中军与后军。邵树德的铁林军,更是站在诸葛爽身周,几乎看戏一般。 这仗,还打个屁! 伊钊与左右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焦急。乱世将至,自己的本钱怎么能如此随意消耗? 顶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大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士气,数百人沿着空隙向后溜,连带着周边尚未接战的步阵也有些哗然。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伊钊犹豫了一下,此时如果带亲兵数百人顶上去,还来得及堵住缺口,甚至将连战疲惫的巢军反推回去。但这样要死伤多少人呢?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啊,怎能如此随意消耗? “将军,走吧!诸葛爽老匹夫不把我们当人看,都死伤一千五六百人了,再打下去,还要死多少人?”一名亲将拉住伊钊欲往前冲的战马,大声说道。 周围亲兵都看着伊钊,他若要上前厮杀,他们便也跟着去。他若要走,那么就沿着前军与中军之间的走廊走避到外面。 伊钊犹豫不决,亲将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直接一拨马首,然后拥着他向外退去。伊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中军的高台,却见诸葛爽仍站在那里,邵树德却已不见了踪影。 前军将旗的移动,直接令左右两翼尚未接战的前军步阵大哗。恰逢胡真、许唐二部赶至,右翼还好,武夫们还算有职业道德,拼死抵住,左翼就直接崩了,最前面一个阵只抵挡了片刻就溃散,后面一个阵被人家步兵前推,骑兵侧击,也陷入了混乱之中。 伊钊长叹了口气,那也是自己的部队,结果就这样了,都怪诸葛爽那个老匹夫! 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传来,伊钊还未回过神,就听身侧的亲兵连连惨叫。定睛一看,却是铁林军的六百骑卒冲了上来,直接将他们这股人拦腰截断。 “邵树德,你这个数姓走狗,安敢欺我!”伊钊目眦欲裂,同时也魂飞天外,邵树德这厮是起了杀心了,今日休矣! 不过铁林军骑卒并没有停下来追杀他们,而是继续前冲,趁着朱珍所部数百人前冲阵型不整的机会,直接突入了阵中。数米长的马槊轻易捅穿了数十人的胸口,随后又抽出横刀、斧子,借着战马前冲之势乱砍乱杀。 朱玫带来的沙陀骑兵也动了,如一股洪流般从另一侧绕过,直奔正冲杀过来的朱温中军骑兵,双方在战场中间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骑兵对战,一时间血雨纷纷,残肢断臂乱飞。 铁林军的步卒开始前出,三个小方阵总计一千五百人,前举着长槊,缓步向前。伊钊的亲兵前后去处都被堵住了,呆呆地骑在战马上,然后被长槊一个一个捅下来,惨叫连连。 伊钊怒不可遏,同时也惊慌不已。正打算朝哪个自己带来步卒方阵逃窜呢,结果一枝羽箭飞来,直接将他射落了马。 “不战而逃,便是死罪!”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斩了!” 伊钊踉跄地站起身,瞬间就被七八根长槊刺中,穿透衣甲,深入肺腑。邵树德远远望去,却见伊钊浑身就像个漏斗,不停地有鲜血涌出,然而身体被长槊顶着,一时又倒不下去,仿佛在那被人示众一样。 第二十三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三) 折嗣裕从马腹下抽出第二根长枪,刺挑拍推,在巢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有些遗憾,刚才冲锋的时候,差一点就冲到贼军那个大将身边了。贼将的亲兵大喊“保护朱将军”,那应该便是朱珍了。 若是朱叔宗在身边就好了!两人配合,定能冲破敌军拦截,将朱珍那厮斩于马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都是些无名之辈,斩了也没甚意思,也就朱温能稍稍提起点兴趣。 在又冲杀了一阵后,折嗣裕终于带着骑兵回转阵后休整。他们已经失去了速度,再打下去只会伤亡大增,还不如腾开地方,让铁林军的步卒来收拾残敌。 朱珍披头散发,狼狈地退出了唐军大阵。千余甲士,冲阵时被箭雨射杀了一批,接战时又死伤一批,最后被折家子弟兵一冲,几乎损失过半。 看着后面镇压完乱兵后缓缓上前的铁林军步阵,朱珍也欲哭无泪。非是弟兄们不能死战,实在是打不动了。伪唐军无赖透顶,排出这么个层层叠叠的大阵,五十步一阵,一阵破了还有一阵,与你比拼兵力厚度,这还打个屁! 带着五百余残兵败将退出去后,又被正在混战的沙陀骑兵冲杀了一波,死伤百人,最后成功逃归本阵休整的不过四百多罢了。 “将军!”朱珍嚎啕大哭:“都是某从河南就开始带的子弟,今一战丢了大半,将军你斩了我吧,也好下去和弟兄们作伴。” 朱温仿佛没听到朱珍的话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 中军骑兵也派出去了,结果唐军那股骑兵极为彪悍,不但死死缠住了己方打算扩大缺口的冲击性部队,甚至还将他们慢慢压了回来。骑兵与骑兵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朱温暗暗叹了口气。很多人原本其实是步卒,抢了马匹之后慢慢练的,还是不太行。 站在高台上,其实可以看得很清楚。此刻的战场完全就是一团乱麻,己方右翼深入敌阵,几乎打穿了他们的前军,左翼则突进较少,虽然也深入了进去,但劲头已失,再打下去,不过几百步骑,很可能要被人反推回来。 最有机会的其实还是中军。丁会的选锋先是击破了唐军排在最前面的散队,然后击溃一阵,朱珍率千余甲士跟进,再破一阵,逼得对方的前军主将溃逃。 结果人家反应很快,在自己投入中军七百骑兵,放入胜负手的时候,他们出动了几乎是自己两倍的精锐骑兵,硬是将局面扳了回来。随后生力军步阵上前,战机便彻底失去了。此时再投入后军奇兵,又有什么用? 韧性!看得出来,这股唐军都是积年老卒,韧性是相当不错的。听说他们之前与李国昌父子打了两年仗,也不是什么生瓜蛋子,这就没办法了。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朱温一脚踹翻了朱珍,怒道:“立刻整顿部伍,去把许唐、胡真接应回来。” 朱珍擦了一把眼泪,应命而去。 “给庞师古传令,后军骑兵前出,准备断后。”朱温继续下令:“让邓季筠率部上前,掩护许、胡、朱三部回撤。”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朱温狠狠地一拍栏杆,这仗亏了! ****** 邵树德缓缓来到尚怒目圆睁的伊钊尸体前,道:“伊将军私心自用,跋扈自傲,视两万将士性命如儿戏,当有此报。” 今日这场战斗,打到现在已经味同嚼蜡了。双方都没达到目的,都死伤了一堆人,竟是一场双输的战斗。 唐军前军主将溃逃被斩,数千将士气沮,已经无力再战,必须好好整顿一番。中军倒是生力军,但巢军已然在收拢人马,缓缓收缩,估计也赶不及追上去了。 也就骑兵估计还能沾点荤腥,咬巢军一块肉下来,但人家后阵的骑兵也上来了,能咬下多少,看运气。 这仗,也就这样了。双方各自收兵,大唐官军获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但死伤搞不好比人家还多一些。难看的交换比啊! 后世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此次战斗? “唐军于城外列阵,朱温引军与其交战,不利而还。”短短十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双方两万多人的一场血战给概括过去了。 呵呵。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躺满了尸体以及呻吟着的伤兵,各军辅兵开始上前打扫战场。遇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便是一刀,己方伤兵则抬回去,能救的便救,不能救的就扔那等死。这里是残酷的厮杀场,历来如此。 “大帅,此战击破巢军,朱温丧胆,定不敢再战矣。”诸葛爽已经走下了高台,这一场应为他又挣得了一点本钱,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 “朱温起码损失了一千七百战兵,够他心疼好一阵子了。”诸葛爽笑了笑,道:“伊钊咎由自取,离间你我,实是可笑。树德斩之,理所应当。” “大帅,伊钊余众尚有五千多,应尽快整顿,迟则生变。” 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树德先挑一营战兵吧,辅兵、器械什么的也看着置办一些。剩下的,本帅暂先管着,免得溃散而去。” “谨遵大帅令。”邵树德应道。 打扫完战场后,唐军收兵回营。当天夜里,朱温便往水师船上秘密搬运财货、粮草、器械,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无法击破面前的唐军,无法夺取河西县这个桥头堡,那么继续留在同州也没有意义,只会被越来越多的唐军围困,局面日益窘迫。 牺牲自己来给黄邺创造机会,这样的事情老朱不会干,更何况黄邺也不一定就能攻入河中府。河东、河中、夏绥等镇的唐军应该都是能战的,黄邺手底下的部队还没自己的精锐呢,攻取河中毫无希望,不被王重荣暴打便不错了。 三月初六,朱温乘船离开同州。诸葛爽根本不下令追击,双方很有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朱温一走,诸葛爽便上奏“大捷”,言“收复同州”,“杀贼万人”云云。这事朝廷也不好查证,反正收复同州的事情千真万确,诸葛大帅离自己梦想的三川帅位又近了一步。 伊钊死后,所部群龙无首,很快被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三人瓜分。邵树德挑了一营五百战兵,使得铁林军的步卒战兵总数达到了三千。此外,还收编了两百多骑卒,八百多辅兵,铁林军的总兵力至此达到了7300人,创历史新高——这还不算一直跟着的没名分的一千多巢军降兵。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剩下的四千人,诸葛爽取走了三千,善加笼络,算是有了一支直属武装部队。代州刺史朱玫得了九百人,也不无小补。各方皆大欢喜,除了已经死掉的伊钊外。 吞并友军,扩充部伍,这事邵树德做得毫无压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总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军阀,越来越心狠手辣。环境果然是能影响人的,权力也是男人无法抵挡的春药,任你如何心志坚定,早晚也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邵树德现在只希望,自己仍然能保住结束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理想。否则,与其他军阀还有什么区别呢? 官军占领同州后,朱玫继续率部南下,直逼渭水。恰逢黄邺攻河中失败,损兵数千,听闻朱温撤走,渭水生命线遭到威胁后,立刻带领舟师跑路,往长安方向逃遁。 至此,巢军攻河中府的这场战役,可以说全盘失败,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竟然全被比了下去。 王重荣这厮也打出了信心,黄邺撤走后,他亲率河中牙兵万余人渡河西进,连克华阴、华州等地,气势极盛。 京兆府东面的形势,在他们这几支军队的一番折腾下,竟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在长安的黄巢,听闻后应该也会惊慌失措吧。 对了,西攻凤翔府的战役也快要打响了。 黄巢军中二号人物尚让亲领大军五万余人,与以郑畋为首的凤翔、泾原、朔方、邠宁四镇兵马对峙。这是一场决定长安西面归属的大战,巢军赢,四镇同盟估计要解散,唐军赢,则巢军再无力西进。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才是决定大唐气数的决战。同州、河中战役,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少,但重要性却差得太多了,不能比。 第二十四章 深固根本 广明二年三月十三,同州城内,邵树德正与部将商议一件大事。 “朱温走之前竟然搜刮掉了大部分粮草、财货,城中百姓无食,诸葛大帅、朱刺史也不管,如之奈何?”邵树德轻轻翻阅着陈诚给他递上的一份文稿,说道。 见自家主公起了个头,陈某心领神会,接道:“军使,不如将这些百姓弄走。” “弄到哪里?”邵树德问道。 “绥州。” “同州到绥州,要走将近两个月,还要借道鄜坊镇,难矣。” “京兆府东北面如今完全在王师控制之下,好走。鄜坊镇么,军使不妨遣人告知李孝昌,他若不许借道,或者劫掠过境百姓携带的粮食,我军便回师劫掠坊州,看他如何应对。”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 铁林军其实是不好劫掠的。晋阳之时,大伙就已经形成了潜规则,邵树德公布军队账目,同时出面与地方谈判,派捐征粮,军士们不得私自鼓动。不同意这一点的刺头已经大部走人,军士们之间也不是那种几代人互相联姻的亲戚,因此这套规矩倒也维持了下来,军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其实都是同行衬托。 但铁林军不好劫掠,不代表他们不会劫掠。陈诚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武夫”,很“跋扈”,坊州几县,郊野乡村不少,大军开过去劫掠,保管你一头牛、一袋粮食都剩不下,你李孝昌敢出来野战吗?况且也犯不上,过境而已,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不要用强。”邵树德补充道:“只需招募那些衣食无着的百姓,能弄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只挑壮丁健妇,如果他们要带家小老弱,亦可。”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 “大家都说说看法吧,某听着。”邵树德看了看屋内众人,说道。 “军使,而今很多百姓总觉得这里待不下去,就去邻近畿县讨饭,待局势稳定后再回家乡。某觉得,还是得向他们说清楚了。战乱之地,不可久留。万一两军对垒,反复拉锯,他们活不下来几个的。这京兆府二十余州县,哪有安稳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关开闰,说得还挺有条理,让邵树德暗暗点头。 “军使,粮从何来?田从何来?”朱叔宗问道。 “田的话,目前还有一些闲置的,但不多,且有党项人威胁。今年春种后,宋别驾会小规模开渠一次,可灌田数百顷。关中饥民若能夏日至绥州,亦可再开一次渠,不过今年应是赶不及播种了,来年大为可期。”邵树德说道。 “某算了算,一户百姓耕田三十亩,一千户便需三百顷。按宋别驾的说法,今春开完渠后,算上闲置的土地,最多有八百余顷地可用,也就能接纳两三千户罢了。诸位募人时也注意了,最多三千户。同州、富平、美原、奉先、潘、同官等州县都可以派人去,最后于同官县集合。李延龄,在那设一辎重分营,做好安置准备。” “粮的话。”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一户百姓,设若六口,一年需食两千七百斤粟米。如果是三千户,那么一年就要七万五千斛粮,若要开河,还需额外多发一些。现在我军有多少储粮?” “禀军使,尚有九万八千余斛粮豆。”李延龄答道。 “可用多久?” “若不给战马、役畜喂粮,只给草料的话,尚可支很久,若要喂粮豆,也就能支七八个月。只是——军使,诸葛大帅与朱刺史那边,咱们还得给一批粮,真正可用的不多。” “拿三万五千斛军粮出来,募两千户关中百姓回绥州。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还能抢种一批豆子瓜果之类,再挖点野草,差不多勉强支应了。就是百姓要苦一些,熬过今年,明年局面就会大为改观。”邵树德说道:“某还想了个办法。今年开渠得到的田,先平价售卖给军士,所得财货用于军中赏赐。就一人二十亩吧,又能解决四千余人的授田,咱们铁林军最初的老人,至此人人有田,某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后面的这两千户百姓,先租种军士们的田地,约以三年,地租不妨调高一点,让军士们也能落点好处。” “军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 “那就去办吧。话要对军士们说清楚,他们有田了,也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李延龄,届时你挑五百辅兵,发给器械、粮草、车马,便护送这些百姓先期回绥州,与宋别驾交割。李孝昌,我谅他不敢拦!”邵树德最后说道,算是一锤定音。 议定完这桩事后,接下来便是整军了。出兵以来,部队从四千人膨胀到七千余,再不整顿,战斗力必然下滑。 范河已经被分派下去带一营战兵,前后左中右五营,便是铁林军主力。此外,还有陷阵一营,李唐宾委屈他做个副将,带着这五百巢军降兵。骑卒八百人,归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统带,朱叔宗是游奕使为正,十将折嗣裕副之。 新提拔魏博秋当亲兵副将,典亲兵营,掌令骑、杂兵、军法、巡哨。 李延龄的辎重营,提拔李仁军、刘子敬二人当副将,作为他的助手。 整顿完毕便是训练。诸葛爽无意过分撩拨黄巢,只想安安稳稳混功劳,然后去个富裕安稳的地方养老。因此,在朱温撤退后,他便屯驻在同州观望风色,同时不断与凤翔的郑畋联系,看看三川节帅的事情有无进展。 倒是王重荣这厮,急于在朝廷面前表现,一个劲地催促诸葛爽南下与其汇合,共讨黄巢。代州刺史朱玫被其说动,早早便南下,邵树德估摸着,朱玫应该也想弄个节度使当当,急于立功,与自己其实一般无二。 三月二十,刚刚与军士一同训练完毕的邵树德,接到李延龄报告,已在同州募到四百户,即将送往同官。美原、潘县、华原、奉先、富平等地亦各有一两百户被说动,打算北上绥州。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花费甚多,但又不得不搞。绥州的农业资源,还大有可资利用的空间,苦过前面几年,日后自然有无数好处。深固根本之举,对于有种田癖好的邵大军使来说,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三月底,朝廷继续催促天下各镇兵马前往关中讨黄巢。河南、河北陆陆续续有人响应,或派两千、或派三四千,总之有兵过来了,黄巢的局势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些消息主要是从诸葛爽那里看来的,其中有个人引起了邵树德的注意。 “大帅,朝廷是一刻都不想等啊,恨不得明天就收复长安,竟然连李克用这等人都赦免其罪了。”邵树德指着一个人的名字,说道。 诸葛爽正悠闲自得地品着茶,闻言瞄了一眼,道:“谁叫各军进展不利呢,长安现在不还在黄巢手中么?李克用可以赦免,河南、河北那些骄藩、逆藩同样可以,只要愿意来关中,朝廷大方着呢。” 诸葛爽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脸红,浑然没觉得自己按兵不动对局势有何负面影响。这份泰然自若的厚脸皮功力,不愧是几十年磨砺出来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诸葛爽最近已被任命为京城北面行营招讨使,不过统辖的部队仍然只有万余人,其实就是铁林军外加他收编的伊钊残部。 郑畋被圣人加封京城四面行营都统,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副都统、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为行军司马。王重荣被任命为京城东面行营招讨使,但他应该不怎么看重这个职务,当前还有几分劲头,以后就难说了。 “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唉,这诏书一下,李国昌父子翻身矣。”邵树德对其他人都不在意,但对李克用能咸鱼翻身很不爽。那沙陀酋长李友金带着沙陀三部、吐谷浑三万余兵讨黄巢,岂不都是给李克用准备的?操蛋!河东讨贼之战白打了。 “这是天不绝李氏父子,树德忧心做甚。”诸葛爽喝了口茶,道:“拓跋思恭此人,才更该关注。这是一个滑头,亦非常跋扈,不可轻视。” 拓跋家族经营宥州几十年,树大根深。要想对付他们,需要调集至少两万大军围剿,夏绥镇目前支撑不起这种消耗,短时间内,还真的只能和他虚与委蛇了。 也罢,先深固根本,待种田成功,经济实力大大改善之后,再以军政两方面手段剪除此辈,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十五章 一停二看三通过 广明二年四月初九,李延龄报已募得两千户。邵树德令其将所有民户集中至同官县,与一千多巢军降众一起,送归绥州。 与此同时,万众瞩目的凤翔之战终于结束了。 尚让、王播等人轻视郑畋是个读书人,带着五万余众一路疾进。郑畋领四镇兵马近六万人迎战,结果大胜,斩首两万多级。 此战结果震撼了整个关中,随即哄传天下。大部分在观望的墙头草们都认识到,巢众一路未经苦战、血战,可能高估了他们的实力,唐室还有气数。于是乎,不少藩镇开始表明态度,不再首鼠两端,已经降贼的也立马反正,并且派出兵马入援关中以自赎。 形势对黄巢空前不利! 四月十三,诸葛爽下令,大军离开同州,渡河西进,至泾阳县屯驻。 当天一早,折嗣裕带着四百骑兵先行,远远散开,监视左右。随后,李唐宾率陷阵营护送着部分粮草、辎重跟进。再后面便是大军主力了,邵树德、诸葛爽亲率数千人,浩浩荡荡。落在最后面的是朱叔宗带领的四百骑卒,护卫着部分粮草、辎重。 他们走后,同州再无一兵一卒。这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 从同州到泾阳,须先南下渡河至潘县,然后向西,穿越下邽县北境,抵达最终目的地。全程三百余里,以如今携带着大量粮草辎重的情况来看,要走十余日。 当日夜间,先过河的部队在潘县郊外宿营。 邵树德带亲兵巡视了一番,至李唐宾营地时,有些恼火:“把李唐宾找来。” 李唐宾很快便到,神色有些不安。 “李副将,本将发下的赏赐有所短缺吗?” 李唐宾一怔,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给你部的军粮不足吗?” “没有。” “那为何不听号令?”邵树德怒问道。亲兵副将魏博秋跟在后面,眼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到了刀柄上。 “军使何意?”李唐宾问道。 “你去看看其他营伍,可有如你们一样宿在田地里的?没看到田里的禾苗吗?” 李唐宾闻言恍然大悟,立即道:“末将这便重新安营。” “本将发下的赏赐,可以让军士一家六口生活无忧。若有缴获,甚至更多。陷阵营习气颇重,本将不喜,不想见到下一次。”顿了顿后,又道:“昔年吴起与秦战,野外宿营不铲平田埂,只用树枝盖顶遮挡风霜露水,为何?” 李唐宾本来答不上来,不过突然间福如心至,道:“末将知矣!为了不将百姓推向敌方。” “答得不够深刻。”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先这样吧,重新安营。” 离开李部营地后,又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登上了一处高坡,仔细俯瞰着无边无际的关中原野。 这么好的土地,结果陷入了连天战火之中。巢军杀人如麻,官军也是抢劫小能手,两军如果反复拉锯,那么关中残破是必然的。 其实这会已经有些不行了,灞水、戏水、零水、东阳水、赤水、敷水等河流,明明流量还不小,为何淤塞如此严重,以至于灌溉田地都很麻烦。汛期洪水还会泛滥,简直让人无语。 这几十年,朝廷都在做什么? 可惜自己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也管不了偌大的关中平原。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迁移一些百姓去绥州,让被战火波及的枉死鬼少一些,为这个天下多保留一分元气,如此而已。 回到营地后,诸葛爽有召,邵树德立刻赶了过去。 “树德,朝廷下旨,令各部向长安开进,与巢众决一死战。”甫一见面,诸葛爽便说道。 “大帅的意思是?” “先去泾阳。” 果然还是诸葛爽的老套路,一停二看三通过。人越老,越谨慎,只赚能赚的功劳,不抢那些风险大的,实在是太稳健了! “鄜坊李孝昌,已经决定带六千兵马入援。郑相公许之,令其归北面行营节制。”诸葛爽又说道:“多些兵总是好的,即便不能打硬仗,一旦事急,还可……” 下面的话没说,但先后吞并过昭义、河阳、河东兵马的邵军头立刻就明白了。 诸葛爽此时没穿戎服,坐在那里,身材肥胖,活像一个地主老财。但伊钊被他玩死了,将来李孝昌若是不听话,多半也是被坑死的命。 不要得罪一心想去富裕地方养老的人! “某听闻你在收集工匠?” “大帅明鉴。”邵树德给诸葛爽添了些茶,然后坐了下来,道:“夏绥百工匮乏,不但令民间各种器物短缺,就连军用亦是不足。某想着,趁着这次机会,多吸引一点工匠去绥州,把架子先搭起来。日后产出的东西多了,还可以拿来与党项人换牲畜,藏富于民。” “唔,想法不错。关中大乱,即便平定了黄巢,我看也要继续乱上一阵子。”诸葛爽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道:“这也算是活人之善举了。继续留在关中,多半没什么好下场。去了绥州,清贫是清贫了点,但胜在安稳,阖家团圆,多好。” “大帅所言甚是。” “经略军使杨悦,树德觉得是什么样的人?”诸葛爽突然问道,思维看起来有点跳跃。 “不熟。”邵树德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从未谋面,听闻治军甚严,有勇力。” “出征前,某其实见了他一次。”诸葛爽看着眼前碧绿的茶水,似是在回忆:“与一般的军将不同。某问他对夏绥之事的看法,杨军使告诉老夫,他家自贞元年间从灵州搬来后,世代从军,与吐蕃、党项、回鹘厮杀,每代都有人战死沙场。他不忠于这个大帅那个使君,他只忠于灵夏的万家灯火。” “在大帅面前说这话,可真是桀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邵树德心里对这个看似谁也不理的杨军使起了莫大的兴趣。家族世代扎根灵、夏地区,对家乡充满着爱护和眷念,这样的人,可比拓跋思恭好打交道多了,大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甚至大方向还一致。 两人坐在一起又喝了会茶。谈的话非常奇怪,诸葛爽用他的经验结合夏绥的现状,讲一些事情,邵树德虚心听讲,时不时询问两句。 两人心里都有数,但谁也不点破。 突然间诸葛仲保入帐禀报:“黄巢遣朱温率两万余众东出,走渭水之北,似欲往关东。大帅,不如南下截击?” 果然,诸葛爽并不同意节外生枝,道:“勿追。” 随后又补充道:“同州之战你也亲历了,朱温手下还是有能战之军的。巢军在凤翔惨败,如今应是感到危机了,朱温东出,多半是去收取关东州县,以为后路。若你是黄巢,不给精兵强将可能吗?勿追,我等直去泾阳,观望诸军风色。” 四月二十五日,各营依次抵达泾阳县。 四月三十,鄜坊李孝昌亦率军而至。 诸葛爽带着邵树德至城外迎接,随后大开宴席,招待李孝昌及部将、僚佐十余人。 酒酣耳热之际,邵树德向李孝昌表示感谢:“李帅高义,令某之粮草、民众过境,邵某在此拜谢。” “邵军使此番可是大手笔啊,某约束手下军将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李孝昌叹了口气,道:“数次想劫掠财货、女子,生生被某晓以大义给劝服了。” “明日便送军粮一万斛至李帅军中,大帅勿要推辞,日后可能还要借道。”邵树德笑道。 “如今似邵军使这般的年轻军将,早三十年前就看不到了。”李孝昌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日后绥州户口之丰,怕是不让延州了。” “绥、延二州比邻,何分彼此呢。”邵树德给李孝昌敬了一杯酒,道:“日后李帅有事,遣使往绥州通报一声即可,邵某必有回应。” “好!这话某记下了。”李孝昌有些高兴,道:“这世道,我等武夫看不懂,所求唯富贵耳。守望互助,本是常理,邵军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时间进入五月,京城四面行营都统郑畋下令各军朝长安开进。凤翔那边的兵马先行,郑畋、唐弘夫、程宗楚各领本道兵马,次第开进,邠宁军留守。 王重荣屯兵华州,不动如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感觉投机的心理比较重。又贪收复长安的功劳,又害怕面对黄巢十余万大军,于是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诸葛爽略略动了下,派邵树德领铁林军往南行进了不到十里,至泾水北岸扎营,并特别叮嘱,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军回泾阳,大家抱团取暖。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本来是让鄜坊军南下的,但他们出了点乱子。节帅李孝昌把邵树德送过去的军粮倒卖了一部分给城中尚有钱帛的百姓,结果被军士知晓了,鼓噪起来欲杀节帅。李孝昌的亲兵连斩十余人,无果,眼看着要军乱,最后还是诸葛爽出面,李孝昌把钱吐了出来发赏赐,好言安抚,军士们才作罢——当然已经被杀的那十余军士就没人管了,好像大家都忘了。 郑畋是在前往兴平县的路上收到东、北两面行营军报的。他看了后就冷笑一声,诸葛爽是老狐狸,王重荣是蠢货。收复长安之事,还是不能靠这些人。 看到最后,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似乎让他依稀有了点印象。 铁林军使邵树德?好像夏绥监军丘维道提起过啊,想要让他权知夏绥节度事。 又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这次不妨观察下。 第二十六章 死结 高陵县的面积其实很小,东西、南北各长30里左右,一天时间就能横穿县境。 这个县原本在巢军控制之中,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曾长期屯驻于此,与东面的朱温所部互相呼应,阻遏大唐官军。 不过现在四面游奕使制度基本废了。东面游奕使朱温率军东出,西面游奕使彭攒的部队在凤翔损失惨重,没剩下几个人。北面游奕使张言所部曾经败在名不见经传的邵树德之手,损兵四千余,后来又抽出了部分人马支援西征,而今只剩下五六千人,却要守那么大一块地方,确实力不从心。 四面游奕使废了三面,西征失败,东攻河中又败,大齐满朝文武,如今都有些气沮,觉得关中这地方不该来,还不如在河南、淮南发展呢。 五月初二,高陵县境内出现唐军游骑,巢军人心惶惶,一触即溃。 不过高陵县的士绅却不敢主动接触官军。西攻凤翔惨败后,尚书省大门上有人题诗讽刺黄巢,黄巢得知后大怒,将当时在尚书省的官员及守门士兵全部挖掉眼睛,倒掉在门前,又在城内大索能写诗的人,杀三千余人。还把全长安认识字的全部罚做贱役,想想长安的识字率,这得多少人! 如此酷烈的手段,高陵县百姓即便心向朝廷,也不敢公然接触,否则屠城只是寻常事。 出现在高陵县的游骑当然是铁林军了。 带队的是游奕使朱叔宗,一共三百余人,从泾水南岸出发后,一路向东。刺探情报的同时,搜杀巢军斥候。他们弓马娴熟,士气高昂,与巢军那些半路出家的骑兵很不一样,打起来非常顺手,一天时间就捕杀了二十余名巢军斥候,大大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酉时,除了散出去的八十余骑外,朱叔宗一行人已至渭桥镇以东二十里的鸿胪馆附近。这个馆舍规模极大,原本是用来接待外国使者的,本已废弃。 不过此时馆舍内却人来人往,搬运、堆放着大量财货,外围也有甲士戍守,足足千人,内里多少不清楚,应当也有。很显然,这是一个黄巢秘密屯放物资的地方。稍稍分析一下便知,黄巢无意久留,想要遁走,这是在提前准备呢。 朱叔宗等人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两百余骑,冲馆肯定是没戏的。虽然那些大门、围墙早就破败不堪,但用来阻挡骑兵并没有问题。 得,强攻没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放在那里了,看得摸不得。不过打探到这个情报也不错了,至少确定了很多事情,如今回去禀报军使更为重要。 “高陵县?”邵树德一伸手,见魏博秋不知所以然,便道:“图来!” 魏博秋恍然大悟,急匆匆拿图去了。 “出长安向东,过长乐驿、滋水驿,至东渭桥,五十里。过东渭桥,三十里至高陵县,鸿胪馆便在中间。高陵县再往东是栎阳,后面是新店……”邵树德仔细研究着地图,半晌后不得其所,疑惑道:“这黄巢到底搞什么?如果要逃,当然是向东,走渭水南岸更合适,为何要绕道北岸?” 他只记得后世黄巢是被李克用率五万人马击败的。但眼下李克用才刚刚接旨,李友金带的三万多沙陀、吐谷浑部落兵还在代州等他。听说李克用本人还在说服鞑靼、吐谷浑、室韦等北边五部出兵助他,要募个一万多人再南下。算算时间,等他到关中,几个月时间过去了。 可现在凤翔、泾原、朔方三镇数万人马已逼近长安,短兵相接就在旬日之间,根本不可能等到半年以后。那么,也就是说,此番黄巢没有败,也没有逃走,官军与巢军依旧在对峙之中?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巢军尚有十余万众,如果死守的话,郑畋带的那几万人,根本没有办法。两军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情。 那么,怎么解释黄巢在提前搬运财货呢? “将陈判官请来。”邵树德下令道。 陈诚很快便至。 “陈判官,黄巢在提前搬运长安财货,屯于多地,鸿胪馆便是一处。”邵树德说道:“某想了想,巢军尚有十多万,有必要如此害怕凤翔、朔方、泾原三镇四五万兵马吗?” 陈诚苦思冥想,半晌后方道:“军使,或是黄巢诱诸军入长安之计。” “这倒是个说法。”邵树德沉吟道。 郑畋手下只有一个凤翔镇,财货也就那样,虽不少,但决计满足不了四镇兵马的。不,还不止四镇,远镇河北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听闻长安失陷,圣人幸蜀,先派两千人至兴元府保护皇帝,然后自己将兵数千赶来关中,归于郑畋帐下,听说这次也要东征。 像王处存这样的小股兵马还不少,蜀中也正派万余人北上,说要至关中讨贼,因此云集在凤翔府的官军数量正越来越多。郑畋哪来的钱犒赏诸军? 节帅可以是忠臣,靠着一腔忠君的热血带兵出征,但底下的大头兵可没那么高觉悟,他们可是要钱的。到了这会,凤翔府的库藏基本上已经耗干了吧?即便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等镇支援,估计也早就入不敷出,穷得叮当响。 此番东进,郑畋要想驱使得动那些大头兵,只有一个办法:默许他们劫掠长安。 “诸军争入长安,乱作一团,黄巢引军回杀,大败官军,基本是这么个路数吧?”邵树德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 之前华原打李唐宾那一仗,李部官兵抢了一堆东西,体力大耗,结果被他们轻易击破。各镇兵马进了长安,那还不是大抢特抢,大包小包,“饱掠重负”,“士无战心”?黄巢这个时候率军杀回来,估计会大有斩获。 “军使,此事确实极有可能。”陈诚说道:“节帅们受不了收复长安的诱惑,军士们受不了劫掠的诱惑,面对空城一座的长安,谁能忍得住?不如,速将此事告知郑都统? “不错,某一会便遣使密告凤翔西门监军。黄巢若真出此计,乃奇谋也。”邵树德赞叹道:“算准了人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获一场大胜。” “军使,有件事陈某不得不提醒一下。即便官军避免了此败,仍然无法拿下长安。”陈诚说道:“而且,劫掠长安愿望落空,天晓得那些军士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邵树德闻言脸一垮,这年头都是什么狗屁军队!连自家京城都想抢,不让抢还会很生气,搞不好就要兵变,让人很是无语。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让大头兵们入长安。只要一进去,基本就完犊子了,将领根本控制不住的。特别是之前军中多半已经流传了很久可以劫掠长安的事情,你现在说不让,信不信大头兵们直接杀了你? 这简直就是个死结! “不管了,先将此事告知诸葛大帅,其他的事情某也管不了。”邵树德有些泄气,道:“我等屯驻泾水之畔,已是担了风险,对得起朝廷了。大不了,黄巢引军回杀的时候,侧翼袭扰一下,分担点压力,便是极限了。” “军使,或可说服诸葛大帅全军南下。”陈诚建议道:“鄜、夏两镇一万六千余兵,也能做不少事情了。” “也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黄巢想捡郑都统的便宜,咱们便捡一下黄巢的便宜,就是不知道大帅会不会同意。唉,最好还是不要让各镇兵马入长安,都是精兵强将,死了岂不可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军使,一旦闹起兵变,保不齐有人就降了黄巢,更麻烦。”陈诚苦笑道。 大头兵们的节操,真的不能高看,或许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他们乖一点。 这特么地到底谁给黄巢出的主意?也太狠了! 诸葛爽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消息。听闻黄巢很可能要以空城为饵时,非常吃惊。他也是老军头了,当然知道那些藩镇人马的德性。黄巢此计,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顶多减少一点损失。 当然诸葛爽并不关心长安能不能拿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得到三川帅位,此间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第二十七章 东渭桥 “黄巢身边有能人哪。”西门思恭将一份密信拍在桌上,连连赞叹,不过眼中却不时闪过愤怒乃至后怕的情绪。 以空城而饵,诱诸军争入。眼红功名利禄的节帅,想要财货女子的军士,都一门心思想要进城。这个时候,哪怕郑畋站在他们面前,多半也要被碾过去。 这事,虽然尚未完全确定,但却不得不防! 西门思恭匆匆离开,很快到了郑畋帐中。大将程宗楚、唐弘夫、王处存、李昌言等皆在,很好,省了不少工夫了。 “都统,事急矣。”西门思恭在外面已经酝酿了一番情绪,一进来就脸色苍白地说道。 “监军使请上座。”郑畋亲自起身,将西门思恭请到上首。 对这个老人,他还是很尊敬的。昔年他父亲郑亚在桂管为帅,西门思恭就是监军,两人关系极好。西门思恭离任回京时,郑亚身体不好,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儿子郑畋托付给西门。 郑亚很快去世,西门思恭便把少年郑畋接到京城,善加抚养。郑畋后来得中进士,一路官至宰相,对西门思恭执礼甚恭,二人实是情同父子。 “黄巢欲撤离长安,以空城为饵,诱诸军入城,再反杀回来。”西门思恭也不废话,直接说明了要点。 帐内诸将闻言都有些变色。但凡有点脑子的,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军士们争相入城,抢掠财货、女子,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完全乱了建制。甚至,有些人可能还会嫌身上的器械碍事,扔掉甲胄、弓刀、盾牌,只背着沉重的财货。 这个鸟样,如何打仗? “此事监军从何得知?”唐弘夫问道。 他此时其实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了,自带兵出征以后,便把大位交给了别人,一心讨贼。朔方镇目前由李元礼接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唐弘夫其实算个忠臣,王处存、程宗楚等人也是。他们若死于乱军之中,关中可就没一个还念着大唐的节帅了,确实有点悲凉。 “北面行营密报。”西门思恭简略地说道。 “诸葛爽?”程宗楚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此人将兵一万六千,屯于泾阳,却不敢过河,从哪里得知消息?不一定为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某亦得到了消息,诸葛爽所报。”郑畋其实还没收到诸葛爽的军报,不过他选择相信西门思恭,况且这事极可能成真。 凤翔府库空虚,全靠三川接济,但人家也不可能无限制供给财货。或者即便愿意输给财货,路上出点岔子,晚到了、被劫了、损耗了,都可能让他发不出粮饷。这次东进,赏赐确实有所不足,全靠默许将士们劫掠长安鼓劲,这在军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诸葛爽既有军报,当不会有假。都统,此事需慎重以待。”王处存比较谨慎,立刻说道。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谨慎?将士们千里迢迢,携大胜之威,若不让他们进城,你还掌控得住部队?”唐弘夫有点生气,倒不是生气王处存的话,而是气不能进长安。 第一个收复长安的将帅,几乎等同再造国祚,如同当年的郭子仪,这是何等的荣耀! 嗯,巧了,郭子仪带的是朔方军,自己也是,故唐弘夫分外不想这等荣耀落于他人之手。 程宗楚欲言又止,显然对能否说服军士们没有信心。 李昌言冷眼旁观,似是盘算着该如何从中牟利。 将帅们左一言右一语,郑畋却一直沉默着。到了最后,诸将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都统,他有最终决定权。 “不能退兵。”郑畋抬起头,眼神中没有浑浊,没有犹豫,只有坚定,只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一退,再回长安,便不知何时矣。” “凤翔、朔方、泾原、义武四镇五万兵马,能顺利来到这边,是拜龙尾坡大捷所赐。此时一退,全军气沮,待收拾完军心,又是数月过去了。圣人如何等得了数月?”说到这里,郑畋加重了声音,道:“届时可先派一军入城,做做试探也好。” 程、王、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可能出事,谁还敢去? “若真有此事,你们不敢进,某率军进去,可别怪某独贪大功。”唐弘夫冷哼一声,道。 龙尾坡之战,是他突出奇兵,大败尚让,诸镇兵一拥而上,这才取得斩首两万多级的辉煌胜利。在他看来,此战朔方军居功至伟,这收复长安的第一功,也应由他唐弘夫来获取,其他人都没这么资格。 “便这么办吧。”郑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道:“先东进至长安左近,看看巢贼会不会出战。若不出战,定然已走,届时再做计较。另者,诸位将帅一定要约束好部伍。约束不住,万事休矣。” 此间议事一毕,诸将各返本道军中,再联系可就麻烦了,希望都警醒些吧。 ****** 五月初六,凤翔诸军分批渡河,往长安开进。此时的泾水北岸,铁林军也正在做着战前准备。 从泾阳南下至长安,需横渡泾水、渭水,总路程约七十里。诸葛爽的意思,先不要渡河,而是全军东进,联络王重荣。他手底下有一万多兵马,加上朱玫,破两万了。听说昭义节帅高浔亦率五千余人赶往关中,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如果诸军进展顺利,黄巢是真跑,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正好追击黄巢后队。敌军急着跑路,必不会死战,当可收获大量粮草财货。 如果诸军在长安吃了亏,那么便撤到其他地方,满满的诸葛氏用兵风格。 但不管怎样,这次诸葛大帅也难得硬气了一回,不再瞻前顾后,率军向渭桥镇的方向挺进,搞不好就要交战的。 当日夜,铁林军悄悄东行。李唐宾率陷阵营为先锋,为后续大队人马开路。 初七,主力已行进到离渭桥镇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此时鄜坊李孝昌的六千人马亦赶至,驿道上人喊马嘶,已是藏不住行踪。 初九,铁林军继续向东进发。诸葛爽、李孝昌所部缓缓跟在后头。与此同时,有军报传来,郑畋所部的凤翔军仍在长安以西的兴平,王处存部还在西渭桥,程宗楚在长安西南,唐弘夫跑得最快,已到了长安北面数里的地方。 “这唐弘夫,跑这么快做甚?”邵树德以为他的铁林军是行动最迅速的,没想到朔方军也这么快,就这么急着想进长安?巢军至少十万众,你打得下来么? “军使,唐弘夫太心急了,可能想抢头功。”陈诚说道:“不若令其在此吸引巢军注意力,我军继续向东,至渭桥镇以西扎营等候消息。如果诸军入长安,咱们便直攻渭桥镇,抢了鸿胪馆的巢军财货。” “不可,此乃贼军退路,必重兵守御。王重荣在何处?” “还在华州。” “这厮来得最早,却一直屯兵不动,好没意思。传令下去,查探渭桥镇左近情况,有多少贼兵,屯于何处,都给某查清楚。大军今日东行五里便扎营,等待消息。”邵树德下令。 东渭桥本是朱温屯兵之所,过了桥就是渭桥镇。如今朱温东去,不知道谁接替守卫。但从黄巢敢把大量财货、粮草屯于鸿胪馆、渭桥仓一带来看,定有重兵,不可轻易冒险。 所以,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妙。 初十,西边传来消息,唐弘夫屯兵长安西北,似是在观望。郑畋、王处存、程宗楚的大军行动缓慢,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局势,有点诡异啊。 “铁林军在此扎营,得兵法之要矣。”当天下午,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至铁林军营地。 “大帅,巢军若走,我军从这里出发,衔尾追击,可收奇效。” 诸葛爽点了点头,问道:“巢军可有动静?” “一直在往外搬运财货,军士出来得不多。” “好,本帅便坐镇此处。”诸葛爽翻身下马,道:“仲保,多派出人手,打探长安消息。若巢军复入长安,咱们便撤。若巢军东蹿,咱们便要做好追击的准备。唔,须待贼众大队远遁之后,再行追杀。” “大帅老成持重,真名将也。”邵树德赞道。 第二十八章 退敌(一) 广明二年五月十一,巢军大举撤离长安。 从霸上到长乐坡、从灞桥到昭应县,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巢众,估计不下十万。同时还有大量车马、辎重、粮草,几乎塞得满满当当。 邵树德听到斥候汇报时就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后世黄巢有没有用这一计,如果用了,进逼长安的官军只要不是弱智,都能知道巢军宿营在长安以东的广大区域。十余万人呢,还有黄巢的百官、嫔妃,贼众家属,各种用度器具,根本藏不住的。 就这么粗糙到极点的计谋,官军为何还是上当了?只能说,有些计策,本就直指人心,让你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巢军的撤离足足用了两天时间。 十四日一大早,唐弘夫终究按捺不住,率五千人马进入了长安城。长安百姓欣喜若狂,纷纷打开家门迎接,欢呼声响彻全城。彼时还有最后数千巢军未及撤离,长安市民用瓦砾投掷,巢军灰头土脸逃命,不敢还击。 不过,朔方军士兵很快给长安百姓来了一个“惊喜”。他们分头进入各家,抢夺财货、女子,玩得不亦乐乎。更有坊市少年浑水摸鱼,跟着一起劫掠,整个长安顿时陷入混乱之中,哭喊声一片。 在城外的泾原军闻讯,纷纷鼓噪要进城。程宗楚犹豫不决,向军士们宣称此乃黄巢之计,军士不应,裹挟着程宗楚进入长安。 义武军离得较远,到入夜时分离长安尚有一段距离,军士们唉声叹气,沮丧无比。 唯一正常点的也就郑畋所率的凤翔军了。他们得到消息时已是半夜时分,当晚已不可能出动,继续屯于兴平。 后半夜,侦知城内情况后,巢军开始大举出动。城内乱哄哄的,他们也不知道唐军进去了多少人,不过本着狮子搏兔的精神,巢军精锐尽出,分多门而入,一共五六万人,杀向正抢得路都走不动的唐军。 黄巢本人并没有进城,而是在霸上等待消息,三万最精锐的巢军大部分也集中于周边,显然是做好了一旦不利,就护着黄巢跑路的打算,虽然可能性极小。 一直关注着巢军动向的诸葛、邵二人自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诸葛爽长叹一口气,道:“撤吧,天明后,巢军必会倾巢而出,追杀城外官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也有些不甘心,他是多么希望黄巢是真的吓破胆了要跑路啊。那样他们可以从后方追击,轻松收割战果,立下大功。 如今显然不可能了,只能无奈撤退。这一趟长驱直入东渭桥,算是白跑了。 当夜,铁林军拔营启程,往高陵县而去。鄜坊军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撤离,往高陵集中,抱团取暖。 十五日傍晚,铁林军入据高陵县,入夜时分,鄜坊军亦至。李孝昌一脸晦气,连连抱怨白跑了一趟。 当天后半夜,巢军斥候便出现在高陵县东南,动作非常快。很显然,他们是想借助此时高昂的士气,一鼓作气将围在长安周边的唐军全部消灭。 士气这种东西,在战争中确实妙不可言。尚让西征惨败,损失两万余人,唐军士气爆棚,一路东进,其实总共也就不到五万兵,却逼得黄巢用奇谋来取胜。现在入长安的官军估计都完蛋了,巢军又士气大振,开始反过来要推平在城外的唐军。如此快速之转变,非积年军将无法理解。 天明后,斥候来报,贼军万余人,一路北追,往高陵县扑来。 “朱叔宗,给某仔细说说,贼军从何而来,有兵几何,士气如何。”邵树德刚刚穿戴完甲胄,正在调理弓弦,出言问道。 “禀军使,贼军分成好几部,各有数千。从渭桥镇而来,追得很急,可能是怕咱们跑掉。”朱叔宗答道。 “为何分成几部?” “末将曾靠近过跑得最快的一股贼军,彼时没有骑兵来驱赶我等。据末将观之,这股贼军没有携带辎重,当是轻兵疾进,后面的贼军携带了部分辎重,但也不多,落在最后面的才是辎重大队。故末将有七成把握断言,贼军应是立功心切,前后走脱了。”朱叔宗答道。 “可敢确定?” “敢!” 邵树德不说话了,手下意识地抚摸刀柄,良久后一言不发,径见诸葛爽而去。 “大帅,贼军来势汹汹。我军辎重甚多,撤离不易,不如先击溃了紧咬在后面的贼军,令其胆寒,再徐徐而退。”邵树德将朱叔宗得到的消息简略地说了一边,便主动请战。 鄜坊节帅李孝昌听了有些佩服。先击退追兵再跑路,符合兵法正道,但说是这么说,有多少人敢这么做?很多大将,还不是一旦不利,就丢下辎重、粮草甚至妻儿仓皇逃窜。真敢回首与追兵大战的,少之又少。 诸葛爽考虑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道:“这么多军粮丢掉可惜了,筹措不易。树德既请战,本帅便允了,把所有骑兵都带上,包括鄜坊军的。切记,万事保全自己为上。若战不利,逃便逃了,回头卷土重来。若大胜,亦不要得意忘形,见好就收。” “末将遵命!”邵树德见李孝昌没有反对,立刻大声应命。 ****** “将军,让大伙歇一歇吧。跑了半天了,水米未进,将士们气力不足,如何能战?”一名偏将打马而来,朝张言禀报道。 张言看了看跟在身后盔歪甲斜的军士们,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 伪唐军昨夜便逃窜至高陵县城,大概有一万余人,和他兵力相当。但昨夜黄王大军入长安,斩唐军大将唐弘夫,败程宗楚,杀万余人,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反观唐军,失去了主帅的朔方军余部连夜从长安西北撤走,程宗楚狼狈逃窜出城,竟连部下也不要了,一路狂奔,任凭军士溃散。郑畋、王处存多半也不敢在兴平、西渭桥等地久留,定然狼狈撤军,正是追击的好时候。 黄王当然也没忘了诸葛爽这一路,当场给张言补充兵马,令其追击,定要咬一大块肉下来。张言领命后,根本没有耽搁,直接率军从灞桥驿出发,一路疾追,生怕诸葛爽跑了。 此时他们离高陵县已不足五里,听闻唐军正在组织撤离,城内外大车小车,装满了粮食,这让张言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将这伙士气低落的唐军完全截住。特别是其中还有一支叫铁林军的部队,临行前太尉(尚让)特别嘱咐,一定要将铁林军使邵树德的人头带回来。 唉,此时让将士们休息,若是邵树德跑了,该如何是好? 只不过将令已下,也不好再改口了,看着直接或躺或坐在地上直喘气的军士们,张言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只休息半个时辰!午时一过就出发! “将军,喝点水吧。”亲兵拿来了一个水囊。 张言接过水囊,猛地灌了几口,正待交回给亲兵,却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十余骑正疯狂地打马回撤。他们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骑弓时不时射出一箭,往往能放倒一人。 “什么人?”张言猛地站起身,问道。 “将军,好像是咱们的斥候。”亲兵的声音有些颤抖,后面死命追杀的应是唐军骑兵吧? “将军,有唐军大队——啊!”一名背上插着数枝羽箭的斥候栽落马下,再无任何声息。 远处的地平线上,大群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似是不再控制马速,开始朝这边发力冲击。地面上溅起滚滚烟尘,令那些骑兵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充满着天兵下凡的威势。 而在那些骑兵身后,还有整整四列长龙。军士们扛着长枪,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他们没有停下来布阵,而是以纵队队形快速小跑着,直朝这边冲来。 “起身!列阵!迎敌!”张言几乎从地上一跃而起,神色紧张地下令。 军士们也看到了冲过来的唐军骑兵,心里直骂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敌军如此靠近了才传回消息,还是在被人狼狈追杀的情况下。 巢军刚刚坐下歇息了一炷香的工夫,精神头一松,浑身乏力。此时又被敌军突袭而至的消息所惊,神色都有些恍惚。张言一看列大阵根本来不及了,于是点了二将,让他们先带仅有的五百骑上前阻滞一下。 唐军骑兵很快冲到,足足一千七百余骑,分成三部,一部冲向巢军骑兵,一部冲向自发地结成小阵的巢军步卒,一部直冲那些乱糟糟的散兵,刺、砍连连,杀得巢军鬼哭狼嚎。 张言拉着亲兵亲将组织起了数百人,结阵拒骑。唐军骑兵试着冲了一下,竟然没破开,于是也不管了,继续冲那些没组织好的步兵。时间宝贵,这些硬茬还是留给步军主力来解决好了。 “那便是张言,杀了他!”北面响起了一声暴喝,好像是唐军步队先锋赶过来了。 张言定睛一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李唐宾!” 第二十九章 退敌(二) “卢怀忠!” “末将在!” “领一营精兵,结阵直取敌军。往人多的地方杀,务要将其杀散,勿要管敌将。” “末将遵命!”卢怀忠将兜盔甩在地上,披头散发,抽出一把厚背大砍刀,大吼道:“儿郎们,随某杀贼!” 前营军士轰然应命,很快结成小阵,临敌时先放了三轮箭,然后气势如虹地朝敌军杀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五月的原野已经绿意盎然。风吹过大地,五颜六色的野花随之起舞。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沐浴着阳光,散发着馨香。 不过就是这么一副绝美的图景,却被双方上万军士的惨烈厮杀给破坏得一干二净。鲜血飞溅,将绿地染成一片赤红。马蹄阵阵,把鲜花踩踏得零落成泥。更有那无穷无尽的箭雨,几乎让大地长出了一片白毛。 巢军从一开始就没能结成完整的大阵。军士们只能各自为战,往往几十人、百余人凑在一起,像刺猬一样保护着自己,仿佛那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倾倒的小树。 唐军步队上来了,临战前以营为单位结阵,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抛洒箭雨。随后长枪如林,挤压得体虚力弱的巢军步步后退,更有那骑兵呼啸而至,侧击砍杀,将敌阵一个个撕碎。 张言终于认命了。 李唐宾就像条疯狗一般,他手下那几百人也像疯狗,拼了命地撕咬自己。其作战之勇悍,几乎是唐军各营中最猛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怎么下得去手的! “走啊,将军!”亲将拿匕首插在张言战马的后臀,待其远去后,从地上捡了杆长枪,哭喊道:“李唐宾,还我兄弟命来!” 数人一往无前地冲进唐军阵中,只溅起了几朵小小的浪花,很快便再无声息。 整齐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停止过。 有那躺在地上呻吟的巢军伤兵,恐惧地看着大群身穿褐色春衣、外罩皮甲的唐军士兵,执槊朝自己而来。槊刃银光闪亮,还沾着不少血迹,只需轻轻一捅,就能让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伤兵惨笑一声,嘴里呢喃了几句,随后便被无穷无尽的战靴踩在身上,一动不动。 唐军步队目标又怎么可能是他呢,是前方仅存的几个巢军小阵啊!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今得证矣! 违反了兵法原则,贪功轻追,巢军之败,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速速歼灭残敌,打扫战场。”眼看大局已定,邵树德骑马上前,下令道。 亲兵副将魏博秋满头大汗,一个劲地劝说军使不要身犯险地。这里乱糟糟的,万一中了流矢,军使又没有子嗣,这让大家怎么办?这铁林军,难不成直接散伙了? “李副将,今日打得很好。一往无前,连破三阵,陷阵营之名,君无愧也。”邵树德马鞭一指,朝跪满了一地的降兵说道:“战后巢军降众,汝再挑一营,升做十将!” “谢军使栽培!”李唐宾大喜道。 战场上还有最后两三股巢军残部,各有百人左右,不肯降。但他们基本也不可能活着了,铁林军马上就会给他们来几波箭雨,杀敌数字再添数百。 “军使,此战杀敌怕不是有千五之数?”陈诚从后方策马上前,看着满地的尸体,脸色稍稍有点苍白。 “至少两千!”关开闰、钱守素等人在一旁大笑,道:“降者三千余众,张言的战兵,起码丢了七成,如何再战?” “可惜没能斩了张言那厮,不然又是一大功。”徐浩砸吧了下大嘴,一脸遗憾的模样。 “军使!已歼灭全部顽敌。”没过多久,浑身浴血的卢怀忠、蔡松阳、范河三人前来禀报。而他们的到来,也预示着这场反追击战斗取得了完美的胜利。 “好!”邵树德翻身下马,帮卢、蔡、范三将正了正兜盔、甲胄,道:“传令下去,辅兵打扫战场,战兵原地休整。骑卒散开,侦察敌情。另,派五百辅兵将巢军降众和缴获之器械、财货送回高陵。” “军使,此番进围长安之战,诸军皆退,唯我铁林军大破追兵,斩首两千,降三千余众。郑相闻之,亦足堪欣慰。”陈诚凑到了邵树德身旁,低声说道。 邵树德轻轻点了点头。郑相欣不欣慰不要紧,关键是要圣人欣慰啊!圣人一高兴,直接下旨让诸葛大帅当三川节帅,哪怕继续以行营招讨使的身份在关中指挥作战,都没关系的,先把名分给了再说。 大帅有了去处,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接任夏绥银宥节度使。别提拓跋思恭那老狗了,铁林军在关中两战两捷,数月时间内毙伤俘巢军近万,这等战绩,朝廷该拉拢谁,还不清楚吗?拓跋思恭也就能抽出一万五六千党项兵,且没证明过自己,基本已失去了机会。 “还有一事,军使至今尚无子嗣,诸将隐有不安。”陈诚只说了这半句,便没再往下说,反正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了,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虽说他在铁林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与其他藩镇那种或靠朝廷任命、或靠杀将驱帅上位的军将大为不同,但没有子嗣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时间长了,大伙心里都会犹疑,对前途感到悲观。 这事,确实不能拖延,当然也不用太急。 他出身很低,不像河东那些将门世家。不过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那就是部队是他一手拉起来的,部将也是他一一提拔的,忠心相对可靠。在这件事上,河东的牙将们不知道多羡慕。短时间内,只要自己还在,就没人敢翻天。 子嗣的事情,随缘吧。现今征战在外,一妻一妾都在绥州,急也没办法。 半个时辰的休息结束后,正待下令全军继续向南,结果有骑卒回报,他们在南边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第二股巢军,大概四千余人,其中战兵千余,辅兵三千,仓促之下无备,被他们千余骑一股击破,降千余众。 朱、折二将请步军大队快速行军,将这股巢军接收,并言明有大量辎重粮草缴获,宜速不宜迟。 邵树德闻讯大喜,令诸营列队前行,不过也要控制速度,保持体力。否则,可不蹈了张言覆辙? 申时,铁林军大队尚未赶到目的地,却见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押着无边无际的大车、驮马北返,其中还有垂头丧气的两千巢军降兵。 “军使大破贼将张言后,此辈一路狂逃,竟然丢下了后阵兵马不管,往灞桥驿而去。末将二人率骑卒南追,杀敌数百,俘获两千余众。据降兵交代,辎重营伍内有粮豆二万四千斛,草料四万余束,皆在此间了。”朱叔宗指着身后直蔓延到远方地平线的车马大队,禀报道。 “好!”邵树德大声道:“张言此人,两番折在本将手下,若知羞,当场抹脖子算了。” 军将们哈哈大笑,士气爆棚。 “将辎重粮草及降兵都带回去,见好就收吧。”邵树德说道:“敌军已丧胆,定不敢紧追。” 铁林军大队一直到深夜才返回高陵县。 诸葛爽已带部分人马及辎重北上三原,留守的鄜坊军士一开始不愿开门,被邵树德一箭射落门楼上的大旗后,这才有些慌张,打开了城门。 当缴获的车马、辎重入城,还有大量双手被绑的巢军降众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鄜坊军上下无不变色。就连已经睡下的节度使李孝昌也起身至城门口迎接,神色间再无以往的倨傲,说道:“诸军皆逃,唯将军返身杀敌,大胜而归,李某佩服之至。” 乱世军头,听不懂大义,只晓得谁的拳头硬。 “明日我军启程北上,劳烦鄜坊军士多留守一日,可否?”邵树德问道。 “可也。” 在高陵县休息了一晚,第二日,邵树德便带着大队人马前往三原县。途中接到诸葛爽命令,至三原后不要停,继续往富平进发,北面行营暂时移至此处,观望风色。 六月二十三,带着大量辎重、俘虏的铁林军抵达富平县。鄜坊军比他们晚了两日,果然,路上再没巢军追来,大伙都顺利抵达了富平。 撤退,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第三十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六月下旬,西面的消息陆续传来。 进长安那夜,朔方军主将唐弘夫战死,进城的五千人亦全数被杀,巢军竟是一个俘虏都没要。泾原节度使程宗楚被军士们裹挟着入城,因为不情不愿,多少做了些准备,其本人得以幸免,入城的六千多军士死者十之八九。 程宗楚逃出来后,不管城外未及入城的泾原军士,直接往兴平方向逃窜。巢军追杀出来,泾原军猝不及防,死两千人,余众溃散。 义武军王处存部是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彼时军士们正催促着节帅快点赶路,兴高采烈。王处存告知众军此乃黄巢之计,没人肯听,一个劲地要去长安劫掠。还好,他们路远,没赶得及。半路听到消息后军士们才冷静了下来,然后拥着王处存逃回了西渭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此战,巢军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京西数镇兵马尽皆丧胆,短时间内难以大战。 第二日,巢军大举出动,向西、东、北三个方向追击。 西路跑得较快,郑畋、程宗楚、王处存三人狼狈撤回凤翔府。东路王重荣比较倒霉,他听闻诸军入长安,急忙挥师西进,半路遇到追杀过来的巢军,战不利。幸好代州刺史朱玫赶到,帮他稳住了阵脚,然后双双闪人。 朱玫向北绕道,据说要去找郑畋。他已被任命为邠宁节度副使、通塞镇将,王重荣则一口气跑回了河中,恰好遇到过境的昭义军,节帅高浔得知战况后,暂时留在了河中府观望。 声势浩大的诸镇进薄长安之役,竟以这样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 铁林军在高陵南原大破追兵张言所部后,近日一直屯兵富平。巢军倒也没有追来,想来他们也没那个实力吃掉官军,当然官军也拿数量高达十余万的巢军没办法。 没办法,那就僵着呗,邵树德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李延龄,五千巢军降兵,你认为何人可以押回绥州?强全胜已经回去了,如果此番顺利完成,某决定给他升副将。下一批,派何人为宜?”富平县郊外的庄子里,邵树德问道。 “让李仁军去吧。”李延龄回道:“五千巢众,无粮无械,有五百辅兵看守足够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仁军是振武军中城十将出身,纯纯的武夫一个,带着器械齐全的五百辅兵,押运俘虏确实不成问题。再加上这次募集到的七百余户关中百姓和三万余斛军粮,只要鄜坊军不劫掠,顺利送回不是什么问题。 “就让李仁军来办这事吧。”邵树德同意道:“巢军降兵,算上四月回去的那批,总有六千三百余人了,让他们为军属农场种地。不会不要紧,学,棍棒之下,总能学会的。原本军属农场的那五百州兵,可以不用干活了,发给武器,恢复训练,充作看守。宋别驾那边如果有需要,可以让降兵去帮着开河。路上也给那些降兵说清楚了,干满两年活,就给他们编户,可以租种军士们的田地,如果攒下钱了,也可以向州县购买田地自己种,总之要给他们一个盼头,不能往死里压榨了。” “军使英明。”李延龄赞道。 “少给我来这套。”邵树德摇了摇头:“目前这点粮食怕是不太够,走之前还得筹集五六千斛。唉,原本挺富裕的粮食,被这么一弄,居然坚持不了几个月了。” “军使,还是得多筹粮。下个月,本镇还有衙军要过来。”李延龄提醒道。 “这——某几乎忘了这事。”邵树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关中粮食一年两熟,本是富庶之地,而今战乱不休,不知多少庄稼撂荒了,筹集粮草却也不是易事。” 李延龄说的衙军,指的就是诸葛爽去年创立的夏绥衙军左右两厢,共六千人,周融、令狐敬二人领之。他们要南下,还是诸葛爽下达的命令,原因也很简单,养不活了,不得不出来就食。 至于由三千洛阳军士组成的亲军,则仍然由诸葛仲方领着,屯于夏州。诸葛大帅做事是很老道的,在朝廷没正式下达移镇的命令之前,他就会留着一手,不把自己的后路彻底堵死。 六千夏绥衙军南下后的粮食、赏赐问题,诸葛爽早就暗示过邵树德了,由他想办法解决。每想到此事,邵树德就很头疼。铁林军的人数一再膨胀,目前有100亲兵、2500营兵、1000陷阵营、400杂兵、800骑兵,外加3000辅兵,总共7800人。 这还不算已经走的和即将走的各500辅兵,算上的话就是8800人。再加上邵树德正在招募骑卒,打算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的部属扩充到千人,那就是九千大军了,委实惊人。 昨天晚上,邵树德与诸将仔细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暂时停止扩军,先把手头这九千人理清楚,练好!兵贵精不贵多,要想减少粮食消耗,就得走精兵路线。京兆府北面这些州县的负担本来就很重了,再给他们整几千武夫,那简直要命了。 送走了巢军降众和募集到的数百民户后,铁林军继续在富平练兵。周边州县的官员、士绅三天两头过来会面,诸葛爽不出面,每次都是由邵树德和他们交涉,让他们不要荒废了农业生产,尽一切可能确保粮食供应。 南边长安一带现在也消停了。巢众给黄巢上尊号“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黄巢欣然应之,沐猴而冠,整天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 对了,他们的粮食也快消耗完了,听说最近四处派兵,抢占州县,搜刮粮草。为此,还与占着京兆府西边部分州县的官军打了一仗,不利而还。 ****** 时间进入七月。 铁林军随营学堂内,一众将领正在进行着例行学习。 “长安以北,巢军已占泾阳,对三原虎视眈眈,不过暂时还没敢进军。”作为铁林军系统内受过最完整军事教育的人,朱叔宗当仁不让充当起了教习,只听他继续说道:“某以为,巢军的主要防备方向还是西面。” “王师次第汇集凤翔府。郑都统辖下兵马几达六万五千之众,三川节帅亦在竭尽全力供给粮草、钱帛。黄巢若有见识,当知凤翔大军随时可东进,必重兵以备。” “东面行营,河中王重荣拥兵三万,昭义高浔有兵五千,河东、河北亦有兵马来助,皆能征善战之强军,巢军不可不备。” “南边兴元府方向,蜀兵不下两万,黄巢焉能不备之?” “如此算来,巢军能用于北面行营方向的,最多不过两万。夏绥军、鄜坊军合众一万八千有余,下月衙军六千抵达后,便有两万四千之众,自保绰绰有余,甚至有余力进取。” 朱叔宗说的这些东西,也是诸将一起讨论得出的结论,今天讲给队正以上军官听,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大局观。没有大局观,做不了高级将领,铁林军要培养自己的人才,就必须提高基层军官的业务水平。 其实现在朝廷对付黄巢的战略也已经很明了了,那就是逐步挤压、消耗,削弱其实力。待更多兵力汇集之后,再四面合围,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决战,彻底消灭这股势力。 邵树德觉得这个策略不算坏吧。 京兆府不过二十余州县,不到一百五十万的人口,如今处在巢军控制范围内的不过十三四县罢了,养长安城那么多贼众是很吃力的。巢军现在不思进取,还在勉强维持,等到真坚持不住向外扩张的时候,军队还有没有现在能打可就很难说了——最近半年的大战,可是让黄巢消耗了不少精锐,尤其是龙尾坡之战,被斩首两万多级,死的可都是精兵。 “某以为,朝廷近日定然会下旨,令各军再度进逼长安,令贼众无所掠,坐困愁城。”朱叔宗说道:“北面行营亦需做好准备,南下攻取泾阳,进逼高陵、栎阳等县,当是郑都统交予我等之重任。” 朱叔宗说完后,众人议论纷纷。 邵树德咳嗽了一声,院场上顿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某补充两句。”看着或坐或站着的百余名军官(分成两批轮换听课),道:“北面行营大军若南下,须记住一点,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而以杀伤贼军为重。最优之事,莫过于野战击败贼军,俘杀贼将,斩其骨干。只要贼军势微,这些州县还不是任凭我等取之?劳师动众,攻敌重兵守御之坚城,这种事某不做,尔等可明了?” “明白了!”“某知矣。”“遵将军令。” “明白了就回去练兵。异日有战,若是哪营哪队作战不利,本将可是要杀人的!” 第三十一章 前奏(为20210301106472956614盟主加更) 七月下旬,圣人下诏改元中和,是年为中和元年,大赦天下。 邵树德依旧在富平练兵,凝聚部伍人心。闲暇之余,便跑到诸葛爽那边喝茶闲聊。跟这种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人家聊天,每次都感觉有收获。 “树德练得好兵哪。河东军士、巢军降众,原本并未完全归心,经过这段时日的整顿,有点顺服的意思了,后生可畏啊。”诸葛爽正在与幕僚蒋德温对弈,见邵树德进了院子,便笑着打招呼。 “唔,站着别动,让老夫再仔细瞧瞧。”诸葛爽的目光离开棋盘,上上下下打量了邵树德一番,道:“有点大将的气度了。以前还有那么几丝稚嫩之色,这半年仗打下来,气度沉凝,不怒自威。铁林军诸将,现在在你面前应该都要收起几分小心了吧?” 邵树德闻言一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看到部将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口吻,仔细回想起来,确实和去年不太一样。 犹记得去年自己和陈诚说,让他带一万兵马北上代州,他没这个信心。但现在若带铁林军九千人南下与巢军作战,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部将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信赖着自己。 战争,可能是天底下最锻炼人的事情之一了。 制定部队的训练计划,筹集粮草和赏赐,与地方官员扯皮谈判,游走于各种各样的将帅之间,默默观察着部将忠诚与否,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带兵打仗时不断地制定计划,再否定,再产生新的计划,揣摩敌将的心理,果断下达各种命令,临战前巨大的压力,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诸葛爽身边,亲身接触与朝廷之间各种奏章往来,洞悉朝堂秘事,视野放宽到整个天下,亲眼目睹军阀与朝廷之间奇妙的关系,这些又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的自己,若是遇到去年的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观感? 以前就是个傻小子啊!靠着一股挣扎求生的本能,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了合适的人,就好像一块璞玉遇到了高明的匠人,经过一番精雕细琢之后,才散发出了那么一点光芒。 去年的自己,有那么点骄傲,也有那么点自卑,曾经还有点轻视诸葛爽,认为这就是一个喜欢别人拍马屁的老人。经历了这一年,何如? 以诸葛大帅丰富的人生经验,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小把戏。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或许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身上某种让他觉得满意的品质,故才引为心腹,悉心教导。 “跟随大帅一年,邵某受益良多,在此拜谢。”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蒋德温慌忙站起了身,诸葛爽则坦然受了这一礼,笑道:“树德无需如此。你和其他军将不一样,老夫早就注意到了。某老矣,午夜梦回之时,每每回忆起年少时的荒唐事,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头,都觉汗颜。这天下,需要个不太一样的军将,树德还年轻,还望保持本心,砥砺前行。” 邵树德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后勿要在他人面前如此。”诸葛爽起身,托住邵树德的双手,道:“为将之才,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严,勿要令诸将轻视,须知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军将都如树德这般,畏威而不怀德者众多,切记。走吧,你也不会下棋,咱们去吃茶。” 几人换了个地方,在花园石桌前坐下。 诸葛爽沉吟了一番,道:“大军可已准备妥当?” “粮草有四月之需。器械大体齐全,唯箭矢尚有不足,同官县那边还在赶制。”邵树德答道:“军士操练有日,进退有度,已可击贼。” “此仗关键并不在于北面行营。”诸葛爽摇了摇头,道:“王重荣,守护之犬,不必过多指望。他能往这边送一些粮草、军器,便已是极限了。日后黄巢若举兵攻同、华二州,此辈还要求援。” “西面行营,就看郑相公筹措钱粮的本事如何了。若有钱粮,凤翔、朔方、邠宁、义武、泾原诸军还是能战的。”诸葛爽又说道:“若无钱粮,恐有变也,还会连累北面、东面行营,不可不防。” “总之,走一步看三步。”诸葛爽笑道:“你该学学下棋了。某之兵法,尽在其中矣。” ****** “郎君,北面行营那么多人马会打仗,需要你去厮杀么?为何就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中,妾看到了也有主心骨,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封隐不断地在磨着横刀,刘氏一脸担忧地说道:“邵树德能征惯战,数战数捷,杀得贼军不敢北望,这富平县安稳得很,何必再去干那种卖命的营生呢?” “妇人之见!”封隐冷哼一声,道:“乱世已至,哪还有安稳的地方?” 封隐将磨刀石放下,呆呆地望着院外。朱玫当初与自己同在邠宁为将,李大夫离开河东前将其请了过来,本以为大夫离镇后便无甚前途了。可谁成想,竟然步步高升,先当刺史,再掌兵权,现在又被朝廷任命为通塞镇将,挂邠宁节度副使衔,堂堂一军之主啊! 老天何如此戏人! “郎君,不如搬家去绥州算了。”刘氏鼓足勇气道:“都是寄人篱下,还不如去绥州。家里还有些钱帛,去了那边日子也不会差。郎君便求一下邵军使,给个州将当当,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寸功未立,岂可轻授军职?”封隐烦躁地说道:“你家兄弟几个,和某一般想法,这便准备带着部曲投军去了。此事你不要多管,日后沙场建功,自有富贵可享。” 说罢,封隐拿着刀去找刘家三兄弟,准备再好好操练一番庄客。 刘氏呆立片刻,轻叹一口气,转去内间了。 “从妹这首诗对仗尚可,平仄有点瑕疵,若换个字更好。”内间里,封绚正给自家叔父的女儿封都指点着一首律诗,见刘氏进来,便笑道:“长嫂(唐代称长兄之妻为长嫂、长姒、伯母)来了。” “可算有点笑模样了。”刘氏亦笑道:“这样才好嘛。本就公卿贵女,又生得这般模样,多笑点,外头那些军将贵胄还不上赶着过来。” “长嫂勿要相戏。”封绚叹道:“妾乃未亡人,以后自当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刘氏顿时不好说话了。不过一想起自家丈夫铁了心求取功名的事情,还牵扯到娘家的几个兄弟,刘氏又不淡定了,便道:“整日待在屋里也闷气,不如到院子里走走。” “外头武夫那么多,妾担心……”年岁较小的封都放下手里的诗稿,显然又想出外游玩,又有些害怕。 “无妨,都是邵军使的亲兵,规矩着呢。”刘氏笑道:“邵军使在南边迭破贼军,俘杀万余巢众。庄里人都说,此乃武曲星下凡呢,又年岁尚轻,英武过人,待人温厚……” 封绚初听还不觉得怎么,这会越来越觉得这个长嫂话里有话。她本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通透,长嫂这是在做什么! 刘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只有封都在仔细听着,封绚则脸有不耐之色,便下意识住了口。正尴尬间,外头隐隐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军使来了!” “铁林军万胜!” “杀巢贼!” 刘氏脸色一白,这是要出征了!一想到丈夫和几个娘家兄弟也想跟着出征,刘氏只觉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 封绚见状,暗叹一口气,良久不语。 庄外的大道上,数道长龙滚滚延伸至远方的天边。 战马嘶鸣,军士如云。 邵树德的将旗每至一营,都引起热烈的欢呼。 一身戎装的诸葛爽在后头见了,对蒋德温笑道:“真大将也!” “此乃大帅最得意之门生。”蒋德温拱手笑道。 诸葛爽但笑不语。 中和元年八月初三,北面行营大军在朝廷连番催促之下,分批南行。铁林军以陷阵营李唐宾部为先锋,两万多大军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第三十二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一) “曹公西征马超,韩遂与超等夹淮而军,遣信讲和,公不许;数挑战,又不许;固请割地,求送任子,公用贾诩计,伪许之……因蓄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 陈诚送的这本兵书几乎被邵树德翻烂了,旁边还有他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的评注。曹公用兵,神鬼莫测,变化多端,与诸葛大帅是完全两个风格。 某欣赏曹公,却爱诸葛兵法。邵树德笑了笑,拿起面前的一份军报,泾阳之敌不战而逃,下面便可沿泾水布防,进退自如。 “军使,大帅令诸将午时前抵达县衙。”魏博秋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走吧。”邵树德一挥手,魏博秋已下去整顿部伍。 铁林军八千之众(欠一千),已是一股庞大的力量,自然再不可能如以前那样跟在主帅身边,充作直属部队。他们现在屯于泾水之畔,与咸阳隔河相望。鄜坊李孝昌部屯于高陵,诸葛大帅自将三千余兵屯于泾阳县,夏绥衙军左厢兵马使周融部三千人屯于县东,右厢令狐敬部屯于三原,作为后备生力军。前方一旦作战不利,他们也可上前接应。 在西面,官军亦大举进逼长安。 邠宁节度副使朱玫率军数千屯兴平,巢将王播率大军出击,朱玫退守奉天县(今乾县)。巢军一走,官军又来,西川黄头军使李鋋()统率万人进占兴平,巩咸亦将蜀兵五千屯于城外,互为犄角。 未几,义武军、泾原军又至,屯于长安西南,总有军士万余。 而在东面,王重荣屯兵同州、高浔屯兵华阴,外加河南、河北来的部分零散军士,总兵力超过两万,与刚刚回关中救急的朱温所部对峙。朱目前屯于华州,黄巢已经给他下旨,任命其为同华节度使,但地盘需自己攻取。 官军三面合围,总兵力七万有余。巢军算上新至的朱温所部,大概十五六万人,被死死围在长安附近几个县。 七万包围十六万,怎么听怎么不科学。但事实就是如此,邵树德觉得历史上关中唐军数量应该和现在差不多,巢军搞不好更多,但黄巢一直蹲在长安,连附近的州县都控制不太住。东攻同州、河中失败,西攻凤翔失败,军队实力其实也就那样。 不过朝廷在前阵子的长安之战中大败,损失了一万多人,现在也怕了。对黄巢采取的是绞杀战略,即不断增兵关中,层层推进,挤压你的活动范围。你没粮没饷,最后只能出来决战,正好一战平定之。 当然目前时机还未成熟,官军只有七万,还互不统属,拧不成一股绳,不会互相配合。朝廷担忧再来一场大败,于是决定继续檄调天下兵马,云集关中。 高骈表示要率八万大军入援关中,然后一直屯于扬州,左右问何时勤王,高骈总以各种理由推脱。李克用在草原上募了一万多人,南下代州与李友金汇合,总兵力超过了五万,目前占了忻、代两州就食,同时抄掠太原补给军需,还在和朝廷讨价还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一路上邵树德与陈诚都在聊如今天下的动态,等聊完时,差不多也到泾阳了。 “铁林军使邵树德参见大帅。”行完礼后,邵树德当仁不让地站在左首位置,一点没觉得不自然。 遍观衙内,夏绥衙军两位兵马使已至,鄜坊李孝昌还没来。不过也没等多久,小半个时辰后,李孝昌带着亲兵在县衙外下马,匆匆走了进来。 他现在乖得很。前次兵乱靠诸葛爽收拾残局,这次跑路靠邵树德帮他杀退追兵,他自己干了啥,有啥本事,自己很清楚。 “诸将皆至,某便直说了。”诸葛爽坐在案几后,看着四位大将,道:“朝廷欲各军进薄长安,不与贼战,但深沟高垒,以待援军汇集。” “敢问大帅,援军何来?”李孝昌第一个问道。 “关东。”诸葛爽道:“河南、河北、河东皆有军至,众不下十万。” “何时而至?”李孝昌又问。 “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邵树德一听,觉得朝廷这次是玩真的。与黄巢的战争,上半年大概是战略防御阶段,本来打得挺好,后来诸军争入长安,把大好局面葬送。黄巢无力进取,郑相公也不想冒险,那么接下来可能就是战略相持阶段了。等关东援军抵达后,就要进入战略反攻阶段,基本就是这么个路数。 不过战略相持阶段,不代表不打仗,事实上可能还不会少。而且朝廷也打算在这个阶段尽可能削弱巢军的士气,消磨他们的锐气,等决战的时候一鼓作气取胜。 “北面行营两万余军,勿得浪战,以接应凤翔、河中诸军为主。非得必要,不得越过泾水、渭水,亦不得令贼军北上攻取三原、富平诸县。”诸葛爽继续说道:“诸将可听清楚?” “谨遵大帅令。” 诸将陆续离开后,邵树德又在诸葛爽这里盘桓了半日,用完午饭后方才回返大营。 ****** 李唐宾现在一看见邵树德过来巡营就慌。 上次扎营被训斥后,有人给他讲了典故,即曹操割须代首的故事。李唐宾听完恍然大悟,这次随大军一起扎营,他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营区是不是在田地里,还好不是! “李十将上次打得不错,某很欣慰。”邵树德转完一圈后,没发现什么问题,便笑道。 “军使赏罚有度,令人信服。”李唐宾答道。 “某看你要举荐一名副将,此人在哪?” “把郭琪唤来。”李唐宾回头喊了一声。 “郭琪见过军使。”人很快到了。 “汝乃蜀人?怎有川地口音?”邵树德问道。 “某乃关东人士,曾在蜀中为都将,因恶了田令孜,遂逃亡。听闻淮南高公爱才,本欲往投,奈何朱温攻邓州,兵荒马乱,不得已回转关中。今已无甚去处,军使可敢用某?”郭琪抬起头,直视着邵树德,问道。 “汝过往有何功绩?” “某戍边多年,与党项十七战,契丹十余战,金创满身。又征吐谷浑,肚破肠出,缝线后复战。” “真乃壮士!”邵树德赞道:“为何恶了田令孜?” “圣人幸蜀,蜀军人止得钱三缗,随驾外军几乎每日都有赏赐,军中怨言颇多。田某独独笼络军将,某劝其削减大将赏赐,给军士们多发一些,田令孜便欲加害某。”郭琪怒声道:“某遂——遂引兵作乱。” 在成都引兵作乱,岂不是惊扰了圣驾?这郭某也是奇人啊。不过出发点不错,看得出来是个爱惜士卒的军将。 “军使可敢用某?”郭琪又问了一遍。 邵树德解下腰间横刀,拔出试了试。 李唐宾、郭琪皆惊。 “一个副将而已,本将准了。”邵树德将刀还鞘,递给郭琪,道:“此刀便赠予郭副将了。不是什么名刀,但邵某非常爱惜,只愿赠予壮士。只要某仍是铁林军使,便没人敢加害你。唯有一条,上阵时须效死力。” “军使赏罚分明,末将愿追随军使!”郭琪单膝跪下,道。 “日后自有你立功的机会。”邵树德笑道:“陷阵营正缺郭副将这等勇士。今得之,陷阵之名当响彻关中。” 离开陷阵营之后,邵树德又爬上高台,俯瞰着辽阔的关中大地。 泾水无言,默默流淌。 东面行营王重荣、高浔已经带兵西进,与巢军作战。 西面的蜀军也凭借堡寨与巢军拉锯多日,互有死伤。 再过些时日,说不定泾水也会被鲜血染红。 八月二十,巢将李详率军击败东面行营的高浔所部,然后北渡渭水,攻高陵。 鄜坊李孝昌出城与战,不利,退保城池,并向诸葛爽求救。 诸葛爽思来想去,决定派铁林军出战,东援高陵,务必将这股敌军驱走。 八月二十二,邵树德下令拔营,率八千众东行,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北面行营其实不想打仗,但有时候你只能先把敌人打痛了、打残了,人家才会下意识地避开你。 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决定把李详打痛、打残。 第三十三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二) 中和元年八月二十五,铁林军行至高陵县以西数里。 巢军怕被夹击,解围而去。不过并未走远,只退后了数里扎营,邵树德率大军入城。 “军使,贼军又来了。”第二日,邵树德、李孝昌二人刚刚上城巡视,立刻有人汇报。 铁林、鄜坊两军总计有一万二千人,贼军大概在一万七千人出头的样子,贼将李详自恃兵多,并且刚刚大败昭义节帅高浔,于是又杀了过来。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贼军的营盘未动,而是选了万余兵马至城外列阵。更有百余骑上前,高声谩骂,嚣张至极。 “这百余贼兵勇力惊人,其锋甚锐,终日谩骂。前日某遣牙将方孟出城,被斩,诸军夺气。”李孝昌说起来还心有余悸,显然对这股贼兵又恨又怕。 邵树德看了半晌,觉得让这帮人继续骂下去,对士气有些妨碍,便问道:“谁能为某斩杀贼兵?” “军使,某愿去!”卢怀忠一步上前,请战道。 “此非都虞候所为。”邵树德摇了摇头,问道:“还有谁?” “军使,某愿往!”李唐宾、郭琪二人几乎同时出列。 “带多少兵?” “五十骑足矣。” “折嗣裕!” “末将在!” “遣一副将,领五十精骑,随李、郭二位将军出战。” “何须偏将,某自领五十折家儿郎出战。”折嗣裕回道。 “军中无戏言。”邵树德看着自家大舅子,缓缓说道。 “军使等着便是。”折嗣裕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便遣你等出战。”邵树德道:“魏博秋,传令下去,击鼓,以壮声势。” 片刻后,高陵县南门大开。李唐宾、郭琪、折嗣裕三人带五十骑前出,缓缓行至距贼军百步的地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贼军骂声戛然而止,一骑奔出,高声道:“某乃大齐左武卫大将军李详帐下亲将田轨,前日斩鄜坊将方孟,今日又有人来送死。” 说话间神色倨傲,手中长枪指指点点,不可一世。 “贼识我乎?”郭琪上前,吼道。 “谁耶?” “铁林军大将郭琪!” “是何猪狗?” 郭琪不答,策马上前,及近,遥掷铣鋧,直中田轨左目,贼将不意郭琪还有这等手段,当场栽落马下。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早在郭琪前冲一刻便策马上前,五十骑随后奔涌而上。李唐宾马上连掷两根短矛,迭次击倒两名上前抢自家主将的贼骑。折嗣裕左右开弓,连射数人,箭无虚发。 贼军为三人威势所慑,下意识放慢了马速。城上诸军见状,连声喝彩,鼓噪之声直达天际。 五十骑高速冲入贼群。郭琪抽出邵树德所赠横刀,连斩数人。李唐宾也是勇不可当,一杆铁枪连连捅刺,所过无一合之敌。折嗣裕箭术超凡,射得贼骑紧贴马背之上,惨叫连连。 五十骑打穿贼骑后,又返身冲杀一波,彻底将贼军击散。郭琪不慌不忙地翻身下马,连斩数刀,将田轨首级斩下,置于鞍袋之内,远远观战的贼军大阵竟无人敢阻拦。 “军使,幸不辱命!”郭琪噔噔走上城头,将田轨首级掷于地上,道。 “阵前斩将,挫敌锐气。郭副将可立升十将,赐绢五百匹。”邵树德捡起头颅,看着仍深深嵌在贼将左目之中的铣鋧,道:“将军神乎其技也。”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亦赐绢三百匹,出战骑士人赐绢五十匹。”军令很快传了下去,众军鼓噪高呼,士气爆棚。 卢怀忠在一旁羡慕交加,只恨军使不让自己出战。 贼军勇士被斩,大军夺气,在城外僵了一会后,最终决定分批回返大营。 撤退得还算有点章法,有人掩护,有人策应,不一会儿便走光了。 “贼众军粮何来?”回到县衙后,邵树德问道。 “邵军使,贼众应是随军携带了大量粮草。在东面的渭桥仓,亦屯有许多钱粮,然有重兵守御,不好攻打。”李孝昌答道。他现在只剩四千兵,远不及邵树德,因此说话态度非常恭敬,一点没有藩镇节帅的气势。 渭桥仓位于渭水之畔,本是朝廷用来囤积关东转运而来的钱粮的地方。现在关东没钱粮过来了,就被巢军拿来做一个后勤出发基地,倒也挺适合。 李孝昌这么一说,邵树德便明白了,在敌军粮道上动脑筋效果不大。 古来征战,领兵将领首要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削弱敌军,包括但不限于让他们粮食接济不上、饮水樵采困难、器械军用不足、将帅互相猜忌不和、军士归心似箭等等。反正核心要点就是,让敌军不在最佳状态,而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然后击败之。 双方兵力相等,都士气旺盛,军用充足,训练程度也差不多,这种仗是名将要极力避免的,不符合兵法大道。 “遣使给王重荣投书,邀其带兵西进,威胁李详侧背,动摇其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王重荣多半不可能来。高浔战败后,王重荣连连增兵同州、潘县一带,应是感受到了压力。不过试一试也无妨,万一人家猪油蒙了心,真派一军西进给自己帮忙呢。 “军使,某有一计。”陈诚在旁说道。 “讲!” “军使可派人散布消息,就说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已降王重荣,欲合兵西进,猛攻李详侧背。”陈诚道:“李详闻报,不知真假,定心神大动,或有可趁之机。” “此计尚可。”邵树德赞道:“这些事都立刻去办。另,传令诸将整备兵马,明日出城列阵,邀战贼军,先摸摸他们的底。” ****** 第二日一大早,高陵县城门大开,铁林军数千步骑次第开出。 陷阵营依然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昨日大出风头的郭琪遣人挑着田轨的头颅,在巢军营地外奔驰。军士们嬉笑怒骂,极尽讽刺之能事,完全不把巢军放在眼里。 撩拨了大概半个时辰,巢军终于出动了。 数百骑从营门分批涌出,打算先驱逐了在营地外挑衅的唐军,然后再布阵出战。 他们有几百人,营外只有唐军数十骑,按说驱走当不是问题。不意那伙人竟然趁他们将出未出之际,直冲而至。前头善射者十余人,抬弓便发,贼骑无不应弦而倒。 “步弓手呢?射啊!”贼军骑将气得破口大骂,连连催促营内步弓手驱逐唐军游骑。 猛然间一骑突至,贼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槊捅入胸口,栽倒在地。 郭琪哈哈大笑,打马远去。贼军刚出门就被摆了一道,气势稍稍受了点影响。 巢军没有章法! 这是郭琪的感觉。对付他们这些悍勇的散队游骑,不需要派同样的勇士出战,有的是其他办法驱逐。但贼军不知道是混乱呢,还是指挥不畅,总之反应迟缓。今日两军阵战,军使应有机会大破贼军。 正面厮杀,以郭琪的眼光来看,几乎全员老兵的铁林军赢面很大。 午时三刻。 铁林军将士们已经坐在地上吃完食水,休息了好一阵子。敌军才匆匆布完阵,邵树德立于高台之上,远远一看,敌军大概派了七八千人,排出了一个偃月阵。 “李详这是不死心啊。本以为他会布方阵或车轮阵,结果来了个偃月阵。”邵树德朝陈诚笑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并不是单纯的防守阵型。 “在我军抵达之前,贼军与鄜坊军阵战,胜。可能李详觉得我军虽有勇士,然阵战不一定就行吧。”陈诚说道。 铁林军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的简化版,十将郭琪领六个散队阵列于前,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在他俩斜后方,各布置了三百骑兵作为突击力量。 再往后,便是铁林军步卒主力四千余人。顶在最前面的是卢怀忠带的前营,整整五百人,皆身高臂长,有勇力之辈,着铁甲,持长槊,就等着突破贼阵。 包括鄜坊军骑兵在内的整整一千二百余骑部署于他们右后方,亦整装待发。 和同州之战的朱温有所不同,他们这次不攻侧翼,直趋中军,双方决一生死,看看到底谁厉害。 未时一到,鼓声隆隆。 郭琪率陷阵营三百选锋,缓缓而行,保持着体力。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两侧总计六百骑只牵着马稍稍跟着了一段便停了下来,一边整理器械,一边安抚战马。 郭琪这厮仍挑着田轨的头颅,身后三百人活似悍匪一般,走一路骂一路。及近,四队弓手上前,抢先射了一波,然后扔掉步弓,抽出横刀,跟在手持长槊的袍泽后面,快速向敌阵冲去。 “杀!”唐、巢两军甫一交手,便是生死相搏。郭琪长短兵器都很熟稔,手中长槊连刺数人后,身边护着他的盾手被刺中倒地。郭琪直接扔了长槊,接过一面大盾,抽出横刀,带着人奋勇向前,不顾生死。 “郭琪真猛将也!”陈诚在一旁看得心驰神往。 邵树德点了点头,三百人的选锋直接将巢军中军最前一阵给打散了。李唐宾部七百人很快赶至,顺着这个豁口就往里冲。贼军第二阵拼命放箭,陷阵营将士如割麦子般成排倒下,不过没被射倒的人很快冲至贼阵前排,长枪直刺,刀斧相交,竟是一点惧意也无。 巢军阵中有知道陷阵营底细的,对这些过往袍泽的凶狠欲哭无泪,都是河南、淮南一路打进关中的老兄弟,何必如此辣手! 令旗挥舞,前阵整整六百骑兵开始上马,然后分成两部,直朝贼中军而去。 贼中军大概布置了三千余人,共八个小阵。此时陷阵营已破两阵,贼军见他们如此悍勇,顿起喧哗,阵脚似有动摇,可疾击之也! 第三十四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三) 原野上烟尘飞起,刀枪交错。 折嗣裕带着六百骑兵奋力鏖战。阻截他们的敌骑不过五百人,也不是什么精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都是步兵,但他们到底阻滞住了自己。 眼看着卢怀忠那厮带着一营五百甲士压了上去,后面还跟着整整两营步卒,后阵的朱叔宗也已经下令骑士上马,准备出击了。折嗣裕心里烦闷,将卡在敌人肋骨中的马槊扔掉,抽出铁槌,奋臂如飞,在贼骑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狠狠发泄了一番。 “将军,蔡副将那边交上手了。”陈诚一指己方左翼,道。 “蔡松阳有一营战兵、一营辅兵,贼军不过千五之数,若连片刻都顶不住,战后就该自戕。”此时邵树德、陈诚二人所在的高台已随着中军往前移动了不少,陷阵营猛冲猛打,贼军阵脚有些站不住,只要己方左翼能顶住,这仗基本赢了。 陷阵营这会已经冲不大动了。郭琪带的三百选锋,只活下来不足百数,最后溃至后方收容。李唐宾的七百步卒此刻仍在奋战,逼得正面敌军站不住脚。敌军主将连连挥旗,派出两阵前出,打算侧击李唐宾部。不过他们动作有些慢,前出时队形也有些散乱,恰逢卢怀忠所率五百甲士赶至,被一冲,直接就乱了。 朱叔宗所率铁林、鄜坊骑兵千二百人连提马速,当先击破一支四五百人的敌骑,然后绕至敌中军左侧,趁着他们被卢怀忠部冲乱的良机,如洪水般涌了上去,将敌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军使,贼中军大乱,卢都虞候身后还有两营步卒,此时压上去,必胜矣!”陈诚兴奋地满脸通红,现场观摩一万多人的阵战,还是己方大胜之局,如何能不兴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贼军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昔日同州之战,朱温之战锋冲阵,伊钊若不逃,定然冲不动。此番换我军冲,贼军竟然连半个时辰都顶不住,某高看他们了。”邵树德一哂,道:“天晓得李孝昌为何打不过李详。” “鄜坊军多年未战,将骄士堕,又乏勇士,阵战不利寻常事也。”陈诚道:“昔年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十万众列阵,皆殊死决战。官军进攻,短兵相接,相杀甚众,然贼阵不动。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弓弩齐发,多中贼而死,阵亦如初。贼阵如此坚韧,官军犹疑,马璘曰‘事急矣’,遂援旗而进,单骑奔出,夺贼两牌,突入万众之中,左右披靡。大军趁之而入,朝义大败,斩首一万六千级,生擒四千六百人,降其三万二千人。军使,郭、李、卢三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突入敌阵,冲杀驰骋。若贼军坚韧也就罢了,然昨日被郭将军斩杀勇士,今日出营又被斩数人,大军夺气,不堪再战矣。” “陈判官所言不差。马太尉何等神人,直入贼阵,左右冲突,某是做不到了。”邵树德笑道。 “军使善将将,诸将咸愿效死。郭将军如此勇士,西川节帅不能用之。关中诸豪杰,郭将军谁都不投,只来投军使,此为何来?”陈诚肃容道:“军使善于抚军,连战连捷,有古名将之风,声名播于天下,几盖过淮南高公,故有郭将军这等豪杰来投。陈某亦为将军醇厚之风所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邵树德大笑。这等谀词,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不喜,但陈诚挑这个时候来说,自己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会怪罪。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贼阵之中,旗麾猛地向后退去。邵树德精神一振,连忙唤来魏博秋,不过还没等他下令,正在前方奋战的铁林军将士便连声高呼“李详跑了!” “好!脑子转得够快!”邵树德猛地拍在栏杆上,手掌都红了,犹自不觉。 贼众遂大溃。 铁骑驱驰,战马奔涌。李详狼狈退走后,贼军冲得最远的右翼一千五百人傻眼了,他们正与蔡松阳部苦战,结果自家主将跑了,怎么办? “降了!降了!” “别打了,降了!” “某愿降矣,手下留情!” 千余巢军扔了器械,跪满一地。最绝的是,还大体上保持着阵型。 贼众中军溃败后,铁林军趁势掩杀,斩首两千四百级,俘两千余人。李详最终也只带着千余兵逃回了大营。营内还有众万余,然胆气皆无,不敢再战。 铁林军作势攻了一番贼营,贼军但放箭,不敢出战,于是便撤回。 午后,大军押着三千多俘虏返回高陵。 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见李孝昌立于道旁,神色谦卑,前胸微倾,便翻身下马,拉着李孝昌的手,道:“今日有李帅掠阵,吾得放心击贼,终获此胜。” 李孝昌道:“铁林军之勇悍,某今日见矣。关中诸道兵马,唯将军一人真心击贼,李某佩服之至。” “李帅与贼力战数日,亦有功劳,今后还要一同击贼呢。” 李孝昌强笑了下,他是真不想和巢军打了,已然起了跑路回鄜坊的心思。 “李延龄!”回到军营后,邵树德直接喊道。 “末将在此。”老李腆着肚子,一个箭步蹿了出来。 “叫上郭黁,随我一同去抚慰伤兵。” “末将遵命。” 今日大战,铁林军战死五百余人,受伤七百。其实并不少,因为他们处于进攻状态。 伤亡最多的便是陷阵营了,此时安置在民宅中的伤兵也主要是他们。邵树德前后走了几十户民家,每家都待了一小会。 “郭黁,你晚些时候整理一份名单。伤愈不能归队的,统一造册,遣人送回绥州,先由军属农场出钱粮养着。待明年垦田大增之后,优先分发,钱也不用了。田地租赋的话问问宋别驾,总体下调个一成,让那些庄户可以优先种他们的地。”邵树德仔细叮嘱道:“之前两战我军伤亡极小,但应也是有一些的,如今还在富平养着。这事,一并办理了。” “至于战死者,随某来!”邵树德直奔城外正在掩埋尸体的辎重营,指着方下葬的一具尸体问道:“此何人?” “陷阵营军士卢福。”有人答道。 “卢福可有家人?” “没了,兖州的,一家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今天也死了。” “郭黁,在关中诸县找一些孩童,问问其家人是否愿意过继给他人,可以用粮食换。卢福,亦会有养子,可分田,日后祭祀香火不断。其养子月可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郭孔目官,都记下来。”邵树德道。 一名阵亡士卒,家人一年可领12斛粟。五百死者,一年便是六千斛。这个负担不大不小,但却是必须要有的。别的藩镇打了折扣,或者根本没有,那是他们的事,邵某人就按这个标准来了。 没有家人的士兵,以前死了就是白死了,但在自己这里不是。他们也会有养子,日后亦可享受香火供奉,不至于在九泉之下凄凉度日。 “其余死伤抚恤,仍按老规矩来。”邵树德道。 “遵命。”郭黁答道。 回到营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道:“李副使,有件事须交你去办,某不方便出面。” “何事?” “去找鄜坊李帅借粮三万斛,送往绥州便是。州中困难,今年虽已开河灌田,然若要得利,还得明年秋收之后。这三万斛粮,可用来给军士发抚恤,亦可弥补州中用度缺口。”邵树德说道:“我观李帅,已无战心,鄜坊将士,亦不想死战,上下皆有返镇之心。如今没走,只不过怕朝廷追责罢了。你跟李帅说,若肯借粮,某便帮他说服诸葛大帅,令其退兵回鄜坊,他应会同意。” “李孝昌这便不想打了?”李延龄有些惊讶。 “四千残兵败将,已是破胆,强留无益,搞不好战场之上还会连累我军。”邵树德说道:“这事赶紧去办。” “遵命。”李延龄立刻便走了。 三万斛粮,发完抚恤,还会剩不少。这次又抓了不少俘虏,再遣人送回绥州的话,一年光口粮用度也会消耗一万多斛。若是还剩,就先存起来,以备明年不时之需。 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还可问裴老将军再借点东西?唉,实在不好意思了,以后再说吧。 绥州之用度,今明两年应该都会十分紧张,唯有苦熬了。熬到明年秋收,便可稍稍喘口气。但依然不能松劲,因为邵树德还想继续往绥州输送关中难民,充实户口。 深固根本之事,一刻都不能松懈! 第三十五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四) “军使,贼军大营有动静,似是要遁走!”深夜,邵树德睡梦中被亲兵叫醒。 “谁在城外监视贼军?” “游奕使朱叔宗!” “令其虚张声势,佯攻贼营,勿得迟疑!另,点兵,本将要率军出城!” “将军,此已深夜……”魏博秋道 “立刻传令!”邵树德瞪了一眼。 “遵命!” 寅时初刻,铁林军出动了三千步卒、五百骑卒,在鄜坊军士兵惊讶的目光下,开门而出,朝贼军大营而去。 都虞候卢怀忠亲率百余选锋,大声呐喊着冲向贼军营门。 贼众惊惶,匆匆放了几轮箭,然后便一哄而散。 有壮士翻越营门,不过数人而已,手中唯有刀斧。时数十贼众至,壮士上前冲杀,贼无战心,纷纷走避,于是营门顺利打开。 辅兵高举火把先入,然后是数营战兵。营内仍有不少无头苍蝇般乱走乱撞的贼兵,遇到整齐列队而至的铁林军,基本就是个死字。 不消片刻,铁林军便控制了贼军大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军使,贼军是真的跑了,连夜遁走,粮食、财货都没来得及破坏。”卢怀忠兴冲冲地跑来禀报。 “不是没来得及破坏,是故意留下的。”邵树德笑道:“延缓我军追击罢了。其实李详想多了,黑灯瞎火的,先走了一个多时辰,某哪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再者,某也没打算追。张言前车之鉴,可不能自己栽进去了。” “点计一下财货,李详既如此客气,咱们便笑纳了。”邵树德说道:“规矩还是要重申一下,财货统一入库,定期公示。若有谁私藏,定斩不饶。” “遵命!”诸将纷纷散去,整顿部伍。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直接去了李详的帅帐。帐内凌乱不堪,各种物事放得乱七八糟,甚至连一套甲胄都没来得及带走。这厮,还真以为铁林军是那种见了财物就走不动路的普通藩镇兵马呢? 经过这么一两年的运转,全军上下现在都知道军将不会贪墨大家财货。遇到粮食、钱帛统一派人看管,清点入库,定期宣读给所有人听。逢年过节、出征打仗需要发赏赐时,再按时发下,从来没有乱过。 呵呵,白送这么多东西给大伙。若自己是李详,直接就一把火烧了粮食,虽然这样可能会激怒对手,让他们死追不放。 折嗣裕带了一队骑兵象征性出去追了一下,然后便在野外散开警戒,防止敌军突然反杀回来。邵树德也懒得回城了,直接在贼营内对付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李延龄来报:共缴获粮豆五万余斛、柴草九万余束、钱三万缗、绢两万余匹。李详一万七千多人,这么些钱帛,够发三四次赏赐了,这厮是打算在泾水以北作战多久啊?不过他们之前刚击败过昭义军高浔,又劫掠了地方,好东西还真不少。 邵树德又下意识想到,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是真的麻烦,赏赐都不好发。犹记得后世北宋伐幽州,发赏赐记账还不行,军士们一定要让朝廷将钱和绢帛送到前线,然后一一发放到手,见到实物才可以。 吃一次败仗,若是辎重部队没来得及跑掉,这财货就是为别人准备的了。还是得想个办法,怎么才能让军士们不必亲眼见到实物赏赐,同时又信服呢?或许用土地折算赏赐可以破开这个困局? 在贼营内吃完早饭后,邵树德又在周边转了一下,发现贼军扎营的位置选得挺好的。离渭水不远,樵采方便,且就在大道旁边,南下可直趋渭桥镇,往东可去栎阳县,东南通渭南县。好嘛,营垒也不用拆了,只需稍稍改建下,令其适合铁林军屯驻便是——说句夸张点的,比驻扎在高陵县城内还方便。 派人与李孝昌打了声招呼后,铁林军除留部分辅兵和辎重在高陵外,主力都移驻到了城外营寨,守着这个要害位置。邵树德想看看,打跑了李详后,究竟还有没有人敢过来捋北面行营的虎须。 八月二十八日,强全胜率五百辅兵从绥州返回了前线,邵树德亲自出辕门迎接。 “军使,民户、粮草、俘虏皆与宋别驾交割完毕。州中一切都好,还有数封信要交给军使。”强全胜从一个木盒内取出三封信件,递给了邵树德。 “好!信不急着看,先给某仔细说说州中开渠的事情。” “军使,宋别驾在春种后开了次渠,在无定河北岸龙泉县境内,灌田五百余顷,加上原本闲置的,共得田八百四十顷。宋别驾已知李副将(李仁军)将会押运第二批粮草、民户、巢众回绥州,于是下令再开一次渠,预计可得田七百余顷。”强全胜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默默心算。目前已经分两批运回去巢众6300余人、关中民户2700余户,如果夏季开渠成功,那么有可用之田1600顷左右。 这些田里面,先划600顷给军属农场,就让巢众来耕作。六千多人,一人耕不到10亩,轻轻松松,故完全不需要这么多人来种田。届时可以观察一下,会种田、愿意种田的让他们种,两年后全部编为民户,算是有了正式身份。其他的,就跟着宋别驾去开河吧,这是个繁重的活计,还会死人,州内有1500州兵,军属农场还有500兵,弹压巢众应该够了。 600顷地,理论上一年可产粮六万斛。考虑到巢众不少人已经多年没种地了,还得打个折扣,就算五万斛好了。那么明年秋收后,也可以帮自己解决不少问题了。况且这600顷地,并不仅仅收获粟米,若是管理人员会经营,还能收些瓜果豆蔬草料之类,也算不无小补。 剩余一千顷地,全部平价售卖给军士,一人二十亩,可解决五千人之授田。不过价格之事,邵树德确定不了,最后还是找陈诚来商量。 “军使,既然是卖给军士们,一亩作价四百钱好了。”陈诚说道。 “一亩地最少年产一斛粟……”邵树德皱眉道:“陈判官,绥州粮价某还是有所了解的。去岁出征前,一斗40钱,一斛便是400钱,这地价是否合适?” “军使,国朝土地买卖,价格不一,相差极大。贱者一亩百钱甚至五六十钱,贵者一亩四五缗。绥州新得之地,皆可灌溉之好地,按说一亩可卖六百余钱。”陈诚眨了眨眼睛,意思很明显,既是卖给军士们,当然要便宜点。 “地价为何如此之低廉?” “凡卖地,自然是有难处,这价格如何能贵?”陈诚道:“再者,国朝三百余州,民情不一、贫富不一。产铜之地,钱贱,地贵;产绢之地,绢贱,地贵;不产铜亦不产绢之地,地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也罢,一亩地便作价四百钱好了。”邵树德拍板道。 四百钱就是半缗,一千顷地便可得五万缗钱。这——还不如这次缴获得多!果然还是打打杀杀来钱啊! 当然这是开玩笑。贼军劫掠了地方,多半还抢了昭义军部分财货,这是一次性的。而土地是可以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是财税来源,细水长流的营生。 “此战抓了不少巢军俘虏,去掉给陷阵营补充战损的,还有4300人。某打算派刘子敬,带五百辅兵押送回绥州。顺便再送点钱粮回去,军士们有家人的,可以先把财货带回去,免得放在身边心神不定。”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咱们铁林军在外征战,州中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某实在是高兴啊。唔,这次缴获不少,算了算钱粮还略有些富余,便在关中再募些民户回绥州,充实户口,夯实根基。”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泾阳、高陵两县,离长安甚近,本是繁华所在。阡陌纵横,户口众多,向为京畿左近之乐土。然屡遭兵火,生灵涂炭,军使若将其招募而去,亦是一桩善举,免得其冻饿而死或为巢军所杀。” 当然更严重的陈诚没说,两人都懂。最惨的不是饿死冻死,而是被人当做食物吃了。 “这事还是交给李延龄来办。泾阳、高陵这个样子,千余户百姓很快便能募集完毕,就让他们随刘子敬一起北返吧。”邵树德最后说道:“今年开的田是不够了,先让他们在州中以工代赈,帮着整修下道路。去年出征时,有些路确实难走,年久失修,不像样子。” 第三十六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五) 中和元年九月初八,邵树德在郊外赏菊完毕。 与鄜坊李孝昌的交易基本达成了。诸葛爽亲自看了下还剩不到四千人的鄜坊军,回来后连连叹气,私下里说和巢军俘虏没什么两样。 本来就闹过兵乱,士气低落,最近又吃败仗,从上到下都没了精气神。还不如让他们走人,换支能打的部队过来,最好是邠宁军——大帅还是对老伙计朱玫念念不忘,同为庞勋旧部的情分,自是不一样。 在泾阳、高陵两县募集移民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与京兆府北部长期处于北面行营控制之下,生活还算安定不一样,泾阳、高陵、咸阳、兴平、醴泉等县几经易手,战火频发,农业生产虽不至于说完全崩溃,但受到了很大影响是真的。 李延龄只一竖起大旗募集,很快便涌来了大量拖家带口的饥民,旬日间便在两县凑得了一千二百余户。九月初八当日,辎重营副将刘子敬便带着这些人上路了,同行的还有巢军俘虏4300余人、数十名工匠、四万斛粮食以及部分军士的赏赐,由五百辅兵押运,启程前往绥州。 邵树德现在往自家地盘倒腾东西上瘾了。农民、工匠、马夫、郎中、兽医等等,什么都倒腾,只要能夯实绥州根基的,都要!目前可能还看不出什么来,但五年、十年以后呢?可就大不一样了。 让你们稀里糊涂地打五年、打十年,可能还打不出什么名堂。兵越打越少,人越打越穷,继续打吧。老子有个安全的大后方,一个东有黄河,敌军很难大举渡河攻击,南有沙漠、横山,敌军同样很难大举通过的大后方,届时一个个收拾掉你们。 “军使,有军报传来。”魏博秋匆匆入帐,递上一份军报。 “王重荣这人,可真是一言难尽。”邵树德无语道。 这个人,本来与昭义节帅高浔同盟,一同讨贼。高浔被击败逃走后,他就有点慌了。后来李详被邵树德击败,他又恢复了点信心,结果前阵子李孝昌带着人马撤回鄜坊,王重荣便撤掉了在潘县、同州一带布防的兵力,收缩至河西县,观望局势。 王重荣,其实压根就没有讨贼的心思!他进军同州、华州等地,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家的河中构筑外围防线,随时打着放弃的主意呢。 王大帅还遣人给诸葛爽送来了两万斛军粮、部分钱帛器械,显然是北面行营的赫赫武功让他刮目相看。如今在朝廷那里,北面行营的战功应该还是不错的。 如果说邵树德第一战破李唐宾还不太引人关注的话,那么同州大战击败朱温,就已经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胜利了。第三场不用说了,大家都败了,北面行营也从长安附近一路败退回富平。虽然路上击破了追兵,但本身确实是在败逃,朝堂诸公可不关心你杀敌数,他只看大局形势如何。 最近一次战斗,诸葛爽又大大挣了把脸,麾下的铁林军在高陵东南大破贼将李详,杀敌数千,让人刮目相看。四战三胜一负,王重荣遣使来交好,就很正常了。 “李克用寇蔚州?有点意思。”邵树德让人喊来了陈诚,直接问道:“目前北边诸镇是个什么情形?” “禀军使,去岁契苾璋率军袭夺振武军城,驱逐吴师泰,自封振武麟胜节度使,朝廷没有承认,但亦未下旨申饬,似是默认了。契苾璋上表朝廷,愿率军南下讨巢贼,然李克用吞并忻、代,抄掠太原,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奏请调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诸镇兵讨之。天德军仍由郝振威所领。”陈诚答道。 好吧,这基本就是两年前讨李国昌父子的翻版了。李克用没了大同军这个老巢,不过忻、代二州似乎更加富庶,抄掠太原这种精华之地也更加方便(几个险要关隘全在李克用控制之下),麾下兵马更是超过五万,实力远超两年前。 再看看河东,大量兵马调往关中讨贼,也没有河南、河北诸道兵过来帮忙,兵力确实薄弱,内部互不统属,估计府库也不丰,这仗不好打啊。 “李克用短时间内来不了关中,那么还有哪道兵马可以过来?”邵树德将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发现有几个将帅愿意亲率大军入援关中,难不成是手握八万雄兵的淮南高公? 没有援兵,那这仗还怎么打?黄巢岂不是还要继续在长安待着不走?罢了,爱咋咋地,铁林军打到现在,已经对得起朝廷了。北面游奕使张言的大军几乎被他打得全军覆没,新来的李详也被毙伤俘六七千人,以至于连夜率部遁逃,至今屯于渭桥仓,不敢北望。 不过邵树德也不想过分刺激人家。万一黄巢真急了,派尚让、孟楷等人引军五万北上,他也只有撤退一途。不过黄巢这厮似乎非常缺乏安全感,身边的兵力从来没有低于过五万,能用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兵马,加起来不超过十万。五万屯西侧,两万屯城东,一万监视南边,能用于北面的至多两万人。 两万巢军,问问他们敢北上么?铁林军大旗一竖,张言、李详之辈尽皆束手,朱温也不想来死磕触霉头。还有谁? ****** 整个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处于夏绥军控制下的京兆府北部诸县在收获完粮食后,又开始了秋播工作。 这些人是幸运的,除了一开始被巢军劫掠了一番外,整体受损较轻,农业生产秩序大体上没有遭到破坏。 当然生活水平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北面行营有一万七千余大军,军粮、赏赐都需要他们来提供,甚至还经常被征发壮丁帮着运输粮草、军资。但说真的,和长安附近那些州县的百姓相比,同官、美原、奉先、富平、华原、三原、下邽(属华州)、白水(属同州)八县该知足了。 与丰收的喜悦相比,西边凤翔府一带发生的驱帅事件则让人大为沮丧。 郑畋郑相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决定削减给众军的赏赐额度,军中怨言四起。凤翔镇行军司马李昌言煽动军士,从前线撤回。时城中有数千新到蜀兵,李昌言亦率万人至城外,郑畋不忍见到朝廷军队互相残杀,于是将兵权交给李昌言,直接走人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郑畋一走,前线顿时大哗。屯于鄠(hù)县的王处存、屯于盩厔(zhōu zhì)的程宗楚、屯于兴平的李鋋、屯于奉天的朱玫、屯于武功的巩咸,诸军总计三万余人,人心浮动,无意再战。更南边兴元府的万余蜀军更是直接退回去了,毕竟郑都统都走了,如今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反正李昌言没资格领导众人。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也有些恼火。本来打得挺好,西面诸军逼近长安,步步为营,深沟高垒,牢牢控制了兴平、醴泉、奉天、好畤等九县,让长安贼众少了很大一块钱粮来源,结果李昌言擅自从前线带兵回凤翔府闹事,逼走郑都统,不说前功尽弃吧,反正也挺打击大伙积极性的。 东面的王重荣在昭义军败走、鄜坊李孝昌跑路后,也弃了同州城,退守韩城、河西这两个外围堡垒。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派兵接收,但他手下兵马也只有万余人,即便李详可以就近支援,也不超过三万,手里更是只有同华五县(应有八县),地少民寡,财力不足,如何进攻河中? 王重荣,反应过度了!三万大军死守,等人家朱温一万多人马进攻,还要脸不? 十月初三,诸葛爽决定调整部署。北面行营主力大踏步北撤,夏绥衙军左厢兵马使周融率部移屯下邽,右厢兵马使令狐敬移屯奉先。这六千人,算是防着朱温渡过洛水向西抄掠,同时也堵着李详北上抄掠的路,京兆府北部八县四十余万百姓,现在就是夏绥军的衣食父母,宝贝着呢。 诸葛爽自将三千余人回富平,同时给邵树德传令:高陵县能守则守,不能守就退到三原。老人家现在确实很不爽,每次进围长安,到了关键时刻,刚看到点希望,就总出各种幺蛾子。上次是诸军争入长安,这次是前线大将跑回去逼宫。 这长安,还怎么收复? 第三十七章 封赏 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离中和二年只有最后十余天了。 过去的两个月里,前线一直太平无事。郑畋去职后,黄巢遣尚让率数万兵马西进,诸镇兵也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让出了几个县。巢军与其战,互有胜负,于是也死了心,见好就收。 北面行营这边,邵树德率部退回了三原。巢军一直到本月初,才由孟楷率兵两万北上,收取了这两县,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双方斥候在高陵、泾阳一带杀得非常激烈,巢军损失较多,再加上铁林军的威名,即便是孟楷这种大将,心中也有些犹疑,更何况慢慢进入寒冷的冬季了,不宜进兵。 李仁军前阵子也回来了,又给自己带来两封家书。 可恶啊,自己的毛笔字写得那么丑,亲笔回信的话实在太羞耻了。但这事也不好找手底下人帮忙,让陈诚来?不,他是聪明人,打死都不会做这事的。烦! 宋别驾也托李仁军带了一些话,主要是索要农具、工匠。过去一两年已经招募了不少工匠回绥州,这些人也在带徒弟,但数量还是严重不足。 宋别驾有言,地多了,对农具的需求量也激增。现在州中的铁匠铺日夜赶工,生意兴隆,但仍然不太够用,况且那些铺子还要打制其他器具,忙得很。 铁原料也有所不足。目前主要从河东采买,当地铁矿资源丰富,朝廷设立的官冶众多,共有十三县产铁。本来关中亦有,但兵荒马乱的,距离又远,还不如从河东买。 邵树德记得后世西夏是有规模庞大的冶铁工业的,他们的铁从哪来的呢?一定有,接下来可以慢慢留意此事了。 都是幸福的烦恼啊! 十二月二十六,封隐从富平赶了过来。 此人和刘家三兄弟都投军了,带了一百多庄客。邵树德本想拒绝,但人家意志坚定,一心要想沙场建功,封妻荫子,于是便答应了,将他们补入五营战兵之中。正好有些人伤愈没法归队,有缺额。 封隐既入了铁林军,还弄了个队正当当,那么与自己就不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而且他在自己面前好像挺拘谨的,不像以前那样放得开,心事重重,让邵树德有些感慨,以后朋友怕是越来越少了吧。 “不知州中情况如何了,党项是否安分。”邵树德现在对无休止的战事已经有些厌烦了。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组织第三次进薄长安的战役,巢军打赢了两次反围剿,第三次还能成不?管他呢,打打打,现在还盯着长安的不过六七万兵,巢军十余万,打个屁! “军使,绥州党项还算安分。以前一些撂荒的地,今年划归军属农场种上了,党项人看种地的巢众也不像多好惹的样子,便没下山劫掠。宋别驾遣人用粮食、器具与他们换了些牛羊,价格很公道,没欺辱他们,于是便也太平了。”陈诚这些消息还是从强全胜、李仁军那里打探来的,为此还抽时间特地整理了一番,主动工作能力相当之强。 “党项一定要稳住。”邵树德道:“陈判官,你说巢众可以信任么?” 陈诚想了一会,道:“可多加甄别。都远到绥州了,他们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为军使效命了。发钱、发粮、编户,磨一磨,自然归心。都是当兵吃粮的,给谁当兵不是当?” “某欲设绥州团练使一员,掌屯田兵,陈判官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陈诚看了眼邵树德,道:“杨亮可领之。” “杨亮?唔,他在丘使君身边也有些时日了。”邵树德沉吟道:“也罢。团练使便由某亲领,杨亮任副使。对了,那个三木和尚,还在州兵任队正吧?也许他屯田兵副将之职。军属农场六百顷,一人耕二十亩,需三千人。屯田兵就是这三千人,农时种地,闲时练兵,两年期满后,予其编户。练兵时,月领粮赐一斛、酱菜若干,先这么办吧。” 设若一年适合练兵的时间是五个月,那么又要多消耗一万五千斛粮,本来还算有所富余的钱粮,顿时又不够用了,只能再想想办法。说不得,北面行营辖下这四十万关中百姓,又得多笔额外支出。 邵树德没提剩下的巢众怎么安排,那自然是继续帮着开河了。干完两年这类重体力活,才可以编户,分散到全州五县,算是有了正式身份。 “军使未雨绸缪,此策大善也。”陈诚赞道。 离开大营后,陈诚在街上碰到了封隐。 “封队头。”陈诚拱手道。 “陈判官。”封隐连忙行礼道。陈诚是铁林军判官,一直跟在军使身侧,出谋划策,是军师一流的人物,自然不可怠慢。 陈诚对封隐也非常客气。原因很简单,他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得知封隐有两个花容月貌的从妹住在富平,其中一个新寡,一个好像有丈夫,不过跑蜀中去了。他想了想,邵军使似乎就好这类大家闺秀、公卿贵女,如果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就更好了。 封隐这两个从妹,可不就是完美的目标?这个封队头啊,只晓得沙场建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罢,找时间点醒他,日后自然念着某的好处。 与封隐告别后,陈诚径直去了县衙。 三原县令、县丞几人早在门口迎候多时,陈诚笑着与他们寒暄,游刃有余。 事实上他还是很享受这种生活的,京兆府北面八县,哪个县的主官不把他陈某人当爹一样供着?去年富平县令,还将自家爱妾送给了陈诚,让他大为满意。 这世上富贵,哪桩是容易的?哪桩不需要勇猛精进?若是封隐的从妹为邵军使诞下子嗣,不但能收获诸将好感,也为自家子孙富贵弄了一桩保障。 或许会恶了折十将,但若想富贵,可不就得冒点险么? “陈判官,昨日某家大兄从凤翔回来,言在那边见到了天使车驾。”三原县令裴远小说说道。 “哦?天使所来何事?会往京兆府而来么?”陈诚敏感性很高,立刻问道。 “陈判官,多的事裴某也不是很清楚。某家大兄说,圣人以宰相王铎兼中书令,充京城四面行营诸道兵马都都统,西门思恭任都都监。为激励诸道兵马剿贼,怕是要大加封赏矣。邵军使累战建功,数破贼军,郑相去职前向圣人举荐为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这次怕是要成真了。”裴远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周围。 “那诸葛大帅呢?”官场上的小道消息,从来不可轻忽,至少七成可能为真。 “诸葛大帅充北面行营都统,西门重遂任都监。大帅可能要移镇了,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尹,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赴镇,还得在关中剿贼。” “裴县令,此事紧要,万不可对外人言。”陈诚语重心长地说道。 “某自然晓得,仅报予陈判官一人知晓矣。”裴远笑了笑,说道。 陈诚含笑点了点头。 依他看来,这事八成为真。军使这一年仗不是白打的,终于把夏绥四州拿在手里了。虽然还只是“代理”,但只要你不直接造反,过一段时间自然给你扶正了,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而诸葛大帅去山南西道,差不多也算得偿所愿了。西川、东川固然富裕,但盯着的人太多,短时间内不好换。也就牛勖此人在田令孜那边不太受重视,好欺负,所以才能在诸葛大帅的赫赫战功面前让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山南西道,领兴元府,外加洋、集、壁、文、通、巴等十四州,比之夏绥四州如何?诸葛大帅应该会满足了。 军使当了夏绥留后,咱们这帮跟着他的老人自然也有好处。想到这里,陈诚的心中顿时火热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大雪天有多冷了。 第三十八章 城盐州 中和二年正月十四,朝廷有旨。果如陈诚所得悉的消息,诸葛爽任山南西道节帅,邵树德任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 得到封赏的并不止他们两个。王重荣之前其实是自封的河中节度留后,还降过贼,这次也给了正式名分确认:河中节度使兼河中尹,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时还任王铎的右司马。他兄弟王重盈是陕虢观察使,这次担任东面都供军使,给东面行营的兵马提供粮饷补给。 拥兵八万却不来勤王的高骈倒了大霉。朝廷罢其都统及其余各使职,从朝廷大义层面来说,他已经没了兵权。下面就看他能不能掌控得了局面了,一个不好,被部将杀了也是寻常。 朝廷大义,有时看似没用,废纸一张。但有了这张纸,真的能减少好多麻烦,压制很多野心家。人心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的。 王处存任京城西北面行营都统,程宗楚任西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任东北面行营都统,杨复光任南面行营都监——鄜坊李帅终究还是没逃得过战争,这次又灰溜溜带兵南下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向邵树德讨回那三万斛军粮。 从朝廷的封赏来看,大伙名义上都升官了。原本就郑畋一个都招讨使,大家是招讨使,但现在最高指挥官已经是都都招讨使,次一级的官便成了都招讨使,真不知道朝廷搞这些花样有什么意思。不会是那帮太监们弄出来的吧? 关东也陆续有一些兵马开来。不过都只有一两千人,各镇皆有,陆陆续续汇集起来,总有两万人上下吧,大部分被归入到西面行营和南面行营,北面行营是一个人都没捞到。不过王重盈给他们送来了一批军械、粮草,倒是意外之喜。 王家兄弟,够意思! 邵树德也抽空回了一趟富平,见到诸葛大帅,自然是一番恭喜。大帅也笑呵呵的,得偿所愿,自然开心。 “树德,某已令仲保率千人南下前往兴元府,先行办理交割。”诸葛爽道:“另有一事,夏州尚有某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其中一些老弟兄,大概百余人,从汝州时便跟着某了,这次一并带去兴元府。留下的军官空缺,树德自己看着办吧。” “大帅爱重,邵某感激不尽。”这其实是好事,三千军士,都是老兵,把军官带走了,方便你安插自己人。日后只要稍加整顿,就是自己的直属军队,和铁林军相差无几。 邵树德甚至已经想好了,从铁林军中抽调部分老人,然后将陷阵营与这支军队合并,新建一支部队,就叫“武威军”,军额四千,作为夏绥镇的一支外镇军。而铁林军嘛,自然要成为衙军了,番号仍保留,常驻夏州。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就当前而言,最重要的事仍然是征讨巢贼。朝廷给了官,自己总得好好表现一下,体现自己的价值。省得日后有其他好事时,朝中公卿们都想不到自己。 再者,巢众盘踞长安左近,对关中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早点打完,百姓也早点解脱。 与诸葛爽告别后,邵树德去了趟自己在庄子里的住处。 这里放着不少书籍、地图,甚至还有自己写下的各种笔记心得。每次重温一番,都有新的感悟,已经是邵某人固定的学习套路了。 ****** 邵树德一回来刘氏就发现了。 思忖了半晌后,她便整理了一番心情,来到了自家两个小姑的住处,笑道:“今日院中雪景不错,不如去踏雪游玩。” 封绚看了刘氏一眼,心思玲珑剔透的她又怎么可能不懂长嫂的意思。不过想到从兄封隐毅然决然投军出征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这个从妹的照顾,幽幽叹了口气。也就自家小妹年岁较小,还有些懵懵懂懂吧。 刘氏提议,封绚不反对,封都没意见,那么这事基本就定下了。几人指挥着仆婢,在院中清空了一块地方,然后又搬了一些家什过来,弄了个小暖炉,烫了一壶酒,兴致勃勃玩起了投壶的游戏。 投壶,由古代射礼转变而来,多为酒宴上的助兴游戏。本来有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不过自家人玩,倒没必要那么麻烦,玩个尽兴便可以了。 封绚兴致不是很高,于是便做仲裁,刘氏和封都二人各持五筹,对准壶口开始投。 刘氏到底是神策军将校家庭出身,准头还是不错的。五筹投完,以绝对优势赢了封都。封绚看了一眼自家从妹,封都笑了笑,连饮数杯酒,俏丽的脸蛋顿时红透了。 罚完酒三人继续玩。到了后来,封绚推托不过,便也玩了一局,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了,喝了几杯酒后,脸色红润,隐有微醺的感觉,比之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觉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玩投壶须有酒乐助兴,今酒有了,还差点乐。小姑这局却是输了,不若罚唱首曲子好了。”刘氏看了眼脸蛋殷红,额头隐有汗珠沁出的封都,笑着说道。 “唱什么呢?”封都性格较为开朗,年岁又小,经常给人一种烂漫之感,此时听长嫂说要唱曲,也不怯场,立时便问道。 “唱首《别亦难》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邵树德放下手中兵书,靠在胡床背上,闭眼欣赏起了院中的婉转歌喉。 以前一直觉得只有词曲才可以唱,没想到李商隐的这首绝句亦可以唱出番别样的味道。 小娘子的歌喉很不错,曲折柔婉,又感情真挚,就算不是专业音声人,也一定是和人学过相关技巧的。邵树德静静体会着曲中那如流水般的思恋之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结,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说起来自己是一军之主,但生活娱乐和别的将帅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原始啊。去年李孝昌宴请自己,席中颇有几个姿色不错的歌舞姬助兴,还试图送给自己,后来婉言谢绝了。带美人至军中,还能打仗? “小姑这歌喉……”刘氏听完有些惊讶,同时也有点嫉妒。这公卿世家的女儿们,就是和军校家庭的不一样,比才艺,终究比不过她们。 封绚看了眼从妹,道:“刚才有两个调——”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夫走了过来,道:“我家留后想听一听白乐天的《城盐州》,不知哪位娘子可以唱?” 话是询问的语气,但观其表情,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样子。 刘氏迟疑了下,封都则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回忆曲调。 “妾来吧。”封绚行了个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吾闻高宗中宗世,北虏猖狂最难制……愿分今日边将恩,褒赠韩公封子孙。谁能将此盐州曲,翻作歌词闻至尊。” 邵树德右手跟着节奏轻拍,似在陶醉。这首诗须应关西大汉来唱,不过由小儿女唱来,也挺有味道,反正自己听得津津有味的。 “走吧,回三原。”一曲唱完,邵树德起身,拿上兵书、地图,说道。 “留后,今日便回营?外头那两位娘子娇俏可人,军使不妨令她们……”魏博秋建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下次吧。战日有期,某要回三原检阅诸军。”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 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屋舍,朝前院走去。路过院子时,邵树德下意识看了一眼,恰与封绚的目光对上。对方一惊,很快低下了头去。邵树德笑了笑,亦为其丽色所惊。 “北虏猖狂最难制……”邵树德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很快便在亲兵的簇拥下,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此番南去,当秣马厉兵,整顿部伍,蓄积粮草,等待天时。 第三十九章 劝降 “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高祖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与之矣。’乃多以金赂豨将,豨将多降。” “料敌将!”邵树德认认真真地在兵书上写下三字评语。 战争,是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活动。了解敌将禀性、习惯、爱好以及所处的状态,是为将者的必修课。 挡在铁林军南边的巢将叫孟楷。在伪齐政权中任尚书仆射,是主要大将之一,深得黄巢信重。目前得到的消息,只有两点:一、比较善战,在关东屡胜官军;二、与朱温关系很差。 关于第一点,邵树德没法拿个尺度来衡量。孟楷没参加过西征凤翔府之役,那是尚让、王播主持的。因为他的职务较高,在关中也很少出战,只在去年年底有一次记录,于长安西南面与程宗楚、王处存交手过一次,根据朝廷的军报,“击退贼将孟楷”,也看不出输赢。 不过此事也不用过于纠结。打仗,本来就是实力、运气的综合,正面打呆仗时,运气的成分少一些,除非突然飞沙走石,不然比拼的都是硬实力。在复杂环境下打仗,运气的占比就急剧攀升,说不清楚一个将领的能力强弱,只能将时间维度拉长的五年、十年,或许才可以看得出端倪。 第二点与朱温关系较差就挺有意思。朱温并不是巢军中的高级将领,顶多是中层里排位靠前罢了,与尚让、黄邺、林言、孟楷等人还有段距离。这次从关东回返出任同华节度使,地位可能蹿升了一大截,但还达不到高级将领的程度。 孟楷为何嫉恨朱温?这是个问题。 先不管这些了,研究敌将的事情可以慢慢准备。反正寒冬腊月的,一时半会也不会开战。自己在三原好好练兵就行了。 时间一晃就是三月,至四月底,天气转暖,战争的脚步再次临近。 四月三十,巢军西攻兴平,诸军凭借堡寨厮杀,消耗巢军有生力量之后,退保奉天等县,继续深沟高垒。 在此期间,代北大地上也烽烟再起。 天德、大同、振武、幽州、河东五镇兵马合计三万余人,与李克用五万大军战于蔚州,不利。得胜之后的李克用连连上表请罪,表示自己愿率军前往关中讨贼,然恐大军西出之后,赫连铎、契苾璋之辈袭击留守代北的沙陀老弱。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两攻河中,皆败,遣使向长安求援军、器械、粮草,不应。 刘子敬也带人从绥州回来了,言需大量工匠制作提水车,盖因今年所选开渠之地至少有一半非自流渠,需水车输水灌溉。邵树德想了想,让同官县那边选派数十工匠北返,同时大力招募学徒,培养新的工匠。 强全胜将带新一批募集到的一千三百关中民户前往绥州,都是陆陆续续从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逃过来的,拖家带口,饥肠辘辘。没办法,只能在北面行营控制下的八县府库筹集部分粮食了,这些人今年是赶不上趟种地了,得一直养到明年,其实负担挺重的。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陈判官,朱温那边目前是个什么情况?李详又在做什么?” “朱温兵少,攻河中数败,已是没有办法。然伪齐竟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可见朱温亦是没甚地位,成弃子了。”陈诚说道。 这个事是人都看得出来。王重荣手握三万大军,兵精粮足,朱温只有一万多人马,器械颇有不足,还要主动进攻,这仗如何打?想比他心中亦很无奈吧。 “李详呢?” “李详尚有兵万余,与朱温一般无二,目前移屯至华州,同样前景晦暗。” “可否说得此二人反正?”邵树德问道:“若能反正,可立率大军西进,击孟楷侧背,北面行营主力再南下,定可将孟祥这两万多人吃下。如此一来,巢众只剩十万,形势几为之一变矣。” “让下邽的周融遣使接触李详,让令狐敬遣使接触朱温。”邵树德命令道。 他现在虽然还不能称夏绥节帅,但周融、令狐敬二人还是归自己节制的。粮饷又掐在自己手里,还有大义名分压着,不听令难道造反? 五月初五,刚刚与大军一起出操完毕,魏博秋来报:京城东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来访。 “邵帅一向可好。”甫一见面,李孝昌就哈哈大笑,道。 邵树德稍稍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眼中有忧色,脸色也不是很好,这会不过强作笑容罢了。 “李都统。”邵树德行礼,道:“屯军数月,贼众不敢北上,甚是无趣。” 李孝昌现在已经不是鄜坊节度使了,身上只有一个东北面行营都统的身份,手下有他从鄜坊带过来的六千兵马,外加归属他指挥的三千多河北军士。 “魏博秋,置酒,某要招待故人。”邵树德吩咐道。 李孝昌闻言有些感动。他现在一个没有地盘的军头,四州之地被东方逵占了,已是有家难回。异日若是讨平黄巢,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个落脚之地。若是入朝为官,那可就惨了,须知今时已不同往日。 酒过三巡,气氛也热络了起来。李孝昌一个劲地倒苦水,说东方逵本是他的部将,去年率军讨贼,东方逵便留守鄜州。可没想到,今年朝廷竟然下旨,让东方逵任鄜坊节度兵马留后,这对刚刚率军南下的李孝昌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差点当场降了黄巢。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那份胆气,也没其他军头那么光棍,降黄巢没前途,作乱又不敢。到了最后,部将们也看出他不是能成事的模样,便失了劲头,再不提此事。 邵树德闻言也只有安慰。他估摸着,李孝昌被撸估计和去年打得太烂有关系。首先出兵就慢了,让朝廷不喜,随后进围长安之役,又一路败逃回富平。后面在高陵县还败于李详之手,损兵折将,竟是一点功劳没有。 这种败军之将,有何利用价值?朝廷下道旨意,直接让部将顶了你的位置,作乱都难。 “李帅如今仍是都统,麾下有众万人,若是立下新功,未必就没有去处。诸葛都统,可不就移镇兴元府了么?机会还是有的。”邵树德敬了一杯酒,说道。 “李某有自知之明,麾下万人,士气不振。若能打得两场胜仗,或可稍稍挽回。然巢军十余万,兵势甚众,如何能敌?铁林军之勇悍,某亲见矣,此事或只能寄托于邵帅身上了。”李孝昌把酒一饮而尽,面色恳切地说道。 “都是朝廷官将,自应相互照拂。”邵树德笑道。 酒席散去之后,陈诚来报:鄜坊节度留后东方逵见前往绥州的民户甚苦,愿捐粮三万斛以助。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这帮鼠辈,争权夺利、见机行事倒是好手,打仗却没一个能行的。不过今后若有意鄜坊四州,李孝昌、东方逵之间的恩怨,倒是可以利用。 五月二十,夏绥左厢兵马使周融亲自前来三原。 “参见留后。”周融快四十了,不过在拜见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邵树德时一点没有忸怩之色,该尽的礼数一点不缺,相当自然。 “周将军乃夏州宿将,老于战阵。方今多事,日后多有倚重之处。”邵树德亲自将周融请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说道。 “铁林军数战数捷,声名播于关中,巢军闻之丧胆。留后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末将亦是十分钦佩。”周融回道。 果然,这个年头别人听不听你的,主要还是看实力。铁林军九千之众,压过任何一支衙军,同时也骁勇善战,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伙又不想造反,只要钱粮按时发下,便收起些小心思,听命于邵某人又如何? “劝降李详之事如何?”邵树德问道。 “回留后,李详似有所动,然意不坚,亦怕被监军知晓。末将派去的使者并未被加害,李详遣心腹礼送回了下邽。”周融道。 “巢军这个样子,败亡是必然之事。继续与李详保持接触,此事大有可为。” 不杀害劝降使者,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李详这人,应当也不想在黄巢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只要形势稍稍有变,投降反正几乎是必然之事。 “事情要做得机密一些,万不可被巢贼监军知晓。”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 *** PS:(作家的话里面写不下,免费章节,我水也水不到钱,就写这里吧。 我说亲爱的读者们,你们是不是对古代有什么误解? 古来征战,获胜后将敌方妻女作为战利品是很正常的事情。朱温攻山东朱家兄弟,将敌方妻女用车装回家准备享用,后来被他老婆劝说,说若是汴州城破,她也是这般下场,这才没玩。 这只是一次。朱温攻破了多少藩镇,抓了多少敌方妻女?玩腻了杀了,或者扔给别人,或者充作营妓,很正常,没人认为不对。 如果你说朱温是巢军余孽,作风不够正派。那好,朝廷藩镇,将门世家,攻破敌方后照样将敌方妻女作为战利品享用,这种事少吗? 你说他们是低层次的武将,那好,李世民、赵二不喜欢玩对方妻女吗?朱元璋还抢蒙古王妃呢,人家肚里的孩子都不一定是老朱的,老朱也不介意,照玩不误。他儿子朱棣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还邀请部下一起玩敌将妻女,玩完了让她们接客。明朝正德还想征蒙古,玩蒙古王妃,宋徽宗还意淫过击破西夏,玩西夏王妃公主呢。 你说他们是皇帝、武夫,道德水平不行。那好,政坛大佬,哪怕是太平盛世的,不是王朝末年的那种,斗死政敌后,享用人家妻女的少吗? 堪称道德楷模的理学宗师、文坛大家,扒灰的事情少吗? 你们是不是对古代有什么误解?在古代,女人有什么地位?跟了敌人,哪怕是杀自己丈夫孩子的,不还是照样过日子,还给人家生孩子。 主角作为现代人,已经很克制了。在周围人七八年的同化下,挣扎过,现在位高权重了,被周围人同化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但仍然保持了道德底线。至少没有做别人很常见的玩完了就杀,或者扔出去当营妓这类事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岁月静好,即便在古代太平盛世都极少,别说王朝末年了。 那些东西太假,二十岁之前我还觉得是真的,三十岁的时候就觉得以古代的道德水平和社会管制水平而言不具有普遍性,太假了,这不是现代社会。 或许有其他作者这么写。有的作者玩皇后、妃子、人妻还非要写成处女,我理解,为了照顾一些年轻的读者,扩大粉丝群,但我不想写假的东西。什么“看个网文也要较真”、“都穿越了还要合理性”、“看网文就图一乐”,我不想拿这些当借口,那是懒,不愿查资料,我上本书买纸质资料都花了上万元,本书买实体资料又花了五千多,因为很多资料网上根本没有PDF,百度百科更是错误连篇。 囿于我的知识水平,本书当然还有很多错漏之处,但100步和50步也是有区别的,甚至51步和50步都是有区别的,我尽量追求真实。不能因为被人揪着一个错误狂喷,然后就骗自己说反正做不到完全真实,随便写写算了,反正现在起点读者都习惯了这些。新媒体上一堆辣眼睛的小白文年收几百万呢,读者都习惯了,他们没其他风格的小说可看,都是一样的,没得选。但我不想这么做,本书到周末估计都到不了3万收藏,无所谓了,自己写自己风格的,给喜欢这种风格的读者看,仅此而已。 主角不一定会收敌方妻女,但我觉得大家有必要知道下当时社会的常态和价值观,因为总有人对那时候抱有美好幻想,然后要求主角做这做那。) 第四十章 大鱼 中和二年五月二十九,朝廷加诸葛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司徒,令其从速南下,与巢贼战。 诸葛爽果然率军南下,不过走到三原就停下来了。鄜坊李孝昌明明是东北面行营都统,结果非要凑到北面行营来,紧紧跟着诸葛大帅,不过很快被赶到了南面的栎阳县扎营屯驻。铁林军亦南下至高陵县境扎营,与鄜坊军相隔不到二十里。 孟楷的两万大军分驻两县各地,主力位于高陵县,约万人。邵树德扎好营盘,打探好周边军情后,便终日邀战。 结硬寨打呆仗让他获得了响亮的名声,那么何不继续发扬光大呢?我的兵都是老卒,按时发赏赐,吃得饱穿得暖,三日一操,训练频繁,还接连胜了几次,士气正盛,不结堂堂之阵野战太可惜了。 六月初三,孟楷遣三千人出战,邵树德遣步骑三千余人迎战,巢军野战不利,退归高陵。后面干脆便不再出动了,窝在城里,想其他办法。 鄜坊李孝昌的一千骑兵又被借了过来。朱叔宗、折嗣裕二人带着这两千骑终日游走在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驱逐斥候,捕杀信使,抄截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就让巢军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了,那就是骑兵太差。巢众从广州一路打穿全中国,进入长安,骑兵较多的河北、河东等镇没碰到过。河南虽然也有些骑兵,但人家藩镇军队基本是纵容你过境,巢军一路上就没受到过大规模野战骑兵集团的毒打。 他们手里的那点骑兵,全是步兵抢了马匹后练的,和专业骑兵比起来差距非常明显。后世朱温这厮在目睹李克用骑兵虐杀黄巢步兵的惨状后,到宣武镇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专业骑兵部队。 孟楷的两万大军,同样有两千余骑,但就是干不过朱叔宗、折嗣裕的不到两千骑。失去了骑兵大队的保护,巢军斥候、信使就倒了血霉了,被人拉网围捕,死伤颇多,一些重要信件甚至被铁林军截获,送到了邵树德案头。 “朱温的求援信件,居然一封不落被孟楷给拦下了,尚让也不给他出头,黄巢终日坐在宫里,如何能知道同华的窘境?这两人,到底有多大仇啊!”邵树德将截获的信件扔给陈诚,笑着说道:“朱温挺不了多久了,必降!” “留后,不若将这些信件交予王重荣,让他得知朱温的处境,趁势加大进攻力度,朱温不降也得降。”陈诚建议道。 “朱温有可能向咱们投降吗?”邵树德问了一句。 “怕是难。王重荣是东面行营都统,杨复光刚刚从南面行营转任东面行营都监,身份不比咱们这边差。而且河中本就富庶,重荣兄重盈是陕虢观察使,充东面供军使,王重荣又有三万大军,屡败朱温,朱温若降了咱们,一没好处,二可能激怒王重荣。最重要的,他们离王重荣近啊。”陈诚摇头道:“倒是李详有几分降咱们的可能,不过更大可能还是降王重荣。” “王重荣这厮,打仗滑头,没想到竟然可能连立两大功,唉。”邵树德恨恨地一捶案几,道:“李详那边尽快争取。若他降了,立刻令其悄悄西进,掩袭渭桥镇,断了孟楷的后路。” ****** 秋七月,同州。 朱温又一次烦躁地从前线返回,谢瞳、朱珍、胡真等心腹将领立刻赶了过来。 “大帅。”众人纷纷行礼。 “不要叫什么大帅了,兵不满万,治不过五县,这节帅当得也没甚意思。”朱温长吁短叹,意兴阑珊。 “将军,李详昨日遣使过来了。”谢瞳与胡、朱二人对视了下,站出来说道。 “哦?”朱温扫视了下屋内三人,知其意,但仍故意说道:“又来索要粮饷?不允。他领有华州两县,某亦只得三县,如何能有多余粮饷?” “将军。”谢瞳低声道:“李镇使有意邀将军一起归唐。” “哗啦啦……”朱温惊得站起身,怒目瞪视着谢瞳、胡真、朱珍三人,道:“某受黄王大恩,得掌旌节。方今不过一点小挫,就要背黄王而去,不妥不妥!” “将军。”谢瞳见朱温怒虽怒,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心里立刻有了数,于是趁热打铁道:“黄王拥六十万之众,转战南北,攻克两京,此黄王之勇乎?天命所归乎?非也。应是值唐朝久安,人不习战,因利乘便罢了。今窃伪号,亲小人,远贤良,任用已失其所矣。将军勇冠三军,力战于外,然孟楷小人,专务壅蔽,以致奏章不达。黄王下为庸才所制,无独断之明,破亡之兆必矣。” 朱温轻轻坐到了胡床上,沉默不语。 “将军,唐朝土德未厌,外兵四集,漕运波注。”谢瞳跪倒在地,颤声道:“关东将帅,日以继夜益兵关中,昨日两千徐州兵至,今日三千许昌兵至,明日四千河阳兵至,再过数月,关中二十万唐军,黄王如何能敌?惟将军察之。” 朱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谢瞳悄悄看了一眼,见其虽然沉默,但脸色平静,不似在挣扎犹豫的样子,于是暗暗使了眼色。 胡真会意,上前道:“将军,孟楷小人,嫉恨将军得授旌节,何必再受此辈之气?某闻其统兵两万,与邵树德战于高陵,大败,可知大齐国势日蹙,江河日下矣。” 朱温仍不语。 朱珍见状,亦上前道:“将军,此事如何做,但一言而决,吾等无不从命。” 朱温这才看了一眼众人,道:“都是一般想法?” “将军,请早做决断。”三人齐道。 “也罢。”朱温用力一拍胡床,道:“今夜宴请监军,尔等埋下伏兵,听某号令。” “遵命。”三人立刻应道。 “还有,李详那边,不用知会了。此人与我不谐,未必愿降王重荣,随他去吧。”朱温说道:“杨复光那边,还得打点一下。” ****** 七月十二,一则消息惊爆了整个关中。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率军万人降于东面行营都统王重荣,并认其为舅。王重荣、杨复光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当日就遣使间道赴行在,向圣人报喜。 邵树德知晓后也有些遗憾。令狐敬曾经遣使劝降过朱温,人家秘密招待了使者,又秘密将其送回,显然无意投降北面行营。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朱温降了王重荣,那么李详那边就该加把劲了。 七月十三,邵树德下令周融率左厢衙军南下至潘县。六千夏绥精兵屯于渭北,朱温又已反正,李详应感受到了压力,当早做决断。 七月十五,铁林军、鄜坊军一万八千余人合兵南下,邀战孟楷,楷但守城池,不应。 “陈判官,你还得去一趟下邽。”大营内,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留后,可是为那李详之事?”陈诚问道。 “然也!”邵树德看着陈诚,道:“孟楷两万军屯于高陵、泾阳,这是一条大鱼,某不想将其放归。今夏绥、鄜坊合兵两万余,稍后诸葛大帅亦会将兵前来,我军总兵力几有两万六千人,就不能留下孟楷这两万军吗?” “留后,某知矣。”陈诚深吸了口气,道:“某愿出使华州,说得李详来投。” “糊涂!”邵树德斥道:“汝乃某之心腹,焉能轻赴险地。某让你去下邽,是授临机决断之权,速将此事办成。” 陈诚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某知矣,这便动身。”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速去,越快越好。找个能说会道的说客,此事若成,保他一州司马之职。” 陈诚一惊,他现在的本官也不过是绥州司马。不过很快又想到,留后已经掌一镇大权,日后他们这些老人都会升官,早晚的事。 陈诚走后,邵树德立刻去见李孝昌,道:“李都统,朱温已降,巢贼江河日下。孟楷引两万军屯于泾阳、高陵,如今军心浮动,岂不是天予我等之功劳?都统手下既有万人,不妨攻其营垒,不用太费力气,只需缠住贼军,不令其渡河南归便是。” 李孝昌也知道立功的时候到了,便说道:“攻何处?” “分一军去泾阳,监视贼军,一见其渡河,便挥师猛攻。”邵树德道:“贼欲归去,必无战心,当可获大胜。” “好,某这便去传令。”李孝昌兴致勃勃地说道。 第四十一章 当机立断 中和二年七月,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家世代姻亲,因此出面为其转圜。 恰好朝廷正挖空心思往关中调兵,于是便托王处存给李克用带个话:“若诚心款附,宜且归朔州俟朝命。若暴横如故,当与河东、大同军共讨之。” 李克用这次比较听话,立刻带兵离开了忻、代二州,到朔州待命。大同军防御史赫连铎本不欲李克用大军入境,但京城四面行营诸道兵马都都统王铎亲自赶到了河中,以朝廷命令威压,让赫连铎放其入境。 而在此时的华州,说服李详反正的事情也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李将军,我家留后数战数捷,岂不比王重荣那守护犬强百倍?”陈诚举荐的说客李杭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朱温已得王侍中允诺,仍任同华节度使。将军既镇华州,得受大唐华州刺史之职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之事,何疑耶?” 李详是个满脸愁苦的老人,看起来就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过能跟随黄巢一路杀到关中,又怎么可能是普通角色?手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命呢。 这种屠夫,换了平常时候,李杭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现在不一样,他是代表夏绥节度留后邵树德来做说客的,河对岸的下邽县内还有六千夏绥精兵,李详手底下兵不满万,且人心浮动,多半不敢拿他怎么样。 “贵使有所不知,黄王在我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我若归唐,未必能令所有人都听从啊。”李详愁眉苦脸地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将军莫不是在戏我!”李杭提高了声音,满脸不高兴道:“此乃华州,并非长安。将军典军多年,有众万人。死心塌地归于黄巢者又有几个?若不方便,将军但可放开营门,某这便传信渭北周、令狐两位将军,令其率两万夏绥精兵南下,替将军诛杀贼人。” 李详蹲坐在马扎上,愁眉苦脸,一点不像个大将。若是邵树德在此,多半要送他杆旱烟了,典型的陕北老农嘛。 “贵使稍安勿躁嘛。”李详笑了笑,撑开了一脸老褶子,道:“且先下去歇息一番,某再思虑思虑。” 说完,便让人带李杭下去。李杭气得跺了跺脚,仰天长叹。 “将军,事已至此,跟着黄王并无前途。开春以后,关东起码有三四万唐军入援,后面怕是更多。待到年底,十几万唐军集结,黄王如何能敌?”有部将劝道。 “但为何降邵树德?此人乃夏绥节帅,远在北疆,然河中王重荣近在咫尺,为何不降他?” “末将听闻邵树德尚无子嗣,降了他,万一邵某身死,咱们怕是都没好下场。” “有子嗣又有何用?他这般年轻,即便有子嗣亦是孩童。活着还好,无人敢反,若是死了,无亲族兄弟,这夏绥帅位天晓得会落到谁手里?咱们跟着他有何前途?” “王遇,你说说看。”李详听了半天,也不发表意见,反而点了一将,想听听他的看法。 “镇使,某觉得王重荣此人,不似英雄,守护之犬。”王遇乃李详军中骁将,素有勇名,闻言立刻答道,回答的话也颇具个人风格。 李详闻言失笑,道:“被铁林军打服了?” 王遇略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说道:“去岁王重荣引兵西进,末将领五千兵当道扎营,与其战,大破其前军,斩首七百级,若不是朱玫赶到,定斩此辈。某不愿降王重荣,手下败将罢了。” 说罢,又看了看其余诸将,道:“你们若降王重荣,自去降好了。某听闻邵树德并不苛待降人,李唐宾如今亦是大将身份,要降便降真英雄,王重荣之辈,某还瞧不上。” 王遇这话让诸人多有不满,但积威之下,也没人敢当着他面顶撞。骁将这个名头,可不是自封的,而是打出来的,在座哪位没吃过他苦头?说句难听点的话,若此时镇使李详死了,军中推举一人为主,那只可能是王遇,而不是他们。 “也罢。王重荣此人,某也有点瞧不上。邵树德这般能战,今后多半还能升官,便降了他又如何?”李详站起身,道:“朱温第一个降王重荣,能得诸般好处,咱们现在去凑热闹,怕是要遭冷遇。” “王遇。”李详脸色一正,道。 “末将在。” “点三百精卒,去监军府上,无论何人,皆斩之,不得走脱一个。”李详命令道。 “末将遵命。” “再把李杭请过来。”李详坐了下去,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 坐镇下邽的陈诚很快收到了李详送过来的投名状:黄巢监军的首级。 说客李杭仍留在李详军中,不知道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不过这都是小事了,陈诚知会了一下周融、令狐敬,然后火速赶回了三原。 “留后,李详降矣。”甫一见到邵树德,陈诚便激动地说道。 “好!”彼时邵树德正在研习兵书做笔记,闻言直接把笔一扔,起身道:“可令其西进?” “某已给李详递了消息,立刻举兵西进,夺渭桥仓、渭桥镇,威胁孟楷侧背。周融、令狐敬二位将军亦会紧随其后,领兵西进,这次孟楷有难了。”陈诚笑道。 “好!好!好!”邵树德连说三声“好”,显然派陈诚过去“临机决断”是有道理的,这一点时间都没耽搁,定可以让孟楷惊慌失措。 朱温降了,李详降了,关中东半部分全归大唐。北部八县还被北面行营拿在手里,西部九县三天两头拉锯,尚让等人至今还带着五万人在和西面行营的人拼。也就南边好一点,官军兵力薄弱,但也有万余人。 考虑到关东、蜀中、西北各镇援军在朝关中汇集的大背景,黄巢还能蹦跶多久? “魏博秋,传令下去,某要检阅大军!”邵树德此时不再等待,直接下令。 “遵命。”魏博秋很快便下去传令。 下午,邵树德带着亲兵至营外阅兵。 八千五百军士(欠五百),除留守城内的部分辅兵之外,于朝外列阵的超过六千。 午时三刻,鼓声骤起,角声连鸣。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至高台上站定。 亲兵副将魏博秋开始点将,李延龄、卢怀忠、朱叔宗、李唐宾、郭琪、折嗣裕及各营副将一一上前。下去后再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点完名后,魏博秋来报,六千五百余人,无一缺席。 时西北风骤起,落叶飘零,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六千余军士着甲持槊,无喧哗之声,无不耐之色,队列整齐,杀气凛然。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田承嗣。此人在安史之乱时为安禄山的先锋,屡立战功,同时治军也是一把好手。史载有个风雪夜,安禄山巡营,到田承嗣部营区时,寂静无声,几乎以为营内无人。 安禄山立刻下令点兵。营内兵将至空地上列阵,按册点名,无一缺席。而且士卒们在风雪之中肃立很久,一丝喧哗也无,此谓强军也! 铁林军,现在也有几分这个气象了。定期公开财货数量,宣读给军士们听,一年几个节日,赏赐都按时发下。作战胜利后所获的战利品,也统一造册,储备起来作为战时赏赐之用,将士们都非常信服。 别的军队五日一操,甚至十天半月一操,铁林军三日一操。粮食、酒肉尽量供应,至今已有五千人分到了地,军属农场的出产也在给大伙提供抚恤、补贴。孤家寡人的军士死了也不是白死,军使自会为他们搜寻养子,香火祭祀不绝。 这支军队,不是一般的军队!首次交手的敌军将领,总是诧异其士气为何如此之高,冲阵冲不动,士卒们很难溃散。其实,你只要做到上述这些,也能造就一支强军。古来名将早就为大家指明了道路,如何将士兵们能够承受的极限提高,但说易行难,这会不贪财的将领又有几个? 我的军士能够比你承受更多的恐惧,能够忍受更大的伤亡,两军一旦对垒,结果显而易见,须知大家的技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铁林军基本上都是老兵。 “李延龄!”邵树德瞄了一眼,还好,这厮减了一点肥,没那么胖了。 “末将在!” “人赐钱两缗、绢两匹,城内军士亦有。” “遵命!” 辎重营很快将财货搬了出来,各部分头点名,按册发放。这其实也是一个杜绝吃空饷的办法,现在人少,可以这么做。以后人多了,还得想其他招。 每个领到赏赐的军士都兴高采烈,连声高呼“谢大帅”、“谢军使”。李延龄这厮还带着人不停宣讲,“尔等领的是邵大帅的赏赐”,“要为邵大帅效死”,诸军连声高呼,士气高涨。 大战即将来临,铁林军有此士气,胜算又提高了几分。 第四十二章 追亡逐北(一) “王遇,你也反了?”渭桥仓城内,一将披头散发,几乎带着哭声质问道。 “没什么好多说的。黄王被小人蒙蔽,焉知我等苦处。无兵无粮无械,唐军又次第汇集,再等下去,弟兄们都没个好下场。”王遇收起了弓箭,道。 已经没必要再打了。仓城内本有两千余军守着,墙厚城高,两万人攻起来都费劲。不过谁让他们是内鬼呢,骗开城门之后,骤然动手,取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杀了此人,余者愿降就收编。另外再派人去救火,勿得拖延。”王遇今天杀了不少人,尽是以前的同袍,不过既然走上了反正的路,便没法再回头了,唯有继续杀到底,分出个你死我活。 渭桥镇李详亲自带人去了。那边守御薄弱,攻下来不成问题。而拿下这两地,孟楷的退路便被封死了。想要回长安,唯有向西走其他地方,然后寻找渡桥逃回去。这在平时自然没问题,可若有敌军死死缠着,己方后路被断,周围又不断传来以前的战友降敌的消息,那么就只有两条路:一、拼死一战,击破正面敌人,再徐徐而退;二、直接逃命,啥也不管了,谁能逃走各安天命。 李详、王遇都是老军头了,对孟楷当下的形势一清二楚。投名状,光靠监军的首级还不够,如果能死死守住渭桥镇,不让孟楷从东渭桥跑路,差不多也就够了。 六千夏绥衙军也赶了过来,当道扎营,与渭桥仓互为犄角。即便长安遣大军出援,他们也能凭借地利坚守很长一段时间。机会创造出来了,如今就看铁林军、鄜坊军能不能将这个优势转化为胜果了。 高陵县城外,铁林军又一次出营列阵,邀战贼军。 不怕兵少,除非是那种一万打十万,那确实有点危险。朱叔宗经常说敌军兵多,列阵数里,左不闻右右不闻左,你攻击其中一阵,其他阵的军士可能还坐在地上休息。但这种事毕竟是冒险,邵树德不可能去尝试。 今孟楷兵不过两万,还分了部分去泾阳等地,高陵这边不过一万多人罢了。之前野战也赢过他们,有心理优势,加上这会敌军军心浮动,就更不怕他们了。 有本事如同项羽那样背水一战,持三日粮,七战七捷! “留后,贼军并未出战。”高台上,陈诚看着远处的县城,说道。 “不出战,那就等死,粮尽后吃人!”邵树德笑道:“背水一战的勇气,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泾阳那边怎么样了?” “李孝昌已遣人传回消息,贼军欲退兵,他们攻了一次,斩获不少,不过还是被击退了。”陈诚答道。 “在某预料之中。如今的鄜坊军,其实士气比贼军强不到哪去。前途未定,诸将各有心思,李孝昌也没办法。”邵树德叹道:“给他的机会,看他能不能抓住了。朱温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率军西进了,与河中兵马同行,欲攻长安。” “尽做大言。”邵树德失笑,道:“某是不信王重荣有这等雄心。” “留后,周融、令狐敬两位将军已经在渭桥镇扎营,要不要将他们叫回来?” “某亦心忧虑长安增派援兵。”邵树德有些迟疑:“李详守得住渭桥镇么?” “有众万人,又绝了后路,若不死战,那真是活腻了。留后,可令李详扎营渭桥镇,将衙军调回来。”陈诚建议道。 “可!”邵树德点头同意,道:“魏博秋,立刻传令,李详部屯渭桥镇,守住东渭桥。周融、令狐敬二人押运渭桥仓粮秣返回。再令朱叔宗广布侦骑,搜索泾水、渭水北岸,贼军一有渡河迹象,立刻通报周融、令狐敬,半渡而击,务必将其赶回去。另,将情况告知诸葛大帅。” 诸葛爽手头还有两千三百余兵,邵树德恨不得将每一分兵力都用上。但想想还是算了,铁林军八千五、夏绥衙军六千、鄜坊军万余,外加反正的李详部万人,总共三万多兵力,再多几千又有何用?况且也得留预备队啊。 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场面的战斗呢!邵树德也不知道怎么搞着搞着就弄出这么大个场面,好像从他说降李详开始,脑海里就有了这么一个构思。孟楷,势必将成为自己指挥战略层面会战的试金石。 大将,总是要走这么一遭的。不然始终就只是个军将,上升不到方面统帅的地步。自己终究没被李克用落下太远,还比朱温先走一步了。戒骄戒躁,学习令我快乐! 七月二十三,王铎令西面行营兵马进逼长安。新任凤翔节度兵马留后的李昌言为赎罪,率万余人攻咸阳。与之配合的还有泾原军、西川军、邠宁军两万五千余人,黄巢给主持西面战事的尚让益兵两万,同时派黄邺将兵两万余人猛攻渭桥镇。 得知消息的邵树德感动得不行,天可怜见,一年了,朝廷官军终于打出配合了!简直就是奇迹! 西面行营这么一搞,甚至都不用王重荣的东面行营再配合,南面行营那两万多人也可以歇着,邵树德都可以断定,黄巢不可能还派得出援军渡河支援孟楷。这条大鱼,自己捞定了! 七月二十六,李孝昌遣使来报,与贼军在泾阳东郊大战,胜,斩首五百余级,贼军退回泾阳死守,再不敢东进汇合孟楷。 七月二十八,李详遣使急报,求援,邵树德不理,令其死战。 八月初一,斥候来报,贼军在高陵洗城,烧杀抢掠,哭喊震天。邵树德立刻下令做好出击准备,贼军这是要出城死战了。 孟楷还算有几分勇气! 若是直接西逃的话,部伍定然无法整肃,被铁林军一追击,立刻就是大败之相。 午时初刻,贼军万余人至城外列阵。邵树德爬上高台观之,点计兵数约一万二千人,朱叔宗判断有一万一千人,郭琪认为有一万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了。看来这些日子偷偷跑了不少人,邵树德原以为他至少有一万三四千人的。 夏绥衙军两部已经遣人召回,不过他们的屯驻地离此有十余里,不一定赶得上这场大战了。今天这场阵列野战,双方两万人合刃于立尸之场,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分出胜负。 “咚咚咚……”战鼓声不断响起,铁林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列阵。 在邵树德的授意下,李延龄遣人将数百巢军俘虏押上了阵前,大声道:“泾阳贼军已败,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朱温、李详斩黄巢监军,皆降,而今得授高官。尔等若早降,亦不失州郡之位,切勿自误!” “朝廷二十万官军已至长安,黄巢时日无多,还不觉悟?尔等瞧瞧,多少时日了,黄巢可曾派来援军?” 百余名声音洪亮的骑兵在阵前来回喊叫,动摇巢贼军心。邵树德估摸着,孟楷这厮应该在军中隐瞒了消息,很多事多半只有上层知晓,底层军士还蒙在鼓里,比如朱温、李详投降的事情。 巢贼的普通军士并不傻,他们只是没有获知信息的渠道罢了。如今被铁林军这么一番宣传喊叫,顿时有些犹疑。结合军中缺粮及无援兵抵达的实情,不少人心里已信了几分,士气愈发低落。 夫战,勇气也! 战兵先欲团一,团一则千人同心;千人同心,则有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 贼众刚刚靠洗城提起来的士气,被巢众俘虏“现身说法”消磨了不少,孟楷也不敢再等了,直接以锋矢阵进军。 铁林军这边排出的是熟悉的偃月阵。陷阵营千人排右翼上前,中军是厚实的四营步卒,左翼是两营步卒,辅兵、骑兵全列于后阵。 这种规模的战列野战,铁林军打过不少次了,邵树德也已驾轻就熟。贼军的战术和当年的薛志勤一般无二,以勇士为战锋,后继以精锐甲士,然后是主力中军,仅有的千余骑兵作为决胜负的力量待命。 “呜……”第一声角响起。铁林军中军前面两个营前出四队弓手,射出了今天战场上的第一波箭雨。后面两营军士将长枪置于脚边,也发起了抛射。 “杀!”贼军战锋硬扛着密集的箭雨,以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冲到了近前。 “杀!”铁林军第一排的刀盾手重心前倾,将大盾顶在身前,右手挥刀直砍。 一名盾手被侧面刺过来的长枪捅中腹部,惨叫着倒地。他一边死死抓着贼军想要抽回去的长枪,一边转头遥望着中军大旗。大帅可得为我找个养子祭祀香火! “啊!”又一名刀盾手被刺中右肩,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直到撞在袍泽身上后方才停住。 “跟你拼了!”他扛着巨盾,死命往前冲,盾上全是刺耳的槊刃切割声。正所谓一夫搏命,数人束手,此人用大盾连续撞到两三名贼军,这才被数把长矛刺中,气绝倒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有贼军士兵猫着腰钻过来,被盾手用盾砸在脸上,惨叫倒地。不过盾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两把长枪刺中,血流了一地。 这两名贼军也没高兴太久,很快就有长槊从盾手身后刺出,直穿胸腹,身上的甲像纸糊的一样,几乎没起到任何防护作用。, “杀啊!”“狗贼子!”“刺他!” 第一线的搏杀血腥而惨烈。贼军选出的三百战锋连冲两次,居然都没冲动铁林军的中军大阵,其表现甚至还不如当初的朱温所部。 “射!”弓手从间隙内前出,又是一波箭雨,贼军战锋伤亡过半,惨叫着退了回去。 贼军第一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第四十三章 追亡逐北(二) 羽箭带着尖啸迎面飞来,一名年轻的贼军喘着粗气轰然倒地。 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变得细微,圆瞪着的双眼直直看着地上某朵已被踩踏得不像样子的野花。 好像村里随地可见的蒲公英啊。随风飘荡,不知落于何地,生生灭灭,一岁一枯荣。 人如草芥! “嗖嗖嗖!”又是一轮箭雨,冲在最前面的贼军如野草般随风倒下。事实证明,即便着有铁甲,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也无法抵御强弓劲弩。 不过后排的贼军仍然咬紧牙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怒吼,双手端着长枪,狠狠地冲了上来。 “杀!”双方几乎都没有任何防御动作,全都死死盯着对方的胸腹部位,然后将手里的枪槊用力刺进去。 鲜血飘洒,人一排一排地倒下。 在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意志力、忍受力。谁先压不住心中的恐惧,谁先挺不住伤亡,谁就先被击败。 贼军连冲两次,战锋败回,甲士被扑杀殆尽。而铁林军,只不过换了一营上前,阵坚韧如初。 贼军第二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邵树德曾请教诸葛爽:“敌兵乘气尽锐而来,如何破之?” 诸葛爽答:“不与亟争,避而杀其锋,开而诱其溃也。” 又问:“敌众而整,将来,待之若何?” 答曰:“先之,夺敌人之心也。夫战兵贵势,势可以先战而震敌,于其乘利则疾奋,敌不暇支,则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自解,不复撄手。” 又答:“兵之所能以为势者有三。一气势,二地势,三因势。” 今日与孟楷战,贼军两次冲阵不果,气势已堕。地势双方一样,无边原野之上。因势方面,贼军就差得太多了,降兵带来的各种消息心里其实早就信了,故上下犹疑。连冲两次不动后,心中慌乱,自觉此战难以取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咚咚咚……”鼓声响起,铁林军中军数营一齐前出。 击退两次贼军精锐的进攻,现在轮到自己出击了。而在右翼,李唐宾、郭琪所率之陷阵营已快速运动到敌军侧翼,即将发起攻击。战斗胜负的天平,慢慢开始倾斜。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间或夹杂着甲叶碰撞之声。正午偏西的阳光之下,铁林军数营战兵端着雪亮的长槊,迈步跨过敌我双方的尸体,跨过被鲜血浸透的草地,没有多余的豪言壮语,没有诗人描述的荡气回肠。他们是平凡的军士,却又组成了不平凡的军阵,一往无前! 伤而未死的敌军战锋踉踉跄跄地往回奔逃,但很快被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长槊丛林之中。 敌阵步弓齐射,长槊丛林塌陷下去了一大片,但很快又被后排补齐,阵坚韧如初。 “噗!噗!”两军相接,长枪捅刺。 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孔,在冰冷如机器般的长槊丛林面前显得毫无意义。大阵继续向前,丛林所过之处,如刀斧劈入竹节,一推到底。 第一道贼阵,就这么轻易溃散在了钢铁丛林面前。 “杀!”郭琪怒吼一声,小凿飞出,正中贼将额头。 在他身后,大队手持长槊的步卒上前,勇猛地冲向了敌军侧翼。 贼众正为前阵的溃败忧心,侧翼又遭到攻击,顿时陷入了慌乱,喧哗声四起。 邵树德同样曾经请教过张彦球:“敌若自后或侧翼惊我,军众必乱,敌趁而袭我,其患尤甚,如何破之?” 答曰:“抽队。队头翻押后,队副翻引前队,兵皆看队副行止。隔一队抽一队,退及百许步,其队便且住,定立整顿枪刀,执弓弩架箭,为将战势。” 很遗憾,敌军此时无法做出这种复杂的战术动作了。铁林军中军的推进速度太快,他们前军溃败的速度也太快,虽然溃兵大多从两侧空隙中溃逃到了后面,没有将中军阵型搅乱,但正前方和侧翼同时受到攻击,士气又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于是双方这甫一短兵相接,贼众中军的阵脚还是不可抑制地动摇了。 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清晰入耳。贼众心中愈发慌乱,最前排的士兵几乎稍作抵抗便逃了。但前后左右都是人,又能往哪里逃呢?反而只会将本欲抵抗的袍泽也带得心神大乱,束手束脚。 军官们怒急攻心,挥舞着鞭子、铁锏、刀鞘,连吼带骂,然而无济于事。 溃逃像传染病一样快速传播着,一名又一名士兵扔掉了长枪,扔掉了步弓,转身向后,推挤着自家袍泽。在他们身后,是无情的长槊丛林,是冰冷的杀戮机器,他们宁愿将后背亮给敌人,也不愿直视那带血的槊刃。 贼军大阵,崩了。 “哗啦啦……”折嗣裕连人带马撞进了贼军阵中。铁槌飞舞,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在他两侧,大群骑手扔掉了刺进敌人胸膛的马槊,抽出刀斧,横劈竖砍,借着马势一往无前。 贼众已崩,再没有令他们畏惧的长枪或步弓阻挠,再没有烦人的钩镰枪或长柄斧偷袭,他们畅快地切割着敌阵,将其分成一个个小块,不令其轻易聚合起来。然后再回马奔杀,轻松收割着胜利的果实。 失去组织的人群,其实和羊群也没太大的区别。羊群只会乱逃乱散,人群也只会乱跑乱撞。上万贼军的崩溃是壮观的,从高空中俯瞰下去,一开始是数百人一股,然后是数十人一股,最后就完全散掉了,一个个散得原野上到处都是。 邵树德下令步卒追击。 一开始的命令是:“成列逐奔,以三百步为限,三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追击。” 结果到了后来,发现贼军崩得实在是彻底,已经没任何整军回斗的可能,于是下令分散追击,以队为单位,追亡逐北! 这一追,从白天追到了太阳西斜,从神皋驿追到了渭水岸边。贼众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更有那逃散不及的贼众,扔了器械,涕泪交加,跪地而降,乞求胜者饶他们一命。 贼将孟楷在亲随的簇拥下,悄悄摸至某个小汊子。这里藏了几艘船,可渡数十人至对岸。 可笑之前他与众将士宣称同生共死,要背水一战,大破唐军。结果自己还是偷偷准备了后路,将上万大军撂在北岸。 “将军,带我一起走吧。”数名慌不择路逃至此间的贼兵见了船,立刻燃起了希望,激动地说道。 孟楷看了看这些人,无衣甲,无器械,魂不守舍,于是示意了下。 亲将会意,立刻带了几人,拈弓搭箭,在贼兵不可置信的目光,将他们尽数杀死在地。 “走吧。”孟楷也有些凄然。 仗打成这样,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去自当向黄王请罪。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如此惨败,但那都是早期。自黄王率军从广州北上之后,真的没有败过这么惨的了。两万大军,一万余人当场丢掉,泾阳的那几千兵多半也没啥好下场。要么是突围途中溃散,要么直接降了。 总之,他亲手带到河北的大军,完蛋了! 朱温、李详,两个贼子!以后定然没好下场!待黄王重整旗鼓,大破唐军后,定然要你等头颅祭奠高陵、泾阳的两万将士! 邵树德,屠夫一个!将那么多将士驱赶到河里,任其自相践踏,葬身鱼腹,其中甚至还有自己的亲族,两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 这笔血债,早晚讨回来! 小船渐渐远去。 残阳如血,映照得半边河面通红。 第四十四章 追亡逐北(三) 贼中军大阵崩溃后,邵树德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敌军散得实在太厉害,即便一两个将领想收容溃兵,结阵返斗,亦无任何可能。 此战,斩贼首估计在两千五百级到三千级之间,己方伤亡在数百人的样子,一场辉煌的大胜。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挫败贼军北上窥视的野心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京北八县的民众,比起其余二十县的百姓,少了很多兵灾啊! 入夜时分,有哨骑来报:“朱游奕使斩贼将柴存。” 邵树德精神一振,这是巢众入长安时的先锋大将,曾经在潼关大败齐克让和张洪范,如田承嗣之于安禄山,算是贼军的重要人物了。 忽又有人来报:“俘贼将黄文靖。” 这个不认识,估计是巢众的中层将领,意义不大。 待吃完晚饭时,终有人来报:“未见得孟楷,应是走脱了。” 草!邵树德暗骂一声,最大的贼将没抓到,为这场胜利减色不少。 “留后何故嗟叹?”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自家主公脸色不虞,便笑道:“破万余贼众,俘杀贼将数人,已是大功一件,圣人闻之,亦得大加褒赏。” “也是,陈判官提醒得是。”邵树德正了正脸色,道:“喜怒不形于色,方大丈夫也,某还得多加磨炼。” 吃完饭后,邵树德深吸两口气,坐于营内,拿起兵书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带着军士回营。诸将兴高采烈,高声谈笑,意气昂扬。 阵列破敌,从来都是值得夸耀的,因为这象征了勇武,比你用地势、伏兵、诡计破敌要出彩得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诸葛爽征战了大半辈子,曾经回忆过,他觉得一生中经历的战斗,十之六七都是阵列而战,两军摆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邵树德之前对自己打阵战的信心很足,但对打复杂情况下其他形式战争的信心不足,现在想想,多半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或许三国时代,大部分战争也是两军面对面交战吧?像什么伏兵、火攻、诱敌、离间之类并不是主流?只不过后世文人缺少军事方面的知识,写不了这类东西,于是就给其“去技术化”、“去细节化”? “留后,今晚还是不要入城了吧?城内尸积如山,辅兵还在清理,明日或可进城。”见自家主公与诸将交谈完毕,陈诚快步上前,轻声说道。 “哼!”邵树德刚才被胜利的喜悦覆盖,还没想起贼军洗城这茬,此时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哪些人参与过洗城?” “几乎都参与了。”陈诚答道。 “抓了多少人?” “五千余众。” 邵树德脸色阴晴不定。 “留后,不可杀俘啊!”陈诚一见,顿时知道事情要坏,立刻说道。 邵树德仍然不语。 “留后,此时若屠尽降兵,异日与贼战,贼必不肯降矣!” “抽贼队头以上军官,皆斩!”沉默了半天后,邵树德终于说道:“高陵百姓何罪?便没人为他们伸冤了吗?或许其他军镇,只要愿降,连吃过人的都能收,但某不愿意这么做!百姓何辜,征粮派捐已令他们生计艰难,而今竟然连性命都不放过,只为了那可笑的提振部伍士气?两军交兵,自该堂堂正正,殃及百姓何异猪狗?陈判官不用多劝,本将心意已决,巢众队头以上军官明日便押赴刑场,历数罪状,明正典刑。其余贼众,全数押回绥州,处六年苦役。” “某便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哪怕日后贼众不愿降某,亦在所不惜。”邵树德看着陈诚,道:“陈判官岂不闻吊民伐罪?” ****** “将军,我等无罪啊!” “悔降你这狗贼!” “早知如此,还不如拼死算了!” “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高陵县城外,巢军降兵中队正以上军官都被抽了出来,大概七八十人的样子,最大的是一名叫黄文靖的贼将。这人此时一言不发,既不唾骂,也不求饶,只望着天,似已认命。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走进高陵县城。 城内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看着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邵树德又一次怒意上涌,连孩童也不放过,只杀这几十人是不是便宜他们了?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竭尽全力供养军士,事到临头还被人拿来作为提高士气的工具,这乱世的百姓,就没一个人真心保护他们吗? 贼军,果然就是贼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官军真的比贼军好多少吗? 两月前的川中阡能之乱,杨行迁率军讨之,数战数败,担心无功获罪,竟然抓了大量百姓作为俘虏送上去。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根本不管,直接下令押赴刑场,悉斩之。刑场上有围观者看到许多老弱妇孺待斩,就问怎么回事,答曰:“我等正在耕田,官军忽入村,强行抓来,竟不知何罪。” 这种事,哄传南北,闻者无不义愤填膺,但圣人不管,百官不问。任由官军每次抓数十或上百村民当做俘虏送斩,甚至还以之为功,发下赏赐,这等狗屁官军,与贼军何异? 某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对百姓仁,短时间内或许养不了太多兵,不如随便哪个军阀都拉出十万八万军队,但人心稳固,只要前期不败亡,后期自然见成效。犹记得后世李克用穷兵黩武,将素来富庶的河东百姓几乎榨成人干,还不如朱温对百姓厚道,怪不得被打得几乎败亡,引以为戒! 回到刑场上后,巢军待斩军官已然萎靡不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邵树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对列阵于侧的军士们说道:“去年元旦、上元、春社、中秋、秋社诸节,尔等一人领了十余缗钱、二十匹绢,从何而来?富平八县四十余万百姓!是他们耕田织布,辛辛苦苦为尔等供上的。拿了这些钱帛,自然就要尽到本分,保百姓平安。此事诸军做得不错,数败贼军,令其不敢北望,活人无数。” 说罢,又转过身来,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贼军将官,道:“高陵百姓何辜,竟下此辣手,还是人么?可知罪?” 魏博秋示意了一下,邵树德身后百余亲兵一齐怒吼道:“可知罪?” 列阵的军士们受感染,亦大吼道:“可知罪?” 初时声音还有些不齐,后来竟是同声怒问:“可知罪?” 贼军将官面如土色。邵树德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大手一挥:“斩了!” 数十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陈诚在一旁看了也有些不适,不过仍上前,拱手道:“吊民伐罪,经此事后,留后之名当遍传关中。” 末了,又轻声道:“或引得朝廷猜忌?” “管不了那么多了,某见了这事就生气。”说罢,邵树德又看了看远处被严加看管着的巢军俘虏,道:“便宜这些贼子了。通通带回绥州,六年苦役,一天都不能少。让他们上河工,死伤多少某不管,以此赎罪。” 绥州的治河工程,大多在夏季,冬季不是不行,但可供施工的时日短。 夏季烈日当头,暴雨连绵,水势汹涌,本不应该开河,但实际情况如此,也没办法。高陵的这些巢众,起码屠了两三千百姓,血债累累。不狠狠折腾他们几年,邵树德心意难平。 想想后世朱温、李克用连这等人都要,都收拢,格局不过如此。或许在他们看来无所谓,但自己做不到。后世的有些理念,就如今这个时代,就他现在所处的权位来说,不想坚持,也无意坚持,甚至乐在其中。但有些东西,他不想放弃。否则,真与那些军阀无异了。 第四十五章 成绩与隐忧(上架了,求首订,谢谢) 回到大营后,邵树德翻阅起了陈诚给他整理的有关富平八县的资料。 看完后,只有一声长叹。 八个县,农作物一年两熟,即便有战争需要抽调民壮的因素,全年仍产粮三百多万斛。当然这是估算的数字,但实际应与其相差不远,搞不好还要超出。与之相比,绥州五县,自己刚去的那年不过产粮二三十万斛罢了,差距何其之大也! 看资料上陈诚落笔的语气,应该也是羡慕加嫉妒吧。 关中平原,真乃帝王资也!京兆府二十余县,大概就百五十万人口,还有同化二州,唉,好生经营,抵得上两个河东。 只不过,这里要养皇帝百官,要养二十万神策军,耗费巨大。邵树德曾经了解过,神策军军士的收入,是普通藩镇军士的好几倍,十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的收入,差距更是十几倍。即便去掉长安物价畸高的因素,军士们的生活仍然可称宽裕。 皇帝,其实是对得起神策军军士的,神策军对不起皇帝。 设想一下,如果关中平原不用养皇帝百官及神策军,按照普通藩镇体制编练军队,这应该是天下第一强镇了吧? 算了,这不可能,不想这些,邵树德继续看资料。 富平八县,在如今这种半军管体制下,一年起码可以提供将近两百万斛的军粮,还有大量柴草、瓜豆、布帛、铜钱。虽然北面行营不可能将这些钱粮全都拿走,但在武夫们的威压下,索取维持军队运转的部分并不成问题。 这样的好地方,自己都不想走了啊。 但随即又苦笑,自己不走,皇帝去哪?百官去哪?京兆府二十余县,外加同华二州七八县,向来是朝廷直接拿在手里的,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生生裂出去一块? 朱温虽然被封为同华节度使,但必然坐不了多久,迟早得挪地方。按照后世的记忆,那就是去宣武了,和黄巢拼杀,朝廷其实挺黑的,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恋恋不舍地将富平八县的资料放在一旁,转而看起了宋乐写给他的信。 今年州中开田两千余顷,刚刚完成。但好弄的地已经弄完了,今年新得的田地中,起码一半是非自流渠灌溉,考虑到绥州春旱素来严重,没有足够的提水车的话,田地灌溉会很成问题。目前州中已经在拼命打制此类器具,然工匠数量严重不足,即便招了不少学徒,但还难堪大用,短时间内顶不上来。 这又得在关中想办法了。 关中百姓给自己建设绥州提供粮食、钱帛、工匠以及民户,还要供养自己的军队,自己再不保护好他们,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那真是猪狗不如了。 “将李延龄找来。”邵树德朝魏博秋说道。 “留后。”李延龄很快赶至,行礼道。 “高陵、栎阳、泾阳三县,屡经战乱,你再募些百姓去绥州。今年富平八县收成还算不错,李详又报渭桥仓还有些粮食,便多募些人,以三千户为上限,与这批巢众俘虏一起,全带回绥州。”邵树德说道:“强全胜刚回来,让他休息休息,这次换李仁军去,带一千辅兵,押五万斛粮食及部分军士捎回家的赏赐,不要出岔子。” “末将遵命。”李延龄应道,随即,他又忍不住建议:“留后,其实可以多弄些人的。富平八县,百姓还有些余粮,咱们带兵去征,弄个三十万斛都没问题。如果不忍伤害百姓,去向大户派捐,也能弄个十多万斛,够养两三万人了。” “还是先不要了。等以后实在乏粮的时候,再去派捐,先让他们松泛一些吧。再者,也没那么多田地给他们种。宋别驾已告知某,要大修水库蓄水,明年开田不会超过两千五百顷。量力而行,先这样吧。”邵树德说道。 今年的两千余顷土地,先拿出八百顷分给军士们。一人二十亩,一亩四百钱,可回收四万缗钱做军中赏赐,解决了不少困难,免得再去盘剥富平八县的百姓。至此,铁林军九千军士是人人有地了,虽然二十亩确实还有些不足。 剩下的地里面,再划八百顷给军属农场。如此,便有一千四百顷,需七千巢众俘虏耕作。宋别驾也提到,今年秋收,军属农场得粮四万九千余斛,豆料若干,算是初步见了成效,这事可以继续操作下去。 邵树德算了算,之前分批运回去的巢众共一万零六百人,据说开河死了几百,州兵镇暴又弄死几百,应该还有九千余人。到了明年开春,最早的一批应该会被编为民户了,他们暂时没有经济条件买地,那么可以继续租种军属农场的土地。 这不算屯田兵,而是庄客佃户一类,一亩地可以定额收租,亦可分成收租。定额一亩便收百五十钱,分成就收三成五,看他们自己选了。不过总体而言,还是优先用“免费”的巢众更为划算。 最后还剩约五百顷,可以出售给民户,一亩作价六百钱。但考虑到绥州百姓的经济状况,短时间内还是作为州中公地放租好了。等移民过去的关中百姓有能力以后,再慢慢出售给他们,到时候也可以适当调低一点价格。 不用舍不得让这点利,即便一亩卖他们四百钱又如何?都是自己的税收来源,自然要提高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甚至都考虑允许关中移民分期付款买田,尽快安身立命,免得他们挖空心思想跑回去。 真想现在就回去看看啊!邵树德有些心潮澎湃。 自己带兵在关中打生打死,一则是为了剿灭巢贼,保护一方百姓,二则也是为自家地盘倒腾点东西。出征以来也快两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绥州五县,今年全口径统计共播种4200顷(今年开的田未及利用),得粮四十余万斛,布帛、草料、豆子若干。比起当初二十多万斛的总产量,提升程度惊人。看来,只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后世朱温在洛阳种田,最初不过百户,几乎和白地没什么两样,几年后户口暴增,成了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 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将陈判官找来。”邵树德又喊道。 “留后。”陈诚行礼道。 邵树德将桌上写满了加减乘除的纸张收了起来,说道:“陈判官,某刚才想了很久。目前绥州的这点成绩,还是养不活军士,要想真正没有亏空,怕是还得几年时间。” “留后,昔年曹公屯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时间。”邵树德强调。 他的意思很明确,巢贼这个样子,多半蹦跶不了多久,自己还有几年时间吗?这几年时间,自己的军队去哪里吃饭?这是个问题。 “走之前,搜刮一番富平八县的百姓?”陈诚出了个主意。 “可以征一点,但远远不够。”邵树德说道。 其实他想过对外输出战争,但那事风险有点大,还得再仔细思量思量。目前夏绥四州经过两年时间的发展,差不多也就刚好够养以前那九千衙军,还有一万多军队钱粮的缺口,怎么搞?即便灭了拓跋思恭,搜刮得来的钱粮能弥补缺口吗?他心里没底。 朝廷多半要重新编练神策军,圣人还要修缮宫室,选官选太监选嫔妃选一堆东西,哪样不要花钱?已是不可能再转运钱粮到夏绥。即便有,也是杯水车薪! 京西北八镇,日子难过了。 第四十六章 黄昏 中和二年八月十二,鄜坊李孝昌大军东来,至高陵县与铁林军汇合。 “邵帅,泾阳县的贼军降了,五千余众,都押过来了。”李孝昌做事确实很上道,没有私吞这些俘虏,这让邵树德对他刮目相看。 这年头,军将们对扩充部伍几乎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要,什么人都敢收,也不管养不养得活。李孝昌大概是因为没地盘了,所以才这么克制吧。 “李都统亦得大胜,可喜可贺。”邵树德满面笑容地祝贺道。 “莫提此事,莫提此事!”李孝昌满脸尴尬,道:“如今谁不闻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贼将孟楷,俘杀万余众。消息一传至泾阳,贼军便降了,鄜坊军竟未发一矢。这大胜,有名无实,邵帅莫要取消某矣。” 神皋驿之战的结果,目前确实在快速发酵之中,并且向整个关中扩散。这几天泾水、渭水下游,时不时有贼军尸体漂下来,可见那一日孟楷败得有多惨。 都被追得投河了啊! 邵树德的凶神之名,如今怕不是也遍传巢军各部。李唐宾、张言、朱温、李详、孟楷、柴存、黄文靖,栽在他手里的巢将委实也太多了一些。若不是铁林军只有九千人,且以步兵为主,如今收复长安之战立时就开打了,巢军定然人心惶惶。 “胜就是胜。之前泾阳东郊之战,可不就是胜了么?斩贼首数百级。” “万余人攻上下犹疑的六千贼军,还只是小胜……”李孝昌苦笑:“若是铁林军,贼军当场就没了。” “李都统何必妄自菲薄。”邵树德笑道:“西门都监已知此事,定有赏。” “希望如此吧。某也不求多的,鄜坊四州,能让某有个落脚地就成,军士们亦能安心。” 二人一个劝慰,一个心事重重,就在此时,有数十骑自从东面而来,远远便下马,然后步行至邵树德跟前,道:“降将李详见过邵大帅。” “李将军这次打得好!”邵树德快速审视了一下,然后便笑道:“以不满万之军,硬扛贼将黄邺两万精兵,死战不退,颇有古之名将风采。” 李详亦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第一眼就觉得十分年轻,随后便暗叹一声:阴差阳错,自己跟着黄巢打生打死,到现在才混了个刺史之位,还不一定坐得稳当,而人家却已是四州之主,完全没法比。 “邵大帅击孟楷这仗,末将听闻亦是无话可说。”李详叹道:“许是朝廷还不太清楚,但在黄巢军中,孟楷之名如雷贯耳。大帅败此贼,异日讨黄巢,怕是无人敢交手。” “那便承将军吉言了。若是巢贼一见某之将旗便退,倒令将士们少了许多伤亡。” 众人闻言皆笑。 “这位便是王将军了吧?好生雄壮!听闻此次攻渭桥仓之战,身先士卒,斩贼将三人,真乃勇将!”邵树德看着李详身后一员战将,问道。 “降将王遇见过大帅。”王遇单膝欲跪。 邵树德一把扶住,道:“汝乃勇士,不必跪我。” 王遇一怔,也不扭捏,只是正色道:“愿随大帅杀敌!” 邵树德把目光转向李详。 李详笑道:“王三郎自诩骁勇,在某帐中几无敌手。也罢,邵大帅不如就收下他好了,随便给个十将、副将,也让他看看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邵某最喜勇士,今得王将军,当置酒以贺。”说罢,立刻传令魏博秋,让他去办理。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进了大营。高陵县城,邵树德不想住了,被巢众糟蹋得几成鬼蜮,心里不舒坦。 “邵大帅可知王重荣已率军西进?”甫一坐下,李详便说道:“他与朱温二人将兵三万人,已至潘县,不日将抵达长安左近。” “这却不知。”邵树德道:“看来朝廷是在汇集兵马了。今西面行营有兵五万,南面行营两万,北面行营三万有奇,东面行营再来三万,这便是十三万人。野战却是差不多了,但巢贼死守城池的话,还力有不逮。” 邵树德当然知道,关东、蜀中兵马正大举进入关中,三个月内来了好几万。看眼前这个趋势,接下来数月多半还有几万人马要过来,朝廷这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了。圣人收复长安的耐心,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黄巢缺粮。”李详作为内部人士,当然十分清楚长安的实际情况,只听他说道:“眼下或还能撑住,毕竟长安、万年、咸阳、蓝田、昭应、渭南、栎阳等县月前刚收完一茬粮食。但巢众十余万,听闻最近还在征丁入伍,军士既多,军粮乏食,定撑不过半年。” 邵树德闻言点头。对外打不破包围圈,内部又缺粮,那么这长安便待不住。按照巢军流寇习性,定然有人建议走往他处发展。黄巢即便不想离开长安的宫室,也无法违逆众人的意志,全军退走是必然的,除非能大破官军,重新夺回周围各县产粮基地。 “黄巢窃占了几年伪号,定然舍不得这天子威仪。打,估计还是要打一下的,不然如何甘心。” “大帅所言甚是。”李详答道:“吾等是要作死战准备。就是不知打完这仗,又能享得几天太平日子。” “事在人为。”邵树德说道:“也不怕李将军笑话。邵某曾经就有个理想,就是还这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足食、丰衣,不担心为贼人所害。” 李详闻言心里摇头,这话也就能骗骗王遇这等人,自己走南闯北多了,这世道岂是一人可以改变?不过他嘴上仍然说道:“大帅之志,李某佩服。方今天下,多蝇营狗苟之辈,似大帅这等人物少之又少,当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 李详在高陵只逗留了一天,随后便返回渭桥镇营中。邵树德给他的命令是固守营区,黄巢若走,东渭桥是一条路线,不能不防。 李详走后,诸葛爽带兵南下巡视了一回。 邵树德觉得他越来越佛系了,几有躺平等待别人剿灭黄巢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躺赢么?不过想想也就理解了,大帅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功劳已经足够,落脚地也有了,何必再冒险呢? 击败孟楷后,铁林军又迎来了一段空闲期。南下主动进攻十余万巢军似乎不太保险,而巢军也不再渡河北上,局势就这么僵了下来。 西面行营与尚让谁也奈何不了谁,那边打得就是一笔糊涂账,目前基本上也停歇了。邵树德懒得管其他人,上次作战有不少伤亡军士产生的缺额,最近关中有不少人带着部曲来投军,正好收下补充完整部伍,然后勤加操练。 对了,这些关中人士都是听闻邵树德斩杀巢军将官,吊民伐罪后前来投军的。如今邵大帅在这一片的名声非常好,至少比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藩镇形象要好多了。 一直到十月底,整整三个月过去了,黄巢也没有大举出击的迹象。这帮人是真的不思进取,攻入长安快两年了,地盘一点没扩大,也没什么长远的战略规划,好像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就这吊样,能坐稳天下?再过些时日,怕是连几县天子也坐不稳了。 十一月初八,都都统王铎从河中府抵达华州,身边带着新近从河南过来的两万余军士。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十一月初十,李克用率一万七千余人抵达同州。 十一月十二,又有六千河北军士抵达关中。 王侍中粗粗算了一下,朝廷官军已有十七八万人,决战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 为激励将士作战,王侍中奏请朝廷,对各主要统兵大将进行新一轮封赏。 十二月,朝廷准王铎所奏。 邵树德不关心其他人,他只关心李克用和朱温。其中,李克用被封为雁门节度使,兼忻代观察使,说白了,就是将忻、代二州交给李克用。朱温移镇宣武,不过现在还不能赴任,朝廷说得很明确,“俟克复长安,令赴镇”。也就是说,此时朱温还得带着他那一万多人马去和黄巢拼。 作为数败贼军的“明星级”大将,邵树德得封夏绥银宥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算是彻底扶正了,如今可正儿八经称一声“邵大帅”。 对了,邵树德如今还兼任北面行营副都统,总管前线夏绥军、鄜坊军及黄巢降军李详部三万余人。朝廷算是看出来了,如今诸葛爽基本不管事,那还不如让愿意打仗的人好好打。 十二月二十,又有易定军、忠武军各四千抵达关中。李克用后续三万人马亦分抵河中、同州。 十二月二十七,圣人发赏,人赐钱三缗、绢两匹。同日,王侍中下令,诸军四面汇集,进逼长安。 邵树德接到命令时已是二十八日,铁林军早就做好了全军出动的准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该做的了。两个月前刘子敬就已带五百辅兵押运粮食、财货、五千巢众及千余关中民户前往绥州,李仁军在战前赶回,如今全军有八千五百人,粮草、器械充足,军士精神状态也不错,可战矣! 二十八上午,铁林军分批南下,目标:东渭桥。 军士们意气昂扬,差不多是最后一仗了,打完就可以带着财货回家,多开心! 第四十七章 黄邺(一)(给李延龄盟主加更) 齐威王问用兵孙子(孙膑),曰:“两军相当,两将相望,皆坚而固,莫敢先举,为之奈何?” 这是邵树德从兵书上看到的,但他觉得很适合如今东渭桥这边双方的局面。 贼军大将是黄邺,统兵三万有余,屯于长安东北。官军这边是邵树德统领之夏绥军一万四千余人、鄜坊军万余人(含三千多河北军士)、李详部近万人,兵力差不多——呃,诸葛大帅还带着不到三千人在河对岸的渭桥仓“掠阵”。 此时的巢军大营内,气氛肃然,甚至可以说紧张到了极致。 黄邺刚刚连杀十余人,皆是近侍,甚至还有一名亲将。闻讯赶来的诸将瞠目结舌,不敢多言。 黄邺将一件隐有血迹的将服扔在地上,惨笑道:“黄王未败,就有人欲谋害本将,投奔新主。良心都被狗吃了么?黄王赏你们美姬、珍宝、官爵,事到临头,就是这么回报黄王的?” 张归霸看着地上带血的将服,欲言又止。按军中灾异杂占,将帅衣服无故血汗,预示着下欲谋上,宜施恩警备。 说实话,他不怎么信这些东西。都是走南闯北的汉子,素来只信奉勇力,神汉占卜之流,根本不足信。按他的观察,黄邺本不是这种人,这件衣服上的血迹,看起来也好久了,或许只是近侍粗心大意,忘了清洗而已,值得如此小题大做么? 连杀十余人,还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张归霸心中暗叹,黄邺已经失了方寸,唐军主将邵树德的名头竟如此唬人? “昨夜本将入梦,梦见有雉飞入我军营垒,此大凶也……”黄邺重重地坐在胡床上,双眼通红地说道:“不意今日又见将服染血。哼哼,好贼子,见得唐军四面合围,便动了歪心思。须知本将还没死呢,而今再有动摇军心者,皆斩!” “末将遵命。”诸将连忙表态。 “都下去吧,好好整顿部伍。邵树德若攻来,本将亲临阵前,令他知道咱们大齐并不皆是张言、孟楷之辈。” 张归霸离开帅帐后,漫无目的地在营内逛着。他们三万多人,当然不可能全扎营于一处,事实上这里是核心大营,不过数千人罢了。唐军背河扎营,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他们身后有东渭桥,并不是没退路,因此也算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军匆匆而至,营垒并不稳固,以如今全军消沉的士气,怕是顶不了多久,唉。 “张将军,昨日你说要挖堑壕,某将民夫都带来了。”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不觉竟已走回了自家营区。 “哦?竟如此容易?”张归霸讶道。 “长安斗米三十缗钱,无需咱们用强,自有大把人愿意过来。”来人笑道。 “那便快快干活吧。有了堑壕,咱们也安稳些。” “遵命。” 张归霸挥手让人离去。随即又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待厮杀起来,怕是连这天也会被血染红吧? 黄王待我兄弟有恩,如今只能把这条命卖给他了。 ****** 孙子合曰:“以轻卒尝之,贱而勇者将之,期于北,毋期于得。为之微阵以触其厕。是谓大得。” “陈判官,孙膑认为在僵局之下,可以先选勇将,带小股人马试探敌情。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要隐蔽攻击敌军侧翼。某认为可以尝试一下,今可选何人为将?”唐军大营内,邵树德一边研究着长安周边的地势图,一边问道。 “王遇或郭琪,皆上佳之人选。”陈诚答道。 “传令。” 魏博秋上前。 “王遇选一千精卒、一千辅兵,试探下贼营。” 魏博秋匆匆而去。 片刻后,早就整装待发的王遇带了两千人,选了一处贼营,直接攻了上去。 辅兵们背着木板、芦苇、树枝,在战兵弓箭的掩护下,发足狂奔,朝贼军挖了一半的堑壕冲去。 前方箭如雨下,不时有辅兵栽倒在地,但更多人则飞快地冲了上去,给战兵搭好前冲通道。 “上!”眼看已经有了几条通道,全身着甲的王遇带着数十亲兵,指挥着战兵上前。 “嗖嗖!”贼军的箭矢非常密集,前排掩护的盾手都有些吃不住劲,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终于靠近了贼营。不过此地贼军非常密集,还有着甲矛手,用力捅刺着冲过来的王部战兵。 “投!”王遇将一把短矛掷出,正中一名贼兵胸口。身后数十名亲兵也纷纷掷矛而出,多有斩获,贼军躺下了一大片。 这是王遇部下的绝活,苦练多年,之前王重荣就吃过这亏,这次又让以前的同袍倒了血霉。 投矛之后,还有强弓劲射。双方互不相让,在一块方寸之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杀。 王遇一马当先,在亲兵的掩护下,挥舞着一杆长柄狼牙棒,在贼丛中扫来扫去。没有点臂力,自然用不了这种武器。而在战场上施展这般兵器的,一般也有几分自信。狼牙棒携带着千钧之势,横扫斜劈,擦着碰着都是伤,穿着甲胄也被砸得晕晕乎乎。 亲兵们一涌而上,不管或刺或捅在铁甲上的敌方兵刃,攒着一口气,拼死前冲,劈开鹿角,让大队人马跟进。 “杀王逆,此人降了李唐,猪狗不如。”一名贼将话音未落,便被一柄飞矛投中胸口,不甘地栽倒在地。 大队军士涌了进来,贼军亦至,双方甚至都没时间整理队形,直接面对面厮杀起来。 在他们身后,鹿角已被刀斧劈开,营门也被冲破,如狼似虎的官军杀了进来。贼军中亦有勇士,拼死往门口冲,试图堵住,但更多的人脚步迟缓、犹疑,似在盘算这营寨还能不能守住。他们只有两千多人,官军亦有两千人,还有王遇这等骁将,好像有点悬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面对面的乱战,与正面战场上结阵而战又有所不同。此时考验的是双方的勇悍程度,而不是纪律性。个人勇力和技艺占据了主导因素,几乎就是为卢怀忠、王遇、郭琪这类人量身打造的舞台。 此时王遇的亲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以上,但贼军亦被杀得血流成河,不少人直接转身向后退去。随着大队战兵的涌入,形势已经非常明了,这个寨子,贼军守不住了! 正面的贼军被杀光后,王遇所部面前为之一空。军士们下意识地结成小队,后面还有新过来的摘下步弓,一边前进一边攒射。 贼军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几个将领或死或走,军士们亦无战心,稍作抵抗后便撤了,直接将寨子让了出来。 王遇用箭杀死最后一名贼军后,方才感到身上各种疲劳、刺痛,衣甲上满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谁的。兜盔上亦有鲜血流下,已是呈半凝固的红黑色。 一鼓作气攻破贼寨,虽说有对方士气低落的因素在内,但也是一份亮眼的功劳了。大帅若知,定然十分欣喜。卢怀忠、郭琪、折嗣裕之辈,想必也不敢再轻视某了。 王遇嘴角扯了扯,想笑,却有鲜血从发梢流入,满是腥味。 杀了这么多年,从河南杀到淮南,从淮南杀到广南,从广南又杀到关中。杀杀杀,杀不完的人,杀了个金创满身,杀了个朝夕不保,杀得自己都厌烦了。别人都觉得自己勇武过人,是陷阵骁将,可自己午夜惊醒之时,何尝不是汗透衣背。 这天下,靠杀有用吗?靠杀真能保得一家安宁? 别人怕我,我也怕啊…… 邵大帅能吊民伐罪,某便帮他再杀一杀,看看能不能在这礼崩乐坏之世杀出个名堂。 第四十八章 黄邺(二)(青衣熊猫又一个盟主,跪了) “一击而破,贼众是否不堪战?”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很清楚,巢军的战斗力是远远不如两年前了。刚进长安那会,士气如虹,战意昂扬。在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以后,暮气渐生,尤其是其中不少人抢掠了女子、财货,心思再不如以前那样光棍,这打起仗来自然也没以前悍不畏死。 再者,这两年中,他们也损失了不少精锐。西征凤翔府,一次就被斩首两万多级,这可都是“老营”精锐。数次北上,也让邵树德干掉不少。更别提四个方向反复拉锯造成的损失了,一次也许不多,但天天打,日日战,老卒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 而巢军在人员补充方面做得也不是很好。也就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大规模拉丁入伍。事实上邵树德都很诧异他们为何到现在才做这种事,难道是看不上长安及畿县百姓的战斗力?现在虽然维持了十五万人左右的兵力,但和两年前的十五万真的是一回事吗? 反正,从打孟楷那仗之前,邵树德觉得巢众的战斗力不如以往了。 “大帅,贼众应是不如以往堪战了。”想了一会后,陈诚急于表现,便说道:“王将军率师攻营,以两千对两千,贼众还有营栅,结果半日不到便破,显是不堪战了。明日大帅不妨邀战那黄邺,令其出军野战,贼将若肯,便也没什么事了,若是不肯,定然士气低落,不妨直接攻其营寨。” 贼军若是答应野战便有鬼了!邵树德不看好黄邺还有胆子与夏绥军阵战,孟楷、张言之辈都败得那么惨,他只要不是猪脑子,定然不敢将胜负寄托于一场胜算极低的赌博上面。 “姑且试试吧。”邵树德点了点头。 夏绥衙军的战斗力,他还是信任的。虽然比不上铁林军,但在京西北八镇中,算得上战斗经验丰富,只要肯战,定没有问题。 鄜坊军就不好说了。李孝昌之前带万余人与泾阳贼军六千人交战,也不过是小胜罢了。与之相比,李详部的战斗欲望可能还要更高一些,毕竟他们急于表现,捞取战功。 “王将军今日大破贼营,俘杀贼人千余众,立下首功。异日叙功,圣人定有重赏。在某这边,将军亦有厚赏。郭黁,先记下,赐绢二百匹,若再立新功,亦不失州郡之位。”邵树德亲自走到王遇面前,赞道:“某得王将军,真乃幸事。” 大军出战,首功虽然比不上阵前斩将,挫敌士气这种奇功,但也非常受重视。王遇率军攻破贼营,虽未斩杀大将,但第一仗就是第一仗,关系到两军气势的此消彼长。个人得到的财物赏赐都是其次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官位。 夏绥镇只有四州,一州刺史的许诺,可不轻! “某只愿追随大帅荡平天下。这世道,豺狼遍地,便是连武人也怕,只有大帅这等真英雄方可平定。”王遇回道。 王遇的这个回答不是“标准答案”,但邵树德听了却颇有触动,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有此志,便是同道中人,今后可委以重任。 “诸将且回去整顿部伍,紧守营寨,明日便邀战贼军,看他们应还是不应。另者,晚上遣一营兵,郭琪领之,再试探下贼军营防。”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也没心情看兵书,便在营内巡视。期间甚至还走入营中,与军士们交谈。 “大帅,打完这仗便可以回家了么?”有军士问道。 “自是可以。”邵树德笑道:“一晃已经离家两年,绥州此时应是大雪纷飞了吧?无定河怕是冻得可以跑马。” “大帅分了地,打完这仗某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又有军士说道。 “大帅没忘了晋阳之约,令人信服。” “大帅还需有子嗣,如此大伙才心定。”有人大着胆子说道。 “须得抢了黄巢的嫔妃献给大帅才行,不然如何能有子嗣?” “胡说些什么?”跟在身后的卢怀忠见众人越说越不像话,斥道:“还不赶紧去磨你的刀?” 军士讪讪离去,其他人则哄笑不已。 “老卢,可还记得昔年在丰州时的事情?”离开营房后,邵树德看着满天的繁星,问道。 “当年大帅直抒胸臆,欲还天下一个太平。不知可还有此志?”当了都虞候后,卢怀忠愈发沉默了,在邵树德面前也愈发恭谨,今天估计是他一段时间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进绥州第一天,见孩童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便坚定了此志。” “如此,某便放心了。”卢怀忠道:“看着那些不干人事的军头,某便想一一杀光。” 邵树德失笑,同时也有些感慨。卢怀忠这类浑人,却也是单纯,认准一个死理便不放。他早年的经历,让他也别痛恨那些吃空饷、喝兵血的军头,但对士卒却不错。当了都虞候,感觉和以前没有太多的变化,而自己,却变了太多太多。 打完这一仗,该好好梳理梳理了。 ****** 巢军大营内,黄邺又斩了数人,都是今日营破后逃回来的将官。 “贪生怕死之辈,留着何用!”吩咐亲将传首各营之后,黄邺猛地灌了一口酒,继续破口大骂:“孟楷无能,张言无胆,令邵树德这等人物声名鹊起,诸军隐有惧意。” 其实,令巢军产生惧意的又何止是邵树德?今日白天,长安以北,河中、同华、忠武、义武四镇兵马,在李克用大军的配合下,与黄揆大战。巢军惨败,死伤数千人,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这边,黄邺心情大坏,便借着由头斩了那几人,发泄心中怒气——或者说是惧意。 听说西边的凤翔、泾原、邠宁、西川诸镇兵马也要发起大战了,如果再战败,这形势就愈发危急了。 行军打仗,“势”非常重要! 喝完闷酒,黄邺心情未有任何好转,于是便找人送来两名女子。此二人是伪唐尚书的妻女,母亲三十余岁,风韵犹存,女儿才十余岁,尚未长成。一年前被黄邺掠回家,充作奴婢,不意出征在外,竟也带在身边淫乐。 撕掉衣物玩弄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黄邺喘着粗气将母女二人赏给帐外的亲兵亲将享用。自己则又抱了一个酒坛子,喝起了闷酒。不意才喝了两碗,远处就隐隐喊起了杀声,很快,便有亲将来报:“唐军攻孙将军大营,众数千。” “哗啦!”黄邺直接将酒碗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出了营帐。 那位尚书之妻浑身不着片缕,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黄邺飞起一脚,将其踹到一边,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营寨以及隐隐传来的惨叫声,久久无语。 “将军,唐军不知怎地,突然摸到了近前,孙将军无备,营门被夺,情势有些危急,还请速速发兵救援。”有人建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黄邺踌躇不定。玩弄妇人他是有胆子的,在下属面前装装豪气亦可,但要真刀真枪厮杀时,他又有点瞻前顾后了。 夜间出兵,可是容易为敌所趁啊! 张归霸在一旁默默看了,忍不住暗叹口气。换两年前,黄邺应是敢出兵救援的。那时候的他,连战连胜,怎么打怎么有,不然黄王也不可能放心将大军交给他,即便是兄弟也不行。 可这两年怎么回事?攻河中,被王重荣杀得大败,到南面行营打传说中的软柿子蜀军,亦难以取胜。今对上凶名赫赫的邵树德,更是束手束脚,左一个小心,右一个谨慎,到头来还是被人家一日间连破两寨。 信心已失,这仗还打得下去么? 当然张归霸很清楚,这其实不是黄邺一个人的问题。事实上巢军上下,如今都士气低落,心神恍惚,十成战力难以发挥出六成。方今之计,还是得先打几个漂亮的胜仗,一扫颓势,然后才能有振作的可能。像眼前这样再连续败下去,不出数月,长安也守不住。 “夜间仓促出兵,恐中邵贼奸计,不妥。”犹豫了半晌,黄邺最终还是决定不救。 张归霸见状颇为失望,在见到诸将隐隐松了一口气后,更是上升到了绝望。 这仗,没法打啦!明日唐军若是邀战,或者直接攻营,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听天由命了! 第四十九章 黄邺(三)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在连续几天邀战不果之后,邵树德基本摸清楚了敌军的状态:士气低落、心有忧惧、战意不足。 孙膑确实是兵法大家。两军兵力相当,互相对峙,试探敌军内情确实是第一要做的。事实上邵树德曾经做好了试探失败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贼军这么稀松,王遇半日攻破营寨,郭琪夜袭亦得手,杀敌数百,烧毁营帐、军资无算。 这军队,还不如半年前的孟楷,更不如一年多前的朱温。 所以,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东北面行营四镇兵马昨日又取得了一场大胜,俘杀贼众七千余。西面凤翔府的李昌言也带两万人与贼野战,小胜,斩首千余。 如今的巢军,确实不用给于过高评价,直接打就是了! 辰时,在又一次邀战没回应之后。邵树德直接令卢怀忠点了四营战兵、两千辅兵做好出击准备,鄜坊军李孝昌部则先打头阵,消耗敌军箭矢,填平堑壕。 战鼓响起。李孝昌一声令下,千余士卒朝最前面一座贼军营寨攻了过去。 躲在营栅后放箭,巢众似乎还有几分勇气。李孝昌满脸肉痛地看着自己的本钱一分分消耗在填平堑壕的战斗中,却也没任何办法。谁让自己眼巴巴地凑到北面行营这边来的呢?现在东北面行营都统是王重荣,副都统是李克用,自己已是北面行营的人,何苦来哉?没有退路了呀! 在付出了两百来人的伤亡后,堑壕终于被填平。鄜坊军战兵又往上冲了一次,贼军拼死抵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鄜坊军赶了回去。 “邵帅,贼势凶猛,不如……”李孝昌吞吞吐吐地说道。 “再攻一次。”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遇、郭琪、卢怀忠等人也看着李孝昌,那目光让李某人有些面红耳赤。 战鼓声再起。 李孝昌这次发了狠,精挑细选了千余人,由他侄子亲领,恶狠狠地冲了上去。 杀声震天,箭矢横飞。 营寨毕竟不是城池,贼军时间仓促,修得也比较粗陋,因此鄜坊军一度冲破了营门,与贼军狠命搏杀。但到底还是缺一口气,一点点被向外推了回来。 “蔡松阳!”邵树德大声道。 “末将在!” “领你本营兵,冲营!” “得令!” 一营五百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气势逼人的靠近了处于交战之中的营寨。 营内的贼军见到后,立刻高呼“邵屠夫至矣”。寨墙上有箭矢飞来,不过距离尚远,根本威胁不到着甲的铁林军士。 在这个距离上乱放箭,只会白白消耗气力,贼军也是慌乱得可以。 及近,蔡松阳下令四队弓手上前,来了一波攒射。 射完,也不管结果,盾手在前,步槊手紧随其后,直朝营门冲去。 “刺!”不论是贼军还是乱跑乱撞的鄜坊军,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皆被长槊捅了个七零八落。 “快射箭!”“堵营门!”“敢有逃者,立斩!” 贼军将官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身边亦有忠心的亲兵在拼死抵抗。不过不是什么人都和他们一般想法,普通贼众如今都认识铁林军的褐色军服,一看到这帮凶神杀上来,顿时士气跌到了谷底。敢站着放两箭再跑的都是勇士了,有些人直接转身就走,根本不想死战。 “黄王许尔等劫掠财货、女子,就这么回报黄王的?”有贼将怒不可遏,怒斥溃逃的军士。不过没人理他,讲点礼貌的还知道绕过他跑,不给面子的直接将他撞开。你想当黄王的忠臣你自去当,咱们可没兴趣。 “射!”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贼将双目圆瞪,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而他的死,也昭示着这座营寨的易手。 贼军,还不如京西北八镇军士能打,竟然任其占领长安两年之久,国事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好在如今终于要收场了。 “继续进攻!某倒要看看,黄邺还能龟缩到什么时候!”战争,靠的就是勇气,邵树德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今日贼军如此气馁,那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依稀记得后世梁晋争霸,梁军屯杨柳城,旁边一口气立了十二个寨子,结果被晋军一天之内全破,不知道今日铁林军能做到何等地步? 战鼓声继续响起。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这一天,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气如虹,连续攻破三寨,俘杀巢贼近五千人。及夜,黄邺始终不敢战,并且不断收缩兵力,拱卫其中军主寨。但贼军士气低落,任谁都知道没法守下去了。 ****** “收拾东西,这仗不能打了。”黄邺提着血淋淋的长剑,在大帐内焦急地转来转去。 他刚刚斩杀了那对可怜的母女,连晚饭也不想吃了,恨不得现在就撤回长安。 大营内如今就没一个真心想打的,张归霸可能算一个,但来过一次后,他便消失了,似乎已认识到事不可为。 黄邺懒得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走人,走得越远越好。西边已经有消息传来,朝中文武都在议撤离长安之事。只不过黄王还想再坚持坚持,看看有没有希望守住。毕竟官军围过两次长安,最后都失败了。 这第三次,或许同样失败了呢? 但黄邺不敢做此想。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关中只有七八万唐军在和他们打,少的时候五六万,现在怕不是有二十万!而且经过两年时间的厮杀,老卒凋零,士气低落,军纪更是败坏得可以。 军士们,已经不堪战了啊! “将军,外面有很多唐军游骑,刚才信使想冲出去,被截杀了。” “将军,往哪面走?南边有人在放火,不知道哪个营寨着起来了。” “张归霸兄弟跑了。” “将军,唐军在东面击鼓,是不是要进兵了啊?” “给我闭嘴!”黄邺一剑刺出,狠狠捅进了近侍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整日聒噪,吵得某头疼。” “现在就走,别收拾东西了!”黄邺提着剑,匆匆出了营帐。 营内此时有些骚动。军士们不傻,这几天的战斗,唐军气势汹汹,有营寨都守不住,早就心生惧意,盼望着主将下令退兵。这会黄邺虽然没通知众人说要撤,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些端倪。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黄邺也顾不了军心士气了。出了帅帐,直接找来一将。 “季将军,可准备好了?”黄邺问道。 “六百精卒,皆跟随末将多年的老兄弟。”季将军单膝跪下,颤声道:“还望将军照顾某之家小。” “此事勿忧。有某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季将军家小用度。”黄邺将其搀扶起来,声音亦有些哽咽。 “末将这便去了。”季将军又看了一眼黄邺,大步离去。 片刻后,数百人出营,大张火把,朝唐军营地攻去。 黄邺匆匆看了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没入了黑暗之中。今天傍晚,他已经遣一将领三千余人向西扎营屯驻,到时便可接应。他走后,营内诸将也会次第引兵退走,这个地方,守不了了! 虽说夜中遁走,军众必乱,但也没办法了。邵屠夫气势汹汹,白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能走?其他各营,已经遣人通知,虽说安排了谁先走,谁断后,但黄邺根本不抱希望,定然是一窝蜂齐走。张归霸信誓旦旦欲战,不还是先走了么? 这个时候,军纪什么的也莫谈了。没人爱听这些,谁也别笑谁,都只有一条命。 营中遍地财货,粮食也不少,为免惊动唐军,骡马都没带走几匹,希望能挡一挡吧。而今各军连战连败,想必黄王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这长安,待不住了,还是得回河南。 第五十章 下谋上 “大帅,有消息传回来了,应不是贼军之计。”唐军大营内,陈诚快步走了进来,禀报道。 “说说看。”邵树德放下兵书,道。 “一者,大帅已经知晓,贼将率数百锐卒攻我营,然大张火把,虚张声势,此不合理。” “二者,斥候回报,贼军各营皆有动静。若有谋,定有先后次序,不至有此等乱象。”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三者,贼军连战连败,士气低落,黄邺亦不是死战忠贞之辈,定是胆寒而退。” “四者,贼军部伍不整,神情慌乱,不似有诈。” 邵树德站起身,在帐内转了一圈后,方道:“陈判官条理清晰,有凭有据,当赏。传我将令,各营拣选精锐出击。为防贼有救援,追一里且止,后严兵缓进,不可急追。如此跟十里,多张火把,以鼓胁之,乱贼之心,惊贼之胆,令其不得食,不得宿野。待天明后,骑卒尽出,剿杀巢贼。” 魏博秋正要去找令骑,邵树德又喊住了他。 “择身手强健之游骑,带好撩钩搭索、弓矢枪刀。贼众夜奔,黄邺身边能有几个人?看看能不能抓获此贼,去吧。” 魏博秋领命而去。 诸葛大帅最近虽然处于神隐状态,但军报可是一份不落的,该做的场面邵树德从来不缺。而今剿黄巢之战已近尾声,官军步步紧逼,王重荣、李克用打了两次胜仗,自己这边应该也稳稳收获一胜了,西面行营亦小胜一次,差不多是时候考虑后面的事情了。 诸葛家,要多多来往,兴元府的位置可很关键呢。 随着命令的下达,营内开始出现动静。不过喧哗声很小,多是军械碰撞声,还有军官的口令声。都虞候卢怀忠亲自领兵,共带了两千战兵、一千五百辅兵及百余杂兵,斥候、哨骑先出门,随后诸营次第开出,至营外列阵。 邵树德突然起了兴致,爬上了营内高台,入眼所见,却是数道火龙向西而去。初始速度很快,渐渐速度慢了下来,且开始聚集,成列缓缓而进。 夜间追敌,不得大意,一个不好就要遭了敌人暗算。 敌军营寨此时喧哗声很大,流言四起,军心混乱。 有人说主帅黄邺跑了,有人说他在军中亵玩美姬马上风死了,有人说他被邵屠夫抓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造成的效果也差不多:咱们也要跑路! 黑灯瞎火的,除非提前定好计划,沿途有人接应,且大张火把,上下凝聚力强,才有可能成功逃窜。巢众确实制定了计划,但太粗陋了,太仓促了,而且执行力很差。什么依次撤退,什么互相掩护,都是做做样子,被铁林军的火把一惊,战鼓一吓,军士们立刻作鸟兽散,撒丫子跑路,也不管看不看得见,前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路,反正闷头跑就是了! 可想而知,这种撤退是个什么德性。 及至天明,不少人又累又饿,完全没力气了。唐军的战鼓响了一夜,还换着地方响,搞得他们心里很慌,根本不敢坐下来休息。有时候硬着头皮歇息了,却又见到有火把过来,也不知道是唐军的还是友军的,只得勉强提起精神继续跑路。 这么一晚上下来,心力交瘁,心胆俱丧。不少人直接累倒在路边,刀枪弓牌扔了一地,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会。更有那没冬衣的,在冷风里吹了一夜,此时坚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心里直盼着唐军来把自己俘虏了算了,好歹喝口热水啊。 而这时候,唐军的马队也大举出动了。 临行前,邵树德与折嗣裕聊了聊。朱叔宗现在是游奕使,铁林军的骑卒,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折嗣裕在带。出征两年来,他也立了不少功劳,当初带过来的四百多老兄弟很多走上了中层岗位。说这支骑兵是折家军,其实并不为过。 折嗣裕对邵树德还是很恭敬的。不过他对自家妹子尚无子嗣有些忧心,担心大帅某个姬妾先生下儿子,让继承人之事凭生波折。对这种事,邵树德也不好多说,只是告诉折嗣裕,邵家、折家乃姻亲,定共享富贵。 骑卒大举出动后,其实没有什么可堪一提的战斗。敌军半夜出逃,机灵的人先跑了,动作慢的被折腾了一夜,如今躺得到处都是,又冷又累又饿,直接派辅兵上前接管就是了。偶有几个死硬将领,拢着百十人不降,骑兵也扔下他们不管,继续向前。反正现在是继续追击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敌军可是比他们先跑了小半夜啊! ****** “将军,歇一会吧,吃点食水。”某处村落旁,近侍从鞍袋内取出干粮、水囊,递给黄邺。 黄邺精神有些恍惚。跑了一晚上,慌不择路,也不知道现在在哪边。最可恨的是,自己安排接应的营寨内竟然空无一人,害得他都没敢停留,继续一路狂奔。 明明安排好了各军次第撤退,怎么就搞成这副样子了?以前在江南与高骈打的时候,各军也没这么颓废啊。 草草吃了几口干粮,黄邺环视一圈左右。昨夜出发前明明有五百余人护卫着自己,现在居然就剩几十个了,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着就生气。 待回到长安,咱们就去河南,还可以重整旗鼓,一个个丧什么气? “将军,有唐军骑兵!”一名亲将突然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翻身上马。 远处的唐军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很快便围了过来。这伙骑兵大概有百十人的样子,围的时候很有章法,一队三十余骑直冲,一队绕侧翼迂回,一队向前一会便停住了,似是在等待他们这边做出反应。 “将军,快走!”亲将们簇拥着黄邺上马,疯狂逃去。而在他们身后,已经响起了兵刃交接声和垂死惨叫声。 还好,将士们忠义,还肯替自己抵挡一会。若能生还,自己定要重赏。府里那些掠来的官宦女子,全都赏下去,反正自己也玩腻了。 晕头晕脑、不辩方向地逃了半天,众人在一处小树林边停了下来。不是不想继续逃,是马受不了了。 黄邺喘着粗气,靠坐在一棵大树上。这两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才逃命了半夜,就有些吃不住劲。再看看身边,就七八骑了,心底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悲凉。 大齐国势,真的还能振作么?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惹得众人惊慌失措。还好,他们不是朝这个方向追的,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被缀上了。而今已是大败之局,各安天命吧。 年纪大了,又亡命奔逃了半夜,黄邺有些精力不济,靠坐了一会,就有点迷迷糊糊。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几声惨叫。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却见跟着自己的数人正向袍泽举起刀斧,因出其不意,他们很快便斩杀了三人。唯有一人拼死力斗,反杀一人后,终被剩余三人砍杀在地。 黄邺惊慌失措地穿行在树林里,身后三人紧追不舍。蓦地,一箭射来,正中黄邺后心,他痛得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将帅衣服无故血汗,主下欲谋上!黄邺惨笑一声,想起了数日前的事情。 “将军,对不住了,借你头颅一用。”三人追了上来,也不废话,挥刀便砍。 “你们亦不得好死。”黄邺咒骂道,随即便是一声痛叫。 刀斧加身,原来真的很痛。不知道为什么,黄邺想起了被自己刺死的那对母女。 三人砍下黄邺头颅后,急匆匆离开了树林。很快,一队唐军骑兵路过,直接将他们围了起来。 “我等乃华州刺史李将军帐下骑卒,尔等放下器械,可饶不死。”一名骑将上前道。 “我等斩了黄邺首级,欲献给邵大帅。” 骑将一愣,拿马鞭指着他们怀里血肉模糊的头颅,问道:“当真?” “我等乃黄邺亲随,此千真万确。” 骑将和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抽出骑弓便射。三人没有防备,直接被钉死当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走,回去,将首级献给将军报功!”这队骑卒小心翼翼地将黄邺首级置入鞍袋内,然后也不追逃了,直接打马而回。 第五十一章 围三阙一 “将首级收拾好,遣人送往行在,给圣人报功。”在反复确认此乃黄邺首级之后,邵树德将其交给了李详,道:“此乃李将军部属所得,便由将军派人送去吧。” 李详闻言有些感动。 邵树德确实大气,斩杀黄巢亲族,这个功劳可不同于一般的斩将。可想而知,送首级去行在的人,亦会得到圣人重赏。李详老了,未尝没想过派自己儿子、侄子送黄邺首级过去,但又担心邵树德将这个美差送给自己亲信。如今看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大气,让人心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日后大帅若有差遣,李某万死不辞。”李详郑重说道。 “以后还要与李将军多多亲近的。”邵树德笑道。 李详反正后被封为华州刺史,还是原本黄巢给他的官职。这次立了这么大功,弄不好还能升一升,也不枉当初他向自己投降了,想必李详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留李详在营中一起吃了午饭后,李详告辞回营,陈诚则过来回报:“大帅,诸军差不多都往回撤了,斩首、俘获无算,此大胜也。” 赢麻了,邵树德心道。 “陈判官,昨夜巢众夜奔,一溃十余里,以你观之,下一步会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大帅,贼军旬日间有三败。一败于我军,二败于王重荣、李克用,损兵数万,还如何能战?敢战?”陈诚下意识忽略了西面行营“斩首千余”的那场小胜,继续侃侃而谈:“此时定收缩兵马,屯于长安四周。另外,拉丁征夫,扩充部伍,至少得把声势壮起来。” “这种临时拉的壮丁有何用。”邵树德笑了笑,道:“也就能壮壮声势,唬唬人罢了。不过巢贼老兵应还有七八万,佐以新卒,确实让人有些为难。”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上次孟楷的那两万人里,就已经出现不少新卒了。这次黄邺三万人,感觉至少有一万训练不过数月的新丁。真正全是老贼的,应该还是大胜李唐宾、李详,击退朱温那会,那么当初黄巢带到长安的老贼大概是十五到二十万人,这么一算,数据大致能对得上。 其实想想也挺神奇,黄巢大概是历史上最不思进取的流寇了吧?后世明末那会,李自成进了北京,还知道分派大将去收取山东、江北等地,南明的江北四镇就一度投降了他们。黄巢做了啥? 没有第一时间西征,给了郑畋时间拉拢诸镇,相约讨贼,然后西征还失败了。 另外,若不是王重荣反复横跳打他们脸,估计连东征攻打河中都不一定有。当然黄邺、朱温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两次尝试失败后,基本就坐等官军来攻他们了。其余时间在长安玩弄妇人,醉生梦死,真是一股失败的流寇啊! “大帅,此时可趁胜进兵,威逼长安。”陈诚的脸色有些潮红,建议道:“黄邺授首,所部被我毙伤俘几近两万,余众星散,能回长安者,不过数千人罢了。携此大胜之威,我军三万人一齐西进,定可令巢贼震动。说不定,便退出长安了。” “某觉得黄巢还想再挣扎挣扎。”邵树德摇头道:“当了两年天子,岂肯轻易舍弃这万间宫室?巢众尚有十余万,我军止三万,当深沟高垒,谨防巢军狗急跳墙。” 陈诚闻言深吸了口气,道:“大帅所言甚是,某孟浪了。巢军若东蹿,我军挡其归路,说不定会死战。不过以某观之,巢军南蹿的可能更大。”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现在官军的部署,是标准的围三阙一。东北方向,由都都统王铎亲自坐镇,计有王重荣军两万、李克用军五万、朱温军一万,外加来自河南、河北的军士,总人数超过十万,是官军主力。 西面,则有凤翔军、泾原军、邠宁军、西川军,大概四五万人。东面就是夏绥军、鄜坊军及降兵李详部了,总兵力三万余人。至于南面,就只有义武军数千,外加不到一万的蜀军,兵力最为薄弱,战斗力也不太行,若你是黄巢,会选择哪条路线?定然是南线。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圣人是真的想收复长安,越快越好。至于黄巢死在哪里,他不管,反正赶紧把国都拿回来再说,不然实在不像样。 “巢军定然要走,长安斗米三十缗钱,还能坚持多久?”邵树德道:“该挣的功劳,咱们已经挣得差不多了。朝廷还能给我什么?公侯?郡王?都是虚名罢了,还不如把灵、盐、会三州十县之地许给某划算。” 陈诚闻言亦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些事情确实不用太过避讳了。朔方三州、鄜坊四州,都是嘴边的饵食,早晚要吃。另外,听说将军姬妾赵玉的亲族在邠宁为将,未来或许也可以看看,邠宁庆三州,可就夹在朔方与鄜坊之间啊。 唯一的难题,就是钱粮不足,甚是烦人。此番回师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横山党项,户口不少,但绝对称不上富裕。平夏党项,倒还算有几两肉,可真的够吃吗?唉,京西北八镇,都没有关中富庶。 “将军,夏绥若想足食,还是得有人。”想了想后,陈诚建议道:“巢众俘虏,州中已有两万,此皆精壮之辈。此番又获贼万余,人已是不少,然若想其安定下来,还需在党项那边想办法。” 邵树德明白陈诚的意思,三万巢众,苦役期满后,大概可编户两万余。但这都是精壮男子,没有女人,如何定得下心来?陈诚所谓的在党项那边想办法,可不就是草原故智,杀成年男丁,收其妇孺么?恰好横山党项一盘散沙,容易各个击破,是最好的目标。 但这事,得慎重,得先料理了平夏党项再说。别整得拓跋家还没灭,就把横山党项给推到了人家一边,给平夏党项送兵员、送牛羊,那可就闹笑话了。 随即又想起了朱温。这厮带着五百人去宣武上任,和秦宗权打,和黄巢打,怎么熬过最初那经济崩溃的几年的?多半还是对外劫掠吧。但这样其实还是不足,只能说朱温的兵好养活,要求真低,换其他藩镇的军士,早给你反了。 这就难怪后世朱温对手下的控制力那么强了,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确实不一样。再骄兵悍将,面对他们的缔造者,还是有所收敛的。五代其他那些皇帝、大将,都不是汴梁禁军的缔造者,而是继承者,先天弱势,也就只能靠收买了。 “先不谈这些事了,料理完最后一仗再说其他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大军先西行,走三十里下寨,省得王侍中说咱们大胜之后却迁延不进,太过跋扈。西进之后,先观望吧。长安十几万贼军,若一门心思守城,咱们也攻不下,王侍中也无法就此事诘难咱们。” 中和三年正月初九,在休整了数日之后。邵树德令鄜坊军千人押着万余巢众俘虏先前往富平安置,随后主力大军西进,至长安二十余里外扎营下寨。而此时,东北面行营、东面行营、西面行营十余万大军也在朝长安步步逼近。 正月二十,黄巢遣尚让、黄揆等人率军出城与王重荣、李克用大战,不利而还,再度损兵数千。与此同时,陕虢观察使、东面供军使王重盈也从关东搜刮了大批钱粮、器械,往长安附近输送。一俟这批物资抵达并分发至各军,新的大战又将再起。 巢贼的日子,其实已经屈指可数。 第五十二章 巢奔 中和三年二月初三,大量军资粮秣运抵长安,大部分归了东北面行营十万大军。邵树德遣人去讨要,竟然也要到了数万枝箭矢及部分军粮财货。 其实,财货他现在已经不是很看重了。毕竟缴获得太多,巢军和唐军基本一个德行,打仗要发赏,还要见到实物,只要缴获敌人辎重,这方面从来不缺的。箭矢也不是很缺,同样缴获甚多,但粮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夏绥军一年在粮食方面的开支,就要八十万斛以上。去年绥州一年不过产粮四十多万斛,银州产粮十五六万斛,夏州产粮十万斛出头,宥州忽略不计,人家每年给幕府上贡一两千头牛羊外加青盐、皮革、驼毛、牛角若干就算不错了 这不到七十万斛粮食,全镇百姓正常情况,一年要消耗掉四五十万斛,即便降低他们的生活标准,让他们半年吃糠咽菜,也最多只能挤出三十万斛的粮食给幕府。还有约五十万斛的缺口,以前是靠朝廷补贴,如今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这还只是养军,没算其他方面的粮食开支,缺口其实相当大。 如今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还有数月粮草,王重荣兄弟又送来了十万斛军粮和八万束柴草,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王重荣、王重盈,以后可以多多结交,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 “大帅,斥候回报,黄巢遣人率三万余军士南出,似往蓝田县的方向走,这是在给自己准备后路了。”陈诚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陈判官最近辛苦了。”邵树德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陈诚,道。虽然他与富平八县的官员、士绅往来很多,甚至还收过不少人家赠送的财货、美姬,但就本职工作而言,还是很尽心尽力的。水至清则无鱼,自己要的是忠诚,手下人只要不过分,现在都可以容忍。 “消息可曾证实?”魏博秋自动摊开了地图,邵树德用手指在长安以南的区域比划来比划去,问道。 “已证实。三万余人,盔甲鲜明,应是贼众老人,走的是驿道,就连当地百姓都瞧见了。”陈诚说道。 “唔,巢贼看样子是胆寒了。” 不过易地而处,邵树德对黄巢的决策还是不敢苟同的。要走就干脆点,像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还想再挣扎一下,可你不清楚手下军队的德性吗?难道非得来场惨败以后才能清醒?非得要打不过,粮食也快吃光了才能痛下决心? “陈判官,我军要做好准备。”邵树德说道:“万一巢众遁走,我军不可挡其锋,但可击其尾,能赚一点是一点。” 陈诚闻言有些犹豫。其实在他看来,巢众撤走时,多半是把辎重置于中军,后军辎重应该不多,所获有限,不值得冒险。不过随即又想到,自家主公可能还是想获取人口,夏绥四州,党项是没法信任的,中国之民越多,越能站得住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又要增加粮食负担! “明日某便遣强全胜带一千辅兵,押七万斛军粮去富平,然后将那万余巢众带回绥州。还有一批军士们的赏赐,也顺路捎回去。这会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不过当他们行至鄜坊时,应已是三月了,勉强可过车马。”邵树德说道。 绥州,还能继续开个一两年,后面就该将银州四县的开发提上议事日程了。这两个州是农业条件最好的,有不少河流,还靠着黄河,降雨相较夏州为多,西边也有不少平地可利用,只要下大力气整顿,还是可以给自己惊喜的——巢众有的是力气,不用心疼。 “对了,陈判官,某若是将上贡给朝廷的战马停了,会如何?”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便问道。 银州有规模庞大的牧场,年贡战马万匹,这得是多少钱?靠,合着夏绥其实也没从朝廷那里挣多少啊。邵树德以前了解过,除了因战乱或疫病等原因外,银川牧场一直稳定交付战马给朝廷,少的年头献马七千匹,多的时候上万。 这些马儿在银州当地确实不值钱,廉价得很,但若是卖到关中、蜀中、河南,值多少钱?朝廷向回鹘买马,给出的价钱是四十匹绢。这其中当然有结好回鹘的因素在内,但回鹘给的也不全是好马啊,银川牧场上贡的可是战马! 不管怎样,四十匹的批发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甚至更高。至于中间商贩卖到何处,你们如何赚差价,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不知道,停贡战马会有什么后果…… 陈诚显然也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反应。 “大帅,要不——试试?” “试试就试试,反正这两年战乱,银川牧场也没送马至关中,裴老将军有钱啊。” “大帅才是银川监牧使,那些马只是裴将军暂管罢了。” “也是。后面可以问问其他镇,有没有需要战马的。粮食,是真的不够吃。” ****** 中和三年二月二十。 虽然邵树德这边严阵以待,但黄巢显然还是向北找东北面行营大军决战了。其实可以理解,这边深沟高垒,又以能战闻名,你来攻,多久能攻下?要死伤多少人?万一迁延日久,其余各军围过来,走都走不掉了。 西面行营同样是这个道理。四五万人马,堡寨一座连着一座,摆明了耗你锐气,拖住你,然后四面合围,彻底歼灭。 说白了,李昌言、诸葛爽这两路,都是侧翼战场,拥兵十余万人的王侍中所部才是正面。只有击败主力官军,黄巢才有可能继续在长安待下去。而且王铎那边愿意野战啊,正合黄巢之意。 所以他找王铎决战去了。 东北面行营这两个月,差不多也消灭贼军两万余了,战绩辉煌,士气鼎盛。 二月二十这天,黄巢出师十余万。王铎亦遣全军出战,总计十万人。双方在渭水之南,一日三战,巢军皆败。黄巢亲率精锐断后,拼死力战,最后退回长安的,不过八九万人罢了。黄邺之弟黄揆被鸦儿军阵斩,大挫士气。 二月二十七,黄巢再率军出战,这次同样不利。带了大量新兵的十万之众,交手不过片刻,就连溃两阵。李克用率骑兵突击,忠武军、河中军、义武军趁势掩杀,俘斩万余,巢军惨败,奔回长安。 经历了这两次惨败,黄巢应是彻底失去信心了。西路突破不了,东路同样大败,损兵两万余,连自家兄弟黄邺都被杀了。 本来寄希望于主力决战的,只要击破王铎所部,李昌言、诸葛爽两路兵马自然溃逃。但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月初十夜,黄巢焚毁宫室,率众出逃。 不过他做得比黄邺好多了。当了两年皇帝,虽说处于狼狈逃窜的状态下,但依然有人愿意为他断后。白天就有贼将率军迎战,被官军击败,一路追至城下,犹拼死力战。至夜,城内亦有万余贼军死守,官军红着眼睛要进长安劫掠,双方又是一场血战。 邵树德得知消息时正是夜间。彼时长安火光冲天,其实都不用斥候来报,都能晓得黄巢要逃了。 “大帅,黄巢要逃了。”看着红透半边天的长安,陈诚说道。 “明日整备兵马,待巢众大队过后,咱们就击其后军。这个时候,各部多半还在劫掠长安吧,需小心些。”邵树德说道。 “定是劫掠长安无疑。”陈诚道。 这事丝毫不用怀疑,王侍中也无法约束的。这时候没人会听你的话,识相的话,劫掠后得到的珍宝还能送你一份,不识相,直接就软禁了,别挡着我们发财。 “大帅是否愿意率军东出追剿巢贼?” “不太愿意。”邵树德摇头。士卒们离乡两年多了,再不回家,即便以铁林军军纪之严,士卒们也会生出怨恨之心。若是愿意放纵他们烧杀抢掠还罢了,能释放负面情绪,但邵树德不愿,如之奈何? 陈诚叹息一声。若是率军东出,能成功剿杀黄巢的话,朔方军的地盘朝廷说不定就给了。这确实太可惜了! 须知如今天下藩镇的格局,不太可能会改变了。王铎麾下那几个立下大功的部将,王重荣的功劳真的比李克用小吗?大败黄邺、屡破朱温,甚至还招降了朱温,他们兄弟二人又竭尽全力搜刮钱粮供给军需。决战时,虽说李克用的骑兵冲阵斩将比较耀眼,但难道不需要王重荣等人的步卒先动摇巢军阵脚吗,否则李克用怎么冲? 但王重荣,不可能移镇河东的,顶多给他封个郡王。否则李克用就第一个不答应,毕竟朝廷已经许诺给他河东节度使换其出兵了,并预先给了忻代二州做“定金”,此时的朝廷,已无实力毁诺。你不给,人家自取。换其他镇人家也不愿意去,哪怕是富庶的淮南、剑南也不去,人家就只要家门口的河东,不给就造反,朝廷看着办吧。 朝廷不想多事! 当然这两个人算是不错的。王铎帐下其余数万人马,比如河东军、忠武军、义武军、河阳军等等,在前些日子的决战中同样斩获众多,但撑死了就一点财物赏赐罢了。 河阳节度使罗元杲还亲自带兵到王铎帐下效力,同样立了不少功劳,但你说河阳三城住得局促,要移镇,朝廷还得思虑思虑,看看哪些人好说话,能给你腾出位置。若是不好说话,有造反倾向的,朝廷现在也不想招惹,你就慢慢等吧。 朱温更惨,战前就定下去宣武镇,当时他还没任何功劳,所以只能去这破地方。州郡残破,渺无人烟,乱兵四起,吃人之辈横行。如今想挪位置,更无可能,朝廷本就打着让你去和乱贼死拼互相消耗的主意。 天下格局,基本定了。 所以陈诚此时才有些嗟叹。收复长安之后还有一轮封赏,朝廷多半只会给邵树德一个国公或者郡王的头衔,朔方的地盘,若是此时能给,以后可真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要想太多。”邵树德笑道:“如今这个样子,朝廷根本无力约束诸镇。所能控制的,也就关中、蜀中罢了,京西北八镇也能影响到。但河南、河北、河东、江南诸镇,今后多半就是自说自话了,朝廷若想换个自己人去当节帅,也得做得相当巧妙才行。再者,朝廷若让某去个远地方,比如江南,某也不愿意去。去了就只是养老,暮气渐生,此非我志。” “朔方,以后咱们自取。”看着燃起冲天大火的长安,邵树德说道:“朝廷,也就这个样子了。” “就是个维持会,哪天维持不下去,就散了。”邵树德心道。 第五十三章 击其尾(为招牌砂锅饭盟主加更) 长安东南出武关,自古为秦楚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商州,辖上洛等六县,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但国朝以来,这条道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甚少体现出来,因为长安东南方向基本没啥威胁。仅有的一次乃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神策兵马使尚可孤率军从襄阳返回关中,走的就是这条道。 所以,蓝田武关道现在基本上成了和平时期长安与江淮间人员交流的主要通道。朝廷使臣前往东川、黔中、江淮、岭南走这条道,谋取功名富贵的士子也走这条路,故又有“名利道”之称。至于大宗物资运输,如果河南军阀不阻拦的话,那还是走汴河运输。 “这条路还真是不错啊,这么宽。”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一个小山坡,俯瞰着白霜笼罩的大道。 大道上,一场突袭战斗刚刚结束。三千余贼众被鄜坊军追赶,一门心思跑路,结果在韩公堆遭到提前埋伏的铁林军步卒攻击,猝不及防之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尾随追击敌军就是这么轻松快意。先用一部作势追赶,引得你断后的部队严阵以待,甚至停下来战斗。与此同时,精锐提前至前方埋伏,等你战斗结束往回跑,精神松懈的时候给予突然袭击,往往能以微小的代价获得一场不错的胜利,就比如今天这场。 “大帅,此乃德宗朝钦定的除两京大驿道之外的全国第二驿道,多年整修,非同小可。巢贼走这条路,其实并不难行。”陈诚对刚结束的战斗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心思都不在上面,与自家主公聊起了长安东南面的山川地理。 邵树德点头表示理解。中唐以后,全国经济重心慢慢南移,“名利道”几乎沟通了全国一半以上地区,自然非同一般。更何况,如果汴河运输受阻,这里也是南方钱粮入关中的备用道路,焉能不好好维护?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叫韩公坂,亦名韩公堆。位于蓝田县北境,翻过横岭就至蓝田驿,远官贬流,多赐死于此,白居易的《初出蓝田路作》就提到过韩公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今天是中和三年三月十六,十余万朝廷官军还在长安城里寻欢作乐,劫掠财货,奸**女,根本没心思出来追击。而巢贼为防真有人忠君爱国不爱财,还做了一道保险,那就是沿路遗留了大量珍宝、布帛、铜钱、粮食甚至牲畜,每隔一段放一点,阻碍追兵速度。 南面行营那一万多人不敢阻敌南逃,又进不了长安劫掠,本郁闷无比,偏偏朝廷又下令他们追击,搞得差点要哗变。勉强出击后,一看路上有这么多好东西,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接收去了。 铁林军前几天就在路上遇到了北返的南面行营兵马。那些人大包小包,收获颇丰,现在只想着赶紧带财货回家,根本没心思追逃。有些友善的泾原军士兵还神神秘秘地告诉铁林军,赶紧往前追,路上还有好东西,让人哭笑不得。 铁林军当然不会因为捡拾财货而耽误正事。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制度,辅兵抽出部分人收取财货,并做好入库登记,战兵负责追敌,两不耽误。 “大帅,韩公坂东南二十五里便是蓝田县了,再往东南二十五里有韩公驿,四十里有蓝桥驿,两驿之间有山。贼军在山上立寨,留一军守之。”陈诚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说道:“巢贼主力在蓝溪驿、藋(diào)平驿之间数十里的地界上,前锋多半已翻越秦岭,至蓝田关、七盘岭一带了。” 蓝田关,就是秦时的峣关,距长安一百七十里。六天时间跑了这么远,贼军速度还是比较快的,但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速度。考虑到他们是在撤退,这速度又谈不上多快了。 巢贼,对遗弃在路上的财货、钱粮很有信心啊,似乎可破数万追兵一样。 “咱们收获多少了?”邵树德问道。 “粮食不多,只有一万五千余斛,钱也只有九千多缗,绢两万余匹的样子。”陈诚答道。 “不多啊。”邵树德有些不满。 “还有不少珍宝,应是巢贼在长安宫室或富贵人家劫到的,但不好估价。役畜也收拢了一些,总共八百余头。”陈诚答道。 “泾原军这帮贼子,好东西都拿走了!”邵树德有些无奈。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仍然比不上西南面行营的军士。眼下抢的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低于预期,也就前后俘虏的两三千巢众还算有点价值。 “再往南追一追。贼军立的那个寨子,某想打一下,如果能打下来,当可吓一吓巢众,令其慌乱。一乱,就有机会,就有可能丢弃辎重。”邵树德说道。 “大帅,咱们最远追到哪里,最好事先定下来。” “最远至蓝田关吧,本想追到仙娥驿、上洛县(今商洛市商州区)一带,想想还是太远了。”邵树德很快做了决定。 上洛县是商州理所,离长安三百里。之所以想去这里,是因为邵树德后世曾去过仙娥驿附近的仙娥峰游玩过,唐代许多诗人在此留下名篇,读来很有感觉。只不过他现在是军头,手底下有信任着自己的上万军士,夏绥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再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既然定下了计议,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继续追! 一同出兵的李孝昌也得了些财货,但比邵树德还少。他有点不想追了,因为朝廷决定分割鄜坊四州,将丹、延二州独立出来,交给李孝昌管治,算是对他在讨黄巢之战中最后一阶段立下功劳的奖赏。 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然后找东方逵那厮的晦气。不过邵树德只看了他一眼,李孝昌就改了主意,派侄子带两千人先回去,自己带五千人跟着。至于原本归他指挥的那三千多河北军士,则已经领了赏赐返镇了。 三月十八日下午,大军抵达了敌寨前。照例鄜坊军先攻,铁林军派一部绕至山后。贼军有些惊慌,考虑到过了两天时间,黄王主力可能又往前跑了几十里,他们也无意坚守,便分散突围了。 破了这个寨子,一路上再也没有大的阻碍。夏绥、鄜坊两军留部分人马在后押运俘虏、辎重,主力轻兵疾追,至蓝溪驿一带终于追上了敌后军一部。贼众没想到跑了这么多天还有人死追不放,气得七窍生烟,合着一路上的财宝都是白扔的了?这帮喂不饱的唐狗,跟你们拼了! 拼确实是拼了,两军在驿站旁大战。贼军九千余,夏绥、鄜坊两军追过来的则有七千余,战了数刻钟,贼众便大溃,丢下辎重一路南逃。 邵树德下令追击了一番,至蓝田关十里外方才收兵回营。此时李孝昌已点计好了财货,一万八千余斛军粮,外加部分财帛,千余头马骡。邵树德数了数,虽然不少,还是不及预期,难道自己真是贼众嘴里骂的“喂不饱的唐狗”? 不过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俘获了数十名贼军匠人,正是夏绥急需的,一并带走了。 再往前追,就得到蓝田关了,可不好打。而且自己多半被黄巢注意到了,保不齐就会集结大军,给自己来个狠的,还是见好就收吧。一路上已经俘获了六千余巢众,外加部分粮食、钱帛、役畜和财宝,打道回府吧。 征黄巢之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好吧,这是对自己而言。事实上对朱温、李克用而言,远远没有结束。黄巢走的是蓝田武关道,商州往东南一路行,经桃花驿、武关、青云岭、分水岭、阳城驿可至邓州。离长安总共八百五十多里,也就一个月吧,黄巢就要出山了,届时河南大地上又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朱温的宣武镇自不必说,危机重重。听说他就带了五百人上任,宣武镇的衙军听不听他的还两说,更别说内无钱粮,外有吃人魔王了。在不知道历史的人眼里,怎么看都是药丸。 李克用的河东节度使也不是白拿的,至少现在还没到手,还得继续去河南剿贼才行。 这两位,都很忙哪。而自己,则要回夏州了。 第五十四章 北归(一) 中和三年三月二十七,邵树德刚率大军返回东渭桥,就得到了朝廷封赏,而且还是一连两道旨意,前后只隔半天。 第一道圣旨大意是加封自己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夏国公。 第二道圣旨则加封自己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灵武郡王,夏绥银宥四州赐号“定难军”,仍任定难军节度使。 之所以连发两道旨意,大概也是圣人得知自己追讨巢贼,一直追到了蓝田关附近的缘故吧?诸军都在长安劫掠,唯自己“忠贞无比”,追杀巢贼,圣人果断给自己加封了郡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国朝的赐爵,异姓王封得还是不少的。主要原因在安史之乱,朝廷要么是为了奖赏立下大功的武将,要么是为了安抚桀骜不驯的节帅,总之撒出去了不少,即“府库空竭,专以官爵赏功”。 尤其是德宗朝以后,“王爵几遍天下,稍有宣力,无不王者矣……是时爵命虽荣,人皆不以为贵,即身受者亦不以为贵,故大将军告身,才易一醉”。看看,王爵还没有实权将军受人追捧,可见大伙还是比较重实利的。 不过话虽如此,目前存世的异姓王却不多,因为很多郡王都是“仅止常身”,因为种种因素没法传给子孙,一代而终。 封了郡王,自然可以享受诸般权利。本来呢,最实在的是食封。按照国朝体例,亲王食封万户,郡王食封五千户,这个数字看看就好,不要当真,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达到。 国朝异姓王,实际食封最多的是汾阳郡王郭子仪,两千户,其次是浑缄实封1800户、李光弼1500户、仆固怀恩1500户,最少的开郡王李芃只实封一百户。这个食封民户,朝廷也有规定,“以三丁为限”,他们的赋税不用交给朝廷,直接给食封的郡王。 子孙可以袭爵,也可以继承食封,但一般只有第一代不会削减。比如郭子仪的儿子郭曜就实封两千户,但到了第三代就只有一千户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实封三百户,即灵州那边三百户百姓的赋税不用解送朝廷了,直接送到邵大帅府上便是。但,拿得到吗?灵州肯给吗?王重荣也被封为琅琊郡王,琅琊郡就是沂州,属于泰宁军的地盘,能拿到手吗?显然不能啊! 异姓王最大的实利,就这么没了!不过邵大帅似乎还想努力争取一下,我的合法收入,灵州凭啥不给?小心我以后武装讨薪。 在东渭桥遇到了诸葛爽,老人家是特地在这等他的。 “树德今后是何打算?”诸葛爽带着两千三百人南下兴元府,之前义子诸葛仲保已经带着千余军士去打前站了,一切顺利。牛勖虽然不满,打算赖着不走,但山南西道的武夫们考虑再三,觉得挺牛勖没什么好处,最终还是逼得他灰溜溜走人,甚是狼狈。 “自是保境安民,予百姓实利,足兵、足食。”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某也没什么多说的了。唯有一点,拓跋思恭的处置需谨慎,如有可能,将其召入夏州诱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平定其部。” 现在诸葛大帅说话这么不遮掩么?邵树德有些汗颜,长身一揖,道:“跟随大帅两年有余,受益良多,再次拜谢。” “无需多礼。”诸葛爽道:“今后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说到这里,诸葛爽也有些感慨,道:“南下后这些仗,多半是你打的,老夫不过捡了些现成功劳。而今天下大势汹汹,时不我待。某垂垂老矣,已无那精力去疆场厮杀,树德还有机会。日后诸葛氏,说不定还要靠你帮扶。” “若有事,义不容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夏绥阻河为固,不用担心河东渡河入寇。然李克用代北出身,必然会觊觎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一旦令其夺得振武军,夏绥将不得安宁。契苾璋、赫连铎、郝振威之辈,可着意交好,不能令其为李克用轻易杀败,并吞部众。经略军使杨悦,可多加拉拢,此辈其实并不算太桀骜。”临走了,诸葛爽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 绥、银二州对面便是河东地盘,但确实不用太担心他们渡河入寇。黄河不是什么普通河流,一旦大军渡河,麻烦多多。最关键的是,一旦战败,逃都没法逃,要么死,要么降。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即便是李克用这种人,也不敢赌。 万一派三万人渡河进攻夏绥四州失败了呢?本来正常战败,死个几千人,说不定还能逃回来一两万人。但渡河攻击,一败,三万人只好全部投降,跑都跑不掉,确实风险太大。 “大帅金玉良言,某自当谨记于心。” “罢了。”诸葛爽摆了摆手,道:“树德聪慧坚忍,又善于抚军,只要不犯大错,坐稳夏绥四州之地倒也没甚问题。就不多说了,老夫去也。” 邵树德亲自带着百余人,一直将诸葛爽送到了灞桥驿,这才依依惜别。 “恭喜郡王。”甫一回到大营,陈诚便冒了出来,笑道:“今上一朝,此前只封了魏(韩简)、渤海(高骈)、常山(王景崇)、琅琊(王重荣)、颍川(陈敬瑄)五位异姓王,大帅得爵灵武郡王,可谓荣耀至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笑笑,朝廷也是赏无可赏了,给个郡王头衔,还不如给点地盘实在呢。 “诸道行营今日解散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陈诚答道:“诏留忠武军、义武军等两万余人留守长安,大明宫留守王徽、京畿制置使田从异二人统之,其余诸道兵马各返本镇。王重荣之兄重盈升任陕州节度使,仍领陕、虢二州。李孝昌任保塞军节度使之事郡王应已知晓,领延、丹二州。罢李详之华州刺史职务,迁金商都防御史,目前已经赴任了。” “西面行营诸镇兵马,竟是一点都没加封。”邵树德笑了,道:“朝廷赏赐,何其不公也。” 陈诚听了亦笑。其实两人都明白,不是朝廷不想赏西面行营,实在是没法赏。因为要触动到别人的利益,搞不好就要出事,朝廷现在分外不想再出任何乱子。 “走吧,这长安待得也没意思了。”邵树德意兴阑珊地说道:“把李仁军叫来。” 强全胜、刘子敬、李仁军三人,在这两年间,几乎都在关中和绥州之间来回输送人员、物资,没什么太大的功劳,但苦劳却是扎扎实实的。目前强全胜应该才刚刚抵达绥州,刘子敬则刚刚返回东渭桥大营,目前能输送财货的,也就李仁军了。 李仁军很快便至。 “带五百辅兵,将一批粮食、财货押回绥州,此次俘虏的六千巢众一并随行。另外,在附近继续募集一些百姓。长安残破,应有许多人衣食无着。多招募一些吧,可能是某最后一次在关中募集移民了,这次不设上限,能弄多少是多少。”邵树德说道:“粮食暂时不用担心,某自北上富平筹措一批,去办吧,越快越好。” 李仁军领命而去。 办理完这些事后,邵树德又在渭桥仓、渭桥镇一带转悠了一圈。都是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颇多感怀。此番北归,也得稍稍绕下路,走高陵、三原一线。关中,我曾经在此战斗两年有余,而今要走了,是不是可以说一声,我问心无愧,尽力保全了八县四十余万百姓,令他们得以在战乱年代亦可享受堪称无价的安宁? 中和三年四月初二,汇合了夏绥衙军两部之后,邵树德领军北上,往高陵县而去。 第五十五章 北归(二)(为盟主当世韩白加更) 高陵县还是有百姓的。 去年贼众洗城,杀的主要是城内的百姓。对生活在乡间的民众,则无力顾及。如今高陵县城内仅有的数十户,也是从乡间搬过来的,或者是躲避战乱后回家的。 一到夜间,灯火都没有几盏,充满着阴森的感觉。 万余大军的到来,让百姓们有些惊慌失措。别说什么官军贼军,有区别吗?长安城里的百姓,两年前巢军进城时蹂躏了一波,朔方军、泾原军入城时又蹂躏了一波,巢军回来后痛恨百姓心向朝廷,又蹂躏了一波。前阵子各路官军入城,再度蹂躏了一波。 两年四劫,贼军两次,官军两次,有区别吗? 不过在看到穿着驼毛褐布军服的铁林军士卒后,他们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也是要钱的。但他们会派出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郭孔目官出面与地方谈,只要满足了他们的钱粮要求,秩序维持得相当好。 百姓们其实不怕出钱,怕的是失去秩序的乱兵。乱兵不光要钱,还要女子,这两年长安的妇人几乎没有逃过毒手的,不少人家偷偷生下了贼军或乱兵的孩子,凄惨无比。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看了看。八个月过去了,城里仍然没有完全收拾干净。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木梁依然随处可见,毕竟就几十户百姓,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也没有新的来接任,几乎就是个没秩序的地方,全靠一两个有威望之人出面维持。 邵树德让辅兵将城内清理了一下。断壁残垣下还挖到几具白骨,一并葬到了城西。那里如今就是个乱葬岗子,埋了三千高陵百姓,还有神皋驿大战中被铁林军斩首的贼军士卒。不知道九泉之下,他们还能不能好好相处。 “邵大帅何不留在关中,做那京畿道制置观察使?”即将离开时,城内突有人说道。 京畿道制置观察使,管京兆府、同、华、商总计一府三州三十余县,两百多万百姓。这个职务,朝廷能给我倒好了,但那是朝廷直辖的人口和地盘,如今商州也剥离出去了,剩下的断然不可能再交给军头。 “邵帅稍等,某要随你一起出征。”一位少年提着猎弓,就欲往铁林军而去,不过没走出几步就被家人拉住了。少年的母亲拎着他的耳朵,不停数落着,少年则满脸无奈之色。 邵树德有心想说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朝廷任命的京畿制置使田从异现在在长安,不合适,算了。 到了最后,只有一句:“若遇兵灾,可径经保塞军往绥州。邵某没法保证诸位过得多富足,但阖家团圆没问题。诸位有亲朋好友的,亦可转告。” 说罢,大军启程,一日便行抵三原县。 三原县令仍是裴远,不过他马上就要挂印而去了。下家也找好了,夏州朔方县令,对,就是跳槽到邵大帅手下扛活了。邵某非常欣赏他筹措粮草、打探消息的能力,两年来帮了不少忙,也屡次表过忠心,于是决定将其任命为朔方县令。 朔方县就在夏州城里办公,可以说是夏绥镇理所,对裴远来说也算不错了。 “裴县令,可否筹措三万斛粮豆?”邵树德问道。 “大王,这会县库空虚,不妨等到夏粮收了后再说?”裴远建议道。 还有两个多月才收获夏粮,邵树德想了想,这会百姓手里怕是也无多少余粮,便点头应允。要走,也不急这两个月。如今关内无主,圣人和百官还在蜀中,没有丝毫动身的迹象,王徽、田从异二人只管着长安,余皆不问,地方上几乎都处于自治状态。要捞钱粮,夏天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富平八县,一县弄个三四万斛粮食,算上缴获及剩余的军粮,估计最终能有三十万斛粮食带回绥州。 算上刘子敬要带回绥州的六千巢众,此时绥州五县人口将达九万七千余人,比起两年多前翻了一番还多。去年新开垦的土地今年春播应是种上了,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今年秋收时全州可获粟米约56万斛,去掉州内开支(州兵及政府支出)、百姓生活所需,还有约二十万斛粮食剩余。自己再从关中带三十万斛回去,明年一年军队的粮赐缺口已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再卖点战马,应该也能凑上了,甚至还能余不少出来充作赏赐。 明年是勉强支应过去了,可后年呢?巢贼已奔,关中安定,弄不到移民人口了啊。而没有移民人口,开那么多田地又有何用?根本没人耕种,除非抓党项人。 陈诚在一旁听着邵树德、裴远二人的话,默默沉思。主公在关中攒下的好名声,怕是因为征粮一事又要削减不少。不过老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要求上位者是一个纯而又纯的道德君子,只要你给他们安稳,比其他军阀多一点仁义,那就足够了。 遍数关中各路军阀,大部分人连给百姓安稳的生活环境都做不到。更别说还时不时劫掠地方了,有这些同行衬托,大王将永远是“道德君子”、“仁义之辈”。 对了,关于买马的事情,刚刚升任邠宁节度使的朱玫表示想购买五百匹战马、三百匹驮马、一百匹骑乘用马。邵树德得知消息后也是一惊,这朱玫有想法啊,是要扩大骑卒?不过他也懒得管了,朱玫老相识,可以便宜点,粮食交易,大家各取所需。至于邠宁庆三州是否富裕,能不能拿得出粮食,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今天是寒食节,刘氏在院里摆好了案几,布满了糖、杏粥、鸡蛋、麦粥等食物。封绚、封都二人也坐了过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谈笑,甚至商议着出去踏青游玩,仿佛如今仍是太平年景一般。 “邵树德才二十余岁,便已得封灵武郡王,以后怕不是能封亲王,位极人臣?”刘氏说这话时,已不再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小姑的脸色。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事实上经过这一年潜移默化的灌输,她觉得事情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小姑上次看过邵树德一眼,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般的武夫。形貌虽谈不上俊逸非常,但中上之姿还是有的,阳刚之气十足,气度不凡。刘氏觉得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敢说几句话,现在却没这个勇气了,当了大帅,掌兵多年,不知道杀了多少贼人,说话间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让她这个妇人感到有点害怕。 还好,小姑现在对这个人已经不排斥了。看她最近的一些言行举止,好像也没了一定要守寡的意思。再加上刘氏时不时的吹风,比如郡王子嗣可蒙荫,一出生便有官身,比如郡王妻妾都有仪仗、华服等等,事情基本上已经成了。 “就是夏州那地方不太好,夏日燥热,冬日酷寒,比关中差之远矣。”吃完麦粥,刘氏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夏州风物,自不同于中土。妾闻有山川草原,野马、牛羊、雕鹘遍地,山中多奇木、异卉、良药,层峦叠嶂,苍翠如染。豹、虎、鹿居其间,云雾不退,亦有万般风情。”封绚自然而然地说道。 “听说还有大漠,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人皆乘骆驼。沙中生草名登相,又曰沙米,收之可食。”封都亦补充道。 这就触及到刘氏的知识盲区了。她出生军校武夫家庭,不像两位小姑饱览群书,可指点考学士子律诗文章,写得一手好字,能歌善舞,还看了诸般杂书,不好比。 不过她也非常高兴,两位小姑下意识说起夏州风物,都是挑好的方面说,也不枉自己长达两年的耳边风。妥了! 几人吃完餐点,正商议是不是在庄子周围转转。突然间,远方有大队官军行来,人数众多,士饱马腾,队列严整,一看就是精锐之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士,快速行至农庄后,纷纷下马,然后占据各个位置。 随后,一将领着十余人入庄,庄丁莫敢阻拦,只听他大喊道:“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刺史、灵武郡王至矣,请速速出迎。” 邵树德这便来了?刘氏一惊,旋即一喜,自家夫君也回来了吧? 第五十六章 北归(三) “陈判官,你说关中民心,所来何处?”书房内,邵树德问道。 “保境安民。”陈诚言简意赅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老百姓最实际不过。他们只看自己的切身利益有没有受损,没有受损,哪怕是个人渣统治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如果受损了,哪怕是孔子门徒在位也不行,绝对没好话。 自己在高陵吊民伐罪,也只是给一些官宦家庭留下了好印象。真正给百姓留下好印象的,还是屡败贼军,令其无法北上,同时还约束住了军队,不令其劫掠地方。 明白了这两点,以后就得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做下去。表面功夫当然要做,毕竟士大夫就好这个,但让百姓切切实实得到利益,这才是稳固统治的根本,不可或忘。 “此番北行,走哪条路线?”邵树德看了看地图,问道。 “大帅欲先往何处?”陈诚问道。 “先至夏州。”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的三千亲军,某急着回去接手,万不可生乱。” 那三千军士,都是原东都留守部队,也是老兵了。其中军官基本都是诸葛爽的人,之前已经打过招呼,其中大部分军官都要跟着他去兴元府享福。剩下的空缺由邵树德自己选人填补进去,可谓双赢。 “那就得走芦子关了。”陈诚说道。 芦子关在夏州宁朔县境内,当延水源头。两崖峙立,形若葫芦,为北塞东西南北交通要隘,杜甫曾有《塞芦子》诗。军争之时,南方伐夏地,或夏军南下伐关中,都是必经之路,可谓夏州最重要的门户,从延州向西北,经金明县、延昌县、龙交县、塞门镇可至。 出了芦子关,经屏风谷、石堡城、宁朔县可至夏州。一路上关隘众多、峻谷遍地,且关城堡寨多建于水源旁边,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可供数万人马饮水之处,故从南向北打夏州,是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是“军大溃”。 “那就走芦子关,先去夏州城。某当了定难军节度使,还未在州城露过面,此番回师,便直接去了。至于绥州之家人,亦遣人接至夏州,日后便长居于此了。”邵树德决定道:“一路上亦可看下关防,听闻守御的主要是州兵?” “正是。” “好,路上看看。依照某的意思,最好还是换衙军或外镇军来守御各处关隘。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等地,皆当要冲,不容有失。芦子关似乎还没关城,这不像话。”邵树德指着地图上的几个要点,说道:“驿道经此,水源在此,舍此路,便有饥渴之虞。吾得之,便进退自如,哪怕关中起十万大军,某也有信心守上一守。” “大王,关中诸侯,如何聚集得起十万大军。”陈诚笑道:“朔方、邠宁、泾原、凤翔、鄜坊等镇,大可分而化之,只要不令其联合起来,日后徐徐图之,夺其地易如反掌。” “关中诸侯,短期内还是得交好。李克用与赫连铎、契苾璋不睦,某担心他先击破这两镇,再吞天德军,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邵树德说道:“虎豹窥视于侧,对关中诸侯先以拉拢、结好为主,多做些生意,对咱们自己也有好处。” “大王所言甚是。”陈诚道。 正事谈完后,眼看天色已暗,陈诚便告辞离去,结果在院子里碰到了魏博秋。 “魏将军,封队头在何处?”陈诚问道。 “尚在营中。将军并未给假,将士不得擅自离营。”魏博秋答道。 “唔……”陈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某差点忘了这事。魏将军,你可知封队头尚有两从妹?” “自然知晓。”魏博秋看了一眼陈诚,道:“上次给大王唱过曲。” 陈诚一愣,这个魏博秋不简单啊,竟然找女子给大王唱曲,自己先机已失,只好说道:“魏将军,大王至今尚无子嗣,一旦有事,我等怕是皆无好下场。既然封氏给大王唱过曲了,不如便将二人送入将军房中,将军征战两年,一直严以律己,不近美色,咳咳……” 魏博秋对陈诚说的其他话都没怎么在意,对没有子嗣却颇为在意。大王才二十余岁,虽有点晚,然尚可补救。有了子嗣后,悉心教导二十年,届时大王亦不过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可领军出征,藩镇权力稳固,传承有序,他们这些老人也可安享富贵。 魏博秋没什么野心,他只关心自家富贵能不能保全。若是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到时候换谁来当节帅?保不齐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看了陈诚,没再说什么,而是直接点了十名亲兵,径自朝封氏姐妹住处行去。 刘氏一直没睡下,事实上她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上次小姑给邵树德唱盐州曲时,他那位亲兵副将大概就想将两位小姑掳过去——好吧,请过去侍奉他家主公了。这些武夫可不讲什么风情,看到漂亮女子直接就扛走。 听闻长安城里,多有公卿贵女被贼众用刀逼着下嫁,即便是嫁人多年的妇人也无法避免。人家直接将你一家老小砍了,然后要娶你,妇人能怎么办?难道还跟贼人拼命?不,几乎都屈从了,给杀夫杀子仇人生了孩子的数不胜数。 外面响起了铿锵的甲叶声。事到临头,刘氏又有些自责,为了自家夫君的前程,这么做是不是有错?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邵树德又不是七老八十,亦不是那种满脸横肉的武夫,小姑跟了他,其实是一桩良缘。 甲叶声消失了,然后有细微的话音传来,刘氏贴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太远了,听不清楚。 甲叶声很快又响起,至另一处门前停下了,然后又响起了说话声。这次声音有点大了,似乎还有争辩,不过武夫们根本不理。良久,争辩的声音消失了,甲叶声再度响起。 “竟然将两位小姑都请过去了。”刘氏轻轻靠着门,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夫君知晓后,会怎么责骂自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 “大王。”魏博秋走了进来,轻声道:“上次唱曲的两位娘子,末将请过来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掌兵数年,他现在对下面人给他提供的各种服务早就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 以前魏博秋就向他提起过,王重荣、李孝昌欲赠送美姬舞女,不过那会是战时,他不想这么做。现在讨贼之战已经结束,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事情。 挥手让亲兵们退下后,他仔细看了下两位女子。高一点的女子应该就是封绚了,上次对视过一眼,让他颇有惊艳之感。此时见她上身穿着纱罗衫,雪白的肩膀隐露在外面,下身是曳地长裙,裙腰很高,及至胸前,稍稍掩住了胸口,但也没有完全掩住。脸上则是晚唐时流行的泪妆,发髻挽在脑后,斜抛向一侧。 这是晚唐时高门女子的风格,以前听赵玉讲过。给他的感觉就是,此时的女子在服饰上追求华贵、奢靡,在妆容上追求慵懒、无力、颓废,与社会情况是相符的。 邵树德笑了笑,都晚上了,还打扮的这么正式,心里立刻就有数了。封绚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见邵树德嘴角含笑,稍稍一想便知道原由,她端庄地站在那里没动,但脸上却有了淡淡的红晕。 站在封绚身侧的封都则穿着件交襟的长袍,袍子上满饰花纹,这在近些年也非常流行,很明显吸收了大量吐蕃、西域胡服饰的元素,在关中、河东、河北一带很常见。这种服饰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够“修广”,即比较修身,封都站在那里,胸前鼓鼓囊囊,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有时候还会看一下自家姐姐,但封绚很显然没给她回应,于是她勇气瞬间消散,连话也不敢说了。 “过来帮某宽衣。”邵树德张开手臂,道。 封绚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白嫩的双手在邵树德身上解来解去,很快就把戎服解了下来。将戎服挂好后,她深深看了一眼邵树德,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罗衫、长裙。邵树德将她拦腰抱起,一边朝床铺走去,一边说道:“以后就跟某回夏州吧。” 封绚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封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走又不敢走,看又不好意思看。不知道怎地,想起了自家夫君魏绲好像去了蜀中很久没消息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随着耳边传来某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只觉身上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坐到了地上。 良久后,突然身体一轻,竟然被人拦腰抱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不过身上衣物很快就被扯了七零八落。 “大王,等一等。”封都被扔在了床上,旁边就是秀发蓬乱的从姐,她欲哭无泪地试图遮掩身上裸露处,道:“等一等,我夫君他——” “转过身去!”封都话没说完,只觉身体一个翻转,脸朝下埋在了被中。 “罢了,认命了。”她放弃了抵抗。 第五十七章 入夏州(第二卷结束) 中和三年六月二十,富平县。 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京畿制置观察使田从异。 田从异是来催促夏绥军赶紧走人的。开什么玩笑!三千衙军屯驻华原,三千屯驻同官,两千骑卒(包括“借”的鄜坊军骑兵)屯于美原,主力铁林军逗留于富平。地方上每日供应这帮大爷,两个多月了,合着不走了是吗? 数日前,甚至就连赏赐才刚刚领足的河北军士都东出潼关回家了,夏绥军还留在这里做甚?难道盘踞不走?于是田从异过来了,想探听下情况。 得知夏绥军也是因为“粮赐不足”才逗留之后,田某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点气愤,这些军头都把关中当什么地方了?随意搜刮钱粮。就在上个月,守长安的忠武军等部又在闹饷,差点再次劫掠长安,最后还是紧急从畿县调了些钱粮过来才算安抚住。 田从异从富平离开时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夏绥军征完粮后再走。反正天子在川中耍得高兴,尚未有返回长安的意思,邵树德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走了,何苦与他撕破脸呢? “大王,已经有几县夏粮收完了。李延龄已遣人去各县收取约好的粟麦,统一运至同官县集中。另外,李仁军回来了。”陈诚走进书房,禀报道。 李仁军在长安附近几县,连哄带骗弄了三千余户百姓,然后将其与巢众俘虏、粮草赏赐一起运回了绥州。 这是邵树德最后一次在关中搜刮人力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没人再会跟你走。大家都觉得生活终于安稳下来了,农业、商业开始慢慢恢复,对外移民欲望大减。 今年绥州开田2500顷,潜力差不多也用尽了。这些土地中,划了600顷给军属农场,至此农场共有地2000顷,目前约有万名巢众俘虏在种地。900顷给了军士,一人增领十亩地,铁林军全军每人有地三十亩。剩下的1000顷,纳入州中,使得州中公地数量达到了1500顷,暂时全部租给关中移民耕种。 就总体而言,如果算上陆陆续续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军士家属、押运回去的巢众俘虏、吸引过去的关中民户,目前绥州共有人口124000余人,8800余顷土地,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不是不可以继续加大开发力度,但没这个必要。投资的效费比开始急剧下降,有这功夫,不如将重点转到银州去,那边投资回报相当高。绥州五县,以后就留给地方上的民众自己开发吧,撑死了再弄个三千顷土地,但邵树德不想砸这个钱了。 而经过这不到三年时间的发展,现在绥州已成了夏绥第一经济重镇。银州、夏州七县的汉民加起来,也只有绥州五县六成的样子。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是时候慢慢纠正了。 “告诉李延龄,收一批就运回去一批,不用等。走保塞军的地盘,没人敢拦的。”邵树德说道:“对了,三十万斛粮,二十万送往夏州,六万斛送到绥州,四万至银州,差不多就这样安排吧。” 三十万斛粮食,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运走的。铁林军连战连接,缴获了大量马车、役畜,但这些粮食,也得分好几趟搬运,因此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到冬季下雪前,差不多也就能运两次,而且还挺勉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衙军左右两厢的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甚至就连保塞军李孝昌那边都接到了邵树德请求,让他出人帮忙运输,总之就是尽一切力量,赶在下雪前将粮食弄走。 “大王,明年银州开渠,应有不少新增田地,然乏人耕种,如之奈何?”陈诚问道。 封绚煮好茶后,亲自端到了院中。陈诚见状赶忙站起身,低下头,不敢直视。 身份不一样了。以前只是封隐的从妹罢了,但现在已是主公之妾。而且看主公宠爱封氏姐妹的样子,陈诚实在不敢怠慢。 “陈判官精于谋划,屡次献策破敌,大王多有倚重。此乃华州所产茶叶,虽未录入《茶经》之中,然亦颇有风味。”封绚笑道。 自从痛下决心之后,最近数月她的气色非常好,人也显得愈发活泼,让兄嫂刘氏几乎以为变了一个人。 “是小华山?”陈诚试探性问道:“某记得有首《茶亭》提到过此茶。天下战乱不休,能有小华山亦是难得了。” “茶无名,然却产于小华山,朱学士曾咏诗‘静得尘埃外,茶芳小华山’赞之。”封绚抿嘴笑道。 说罢,行了个礼,飘然而去,不耽搁两人谈正事。 “陈判官,某觉得当初似乎应该答应出关去杀贼的。西门重遂都监曾暗示过某,某亦很心动,然朝廷却只字不提鄜坊四州或朔方三州之事,某便失了兴趣。现在想想,如果东出关击贼,或许可以在河南收拢百姓,借道河中,送回绥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悔亦无用。人力之事,某想了想,在关中、河东开设店铺,贩卖战马,采买其他物事。同时,这些店铺亦可留意招募贫苦无依之民人,送回夏绥后,统一安置到银州垦殖。天下纷乱,总有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且还不少,日积月累,总能弄来不少人。” “此策甚妙,若是广设马行,一年几百户人总是能弄到的。一旦有战乱,怕是更多。”陈诚赞道。 “人,始终是根本。”邵树德说道:“近日准备准备吧,去趟延州,见一见李孝昌,让他安安心。待你回返,某也差不多该动身回夏州了。” “遵命。”陈诚应道。 ****** 七月二十一,邵树德启程离开富平,向延州方向进发,铁林军大队亦跟着一起行动。封氏一家也将搬迁到夏州,这个李侃的庄子,算是物归原主。 邵树德没有骑马,而是和封氏姐妹一起坐在马车内。原因也很简单,小封(封都)怀孕了。诸将闻讯,纷纷贺喜,大王从赴援河东开始,五年里打了四年仗,有子嗣真的不容易。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折嗣裕了,他妹妹才是大王正妻,结果事情搞成这样,实在憋气。 坐在马车里,邵树德抽空研究了下夏绥四州的财政问题。 按照国朝制度,天下各州县包括藩镇在内都要实行两税法。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藩镇渐渐“违法聚敛”,操作起来大走其样,甚至根本没有执行。朝廷一看这样不行,必须加以整顿,尤其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 两税法实施那会,天下藩镇大体上可分为河朔割据型、中原防遏型、边疆御边型、东南财源型四种。河朔逆藩与朝廷之间关系很差,不申户口,屡屡相抗,不过经过几番讨伐之后,最后基本都顺服了,推行了两税法,向朝廷纳税。 河朔三镇都这样了,作为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自然不可能例外。不过作为边疆防御型藩镇,京西北八镇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补贴钱粮,因此他们所谓的财政数据也就仅仅是给朝廷看看罢了,基本不解送贡赋,而且还需要朝廷额外调拨。 夏绥四州的赋役征收,按照正常状态来说,主要是地税、户税、榷税这三大类。中和二年,邵树德在外征战,镇内税收惯性按照以前的方式征收,数据不全。唯有宋乐在绥州大力整理资料,给自己发了一份摘要过来。 绥州赋税,目前是按照七千余户的基数来征收的,这几年的新移民及新编成的户(比如军士们)并未纳入课税范围。根据朝廷两税法的规矩,目前平均一户年缴纳粟米三斛、绢两匹半、钱280文,理论上可收两万多斛粟米、一万八千多匹绢、两千六百多缗钱。 这点钱,差不多也就刚刚够养州兵,可能还差一些,又怎么可能养那么多虎狼般的军士?而且,对农民们来说,这负担也太“轻”了一点,必须加征!加征的部分主要在粮食,比例则不定。因为夏绥的财税制度和朝廷一样,原则是量出为入,即需要花多少钱才收多少税,但总体而言,一个五六口人的家庭,耕三十亩地,一年在三斛地税的基础上,加征十斛都很正常。这样他们全家也就剩下17-18斛粮食的样子,离正常建康生活需要的22-24斛粮还有点差距,不得不吃糠咽菜弥补。 户税也差不多,因为需要给军士们发赏赐,需要大量铜钱和绢帛。一年不过两三千缗钱、不到两万匹绢的户税,完全不敷使用。而且户税和农民们的副业经营息息相关,副业不发达,你想加征也做不到。 绥州固然有蚕桑业,但产能也就那样。倒是畜牧业还算过关,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对外销路不畅,商业没做起来,老百姓手里的钱也就不多。死命加征了一番,目前每年每户也就征收三匹二的绢、不到五百文的钱,再也很难提上去了。 也就是说,中和二年绥州共征收了九万七千多斛粟米、两万四千匹绢、四千六百多缗钱的正税(榷税主要在夏州、银州),没算军属农场的收入,且因为关中民户、军士都是外来户,他们也未被纳入计征范围,大体上就这么多吧,基本都消耗在养州兵、给各级官员开销以及州中开河事务上了,甚至还产生了点小小的亏空。 “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邵树德将文件放置一边,心道:“待回到夏州后,一定要好好梳理梳理。正规的财政制度,是长治久安的基础啊。现在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军头能算对账,财务上肯定一团乱麻,这就难怪军士们要作乱了。” 头枕在大封丰腴的大腿上,邵树德几乎想了一路的财税问题,直到九月下旬抵达夏州时,他还在思考如何从拓跋思恭那里收取榷税。 中和三年九月二十五,邵树德入夏州,此时距上次出征讨贼,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零九个月。战争的硝烟暂时远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比战争还要艰难百倍的内部治理问题。 也许,这才是决定他能否荡平天下的根本因素,而不是武力或者权谋。 第一章 调查(一) “今岁收成如何?”朔方县乡下,邵树德突然走进了一户民间,出言问道。 “风调雨顺,颇稔。”农人名叫范延伯,早年去党项人那里收皮子做生意,后来被抢掠一空,生意破产,这才回家种地。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因此在面对节帅时并不太过怯场。 “乐乎?”邵树德问道。 “不乐。” “何为不乐?” “家中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耕种五十亩地,年收粟七十斛。”范延伯唉声叹气地说道:“官府就得收去五十余斛。家人饥饿,春食花、夏食茎、秋食果、冬食实,勉为果腹。” 邵树德默然。这年岁的百姓,主食得不到充足供应是常态,因为都给将帅们拿去养军了。像范延伯家,一年起码得二十多斛粟才够全家人吃的。如果再有点徭役,需要干重体力活时,还得补充营养,消耗更大。 粮食不足,就吃糠菜、瓜果、橡实、榆叶、桑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东西甚至被作为主食端上餐桌。 而军士们呢,月给粮赐两斛,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如果家人还有田种,那么一年到头全家人吃得饱饱的,且还能经常吃肉,也有余钱置办各类物事,放心消费。 军士和民人,生活确实天差地别! 邵树德突然想起后世建国初期,***还号召全国人民半年糠菜半年粮,闲时少吃,忙时多吃,粮食问题,从古至今都是焦点问题。靠良种都没有实质作用,只能靠化肥解决,但对自己而言不可能,如今只能扩大耕种面积缓解,无法彻底解决。 按照人们普遍的共识,如果不出现灾荒,耕种三年会有一年余粮。当然那是国朝初期赋税较轻的时候,在如今这个藩镇林立,战乱频发的时候,耕种三百年都不会有余粮,因为将帅们搜刮得厉害,尽一切可能将资源投入战争,有时候甚至连百姓活命的口粮都拿走,涸泽而渔。 “某看你家有五六亩的宅园,种了一些果蔬、桑枣,还养了牲畜,应还有些收入。”邵树德说道。 “大帅,某家五口人,春衣一岁五件,冬衣两岁五件。另有鞋、头巾、裙衫、裤、袜,所耗甚多。”范延伯说道:“这头牛,当年买了三千四百余钱,只可耕十年,一年就是三百多钱。油、盐、酱、醋、碗、锄、镰、斧都要钱,一年三斋两社,亦得助粟一斗,酒若干。再有闲时,还得去割草、砍柴,官家随时派人来收,竟是终年不得闲。”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压榨得是相当彻底了。 他看范延伯家里,还算可以,生活应该还是中等了。朔方县毕竟是首县,靠近州城的地方也有河流,贞元年间便引水灌溉,不至于穷到哪里。真正穷的,还是那些家里丁口不足、农田不足,也没有牛的人家,连应付官服催课都勉强,更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走吧,去下一家看看。”邵树德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在村里转了起来。 农民的主要负担,是官府征收,第二大负担,是乡老弄的各种活动或社事。自己若是下令将乡老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活动给削减掉一部分,应该能减轻下百姓的负担吧?活动的开支,主要是农户承担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成了乡老敛财的手段。 另外,也可以想办法给农户放牛,租金就象征性收一点甚至不收。这是提高粮食播种面积及单产的最立竿见影的手段。银川牧场,有些牛羊,但绝大部分还是马匹,牛的问题,再想想办法。 “这家人,为何连个农具都没有?”站在院子里,邵树德看着空荡荡的柴房,问道。 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院落一角。 妇人年岁应该不大,不过农活干多了,肤色较黑、粗糙,手上全是老茧,衣衫也满是补丁。孩童身上看着就没几两肉,神情呆滞,躲在母亲身后,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亲兵很快去找村里人来问,半晌后才小声道:“他夫君病死了,就一个小叔子,本来搭伙过日子,不过小叔从军多年,了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去哪里从军了?” “七年前去灵州防秋,一场大败,没回到营中,据同行的人说应是死了。” “竟无抚恤?” “当时给了几匹绢。” 军士死后家属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这是邵树德在绥州定下的规矩。如今看来,夏州应该是没这份抚恤的。 “夏州亦要有军属农场,军士们在前线厮杀,家人竟过到这般田地,如何能安心?”邵树德说道:“再给五匹绢、三斛粟,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 他暂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夏州以前战死了不少军士,邵树德不可能一一给他们补发抚恤,财政上不允许。但从明年开始,夏州建设军属农场之事应要提上议事日程了。绥州军属农场今年播种了一千多顷,收粮113000多斛,还有少量牧草、瓜果、豆蔬、布帛,一直在给战死或伤残军士发抚恤,让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至于急剧下降。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于何处。这个年代,军人就是特权阶层,他们是不可以亏待的。至于百姓的生活,自己慢慢想办法。免费租牛、农具,扩大田亩数量等等,都可以有效提高他们的生活。 事情,要慢慢来。夏绥这个烂摊子,只要自己持之以恒,总能见到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朱温都能在一片白地上招徕流民,垦荒种地,自己难道不能做得比他好吗? 至于李克用,不说了。这人军事才能相当不错,但政治才能、理政才能一塌糊涂,对百姓也没有丝毫仁义之心。如果没有外人插手,他定然是斗不过朱温的。 不会种田,还想赢? 在回夏州城的路上,邵树德在一片河谷地上停了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是蜿蜒流淌着的大河,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这些草地,没有被开发出来,因为这是朝廷圈下来的牧场。曾经还派过使者过来监督,牧养牛羊。上百年过去了,牧场经营不善,内外勾结偷盗,已经没有多少牛羊。 夏州,还是有现成的可利用的土地的。朝廷这个样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以后当可以放心大胆地垦田。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夏绥的畜牧业。这是一项规模庞大的产业,贞元年间曾经有几十万头归属朝廷的牛羊。现在基本都荒废了,唯一留存的成果,也就只有位于银州的银川牧场了,还在顽强地为朝廷供应军马。 畜牧业,大有可为,不能把目光仅放在种植业上。畜牧产出多了,可以换钱,可以产出布、革,自己也可以少向种地的百姓收税。 夏绥四州,地域辽阔,向北一直到丰州那边。而今自己治下十二县(不算宥州两县),经过三年时间的折腾,也不过才二十万汉民,远没有到土地承载力的极限。草原,应是自己该考虑的另一大财税来源,只是需要面对党项人的反弹。 过几天,该去银川牧场看看了。裴老将军代管牧场多年,听闻他对牧业一事也颇多见解,应该能够给自己提供些建议。顺便,盘点下自己手头的资产。今年军士们的赏赐靠着富平八县糊弄过去了,明年呢? 两万大头兵,可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第二章 调查(二) “郎君,你现在是大王了,要有威仪。”清晨,折芳霭气喘吁吁地起身,嗔怪道。 王后现在的威仪当然无存。秀发散乱,雪白的娇躯半隐半露,脸色潮红一片,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找人特别赶制的华服扔得满地都是,还好,没被撕扯坏。 明明自己早上在学画画,画了一对鸳鸯,被夫君看到后,直接来了一句:“纸上鸂鶒(xī chì),争如我被底鸳鸯?” 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大王确实是真英雄,自己以前看错了,但也确实是好色之徒,这点真的没看错! 邵树德懒洋洋地起身。对自己这个正妻,他真的非常满意。人漂亮,皮肤好,会持家,有场面,对家里佣人也不错。唯有一点,对自己要求高,最喜欢给自己讲大道理。 不过这也是一个爽点嘛,自己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她一本正经劝谏自己的时候,让画风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她强装镇定,数落自己不该沉迷女色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格外兴奋。 我的王后哎,你至今还没个子嗣,不着急么?眼看着小封的肚子渐渐显怀,你折家的兄弟都急了,你还不急? “娘子,某觉得这节帅府邸还是没自家宅邸住得舒服。” “大王,朝廷授旌节于此,自当常居帅府。” “罢了。”邵树德起身让折芳霭帮他穿上袍服。 按制,王爵可变易袍色,“象辂出行,以象饰诸末,朱班轮,八銮在衡”。出行身边还有仪仗队,比如持戟仪仗等等。呃,死后坟也可以加高十尺。 当然邵树德不太在乎这些场面,夏州穷困,没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唉,说起来,朝廷还没给自己赏赐京中豪宅,也没给自己赏赐歌姬舞女,这都是郡王的福利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穿戴好紫袍后,邵树德便去用饭,然后至衙厅批阅文件。 自己这个幕府,如今大概有三十多人,基本都是经历过几任大帅的老人。邵树德手中无人可用,因此只能继续留用他们,以后再慢慢替换好了。 夏绥目前的工作重心,差不多已经转移到了银州垦田事务上了。银州百姓的田地,说实话还是偏少的,户均只有二十亩地,面对各色各样的赋税,支应得十分困难。亦无军属农场提供额外产出,作为一个农业条件和绥州相当的地方,还有相当大的开发潜力。 宋乐目前已经由绥州别驾升任银州刺史。在他到任之前,银州由裴商管理,根本懒得垦田,今年受到压力,垦出了大概三百余顷,然未及利用,殊为可惜。 邵树德已经下令,将这总计约340顷土地划入军属农场,作为武威军的专属农场。 这事十分重要,铁林军的军属农场产出除开销了两万斛出头的伤残、阵亡军士粮赐外,还有九万斛可以拿来作为军费支出,不无小补。武威军340顷农场可安排巢众来耕作,一年也能产个三万五千斛左右的粮食,补贴军需,甚好。 对了,武威军是邵树德刚刚下令编成的军队,军额五千五百。军士来源即原诸葛爽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然后又将铁林军陷阵营以及来自鄜坊的一千骑兵一齐补了进去,各队打散后重编。 军官全部来自铁林军,军使由卢怀忠担任,任遇吉再度从绥州州兵体系中调出,担任武威军副使。都虞候是关开闰,游奕使为李唐宾,四营步军副将分别是郭琪、魏博秋、范河、钱守素,军判官为郭黁,基本是铁林军的原班人马,还在邵某人的掌控之下。 铁林军的人数也下降了,目前有七千五百人,五营步卒、一千骑卒,朱叔宗升任都虞候,折嗣裕接任游奕使。因为魏博秋去武威军带兵,提拔李一仙任亲兵副将。五营步卒副将分别是蔡松阳、邵得胜、徐浩、刘子敬、强全胜,提拔了不少人,同时岗位也有所轮换,避免军官们长期接触固定的下属,形成心腹班底。 铁林军本来有一些战损,大概千人左右,这次也不新招人,直接从夏绥衙军左右两厢中各抽调五百人补入。现在邵某人有威望,也能压服周融、令狐敬二人,做这事压力不大。 不要怪邵某人只用嫡系,实在是这个年头信不过外人,一不留神就造反了。衙军,以后还得慢慢炮制,夏州城里,不能有自己信不过的军队。两千州兵目前已经交给王遇统带,衙军早晚也得整编了事。 铁林军、武威军、衙军,如果再算上经略军五千人,目前夏绥镇的内外诸军总兵力高达两万三千人,养军压力极其巨大,必须得想办法开辟钱粮来源了。 中和三年十月十二,邵树德先带着武威军赶至绥州,以后这支部队将镇守这个夏绥最重要的钱粮基地,两年后再行轮换。 数日后,又抵达银州,刚刚调任绥州刺史的裴商亲出迎接。 “裴将军,某可有好多事需向你请教啊。”一进州衙,邵树德便找来了宋乐,三人坐下来,一边品茗,一边谈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可是为牧场之事而来?”数年过去,裴商显得愈发苍老了,脸色也没以前那般红润。 “正是。前阵子邠宁朱玫买了九百匹马,上月山南西道节帅诸葛爽又遣将至,言需购马千二百匹,鄜坊李孝昌、金商李详亦有意各买五百匹。这银川牧场,可是个聚宝盆啊,邵某不得不重视。” 朱玫买的九百匹马,其中五百匹是战马,已经与其约好,用粮食交易,明年开春后交割,可进账八万斛粮。 诸葛爽那边,一千二百匹全是战马,真真是大手笔。因为都是自己人,邵树德只收他四万六千匹绢,同样是明年开春后完成交易。 金商李详的战马,与诸葛爽一样,铜钱、绢帛交易。鄜坊李孝昌贪财,不想拿钱帛,于是搜刮百姓的粮食,打算送到绥州交易,反正路很近,倒也没什么。 一口气卖出去三千余匹马,潜在收益不小,让邵树德非常感兴趣。若不是没能找到更多客户的话,他恨不得卖出去三万匹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朱玫是因为有野心,想扩充武备。李详、李孝昌二人纯粹是人情往来。诸葛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也许是想组建骑兵部队,应对外部威胁。反正山南西道一府十五州,有钱,为了不被人把宝座抢了,适当加强武备可以理解。 除了这几人之外,其他地方就难了,还面临着李克用的激烈竞争。楼烦牧场在前年被李克用劫掠了一番,差点黄了,目前还没缓过气了,但他能从草原上弄马,做二道贩子啊,未来铁定是个商业竞争对手。 可惜还没打开蜀中的市场。东川、西川二地,承平多年,富庶得很,同时当地的川马也不太适合做战马,对夏绥马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这生意,以后要想想办法! “大王遣人往关中、金商、兴元开设马行,此举大有深意啊。”裴商笑道:“就是不知,贩卖贡马会不会得罪朝廷。” 以后朝廷也得向我买马!邵树德心道。 “售卖马匹,换取军士赏赐,某也是没办法了,谁让朝廷断了粮饷呢。”邵树德苦笑道:“另者,马行亦可在各地招募些贫户,至银州屯垦,充实户口。银州四县,没人可不行啊。” 话说从去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军士将家人接过来,但总体还是很少,主要原因就是路太远,要穿州过县,实在麻烦。 军士们有理由这么做。他们多半来自河阳、昭义、河东三镇,一般都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在夏绥分了地,还能正常领赏赐之后,当然有把家人接过来的冲动。之前这么做的不多,一般而言每年也就百余户的样子。不过今年陡然多了起来,主要原因是魏博镇侵攻河阳后,军纪实在太差,百姓不堪盘剥,大举逃亡。 而铁林军中,来自河阳的军士其实是最多的。在得知家人纷纷走避河中、陕虢避难后,便推举一些有威望之人带着信件分头前往河中、陕虢、昭义、河阳,试图把家人接过来。邵树德当然很支持他们的这种行为,并且通过在河中、陕虢开办马行的方式提供部分支持,让军士们的家人能够更容易地来到夏绥。 一旦过来,按照邵树德想法,将安置到夏州左近,这里同样有闲田存在,人口严重不足。至于招募的普通民户,则往银州安置,消化当地新得的田地。 为了弄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大王所言甚是,没有人,万事皆空。”裴商附和道:“听闻这几年绥州开渠、垦田,弄得很是不错,州中用度也渐宽。老夫能在这把年岁过去享享福,倒是意外之喜。” “裴将军早年在灵州为将,后又至振武军,再至银州,老于军伍,对畜牧之事亦多有见解,邵某正要好好请教呢。”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牧事啊……”裴商笑了笑,道:“大王既有问,某自当知无不言!” 第三章 调查(三) “其实,银州宜牧宜耕,朝廷在此设立牧场,占用田地,有些可惜了。”裴商道:“宋使君亦至此有些时日,当知某并不是胡言。” “良田众多,土壤肥沃,一二万顷总是有的。”宋乐说道。 其实,后世银州也是北宋与西夏反复争夺的重要农业区,尤其是西夏,对此非常看重。吕惠卿就曾在《营田疏》里提到:“今葭芦(今陕西佳县)、米脂里外良田,不啻一二万顷,夏人名为‘真珠山’、‘七宝山’,言其出禾粟多也。若耕其半,则两路新砦兵费,已不尽资内地,况能尽辟之乎?” 银州的一二万顷良田,富裕的宋人都觉得不耕作可惜了,觉得能养两路兵。在元丰七年(1085年)的时候,吕惠卿动用了一万八千兵将,马两千余匹,雇佣了内地五个县的耕牛,护卫五百户农民,强行耕种了一块地,得谷九千余斛。 老实说,这个费效比有点低。快两万人马,护卫五百民户种地,颇有点与西夏斗气的感觉。双方你来我往,反复盗耕、护耕、抢耕,最终都亏得厉害。于是在四年后,经过谈判,宋人割让了葭芦、米脂、浮屠、安疆四寨及其土地,换回了永乐之役中被西夏俘虏的小部分将士,这才终结了这场闹剧。 如今银州全在大唐手中,周围也无敌人,当然不用如此麻烦,可好好耕作开发。而且,此时全州四县人口并不多,不过四万多人,还占用不到马场土地。如果有充足的人力,当为夏绥又一重要产粮基地。 “宋刺史主政绥州三年,辛苦了。”看着一脸风霜之色的宋乐,邵树德有些感动,道:“打理完银州之事,便可稍稍歇一歇了。” “银州事毕,还有夏州。”宋乐倒是精神很好,只见他笑着说道:“难得碰到个关心民生,也愿意做事的大帅,宋某恨不得整天睡在衙门里。” “亦得劳逸结合。”邵树德道:“夏州事务不多,银州垦田事毕,某便打算好生经营牧场了。夏州,终究与绥、银二州不同。” “牧场之事……”裴商在一旁说道:“银川牧场实不宜继续扩大。然夏、宥二州北境,还大有可为。” 宥州,当然不全在拓跋思恭手里。经略军驻守的榆多勒城,就在宥州境。夏、宥二州北部,是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也就是后世河套以内的鄂尔多斯牧区。这个地方在暖湿多雨的唐代水草丰美,与阿拉善牧区隔着黄河相望,非常适宜放牧。 “麟州以西、大河以东、横山以北这一片,属民多杂虏,最众者乃党项,相聚为落于野。麟州折家、宥州拓跋家在此争夺激烈,各部落随风而倒,如墙头草般,谁强便听谁。”裴商继续说道:“其所业无农桑,事畜马、牛、羊、驼。唔,西南边的盐州亦是上好牧场,不过在朔方军手里,暂且不提。宥州城北行,便是沙地(后世毛乌素沙漠),然有水草,可牧牛羊。沙地中有一处名铁斤泽,亦名地斤泽,善水草,便畜牧,可为牧场。” “再说说盐州。”裴商似笑非笑地看着邵树德,道:“盐、宥二州紧邻,实则一体。盐州有小盐池,然此乃小利。大利乃铁柱泉,水涌干洌,日饮数万骑弗涸,周边皆沃壤可耕之地,乃宜牧宜耕之所。” 宥州以北的毛乌素沙漠,邵树德还是知道的。环境破坏主要始于明代,在唐代这会,沙漠面积不大,即便有,也是固定或半固定沙丘,水资源远较后世丰富。李继迁这厮就逃亡到这里,挨个部落娶老婆,估计娶了得几十上百个,然后反攻宋朝,渐渐起势。 “以某多年观察,夏、宥二州北部草地,杂虏众十余万,畜养牛二三十万头,羊驼百余万只不成问题。大王,可解得大难否?”裴商笑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鄂尔多斯牧区,就面积来说,确实可以养数百万只牛羊,而且这时候水草丰美,既有杂虏十余万,那么百万牛羊确实是有的。只是,这里牵涉到拓跋家、折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得先与麟州方面通通气,最好连着拓跋思恭的事情一起解决了,免留后患。 若是像北宋那样,让李继迁跑到了地斤泽发展,那就闹笑话了,一劳永逸比较好。而且出动大军征战,时间短还好,若是旷日持久,那么也会破坏当地脆弱的生态。这个时候的鄂尔多斯,可还是有相当面积森林的,若是大军一到,相持年余,保管给你砍光了。 没有了森林,如何防风固沙,涵养水土? “大王可还愿听听灵州牧场?”裴商又问道。 “自是愿意。” “灵州西侧有贺兰山,蕃名阿拉善山,挡寒风,阻沙丘。自北向南,有罗山、天都山。罗山之上,水甘土活,有良木薪桔之利。套(河套)虏入寇,常驻牧于此。天都山,草木茂盛,谷间有泉水,可饮马,亦可灌溉山下农田。又有嵬山,水草丰美,树木繁多,土地膏腴,向为蕃人樵木之地,多野马、野猪、雕、鹘。多的山就不说了,总之老夫也没尽去,都是昔年镇守一方时打猎所见,大王当察之。”裴商说道。 “裴将军帮某大忙矣!”邵树德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 “大王乃贵人,万勿如此。”裴商连忙起身避开,道:“日后大帅若用兵,裴某虽不能上阵厮杀,亦可在旁出谋划策。如此,也不枉大王信重了。” “自有用得上裴将军之处。” 送走裴商后,邵树德又与宋乐继续聊。 “宋先生,这三年全靠你了。”邵树德道:“绥州今日诸般盛景,皆先生之功也。” “主公有大志,宋某亦看不惯这等乱世,自当尽心竭力。”宋乐道:“主公焉知宋某不是乐在其中耶?” “呵呵,宋先生之功,邵某记着。”邵树德说道:“银州须得尽快垦田,人力某来想办法。” “大王,拓跋党项该如何处置?”宋乐问道。 “某想召拓跋思恭入夏州,若不肯来,便是有异心,当除之。”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然其经营宥州多年,强攻不易,甚是麻烦。” “不如先剪除羽翼?”宋乐建议道。 “宋先生之意,乃先攻草原?”邵树德问道。 “然也。”宋乐道:“拓跋氏,羽翼有二,一者横山党项,二者草原杂虏。横山广袤,地势险固,攻之旷日持久,易令其投向拓跋氏。草地杂虏,若有折家相助,攻之事半功倍,亦不会令其投向拓跋家。” 邵树德闻言沉思。 有麟州折家相助,攻草原杂虏当然不难。不过这会不会令折家做大呢?虽说是岳家,关系亲近,可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让折家势力急剧膨胀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折家在后世历史上忠于中原朝廷,可谁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拓跋党项得了定难军的地盘,势力大涨导致的呢?两家乃世仇,折家不可能投向拓跋家,他们为了对抗拓跋氏的影响力,自然也只能选择依附中原王朝了。 可若是自己将拓跋家攻灭了呢?形势可就又不一样了。 邵树德不想这片区域再度出现一个极具号召力的党项酋豪,即便是自己的岳家也不行。该如何处置,这事得好好思量,而就目前看来,似乎是一个死结。除非,能够让那些草原杂虏向自己臣服,而不是麟州折家,但这种操作太难把握度了。 非常考验自己的政治手腕啊! 第四章 调查(四) 邵树德一共在银州逗留了七天。 七天时间里,主要在和宋乐交谈,顺便与银州的各级官僚们见个面,让大家认识认识新大帅。最后一天,他在银州关外检阅了州兵。虽只有一千五百人,但作为拱卫地方的武装力量,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邵大帅的构想中,支州兵、外镇军、衙军是严格区分开的,任务不能混淆。当今战乱之世,很多藩镇节帅把州兵也拉上战场,四处征战。先不说这会不会导致州内空虚,为敌所趁,单是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如衙军或外镇军啊,因为装备和待遇就大大不如。 州兵,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守城、剿匪、镇暴,其他别无所求。同样的,衙军不作为镇守地方的武装力量,而是机动野战兵团。邵某人也绝对不想衙军担任驻防任务,因为这会让其战斗力、军纪都飞速下滑。 长期打治安战的驻防部队,能有什么战斗力?衙军,就是为大场面准备的,是决胜力量,是插向敌人心脏的尖刀。 外镇军这事,比较麻烦。以这个年代的通讯技术,在险要关隘或要冲城市布置兵力,是难以避免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而且这种部队需要完整的结构,将领经验要丰富,有临机决断之权,除了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以外,几乎拥有全权。 外镇军,当然也是野战部队,但却是让主帅不怎么放心的野战部队。榆多勒城的经略军,五千步骑,自成一体,听不听节帅的话,主将一言而决,以后还得徐徐图之。 武威军目前是作为衙军存在的。派驻到绥州前,任命军使、副使等各级官员,两年期满后返回夏州,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交卸兵权,成为衙将,每日到都虞候司上直。部队平时的训练,将由教练使、都教练使负责,但教练使没有指挥权。 这个方法是他在河东学到的,人家就搞得很不错。晋阳三城里的衙将,不领军出征的话,就没有兵权。邵树德打算先从武威军、铁林军开始试点,看看诸将的反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虽说自己在军中威望很高,部下造反的可能性很低。但涉及到身家性命,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而且,制度化的东西,自己此时推行起来阻力不大,也能让大家接受。若是自己的继承人再来推行,怕是就很难了。 有些事,必须要提早做! 绥州龙泉县的市面比以往繁荣了一些。关中来的移民,大部分安置在了龙泉、大斌二县,接下来才轮到绥德、城平二县,有部分河谷地,但山还是多,远远不能和前面两位大哥比。至于延福县,土地实在太少,三年间就安置了四百余户,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 龙泉县还有不少军士家庭,都是早期迁来的。有能力的在城内置办宅院,初时价格低廉,几乎只要十余缗乃至二十缗钱就能买到,有偏房,有厨房,有厅堂。但现在这种房屋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十多缗钱,一些军士舍不得花这个钱,或者没存下这笔钱,就只能去城外起宅或者买现成的房屋,价格也涨了,大约十余缗,或者给二三十斛粟也行。 不过现在大帅已去了夏州,后面搬过来的军士家庭基本也都会前往那边安家。可想而知,夏州的房价又会来一波上涨。 邵树德在绥州没有宅子。当初带着妻妾住在州衙后院,公家宅子,这会到了夏州,平时住帅府,但亦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诸葛爽送给他的婚房——夏州第一豪宅,价值一千多贯。 “当年在丰州,某住着个雪大点就要压塌的破房子,不意数年过去,竟有了今日这般造化。”看着州城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邵树德感慨地说道:“今后得为百姓考虑,军士们有钱置宅,百姓有地,然宅子太简陋了,须得改善。” 夏绥四州,地广人稀,百姓起宅所需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有自家田的,比如五十亩,一般都有个五六亩宅园。北周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农民们在宅园里起屋,种桑枣,开菜畦。所以,地不是问题,关键是赋税太重,导致大家没有余钱翻新宅子或者盖新房。 但先军政治就是这样。养两万余不事生产的职业武夫,你不盘剥百姓,那么就只能去盘剥外人,比如草原上的杂虏。过些日子,他打算让陈诚去一趟新秦,与折宗本密谈一下,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他们家,应该也很想获得这些部落的效忠吧,甚是都愿意一起出兵。双方的矛盾,只在于谁获得最大的那份战利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因为大群亲兵前呼后拥的关系,民人纷纷闪避,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便拐进了一家看起来新开没多久的店铺,问道:“客从何处来?” “从晋阳而来。”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答道。 “店中售卖何物?” “银器、緤布、绢帛、药材、胭脂。” “緤布亦有人买?”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玩意就是棉布,价格相当昂贵,丘维道第一次给自己发赏时,就有细緤两匹。在帛练行里,基本是论尺卖。这种“奢侈品”都有人买,那么确实说明绥州已经有了一批有消费能力的富人,多半是军官家属吧? “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匮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第五章 定策 中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州,大雪。 邵树德用刀切下一块羊肉,就着胡饼吃了,良久后才道:“拓跋思恭送来的羊,倒也肥嫩可口。” 陪在厅中宴饮的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周融、令狐敬等将哄然大笑。 “大王,拓跋思恭只遣人送牛羊,不来拜见,这般跋扈,焉能容他?”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居然是令狐敬。在座诸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令狐敬却第一个说出来,不管是凑趣也好,表忠心也罢,都是好事。积极融入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武人圈子,没有试图游离于外,那么日后还可以用用。 夏州的宴饮,都很简单。邵树德不是喜欢奢靡的人,虽然自家妻妾一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连带着家里的膳食也朝着精致的方向发展,但那是家中。在正式宴会场合,特别是他宴请幕府僚佐或诸军将官时,一贯比较简单。 胡饼、毕罗、汤饼、羊肉、酒,都是军中糙汉最常吃的。也只有重要节日,如新年、上元、寒食、中元、重阳、腊日时,才会有馄饨、油饭、东凌粥、盂兰饼、米锦、萱草面等节日食品。 对州中饮食用度,他也有规定。比如幕府给所有僚佐官员提供午饭,到衙门各曹司上直的官员,可以免费享用,但午饭只有蒸饼、粟米饭、少量羊肉及时令菜蔬。定难军四州之地的各驿站,对来往公干的,只有别驾以上级别可食粟粥、乳粥、豆沙加糖粥、牛羊肉之类的高级食物,以下的就只能吃蒸饼或粟米饭,以严格控制开支用度——传递急件的信使可以不在此限。 “大王,拓跋思恭这般跋扈,何时讨伐?”折嗣裕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拓跋思恭虽未至,然亦遣人送了二十匹骏马、一百头牛、五百只羊。此谓何也?拓跋氏实力尚不足,无法公然反叛,既如此,便先不动他好了。” 折嗣裕闻言有些失望。作为折家的一分子,他已经隐隐听到了消息,大帅的心腹、铁林军判官陈诚去了一次麟州,商议“会猎”草原之事。 阿爷似乎并不反对。夏绥北境、振武军西部的黄乜三部、明嵬部对折家向来恭顺,但兀移四部、罗移十四种落、罗树部、腊儿部等聚落却嚣张跋扈,仗着有拓跋思恭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折家放在眼里。大帅若出兵征讨,当可除一大害。 只是,还是没有直接攻灭拓跋本部来得好啊! 折嗣裕还想再劝,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大王,绥德县前日来报,党项折马山氏献牛羊五百头。银州裴老将军亦报,党项折遇氏献牛羊三百头,悉利氏献马五十匹。”陈诚放下酒樽,道:“此皆顺服之辈,为大王兵威所慑,异日若有事,可直接令其出蕃兵从征。” 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与麟州折家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对外亦自称折氏。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三家其实各过各的,也没什么来往。倒是悉利氏居于银州北境,对麟州折家向来恭顺,可这会又向大王示好献马,这是要找新主投靠啊。 折嗣裕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折家,确实比不上拥兵两万余的定难军节度使,这点就连山里的土族都看明白了。 邵树德闻言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止这三个部族向自己示好。银州拓跋遇部,亦献牛羊数百,同时还诉银州赋役苛虐,动辄抢掠牛马。邵树德仔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正好是当初自己向裴老将军借马的时候。汗,合着裴老将军送给自己的牛马里有相当部分是从境内党项那里“筹措”的啊,简直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体而言,绥、银二州的党项还算恭顺。尤其是自己讨伐黄巢归来之后,被大军兵甲之威所慑,很多部族首领纷纷进献牛羊,也没见他们再抢掠汉人耕种的田地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吧,这些本来就是熟户,向来缴纳贡赋,也就是牛羊。朝廷征吐蕃或回鹘,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兵从征,还是可以争取的。像折马山氏,后世北宋西军里就多有他们的人,种师道就带过五千党项蕃兵,将领多折马山氏,常年与西夏作战。 他们能向自己示好,或者表示中立,对北征草原之事都大有裨益,至少后方安宁了嘛。 只可惜没一个大族,都是几千人、万把人的小部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绥、银二州境内有那种几万人的大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实力既强,自然就不会那么恭顺。以后得注意这点,千万不能让其互相吞并,最好互有仇怨,互相攻杀,互相消耗。 “诸位,本帅已经决定,开春后,出大军北上草原,收纳贡赋。草原诸部,既居夏、宥二州,已有多年不纳贡赋,不服兵役。以前的历任大帅不管,但本帅要管。历年积欠,这次一并收取,本帅倒要看看哪族哪部敢不交。”邵树德将割肉刀扔在案上,掷地有声地说道:“州中两万大军,耗费甚巨,汉民终日耕地,缴纳赋税,蕃民岂能免除?” “大帅英明。”诸将纷纷说道。 ****** “大王,此番出兵,须应在快、准、狠三字上。”酒宴散后,陈诚留了下来,与邵树德商议起了细节。 刚才酒宴上所说的,可以看做是一份动员令。将领们知道了,自然就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但细节问题,比如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行军路线等等,还得仔细商议。 “陈判官所言极是。某亦不打算多带兵将,铁林军七千余人足矣。” “大王,最好再带周、令狐二位将军之一,万人北上,作战稳当,州中亦稳当。”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闻言盘算了下。如果带铁林军和令狐敬北上,大军有万人,再配合麟州折家的数千人,草原上几无敌手。他们可不是什么职业武夫,都是牧民罢了。后世李继迁逃到地斤泽,北宋的职业武人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新娶的老婆都丢了。 陈诚的话也有道理。周融、令狐敬毕竟不是自己嫡系,留五千人在夏州,确实不太稳当,不如带走一半。不过他想带的是周融,令狐敬有融入自己圈子的意思,那么不妨让他留在夏州。再加上王遇手里的州兵,夏州老巢应是无忧了。 如果自己动作快的话,几个月搞定草原之事,然后携大胜之势班师,拓跋思恭就更不敢有所异动了。后面,再探探横山党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笼络,总之原则就是尽一切可能剪除拓跋氏的羽翼,孤立他们,最后再武力决胜。 拓跋思恭历史上,好像连巢军都打不过,三战三败,损兵折家。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放水,毕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放水也没这么个放法。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宜小视,但也不必过于高看,就算有本土作战的加成,战力撑死相当于中和元年尚有战斗力的巢军部伍罢了。 剪除羽翼后,他的可用之兵、财货来源都会有所减少。自己再出动大军进攻,两万人左右,胜算还是非常大的——夏州军西进,是主战场,经略军南下,是次要战场,两面夹攻,争取一战平之。 定难军四州之地,只需要一个核心。邵树德也不能容忍镇内有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独立势力。拓跋思恭此人,他没有恶感,甚至觉得他挺会做人。但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定下大体决策之后,整个夏绥的军事机器就开始缓缓运转起来。他们的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以前很多军械依赖朝廷供应。邵树德在关中三年,搜罗了大批工匠,这些工匠也陆陆续续收了徒弟,但产能仍然不够。 没办法,只能提前准备了。 绥州现在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逊于夏州的冶铁工业,通过从河东、关中采买的储备铁料,从十一月底就开始打制器械,主要是刀矛甲胄。夏州这边,主要是制作弓弦、羽箭、皮甲等物事,总之两地全力开动,储备战争物资。 粮食、马料、役畜、车驾等后勤物资,也处于暗中筹备状态。与军械一样,邵树德的要求是够打两场大规模战争,以应付突发事件。 而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夏、绥、银三州不多的钱粮也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明年北上草原,若是无法取得足够战利品的话,那可真是要亏出血。 不,不会亏出血的!弄不到足够的战利品,那就不班师,直接梭哈赌一把了,即杀到宥州去扫荡。反正弄不到牛羊,就无法给军士们发赏赐,自己就无法交代得过去,那还不如一波流直接干到底算逑。 当然,以上只是极端的情况。事实上根据麟州折家给的情报,草原各部兵力薄弱,一盘散沙,这一堆战利品,吃下并不难。 唯一的关碍,就是鄂尔多斯牧区,夏绥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归振武军管。而这也是自己找上麟州折家的主要原因,需要他们提供向导、内应,让顺服他们的部落提供补给甚至出兵。另外,折宗本官面上的身份也交代得过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嘛。 第六章 人才与北征 “赵俭给你来信了?”邵树德将手从玉坠上抽出来,悻悻地说道:“朱玫和他不对付?还是怎么了?” 赵玉脸红红的,整理了下领口,说道:“从叔现在当了通塞镇将,就是以前朱玫的位置,颇得信任。他写信给妾,是想两家多走动走动,多多来往。” “唔,是该走动走动,以后玉娘可带着他的从甥上门省亲嘛。”邵树德不要脸地说道,说着说着,手又抚到了他最爱的翘臀上。 赵玉任他肆虐了一会,这才面红耳赤地起身,道:“大王,朱玫此人野心甚大,从叔在他手下也小心翼翼的,不如——不如让他到夏州为将吧。” 邵树德见她说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便道:“那要看赵将军的意思了。在邠宁当外镇军使,可见朱玫亦是信任的,他可未必愿意。” 末了,见赵玉有些失望,又道:“当然,若是赵将军愿意,某当然欢迎。” 赵玉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卒于太原府任上。在夏州,确实没有任何亲族。本来自己还考虑将义女邵果儿嫁给经略军使杨悦的孙子联姻呢,现在想想,先搁置了吧。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还是有些愧疚之感的,不想看到她失望。 笼络杨悦,还有其他办法。 “玉娘,教你们记账的方法会了吗?” “会了。” “这是幕府张判官呈交上来的器械账本,你照着新法子,按仓库属地、器械分类、耗费几何重新列个表。这旧账乱七八糟的,某看着头痛。”邵树德吩咐道。 赵玉点了点头,直接到书案前抄写了起来。 自己缺乏秘书啊,只能让妻妾来代劳了。好在都是文化人,也聪明,学点加减乘除并不难。列个现代记账表格,自己看得也更清晰明了。 幕府佐官呈上来的账本,实在看得不习惯。而且自己也得单独列个账,以后如果对不上的话,哼哼,武夫嘛,可是会杀人的。 军属农场和榷税的账,目前是大封在记。小封本来也有任务,但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至于自家正妻,就整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了,不过她会骑马,也会射箭,这个技能,呃,似乎还没小封的剑舞对自己有用呢。 夏州,怎么就这么缺文化人呢?别的藩镇,经常能弄到进士当幕僚,再看看自己的幕府,平均学历明显偏低啊! 不过大封前阵子倒提过,河中封氏,名门望族,源于渤海蓨县。国朝初期,封德彝还和李渊做了亲家。封氏姐妹的祖父封敖历仕台阁,被封为渤海县男,家里好几个进士,至少她俩的爹都是进士,目前在外镇为官。 前阵子还联系上了她们几个兄弟。黄巢入长安后,都跑路去了凤翔府,目前返回了京城,似乎在等待皇帝回来。靠,怎么不来投靠本王?如今幕府里掌书记、行军司马什么的,一堆侍奉了几位大帅的老头子,本王急需换血啊。 还有赵玉的那位从叔赵光逢,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许跑去了蜀中。他若是肯来,副使、掌书记还不是随便挑?这些幕府官职,没有品级,但有实权,向来是那些嫌京官俸禄低的高学历才子的首选。 不要说自己任人唯亲,先能活下来再说! 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个道德底线一再被突破的乱世,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那么就只能用妻族了。外人根本信不过,上下相疑,都缺乏安全感,还怎么做事?这就不是正常的时代! 从军的妻族自己有点担心,但帮自己打理政务的文官却没关系。自己得封郡王,在关中名声也还可以,吸引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士人投效,西河宋氏中的一支也举家搬迁到了夏州,但人才还是严重不足。 河中封氏、天水赵氏在国朝只能算是中等家族,但他们若能投资乃至投靠自己,自己还不得倒履相迎? 这份基业,靠带着两万大军打打杀杀可维持不下去。 吃完午饭后,邵树德去封氏姐妹那边说了会话,睡了个午觉后,又到衙厅办公。才刚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在一份文件上写下了意见,夏州司马李杭跑了过来。 “大王,某出使回来了。”李杭目前的本官是夏州司马,差遣则是幕府随军要籍,专门负责出使各方,这次刚从振武军城那边回来。 “李司马辛苦了。”邵树德起身迎道:“郝振威、契苾璋都说了些什么?” “契苾璋愿与大王立誓同盟,共抗李克用。”李杭说道:“郝振威没甚表示,只言愿用盐与夏州换粮。”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克用这厮,人缘是真的差,敌人也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幽州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军契苾璋、天德军郝振威等人,这都是最近几年与他厮杀过的。对李克用这个人,邵树德的意见是以防为主,他在河东做什么不管,但不能让他把势力延伸到河套地区,那样会令自己两面受敌,战略层面被动。 因此,与他的敌人结盟,也就很正常了。大同赫连铎太远了,有心无力,够不着。但振武军、天德军近在咫尺,他还是想保的。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加起来,也三四万兵力了,而且契苾璋是有部落的,还可以极限征兵,三方凑个五万人马不成问题,严格说起来并不比李克用差。 契苾璋愿意结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就在讨黄巢那会,他还奉朝廷号令,与郝振威、赫连铎、李可举一起,捅过李克用一竿子。再加上乾符年间的旧怨,基本是很难开解的。李克用的心胸,可不怎么开阔! 但郝振威这厮怎么搞的,单凭丰州一地能抗衡李克用?河东一府七州,这边三方不紧密团结,如何与他们打?以后定然会后悔。 “李司马辛苦了,先回家休息一段时日,也不用去曹司上直了。待明年,再帮某出使下鄜坊、丹延以及河中。唔,路上可以顺道去下南山党项,某想试探下野利氏的态度。”邵树德说道。 南山党项,就在绥州以南、延州以北的横山之中。野利部是当地最大的部族,也最有影响力。若是可能,还得与其虚与委蛇一番,令其不站到拓跋氏那边。如此,自己便可全力攻杀拓跋部,不致后方有变。 李杭离去后,邵树德又批阅了会文件,然后便去了城中营房,视察部伍。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中和四年很快便来到。中原那边,黄巢还在四处流窜。西蜀,圣人依然流连忘返。 在与家人一起度过了正月之后。整个二、三月,邵树德都扎到了军营里头,铁林军、衙军轮番会操,士兵们渐渐收起了慵懒之色。本来就是职业武人,足粮足赏养着,还定期操练,就应该体现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和精神风貌。 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平时放牧,杂活不知道有多少,一年到头有几天时间训练?真正强悍的游牧军团,从来都是脱产的,至少要半脱产,有他人供奉牛羊,如此才能锤炼技艺,培养纪律。 四月初一,军中占卜:出师大利! 初五,裴商带着数十亲兵至,他将充任邵树德的顾问,沿途赞画。 初六,折家派来的向导亦至,他们将帮着大军在草原中寻找水源,补给牛羊,同时带路杀向拓跋家的党羽部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初八,邵树德亲自点了铁林军七千五百人、衙军左厢周融部两千五百人,大军携带月余粮草,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回望着高大险峻的白城,邵树德心中感慨万千。在二月初的时候,小封给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自己有了子嗣。据郎中讲,赵玉也已经怀孕,都是大喜事。 而在过去一年,亦有三百余户军士家庭搬来夏州。镇内太平无事,各项产业循序渐进地发展着。此番出征,若是大胜而归,自己的这番基业将更加稳固,更上一层楼。 胸中的大志,一刻不敢或忘! 第七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一) 朔风呼啸,人喊马嘶。大军已经东渡乌水(今那令河),至温泉水故道附近。 温泉水是无定河支流之一。以前水量很大,赫连时期曾引温泉水入夏州城,名“黑渠”。黑渠在城内驰道两侧,建了不少果园,蔚为大观。 邵某入夏州之后,黑渠早已干涸多年,果园也荒废得不像样子。去年他还在想,等北征草原获得大量人口、财货之后,再重新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 温泉水断流了,但并不是没水,而是形成了几个不相连的小水泊。水泊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有党项部落于此放牧。 邵树德对这个也姓拓跋的党项部落恨得牙痒痒,离夏州城不过几十里,居然也不听话,不缴纳贡赋,不死何待?正好自己需要先破几个部族立立威,不然谁肯老实听话?于是乎一声令下,千余骑兵先出,大队步卒接上,朝这个不过千人左右的部落杀去。 其实这个拓跋旁系部落早就发现了夏州军的到来。但他们根本来不及走,这会才四月,草地尚未完全返青,牛羊只能吃以前贮存下来的草料,这怎么跑? 一千人的部落,也就能抽出两三百成年男丁。邵树德站在高坡上往下看,只见这两百余丁早就拿出了武器,但似乎不是人人都有,甲胄更是甚少看见。看来,跟着拓跋思恭混,也没变得多富裕啊!虽然都姓拓跋,但搞不好还不如没藏氏那种拓跋大跟班得到的好处多呢。 蠢笨到这种份上,有今日之结局,可谓咎由自取! 铁林军的骑兵并未直接冲阵。虽然这些党项人数量很少,装备也不行,但他们只是在外围击破了敌方仅有的数十骑兵,然后便兜着圈子到了后面。 正面有队列严整,杀气腾腾的夏州步卒,背后又有敌人的骑兵,党项牧民即便是在保卫家园的状态下,士气相对较高,但依然不可抑制地慌张了起来。 “呜!”角声响起,大部分党项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有经验的人脸色骤变,纷纷用胡语喊着什么。 “嗡!”铺天盖地的羽箭飞了过来,轻易射穿了党项人薄弱的衣甲。他们就像那水泊旁的苇草一般,狂风一吹,尽皆倒下。 骑兵又杀了回来。 马槊、刀斧肆意砍杀,在职业武人娴熟的技巧之下,牧民们几乎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亡命四散,随后又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鲜血汩汩流淌,汇入了水泊之中。草地之上,尸横遍野,腥气冲天。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从高坡上走下。辅兵们已经开始清理战场,伤而未死的党项牧民一概送一刀。部落的老弱妇孺也被他们一一揪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部落兼并战争,在草原上可不怎么美好。你根本不知道胜利者会如何处置自己,一念之仁,或许能留下性命,运气不佳,高过车轮的男人全都要死。 “把牛羊财货清点造册。”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李延龄干这事太熟悉了,很快便带着人去忙活。 “人,全部看管起来。周将军,你部负责此事。” “遵命。”周融手底下有两千五百夏州衙军,看来大王是要他专门干看守俘虏的活了。 “今晚便在此宿营。”邵树德看了看天色,说道。 这个拓跋旁系部落的成年男丁基本都死光了,剩下的不过是妇孺罢了。对这些人的处置,邵树德脑海中有个隐隐的想法,那就是将他们送给巢众为妻,充实镇内人口。 镇内巢众,目前总数不下于两万五千,皆精壮男子,大部分在银州开渠、修水库,少部分在绥州军属农场租种土地。这些人里面,超过一万人都已经有了民户身份,但他们无妻,如何能定得下心? 夏绥四州人本来就不多,铁林军来了九千、诸葛爽带来了三千兵,再加上巢众,这就是三四万精壮男子,已经极大破坏了男女比例。 虽说自己从关中先后弄了一万多户人过来,几年间也有千余户军士家属搬迁过来,但总体而言仍是男多女少。军士们有钱,在婚嫁市场上很抢手,基本上或早或晚都娶妻生子了,但巢众可没这吸引力! 他们的身份本来就不行,又没资财,谁愿意嫁给你啊?邵树德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些部落女子和他们“门当户对”了。 党项部落女子有孩子的也不要紧,“喜当爹”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什么坏事。农业生产可是需要劳动力的,那些小孩子养大了,女儿可以嫁出去,儿子在家里帮着干农活,自己再生几个孩子,这一大家子就有了,镇内人口也得到了极大充实。 先这么办吧! 第二日,大军在向导的带领下,向东北而行。 辅兵们昨晚统计了很久,终于将战利品数清了:马百余匹、牛一千七百余头、羊八千多只。好嘛,都带上,部落里亦有大车,装着女人小孩,在周融所部的看管下,一路跟着大军而行。 当天下午,全军抵达交兰水(今海流兔河)畔。 邵树德跟着中军而行,比前锋慢了一些。当他在亲兵的簇拥下抵达河畔时,入眼所见,只有一片追亡逐北。傍晚时分,随着最后一名精壮男子被铁林军士卒枭首,整场战斗已经划上了句号。 又是一个千余人的小部落!据折家派来的向导折药说,这个部落自称党项弥部别支,但多半是冒认的。这在草原上并不奇怪,因为党项势大,很多杂胡小部落也喜欢冒称党项。但仔细深究的话,他们很可能是“胡”,而不是“羌”。 但无所谓了,自己只看政治立场,不问其他。既然铁了心跟着拓跋家走,那么就要有被其牵连的觉悟。邵大帅也到夏州半年多了,怎么不见你们来进献牛羊?光给拓跋家上贡,还出兵协助,不杀你杀谁? “折药,本帅灭了这两个部落立威,消息是否已经走漏?”河畔已经架起了铁锅,李延龄亲自烤肉、煮汤,给大帅准备食物,邵树德闲来无事,便找向导说话。 “应还没有。”折药想了想后,说道:“大帅有千余精骑在外游弋,应不至于有漏网之鱼。” “骑卒还是太少了。”邵树德叹道。 虽然定难军的地盘马很多,但也只是比内地藩镇在购置和维持成本上便宜一些罢了。夏州穷困,支应两万三千军士的粮饷已经让自己大为头痛,再多养骑兵,确实是很大的压力。榆多勒城的经略军有三千职业骑兵,若是能为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 “明日便沿着交兰水北上,沿途搜索有无部落,然后渡河东北行,至汉高望县故城?”李一仙在旁边摊开了张地图,邵树德就着天边的微光,在地图上反复核实行军路线。 出兵以来不过五日,粮草还有近月所需。灭了两个党项部落,合并缴获了两百多匹马、三千多头牛、一万八千头羊,外加千余妇孺,补给倒不用担心。就是这沿途不是草原就是沙地的,地貌一丝变化也无,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明日的目的地是汉高望县城,早已废弃。当年秦始皇令蒙恬北击胡,悉收河南地,筑四十四城,汉代亦大力经营,只可惜到如今,大部分都没了。 高望故城旁有一大水泊,水草丰美,居住着党项密威部,与折家交好,人丁众多,得有五六千人。邵树德初知道时也是一阵恼火,这个密威部明明在夏州境内,居然投向折家,自己上任以来也没进献过牛羊马驼,简直岂有此理! “大帅,昔年吐蕃入寇,密威部曾遣五百人助大唐官军。”似是知道邵树德在想什么,折药轻声说道。 “你倒是机灵。”邵树德笑骂道:“罢了。密威部缴清历年积欠税赋,本帅便不管了。” 折药闻言脸一白。 这个邵大帅,怎么对催课这么上心?以前的诸位节帅,也没见谁如此钻钱眼里啊,密威部这次怕是要大出血了,不但要出兵助战,还得出牛羊喂饱这位大帅,倒霉! “折将军在何处等本帅?”邵树德又问道。 “高望城往北直行三五日便至。”折药答道:“他在庞青部草场上等着咱们。” “离地斤泽多远?” “不过三日行程罢了。” “庞青部大乎?” “众八千余。” “那不小了。”邵树德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地斤泽那边,听说有个麻奴部?” “大帅明鉴,麻奴部众万余,乃大族,与拓跋氏关系密切。附近亦有一部号嵬才,与麻奴部不睦。”折药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很好,便拿这个麻奴部开刀。”邵树德笑道:“行了,先吃饭吧,肉、饼应该都准备好了。” 四月十四,在交兰水畔休息一晚后,大军沿着河道向北进发。 草原杂虏逐水草而居。交兰水作为无定河的支流,两岸自然有不少部族。除折药指出来的倾向于折家的部族外,其余部落真真是倒了血霉。两个直接被灭了,四个投降表示顺服,还有一个举族逃亡,连家业也不要了。 当四月二十二日大军抵达庞青部草场时,全军上下竟然已俘虏了六千余口,缴获马千五百匹、牛一万九千余头、羊十万七千余只、骆驼千二百头,可谓收获颇丰。而这时,折宗本带的五千蕃汉兵马也在此等候多时。 第八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二) 今天外面起了点风沙,牲畜有些不安。 折宗本远远地看着定难军大队,眼皮子直跳,这与土匪何异! 大唐天子的官军,不该是大军一至,土族顺服,然后申饬几句便算了吗?眼前这队伍,上万兵马,盔甲鲜明,杀气腾腾。草原妇孺或坐于车上,或踉跄步行,显然都是被掳来的。再看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牛羊,这是灭了几个部落啊? 折宗本甚至怀疑,可能有些部落还来不及投降,就直接被杀了个人仰马翻。精壮被戮,女子、财货尽失,这打草谷,打得可真狠! 其实,唐末武夫,去草原上打草谷并不鲜见。最典型的就是幽州镇,人家在长城以北有不少州县、城寨,三天两头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最多一次斩获十几万头牛羊。反正契丹人也经常南下幽州劫掠,大家就互相打呗。 天德军、振武军也干过这事,劫掠对象主要是回鹘、吐谷浑和党项。最绝的是,他们的部队里本来就有不少回鹘、党项军士,有时候北上,辖区内的熟蕃部落也跟着北上凑热闹,让人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似乎又理所当然。 夏绥军干这事倒是比较少了,邵大帅大概是二十年来头一回。果然是天德军那帮无法无天之辈出身,干这事轻车熟路,一点压力都没有啊。 “邵帅。”折宗本下马,远远便行礼。 “外舅何须多礼。”邵树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恭敬还了一礼。 折宗本就势顺坡下驴,也不行礼了,道:“树德何如此辣手耶?草原部族,令其畏惧顺服即可,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须立威。”邵树德正色道:“邵某至镇不过半年,草原部族,多有观望、轻慢之心,不将某放在眼里。顺路杀了几个不开眼的拓跋走狗,后面再讲话,也有更多人愿意听。” 折宗本其实想说,拓跋走狗,也可以变成自己人的。但人都杀了,此时多说何益? “周将军。”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 “今日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将这些财货、女子先送回银州,与宋刺史交割完毕后,再押运粮草前往地斤泽寻某。” “遵命。” “折将军,州中财货匮乏。也不瞒你了,这些牛送回去后,都将作为官牛租给百姓耕田使用。绥、银二州田地众多,某算了算,最好备足两万头牛,多加训练,令其习惯耕地,如此方济得农事。”邵树德说道:“另者,朝廷已断了粮饷,某也不得不自谋出路,给军士们找些赏赐。这些羊,以后都要赏给军士们。” 之前在范延伯家调研时,邵树德已经了解到,一头牛的价钱竟然要三千多钱,且耕十年就不堪用了,平均一年“折旧”费用三四百钱。自己弄两万头牛租给百姓,一年就象征性收个四十钱,给百姓省了不少了,十年使用期结束,基本就省了三千钱,差不多是一头牛的原价。 不收钱是不能的,这是军士们缴获的战利品,无法白送人,自己只能凭借威望与厚脸皮,尽可能把租金降到合理的地步,为农民们谋点好处。换个大帅,怕是还干不了这事。 折宗本闻言默然。这倒是实诚话了,一点不假。军头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有粮饷,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定难军有两万三千兵马,想必养着很吃力,也战战兢兢。 两人正说着话,庞青部的几个大小头人过来,恭敬行礼。 邵树德懒得与他们多说废话,况且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是折药在一旁翻译:“我等拜见大唐天生神将。” 天这个字,在党项人的习俗里非常重要,似乎与原始崇拜有关。 党项最高领袖称为“兀卒”,即“青天子”的意思,他们称宋朝皇帝为“黄天子”。后世西夏的最高官阶曰“谟宁令”,意为“天大王”,喻位极人臣。北宋将领刘法屡胜夏军,被夏人称为“天生神将”。折继闵一箭射中敌酋,祷为“天助”。 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 邵树德本来并不是很了解党项习俗,出征之前数月请教了不少人,如今算是明白“天生神将”这个概念了。不加天,只有神将二字,不算什么。但天生神将,就有极其强烈的赞美、恭敬意味。 “尔等皆大唐天子蕃民,既归折将军治下,本帅也不便多言。只需勤纳贡赋,出丁役,便可保无事。”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庞青部所处的这片区域,严格来说处于夏州北境、麟州西境的交界处。不过既然人家早就投了折家,自己也就给老丈人个面子。庞青部提供部分牛羊作为补给便可,另外再出五百兵,跟着大军一起前往地斤泽。 对这些游牧蕃部,他暂时有心无力,只要其表面恭顺,内部怎么管理他们自己看着办。如今的优先事项,还是绥、银二州的蕃部,那些蕃部是半牧半耕,更容易直接统治。等灭掉拓跋思恭之后,一些小部落,可以找机会慢慢吞并,编户齐民,充实一下州中户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一点的部族就加以笼络,令其定期缴纳贡赋,服兵役。日后再找机会策动其内部矛盾,使其分裂,仇恨。 总之一个原则就是,大的变小,强的变弱,最后再消化吸收。绥、银二州,注定是汉地的社会、文化和制度。夏、宥二州,则可以是二元制的统治模式。 “裴将军,刚才折将军提到过,数日后便是地斤泽蕃部祭天的日子,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庞青部头人们离开后,邵树德找来了充当临时赞画的裴商,问道。 裴商在草原上走了这么十几天,依稀找回了点年轻时大漠厮杀的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闻言答道:“大王,此乃小祭天,一年一次。明年才是三年一次的大祭天,拓跋思恭即便本人不至,亦会遣其兄弟至,此乃大事。” 草原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牧草的荣枯、牛羊的蕃息等等,几乎全靠天吃饭,比汉地农民对老天爷的依赖还要强。部落相约而聚,杀牛羊祭天,表达对天神的崇敬,这种各部汇聚的集体活动每三年一次。不过在平时,各部落自己或者几个相邻的部落也会聚在一起搞这种祭祀,每年一次。 西夏立国后,将这种大祭天改为一年一次。时间定在腊月末,既兼顾了西夏汉人的传统节日,又聚拢了党项部落头人,颇有点政治色彩。 此时没有西夏,风俗依然是草原上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匈奴、鲜卑、突厥,基本都在四月底、五月初牧草返青的时候举行,讲究点的还在正月、九月各举行一次,一年三次。 “大王,既有此会,不若聚拢精骑,狂飙猛进,一举突袭地斤泽,将这些酋豪们一网打尽?”裴商突然建议道。 地斤泽水草丰美,周围生活着不少部落。在他们集体祭天的时候,也一定是防备比较松懈的时候,如果能够大举突袭,将那些有头有脸的部族头领一举成擒,确实能省不少事。 中原王朝的天兵,可喜欢在牧民们聚会的时候搞突袭呢。从汉至隋唐,不知道多少名将靠着这招将草原头领一网打尽,裴商建议邵大帅也试一试。 邵树德喊来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 “裴将军建议趁地斤泽祭天大会之时突袭。宗本公有一千五百骑,随从藩兵千骑,咱们亦有千骑,庞青部出五百骑,这就是四千骑了。在祭天的时候,四千骑兵进行突袭,你二人觉得如何?”邵树德当着两人的面说道:“如果可行,那么一会某便找折将军商议细节,你二人就整顿部伍,做好出击的准备。如不可行,那便放弃突袭,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阵战破敌。” “大帅,若是消息已经走漏了怎么办?”朱叔宗问道。 “是有可能走漏。那便只能等大队步卒赶至,击败他们。再堂堂正正,宣示他们的罪孽,令其顺服。”邵树德答道。 “如此,末将认为可率骑兵尝试一下,若敌有备,便放弃强攻,转而袭扰,不令其快速逃走。”朱叔宗还是十分稳重的,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一路上灭了那么多部落,万一有消息传过去了,导致突袭无效,变成强攻,那样可就不美了。 折嗣裕也是一般想法。甚至在他心里,消息多半已经走漏了。草原行军,只有那么固定的几条路线,而这些路线上恰恰都是有部落生活着的。除非你一开始就是大队骑兵,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打着快速奔袭的主意,不然铁定要被人察觉到行踪。 铁林军不过千骑,主要战力还是步卒,不可能这么做。地斤泽祭天大会,断然是开不起来了。各部首领身边随从不多,可能只有寥寥百人,作为主人的麻奴部,亦顶多能凑齐几千兵,多半自忖不敌,不跑路更待何时? 倒是这个麻奴部,根基就在地斤泽,一时半会还跑不掉,除非丢下牛羊、帐篷、财货,光溜溜地跑去宥州投靠拓跋思恭。 这一仗,其实还是可以打的。只要灭了麻奴部这个大号拓跋走狗,草原上的人心就要出现变化,这便是机会了。 邵树德差不多也是抱着这么个想法。出兵以来,缴获虽然不少,但总体而言仍然不是很满意。后世辽兴宗攻西夏,西夏提前做了坚壁清野,辽军整体上大败,但北路军依然虏获了五万头牛、二十万头骆驼、百余万头羊。 这才叫收获! 自己到目前为止弄到的那十余万头牛羊,简直算个屁!这次不收个三十万头以上的牛羊,能叫清理历年积欠赋税吗?幽州镇去契丹人那里打草谷,运气好一次也能收个十几万头牛羊。那可是契丹,而不是还没起势的党项! 收获牛羊,令草原杂虏臣服,不达目的不罢休! 第九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三)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草原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毡帐外,蒙保正在篝火旁整治一头黄羊。他是族中出名的勇士,这头黄羊也是他猎来的。族老本想要去,盖因这个时节很难捕到黄羊,一般秋冬季节才多,但蒙保拒绝了。这是他的猎物,肉味鲜嫩,皮虽然要交到宥州拓跋氏那里去,但尾巴可以留下来,夏州那边有人收尾毫做毛笔,价钱给得还不错。 他曾经去过夏州。那是一座宏伟到令人目眩的城市,当地人唤其为“白城子”,因城通体白色而得名。 夏州的商人很狡猾,但总体而言依然令人满意,因为他们是真的给钱。蒙保拿了钱,可以在城中采买各类器具,都是日常生活中急需的。但这种事得偷偷做,因为按照拓跋家的规矩,像沙狐皮、黄羊皮、鹿皮之类的东西,每年要交几百张上去,族里每个人都要分摊,苦不堪言。而拓跋家,也就只会假惺惺地给一些青盐,外加少量非常粗糙的铁器,比夏州城里卖的差多了。 再者,像病马、老马死掉后,肉你可以自己吃掉,但皮不允许私藏,一张都不行。全部收集起来,上贡给拓跋家。 他们嵬才部不是拓跋家的嫡系,受到的压榨尤其酷烈,有时还要受麻奴部的欺压,日子过得艰难无比。若不是地斤泽这边水草丰美,族长、族老们估计早就下令举族搬迁了,离麻奴部、拓跋部越远越好。 “白牛乳,狗喝去,晨朝喝去中午挤……”蒙保一边割肉,一边唱起了歌自我调节心情。 拓跋家及其走狗压榨得厉害,但日子还要过不是?至少族长这么多年来一直顺服得很,总是说拓跋家是大唐天子封的刺史,目前还不能得罪,要等待时机。 再等待时机下去,自己就老了。族中上一代的勇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也没等到时机,自己怕也是这个结局吧? 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蒙保猛地变色,第一时间趴伏到地上,仔细听了一会,立刻起身冲进毡帐,拿起了一张猎弓。妻子正在准备马奶酒,两个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见他匆匆进屋拿弓,立刻呆在了那里。 蒙保也不多说,只向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便解开了帐外的马缰,朝族长、族老们的毡帐而去。 那边已经聚集了数十人,还有几位穿着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盔甲的骑士,不像是族里的人。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但族长却一点都不慌张,相反还隐隐有兴奋之色。 “蒙保,这位是麟州折家的折嗣裕将军。”族长嵬才苏都介绍道。 蒙保闻言一震。麟州折家,那可是与拓跋氏齐名的大族。好吧,要矮一头,至少在草原上,各个部族还是认拓跋家多一些,麟州折家还是处于下风的。但不管怎样,依然是大族,至少比他们嵬才部强多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且慢慢停了下来。夜色中看不太清晰,但借着篝火的微光,上千骑还是有的,而且武备精良,一看就是大唐官军的制式装备。 蒙保看得羡慕无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弄这么一身? “本将奉定难军节度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藩落使邵树德之令,征讨草原叛逆。罗树三种落抗拒天兵,已讨平;细封部、罗移十四种落之四部已降,兀移部举族畏罪潜逃。今欲讨麻奴、腊儿等部,嵬才族长,切勿自误!”折嗣裕摩挲着手里的骑弓,寒声道。 蒙保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同时也有些热血沸腾。罗树三种落,生活在南边,以前自己前往夏州,差点被他们劫掠,他们被讨平,自己只会拍手叫好。罗移十四种落,向来同气连枝,这次降了四部,剩下的十部不知道会怎么办。兀移部是个大部落,居然不战而逃,夏州到底出动了多少人马? 不过征讨麻奴、腊儿两部是好事啊!自己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若不是这两个部族相对强盛,同时勇士也很多的话,自己早撺掇族长杀上门去了。蒙保偷眼看了下族长,见他神色平静,心中顿时了然,他与这位折家将,估计早就暗中通过气了。 “大唐天兵既来,嵬才部自当奉命。”嵬才苏都说道:“麻奴部白天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会还在收拾东西,应是想逃了。蒙保,立刻召集族中勇士,跟大唐天兵杀上门去。欺压了咱们这么多时日,天神也看不下去了,今晚就动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蒙保大声应了下,随即神色兴奋地下去召集人手了。 人手很快召集了起来,大概七百来人的样子,都有马。本来还有更多,但他们没有马,那位折将军嫌麻烦,便让族长嵬才苏都留在后面整备步卒,自己先带着有马的出发了。 蒙保一路上紧紧跟在折嗣裕身后,发现不仅有大唐天兵,还有密威部、庞青部、细封部的人马,总共超过了两千骑。 这可真是大场面啊!就是不知道,大唐天兵还有没有别的部署,应不至于就这两千多人吧?如果有五千骑,还皆是他们那种马槊、骑弓、铁甲齐备的精兵的话,别说麻奴、腊儿等部了,横扫整个草原都没问题。 地斤泽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湿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周围还有一连串像珍珠一样的小海子,麻奴部的帐落就分布在其间,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附近的牧草也最鲜嫩。 此时他们的部落中有些喧哗。本来这个时间段,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在外警戒的游骑外,几乎不会有任何动静。但今天有些不寻常,帐落间人声鼎沸,马儿嘶鸣,狗跑来跑去,吠叫个不停,间或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让人诧异无比。 “杀!男丁一个不留,女人小孩留下!”折嗣裕抽出长长的马槊,下令道。 马蹄声陡然密集了起来。 大概五百余骑先行,雪亮的马槊的月光中显得是那样地森寒。 蒙保带着本族骑士紧随其后,大概间隔一百多步的样子,牢牢控制着马速,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与前军保持着距离。最后还有七八百骑则停留在原地,按照汉人的骑兵用法,那应该称作“驻队”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把所有人都用上,两千骑还分成三部,蒙保对此还是有所了解的。 麻奴部帐落间遍地的篝火给了大家极好的指引。五百骑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正在搬家的乱糟糟的人群中,马槊在麻奴部族人的胸口一捅而入。骑士们都是老手了,飞快扔掉了槊柄,抽出刀斧、铁槌,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几入无人之境。 而在他们身后,一些骑手抽出步弓左右连射,有的人甚至还有空点燃火把,朝帐篷里扔去,制造混乱。 这配合!蒙保有些看呆了,得一起练了七八年了吧? 他自问骑术比那些唐军骑兵好,箭术也不比他们差,族中很多勇士也是这个样子。但若论行军打仗的配合、默契程度,感觉就差远了。平时有干不完的活,还要应付拓跋家的催课,哪有那个时间在一起磨合?除非有人供奉牛羊,让自己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训练,但那又怎么可能! “杀!”斜刺里一股骑兵冲了出来。不用别人吩咐,蒙保第一时间带人冲了上去。那是麻奴部紧急动员起来的人,其中不少人还是老面孔,都认识。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大伙都红了眼睛,很快碰撞在了一起。 后面又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蒙保在战斗间隙偷眼一瞧,却是原本停留在后面的骑手也出动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细封氏的百余骑,他们既已降了那位邵大帅,想必已无退路,今天必须好好表现,不然就是两头不落好。 “大局已定!”蒙保心中大定,手底下也越来越有力,渐渐杀得麻奴部的老冤家们支持不住,纷纷溃逃。 “追上这些狗贼,一个不要留!”蒙保大喝一声,抽出猎弓,先射倒了一人,然后挥舞着狼牙棒,死命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战马奔腾,火光熊熊。原本一片祥和的地斤泽水泊,渐渐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麻奴部万余口,不知道能逃出去几个?更别说那二十万牛羊马驼了,估计都剩不下,全被唐军给掠走了吧?不知道嵬才部能不能分一点,应是可以的。 而就在折嗣裕带兵突袭麻奴部的时候。朱叔宗也带着千余骑兵,与明嵬、黄乜等部族骑兵一齐,朝着腊儿部的牧区狂飙猛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折宗本亲率的一千五百折家精骑。这一晚,三路齐出,借着地斤泽诸部人心惶惶,想要避避大唐官军风头的有利时机,五千余骑连夜奔袭,竟是打着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打算。 罢了,一劳永逸不现实,但至少也要管用个十年八年吧?有这时间,就足够订立规矩,慢慢炮制了。 第十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四) “这些食物,倒别有一番情趣。”邵树德坐在帐中,看着案几上的食物,笑道。 乳酪、牛羊乳、马奶酒、奶浆、黄油、乳皮,后世这些东西见得不少,夏州也偶尔见之,但终究与汉人的饮食风俗差异甚大。 当然,他是来自后世的人,对这些食物并不排斥,同时也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远不如后世丰富,自己想喝口奶茶,不知道这个时代整不整得出来。 案上还有一些饼,用蛇皮装着。党项人风俗,认为饼装入蛇皮制作的口袋中后,放在库里不会被老鼠咬。唔,饼都是现做的,味道不错。这几日他吃多了军中的醋饼,甚是倒胃口,当了大帅两三年,似是渐渐无法习惯以前当队头时的那种苦日子了,唉。 军中的醋饼,乃是烙好的胡饼浸入醋中,晾干后收集起来,可食五十日不坏,可想而知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其他穿越者能不能做得到,哪怕当了高官大将,也和军士们一样生活简朴,反正自己是做不到了。即便强行为之,家里人也不会让你这样做,部下也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你,甚至离心离德。 大家为你拼杀可不就是为了富贵前程么?公务开支节省点就算了,私人生活也简朴,这是在隐晦地训诫下面人啊,那跟着你混还有什么意思?这会天下那么多藩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离地斤泽还有多远?”邵树德又吃了点牛肉,喝了口马奶酒,问道。 “不到一日行程。”折药答道。 “那明日便至了。”邵树德站起身,背着双手走了两步,道:“就按你说的规矩办。这些草原部族,只要稳住数年,也就够了。数年之后,他们想翻也翻不起大浪来。” 今日已有令骑来报,昨夜三路精骑突袭地斤泽,斩获甚多。 拓跋家最大的两个走狗麻奴部、腊儿部已被击破,俘获丁口两千余,妇孺一万五千多,牛马羊驼驴等杂畜二十余万。 这个消息让邵树德也很意外。这几部其实已经提前两三天得到了消息,无用的争论、犹豫耗费了不少时间,可能也有一点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带大军过去,就是训斥一下,进献点牛羊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自己是奔着抄家杀人去的,吃了大亏。 等到后面觉得不太对劲,想搬家跑路时,收拾东西又花费了一整天,还搞的部落里乱糟糟的,结果被三路骑兵夜袭,死伤惨重。 麻奴部、腊儿部一灭,剩下的部族其实都怕了。有的立刻想逃,有的想拼死抵抗,好在折宗本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才堪堪稳定了人心。 这种事,换邵树德来做也做不好,因为人家不信你。也只有折家这种在草原上影响力很大的家族,才有那份威望笼络住各部。折宗本打的主意,估计就在此处了。拓跋家可能的反扑被自己顶着,他们家安心接收部族,扩充实力。或许有一些部族直接向夏州方面降了,但总体而言还是赚的。 邵树德苦思两日,在陈诚、裴商二人的建议下,想出了一计。那就是令地斤泽附近诸部每年祭天的时候,到夏州城以北三十里的乌水之畔举行仪式。届时自己也会亲自参加,分赐诸部酋豪一些金银器、锦缎、茶叶、瓷器等草原上较为稀罕的东西,各部进献骏马、药材、蜂蜜、鹿革、狼皮、黄羊皮、沙狐皮等特产。他不想把这事搞成面子工程,而是想双赢,赏赐与贡品价值相当,带回各家后价值都能翻一番甚至好几倍,这样不好么? 甚至于,可以更进一步。祭天大会结束后,还可以办个贸易集会嘛。各部可以将自家的大宗商品拿过来售***如牲畜、皮毛、药材等,夏州商人可卖中原器具、谷物茶叶等等,自己设榷场收税,应该能把这种关系维持得更长久一点。 等到有维持不下去的苗头了,草原上又出现不听话的部族时,再号令听话的部族,带着大军征讨,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草原,不能成为自己的负担,这是第一要务。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那么可以尝试将其作为自己的财源。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要打打杀杀,有问题及时沟通,帮你们推介商品,帮你们买东西,定难军作为中间人赚点钱,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帅,折将军遣使询问,抓获的丁口牛羊如何处理?”李一仙突然进帐禀报道。 “丁口先送往银州。牛羊的话,待本帅与折家把账掰扯清楚了再说。”邵树德回道。 李一仙立刻出去传令了。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此番北征,折家出力甚多,提供向导,规划切实可行的路线,让附庸部落出兵、出补给,自己也亲自参与战斗,战后还帮着稳定人心。 缴获的牛羊,还有各部落的供奉,都要与他们商量好了再行处理。 四月二十六,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卒主力抵达地斤泽,嵬才等部酋豪恭恭敬敬地出迎。 看着跪了一地的部落头人们,邵树德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自豪感。虽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部落,羌、胡都有,但确实让他心情很爽。当年太宗征服草原,令各部贵人子弟入宫充当宿卫,怕也是这种心情吧? 征服者的感觉,确实不一般! 折宗本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家这个女婿,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对百姓仁义,对军士仗义,对敌人狠辣,权力欲望十足,将这些特点串联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个人。 当初将女儿嫁给他,本来也只是抱着绥、麟两州加深关系,守望互助的打算。那会的邵树德,还只是一个走通了宦官门路,骤然得封刺史的年轻人。可谁成想,征讨两年黄巢后,竟然当上了定难军节度使,掌控了四州之地、两万大军。 下一步,应该就是要攻灭拓跋家了吧?这个人,征服欲望太强了,不论是敌人还是女人,都想要其臣服在自己脚下。拓跋氏割据宥州,想必邵树德无法容忍。日后他若是把目光投向振武军,麟州折家该如何自处呢? 对抗?还是安心做个附庸? “折将军,前日夜袭,将军部属立下大功矣。”邵树德走到折宗本身前,感谢道。 “还是定难军实力威慑。若无大帅做后盾,这些部属也未必愿意凑这场热闹。”折宗本苦笑道:“第一功,应属大帅。” 邵树德一笑,不再争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各部都到齐了吗?和断立誓仪式何时举行?” “地斤泽左近的大小部落,皆在此了。大王兵威太盛,麻奴、腊儿部一破,各部不敢怠慢,两日间就都来了。”折宗本说道。 党项人是部落形式,有一些原始的习俗,比如复仇及和断。若是两个部落互相厮杀,都死了人,有仇怨了,按照习俗,那就得不死不休,正如元人编的《宋史》中所言:“(党项)其俗多世仇,不相往来。” 《辽史》中亦记载:“喜复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趋仇家纵火,焚其庐舍。” 国朝以来,京西北八镇范围内的党项人族内、族外进行的复仇活动也极为频繁。他们抓获俘虏一般不杀,就是割了耳鼻送还。但如果这人杀过自己族人,那么就“探其心肝而食之”,或“漆其头颅为饮酒器”,民风可谓彪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京西北八镇的党项人虽多,但一直被朝廷管束着,边将也经常欺凌他们,奸淫掳掠,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党项人无力反抗之时,怎么办呢?还有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办法,那就是和断。 党项各族一般都有和断官,调解双方令其和好。死了人的,得到钱或牛马做补偿。唐代无故杀死党项人,如果要和解,一条命大概赔一百缗钱左右,至多一百二十缗,给了钱人家就不追究。党项人杀死汉人,给几匹马作为赔偿,大概也值个不到两百缗。 宋代就贵了。绍熙五年,宋兵杀死羌人闷笆,就是一个普通人,害怕人家部落生事,赔了三千三百缗。人家收到钱后,才做了和断仪式,对天发誓,事情才算了了。老实说,这价钱太离谱了。 此番定难军杀的党项人可太多了,赔钱是不可能赔的。折宗本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赐点袍带彩锻,再给几份告身敕书,事情差不多就了了。邵树德深以为然,此番出征,身边确实带了一些锦缎,本来就打算赐给顺服的部落,算是意思意思,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其实后世折从阮击破各党项部落,也是赐一些绢帛和官职告身,然后令其发誓和断,收为部属。草原上自有规矩,按照这个来就对了。 两人说话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仪式,并派人恭敬地请邵树德过去。 参加和断仪式的除了邵树德、折宗本以及附庸蕃部外,还有几个被攻杀过后来投降的部落。部落里死了人,必须要进行和断仪式。 邵树德至仪式现场,见放了好多个髑髅酒器,盛放着混入狗血的酒。那些被打得很惨的蕃部酋豪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然后对天发誓:“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 微风吹来,酒器中的血腥气、酒气都飘了过来。 邵树德亦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他本以为自己会排斥这种东西,但喝完后发现一点不适感都没有。自己的下限,真不知道在哪里!或许已被时代同化得没有下限了吧。 喝完后,不用他吩咐,亲将李一仙让人送来了不少蜀中锦缎,分赐给立誓的诸部酋长。至此,复仇之事便算了了。 “诸位!”邵树德坐上了他最爱的交椅,百余甲士环列前后。在不远处,大队铁林军步卒披甲持槊,阵列于侧,这说服力一下子就强了起来。 “尔等皆本王治下蕃民,过往有些误会,今日既已开解,便算了。本王今日只说三件事。一者,从今岁起,各部须至夏州纳贡;二者,祭天大会改至夏州举办;三者,须服兵役。尔等依是不依?”邵树德看着站在草地上的各部酋豪,问道。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大红色的戎服竟然隐隐透出血色。大小头人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应是。 “那好!今冬在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届时各部将贡品送来。另拣选族中勇士,随某一同返回夏州,尔等可有异议?”邵树德又问道。 “无异议。”酋豪纷纷答道。 “那好!李一仙,给诸位头人分赐告身。” 邵树德提前准备了几十份告身,都是地斤泽巡检使、巡检副使之类的幕府官职,归行军司马管辖。最大的是一份都巡检使的告身,交给了嵬才部头人嵬才苏都。 这些职务没俸禄,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也就是形式上羁縻一下他们罢了。要想真正统治这些人,日后还得召集幕府众官员,群策群力,制定并完善新的制度。今天,就只是刚开了个头罢了。 至于归附折家的那些部落,他不打算插手,也不会给什么告身。岳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人家也出了力。 邵树德一直在地斤泽待到了五月初。期间,又有十多个零散小部落的头人过来,各献牛羊马驼千余,邵树德一一收下,然后赐给告身,温言抚慰。 如此一番操作之后,夏州北境、麟州西部的这些草原杂虏,差不多算是勉强摆平了。地斤泽这边的部落,人丁相对较多,实力也强,搞定了他们,其他那些小部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五月初十,邵树德下令班师。 大军浩浩荡荡,绵延十多里,带着四千余匹马、八千余头骆驼、四万四千多头牛、二十一万五千余头羊作为战利品南返。 邵树德坐在一辆马车内,看着窗外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一旁,嵬才苏都的孙女嵬才来美正在给他捶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十一章 赏 中和四年六月初,在一路上又收了点供奉后,邵树德回到了阔别两月的白城子。 夏州的居民早就知道了大帅北征草原大捷之事。在大军班师的这些天里,坊间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 比如大帅在地斤泽斩杀党项人十万,比如缴获牛羊百万,比如折家又嫁了一个女儿给大帅等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时间、地点都有,煞有介事,让人分不清真假。 不过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此番出征大胜!银州那边已经送过去了两万头牛,还有两万草原妇孺,不止有党项人,回鹘、突厥、吐谷浑等各种杂胡皆有,据说要安置在银州,给那些巢军降人为妻,让他们在银州四县定下心来生活。 呸!便宜那帮杀才了!聘礼都不用下,居然就要有妻有子了,这生活一下子就安定了起来,怎会有这般运气的? 今年上半年,夏州城又陆陆续续搬来了五百余户军士家属,都来自河阳镇。魏博军的纪律实在太差了,根本没人忍受得住。定难军在河中、陕虢的马行不得不用相当部分马匹贿赂,才令那些见钱眼开的军士放行乃至配合,让河阳军士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搬了过来。 甚至于,一些河阳的普通百姓也在询问能不能离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走了数百户,这些人都安置到了银州。虽说是租种军属农场过活,但也比在河阳老家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强啊。你愿意好端端的,家里突然涌来一群魏博军士,将财物抢光,把女人掳走么?稍有不从,直接就是一刀砍下,简直和土匪无异。 在这件事上,王重荣、王重盈兄弟确实帮了不少忙。至少,他们没有拦截,而是放行,这就很难得了。这王家兄弟,很多时候都不像是军阀,更像是长袖善舞的政客,一门心思与周边藩镇交好,确实也是种不错的生存法子。 下半年,还得靠他们兄弟帮忙。为此,今年王重荣问邵树德买一千匹军马,就给了个优惠价。当然,这厮也向李克用买了一千匹马,竟是一点不得罪,做人做到这份上,强无敌! 大军进城前,将缴获的牛羊置于城外。乌水畔一个投降的小部落被顺道带了回来,他们将在夏州城南无定河畔的原朝廷牧场内放牧,条件是帮着照看带回来的这批牛羊马驼。 这个部落人数不足千,自然是千肯万肯了。大唐朝廷圈占的牧场,即便水草再丰美,除了偶尔偷偷赶羊过去吃一顿外,根本没人敢长期放牧,不然被那帮子贪官污吏收走了,往哪叫屈啊! 夏州北门前挤满了新搬来的军士家属,他们热切地在队伍里寻找自己的亲人。很好,有晋阳那味了。当年伊钊率万人北上御敌,晋阳三城及晋阳、太原二畿县的军士家属都来送别,夏州如今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让邵树德颇有一种熟悉之感。 “大帅威武!” “大帅万胜!” “下次出征,大帅带上某吧,某会射箭!” “这么多牛羊,几年的肉都不缺了哎。” “俺在河阳没吃过几回肉,没想到搬来夏州,也有天天吃肉的时候,托了吾家大郎的福啊。” “上月刚从河阳搬来,魏博军的狗崽子太不像话了!某得和俺家大兄说说,让他别等芍药了,被魏博军抢走啦,还是在夏州娶个媳妇吧。” “昭义也乱得很,天天杀来杀去。夏州穷是穷了点,但胜在安稳。” “哪里穷了?能天天吃肉的地方穷吗?” “这位兄弟,哪个是邵大帅?某刚从泽州搬来,还不认识。” “妾想嫁给大帅。” 这么多家属在门口迎接,军士们也不由得抬头挺胸,队列走得更加整齐了。 邵树德笑着放下了马车窗帘,右手在嵬才来美的头上抚来抚去。这个号称地斤泽明珠的党项女子匍匐在他面前,神色恭敬无比。 “回去把发先蓄起来。”邵树德起身整理了下行装,又帮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才走下马车,与前来迎接的州府官员见礼。 监军使丘维道、州别驾陈宜燊、州司马李杭、州兵指挥使王遇等人,邵树德一一和他们寒暄几句。 “丘使君,当年相约共富贵,这些财货,自有监军一份。”邵树德笑道。 “昔日那话,不意竟成真。大帅有今日这番成就,委实不凡。”丘维道亦笑道。 “可将族人接来夏州,关中还是不太安稳。” “自是应该,回去便写信。一大家子数百口族人,还得求大帅荫庇了。” “责无旁贷。共富贵,某不是嘴上说说,心里亦是这般想的。” “陈别驾可是朝廷清贵要员,能来投某,甚是高兴啊。”邵树德拉着陈宜燊的手,笑道。 “圣人还在蜀中,我等连俸禄都没有,只有来投大帅了。”陈宜燊苦笑道。 “张判官告老去职,不妨来幕府做事。” “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随后,邵树德又拉着李杭、王遇说了一番话,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步行回府。而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则早已先一步返回府邸。 “恭迎大王得胜归来。”甫一回家,折芳霭带着赵玉、封氏姐妹亲出迎接。 邵树德看着还未满二十岁的正妻,有些好笑地说道:“何必如此?都是自家人,搞这些场面做甚?” 按照后世的年纪,折芳霭可能才刚刚高中毕业,此时却一本正经地带着众妻妾迎接自己。还尽是正装,仪式感十足,让邵某人好气又好笑。 今晚得好好整治下你! “都过来吧,帮你们夫君好好算下账。”邵树德大手一挥,道。 众妻妾纷纷应是,唯小封听到“夫君”二字时脸一红。 大军回程时,带了二十多万头杂畜。再算上之前派周融送往绥州的十余万头牲畜,缴获与供奉加起来,可真的不少了! 折芳霭不会算账,在一旁抱着小封所生的女儿。邵树德看着眼热,抢着把孩子抱了过来,乐呵呵地看着。 “大王有了子嗣,妾心中高兴。”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折芳霭硬挤出来的笑容,附耳道:“接下来数日,某任凭贤夫人处置。” 折芳霭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先是一小块,很快染满了整个面庞。本来差点自动进入驯夫模式,但当着赵玉和封氏姐妹的面,又不好说些什么,急得她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抱着走远了。 嘿嘿,一个小高中生,还想与我斗!邵树德背着双手,坐到了案几后,看着几位赏心悦目的妻妾在忙活着。 东西虽然很多,但那只是数学上的问题,简单分门别类,统计了一下军中账目副本后,结果很快算了出来,并由字写得最好的封绚誊抄完毕,递到了邵树德面前。 邵某人有心将大封揽在怀里,但一看自家正妻还在,便熄了心思,正经地看起了数据。 总共5700匹马、9500头骆驼、63000多头牛、323000只羊,驴、猪什么的很少,总共几百头,归类为“其他杂畜”,暂且不提。 这成绩,只有辽兴宗的三分之一啊。人家西夏提前坚壁清野,转移了粮草牛羊,还愣是被你刮地三尺,弄到了这么多东西,这水平确实高!当然,和那些一次虏获数百万、上千万牛羊的“大神”又不好比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 马,邵树德打算拿去售卖,价格不一定维持得住40匹绢了,搞不好要下跌一点,但总计二十万匹绢估计还是有的,问题是找到客户。这个不急,慢慢卖好了,银川牧场还一堆马卖不出去呢。唉,要打开蜀中市场啊,那里大客户多,给钱也爽快! 牛,很遗憾,不是耕牛。要训练,六万多头牛,不知道能练出多少来。而不是耕牛的话,买的人也不会多,两千多钱都不一定有人要。邵树德算了算,不宜高估,按价值十五万缗钱来算。 羊,说实话比牛好卖多了。唐人喜食羊肉,甚至到了酷爱的程度。一头值四五百钱,羊羔也值两百钱,保守点算下来,也值十多万缗钱。 骆驼是真不好找卖家。没办法,只能先自己养着了,等以后找机会出手,或者干脆留着自用,麻烦! 不算骆驼,光缴获的牛马羊,发两万五千军士的赏赐(在地斤泽挑选了两千名各族勇士充作骑兵),差不多够了,还能剩个价值几万缗钱的牛羊。 这些赏赐也不用一次全发下,一年分五次发就行了,届时牛羊估计又繁衍了一些。考虑到今年绥、银二州的军士、巢众家庭也开始纳税,再想办法卖一批银川牧场的马,明年再收一波税,估计中和五年的赏赐缺口也不大了。 就是粮赐还不太够啊!难不成用骆驼抵账?得,还是得想办法处理了。 养军怎么这么艰难!邵树德气得差点把毛笔扔掉。 自家军士的待遇,说实话在各镇中算中等偏上了,真不知道如今京西北八镇怎么活的。节帅肯定削减赏赐了,军士们多半闹了,但现在也已认命,知道即便劫掠州县,也养不起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也就自己还在坚持待遇不变,是不是有点傻了? 但真的不敢降低军士们的待遇啊! 这破财政,慢慢糊弄吧,看看以后每年能收到草原杂虏多少贡品,还有就是榷税能收到多少。定难军士卒,估计要长时间领牛羊之类的实物赏赐了,想必大家也能理解,对比下京西北八镇其余七家,该知足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十二章 拓跋与野利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宥州城。 宥州城就是长泽县城,本属夏州,城外有胡洛盐池,产青盐和白盐。夏绥四州一斗盐值不到百钱,关中可能会达到一百二三十钱。但这与他们没关系,因为关中大部分地区吃的是河中两盐池出产的盐,年产40-50万石。也就是说,王重荣这厮靠卖盐,一年就能赚大概七十万缗钱,果真土豪。 宥州盐池的产量,一年不过十万石罢了,能给拓跋家带去十余万缗钱的收入,其实并不多。他们所处的位置太差,附近都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关中市场,既要与河中盐抢生意,也要和年销售额几近六十万缗的川盐竞争,难度可不是一般地大。 这个年头,可不是有盐就能卖出去变成钱的。丰州天德军也有盐池,且质量不错,开元年间还是贡品,结果如何?远离主要市场,乏人问津,也就满足本地及振武军那边罢了,市场份额小得可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朔方军辖下的盐州,是后世西夏最大的产盐地。人家的商业经营做得更差,市场份额也就比丰州盐大一些,但远远不如宥州盐。 所以,拓跋家的主要收入其实还是靠贩卖牲畜、皮革、药材,而不是靠卖盐。除非他们能有个北宋这种“好邻居”,通过政府行为,将盐价大幅度提高,一斗卖几百钱,才使得一斗只要百余钱的西夏盐大举走私入侵,变相扩大了市场份额。 但这个年头,大唐的盐价很低啊,你想卖,有人买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年十余万缗钱,对拓跋家也不无小补。可以让他们向外采购不少东西了,比如军械。宥州的冶铁工业,可还不如夏州呢! 但从去年年底开始,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暗中约谈夏、绥、银三州的盐商,令其尽量采购丰州盐。而天德军那边也十分配合,将价钱压得很低,一下子让宥州盐少去了很大一块市场,收入骤减。 今年四月份邵树德率军北上草原之后,杂虏各部纷纷臣服,他们也开始用丰州盐,拓跋家的收入进一步减少,财政上开始出现问题。 拓跋思谏最近正为这些事烦呢。家大业大,兄长又养了那么多兵,每日里的花费十分巨大。如今食盐销售出现了问题,北边草原上的杂虏也不再进献牛羊、皮革、药材、蜂蜜、蜡等物事,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没法当了。 “大兄,今日罗树部遣人来要器械,言欲北上草原,杀了嵬才苏都,夺回自家草场。”拓跋思谏走进了房间,焦头烂额地说道:“如何回应?”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定定地看着窗外,道。 “这……”拓跋思谏被噎住了,只能换件事说:“卫慕部遣人要一万匹绢,说部中用度匮乏。”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一动不动,道。 拓跋思谏张口结舌,良久后无语地坐了下来,样子有些气哼哼的。 “这就生气了?”拓跋思恭终于转过了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道:“邵树德北上草原,是一步妙棋啊。某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一个多月时间,就将咱们经营了三代人的基业给搅了个七零八落。” “若无麟州折掘氏相助,岂能那般轻易?”拓跋思谏忍不住说道。 “折掘氏之女嫁于邵树德为妻,焉能不帮忙?”拓跋思恭摇了摇头,道:“本来某还不太信。不信邵树德这么快就想拿我们拓跋氏开刀,而今事实俱在,是某之错,大错也!” “大兄何必如此气馁?州中尚有兵万余,宥州城高池深,怕他作甚!”拓跋思谏说道。 “当初未奉圣旨南下讨贼,已是一大失策。今又坐望犹豫,失了草原臂助,错上加错。”拓跋思恭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邵树德拿了夏、绥、银三州,这几年又整饬得不错,实力悬殊,难上加难。” “大兄,不如去找下经略军杨悦。他坐拥五千兵马,亦是一方豪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邵树德削藩?今日削宥州,明日便可削经略军,唇亡齿寒的道理,杨悦应是懂的。”拓跋思谏站起身,说道。 “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杨悦此人,某也看不透。”拓跋思恭道:“咱们的希望,还是在横山。” “大兄,你是说?” “你走一趟东南吧。”拓跋思恭道:“浑州川没藏氏对我族一项恭顺,应可为臂助。南山野利氏,唉,姑且试试吧。这两部若能靠过来,南山诸部就能靠过来至少一半,可提供兵马万余人。如此,咱们便有大军两万余,不比那邵树德差了。” 南山党项的一万兵顶个屁用,衣甲都没几件!拓跋思谏本来想说这个的,但一看兄长的脸色,顿时也没法说下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能这样了。 ****** “封将军,就在这里等吧,野利氏不敢拿某怎么样的。”李杭拱了拱手,说道。 “那好,某便在此间等着。”封隐亦回礼道。 他马上就要离开铁林军系统,升任邵树德的亲兵副将了,因为亲兵的规模即将扩大为二百人。 军中每个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但真的谈不上尊敬,这让封隐很郁闷。 他想凭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哪怕这种人十个里面只能活下来两三个。 刘家三兄弟现在一个调到武威军当队正,一个在铁林军当队副,一个调入了大帅亲兵,发展都不错,而且是凭借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的。 就自己,是沾了两位从妹的光!唉! 李杭昂首挺胸,在两位野利氏族人的导引下进到了正厅。 说是正厅,其实和山寨差不多。粗糙的大木打制,没有上漆,没有雕刻。地方倒不小,点了不少火把,十余人站在厅内,坐在最上首的应该便是野利经臣了。 野利经臣这人看起来快四十岁了,但李杭估计他可能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甚有勇力,年轻时曾多次前往延州做生意,售卖牛马,采买器物。 野利部居于横山东段,在绥州以南,丹、延二州之北,地盘不小,是横山党项中较大的几个部族之一。后世这里一直就是北宋与西夏争夺的关键,盖因“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 “先代(元昊)常能为边患者,以幕南有山界之粟可食,山界之民可使,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 “金汤、白豹据横山之麓,环以良田千顷,皆占横山良田万顷。” 简而言之,西夏得了横山,便可控制诸多险隘,然后还能征用当地的粮食、牛马、兵员,南攻宋朝,战略上具有极大的优势。 对这个人口数万的大族,邵树德也不得不加以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着意笼络,千万不能让他们被拓跋氏拉了过去。 “贵使所来何事?”野利经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问道。 “为两家盟誓而来。”李杭直接说道。 野利经臣稍稍有点动容。在场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谁不知道你的目的啊。眼下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要么是有充足的信心,要么就是傻子。 “横山乃延、丹二州治下,灵武郡王之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野利经臣道。 “保塞军使李孝昌与我家大王相厚,执礼甚恭。”李杭说道。 这话其实就是隐晦地说李孝昌害怕甚至托庇于邵树德,诸人都听明白了。野利经臣也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倒有些不淡定了。 野利部数万人口,一旦有事,抽兵七八千人不成问题。有这等实力,即便是宥州拓跋家,对他们也只能采取怀柔之策,刻意交好。 但他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反抗保塞军的统治,时而出丁、出粮、出牛马,盖因人家的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是自家部落里那些农兵可比。 如今再加上定难军,若要刻意打压他们野利部,那确实不难。只要愿意花时间,都不需要攻那些地势险要的堡寨,从南北两个方向封锁,就能让野利部焦头烂额。 这李孝昌,也太不要脸了吧?堂堂一镇节帅,居然对年龄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后辈如此恭敬,像话么? “贵使所言当真?”野利经臣没有问话,但底下有头人帮他问了出来。 “下月我家大王要巡视绥州,届时保塞军使李孝昌亦会至绥德,交割战马。野利族长若有暇,不妨下山看看,我家大王亦有赏赐发下。” 野利经臣闻言沉默不语,诸位大小头人也面面相觑。邵树德一喊,李孝昌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如果此为真,那他们的处境可就尴尬了。定难军、保塞军联合起来,还不把他们吃得死死的? 大伙对如今夏绥四州的局势也有所耳闻。本来商议的结果是两不相帮,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没藏氏目前还在犹豫,也遣人过来商讨,但野利部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不趟这个浑水。 可如果人家逼着你站队呢?这事难办了啊。 第十三章 屈服 “这道路整饬得尚可,比几年前某出征时好太多了。”无定河谷间的驿道上,邵树德骑在马上,看着两岸黄澄澄的麦田,心情很是不错。 龙泉到绥德一共百里,先沿着无定河谷,然后再沿着一些支流水系河谷或峡谷走,道路不是很宽阔,但经过几年时间的修缮,还算平整。 这一片山间河谷地,降水还是比西边的平原要丰富不少的。往年因为党项的原因,这里很多土地撂荒了,但现在都变成了军属农场的一部分,租给新编关中民户耕作。他们种的作物是春小麦,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收获。收完后,一般还会根据天时,抢种一些豆子,在下雪前收获,多多少少补贴点家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依稀记起,后世北宋很多边臣是南方人,比如担任过鄜延路经略使的范仲淹父子、沈括、吕惠卿、夏竦等,他们将水稻种植引入了陕北,选地势较为开阔的洛水河谷一带种植。当时甚至还想着,待击败西夏后,选地势更为开阔的无定河流域种植水稻,只可惜这个设想没能成真。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延绥镇志》记载后世神木(即麟州)一带种植水稻。清代《榆林府志》亦记载,榆林、怀远两县的无定河谷大量种植水稻。 考虑到中国气温在清朝康熙后期才降到最低,那会都能种植水稻,且朝鲜农民尚未开发出抗寒稻种,所以气温并不是问题,唐代可是暖湿季! 清代榆林县的位置在夏州东北,怀远县在夏州以东,他们在温度、降水都不如唐代的情况下种植水稻,自己是否也可以试试呢?大面积铺开多半不行,因为水稻这玩意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溉,但沿河开辟一些稻田,提高部分田地的产量,应该还是可行的。 今年夏州刚开辟了军属农场,都是朝廷以前圈占的乌水、无定河一带的沿岸牧场,盖因其水草丰美是也。总面积约五百顷,分布在朔方、德静两县。明年应该可以拿部分出来做实验,挑选巢众及关中移民里懂水稻种植的,让他们试种,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种植成功,那么得利的是他们,如果不成功,幕府给他们发一些牲畜做补贴,总之不让你亏本就是了。 “大帅,今年绥州谷麦丰收。据州里的人说,五县加起来收个七十余万斛粟麦不成问题,大帅入主绥州五年,变化真的太大了。”武威军判官郭黁骑在马上,望着两岸连绵不绝的麦田,感慨地说道。 “郭判官难不成还懂农事?俺老卢倒是种过,那会还小,帮着爷娘、兄嫂种田。年岁稍长后,便去从军了,再没摸过镰刀,尽使横刀了。”卢怀忠骑马从前头回来,打趣道。 卢、郭二人,从外貌到性格,毫无任何相似之处。一个文静飘逸,有如行云流水;一个粗犷不羁,宛若奔雷走电。但偏偏就是这两个人,居然能配合得很好。郭黁才情出众,思维缜密,把军中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卢怀忠武艺娴熟,胆略超人,将六七千大头兵操练得哇哇叫——武威军最近补充了一千草原勇士,骑卒规模扩大到了两千。 “某原本不懂。这几年镇内太平无事,便学了点。”郭黁笑了笑,道:“大帅仁义,重视农桑,咱们做下属的岂能不了解一些?” “郭判官这话也不尽然。术业有专攻嘛,卢将军弓马娴熟,勇武绝伦,自然要继续在这横刀上使劲,而不是镰刀。”邵树德笑道:“如今天下鼎沸,四处攻杀,咱们夏州如何能保得安宁?还不是靠手中的横刀!横刀不利,这白城子就是人家的了。” “大帅英明。”郭黁肃容道。 卢怀忠愣了一会,亦结结巴巴道:“大帅英明。” 这就是不会拍马屁了,邵树德、郭黁二人都笑了起来。 七月十五,邵树德带着武威军数千人抵达绥德县,李孝昌已提前两日抵达。 “李帅!长安一别,得有一年未见了吧?邵某犹记得与李帅并肩杀敌,追巢贼至蓝田关下的情景。”邵树德远远便下马,满面笑容地拉起李孝昌的手,仿佛真的十分高兴一样。 李孝昌当然知道保塞军在定难军面前处于弱势地位。邵树德如此热情,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面子是给到位了,这就让李孝昌很开心。 “昔年跟着邵帅,亦混了些微末功劳,不然怕是连丹、延二州亦无法领有。”李孝昌道:“说起来,跟着邵帅打仗,还从来没吃过亏呢。”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道:“某听闻邵帅想拉拢野利氏?” “不瞒李帅,某亦在镇内削藩,第一个便是宥州拓跋思恭。担忧横山党项助这厮,故想拉拢野利、没藏等部,剪其羽翼。”邵树德亦低声道。 二人的亲将下意识向外扩大了保护范围,不让两位大帅交谈的机密被不相关的人听见。 “野利部就在延、丹二州,还算恭顺,缴纳牛羊粟麦贡赋。邵帅何须大动干戈,某遣使知会一声,即可令其与拓跋氏划清界限。”李孝昌说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李孝昌这是有点吹牛了,保塞军的实力当然比野利部强,但野利本部就能抽丁七八千,但还有不少附庸部族,拉出个两万兵吓唬人还是可以的。如果据守堡寨的话,保塞军亦会很头疼,绝不可能派个使者过去就能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见邵树德不说话,李孝昌也觉得大话说过头了,有点尴尬,于是笑道:“莫不是邵帅看上了野利经臣之女?哎呀,听说人挺美的,野利部不少勇士差点抢破头。” “李帅说笑了,邵某已有一妻三妾,应付得很是吃力。”说罢,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 李孝昌会意,哈哈大笑道:“邵帅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不像李某,家里十余房妻妾,煞是头疼。” “不过,若想拉拢野利氏,娶其女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笑了一会后,李孝昌正了正脸色,说道:“邵帅既娶麟州折氏女,当知这妻族亦是一大助力。” “李帅可真是豁达之人。”邵树德看了看李孝昌,道。 野利氏的地盘,八成在延、丹二州,只有两成左右在绥州境内。自己在拉拢野利氏,换个正常点的节帅,怕是早就警惕甚至反制了。 “李某能有今日,全拜邵帅所赐。”李孝昌道:“而今遍地虎狼,河东、河中那边某没有交情,也不想攀交情。异日丹延若有事,还得仰仗邵帅。” “京西北八镇,自当同气连枝。”邵树德自然而然地说道:“以咱们多年的交情,李帅只需知会一声,夏州兵寻至矣。” “对了,邵帅,某还听到一个消息。浑州川没藏氏近日与拓跋氏联姻,思恭弟思敬之子李仁福娶没藏庆香之女为妻,这两族应是铁了心走一起了。”李孝昌又说道。 到底是横山的老地头蛇了,鄜坊四州在当地应该都有不少线人,获取消息甚是方便。 “哦,还有这事?”邵树德道:“思恭有几子?” “长子仁祐已故,留下长孙彝昌。次子仁庆,在宥州为将,余皆幼,成年的便只仁庆了。”李孝昌道:“思恭为拓跋重建长子,有弟数人,曰思孝、思谏、思敬、思忠、思瑶。” 其实,邵树德隐隐看得出来,李孝昌与拓跋家其实还是有那么点交情的。不过形势若此,即便李孝昌与拓跋思恭是拜把子兄弟,也不可能再帮他了。更何况两人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关系,李孝昌——是可以信任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一仙来报:野利经臣到了。 邵树德放眼望去,只见数人被亲兵拦了下来,搜捡一番后,这才放行。 野利经臣面色复杂地看着阵列于侧的武威军数千士卒。 邵树德与李孝昌得说了小半个时辰话了吧,这些军士就一直站在那里,无任何不耐之色。换成他们部落的人,估计早就交头接耳,甚至坐在地上休息了。再看看这些人身上的铁甲、皮甲,腰间的横刀、步弓,手里的长槊,野利经臣暗叹一声,快步上前。 “野利经臣见过李大帅、邵大帅。” “野利族长相貌堂堂,一看便是忠贞勇武之士,快快请起。”邵树德含笑道。 “谢邵大帅、李大帅。”野利经臣与随从们纷纷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野利族长所来何事?”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野利经臣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遣犬子遇略领兵千人,助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好!好!”邵树德大笑道:“野利族长如此明事理,某喜不自胜。而今便有赏赐发下,李一仙!” 李一仙很快遣人搬来数百匹锦缎,赐给了野利经臣。 野利经臣脸色稍稍好转,道:“野利部亦有贡品献上。” “好,让郭黁去接收。今日见到野利族长,岂可无宴?”邵树德笑道:“咱们边吃边聊。” “是得置酒摆宴。”李孝昌亦笑道:“一贺得野利部勇士相助,二贺夏绥谷麦丰收,三贺拓跋氏破灭在即。有此三贺,当痛饮达旦。” “是极,是极,该痛饮一番。” 第十四章 势 “你便是野利遇略?”绥德县内,邵树德穿着戎服,将手里的步弓交给亲兵。 “正是。”野利遇略将震惊的眼神收回,恭敬地答道。 人皆传这位邵大帅乃关内神射。刚才连射数箭,皆正中靶心。野利遇略以前还觉得传闻多有夸大、不实,觉得这位大帅的箭术未必有自己好。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 “李一仙,将那套得自李详的铠甲拿过来,看看野利军使合不合身。”邵树德说道。 野利遇略刚被他封为义从军军使。所谓义从军,统辖的都是自带干粮的蕃兵,目前只有他们野利部那一千人。听说野利经臣回去后,还会再增派千名族中勇士。另外,野利部的各附庸部落也会联合出两千兵,助邵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义从军,夏州方面不提供饷钱,只提供饭食。若出战,则会有赏赐,战后所得战利品,也会有他们一份。 征讨宥州之事,如今差不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草原那边,之前被邵树德抽了两千人扩编骑兵,铁林军、武威军各分去一半。这次还得再出两千骑,至夏州汇合,共讨拓跋思恭。 这些人,其实原本都极有可能成为拓跋氏的羽翼。但自己快刀斩乱麻,通过夏绥两万多精兵的威慑,以及麟州折家、丹延李孝昌的帮助,尽数拉拢了过来。 自己多了六千步骑,拓跋思恭就会少六千步骑。建立统一战线,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此乃兵法正道。 “野利军使运气不错,这套甲还算合身。”穿戴完毕后,邵树德看了看浑身焕然一新的野利遇略,笑道:“有了甲,还得赐刀、弓、槊、牌,李一仙,一并给野利军使置办了吧。” “谢大帅赏赐!”野利遇略也十分兴奋,谢道。 二人离去后,邵树德收起笑容,回到县衙后院坐下,右手食指轻点案几,暗暗盘算。 如今就差经略军使杨悦了。他若不来,也不要紧,就是有些遗憾,一个为国戍边几代人的将门世家要被自己灭了。希望自己回到夏州时,能见到他吧,不然也只能辣手除之了。 定难军四州之地,不能有割据势力的存在! 邵树德用力拍了两下案几,嵬才来美步履轻盈地从后面走了过来,邵树德附耳说了几句,嵬才来美便走了。 很快,亲兵们搬来了一个大木桶。嵬才来美亲自往里面添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算合适后,便帮邵树德解起了戎服。 权势啊,真是让人沉醉。它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地斤泽明珠,在自己面前如小猫般柔顺。越是享用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越是无法容忍其离自己而去。 邵树德跨步坐进了木桶内,嵬才来美先在外面体贴地帮他擦洗背部,然后又脱光了身上衣服,跨入浴桶,擦洗起了正面。 不远处响起了推门声。 “你便是野利经臣之女凌吉?听得懂汉话吗?”邵树德问道。 “是。”野利凌吉迟疑了一下,走到浴桶旁边,鄙夷地看了一眼被亵玩得气喘吁吁的嵬才来美。 “果是南山野狸!”邵树德轻笑。 南山野狸,是夏绥、鄜坊等州汉人对其的称呼,有蔑视之意,但也恰如其分地表述了野利部桀骜不驯的形象。不过再桀骜不驯,也是有限度的,说不定那只是人家的一种保护色,让官府或其他部族不至于过分欺压他们。如今在定难军兵威面前,不也顺服了么,连质子都送过来了,还谈什么桀骜不驯! 野利凌吉看起来就像是初出茅庐的样子,闻言瞪了一眼邵树德,果有几分野性。 “来美,你先出去。”邵树德让草原上柔顺的胭脂马出了浴桶,然后拍了拍桶帮,道:“凌吉,你进来。” 野利凌吉眼中先是涌起一股怒意,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股惊惶。 邵树德又拍了下桶帮。 野利凌吉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解下衣物,身体僵硬地跨坐进了浴桶。 嵬才来美对南山野狸冷笑了一下,自顾自走到邵树德身后,又帮他擦洗了起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声闷哼,她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第二日,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前往城平、延福等县巡视,了解当地粟麦收获情况。总体而言,亩产在一斛二斗左右,符合他的预期,不错不错。 绥、银二州九县,未来就是自己的粮仓,夏、宥二州五县,则是自己的钱袋子,缺一不可。 七月三十日,邵树德返回了夏州,得报经略军使杨悦已至。邵树德大喜,当晚便在钟楼上摆酒,招待杨悦及一同跟过来的两个儿子。 “杨军使,觉得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如何?”邵树德端着酒樽,迎风而立,指着城墙内外的星星点点,问道。 “比三年前来时强了很多。”杨悦亦起身,捋了下胡须,仔细欣赏着夏州城的夜间灯火。 这两年搬来了不少人,主要是军士家属,还有投奔自己的士人家族,如宋乐所在的西河宋氏等等。再加上连续太平了好些年,如今的夏州,确实有几分气象了。 杨悦神色深沉,目光中带点新奇、讶异,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帅,如今镇内安定,太平无事,若再起刀兵,征伐不休……”杨悦转过头来,看着邵树德,道:“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何必呢?”他叹了口气。 “夏州只是天下一隅。”邵树德亦看着杨悦,说道。 杨悦不语。 “而今河南战乱四起,吃人魔王横行。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蜀中变乱不停,牵连数十万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还请将军帮我。” 黑沉沉的夜色中,杨悦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大帅对陇西之地怎么看?” “日后自当收取。” “当真?”杨悦追问道:“陇西陷于吐蕃、回鹘多年,大帅攻之可不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邵树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帅既允了此事,杨某还有何话可说?自当奉大帅号令!”杨悦单膝跪下,大声道。 “兴许日后还得遣杨将军为先锋,攻取陇西诸州呢。”邵树德亲手拉起杨悦,道。 “求之不得!”杨悦哈哈大笑道。 看得出来,杨悦这个人其实不太想打“内战”。他对拓跋思恭没什么意见,对邵树德与拓跋思恭之间的权力游戏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形势若此,到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么也就只能抛弃拓跋氏了。 因为邵树德是大帅,掌控着三州之地和两万大军,拓跋思恭局促在宥州一隅,兵不过万人,实力相差较大。自己既不想镇内纷争不休,那么最好帮助强势的一方,迅速平定此事。 如此简单的逻辑,邵树德看出来了,于是他成功拉拢了杨悦。拓跋思恭的使者送过去了大量金银器、绢帛,结果还是什么承诺都没得到。 邵树德至此也舒了一口气。宥州是拓跋党项的老巢,自己欲取之,那么还是先把困难估计得足一点好。 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大概做了四件事:一、对宥州经济进行打击,破坏其食盐销售,减少其财货来源;二、北征草原,断拓跋氏一臂,并收取大量财货、兵员;三、拉拢横山党项,获得野利氏及其附庸部族支持,再次削弱拓跋氏战争潜力,同时反过来利用其力量打击拓跋思恭;四、获得经略军支持,其三千精骑从榆多勒城南下的话,可轻易抄掠拓跋氏的大后方,尤其是拓跋氏主力在宥州和自己对峙的时候,后方空虚,不堪一击。 这四件事,其实都是依靠“势”来取得的。即自己掌握着大义名分,同时拥有镇内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掌握着最多的人口、钱粮,这就是“势”。然后利用这个“势”,一步步削弱对手,增强己身,待对手衰弱到极致,而自己的“势”也上升到极致的时候,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动主力部队,与其决战。 邵树德以前总觉得将门世家秘传的兵法更贴近实际,更有用,而《孙子兵法》之类的高屋建瓴的说辞太空洞。现在想想,那只是因为自己以前是一个“将”,而现在则是名副其实的“帅”了。 大帅用的兵法,自然不一样。 中和四年八月二十,武威军接到命令,全军离开营区,押运粮草、器械往夏州进发。 二十二日,地斤泽都巡检使嵬才苏都遣蒙保率各部集结起来的两千骑南下,抵达夏州。 二十三日,义从军使野利遇略率六千人抵达夏州。所部除横山党项四千人外,还有折马山、折遇、悉利等绥、银党项蕃兵两千人。 这三支部队加起来便已是一万四千余人了,再加上自己准备带着出征的铁林军及衙军周融部,又是一万一千人。唔,还有杨悦的五千人可以突袭拓跋氏及其附庸部落大后方,总共动员了三万步骑。 邵大帅,是不想留着拓跋氏过年了。 第十五章 赵植 九月初一,是定下的大军出征的日子。在此之前,邵树德还有几天陪伴家人的日子。 四月份时北征草原,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前阵子又外出绥州巡视农田,与李孝昌会面,随后还与野利、折马山等党项部族的头人会面,出去又是半个月。接下来还要攻伐宥州,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时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不过最近也有好事,那就是前来投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比如天水赵氏。 赵植今天刚在城内买了座宅子,五六间屋舍,有一口水井,数株枣树。因为地段的原因,屋主作价三十五缗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然这么贵!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屋主也和他讲实话了,如今城内搬来了好多人,都在四处购买房屋。比如西河宋氏,一下子来了两百多口人,买了十余套大宅子。再比如与灵武郡王相厚的监军丘氏族人,前几日从关中过来了几个后生,在城中四处物色房屋。这风声一传出,宅院价格一夜大涨,大家都不是傻子! 赵植对此只能苦笑。本想买城外的便宜宅子,但考虑到自己已经在幕府谋得营田判官的差事,这却是不太合适了。不过自家那个族妹赵玉很照顾亲族,遣人送来了五十缗钱,说这是她帮灵武郡王代写公函领的俸禄,放心收着便是。 赵植对此很是惊愕,再一打听,原来灵武郡王平时基本不写公函,都是两位爱妾代写。一位是河中封氏女,一位便是自家族妹了,这在幕府中几乎无人不知。一些当了一辈子僚佐的老人,还对封、赵二人的字迹大为赞叹,并不着痕迹地取笑了下自家大王那狗爬般的字体。 起草公函,这是节度掌书记的活计啊。这灵武郡王手中可用之人那么少?赵植想了想,或许该写封家书了,让族里更多的人前来夏州。 河中封氏,与他们天水赵氏不相上下,国朝以来出了不少人才。如今灵武郡王的幕府,看样子人才甚少,职位空缺很多,先来一步,便能先一步占了位置。正所谓一步先步步先,这事可不能大意了。 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到曹司上直后,同僚们知道他的来历,都很客气,甚至就连顶头上司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都过来找他说了会话。 赵植大家族出身,对此当然游刃有余。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互相寒暄、走动之间渡过了,到了午后,下面的孔目官才搬过来一叠公函,交给他批阅。 营田判官,尽总镇内营田事。在夏州或许还得管一管牧场,是吴廉手下三判官之一,握有实权。 考虑到此时藩镇割据,幕府权力往往凌驾于州府之上,幕府官员又在州中大量占官,因此镇内的民田事务其实也归他管理,各州县往往不敢擅专。 赵植的本官就是宥州录事参军,没啥意义,只是给他发俸禄的依据罢了,说起来还是营田判官这个差遣实在。 赵植在衙门里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西斜,才把一大堆地契用印完毕。 地契是发给军士们的。因为大帅早些年在绥州给军士们分了地,如今又搬到了夏州,铁林军、武威军亦编入衙军,而不是作为外镇军的存在。因此不少军士们申请,将绥州的三十亩田地置换到夏州,家人也搬来夏州居住。 大帅自然从善如流。恰好现在夏州也开辟出了一些地,要么是以前朝廷圈占的牧场,要么是清理淤塞灌渠后恢复耕作的农地。只要军士们不是一涌而上,都赶在一起要求置换,慢慢弄还是来得及的。 看赵判官完成了工作,曹司里几个驱使官很有眼色地上前,将这些地契装入木盒中,锁起来,待异日发给军士们。 走出节度使衙门时,天边几乎只剩下一丝光亮了。 城内乱糟糟的,住进来了很多军士。他看到了司仓判官陈宜燊正带着一群驱使官、小使在各军营内走来走去,与军将们交谈,估计是在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吧。 “这是武威军?”赵植抬头看了一眼旌旗,确认这是卢将军的人马。 “要打拓跋思恭了啊……”赵植摇了摇头,心道自家这个妹婿的权力欲望还真是吓人。如今天下各藩镇,哪个不是大军头下面套小军头?估计也就河东等地好一些了,较为规范,外镇军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事务,衙将平时没兵权,难道妹婿也要这么搞? 慢慢踱到家中后,妻子已经准备妥了晚饭,两个儿子刚读完书。赵植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街道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军官的喝骂声。 赵植转身一看,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够着头往里瞧,见主人看着他,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赵植胆子也是大的,便出门找到这个汉子,与他聊了起来。 汉子身旁还有数人,都盘坐在地上,身边放着被袋、胡饼、水囊,有人还将一副扁担靠在他家墙上。 “俺们是银州民户,给大帅征发了来当夫子的。就要讨拓跋思恭了,人手不足,俺们又打过仗,宋刺史一口气征发了几千人,全派过来了。”汉子一边撕咬着胡饼,一边说道。 “打过仗?”赵植思维敏捷,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们是巢众?” “都老黄历了。”汉子嘴里嚼着干硬的胡饼,含糊不清地说道:“当年跟着黄王纵横南北,啊不,是黄贼!后来在三原被邵大帅一战击破,尽都做了俘虏。大帅仁义,不杀俺们,到绥州开了两年灌渠后,又给送到了银州。这几位兄弟和俺都是开光县的,如今租着农场的地过活,快两年了。” 赵植今天也看了不少军属农场的文件,因此一下子提起了兴趣,便问道:“租了多少地?” “三十亩。”汉子猛地喝了一口水,使劲咽下了喉咙中的胡饼,这才说道:“和俺娘子,外加一个半大小子,租着县里发下的耕牛,勉强糊弄吧。” “半大小子?” 周围几个同乡一下子哄笑了起来。汉子的脸也有些红,恼羞成怒道:“胡二郎,再敢笑弄死你!李幺郎,忘了当年攻江陵,是谁救了你的命?笑,笑个屁!” 赵植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亦笑道:“可是大帅掳回来的那些草原女子?” “可不是么!”说到此事,汉子也有些怨念:“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屁股也大,能生养。就是不会种地啊!俺在拿刀砍人之前,也在郓州种了七八年地,怎么教这个笨婆娘都学不利索!不过照顾牲畜倒还成,罢了罢了,老子受点累,也不算什么。” “那些牛可堪用?” “不好用,脾气大得很,耕地太费事了。俺家还算好的,有人家里的牛是完全耕不了地,官府将租费减到了二十钱,还是亏。这牛啊,得打小练。草原上弄回来的牛,野惯了,不服管!” “今年收成如何?” “收了不到四十斛麦,交给公中三成五,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去年没课税,今年编了户,要课税了。” “可还过得下去?” “应是可以。”汉子笑了笑,道:“俺当初拿刀杀人,可不就是过不下去了么?” “秋收后种别的了吗?” “种了点豆子,一亩能收个五六十斤吧。”说到这里,汉子的脸上隐隐现出了忧色。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他们来不来得及赶回家收豆子,多半是来不及了吧。不过军中传言,大帅许诺给夫子们发赏,一人发四头羊,若此为真,倒也不算亏。毕竟家里又不是没人,婆娘、孩子都能帮着收豆。 赵植看得出来,这位曾经的巢军士卒心里有了牵绊。虽然嘴上一直骂着自家娘子笨,不会种地,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愿意为这个家付出的。大帅北征草原,收妇孺两万余,尽分予巢众,如今看来,确实起到了收心的效果。 也许这位巢众还对老家郓州有点眷念,但他的孩子出生后,从小生长在银州,那么银州就是他的家乡。所谓的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可不就是如此么? 正感慨间,街道上走过一群游骑,应是王遇辖下的州兵。 他们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躺满一地的夫子,带头的军官还说了一句:“没让你们住城外就不错了,切勿生事!” “呸!”待州兵走远后,汉子啐了一口,道:“王遇亦是降人,手底下的兵将却恁般凶,一点不顾当年的香火情分。” “都是大帅的人,何分彼此。”赵植笑道:“用不用给你们拿几身毡毯?这东西甚是便宜,某一口气买了好几件。” “不用了。”汉子摆手道:“有这官家发下的被袋,带着股味,不过凑合着用吧。这时节亦不是寒冬腊月,熬得过去。” 赵植笑着点头,然后便回屋了。他看得出来,大帅在镇内威望很高,能约束得了部属。换了别的藩镇,即便是夫子民壮,亦经常扰民。这些个巢众,看样子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心在大帅这边。征讨拓跋思恭这仗,胜算很高啊! 第十六章 陈宜燊 “陈判官,吴司马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有些事,你就多担待下。军械、粮草之事,甚为紧要,勿要令某失望。”节度使府内,邵树德一身紫袍,正襟危坐,案上放了很多各曹司呈递上来的公文,工作节奏看起来还是蛮紧张的。 不过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从绥州回到家后,两个党项侍女嵬才氏、野利氏就被自家正妻领走了。邵某人稍稍有些惋惜,一头草原柔顺胭脂马,一只南山小野狸,尤其是后者,明显不习惯服侍人,每次都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还时不时挣扎两下,弄得自己兴致十足,每晚都在这头小野狸身上耕耘。 这段荒唐的日子该结束了。休息是休息,工作是工作,战争是战争。打不赢拓跋思恭,自己的威望就会大降,以后还想弄到别有情趣的野狸把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某明白了。军械粮草,断断不会出错,这便去办了。”与赵植差不多,陈宜燊的寄俸官是夏州别驾,差遣则是幕府司仓判官,掌镇内仓储事,包括粮食、器械的储运和分发,实权在握。 行军司马吴廉已经老了,之所以还没去职,一是他干了大半辈子,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业务能力还是可以的,二呢也是大帅手头缺人才,或者这个职务特地留给某个人的,暂时需要吴廉过度一段时日。 陈宜燊离开后,根本没去曹司衙门,而是叫了一些驱使官,又一头扎去了仓库。 “野利将军、李将军,稍安勿躁!”陈宜燊有些头疼地制止了武夫们的争吵,道:“工坊打制的羽箭充足得很,何须争吵?” “十二万枝箭,野利将军,今天就派人来领吧。先来后到,勿要争抢。”陈宜燊招了招手,喊来两名驱使官,令他们带着众小使去操办。 野利遇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李唐宾,抖了抖身上银光闪闪的铁甲,带着部众离去了。他那些个部众,髡发,披羊裘,眼神凶狠阴鸷,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而且自尊心超强,汉人军士嘲笑他们身上味道重时,总能爆发一场群架。 这几日,因为打架而被幕府推官抓走吃鞭子的军士,总也有上百人了。 “李将军,党羌生西北之劲俗,禀天地之戾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陈宜燊拉住了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劝道:“南山野狸这等生不生熟不熟的蕃部,众虺(huǐ)盘结,群犬牛牙,依据深山,出没险径,近在宇下,游于彀中,艰难以来,不能铲削。他们能下山助大帅,已是破天荒之事。待击败拓跋思恭,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炮制。” “现在便炮制了也不怕,连着拓跋思恭一起打便是。南山野狸,还不如某手下的草原羌胡听话,这般跋扈,跟魏博衙军似的,换了其他方镇,怕是早被斩了。”李唐宾没好气地说道。 他现在是武威军游奕使,手底下共两千骑。其中一千是老人,新来的一千是在草原上募集的。可能是见过邵大帅率军北征的威势,这些人还算听话,如今都换成了汉人发饰,就连姓氏都改了。比如,他军中不少姓嵬才的,现在都改姓魏,顺服得很。 李唐宾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一视同仁,因此慢慢收了军心,两千骑几成一体。 不过这个南山野狸就过分了,义从军也是个大杂烩。汉化较久的折马山氏、折遇氏他不张嘴的话,你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党项人。但从横山上下来的那帮党项人就不行了,是真真正正的蛮子,李唐宾看着就想抽他们一顿鞭子,太嚣张了,尤其是那个野利遇略。 “李将军,这会也没其他人,有些掏心窝子的话陈某便直说了。”陈宜燊小心翼翼地说道:“野利遇略的妹子如今就在大帅府中。虽说只是个侍婢,但在绥州那段时日,听传闻大帅可是夜夜宠幸啊。如今大帅尚未有嫡子,这万一……” 李唐宾闻言脸色一变,郑重地向陈宜燊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判官提点。箭矢之事,先领后领本也无甚分别。武威军五日后才开拔,明日遣人来领亦可。” “将军这是又当先锋了?”陈宜燊问道。 李唐宾笑了笑,没说什么。陈某人是司仓判官,知道各军的开拔时间,但不知道哪一步先走,哪一部后走,本着保密原则,有些事他不能讲,虽然人家刚提点过自己。 好在陈宜燊也是知趣的,一看李唐宾的表情便连连告罪,笑着将这事揭过去了。 他俩在这边闲聊,那边义从军领了箭矢回到城外大营后,野利遇略又带着随从回到了城内,找了一家酒肆吃起了午饭。 他营中当然有饭食,白水煮羊肉,以前觉得挺香,但现在不想吃了。夏州城里的美食,比部落里的强百倍! 当然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好玩的地方。野利遇略最近算是开了眼界了,只觉从小到大蹲在山上,完全荒废了时光。阿爷派自己出山,估计也有让自己长长见识的意思吧。 夏州都这个样子了,长安又是什么模样? “尊毡,某不想回山了。”野利遇略摸了摸肚子,说道。 他那表情,活似当年在晋阳当兵几年后的那一千二百沙陀军士,最后“人情狎熟”,与汉人无异。 尊毡年纪不小,老成持重,是野利经臣的心腹,此时闻言一皱眉,不过却没硬顶,而是委婉地说道:“汉人的东西个顶个地贵,咱们带来的那些牛羊,用不了多久的。” “某问过折马山氏的人了,说可以当兵拿赏赐,生活宽裕得很。”野利遇略不以为然地说道。 尊毡暗暗心惊。他其实是见识过汉人生活的,早年亦在邠宁镇当兵,因琐事杀了同袍后逃回了山上。大唐京西北八镇,或许有的方镇没有回鹘、突厥、吐谷浑军士,但党项军士一定是有的,每个镇都有,或多或少罢了。 当年在庆州当兵时,军中亦有千余党项军士,尊毡和那些人聊过,基本都已习惯汉人的生活方式。住在城里,按月领粮赐和钱帛,上阵卖命。第一代人可能还记得自己是党项人,但第二代、第三代几乎就是汉人了。野利遇略若过上这种生活,还能回得了山上么?他带过来的那两千族中勇士,若习惯了夏州的生活,还会回山上吗? 邵树德此人,真的有点手段啊。听闻他北征草原之后,挨个部落收出名的勇士,当场发赏赐,最后收了两千人入军充作骑卒。这两千人,只要被他带上几年,并且赏罚公平,一视同仁的话,基本不可能再回草原了。或许有几个人会受不了军中管束,但在动人的利益面前,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改变自己的。 草原那种艰苦的生活,有在夏州当职业武人强吗? 再者,草原上的勇士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怎么反抗?若是每隔几年就去草原上选一波勇士,不用多,一次几百人,那岂不是永无翻身之地? 那个已经改名叫魏蒙保的嵬才部勇士,如果邵树德让他带兵征讨草原,他会不从吗?即便现在不从,五年后呢? 尊毡突然又想到了族长的女儿还在邵树德身边当侍婢。日后如果生了儿子,邵树德让其当义从军使,野利部岂不是成了人家的兵源地?连年战争,族中精壮都上了战场,最后也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几个。 野利部,就像族中养的奶牛一样,日日被挤奶,直到再也挤不出来为止。那时候,奶牛也就会被杀掉吃肉了。 尊毡看着食肆外,军士们的家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说说笑笑,手里提了不少采买的物事。在夏绥四州,没人能抵御得了当兵的诱惑。不,可能在整个大唐,从军都是条好出路。族中那些勇士,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花花世界一迷,不知道还能守得住本心不? 这事,回去后还得和族长好好商量下。希望邵树德胃口没那么大,吞了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悉利氏就够了。野利部,是弥猴之后,死后要魂归雪山,不能被汉人就这么吞吃了。 野利遇略等人吃完饭后便回了大营。幕府司仓判官陈宜燊又遣人知会,让他们明日上午去城内领一万斛军粮。 晚唐规矩,在营出操,或出征在外时,一天吃三顿,一顿两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人一天就是三升面的口粮,还算可以。北宋那会,即便出征在外,军士们一人一天也就两升口粮,不知道怎么够吃的。 义从军六千人,一万斛军粮差不多够他们食用接近两个月吧。再加上出征时自己带的一些干粮或牛羊,吃两个月以上不成问题。 按照陈判官给出的军粮数目,大帅这是只准备打两个月啊?或者一个月后,夏州方面再运输粮草过来?还是因粮于敌,直接吃拓跋思恭家的牛羊?毕竟人家没法把所有牲畜都赶到宥州城里去嘛。 还是让拓跋思恭“请客”比较好! 第十七章 战宥州(一) “……君臣赪面有忧色,皆言勿谓唐无人。自筑盐州十馀载,左衽毡裘不犯塞……”清脆婉转的歌声响彻整个房间,邵树德懒洋洋地靠坐在胡床上,又一次听起了小曲。 他最喜欢听这首《盐州曲》了,还非得封绚唱。小封被他搂在怀里,罗裳半解,双手捂脸,面红耳赤。 “……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唱完最后几句,封绚白了邵树德一眼。妹妹已经生了个女儿,粉嘟嘟的煞是可爱,赵玉的肚子也很大了,最近王妃折芳霭也有了身孕,家里四个女人,就剩她一人的肚子还没动静。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王,妾之阿爷已回河中。”封绚坐到了邵树德面前,说道。 “哦?何不来夏州?”邵树德闻言一激动,定了定神后,坐直了身子,道:“幕府节度掌书记一职,虚位以待。” 小封从邵树德身上下来,脸红红地夹着腿走了。 封绚坐近了点,帮邵树德整了整袍服,然后靠在他怀里,说道:“爷娘老了,想守着祖业。河中如今也算安定,便不打算再走了。有几位兄长会过来,还推荐了一位叫卢嗣业的进士,是故交好友之子,以前在朝为官,现在不想做了,到幕府来谋一份差事。” “此乃好事。”邵树德喜道:“某连个台面上的笔杆子都没有,每次写奏章公文,都得你动手。州中官吏、军将,见了这秀气的笔迹,暗地里不知道嘲笑过某几回了。” 大封闻言偷笑。她才是定难军事实上的节度掌书记,在赵玉怀孕后,几乎所有公文都出自她手。如今终于要有个正牌进士来接替了,此人乃父亲推荐,当念得封氏的好处。几位兄长也读过书,国子监贡生的身份,在幕府谋份差事不成问题。若是自己再为大王诞下个子嗣,河中封氏在夏州的地位就稳了。 “卢嗣业来了便可任节度掌书记,如今求贤若渴,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邵树德道:“来了先在夏州安住,待某班师后,再亲见一次。” 马上要出兵了。接下来一个星期,邵树德打算住到军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睡。 九月初一,铁林军、武威军、义从军等部依次出城。 说是今日出兵,其实早在三四日前,武威军一部两千步骑便已先行出发了,昨日武威军主力与部分银州夫子又押运粮草、辎重出发。 今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五百人、义从军六千步卒,押运着粮草器械出发。在稍晚些时候,新编入义从军的两千草原骑卒(由副使魏蒙保率领)、衙军一部两千五百人,及征发而来的绥州屯田兵三千人,还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西行,前往宥州。 大军浩浩荡荡,算上屯田兵,达到了两万八千五百人。再算上抄截拓跋氏大后方的杨悦部五千兵,这么大的阵仗,对得起拓跋思恭了。 长泽县本属夏州。老宥州被吐蕃攻破后,朝廷复置新宥州,寄治夏州长泽县。后来,朝廷干脆把长泽县划入宥州,作为宥州理所。 该县在夏州西南一百二十里外。从这里往西不远便是盐州,再往西则是灵州,位置可以说至关重要。 宥、夏之间,有一城名乌延城,属夏州。乌延城往南可至长城乌延口,再往东南是夏州宁朔县。 乌延城已被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率骑兵奔驰八十里后占住。随后,武威军主力及银州夫子陆续抵达,城内粮草、军械堆积如山,已是此战最重要的前进基地。 九月四日午时,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亲率铁林军、义从军万余人抵达。随后两天,诸军云集,乌延城内外,竟然进驻了两万五千大军,外加五六千绥、银二州的夫子,军势可谓鼎盛。 “都站过来。”乌延城内,邵树德让武威军、铁林军的高级军官们聚拢到自己身边,然后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副手绘地图,道:“乌延城离长泽四十里,中间皆是草原,地势平坦,一望无际。无论哪方出兵,都不可能遮掩得住行藏,如今可有拓跋氏的动静?” “禀大帅,只有些许宥州游骑,一围上就跑了。”铁林军游奕使折嗣裕答道。 “亦未发现敌军大队踪迹。我部游骑已散到宥州城西北了,无任何发现。”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答道。 “向南拉网搜索,以百里为限,多派游骑,一有动静,立刻来报。”邵树德下令道:“这事魏将军来办。” “末将遵命。”义从军副使魏蒙保应道,随即便匆匆出门调派兵马了。 魏蒙保手底下有两千草原骑兵。这些人,草原习气还比较重,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合格的骑卒。让他们往南搜索,捕杀敌军斥候、信使,顺便看看有没有部落可供抄掠,这点任务还是可以胜任的。 “大帅,浑州川没藏氏可就在南边,魏将军会不会遇到危险?”野利遇略还是比较实诚的,魏蒙保现在是义从军副使,他手里那两千骑卒也编入义从军了,因此倒替人家担心了起来。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铁林军判官陈诚在一旁笑道:“野利军使无需忧心。没藏氏的家底,野利部应当很清楚,步卒或许可以抽出万人,但绝没有两千骑卒。即便有,也定然不是魏将军的对手,放心吧。” 浑州川就在后世延安西北二三十里的地方。附近地势险要,然亦有不少山间小盆地、河谷地之类的零碎平整地面,党项没藏部就以此为核心,经济上以农业为主,兼有一些畜牧业,所以陈诚才说他们人丁多,但骑卒很少。 野利遇略对没藏氏的家底当然很清楚,比他们部落强盛一些,但也强得有限。大家同为南山党项,都是种地为主,确实不如来自北面草原的人擅长骑战。 但他仍然有些担心,于是又道:“大帅、陈判官,没藏氏的步卒不可小觑。其身体强健,忍饥耐寒,吃苦耐劳,多有身长七尺者,俗尚武力,重然诺,敢战斗。既与拓跋部联姻,大帅兵至乌延,其部收到消息后,定然会来增援,并不很好打。” “哦?”邵树德有些诧异。身长七尺,岂不是两米高?如果还身体强健,吃苦耐劳,那可是重步兵的良选啊。他不知道后世西夏的重步兵出不出名,但想来没藏氏也没多少铁甲,其步卒大队而来,老子就派兵迎战,难道还怕了不成? “除了没藏氏,横山党项还有哪些倾向于拓跋氏的?”邵树德看向众人,问道。 “庆州东山部。”陈诚指着地图上庆州以北的连绵山脉,道:“无大族,小部落众多,多附拓跋氏。本来亦是首鼠两端,然没藏庆香与拓跋思敬联姻后,应有不少小族归降,如今消息不通,不知其出兵没有。” 大军才出征数日,这些党项部落应还没反应过来,还得继续观察。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 “盐州吴移四族亦可能投向拓跋。”野利遇略补充道。 还没玩没了不是?邵树德有些无语。幸好自己提前北上草原,又南下横山,剪除了拓跋氏不少羽翼,不然这老贼党羽还真不少啊! 宥州就靠着盐州,吴移四族是人家附庸可以理解,庆州东山党项倾向于他们,也可以理解。再加上南山党项的没藏氏,好吧,该露的敌人都露出来了,现在只需抓住主要矛盾,即击败拓跋氏,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 “下令,今日全军整顿,明日一早分批出发,前往宥州城外扎营。周将军所部及绥州屯田兵留守乌延城,看守辎重粮草。”邵树德吩咐道。 周融有两千五百人,都是老牌武夫,再加上杨亮、三木和尚带的三千巢众屯田兵,帮着大家看守粮草、器械应无问题。 “其余各部,随某一起向宥州进发。某倒要看看,拓跋思恭会不会出战。” 九月八日、九日,夏州军两万五千人依次抵达宥州城北的无定河畔扎营。 邵树德爬上军中高台,仔细审视着元和年间所筑的宥州城。 当年为了防御吐蕃,城墙修筑得很坚固啊,而且还引了无定河水做护城河。根据掌握的情报,拓跋思恭有兵万人,如果铁了心守城,这事还真不好办呢。 “遣人邀战,看看拓跋思恭应不应。”邵树德下令道:“另外,派人与经略军联络一下,问问他们到哪了。拓跋思恭多半不愿与我野战,那么就抄掠周边好了,我就不信他能把所有牲畜都收回去。宥州城,可没多大!” 李一仙下去传令。 很快,数骑从营中奔出,靠近城池后,将数封战书一齐射了上去。邵树德仔细观察着,发现半刻钟后,宥州城头上出现了一群身穿戎服的人,远远看着不够真切,应该便是拓跋氏一大家子了。 那群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丝毫没有出战的意思。 这是铁了心比拼耐心了啊!想耗到我走? 第十八章 战宥州(二) “这些人审得如何了?”大营内,邵树德看着几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俘虏,问道。 “都是原胡洛盐池的官吏,就住在附近,被游骑逮住了,得了一些附近部族的情报。”李一仙回道。 “唔,审完让他们带路,出动义从军去抄掠那些部落。” “遵命。” 长泽,当然不止拓跋氏龟缩的一座城池。事实上这是一个县,一个被拓跋氏当做核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县,拥有大量部族和人口。拓跋氏据守的县城,里面塞了一万兵,外加许多物资,可能还有部分手下的家属,早就满满当当,能把全县的人都塞进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此番定难军动作还是很快的,先锋骑兵控制乌延城后,大军主力数日内就先后抵达。而乌延城离宥州不到四十里,快速行军的话一天即至。也就是说,定难军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抽调本部及附庸部落精壮入城,然后转移剩下的老弱妇孺,这事并不容易,光草场和水源就限制得死死的,而且诸部之间还要协调,麻烦得很! 因此,自九月九日大军主力抵达宥州城北扎营之后,邵树德就下令义从军出动去抄掠附近的部落。草原上一马平川,视线无遮无挡,邵某人手头有六千骑兵,无论哪个部落都隐藏不住自己的身形。 义从军使野利遇略昨日来报,击破一个逃跑中的小部落,斩首六百余,缴获牲畜万余只。邵树德不知道这个“斩首”有多少水分,他也懒得管这些部族的死活。缴获的牲畜可以补充军需,减少粮食的消耗,人口大家分一分,都是好处。 “大帅,魏将军有军报传来,在百井戍一带突袭了两个部落,杀敌四百,余皆逃走,不过缴获牛羊马驴两万余头。”李一仙从外入帐,报道。 “好!就这么办!”邵树德笑道:“拓跋氏不敢出战,某也不急。反正现在全军三万人都吃他们家的牛羊,用他们家的盐,看他能忍到及时。俘虏的人口,义从军不得私吞,先统一送至乌延城看管起来,战后再行分配。牛羊留一部分充作军需,剩下的同样送至乌延城,然后让绥州团练副使杨亮遣人送回夏州。” “遵命!” 邵树德就没想过强攻宥州城。何必呢?里头起码一万兵,自己加上夫子才三万人,强攻不值得,损失太大。但不攻城,不代表没办法对付你了。武威军两千骑兵、铁林军两千骑兵、义从军两千骑兵,正在南下的经略军亦有三千骑兵,抄掠一盘散沙的各部族,在无险可守的草原上不要太方便! 你不出来,我就继续抄掠。屠灭你的死忠部族,抢走你的牛羊财货,顺便再招降一批,即便最后粮尽退兵,那也是饱掠而回。明年开春过后,我再来一次,你经得住几回折腾? 诸将基本也是按照他的思路来行事的。抄掠丁口财货,围点打援,就这两件事。宥州城拿不拿下根本不重要,邵某人带的兵,从来都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重点是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削弱他们的士气。从铁林军开始,最喜欢的便是野战破敌,如果敌军不和你野战,那么也不强求,自有其他办法。 “麟州折家的人到哪了?”邵树德又问道。 自己这个岳家对攻灭拓跋氏还是非常感兴趣的。虽然邵树德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帮忙,但折宗本依然遣使而至,表示愿让折嗣伦带两千折家精骑,外加征召的两千部落骑兵,至宥州助战。 这对老冤家! 邵树德对此无可无不可。折家虽然是外镇的,但人家也是党项酋豪嘛,党项内部攻杀,想必朝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压根就不会管。 算算时间,折家四千余骑应该已经过了银州,到夏州北境了。以骑兵的行军速度,几日内就会抵达,届时聚集在宥州城外的各军骑兵将达到一万三千骑,吓都吓死拓跋思恭。 ****** “大兄,邵贼之意已很明显。咱们准备的守城器具都白费了,人家根本就没想过攻城!”拓跋思敬刚刚巡城归来,面有忧色地说道。 城下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守城器械,甚至还有几大缸金汁,臭气熏天。每次巡视到那段,拓跋思敬都想骂人。有地方屯金汁,不如多放点牛羊进来,在外头早晚给邵贼抄掠光。金汁是能吃还是咋地? “邵贼势大,号称五万兵马,虽是虚言,然两三万还是有的。他那些兵,某也看过,确实精锐,士气高昂。出城迎战,儿郎们怕是顶不住。”拓跋思谏说道:“还是得守。” 说完,拓跋思谏还暗暗叹了口气。当初兄长就该奉旨南下讨贼的,若是能争来节度使大位,夏绥衙军、经略军在名义上就都是他们的了。甚至就连邵树德本人,也得在兄长帐下为将,再也翻不起浪来。 有了这些职业武人,就能好好整饬一番宥州那些部落兵。他们的习气不行,若以汉人军中规矩管束,再好好学习一番战阵之术,未必就不能起来了。可恨啊,节度使大位被邵贼拿走了,拓跋思谏总觉得,这就像是夺走了他们家族上升的气运一样。走出了这一步,就不再是一个部落酋豪,没走出,那就是还是个宥州土族罢了。 拓跋仁福站在父亲身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若他们拓跋氏还是以前那个被吐蕃追得惶惶不可终日的部落,那么逃走确实没什么问题。打不过就跑,正常得很。但现在已经控制一州之地,还有盐池之利,若是走了,还能恢复以往的声势?周边各部族还能再听拓跋家的话? 当部落共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此时一跑,再想恢复声势,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 再者,从私心方面讲,他还能迎娶到没藏庆香的女儿吗?新婚两月,拓跋仁福对自家新妇非常满意,人美,脾气好,体贴人,若不是要打仗,他恨不得整日与新妇腻在一起。 这都是拓跋氏的威名带来的好处!怎么能逃? “还是看不穿这个虚名啊……”拓跋思恭突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三代人经营的宥州基业,舍不得扔掉。按照汉人的话说就是,坛坛罐罐太多了,下不了决心舍弃。从头再来,可不是谁都有那份勇气的。” “兄长何出此言?”拓跋思谏大惊,忍不住说道:“邵贼不过三万人马,攻不下宥州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城外基业丢了的话,有没有这城又如何?”拓跋思恭叹道:“梅讹十族、桑罗六种落、孟香部、岁香部、庆七部、庞咩部、旺莽额部,宥州的这些部族,都不管了吗?更别说,还有咱们拓跋部自己的很多牧民都没进城,都不要了吗?” “兄长,那便出城交战?拼一把算了?”拓跋思谏睁大了眼睛,问道。 思孝、思敬、思忠、思瑶都一起转头看向了拓跋思恭,似乎在等他一言而决。按照他们党项人的习惯,早就应该集结各部,决一死战了。兄长应是被以前历次唐廷平党项的战争给吓坏了,居然决意据城而守,真乃下策。 “先遣使往邵贼营中,看看他要什么条件才肯退兵。”拓跋思恭说道。 这话一出,兄弟几人有的大为失望,有的则松了一口气,还有的在苦思冥想,似是思考其可能性。 “邵树德不过是想削藩罢了,先听听他的条件,亦可拖延些时日。若能等到盐州、东山、浑州川各部来援,或还有转机。”拓跋思恭最后说道:“若不成,再战不迟。” 第十九章 战宥州(三) 刀锋轻轻划过,一条血箭飞出,骑手沉重的躯体重重摔倒在了草地上,轻轻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 李绍荣轻夹马腹,再度追上一人。那还是个半大孩子,估计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杆木矛。惊慌失措之下乱跑乱撞,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手中的木矛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支撑着他不倒下去的拐杖。 “噗!”少年毫无章法地挥动着木矛,结果胸口被一把厚背大刀划中。刀刃并不锋利,但借助马势,几乎将少年的胸口给切成了两半。 “这是最后一个了!”李绍荣下马,将少年的头颅斩落,悬于马鞍之下。 这个庞咩部,是在宥州西北三十多里的地方被围上的,几乎就要进入盐州境内了。该部总共一千五百多男丁,据说派了两百人进宥州城助守,都是族中勇士。剩下的人在附近放牧,等得到消息时,发现拓跋部但固守城池,根本不敢战,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开始逃跑。 但这个时候逃跑,又岂是那么容易? 于是在数日后,被铁林军骑兵缀上,先打了一仗,大败,死伤三百余人,随后便被两千骑冲入部落中,大砍大杀,现在基本可以说除名了。男丁死伤大半,妇孺被俘三千多,牛羊马驴四万余头尽成了他人的战利品。 “队副,折将军命我们留下来,将丁口牛羊送往乌延城。”一骑从远方过来,报道。他的马鞍下也挂了两颗人头,这个庞咩部,看来真的是完了。 “游奕使要去哪里?”李绍荣翻身上马,皱着眉头问道。 他是银城人,游奕使折嗣裕是新秦大族,同为麟州老乡,折将军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再加上他本人骑术高超,弓槊双绝,甚有勇力,因此在马队大扩军那会,顺利升了一级,当上了队副。今日攻庞咩部一战,又立了点功劳,但若想升队正,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正想继续厮杀立功呢,结果得了个押运俘虏财货的差事,顿时心中烦闷。 “折将军去追岁香部了。斥候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牧场,大概有数万头牲畜,折将军不想被武威军那帮人抢走功劳,急匆匆带人去追了。” “李唐宾……”李绍荣无语。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武威军游奕使确实有两把刷子,一杆铁枪使得出神入化,箭术也不差。手底下那两千骑也很能打,一日间便连破两部,旺莽额部的几个头人皆被阵斩,确实凶悍得紧。 草原上的拓跋氏附庸部落,如今都是待宰牛羊。算上正在盐州突袭吴移四部的经略军骑卒,竟然有上万骑兵在抢功劳。他估摸着,再抄掠个月余,就算直接退兵,不打宥州了,这趟也大有斩获。 拓跋家丢了大脸,附庸部落或死或逃或降,如此表现,南山、东山各部党项心里也会瞧不起吧?那样可就是死狗一只了!开春过后,他们的实力会愈发衰弱,届时大帅多半能拉拢到更多的党项部族来分食拓跋家的财富。 这宥州,很可能不攻而破啊! 跟着大帅打仗,可真是带劲。若是换个人来,多半已经在镇内征发全部士卒、民壮,弄个六七万人,将宥州城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然后蚁附攻城,那样要死多少人?一旦攻城过程中损失大了,宥州的拓跋氏更不敢投降,因为害怕城破后被人屠城泄愤。这一方猛攻,一方死守的,打到最后,天知道是什么结局,反正双方伤亡都会很大。 “走吧,去崔副将那边集合吧。”李绍荣有些意兴阑珊。 与李绍荣他们这边类似的,还有已经运动到宥州以南百里的义从军部。 两千草原部族骑兵数日前击破了两个部落,俘获不少牛羊。随后,他们甚至冲到横山北麓,劫掠了一个据说是没藏氏附庸的小部落。这个部落以种田为主,有寨子,不像草原上牧民一样全无守御,因此只被劫掠了少数牛羊、谷物和丁口。 不过魏蒙保也从这些俘虏口中得出了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浑州川没藏氏要出兵了,已经令他们部落准备粮食以及仆从士兵。 消息很快便送到了邵树德案头,于是他决定调整部署。 主力步军不动,仍在城外屯着,不停邀战敌军,诱使他们野战。骑兵开始慢慢收拢,一万三千余骑呢,从横山到宥州,一百多里地,没藏氏的步兵真敢大举深入吗?若敢来,那正好!一路上骑兵各部轮番上阵骚扰甚至小规模袭击,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精神焦虑、紧张,始终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待露出破绽时,骑军各部一拥而上,如群狼捕猎,将其分食殆尽。 不露出破绽也没关系。老子是靠步兵起家的,倚为心腹的也一直是铁林军、武威军这一万多步卒,这是自己最主要的财富,是自己的权力来源。以养精蓄锐的百战精兵,对上你疲累至极、器械不全的山民,就不信打不赢!说不定,还能把拓跋家的人从城里骗出来点,一起打了呢! “李一仙!”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会在百井戍停留一下,一会是乌延城,一会又移到了宥州。 “大帅。”李一仙行礼道。 “折嗣伦到哪了?” “已入宥州境,路上挑了一个部落。听说是拓跋家近支,折将军恨极,屠了不少人,因此耽搁了些时日。”李一仙答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屠了不少人”的意思,估计就是全屠了吧,李一仙这话说得委婉了。 邵树德对折掘氏、拓跋氏之间的恩怨没兴趣,那个部落算他倒霉,多半手里有折掘氏的血债。以前有拓跋家撑腰当然无事,可这会拓跋家龟缩不出,他们遇到折掘氏,自然惨到不能更惨。 但这种事怎么说呢,折嗣伦应该也折损了一些兵马吧?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自然要是拼死抵抗的。如果知道战败后还能投降,那打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甚至不用打就能降。 昨日梅讹十族中的一部,就主动过来表示愿降。邵树德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只要求他们杀了部中倾向于拓跋氏的人,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安心给夏州纳贡即可。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个部落其实只是过来探路的。自己放过了他们,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部落赶过来投靠。拓跋氏的羽翼,将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光秃秃为止。 “大帅,拓跋思恭之弟思谏来了。”正在思考各军部署之时,李一仙又进来禀报道。 邵树德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弧度。 “让他过来。”转身坐到高背交椅上后,下令道。 搜完身后,拓跋思谏便被带进了大帐。 “宥州党项兵马副使拓跋思谏见过大帅。”拓跋思谏大概三十余岁,一脸风霜之色,看起来就像是个草原上的寻常汉子。 “拓跋将军还认邵某是大帅?那为何屡召不至?” “州内不靖,各部时常闹事,兄长亦是走不开。” “竟有此事?”邵树德讶异道:“那是得给拓跋刺史益兵了。武威军数千人,能征惯战,便让其屯驻宥州,协助拓跋刺史,如何?” “大帅要如何才肯退兵?”发现耍嘴皮子功夫没用后,拓跋思谏深吸了口气,直接问道。 “本帅上任以来,还没到过宥州城呢。拓跋刺史何不出城相迎?某亦不是赶尽杀绝之人,拓跋刺史多年来劳苦功高,恰绥州裴刺史数次告老,便让拓跋刺史去绥州主政好了。”邵树德说道:“绥州繁华,亦让拓跋氏得享富贵,窝在这宥州有甚意思,拓跋将军以为如何?”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拓跋思谏明白,这其实是邵树德开出的条件了。说得好听!绥州是他起家的地方,到那里去当刺史,那是真刺史吗?怕是连大门都出不了吧?识相的话,不与旧部联系,或能当个富家翁,若还与宥州草原上有联系,“暴毙”是大概率的事情。 生死操于人手,这如何可以! “大帅,拓跋部愿进献马千匹、牛万头、羊十万只,只要大帅退兵。”拓跋思谏知道双方其实很难谈了,但仍然打算尝试下,于是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听闻大帅英雄风流,吾弟思敬有一女,年方二八,秀外慧中,亦愿献予大帅为妾。” 邵树德闻言一笑,道:“拓跋刺史这是还不死心啊。” 拓跋思谏闻言脸色一变,顿时也换了口气,道:“大帅自信一定能胜?须知平夏党项数十万口,拓跋氏向为共主,只需一声号令,各部集结兵马来战,届时又如何?” 这就是吹牛了!平夏党项,拓跋氏何德何能号令诸部?当麟州折家不存在么?当地斤泽嵬才氏不存在么?如今困守一城,各部离散,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你家号令? “既如此,何复多言?”邵树德笑道:“拓跋将军还是回去吧,告诉拓跋刺史,本帅要在宥州过年。” 第二十章 战宥州(四) 没藏庆香神情疲惫地躺在一辆马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顿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阿爷?”没藏结明掀开了布帘,一脸忧心。 “原来是做梦了。”没藏庆香无奈地笑了笑,在儿子的搀扶下跳到了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四野一片寂静,黑幕笼罩着大地。营地内点了很多火把,稍稍驱散了一点黑暗。没藏部的士兵们紧握着刀枪,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神情紧张地大呼小叫,搞得正在休息的其他人也没法睡个囫囵觉,疲倦已极。 没藏庆香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办法。毕竟都是山民,就没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军士。他们虽然凶悍,但经历得太少,多是部落之间的械斗,没见过大场面。若是自己能如拓跋思恭那样当上一州刺史,甚至是定难军节度使,习得中国之制,按中国之法编练军队,再有中国之甲胄、器械,假以时日,必能练出一支强军。 部落里那些人,和汉人比起来,吃苦耐劳,没那么多花花心思,头人让干啥就干啥,都是好兵苗子啊! 可惜,没这个机会。原本拓跋家最接近这个机会,但他们现在危若累卵,被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的三万大军围困着,战又不敢战,走又走不了,这局势,唉! “结明,现在到哪里了?”没藏庆香拿出干粮,一边吃一边问道。 “刚过了百井戍,走了不到十里吧。”没藏结明说道。 “几天时间才走了三十里……”没藏庆香皱眉道:“邵贼的骑卒太多了,四处都是。但又不肯痛痛快快打一场,尽在周围袭扰,都是没胆的货色。” 没藏结明并不说话。他当然明白父亲是在给自己壮胆,若不怕邵贼的骑卒,大伙现在直接躺下睡觉好了,何须弄得如此紧张?事实上跟着他们一起出发的李阿部已经溃散掉了,五百多人,被骑兵日骚扰、夜骚扰,全军上下疲累已极,最后一不留神被近了身,五百余人给砍了个七零八落。若不是其他部拼死救援的话,五百多人估计全得死,而不是还能抢回来两百余人。 从那以后,没藏庆香便下令各部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掩护,交替前进。但这样真的太累人了,走不了多远,大伙就得停下来休息,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往前挪动个七八里。 到了晚上,更没个消停。没藏庆香能够想象得出来,邵贼的骑兵一定分成了好多部,数百人一股,轮番休息、睡觉,始终对他们保持着高强度的袭扰,不论白天还是晚上。 即便扎下了营寨,也无法安心休息,必须时刻警惕他们夜袭。山民们再吃苦耐劳,此时也产生了一点厌战情绪,因为只能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的感觉太憋屈了。 “阿爷,这仗不能打了。”没藏结明说道:“他们有马,可以远远地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休息够了再追过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们这边全是步卒,车辆也不多,怎么办?根本没法打!” “拓跋氏也没派出骑卒来接应咱们,肯定是不敢了。就算敢出来,天知道邵贼有多少骑兵,能不能打得过还很难说。没有骑兵掩护,单靠咱们这四五千步卒,就是送死。”没藏结明继续说道:“阿爷,现在撤还来得及。先退到百井戍以南,找个寨子好好休整一下。我不信邵贼的骑兵还能追到山上来,到时肯定给他们好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横山真正的主人!” “但咱们已经出兵了,邵贼知道我们与拓跋氏的关系,日后如何能放得过咱们?”没藏庆香叹了口气,将女儿嫁给拓跋仁福看来是个错误。等于是站了台,日后免不了要被清算。野利经臣那厮,堂堂大部酋豪,结果将女儿送给邵贼当侍婢,当初还被自己狠狠嘲笑过一番,如今看来,未必是坏事啊。 将来若是清算没藏部,会不会也有野利部的身影? “阿爷,那便是还要去宥州?”没藏结明叹了口气,既然自家父亲已经下定决心,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没藏部出来的这几千人,要死就死一起好了,让邵贼也瞧瞧咱们不是孬种,都是敢战的勇士! “不,回山。”没藏庆香说道:“只要实力还在,就还有转圜的机会。实力没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到时肯定会被清算。这几千人,一定要带回去!” “结明,邵树德是枭雄,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追着不放的。只要咱们恭顺一点,给夏州上贡,未必就会被他针对。因为咱们还有实力,对他有利用价值,这个道理你懂也好,不懂也罢,总之咱们要把这几千人完整带回去。实在不行,降了邵树德算了,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说不定还会温言抚慰,给点赏赐。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拓跋氏,咱们只要回了山,一切都好说。”没藏庆香看起来是下定决心了,一点不拖泥带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派人去和邵树德的人接触,看看是个什么说法。” 没藏结明没想到父亲竟是这个思路。仔细想想,未必不是个办法啊! 这年头,真真是凭实力说话。可以投拓跋氏,当然也可以投邵氏。拓跋氏看样子是不成了,那么就得果断改换门庭。 就是可惜妹妹了,唉! 没藏结明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在山上到处玩的事情,心中黯然。山上清苦,下了山亦是苦命,妹妹竟然一辈子没机会享受富贵。 这世道! ****** “嗖!嗖!”羽箭飞来飞去,营外杀声震天。 “都滚回去睡觉!”卢怀忠走到一处帐篷前,将十余名正东张西望的军士赶了回去。 敌军袭营,军中自有法度。 入夜后,每面别置外探,一人领马数匹,去营十余里外游弋,以备非常。如有紧急,驰报军中,纵逢雨雪亦不抽回。 贼大队扑至营前,当夜守营军士击鼓,备援军士起身,披甲、持械,其余各营不动,见走者即射,维持大营秩序。 若来犯贼军较多,中军才出兵救援。不过考虑到偷营的敌军经常多作叫声,虚张声势,这时候要求值夜的将领要经验丰富,准备判断出敌军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来了很多人。 诸如此类的手段还有很多,比如每面大营外二三十步筑一小寨,驻五十人警备。比如贼军大营(或城池)外设夜间暗铺,在敌军扑营的必经之路附近设夜间暗铺,手段多得很。 定难军是经制之军,各项规矩法度都是军中千锤百炼总结起来的。邵树德管军很严,法令严格执行,虽然看起来很麻烦,但时间久了,大家也适应了。 麻烦是麻烦一点,但保险不是吗? 拓跋氏的此次偷营,从一开始就被暗铺发现了,随后游骑也回营报信,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大营附近时,邵树德下令备援军士起身,其余人则继续睡觉,敢乱喊乱叫乱动者,立即射杀。 他们的这个大营,因为并不是住一晚就走,因此是标准的掘壕下营法。大营外挖掘壕沟,底宽一丈二尺,口宽一丈五尺,深一丈。挖出来的土向里拍成了一堵墙,高四尺五寸,压实,急切间弄不塌。 壕沟上只在通人处设桥,置壕门,听到游骑报信时已经拆去。壕沟外侧二十五步的范围内还挖了不少陷马坑,每坑置鹿角枪三根。壕沟内侧布棘一重,后置战楼,弓手若干。 只要自己不玩忽职守,严格按照条令来,基本不会出错。那些被偷营成功的,往往都是自己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打仗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你自己不按照规矩来,视条令于无物,偷懒耍滑,抱有侥幸心理,那么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定难军是很守规矩的,哪怕再繁琐,军官们也用鞭子教会了士兵不能偷懒。因此,当拓跋氏精挑细选的袭营精锐扑到大营附近时,迎接他们的是精准无比的箭矢,同时还有难缠坑人的各种防御手段。 带队的拓跋思忠怒不可遏,同时也有点心慌意乱。 城中出动了三千精兵,都是拓跋家的老底子,半脱产职业武人。刚才攻了一波,还没越过壕沟,就死伤了两百多,不得不退了回来。 拓跋思忠不想劳而无功,又连续遣人攻了两回。 他们冒着箭雨,绕过陷马坑,冲向壕沟,不惧死亡,奋勇翻越,结果两次都失败了,又扔下四五百人。 三次进攻损失七百精兵,其实当场死的并不多。但伤者躺在陷马坑里,躺在壕沟里,躺在荆棘之上,基本不可能回去了。而回不去,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天明后人家的辅兵出来,一人赏一刀,都白白做了功劳。甚至都不用等到天明,这会人家战楼上的弓手就可以提前锁定战功了,都是不会动的活靶子,射起来轻松惬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偷营变成了强攻,而强攻连营墙都摸不到,这仗打得让人气馁。 出发前拓跋思忠甚至还设想过最好的情况:突然袭营,定难军大乱,他们趁势掩杀,定难军乱得更厉害,他们趁势防火,定难军惊慌失措,军无战心,纷纷逃跑,然后他们趁势掩杀,斩首数千乃至万余! 但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巴掌。定难军大部分军士甚至被勒令回营继续睡觉,不得喧哗随意走动。然后就凭值守和备援的两部人马,就压得他们连外围都突不过去。 兵书上说:以精骑劲兵夜袭,若趁之而不乱,攻之而愈靖,将卒不惊,营壁如故,则彼之法制谨严,备预周密,此强军也。 经制之军、职业武人,和他们之间的鸿沟难道真这么大?还是定难军特别厉害?他记得邠宁军可没这么严谨啊。 “撤吧!”拓跋思忠最终还是无奈下令。他已经没心情分辨到底哪支军队厉害了,他只知道自己败了,兄长多半也败了,心情沮丧得很。 第二十一章 战宥州(五) 宥州城内,气氛凝重。 昨夜一场大败,几乎不到天明就传遍了全城。出动了三千人,都是精兵,结果碰上了硬茬子,当场死了大几百。回来的路上,又听到几次战鼓声,慌不择路之下,又走散了几百人,最后成功逃回城的,不过一千七八百罢了。 这么一场惨败,瞒是瞒不住的。城内现在士气低落,流言四起,大小头人们死命压制,这才将这股躁动堪堪压了下去。 拓跋思恭看着弟弟愧疚的脸色,并没有怪罪,而是说道:“定难军精锐,并不好打。此番夜袭虽是你的主意,但某并没有反对,何尝不是打着万一成功了的主意呢?可世上之事,确实很难有侥幸,邵贼亦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这一仗,你没有错。” “兄长。”拓跋思忠脸色灰暗道:“既如此,过几日咱们便直接出城,与邵贼一战好了。再这样拖下去,外面的部族都快被他们抄掠光了。” 拓跋思恭点了点头。他仔细考虑过,城内粮食、牛羊还够吃数月,足以耗到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那时邵贼不走也得走。 但这没有意义。在走之前,邵贼有充足的时间抄掠牛羊丁口,招降部众,甚至将他们迁走。到时候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一座只会消耗粮食的城市,空荡荡没有一只牛羊的草场,手头还有近万心思不定的军士要养,这个时候邵贼只需暗中招降,说不定自己脑袋就被别人“借”走邀功了。 继续守,是没有意义的。 “这几日多杀点牛羊,酒也多发一点下去,让大伙痛痛快快吃喝。先把士气养一养,等养得差不多了,就出城与邵贼决一死战。”拓跋思恭说道:“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战了。” 只要野战打赢了,那么就还有机会夺回失去的一切,甚至俘杀邵贼,反攻夏州也未可知。宥州军的实力固然不如定难军,正常打肯定大败,但不是还有运气因素么?这几日,要举行个祭天仪式,希望天神能保佑他的子民。 “思忠,你和思瑶准备一下,过几日办一次祭天,让天神保佑拓跋氏。”拓跋思恭说道。 “这是大事,杀牛羊怕是无用了,得杀婢。”拓跋思忠说道。 拓跋思恭点了点头,按照党项风俗,最高级别的祭天或盟誓,都不是杀牛羊,而是杀婢祭天,因此他很快吩咐道:“在城内挑十余女子,待祭天那日一并杀了。” 拓跋思忠面色凝重地去办了。 拓跋思恭在屋内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想过投降,但又觉得不是很甘心。几代人的基业,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现在放弃的话,什么时候有再起的机会?气运,有时候就那么一次,稍纵即逝,不努力挣扎一下如何甘心? 与宥州城内愁云惨淡不同的是,城北定难军大营内,军将们喜气洋洋,士气高昂。 “没藏族长请起。”邵树德亲手将跪在地上的没藏庆香搀扶了起来,道:“迷途知返,亦未晚也。横山广袤千里,良田数万顷,今后还得多多仰仗没藏族长。” 没藏庆香心下稍定,起身站在一旁。 邵树德说的并不是客套话。横山地势复杂,广袤千里,山中城寨数百,皆筑于地势险要之处,控扼数万顷良田,各部联合起来,抽个七八万兵不成问题。在他们的主场地势加成下,以定难军两万多人的实力,外加保塞军李孝昌配合,赢当然是能赢,但搜山剿寨,旷日持久,必然会耗费大量时间,大量资源。 一旦一次没剿干净,后面再起反复,又得动用大军,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甚至于,在自己出征在外的时候,这些人下山劫掠,岂不恶心人? 如今天下之势已经很明显,自己可没那么多时间陪党项人在山里捉迷藏。三国那会,山越就困扰了东吴多年,耗费了他们大量的资源,甚至可以说严重影响到了国家战略,能不引以为鉴? 草原杂虏,自己不怕,可以短时间内平定,因为草原上无遮无挡,出动大军打就是了。但横山党项,不能这么玩!陪他们玩个十年八年,李克用怕是已经打进关中。 没藏氏与野利氏同为南山党项大族,稳住了他们两部,就等于稳住了南山党项。如果再加深点关系,他们不但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甚至还能成为助力,是自己与李克用争锋的王牌。 野利经臣现在应该对自己没太多疑虑了。此番攻宥州,野利遇略带的义从军当能分得不少战利品,可谓进一步巩固了关系。如果再能收服没藏氏,南山党项无忧矣。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李继迁是靠草原党项起家,横山党项其实与他们关系一般,有可能投宋,亦可能投夏。李继迁后来是通过联姻野利氏的办法获得了这股墙头草的支持,毕竟宋朝皇帝不可能娶什么野利氏。 李德明先后与自家铁杆草原党项卫慕氏、横山党项没藏氏联姻,其子李元昊似乎也娶了野利氏的女子,野利旺荣兄弟还是西夏大将。从此以后,便断了横山党项投宋的可能,数十万人口为西夏所用,成了攻宋的前沿基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自己不可能像李继迁、李德明那样得到横山党项毫无保留的支持,毕竟野利氏的女子看样子很难争得过麟州折掘氏,但只要倾向于自己就行了。 出点兵,进贡点财货,帮自己打天下,待日后一统江山时,一道圣旨下来,让你们全家搬去京城住,野利经臣父子还能反抗?届时自己的基本盘已是汉地三百州,区区横山党项,已经无足轻重。 “大帅如此宽容,没藏氏感恩不尽。今闻东山党项部众欲来宥州,某这便遣子结明前去,将各部头人一一唤来,拜见大帅。拓跋氏倒行逆施,自取灭亡,大帅只需向这些人晓以大义,数千人马,立可为大帅所用。”没藏庆香急着立功,立刻说道。 “哦?没藏族长竟能将其召来?”邵树德大喜道:“若肯来,皆无罪,某还有赏赐发下。” “大王兵威若此,只要不是愚昧透顶,当不至于还观望犹豫。”没藏庆香说道:“大王既同意,某这便去办了。” “好!好!东山党项一降,盐州吴移四部亦被击破,某倒要看看,拓跋氏还能指望什么?” 没藏结明带人去招降东山党项后,定难军继续死死盯着宥州。骑卒仍然在四处找寻部落抄掠,平夏部党项被他们这么一番折腾,可谓元气大伤,丁口损失严重,前后估计死了一万余人了,妇孺也被抓走两三万。 剩下的基本也都降了,因为如果动作不够快,免不了被抄掠的下场。 邵树德让李延龄统计了一下,缴获及贡品加起来,有三十余万头各类杂畜,甚至还有粟米两万斛。 宥州,居然还有种地的! 横山党项、平夏党项、河西党项,是后世西夏立国初期的三大根基。西夏初期有大概150万人口,这三大党项加起来就占了百万出头。平夏党项以游牧为主,被自己几番折腾,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实力。 自己这个安抚平夏党项使,做得好啊! 九月二十三日,李一仙突然来报:宥州城出兵了! 等到今天终于等到你!老子已经安排了一场大戏,等待多时了! 巳时三刻,在激越的战鼓声中,双方大军在原野上列阵站定。 拓跋氏大概出了七千余人,定难军这方面则是武威军六千余人迎战。 邵树德照例爬上高台,稍稍一看,却见拓跋氏排出了一个方阵。这是要主守,等待自己来攻哪。 “李一仙,带着那些人上前,动摇敌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末将遵命。” 片刻后,千余骑从后方前出,押着两三千老弱妇孺。这些人一抵达阵前,拓跋氏那边就喧哗声四起,阵脚大乱。 “拓跋思恭,终于把你这老贼熬出来了!”邵树德在高台上大笑。 阵前的这些老弱妇孺,主要来自拓跋部,都是从被抄掠的部族人口中甄别出来的,一般都有家人在宥州城内。 如果拓跋氏是在守城状态下,自己把这些老弱妇孺押到城下时,可能还没多大效果。毕竟是在城内,军官、头人们还可以弹压,自己也不可能真把这些妇孺杀了。但这会在阵前,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拓跋思恭甫一看到这些自家部族俘虏就脸色大变,随着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他下意识地汗毛竖起,不会有人想绑了自己吧? “咚咚咚……”武威军那边鼓声响起,军士们大喊三声“杀”,然后举着长槊,列队向前。他们屡战屡胜,士气高昂,最不怕的就是与敌阵战。 “走!”拓跋思恭一拨马首,直接往阵后蹿去。 他一走,跟随出战的兄弟子侄辈们也不再犹豫,纷纷拨转马首,带着亲兵亲将向南逃窜,竟是连城也不敢回了。 第二十二章 善后(一) “大帅!”经略军使杨悦走进州衙,禀报道:“末将从盐州回来了,击破吴移四部,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八千口,牛羊十余万。” 这个成绩,本来是可以好好吹嘘一番的,可在邵大帅的辉煌战绩面前,似乎又不太拿得出手了。 数日前的宥州之战,据打听得来的消息,大帅领武威军数千人迎战拓跋氏万余众。叛军为大帅的威风所慑,竟然一触即溃。拓跋思恭带着亲族遁逃,麾下大军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斩首三千余级,余众尽降。 城头敌军亦为之胆寒,无意再战,直接开城投降。被拓跋党项窃占数十年的宥州城,终于又回到了大唐手中。 杨悦其实与拓跋思恭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关系并不差。在他看来,拓跋思恭并不算什么叛逆,撑死了是这个年代常见的割据军头罢了。但邵大帅执意削藩,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灭拓跋家简单,想治理好宥州可一点都不简单。定难军四州之地,绥、银二州经过大帅多年移民,大概已经有了二十万汉民(包括北征草原抓获的妇孺),人口结构有了较大的改变。但夏、宥二州,可就不是汉人的天下了。 夏州还好,因为是政治中心,因此陆陆续续搬来了很多官员、军士家属。尤其是后者,因为内地战乱不休的缘故,河阳、昭义等地的军士家属陆续搬来,早先定居绥州的军士家属也在朝这边迁移,因此汉民数量已经快速增加到了四万多人。但他们主要住在州城及附郭的朔方县,德静县、宁朔县两地较少,野外广阔的荒地仍然是平夏党项的天下。 是,这些夏州的平夏党项一直是州中管制着,比较恭顺,现在也开始进献牛羊。但这只是因为定难军武力强横的缘故,若是哪天不行了呢?这些人会不会起别样的心思?难说。 再者,拓跋氏被攻灭了,作为平夏党项另一个大族,麟州折掘氏会不会快速坐大?该如何制衡他们? 绥、银二州二十万汉民好管,夏、宥二州的二十余万蕃民可不好管。他们以游牧为生,即便全换成汉人,但只要仍然以游牧为主要营生,就一样难管。 杨悦屯驻榆多勒城多年,对附近的党项、突厥、回鹘部落了解颇深。他们没有户口,逐水草而居,对官府的向心力极弱,信任度也极差。部落间要么互相吞并,要么联姻自保,经常多年不交贡赋,偶尔被打服一次,老实个几年,随后故态复萌,让人颇为头疼。 邵大帅,该怎么治理宥州呢? “不愧是镇守榆多勒城多年的强兵,吴移四部实力不弱,竟然被一击而破,杨军使治军有方啊。”将杨悦请到身边坐下后,邵树德吩咐李一仙去煮茶,赞道:“缴获的牛羊,又可为军中赏赐,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大帅,破党项不难,治党项难。”杨悦忍不住说道:“宣宗、宪宗、武宗三朝,都派军征讨过党项,皆大胜。可为何始终难以平定?一者边将残暴,军士劫掠成性,党项不堪其扰,愤而作乱,二者平夏党项向以游牧为生,让他们种地几无可能。如此,大帅可有良策?” 邵树德明白杨悦的意思。 党项作乱多次,原因复杂。募军制下的职业武人军纪败坏是一方面因素,昔年安禄山手下的人就经常劫掠契丹,擅启边衅,然后平定之以为战功,为此玄宗还屡次申饬过。但没有用,边将天然喜欢拥寇自重,后世明朝的李成梁不就喜欢让女真各部打来打去,有时候还逼他们造反,给自己创造战功么? 但这事对自己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定难军不过四州之地,他还管得过来,部将们又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军士们对自己也很信赖,擅启边衅这个事,他还管得了! 但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确实是个问题。从上半年北征草原以来,他就一直在和幕僚们讨论,最终的结论是抓住头人、酋豪,让他们信服,给他们利益,总之多管齐下,慢慢分化瓦解,拉拢充实。 草原,是不可能编户齐民、改土归流的,只能以恩义结之。目前北边草原嵬才部势大,对自己还算恭顺,并且嵬才苏都的孙女被自己收为侍婢,这老头应该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整天觉得自己要征讨他了吧? 待今年腊月祭天大会的时候,再把嵬才苏都请到家中,请他吃顿饭,让他们祖孙见见面。自家孙女的话,总有点说服力的吧?自己确实没有征讨嵬才部的想法,对嵬才氏也是放心的。 宥州城这边,拓跋氏已灭,目前出现了一个大的空当。如果自己不管,慢慢就会出一个新的“拓跋思恭”,继而尝试着号令诸部。遍观国朝治理西北的历史,这几乎就是个死循环。一个酋豪势大,被灭,然后又冒出一个新的,杀之不绝,剿之不尽,边患始终存在着。 拓跋氏本有数万众,被抄掠了大半月,随后宥州之战又死伤几千人,目前剩下的大概也就三万老弱。这三万人,全杀了不可能,那只会让草原部族离心,更何况自己还想将他们变成财富源泉,资助自己征战天下。杀之确实不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杨军使,某有点粗略的想法。”邵树德说道:“此番讨平拓跋氏,镇内已太平无事。接下来,某打算拿绥、银二州之党项开刀。” “又要征讨?”杨悦一惊,问道。 “非也。”邵树德笑道:“绥银党项,以农耕为主,多少亦懂一些汉话,向为熟蕃也。其民久与汉人杂处,习性相通,若能编户齐民,二州九县之地可多数万口人,岂不美哉?” “大帅,绥银党项某不熟,但就部落头人本性而言,各州皆通,是断难放下手中权力的。”杨悦皱着眉头说道:“他们现在很恭顺,甚至还出兵帮助大帅攻伐拓跋氏,可若是想动他们的人,那是千难万难。” 杨悦其实想说,国朝以来,农庄甚多。那些个庄客、部曲,朝廷若想编户齐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下勾结糊弄是正常操作。这还是本朝,换到魏晋南北朝那会,你动动人家的部曲试试?怕是当场造反了。 以银州悉利氏为例,全族四千余口人,这些人就是头人的部曲。你想将这些奴隶部曲夺走,编户齐民,给官府纳税,必然要侵犯头人的利益。而党项愚昧,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编户齐民意味着什么,头人家族已经统治他们几代甚至十几代了,积威甚深,一个招呼就能带着人造反。 等你出动大军平定后,他们人可能也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到时候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徒然靡费粮饷,还不如现在羁縻之,收点贡赋,有事时让他们服兵役呢。 “某当然知道兹事体大。”邵树德说道:“然先想弄个表率出来。银州悉利氏,丁口不多,借着平定宥州之势,先将其数千部众编户齐民,应有较大成算。至于悉利氏头人,可在镇内领一闲官,先拿一份俸禄。最近某在筹办绥州东市,日后草原牲畜、药材、蜂蜜、皮毛、蜡等物事皆在此售卖,商户缴纳榷税及租金,这部分钱,或可分一部分给悉利氏头人,以做赎买。” 这其实还是满清的赎买套路。人家与蒙古头人联姻,拉近关系,消除其疑虑,然后给高官厚禄养着,再以宗教减丁等政策辅助,大体维持了草原稳定。但定难军没满清那么丰富的财力,只能先玩个简化版,通过售卖草原财货获利的方式赎买各部头人,让他们离开部族,到绥州去居住。 只要离开部族十年八年,官府在其原本部众里的影响力就会慢慢增强。届时他再回来,怕也没多少人认了。 当然,以目前对外贸易的规模,估计也只可能对小部族有吸引力。对嵬才部这种新崛起的草原大族而言,还差那么点意思。不过自己的目标本来也只是绥银二州的小部落,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吃野利、嵬才、没藏甚至折掘这种庞然大物。 “大帅此举,或有几分可能。”杨悦听了后,便道:“吞吃绥银部族,可以。如果一年能卖五千匹马,得二十万匹绢,即便只得百一,亦有两千匹,对悉利族酋豪来说,似乎也不难接受。” “中和四年,银州四县之户税,绢帛这一项,亦不过收了五万八千匹。今年新编的巢众会课税,应能多收不少绢,但一个头人给两千匹,多了,一千五百匹都可以,毕竟他以前还要供奉牛羊马匹。悉利氏若还不知足,当讨之。”邵树德说道。 杨悦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绥银小部落,不足为虑,但拓跋氏如何处理?” 数日前,拓跋思恭扔下兵马窜逃。定难军骑兵一路追击,斩其弟思孝、思瑶,俘思敬,其子仁庆亦在百井戍以西地带落马被杀,就只走脱了思恭、思谏、思忠、仁福四人,据报逃入盐州了,不知道投奔谁。 大军入城后,思恭长孙彝昌以下数十人被俘,目前皆软禁在宥州,等待发落。 宥州南部,水草丰美,这么大一片草场,拓跋氏留下的权力真空,该怎么填补?这是个问题。 第二十三章 善后(二) “大帅,拓跋氏既经削弱,威风大丧,已无力统御各部,何不将其留下,以做牵制呢?”说这话的并不是邵某人曾经的头号狗头军师陈诚,而是新来的营田判官赵植。 赵植是被邵树德喊来宥州的。宥州之地,全留给平夏党项放牧可惜了,产出太少,费效比太低。在一些合适的地方,邵树德还是想恢复农业耕作,并想办法迁移一批汉民过来,充实当地汉人户口,慢慢改变人口结构。 赵植作为天水赵氏族人,内心深处,对麟州折家是有点抵触的。他甚至有点希望,自家族妹赵玉此番能诞下男孩,那他立刻多写几封信回家,多召一些族中子弟过来。夏州,现在比关内道其他藩镇都有希望,光一个太平无事就足以吸引不少人了。更别说,灵武郡王屡战屡胜,素得军心,镇内也不太像会发生兵乱的样子,这就足够加大本钱投入了。 当然,赵植说的这番话也是出于真心,出于自家大王的根本利益。平夏党项的共主拓跋氏被掀翻了,难道还要等着冒出个折掘氏吗?麟州折家目前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他作为下属,本就应该积极出谋划策,防微杜渐,如此方能显出本事。 留下拓跋氏,不一棍子打死,让其作为一个宥州的普通部落存在,而不是平夏党项共主,应该可以牵制一下折掘氏的影响力。 “此事过于冒险,不可。”邵树德摇头道:“拓跋思恭尚未授首,安能高枕无忧?据报其逃入了盐州,某估摸着,盐州不是最终目的地,应该还是要去灵州。拓跋思恭母族乃河西党项破丑氏,世为灵州大部,思敬之女拓跋蒲原本亦是要嫁到破丑部联姻的,可见其人在河西党项中亦有相当势力,未必不能再起。宥州拓跋氏,某不想留着,至少不能全留着,后面有个大工程,或能用得上这些人手。” 赵植闻言一惊,这是要做苦役啊。 “宥州长泽县、夏州宁朔县之间,有无定河支流芦河。年年夏秋泛滥,春季播种时又闹春旱,荒废了大片土地。某想改一改夏、宥两州的风气,弄些种地的人过来,汉民也好,蕃民也罢,总要吃粟麦的吧?正好开辟一些田地。宥州,种地的才几百户,简直是笑话!”邵树德说道:“多些种地的,多积存些粮草,日后一旦有事,亦可免去长途转运之苦。” “大帅欲在宥州建仓城?”赵植问道。这其实是司仓判官陈宜燊的活,但如果涉及到开田,又和他有关了,应是属于两人的交叉业务。 “仓城现在不用太急,先把长泽、宁朔两县的陂池、灌区给整治出来,把人弄过来。宥州地处要冲,向南便是横山,经栲栳城可去鄜、延诸州,直接南下可至邠宁镇,向西则是盐州,北上则是草原,往榆多勒城输送粮饷也很便利。”邵树德说道:“这个位置,适宜囤积大量粮草、军械。” 赵植人很聪明,邵树德说了一句,他就往后面猜了很远。不在绥州建仓城,而是在宥州建,那说明大帅还是有志于西进,攻取朔方军。这应该是在朝廷容忍范围内最好的选择了,若取了鄜坊、丹延四州,关中震动,朝廷保不齐就引河东李克用来牵制定难军了。 其实没必要。目前大帅还是忠臣,至少表面上如此,这对于吸引人才投奔有好处。赵植对此无所谓,但家族里不少人还是有点介意的,多当一段时间忠臣,并没有坏处。 “这些日子,你带着人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宥州城左近,就有不少田地,都不用开渠,居然在放牧,太浪费了。以前都是拓跋氏的牧场,现在是州中公地了,你想办法丈量一下,录入册中,回夏州后存档。”邵树德说道:“好不容易打跑了拓跋思恭,若是再崛起一个新的部族,未免有劳而无功之嫌。” 赵植告退后,邵树德又思考起了义从军的事情。 八千步骑,这次确实出了不少力。下面差不多就是给他们发赏赐,让他们走人了。 魏蒙保的草原骑卒,一人领两头大牲畜、六头小牲畜,外加两斗盐,价值八缗钱,够打发他们了。义从军步卒可同样照此办理,对他们而言收获颇丰,下次有事时再召集,必然会更加踊跃。 义从军这个番号会保留。野利遇略昨日偷偷找到自己,表示愿意在夏州为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让他自己下去摸了摸底后,又回报说大概有七八百族中勇士跟他是一样的想法。既如此,干脆收下好了,两万五千兵了,不在乎多养几百。 以后义从军就按军中法度,由夏州都虞候司的教练使负责训练,发给器械,一切按正规军的来。需要出征时,再编入草原、横山党项各部,有这七八百老兵带着,战斗力应该会比这次要强不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魏蒙保其实也想留下来着。但邵树德找他密谈了下,让他先回去,帮大帅看着点草原,日后还有重用。 嵬才苏都,大帅当然是信任的。嵬才蒙保作为部落第一勇士,自然需要回去维护部落的安宁。两人可相互合作嘛,嵬才蒙保那个才几岁的儿子,等再过几年,大帅就准备给他一个官身,足见大帅对草原的爱护。 料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来到了拓跋氏的府邸。 “拓跋别驾,又见面了。”邵树德坐在拓跋思敬对面,笑道:“可还好?” 几年前自己结婚当天,拓跋思恭、思敬兄弟还过来观礼了。没想到数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的宥州别驾、拓跋思恭的左右手,已经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吃得下,睡得着。”拓跋思敬答道。 “拓跋思恭应该是去灵州找破丑氏了吧?”邵树德问道。 拓跋思敬不答,脸上亦无任何表情。 “呵呵,你不答亦没有关系。某能打败拓跋思恭一次,就能打败第二次。也许,下一次再败时,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吧?拓跋仁福,是你唯一的儿子吧?生了三子一女,两子夭折,就只剩这一个了,不想念吗?”邵树德说道:“不如,写封信给拓跋仁福,让他带着思恭的头颅回来,你父子二人亦不失富家翁的身份,如何?” “做梦!”拓跋思敬冷笑一声,道。 “罢了,拓跋别驾现在还未想通,等过几日某再来吧。”说罢,邵树德直接去了第二进后院某个房间,坐定后,道:“将没藏氏唤来。” 没藏氏很快就被带来了。邵树德坐在床边,仔细审视了一番这个拓跋仁福的新婚妻子。身材不矮,大概五尺多的样子,头戴毡帽,长长的发辫落于双肩之前。外边穿着一件皮裘褐衫,里面则是红色袍裤,较为宽松,是党项妇人的流行衣着。脚上则是一双长靿,也就是长筒靴,小腿腿型不错,与这双长靿甚是搭配。 然后便是脸蛋,不能说是什么绝世美女,但也足称得上秀丽可人。配上一副苍白无助的表情,还是挺诱人的。 “见过你父兄了吧?”邵树德拍了拍床帮,让没藏氏坐过来。 “见过了。”没藏氏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藏氏不答。 “过来吧。” 没藏氏慢吞吞地挪了过来,快到床边时,被邵树德一把揽住,抱在怀里。 臀上肉还是不少的,解开锦袍后,也甚是滑腻坚实。 …… 邵树德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出征以来,还没起过这么晚,不用巡营,真是好啊! 没藏氏背对着自己睡在里侧。掀开锦被,圆润的腰臀正对着自己,突然起了兴致,贴上去又尽兴了一番。 良久之后,将没藏氏柔软的身躯抱入怀里,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道:“以后便跟着我吧,没藏部,会尽量照顾的。你叫没藏妙娥是吧?” 没藏氏点了点头,脸色稍稍有些好转。 “起来吧,身上擦洗一下。”邵树德拍了拍没藏氏的屁股,道。 没藏妙娥理了理被弄乱的发辫,又擦了擦眼泪,起身到了床下穿戴衣物。 “差一枝烟……”没藏妙娥离开后,邵树德躺在满是欢爱痕迹的床上,叹了口气道。 第二十四章 善后(三) 晚霞给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色。放眼望去,静寂的草原萧瑟凋零。 驿道上,背插认旗的信使一闪而过,算是给这个清晨增添了一抹亮色。 天空碧蓝如洗,苍鹰呼啸而过。几点寂寞的寒鸦,立在驿道旁的枯树枝头。 “再过些时日,就该下雪了吧?”邵树德立于宥州城头,看着自己曾经扎营的位置。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辅兵们拆卸了营垒,填平了陷坑、壕沟,不便带走的材料送进了宥州,剩下的一股脑儿打包,与大量战利品一起,送到了乌延城。 乌延城一直是个繁忙的转运中心。尤其是当众多战利品汇集于此之后,从银州、绥州征发来的夫子们就忙了个脚朝天。不过他们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数千人都领到了赏赐,一人四头羊。将最后一批财货押运回去之后,就能与家人们团圆了。 田里的豆子应该已经收了,生活稍稍宽裕了些,再有这些带回去的羊,一家人甚至可以吃点肉。在河南还在人吃人的时候,夏绥的这种安宁生活,似乎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邵树德今天几乎接见了一整天各路酋豪。东山党项、南山党项、盐州党项,当然最多的还是本地的宥州党项。头人们惴惴不安,生怕邵大帅翻旧账。 不过还好,大帅并没有追究他们以前的事情,只说了一些勉励抚慰的话,要求他们纳贡、服役,走之前还一人赐了件锦袍。 拓跋氏已灭,有些事自然装糊涂比较好。尤其是东山党项,他们亦在横山,受没藏氏影响,多有倾向于他们的。反正自己已经灭了不少部落立威了,他们应该会长点记性。 不过目前看来,横山党项野利、没藏二族之间的平衡,似乎在渐渐朝没藏氏倾斜。这就需要自己出手了,恰好野利氏来投得较早,给他们多点好处也名正言顺。 回到城中时,没藏结明已在州衙等待多时。 “一起用饭吧。”邵树德招呼了声,没藏结明连连告谢,跟了过来。 亲兵们正在院中切肉。本来按照党项风俗,他们是有生食最鲜嫩部位的习惯的,比如李元昊就喜欢与部下“割鲜而食”。但邵树德不太敢这么做,万一有寄生虫可就完蛋了。 “腊月末的祭天大会,尽可能多带一些东山部族过来。”邵树德亲手给他盛了一碗肉,说道。 没藏结明受宠若惊,站起身接过碗,不过脸上却满是笑容。横山党项重然诺,也好面子,手握重兵的邵大帅亲自给他盛肉,回去足够吹嘘很久了。 肉是煮好的羊肉。调料则是本地化的,沙葱、野韭、木芙蓉、草莜子、白蒿、咸松子等,秋冬季节常见的野菜或药用植物,夏绥四州无论是汉人还是党项人,皆食用。 邵树德觉得味道还不错,但有点怪怪的,不过这锅肉的调料是没藏妙娥亲手准备的,因为她的兄长要来。 “大帅,此事一定办成。”没藏结明保证道。 “有没藏氏,某放心矣。”邵树德说这话有些言不由衷,不过现在对他们的政策还是以怀柔为主,经济利益、政治地位都给,外加姻亲关系,三管齐下,先稳住再说吧。 横山党项三十万众,如果比作一头牛的话,那么没藏、野利二部就是牛鼻环,拉住着两部,就能让这头牛干活。 没藏妙娥端着一些牛乳走了过来。 见兄长和邵树德正对坐着吃肉,犹豫了一会,还是坐到了邵树德身旁,不过离得稍稍有些远。见兄长悄悄给自己打眼色,又无奈地靠近了一些,给二人倒酒。 酒也是本地的。谷物磨成面,混以药草酿制,味道怎么说呢,反正邵某人习惯了,味道还成吧。 “大帅,舍妹性子柔顺,抓紧生个孩子,以后多到山上走动走动,某也好抱抱外甥。”许是喝多了,没藏结明说起话来也不再把门。 不过人家是山上的,邵树德也不会介意,更何况他的这种态度,正合己意。利益结合的盟友固然牢固,但亲情联系同样能起到不小的作用。邵树德以前总是从汉人的思维出发,觉得给足利益,人家就会忠心。但了解党项人多了以后,才发现不全是这么回事。 总而言之,要多从人家的文化、风俗入手。对这些山民、牧民来说,血缘、亲情联系是最牢固的,不然拓跋氏也不会四处联姻了。 没藏妙娥与父兄之间有亲情,只要没藏庆香、没藏结明父子还在,就能多一道纽带。听闻她以前还帮着兄长带孩子,那么侄儿、侄女之间亦有亲情,以后可以让这些孩子多到夏州走动走动,与姑姑住一段时日,继续维持关系。 以恩义、亲情结之,以利益相合,在无法直接统治横山党项的情况下,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但现在也有个隐忧慢慢浮出水面了。他隐隐有所察觉,幕府内不少官员,还是希望自己的妾赵玉能诞下个男孩的。赵玉出身天水赵氏,乃国朝高门,身份足够,生下的孩子更容易受到汉人文官武将的支持。封氏姐妹同样如此,公卿贵女出身,对汉地士人来说更容易接受。他们,其实是不太希望麟州折氏生下的孩子当继承人的。 二元制的政权,统治起来就是这么蛋疼!小心翼翼地在汉民、蕃民之间维持平衡,心力交瘁。破局之策,唯有向外打,占领更多的地盘。横山阻隔内外,将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整整十州之地挡在了山北,与核心汉地之间产生了隔阂,长此以往,此地文化必然会与党项交融,离心力也会更强。 自己得想办法多弄点汉民过来了。日后若占了灵州,当地有汉唐以来开凿的灌渠,且还是自流渠,有塞上江南之称,几可养百万农民。若是没有足够的劳动力,那可真是闹笑话了。 邵树德也给没藏妙娥盛了一碗肉。她愣了一下,便接了过去。 邵某人已经稍稍摸准她的脾性了,较为柔顺,一点不像是山上的女子,与那头小野狸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的女人,也是最容易认命的,自己只要对她好一些,花点时间,最终还是能够收心的。 送走没藏结明后,邵树德回到了书房。 这里是拓跋思恭办公的地方,但房间内挂满了各种毛皮,活似一个草原酋长。唯有案几上有笔墨纸砚,这才稍稍冲淡了一点违和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大唐刺史的书房,而不是草原酋豪的收藏室。 邵树德这会在思考宥州派何人镇守,同时该如何对手头的兵力进行改编。 这次打拓跋氏,兵力损伤不大,各部基本完整。老底子铁林军、武威军加起来一万五千人,这支部队自己是放心的。但老衙军两部五千人、经略军五千人,自己的威信并不能够完全到达,急需整顿。 值此大胜拓跋思恭、平定宥州之势,有些事最好快点办。邵某人初步决定,从铁林军、武威军中抽出两千人左右,与老衙军五千人合并,组成经略军。 新的经略军有七千步卒,军官多用武威军、铁林军老人,正好借着这次战争胜利提拔一波,突击任命,先把事情做实了再说。 老衙军,自己也带了两年多了,打黄巢那会就跟着了,底层军士至少对自己是认可的。军官们也许各有心思,但今后他们说了不算,新的经略军与武威军一样,说穿了还是从铁林军衍生出来的,属于标标准准的“铁林系”。 经略军本有两千步卒,全部打散补入铁林军、武威军,补上那两千缺口。剩下的三千骑卒,别置一军,号铁骑军。当然这三千人也不全是原经略军的骑卒,事实上其部分官兵被调入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这两部之中再调一部分至铁骑军,人员是有大交流的。 这一番整编完成之后,定难军将有铁林军8500人、武威军6500人、经略军7000人、铁骑军3000人,外加蕃兵义从军800人,步骑总计接近两万六千。 这股兵力,以前单靠汉民来养,确实吃力,但情况以后会有所转变。 四州之地,夏、绥、银共有二十四万汉民,夏、宥二州还有数量稍多一些的蕃民。总计五十万人来养,财政压力有所减轻。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那二十多万蕃民能提供的财货不如汉民多,生产力水平摆在那里,没办法。自己又才刚刚控制他们,威信不足,万一再有个反叛,给自己整成亏本生意,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横山党项,以后也将向自己提供部分贡品。与平夏党项的牧民们不一样,农耕的横山党项是游离在自己直接统治之外的。自己与他们仅有的联系,或许就是祭天大会,以及野利凌吉、没藏妙娥两个女人了。 能进贡多少是多少吧,自己先把平夏党项控制稳了再说。日后若是西取灵、盐二州,当地还有二十多万近三十万的河西党项,北面天德军、振武军境内还有十多万山南党项、十万余的河壖党项,阴山以北还有十余万黑山党项。 到处都是党项人,加起来怕不是百余万!这还没算散居在凤翔、泾原、邠宁境内的二十多万党项人,这股强大的势力,自己该怎么面对? 日后西夏能立国,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党项人口众多,分布极广,夏、辽、宋三国境内都有。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比如拓跋思恭得封定难军节度使,大势便可成。 如今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可得谨防下一个拓跋氏出现! 中和四年十月二十,邵树德留武威军数千人守宥州,然后带着铁林军、经略军、衙军各部返回夏州。从出征之日算起,历时不过月余,定南军四州之地,再度迎来了太平时光。 第二十五章 市井(一) “人皆言征宥州大胜,降拓跋氏数万口,得数十万头牛羊,又收回盐池之利,然大帅竟不开酒禁,真真岂有此理。”夏州城外某间食肆内,一大汗踞脚而坐,大发牢骚。 不开酒禁,并不是不让卖酒,而是不让私人酿酒。好吧,这事很难做到,民间偷偷酿酒之风甚烈,但官面上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 规矩最早可以追溯到宣宗年间,米暨米大帅出任夏州节度使及东北道招讨党项使那会,当时官府就不让民间私酿酒水了。同时,幕府还专门设立了酒仓,公家统一酿酒、售卖,说是为了避免民间浪费,消耗粮食,但主要原因多半还是为了筹措军需。 数万大军征讨党项,这花费可不少! “刘三斗,就你这满腹牢骚,若是去从军,不出三日便要吃鞭子。”另一位酒客笑道:“你去马行谋差事是对的,省得被打死。” “金崇文,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好意思叫崇文。”刘三斗继续大嚼大吃,道:“刘某就好酒,能咋的?大帅若是开酒禁,定然能让酒价如同这肉价一样降下来。” 一头羯羊,在夏州的价格已跌破三百二十钱,几乎和数年前羊羔一样的价格了,让人匪夷所思。平夏党项各部落的供奉、劫掠得来的战利品,短短一年之内,有太多牛羊马驼流入夏州了。军士们一年领五次赏赐,一次四头羯羊,一年就是二十头。家中吃一些,吃不掉的拿出来售卖,同时幕府也在卖,草原部落也有人过来卖,一下子把价格打得狂泻不止。 不止羊价降了,事实上牛肉、驼肉、驴肉、马肉之类的价格都降了。只不过对唐人而言,羊肉是他们最主要的肉类消费品,就如同猪肉之于后世中国人一样,他们基本只关心羊肉价格。 食肆位于无定河南岸,通往乌延城的驿道旁边,往来的人还是不少的。最近更是有不少从山里下来的党项人,背着药材、皮革过来售卖,竟然渐渐在河南岸这一片,自发形成了一个集贸市场。 食肆做的羊肉特别好吃,吸引了不少客商过来尝鲜,老板夫妻两个整日忙活个不停,脸上喜笑颜开。到了后来,更是从关中同州老家招来了两个后生子侄帮忙,生意是越做越大。 “檠子,别乱跑了,回去切肉。”一个半大小子从食肆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木刀,嘴里做呼喝状,玩得不亦乐乎。 “好雄壮的小儿!”刘三斗放下酒樽,讶异道。 这孩子长得跟牛犊子一样,看着才十二三岁吧,却和成人一般高大。过几年再长点身子,去应个衙军都没问题。 “他从叔在铁林军当差,打从绥州那会就跟着大帅了。这孩子,就喜欢打打杀杀,檠子,快回去切肉,忙不过来了。”食肆主人追了出来,一把揪住少年,说道。 “亦只有军士家人,可得饱腹。”金崇文摇了摇头,叹道。 “如今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夏州多了如许多牛羊,不少民户都买了回去养,做羊乳、酥油、酸浆的可不少。大帅不是发文了么,劝多养牛羊,孩童多食牛羊乳,可长得高大壮健。”食肆主人笑着说道。 比起绥、银二州,夏州确实可以称得上地广人稀。河岸边、山坡上、树林旁,草地多得是。这些地如果在内地,多半已经被开发为农田了,但夏州没那么多人,也就只能荒在那里。 更别提,州城附近就有大片朝廷圈占的牧场,除留了部分养战利品之外,剩下的都开禁了,想放羊就去放羊好了,没人拦着。 “哪是大帅发的文?怕是那位封夫人写的吧?”金崇文说道。 众人闻言皆笑。在夏州,人人都知大帅的字很差,经常有人私下里拿来取笑,颇有点后世玩梗的味道了。 不过对大帅娶的那几位夫人,大家都不由得赞叹。知书达理,出身不凡,怪不得大帅要将她们掳回家呢。 “哼,不劝农桑,劝牧羊,这是要入胡么?”食肆外走来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应是读书人,不知道怎地,上来就冷言冷语。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正在吃喝的众人都沉默了。 “某以前在潞州,听了三十年圣贤道理,这生计还是日渐窘迫。孩童瘦骨嶙峋,百姓衣不蔽体,时不时还被征发上阵,辗转于沟壑之间。这圣贤道理,顶个屁用!某不管大帅有几多豪宅,几房妻妾,某只要家小有吃有穿,生活能太平。”刘三斗灌了一口酒,怒道:“可以种农桑的地方种农桑,能养羊的地方养羊。老子是汉人,也喜欢喝牛乳,穿皮裘,早年在灵州防秋过,你又做了什么?” 几个年轻人一时间噎住了。 “灵武郡王昔日在关中吊民伐罪,今日至夏州,又逢太平世道,某走南闯北,竟是多年未见了。圣贤书,现在却是没几个人读了。”同来的一位年纪稍长的汉子苦笑道:“灵武郡王所作所为,其实暗合圣人教诲。这几日,某打算在夏州多走动走动,看看风物如何。唉,竟是没想到,身处边塞之地的夏绥四州太平无事,关东诸州倒是征战不休,百姓逃散,易子而食,千里无人烟,十室九空,可怜可叹!” “这话倒还算中听。”刘三斗稍稍收起怒容,道:“这半年来,见多了你们这类从关中、河东、河南过来的士子。关东诸镇,其节帅心都是黑的,亦没本事,终日杀来杀去,还杀不出个名堂。年初在洺州,沙陀兵进来抄掠,竟无人可阻。泽、潞二州,亦被李克用横征暴敛,好好的膏腴之地,野无稼穑。某在马行做事,光洺州一地,今年怕不是已接了七百余户百姓至银州。邢州、河阳亦不下此数,大帅沿途供给衣食,经河中、陕虢入夏绥,花费岂是小数?对了,沙陀兵马还向咱们马行卖人呢,都是昭义各州百姓,可笑不?但就那李克用,竟然还有许多进士去投,如此残暴之徒,比之灵武郡王如何?” 刘三斗这话又说得几人哑口无言。 百姓,终究是向往安稳的生活的。再烂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有些地方,完全没有秩序,比如河南;有些地方,有秩序等于没有,军士们还抄掠自家州县,比如河东。 定难军四州,军士不抄掠地方,平夏党项也被打服了。横山党项最大的两部也很听话,听说大帅还在东城那里买了两座不错的宅院,要赐给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两人,并让二人的子女也来夏州住上一段时日,见见郡王府里的姑姑。 这地方,看样子是比较太平了。 “大王回来了!”突然间,有人指着天边一道奔驰着的洪流,大喊道。 正在吃饭的众人纷纷停下杯箸,走出食肆,朝西南边看去。几位外地来的读书人有些好奇,也站到路边看着。 却见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骑,随后大车小车,载满了皮子、褐布、绢帛、铜钱、金银器,这都是在拓跋家查抄到的战利品。最后几辆大车上,坐满了拓跋氏一大家子,大人、小孩、仆人等等全在上面,垂头丧气,双目无神。不过拓跋思恭的长孙拓跋彝昌、拓跋思敬父女却不在其间,似乎另外送走了。 接下来是大队步卒。夏州的百姓一看就知道,铁林军的,夏绥四州的定海神针。看到他们的驼毛褐布军服,基本上就安心了,因为这意味着党项人再也无法威胁他们的生活。 生活在夏绥四州的百姓,对党项劫掠乃至作乱是有着深刻记忆的。百余年间,虽然每次都被朝廷大军平定,但总能给老百姓造成不小的伤害。黄巢进入长安后,夏绥百姓本以为天都要塌了,因为没了朝廷的粮饷接济,夏绥军肯定要乱,那样四州局势也要乱,党项人说不定就要势大,那样还有他们的活路?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邵大帅入主夏州后,虽然赋税并没有减轻,但局势却是迅速安定了下来,而且他的军士也不劫掠,没钱了去劫掠草原、打宥州,还稳住了横山党项,眼看着镇内竟然连续安定了四五年,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人心思定。”中年读书人看了一眼几位子侄辈,道:“夏绥百姓希望安定,灵武郡王能给他们带来安定,那么威望、地位就无人能比。听闻铁林军亦是他一手建立的,与其他方镇颇多不同,这定难军幕府的差事,应可做得,哪怕从驱使官、小使做起亦可。” “你们也不要犹豫了。”中年人继续说道:“驱使官、小使俸禄虽低,但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起码要能写会算,知道如何读、写公文。灵武郡王常年招募驱使官,可见人才匮乏,这或是一道进身之阶。” 他年纪不小了,分外希望安定。本来川中是个好去处,然那边生活安定,人文荟萃,读书人甚多,如何能争得过川中士子?也就只有边塞穷镇可以谋个差事了,他带着家里子侄过来便是出于这个原因。只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发现了个宝藏啊! 第二十六章 市井(二) 金崇文其实就是个小使,在幕府支度曹司帮着跑腿。 本来以他的文化水平,是很难干这种活计的。不过谁让幕府缺人呢,这种最底层的跑腿、监督活计也需要人干,识不识字都无所谓了,反正幕府诸曹司的判官将公文起草好,孔目官发下去,驱使官领会精神后再给下面的小使分派活计,并不一定非识字不可,虽然招聘的时候总是以识字为基本要求——严格说起来,金某也是个例外,他兄长在衙军当队正,北征草原时病死了,算是照顾军属,录他进幕府跑跑腿。 今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城外,专门找了好几个果园,这才买完了驱使官交代下来的礼品,主要是三样:干葡萄、大枣、核桃。这些都是幕府提前发给僚佐官员的冬至礼品,往年是没有的,今年钱财稍稍宽裕了一些,于是折王妃向大王建议,给大伙发点礼物。 理由也是现成的,今年又是北征草原,又是西征宥州,幕府大小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银州那边还在大举开河,诸曹司几乎都参与了,大伙都很辛苦。冬至、元旦都会有礼物发下,虽不多,但让大家高兴高兴还是可以的。 折王妃真有主母气象,晓得底下人的辛苦,希望顺利诞下个男孩,说不定大帅一高兴,又会给大家发赏。 “赵判官,这是大帅发下的冬至赏赐。”敲开了赵植家的门后,金崇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干葡萄十胜、大枣六篮、核桃四篮,皆在此了。” 说罢,另一位推着车的小使开始取礼品,交给赵植家新雇的党项仆人。 一胜干葡萄十七钱、一篮大枣六钱、一篮核桃六钱,礼品总共加起来二百余钱,不多,但也让人高兴,预示着如今镇内事业发展的蒸蒸日上。 夏州或许粮食不太够吃,但水果却真的不少。不知道是北朝传下来的传统还是怎么着,夏州城内外的果园是真的不少,城外朔方县各家民户也普遍种了不少果树,而不是像关中或蜀中那样种满了桑树。 夏州城内最大的果园是黑渠园林,赫连勃勃时代的皇家果园。不过黑渠干涸多年,这些果树十不存一,已经不成气候了。听闻大帅爱妾封氏姐妹建议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以便游玩。 不过老实说,这个挺费钱的。温泉水已经干涸,如果引乌水或无定河水的话,还得修缮淤塞多年的沟渠,不知道从哪里征发民力——或许俘虏的宥州党项丁口可以干这事? 金崇文倒觉得这事可以干。让黑渠通水,恢复果园盛况,夏州全城百姓在心气上都会有所提振。 夏州最辉煌的是什么时候?赫连氏当都城的时候啊!自从城池被北魏攻破后,夏州就一蹶不振至今。国朝以来,也就是一个防备回鹘、吐蕃的军州,人烟稀少,民生凋敝。大帅入绥州之前,四州之地不过寥寥十余万汉民,田地大量荒废,见者感伤。 如今经过几年时间整顿,稍稍恢复了点生气。尤其是讨黄巢那两三年,大量关中民户进入绥州,近两年银州户口也日渐充实,两州九县之地粟麦、瓜豆、蚕桑产量激增,牲畜贸易也渐渐繁盛起来,镇内民生确实大有起色。 但那是绥银二州!对于在夏州住了几代人的金崇文来说,他更希望夏州也生气勃勃地发展起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他也不例外。 “金小使辛苦了。”赵植笑眯眯地说道:“夏州泉流交带,引水为田,土宜粟麦瓜果。早年曾读杂记,知夏州香枣、葡萄、梨、柰、石榴、桃、杏诸果香甜。至镇后,又见稼穑殷盛,花果繁茂,知书上所言非虚。” “赵判官果真是书香世家,这话某就说不出来。”金崇文一脸灿烂地笑道。心里还想,赵判官你会说就多说点,某可爱听人夸夏州了。 “今日天色已经不早,金小使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听闻元旦前,大帅还会宰杀牛羊橐驼,给大伙发肉,外加一斗盐。大军屡战屡胜,镇内太平无事,明年还有诸多杂事,吾等共勉。”赵植又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离开赵府后,金崇文又擦黑给几位幕府官佐送去了礼品。新来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明日才正式上直,不过亦有一份。作为大帅的喉舌和笔杆子,还有河中封氏的举荐,卢嗣业的前程相当看好,金崇文在他租住的宅子前巴结了好一会,这才收工回家。 第二日上直,因为支度曹司无甚事,金崇文又被调到营田曹司听差。 赵判官见了他,还有点印象,笑了笑,道:“大帅已经同意疏通黑渠,引无定河水入城。趁着冬日水浅,这事得抓紧办了。不过还得开挖陂池,夏日暴雨成灾,河水一夜涨数尺,没有陂池,黑渠怕是要泛滥,淹了果园。大帅亦有言,引水入城,黑渠两岸亦可开些田地,并入夏州军属农场。今有拓跋氏丁口数千,已至河上,金小使须得去监督一下,有事速报曹司。” 金崇文很快便跟着一位张姓驱使官骑马出城。这位驱使官还得了个“知水官”的临时差遣,黑渠事毕后交卸,作为考绩。因此一路上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到河岸工地上后,瞪大眼睛盯着在州兵看管下努力干活的党项丁口。 无定河对定难军四州之地来说,堪称是母亲河。从今年开始,夏州也征发汉、蕃民户开渠灌田,夏季就搞了一回,计可得良田七百余顷。此时差不多已经弄完全部首尾,开始给人授田了。 田不是免费的,一亩四百余钱,比军士稍贵一些,但允许分五到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给钱,相当划算。 今年从关东诸州弄来了不少人,大部分前往银州安置了。不过那边的土地很快分发完毕,最后三百余户来自刑州的百姓就被送到了夏州。金崇文知道,他们都是大帅从李克用的兵马那里买来的,花费并不少。 前些年黄巢还在长安时,因为乏粮,便用财货向围城的朝廷官军买粮,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后来干脆卖女子,官军卖粮卖得更欢了。今日大帅向沙陀兵马买人,可见李克用与黄巢也无甚区别。 买过来的百姓倒都是整户的,这会都聚集在河岸边,营田曹司的人正在给他们授田。 “卢善,沙堰渠一段西道十七亩。” “高确,沙堰渠一段东南道十亩、东道八亩三分。” “曹亮,得胜渠二段西北道九亩六分、西道十亩二分。” “李武贞,白地渠三段东道十八亩七分。” 随着驱使官一个个户主念下去,小使挨个给人发地契。后面还要领人到现场看一下,免得不认识田在哪。田地旁边的大片草地,也做了规划,一人五亩宅园,可以起屋,然后弄点菜畦、果园或桑林出来,全凭户主自己决定。 “开渠灌田,乃大帅德政,尔等须谨记。今后每年州县差人夫修渠,亦需上工。届时营田曹司会有知水官过来提点,尔等只需跟着走便是,铲削、饭食皆由县里供给,勿忧也。”驱使官念完名单后,稍稍喘了口气,又给这些新来的民户讲明白了需要承担的义务,然后才让小使挨个领着人去指认田地、宅园。 金崇文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朔方、德静、宁朔三县,应该都在开渠授田,以前多半是给军士家属,但现在也开始有一些民户过来了。这些人的到来,使得野外不再荒芜,村落渐次设立,人烟慢慢汇集。 这一户一口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恒五年、十年,应该就可以看到成效了。有的藩镇越打越穷,有的藩镇越打越富,差别可能就在这里吧。 第二十七章 市井(三) “钢一两,上品,九文钱。” “斧一孔重三斤,次品,一百钱。” “三寸钉,上品,一文二分,百枚计一百二十钱。” 王大力一边从货柜里取出客人需要的各种物事,一边熟练地报价。 “贵了点。”来者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不过还是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匹绢。 王大力吩咐徒弟将绢收起来,然后又从柜里摸出了八十文钱,递给了客人,笑道:“幸好拿的是河中杂绢,若是那一匹值1200钱的蜀中名品,都可以从某这买走两把刀了。” “蜀中锦缎,某也只在帛练行里见过。”来者摇了摇头,道:“大帅给军士发赏,亦不可能发这么贵的。这匹河中杂绢,就是吾家三郎从军中领来的赏赐。” 绢与绢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便宜的梓州小练,一匹二百七八十钱,贵的蜀中极品,一匹千余钱。发赏时同样两匹绢,有时竟然能差两缗钱左右。不过定难军发赏,一般发的都是三百钱一匹的绥州绢或关中、河中等地的杂绢,以次品、下品居多,上品都很少。 当然从今年开始,发赏的名目就乱了起来。四匹羯羊,作价一千六百钱,也就是两缗,抵一次赏钱;两只羊羔,抵两匹杂绢。当然钱帛也不是没有,混着发,谁让夏绥穷呢,钱帛不够,也只能发羊了。甚至还有军士钱帛都不要,直接领了一头肉牛回家,作价三缗钱。 今年两次征讨,缴获的牲畜数量之多,不但解决了明年的赏赐问题,甚至后年的都解决了相当部分。考虑到这些牲畜也会繁衍,大帅这两仗打得太值了。 “你家里可是要起屋,买这些东西作甚?”王大力吩咐徒弟去干活,自己则直接坐了下来,与顾问闲聊。 “吾家三郎刚刚调到经略军当队副。这经略军也是衙军了,非外镇军,吾家也只能搬夏州来。绥州的老宅子,贱价卖给了一个党项小酋。新宅在城南大榆树那片,六亩宅园,现成的屋子,不过有点漏水,想修缮一下。”客人说道。 “党项人买你家宅子做甚?” “绥州折马山氏的,听闻大帅要给他们编户齐民。心有不甘,可又怕死,大帅亦允诺给他们卖马钱分润,还能领一份闲官俸禄,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应了。”客人笑着说道:“大酋直接住州城里了,小酋也就只能买俺家宅院啦。不过那宅子他买了也不亏,新起不过三年,还能用个十七八年,好着呢。” “这帮党项人就是想不开。”王大力笑道:“一年领两份钱,还不用劳作,闲来无事打打猎,喝喝酒,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现在想不开也不行,大帅会帮他们想开。”客人也不急着走了,将斧子、铁钉放在脚下,说道:“听闻这个折马山氏七千余部众被编户齐民后,州中官员问他们姓甚名谁,结果除了大小头人有姓氏之外,其余人也就有个名,甚至连名都没有,就一诨号。裴刺史闻之,令他们取姓名,结果全族皆姓折,刺史觉得不妥,怕与麟州折家扯上关系,令其改姓石、师、施等姓。不过听闻还有许多冒姓邵的,哈哈!” 王大力闻言亦大笑。蕃人好贵种,灵武郡王虽然既不是皇家血脉,又非世家高门,但在定难军这一亩三分地上,威望着实了得。新编户的蕃民冒姓邵,倒也不稀奇。 其实,后世朝鲜普通人一开始也没有姓。后来让他们取姓,结果一窝蜂全取崔、金、李、赵等世家显贵的姓氏,党项蕃民如此,实乃寻常之事。 两人愉快地聊了半天,最后临告辞时,客人还是问了句:“能不能便宜些?” 王大力摇了摇头,道:“铁料都是从河东买来的。李克用横征暴敛,屡次加征,现在铁料价格涨得太厉害。再者,今年以来战事频繁,某这打制军械还来不及,没那许多工夫做其他的。这价格,不贵了,你去其他铺子看看,亦是一般价钱。” 客人闻言拱了拱手,告辞离去了。 过了一会,又见一戴着毡帽的大汉与几个随从走了进来,随意看了看后,问道:“这把刀价值几何?” 王大力看了下,道:“这刀重十五斤,上品,值七百钱。若是嫌贵,某这里还有次品、下品各一把,次品值六百钱,下品只需五百钱。适合劈杀,壮士身强力壮,勇武绝伦,用着当很顺手。衙军将官见了,兴许便募了壮士了。” 大汉闻言笑了,身后的随从亦笑道:“此乃义从军使野利遇略,军府衙将,哪个将官敢募咱们军使。” 王大力闻言亦是一惊。义从军使的身份并不算什么,蕃兵将领罢了,但南山野狸嘛,谁不知?野利家有个女儿在郡王府服侍大王,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不定哪天就身份显贵了。 “竟是贵人至此,铺中刀枪随便挑选,价格公道。”王大力躬身行礼,道。 “这三把刀都买了,上阵时亦不至于无刀可用。”野利遇略很大气地让手下拿出三匹绢来。两匹陕州生絁、一匹河南府生絁,看品相,值一千九百余钱,买这三把刀绰绰有余。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三匹绢,当值一千九百钱……”王大力说道。 “不用找了。”野利遇略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贵人真是野利军使?”王大力打量着大汉,问道。 “这还有假?”野利遇略摘下毡帽,露出自己新蓄的发,道:“军中规矩,都要蓄发。义从军已被划入衙军右厢,自当奉行。你疑惑并不奇怪,义从军八百军士现在都开始蓄发了,大帅下的命令。” 定难军各部整编已顺利完成。衙军分左右两厢,左厢有铁林军、经略军,计15500人;右厢有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计10300人。除义从军外,各厢、各军都不设主将,都教练使朱叔宗负责各部的训练,但不领兵出征,不掌兵权。 以前各军使、都虞候什么的,统一罢遣,在夏州当衙将。平时至都虞候司上直,讨论战例,琢磨战术,分享经验,完善《树德新书》。有事需出征时,再由大帅亲自任命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比如目前镇守宥州的武威军,各级将领就是全的,因为他们镇守于外,理论上来说属于出征状态。 夏州的军队正规化建设,至此终于算是完善了。 义从军今后也要逐步纳入这套管制之中。但鉴于这支部队主要是蕃兵,也只有八百人上下,邵树德暂时还不想大动干戈,免得野利氏、没藏氏心里胡思乱想。待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更强了以后,一切变动都能水到渠成。 “州中铁匠铺现在不少了嘛。一条街上,就看到了三四家。”买好了刀后,野利遇略心情不错,随意问道。 “现在都去城外办铁匠铺了,便宜,地方大。”王大力说道:“某这铺子,早晚也要搬出去,买炭也方便。” “可是城北那一片?成天滚滚浓烟,叮当作响。”野利遇略问道。 “是那里,几十家还是有的,打制农具、军械。而今很多人都去那边订货,生意也好。” “比之绥州如何?” “略有不如。龙泉、大斌二县,铁匠铺得有六七十家,都是昔年从关中聘来的匠人,后来带了徒弟、子侄学冶铁,慢慢分家,便多了起来。” “现在打制军械还多吗?” “今年不少,明年应少了,主要是横刀、马刀、斧子。” “为何不制甲?” “那是官家作坊的活计,弓、箭、甲、牌等。不过某这家铺子也经常做一些箭簇、枪头、槊刃,官家铺子忙不过来。人太少了,比不了河东。就某以前在的晋阳县西作院,有近千人,一年造马甲四百副,这还是一个作坊而已。夏州,断断比不了的。”王大力说道。 “那你如何来了夏州?” “不太平,所得甚少。”王大力摇头道:“西作院一年逃亡好几十人,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逃走的人,有的去了河北,有的来了夏绥,也就这些地方太平了。灵武郡王仁义,河东匠人若是不堪压榨,第一件事便是举家渡河至绥银二州。李克用那人,我看他也不太像会理政的样子,也无甚兴趣理政,晋阳诸作院数千工匠,早晚要逃散一空。” 野利遇略暗暗与横山之上自家部族里的铁匠铺比了比,顿时有些气馁。到底是大唐北都,供给河东、河中、昭义、大同、振武等镇的军需,这工匠规模确实大。夏州若想赶上他们,不知道要努力多少年。 “在夏州,至少能吃肉,也没人劫掠。”王大力小心地将三匹绢收了起来,道:“唯有一点,缺铁料,这又不如河东了。” 铁料?这个确实没有。 不过大帅似乎认为灵州有铁,坚持要向那边去找寻。野利遇略对此是不太信的,大帅这么说,多半是想攻取灵、盐二州,顺便杀了拓跋思恭这个叛将罢了。就是不知道找个什么由头去做这事。 第二十八章 柴与学校 “大帅有令,废四州十四县柴捐。”中和四年十一月初八,一则消息在夏州城内流传了开来,随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在四州范围内扩散。 柴捐,并不是夏州首创,天下诸镇征收的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在征收。收上来的柴,官府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福利发下去一部分。 邵树德以前一直觉得在夏州砍柴破坏环境,因为这里的生态较为脆弱。但州中用度实在匮乏,每一文钱都很宝贵,便一直没废除。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了,用石炭(煤)来代替柴,取消柴捐,给百姓减轻一点负担。 至于事情的由头也很简单,赵玉刚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诸将纷纷道贺。邵大帅一高兴,便决定废除柴捐,同时用俘虏的那些拓跋党项丁口去挖煤。 夏绥四州之地,别的不多,煤那可真是多到爆,后世露天煤矿随处可见。本朝以来,煤炭的使用还不是很流行,稍微上点规模的煤炭采掘业主要在关中和晋阳。文宗年间,日本圆仁和尚至晋阳,言晋阳城西的晋山之上,“遍山有石炭”,“远近诸州人尽来取烧”。 不过在其他地方,使用得远不如宋代普遍,夏州甚至还没开这个头。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涵养水土,邵树德便下了这个命令,不过并不是立即执行,明年还得过度一下,后年正式取消柴捐。 这当然是一项德政。希望这个“德”能惠及到自己儿子身上,让他健健康康长大。 “大王,若能大量产石炭,百姓倒是少了一桩苛捐杂税。”夏州讲武堂之外,行军司马吴廉拱着手,说道。 “此物甚廉,然不可拿来炼制军械,吴司马还需盯着一点。”邵树德说道。 讲武堂是由以前的铁林军随营学堂演变来的。这次重新整理了一番,和以前有了较大的变化。 首先,原本供队正以上军官进修的部分仍然保留,这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讲武堂最重要的只能。这些军官起于行伍,文化水平不高,但经验十分丰富。他们若想进一步提升,靠战阵厮杀慢慢成长太慢了,而且成材率较低,淘汰率极高。有的时候,战功到了,不得不提拔,但他的实际水平可能还无法胜任这个职务,这就给军队的战斗力带来了隐患。 晚唐这会其实很多这种军官。升官靠的是武勇,但带兵和武勇是两回事,他能当陷阵勇将,可未必能带五千人长途行军打仗,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办法就是给他们进修,通过课堂学习提升他的眼界,帮他补全一些知识层面的空白或缺陷,提升成长速度。 邵树德最初靠自学外加讨论,后来层级高了后,这个方法行不通了,就只能请教张彦球、诸葛爽等人。尤其是诸葛爽,教了他太多东西,可以说是亲手将他从一个军将的层级提升到了大将的层面。 将门世家,将这些知识敝帚自珍,但自己不能这么做。人才的匮乏,始终是困扰自己的一大问题。因此,讲武堂的设立就十分必要了。 讲武堂之下,还将设附属的朔方县、夏州两级武学。县武学拟招收五十人,以十岁左右的孩童为主,由文教谕教授读书习字的同时,还有武教谕对他们进行基础的军事训练,让其习惯军旅氛围。 五年学习期满后,可进夏州武学,再学习五年战阵、后勤、治军等高级军事知识,同时骑马、射箭、枪术等科目要考核合格,优异者直授队正,一般的授予队副。 县武学最近已经招收完毕,五十个孩童,大部分是家里困难饭吃不饱被送过来的,甚至还有不少孤儿。 几个读书人做文教谕,教他们文化知识,不需要多厉害,能粗通文墨即可。武教谕则由几个伤退下来的老兵担任,按照小孩子的身体情况适当降低训练量,保证他们健康的同时也能打下点基础。 州武学目前也不会闲着,大概招了二十来个军中子弟,十四五岁的年纪,半大少年。他们或多或少都会耍枪弄棒,箭术也还凑合。接下来他们将学习五年,不仅仅是个人技艺,还有战阵知识。 讲武堂三级体系,目前还处于筹建、完善状态,邵树德亲任总办,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铁林军判官陈诚担任会办。过了新年就正式开学,邵某人希望这能成为定难军未来重要的军事人才来源。 不知道河东、河南、河北的将门世家听闻后,会不会痛斥自己将他们秘而不传的屠龙之技给扩散了。但无所谓了,老子就是要这么搞,你们大军头套小军头,我没那么多人才来投奔我,那么干脆自起炉灶,自己弄一个系统,不信比你们的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事他会一直盯着。宋代搞中央、州、县三级武学就搞废了,范仲淹还特意上奏说“没人愿意入学”,让开办不过90余天的武学关门。到王安石变法时重办,结果还是让文人来监督、管理武学,这本来就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自己要引以为戒。 虽然自己就是武夫出身,但这年头的武夫,他自己都怕。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这些人,但死后可不敢说。杨行密何等英雄人物,死后杨氏兄弟是个什么下场?武学若能办成,其实自己留给儿子最大的礼物,制度化的东西,总比个人威信要靠谱。 回到郡王府后,邵树德忍不住去看了看一双儿女。当了父亲后,自己的很多想法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恨不得现在就为他们铺平以后的道路。但理智告诉他,过分溺爱是不对的,女儿另说,但儿子还需要自己成长、历练。 朱温在世时,其实李克用根本玩不过他。但两人一死,梁、晋各自的结局如何? “大王,妾娘家几个侄男侄女想到夏州来住一阵子。”回到书房后,王妃折芳霭跟了过来,轻声说道。 邵树德将她轻轻拥到怀中,抚摸着渐渐隆起的小腹,问道:“这是外舅的意思?” 折芳霭点了点头。 邵树德轻叹口气。自家娘子可甚少在自己面前显露这么软弱的一面,这是感到危机了?自己身边的女人是不是太多了?以至于让自己一贯以坚强、从容形象示人的发妻都感到不安,这是自己的失职。 “夫人,折家的帮助,某记在心里。刚出兵讨黄巢那会,身边不过骑卒数十,是小郎亲自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过来相助。这份恩情,如何能忘?”说完,又抚了抚折芳霭的小腹,道:“如今的基业,都等着吾儿出世后继承呢。” 折芳霭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还没生呢就知道是儿子?” “那就再生一个,大不了某辛苦一些。”邵树德厚着脸皮说道。 折芳霭噗嗤一笑,将脸埋在邵树德胸口,轻声道:“今晚就把那三个侍婢还给你。” 还有这好事?邵树德精神一震。 自家这个娘子对赵玉、封氏姐妹都没什么,唯独对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这几个党项女子特别警惕,动不动让她们在自己面前消失。呃,好像外面还软禁着个拓跋蒲,自己还没吃着,都不敢带回家啊。 “大王基业稳固了,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嵬才、野利、没藏对大王的基业都有帮助,就像折掘氏一样。此三人,妾以后不会拿她们当婢女了。但有一点,大王切勿——” “切勿沉迷女色。”邵树德义正辞严地抢答道。 折芳霭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自己每次劝谏夫君,到最后都稀里糊涂地劝谏到了床上,自家夫君这个老毛病,看来是很难改了。 “以后不准再抢别人家的娘子。”折芳霭从邵树德怀里起身,整了整襦裙,飘然而去。 伊人远去,手有余香。 邵树德轻嗅了下指尖,舒服地躺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还有一个月就是祭天大会了,折家居然都感受到了压力,这是不是变相证明了自己的成功呢?稳住,不能飘啊。祭天大会第一次在夏州办,可不能搞砸了。届时看看谁来了,谁又没来,都拿小本本记下,明年再算账。” 第二十九章 祭天大会(一) “野利族长,又见面了。”离腊月末越来越近了,夏州城中渐渐多了不少党项人。他们提前来,一是表示恭顺,二也是顺便做点生意,比如野利经臣一行百余人就带来了许多药材、皮革、蜂蜜,打算在夏州售卖。 “大帅这一年东征西讨,声名播于四州之地。某即便是在山上,亦得闻大帅之威名。”野利经臣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道:“祭天大会办完后,大帅的威势会更上一层楼,镇内无忧矣。” “叛将拓跋思恭尚未授首,据报其已至灵州,与河西党项勾结在一起,某实难安心。” 野利经臣无语。他也不知道邵树德这个“据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今看来,大帅对灵、盐二州是志在必得了。只是,朝廷那关过得了吗? 须知如今之天下,朝廷虽然威严尽丧,但到底架子还在。有些嚣张的藩镇,比如魏博,已经迫不及待动手侵攻邻镇了。但这种出头鸟,不用过多理会,朝廷现在确实没法直接拿你怎么样了,但间接的手段还是很多的。 更何况,现在谁也吃不准各镇节帅对朝廷是什么态度,谨慎点的都不太敢动手,要动手也得有个糊弄得过去的理由。李克用这厮现在应该是吸取教训了,当年手握两三万兵马,竟然产生了天下在手的幻觉,最后被诸镇围攻,差点没法翻身。 要动手,就得有个理由,这是野利经臣一个党项酋长都明白的事情,那么邵大帅打算用什么理由呢? “大帅,京西北八镇到底与其他地方不同,须得谨慎。”说这话时野利经臣也有些唏嘘。 他们党项人就散居在京西北八镇,夏绥、灵盐最多,其次是鄜坊四州、天德军、振武军,泾原、凤翔、邠宁也不少,反正都是离关中很近的地方。一旦作乱,朝廷立派大军而至,杀得他们人头滚滚。 可如果换到离京城远的地方,朝廷还会如此在意吗?不一定了! 如果京西北八镇之间互相吞并呢?朝廷肯定也会惊慌失措,要出手段制衡。如今大帅看起来还是个忠臣,朝廷也挺信任的,可若是悍然吞并灵盐,朝廷会不会号令其余诸镇并力讨之呢?这个可能性不低啊! “某打算派人整修下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石堡城等关隘,并遣军驻守。”邵树德说道。 野利经臣噎住了,看来自己是白说了,大帅铁了心想打灵武。这几个关隘,都是夏州与邠宁、鄜延之间的要冲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只需派少量军士驻守,外人就很难打进去。这是夏州的地理优势,也可以说是劣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不错,但对外联系也被限制了。 “野利族长勿需如此惊惶,某也没说现在便要如何。与朝廷之间当然还有一番公文来往,首尾定是要处理好的。”邵树德笑道。 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上去就硬打,那样也太扎眼了。 最近他将任遇吉从衙将中调了出来,到幕府下面新组建了一个曹司:听望司。 听望是军中术语,即探听敌军动向、查看其情况,取这个名字,主要是为了遮掩一下。听望司的主要职能还是开展情报工作,目前人手少,主要在镇内活动,从商队那里收集消息,然后整理、归纳、提炼。 任遇吉从灵武过来的商人那里得知,朔方节帅李元礼削减军中赏赐,士卒们忍到现在,已经忍无可忍,随时可能爆发叛乱。 这事已经与丘监军密谈过了。监军族人这会正陆陆续续搬来夏州住,算上家仆婢女,估计四五百口人,这是将丘氏完全与他绑定在一起了,所以很多事完全可以直接谈。 丘监军的意思,还是得走一走门路。如今杨复光病死了,田令孜只手遮天,对他不满的人相当多,西门氏就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力量。他们现在非常看重外镇武力,当初邵某人能当上夏绥节帅,西门氏也是出过力的,这次或可同样借他们探听朝中风色。 只是,这样一来注定要和田令孜之辈对上了。 邵树德对此感到无所谓,特别是他曾听说田令孜某个姓薛的假子,当初还想让魏绲献妻,对小封垂涎三尺。这不弄死你就怪了! “大帅既有通盘谋划,某也不便多说什么了。灵州那边,不是很熟,破丑氏、米擒氏向来跋扈,不把我们野利氏放在眼里。大帅若讨灵州,怕是帮不上多大忙。”野利经臣说道。 “此事不急,慢慢等机会便是。”邵树德说道:“先喝茶。” 将茶端过来的是野利凌吉。昨日娘子开恩,将三个侍婢还给了自己,邵某人想都不想,晚上直接搂着小野狸睡觉了。 小野狸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坚强不屈的模样,不过谁让自己就好这口呢。单论舒服,没藏妙娥是诸女中服侍得自己最舒服的一个,但小野狸是另外一番情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帅有了子嗣,某还没道贺呢。遇略都三个儿女了,凌吉还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某还想什么时候能抱外孙子呢。”野利经臣看了眼自己女儿,厚着脸皮说道。 这话很耳熟啊!没藏庆香好像也在自己面前说过。这帮子党项酋豪,一个个都藏着什么心思啊! ****** “大王,最近夏州来了好些部族啊。”马车内,嵬才来美爬了起来,坐到邵树德身旁,挽着他的手臂看向窗外。 “下次换个厚一点的垫子,不然你腿都青了。”邵树德放下马车窗帘,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随着祭天大会日益临近,夏州城内外的党项人确实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平夏党项,毕竟祭天大会说到底还是草原上的风俗,对于以游牧为主的平夏党项来说非常重要。 但在没藏庆香、野利经臣二人的带动下,以种地为主的横山党项也来了不少人,使得祭天大会的统战作用更加明显。 邵树德想起了当年隋炀帝率五十万人出塞巡边,到振武军胜州那一片,接受突厥各部酋长拜见的事情。那感觉,一定很爽吧? 嵬才氏在夏州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嵬才来美快活地跳下了马车,轻盈地好似草原上的云雀。邵树德牵起她的手,在嵬才苏都的迎接下进了府邸。 “大帅,地斤泽的部族全都会来。麟州折掘氏辖下的应该也会来一部分,唯库结沙那一片好似没甚动静。老夫也遣人去知会过,也不知会有几家。”嵬才苏都看着自家孙女亲昵地坐在邵树德身旁,心情十分舒爽,但说的话却是在告黑状,隐隐透着股杀伐之意。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那一片也有些水泊和牧场,大概生活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严格来说他们不归夏州管,地域上属于丰州。但实际上丰州也管不了,他们与河西党项联系更为紧密。 “可是因为河西党项?”邵树德问道。 “正是。”嵬才苏都道:“大帅,有件事老夫不得不提一下。听闻灵州某些衙将最近与河西党项来往频繁,欲勾结起来驱逐节帅李元礼。” “这帮吃里扒外之徒!”邵树德一拍桌案,怒道。 勾结党项,驱逐自家节帅,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呃,好吧,邵大帅确实有些双标,事实上他勾结党项的本事比灵州的衙将强了百倍,都勾成啥样了…… “拓跋思恭已至灵州,得其母族破丑氏收留,委以重任,大帅不可不防。拓跋氏余孽尚有数万人,其附庸更是数不胜数,至今心向拓跋家的亦不在少数,大帅宜察之。”嵬才苏都出卖起拓跋氏那是眼都不眨一下,自己以前还真小看了他,打探消息的能力很强啊,多半在丰州山南党项、灵州河西党项那边都有老关系。 “拓跋思恭,某必杀之。”邵树德说道:“嵬才族长,须得做好准备。明年开春后,若局势有变……” 邵树德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了。整备好兵马,一旦时机成熟,就进入灵州。 河西党项既然敢收留拓跋思恭,那么就要有承受代价的觉悟。此时,邵树德似乎又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河西党项劫掠宥州,自己带兵打过去,似乎也说得通啊! 朝廷又怎么可能知道河西党项干了什么事?在党项人与灵武郡王之间该相信谁,正常人都会做出判断。 先过完这个年再说吧,灵州那边,怕是有人连年都过不好了。 第三十章 祭天大会(二)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过邵树德很早便醒来了。 伸手一摸左右,赵玉不在身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祭天大会举办的日子,自己已经宿到了乌水之畔。 起身到营中巡视了一圈,随后回到帐中用早膳。 餐点比较简单,豚、鱼、鸡三味,酸浆、牛乳、粟米粥,邵树德很快吃完。 到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他带了经略军七千步卒。这不仅是为了自身安全,同时也有宣示威风的意思。党项人风气崇尚勇武,这么重要的聚会,你不拿出点硬实力,容易让他们滋生轻慢之心。 经略军大营外,还有许多党项人扎的帐篷。此时一尊弥药王的雕塑已经立在大地之上,这是提前准备好的,用作祭祀之用。 数名巫师萨满正在这座羊首人身的雕像下跳舞,嘴里念念有词:“光耀闪闪照乾坤,奋力驱开众恶魔,主管降福与降祸。” 他们轮番上阵,竟是一晚都没停歇。 不过也难怪要晚上唱跳,因为这是党项人崇拜星辰的祷词,天明后就不好使了。 神棍也是个辛苦职业! “大帅,诸部酋豪都到了。”天边熹微,李一仙走进帐中,禀报道。 “走吧!”一身戎服的邵树德起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祭祀现场。 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等大酋,外加数十名小酋,纷纷前来拜见。 “请入剑门!”一名头戴面具的巫师大声喊道。 剑门是做盟誓用的,即将剑缚于门上,众人从下面过,进去就是会场。 祭天仪式,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祭祀老天爷,从匈奴、鲜卑那会开始,就带有相当浓郁的政治意义,这次也不例外。 巫师的祭祀活动已经进入高潮。 在旁人的指引下,邵树德抽出一把短剑,插入一头被绑起的羊脖子处,热血喷出。 将剑尖上的血饮尽之后,嵬才苏都神色肃穆地上前,同样抽出短剑捅入羊身,饮尽鲜血。 “可怜的羊,还有牛!”邵树德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又一个部落酋豪从剑门下走过,在牛羊身上捅了又捅。 这步仪式走完后,又有数人上前,抬着一具木制女子雕像,投入一个坑中。 这一步本来是要用真人的,但邵树德觉得有伤天和,令以木雕代之。巫师们本不同意,不过看着邵某人带过来的七千步卒,顿时也说不出话了,捏着鼻子同意了。 女子雕像身上被绑满了荆棘,此时人人拿起一块石头,奋力击去,最后再挖土埋上。 “大帅。”有巫师轻声提醒。 邵树德点了点头,上前三步,站于坑旁,道:“尔等皆乃大唐子民,于本帅治下,日后自当勠力同心,不得相互攻杀,听从本帅之令。” “吾等唯大帅之命是从。”在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带头下,诸酋豪纷纷拜倒,大声道。 巫师适时上前,拿出一块火焰灼烧过的羊面骨,嘶声道:“有违誓者,当如此婢。” 这是巫师的诅咒,在这个迷信的年代,对象又是相对愚昧的党项部落,效果还是有的。 盟誓仪式完成后,邵树德让人端来了他的大交椅,诸部酋豪按实力分列左右。唔,场面稍稍有些混乱,因为有些人为了争位置而怒目圆瞪,推推搡搡。离邵大帅越近,意味着地位越高,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后面的仪式是正经的祭天。 巫师们又拿出了道具,杀牛羊占卜,最后得出结论:明年牧草繁盛。 又有一巫师,观察空中云层,得出结论:明年大安,然有兵。 邵树德在一旁仔细观摩着,心里则在想:牧草的荣枯、形势的安定与否,难道是巫师能控制的?他们总有预言错的时候吧?多错几次,信用岂不是破产了?为何还有人信?怕不是如股评家一样,预测错了无数次都不要紧,但凡对个几次,立刻大吹特吹,粉丝也选择性遗忘了以前预测错的事情,纷纷高呼牛逼。 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吧。 同时邵某人也觉得,草原的神棍真的耿直,直接给出结论,不说模棱两口的话,比后世的江湖骗子更有职业道德。 仪式结束后,自然是烹牛宰羊,大吃大喝了。还有人献舞,不过不是影视剧中常出现的草原少女跳舞,而是诸部头人。 邵树德含笑看着这一切。大唐的节帅,应该没人像自己这般“纡尊降贵”,与草原人如此打成一片吧?要想统治他们,就要让他们信服,让他们觉得是自己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自己人。 稳固的统治,单靠打打杀杀必然失败。 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等人纷纷献舞,跳得还不错,真是小看了他们。或许,下次可以通过令人献舞的方式,看看谁对自己不服气。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阿骨打,为何不献舞?是不是有反意?”大概就是这么个套路,邵树德觉得很有意思。 仪式结束后,就是赏赐与进献仪式了。 嵬才苏都第一个上前,进献金雕一对、沙狐皮五十张、鹿皮百张、黄羊皮两百张。这个手笔不小,一般来说不至于如此,但有可能是第一次在夏州参会,所以大出血了吧。 没藏庆香眼疾手快,抢在野利经臣之前第二个献上礼物:虎皮两张、豹皮六张、蜂蜜、蜡、药材若干,呃,怎么还有虎鞭。 野利经臣献上的礼物与没藏庆香差不多,毕竟他俩都是横山党项,生活环境几乎一样。 这三个大酋献礼结束,才轮到诸部小豪。有的献骏马,有的献皮革,有的献药材,不管什么,邵树德统一含笑收下,温言抚慰。几位幕府佐官站在他身后,手中笔不停,记录着各部进献的礼品,同时快速估价,商定一会回赐给这些酋豪多少礼物。 按照邵大帅的意思,两者价值相当即可,可以略多一些,但不能少。回赐的礼物主要是通过诸葛大帅买来的蜀中上品锦缎、茶叶,对各部落的贵人们来说非常适合,毕竟他们日常用度不缺,开始追求奢华一点的生活了。 “诸位,今日能来的,邵某都记在心里。”献礼回赐仪式结束后,饭也吃得差不多,邵树德起身站到场中,大声道:“今后诸部有纷争者,可来夏州寻某,不得互相攻杀。若有外敌入侵,速报某知晓,定起大军讨之,诸部亦得出兵,互帮互助。” “另者,各部拣选勇士四千人,入义从军,期以两年。两年后各归本部,再换一批人接替。”邵树德说道。 义从军目前有八百人,这些人都已经名列衙军籍册。草原及横山党项各部拣选的四千勇士到夏州后,这八百人就是控制义从军的骨干,保证这支军队如臂使指,在战阵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四千八百人,其中列有一千骑兵的编制。如果遇到大规模战争,兵力紧缺的话,不排除进一步征召,将其扩大为万人的可能。 自己控制草原,可不是为了和他们吃吃喝喝,跳舞祭祀的。二十多万平夏党项,光收牛羊贡品太浪费了,压榨的潜力还很大。 祭天仪式结束后,现场自动变成了一场贸易集会。早就瞅准机会的夏州乃至外镇的商人,纷纷赶着大车小车过来,与各部酋豪的随从们交易货物,互通有无。 幕府支度曹司早就事先做好了准备,对交易收取榷税。贸易,是加深对草原控制的重要手段之一。绥州东市即将建设完毕,夏州南市也处于筹建状态,这是两个常年开放的贸易批发市场。但还不够,邵树德觉得,草原的商业潜力还有待进一步开发,这是对双方而言都互利互惠的事情。不但可以改善草原牧民的生活,还能减少造反的可能性,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十一章 年前琐事 粟米、大麦、茶叶、铁器,大概是最受草原人欢迎的汉地商品了。 粟米是牧民们吃的,大麦则是买回去酿酒。茶叶的话,部落大小头人当然会消费,稍微富裕点的牧民也会买一些中低端茶叶享用,普通人就难了。 铁器自不用说,从铁钉、割肉刀到大铁锅,几乎供不应求。夏州城北那一大片铁匠铺,接生意接到手软,纷纷赶工,炉火彻夜不熄。更有那生意爆好者,遣人回老家将以前的师兄弟喊过来,大家一起开铺子赚草原人的钱。 铁匠,大概是如今定难四州最吃香的职业之一了。 夏绥四州,经过数年时间的发展,绥、银二州两大产粮基地开始走上正轨,果蔬不算,中和四年总共收获了一百一十万斛出头的粟麦、五十余万斛豆子。另外,邵树德还通过对外采购的方式,从鄜坊、邠宁、关中吸引粮商运粮过来,然后出售战马、牛羊、药材,又买了不少。 这些粮食中,流入到军士家庭的粮赐达到了六十万斛。考虑到他们领了大量的牛羊赏赐(四头羯羊抵一次赏钱,两头羊羔抵一次赏绢),粮食消耗大减,故夏州市面上还是有许多粟麦流出的,去处自然是草原了。 别说草原牧民有羊吃,事实上如果汉人愿意拿粮食与他们交换牲畜,没人会拒绝。当然夏绥的普通百姓粮食还是不够吃的,能直接或间接与草原人做交易的,还是军士家庭,他们也是四州之地各类商品的最大消费者。 邵树德也在密切关注这场交易盛会。他感觉自己可能是全大唐最关注每一件商品价格和成交量的节帅了,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让几个妻妾做个统计表格出来,看看哪样商品最受草原牧民喜爱,哪些草原商品在汉地更受欢迎,然后回去找幕府诸曹司做有针对性的指导。 对了,最近封氏姐妹还在编纂一揽子商品价格表。即根据调查到的夏州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数十种商品价格,分析其走势,看看有没有通货膨胀之忧。总之原则就是让商品价格维持平稳,乃至下跌,减少百姓的日常生活支出——就目前而言,粮食价格、肉类价格都有所下跌,绢帛、布匹价格同样如此,这都是战马、牛羊贸易带来的成效。 唯一的隐忧就是,目前关东地区战火连绵不休,影响到了草原商品销售市场。他现在分外希望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关中能够维持相对的平静,继续产出足够的粮食、绢帛、茶叶、瓷器、铁料等各色商品,与定难四州主打的草原商品进行交换,互惠互利。 妈的,下次谁要是在关中作乱,老子就带兵南下搞死你,维持“自由贸易”。 祭天大会结束后,各部酋豪有的打算去夏州玩个几天,有的则直接回去了。邵树德与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一起南下,他们在夏州都有宅子,打算过完新年再走。 党项人,此时也是过汉人节日的,主要是种地的横山党项。他们以十二月为一年的开始,因此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节日是冬至节,第二大节日则是寒食节。至于其他的节日,就没那么普遍了,各部落之间可能也不太统一。 西夏立国后,太宗姓赵名德明那会,又多了不少节日,四时、八节不说全过吧,一半可能还是有的。邵树德也打算慢慢令党项人过更多的汉人节日,随着贸易、人员来往的频繁,他觉得这是有很大可能做到的。先进文明同化落后文明,并不难。 而且党项人,怎么说呢,他们与阴山以北的回鹘、鞑靼、沙陀、契丹、奚等族还不太一样,深受汉、藏文化影响,日常生活中不少习俗是相通的或者说相近的。邵树德觉得,如果非要选一个同化对象,党项人肯定比回鹘人、契丹人更容易同化。 回到夏州后,已经快近新年,邵树德也不打算做什么事了,一直待在家里享天伦之乐。两个儿女甚是可爱,喜得他整日翻找古籍,想为他们取个好名字。 期间折嗣伦一家到夏州来住,说是为了陪弟妹过年。邵树德将折嗣裕从军中喊来,与王妃折芳霭一起,招待折嗣伦一家。 折嗣伦的长子折从学才四岁,口齿伶俐,一上来就喊姑夫(唐代没有“姑父”这种称呼)。邵树德给了他一块玉做礼物,折芳霭则给了个自己做的香囊。 折、邵两家,随着邵树德地位的不断蹿升,现在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当初邵某娶妻时地位还有所不如的话,那么现在就完全倒过来了。蜗居麟州一地的折家,已经渐渐被落下了好几个身位,即便折宗本现在能获得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还是差了不少——人口、经济、军队,都大大不如。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没有经济支撑的所谓强军、强镇,都是假的,纸老虎,一戳击破,经不起一败。而这也是邵树德苦心经营夏绥四州的根本原因,在残酷的兼并、争霸战争中,反复相持、拉锯的场面是必然会出现的,这个时候任何打鸡血就能胜利的事情,只存在于小说电影之中,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是冷冰冰的数字:人口数量、粮食产量、军械产量、动员能力、后勤体系、军队素质和外交关系等等。 战争是立体的。 定难军和麟州军,如今的差距就像大人和小孩一般,胜负已分。邵树德以前还有些忌惮折家在平夏党项中的影响力,祭天大会完结后,看了各部的态度,觉得大可不必。头人们不傻,知道谁强谁弱,谁更适合投靠。 腊月最后一天,邵树德亲自拜访了丘维道、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四人,并送了不少礼物。要过年了,这些都是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物,礼数不能缺。远在银州的宋乐也收到了他的礼物和慰问信,镇内事业的发展和稳定,宋刺史居功至伟,这一点邵某人一直记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做完这些后,他便回到了家中,似乎无事可做了。 家里现在也大变了模样。 侍女都是新面孔。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都成了他的妾,不再是侍婢,折芳霭从麟州折家挑了十余个模样周正的折氏少女,充作郡王府的婢女。 邵树德看了看,质量都还可以。折家到底有多少人?几百口?千余口?他深刻怀疑麟州那些蕃民里至少有一半姓折,不然如何挑得出这么多合格的侍女? 也不怕自己偷吃!邵某人想道。 当然这是从他的角度而言,如果从王妃的角度来看,可能宁愿他偷吃府中的折氏少女呢。须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能在这些折家侍女身上发泄完多余的精力,可能就能避免出去抢别人家的妻女。 当然邵某人现在还是很规矩的,他宁愿看小封的剑舞。 舞姿优美,英气逼人,偏偏还有一种娇俏可爱的感觉。 “大王你不害怕么?”小封舞完剑,有些气喘地说道:“妾用剑削掉……让你当初淫辱我。” 小封这话是用气哼哼的语气说的,但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打情骂俏。邵某人最喜欢她这种带着点娇憨的傻模样,和她稳重的从姐完全不一样。 将小封揽入怀中后,一边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一边说道:“某便要这样辱你一辈子,直到头发白了亦不肯歇。唔,死后还要同穴,一大家子可不能分开。谁若是阻挠,某便斩了他。” 小封舒服地躺在邵树德怀里。休息片刻后,见房内无人,便小心翼翼地主动抱住了邵树德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胸口,慢慢变得有些绯红。 两人独处,这样私密的空间可不太常有,小封得以做出一些平时不太好意思做的亲昵动作。 “郎君,妾给你唱首曲子吧。” “好,你想唱哪首?” “郎君喜欢听什么?” “这次换个吧,唱《渭城曲》。” “郎君想西出阳关么?” “那是。某有胸怀天下之志,自然要西出阳关。这大好河山,某都要一一征服。” “昨日玉娘说,郎君不但喜欢征服河山,还喜欢征服别人家娘子。” “咳咳……”邵树德不意小封说话如此大胆,顿时有些狼狈,道:“胡言乱语。宥州城破,拓跋氏女眷十余人落入我手,我征服了哪……罢了,这事不提,唱曲吧。” 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中和五年,已是咫尺之遥。 第三十二章 上元与灵州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驰禁,特许夜行。贵族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 夏州的上元节自然无法与长安相比,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能有一片净土,让百姓在辛苦劳作了一年之后,于佳节来临之际放松游乐,本就弥足珍贵。 夏州三县目前有四五万人口,具体到州城,如果算上住在城墙附近的数量众多的百姓的话,总有万人了。 很多百姓赶在夜间城门关闭之前入城游玩,大街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大人小孩言笑晏晏,富者贫人相聚一堂,更有那留连城中的杂胡党项,怔怔地看着这繁华精彩的夜晚,再对比下山中或草原的日子,顿生怅然之感。长生天有上界、中界、下界之分,夏州即便不是上界,肯定也是中界之属了。 “诸位,夏州有今日诸般景象,当贺!满饮此杯!”邵树德举着酒樽,劝道。 “此皆大帅之功也,满饮此杯。”诸将纷纷贺道。 今晚邵树德举行宴会,遍邀请诸将。而宴会的地点,在夏州城钟楼附近的城墙上,冷风嗖嗖,环境不是很好。不过有一些屏风帷幔遮挡,倒也不十分难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谁让大帅有此雅兴呢,并且还说每年上元节都要在钟楼这边宴请诸将,看看夏州的万家灯火。 你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看着州中生活日渐好转,市井间生气日渐浓郁,大家心情都很愉快,酒不知不觉便喝了很多。 卢怀忠、关开闰、李唐宾、郭琪等人带着武威军屯驻宥州,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李一仙、杨亮、陈诚、野利遇略、蔡松阳、徐浩、邵得胜、强全胜、刘子敬等将则环坐左右,不由得让邵某人豪气顿生。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了! 手下诸将,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像李、朱、折、王等衙将,如今哪个不是高门大宅,府中养着数十门客幕僚、亲兵家将?门客幕僚为主公出谋划策,亲兵家将都是以军官标准培养的,是他们领兵出征时的左右手,夏州的将门世家第一代,差不多也有雏形了。 不,可能都有第二代了。折嗣裕、朱叔宗二人本来就是将门出身,在夏州得居高位之后,麟州、晋阳老家那边又有人过来投奔,都是家族培养了几代的心腹之人。有的懂斥候听望,有的懂后勤运输,有的懂行军布阵,有的擅长冲锋陷阵,这就是他们的军官团,也是一个将门世家的底蕴。 “李延龄,昔年在丰州河津渡,可曾想过有今日?”放下酒樽后,邵树德问道。 “便是做梦亦未想过。”李延龄摇了摇头,道:“当年成天想的便是,如何能从渡口商家那里多弄点钱帛,过一天算一天。可这才过了六七年,便是这副光景了……” 李延龄猛地灌了一口酒,面色赤红。 “王遇,屯于华州左右为难之时,可曾想过今日?”邵树德又问道。 “那会,末将每日睡觉都睡不安稳。自跟了大帅之后,好多了,吃得香睡得香,就是没法上阵厮杀,有些遗憾。”王遇道。 “陈诚,困顿晋阳三城,上顿不接下顿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昔年曹大帅暴毙,昭义军士作乱,河东人杀之如杀鸡狗。某都想着,回乡算了,确实不曾想过有今日。大帅英明神武,比之天下诸位节帅又多了仁义爱民之心,某还想跟着大帅更进一步。”陈诚回道。 “朱叔宗,昔日张将军举荐你入铁林都,彼时兵不过千余,困顿阳曲一隅。康传圭、张锴、郭朏之类掌权,磨刀霍霍,可曾想过今日?” “大帅,末将也不说假话。当年因为跟了康传圭遭牵连,实在无甚去处了。可自从跟了大帅,北击李国昌父子,南下讨黄巢,再北上草原,西征宥州,这仗打得越来越痛快。某家父兄,都打算搬来夏州了,昔日军中好友,亦有愿意来夏州的,今后定难军的基业,定然越来越稳固。”朱叔宗笑着答道。 “折嗣裕,广明元年年末,你带着四百多折家儿郎前来投某,令铁林军有骑卒可用。李一仙、三郎(邵得胜),你二人打小便跟着某,一起吃过苦,一起上过阵,今日也要一起享富贵。杨亮,亦是老人了,西城那会打河西党项,当着某的面连斩两贼。蔡松阳、徐浩,讨李克用、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某都记着……”邵树德心情有些兴奋,酒一杯接一杯不停,道:“今日诸将都在,明年今日、后年今日,亦要全在!”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酒宴散罢已是后半夜了,邵树德被亲兵搀扶回府。 没藏妙娥喊来了几个折氏婢女,帮邵树德擦洗了一番,然后扶着他上床歇息。 邵树德已有些迷迷糊糊。今晚的酒宴,确实尽兴了,与诸将忆往昔岁月,再对比时下,这士气确实都凝聚了起来。 这是一个处于明显上升势头的军事集团,自己以后还要带着他们继续上升,直到扫平天下,驱逐外敌,恢复汉唐疆土为止。 没藏妙娥静静地靠在邵树德怀里。大王今晚的手劲有些大,让她颇为吃痛。 不过她性子温顺,以男人为天,自然不会出言拒绝。邵树德私下里回味诸女,一直觉得没藏妙娥服侍得自己最舒服,那温润如水的性格,即便强自忍耐也要让自己尽兴,再加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完全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满足。 “妙娥,以后定会让你当上贵妃。你父兄,亦是皇亲国戚。”邵树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手里还紧握着白嫩的玩具。 “说大话。”没藏妙娥无声地笑了笑,扯了扯被子,将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亦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没藏庆香前来府中告辞,要回山上了。看到女儿坐在邵树德身旁,脸上没有任何勉强之色后,顿时放下了心,道:“大帅,某这便准备回山了。东山党项诸事,某会遣人去办。盐州吴移四族被击破后,当地还有些零散小部落,定说得其来投大帅。” “没藏族长办事,某放心。”邵树德笑道。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李一仙进来了。 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邵树德心里有数,拉了拉没藏妙娥的手,道:“没藏族长乃某姻亲,非外人,有事直说。” “因无元旦赏赐,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党项作乱,杀节帅李元礼。韩朗自封留后,康元诚任都押衙,灵州已是变天。”李一仙说道。 邵树德沉吟片刻,道:“某听闻灵州河西党项入寇宥州,此事该如何处理?” 没藏庆香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很快便明白了过来,道:“大帅,河西党项素来跋扈。此番勾结灵州衙将作乱,劫掠诸县,甚至还突入宥州,自当举兵讨之。” “李一仙,你是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大帅,盐州兵力薄弱,大军一至,举州而降是大有可能之事。真正要啃的骨头也只有灵州一地罢了,还请大帅发兵讨之。”李一仙回答道。 “先将此事奏予朝廷。”邵树德站起身,道:“某去找一下丘监军。这事,还需朝廷名义,万不能让那韩朗顺理成章接任了朔方节度使。另者,朔方军常年征战,战力不弱。昔年尚让、王播率五万巢众西征凤翔府,是唐弘夫带的朔方劲兵于龙尾坡大败贼军,诸镇一拥而上,这才取得全胜。此番出征,或有恶仗、硬仗要打,不可轻忽。” “财货、器械、粮草,先准备起来。军士们,还是让他们过完正月和春社节再说吧,到那时,朝廷应该也有个说法了。” 第三十三章 盘点家底 邵树德现在急需摸一摸定难军的家底。 粗略的他都知道,但现在战争在即,他需要更精确的一些,并估算一下,看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国朝财税体系,大体分为上供、送使和留州三部分,即两税三分的格局。 具体到某一州,其刺史将属州部分赋税送至节度使、观察使处,曰“送使”,剩下的留做州中开支,曰“留州”,节度使再将部分税赋解送京师,曰“上供”。 上供部分,每个藩镇都要交,即便是素来跋扈的河北诸镇都不能免,或多或少而已。靠着这套体系,元和年间朝廷收到了总计三千五百余万缗的赋税(实物亦折算在内),是开元、天宝年间的三至四倍。 其实,单就人口来算,后世严耕望等人认为,虽然藩镇割据,但武宗年间的人口未必比天宝年间少。不然的话,以明面上远低于开元年间的税基,即便财政改革,大幅度增加了商税,中唐那会也不可能达到三四倍的财政收入——天宝年间800多万户,大历年间一度只有130户,结果两税法一实施,十年内变成了300多万户,并且在接下来五十年内增长到500万户,平均每户6.63人,超过天宝年间户均5人,着实了得。 黄巢入长安之后,各镇上供都暂停了,或许未来会陆陆续续交。嗯,已经有一些恭顺的藩镇开始上供长安了,虽然皇帝还在蜀中。 但京西北八镇本来就穷,暂时都没交。河中这种富裕藩镇更不用说,一年七十万缗的盐利全数截留,也难怪后来田令孜要搞他,未必是出于私心,是朝廷真的缺钱。 中和四年,经过四五年时间的发展,绥州户口渐丰,垦田日多,全年地税共收得粟麦杂粮41.42万斛,户税得绢68480匹、钱12750缗;银州地税12.09万斛,户税绢57920匹、钱11313缗;夏州地税7.71万斛,户税绢20960匹、钱4094缗。 这三个州里面,银州百姓负担应该是最重的,因为户均人口只有3.2人,绥州是5.96人,夏州是5.53人。究其原因,还是大量巢众编户,刚刚娶妻,户口太少。国朝收税是按户收取的,因此负担较重,若不是该州数千巢众跟随出征宥州,一人得了四头羊的话,日子怕是要很难过。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实行的是量出为入的财税政策,即估算需要花多少钱,然后设定一个目标值,依照这个值来收取赋税。天下诸镇基本也是这个路数,去年打了两场仗,缴获实在太多,邵树德便没收太重的税,让百姓大大地喘了口气,不再处于严重饥饿状态了,甚至还有余力买牲畜回去饲养。 之所以如此作为,是因为此时的税收体系非常粗陋。没有互联网,没有大数据,基本就是军头想要多少,然后幕府大致估算下各州的富裕程度,定个数额,各州再层层摊派下去。过程怎么样,军头不管,他只要钱。 邵树德怕收得狠了,会逼死那些家里丁口少、田亩少的百姓。毕竟国朝的官制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吏数量也太少,与宋朝那发达的官僚体系和庞大的规模完全不好比,收税太依赖地方了。 特别是藩镇割据以后,州县官职被幕府大量占用,几乎处于停摆状态,但幕府才几个人?军头们收税,可不就只能依靠武力,向地方摊派么?这个过程,必然是不平均的,地方乡绅、宗族上下其手,一个不好,就会逼死不少人,或者逼着他们流亡,税基流失。 夏、绥、银三州,是自己的根基,要小心呵护,不能涸泽而渔。这几年间,三州人口几乎增长了一倍,有关中移民、有军士家属、有草原妇孺俘虏、有编户齐民的党项小部落、有外州陆陆续续迁过来的人,三州十二县的户口黄册大体上还是靠谱的,毕竟都是新录入的户口,隐户其实很少。也正因为如此,收税效率其实已经不低了,不可再过多压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三州十二县共计收得两税粮豆61.22万斛、绢14.42万匹、钱2.82万缗。此外,还有今年刚刚有起色的贸易榷税近六千缗,军属农场收租18.22万斛,卖军马收入折合钱约9.8万缗。 这个正税(不算杂捐),其实是低于此时全国平均水平的。如果按照夏绥粮价折合成钱的话,户均八缗有余,而建中元年全国平均就已经十余缗了,此时过去百年,只会更高。 当然晚唐不是最高的,后梁比晚唐更高。而后梁还是五代里最低的,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代比一代高。而到了北宋,农民人均负担更是在晚唐五代赋税最重的后周的基础上再大幅度增加,不知道百姓怎么活下来的。 定难军衙军、州兵一年粮赐60多万斛,战死或伤残军士抚恤两万多斛,在营军士粮食日常消耗二十余万斛,三者相加,一年就是九十多万斛,更别说还有钱帛赏赐了。 明年多了十多万缗钱的盐利,之前新开垦的荒地产量也在慢慢增加,再加上夏、银二州持续开田,绥州百姓也在自发增加田亩数量,明年的两税、榷税、军属农场租入外加卖马钱,应该可以覆盖大部分军费支出了。 唔,我们也不能忘了治下的二十余万蕃民啊。邵大帅也给他们摊派了,一年献大牲畜四万头、小牲畜十六万头,外加皮革、药材、蜂蜜、蜡、驼毛等特产若干,总价值大概有二十余万缗的样子。但今年收不到这么多,因为有些部落被劫掠得厉害,人丁损失也不少,邵大帅特准他们今年不用课税。 反正今年定难军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用度绰绰有余。 草原蕃民的贡赋,在弥补军费开支缺口后,还可以完全覆盖州中官员俸禄、各种事务开支,总体而言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就是他们缴纳的都是实物,今年两次战争缴获的也是实物,反应到账面上钱是够用的,但在实际操作中,麻烦一大堆,你给官员发俸禄,给一头牛,人家怎么收?军士粮食不够吃,用牛羊马驼肉折抵一部分粮食,怎么折算? 所以,还是需要发展商业。夏绥四州的钱——特指铜钱和承担部分货币职能的绢帛——严重不足,总体财富倒是够了,但不好变现,这个问题急需解决。 盘算完了手头的家底,邵树德信心大增,于是直接对行军司马、支度判官二人说道:“夏州都作院全力赶制箭矢、弓弦、皮甲、帐篷、绳索等各类物事,绥州都作院赶制铁甲、马甲、刀斧长槊。此外,你们再盘算盘算,按照打一年的消耗算账,需要民间工坊打制器械的,尽快去找人。不,以两大都作院那稀少的人手,肯定不够,现在就去落实。有几个月时间,外加以前的库存,某觉得差不离了。” “大帅既有吩咐,吾等便立刻去办。”吴廉二人说道。 “好,辛苦了。正月还没过,就要忙活这事。” “此事关大略,焉能轻忽?这便告辞了。” 送走二人后,邵树德又去了都虞候司,召集尚在夏州的诸将。打灵州,他是不打算留手了,得力军队、大将都要带上。 定难军的体制,在如今天下诸镇中还是比较稳定的。自从宣宗朝开始出现教练使这个职务以来,藩镇大将的权力就一步步受到了削弱。出外镇守的军将还好,自己掌握着军队,一言不合就能够造反,但衙将们确实被压得死死的。 河东、成德、河中、魏博、剑南等大镇靠供军使夺后勤之权,靠教练使夺训练之权,衙将完全沦为都虞候司打卡上班的闲人,除非走流程手续后带兵出征,不然接触不到军队,很难造反。 乾符年间,邵树德尚在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那会河东的供需使是李劭、都教练使是张彦球,衙将张锴、郭朏要作乱,都得逼节帅李侃派他们出征,授予兵权才行。不然就只能借着削减赏赐等由头,寄希望于煽动军士作乱达成目的。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因为是外来户,手下的五万蕃兵养不起,遣散了一半,因此在面对河东数万衙军时,压力很大,将这套制度发挥到了极致。他甚至连都教练使都不信任,一年两换人,也不知道在慌个什么劲。 定难军在州中的衙将基本就是上元节那晚宴请的一帮人。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杨亮从绥州调来,担任夏州兵马使,管两千州兵,甄诩调任银州兵马使,三木和尚管绥州州兵。 大后方的留守兵将厘清后,他决定任命王遇为经略军使,亲兵十将李一仙调过去任副使,提拔蔡松阳为都虞候。铁林军他亲自带领,李延龄任副使,提拔李仁军为都虞候,提拔徐浩为游奕使。铁骑军,归折嗣裕掌管,都教练使朱叔宗留守夏州。 义从军尽快扩编。草原、横山诸部的四千人还没过来,很好,让他们再增派一些,将总兵力扩充到八千,跟着大军一起出发。邵树德不指望他们发挥多大作用,能够帮忙押运粮草,看守俘虏,少许精锐能够陷阵便算合格了。 这三支大军从夏州出发,至宥州汇合武威军后,总兵力将达到三万三千。宥州新建一千州兵,从绥州屯田兵中挑选,提拔邵得胜担任宥州兵马使,镇守宥州城。 计议完毕,各将带着亲兵下部队熟悉部伍。军械开始加班加点赶至,粮草则提前往宥州运输。这些事情,争取在三月底之前完成。而在此之前,就得看朝堂上给不给力了,总之先不能给韩朗、康元诚二人名义,不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控制灵州。 至于自己能不能得到灵州的名义,不管,反正他现在是打着征讨越境劫掠宥州的河西党项的名义。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第三十四章 天下(昨日两盟主,先给熊猫大佬加更) “大帅,兴元府、金商那边都遣人过来买马。”正月刚过,正在家中逗弄孩儿的邵树德接到新提拔的亲兵副将李仁辅汇报,担任马行总办的裴通有事求见。 李仁辅也是西城老人了,之前在当队正,后来得了个缺,补为一营副将。前阵子邵树德将亲兵扩充为四百人,设十将一员、副将一员。本来十将是李一仙,副将为封隐,结果李一仙下部队了,封隐补为十将,这会正陪着野利遇略返回横山挑选兵员,李仁辅则留在自己身边听差。 “让裴通去书房等。”将儿子放到赵玉怀里后,邵树德苦笑了下。 赵玉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正事要紧。 “上次小封可是和我说了,你说某喜欢征服别人家的娘子。等某回来,晚上好好征服你。”邵树德凑近赵玉耳朵,轻声说道。 赵玉白了他一眼,继续哄孩子了,意态颇为“嚣张”,看来今晚那副翘臀又免不了被蹂躏了。 邵树德很快来到书房,裴通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行礼道:“大帅。” “将两边的情况仔细说说。”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 “杨复光死后,他手下兵马就乱了,在都将鹿宴弘的率领下四处流窜,走到哪里哪里鸡飞狗跳。前阵子去了兴元府,欲夺诸葛爽之位。诸葛大帅昔日从关中带了两千多人南下,手下亦有汝州老人,与这伙人大战数场,皆胜。王建等人南窜蜀中,为田令孜拉拢,鹿宴弘则去了金商,与李详战。李详先败后胜,亦将其驱逐,如今已不知去向。”裴通说道。 裴通便是裴商之子,因为实在没有当武夫的天赋,于是转行干其他,现在作为邵树德创办的马行总办,帮着向各镇卖马,倒还算胜任。不过他走出了这一步,也就意味着曾经的银州裴家彻底脱离了武夫行列,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所以他们要买马了?” “是。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并不是田令孜的人,田令孜手头亦乏人,因此着意拉拢逃去蜀中的王建等人,未必没有存着取代诸葛爽、李详二人的心思。”裴通说道:“后面是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裴通这话让邵树德刮目相看。思路挺清晰的嘛,为何当不了好武夫呢?罢了,头脑清楚,也能在马行总办的位置上干得好一些。 “卖吧,挑好马给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诸葛大帅还于我有恩。”邵树德说道:“州中正缺钱帛,卖一些还能补充点用度,不然某明日就只能给裴总办你发橐驼做俸禄了。” 裴通闻言轻笑,道:“而今天下局势不稳,这马却是越来越好卖了。” “圣人何时归京?”邵树德又问道。 “应是快了。据兴元府马行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黄巢已授首,圣人的车驾已经离开成都。”裴通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帝终于在蜀中玩够了啊,整得跟流亡政府似的,实在让人失望。 黄巢是去年下半年死的。在宣武、河东、徐州等镇的围攻之下,轰然倒地,部众溃散。目前最大的一股余孽,应该还是吃人魔王秦宗权,这厮居然还在蹦跶,不过已经显露出了一点颓势。黄巢那么大威势,都在各镇的围攻下溃灭了,秦宗权何德何能,目前分派各将流窜淮南、江南、襄阳等地,看起来不可一世,最后多半还是要军破身死。只会打仗不会建设,别人的兵又不比你差多少,如何能赢? “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昌言病死,其弟李昌符接任节度使,亦向咱们购马千匹。”裴通又说道。 “李昌符为何不向吐蕃人购马?” “这却是不知了,或许也是想结好大帅您吧。京西北八镇,还是要守望互助的。” 守望互助个屁!先让老子拿下灵州再说。 “见一叶而知秋,李昌言死,李昌符接任凤翔节帅。朝廷,竟是连京西北八镇都控制不住了。”邵树德食指轻敲着交椅扶手,道:“天下之局,或有变也。” 同时,他心里也在思考,到底还用不用管朝廷的看法,这样是不是过于束手束脚了?这忠臣,还有没有必要当下去?还真能吸引多少人才过来投奔不成? “昭义、河阳那边局势如何?某记得是一个叫刘三斗的人在管?” “回大帅,确实是刘三斗在管着。李克用以孟方立不奉诏为由,屡次出兵昭义的河北三州,掳掠人口、财货,百姓不敢耕作,流离失所,其中不少人被咱们接到了银州。”裴通答道:“最近李克用与幽州镇局势紧张。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乃姻亲,卢龙、成德等镇看到沙陀兵马抄掠刑州等地,有兔死狐悲之感,相约先攻杀王处存,分了其地,然后再对付李克用,并联络大同军使赫连铎,约其攻李克用侧背。” 李克用的人缘是真的差,到处是敌人!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大同防御史赫连铎不谈了,与李克用有大过节,现在沙陀兵马天天抄掠昭义的河北三州,把河北人也惹怒了,决定联合起来对付他。 王处存纯属倒霉。这人邵树德还是了解的,关中讨黄巢时属于西面行营,是个忠臣。他家与李克用家本来就是姻亲,最近又为他侄子迎娶李克用的女儿,被幽州、成德等镇开除了“河北籍”,遭到讨伐,属于无妄之灾。 李克用应已遣人去救援了,他难得有个盟友,被干死了可不值得。 “好了,先在家休息几日吧。过些时日,从银川牧场挑良马千匹,押往长安,献给朝廷。”邵树德说道:“长安残破,如今亦是没甚东西了。圣人一旦还京,无钱、无粮、无兵,样子也太过难看。咱们雪中送炭,应能让朝廷高看一眼。” 就是不知道送往朝中的奏章怎么样了。邵树德与监军都写了一份奏章,大意是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河西党项作乱,宥州叛将拓跋思恭等人引党项入寇定难军四州,因此欲举兵讨之。 被自己告了这么一通黑状,圣人与百官应该也会犹豫授不授予韩朗朔方军节度使之位了吧?本来按照朝廷不愿多事的想法,默认韩朗等人造成的既成事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时被自己告黑状,又送马千匹之长安,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须知如今北方诸镇,可没几个对朝廷这般尊重的了,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实在不行,就多加点码,再送点钱帛牛羊去长安。唉,自己好不容易从平夏党项那里挣来的财货,竟然要拿出部分来养这帮子人。 裴通走后,邵树德左右无事,便去城北那片转了一圈。 数十家铁匠铺浓烟滚滚,一件又一件军械被打制出来,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有心想将这些人收归夏州都作院,想想又放弃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当初夏绥工匠少,为了吸引人才,特许关中匠人去绥州开办铺子,甚至还给他们贷款批地,各种优惠条件,如今却不好食言自肥了。 罢了,还得靠他们这些榜样继续吸引外镇匠人呢。夏州都作院,继承的是以前夏州军工产业的老底子,绥州都作院,主要是虏获的巢军匠人,技术都还可以的,让他们慢慢带徒弟,慢慢扩大规模吧。 再有两个月,军械储备便会达到相当的规模,草原、横山党项各部的人也会陆续抵达。届时,不管朝廷是个什么想法,自己都肯定要出兵了。 第三十五章 铁骑军 “大王,该起身了。”清晨,封绚带着侍女走了进来。 看到邵树德将妹妹搂在怀里摩挲,她也很无奈。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王特别宠爱封都。 她们姐妹俩基本都是一起服侍大王的,但到了最后,总是在妹妹身上。妹妹都生了一个女儿了,看这样子,过阵子还得怀上,自己的肚子则毫无动静。 “是该起身了。”邵树德替小封掖了掖被角,让她再睡会,自己则在大封和侍女的服侍下穿衣。 时间已是三月初,温馨闲适的居家生活要结束了。既有志于天下,那么就不能在温柔乡中过多流连。 自己不是后世常看的电影小说里高大全的主角,苦行僧般的生活自己也适应不了,也会让部下诧异。治民、征战、娱乐的边界,牢牢把握好即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早饭照例是豚、鱼、鸡三味,外加乳制品和粟米粥,吃完后稍事休息,然后到后院的演武场练了会,很好,自己一直坚持锤炼技艺,这箭术还是没有丢下。 “大帅,该出城了。”李仁辅匆匆而至,提醒道。 “走吧。”夏州的早春依然十分寒冷,邵树德坐上马车,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出城。 他本想骑马来着,但属下们纷纷劝谏,认为坐马车更安全,免得刺客有机可趁。邵树德从善如流,到了他如今这个地位,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被刺客袭杀的小概率事情,不得不防,因为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他记得孙策就是这么死的。 到城外时天已大亮,铁骑军一部已牵着战马列阵完毕。 之前邵某人盘点了下家底,觉得还是有点余裕的。于是一狠心,给铁骑军来了个豪华配置,即一人双马。本来想三马的,即一匹战马冲阵用,一匹驮马载运军械食水甲胄,一匹骑乘用马用于平时赶路,但想想实在奢侈,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暂时一人双马就是极限了。 战马吃的粮食是士兵的三倍。在营不出征时还好说,如果出征的话,一天要喂九升粮豆,骑乘用马草料、豆子混着喂,消耗也不少,这养骑兵的成本是真的高啊!自己这边地近草原,成本多少还能降一些下来,不知道朱温在河南怎么办,势必要大量占用耕地养马吧? “大帅,铁骑军已至。”全身甲胄的折嗣裕上前,禀报道。 “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遵命!”折嗣裕很快下去按册点名。 点完名,当然要发赏,这是邵大帅的老套路了。春社节的赏赐被挪到了今天发放,士卒们一直很信赖自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就是发赏的场面有点辣眼睛。铜钱、绢帛、牛羊皆有,混着发,整得有点像劫掠归来的农民军一样。 “某记得你叫李绍荣?”邵树德看着站在前面的一名军官,问道。 “大帅竟记得某?”李绍荣有些激动。 “征宥州时有过战功,骑射双绝,现在已是队头了吧?”邵树德笑道。 “是,大帅赏罚分明,折将军亦公正无私,某已是铁骑军队正。”李绍荣答道。 “此番讨河西党项,李队头当再立新功。”邵树德勉励道。 李绍荣闻言有些激动,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但口拙,正急得要流汗,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声道:“誓死效忠大帅!” 邵树德满意地拍了拍李绍荣的肩膀。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朔方军内乱后,韩朗、康元诚二人并不能压服所有人,盐州刺史萧勉就不服。但他手底下兵少,不过千五百人,盐州二县也太穷,加起来不过近万汉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灵州方面可能的讨伐。而这厮也是果断的,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请邵树德派兵入盐州,竟是直接投靠了过来。 不过邵某人在与诸将分析后,觉得萧勉此人未必是真心投靠,可能还存着借力打力的心思。但这种心思何其愚蠢也!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驱虎吞狼,你有这个本事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盐州曾被李茂贞占据多年,本身实力弱得可怜。上次杨悦带兵突入盐州境,袭杀党项吴移四部的时候,盐州守军好像就装聋作哑了,当没看见。 就这点实力,还想把着不放,这就是军阀的本能吗? 唔,杨悦如今还在榆多勒城处理家事。如果他能及时回到夏州,自己可以带着他出征,一路上再好好观察观察,看看此人到底能否委以重任。 赏赐发放完毕后,邵树德郑重地将折嗣裕叫到身前,道:“折将军先行,某在后方整顿大队人马,随时西进。” “定不负大帅所托。”折嗣裕抱拳行礼道。 “忉忉截截,垂意肃肃,不用谏言,数行刑戮,刑必见血,不避亲戚,此百人之将;讼辩好胜,嫉贼侵凌,斥人以刑,欲整一众,此千人之将也;容貌怍怍,言语时出,知人饥饱,习人剧易,此万人之将也。折将军,铁骑军三千众,乃定难军骑军主力,如今便交到你手上了。将军出身将门,所学远超旁人,当做万人之将。”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大帅放心,末将定谨慎行事。” “至盐州后,可联系没藏庆香。盐州境内亦有党项部落,而今基本都已顺服,可为助力。”邵树德又叮嘱道。 “末将遵命。”折嗣裕答道。 片刻后,铁骑军将士将财货统一归拢起来,托人分送给住在城内外的家人,然后三千骑携带数日食水,直奔宥州而去。 宥州,现在也已是一个大型仓储基地,粮草、器械源源不断地往那边运输着。承担此项任务的被俘的拓跋党项丁口,他们又要开渠,又要挖煤,还要运输粮草器械,实在苦不堪言。为此,那个被软禁的拓跋蒲还求着见了自己一面,让放了她的族人,当然还有他的父亲。 邵树德耐着性子听完小姑娘的哭诉,最后还是没答应,虽然看样子拓跋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拓跋党项数万口人,还有数量更多的前部属,影响力巨大。不过自己也不会一直奴役他们,先干着吧,等时机成熟了再赦免,届时还可品尝下拓跋小娘的滋味。可惜,此女他万万不敢带回家,折掘氏与拓跋氏的恩怨,即便是邵大帅,亦不想插手。 “走吧。”铁骑军三千骑次第离开后,邵树德亦登上马车,返回夏州。 战战栗栗,日戒一日,近贤进谋,使人知节,言语不慢,忠心诚毕,此十万人之将。不知当今天下,何人能做到这一步。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怕是也不行,至少部将的忠心就很成问题。 慢慢来吧,自己的起步已经不慢了。折嗣裕此去盐州,有党项部族协助,控制全州两县当不成问题。那个萧勉,可以先留着,当个明面上的傀儡,免得落人口实。 下面,就是整备大队兵马了。 朝廷那边其实已经有了消息。圣人从蜀中返回长安,见宫室一片断壁残垣,城中人烟稀少,狐兔跑来跑去,闷闷不乐。自己送过去的战马财货直接被田令孜收下了,这厮居然还要求再送一千匹马过去,真是贪得无厌。 韩朗、康元诚二人在灵州苦苦等待朝廷敕封两月有余,结果至今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可惜当年唐弘夫一手带出来的朔方精兵,而今已经变成了劫掠州县的土匪。 自己这回,又得玩一出吊民伐罪了,很好! 第三十六章 盐州定策(为昨日烟草淡淡香盟主补更) 三月,圣人回长安后下诏改元光启。从本月开始,为光启元年。 定难军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 三月二十一日,王妃折芳霭为邵树德诞下了一个男孩。这是灵武郡王第三个子嗣,一女二子,藩镇事业后继有人,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他们早与灵武郡王绑在一起,若这份基业被外人继承了,他们的富贵便要横生波折,甚至彻底失去。 三月二十四,匆匆告别妻儿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骑8500人离开夏州,向盐州挺进。义从军也已经募集完毕,八千人左右,比他们提前一天出发,押运着粮草前往盐州。经略军七千步卒三月底、四月初才会走,押运最后一批生产的军械,外加大量草料前往盐州。 折嗣裕率领的铁骑军已经进驻盐州理所五原县(今盐池县花马池附近)。刺史萧勉本来打算让他们在城外扎营的,结果铁骑军已控制了白池县(今鄂托克前旗南北大池附近),盐州城外四座盐池(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已停止开采)亦被他们控制,再加上横山党项数千人下山,在纠结了整整一天后,萧勉终于还是下令开门,将铁骑军放了进来。 折嗣裕也不客气,直接接管了盐州千余州兵的指挥权,同时给宥州那边传消息,令其征发党项丁壮,将囤积在那里的粮草、器械往五原县转运。 盐州两县的迅速平定,对邵树德来说并不意外,州刺史萧勉的反应,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乱世军头,虽然明知机会很渺茫,但总还会想着挣扎一下,求那万中无一的所谓良机。 盐州两县,汉民人口不足一万,可以说凋敝到极致了。日后若正式领有此处,还需大力移民。盐州,不仅仅有盐池之力,也有适宜耕作的良田,比如那铁柱泉附近。当然考虑到当地的整体环境,邵树德并不会往这边安置太多的人口,东边银州、夏州的耕地资源还远远没有开发完毕呢。 盐州二县,最多三万汉民,剩下的,就安置党项蕃民放牧吧——又是一个二元制统治模式的州。 三月二十八日,邵树德在宥州城住了一晚。 房间仍然是那个房间,但没藏妙娥不在身边,只能自己一个人睡了。至于问左右城中是否有妓女之事,邵树德还没兴趣,他还是喜欢良家。 平定宥州五个月,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城外水草最丰美的牧场空荡荡的,没有人过来放牧,牧草返青之后也不会有人过来。这些地已经被丈量完毕,大概千余顷的样子,东边芦河一带还在大修水库,以后长泽、宁朔二县都会迁移部分汉民过来,额外多出数千顷的土地不成问题。主要的麻烦在于,自己是否能弄到足够的人口? 土地,自己真不缺,人口,是真的缺。 二十九、三十两日,邵树德在宥州城召见了附近的几个部落头领,一人赐了一件锦袍,数条锻带。他喜欢找一切机会与平夏党项各部头人会面,刷一刷存在感,增强影响力,免得这些草原人忘了谁才是这里真正的统治者。 四月初一,大军继续启程。宥州方面提供了万余牛羊作为补给,当地还征发了两千多党项部落牧民帮着转运物资。运输工具则是骆驼,夏、宥二州去年缴获了不少,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 宥州西距盐州一百八十里,地势平坦,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本来是吴移四部的草场,被经略军骑兵突袭击败后,牛羊、人口被掳掠,剩下的人四散逃走,被其他小部落吸收。曾经煊赫一时的盐州党项吴移四部,至此烟消云散。 四月初六夜,邵树德进入了盐州城。 该州内有党项,外接吐蕃,控扼灵、夏,兼有盐池之利,翼蔽内郡,经济、军事方面都十分重要,故历史上屡兴兵戈。今握在手中,邵某人终于放心了。现在横山党项没藏部与自己关系亲密,宥州以南的连绵大山已是内地,今后可以将宥州的兵甲、粮草和军士往盐州那边迁移,并以此地为防御重心,护卫北边草原腹地。 而也是在这一天晚上,夏州那边有信使过来,说朝廷有旨,加封邵树德为灵州东面行营招讨使,讨伐灵州叛将韩朗、康元诚,但并未就灵、盐二州的归属给出任何说法——理论上来说,朔方节度使辖下还有会州两县。 “都什么时候了,朝廷还在玩心眼!”邵树德哼哼冷笑,道:“东面行营招讨使,某率大军讨完了不走,谁敢来当节度使?” “大帅,田令孜之辈贪得无厌。咱们前后送了两千匹马了,还有不少钱帛牛羊,何必再管朝廷诏令,径直取了灵州便是。六县膏腴之地,数万百姓,岂不都是大帅囊中之物,谁敢聒噪?”铁骑军使折嗣裕刚顺利收取盐州,心气大涨,直接建言道。 “大帅,朝廷若将朔方之地尽入定难军,这名义有了,招降起来倒也方便。灵州衙军本就苦无钱粮才造反,听闻定难军士粮饷充足,再有大义名分,定纷纷来降。而今只有一个招讨使名义,却有些不美了。”陈诚说道:“不如先收取周边诸县、各军城,再兵围灵州,先涨一涨我军士气,再图其他。” “陈判官此乃老成持重之言。”邵树德赞道:“封隐!” 封隐很快就一副手绘地图挂了起来。 邵树德指着上面沿黄河依次设立的诸城,道:“回乐、灵武、保静、怀远、鸣沙、温池、定远军城、丰安军城、千金堡(新堡)等,如何取之,诸位可以议一议。” 卢怀忠、折嗣裕、王遇、关开闰、李唐宾等将都在这边,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关开闰上前,道:“大帅,今宜分兵。一路偏师,折将军领之,隐匿行踪,取乌池、黑浮图小路,绕道叛军侧后;大帅则亲领主力,以堂堂之师,破温池县,趋灵州城。一正一辅,贼军若出城而战,则后有我军三千铁骑,形势不利;若坚守不出,折将军可从容收取北边诸城、县,大帅收取南边诸县,叛军外围尽失,只剩孤城一座,而今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城中存粮有限,定守不长久。” “大帅,此计可行。”陈诚看了一眼关开闰,然后道:“巢众入长安之前,朔方军亦不过两万人。后来,唐弘夫带了万人至关中勤王,龙尾坡之战折损了些,入长安之役大损精兵五千余,余众溃散了一些,剩下的跑回灵州。前阵子叛乱,自相攻杀,李元礼败亡,盐州又降了大帅,今灵州兵已不满万,即便算上州兵,亦不过万余,定无力分守各县。大帅将兵三万有余,皆百战雄师,分一军而出,收取外围诸县,定令叛军胆寒。” 分兵几路,对后世看惯了小说、电影的人来说非常忌讳,认为是昏招,典型就是明末的萨尔浒之战。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将帅喜欢分兵呢?一是现实情况逼得你不得不分兵,二确实也有大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说是统兵三万有余,但此时跟着他在盐州城里的兵还不满万。折嗣裕在盐州开会,但铁骑军驻扎在州城以北九十里外的白池县。武威军在盐州东南三十里,经略军此时刚刚抵达宥州,义从军在盐州西南。 “分兵之策可行。”邵树德说道:“铁骑军可先匿藏行踪,不急着收取各县。灵州坚城,某还是想着将贼军诱出来,一战定之。如今,就怕他们不出来啊!” 第三十七章 两路(一) 温池县,北魏年间乃薄骨律仓城,囤积粮草、马料、器械,以备用兵。 此地在盐州西南一百六十里左右。仓城已废,里面没半粒粮食,县城还在,本有兵数百,临时征发民壮千人,目前共有一千五百兵丁。 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是第一个抵达城下的定难军大将。他手头有四千余兵,都是从山里带来的子弟兵,各部落皆有,士气很高。之前封隐去横山选兵,给野利部、没藏部送了不少军械,因此义从军如今的装备也好了起来。 “遣人去喊话。”没藏结明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幕府随使,对手下吩咐道。 很快,十几个汉话说得比较溜的党项军士上前,扯开嗓子喊道:“仁义之师,不辱妇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所过秋毫无犯。但兵临城下,不许违抗,第一箭要印官出迎,第二箭要士绅投服,第三箭要军士弃械。若紧闭城门,死守不降,攻破之日官吏、军将尽皆屠戮,寸草不留。” 城头上的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城外是东面行营招讨使、定难军节度使、灵武郡王的人马,但一水的党项人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冒充的? “张将军……”军士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守城的副将张道。 “敢言降者,立斩!韩留后待我有知遇之恩,今日便是报恩之时。”张道带着亲兵,一脸凶狠之色,周围士卒被积威所慑,皆不敢出言反对。 “嗖!”城外第一枝箭射出。 张道恶狠狠地盯着手下军士,道:“备战!” 第二枝、第三枝箭次第射出。 “灵州会有援兵而至,诸位勿忧。”张道继续鼓舞士气,道:“若不至,诸位尽可来取本将人头。” 三箭射完,温池县城门紧闭,城头人来人往,这是铁了心不降了。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大帅下令离得最近的义从军攻取温池县,为大军开道,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攻城!”没藏结明下令。 党项人也是有攻城能力的。国朝几次作乱,多有州郡沦陷。尤其对以农耕为主的横山党项而言,如果要下山劫掠,如果攻不破堡寨或州县城池,那么注定所获有限。 没藏结明挑选了三百余人,分成两队,推着云梯便上。温池县城不高,亦无护城河,进攻的难度比宥州、绥州这种大城小了很多,更别说堪称变态的夏州城了。 云梯是夏州制造的,数量不多,义从军只分到了两辆。以大木为底,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进及城,则起飞梯于云梯之上,以窥城中,故曰云梯。 简单来说,如果主将决定蚁附攻城,那么就会出动云梯车。车子下面有六个木轮,外表有防箭、防火处理,内层可站人,这些人推着云梯车向前走。车子上部是折叠式的两层梯子,两层梯子间有转轴连接,打开就可以将两层梯子全放开,梯子前端有钩,用于钩住城墙。 至于电影里那种扛着梯子直接上的,确实有,但太简陋,对士兵生命不太负责。既容易被守城方烧毁,也容易被推倒。一般来说,有地盘,有军械制造能力的军阀,都会打造这类器械,不然大头兵们心里不爽,阵前哗变就惨了。 两辆云梯车慢慢地行进到城下。看得出来,温池县没有强兵镇守,准备也不是很充分,但就这个样子,居然也打算死守,确实勇气可嘉。 “杀!”数十名髡发山民从云梯车下窜出,满脸狰狞之色,拿着器械便往上爬。 城头箭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盾手拼死抓住梯子边缘,重心前倾,抵消箭矢带来的冲击力。在他们身后,一些没被遮挡住的山民被射中,惨叫着滚落云梯。这个高度,不一定会摔死,但城上还有守军弓手,躺在地上存活率堪忧。 “杀啊!”云梯车不停晃动着,那是守军在努力往外推车。不过这样很容易暴露身形,因此不断有守军士卒被城下的义从军弓手射中,惨叫连连。 第一波爬梯的山民都没到一半便伤亡殆尽。但他们也成功吸引了城头守军暴露,因为无论是推砍云梯、火烧油泼还是用长枪捅刺,都难免将上半身暴露出来。没藏结明特意挑选了两百名箭术上佳的猎人,专盯这些暴露出来的守军士卒射。温池城墙并不高,效果还不错。 第二波山民几乎没有片刻等待就冲了上去。箭雨依然猛烈,不停有人惨叫倒下,后面的人发了性子,也不再管盾牌遮蔽得是不是严密了,他们只想赶紧冲上城头,好好厮杀一番。 “杀!”第一个冲到城头附近的山民根本来不及高兴,手里的刀刚挥舞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城头的人太多了,一瞬间几乎有七八根长矛刺在他身上。 后面的人不管不顾,继续往上冲。都到了这地步了,退回去也是死,还不如上去搏一把,就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啊!”城头有热水泼下,身上的甲胄根本抵挡不住,滚烫的开水顺着缝隙流向身体,即便有军服缓冲,但依然让不少人惨叫了起来。更有那被兜头盖脸浇了个结结实实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瞬间就摔落云梯。 当然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还有人浑身着火,直接从云梯上跳下,满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周围没有人帮他,弓手们神情专注地盯着城头守军射,他们甚至都没时间注意射来的敌军箭矢,几乎就是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打法。 “杀!”一名全身着甲的髡发山民冲上城头,仗着身上有防护,怒吼着就往前冲。手里的大斧不停挥舞着,擦着碰着就是死伤,这人竟然是个天生神力。 “呃……”刚用大斧劈开一名守军士卒,就有箭矢刁钻地射中了他的喉部。 七八名守军一拥而上,刀斧齐下,将他砍杀当场。很快,人头被扔了下去,以削弱攻城一方的士气。 能全身着甲,还如此勇猛,定然不会是普通山民!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地盯着城墙附近的攻防战,前后填进去两百多人了,居然才触碰到了城头一次,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还死了一位部落头人。 这攻城战,确实残酷! 他想起了之前听陈判官讲过的昭觉寺之战,马璘马太尉直入万军之中,夺牌两面,左右驱驰,动摇贼军阵脚。当时颇为神往,觉得心潮澎湃,可此时看看残酷的攻城战,心头又有明悟:若是让马太尉这等绝世猛将来蚁附攻城,怕也要饮恨当场,这或许才是大帅一直避免攻城的最大原因吧。 “继续攻!都保,你带人攻!”没藏结明下令道。已经打到这份上了,若攻城不果退兵,很伤士气。而且,他看得出来,守军并不强,应是县镇兵之流,而且还夹杂着不少民壮,此时再加把力,说不定就拿下了! 没藏都保点了两百人,简单动员一番后,杀气腾腾地冲了上去。 此时的党项人,打仗确实不如后世西夏那会有章法。但他们是部落形式聚居,内部凝聚力较高,“遇有战斗,则同恶相济,传箭相率,其从如流”,而且有全世界野蛮人所共通的“勇悍”,不然也不会被杜牧形容为“禀天地戾气而生”了。 若是能以中国之法约束、训练,再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在第一代没堕落的时候,确实可称劲旅。这就像后世满清黄台吉那会,年年北征索伦人,捕获鱼皮鞑子充当死兵。那些人足够野蛮,足够凶狠,黄台吉带全副武装的两万八旗,对上无甲、只有木矛弓箭的六千索伦人,竟然不敢正面交战,足见其战斗力。 没藏都保是没藏氏的一个分支部落头人,全族生活都很困苦,但也养成了野蛮凶悍的习气。此时城头守军精锐死伤了不少,开水、热油、火把、落石之类也消耗大半,被没藏都保这两百人一冲,顿时手忙脚乱。 城头上,张道连连张弓搭箭,射死了七八名勇悍的山民,令其攻势为之一窒。但很快,山民又死命冲了上来,投矛、刀斧乱飞,在城头上冲开了一道口子。 张道的亲兵拼死上前,十余人持矛直刺,山民根本不管不顾,将手里的投矛扔出,制造混乱之后,直接嘶吼着冲了过去。 “噗!噗!”长矛入腹,冲在最前面的山民惨叫着倒下。但越来越多的人爬了上来,城头上几乎人挤人,长矛都施展不开,双方拿着刀斧互相劈砍,完全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没藏都保的脸上全是鲜血,他拼命抱住一名守军军官,双方在地上厮打着。掐喉咙、咬耳朵、插眼睛、额头撞,无所不用其极。 还有那杀起了性子的,拿着刀斧一刀刀劈砍着,几乎将对手的头颅给劈得稀烂。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城里的民壮首先受不了了。他们要么是做生意的市民,要么是种地的农民,哪见过这么惨烈的厮杀,在稍稍抵挡了一会之后,直接就崩溃了。 张道带着亲兵连斩数人,但根本阻拦不住。他只有四百县镇兵,之前为了守住城池,把这些人放在最前面。党项山民冲上城头后,又是这些县镇兵第一时间阻拦,此时伤亡很大,民壮一跑,他们也抵敌不住。这城,基本是破了! 城下,没藏结明带着大队人马朝城门口进发。城头已经没有箭矢来阻止他们,到城门口后,如果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门后也是杀声一片。守军最后的力量应该是聚集到城门口附近了,但没有用,他们兵太少了,根本挡不住。 “这些人为什么不投降呢?几百州兵一流的人,裹挟着民壮,就敢对抗我四千大军?”没藏结明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也许,黄巢也没想通,他带着十五六万人马,进攻兵力稀少的陈州,人家为什么不投降?这世上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不远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火苗已经灭了,死者浑身焦黑,手指、脚趾都熔融在一起,肚子也破了,隐隐看到烧黑的肠子。 看不出来是哪方的军士,但无所谓了。温池县攻城战,让年轻的没藏结明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 宥州讨伐拓跋思恭之战,若是强行攻城,场面怕是比眼前这个还要惨烈数倍吧? 城门吱嘎作响着被从内部打开,军士们欢呼声一片,纷纷摩拳擦掌,要冲进去大杀特杀。 “没藏副使,约束住军士。”幕府随使赶到了他身边,轻声道:“只诛官吏、军将,不得殃及百姓。” “你!”没藏结明没想到这厮跑过来竟然是说这话。在旁边观了半天战,难道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么?这时候说这话,难道不怕死? “没藏副使,某这是为你好。若放纵军士,大王听闻必然震怒。”随使也不多话,直接点出了后果。 “大王是来吊民伐罪的,若做下劫掠屠杀百姓之事,外人会如何看?”说到这里,随使压低了声音道:“大王胸有奇志,前程无限。令姐颇受大王宠爱,若诞下子嗣,异日没藏家定然贵不可言,岂可因小失大?将军宜察之。” 没藏结明若有所思。 第三十八章 两路(二) “你们动作太慢了,折将军有些不高兴。若以后都是这般表现,干脆回山上去算了。”黄河东岸,铁骑军队正李绍荣骑在马上,对着大群正在手忙脚的义从军军士们说道。 党项军士大部分听不懂李绍荣的话。不过从他的神色来看,知道多半不太中听,有几个自恃武勇的人上前,打算教训一下这个铁骑军的小校。他们待遇好,装备好,令“二等公民”义从军眼红不已,军中早就积累了不少怒火——或者说嫉妒。 “停下!”野利遇略骑着马从后方赶了过来,用党项语呵斥了一声。 李绍荣也收起了倨傲之色,从马背上下来,行礼道:“野利军使。” 野利遇略冷哼一声,道:“我军皆是步卒,还要转运物资,当然走不快了。” 提起这事,野利遇略就是一阵恼火。义从军八千人被一分两半,四千步卒被没藏结明带走,跟着大帅的主力部队一起行动,剩下的四千步骑由他率领,听从铁骑军使折嗣裕的指挥,走小路绕道北面。 但这折嗣裕真的不像话,直接将野利遇略手底下的两千草原骑兵抽走(由魏蒙保统帅),与铁骑军合在一起,五千骑如一阵风般向西北而去,然后悄悄渡河,已到了大河以西。 而野利遇略呢,就苦逼地被扔在了东面。带着两千步卒,监督着宥州征发的两千党项夫子,骆驼、马车齐上,携带着大量物资,向黄河渡口挺进。 李绍荣这厮,就是铁骑军留守黄河渡口的人,此时竟然还跑过来奚落他们动作慢,属实过分。 “折将军到哪了?”野利遇略停下来拿出食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 “根据数日前传来的消息,在定远县与新堡之间。”李绍荣回道。 定远县在今平罗县附近。景龙年间张仁愿筑城,驻兵七千人、马三千匹。先天中,郭元振复筑城,置兵五千五百人,后废。后来又置,有定远军约两千人。 定远县往南百里是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此时黄河尚未向东改道,怀远县城便在黄河西岸。县西北四十里有千金堡,后更名为新堡,是一座仓城,驻有不少军队。韩朗作乱后,将城中粮食分赐诸军,及听闻定难军西征,便把此地兵马撤回了灵州。 定远军没奉韩朗的将令南撤灵州,看样子不是嫡系。因此,在铁骑军数千骑抵达此地后,只派人一联系,便降了,可见韩、康二人并不能掌握整个灵州的局势。邵树德告的那通黑状应是产生了点效果,若是让韩朗有了名义,顺理成章接任朔方节度使的话,定远军说不好就要奉令了。 怀远县有不少人口,大概万余人的样子,几乎不比灵州少了。此地东濒黄河,西去贺兰山九十里,土壤平整、肥沃,有盐池之利。赫连勃勃时期置丽子园,为军事重镇。北周时徙民两万户至此,置怀远郡、县。 这么好的一块地方,难怪后世西夏都要把都城迁过来了。赫连夏、北周、隋代、唐代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溉渠网,农田开发较多,甚至还种上了许多水稻。这样一个塞上江南,确实有资格当一个割据政权的统治中心。 “为何不南进?”野利遇略问道:“若尽取河西诸县,光剩个灵州,能守得住?” “当地出现了河西党项的人,折将军正在筹谋对付之。” “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吧?”野利遇略问道。 “应是如此。”李绍荣有些神往,也有些遗憾。 ****** 平缓的山坡上,折嗣裕翻身上马,亲兵很快将信旗展开:攻击! 左边山坡下的一支骑兵顿时有了动作,角手吹第一通角,旗手亦展开信旗回复,正在地上休息的众骑手纷纷爬上战马,一些留守人员开始收拢骑乘用马。 第二通角声响起,山坡下骑兵开始整队,山坡上的骑兵也开始上马。 第三通角声响起,山下的左厢骑兵开始骑着战马慢跑,朝正前方的敌人冲去。 整整五千骑兵,分成了左右两厢,一边两千五百。 左厢骑兵出动后,好似天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闷雷。一万只马蹄踩踏着平坦的草地,速度越来越快,直冲向正迎过来的敌方骑兵。 敌方只有区区数百骑,后面还有大群正在匆忙列阵的步卒。看他们的发饰和装束,毫无疑问,这是河西党项! 双方三千余骑兵很快迎头撞在一起,箭矢乱飞,刀矛相错,几乎每一刻都有人落马,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惨叫,但全部淹没在了震天的闷雷之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 敌军数百骑就像是从冰窖里取出的一块坚冰,穿过铁骑军左厢这个盛夏骄阳之后,便快速消融,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块。 结果不等他们拨转马首返身再战,右厢两千五百骑已从山坡上携万钧之势冲了下来,迅速将他们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 坚冰彻底融化,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党项步卒有些惊慌,不过己方骑兵的死战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匆匆布好了阵,如同刺猬一般,将雪亮的长枪顶在前面,步弓手紧张地攥着长箭,等待铁骑军大队冲阵的那一刻。 但铁骑军左右两厢绕过了他们严整的阵型,又回到了之前的出发地。部分骑手下马休息,安抚战马,裹扎战伤,部分骑手仍列阵于侧,随时准备再度冲击。 作为定难军辖下的大建制纯骑兵部队,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捕捉敌军骑兵,尽可能将其消灭;二、发挥机动性,不断袭扰敌军步兵,或者抄掠其后勤补给线。 尤其是第二点,机动性、机动性还是机动性。邵树德不要求他们冲阵,不要求他们配合步兵作战,不要求他们掩护己方部队,唯有一点,发挥机动性,数百里奔袭,抄掠敌人后方,劫夺敌军粮草,截杀其信使、斥候,骚扰其补给线。 骑兵,乃离合之兵,自然要将机动性发挥到极致。不然的话,给你配置一人双马是做什么用的?日后还可能一人三马,不就是让你们以超卓的机动性,为战争服务么? 敌军步兵精锐,阵型严整,不要管!放着不打!先消灭他们的骑兵,拦截信使与斥候,袭扰其补给线。然后再分成三部,一部休息,一部待命,一部紧盯着敌军步兵,高强度袭扰,让他们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吃不好饭,成天精神紧张,一点点累积优势。 但凡敌军步兵还有余力,都不要主动攻击,继续骚扰。人不是铁做的,总会疲惫,总会心慌,总会崩溃,那时便是骑兵收割最后果实的时候。 “看紧他们,如果他们扎营,就留一部袭扰监视,其他人找个地方去休息,放松战马,检查下马蹄铁。”折嗣裕下令道。 “遵命!”自然有亲兵亲将去分派这类任务。 定远县和定远军已降,他们获得了部分粮豆、草料补给。虽然也可以靠劫掠百姓得到这些东西,但大帅不让,或者说非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允许他们派捐。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西征灵州,打的不仅是军事,还是政治。 这帮河西党项也不知道来自哪里,此时南下,难道是受韩朗、康元诚之邀? 不管了,随你来自哪里,老子是吃定了你们这帮人! 折嗣裕算了算还剩下的补给。马的胃口是非常惊人的,实在不行,还是得去附近的村子里征集部分粮草,另外再靠定远军储备的那部分。如果尚落在河东岸的野利遇略等人能尽快赶来就好了,那么他们的机动力会更加持久。 “将军,那帮人还傻站着。”有亲兵走了过来,笑道。 “一会就站不动了,这会已是正午,总要休息的。”折嗣裕道:“派人扩大搜索范围,查查有没有补给车队。他们这几千人,辎重不多,粮草吃不了多久,肯定要运粮,或者去怀远县就食。” 比拼耐心的行动一直延续到了下午。河西党项的步兵在铁骑军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轮换阵型,将部分人替到辎重营地休息,恢复体力。但他们的训练显然没那么严格,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被铁骑军抓到机会,咬掉了一个小阵,斩首两百余,士气受到了影响。 申时,敌军终于忍受不住,试图挖掘壕沟,扎营停驻,阵型有些混乱。 也就是在这时,铁骑军左右厢近五千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上马、慢跑、加速,如奔雷般杀了过去。 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今得之矣。 第三十九章 两路(三) “卢嗣业,写份安民告示。”四月十二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余人抵达温池县,随军的文士除了铁林军判官陈诚之外,就只有新来没多久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 一般来说,节度副使才是藩镇节帅的首席幕僚。这种副使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需要学习大量的兵书知识,但遍数四州之地,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人才,故只能空着,颇为遗憾。 卢嗣业是进士出身,正儿八经都圣贤书长大的。被河中封氏举荐到定难军幕府后,也抓紧时间恶补了一番兵书,但时间尚短,看不出成效。 邵树德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但不行就是不行。他的能力,做一个节度掌书记是够了,但当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还不太够格。而这两个职位,向来是幕府最有实权的两大位置。 “写得直白点,让人看懂就行。”邵树德又吩咐道。 “谨遵大帅之命。”卢嗣业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身材不高,但气质颇佳。许是近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清贵进士那么自傲。坐下来后,只一会便将告示写成。 “大帅。”卢嗣业将写好的底稿递给了邵树德。 邵树德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大帅特晓谕尔等,各安生业,不得罢市。军士若劫掠百姓,皆斩!” “好,写得不错,直白浅显,通俗易懂。封隐,着人张榜贴出去。”邵树德吩咐道。 卢嗣业手下几个低级僚佐上前,分别誊写了多份,然后交予封隐,张贴至城内各处。 此番西征,出发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打的不仅仅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韩朗、康元诚二人,攻杀节帅李元礼之后,纵容军士劫掠,造下了许多孽。邵大帅既任东面行营招讨使,那么自然会打出“吊民伐罪”、“除暴安良”等大旗,收揽人心。 而他打出的这些旗帜,说实话也挺有说服力的。至少在定难四州,老百姓安居乐业,赋税也轻,生活在慢慢好转,同时还接纳了不少内地州县活不下去的难民到银州垦田。比之横征暴敛的关东诸镇,比之抄掠人民的沙陀兵马,邵大帅简直就是圣人好嘛! 温池县虽然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但那是因为他们兵少,定难军也没给他们太充裕的准备时间。就过程来说,其实打得蛮激烈的,守军是尽力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很不开心。这年头的武夫,互相之间靠恩义、利益联结,树大根深,关系网层层叠叠。韩朗这人他没听说过,晚唐朔方节度使一窝子姓韩的人,彼此之间定然是亲族,可见这个韩朗能成事,并不是侥幸。 韩氏,在灵州的关系网不可小视啊! “粮草转运得怎么样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后,邵树德又坐了下来,问道。 “禀大帅,大部已转运至盐州。绥、银、夏三州还在持续往宥州调运物资。”李延龄答道。 宥州,现在是定难军的钱粮器械转运枢纽。绥州的军械钱帛、银州的粟麦、夏州的牛羊器械,都需一一运至宥州存放。幕府行军司马吴廉,带着司仓、营田、支度诸曹司的官佐,几乎就常驻那边了。三州动员了上万父夫子,平夏党项各部亦出动了近万丁口,大车、驮马、骆驼齐上阵,数百里运至宥州总粮台,如此循环往复。 而宥州那边呢,一开始征集了数千党项,后来发现不够,没藏、野利二部又动员了大批壮丁健妇下山,帮着往盐州方向转运物资。 到了盐州,还有一堆麻烦事。南路主力、北路偏师,都需要大量夫子从事运输保障工作,为此盐州党项又被动员了起来,没藏氏甚至还动员新近投过去的东山党项派人下山,帮着运输粮草器械。 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邵树德还是感激的,欠了太多人情了。对了,嵬才苏都那边也很上道,不但遣魏蒙保带了大量人马过来助战,还进献了不少牛羊充作大军补给。牛羊是会自己走路的,只需很少的人手就能赶着走,这极大减少了军粮的消耗。 定难军,如今基本就是草原、汉人军队的混合后勤模式,也往前输送谷物,亦有牧民赶着无数牛羊随军,甚至不少军士还吃乳制品,反正后勤有点乱,基本是逮着啥吃啥。 讨完灵州,自己要与幕府官佐们好好商讨一番了。目前的后勤补给模式,还可以,能运行下去,但似乎还有可以优化的部分。 另外,当初自己想在宥州建仓城,可惜时间仓促,没干成。结果没料到灵州局面变化得这么快,快到让他措手不及,这是一个失误。 不过打下灵州后,宥州仓城倒也不急着建了,最紧迫的还是在盐州建仓城,这个位置太关键了。南下可以去被吐蕃部落控制的会州,亦可以去邠宁,北上可以去河套,西可以增援灵州,东可以应援夏州,地处要冲,必须建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城,同时派大将镇守。 建完盐州仓城后,再扩建夏州本有的仓城,城外亦可新建一个。银州那边,最好也新建一个仓城,一旦对北方用兵,就得银州仓城提供补给。 这些后勤兵站体系,都要一一完善。 其实之前陈诚等人曾提议,打下灵州后,可以将幕府迁过去,因为那边的农业条件太好了,塞上江南。但邵树德否决了,因为绥、银二州户口较丰,是他的粮仓和钱袋子,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也是自己统治范围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若去了灵州,沟通东面甚是不便,唯有夏州,在绥银、灵盐的中心,正好两头兼顾。 “盐州到温池县160里,温池县到灵州140里,长途转运,军士、民壮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先在温池等一等吧,看看灵州韩朗会不会过来。” 灵州六县,鸣沙、温池孤悬于外,离得甚远。怀远、保静、灵武皆在大河以西,河东就一个回乐县,也就是灵州城。折嗣裕率领的偏师已至河西活动,收取那些州县应该问题不大,韩朗会怎么办呢?坐视偏师在自己的大后方活动,还是出兵围剿?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毕竟兵少,内部也有问题。 以多打少,以强击弱,这就是邵大帅的兵法。 敌人兵多,而且素质高,那么这仗就要尽量避免。或者想方设法削弱敌人的力量,降低他们的士气,同时将己方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再打。 行兵弄险,将一场战斗弄得起伏跌宕,荡气回肠,即便最后赢了,这种仗也不符合邵大帅的理念,那是对自己和他人不负责。 邵某人穿越前也觉得古代征战很热血,很出彩。但从军这么多年以来,才发现一百场有九十九场是十分枯燥的,看起来都平平无奇。但凡有些亮点的,都值得文人大书特书,可哪那么巧让你碰上? 这次打灵州,以三万士气鼎盛之师,讨伐一万内部犹疑、缺乏钱粮、士气低落的叛军,就是明摆着欺负你,平推,你能怎样? “下令,野利遇略领义从军前出,往灵州方向挺进,一日但行二十里,不得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前出至温池以西三十里,作势攻鸣沙。经略军,令其加速行动,押运粮草器械至温池。铁林军在温池停驻两日,等待粮草。另,铁林、武威二军四千骑卒尽出,搜索前进,遇敌之斥候、信使,立刻围杀。如义从军、武威军遇警,迅速支援,定要将来袭敌军留下来。”一系列命令很快下达完毕,屯驻在温池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一万多大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四五月份,春粮刚种下,去年的存粮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不信韩朗能在乌龟壳里窝着不出来。 ****** 瓢泼大雨之中,七千余军士艰难地抵达河岸边。 康元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沉默不语。 邵树德猜得没错,灵州乏粮,但他们仍然不敢主动进攻。定难军在西北的名气着实不小,在关中讨黄巢,数战数捷。回夏州后,北伐草原,西平宥州,还通过政治联姻等手段收服了几个党项大族,声势搞得很大。 而且他们有三万多人,看起来也挺能打,由不得韩、康二人不小心翼翼。 “拓跋将军,你说邵贼用兵不好诡道,喜起堂堂正正之兵。今温池已陷,定会领大军往苦水河而来,此当真?”康元诚令军士搭了个雨棚,躲到里面后,看着跟在自己身边拓跋思恭,问道。 拓跋思恭从河西党项破丑氏那里借了两千步卒来援,算是有了那么点说话的分量。此时听康元诚发问,立刻回道:“好教康都将知晓,邵贼此人喜用骑兵,每至一地,必遣游骑搜杀斥候、信使,骑卒大队则抄掠乡里,因粮于敌,疲惫对手。待其坐困愁城,缺衣乏粮,士卒家人被执,怨声载道之时,再领精锐步卒而上,决一死战。” “此贼好狠的用兵手段。”康元诚叹道:“幸得拓跋将军参赞,方能洞悉邵贼奸计。” 拓跋思恭苦笑,洞悉又有什么用?邵贼骑兵太多了,他的战法也很古怪,不似大唐骑兵惯用战法,也不似党项人战法,颇有点契丹骑兵的精髓。 大量骑兵散出去,成群结队,抄掠乡里,断你补给,杀你斥候信使,这谁顶得住? 倒也不是说一定不能破解,至少拓跋思恭就想出了办法。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收到城里,同时毁掉草场。大队骑卒的消耗是很惊人的,如果没法就地补给,就无法深入敌境抄掠。 但如果仅做到这个程度,仍然不不够,因为他们有辎重部队转运粮草,可以给骑兵补充。所以你还需派出精锐骑兵袭击他们的补给线,如此双管齐下,才有可能遏制邵贼的骑兵战术。 可惜灵州没有这样的条件。 虽然大雨瓢泼,但灵州军士卒依然在军官的威压下,冒雨修建城寨。 他们选的位置不错,离州城不远,同时正对苦水河最适宜的渡口。既阻河为固,又与州城互为犄角,同时有一千五百骑卒,随时巡防河岸,一旦发现定难军渡河,立刻半渡击之,确实是相当稳妥的做法。 韩朗、康元诚二人如今的战略只有一个,那就是拖。灵州固然乏粮,但他们也期望补给线漫长的定难军缺粮。只要不是短时间内大败,相持一段时间后,说不定邵贼就粮尽退兵了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没别的选择,只能赌一赌了。 远处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大雨如注,草地松软,但骑士仍然跑得这么快,定然有急事! “都将,是灵州信使。”数名亲兵上前,接过信使手里的急件,递给康元诚。 康元诚打开一看,脸顿时黑了,道:“邵贼遣骑军绕道北边渡河,定远军已降,怀远县多半也不能保,如今我军是腹背受敌。” 拓跋思恭闻言脸色也是一变。绕道北边,还是大队骑卒,那么河西党项破丑部、米擒部受到的压力就大了,会不会不敢再增派人马了?或者派出的人马被邵贼骑军突袭干掉? 韩留后刚用盐州刺史的职位拉拢了破丑氏,用河西党项兵马使的职位(领定远军使)拉拢了米擒氏,局面稍稍有所好转,结果就遇到这种事? “康都将,此时万不能自乱阵脚,亦不能令军士们知晓这等消息。”拓跋思恭谏道:“稳固营寨后,静等邵贼而来,以拖待变。” 康元诚点头认可。拖,拖到邵贼退兵,然后说不定有机会追杀,反败为胜。甚至一路追到盐州,收复盐池,令邵贼再不敢西窥。 处于弱势的一方,也就只能这么做了。希望韩留后能解决突入河西的定难军大队骑卒吧,如果任他们四处流窜,那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威胁。 第四十章 两路(四) 战马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河西党项阵型有些散乱,前后也不一致。有人气力不支,坐于地上喘息;有人抽队出阵,挖掘壕沟;有人口干舌燥,四处张望。更有那西斜的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铁骑军数千骑从西面的山坡上奔流而下,时机拿捏地可谓妙到毫巅。 “哗啦啦……”薄薄的长矛堤坝根本挡不住奔涌而下的铁骑洪流。 冲在最前面的左厢骑兵数百人,直直地插入阵中数十步,几乎将敌阵整个打穿。他们严格遵照战前的安排,向左右驱驰扩大缺口,紧随其后的千余骑兵一拥而入,直接将敌阵从中间切开。 没有了阵型的步兵,完全就是待宰羔羊。 河西党项的首领还有马,直接扔下大军奔逃。不过乱兵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提不起马速,于是很快被铁骑军后赶上的驻队截住,骑弓攒射,马槊直刺,大小头人纷纷落马,惨遭践踏。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去年宥州城下,拓跋思恭的逃跑有多么果断了。河西党项的头人在见到败局已定时,试图扔下大军逃命,但终究慢了一步,齐齐做了那马蹄践踏之下的冤魂。 铁骑军的战术,几乎就是北宋初年契丹骑兵的翻版。像狼群一样盯着你,不让你吃好、睡好,让你精神紧张乃至恍惚,气力不支,士气低落。而他们自己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可以分成几部,在你紧张兮兮列阵迎敌的时候,他们总有一部分在吃饭喝水、睡觉休息,保持着充足的体力,这不败就有鬼了。 宋军一开始极其不适应这种战术,吃了大亏。如今用到河西党项身上,他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与大梁禁军相比,全军覆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破除这种战术当然有办法。要么坚壁清野,让敌军骑兵野无所掠,限制其机动性,要么派出同样规模的骑兵,以骑破骑。但河西党项两者都做不到,失败在所难免。 大阵被击破后,头人、将官又或逃或死,这数千河西党项此时已是神仙难救。 战至入夜,各部纷纷来报战果。文职人员笔杆子不停,算到最后,共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三千四百余人,另缴获部分粮草器械。 一战干掉他们六千多人,即便河西党项人多势众,亦要痛彻心扉。但没办法,战争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弱就有谁照顾你。你军械不齐、训练不佳,单凭一股子血勇和蛮劲,可不一定能打胜仗。尤其是遇到这种古怪凶狠的骑兵战术,输得并不冤。 “将首级运至怀远县城下,垒京观。”折嗣裕下令道。 随军的文士都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垒京观夸耀武功,武夫们特别爱干,但邵大帅并不喜欢。折将军平时看着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如今独掌一军作战,竟然如此意态昂扬。 不过经此一战后,折嗣裕的大名应该会响彻西北,跻身名将行列了。这杀伐场,可真是为武夫们量身打造的名利场啊。 将令既下,士卒们便将斩获的首级集中起来,安放于缴获的大车之上,准备明天一大早运至怀远城下,垒京观迫降该县。 铁骑军大队,则仍在附近休息,并远远派出斥候警戒。 “魏武征河北,师次顿丘。黑山贼于毒等攻东武阳,魏武引兵入西山,攻毒等本屯。毒闻之,弃东武阳。魏武要之于内,大破之。”黄河西岸的夜晚稍稍有些寒意,幕府随军要籍宋举正在给折嗣裕读历史战例。这是邵大帅的要求,让诸将好好学习,并举一反三,提高自身水平。 “此谓何来?”折嗣裕眨巴眨巴眼睛,道:“其意某知矣,该怎么说?” “此谓捣虚。”宋举道。 “对,就是捣虚!”折嗣裕笑道:“该怎么捣虚某知道,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 麟州折家,祖父折华声名不显,只是夯实了家族在麟州的根基。到了折宗本这一代,才正儿八经当上了大将,折嗣裕严格说起来才是第二代将门,还是底蕴不怎么深厚的那种。 有些事,他知道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战场嗅觉非常灵敏,但就是表达不出来。邵大帅布置的作业,每次都得找人来一起参详。 “将军领骑卒大队入河西,此乃捣虚。今日破河西党项于阵前,乃陷阵。”宋举继续说道:“铁骑军此番,得立大功矣。” “此皆大帅布置有方。”折嗣裕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有些话说起来贼溜:“精兵强将付于我手,若不能立下战功,愧对大帅重托。” “其实,午后贼军若阵脚不动,某是打算晚上派人去放火的。贼军已无骑卒,追不上我军。放完火后,如果有可趁之机,再放些冷箭。贼军若出动大队,咱们就上马跑。他们回去了,再返身袭扰。如此轮换,贼军定然疲敝。”折嗣裕说道:“然贼军步卒不强,这些手段未及用上,嘿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将军得骑军用法之精髓矣。”宋举恭维道。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魏蒙保带着河西党项的首级先行出发。至午时,主力大军亦出发。结果刚走到半路时,前军来报,怀远县已降。 折嗣裕大喜,立刻率铁骑军主力在入夜前赶至县城。 怀远县人口不少,几乎和灵州城不相上下。北周年间迁移了两万户人口过来,有现成的水利网络,产粮较丰。国朝以来,每次往河套地区移民,形势不利时,就会将当地百姓迁回灵州,放弃北边的地盘。 比如国朝初年讨梁师都,位于其背后的丰州表面事突厥,但暗地里降唐,后来与突厥决裂后,就将百姓尽数迁入灵州,故灵州的人口一直不少。 只不过后来吐蕃崛起,灵州成了战争前线。特别是中唐以后,此地兵灾甚多,百姓流离失所,户口快速下降。晚唐这会吐蕃不行了,灵州人口有所恢复,但也不超过四万,有些县甚至出了县城走个二三十里,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到处是野生动物的乐园。 良田荒废,渠网淤塞,呜呼哀哉! 四月十四日,铁骑军在取得部分补给后,继续南下,半日即至宏静县(即保静县)。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数百灵州过来的军士。宏静县闭门不纳,军士们正破口大骂,结果被铁骑军围住,当场就降了。 一审问,原来是过来征粮的。折嗣裕当场分派骑卒,至周边乡村搜索,果然又抓到不少正在劫掠的灵州军士,全数押回宏静县看管起来,总数竟超过了千人。 这个县在今宁夏永宁县附近,北魏年间是仓城,附近有汉、魏、周、隋、唐历代以来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溉渠网,可惜人口因为战乱流失了太多,大部分水利设施都荒废了,农田也都长满了草。 十五日,大队骑卒又出现在灵武县外。这个县亦在黄河以西,与今灵武市西北隔河相望。灵州方面的动作倒也不慢,派了千余人过来协防,并征发城内民壮守城,务必不能让灵武县再丢掉。 不是他们不想多派兵马过来,实在是兵力紧缺。如今灵州城内,亦只有两千衙军,外加训练不是那么充足的两千州兵,四千人守一座大城真的不能再少了。 折嗣裕也不着急,直接将大部分人撒了出去。牧马吃草、收集粮豆,同时自带两千骑巡视河岸,看看有哪个地方可以渡河。 与此同时,他接到军报,义从军已渡河完毕,与定远军汇合。除留千人护卫民壮押运粮草器械外,主力五千人开始南下,朝灵武县方向挺进。 有步卒过来,便可以攻城了! 第四十一章 风雨夜袭 “大帅,叛军于河对岸立寨而守,当得三利。”苦水河东岸,邵树德与陈诚二人登上高台,瞭望敌军营寨。 “何三利?”邵树德问道。 “一者,据险而守,二者,以逸待劳,三者,坚壁挫锐。”陈诚答道:“有此三利,我军击之不易。” “然今欲击之,可有良策?” “大帅胸有成竹,何需问某。”陈诚指向南方,笑道:“卢将军领武威军六千余众,当为大帅暗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陈判官。某闻陈判官喜读兵书,古时良将至此,当如何用兵?” “马燧讨田悦,悦求救于淄青、恒冀。淄青军东,恒冀军西,首尾相应。军不得渡,燧乃于下流,以车数百乘维以铁索绝中流,实以土囊,水稍浅,诸军渡。乃造三桥,道逾河水,与悦挑战。悦率军四万人逾桥,鼓噪而进,燧纵兵击之,悦军大败。”陈诚想了半天,举出了一个例子。 “不太像。”邵树德道:“武威军自上游渡河,出其不意,叛军定心慌意乱。卢将军再邀战叛军,叛军若敢应,我军则遣精卒渡河夹击;叛军若不应,我大军可放心过河。叛军这个营寨,白费力气!所谓三利,只得一坚壁挫锐罢了。” “大帅用兵如神,某不如也。”陈诚心悦诚服道。 “马屁精!”邵树德大笑。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五千余人已抵达苦水河东岸扎营,而此时也已是四月二十二日。在河西,义从军、定远军陆续抵达灵武县城外,河西党项被打疼后不敢再出兵,他们已做好了攻城的一切准备。 铁骑军使折嗣裕昨日遣人过来禀报,他之前一直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放牧,麻痹贼军。过几日便会派一部悄悄渡河,打算配合主力部队夹击苦水河西岸的叛军。 邵树德同意了这个作战方略。 武威军已经在苦水河上游悄悄渡河,并向西北方向挺进,离康元诚的大营不过数日行程。在这几日内,他们这边还需要和康元诚玩一玩,吸引他的注意力。 二十三日,经略军一部四千人在军使王遇的带领下,北行十里左右,砍伐大木,制作木筏。声势还搞得很大,河对岸的叛军游骑一眼便看到了。 “军使,我军游骑在对岸遭到围杀。”王遇登上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眺望苦水河对岸,却见那边十余骑狼狈奔逃,灵州叛军百余骑紧追不舍。 “叛军骑卒大队应来了,说不定就躲在附近。”王遇说道,同时心里也有些痒痒,好久没冲杀了,竟然有些怀念。人啊,就是贱胚! “继续打造渡具,吸引敌军注意力。今夜大张火把,做渡河状,看看敌军如何反应。”王遇下令道。 “遵命。” 是夜,河对岸的某处林子里,拓跋思恭靠坐在一棵大树上,与侄子拓跋仁福相对无言。 邵贼兵太多了,竟然派了大队骑卒绕道攻取河西诸县,定远军、怀远县、宏静县皆降。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破丑、米擒部联军在怀远县北大败,损兵六千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想而知,此时河西党项内部争论得有多激烈,本来出兵就有很多人反对的,现在大败,反对派的话语权更强,短时间内几无可能再度出兵了。 “白天听到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拓跋思恭看着自己的侄子,叹了口气。他的儿子仁庆死于宥州,亲族被邵贼囚禁于夏州,又何尝不恨呢?只是,他能很好地压抑住恨意,求那一点翻盘的机会,拓跋仁福还年轻,还需要历练。 拓跋仁福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伯父,没说什么。 他确实压抑不住愤怒。没藏妙娥,他真的十分喜爱,万般满意,捧在手心里怕化了那种。可白天听抓获的邵贼游骑说,妙娥竟然已被邵贼掳去,日夜侍寝,每一想到此处,都差点要吐出血来。 以后妙娥怕是还要怀孕,给邵贼生孩子!拓跋仁福甚至自己脑补,挺着大肚子的没藏妙娥被邵贼揽在怀里,柔顺地浅笑,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伯父,邵贼看样子要渡河,某便要在这里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再把妙娥抢回来。”拓跋仁福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杀了他,某心意难平。邵贼若死,定难军必乱,届时或有转机。” “会有机会的。”拓跋思恭摸了摸腰间的横刀,说道。 还有麟州折掘氏,日后也要算账,他们嫁给邵贼的女儿,亦要掳回来。 ****** “都将,邵贼的游骑实在太多,斥候散不出去多远就被搜杀。如此下去,很难摸清他们的动向。”苦水河畔大营内,一亲将向康元诚诉苦道:“一马平川,斥候想藏都没处藏。不如,将骑卒从北边调回来,将邵贼的游骑往外赶一赶,不然都要成瞎子了。” “不可!”康元诚伸手止住了亲将的抱怨,沉声道:“邵贼在北边伐木制筏,西渡之意甚是明显,岂可无备?上万定难军,靠拓跋思恭那两千人可守不住。而且,邵贼还在往那边增兵,对面大营都空了不少。若让其得逞,我军危矣!” “都将,此或邵贼奸计。”亲将劝道:“增灶减灶,立旗撤旗,古来有之,都将当明察。” “赌不起!”康元诚摇了摇头,道:“定难军若渡河,不堪设想,届时兵临城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须知李元礼旧部,可没死光呢。城内那些军将,你知道哪些是真心顺服我等的?万一事急,你知道他们不会煽动军士,反戈一击?万万不能令定难军至城下。” 李元礼败亡后,妻女落入韩朗之手。韩朗享用数日后,又赠给了康元诚,康元诚玩腻后,扔给了军士。可前几日,竟然被人救走了。留后震怒,大索全城,杀了不少人,可至今也没个说法,反倒弄得人心惶惶。 灵州城里,还是有李党啊! “都将……”亲将还要再劝。 “住口!”康元诚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在教我做事?速速下去巡营。” 接下来数日,邵树德令经略军不断前出,作势渡河。叛军严阵以待,三千五百步骑严防死守,让经略军的“企图”数次落空。 与此同时,铁林军主力也在打造渡具。甚至有一天晚上,还遣数百人乘坐木筏西渡,至河中流为敌军察觉,一阵箭雨后返回。 面对铁林军、经略军的反复试探,康元诚大为紧张,认为这是定难军要大举渡河的前兆。于是下令士卒们在几个水流平缓处立栅,造战楼,屯驻兵马,日夜严防死守。 适逢连日阴雨,灵州军士们怨声载道,疲累交加。康元诚根本不管,还令不少军士离开大营,至城外栅寨处戍守,防止定难军夜间偷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二十八日。 这一天,康元诚从河岸边巡营而来,疲惫的脸上带着股欣慰的笑容。 邵贼不断遣人试探,几次偷渡,都被他派人堵回去了,这让他恢复了不少信心。入夜后,难得地喝了点小酒,召来军中舞姬助兴。 国朝军将,一直喜欢往军中带女人。昔年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严查军中此类现象,据说斩了许多将领,但仍然杜绝不了,正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也。听闻邵贼府中有六个姬妾,但他出征时从不带女人,这点让他十分佩服。 能为人所不能,怪不得能做下偌大基业。 小酒喝完后,康元诚便搂着舞姬睡觉了。今夜有风雨,邵贼不能渡河,当可安枕一夜。这些日子,与定难军斗智斗勇,实在心力交瘁。 黑暗的原野上,一骑奔回。 临近营前,泥地松软,骑手无备,从马上摔了下来。 “速报军使,灵州军大营防备松懈,可进击之。”面对赶过来的营外巡哨,骑手从泥地里爬起,说道。 片刻后,正在帐中的武威军使卢怀忠得报。 “传令,弃营,全军出击!”卢怀忠霍然起身,命令道。 “军使,日暮阴雨,人无进志,是否等一等?”武威军判官郭黁上前,问道。 “叛军无备,此天赞也。”卢怀忠说道:“这几年,某跟着大帅读了不少兵书,此知兵者所解,勿疑。这会叛军心神全在河岸边,后必无备。武威军六千五百众乘风雨夜袭,纵不尽擒叛军,定当十获八九。吾意已决,进兵!” 命令一下,武威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前营副将郭琪领五百人作为先锋,都虞候关开闰率主力随后,游奕使李唐宾的骑卒则牵着马走在最后,护卫着辎重。 行至后半夜,风雨渐小。此时他们离灵州军营地已不足三里,卢怀忠下令各部分头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寅时,郭琪所部五百人已摸至叛军西侧营墙外。他们没有挖壕沟,而是拢枪扎营法,即将大捆长枪对外安放着,与鹿角配合,防止战骑冲营。在长枪内侧,则立了一道寨墙,墙上有战楼,少量军士戍守着。 等了一会后,有亲兵来报,都虞候关开闰所率四营战兵已至五十步外。 郭琪点了点头,道:“进攻!” 数十人猫着腰上前,拿出大斧,死命劈砍着鹿角。而在他们身后,两队人迅速赶了上来,手持步弓,对着战楼上的敌人便射。 惨叫声划破了夜空。武威军的士卒们大张火把,照亮了一大片营寨。 三百多名士卒穿戴好了甲具,在郭琪的带领下朝营门冲去。 “有贼人冲营!”战楼上的灵州军士卒惊慌失措,大喊道。 适逢关开闰带着三千余人大张火把增援了上来。漆黑的大地上,长龙如流,战鼓连天。一些鼓手被遣至灵州军营地各面,死命擂鼓,辅兵则大张火把,高声喊杀。 灵州军士卒连日劳作,身心俱疲,本就无备。此时遭到突然袭击,心慌意乱,又见营地四面皆是敌人,火把、鼓声到处都是,仓促间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 一些人高声喊叫,神情惶急,一些人走来走去,如无头苍蝇一般。更有那被将官催促起来御敌的军士,互相间没有联络,仓促间撞在一起,差点直接厮杀起来。 “杀啊!”营墙上已有不少武威军士卒翻越了过来。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喊,根本不怕暴露自己,灵州军士卒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轰!”营门在百余人一齐使劲之下轰然倒地。大群武威军士卒列队冲了进来。 弓手上前,连续张弓搭箭,营内正在乱跑的灵州军士卒倒了一地。片刻后有数队披甲矛手列阵前行,弓手环列左右,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都将!事急矣,快走!”中军大帐内,康元诚被亲兵叫起。 听到营内遍地的喊杀声,他脸色猛地一变,手忙脚乱开始穿衣披甲。浑身光溜溜的舞姬缩在床榻一脚,瑟瑟发抖。 “莫走了康元诚!”帐外有人大叫,还有越来越猛烈的喊杀声。 “走!”康元诚将铁甲扔在地上,只披了一件袍服,在亲兵的护卫下仓皇逃窜。 帐外到处是乱走乱撞的己方士卒,他们毫无战意,心思慌乱。更有那精神紧张到极致的,在黑暗中听到动静便乱砍乱杀,康元诚的亲兵大意之下,直接被砍倒两人。 一刀杀死挡在自己身前的乱兵后,康元诚跌跌撞撞,在泥泞的土地上四处躲避,欲往营外而去。身后的追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亲兵也越来越少,康元诚连滚带爬,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此刻他只想要活命。 “都将,往这边走。”亲兵搀扶着他,直往前方而去。 “好,好,回去定重赏你二人。”康元诚嘴里称赞着,脚下也不停,拼尽全力往另一处营门而去。 “射!”箭雨飞蝗,身后两名亲兵无声无息倒地。康元诚吓得亡魂皆冒,踉踉跄跄躲避着。 又一阵箭雨袭来,背上插了五六枝箭的康元诚只觉浑身剧痛,无力地扑倒在地。 雨还在下,地上的泥坑里积满了水,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第四十二章 兵临城下 “哦?卢将军竟如此之勇?”邵树德是在临近天明前被封隐叫醒的,骤然得到这个消息,他也十分欣喜,更有些意外。 在他的固有印象中,卢怀忠勇则勇矣,却没有太多的方略。若是两军对阵,僵持不下,派他领勇士冲阵,他能发挥极大的作用。可若是说独当一面,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这次乘风雨夜袭,说实话还是给了邵树德一些惊喜。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他勇猛的一面,但下令出击之前,能想到诸多有利的因素,这足以说明他是仔细权衡了的,不是脑子一热的侥幸之举。 可以,可以!这么多年的研讨会,没白参加。今后讲武堂要继续,大家都不笨,军旅经验又这么丰富,时间长了,总能有所收获。若是运气好,产生蜕变也不是不可能。 “大帅,是否现在过河?”封隐问道。 “不急,让军士们用完饭再说。康元诚已死,大营已破,没什么问题了。”邵树德说道:“北面的拓跋思恭等人去哪了?逮到了没有?” “他们离康元诚大营有十余里之遥,应是昨晚就跑了,总共两千余河西党项兵卒,已是胆寒,不敢再战。”封隐答道:“那一千五百骑也跑了,卢将军正派出骑卒追击这两部,不知道能否有所斩获。” “铁林军的骑卒到哪了?” “亦在河西,同样在追击溃兵。” “好,先用早饭吧。”邵树德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有昨晚那场大胜佐味,今天的早餐吃起来格外美味。 辰时,河东岸的铁林军、经略军陆续开始渡河。 之前虽然是吸引康元诚注意力的假渡河,但他们真的造了很多渡具。大军加上夫子,足足两三万人,还有粮草、器械、车马、役畜,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渡河完毕,效率还是相当之高的。 邵大帅当天下午就抵达了河对岸。 “卢将军令某刮目相看。”邵树德笑道:“夜袭大破康元诚,壮哉!折将军在河西岸亦大破河西党项,俘斩六千余人,连收定远军、怀远、保静等地,今兵围灵武,旦夕可下。有卢、折二将,西北之事无忧矣。” “大帅,昨日末将亦俘斩三千余人。待追击残敌之骑卒回来,应还能有所斩获。折将军勇则勇矣,然河西党项,如何能与灵州衙军相比?”卢怀忠大声道。 “幸好知道你的性子,不然折将军定要与你理论一番。”邵树德笑道:“汝二人皆乃吾之爱将,不分上下。”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很快便到了康元诚的中军大帐。此人的尸体已被移了过来,邵树德仔细看了看,道:“攻杀节帅,此等十恶不赦之徒,死于战阵算便宜他了。一会将首级斩下,待某攻破灵州之后,将其与康氏家人一起押往京师。” “遵命。”封隐答道。 韩朗、康元诚作乱,攻杀节帅。若朝廷默认,自可无罪。可如今朝廷不是没承认么,那可就是罪将了,当然要押往京师。 “怎还有女人?”邵树德指着缩在角落里的舞姬,问道。 此女身上披了一件薄纱,楚楚可怜。 “此乃康元诚军中舞姬。”有人答道。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昨日袭营,谁当先翻越而下?” “大帅,乃末将营中队副刘三斛。”郭琪上前答道。 “将他找来。” 刘三斛很快便至。 “刘三斗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吾之二弟。”刘三斛闻言有些不安,担心自家弟弟是不是触怒了大帅。 “甚好。”邵树德笑道:“郭判官,作战先登,是何功?” “禀大帅。昨夜袭营,敌军有寨,当为上阵;俘斩三千余人,当为上获;作战先登,当为上阵上获第一等。”郭黁引经据典,说道。 当然,他说的这是行军制下的叙功等级。事实上在募兵制大行其道之后,各藩镇的军赏制度,主要是军中职位和财货。若当时职位无空缺,那么就以财货为主,等有空时可以再补。 “军中赏赐,尚不足以酬此功。”邵树德说道:“便将此美人赏予壮士。” 邵树德此言一出,刘三斛一阵激动,封隐身后的亲兵也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先登勇士,军中职位若有空缺,往往是第一顺位升职的,此外还有大量钱帛赏赐。没想到大帅嫌不够,还要赏美姬,顿时人人羡慕,恨不得马上就去攻灵州,自己也搏一搏这富贵风流。 康元诚是有眼光的,能让他带到军中的舞姬,自然不是普通货色! 刘三斛激动之下直欲跪下,邵树德一把拦住,道:“某在军中定下的规矩,勇士见某,无需下跪!” “愿为大帅效死!”刘三斛脸涨得通红,颤声道。 “先让此女随押运粮草的队伍回夏州。知会杨亮一声,路上派人照顾周全了,此乃武威军先登勇士刘三斛之家眷,勿要被人折辱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封隐应道。 “走吧,去看看伤卒。”邵树德带着众人举步前行。 昨晚大战,武威军的伤亡其实很小,不过两百人上下。敌军真正被武威军杀的也不多,大概也就千余人的样子,绝大部分还是黑暗中不辩敌我,自相攻杀所致,最后被俘的仍然有近千人。 “大帅,河西有消息传来,义从军、定远军攻灵武,两日而下,斩得贼首千级,余皆降。”刚刚走出伤兵营,又有军报传来。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头,道:“传令下去,修缮、扩建营地,待全军渡河完毕之后,再拔营启程,攻灵州。另,魏蒙保部留河西监视,铁骑军全数渡河,义从军、定远军整备完毕之后,亦渡河,将灵州南、北、东三面围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遵命。”封隐应道。 五月初二,铁林军、经略军及辎重夫子全数渡河完毕。两万余大军浩浩荡荡,经略军先行,武威军、铁林军随后,朝灵州城杀去。 初三,大军抵达城下,开始扎营。当日,义从军、铁骑军、定远军各部皆至。一时间,城外屯了三四万大军,气势逼人。 而此时的灵州城内,不出意外,一片愁云惨淡。 韩朗坐在节度使府内,神色怔忡,脸色苍白。康元诚在苦水河畔大败,交给他的五千衙军一个也没回来,尤其是那一千五百骑卒,乃灵州精锐,难不成也全死了?或者直接降了邵贼? “天要亡我啊!”韩朗叹了一声。 这个年头,杀节度使算什么罪?天底下这么干的军将多了去了!那邵树德凭什么来讨伐我?朝廷为何不默认? 这两个问题,韩朗想了很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 或许,这就是命啊! 从康元诚大败的消息传回来那天开始,灵州城内就暗流涌动。若不是韩氏在此经营了数代人,树大根深的话,估计自己早就被人绑了起来,送到城外邵贼营中了。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然气氛紧张,人皆相疑,看谁都想要投降的样子。 这还打什么仗! 灵州坚城,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再征发点民壮,好好守的话,邵贼仓促间未必能打得下来。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人心不齐,人皆相疑,城中多半还有表面顺服自己,但暗地里心向李元礼的叛徒,这如何能守? “阿爷,辩才法师已经请来了。”正嗟叹间,长子韩遵入内,禀道。 “哦,快请入内。”韩朗闻言精神一振,说道。 辩才和尚在韩氏亲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道:“不知留后找贫道何事。” 辩才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六十余岁,是龙兴寺的高僧大德,素以能言善辩著称。 “法师……”韩朗踌躇了一阵,方道:“某欲遣法师出城,至灵武郡王营中。” 辩才闻言沉默,良久后才道:“兵临城下,这个说客却是不好当。” “某只求保全家族,别无他想。”韩朗道。 辩才叹了口气,回道:“韩氏数代先人对敝寺多有照拂,贫道便走一趟又如何。只是,韩将军勿抱有太大期望。灵武郡王乃朝廷所委之东面行营招讨使,贫道听闻其一向恭事朝廷,然亦不是残暴之辈……” 辩才和尚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相当明显,邵树德要将韩朗一家械往京师治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达成交易,除去韩朗一家的韩氏宗族并不一定会有事,说不定可以保全下来。 韩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苍白,韩遵也有些惊慌。 良久后,韩朗才惨笑道:“法师但去,若灵武郡王不允,某亦不是束手就擒之辈。灵州尚有数千儿郎,皆存死志,想要攻取可没那么容易。” 辩才和尚看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听闻衙军之中多有韩氏子弟,弄不好到了最后,这位留后要被族人出卖。 可悲,可怜,可叹!佛法不昌,未得度化世人啊! 当日,灵州城上放下了一个吊篮。辩才带着龙兴寺僧人增忍,朝定难军大营走去。他们的身影单薄萧瑟,一如此时的灵州。 第四十三章 缢 “法师倒是好口才,只是,这并不是韩朗给你的嘱托吧。”城外大营内,邵树德看着慈眉善目的辩才和尚,道:“韩朗此人,某虽没见过,但观其行迹,并不是能做出这等舍己保全家族之事的人。” 辩才默认。 “韩朗、康元诚是首恶,无法宽宥,想必他自己亦很清楚,只不过还存了些侥幸之心罢了。”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踱步:“辩才法师,龙兴寺有多少田地、部曲?” “一千二百余顷,三百庄户。”辩才答道。 邵树德在绥州整治三界寺的事情,灵州这边也有所耳闻,亦很担心。 “法师,明人不说暗话,某给你们指两条路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大帅请讲。” “一者,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 辩才听了眼皮子一跳,心中暗暗否定了这条路。 往西走?凉州等地,本来就有诸多寺庙,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灵武郡王的意思,怕不是让他们走到大唐的西州地区。那里可有些乱啊!在别的地方当僧人,或许困扰就是穷,吃不饱饭,可若是去了西州,那是有可能掉脑袋的。 辩才年纪大了,不想去冒险。 “二者,前往草原传道。”邵树德说道。 其实,中原的佛教能不能适应草原,好不好使很难说。但他如今手也伸不到吐蕃那边,捞不到那边的僧人。更何况,也不知道如今吐蕃的佛教与后世是不是一回事,很难讲。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吧,先试试看。 如果辩才够聪明,懂得因地制宜,自创一宗,那可就太好了。 “敢问大帅所指的草原乃何处?”辩才问道。 这两人也有意思,一个统大军兵围灵州,一个过来当说客,结果都没谈正事,而是扯起了“弘扬佛法”的事情。 “夏、宥、盐三州草原。”邵树德说道。 “向党项人传道?” “然也。” 辩才没问这事有什么好处。对手握刀把子的军头来说,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勿要讨价还价。辩才法师的能言善辩,那也得分情况,遇到不讲理的武夫,他会和你辫经? “党项禀天地戾气而生,须得佛法化解。”邵树德说道:“法师自可先往夏州,某会遣人往地斤泽修一寺庙,今后大师可安心传道。” 说到了这份上,辩才也无话可说。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大帅既有心弘扬佛法,贫道喜不自胜,自当从命。”辩才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法师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某还有些事情未想明白,须得法师帮忙参详。” “大帅,这灵州之事……” “唔,韩朗、康元诚乃罪将,须得全家械往京师,交由朝廷法办。”邵树德说道。 “韩朗若不得免罪,怕要死守不降,强攻徒伤人命。”辩才说道。 “法师定可以教某。” 辩才沉吟了一会,才道:“贫道可尝试说服韩氏族人,然须得大帅赦免其过。” “此皆韩朗、康元诚二人之过,无干其他人等。”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 若只追究韩朗、康元诚一家的罪过,到此为止,那么事情就还有操作的余地。 辩才、增忍下午便返回了灵州。他二人离去后,陈诚走了过来,贺道:“大帅,灵州旦夕可下,此番出征,又得全功。” “陈判官来得正好,灵、盐二州既下,表何人当节度使为佳?”邵树德问道。 以如今的情况,让他一人身兼定难、朔方两镇节度使不太可能。桀骜如李克用,想要侵夺昭义镇,也是表其弟为节度使。 但这并不意味此战白打了,事实上有变通的办法。 “大帅,某有一人举荐。”陈诚胸有成竹地答道。 “哦,竟已有人选?”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年头,够资格当一镇节度使的人虽不少,但一时间也不好找。 “大帅,前河东观察使、供军使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陈诚说道。 “李劭……”邵树德想起来了。当初在河东还挺照顾自己的,在晋阳时,还开玩笑说若是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就全家来投,供军使不做也罢。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供军使已换了人,李使君全家前些日子已搬来夏州,某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禀报大帅。”陈诚道。 “可也!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笑道。 他当过观察使,资历完全没问题。本身又是个文人,不懂军事,自己将朔方军残部整编一下,从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中抽调人马新建定远军、丰安军,再派心腹大将镇守灵州,便可牢牢掌握这二州八县之地。 至于朔方军原本的残部,当然是带回夏州,打散编入各军了。 “这便遣人将李使君请来。”邵树德说道:“某要和他密授机宜。” 灵州城内,辩才二人回去后,先与韩朗、韩遵父子虚与委蛇了一番,言邵大帅需财货、美人若干,方可再谈。韩氏父子听了又惊又喜,连忙前去操办了。 辩才、增忍则回到了龙兴寺,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韩将军,定难军围城数重,人心惶惶,必不可守,将军可有良策?”辩才给韩逊端上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韩逊乃韩氏族人,灵州衙将,手握兵权。他若能合作,事情便多了几分把握。 “法师也不用绕圈子,有事但讲无妨。而今这个形势,定难军若攻城,守不了几天的。”韩逊是个赳赳武夫,但并非没有脑子。事实上这几天家族内暗流涌动,不少人想直接投降,但又害怕被治罪,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灵武郡王英武过人,兵锋甚锐。贫道见其时,言只诛韩朗、康元诚二人,并将其家人械往京师,余皆不问。”辩才说道。 “此言当真?”韩逊有些心动了。 灵州,守是守不住的。定难军一旦猛攻,韩逊怀疑军士们立刻就会哗乱献城,尤其是那些潜伏下来伪装顺服的李元礼旧人。他们平时可能没法做什么,但大军围城的情况下,难道不会煽动军士? 如今好了,灵武郡王既然只抓首恶韩朗、康元诚,不株连其他,这就给了其他韩氏族人保全家门的机会。 虽然说起来有些对不起韩朗,可与家族的存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韩氏崛起的这一步,很明显失败了,那么下面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存活下来,以图东山再起。 韩朗,注定要被牺牲了。 “真如何,假又如何?韩将军,为今之计,只有一途。”说完这句话,辩才再不置一言。 韩逊又坐了好一会,似乎在仔细权衡利弊。足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 翌日,韩朗一大早就上城头巡视。 城外定难军的营地日渐稳固,旌旗密布,刁斗森严,一看就是经制之军。韩朗没与定难军直接交手过,但康元诚水平不差,他都败了,换了自己也未必能赢。 确实不宜再打下去了。 昨日他与长子韩遵商量到了很晚,最终还是决定破财消灾。家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只要能换得邵贼退兵,些许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巡城完毕后,韩朗径直去了一处军营。 “十一郎呢?将离部伍,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荒唐?”此处乃衙军韩逊所部军营,驻兵千余,昨晚刚从城头轮换下来,韩朗本打算勉励一番,让大家好好守城的。结果一进来,军士们倒还在,但韩逊却不见了踪影。 喊了两声没人后,韩朗有些恼火,正待起身,却见屋外猛地冲进来几个身材魁梧的军士。他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但已来不及反应。军士们将他压在胡床上,一人绕至身后,抽出一根弓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韩朗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外面也接二连三响起了弓弦声,以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韩朗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应该是自己带来的亲兵的叫声。 “这就有贼子要献城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良久后,韩逊从里间绕出,神情不安,面有愧色。但他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保全韩氏满门,杀族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怪,就怪邵树德和朝廷吧。 第四十四章 王霸之基 光启元年五月初四,灵州城门大开。衙将韩逊等人出城跪迎,口呼“有罪”。两千衙军、两千州兵亦放下器械,至城外列队。 灵州,这座西部边陲重镇,至此向定难军完全臣服。 “韩将军袭杀罪将韩朗,有功无罪,还请起身。”邵树德这话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韩逊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显然杀族叔的名声并不好听。 “韩遵呢?”邵树德又问道。 “禀大帅,韩遵昨日听到风声,逃回家中,杀了妻妾儿女之后,自戕而亡。”韩逊答道。 “畏罪自尽,罢了。将韩朗父子、康元诚之首级并其家人一起送往京师,这事就由韩将军来办吧。韩氏一族,迁往夏州。”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遵命。”韩逊颤声答道。离了灵州的根基,韩氏一族就如同那无根之萍,想要再起,可就不知道要努力多少代人了。 此时经略军七千士卒已入城,控制了各处。邵树德也不急着进去,反而到了跪满一地的灵州军那边,说道:“昔年唐大帅领朔方猛士,大破巢众,挽救天下气数。朔方劲兵,邵某闻名已久。然诸位不思保家卫国,竟攻杀节帅,鱼肉百姓,可知罪?” 说罢,他一挥手,亲兵十将封隐上前,拿着一份名单宣读了起来。一共十余人,皆为将官,烧杀抢掠的命令就是由他们下达或者主导,其中甚至有三位韩氏族人。 不追究杀李元礼的罪责,可没说不追究抢劫杀戮百姓的罪责,今日当一并逮捕,明正典刑。 听到名字的十余人觉得不对,纷纷起身,神色惊惶。有人开口告饶,有人直接转身欲逃。不意降军中有人暴起,直接将其擒住,道:“昔日李帅待你等何厚?不意竟背叛攻杀,今日灵武郡王做主,李帅在天之灵亦可瞑目,给我留下!” 邵氏亲兵也纷纷上前,喝道:“只诛此十余人,尔等勿惊。” 很快,十几名军将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按跪在地上。 邵树德一挥手,亲兵们手起刀落,顿时人头滚滚。 “悬其首于城门各处,再写一份告示,历数其罪状。”邵树德命令道。 韩逊轻轻闭上了眼睛。此番开城投降,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灵武郡王的手段,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既收揽了李元礼旧部之心,又收了百姓之心,还空出了十余个将官位置,接下来整编吞并时,当可更轻而易举。 这灵州,离他们韩氏是越来越远了。 斩完这十余将,邵树德又亲自来到李元礼的坟前,祭奠了一番。 韩、康二人总算没把事情做绝。若像李克用那样杀了段文楚不够,还要用战马践踏其骸骨,那说不得他还要杀更多人。 “昔年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李帅持节夏绥,邵某亦为李帅之将。惜未曾谋面,今当祭奠一番。”仪式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小小的坟包,道:“亦得为李帅重修墓茔。” “走吧,进城。”片刻后,邵树德下令道。 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众护着一行人进了灵州,武威军、义从军则留在城外扎营。 “诸位,朔方军须得整编。”坐在韩朗位置上的邵树德看着众将,说道:“现有多少降众?” “禀大帅,昨日灵州骑卒千人来降,皆在营中看管。前日夜袭,亦俘灵州军士千余。”卢怀忠第一个出列,答道。 乘风雨大破康元诚后,拓跋思恭等人连夜逃窜。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在白天进行了追击,效果不佳,只斩首数百级而回。 不过拓跋思恭可以逃,那总计一千五百灵州骑卒往哪里逃?家人都在城中,到了最后,还是主动来降了。 “大帅,定远军未遵韩朗伪令,我大军一至,便主动来降。宏静、灵武二县,末将亦捕得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乃城内民壮,已放归,仍余三千有奇。”折嗣裕亦出列,答道。 “这便是五千步骑了。”邵树德说道:“今日又有两千衙军出城降某,总计七千人,甚好。” “某欲建定远军,军额七千五百。铁林军调两千步卒、经略军调两千步卒、武威军调一千五百步卒,义从军出千人,这便是六千五百步卒。另者,铁林、武威二军各出三百骑卒,铁骑军出四百骑卒,这是一千骑卒,如此编成定远军。”邵树德说道:“王遇任定远军使,李一仙为副使,蔡松阳任都虞候,魏蒙保任游奕使,替某镇守灵盐八县。” “末将领命。”王遇等四人出列应道。 “灵州降军,统一打散编入铁林、武威、经略、铁骑四军,若不足,再从义从军内招募补全编制。唔,铁林、武威二军辅兵仍有些不足,经略军尚缺骑卒,就各招一营吧,野利、没藏二位将军,待会下去就询问各部,可有愿从军者。”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出列应道。 如此一番整编后,铁林军将有9000人(骑兵2000)、武威军7000人(骑兵2000)、经略军7500人(骑兵500)、定远军7500人(骑兵1000)、铁骑军3000人,义从军内有衙军编制的也将扩充到千人,总计三万五千步骑,煞是惊人。 不过这六州之地,地域范围极其广大,民情复杂,武力不行,还真的不好统治。新得了灵盐二州八县,但汉民不足五万,即便算上隐户,最多七万人上下,以六州二十二县不到六十万藩汉民众养三万五千大军,这财政势必又要吃重不少。 但没办法。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李克用这厮居然还盯着麟州,让朝廷把麟州划入河东统治范围内,朝廷居然同意了。振武军节度使契苾璋以及麟州折家当然不同意,当说不准李克用啥时候发疯,就要出兵过来夺取,自己不得不做好准备。 三万五千大军,出征时真正能动用的,不过两万余人罢了。一旦北边有事,还得大量招募党项人相助。前次讨宥州,横山党项、草原杂虏都得到了好处,这次打灵盐,好像连自己都是亏本的,更别说党项人了。 自己该怎么面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嵬才苏都三人?难道给他们一人整个外甥、外孙子什么的?唉,统治得战战兢兢,感觉辖下六州就像个高压锅。这天底下的节帅,可有像自己这样,战场上不断胜利,但统治起来依然如履薄冰的? 或许,可以从河西党项那里找补点亏空回来?拓跋思恭等人还没找到呢,他们带的是党项兵,说不定就潜回破丑、米擒等部了。 另外,名义上归属朔方军辖下的会州会宁、乌兰两县,沦陷吐蕃多年。今闻吐蕃国势江河日下,会州那边亦没有精兵强将,只有一些小部落罢了。是否可以尝试出兵,将其收回,顺便劫掠一点财货呢? 这事得好好计议一下,别招惹了吐蕃大军来攻,那可就耽误事了。 初步定下整编大计后,邵树德便不再具体插手,他只需关注进度即可。反正城内外大军云集,也不虞灵州军再闹什么幺蛾子。 第二日,他在陈诚、郭黁、卢嗣业等人的陪同下,至城外巡视。 “大帅,灵州一带无大河之限,高山之阻,陆路便捷,水运发达。中国大军出击,抑或北方强敌入寇,此皆重要孔道。昔年太宗巡幸灵州,招抚各部,得赝天可汗之尊号。”灵州城外,陈诚侃侃而谈:“大帅已得夏绥银宥灵盐六州,地域辽阔,南有河曲,北有河套,上下三千里,内外千余里,宜多加整饬,可为霸业之基。” “今还差麟、胜、丰三州,西中东三受降城、振武军城未下,诸部党项亦未平,安能高枕无忧?”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指着远方一处,问道:“此为盐池?” “此乃温泉盐池,产盐。”陈诚答道:“灵州盐池众多,然不如盐州产盐较丰,更不如宥州。大帅,灵州之财,非盐也,乃千里沃壤。” “回乐县,便有薄骨律渠,北魏年间刁雍所开,至今仍可灌田千余顷。”陈诚继续说道:“河西之灵武县,有汉渠,绵延四十余里,左右又有胡渠、御史、百家等八渠。宏静县,北魏年间置,引关东汉人屯田,俗称‘汉城’,有可灌溉平田数千顷。怀远县,灌渠更多,赫连时期果园,积粟之仓,更有盐池三所。大帅,此皆至今尚存之渠田。还有那数不清的灌渠,只因为多年不曾耕作,稍稍有些淤塞,若移民实此,善加清理,整个灵州可得灌溉良田数十万顷,此乃王霸之基。” “无需数十万顷。”邵树德笑道:“只需十万顷水浇地,一户授田五十亩,便可养二十万户百姓,百万人口。有这百万人口,再加上其余诸州蕃汉民众,咬咬牙蓄养十万大军都可以。当今天下,有哪个镇可养十万兵?可惜,没这么多人啊!” 银川平原,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地特别平整,一望无际,而且有黄河及其支流灌溉。最绝的是,渠道基本都是自流渠,无需建提水车。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修了大量灌溉渠网,基础非常好,故有塞上江南之称。 唯一缺的大概就是人口了。 自己从哪里去弄人口呢?若是有充足的人口,目前正在大力开发的夏绥银三州甚至都可以不用继续投资了,自己直接将统治中心搬到灵州,然后西取河西,北上草原,南攻邠宁、泾原、凤翔诸镇,甚至可以窥视蜀地,完成霸业易如反掌。 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于缺乏人口。安史之乱以来,国朝荒废灵州太久了! 获取人口,当是下一阶段的重点,得提前制定计划了。 第四十五章 水运 “某想了想,此番出征,颗粒无收,还搭进去不少财货,亏得慌。”薄骨律渠附近,邵树德一边信步徜徉着,一边说道:“灵州渡河往西,三十里就有党项。这些部族,不晓得某的厉害,不纳贡赋,不服兵役,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大帅的意思是……”陈诚问道。 “老规矩,先挑几个立立威,然后让剩下的赶来灵州拜见。” 河西党项,游牧、农耕皆有。在平原上生活的,种植粟麦,在草原上生活的,放牧牛羊。自己的目标,还是以收服农耕党项部落为主,如果再能羁縻草原党项,那便完美了。 “大帅,据抓获的河西党项降卒言,一些部族听闻灵州战乱,便已经跑了。折将军在河西大破党项,破丑、米擒等部估计也战战栗栗,若不来拜见,定要远遁。” “此事宜速不宜迟,回去便抽调各部骑卒,分为数股,趁着河西党项丧胆之机,深入抄掠。能抢多少是多少,哪怕就弄回来几万头牛羊也是好的,某不嫌少。”邵树德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薄骨律渠中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整个回乐县万余百姓,主要就是靠这条渠灌溉的千余顷农田生存着。 之前大军围城,百姓无处可逃,只能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但定难军并没有扰民,此时战争结束,他们又匆匆忙忙回到了田中劳作。一些乡老还组织人手送了数万束草料至营中,都没人去向他们主动索取。 这个时候的百姓,真的被乱兵弄怕了! “六城水运使衙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进城时,几乎空无一人。”邵树德又问道。 “灵州叛乱时,便逃了不少人。听闻大帅将兵来攻,害怕遭灾,几乎都跑光了。再过些时日,应该会有人回来。”陈诚答道:“不过还留了一些船只、船工,大概两百来人的样子。” 六城水运使,管黄河上下两千多里水运。北魏年间开始发展,刁雍在灵州造船只二百艘,往阴山一带的军镇运粮。据他当时所说,两船为一舫,一舫十人,运粮三千斛。从灵州出发时,顺流而下,五日可至沃野镇城附近。沃野镇如今已废,在天德军城以北数十里的草原上,北魏年间驻有重兵。 从天德军一带返回时,逆流而上,十日返回灵州。也就是说,一去一回,路上总共花十五天,去掉等待及搬运货物的时间,一年可运数次。从三月到九月,整整六七个月的时间可以搞水上运输,二百艘船,一次可运二十多万最多三十万斛粮食至天德军城一带,一年运个三四次,百万斛都可以运去。 成本还非常低!二百艘船,总共就一千船工,又安全,路上没有被人抄截粮道的风险! 国朝初年讨梁师都,灵州、丰州两地都大造船只。中唐以后,河东输往京西北八镇的很多物资,亦走黄河水运,成本低廉。 邵树德算了算,从灵州到绥、银的黄河岸边,走陆路驿道的话,大概是上千里的路程。走黄河水运,大概是两千多里,看似远了一倍还多,但成本低了九成以上,速度还快。 北魏年间刁雍说,从灵州去沃野镇八百里陆路,用马车运粮的话,一车载二十五斛。还要渡过黄河,非常麻烦。过了黄河后,有些地段有轻沙,车轮经常陷进去。五千辆车运十余万斛,百余日才得返回,还因为大量征发人手导致农业生产受到影响,一年不过两运,三十万斛到顶了,成本高了十倍有余。 “六城水运使衙门要恢复,更要扩大。日后灵州与绥银之间的沟通,无论是运兵、运粮还是运械,都得靠水运。”邵树德说道。 “大帅,如此须得攻取麟、胜、丰三州。” 确实,这三个州不攻取,黄河水运网络便不完整,那么灵州粮仓的意义便大打折扣,运输成本暴增十倍以上。 “不光得取这三州,最好还得有水师。陈判官,还记得讨黄巢时的黄邺、朱温二人么?他们就有水师。”邵树德问道。 “大帅,确有其事。都是以前朝廷的水师,船不大,在渭水、洛水上面走,帮着运粮运兵。巢贼入关中后,皆降,为黄邺、朱温所用,如今却已不知在何处。”陈诚答道。 “得找个机会往关中了,搜罗一下人手。河面上有水师,河东、河中诸镇,对咱们运粮船队的威胁便小了很多。这事也不用太急,慢慢搜罗,然后遣往灵州组建。” 水师的花费,其实也相当不小。陈诚、郭黁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主公可能过于理想化了,等到真正花钱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几人又在城外转了一圈,期间还问了问此地粮食的收成,得知一亩地年收麦一斛六七斗,杂粮无算之后,大为感慨。这地方,可比绥银二州强多了! 灵州如今总计五千余顷农田,绝大部分种麦子,小部分种水稻,一年收稻麦九十万斛,杂粮亦有四十余万斛。这才多少人?即便算上隐户,也不过堪堪一万户罢了,就有如此强劲的农业产量——遥想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时,能灌田四万余顷,如今只得千余顷,若是尽数恢复,该是何等盛景啊! 回到灵州后,邵树德立刻找来了折嗣裕、魏蒙保、李唐宾等人,让他们各领本部骑卒,先破灵州城外一些党项部落立威。出城三十里就有党项,这还像话么? 抓获的牛羊马驼一律充公,用作军中赏赐,丁口则在灵州整修道路。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发展水运,但陆路运输也不能偏废。从灵州到盐州五百里驿道,委实残破得厉害,该好好整饬了。前番在河西抓获了三千余党项俘虏,从明日起便去修路,修完路再挖煤,总之不能闲着。 一行人进城后,便直趋节度使府。进门前,邵树德见门上悬挂着艾草,顿时苦笑道:“险忘了今日已是端午佳节。” 他想起了远在夏州的妻儿,但现在还不能回去。他还得等李劭过来,还得等河西党项臣服,还得做好一系列的安排。出兵一次不容易,不安排好所有事,无法放心离开。 “大帅,厨房已做好了粽子。幸灵州产稻,不然怕是还不好弄。”至厅中坐定后,卢嗣业从外间走了进来,笑道:“菖蒲酒亦有,今日便可饮。” “甚好!”邵树德笑道:“韩逊献城献得恰到好处。若是晚两天,这端午佳节都没处过。城内百姓有过节的吗?” “有。大帅之军不扰民,百姓稍安。昨日某便见到家家户户悬挂起了艾草,应是要过节了。”卢嗣业答道。 “应是卢书记安民告示写得好。今岁便罢了,明年定要让灵州百姓的日子有所好转。”邵树德说道:“终日劳作,一年也就几个佳节可落得轻松。灵州这边,先不忙着走,诸事打理完毕,走得才安心。一户百姓,有几十亩田,养一头牛,数只羊。五亩宅园,或做果林,或做桑林,孩童能吃饱,日子能过得下去,某便放心了。别的地方做到这般,或许难,但灵州不难。” 其实邵树德想说的是,让百姓安安稳稳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老子锦衣玉食玩女人,也心中无愧了。 “大帅,灵州之地甚多,若移民实户,当大有可为。”粽子端了上来,邵树德招呼每个人都拿着吃,郭黁一边剥粽子,一边笑道:“种地之党项可同绥银旧例,编户齐民、移风易俗,再以关中、关东汉人实之,大业可成也。” “望诸君记得今日之言。以后,某每年来灵州一次,看看百姓生活有无变化。”邵树德亦笑道:“编户齐民之事,过几日某要往北边‘狩猎’,诸君同往,且观看灵州风物。州中的牛羊,还是少了。” 邵树德曾经想过,设若一户百姓有六十亩地,若想维持地力,保证产量,其实有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这个办法在别的地区行不通,但在地广人稀且牲畜众多的灵州可以尝试。 六十亩地分成三份,一份二十亩。二十亩种稻麦,二十亩种苜蓿,二十亩种大豆。第二年,再实行轮作,原来种稻麦的改种苜蓿或大豆,如此三年之中一份地只有一年是种主粮的,起到了一定的休耕效果。 大豆可以固氮,苜蓿可以喂养牲畜。二十亩苜蓿,外面再割点草料,一年喂养二十头大牲畜不成问题。而二十头大牲畜所产的粪便,可以用来肥那二十亩种主粮的田,进一步维持了地力。 能量是守恒的。 地里的粮食不会凭空产出,除了空气、阳光和水之外,还需要各种营养元素。黑土地里就有充足的营养元素,但如果不好好爱惜,肆意消耗,黑土层也会变薄,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土壤会越来越贫瘠,粮食产量会越来越低。 之前州中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但八成是羊,且已经或即将作为赏赐发下去,没法动。于是,他打算在灵州做个实验,哪怕先小规模的,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好的话,就在灵州六县的平原上大规模推广。如此,粮食、肉、奶、皮革的产量都会大增,对定难军的实力增长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这是一个在其他地方注定无法复制的模式,邵树德非常希望能够成功。 “大帅有命,吾等敢不从之。”陈、郭、卢三人齐声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邵大帅心里的想法,但这次出征没捞到什么财货,丁口也没抓几个,总体而言是亏的,确实需要再努力一下。 “狩猎”嘛,狩的可以是狐兔,自然也可以是人或财货,就是不知道谁撞上来了。 第四十六章 狩猎 白云苍苍,蓝天风和。 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健马奔驰。亲兵们散得很开,将慌不择路的猎物朝中间赶去。 邵树德骑在马上,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一头獐子猛地顿了一下,然后滚翻在地。一骑快速奔出,侧着身子将尚未死透的猎物捞取在手,兜转回来后,高声道:“大帅神射,又中一獐。” 邵树德笑了两声,道:“今日已有不少斩获,且回去吃肉喝酒。” 众亲兵自然一阵欢呼。 今天出猎,鹿、狐、兔、獐、黄羊什么的弄了不少。 邵大帅的亲兵都不是白给的,箭术、骑术不行,你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小伙子们成天不是护卫大帅,就是讨论战例,早就闷得不行。今天得到机会出猎,个个卯足了劲,斩获猎物无数。一时间,贺兰山下的动物们是倒了血霉。 “先炙鹿肉。”邵树德将骑弓扔给李仁辅,笑道。 鹿,大概是人类最容易猎获的野兽之一了。性温和,肉鲜美,呃,鹿茸还大补。 灵夏六州的鹿是非常多的,毕竟山林多。后世西夏境内的鹿群数量十分庞大,用西夏文写的《月月乐诗》中就写道:“七月里……人们追捕鹿群,收割稻谷……九月里,鹿儿悲鸣,风吹草低,鹿群如惊马般在风中狂奔。” 黑水城遗址亦出土了鹿图,西夏文《圣立义海》中亦记载鹿是西夏人最常捕猎和食用的野生动物。 邵树德非常喜欢吃鹿肉,也很喜欢打猎。在夏州时,一旦得空,便带上亲兵,邀请附近党项部落的头人一起出猎,也算是一种社交方式吧。 为此,幕府内还有人劝谏过,不过都被邵树德以田猎乃国家大事为由推脱过去了。 日后自己若得了天下,儿子受自己影响,可能还会经常出猎。但到了孙子那一辈,是否就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连出去打猎都要被大臣们阻止了?那也太可悲了。 可惜嵬才苏都献的那对金雕没带出来,留在夏州,不知道有没有被养死了,呜呼哀哉! “大帅,有灵州党项头人过来拜见。”封隐过来汇报。 邵树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特制烤架上的鹿脯,道:“让他们过来吧。” 很快,大大小小十余个头人走了过来。 “大帅……”有人直接就跪了下来,哭道:“别打草谷了!” “大帅那些军士,好不讲理,牵着牛羊就走。稍稍理论两句,直接一刀斩下。” “大帅,保尾族愿献牛羊五百头,只求大帅收兵。” “移香族愿献牛羊三百头,柴草一万束,恳请大帅收兵。” “越邦族愿献……” 亲兵小心地端上来两块烤好的鹿脯。邵树德拿起割肉刀,一边吃一边说道:“泥悉逋、罗乙、八篪、委尾四族骄横不法,被某讨灭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吧?” 泥悉逋、罗乙两部生活在鸣沙、温池两县境内,八篪部生活在怀远县,委尾部生活在宏静县。四部加起来总共两万余人,半农耕,半放牧。前几日,各部骑兵分头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这几个部族,斩首三千余级,俘获近两万口,粮四万余斛,牛羊马驼五万余头。 至于为什么消灭这四个部落,其实没有理由。邵大帅只是在地图上随手一指,要破几个部落立威罢了。自己入主灵州也十天了,还在怀远县北大胜了一把,你们河西党项都是死人么?竟然没一个过来纳贡! 看来这年头信息传播效率实在低下,竟然没人找平夏党项打听打听,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了。逃税者死!积年逃税者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个党项部族,都是居住在回乐县境内的。本来要先打他们的,后来想想,人家是种地的,资源宝贵,便没动,选了远一点的半牧半耕的部落。 “都起来吧。”邵树德晾着他们吃完了一块鹿脯,这才说道:“今后好好纳贡,可保无事。本年的赋税,亦得缴上,一部给粮五千斛、牛羊马驼五百头。尔等亦可将消息传出去,没来的部族直接将粮食、牛羊送过来即可,六月底未至的,便如同罗乙等部的下场。” “谢大帅开恩,吾等这便回去置办。”众头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自己吃肉。 之前俘获的两万口党项,他打算分散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编户齐民,差不多可以编四千户,一地五百户。统一改姓,泥悉逋族的统一改姓习、步,罗乙族的改姓罗、易,八篪族的改姓池、迟,委尾族的改姓卫、魏,习俗也要向中原靠拢,慢慢移风易俗。 当然这种事情纯靠武力也不行。事实上他会想办法弄大批关中、关东移民过来,将这些人慢慢包围,共同生活、劳作。时间一长,这四千户河西党项就会慢慢丢失自己的文化特征,习俗向中原靠拢。党项羌人,在血缘上与汉人的差异很小,问题不大。 对了,在前几天,邵树德还将龙兴寺的三百庄户接手了过来。他们都是租种寺庙土地的佃户,总共种了两百顷地,就在城下。因为兵乱及随之而来的战争,他们今年还未及下种,正好拿来做实验。 邵树德下令给他们分地,一户授田六十亩,再给二十头牛。地、牛都是卖给他们的,一亩地作价四百钱,一头牛按两千四百钱算,分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付。从第二年开始,每年给个几斗粮食,连续给十年,这地和牛就完全属于他们的了。 而为了鼓励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将这三百户作为自己灵武郡王爵衔的食邑,并明言三年内不用向自己缴纳赋税。 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严格按照他的要求,二十亩小麦、二十亩大豆、二十亩苜蓿轮种,回乐县租给耕牛,持续数年,看看效果如何。 一亩地,要想真正维持地力,除了需要两年休耕期内豆科作物连续固氮外,还要一头牛一整年产出的全部粪便来肥田,如此才能持续稳定多年地获得高产量。光靠人产出的那点粪便,那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邵树德觉得这个方法在其他地方都无法复制,因为它需要两个条件:一、成片且无复杂产权关系的农田;二、海量的大牲畜。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在内地估计一个都做不到,撑死做到第一条,还很不容易。 有大片处女地就是好啊!光回乐县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就可灌溉四万多顷,如今都成了无主荒地。什么,你说那些地虽然上百年未种,但都是有主的?你再说一遍试试! ******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铁林、定远、铁骑、义从四军抵达贺兰山北麓的乞伏山。 贺兰山北部这一段,因鲜卑乞伏氏曾居住于此而得名。又因山石突出像嘴,后世得名石嘴山。 此地已远离灵州二百余里,至邵树德曾经居住多年的西受降城七百里,到丰州也是七百里。 带着两万多大军至此,可不是为了游玩的。黄河两岸,大量蕃汉夫子还在将粮食、器械转至定远军城,这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邵大帅至此,主要还是为了追讨党项破丑、米擒二部。不过很遗憾,他体会到了朱棣带着大军深入草原,结果毛也没捞着的失落感。 破丑、米擒是游牧部落,与之前来投靠的农耕或半农耕部落完全不一样,跑路起来家当不多,随时可走。不过,在有大队骑兵的邵某人面前,即便不死,也得扒掉一层皮。 于是乎,名震灵州的铁骑军再度出动,外加定远军的骑兵,一共四千骑。按照前来投顺的党项部落告密的消息,出贺兰山隘道,驱赶着各部进献的大群牛羊,直往西北而去。破丑、米擒及其附属部落,应该是逃往弥娥川了。 弥娥川,就是后世的吉兰泰盐池,不是很远。逃吧,之前在河西被俘斩六千余众,居然还不来投顺,真是岂有此理!唔,难道是被杀得太狠了,内部反对声浪太大,不愿来投了?那干脆就一棍子打死好了。上次削弱了一部分,这次再杀一部分,以后光靠定远军七千五百众,估计也够制住你们了。 骑卒出发后,邵树德在乞伏山附近设帐,接见前来拜见的各部头人。 与南边诸县的党项部落不太一样,这些来投靠的,游牧、农耕部落各自参半,总计十余个,全部人口五万余。 移逋族、麴家族(此为吐蕃)、富儿族、万山族、大小凉二族等,此外还有党项混入鞑靼中的各族,如野利王子族(此为野利氏南迁时并入鞑靼中,九族鞑靼之一)、么罗王子族、麻奴王子族(党项并入鞑靼中,即前文出现的地斤泽党项麻奴部的旁支,九族鞑靼之一)、越黜族、大虫太子族(党项有大虫族,九族鞑靼之一),邵树德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就很无语,当然他知道这是汉语音译,党项语中的真实意义未必如此,但仍然很有吐槽的欲望。 这些个部落,国朝统称为贺兰山蕃部,属于河西党项的一部分。事实上河西党项的居住范围很广阔,不但在灵州,凉州等地亦有,甚至还有一部分被其他族群统治着。相对而言,灵州应该是最多的。 算上南边来投的数万人,自己此番出征,至少名义上统治了将近十万河西党项了,虽然这种统治还薄弱得很,保不齐大军一撤,这些人就又不认账了。但不管了,先把该收的税收了。几万人口,收个十万斛粮食、四万头牛羊一点不过分。 “尔等皆大唐皇帝治下蕃民,自当晓事。日后须勤纳贡赋,每年腊月末,送牛羊、粮食至灵州城。逾期不至者,休怪朝廷大军征讨!”邵树德说道。 中唐以来,虽然朝纲不振,藩镇割据,但朝廷仍然数次对党项用兵。以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为主,有时候长安的神策军也直接出动,杀得党项人头滚滚,因此大唐这张虎皮还可以继续扯一扯,蕃人目前还认这账。 当然这也和西北地区没有出现一个强势部落有关,力量太分散了,谁也不服谁,那么自然要被欺负了。后世拓跋党项起家时,甚至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横山党项亦游离在外。至于河西党项,那得是攻下灵州之后的事情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灵夏地区,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邵氏如今就是拓跋氏的超级加倍版。 军事打击、政治联姻、贸易绑定、宗教玄学,邵某人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尽可能将更多的党项人纳入到自己的统治范围内。 哪怕暂时实行羁縻统治也无所谓,有个名义就可以了。自己也没那么大胃口一口气全吞下,慢慢来,今年吃一点,明年再吃一点,一步步消化吸收,总有一天这些党项部落会认清现实的。 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如今就相当于自己这个封君下面的封臣。对河西党项的统治感觉还要更薄弱一些,但没办法,新得之地就是如此。况且自己的核心统治区在夏绥银三州,离得太远了,出动一次大军成本太高。 只能等灵州诸县发展起来,有了点积蓄后再料理了。 第四十七章 面谈与班师 光启元年六月初二,邵树德率军返回了灵州。 经略军、义从军直接从定远军那边渡河,返回夏州。灵州无事,身边用不着这么多兵马了,减轻一点后勤压力也好。 路上会顺道去下库结沙一带,那边的一些部落与河西党项破丑部关系密切,上次还被嵬才苏都告过黑状,这次好好料理一下,收取点财货。 李劭几天前抵达了灵州,还带来了最新消息:今年前五个月,沙陀军再接再厉,从昭义河北三州卖了千余户百姓给马行,另外继续有军士和百姓家属迁入绥州,亦超过千户。 这两千多户人,银州刺史宋乐直接拿走了一半,继续充实当地户口。理由言之凿凿,即大帅一旦对北方用兵,银州势必要承担相当部分的钱粮开支,必须有更多的人口和田地。 随着不断有军士家属在绥州抛售田地、房屋,搬到夏州去居住,绥州人口持续下降,银州再发展几年,保不齐就后来居上,超过绥州了。 对了,夏州几乎每个月都有军士家属、关中人才涌入,导致人口快速增长,目前已经超过了一万一千户,计五万七千人。邵大帅手底下足足有三万五千兵马,若是每个军士都把家搬到夏州,再加上手艺人、官员、商人、读书人等不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未来三县之地怕不是要挤二十多万人。 虽说政治中心就这个样子,但持续膨胀以至超过当地农牧业产出承载力,变成一个入不敷出的地方,似乎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新来的移民中,还有五百户被分到了宥州长泽县,租种当地新开辟的三百顷军属农场。剩下的不到六百户属于军士家属,历尽千辛万苦而来,早早安排到了夏州。 两千多户人,就此被瓜分一空,邵大帅心心念念的灵州开发大业正需要人呢,结果夏绥银三州竟然给分了? 不能等了!立刻下令,下半年迁来的,军士家属自然继续往夏州安排,其余民户全数安排到灵州,且重点在回乐、灵武、宏静、怀远四县,以充实当地人口。 “李使君,多年未见,一向可好?”灵州节度使府外,邵树德亲自将李劭迎了进来。 “休要唤某使君了。”李劭摇了摇头,苦笑道:“在晋阳之时,怎也未想到邵帅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又这般年轻,怕也只有李克用一人可比了吧?” “李克用掌天下名镇,某如何能比?” “邵帅无需自谦。”李劭道:“这些时日,某也四处走了走,夏绥经营得好生兴旺啊!邵帅这番本事,却是李克用之辈万万难及的。且还多了一份仁义之心,令百姓安居乐业,这便很不容易。” “这份基业不是某一个人的,大家可共享富贵。”邵树德说道:“某已表李使君为朔方节度使,想必朝廷不会为难,今后还望使君助我。” “邵帅何苦将老夫推到这火坑上?”李劭道:“某听闻李侃李大夫亦有意朔方节帅之位,何苦与他相争,都这把年纪了。” 李侃若来灵州,那才坏事了呢!邵树德心里暗哂,这个职位就不能给武夫。 “还望李使君助我。”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敢问邵帅要老夫做些什么?” “兴农、兴牧、兴教、兴工。” 李劭想了一会,道:“此需要民户。” “某来想办法。” “亦需人才。” “某手中亦乏人才。李使君但可自辟,某无不准。” “如此,老夫便勉为其难吧,也算为子孙开一开路。”李劭道:“老夫这可是把宝都押邵帅身上了。” “哈哈,定不叫使君失望!”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邵帅。绥州那边有消息,言野利部在山中发现了铁矿,其地曰茶山,不知多寡,但应是好事。” 邵树德闻言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一直以来,他始终觉得后世西夏的铁矿是在灵州,所以此番西征,求得铁矿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现在想想,夏人在夏州设立管理冶铁的专门机构“铁冶务”,是西夏主要的铁器、兵器制造之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原来,西夏铁矿,竟然在横山之中!这却是自己陷入思维误区了。 不过前阵子灵州蕃部那边也有人说,贺兰山中有铁,党项万山部时采之冶炼,如今又得闻横山之中有铁,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灵州要组建定难六州的第三个冶铁、制造专门机构:灵州都作院,地点就设在怀远县。人手先从绥州、夏州两院各抽调一点,再在本地募人当徒工。一开始的要求不高,能修理器械就行,慢慢来。 以前定下的吸引外地匠人过来开办铁匠铺的政策不变,甚至打算扩大到其他各个行业,如纺织、印染、木工、营建、陶瓷等行业,一概给予前五年免税、后五年商税减半的优惠,以吸引人才过来定居。 当天下午,邵树德带李劭一起见了见灵州幕府及州县官吏。 虽然朝廷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但大家都懂,现在就可以把李劭当顶头上司来看待了。 从今天起,灵、盐八县的政务就向李劭负责,军务当然插手不了,定远军使王遇可是大帅的心腹,据说绥州团练使杨亮马上要到灵州来当兵马使,管两千州兵,大家安心接纳移民,做好安置,开展农业生产即可,其余无需多问。 忙活完这一摊子事,邵树德便准备返回夏州了。 六月初八,北边有军报传来:四千骑卒在弥娥川一带追上部分处于逃窜状态的河西党项,斩首千八百级,俘三千余人,牛羊八万余头。 邵某人算了算,加上各部陆陆续续送来的贡赋。此番出征,总共获得了十余万斛粮食、二十余万头牲畜,倒也不算太亏了。 收获不仅仅是战利品。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党项人出现共主。 蒙古人组织起来,可以兵临北京,但一盘散沙时,明军可以出塞打草谷。党项人的气运之子拓跋氏被自己干死了,那么就不能出现下一个气运之子,否则自己会有大麻烦。 维持一盘散沙的状态最有利,也最容易征服、控制、拉拢,党项如是,回鹘亦如是。 任何单一部落,小的不足千,大的万人,都没法反抗自己。 与党项、回鹘相比,或许契丹更有潜力,但那是幽州镇的麻烦。此时的大漠草原,其实是无主的,自己还有时间。若是再过二三十年,保不齐契丹就统一草原了,那便是国朝初年的突厥,而不是明朝中后期的蒙古,须得集北方多镇之力才有可能抗衡。 缴获的粮食、牛先留在灵州,用作下一阶段的开发费用。接近二十万头羊马驼则带回夏州,用作军中赏赐。三千多俘虏嘛,与之前的三千多人一起,继续整修灵盐间的五百里道路。他们是牧民,不会种地,连编户齐民都不合适,只能做苦工了。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六月十一了,邵树德下令全军班师。 灵州大小官吏、军将、乡绅,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皆出城数里相送。 “灵州父老但请放心,只要某在一天,灵州便可安居乐业。”邵树德看着相送的一群人,心情也十分之好,道:“国朝初年,百姓皆安乐,一年四时八节,农祭、庆贺、游乐数不胜数,好不热闹。然上月端午,虽家家户户勉强过了节,比起国朝初年如何?某未见四民并踏百草,未见斗百草之戏,未见采杂药,未见互赠织物游乐,百姓生活困窘,乱兵四起,劫掠乡里,此天下公卿将帅亏欠于百姓者。或曰时局丧乱,诸镇皆如此,但本帅不认,定要还灵州父老一个富足安宁。谁若想破坏这份安宁,诸君可共诛之!” 这番话确实说到众人心底里了。大伙现在要求已经很低了,不想要多富足,有个安定的秩序行不行?但很遗憾,这一点都很难做到。即便是相对富庶安定的江南,亦有军士劫掠乡里,将帅不能制。 长安天子、外镇将帅都不会把大家当人看,都是两脚羊。灵武郡王愿意给大伙最基本的尊严,一家人能团团圆圆,不用担心哪天有乱兵冲进来,将妻女财货抢走。只要说到做到,那么便跟他又如何? “吾等谨奉大帅之令,但有贼人欲乱此等局面,共诛之。”李劭答道。 而随着他起头,众人纷纷附和。邵树德细细观察,发现大伙说这话时不似做假,颇有几分真心。这就很好嘛,安定美好的生活是大家的共识,以后谁想作乱,那就是公敌,可群起杀之。 大军返程的路线与来时差不多,灵州—温池—盐州—宥州—夏州,一共八百里路程。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接到了听望司传来的几份消息。 河北大战基本落下了帷幕,过程颇富戏剧性。 幽州、成德两镇讨伐王处存,幽州兵攻易州,李全忠统兵,全军六万人,将易州围得水泄不通。但易州坚城,克之不易,一名下级军将刘仁恭想到了个办法,穴地入城,遂克之。 成德军兵围定州,久攻不下,将士疲敝。适逢李克用率救兵至,与定州兵里外夹击,大破成德军。成德军败退,李克用再追,又胜,前后斩首万余。 幽州兵听闻成德军败,自恃精锐,并不害怕。不过王处存这厮出了个贱招,夜间遣三千士卒蒙上羊皮至易州城外,幽州将士以为是真的羊,争出抢掠,被王处存大败。 有些事情,听着就很玄幻,但偏偏真的发生了。 这年代军士的德性啊! 你说他们不堪战吧,但真的能打,契丹在他们手上都捞不到便宜。别说契丹还没起来,人家幽州也就一个镇,可没怎么在契丹手下吃亏,还经常去打草谷。 但这些军队也真的不可靠!王处存的贱招,还有之前黄巢故意退出长安的烂招,偏偏都奏效了,简直无语。 李全忠收拾大军跑路,临近幽州时,部下劝他作乱。理由很简单,回幽州交卸了兵权,他就是死狗一只,李可举想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还不如趁现在掌握着大军搞事。 李全忠遂造反,幽州城中没什么留守兵力,李可举为免家人受辱,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李全忠遂为卢龙军留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河北大战落幕,大家各回各家,疆界没变,地盘没变,白白死了不少人,百姓也被弄得无法安生。 “李克用这厮腾出手来了啊,下一步会干什么呢?”邵树德将情报放下,仔细思考着:“昭义河北三州?振武军?还是关中?” 又拿起另一份情报,是有关朝廷的。 圣人返回长安后,要重建神策军。田令孜在蜀中募了五十四都兵,一都千人,隶左右神策军,粮饷、器械花费极多。再者,朝廷官员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南衙北司加起来官员逾万,光靠京兆府、同华二州实在养不起,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河中盐池那里。 田令孜鼓动圣人下旨,令王重荣移镇泰宁军,王重荣当然不从。不过仍表示每年愿供三千车盐给朝廷,充作用度。 朝廷当然不答应,继续要求王重荣移镇泰宁军,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移镇义武,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移镇河中,并让李克用派兵护卫他姻亲王处存武装赴任。不过那会河北还在打仗,大家都没心思搭理田令孜,这会战事结束,不知道会怎样发展。 站在定难军的立场上,邵树德当然不希望王处存当河中节度使。开什么玩笑?王、李两家世代姻亲,王处存当河中节帅的话,李克用之弟克修又当了半个昭义节帅,这李家势力也太强了,必须阻止! 王重荣现在应该是比较惊慌的。设身处地想想,王处存是有可能来当河中节帅的,毕竟这里有盐池之利,相当富庶。而他又是李克用姻亲,李克用的态度会怎么样?倾向于他? 该派人与王重荣好好聊聊了。 七月初六,邵树德返回了夏州。 攻取了灵盐二州,慑服了部分河西党项,库结沙那边的部落也被回师的经略军、义从军大破,斩首千余级,俘两千人,获得牛羊马驼数万头,余皆顺服。 镇内至少表面上安定了,下面当可稍稍休息一段时日,并密切关注关东、关中局势。 他有预感,接下来数月,关内道、河东道诸镇之间,应有连番大戏要唱,兵戎相见是大概率事件。作为拥兵三万余的定难军节帅,自己多半也要牵扯其中。 为灵州开发捞取人口之事,或可一并解决。京兆府二十余县有二百多万人,同华二州亦有三四十万。自己短期内不可能占领关中,那么就只能先想办法搞人了。 夯实基础,深固根本,不外如此。 第一章 小日子(一) “是你?”刚从宥州回来的赵植,又一次在家门口看到了那位银州夫子,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了。 “赵判官。”夫子咧嘴笑道。 “你认得某?” “本来不认得,后来听人说起,便知道了。” “你这是要回银州了?”赵植指着他脚下的一头羊,道:“此乃军中赏赐?” “这头羊便是大帅赏下的,各州夫子都有,便是下山的党项人亦有。” 一头羊,夏州已经跌破三百钱。银州应该高一些,但也不会超过四百。出行三月,就得了一头羊的赏赐,确实偏少了。家中少了一丁口,田间劳作时便少了一人,也许有时候就差那么一个人,杂草没除干净,浇水没浇透等等,让粮食收成不如以往。 但怎么说呢,如今就是这个样子。将帅出征,几乎不管是不是农时。河北大战管你什么月份了吗?没管。 灵州忽然叛乱,大帅亦不可能拖延过多时日。百姓,不容易啊! “有羊便不错了。而今各镇,夫子还得自备口粮、酱菜。”赵植道:“去岁赏了四只羊,如今安在?莫不是吃了?” “哪能呢?”夫子笑了,道:“在夏州卖了一头,换了点农具,剩下三头一路放羊赶回家了,其他人与某差不多。今年应是生羊羔了,某急着回家看看呢。” “这头羊呢?” “带回家去。夏州羊价太廉了,不到三百钱,回银州能卖三百五六十钱。某一路赶回去,路上吃点草,掉膘就掉膘吧,回家养养便成。” “家中一切可好?” “还成。”夫子道:“去岁跟大帅征宥州,回到家中后,地里豆子都收好了,一亩地五十来斤呢。县里有人收豆子,拿去换了点家伙事。”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原本真的家徒四壁,若不是大帅北征草原,某是一辈子难娶上娘子了。现在家里有了人气,家伙事也渐渐多了,日子安稳了起来。” “还不知壮士高姓大名。”赵植问道。 “某叫何全,当不得壮士。昔年在巢贼军中,倒也做了个战锋,上过七八次阵,侥幸不死,都是老黄历了。” 赵植一听有些惊讶。见仗七八次,还是冲阵的战锋,这都能不死,一要运气好,二也得有过人的身手,这王全不简单啊!按他这本事,募个衙军都不成问题。 过阵子,幕府应该就会招募军士补充缺额了,王全大可以去应募,挑选军士的教练使们可喜欢这种有基础的人了。 赵植翻看过军属农场的支出资料,知道如今有接近四千伤残军士或战死军士家人在领粮赐,一年便要支出四万八千斛粮食。此番出征归来,大帅说义从军党项人亦可领粮赐,怕是又要增加不少支出。 温池、灵武两番攻城,都是义从军担纲主力,死伤可不少! “壮士何不去募衙军?月得粮赐两斛,一岁还有五番钱帛赏赐,不比种地强多了?” 王全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说道:“打打杀杀这么些年了,不想再打了。此番出征前,吾家娘子亦有了身孕……” 赵植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王全老家在郓州,银州开光县那里应该就他一人。他若死了,王家这一支也就没了。 “从军之事,吾家大郎今年十二岁,这两年跟着某学了一些刀矛之术,在草原时亦学会了骑马。本名叫御泥逋,某嫌难听,便给取了大名王郊。待再过数年,便送他随大帅出征。”王全笑道:“若能历几次战阵活下来,便有了自保之力,可成家立业了。” 赵植知道这个王郊是草原来的孩子,理论上来说是长子,要继承家业的。但王全这样子,显然打算把家业留给亲生孩子,也可以理解。 “今年家里农事耽误了吧?” 提到这事,王全便有些愁眉苦脸,显然光靠他娘子和一个半大小子,虽然有牛,但耕地一定很不容易。今年这日子,应是要难过不少了。 如果明年没有战事,大帅应该不会征多少赋税,若有战事,可就难了。希望这战事不要再在镇内打了,哪怕去河东打,去关中打,也比在镇内打好。去了关中,定然在关中征发夫子,钱粮多半也从那出,镇内便可松泛许多。 赵植见状也叹了口气,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奈何,奈何! 回到家中后,娘子已准备好了晚膳。 赵植是幕府判官,家中生活自然不可能清贫。晚餐主食是蒸饼,单个用面一升,炼猪膏三合,正好够一人吃。 佐食菜肴,甚至还有一尾鲤鱼,这在西北地区可不便宜。另有羊肉、果蔬,都是本地产的,价甚廉。 不过最令赵植满意的,还是那葡萄美酒。自贞观年间李卫公破高昌国,获得马乳葡萄种及葡萄酿酒法后,葡萄酒在整个大唐风靡了起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升斗小民,都喜欢饮用葡萄酒。 而就夏州来说,种植葡萄的条件十分优良。朔方县民户的宅院基本都是果园,与南方全是桑林完全不一样,葡萄产量十分巨大,以至于去岁冬至大帅发赏时,一人给十胜干葡萄,可见此物确实为夏州特产。 “郎君,帛练行里的蜀中锦缎涨价了。据关中来的商人说,南边可能要打仗,大帅会不会出征?”娘子柳氏将一盘菰米端上桌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柳氏是他同窗好友的妹妹,亦是书香人家,见识比一般人强不少。听到关中可能要打仗的消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作为京西北八镇实力第一的定难军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若是打胜还好,万一战败,大帅回来募兵,少不得又得加征赋税,幕府、州县官吏的俸禄多半也要削减,影响到大家的生计。 当然战败逃归本镇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大帅战死,或者有衙将造反,那大家所担忧的可能不仅仅是生计了,而是命能不能保住。 乱兵什么事做不出来? “休要胡思乱想!”赵植斥了一句,然后又缓和了语气道:“大帅用兵颇有法度,喜用堂堂之阵,不好弄险。如此这般,即便难以大胜,亦不至于大败。州中情形,你也亲眼所见,一日好过一日,不然某写家信回秦州做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说起战事,秦州倒有可能遭灾。”赵植叹道:“凤翔军一旦战败,军士返镇后,说不定便要劫掠乡里。也不知族中子弟动身没有,从秦州绕道邠宁至灵州,亦无需多少时日。唉,若是大帅攻下会州便好了,都不用绕道。” 柳氏想起秦州一旦遭兵灾的情形也有些害怕。她就有闺中好友嫁在长安,巢众破城后,丈夫被杀,她则被贼人掳去,后来还生了个孩子。夫家不要,娘家不认,惨不可言。 还不如被邵大帅掳去,就像自家小姑那般,如今遍身罗绮,富贵闲适。 “勿要多想。”赵植喝了一口葡萄酒,道:“如今州中市面繁华,民皆有生计。大帅威望素著,军士又善战,能有什么事?” 其实,给赵植信心的真不是那什么军士善战,而是邵树德在灵夏六州的威望。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就能发挥作用。威望高,即便败个一两次,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威望不高,可能败一次就崩盘了,这就是区别。 赵植从银州夫子王全的身上看到了邵大帅的威望。那是一种可以稳定人心的力量,来源于战场上的胜利,来源于百姓生活的好转,来源于官吏士绅的认可,来源于蕃人蛮子的畏惧。 “且过好自家日子。某过些时日便要动身前往灵州,大帅在外面征战,某便帮他料理好镇内营田事务,上下同心协力,何人能败?” 第二章 小日子(二) “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不意这乡村野店,亦有如此珍馐。”封渭放下筷子,看着小店外静静流淌着的河水,笑道。 “向闻封三郎喜食肉,何时竟觉得这菰米稻饭也如此香甜了?”黄滔早就吃完,此时盯着店外一个正在练枪的少年,随口打趣道。 “黄二你这就错怪某了。某喜珍馐,荤素皆可,非独爱肉也。”封渭亦笑道。 少年练枪的姿势一板一眼,颇有章法。而且没什么花哨的动作,就是直刺,凶狠、快捷、精准。 “这少年应是军中子弟吧?”封渭也注意到了这个身穿驼毛褐布衣衫的人。 京西北八镇中的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四军军服原料都是驼毛制成的褐布,很好辨认。他们从河中过来,一路上看了不少,早就认识了。 “二位宿客有所不知,这便是吾家大郎,如今进了州武学,几年后出来,最次也能当个队副。”店主走了过来,满面自豪地笑道:“就连武教谕都说,吾儿长得甚是雄壮,可披重甲,当战锋,陷阵摧坚。” “北地风物,果是大为不同。”封、黄二人对视了一眼,又一次感受到了观念的碰撞。 像他们读书人,何曾想过子孙上阵与人搏杀?尤其是黄滔,他是闽人,乡里子弟向来以读书做生意为追求,打打杀杀实在入不得眼。 “何家大郎便是在山里,亦是一等一的勇士,可娶头人之女。”一位髡发,但却宽袍大袖的男人走了进来,说道。 封渭、黄滔二人奇怪地看着这个发饰与衣物极其违和的男人,都有些诧异。 髡发,便是党项人。但穿着汉人的袍服,而且还是富贵闲人的宽袍大袖,说明他平时不干活,家中有资财。这种人在汉地,一般都是士人家庭,党项士人,这…… “此乃夏州岳参军,敝店老客了。”店主见二人不认识,便热心地介绍道。 “领个俸禄的闲官罢了,不然也不会在当直时四处乱逛。”髡发男子自嘲道:“某是银州党项越移部的头人,现在司功曹挂个闲职。本名越移业谋,现叫岳业谋。” “不想竟是官人。”封、黄二人起身行了个礼,道。 “卑官一个罢了。”岳业谋活似个老愤青般嗤笑道:“还不如当部落头人痛快。某去州衙,便是小吏也不当我是官人,也就大帅发果子时才记得名册上有某这么一号人物。” 封、黄二人皆苦笑。 “怎么?不信?二位从何处来?”店主给岳业谋端来了酸浆,他一边吃一边问道。 “河中府。吾名封渭,这位是同窗好友黄滔,乡籍福州,我等皆国子监贡生。” “河中府……封……”岳业谋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冷,明明大夏天啊,怎么这么冷?还出冷汗! “敢问大帅亲兵十将……”岳业谋结结巴巴地问道。 “乃吾之从弟。”封渭笑道。 岳业谋张口结舌,定在那里,就好像被人施了仙术一样。 让你嘴贱,让你嘴上不把门,让你成天这看不惯那看不惯。如今遇到大帅妻族了,这要是报上去,自己不死也得扒层皮。 邵扒皮的威名,各部党项流传已广。每至一地,首要之事便是纳贡,动辄杀人立威,党项各族无不胆寒。 “二位……”岳业谋突然说道:“某吃完了,家中还有事,这便走了。对了,回去就把发蓄上,其实蓄发甚美,甚美。” 说罢,一溜烟跑了。 “以前是个党项头人,听闻有数千部众。大帅在绥银二州编户齐民,移风易俗,此人失了权,怏怏不乐,已经一年多了。”店主走了过来,低声解释道:“其实大帅待他们不薄。在州中当个闲官领一份钱粮,绥州东市里头亦能分一笔钱,每岁千余匹绢总是有的。他下山时,有十余房妻妾,而今就靠这两份钱粮养着。” “编户齐民。”封渭念叨道:“黄二,你看如何?” “党项蛮子如何肯编户齐民?”黄滔亦有些不信。 “党项愚昧,但不是不知好歹。”店主说道:“在头人治下,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动辄被头人吊起来鞭挞。头人看上你妻女,立时抢去。有时犯了事,头被砍了,做成酒器亦未可知。大帅编户齐民后,只需缴纳赋税,服徭役,并不会有此等腌臜之事。” “黄二,某觉着,若将头人撇开,然后施以教化,移风易俗,久而久之,党项民户亦会发觉其中好处。”封渭说道。 “关键便是如何将头人撇开。蛮酋积威甚深,若是妖言惑众,保不齐便有党项民户听从造反。”黄滔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以力胁之,以利诱之。”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见想到了一处,二人皆笑。 “店主,平夏党项亦有许多牧民,如何对他们编户?”封渭又问道。 “牧民?牧奴吧!”店主哂笑,道:“牧奴比山里党项日子还难过。一旦有个什么灾,日子就过不下去,要么去劫掠别人,要么等死。大帅没有对牧民编户,不过今岁夏州来了不少牧奴,都是逃亡贱户,在城里当佣保、酒保、店子、力夫、脚夫、扫门之客、坊夫、扫地夫什么的,比草原上过得好。若是会骑马,还可以去募个官脚(传递文书信件)、健步。会养马的,可以去当个厩人。性子野的,可以去做杖家(打手)。年幼的,可以卖身当个书童,总比在草原上日子过得舒坦。这些人,因是逃亡贱户,怕被头人追索,皆蓄了发,冒汉姓,自称汉人,夏州城内外起码一两千。” 这却是大开眼界了。 “店主,某看你家那个店子汉话不太利索,是党项人吧?”封渭又问道。 “瞒不过这位宿客。”店主笑道:“吾儿进了州武学后,店中缺人,便募了逃亡牧奴,夫妻二人都过来了。男做店子,女做厨娘,都是过自家小日子的,二位宿客可莫要去告官,大帅不好明着收留逃人。” “店主多虑了,吾辈读书人,岂能做这等小人行径。”封、黄二人笑道。 眼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二人便起身离开。 那位叫何檠的少年已经开始练刀了。据闻州武学每旬准令休假一日,这少年放归在家亦苦练不辍,日后从军,应是技艺娴熟之辈。 野店外不远便是一处集市,大量蕃人出入其间。与主打牲畜贸易的绥州东市不一样,这个名为夏州南市的地方所售卖的货物多为皮子、药材、蜂蜜、驼毛、毡毯等草原物事。 买的人和卖的人都不少。封渭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有个党项人带着几张野马皮过来,一会便卖光了,随后他便匆匆而去,似是要采买物事。 “若都能这般做买卖,何须打打杀杀。某曾听闻,党项人有时下山劫掠,就是想劫点农具、器皿,初时觉得可笑,现在觉得可悲。”黄滔叹道:“还是靠灵武郡王兵威震着。党项蛮子只能收敛气焰,下山买卖。久而久之,习惯了这般,应是不会那么桀骜了。” “邵帅对付这些蛮子还是颇有手段。”封渭赞道:“党项人畏威、贪财,先以大军征讨,令其胆寒,后诱之以重利,徐徐拉拢。编户齐民、收揽逃人,如此持续下去,假以时日,局势便为之一变。” 就是联姻那些党项大族女子不太好!这是封渭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黄二,还去长安考进士么?”封渭突然问道。 “先等等吧。”黄滔答道。 第三章 小日子(三) “昨日听人说,大帅甫至绥州,便破了三界寺,怎得夏州还有这么大一座寺庙?”无定河北岸,黄滔惊奇地说道。 “某亦有些惊奇。”封渭道:“这石佛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僧众不少吧。走,进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寺庙。 今日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国朝以来,这两个节日一直并存,谁更兴盛,完全看上层崇道还是崇佛。就民间来说,似乎还是法师们更吸引人,一到七月十五,佛寺总是比道观更热闹。 石佛寺是夏州第一大寺,本有僧众百余,经过一番整治后,尚有数十。 二人进去后,当先碰到的便是几个卖花翁。仔细一问,原来是替寺庙卖的,当然也有一个叫范延伯的自己卖。 “昔年游览宣州,有花楼二十余间。官中置酒会,多来此市花,多有靠卖花致富者。”黄滔说道:“正所谓故城边有卖花翁,水曲舟轻去尽通。十亩芳菲为旧业,一家烟雨是元功。本以为夏州乃边地,不意竟也有卖花者。” “州中便有官十余人,月领俸总二十万钱,幕府将僚,一月总开支百多万钱,还有朔方县、都作院、吏员、买卖人、诸部酋豪,有资财者甚多。便是某那从妹,当初替灵武郡王代写公函、奏章,按州司马之职领俸,一年俸禄折钱四百余缗。他们若想买花,自然可买许多。”封渭说道:“黄二你若去应个推官,一年下来,钱帛、粟麦、柴草、牛羊领个三百余缗不成问题,一年便可在州中起大宅。” 京西北八镇,素来遵守朝廷法令,武宗朝定下的规矩,各州县、幕府职官之俸禄皆有定数。具体到夏州,因为穷困,统一按下州标准领取,然后再打个折,比如朝廷规定俸禄一缗按千钱算,但他们这里是八百钱。但即便如此,州刺史一年可领720缗(实物折算后)、别驾480缗、司马420缗、录事参军360缗、录事120缗、诸曹参军260缗、经学博士130缗、医学博士130缗、参军事120缗。 到县一级,县令360缗、县丞260缗、主簿180缗、县尉180缗。 这是有品级的。没有品级的吏员还有数十名,包括经学生、医学生,都有补助。夏州一年在官吏薪俸上的开支是四千多缗,朔方县也要一千八百缗,全镇六州二十二县一年要九万余缗的薪俸开支。 当然,比起养军的开支,这又不值一提了。 三万五千军士,一年消耗全折算成钱的话超过90万缗。中和四年,夏绥三州正税、榷税、卖马钱折算后约56万缗,蕃民贡赋折钱二十多万缗,现在多了盐利,算上灵盐二州的,不到二十万缗,刚刚够开支。 也就大帅有本事,能令蕃民纳贡,并且还连续两年缴获大量牛羊马驼,才有底气给官吏、军士开足饷。正常来说,灵夏八州也就能养个万余军,如果几乎是三倍。这缺口要么靠朝廷支持,要么靠征服蕃民,舍此别无他法。 当然,隔壁的河东镇,正常来说也无法支持李克用养五六万军,还穷兵黩武不断打仗。但藩镇节帅们收税就是狠,没办法,有刀把子的。相比较而言,邵大帅治下百姓的赋税,是要比河东轻的,百姓生活也更如意。 所以也别怪进士们愿意到藩镇任职,京官俸禄定得确实不错,但不一定能全部拿到手。定难军这边,是真的可以拿到手,顶多有战事时再给你打个折,或者实物塞得多了一些,钱帛没多少。 州中就有官员,领了太多牛羊,只能到城外找人寄养。但即便如此,实际生活不差的,至少是真给东西。邵大帅若愿意,可以随便在州中起豪宅,他那老宅,不过值一两千缗罢了。一个新科进士,即便身无分文,只要谋得差遣,便有人愿意借钱给你应急,因为相信你的还款能力。 “二位,这花还买不买?今日入内随喜(游览寺院之意)者众多,不买一会便卖光了。”范延伯催促道:“此皆吾宅园所栽,共数十朵,好着呢。” “一日卖花所得几何?” “不多。家里的牛只能耕两三年了,大帅仁义,去岁赋税收得少,明年又废柴捐,某便想着攒点钱,明年买头牛犊回来。去岁今年牛价甚廉,某怕再过两年又涨上去了。这花到底买不买?” 二人相视笑笑,道:“还是留给军士家的小娘子来买吧。” 官吏、军士与农民自不一样,生活宽裕得很。今日入庙随喜者,绝大多数都是军士家人,他们也是支撑夏州这些卖花者、酒肆、帛练行、车马行甚至青楼兴旺发展的主要群体。 来时路上,封、黄二人便看到一户军士家眷,直接租了辆马车来石佛寺,花钱如此大手大脚,可见有底气——关中租驴车,二十里要五十钱,河南、蜀中更贵,而在夏绥,马车亦只有二三十钱,但在五年前,可没这么便宜。 军士,在天下诸镇,都是特权人士,幕府的钱财,九成供养军队。论到花钱,也只有他们了,毕竟官吏数量实在太少。 邵大帅是鼓励军士花钱的,可活跃经济,不然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党项逃人了,亦可让军士们更有动力,战阵上更加勇猛。 封渭、黄滔二人在寺内逛了一会,发现法师们卖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闲时栽培的果蔬、花卉外,甚至还有素食、护符。不过他们并不见怪,国朝的寺庙,就这些做得比道观好,更亲民,更热闹,当然也更赚钱。 不过这个石佛寺也确实钻钱眼里了一些,稍稍有些过了。再一打听,原来他们的寺田已经变成了军田,现在亦要课税,养不起太多僧众,比起鼎盛时几乎少了六成以上。 怪不得如此!将税收到僧尼头上,武宗朝有之,但随后慢慢少了。今天下各镇,不课税的法师们多了,盖因他们神通广大,经常令节帅、大将的家眷崇佛。灵武郡王今后,会不会也废止僧众的捐税呢? “三郎,时辰不早,该进城了。”黄滔买了个蒸饼,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吃着。 这是京中朝官走在路上都忍不住买来吃的好东西啊,白面、猪膏,两人吃得很香甜。 寺庙外的空地上已经有人在唱戏,围了很多百姓。看他们的衣着,多有补丁,应是附近的农家。孩童们打闹来打闹去,兴高采烈,与战乱藩镇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全不同。 “战乱多年,很多节日都荒废了。听闻灵武郡王劝民多过节,是否耽于享乐?”封渭突然问道。 “或欲提振民气,亦可让军士们多花钱。你看那边,卖花、卖果子、卖鸡鸭、卖葱韭的农家甚多,若能全数售光,多少能补贴点家用。”黄滔答道。 节日经济,就古代来说,确实是一波消费狂潮。 佛寺集宗教、民俗、娱乐、商业于一体,搞得有声有色,法师们的战斗力确实强于道士。封、黄二人虽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道理是隐隐懂的,促进军士、官吏消费,活跃商业经济,让他们领到的钱帛进入市场循环。 钱若不进入市场,那就是个死物。长期来看,只会造成通货紧缩。后世明朝输入了那么多白银,但并不是完全进入市场流通了,很多变成了银冬瓜进入了富豪们的地窖。这些银子有什么用?不投资,不消费,不扩大生产,一百年还是资本主义萌芽,永远是萌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但这些,其实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以及宽松的制度。 节帅们的制度是相当宽松的,他们啥也不管,只要钱,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安定的环境就很难了,而这也是邵某人养三万五千大军的主要原因,此乃定海神针! 只是时局丧乱,关中亦有可能爆发战事。夏州的繁华盛景,才刚刚起了个头,希望不要中途夭折吧。 美好的东西,都是十分脆弱的。邵树德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局面,或许一场惨败就会划为泡影。百姓们多年后回想起来,或许觉得那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们,真的曾经过过那样的生活么? 而不是守在坞堡寨子里,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过境的大军,被他们抢走女人、财货乃至最后一袋粮食? 寺庙不远处的驿道上马蹄声急,背插认旗的信使快马加鞭,应是传递军报的。 一道横山,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四章 马政与条件 军中急递到夏州后,并没有停留,而是转送银州,邵大帅如今正在那边。 邵树德已经来到银州好几天了。作为定难军重要的两大产粮食基地之一,银州刚刚秋收完毕。 具体的数据很难得知,毕竟没那么多人手去统计,百姓可能也不会告诉你实情,怕你多收税。但包括军属农场在内,总之播种了七千顷是有的。虽然因为征讨灵州的因素,不知道这七千顷的质量到底如何,但宋乐满怀信心地说,年收六十万斛粟麦不成问题,比去年有了极大幅度的提高,毕竟大量巢众分到了地,许多党项小部落也编户齐民,人口、田地都有了爆发性的增长。 但亩产不足一石,甚至只有九斗,这个结果仍然让人很难受。灵州那边,亩产一石六七斗根本不成问题,银州这个成绩,唉,看来战争还是影响到了农业生产! 秋收后百姓们又种了一波短生长期的杂粮,希望这回能有个好收成吧。在灵州没有顶上来之前,绥、银二州就是自己的粮仓。 而说到粮仓,绥、银二州在今年冬天会修仓城,可存粮十五万斛,虽然还不知道这粮食到底从哪里来。要是堆都堆不满,那也太难看了。 “宋刺史,银州之地没必要再开发了。”银川牧场内,邵树德将缰绳扔给亲兵,朝宋乐说道:“编了那么多户,人没几个,不过十万出头,实在没意思。某知道银州还有不少闲田,以后慢慢售卖给百姓吧。一两万户巢众,家里普遍丁口一人、中口一人、小口一或两人,能耕多少地?银州百姓的负担,在定难六州里是最重的。今后重点在灵州了,新来的人,将大部分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宋先生,可以歇一歇了,这些年辛苦了。” 邵树德最近给宋乐加了个节度副使衔,不是为了让他当自己幕僚,而是为了给他发薪俸。 节度副使年俸1800缗,加上银州刺史720缗的俸禄,一年便是两千五百多。当然这些钱宋乐不可能全揣进包里,事实上他还是养门客、幕僚,开销也不小,但总体而言,富贵不成问题。 宋先生,为自己开发绥州,随后又主持银州屯垦事宜,劳苦功高,不能不厚赏。 “怕是还歇不了,大帅既有意马政,某怎么着也得将此事料理完方可休息。”宋乐道。 马政之事,邵树德设想很久了。 他来自后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优良的马种。而良马,是可以培育出来的。事实上中原王朝一直在试图培育优良马种,可能从汉代就开始了,但始终不太成功。 邵树德有一个三十年马政的设想,灵感来源于后世日本 日本本土的在来马,最初由朝鲜传入日本,其实就是大陆北边草原上最常见的马。但在日本列岛上长期繁衍后,适应了当地环境,演变成了日本马。 日本马肩高只有135厘米。同时期列强的军马,肩高普遍在157-162厘米,差了太多。 而且不光身高差二十多厘米,列强军马体重也比日本军马重了70公斤。奔跑时速,列强军马是28公里,日本马18公里。牵引能力差距也很大,同样吨位的大炮,俄国马六匹就轻轻松松拉走,日本马八匹都很吃力。 而且欧美军马温良顺从,日本马脾气还大,暴躁喧哗,频频踢坏车厢或马夫。如果没有去势,在战斗中还会撒野追逐雌马,扰乱队形,被批评为“不听话的野兽”。 银川牧场,是国朝初年河西牧场的备份,马种是青海骢(河曲马)的本地化品种,比河东李克用的马高一些、重一些、素质优良一些,但整体而言差距不大,甚至可以说微小。 邵树德的意思,还是要育种改良。作为武夫,他对冲击力强的高头战马还是有点痴迷的。与敌人骑兵对战时,骑着肩高、体重、速度、爆发力、冲击力都强于敌人的战马进攻,平时骑着耐粗饲的本地马赶路,岂不完美? 日本人依靠拿破仑三世赠送的26匹纯种阿拉伯马,从1906年开始,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进行品种改良,这个过程历时18年。后来,他们从这些马里面挑选能适应日本本地气候且耐久力不俗的马进行选育,这个过程又历时12年。 三十年马种改良培育,结果大获成功,军马肩高达到了160厘米,且能适应当地气候。侵华战争时,日本在中国战场投入这种“东洋大马”24万匹,非常好使,我党缴获后各部都要争抢。 邵树德想起汉武帝为了获得汗血宝马,不惜远征西域。但这种马在大唐已经消失了,可能有各种原因。如果可能,邵树德还是想获得阿拉伯马,毕竟日本马政成功的例子摆在那里。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出重金,有没有胡商愿意带这种马过来。 不用多,十余匹足矣! 而在此之前,只能自己先选育了。一代代挑选肩高、速度、耐力出众的马,矮个子里找高个,然后再集中选育,一代代筛选,看看能不能改良马种。 “宋刺史,银川牧场的人尸位素餐。某将全权交到你手上,给马登记族谱。”邵树德交代道:“现在的马籍太粗陋,只记岁齿、毛色,这有何用?须得像人一样登记族谱,让人知道一匹马是哪两匹马生出来的。俗话说将门虎子,好马自然生好马,驽马也只能生驽马。” “大帅,此事……”宋乐苦笑道:“某尽力为之,须得增加人手了。” “这是自然。缺人募就是了,某无不准。” 与武学一样,马政也是一项长期的计划,邵树德都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成果。但只要持之以恒,投资不间断,总会成功的。大不了,作为留给自己儿子的礼物。 自己难得来晚唐走一遭,总要给这个民族留下点什么东西。武学、马政已经或即将开始弄,其他的再慢慢来,自己的人力财力可不怎么充裕。 “大帅,夏州听望司有急件传来。”正与宋乐聊耕牛数量的问题,亲兵十将封隐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急件,先仔细看了看封口,然后才拆开阅览。 “宋刺史,此件你也看看吧。王重荣感受到了压力,询问咱们意向呢。”邵树德将密函递给宋乐,说道。 密函是两份。一份是河中马行送回来的,提到了河东的事情。李克用被朱温摆了一道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正在挑选精兵,“聚结诸胡”,准备对朱温动手。 话说北方诸镇,有两个人打仗喜欢“聚结诸胡”,一个是李克用,一个自然是邵某人了。李克用经常招揽沙陀及北边五部胡人南下,邵某人的义从军里一大堆党项羌兵。一个胡,一个羌,也不知道谁厉害。 李克用为什么喜欢用胡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成本低。只要许诺他们可以随意劫掠,你甚至可以不用发赏赐,或者只发很少。河东衙军固然战力不俗,但骄兵悍将,还死要钱,维持成本太高了。 另外一份是听望司自己打探来的消息。面对田令孜的压力,王重荣向李克用求救,但李克用暂时不怎么情愿,还是想先干朱温。任遇吉在最后面写道,王重荣很可能要遣使来夏州,或开出条件,引以为援。 “大帅,朝廷亦可能诏夏兵南下,讨王重荣。”宋乐说道。 “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 “大帅想要什么?” “人、地。” “大帅,此难也。朝廷毕竟在长安,如何能坐视定难军势大。”宋乐苦笑道:“让定难军增领灵、盐、会三州便是极限了,多半也不可能。” 宋乐说的是实情。 在朝廷眼里,截留盐利的王重荣固然可恶,但拥兵数万的定难军难道就不可怕吗?可别说什么忠臣不忠臣。人是会变的,现在是忠臣,以后就一定是忠臣吗?或者你忠于朝廷,但不忠于圣人呢?废立天子,宦官们干得这事,节帅就干不得吗? 定难军的实力,已经是京西北八镇第一。讨朔方一役,数月而平,朝廷岂不担忧?各镇岂不震怖? 邵树德自觉是忠臣,朝廷可觉得你似忠实奸! 实力是原罪,除非你吐出灵盐二州,再把兵马裁掉一半,放弃对党项各部落的控制。不然,邵某人可比李克用危险啊,至少在朝廷眼里多半是这样。 当然了,朝廷也不可能拿定难军怎么样,也没这么必要。他们现在的想法,多半还是搞平衡,让各镇互相牵制。如果谁过分桀骜了,就利用权谋号召诸镇共讨之。 李克用桀骜就号召定难军、宣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大同军、幽州军、成德军一同讨之——好家伙,李克用敌人竟这么多! 定难军桀骜了,就号召京西北八镇以及河东军共讨之,届时十余万精兵压过来,邵某人也扛不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欲助田令孜还是王重荣?”宋乐单刀直入地问道。 “宋刺史,灵夏需要什么?”邵树德反问道。 “地不缺,缺汉民。” “那么如何得汉民?帮田令孜攻入河中,劫夺河中汉民?还是帮王重荣征讨京西北八镇,获取关中汉民?” 似乎都不太好。宋乐摇了摇头。 “大帅打的是吊民伐罪的旗号,若百姓不愿走,强行劫掠,于声名有碍。”宋乐仔细分析道:“只能待两军交战,百姓纷纷逃亡之际,再行收揽。或可屯军丹州,迁延观望,待价而沽?” “另者,若招揽大量汉民至灵州,至少第一年是需要大量财货钱粮的。大帅,这笔钱粮从何而出?”宋乐又问道。 “钱无用,牲畜亦不缺,乏粮、乏农具!”邵树德说道。 “那便先看看王重荣开出什么条件?若能出粮,从河中船运至灵州,倒也便捷。王重荣亦有钱,可在河中、河东、陕虢采买各类器具,补不足。”宋乐道。 有黄河水运就是方便。河中直通灵州,估计不用两月便可抵达,成本还十分低廉。王重荣若能出三十万斛粮,便能让自己养两三万户移民,直到他们第一茬粮食收获。 三十万斛粮,按夏绥的粮价不过十五万缗钱。王重荣出得起,在保命之际似乎也不贵。但王大帅有钱,不一定有粮,这是个问题。 “还是先看看王重荣打的什么主意吧。”邵树德最后说道:“咱们不急。今年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卖出去五千余匹了,这才七八个月,继续做生意。或许,朝廷的人还会先找上门来呢。” 第五章 勾连 西门重遂坐在自家花园里,亲手煮着一鼎茶。 不是没有仆婢,实在是西门氏自己的爱好,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茶叶产自灵州。 武元衡曾有诗云:“灵州碧岩下,荑英初散芳。涂涂犹宿露,采采不盈筐。”说的就是灵州产的茶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这会乃暖湿季,华州小华山茶叶产量巨大,占据了关中很大一块市场,灵州气候比夏绥银宥要好,产茶也不奇怪。 其实,横山说不定都可以产茶,只不过那里是党项人的地盘,从来没人尝试过罢了。 朝廷现在是真的困难。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神策军大部分都是在蜀中募得的新兵,战力堪忧。 西门重遂在讨黄巢时当过北面行营都监,又长期执掌神策军一部,眼光是专业的。在他看来,新建的神策军战斗力还不如地方上的州兵,偏偏拿那么高赏赐,简直可笑。 他忽然又想起了黄巢刚刚突破潼关,进入关中那会。朝廷新募的神策军,被京西北八镇兵马劫掠,屁都不敢放,也不敢还手。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护卫朝廷?还不如让藩镇兵入京,至少他们能打,粮饷要求还极低。 罢了,后汉董卓之乱,不能不鉴。 但田令孜之辈又甚是可恶,自己与杨复恭暂时联合起来,也只是苦苦抵挡,究其原因,还是手头没兵。 现在的神策军,都是蜀兵,如何肯听他们的话? 没了兵,连日常用度都匮乏,唉!田令孜享用的是“洞天深处饱云霞”、“冰销剪碎三春叶”、“石髓香粘绝品花”的蜀中蒙山茶,而他们只能享用华州茶、灵州茶,兴元府的茶都时断时续,全看诸葛爽愿不愿意上贡。 也幸好家里的茶鼎没丢,不然就只能如军中武夫那样用壶煮茶了,未免大煞风景。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总算煎茶之水还有。”西门重遂亲自动手,在一沸时放下椒盐,二沸时从壶中舀出一瓢水,又从纸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慢慢搅动,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西门重遂老所在在的吟了两句,嘿然道:“饽沫可也。” 遂将瓢中茶水倒入第三次沸腾的石鼎中,这一步曰“育华”。 诸事完毕,西门重遂给自己倒了一碗,正准备享用时,却见一仆走了进来,附耳密告。 “将他请进来。”西门重遂整了整袍服,说道。 很快,一人被请了进来。 “夏州司马李杭见过西门宫监。”李杭一进来便行礼道。 西门重遂现在任神策军右军辟仗使,右威卫上将军,与其族叔西门思恭(即西门匡范)曾经担任的职务差不多。 宦官西门氏,自中唐以来,代代不绝。西门思恭的资历又非常老,之前田令孜与杨复光兄弟明争暗斗,就喜欢拉拢西门思恭。可在共同斗倒了杨氏兄弟后,田令孜又架空了西门氏,让人颇为气愤。 西门思恭现在本官是右神策军中尉,但实际根本管不了那些蜀兵,人家表面服从,暗地里全向田令孜献媚。西门思恭本来还有一职,即统诸道租庸兼催促诸道进军等使,中和三年圣人给的,现在还有没有用,很难说,毕竟黄巢已经死了。 如今的西门氏,又和曾经的敌人杨复光走到了一起,共同对付权势滔天的田令孜。 “李司马乃夏州儒吏,来找某这个中人做甚?” “为诛田令孜而来。”李杭说道。 西门重遂神色淡淡地给李杭也倒了一碗茶,李杭拱手致谢。 “灵武郡王对田令孜倒是恨之入骨。”西门重遂说道。 “谈不上恨。”李杭说道:“其人贪得无厌,屡次索要军马、钱帛,大王烦不胜烦。与其和这种人打交道,还不如换个故人在上面舒心。” 听到“故人”两字,西门重遂明白人家这是点明了与西门氏的老交情。他们不喜欢田令孜,觉得他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不好合作,这是想力推西门氏啊。 但杨复恭是那么好相与的?这会虽然称病在家,看样子还不如他们西门氏,但西门重遂可不敢小视此人。 “李司马不妨尝尝这灵州茶,虽比不上荆南、江南、蜀中珍品,亦别有风味。”西门重遂笑着说道。 李杭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道:“茶确实不错。吾等边塞衣冠客,能有点灵州茶消乏,便已是满意,不做他想。” “李司马为幕府英掾,不想尝尝关中茶?” “某好猎,习惯了那塞北风月,而今家人皆迁至夏州。关中,不复想也。” “灵武郡王……” “我家大王春日至绥银会乡老士绅,杀牛宰羊,置酒以贺。夏日南去横山消暑,会诸党项,狩猎山中虎豹。秋日至灵州,饮马黄河,与丰收之民同庆。冬日北上草原,与诸部祭天、会盟。大王尝言,塞北风光,亦不输关中江南,得大自在也。”李杭说道:“又言,身受朝廷厚恩,得在夏州开府建衙,异日若关中有事,朝廷下旨,夏兵寻至矣。” 西门重遂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先划下道来,看看能不能谈拢。此时藏藏掖掖可没意思,还不如把话挑明白了。 灵武郡王的底线很清楚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承认他对这块地盘的统治,别找麻烦,别想着给他弄敌人,玩弄什么平衡权术,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作为回报,灵武郡王亦对朝廷保持恭顺,维持朝廷的权威。谁若想在关中作乱,朝廷可下旨令其出兵勤王。至于这勤王的代价是什么,以后可以细谈,反正此时态度是表明了:我是忠臣。 西门重遂不知道灵武郡王的这份约定能管用多久。事实上他也想不了那么远,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李克用在河东大量出售战马,筹集钱帛,遍赏诸军,所谓何来?还不是为了攻伐朱温,心里记恨朱温对他做下的事。 但这事朝廷也参与了,保不齐李克用不打朱温,再率军入关讨说法。田令孜此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想着靠暗杀这种小道来解决麻烦,实是可笑! 李克用那么多仇家,定难、宣武、天德、振武、大同、昭义、卢龙、成德,加起来几近二十万兵马,灭手下不过五万人的李克用很难吗? 邵树德就很聪明,他隐晦地要求朝廷别玩火自焚,唆使关中诸镇联合起来对付他。定难军有山川险固,并不好攻打。万一惹急了,南下的可就不是勤王的军队了。 “灵武郡王打算怎么做?”西门重遂问道。 “敢问西门宫监,怎样才能令田令孜失势?”李杭反问道。 “莫过于一场大败,众叛亲离了。” “此言甚是。”李杭笑道:“王重荣有兵三万余,田令孜能召得几人?神策军新募,并不堪战。唯有京西北八镇精兵可出战,田令孜定会着意拉拢。我家大王不喜田令孜,故他只能挟持圣人,矫诏令泾原、邠宁、凤翔、鄜坊等镇兵入援,然能来多少,亦未可知,须知如今朝廷可无钱。” 没有钱,就没法打仗,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京西北八镇的兵不是不能战,主要还是黄巢入长安后,待遇大降,士气低落。若朝廷能挤出粮饷,接济一下诸镇入援兵马,或还能一鼓作气,击败王重荣,但这何其难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朝官逾万,一年薪俸开支数百万缗钱!定难军三万五千军士,一年全部开支折合成钱亦不过90万缗。圣人要体面,朝廷要架子,必须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不然岂不是降格成了地方政权? 邵树德穿越前曾经有点疑惑,为什么王朝末年,明明皇帝还控制着不小的地盘和人口,严格算起来不比当时最大的军阀差,但却无钱粮可用呢?原因就在于此。没有宫室殿陛、没有南衙北司,省下来的钱可编练十几万精兵,但这钱又如何能省下呢?省下了,你还是皇帝吗? 你狠下心来,不要排场脸面非要省钱,大臣、太监、勋贵们多半也不让,他们会有各种方法劝你,实在不行就换人。 王朝末年的皇帝,没有这种权威的。很多时候,就是那个腐朽体制的替死鬼,是大臣的玩偶,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想要有一番作为都不可能。 省钱,省个屁,还不如催促江南各镇赶紧解送赋税进京! “田令孜可以败,然不得纵掠长安。”西门重遂说道。 “有定难衙兵在,何人能惊扰圣驾?”李杭笑道:“我家大王治军有方,屡战屡胜。只需朝廷一份旨意,立率三万大军南下。些许土鸡瓦狗,安敢捋定难军虎须?” “如此,某便放心了。长安几经兵火,几成废墟。去岁河东献大木若干,稍稍修缮了些宫室。此番若是再遭军士焚掠,万事皆休矣。”西门重遂叹道。 “长安乃国都,自当保留元气。”李杭道:“西门宫监大可放心。” 第六章 三斗 “店主这厨艺真是绝了,何不去长安开店?生意定是大好。”野狐泉外驿道旁,刘三斗与手下分食完熟肉、胡饼,赞道。 “长安狐兔出没,怕是没甚生意。”一位读书人刚刚坐下,摇头叹息道。 “今年却是好了一些。”刘三斗说道:“朝官渐回,家属亦多了起来。去岁河东李克用献大木,今年金商李详又献木,助圣人、百官修缮宫室、宅邸,应是有人气了。” “数年前,巢贼焚宫室而去,诸道兵入城劫掠,府寺民居亦遭了大殃,毁者十六七。王司空累年修补,宫室仅完一二。后面若是再起刀兵,怕是无孑遗矣。”士子叹道。 忽见路旁还坐着不少百姓,脸上皆有风尘之色,拖家带口,老幼皆有,奇道:“此乃何人?难不成陕虢亦有人作乱? “此皆河阳百姓,总计一百六十余户,欲往同州。”刘三斗答道:“河阳局势不靖,百姓困苦,便去外镇乞活。” “陕虢尚算安定,为何不留在那边?” 刘三斗看了一眼,道:“我家大帅救其出水火,焉能留在陕虢?” “这……”士子惊道:“这岂不是劫夺良民?” 说罢,又看了看店里那三十余名身背步弓、刀枪的汉子,顿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三十几个弓马娴熟之辈,说不定手上都沾过血的,与他们理论下去有用吗? 刘三斗也懒得和他多废话,有这工夫,还不如闭目养神一会呢,此去同州马行可不近。 今年马匹生意火爆,同州、华州、富平、长安、武功这五个关中马行的马匹都卖光了。卖得最多的其实不是战马,而是挽马和驮马。 银川牧场的青海骢,就像人一样,自然不可能匹匹一样。有的长得高大神骏,此良马也,可卖高价。有的长得一般,亦可做战马。有的矮小一些,可做骑乘用马、拉车的挽马或驮载货物的驮马。 如今局势紧张,战云密布,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都有很大的需求。 运粮食的马车,一辆运二十余斛,还不够三十名军士一月的消耗量。如果是三万名军士,一个月的军粮消耗量就要超过一千辆马车来运。事实上前线不可能只储存一月军粮,除非真的无粮,不然怎么着都要囤积两三个月的,以免出了意外,粮道被抄截。 此外,还有草料、军械及其他各类物资,同时需要几千辆马车来运货是很正常的,这对挽马的需求量就很大了。 驮马亦如是。在大车不便通过的地方,就需要马骡驮载货物,需求量同样不小。 所以今年银川牧场的生意确实好,上半年直接卖出去了五千多匹马,其中挽马、驮马最多,都是关中州县采购的。 不过到了下半年,战马的生意应该会好起来了。 战争嘛,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为了胜利,拼命赶路,一趟累死数百匹、千余匹都很寻常。如果再有骑卒交战、冲阵,死个几千匹都不奇怪啊。 青海骢比李克用的草原马质量要稍好一些,关中、金商、三川、陕虢、河中等地的客户非常喜欢,皆优先选购。定难军的马行最远甚至开到了昭义,马行总办裴通手底下有千余弓马娴熟之辈,一年要花费卖三百匹马得来的钱帛养这些人,不过还是值得的。 世道不靖,不养些人手如何能做生意?看看各地的商行,但凡要穿州过县做生意的,都养了不少人,器械齐全,弓马娴熟,反正成本都会加在货物上面。 “这位客人可误会了。大通马行的人,素来济难解困。魏博乱军、河东豺狼,搅和得河阳、昭义等地不得安宁,大通马行出钱粮拯救疲民劳人,此义举也。”店主走了过来,给读书人端上了汤饼,道:“若不是家业都在这边,某也去夏州了。听闻那边安定得很,军士不劫掠百姓,赋税轻,党项也被收拾得很老实,与关中大不一样。客人亦是读书人,不妨去看看,回来可和某说说,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夏州穷困,有吐蕃之乱、党项之祸。”士子摇了摇头,道:“胡风浸染之下,民皆好斗,动辄死伤人命。代宗朝以后,多有人仕宦那边,某读过散记,不是什么好地方。” “再差,能比战乱之地差?”店主叹了口气。 “关中也不一定就会打起来。”士子说道:“义武王大帅已经启程前往河中,若能成功赴任,这仗便打不起来。” 王处存确实已经启程,此人也真的是个忠臣。最初朝廷让他移镇,他上表说易、定新收复,人心未安,不好离任。后来朝廷催促他上路,他推托不过,竟然真的上路了,要去河中赴任。 结合以前听闻黄巢攻破长安后他大哭的事情,随后又从河北千里迢迢带兵至关中平乱,王处存对朝廷、对皇帝真的没话说,难得的忠臣一个。 “唉,兴许你说得多,某没读过书,不太懂这个。”店主道:“但盐价涨了,一斗百五十钱,河中商家还是有见识的,到现在还在抢购粟麦稻谷、布帛匹练,价钱一日两涨。某也不希望打仗,这生意还得做下去。” 士子被店家这么一说,也有些不确定了。王重荣治河中多年,王处存赴任,一府四州真的买账吗?若不买账,运气好还能打转回去,运气不好被人袭杀,都无处伸冤。 这仗,确实很有可能会打! “休息够了,走吧。”靠在木柱上假寐了一会后,刘三斗起身道。 而随着他的命令,三十余位马行护卫立刻检查器械,出门招呼在路边休息的民户起身赶路。店主一家从厨房内搬出一筐又一筐的胡饼,都是刘三斗他们买的,补充队伍里的存粮。 在陕州马行时,他们携带了万余枚醋干胡饼及百余斛粮豆,够吃半月。每至一地,他们也会拿出钱帛采买吃食,尽可能补充消耗,直至抵达下一个马行为止。 刘三斗曾经算过,如果是从河阳护送百姓到绥州,平均一户人路上要消耗七斛粮食。百姓们出门前可能有一点粮食,也可能没有,总之消耗是非常大的。 一千户,就是七千斛粮,相当于卖两三百匹马的收入。一年如果有四千户,一千匹马的钱就没了。刘三斗对此很是心疼,但大帅觉得无所谓,甚至认为很值得。若不是实在没法弄到更多的人的话,大帅恨不得拿出一半的卖马钱去招揽移民。 当然随着绥州对外贸易的持续兴盛,去过夏绥的商人越来越多,有关横山北面那个世界的真实情况也开始小范围传播着。 在关中北面的富平八县,人们对保境安民、吊民伐罪的邵大帅印象不错。随着关中战云密布,有些人干脆一咬牙,直接北上了。 这种自发性的移民,现在还很少,但随着天下局势越来越混乱,相信会越来越多。 离开野店后,刘三斗一行人走了七天终于到了同州马行,将这些河阳民户交给下一波人带往丹州。而他们自己,则将返回陕州。 如果不出意外,刘三斗还将继续在陕州坐镇四年。四年后调往河中,轮换不停。而在此之前,他还在昭义镇待过,经历可谓丰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像刘三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来源亦很复杂。有从军中退下来的年纪较大的军士,一般都四十多岁了,气力不如以往,不再适合一线厮杀。也有在关中招募的新人,甚至还有不少横山党项。正是这些人日复一日持之以恒的工作,才使得大量关东难民或军士家属得以穿州过县,到定难军地盘上开始新的生活。 几年来,他们中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伤。有病死的,有被匪众袭击战死的,有被乱兵劫掠杀死的,每一个战死或伤残的,家人若在定难六州,都可以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与军士标准一样。 为了弄人,邵大帅确实下了大本钱。 当然这也离不开其他藩镇的配合,陕虢、河中是关键。王重荣、王重盈兄弟长袖善舞,从来不得罪邻镇、强镇,甚至还故意交好。若是换了魏博那种恶邻,邵大帅估计也没法做这生意,马行早点关门了事。 所以说,在邵大帅那边,对王重荣兄弟的印象是非常不错的。再加上他也不愿李克用的姻亲王处存当河中节帅,只要王重荣钱粮给得到位,没说的,这一把就帮你又如何。 藩镇之间,亦有人情世故。就凭王重荣做人的到位,他这一波就输不了。 第七章 出征前的日子(一) “给李杭写封回信吧。”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想了半天,还是没勇气自己写亲笔信。 这字可真难练啊! 从银州回来后,邵某人就把练字提上了议事日程。 本来按照正常流程,该请一个书法大家的,这才能显出他郡王的身份。但夏州偏远,找不到这类牛人。那么退而求其次,请个衙门里的老书吏也可以。这些人干了一辈子文书工作,字基本都有几分火候了,但邵某人不需要。 他让封绚来教他写字。 封绚出身名门,善诗文。嫁入殷家为妇时,经常有士子给她公公投卷,封绚偶尔会翻看一下那些诗文,还附上简评或者略加改动,往往一语中的,让那些自诩有才的士子无地自容。 她当然也很擅长写字了,衙门里的老文书看了都赞不绝口,继而感叹,这样一位才女,应该与才子配成一对才像样。不过再想想,才子怕是无法保护才女,如今这个世道,服侍灵武郡王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今日乃中秋佳节,衙门放假,军士亦分批给假,邵树德美美地睡了个懒觉。 侍女将衣物及信件送到了床头。 邵树德拆开看了看,想了想后,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便让封绚去写封回信。 封绚轻手轻脚地下床,从地上捡了件薄纱披在身上,然后到案几前写信。 案几有些矮,封绚回头白了邵树德一眼,然后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 薄纱也确实薄,虽不完全透明,但这种半遮半露的模样却更是诱人,将美人光洁的后背、腰臀完全展现在自己面前。 邵某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美人挥笔,看着看着,便将身旁的赵玉搂入怀中,轻轻理了理她的乱发,道:“竟然练了这么久字都练不成,某是没这天分了。” 昨晚的主题是“才女盛宴”。 邵某人出身武夫,文化水平不行,在才女们面前总是很难把持住。来这么一个主题夜晚,也有提升自己文化修养的想法在内。 听了邵树德如此无耻的话,赵玉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想笑,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有时她来也教大王练字。 但练不了多久,就总被大王在桌案前弄,这如何练得下去。 “在晋阳时,你就在桌案前辱我……到了夏州,大王你还这样。”赵玉将脸埋在邵树德怀中,嗡声道:“你就喜欢作践别人家的娘子。” 艹,身边的女人就没一个简单的!感觉都是人精,诱惑起自己来手段贼多,且直中要害。他现在甚至怀疑小野狸,在自己面前那么一副无可奈何被迫受辱的模样,都是立下的人设,诱惑自己的人设。 赵家最近来了很多人。赵植已经是实权判官,听说秦州那边还有人要过来,原因就是赵玉是自己长子的母亲。 这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样了。 自己早就答应了折芳霭,是嫡长子继位,家中妻妾也是知道的。但这事啊,怎么说呢,可能有外部因素影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反正只要自己坚持原则,不给其他人机会,这事也算不了什么。时间长了,也就淡下去了。定难六州,还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女人们变着法子讨好自己,诱惑自己,享受就是了,反正很舒服。男子汉大丈夫,还玩不过这些小女子了?还能被她们牵着鼻子走? 起身后,邵树德先用了早饭,然后一个人来到书房,静静思考。 西门重遂那边,其实基本算是达成约定了。 自己并不一定真的要对付田令孜。但这个人他有些担心,总觉得会做出各种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万一哪天发疯,也要自己移镇呢? 而且他手里有兵,圣人多半也被他控制在手中。邵树德甚至怀疑,圣人到底还有没有行动自由。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如果能够除去,那再好不过了。 西门重遂一旦上位,自己作为他的外援,重要性将急剧提升,将非常有利于攫取好处。至少,朝堂上不会有什么下诏各镇讨伐自己的搞笑事情发生了。 翻开了桌上另外一份信件,那是王重荣写来的。 琅琊郡王很实在,先回忆了一番当年在同州共抗巢贼的事情,然后希望自己反对他移镇泰宁军。为此,愿以钱粮、金器、美姬相赠。 靠,当年在同州就说要赠美姬给自己,这都几年了,还是这一套。 要是美姬能多折一万斛粮食就好了。家中六七个妻妾,外边还藏着个没敢下口的别宅妇,这些女人又个顶个厉害,自己快应付不来了。 王重荣,必敲他至少三十万斛粮食!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王大帅负担得起。 “将任判官请来。”邵树德喊来了一位亲兵,吩咐道。 任判官自然就是任遇吉了。他现在已经去了军职,在幕府听望司任判官,专门帮自己打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任遇吉今天没有休息,一大早就去了军府。他现在手底下也不少人了,每个月从自己这里领六十多缗钱、两百匹绢。新上任的幕府支度判官封渭曾经隐隐向自己提起过,听望司只有一位判官、一位孔目官、驱使官五人、小使十余人,这些人的俸禄都是幕府直接开支的,但私下里还要批这么多钱,或有贪墨之嫌。 邵树德压住了这件事。 政治,是非常肮脏、残酷的。而情报,往往又是政治的下水道,肮脏得无以复加,花费自然不透明,还很大。 邵树德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政治生物了。事实上当了一方节帅的,都不再是纯粹的武人。哪怕像李克用那种武夫成色十足的,也一年两换教练使,提拔老人,压制旧人,用代北集团压制河东集团,但偏偏又不让河东集团彻底失势。搞平衡,这其实也是政治生物的本能。 纯粹的武夫,最后多半都是军破身死的下场。 任遇吉很快便到了。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他,和多年前大不一样,当了情报头子,难道也会改变人的性格和气质? 不过无所谓了。自己按照刺史的标准给他发720缗的年俸,此外又给他兼了一个盐州录事参军,一年又可多领360缗。这收入,比衙将也差不到哪去了。当年与老兄弟相约共富贵,自己的承诺,总算一一做到。 “同州那边,最近要加派人手,盯紧了。王重荣若西出,同州是绕不过去的。”邵树德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任遇吉,道:“延、丹二州,也不能松懈。大军若南下,必屯于丹州,某不想到时出现什么意外。李孝昌的侄儿便是那边的镇将吧?上次你说他向某示好,可以进一步接触,但不要太过明显。” “遵命。”任遇吉应道。 “大帅大约何时出兵,某好提前做个谋算。”任遇吉又问道。 “待王重荣钱粮一到绥州便出兵。” 绥州与河中镇西北隔河相望,近得很。王重荣若手脚麻利,一月内就可把钱粮送来,届时自己便可组织灵州那边的船只分批起运。以目前的运力,一次可运七万五千斛粮,已经八月份了,大概也就只能运这一次了。 不过今年灵州的收成还凑合,亦有不少牛羊留存在那边,先期运七万多斛粮,够他们坚持一段时日了。明年三月份之后,再接着运,三个来回便可运完。到了那会,新移民的第一茬粮食差不多也该收获了,刚好衔接上。 “经略军、铁林军、铁骑军、义从军,某都会带上。镇内只靠定远军、武威军及州兵守着,任判官,内部亦得多盯着一些。该派的暗探、该收买的人,不要吝啬钱,没有什么比咱们的富贵更重要的了。镇内,不能有人作乱!”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 忙活完这摊子事后,邵树德便去了正厅。 今天家里很热闹,来了许多人。野利遇略一家子、没藏结明一家子、折嗣伦一家,还有封渭、赵植,都是姻亲妻族,准备晚上一起赏月。 “姑夫。”野利凌吉牵着她的侄儿走了过来。 “外侄来也。”邵树德直接将小孩子抱了起来,一脸笑意。 “大王,注意威仪。”折芳霭无奈地看着邵树德抱着野利遇略的儿子,说道。 “都一家人,无须在意。”邵树德笑道。 昨天带几个小家伙去城外的马场玩。野利、没藏家的都是山上下来的,对一望无际的草原非常感兴趣,有姑夫亲自陪着玩,非常尽兴,这感情也拉近了不少。 城北的这个马场是专门圈出来给亲兵们练骑射的。以前有不少各部进献的好马,如今都被邵树德下令送到了银川牧场。 马政事关紧要,各部进献的都是非常神骏的战马,留在马厩内太可惜了,不如去银川牧场上配种。 牧场有马籍,按照国朝传统,都是在马屁股上烙印,然后记岁齿、毛色,但不登记血统。欧洲此时的马政管理还不如中国,但人家后来居上,从17世纪开始登记血统,一代代培育,良马开始不断涌现。 邵树德也不清楚为什么国朝不登记血统族谱,顺手为之的事情。你都在马屁股上编号了,登记下族谱很难吗? 银川牧场从今年开始也这么搞了。部落进献过来的骏马,统一送过去登记入籍。马和人不一样,人可以通过后天学习、锻炼努力改变命运,人与人之间的血统没有根本性差异。但马不一样,好马就是好马,基因就是优良,不然汉武帝也不会劳师动众求汗血宝马了。 牧场的马,现在都是适应西北气候的,然后可以挑选肩高、体重、速度、冲刺力、爆发力、脾气、纪律性综合较为出众的进行培育。它们的后代继续考察,一代代优中选优,期望培育出优良的马种。 欧洲人也是这个路数。没有什么神奇的科技,就是繁琐、漫长的选育培养。 耐不耐粗饲,不在考虑范围内。耐力好不好,暂时也不太重要,可以作为一项指标,但权重较低。因为自己的骑兵,以后可以骑乘耐粗饲、耐力好的马赶路,战马则是精心呵护的,喂养精饲料,时时清理卫生,保持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就为了与敌骑交战那一刻的摧枯拉朽。 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马,冲锋时威势惊人,速度、爆发、冲力达到极致。但冲半个小时后,浑身汗如雨下,一点力气没有了。比耐力,和蒙古马完全没法比,但人家骑兵就顶喜欢这种马,因为在交战的那半个小时内你占有绝对优势,足够你杀死敌人好几回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姑夫,明日还要去骑马。”野利克成在邵树德怀里扭来扭去,说道。 “可也。下次来得早些,姑夫带你去白马骝城(回乐县)骑马,那边有草场,有大河。”邵树德笑道:“不过今日须得赏月。” “这不是汉人的节日么?”野利克成问道。 “姑夫便是汉人,你喜欢汉人么?” “喜欢。” “没什么汉人、党项人,此皆国人。中秋赏月,阖家团圆,此乃国人风俗,明白了么?” “那明日可去骑马么?” “自然可以,姑夫挑一头小马驹送给你。等长大了,姑夫让你做大将。” 没藏结明、折嗣伦的孩子在一旁听了,也非常羡慕,纷纷闹着要马,邵树德一一答应。 折芳霭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一旁看着。夫君此时一点也不正经,没有威严,没有冷酷,就像个溺爱孩童的老人一样。 她知道自家夫君不容易。野利氏、没藏氏都是横山大族,实力不可小觑。夫君是定难六州之主,对这两族也一直是笼络为主。现在带着这帮孩童玩耍,可能也是想让他们对自己这个姑夫亲近一些。日后长大了,回忆起年少时和姑夫之间的亲情,也更容易归心。 待过两日,好好犒劳一下夫君。想到这里,折芳霭的脸都有些红了。有些事情,她一直不愿意,但这会有点心软了。 罢了,男人亦是孩童。顺从他一点,给他点甜头,自然有好处。 家里那几个姬妾,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八章 出征前的日子(二) 中秋这个节日起源较早,但真正作为一个节日固定下来,还是在国朝。 不过老实说,此时的中秋,还比不上其他节日,因为朝廷不放假。邵树德中秋给诸曹司官员放假,算是比较少见了。 根据元和七年的诏令,此时一年至少有51天假。最多的是元旦和冬至,各七天,然后是寒食至清明,连放五天。就中秋前后来说,七夕一天假、中元一天假、重阳一天假,唯独跳过了中秋不放假。 邵树德是来自后世的人,对中秋比较重视,因此遍邀在夏州的亲族过来饮宴——似乎全是妻族,比较尴尬。 “国人重功名,羁旅在外,中秋难以团圆,故中秋多思乡之作,而作‘玩月’之诗。”宴席上,邵树德端着酒樽,看着天空的明月,道:“某是做不成诗了。不过诸位皆有才,可随意吟和。” 赵玉、封氏姐妹闻言皆笑。 “郎君,外侄们饿了,还做甚诗。”折芳霭亦笑道。 邵树德尴尬地一笑。穿越先辈们,不知道靠诗词斩获了多少名声以及美女的倾慕。轮到自己时,时已近晚唐,大部分诗已面世,纵是抄亦没法抄,如之奈何。再者,自己乃党项人中威名远扬的“邵扒皮”,也没人信自己会作诗啊。 不过他脑海里倒真的蹦出来一首诗,许浑写的,就记得两句:“汴人迎拜洛人留,虎豹旌旗拥碧油。”这可真是奇了,怎么想起这个,难道太想干朱温了?这人确实是大敌,李克用看似嚣张,但仇家遍天下,其实空间已经被限制得死了,多半很难向外扩张。 “大帅,幕府推官黄文江颇有诗才,不妨召其来对月作诗。”许是看邵树德有点尴尬,大舅子封渭笑着建议道。 “罢了。黄推官昨日与某说,今夜要至石佛寺,寻僧人碾茶,对坐品茗,不能打搅了他的兴致。”邵树德回到座位,举起酒樽,道:“吾从军十年矣,从阴山至河东,又从河东至关中,终至塞北。而今开府建衙,富贵无忧,有诸君辅佐,有家人陪伴,复有何憾?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邵树德放下酒樽,扫了一眼在座众人。赵植、封渭、封隐、折嗣伦、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桌都是男客,也是他最近一年多来大肆起用的妻族。 有他们在,自己也能安稳一些。 “方今天下,诸镇征战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此等情形之下,又不知几人有心情赏月。”邵树德又说道:“某有匡扶天下之志,须得用到诸位之才。异日关中月圆,定在长安置酒,请诸位饮宴。” 大王喝多了,这是众人的想法。不过在座诸位既然来夏州投奔,哪个不是抱着点想法的?这话说便说了,也无甚紧要,因此纷纷贺道:“定与大王共赏长安明月。” 孩童们跑来跑去,男人们喝酒行令,女人们窃窃私语。一场中秋宴饮,倒也落得个尽兴而散。 送走了宾客后,邵树德舒服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明月。折芳霭坐在他怀里,两人十指相扣,静静地不说话。 没藏妙娥略有些失落地看着在那温存的邵、折两人,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床铺。 大王真的好荒唐,今晚竟然让她们两人侍寝。不过这还算好的,上次甚至还想让拓跋蒲与她一起,幸好有所顾虑,没那贼胆,不然真是羞死人了。 没藏妙娥曾经去见过几次拓跋蒲,小姑娘还当她是嫂嫂,这要是姑嫂两个一起,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整理完床铺后,没藏妙娥定定地坐在床头,靴子无意识地晃来晃去。她想起了与大王共处的日子,拓跋仁福的影子是越来越淡了,每次到了最后,她总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将大王搂紧,为他轻轻地擦拭汗珠。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大王的性子,不但要击破你的军队,占领你的地盘,还要将你的娘子夺走。哪怕看她为你垂泪,也要遂行征服挞伐之事。 奇怪的男人!不过她确实很久没想起拓跋仁福了,大王若是知道了,应会很满意吧。武库中挂了那么多缴获的敌将兵器,女人,或许也是他的战利品。 偏不让你知道我已快忘了拓跋仁福! 没藏妙娥用力晃着匀称的小腿,有些嫉妒地看着被大王抱在怀里的女人。 不就是折掘氏么! 那边的折掘氏已经慢慢从邵树德怀中滑落,消失在了桌案之下。 没藏妙娥恨恨地转过头去,或许下次该在大王面前提一提拓跋仁福。 ****** “总办来了!”一位少年在门口喊了一声,随即“轰”地一声,二十余人纷纷涌出学舍,看着正在吴廉、陈诚二人陪同下进来的邵树德。 “吾之儿郎来也!”看着一个个脸上犹带着点稚气的半大少年,邵树德很是开心。 “拜见总办。”一众半大小子纷纷行礼道。 “你是何檠吧?”邵树德看着一位少年,道:“武教谕告诉某,你在斋中箭术第一。惜枪术还差了那么点,须好好锤炼。” “禀总办,门下枪术每日苦练不辍,一刻未曾懈怠。”何檠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冷兵器时代的军官,与后世火器时代完全是两个概念,枪术、箭术、骑术,还有其他各种技艺,非得长时间锤炼不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十岁起练,往往二十岁才敢说各门技艺都有所“精通”。低级军官,靠的就是技艺、武勇,若你还不如手底下的老兵技艺娴熟,如何得授队正、队副?如何能服众? “你是刘重吧?汝父乃驿将,手下雁使,健步如飞,传递信件,从无差错。汝亦当勤学苦练,不辍尔父之名。”邵树德又对着一位少年说道。 “禀总办,门下日夜苦练,就为有朝一日可为总办疆场杀敌。”刘重激动地说道。 “好,好,自有机会。”邵树德笑道。 “李璘,汝父乃镇内通儒,而今既入武学,当勤学苦练。或曰文武殊途,但某不这么认为,出将入相,方显英雄本色。尔家学渊源,若能在武技一道上多加锤炼,当大有前途。”邵树德又走到一位少年身边,说道。 “门下谨遵总办教诲。”李璘大声道。 邵树德又一一与每个学生都交谈了一遍。他基本上一有空就往武学跑,对每个学生都很熟悉,都能叫得上名字。而少年郎们看到名镇西北的灵武郡王居然随口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且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时,都十分激动。再加上那毫无架子的温言抚慰,更是心神激荡,恨不得现在就完成学业,分至各军之中,为大王杀敌。 武学,是自己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带来的改变之一。今后要让这帮人成气候,成为主流,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李克用在代北集团、河东集团之间搞平衡,自己亦可用武学生来对冲将门的影响力。 这事成与不成,就看今后二十年了。反正只要自己掌权一天,就会精心呵护他们一天。自己是武夫,但也要做传统武夫的掘墓人。新时代的武夫,要懂文化知识,知民生疾苦,会战阵厮杀。 他们,注定是武夫中的异类,但亦是新时代武夫的开端。自己当与他们一起共勉! “明年,某想在灵州再开办一所武学。回乐县武学、灵州武学,一如夏州这边。县武学招五十孩童,最好是孤儿。州武学再招二十少年,必须有基础,枪棒、箭术、骑术都要有点底子,不然来不及培养。”出了夏州武学大门后,邵树德对陈诚、吴廉二人说道:“将才,怎么也不会嫌少的!五十个人,能有一个成材便满意了。” “遵命。”吴、陈二人应道。 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任遇吉走了过来。陈诚、吴廉二人很有眼色地告退,任遇吉与他们打了下招呼,然后到邵树德身前,低声道:“大帅,王重荣答应条件了,粮食已开始起运。” 第九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一)(为LOL1号盟主加更) 光启元年八月二十七日,夏州城北,天高云淡,大军云集,等待主帅检阅。 “真乃横山壮士!”邵树德看着一水的威猛壮汉,十分满意。 没藏氏总算把真家底掏出来一部分了。这次下山了千余猛士,身材高大壮实,力大无穷,兼且吃苦耐劳,沉默听话,若披上重甲,当可为陷阵死兵。 没藏庆香个老狐狸!现在才舍得下本钱。 若是没藏妙娥替自己生个男孩,再立其为继承人的话,岂不是全族下山?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两天折芳霭一直垂泪,认为自己做了下贱的事,有失主母威仪,害得自己多番安慰,并赌咒发誓,一定让嫡长子继承大位,这才稍稍止住。 没藏氏、野利氏、嵬才氏、赵氏、封氏,没机会了。在这件事上,有后世那么多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里,自己断不会犯糊涂。 “此千人编为义从军横山都,没藏都保可为十将。待会去陈判官那里领器械、装具,入籍衙军。”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栽培!”没藏都保大喜道。 入了衙军,便有粮赐、赏赐,亦可一步步晋升。大帅治军,不论羌、胡、汉,只要有战功,便可赏,大家都很服气。 横山步跋子么?甚好。就是不知道山上还有多少人,若是能全下来就好了。 邵树德有时候其实也奇怪,为什么穷地方的人长得那么高大,明明营养不足来着。后世达尔文前往火地岛考察,在当地挖出了很多土著的骸骨。缩水后的骸骨最低的都有1.8米,那人活着时岂不是两米的身高? 火地岛土著,文明水平低下,当地气候寒冷,大冬天都只能裹着兽皮,甚至没衣服穿。平日以猎食骆马、海豹为生,极为艰难困难,但身高体壮,很不科学。想来想去,大概是吃不饱的人早就在恶劣环境下死了,活下来的都是营养充足、身强体壮的,因此身高得以保证。 没藏部的山民,应该也有这个因素。这算不算马政育种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是自然选择,一个是人工干预。 邵树德又走到另一部前面。 这是两千骑卒,皆来自草原,各部凑起来的。你五十骑、他一百骑,嵬才部出得最多,五百骑,编成了这支部队。自带马匹、器械,夏州提供食宿及少部分赏赐,统一训练,服役两年,两年后轮换。 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公帐军。各部落给草原可汗选派勇士,为可汗征战。邵某人如今不就是河套地区的大汗么? 来了夏州的草原勇士,皆入吾彀中矣!义从军如今已有千余衙军编制,今日又编入横山都千人。异日从关中归来,说不得可以再编一两千人。入了衙军,便是吾之健儿,与各部头人、酋豪再无瓜葛。 公帐军的名字,还着实费了一番脑筋。邵树德本来脱口而出给他们取名“虎豹骑”的,结果大家都看着自己不说话。后来一度想取名“铁鹞子”,但想想他们穷得很,无甲,便改名为“忠勇都”,希望一直忠勇下去吧。 忠勇都十将魏蒙保,邵树德对他很放心,嵬才苏都对他很不放心,不得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这两部编为义从军右厢,由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统帅。此外还有左厢三千人,由军使野利遇略直领,是野利家的健儿,其实同样吃苦耐劳,只不过没挑一水的高壮大汉罢了。 此六千人便是即将出征的义从军全部战兵。 还有约七千辅兵,由平夏党项、河西党项各部抽丁充当,全军一万三千人,是南下大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军中一些人戏称此乃舅子军,似乎也有点那么回事。 一同出征的还有铁林军、经略军、铁骑军接近两万人,全军三万三千余。一旦下到关中,必定人人侧目,变成一支改变局势的关键力量。 李克用,敢把河东那五六万人全带过来吗?不怕被孟方立、赫连铎抄了老巢? 其实换自己在李某的位置上,都暗暗心惊,东南面有敌、南面有敌、北面有敌、东北面有敌,西北面和西面的其实也是敌人,这日子咋过?怎么还敢出去浪? 但李某人就是这么潇洒。率大军出征,家里被人抄了,不要紧,不过死点百姓,损失点财货罢了,回来再收拾对手。至于这样搞是不是两败俱伤,百姓生活日渐困苦,河东的战争潜力是不是进一步被削弱,不管!我就要浪! 相比较而言,自己的地盘有山川险固,镇内亦有敌人。北边的天德军实力较弱,东北面的振武军与自己联盟,其内部还有麟州折家牵制,安全无虞。南边是广袤的横山,没人可以打过来,自己拼命联姻笼络可不就是为了解除这一面的威胁么? 东面是黄河,平时威胁就不大,九月份以后更无威胁。 自己的关系网该扩大一些了。以后若是李克用不老实,就想办法联络各镇,逼得他放下各种心思。乾符年间李氏父子被围剿,仅以身免的惨痛教训,应该还没忘。各镇但凡打出配合,李克用根本顶不住,可惜诸镇各有心思,得好好组织一番。 协约镇?同盟镇?干你河东—义武邪恶轴心? “大帅,有此雄兵,关中震怖,大业可期也。”陈诚凑了过来,恭贺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亲兵的护卫下,又骑着战马检阅了一番诸军。 “铁林军健儿,可还记得晋阳之誓?”至铁林军阵前,邵树德马鞭一指,大声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亲兵们分头高声呼喊,将他的话传递了下去。 “军士逃,斩军士!大将逃,斩大将!主帅逃,斩主帅!”众人纷纷高呼。 邵树德满意地说道:“某拿首级作保,与诸将士共生死,尔等可做得到?” “愿拿首级作保,共生死!”军士们群情激昂,大声吼道。 又骑着战马至经略军阵前,还未说话,军士们受铁林军感染,便纷纷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邵树德哈哈大笑,高呼道:“必胜!” “必胜!”军士们齐声应和。 “必胜!”邵树德又喊道。 “必胜!”军士们再度应和,声浪直冲天际。 在后面的幕府文职僚佐们尽皆失色,军府衙将也神情各异。 大帅在军中威望如此之高,这六州之地,谁敢作乱? “铁骑军,屡建战功,杀得河西党项人头滚滚。三日后去关中勤王,见得北边五部胡骑,尔等能战否?”至铁骑军阵前,邵树德又问道。 “战!战!战!”骑卒们整齐列阵,用槊杆击地,齐声大吼。 “杀他个人头滚滚!”邵树德挥舞着马鞭,笑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骑军众军士跟着吼道。 义从军诸军士虽听不到邵树德在说什么,但他一阵阵走过来,每阵军士皆高声应和,这却是见到了的。从山上刚下来的横山诸羌心高气傲,此时一见,顿时收敛了几分傲气。汉人这军队,器械精良,技艺娴熟,他们的“头人”也威望甚高,应是能打的。 如今邵大帅似乎也已经是自己的头人了,若好好表现,奋勇杀敌,应也能得诸般奖赏。想到此处,横山诸羌兵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出征。 “义从军,随某征草原,战宥州,破河西,战功赫赫。得横山健儿,某睡觉都觉得安宁。”至义从军前,邵树德说道。 他说完,自有会汉话的义从军衙兵分头翻译下去。诸羌听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挺直了胸膛。汉人大将亦夸他们,大伙精神一振。 “某治军,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义从军士立下战功者,财货、田地任取。若有将官、头人昧下战功,直报军府黄推官,来找某亦可,一经查实,立斩,无论何人!” 邵树德说完,很快又有人分头下去翻译。 “头人说话算数,吾等便死战!” “草原日子清苦,若能在夏州赏块地,这命可汗拿去也罢。” “大帅可做青天子!” 看着羌兵们神情振奋,七嘴八舌。首次下山的各部头人都有些震动,纷纷把目光看向野利遇略、没藏结明、魏蒙保。见三人神色不动,顿时无话可说,灵武郡王若真能一碗水端平,不歧视他们羌人,赏罚公平,便为他死战又如何! 那些早就与灵武郡王一起狩猎过多次的头人们就没那么多想法了。大王确实不歧视羌人,府中姬妾亦有党项女子,听说备受宠爱。与他们一起出猎时,有勇士抢了他的风头,他非但不怪,还赏赐锦袍、彩缎,有时甚至将坐骑、良弓赏下去。 如此风姿,令人心折,是以各部勇士咸愿为之效力! “今日诸军皆有赏!”巡视完一圈,邵树德笑道。 命令一下,全军欢声雷动。 在一旁观礼的朔方、夏州武学生们亦极为震撼。 纵马驰骋,所过之处,无人不应。 驻马检阅,振臂一呼,数万军齐声高和。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十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二) “妾祝大王奏凯归来。”灵武郡王府内,折芳霭亲手替邵树德穿戴好大红色的戎服。 “亏欠娘子甚多矣。”邵树德一把抓住她的手,道。 折芳霭气得瞪了他一眼。有些事情,要么不起头,起头了就不止一次。自己明明答应了只此一次的,怎地到了后来,又…… 昨晚更是要让野利家的那个小丫头与自己一起侍寝,不过野利凌吉似乎怀上了,吐得厉害,便作罢。 “把吾儿抱来。” 府里都是折家侍女,很快便有人抱了过来。 儿子正在熟睡。邵树德轻轻接过,笑呵呵地看了半天,然后交到他母亲手里,道:“吾儿安睡,且看阿爷去为你打江山。” 折芳霭噗嗤一笑,妩媚地看了邵树德一眼,心道:郎君藏在外面的拓跋家的女子,下次或可让他尝点甜头,但不许带回家来。 邵树德也是第一次在正经场合看到自家妻子如此妩媚。折芳霭一贯以成熟、知礼、大气有威严的形象出现在府内众人面前,至于求饶、流口水之类的柔弱一面,亦只在自己面前显露过。唔,上次没藏妙娥应也看见了,怪不得爱妻如此气愤。 与妻儿告别后,邵树德直接在亲兵的护卫下去了铁林军营地。 此番出征,当是先往延州,然后再去丹州,屯于边境,探查情报,然后再南下关中。 八月三十日那天,经略军七千余众先行,押运着大批粮草、器械。 昨日,义从军左厢及部分辅兵再行,同样押运着大量物资。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铁林军、铁骑军亦将大举南下。到了明日,义从军右厢及部分辅兵将携带最后一批粮草、物资出发。 三万三千大军,号称十万,分成四部,间隔一日行程,浩浩荡荡直往延州而去。 大军行军速度并不快,九月初五,邵树德至乌延城,十五日,方至夏州宁朔县。 长泽、宁朔两县今年开垦出了不少田地,前者主要是军属农场,后者则为军士土地,都是从绥州次第搬过来的。 两县交界的芦河流域,本来亦有很多地的,但打下灵州后,似乎很难招揽到人耕作了。因此后续开河工作完全停滞了下来,已经开垦出的土地,就留给两县慢慢消化吧。从关中捞到的人口,即便大部分送往灵州,其余各州多少也能分到一些,就是个比例罢了。 开河的拓跋党项及其死忠部落牧民们并不能松一口气,因为他们即将被送去挖石炭。邵树德跟他们说了,再挖两年,就赦免他们罪过,然后编户齐民,给予土地。人不能不给盼头,那样工作效率太低下了。 而说到石炭这个事情,如今军中已经开始使用了。 衙军屯驻在夏州左近时,军中就不再出外砍柴,而是改用石炭烧水做饭。辅兵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燃料,甚至觉得挺好使的。 明年正式废柴捐之后,给官员发的福利柴也将改为石炭,以进一步减少对木柴的需求量。至于百姓用什么,没有硬性要求。不过就住在城里的市民们而言,石炭火力旺,价钱也便宜,长期用下来的话,还是石炭合算,生活成本降低不少。 这些城里人本来就是乡间樵夫的主要客户,现在不用了,樵夫们要大面积失业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呃,丢了工作,应该不会有人因此造反吧? 不过邵大帅也试图给他们找工作。直接用煤烧水做饭,似乎有些奢侈了。最近大帅打算建一个洗煤场,洗完煤的污水里会沉淀出煤粉。煤粉晒干后,可以与黄泥混合,制作蜂窝煤。 在邵大帅前世的童年生活记忆里,就有蜂窝煤和煤炉子,都没啥技术要求,成本也很低。大量招募樵夫进来制作蜂窝煤,出售给坊市民获利,以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 就是不知道手工制作效率如何,而且如今煤炉子似乎也没流行,有没有这个市场需求都很难说。 难道又要自己大力推广?好吧,如果需要这样,他会做的,定难六州,可经不起砍树。邵某人犹记得后世清朝时西征新疆,与敌相持数月,结果把附近生长千年的胡杨树林全砍光了。 大军扎营,每日樵采,砍树的效率很吓人的。南方经得起造,西北可不行! 在宁朔县时,有听望司急件传来,言王重荣历数田令孜十宗罪,将欲讨伐。田令孜给关中诸镇下旨,得到了凤翔节帅李昌符、邠宁节帅朱玫、泾原节帅程宗楚的响应,三人将兵前往长安。 其实,邵树德也接到了朝廷的圣旨,让出兵讨伐河中,只不过直接被他扔进了收藏室里。 此乱命也,不奉诏! 朔方节帅李劭将圣旨送到了夏州,得到邵树德指示后,继续忙活灵州都作院的事情。 鄜坊东方逵、丹延李孝昌亦遣使至夏州,一番交谈后,皆不奉诏,同时准备好粮草,以待定难大军过境。至于天德军、振武军,人家上次讨黄巢都没来,这次就更不可能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京西北九镇,朝廷圣旨一到,竟然只有三家响应。忠臣,是越来越少了! 对了,大忠臣王处存打道回府了。他本来就不愿意移镇河中,朝廷三番五次催促,勉为其难答应了。结果走到晋州时,人家城门紧闭,根本不认,于是直接回义武军了。或许,这也符合他的本意吧。 王处存,其实真的挺忠的。当初黄巢退出长安,流窜到河南时,都没人要求,他直接从河北出兵三千,继续追剿黄巢,所作所为,确实当得忠臣二字。邵某人对他印象也很好,可惜离宣武朱温太近,死后儿子没能保住家业。 “凤翔、泾原、邠宁三镇,不可能全军而出,加起来最多两万人。三位节帅,程宗楚算是忠臣,朱玫难说,李昌符纯小人也。”邵树德将情报交给铁林军判官陈诚,道:“神策军不堪战,若想胜王重荣,唯有靠此三镇两万大军。王重荣有兵三万,听闻最近也在央求李克用,再加上咱们定难军,几有十万众,他们如何能敌?” “只定难一镇,便出了十万大军。”陈诚说道。 邵树德大笑。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寻常事也。 不知道在听闻自己的“十万大军”南下之后,凤翔、邠宁、泾原三镇兵马会如何想,是不是吓得直接退兵了? 但出兵容易,退兵可没那么简单。凤翔镇还好说,有点经济实力,邠宁、泾原二镇都穷得掉渣,出兵前节帅肯定是一大堆许诺,这会你说要走?没有好处能走?不得抢一把天子再说? “大帅,形势若此,不如更改路线,直接走延州、鄜州、坊州,进窥关中。若三镇兵马东去同州,与河中三万大军交战,咱们便直接南下富平,抄截其后路,亦可保全关中百姓。乱兵肆虐,定然劫掠州县,百姓生灵涂炭,惨不可言。大帅若能保全之,则威望更著。若三镇屯兵长安不动,亦可进逼之,迫三镇兵马退走,顺便招揽百姓。大帅只需遣人至各县,言河东沙陀兵马欲来,烧杀抢掠无孑遗,百姓惊慌,定然愿走。”陈诚说道。 其实,这会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北上鄜坊避难了。更有那见识广博的,直接举家前往夏州。关中这个地方,不管此次会不会打起来,日后定然多灾多难。 你问原因?很简单,天子都这个样子了,藩镇轻视,还会听话吗?现在或还有几人听话,但再过几年呢?既然不听话,那么就会相互攻伐、吞并,那还有百姓的活路吗? 赶走黄巢后的这两年,或许是关中最后的太平日子了。抱有此见识的,当然想往安定的地方走。鄜坊离得近,且较为安定,不少人去了。但定难六州似乎更为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那么既然走到鄜坊了,如果还有点盘缠,不如继续向北,前往绥州。 “陈判官此言有理。”邵树德令封隐取来地图,一边看,一边道:“先去延州,再查探下情况。原本某便让东方逵准备粮草,虽不一定用得上,这次便看看此人到底是不是在与某虚与委蛇。若粮草未备,少不得训斥一番。” 邵大帅手握重兵,说话的口气也是不一样。东方逵堂堂保大军节度使,邵大帅说要训斥他,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弱小还真是原罪啊! 第十一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三) 离开宁朔县后,大军折向东南,三日而至栲栳城附近。 栲栳城,就是后世的志丹县。此地位置紧要,处于延州北通夏州的捷径附近,中唐以来就有诸军,而且还不是藩镇军队,而是神策军——此时当然已没有了,只有保塞军千人。 栲栳城在宋代时乃宋、夏边界,北宋在此置榷场,与西夏进行贸易,当时叫保安军。 这个地方,邵大帅还是有点想法的,有心占下来,但又不太好意思动手。盖因此地不但把截通往夏州的要道,同时亦可通往横山各藩部,自己若是在此驻军,对横山党项的控制力必定会进一步增强。 可惜了,以往有机会再说吧。 保塞军节度使李孝昌亲至栲栳城迎接,并送来了大批粮草。 “邵帅,东南边敷政县那边某亦准备了一批粮草,应够大军所需了。”李孝昌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树德身后,陪笑道。 “定难军此番南下勤王,李帅亦有功,某定会禀明圣人。”邵树德说道。 敷政县在今延安西南一百多里,今属甘泉县,此时为延州辖县,城临洛水。从敷政县再往东南,便是鄜州甘泉县了,保大军东方逵的地盘。李孝昌若想从延州前往敷政,除了走栲栳城绕路外,便只有翻山越岭,横穿党项人的地盘了。 所以说,朝廷将鄜坊丹延四州划为两份是不太合理的,这四州本就为一体。李孝昌、东方逵各据一半,搞得都很难受。 “邵帅,东方逵此人忘恩负义。昔年在某帐下为将,出征讨黄巢时,将四州之地相付,不意竟攀上了田令孜的关系,妄图夺我基业。微大帅,某已是丧家之犬,几无容身之地矣。”说到这里,李孝昌气愤难耐,似乎那东方逵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讨黄巢,李帅亦是出了大力的。并肩作战之谊,某至今仍记得。”邵树德笑道:“东方逵如今亦是朝廷节帅,若真是田令孜党羽,自当讨之,李帅勿忧也。” “东方逵善掩饰,邵帅万不能被其迷惑。若有召,某这边整顿兵马,与邵帅一同讨之。”李孝昌劝道。 “李帅稍安勿躁。若问罪东方逵,还须得朝廷下旨。”邵树德说道。 听邵树德这么一说,李孝昌讷讷无言,有些不好意思。 “国事紧急,某这便率军南下了,李帅自回延州吧。” 说罢,便回到了军中,大军继续前行。 李孝昌在路旁等了很久,直到邵树德中军大旗已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间,这才翻身上马,返回延州。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东方逵这厮,早晚找你算账。 离开栲栳城后,往东南续走了数日,于九月二十三日当天午后抵达甘泉县。至此,这条赫连勃勃时期所开的道路便算走完了,即俗称“圣人道”的通往夏州的捷径。 因为前军已经路过的原因,甘泉县方面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县令带着一干士绅出城数里相迎,简直比对上自家大帅还要恭敬。 灵武郡王的名声,在鄜延四州确实比较好使! 邵树德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只与甘泉县诸人稍稍聊了几句,吃了一顿便饭之后,便再度启程南下,直往鄜州而去。 二十五日傍晚,抵达鄜州城外。路上接到多份军报,基本都是天下各镇的。 秦宗权的大军还在四处流窜,搅得河南、荆南、淮南二十余州不得安宁。 昭义军发生内乱。洺州刺史马爽因为与军府上层的矛盾造反,很快兵败,逃亡魏州后被杀,不知道那边的马行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孟方立,就只剩三州之地了,面对河东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能顶多久。 卖大饼出身的西川节帅陈敬瑄当上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田令孜给自家兄弟这么一个名号,所图不小啊。陈敬瑄无甚本事,但手底下大将高仁厚为他东征西讨,先平定阡能之乱,后讨伐不愿回朝任职的东川节帅杨师立,将其击破——高仁厚目前已接受东川节帅,暂时还对陈敬瑄表示恭顺。 可怜杨师立,当初马球比赛时技术差了点,被陈敬瑄先进球,没去成西川,以至于如今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邵树德看到陈敬瑄的这个新职务也是精神一振。若是朝廷许给自己这么一个可管辖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军的官职,那可就太好了!陈敬瑄只能控制西川,东川暂时表面还算听话,但山南西道的诸葛爽是绝对不会鸟他的。可自己不一样啊,天德军、振武军如何抗拒自己? 不过此事还需谨慎。振武军目前和自己联盟,主要是为了防李克用。可若自己想要吞并振武军,人家多半就直接投向李克用了,然后东西夹击拿下大同军赫连铎,此不智也,还是慎重一点好。 保大军节度使东方逵还算乖顺,在此准备了大量粮草,足够大军一月所需。 “邵帅,某在城内置了酒席。闻大帅喜美人剑舞,亦有绝色相侍。” 东方逵比李孝昌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邵树德知道他的位置并不是很稳固,李孝昌时刻想着夺回鄜坊二州,若不是实力不足,兼且害怕朝廷(定难军)问罪的话,估计早就大举南下了。 自己靠什么活着,东方逵清楚得很,因此早早准备了粮草、酒宴、美姬,让邵树德很是满意——这么听话,都不用训斥了,以后好好做,不会让李孝昌吞了你的。 “东方大帅客气了。田令孜弄权,蒙蔽圣人,某心中忧急如焚,恨不得插翅南下,立至长安,重振朝纲。酒宴,便算了吧。百姓升级艰难,岂可如此铺张无度。”邵树德拒绝了他的美意,说道。 “邵帅一番话,令某煞是羞愧。”东方逵肃然起敬道:“天下若多几个邵帅这般的人物,国事又何至于此。” 邵树德笑着摇了摇头。这东方逵,与李孝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相爱相杀。同样无耻,同样胆小,成不了大事。也不知道在后世的历史上,他的基业有没有被人夺走,看他这水平,不像能保住的样子。 鄜坊四州,都是自己嘴边的肉。时机合适的话,随时可以吃下。只不过目前碍于朝廷还在,不好下口罢了,后面总有机会的。尤其是延州那里,李孝昌的手下与自己暗通款曲的可不少,当初打黄巢那会就开始了。说句装逼的话,李孝昌能不能坐稳保塞军节度使的位置,自己可一言而决,想必他自己亦隐约有所察觉。 二十七日,大军抵达鄜州南面的夏太后城。此城之得名亦源于赫连勃勃,当初刘裕灭姚泓,遣其子义贞守长安。赫连勃勃听闻后,立刻率大军南下关中,留太后于此,筑城以居。时移世易,如今的夏太后城,已经破败不堪,保大军在此筑了一个小仓城,囤积军粮柴草,此时已为打前站的经略军取走,充作军需。 十月初三,大军抵达坊州,于城西黄帝陵附近扎营。坊州官吏及杏城镇将皆来拜见,并送了一些钱帛酒肉。 数年前南下勤王,可没这些好事啊。鄜坊官将,何前倨而后恭也! 此时又接到军报,王重荣不断遣使往太原,给了许多好处,终于说动了李克用出兵帮他。 王重荣这厮确实聪明,他告诉李克用,李昌符、朱玫等人暗地里投靠了朱全忠,想要对河东不利。李克用一听就火了,决定率“蕃汉兵马十五万”西进关中,讨伐李昌符等人。 邵树德看到军报时哈哈大笑,这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吹牛。自己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李克用带多少人,居然号称十五万? 王重荣干脆也不要脸好了,“十万河中大军”。如此,河东、河中、定难三镇出动了三十五万人,田令孜还不吓得立刻跑路? 第十二章 旧地重游 光启元年十月十七,京兆府富平县。 时光如水,自上次离开富平,已经过去两年了。关中百姓,也难得地过上了接近三年的太平日子。这三年里,圣人大部分时候在蜀中,一直到宫室粗粗修了点模样后才带着新募的五万神策军返回。 关中百姓,过了三年太平日子,其中两年还不用养军队、养百官,赋税较轻,对比关东诸州,何其幸运也! 如今似乎要还账了。 六千泾原军屯咸阳、七千邠宁军屯东渭桥、八千凤翔军屯渭北,足足两万一千人,全靠长安附近诸县百姓支应。如果就这其实不算啥,这三年风调雨顺,百姓日子还算可以,关键是这三镇兵马军纪差啊。抢掠财货、女子、牛羊,几乎什么都抢,你敢不从,直接一刀斩下,百姓苦不堪言,但又没任何办法。 人家连天子都想抢,抢你小老百姓咋了? 长安城中亦有神策军三万人,他们的军纪还算可以,但就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他们不能打,上了阵搞不好一触即溃。 军纪好的不能打,能打的军纪差,关中百姓连呼作孽,同时暗恨那田令孜和王重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来?盐价都涨到两百钱一斗了,这日子咋过? “陈判官,某至诸乡转了一圈,百姓生活不差,太平了三年,生气勃勃。”邵树德依旧住在李侃的农庄里,庄里刚种下麦子,百姓生活安乐,丝毫看不出战争的影响。 这年头的百姓,不怕赋税重,怕的是没有秩序。盘剥重但有秩序,还能勉强活下去,如果连秩序都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等闲之间的事情。别说安居乐业了,能见到人就不错。 “此皆大王之德也。富平八县,黄巢之乱时便没有被波及,而今定难军至此,更是无人敢来挑衅。关中父老,盼大王如盼甘霖。若大王在富平开府建衙,八县不复归朝廷所有矣,百姓、官吏云集而影从,皆奉大王为主。”陈诚说道。 “陈判官说笑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朝廷还在,焉能裂土关中?” 京兆府外加同华二州,以前可能还有金商等地,这三十多个县,一贯是朝廷的自留地。你藩镇间互相吞并,事情还没那么严重,但吞并朝廷直辖的州县,麻烦很大,那是真有可能面临诸镇围攻的。 “粮草筹集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周边诸县皆在征集粮草、夫子,再过数日,便可至富平汇集。”陈诚应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三万三千大军,分驻各地。主力铁林军、铁骑军在富平,义从军在富平、三原之间,经略军在富平东南。此战,富平是总粮台,各县要征集数万壮丁,帮着转运粮草、器械。之前关中州县从绥州买的驮马、挽马,准备的大车,没想到又被定难军征集了,令人啼笑皆非。 “王重荣在做什么?” “无甚动静,不过增加了河西的兵马,似有进攻同州的迹象。” “李克用呢?” “尚在整备兵马,没有出师的迹象。” “遣人告知下王重荣,不要到富平这边来。这边的百姓,帮着定难军筹集粮草,转运物资,甚是辛苦,就不要过来打秋风了。” “遵命。” 这是我罩的地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京兆府北部八县,与夏绥兵马是老相识了,自己在他们这边派捐征丁,那么就有义务保护他们。王重荣若敢放纵军士过来劫掠,定难军就敢先和他们开战。 便是李克用的“十五万大军”来了,若敢劫掠,同样击之!河东军、北边五部胡人,乾符年间又不是没打过,战斗力也就那样。 “三日后某亲率铁林军、铁骑军南下高陵,会一会李昌符、朱玫二人。”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地图,道:“凤翔军在渭北,若敢举兵相抗,岂不知孟楷旧事?” 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孟楷万余众,追亡逐北,直将其赶下了河。李昌符八千众屯于此处,若执迷不悟,顽固相抗,邵树德不介意与他们打一场。 “大帅,李昌符等辈未敢东进,便已是胆怯了,此时应在犹疑之中。只需稍稍吓一吓,便要退兵,未必敢真打。”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做过一场才知道厉害。”邵树德说道:“京西诸镇,军士们是敢战的,虽然未必能赢。昔年不过数万众,就敢进逼长安,那可是十五万巢众。” “那就得打了!”陈诚叹道。虽然打赢是大概率事情,但只要上了战场,就没有稳赢的说法,他是真心希望李昌符等人知难而退,然后便可进入长安,诛杀田令孜乱党。 “最近移民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回禀大帅,京兆府诸县,多有百姓举家逃难者。富平马行已经在派人收拢,统一送往夏州,然后再前往灵州垦荒。同州等另外几个马行亦是,随着大军云集,百姓们惊慌失措,富平马行旬日间便收拢到千余户。”陈诚答道。 马行的事情归裴通管,但他最近潜去了长安。那边的马行歇业了,但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陈诚是铁林军判官,这些事本与他无关,但他心眼多,平时就留意,以备大帅问询,今日果然问到了。 “这次过后,得想办法让邠宁屈服。从庆州去灵州,能省不少路。”邵树德说道:“待灵州垦田有成,某便组建丰安军,从灵州南下,收复会州,打通这一片。” “大帅,若拿下会州,邠宁、泾原、凤翔三镇便会惶惶不可终日,定联手相抗。” “所以要先让邠宁屈服。”邵树德一笑,道:“莫怪某狠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玫昔年与我并肩作战,共破朱温。而今分属敌我,已是身不由己。通塞镇将赵俭,岂不是邠宁节帅之良选?” “大帅英明。三镇去其一,只靠凤翔、泾原二镇,无力相抗矣。”陈诚亦笑道:“这一仗,定擒杀朱玫。田令孜乱党,人人得而诛之。” 朱玫,与诸葛爽一样是庞勋乱军出身。但他似乎比李昌符这种人还要忠心一些,如果有可能,邵树德并不想杀了他,赶他下台就好了,让邠宁三州唯夏州马首是瞻。 但赵俭这个人,是不是容易控制,也很难说。床头恩爱之时,玉娘给自己吹过几次枕头风,但邵树德对赵俭并不完全放心。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灵州垦田有成,有了支持长期作战的物质基础,自己便可在那边厚集兵力,赵俭他不服也得服。 奋斗了这么些年,在西北总算成了气候了,邵大帅很满意。 藩镇割据的王朝末年,与大一统的王朝末年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武力尚存,甚至还很能打,每几个州便有一镇,有兵数千至数万不等,还尽是职业武人。后者的末年,史书上一般伴随“武备废弛”这四字评价,起义军可以轻易席卷一省乃至数省之地,野心家很容易发迹起来。 但晚唐不行啊!邵树德叹了口气。耶律德光的十余万骑比之满清的数万骑马步兵如何?被打得骑骆驼跑路,进了开封也做不成皇帝。诸镇骄兵悍将,只能徐徐图之,先搞定神策军系的京西北诸镇,再图谋其他。 “继续收拢难民,输往夏州。此番出征,唯有两件事,一者杀田令孜,扶西门氏,二者收拢难民,后者更重要。关中民户,还是有些家底的,一路前往夏州,不用全由咱们出粮。若实在不足,向大户派捐。”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十月二十,邵树德带着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离开富平,直朝渭北而去。 一路上遇到了两波朝廷使者。第一波诏令自己勤王,攻王重荣,邵树德不奉诏。第二波使者又来,罢自己定难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蕃落使、银川监牧使等职,灵武郡王的爵衔亦被剥夺。 邵树德只是笑笑,礼送了天使。以如今定难六州的情况,无人敢反。待进了长安,朝廷如何罢自己职务的,到时候还得一项项加回去,甚至还要给得更多。 十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三原县,县令梁之夏率官吏士绅出城相迎。 二十六日,进抵泾阳、高陵一线,并安下大营,邀战凤翔军李昌符部。与此同时,王重荣也动手了,亲率大军两万余攻同州。刺史郭璋领兵出战,大败,同州失陷。 得到消息的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的武夫怎么都这么勇,不光郭璋,还有其他许多人,有城不守,非要出城野战,这么自信?他现在希望李昌符也自信点,不要守营了,出来与自己一战,大家面对面打一场,一决胜负,岂不很好? 十月二十八日,屯于东渭桥的朱玫率部赶至高陵,与李昌符汇合,两军合计一万五千人。而定难军一万二千人屯于高陵西北,由邵树德亲领,义从军左右两厢屯于泾阳东南,经略军则在高陵东北。 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二十九日,朱玫突遣使至定难军大营,邀邵树德一叙。 第十三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一) “邵帅一向可好?”枯树荒草间,朱玫牵着战马,远远问道。 两人相隔甚远,都带着大队亲兵,严阵以待。 其实,按照邵树德的本意,是想与朱玫面谈的。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任性,再自负武勇,身边人也不会同意你轻身涉险。这不,亲兵们执大盾于前,后面备着三匹战马,左右还有随时准备拦截的死士。阵仗之大,让这场会面几乎成了笑话,至少邵树德是这么认为的。 “朱帅风采依旧,某见了甚是欣喜。昔年同州之战,并肩杀敌,今日操戈相向,实是不智。朱帅不如就此罢兵,还归本镇。异日有暇,我等置酒相会,畅叙旧谊,岂不美哉?”邵树德高声说道。 “邵帅何必帮王重荣之辈?京西北九镇,本应同气连枝,共抗外敌。不如我等并力东进,击破河中之后置酒饮宴,岂不快哉?”朱玫亦高声回道。 因为我收了他三十万斛粮食,人要讲信誉。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朱帅若只有这些话,便请回吧。田令孜蒙蔽圣上,隔绝中外,朱帅岂不知?为这等人所用,实乃不智。” “吾奉朝廷诏令,无涉他人。”朱玫回道。 待我扶西门氏当了神策军中尉,你想要多少圣旨,都写给你,你接不接?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朱帅不如回去整备兵马,我等便在此战上一场。”邵树德说道。 朱玫闻言不语。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邵树德说,但看人家戒备森严的模样,估计是谈不成了。不如回去后再派心腹去定难军营中,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回心转意。有数万定难军相助,京西北四镇合兵当有六七万人,便是河东李克用来了亦不用怕。 但如果这也说不通,那就没办法了。是战是走,须得尽快决断。 二人的这次会晤没有结果便散了。 当天定难军继续邀战。铁骑军遣人至朱、李二人大营后四处挑衅,截杀信使。二人忍不住,派了千余骑兵出战,结果立刻被铁骑军三千骑、铁林军两千骑围攻,大败而回。 当天晚上,朱玫的使者又至营中,是一位姓李的判官。 “邵帅,我家主公遣我而来,是为罢兵之事。”李判官一上来便说道。 “哦?可是朱帅已幡然醒悟,欲诛田令孜之辈?”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的话说得不客气,但这位李判官却毫无所觉,继续说道:“其实邵帅何必与王重荣站在一块呢?此时只需倒戈相向,天子喜悦,封王亦不是不可能啊。” “封王非我志。”邵树德摇头,道:“某身受国恩,分外见不得权宦作祟,蒙蔽圣人。今只欲诛田令孜,以正朝纲。朱帅若能认清田令孜此獠真面目,与某一同杀之,便是同道中人。” 使者无语。他是来劝邵树德帮他们的,结果邵大帅居然想让自家主公跟着他一起进长安杀田令孜,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判官不如回去告知朱帅,若回师一起诛杀田令孜,亦不失朝廷封赏。若再执迷不悟,某便要挥师攻营了。十万大军在侧,切勿自误。”邵树德说道。 李判官仔细想了想。邵树德的心意应是不容更改了,一定要杀了田令孜。态度如此鲜明,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与定难军一战,赢了一切好说,输了弄不好性命不保;要么干脆引定难军入长安,大家一起杀了田令孜。 此辈假子众多,其数过百,哪个不是豪富之辈?田令孜本人更不用说了,吃穿用度比圣人还好,听说还从蜀中带回来数百车珍宝,杀了他财货还不都是自己的? 如何抉择,其实并不难。 “京西北九镇,自当同气连枝,勿要为外人欺辱了。”邵树德最后说道。 李判官起身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大帅,何故放过朱玫?”使者走后,陈诚上前,问道。 “某想了想,李克用号称‘十五万军’,虽是虚言,但五万人应是有的。”邵树德又在帐内踱起了步,道:“杀了田令孜,再让朝廷下旨安抚王重荣,某亦不算食言。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帮其解难。王重荣所求者,唯继续持节河中,此不难。唯李克用狼子野心,若能说得王重荣退兵,便只有河东一镇兵马,我等京西北四镇五万余人,实力亦不差了。再让朝廷下旨,给李克用个台阶,他再来,也没甚意思。当然,若来了,亦不怕,战上一战又如何?亦能让凤翔、邠宁诸镇瞧瞧咱们定难军的威风。” “那朱玫……”陈诚皱眉道。 “暂先放过他吧。”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西门氏若执掌了神策军,控制中枢,日后还有机会整治此辈。” 陈诚总觉得有些不美。若既能击溃凤翔、泾原、邠宁三镇,擒杀朱玫等人,再控制长安,最后还能迫退李克用,那就再完美不过了。只是他也知道,凡事要做最坏打算,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落你头上?那别人也不用打了,直接卸甲归降即可。 李克用,可真是烦人,怎么什么事都来插一脚! ****** “事已至此,李帅宜自思之。”大营内,朱玫亲自李昌符帐中,劝他一同回师长安,诛杀了田令孜。 但李昌符很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凤翔镇,管一府二州二十县,还有数量不少的蕃部,黄巢之乱前便是京西北八镇第一,盖因凤翔府较为富庶,户口众多,经济实力较强。 之前围剿黄巢之战,郑畋以凤翔府库犒赏诸军,以一府二州之地供养四镇五万兵马,在蜀地财货没到之前,坚持了很长时间。事实上就算三川钱粮到了,凤翔府亦得出相当大一部分,可见其家底之丰厚。 坐拥这样一个强镇,若说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此番出兵讨王重荣,固然有朝廷诏命的因素在内,但你说三位节帅没有点小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泾原程宗楚可能没想太多,只是想让朝廷给自己加个荣衔,光宗耀祖罢了。朱玫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感觉此人忠心有,野心亦有,很复杂。 至于李昌符自己,那想法可多了。借着朝廷诏命讨伐王重荣,若成功,那么在关中之声势可大振,随后便能操控朝政,拉拢别镇将领,吞并州县,扩大实力。 邵树德的定难军吞并朔方,虽说弄了个李劭当门面,但谁不知道谁啊?你邵树德起家时的本钱还不如凤翔镇雄厚呢,如今都能有这个局面,自己是不是亦可?甚至做得更好? 所以,李昌符是真的有很多想法的。而且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这个年月的武夫,心里没点想法才不正常,他想吞并山南西道,想吞并泾原镇,想吞并邠宁镇,想成为天下有数的强藩。 坐拥凤翔二十县,不搏一把,真是枉为大丈夫! “朱帅,事已至此,有些话某便直说了。”思虑了一会后,李昌符道:“此时若回师长安,定然以邵树德为主。即便诛杀了田令孜,大功亦不在我等,能得到什么好处?朱帅带着数千将士,千里迢迢而来,总不能空跑一趟吧?或许将士们能得到点财货,但你我还看得上那些东西?不如并力向前,击破邵树德,即便无法全歼,亦可令其跟随我等。随后或东向拼王重荣、李克用,或回师长安,都无问题。” 朱玫一听,顿时也有点动摇了。 他亦是武夫,亦有野心。之前被邵树德三万大军的威势吓住了,前些日子遣骑兵出战又不利,丧失了信心。此时听李昌符这么一说,觉得不打一场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定难军在关中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战力应是不弱的,兵力又是他们两倍,这仗胜算不高啊。 真是左右为难! 武夫的野心、对定难军的畏惧在心里反复拉锯着,举棋不定,一会皱眉,一会展开,一会起身,一会坐下,烦躁无比。 若是邵某人在此,估计会对唐末武夫的野心和贪婪叹为观止。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是放不下,想要搏一把。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武夫纯度应该不够足,更像是个政客型军阀。他们,才是晚唐五代的“时代特色”。 “朱帅,何须为难?”李昌符在旁冷眼旁观,知道朱玫正在犹豫,便加了一把火,道:“待击破定难军,便让你当宰相。这关中一府二州三十余县,还不是尽入我等彀中?届时想养十万军亦可,还怕那邵树德和李克用?”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此时若能赢,邵树德败归夏州,李克用退兵河东,关中便是我等之天下,可效那曹操故事。”李昌符进一步诱惑道:“届时你当太师,某当太尉,共掌朝政,岂不快哉?至于程宗楚,亦可赏个司空,足令其满意了。” 朱玫看了他一眼。曹操故事?莫不是李傕、郭汜之事? 不过他心底也隐隐有些赞同,或许是该打一仗再说,不然如何甘心? 但是,与李昌符合作是分权,与邵树德合作不一样是分权?有区别吗?邵树德兵力强大,自己肯定占不到主导地位,但李昌符仗着凤翔富庶,一样隐隐轻视自己。 这事,该好好琢磨琢磨,到底该怎么办? 第十四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二) 朱玫的使者一回去便再无回应。 邵树德找来陈诚等人讨论了一番,觉得事情有变,这两个贪婪的武夫还是不甘心,野心太大。于是决定不再等待,开始调兵遣将。 十一月初二,义从军一万多人从西面而来,于渭水边扎下大营。左厢与辅兵不动,右厢横山都、忠勇都至中军,准备一起击贼。 第二日,经略军又至,从东向西扎下大营。至此,定难军三万三千余人齐至,而屯于咸阳的程宗楚则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 当天深夜,朱玫使者又至营中,双方密谈良久。 初四一大早,天高云淡,雁飞阵阵,似乎是一个厮杀的好日子。 朱、李二人营门大开,诸军鱼贯而出,至空地上列阵。 邵树德见此,也不再废话,直接下令铁林军主力尽出,列阵迎战! 李昌符既然如此干脆,那么自己扭扭捏捏也没意思,干脆打一场好了,将他打服、打残,后面才好谈事情。 朱、李二人合兵计万三千人,在营外摆出了一个偃月阵。 铁林军九千众、横山都千余军,摆出了一个雁形阵,铁骑军、忠勇都五千人则在后阵等候,随时准备出去,全军总共一万五千人。 上午巳时初刻,邵树德登上搭建起来的高台,下视整个战场。 雁形阵,自己老熟了。 在同州时见朱温摆过一次,后来自己也玩过几回,进攻效力惊人。而对方摆出的偃月阵,显然也不是纯死守的架势,而是攻守兼备,守中寓攻,双方这便是要决一死战了。 激昂的鼓声很快响起,充作战锋的八个散队缓步上前,披上重甲的横山都千人紧随其后,间隔三十步。 再往后,是铁林军四营战兵,外加左右各三百骑卒。 邵树德带着亲兵营、战兵中营、铁骑军、辅兵作为主力,跟在最后。 中军战鼓频响,各阵战鼓回应。红通通的太阳渐渐升高,缓步压过来的定难军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森林,最前边的两阵就像是森林中爬出的巨蟒,凶狠而毒辣。 三百战锋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队形散得很开。他们身着褐衣、铁甲,手持刀枪弓牌,大摇大摆,神气十足。一路上破口大骂个不停,似乎跟郭琪那厮学来的,显得更加豪迈。 “冲入贼阵者,皆按杀贼队头计功!”领军的副将给部下们鼓劲:“老子贱命一条,昔年在遮虏军混日子,不愿死战。而今大帅赏罚公平,美人、财货、官位,有功皆赏。死了亦有香火供奉,怕个球!杀了他们!” “杀!杀!杀!”都是一帮亡命之徒,纷纷吼道。 对面敌军大阵射来了密集的箭雨。即便有前排的大盾守护,依然倒下去了不少人,但这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凶性,加快速度上前。及近,弓手抢上前放了一波箭,节奏掐得刚刚好,正是敌阵放完一轮箭的时候。随后,众人发一声喊,如潮水般涌上。 战锋,没有密集的阵型,人数也不多,为的就是搅乱敌军节奏,令其阵型散乱,给随后突入的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他们是军中一等一的勇士,同时也是伤亡率最高的那一波,升官也极速。而今很多队头、副将一级的军官都出身战锋。 “杀呀!”战锋们迈过敌我双方的尸体,硬用大盾顶开密集的长矛,然后从腰间抽出各种器械,卯着劲往前冲。此时的他们,根本不顾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敌方兵刃,只一门心思往前杀,完全是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李昌符在高台上看着亦有些变色。他知道战锋精锐,但这般凶狠,却也是少见。听闻蛮子悍不畏死,这邵树德到底在草原、横山之中招募了多少亡命之徒? “汉人的勇士已经冲进了敌阵,弥药王的后代们,可不能丢脸!”横山都十将没藏都保手持一杆长柄陌刀,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盾手,大吼道:“跟我杀!” 千余重甲勇士顶着箭矢,紧随战锋之后,朝已被搅和得一片混乱敌军前阵冲去。 “杀!”一矛捅入敌军胸腹,血流遍地。 “杀!”一矛捅来,前冲到一半的身躯轰然倒地。 这是最原始、最狠厉的搏杀,没有任何花巧。双方人挨着人,枪对着枪,比拼的就是勇武和意志。 第一阵散了,第二阵亦被冲乱!高台上,李昌符的心里在滴血。 不到三年前,凤翔军还敢直冲巢贼大阵,勇猛无比。削减了部分赏赐后,士气竟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定难军的战锋刚刚退走,第二阵精锐重甲步卒才刚刚投入,并未伤筋动骨,结果自己第一阵五百人溃散了,第二阵眼看着又摇摇欲坠,怎么会打成这样? 另外一边的高台上,朱玫亦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的交锋。 他看得出来,两军技艺其实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定难军要稍好一些,听闻他们三日一操,应有这个因素在内,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让他们一往直前的,其实还是那高昂的士气,还有悍不畏死的勇气。 夫战,勇气也!定难军为何不怕死?作为武夫,他心中有数。 天底下悍不畏死的人多得是,但都想卖个好价钱。 邵树德应是令他们觉得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愿意拼,愿意杀。他有预感,今日李昌符若是大败,凤翔军被邵树德俘虏,那些降兵只需花时间整顿,一年后你再看,同样能悍不畏死。 大伙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 “噗!噗!”长矛入腹声不断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草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尸体横七竖八,血泊随处可见。 凤翔军第二阵的中间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在看到对方后阵还有更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行时,有些人且战且退,到最后,前面数排完全挤在了一起。 这第二阵,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邵树德在后方看得亦很清楚。敌军交锋不利,步步后退,排与排之前被压缩到了极致。再退下去,这一阵就要崩。而连溃两阵,对士气的伤害是不可低估的,李昌符势必要调整阵型了。 果然,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凤翔镇中军连连挥旗,斜后方的两个阵各千人缓步上前。走了五十步后,整理完队形,便开始抽队,一部五百人继续前行,准备接战后续冲来的铁林军四营战兵,一部开始转向,用步弓侧击横山都。 这临机排兵布阵,倒是练得挺熟,但你们没机会了。 邵树德看向远方朱玫的中军,他那几千人,主要部署在右翼与后阵。右翼一部刚刚行进到距自己主力中军百余步之外,此时已完全停下了。后阵一部由他亲领,看了这么久戏,该做出选择了吧? 昨晚朱玫的使者漏夜前来,向自己表示会临阵倒戈,夹攻凤翔军。但现在看来,朱玫还是耍了个滑头,居然看了好一会凤翔军与定难军的厮杀,确认凤翔军有点顶不住之后,这才痛下决心反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厮!若是定难军冲阵不利,攻不动凤翔军的大阵,你是不是就不会反水了? 不愧是诸葛大帅的老朋友! 李昌符此时也注意到了右翼停下了脚步,心中大怒。 自己的中军顶得手忙脚乱,可不就是为了给你们侧击创造机会么?结果居然停下了? 再不加紧上前,侧击定难军左翼,中军就要顶不住了! 后面定难军还有数营战兵,正气势汹汹地上前。自己被逼得连连调兵遣将,已然是落入了下风,邠宁军在搞什么? 正待遣人质问朱玫,却听后阵传来喧哗,似乎阵脚大乱。回首一看,却见邠宁军的士卒向后阵的凤翔军辅兵、骑卒射箭。同时,还不断有呼喊声传来,让他的心直入谷底。 “凤翔军的兄弟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何必为李昌符卖命?” “大家都是关内道的兄弟,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别打了!一起回长安,分了田令孜的财货!定难军邵大帅仁义,定不会为难尔等。” “前军败了,还不投降?” 李昌符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晕,直欲摔倒。身旁的亲将、僚佐们纷纷扶住,有人急道:“邠宁军倒戈,事急矣,快护着大帅离开!”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昌符扶下了高台。此时后阵已经完全崩溃,辅兵们四处乱窜,躲避邠宁军的砍杀。从秦州带过来的七百吐蕃骑兵一看不妙,立刻拨马先走,数百凤翔骑兵本还打算冲一下邠宁军,挽回局面,一看自家同袍走了,干脆也撒丫子跑路。 “唏律律……”定难军的骑卒牵着战马而出,翻身一跃而上,直朝正步步败退的凤翔镇中军冲了过去。 本来就被定难军步卒冲得站不住脚,狼狈不已。此时后阵大乱,邠宁军阵前倒戈的消息传来,凤翔镇中军的士气顿时跌到了谷底,自知此战必败,没了任何抵抗的心思。 一些人在中下级军官的带领下拼死顽抗,一些人回去找节帅李昌符,一些人则直接散了。阵不复阵,军不复军,大败之局,已是确定。 第十五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三) 马蹄声急,仿佛那催命的魔音,始终在身后挥之不去。 跟在李昌符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走散了还是死了。但他不敢停留,不敢回首去看。定难军的骑兵如跗骨之蛆般追个不停,从渭北追到东渭桥,从东渭桥追到滋水驿,现在又追到长乐坡。 自己都换了几匹马了,你们还追!若不是中途遇到秦州来的吐蕃骑兵,让他们当替死鬼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怕是早死了。 但如今也差不多了,马力维持不了太久了。 “嗖!”一枝羽箭飞来,李昌符只觉胯下战马腿一软,直接将自己掀翻在地。 数骑快速奔来。李昌符落马时腿受了伤,自知跑不掉了,于是抽出骑弓,打算临死也拉一个垫背的。 朱玫这厮,临阵反水,坏我大事! 邵树德,坐拥两镇,手握雄兵数万,却像个小人一般!之前他研究过征宥州之役,知道这人喜欢策反对手盟友,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势,待敌人衰弱到极点时,再全力出手,不留一点余地。这种行事方法,固然奏效,但在李昌符看来不是武夫做派。 缺了一点——英雄气!!! “嗖!”一箭飞出,李昌符苦笑,对方马术娴熟,竟然连拉个垫背的都办不到。 蓦然间胸口一痛,雪亮的马槊捅了进来,李昌符的尸体重重地摔飞了出去。 李绍荣在刺中李昌符的那一刻便轻车熟路地松开了槊柄,随后又兜了回来,翻身下马,将李昌符首级斩了下来,大声道:“斩李昌符者,铁骑军李绍荣!” 同袍们惋惜地看了一眼李昌符的首级,暗恨自己动作慢了,没抢到这个大功。 李昌符的首级很快便被送回大营,彼时朱玫正在邵树德营中。 “朱帅临阵倒戈,有大功于朝廷,此番进长安,诛杀田令孜之后,圣人定有褒赏。”邵树德看着披甲而来的朱玫,笑道。 他记得朱玫历史上就是被人倒戈弄死的,没想到这回动作够快,抢先一步倒戈,整死了别人。同时这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些藩镇军队,一个都不可靠。打顺风仗抢功劳没问题,可若是处于逆境,在还有退路的时候,你可就得小心了。 所谓的联盟,有时候就是笑话。你出卖我,我出卖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武夫的节操,可千万不能相信! 朱玫看了眼血肉模糊的首级,道:“定与邵帅共进退。” “还是朱帅知我。王重荣、李克用联兵而来,虽说是友非敌,焉能不防着一手?”说到这里,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道:“王、李二人心思未定,咸阳还有泾原军,这局势远未明朗。朱帅若想得偿所愿,须得圣人倾向于咱们。” 其实,邵树德有时候觉得李克用这人很奇怪。历史上他出兵前说只找李昌符、朱玫等人算账,不惊扰圣驾。待击败二人后,他率军继续西进,然后至长安附近便打道回府了。一个原因是圣人跑路了,第二个原因嘛,朱、李二人也跑路了,再追也没意思。 仔细想想,他出兵的目的很模糊,好像真的只是帮王重荣仗义出手。 再联想到后世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死后,王家几个后生争夺大位,军中推举王重荣养子王珂为留后,朝廷同意,但王珙、王瑶等人不同意,李克用保举王珂为河中节度使。王家兄弟见势不妙,也勾连关中军阀,李克用随即派兵攻入河中,击败王珙、王瑶二人,并帮王珂打退关中军阀。 随后,竟然拍拍屁股回太原了,还把女儿嫁给了王珂。须知那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朝廷毫无威望,天下诸镇互相吞并,连朱温都在觊觎河中了,但李克用居然不吞并河中,回去了。 这人,说起来真的挺仗义的!是个好朋友,但不是个好政客。 如果没有意外,他玩不过朱温。 如今这个时空,李克用会如何做,邵树德猜不透。但他既然已经表示要出兵,那么自己就要做好与他一起“分赃”的打算,若是分赃不均,少不得还得战一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此番南下,大破凤翔军,下一步还要进长安。这是不是就是游戏里面的“红名”,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啊! 关中军阀会如何看自己?天下军阀会如何看自己?自己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眼下的长安,就是个火坑,自己去兜一圈就赶紧闪人。不然若是被人当黄巢围殴,那简直就是血亏。 “邵帅,不知李克用所求为何?”朱玫问了一句,让邵树德也接不上来。 这人,个人情绪在相当时候压住了理智,漫无目的,四处浪。后世甚至经常从别的藩镇借道,为此不惜损耗兵力、民力,就是为了捅朱温一下。杨行密手底下就有一支精锐的沙陀骑兵,就是李克用“赞助”的。 为了搞朱温,不惜把手底下最精锐的部队“送”给别人,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反朱温反到了魔怔的地步,偏偏还越打越穷,太原被围时,若不是老婆劝住,都要跑路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后世李克用勉强抵挡住了朱温,但也十分狼狈,有时候差一点就败亡。邵树德不确定这个时空李克用还能不能顶住,若是让朱温占领了河东,对自己将十分不利。 在反朱温这件事上,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或许可以求同存异。 “李克用所求,无非财货、名利。他的大敌,始终还是朱温。”邵树德答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历史上黄河以西的拓跋家没有什么扩张野心,靠平夏党项起家,但就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始终在与麟州折家争夺影响力。地盘也一直局限在夏绥四州,内部还还有人杀将驱帅搞兵变。 这样的实力,确实不用李克用太过担心。但现在不一样了,邵树德的正妻出身麟州折家,联手搞定了平夏党项,随后又与鄜坊李孝昌合作,迫使横山党项来投,并与之联姻。接下来更是横扫朔方,征讨河西党项,将地盘内各势力扫了一遍。 虽说仅仅只是表面的清扫,人家表面纳贡,私下里怎么想的完全不清楚。但养出了三万五千职业武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河东来说是一股巨大的牵制力量。 也就好在双方之间还有缓冲势力,比如振武军,不然搞不好就有军事摩擦的风险。 李克用如何看待自己?邵树德吃不准。若自己是他,要么放下与朱温的大仇,全力攻伐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定难军、朔方军,先稳固大西北,消灭一大威胁。要么干脆结好定难军,全力对付朱温。 他做不到两线开战,即便以河东的本钱也做不到!更别说他根本不止两线的敌人。 “邵帅,须得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勿让田令孜挟持天子遁逃。”见邵树德也拿捏不准李克用的诉求,朱玫干脆也不管这事了,而是提出了另一件紧要大事。 “朱帅放下,某已遣骑卒南下前往长安。”邵树德笑道:“长安甚大,神策军又不堪战,根本守不住的,此番定擒杀田令孜。” 长安这座城市也很神奇。国朝以来,不论守军是谁,基本都守不住。 按理来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巨城、坚城了,其他比你小得多的城池,哪怕没几个职业兵,靠征发壮丁健妇拼死守住的都有,但就长安,哪怕有五万、十万军队,一样守不住。 “邵帅思虑周详,既已安排妥当,某便放心了。今日可南下?”朱玫笑问道。 “自是要南下。”邵树德说道:“然有一事,须得先与朱帅将清楚。” “邵帅但讲无妨。” “朱帅须得好好约束军士。广明以来,长安多灾多难,宫室、民宅十不完一,也就近三年来稍稍恢复了点元气。此番入长安,只诛田令孜一党,所得财货赏予军士,然不得扰民。若有此事,某定然要管。”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 朱玫一听脸色有点难看。军士们为何都喜欢进城?能劫掠财货只是一方面,可以蹂躏女子是另一方面,如今你一下去掉了他们一半的“快乐”,朱玫也有点头大。 他也怕啊!别看军士们现在恭敬地叫他大帅,可一旦翻脸,刀子砍向他的时候一点不会手软。 “朱帅,军士们不是天生就要抢夺财货、女子,凡事不能起这个头。起了头,就没法约束了。某昔年只有数百兵,为此就赶跑了不少刺头。这些刺头勇武、敢战,某亦惜之。然左思右想,还是赶走了。这些年,定难军中没有劫掠的风气,某亦竭尽全力为其找来财货,鼓励他们娶妻。军士们并不是不讲理,夏州乏钱帛,某发牛羊充抵,军士们亦肯接受。”邵树德继续劝道:“足食、足饷、赏罚公平,再解决后顾之忧,军士们便愿意听话,愿意死战。” “靠许诺劫掠,终究不是办法。万一无法劫掠,或劫掠不到充足的财货呢?军士们会怎么样?”邵树德最后说道。 朱玫闻言只是苦笑,道:“知易行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邠宁穷困,平日里赏赐便削减了不少,怨气颇大,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瞒邵帅,此番东进,某亦是给军士们许诺了的,万一无法兑现……” “那边让邠宁军跟着铁林军一起走。”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此番大战,得邠宁军倒戈相助,凤翔军八千众几乎没几个逃掉的,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如此威势,邠宁军见了也很老实。尤其是打扫战场时,见到了双方一线厮杀的惨烈局面,对定难军的战斗力有了深刻认识。 他们,不敢炸刺,心里有不满也得憋着! 第十六章 入长安(一) “怎么停下来了?”田令孜掀开马车帘布,脸色阴寒地问道。 渭北之战的结果已经传到了长安。 田令孜想了想,城里能战的部队其实就数千人,也就是王建、韩建等从蜀中过来的“随驾五都”人马,都是当初杨复光在河南募的,而今都投向了他田令孜。 听闻定难军有数万众,邠宁朱玫亦降了邵树德,泾原程宗楚按兵不动,那么光靠王建等人定然是敌不过的,不如早走为上。 他打的主意,还是先往凤翔去。李昌符已死,凤翔无帅,圣人过去了,多半能控制住镇兵。若定难军追过来,那么再经兴元府南下蜀中,就是不知道诸葛爽那老匹夫放不放行了。 田令孜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小看了诸葛爽。那人驭下是有一套,打仗也不含糊,带着不到三千人赴任,先击退流窜的鹿宴弘等锐兵,然后还压服了内部反对势力,朝廷安插的钉子,或杀或驱,竟然拿他没任何办法。 不过他对天子还算忠心。年初途经兴元府时,诸葛爽就奉上了大量钱粮绢帛,一路上照应得也十分妥帖。这次或许可以再看看他的忠心,实在没办法了,如今逃都没处逃。 和上次黄巢入关中一样,天子跑路的速度还是十分快捷。上次就带了几位皇子、皇妃,百官都不知晓,这次其实也差不多。不过因为是白天,还是让不少人看见了,只不过群臣来不及反应罢了。 “寿王走不动了。”来人禀道。 田令孜闻言大怒,直接下车,走到累得气喘吁吁的寿王跟前,看着这个天子的异母弟,问道:“嗣王还跟得上么?邵贼旦夕而至,不怕他把你掳去?” “若有马,还能走。”看见田令孜过来,寿王下意识有些害怕,回道。 “走得匆忙,哪来的马?” “足扭伤了,实在走不了。” 田令孜抿着嘴不说话,随即从护卫手里抽过马鞭,对着寿王就打了下去,道:“你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想让那邵贼掳去,好另立新君?” 寿王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任凭田令孜打骂。身上穿着冬衣,田令孜也没打他的头脸,其实并没有多痛。但寿王的脸涨得通红,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堂堂亲王,天家血脉,被一个中人当众鞭打,这耻辱可不是一般地深! 连打了十几鞭后,田令孜稍稍收敛了怒火,放下了马鞭,正待说些什么,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田令孜脸色骤变。 “大人,应是邵贼骑卒追来了,咱们这里只有数百人,不如先护着圣人走脱。”王建匆匆走了过来,急道。 “吾儿所言甚是。”田令孜现在也有些慌了。 邵贼来得太快,手下骑卒众多,而他们收拾东西出宫门花了不少时间,连马都没找到几匹。这才离长安多久,就被追上了。 大白天跑路惹的祸,被太多人看见了! 田、王二人计议已定,匆匆赶到圣人车驾旁,禀明情况。 没想到圣人倒不是很慌,从容道:“阿父,眼看着是没法逃了,不如就此回长安?” “圣君此何意?”田令孜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道:“邵树德乃叛臣也,若为其所擒,陛下焉能活命?” 皇帝只是不语。 田令孜跺了跺脚,正待示意王建用强,却听北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并且远远地绕了过来,将其西去的道路也堵截住。 田令孜见状一呆,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阿父无需惊慌。待回长安后,朕必保你无事。”见田令孜脸上一股穷途末路的灰暗之色,皇帝也有些不忍,劝慰道。 田令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骑兵很快赶到。不过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远远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王建等人带着神策军将士团团护住田令孜和圣人车驾,紧张兮兮地看着定难军大队骑卒。 骑卒的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数十、上百骑一股朝这边汇集,显是收到消息赶来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将驰来,下马拜道:“戎臣铁骑军使折嗣裕拜见圣天子,还请圣人还驾长安。” 田令孜在一旁不言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既已被围上,便走不脱了。回了长安,圣人怕也保不住自己。 “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 “回禀圣上,秩序井然,百官皆盼圣上回京。”折嗣裕答道。 “那便回驾吧。”沉默了一会,皇帝无可奈何地说道。 田令孜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王建、韩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声。 王建在神策军为将,本欲谋个外放的刺史甚至节度使,韩建本也领了去华州当刺史的差遣,奈何尚未赴任,便被一网成擒,这前途自然不必多谈了,如今能保住命就不错。 至酉时,天子车驾这边大概已汇集了两千余骑。王建等人手头只有四百兵,不敢反抗,于是老老实实护着圣人车驾返回长安。 邵树德是在前往灞桥的路上听闻消息的,顿时心中大定。 他之前担心天子往东跑,万一一头撞进王重荣、李克用怀里,岂不是坏了大事?所以在东面布下了铁林军、忠勇都两千骑,拉网筛查,甚至就连长安以南,都派了经略军五百骑搜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自己的主力大军从北面南下,斥候散得很广,铁骑军三千骑则去了西面,务必要把天子给截住,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十一月初七,在城外休息了一晚后,邵树德、朱玫二人带着大军入长安。此时,东面也传来消息,李克用大军已至河中,准备渡河进入关中。王重荣则带着两万人西进,此时已近栎阳。 这都是赶着来分好处的啊! 城内的三万神策军就像背景板一样,没人当他们存在着,他们也不敢有任何阻拦动作。甚至就连军营被占了,他们也只是去另找空的营地,而不敢有任何不满。 怪不得田令孜连长安都不敢守,就这样的军队,能打什么仗? 邵树德住进了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 “陈判官,田令孜如今在哪?”吩咐亲兵去给自己煮茶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 “在自家府中,被折将军的人看管着。”陈诚答道。 “其党羽呢?” “西门氏送来了一份名单,已经准备甄别处置。” “所得财货,统一登记在册,让朱玫的人跟着,取信于他们,省得老觉得咱们私吞了宝贝。”邵树德说道:“程宗楚在何处?” “已近长安。” “派人联络一下他,就说某想见见他。” “遵命。” “圣上如今住在何处?” “昭阳宫。”陈诚答道:“田令孜挟持圣人出奔后,城内有乱兵、坊市少年涌入宫中抢掠财货,还有人放火,目前仅昭阳、蓬莱等数个宫室尚完好。” “将这些人抓起来,通通斩首!”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恼火。 偷东西就偷东西好了,为何纵火?都是一帮混蛋,杀了一了百了。 “遣人给屯于城外的义从军送些酒肉,他们没能入城,酒肉断不能缺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进了长安,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恰恰相反,比赛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其他人的地步,那么就必须收敛意气,与人讨价还价,争取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李克用一辈子都不太明白,或者明白了,也控制不住自己,被情绪左右,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战略方向。一会这打打,一会那弄弄,到头来所得无几,让朱温弯道超车,自己要引以为戒。 按重要性来说,此番出征,第一目标是捞取人口及人才。普通百姓发往灵州垦荒,人才也是自己急需的,比如各种匠人。长安,恰恰是这类人才的一个重要富集地。在这件事上,他也不打算注意吃相了,全部弄走,还要尽快! 手艺人,定难六州是真的缺! 次要目标是在朝中扶持一个对自己友好的政治盟友,比如西门氏。省得以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间就有人要联合讨伐自己了。 在完成这两个目标之后,如果可能的话,再说服一些士人前往夏州帮自己做事。这个不算太重要,如果实在完成不了,也可以放弃。 三大目标,优先级依次排列。财货什么的,甚至根本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现在长安百姓也没什么财货,官员家中可能有一些,比如从蜀中带回数百车珍宝的田令孜。 身外之物,自己并不看重。人,才是第一位的! “陈判官,圣人会不会召见某?”茶端上来后,邵树德请陈诚坐下,问道。 “大帅可是担忧……” “确有担忧。”邵树德坦诚道:“圣人身边皆宫禁宿卫,某若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否将宫中禁卫全换掉?”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这怕是不妥。南衙北司官员皆在,又是长安城中,大帅若不想久居于此,最后不要这么——” “跋扈!”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在荒郊野外,确实可以将圣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可这是长安,皇帝身边百官俱全,自己若不想现在就行曹操故事,那么最好不要这么做。自己终究是外臣,不是内监,有些事太监做得,外藩将帅却做不得。 “那便让西门氏从中转圜,相比圣人亦会体谅我。”邵树德叹道。 进长安,是不是进错了?但不进城,如何能捞到工匠? 圣人归朝之后,南方陆陆续续开始上供财货,但也不是所有州县都送了。比如三月份时,朝中有宰相提到,目前“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其余地方,则“常赋断绝”。 也就是说,目前还有数十州日常给朝廷缴纳赋税,亦包括派人去京城值役,其中就有工匠、乐人等。至于其他地方,日常赋税停止上缴了,仅时不时上供一点财货,略表恭敬。 长安本地也有不少匠人。历次乱兵劫掠,人家主要劫的是财货和女子,对手艺人没甚兴趣。即便有一些躲避兵乱的,如今三年过去,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毕竟他们的主要客户就在长安,随着南衙北司官员、家属的陆续聚集,要想做生意,还是得在长安。 所以,不进城如何能弄到人? 第二章 入长安(二) 本章节内容出现错误,请联系站长处理。 站长的联系邮箱在顶部或者底部。注意,请告知书名以及章节名字才能及时定位错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站长在此感谢热心的书友啦! 第十八章 入长安(三) “邵大帅。” “西门宫监。” 西门重遂府上,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后院,与他商谈要事。 “邵大帅治得好兵,渭北一战,大破凤翔军八千众,斩李昌符。”西门重遂很是热情,亲自给邵树德煮茶。 邵某人看着他往茶汤中放入椒盐,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亲兵都知道自己的爱好,断然不会往里面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今在西门府上,也只好忍着了。 “若无邠宁朱帅幡然醒悟,临阵倒戈,怕也没这么容易。”邵树德谦虚道:“朱玫此番亦立得大功,西门宫监不妨着意笼络。” 邵树德是厚道的,也是讲信誉的。收了王重荣三十万斛粮食,便帮他解决麻烦。朱玫临阵反水,立了功,自然也要奖赏。不如此,自己的名声就要坏,以后还有人为你效力? “朱玫此人,也是老行伍了,若能移镇,自然千肯万肯。”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颔首道:“西门宫监不妨看看有无空缺。” “凤翔一府二州二十县,还领有不少蕃部,若能移镇,朱玫当能满意。”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恍然大悟”道:“邠宁三州二十县,到底无法与凤翔二十县相比,若能移镇凤翔,朱帅当大为满意。” 邠宁穷困,虽领二十县,但与凤翔的二十县差距甚大。而且凤翔镇还领有不少内附的吐蕃部落,那些部落亦占着州县,同样是一笔油水,就是不知道朱玫能不能像自己压服党项一样搞定那些吐蕃部落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朱玫既移镇凤翔,邠宁节帅何人可为之?”西门重遂又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对此人如此上道非常满意。聪明的合作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劣势在哪,会做出取舍。若无定难军击破李昌符,兵进长安,田令孜也不会倒台。所以,此时不妨先满足盟友的条件,然后再谈其他的。 “邠宁节帅……”其实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本来他是属意赵俭的,但昨天发生了点意外。天水赵氏分支之一的关中赵氏赵光逢、赵光裔兄弟深夜前来,表示愿意辞了朝官,到定难军幕府谋职。邵树德喜出望外,当场便同意了,不过具体授何职,还得再观察观察。 有了这么一个意外,他突然不想再让赵俭当邠宁节帅了。赵氏的影响力,最好限于文官,不能再让其插手军队。 今日一大早,他找来陈诚问计。结果陈诚吞吞吐吐,再三逼问之下,给出了一个人选:表麟州刺史、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为邠宁节帅。 邵树德沉吟许久,没有当场答应。 折家已经是平夏党项第一大族了,移镇邠宁之后,当能接触到庆州附近的横山党项东山部。东山部无大族,较为松散,若能被其徐徐消化,总是让自己心里觉得不太得劲。 作为政治生物,他始终对镇内各派系力量的此消彼长非常敏感。但左思右想,邠宁节帅这个职务确实不能给外人,自己又不能一人身兼数镇节度使,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便宜折家。 以后,该与没藏氏更亲近亲近了。没藏氏就在东山部的东面,让他们牵制一下折掘氏力量的扩散。各部党项,只能有一个共主,那就是关北可汗——笔误——定难军节度使邵某人。 另外,此番回去后,亦可与麟州杨家多亲近亲近。折家将、杨家将,后世都如雷贯耳呢。 “西门宫监,麟州刺史折宗本为国戍边多年,善于笼络党项部族,可表其为邠宁节帅。麟州团练使折嗣伦武勇过人,兼识大体,可继任麟州刺史。”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一点也不意外。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不捞好处,更待何时?趁着王重荣、李克用尚未进京,先把任命发下去。 折家也是麟州大族,掌军多年。折宗本既有朝廷任命,再带个三千子弟兵赴任,又紧邻邵树德的地盘,坐稳邠宁节帅的位置当无问题。而朱玫要去凤翔赴任,不带得力兵马随行估计也不成,折氏的位置就更稳了。 邵树德此番南下,收获不小啊!听闻他还在搜罗长安工匠,不惜强制迁移,弄得城内鸡飞狗跳,几以为乱兵劫掠了。目的如此明确,行事一点不拖泥带水,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邵帅日前被罢各职,皆乱命也,今当恢复如初。不知可还有所求?”西门重遂又问道。 “不知宫监可有何建议?” “不如领朔方节度使,辖灵、盐、会、夏、绥、银、宥、丰、胜、麟十州,丰安、定远、振武、三受降城,加六城水运使,安抚平夏、河西、横山党项诸使,银川、永清二牧监,安北、单于两都护?”西门重遂看了眼邵树德,问道。 “不可!宫监何故戏我?”邵树德苦笑:“此必令某为诸镇众矢之的。某只愿求关北四道制置使,实领定难军节度使即可。” “关北四道制置使乃虚名,并无用。”西门重遂其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笑道:“陈敬瑄虽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然实际号令不出西川。” “某只需名义。关北诸州,户口不丰,羌胡遍地,他人看来并无价值,然对某来说却正合适。”邵树德说道:“只需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某愿为国紧守北疆,清扫胡虏,永镇国门。” “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某来办,不难。”西门重遂道。 邵树德并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让西门重遂如释重负,同时也对其更高看了一眼。如果真的贪心不足,那下场未必比黄巢好到哪里去。 众矢之的,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与西门重遂谈完这些事后,邵树德便告辞了。至于西门氏如何起复,其实根本不用他管,朝廷自有分寸,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也有分寸。 像田令孜那样独掌大权估计有点难度,除非定难军帮他们打退王重荣、李克用二人,但邵树德凭什么这么做?先不说人家那么多兵马,是自己两倍以上,就是即便打赢了,也会损失大量军士、钱财,图什么呢? 当初李克用能被起用,就是杨复光、王处存二人说的情。如今杨复光已死,其兄弟杨复恭在蓝田装病,多半与李克用还有联系,这次说不定也要上台了。 西门氏,应当有分寸,与杨复恭分享权力也没什么。反正自己的第一目标是人,第二目标才是在朝中有个政治盟友,西门氏只需牵制好杨复恭即可,别让人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他们够聪明,大可以利用李克用尚未进京的时间窗口,加紧拉拢神策军诸将,以便在未来与杨复恭的权力争斗中占据先机。 西门思恭叔侄老宦官世家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说起神策军诸将,多为田令孜党羽,尤以他从蜀中带回来的“随驾五都”为甚。此五都人,多为河南陈、许、蔡诸州军士,为杨复光所募,老于战阵,骁勇善战,曾击败过朱温。杨复光死后,鹿宴弘带人以护驾为名西蹿蜀中,后被诸葛爽击败,散去。 王建、晋晖、韩建、张造、李师泰五人率部投奔田令孜,被收为养子,深受倚重。皇帝出奔之前,王建、晋晖二人掌管皇帝禁宫宿卫,韩建被任命为华州刺史,但尚未赴任,张造、李师泰二人仍在神策军为将。 邵树德、朱玫昨日入城,今日便开始大索全城,搜捕田令孜党羽。两万多胜兵威压之下,神策军不敢抵抗,很多将领被搜出,关押。张造、李师泰二人先是躲藏在军营中,试图负隅顽抗,后被军士们抛弃,五花大绑送了出来。 张、李二人破口大骂,军士们面无愧色,道:“圣人赏赐,将军多有截留。吾等从河南入蜀,复入关中,提头卖命,所求者财货耳!听闻定难军邵大帅赏罚公平,从不贪墨资财,吾等便献你为功,自投邵大帅去也。” 张、李二人被捕,再算上被折嗣裕提前抓起来的王建、晋晖、韩建三人,随驾五都便算是齐了。五人的部属,邵、朱二人分了分,王建、晋晖二人的部属给了朱玫,其余三都自归邵树德。至于神策军其他兵马,二人皆看不上。 五人中,邵树德打算赦免韩建,并将其带回夏州。其余四人,将与田令孜众党羽一并问斩——如果西门氏不愿出面搭救攒人情的话。 众党羽家中财货亦抄掠一空,充作定难军、邠宁军的赏赐。 随驾五都,共五千人。邵某人之前大战凤翔军,俘其三千余人,今又得三千河南精兵,六千老卒入帐。带回夏州后,好好整顿一番,重建灵州丰安军的底子便有了。 朱玫亦大有收获。他之前也俘虏了两千多凤翔军,今又得两千,麾下兵马逾万。凤翔镇被李昌符在渭北挥霍掉的兵额缺口,应是可以补上大半了。 先入长安就是好啊! 第十九章 入长安(四) 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是中和四年新修的,位于平康坊。 这一片总共有12家进奏院,定难军、河中、河阳、泾原、朔方、浙西东(两家合用一个)、昭义、容州、同华(两州合用一个)等。并不算太密集,因为进奏院扎堆的地方在崇仁坊,共二十多家,其他如务本坊、崇义坊、胜业坊等地都只有个位数。 说白了,就是驻京办,还承担了银行职能。只不过如今战乱初平,进奏院基本只剩下了传递公文奏章以及打探消息的功能了。 邵大帅对进奏院的要求不高,也不打算修得多么高大上。有的镇、州还是租的宅子呢,不过定难军还是出钱千余缗,修了一座前后两进的宅子,派驻了十余人,与长安马行互相照应,收取情报。 萧蘧来到夏州进奏院时已经是下午了。 邵树德坐在一张大交椅上,狗头军师陈诚、笔杆子卢嗣业分坐左右,静静地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萧蘧还是有几分文士飘逸的,不过当了两年县令,知道做实事的艰难后,脸上亦有了几分沉稳之色。总之,给人一种奇怪的混合感觉。 “萧县令乃河中能吏,此番来找某,可是为琅琊郡王做专使?”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问道。 “正是为做那青鸟而来。”萧蘧笑了笑,说道:“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此时已经恢复了郡王的身份,本来西门重遂还试探过他是否想封王,被他拒绝了,不想太招人眼红。 “王帅乃河中戎首,某是关北朔客,本应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此番田令孜弄权,欲令王帅移镇,本帅已料理首尾,不知琅琊郡王还有何求?” “王大帅欲亲手斩了田令孜。”萧蘧说道。 “这怕是不妥吧。”邵树德皱起了眉,道:“田令孜亦是有身份的,当死得体面一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那么退而求其次,王帅想亲眼见到田令孜死。” “王帅欲进京?” “邵帅,王帅有言,为示诚意,河中大军将屯于栎阳不动,王帅本人则带着亲兵入长安。”萧蘧说道:“务必见到田令孜伏诛。” “若仅有此事,某答应了。”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事……”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心道之前的都是毛毛雨,现在才开始谈正题了。 “河东李克用将兵四五万人,灵武郡王帐下亦有数万众,此皆勤王大军也。为免伤了和气,王帅愿在栎阳置酒,邀邵、李二位大帅赴宴。”萧蘧道。 “为何不邀朱、程二帅?” “王帅只邀英雄。”萧蘧毫不客气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低笑了两声,道:“此不妥。让李克用来,某自屯军霸上,会一会代北豪杰。” “邵帅,其实何必呢?我家大帅是真心为朝廷着想。”萧蘧道:“李克用此番收了我家大帅诸般好处,田令孜既败,本应回师晋阳了,然其依然带兵入关中,显是有所求。我家大帅的意思,有事不妨说开了,免得兵戎相见,百姓遭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卢嗣业、陈诚二人对视一眼,亦在思考其中利弊。 王重荣此人无甚野心,没有扩张的欲望,他确实是有做和事佬的动机。前往栎阳相会,谁也不占便宜,各自带上一部分人马过去就行了。有事谈事,谈不拢各自回家整备兵马,准备开战。 当然就邵树德的本心,他不想现在就与李克用大打出手,想必李克用也不想这么做,双方都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自己要移民实边,要收复会州,要继续征讨河西党项,要将手伸到天德军、振武军那边;李克用要攻打昭义的河北三州,心里还念念不忘宣武朱温,大同、幽州、成德那边虽然打完了,但远远谈不上结束。 此时开战,对双方都颇为不智。 但邵树德可以理智思考,他怕李克用不理智。历史证明这个人的战略规划不行,乱得一塌糊涂,今天攻这里,明天打那里,把人得罪了一圈,满目皆敌。地盘没扩大多少,河东人口却“稳步”下降,百姓越来越穷,到底图个什么? 邵树德不相信他身边的谋士都是水货,不会为他规划合理的战略方向,不会为他处理外交关系。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李克用不够理智,经常不听取下属的合理意见,一意孤行。 问题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容易被个人情绪、好恶所左右的军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的话,他不会忍辱负重,不喜欢能屈能伸,有仇就要报,就要爽,就要念头通达。 这种人,难成大事!但也十分危险。一旦被他赖上了,岂不让其余各镇笑死? “此事紧要,某倒是愿与李克用会上一会。不如待王帅进京之后详谈?”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能与河东和睦共处,确实是一桩美事。” “灵武郡王若应允此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萧蘧说道,脸上神情颇为高兴,不似作假。 “听闻萧县令乃宰相之弟?”定下了这桩事后,邵树德又问道。 萧遘、萧蘧是亲兄弟,只不过一个在朝为官,一个在地方上做事。兰陵萧氏,也是名门望族了,萧遘、萧蘧之间自然联系紧密,为家族利益谋划。那么此番萧蘧前来,难道就没带点宰相的嘱托吗? “家兄在朝为官,颇受小人嫉妒。田令孜势大之时,亦只得多番隐忍,日后若有机会,当与邵帅多多来往。”萧蘧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隐隐到了。 田令孜为何势大?手里有兵。 但经历了此番定难军入京之事,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神策军也就只能吓唬吓唬百姓,根本上不得阵。要想真正依靠军队获得政治上的影响力,不如找外藩将帅合作。 定难军如此威势,当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若不是邵某人早与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搭上了线的话,此时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萧蘧将话带到之后,很快便走了。他的身份十分特殊,既是宰相的弟弟,也是王重荣的人,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者,不能不让人多想。 “陈判官,宰相萧遘是否与王重荣有勾连?”萧蘧走后,邵树德直接拉着陈诚、卢嗣业二人商议了起来。同时,他也让人去请赵光逢兄弟,他们久在朝中,对这些情况自然较为清楚。 “大帅,王重荣遭了无妄之灾后,自然会想着在朝中找个援手,萧遘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但王重荣素来对河中以外的事务不太关心,萧遘应也觉得这个帮手不是十分可靠,想再找个十分正常。如今京西北九镇,定难军实力第一,即将移镇凤翔的朱玫实力第二,若找不成咱们,多半会去找朱玫。”陈诚说道。 “这些个朝官,四处找外藩将帅做帮手,这是玩火自焚啊。”邵树德嗤笑道。 “大帅,如今田令孜刚刚倒台,正要清算其党羽。不但是朝中的党羽,还有外镇党羽。”陈诚轻轻点了一下:“最大的外镇党羽,无外乎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了。” 邵树德秒懂。 朝廷现在还是有点威望的,别的地方不敢说,关中、三川等地大量实权节度使、刺史的位置,还是可以安排下去的。 兰陵萧氏难道不想为自己谋好处?西门氏难道不想安插自己人?甚至就连在蓝田装病的杨复光,也盼着自己的亲族、养子们去上任啊。更别说其他朝官了,很多人恨不得能离开长安这个火坑,到外州去任职。 这个时候,邵某人又要祭出问心大法了:我的战略规划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首先:收取会州,与邠宁三州深入连成一片,打通从灵州前往关中的便捷道路。大力发展灵州钱粮基地,深固根本。 其次:从名义上控制关北四道,到实际上控制,如果可能,再收服山南党项、河壖党项、黑山党项、突厥、回鹘、吐谷浑、契苾等部,也就是丰州、振武军的蕃部。 第三:这里出现了分支,如果还不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尽取陇右之地,那里汉人是少,但蕃人极多,适合牧养牲畜,与灵州农业基地是互补的态势,自己看样子还得继续当“可汗”;如果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入长安,不要客气。 第四:便是先得陇,望不望蜀视情况再定。毕竟南下蜀中地形复杂,当地也自成一体,一旦大将强兵入了蜀,还出得来么?人家会不会自立?凡事要往最坏的方面想。 不过,既然知道朝官们都在瓜分田令孜遗产了,自己当然也要提前做点准备。 邠宁通塞镇将赵俭,是否愿意去蜀中呢?哪怕不能拿下东川、西川帅位,亦可先当个大州刺史或什么防御史之类的嘛。他的资历没有问题,本人又是老行伍,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差,西北劲兵入了蜀中,多半就如王建、晋晖的河南精兵入蜀一样,优势还是相当大的。 战略规划如此,那么一旦机会出现,就要提前布局。 赵俭入了蜀,如果闯下好大局面,邵树德也没把握他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但不管怎样,与其蜀中被其他人分走,还不如让与自己有点关系的人去分一杯羹呢。 若是赵俭长期在当地与人拉锯,势必要向外求援,那时不就是机会了么? 总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明确的战略规划,提前做准备,肯定是不会错的。 第二十章 遗产 一道道闪电撕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中,一代权宦田令孜走到了末日。 冬日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田令孜看着外面闪烁的雷光,哈哈大笑,道:“此天兆也!天兆也!” 邵树德、王重荣二人坐在他对面。 邵某意态悠闲。闪电嘛,云层摩擦引起的,冬天虽然干燥,但也不是说一定没有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自然现象罢了。 但王重荣却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古人嘛,总对这些东西想得太多,王重荣此时不知道已经脑补多少东西了。不过作为武夫,连天子都敢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已至此,田令孜是必杀! 邵树德也第一次见识到了王重荣的另外一面。以前只觉得这个人会拉关系,说话好听,长袖善舞,像个商人或政客一样。但现在看来,到底是武夫,残忍暴虐的一面还是有的。 听闻他在河中动辄鞭打、折辱大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有违反他心意的人,直接被送到黄河岸边,那里立了一个大木桩,内有机轴,人被放上去后,发动机轴,直接就被送下去淹死。 王重荣,不是个宽宥的性子。 别的乱世好人兴许还能活下来那么几个,但晚唐五代是特殊的,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邵某人自诩政客型军阀,也在竭尽全力改善百姓生活,但真的是个好人吗?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把刺头派到前排送死,对不听话的党项部落毫不留情,动辄屠灭,对被征服的敌将妻女有掩饰不住的折辱冲动,自己也已经是“时代特色”的一部分了吗? 武夫,就没有好人! “邵帅,这便动手吧?”王重荣转过头来笑了笑,说道。 “也好。”邵树德点头道:“田令孜此辈,罪无可恕,就连圣人亦不想保,这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拿着弓弦上前,准备缢杀田令孜。 到了最后时刻,田令孜反倒硬气了,大笑道:“王重荣,你暴虐不法,贪财好色,多行杀戮,少有宽免,不知哪日便会人头落地,某在地下等着你。”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重荣怒而起身,随即想起这不是在河中,于是又咬牙切齿地坐下。 “邵树德,假仁假义,道貌岸然,赚得许多人投你。异日倾覆大唐天下者,必是你这等乱臣贼子!”田令孜怒目圆睁道:“某只恨,昔日讨完黄巢,当听从意见,将你移镇荆南,与那秦宗权厮斗,恨哪!” “那倒要谢谢了。”邵树德笑道。 去了江南、荆南等地,面对流窜而至的秦宗权部属,手头没得力的军队,确实难。 两名亲兵用力按住田令孜,一人将弓弦套于他脖颈之上,正待发力,田令孜忽道:“且慢!吾尝位十军容,杀我岂得无礼?” 亲兵看了眼邵树德。 “便让他死得体面一些。”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随后,田令孜让人拿来一匹蜀中名缎,搓绸为绳,接着又正了正衣冠,坐好。 亲兵用力缢杀时,田令孜没有任何挣扎,至死仍坐在那里。 “倒也算是条汉子。”邵树德赞道。 王重荣亦有同感。 二人都是武夫,对视死如归之辈自然另眼相看。不管之前田令孜如何害怕,但在死到临头的时候,能放下一切,从容赴死,确实难得。 “王帅,田令孜已诛,其党羽也将分批问斩,不知王帅可还满意?” “既杀此辈,某也不想在这长安多待下去了。”王重荣道:“邵帅,考虑得怎么样了?定难、河东之师,乃国家精锐,若拼杀起来,不知死伤几何,岂不为亲者痛仇者快?之前某曾遣使前往晋阳,问李帅,定难军与河东有大仇乎?李帅曰无。又问,灵武郡王可曾轻慢、折辱李帅?亦曰无。既如此,何必打起来呢?二位一旦兵戈相向,关中诸藩多半也被牵扯进来,河中亦有可能波及。某无其他心思,只愿安享富贵罢了。” 王重荣这话比较实在了。昔年关中讨黄巢,诸葛爽就认为此人是个守户犬。河中富庶,王重荣得享富贵,亦想把这份富贵传下去。定难军与河东一旦全面开战,李克用没有盟友,但邵某人一定会遍邀李克用的仇敌,围殴此辈。 届时河中能独善其身?可不得大军借道?这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王帅有此盛情,某便去栎阳会一会李帅。”沉吟了一会,邵树德说道:“河东李帅,讨黄巢时亦是立下过大功的,此国家干城也。” “这便好!”王重荣畅快地笑道:“听闻邵帅与李帅年岁相仿,不如约为兄弟?” 邵树德闻言一呆。娘的,我以后还要图谋河东呢,夺义兄的家业,这像话吗? 幸好王重荣也只是随口一说,见邵树德没接话,便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道:“宰相萧遘,与某相厚,还望邵帅手下留情。当然,若此辈实在不像样,恶了邵帅,某便让萧氏上门赔罪。” “萧相乃师长(百官之长的意思),又与王帅相厚,某自当礼敬之。”邵树德答道。 “对了,险些忘了此事。”王重荣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蓝田杨复恭,与河东李帅有旧。太原之师西进关中,倒有一大半着落在此事上。若邵帅稍稍让些步,让那杨复恭位列中枢,李帅自当满意。” 这就是分好处了。 定难军挥师入长安,杀田令孜,扶西门氏。其他有实力的自然想有样学样,王重荣勾连上了宰相萧遘,李克用想让杨复恭复起,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朝官们也乐得如此。如今这个情况,没有外藩强兵撑腰,指不定就政争失败,被“赐死”了,谁敢大意? 邵树德一直将王重荣送到田府大门口,这才返回。 王重荣的亲兵就在外面等着。许是等的时间长了,稍稍有些懈怠,或倚或靠,嬉笑喧哗,被王重荣瞧见,直接就是一顿马鞭乱抽。嘴里还骂骂咧咧,威胁要杀亲兵全家。 前一刻还在与邵某人谈笑风生,这会又和个暴君一样,王大帅在两种人格间切换自如,让人叹为观止。 “走吧,回进奏院。”邵树德回首看了看田令孜那堪称辉煌壮丽的府邸,说道。 如果没能力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建这些宅子又有何用?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回到定难军进奏院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梁之夏等人正在等他。 “大帅。”众人一起上前见礼。 “诸贤群集,说吧,什么事?”邵树德笑着问道。 “大帅,今日朝会,百官议置遂州等五镇之事。”诸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陈诚上前禀道。 随后,他又一一向邵树德解释。 “遂州防御史,领遂(今四川遂宁)、合(今重庆合川)、昌(今重庆荣昌)、渝(今重庆市区)、泸(今四川泸州)五州,治遂州。” “彭州防御史,领彭(今四川彭州)、文(今甘肃文县)、成(今甘肃成县)、龙(今四川江油)、茂(今四川茂县)五州,治彭州。” “邛南防御史,领邛(今四川邛崃)、蜀(今四川崇州)、黎(今四川汉源)、雅(今四川雅安)四州,治邛州。” “龙剑节度使,领龙(今四川江油)、剑(今四川剑阁)、利(今四川广元)、阆(今四川南充)四州,治龙州。” “陈判官——”邵树德摆手止住,问道:“彭州防御史辖龙州,龙剑镇亦辖龙州,此为何?” “禀大帅,此五镇为群臣提出,属州分割未定。”陈诚答道。 “如此便无事了,陈判官继续。” “夔峡节度使,领夔(今重庆奉节)、峡(今湖北宜昌)、万(今重庆万州)、渝(重庆市区)、归(今湖北秭归)五州,治夔州。” “此为议设之五镇也,以分西川、东川、荆南等镇。”陈诚最后总结道。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四镇涉及的州县,多属东西二川。 邛南镇大历年间出现过,不过很快便废了。后来又设剑南西山防御史,治茂州,不过也很快罢废。遂州、彭州、龙剑三镇则是新捣腾出来的玩意。 夔峡节度使,这是割荆南、东川两镇的部分州县建立起来的藩镇,历史上也出现过,但只存在了两年,随即罢废。 田令孜刚死,大伙就开始瓜分遗产了。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是田令孜亲兄弟,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是陈敬瑄部将,当初能攻杀马球比赛亚军杨某,也是得了陈敬瑄的帮助,最后当上东川节帅,也是走了田令孜的门路。 没说的,田氏党羽一个! 荆南节度使陈儒,是中和二年上位的。当时荆南监军使为朱敬玫,此人自募了数千人作为护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中和二年干脆攻杀了节度使段彦谟。 段死后,朝廷任命兵部侍郎郑绍业去当节度使,郑“逗留不进”。没办法,中和三年任命自称留后的陈儒当荆南节度使,一直至今。 邵树德也不清楚他是谁的人。但看他被这么针对,多半后来也靠上了田令孜,此时被作为党羽整了。 看到这种情况,邵大帅也有些唏嘘。若是此番事败,自己的地盘怕不是也要被别人这么分?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夔峡五镇……”邵树德坐了下来,开始慢慢思考。 这五镇,还在田令孜党羽手中,他们未必会束手就擒。 但朝廷大义在南方还是有些作用的,有朝廷任命,地方上的州县官员、兵将就会少很多抵触心理,也更容易接受你。 打个比方,双方同时招揽某个州县,开出的条件差不多,那么人家自然投向有朝廷任命的一方了。甚至有时候都不用招揽,直接服从了。如果带精兵强将南下,兼有朝廷任命,成功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自己是不是能保举一两人呢?该选择哪些地方呢?该好好商量下了。 第二十一章 保举与东行 “大帅,夔峡、遂州、龙剑三镇须得注意。”见邵树德在犹豫,陈诚上前建议道。 陈敬瑄目前所领的职务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兼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夔峡镇所领五州,从后世鄂西宜昌一直延伸到重庆,治所在重庆奉节,基本就是沿着长江一字排开,三峡流域,位置当然十分重要,可是说是出川门户,亦可说是入川门户。 这个节镇,要不要保举一个熟人呢? 邵树德想起了李侃,若保举他,李某人肯定愿意去。好歹也是五州之主呢,又远离京城这个火坑,傻子才不去呢。 但李侃没兵。他要上任,如果没点亲兵亲将,未必就能坐稳大位。 其实想想李侃也挺悲剧的。先在邠宁为帅,后来调任河东,本是大喜事,结果自己搞砸了,压不住河东的**,灰溜溜走人。 当初的两个下属,邵树德已经当了定难军节度使,朱玫从代州刺史任上直升邠宁节帅,刚刚又被朝廷任命为凤翔陇右节度使。两人的发展,可都比曾经的李大帅要好啊,这让李侃情何以堪? 哦,对了,还有个封隐。现在是邵大帅的亲兵十将,说实话,也比李侃的朝官实在,因为有上升空间。 要不要保举李侃当夔峡节度使呢?如果下定决心,那么就帮李侃到横山募兵,再问问义从军里有没有愿意跟着李大夫到夔州享福的人,由这些人充当军官,横山蕃众当大头兵,凑了两三千人没有问题。 南方安定,李侃只要不作死,安安稳稳当个五州节帅应该没问题。 但怎么说呢,夔峡就目前而言,对自己不重要,对长江下游各镇倒很关键,比如荆南。 若是自己控制了蜀中,那么夔峡倒有必要拿在手里了,现在就谈三峡,似乎还有点远。 相比较夔峡,龙剑节度使倒更关键。 龙剑镇就在川北一带,有山川之险,控制着入蜀的重要关隘,同时也有部分低矮丘陵农业区,粮食、桑麻产量都不太差,端地是一个要害位置。 邵树德想了想,决定表邠宁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领龙、剑、利、阆四州。 赵俭他还没见过,也不知其为人。但有姻亲关系在,日后自己一旦发展到汉中一带,只要赵俭还没夺占全蜀,有关门自立的打算,那么就有机会。 姻亲嘛,知道投降了不会被怎么样,甚至可能还会有高官厚禄,抵抗的心思就淡了。 拟设的五镇,以邵某人如今的威势,保举一镇节度使一点问题都没有,两个似乎也不难。所以,也不再犹豫了,李侃这人感觉不太拎得清,先保举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再说。他在通塞有两千手下,再帮他募个两千东山党项兵,凑足四千人南下,有朝廷大义,希望他能在龙州稳如泰山吧。 “卢书记,某要表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先不急着写,某可能还要表一人,一并写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卢嗣业拱手行礼。 “赵随使,你在朝数年,觉得御史大夫李侃此人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兄弟已经得邵树德许诺,到定难军幕府任职。其中,赵光逢得授幕府随军要籍,在邵树德身边参赞谋划。邵某人还想考察他一段时间,自己现在就缺个首席幕僚,如果赵光逢能让他满意的话,那么可提做定难军节度副使。 赵光裔得授馆驿巡官,过阵子就会先行返回夏州,负责起六州陆驿、水馆诸般事务,目前尚未出发,仍留在长安,每日到进奏院上直,参赞军机。 他们还有个兄弟赵光胤,据说想考进士,暂时不会到幕府任职。 新近投靠的三原县令梁之夏也当了幕府营田司下面的孔目官,不日就将与赵光胤一起离京前往夏州。 而说起这个三原县令,也挺有意思。上回关中讨黄巢时,三原令裴远便投靠了自己,后来当了夏州朔方县令,今年刚调任灵州司马,帮着李劭处理垦田事宜。这次南下关中,三原令梁之夏又投靠了过来,到幕府当孔目官。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来,三原县令是不是还会来投奔,都有传统了啊。 “回禀大帅,某在台阁任度支巡官,一年到头大半时间跑来跑去,与李大夫却是不熟。”赵光逢上前道:“接触过几次,觉得此人急躁操切,似乎——” 似乎容易作死!邵树德在心中帮他补全了这句话。 在河东当刀子的经历,邵树德至今仍记忆犹新。与李侃的合作,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李侃在交易完成后如数付款,没有过河拆桥,临走前还指点自己去接近诸葛爽,也算是不错了。 到了后来,还及时透露消息,帮自己在中枢活动。夏绥节度使到手,如果说西门氏是头功的话,丘监军、李侃都有次功。 自己终究欠他一个人情啊,似乎该补上了。 “李大夫,似乎权欲过甚,容易惹得属州将佐反感。若赴任彭州、遂州、邛南等镇,必与陈敬瑄之辈交战,一旦镇内大将反水,恐有倾覆之忧。”赵光逢说道。 彭州、遂州、邛南等镇的治所,离成都、梓州都不远,怕不是甫一赴任,就面临着大战。李侃那个性子,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既然要还他人情,不如让他去个太平节镇,那就只有夔峡了。 “昔年某欠李大夫一桩人情,不能不还。也罢,便保举李侃任夔峡节度使,彭州、遂州、邛南三镇,他怕是应付不来。”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保举完这两个,自己的“名额”差不多也用完了。 人不能太贪心,总得给别人留点好处。杨复恭若上台,肯定也有自己的人要安排,自己保举两人,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事情做绝,好处占尽,或一时看不出问题,时间长了,总会有报应。 “做完这事,吾便要整顿兵马东行了。此番东去栎阳,铁林军随行,各部骑卒亦全部抽调出来。李克用所恃者,乃代北胡骑也,某亦有镇守北疆多年之铁骑,还有草原儿郎,便去会一会李克用。”邵树德说道。 光启元年十一月十六,田令孜党羽数百人被押至渭河岸边斩首。 这还是只是大党羽,还有诸多小喽喽亦遭了大殃。如果没人保的话,丢官去职是轻的,更有那下狱或流放远州的,家财被抄掠一空,妻女被人夺走享用,路上能不能保住性命亦很难说。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武夫当国的乱世,下限只会更低。 也是在这一日,邵树德率一万四千余人东行,二十日便抵达了栎阳县城南的渭水北岸扎营。 王重荣当日便亲至大营会面。 “邵帅真乃信人,说来便来。”甫一见面,王重荣便赞道:“铁林军,昔年在关中好大的名声,今日一见,果是健儿,邵帅练得好兵。” “河东李帅至何处了?”邵树德问道。 “前锋已至新店。”王重荣答道:“不过李帅性急,明日便会率骑卒赶来栎阳。邵帅这等英雄,李帅亦急着见上一见呢。” “好,那便等上一等。”邵树德说道:“王帅是如何安排的?” “已在城外驿站准备好了,杀牛宰羊,置酒招待二位。”王重荣笑道:“李帅好酒,有此物助兴,事情亦多得几分胜算。” 喝酒才坏事呢!邵树德暗自腹诽。 昔日上源驿之事,固然有朝廷撺掇的因素在内,但若不是李克用酒喝多了,对朱温盛气凌人,话说得难听,也不一定会有那档子事。 朱温当时才多少兵马?即便有朝廷压力,心里亦是惴惴。但李克用的那张破嘴——唉,太特么看不起人了,酒喝多了就不把门,把朱温说得跟狗屎一样,这谁顶得住? 希望明天李克用能清醒点吧。虽说这几年自己越来越像个政客,能屈能伸,但你要是蹬鼻子上脸,也休怪我翻脸。 第二十二章 华岳寺 “裴总办,眼看着事情要告一段落了,这移民的事情忙得如何?”渭水大营内,邵树德刚打熬完筋骨,问道。 “回禀大帅,关东移民之事还在继续。”裴通说道:“河南征战不休,很多百姓拖家带口涌向陕虢、河中,马行一直在收拢。唯粮价暴涨,这花费越来越高。” “没关系,钱都是身外之物。哪怕卖马赚不到多少钱亦无妨,某只要人。”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账目清楚即可。” “大帅,今年从关东过来了千余户军士亲属,应是最后一批了。剩下的,不来也就不来了。” “好啊,吾之儿郎,把家人接过来过安生日子,某心中放下了一桩大事。” 裴通闻言也松了口气。寻访军士亲属,太难了。有的人根本不太清楚家住哪儿,只知道某州某县,至于哪个乡、哪个村,有时还得靠同乡提醒。再加上这年头百姓时不时迁居、逃亡,到了地头,都不一定能找到人,花费极其巨大。 至于中间死于疾病、乱匪的马行护卫,更是不少,几年累积下来,这抚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如今定难军的卖马生意,与其说是补贴军用不足,不如说是在寻人、运人。 陕虢、河中、昭义河北三州算是对自己友好的势力了,河东勉强算是中立吧,河阳那片,贿赂了当地军将也没甚大事,就这样一年都要砸进去销售大几百匹战马所得的资金。如果再远点,得是什么成本?不敢想,也没那能力。 从外镇过来的军士家属,自然都安排到夏州。 不过这事现在越来越成了邵树德的一块心病,夏州人口暴涨,怎么办? 现在有三万多军队,军士们还没完全把家人迁到夏州,毕竟出售外地的宅院、田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就军士的本心而言,他们在夏州当衙兵,肯定想把家人也弄过来。不然上头给假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回家与家人见面。 在可预见的未来,夏州的人口一定是持续上涨的。这会还没超出土地承载力,但以后呢?难道学西夏,在怀远县(银川)那片新建统治中心,让数量庞大的衙军家属、官僚机构都搬过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在没法南下关中的时候,银川平原确实可以养活大量人口。而且有水运优势,各县钱粮能很快汇集到政治中心,即便养个十万军队,几十万家属都不成问题。 灵州的开发,要加速了! “军士亲属之外,还收得河北、河南、昭义百姓两千三百余户。”裴通又禀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些关东汉民,大部分会送往灵州,少部分在宥州新垦土地上。灵州上半年击破了几个部落,编户齐民了四千户、两万口农耕党项,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能捞这一把就偷笑了。后面再想编户齐民,还得用柔和的手段。 这批关东汉民送过去后,加上当地原本的人口,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的人口应该会突破八万。一地万人,还是少得可怜。 对了,搜罗到的造船匠人、水师家属一千五百户也已经在路上了,加上昨日刚刚送走的两千余户手艺人,灵州八地的总人口应该过十万了。 就是不知道走鄜坊那条路的关中普通民户到哪里了,这也是两千五百余户,后续的还在继续招募。他们将先前往夏州以工代赈两三个月,等到开春后前往灵州垦田。 说句诛心的话,因为自己的到来,让关中局势没有那么乱,愿意走的百姓肯定不会太多,有点可惜了。但自己也不能对他们强制动武,抢匠户,已经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了点影响,但还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如果再大肆“绑架”普通民户去灵州,那可就真的毁了。 对他们,只能连哄带吓。 希望在自己离开关中之前,能凑个五六千户吧,那样就很满足了。 巳时,有斥候来报,栎阳以东出现两千余骑,看装束,乃沙陀三部及北边五部胡骑。 “走吧,去华岳寺。”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戎服,然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及铁林军两千骑离开了大营。 华岳寺是此番会面的地点。 庙不大,但国朝以来名气不小,岑参、元稹都写过诗。邵某人附庸风雅,之前还让卢嗣业默写下来,反复读了几遍。 铁林军的骑卒由曾在武威军担任游奕使的李唐宾统领,久经战阵,甚是精锐。带着他们在身边,邵树德也很放心。 李克用抛开大部队轻骑而来,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 一路抵达华岳寺山门后,邵树德先驻马欣赏了一番,却见苍松翠柏,枯藤绕门,若是夏日来此,应还有竹林幽径,花鸟鱼虫,却是一处不错的避暑胜地。 只是,这么一个梵门清静地,如今却被一帮赳赳武夫给占据了,有些煞风景。 “汝等何人,可知灵武郡王至此,拦在山门前做甚?让开!”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指着门口十余河东军士,斥道。 邵树德不动神色地在一旁看着。 亲兵在自己面前固然是一副恭敬服从的模样,但邵树德也是武夫走过来的,自然知道武夫是什么脾性。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何况是素来骄横的亲兵亲将? 把守山门的河东军士应是李克用的亲军。据闻李某人“亲军万众,皆边部人”,亲兵不同于亲军,但应也是从中挑选的。此时看这些人的装束,有的人看起来和汉人没什么两样,有的则还是典型的胡人模样。在听李仁辅呵斥后,脸色都有些不豫,正待发作,却见同样在山门外等待的河中军士急忙上前打圆场。 “邵帅至矣,速去通报王帅、李帅。”一位文士装束的人上前,拦在双方军士中间,笑道:“河中幕府僚友王贞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点了点头,瞟向了一众河东军士。 那边僵了一会,随后便有一将上前,躬身行礼道:“河东牙校李嗣源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看了他一会,温言道:“李将军职责所在,甚好。” 李嗣源愕然,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表情真切,便道:“谢灵武郡王夸赞。” 他出身甚低,少年时便跟着李国昌在振武军服役,后来参与了大同军叛乱之事。数镇围剿之时,侥幸活得一命,北奔草原,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上源驿事变,他拼死护卫李克用脱困,立下大功,目前暂掌亲兵,职位并不高,但重要性毋庸置疑。 封隐、李仁辅二人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位“同行”,李嗣源亦回看二人,显然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 “进去吧,别让二位大帅久等。”邵树德说道。随后,便在大群亲兵的护卫下进了山门。 李嗣源定定地看了一会前呼后拥的邵某人,心中有些艳羡。 此等威势,非重臣戎帅不可有。 听闻定难军南征北战,屡破顽敌。铁骑军使折嗣裕在河西连破党项,垒京观夸功;武威军使卢怀忠乘风雨夜袭,大败朔方军,斩都将康元诚。 这位灵武郡王更是了不得,三原县败李唐宾,同州退朱温,神皋驿之战轰传关中,俘斩巢将孟楷万余众。随后又北征草原,西进宥州,收服横山党项。此番南下长安,渭北大破凤翔军,斩李昌符。 李嗣源暗暗叹了口气。自己从军才四五年,除了一股子血勇之气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从汴州回来后,倒是颇受主公重视,开始学一些战阵上的万人敌本事。说起来这已经足以让同龄羡慕了,天底下勇武过人之辈多的是,但有几个可以学战阵本事?说不得,到死都是个陷阵死士,白白荒废了一腔热血。 你李嗣源能学,就有机会出头,日后名留青史亦未可知。他王嗣源学不了,就出不了头,战死于锋刃之端,埋骨于荒草之间,不会留名史书,甚至数年后都不会有几个人记得你。 世事之残酷,可见一斑。 但与灵武郡王这等朔塞贤帅比起来,差距何止道里计! 那铁骑军使折嗣裕并不比自己大几岁,听闻数年前不过是个一都之才,带着数百骑投奔灵武郡王。结果五年过去,便已位列铁骑军使,功成名就。 自己何时能比得上折嗣裕? 第二十三章 会李 一坛浊酒,十来个神情冷峻的军将。再远处,则列着数十挎刀持弓的健儿,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 邵树德的亲兵进去后,自动站到了另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的李氏亲兵,杀气盈于眉宇。 “邵帅来也。”王重荣亲自起身迎道。 “何劳王帅亲迎。”邵树德笑道,然后坐到了一张石凳上。 对面是个蓄着小胡须的汉子,一样的大红色戎服,貌不惊人,不显山不露水。左眼微眇,右眼炯炯有神,稍稍瞟了一眼邵树德便移开了视线,看着面前的酒樽,神色间有些倨傲。 “这位便是河东李帅了。”王重荣笑着介绍道。 “昔年讨黄巢,李帅数战有功,某亦久仰矣。”邵树德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了。 “铁林军打得亦不错。”李克用稍微坐正了身子,不再盯着酒,便算是打招呼了。 “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王重荣脸上挤出了点笑容,道:“今日请二位至此,别无他意,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 邵、李二人皆不说话。 王重荣脸上的尬笑维持得愈发艰难,于是回头喊了一声:“吾儿还不过来?” “大人。”一军校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 “此乃犬子王珂,今日带他过来,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王重荣道:“大郎还不行礼?” “见过邵大帅、见过李大帅。”王珂走到二人面前,一一行礼。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珂。听闻他是王重荣兄长之子,过继而来的,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意就已经从军了。 他依稀记得,十年后李克用是把自家女儿嫁给王珂为妻的,总以为这会还是个幼儿。但仔细想想,十年后的王珂已经是河中镇的行军司马,幕府实权人物。李昌符之兄李昌言在逼走郑畋之前,就是凤翔镇行军司马,十几岁的少年能担任此职? 正常王朝的公卿子弟或有可能,但晚唐五代难矣,桀骜武夫们可不管你出身如何。 “王帅,令郎甚是雄壮,到军中打磨个几年,便是一员虎将,恭喜王帅了。”邵树德笑道。 “唉。”没想到王重荣此时却叹了口气,道:“败子锤炼武艺不甚上心,小字虫儿,性子亦有些软弱。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得被别人杀,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克用看了一眼王珂,随即又没甚兴趣地转过了头,看起了邵树德带来的亲兵。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看得十分仔细。眼神也有些肆无忌惮,若是卢怀忠在此,多半就要和他打起来了。 “王帅何须忧心。夏绥、河中本为邻镇,若有事,休书一封至夏州,能帮的某一定会帮。”邵树德宽慰道。 “如此便感谢邵帅了。”王重荣闻言大喜,道:“败子还不行礼?尔之富贵,便着落在邵帅身上了。” 王珂被一把扯了过来,不过反应还算快,立刻躬身行礼,道:“谢过邵帅。” “河东亦是近邻,大郎若有事,亦可至晋阳求援,李帅仗义,当不会坐视。”王重荣又说道。 “谢过李帅。”王珂又行礼。 邵树德看他晕晕乎乎的样子,有些想笑,随即又暗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了这么些年,王重荣也是有感情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自家儿子能保得富贵,王重荣也是豁出老脸了。 小名叫虫儿?这听着就没甚地位啊,在族里还不被兄弟们欺负到死? 王珂行礼,李克用根本没搭理他,而是转过头来,对邵树德说道:“听闻灵武郡王昔年曾守过遮虏军城?” “乾符年间的旧事了。”邵树德看着李克用,含笑道:“有幸在城头一睹大同军容。” “既如此,便满饮此杯。”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亦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哼,当时便该发力打下遮虏军。”喝完酒,李克用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道:“也省得现在左右为难,杀又不是,不杀又不是。” 王重荣面现惊容,下意识看了眼李克用身后的亲兵。 亲将走过来给李克用倒酒,李克用接过一饮而尽,转头看向王重荣,独眼眨了眨,谑笑道:“王帅怕了?你看灵武郡王安坐不动呢。” “儿郎们都在身侧,何惧之有?”邵树德把放下手里的酒樽,笑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给邵树德倒酒,顺便瞪了一眼李克用身后的将校。那厮也是个暴脾气,回瞪了一眼李仁辅,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刀柄上。 “李存信,你这奴将给我滚回去!”李克用呵斥了一声。 李存信闻言一惊,脸涨得通红,不过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他是牧奴出身,回鹘人,因为外语学得好,被李国昌看上,收在身边。后来又跟了李克用,讨黄巢时立过功,被收为养子,赐名李存信。 出身问题一直是他的逆鳞,军中除了李存孝这种浑人敢取笑他之外,还没人敢当面这么做。但这会义父喊他“奴将”,他能怎么办?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李仁辅身上,眼神通红,直欲噬人。 “李帅今日来会,便是为了说这些话?”邵树德看李克用连喝好几杯,有些不耐。 虽然自诩政客型军阀,但军阀就是军阀,见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样,邵树德也不想惯着他,武夫性子起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李克用闻言一笑,道:“若还是乾符那会,某说不得便回去整顿兵马,与你大战一番了。罢了,某吃过亏,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心意。听闻灵武郡王在同州与朱全忠交过手,觉得其人其兵如何?” “用兵有章法,手下能人不少,是个劲敌。” “此辈小人罢了!宴席上曲意逢迎,被骂了亦不还口。暗地里却调集人马,想暗害某。”李克用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早晚诛杀此辈。” 邵树德不语。 “某欲伐赫连铎、契苾璋二人,邵帅何以教我?”李克用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有些红润,又盯着邵树德问道。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回道。 “契苾璋不是已去职了么?”李克用追问道。 就在邵树德率军南下的时候,因为长期赏赐不足,振武军的大头兵们造反,驱逐了节度使契苾璋。朝廷派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镇振武,目前应已是到任了。 “契苾部乃振武军所领蕃部。” “邵帅是欲保契苾璋了?” “责无旁贷。”邵树德皱起眉头看了眼李克用,分辨着他是真心想打契苾璋,还是纯粹酒喝多了一时兴起。 “邵帅、李帅,昔年契苾璋攻大同,亦是得了朝廷诏命。”见二人说话有些针锋相对,王重荣适时插话道:“而今时过境迁,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 “此辈做事太下作。”李克用怒道。 邵树德闻言哂笑。什么做事下作?都是借口罢了。 李克用要打赫连铎、契苾璋,原因很好理解,两人都是草原上的大族酋长。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家族世为吐谷浑大豪。契苾部是从西域迁来的,铁勒十五部之一,贞观年间的蕃将契苾何力就是该部可汗。 此二人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李克用在草原上的威信,说是竞争对手还差不多,虽然他俩在李克用面前还比较势弱。 这李克用其实还是挺有想法的。邵树德暗忖:扫平草原上的竞争对手,他便有机会分化拉拢,乃至消化北边五部(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进而控制契苾、黑山党项、突厥等部,云代间的沙陀三部再慢慢吞并昭武九姓胡人,壮大自身实力,草原无敌手矣。 但这势必与自己爆发冲突。丰州、振武军的突厥、回鹘、党项、契苾等蕃部凭什么让给你?当我关北可汗不存在么?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李帅便欲伐契苾,是何道理耶?明岁某欲北巡阴山,李帅若有暇,不妨前来相会,某当置酒相待。”邵树德坐在那里,神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李克用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王重荣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插言道:“邵帅,李帅,且听某一言。大同军三州,向为沙陀部游牧之地。赫连铎一来,便迁了许多土浑帐落,四处争抢草场,沙陀部苦不堪言,纷纷找李帅做主。李帅举兵伐之,亦情有可原。然契苾部久之振武军,只要其不进犯云、朔之地,李帅便放他们一马,如何?大家各退一步,不伤和气,此大善也。” 王重荣的这个提议倒还算中规中矩。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河东的外镇军基本废了。这锅得李克用父子来背,比如遮虏军、岢岚军就是在上次诸镇围剿李克用父子的战斗中消耗掉的。 但河东还有数万衙军,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李克用讨黄巢之时还募了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四五万人。打完仗之后,因为财政问题散掉了一半以上,但应仍保留着两万人左右,此皆沙陀兵——说句题外话,以河东十五万户百姓的体量,养六万兵确实多了,即便算上沙陀、回鹘、昭武九姓等蕃部人口,还是偏多。 总的算下来,河东现役部队大概不到六万人。但李克用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都用在北边草原,南边与昭义镇的战争还在继续,东边也要防备河北诸镇,内部州县亦不可能不派人留镇,他若北上草原,最多能带两万人。 这点兵,自己还应付得过来! 或许李克用还会临时召集蕃部,将北上草原的兵力翻一倍。但他能召集蕃部,自己就不能聚集诸羌了吗?谁怕谁啊! “李帅,王帅所言倒颇有几分道理,大同军,某可以不管,然振武军,某必管。此事如何做,当一言而决。”邵树德看着李克用,说道。 第二十四章 约定 “邵帅有意草原乎?”李克用没有直接回答。 他这里指的草原,与定难军经常说的草原大不一样。前者指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后者指河套地区,完全两个概念。 大草原上,自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击破后,就一直无主。武宗年间回鹘乌介可汗曾率十三部南下,侵占天德军,被刘沔率振武军、契苾、沙陀等联手击破。随后回鹘便散得更彻底了,一部仍在草原上游牧,一部投降后内附,归天德军、振武军、河东镇管辖,纳贡、出丁,比如乾符年间讨李国昌父子第一战,便是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与沙陀战。 还有一部分回鹘西迁,有去了河西的,还有远去西域的,总之曾经强盛一时的回鹘汗国崩了,现在草原上真的无主,势力最大的一股或许就是契丹人了,但人家离得远,在幽州以北,势力远未延伸到阴山这一片。 李克用对大草原是垂涎欲滴的。这与出身有关,再加上聚集胡兵也挺好使,他就更不想有人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能够胜过他了。 邵某人控制的草原主要在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人口与北边诸部比起来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过寥寥十余万人罢了。老实说,还不如天德军、振武军境内的蕃部多呢,且主要为党项,亦有许多冒称党项的胡人,朝廷也懒得辨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统一冠以“草原杂虏”或“套虏”的称呼。 邵大帅曾经仔细考虑过阴山以北草原的事情,最终觉得实力大为不足,最好不要过于贪心。为今之计,还是大量迁移汉民、编农耕党项蕃户,发展好灵州农业基地,夯实自己的根基。 手头就这三万多兵,又要控制套虏,还要征讨河西党项,忙得过来吗?万一套虏有变,嵬才苏都被杀甚至造反呢?那时河西党项再过来添乱,丰州、振武军的蕃部再蠢蠢欲动,自己征讨得过来吗? 草原可以让给李克用,但阴山附近的蕃部不能让。那些人有的是国朝初年就安置过来的,比如突厥,世代为大唐出丁打仗,属于熟蕃。后来的回鹘、契苾、党项等部,也时不时纳贡、出丁,比草原上那些野惯了的强多了。 这些蕃部,他不想让。 “草原辽阔,部族甚多,李帅若有意,拿去好了。然振武军、天德军所领蕃部,李帅不得染指。只此一事,能应下否?”邵树德说道。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大唐边镇节帅,对蕃部都十分重视,因为是上好的兵源地。幽州镇就有不少契丹兵,帮着他们打契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河东镇在李克用入主前,就募了不少沙陀、土浑、回鹘军士。京西北八镇不多说了,大群的党项军士,光邠宁一镇就不下两千。 蛮族雇佣兵,罗马王朝就是这么玩完的,国朝也吃过安禄山的大亏。但吃过亏后,还是戒不掉这个瘾,从西南、西北到东北,大概得有二十个左右的藩镇大量招募蛮兵,因此对统治区内的蕃部都十分重视。 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 “李帅,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看李克用不答话,气氛有些凝滞,王重荣便说道。 李克用瞟了一眼王重荣,没说话。 王重荣也不管李克用略显无礼的态度,说道:“李帅之弟为昭义节帅,然只得泽、潞二州,河北三州尚在孟方立之手。李帅数次讨伐,河北诸镇皆出兵助孟,无功而返。孟方立此人,某亦是知晓的,杀节帅高浔自立,野心勃勃之辈,日思夜想夺回泽、潞,李帅焉能不备?河北诸镇,既已交恶,便无法善了。义武王帅,地狭兵少,形势险恶,须得李帅相助,不然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此皆交心之言,李帅,何苦再树一强敌呢?” 李克用面无表情,沉吟良久。 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优势和劣势。优势便是有十五万户汉民百姓,还有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等蕃部提供财货、牛羊,此外晋阳都作院的军械制造规模也非常大,能够保证作战所需的物资消耗。昔年郑从谠持节河东时,带来了很多人才,文官方面也不是很缺。 人口繁盛、军工业强、有人才队伍,军队也多,这是优势。 劣势当然也很多。北边有赫连铎,东面有河北诸镇,东南面有昭义河北三州,再远点还有朱温,此皆敌人。 当然内部也有些问题。李克用空降河东,继承了“亿万财产”,难道就没有隐患吗?河东土著将门集团就一直是个大麻烦,还有在地方上扎根多年的高门大族,都未必对他服气。 内部不靖,三面皆敌,难道在西面再竖一强敌,搞成敌人四面合围么? 这事,谋主盖寓对自己讲过,他也深以为然,但有时候心里有气,总觉得不舒服。这个邵树德,在代州杀过程怀信,并以此为功,得授绥州刺史,就此发迹。 仔细想想,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李帅!”王重荣提高了点声音,提醒道。 “嘭!”李克用用力一拍案几,长出了口气,道:“罢了,便放过契苾璋这厮。振武军归邵帅,大同军某自出兵讨伐,邵帅以为如何?” “善!李帅如此痛快,当满饮此杯!”邵树德举起酒樽,道。 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脸色愈发红润了。 放下了这桩心事,李克用倒洒脱了不少,连喝两杯之后,便道:“听闻夏州有葡萄美酒,不知何时得尝。” 王重荣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没反应,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种话,换个对象来听,说不定就疑你要图谋夏州了。赶紧结束吧,李克用再多喝两杯,万一弄成上源驿那般当众挖苦、训斥朱全忠,会发生什么事?不得火拼一场? “李帅若喜葡萄美酒,某回去便遣人送些至晋阳,此物甚妙,李帅每日饮上几杯,神清气爽,可延年益寿。”邵树德不动声色,笑道。 其实李克用刚说完那话就后悔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那话隐含的意思,但喝了不少酒,嘴一快就说出去了,能怎么办? 收回所说的话,不是自己的性子。他就是那么一个孤傲的人,哪怕让别人误会自己,也不屑于解释、服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说了就说了,你若误会了,有什么事,放马过来,我都接着,哪怕事后懊悔不已。 不过邵树德没有计较,轻轻化解了,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又连喝两杯。 “听闻邵帅喜美人剑舞,惜在场皆是粗人,只懂杀人剑法,怕是入不得邵帅之眼。”李克用又笑道。 靠,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派李存进舞剑,看他那要吃人的样子,我也得把李唐宾喊过来舞剑,往鸿门宴的节奏走? 幸好王重荣有点急才,见状笑道:“军中剑法粗陋,不看也罢。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什么样的剑法没见过?今日高兴,喝酒便是了。” “也是。李帅当世虎将,关中讨黄巢,屡战屡胜。彼时某屯兵东渭桥,后追巢贼而去,竟是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当满饮此杯。”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李克用此时已喝了不少酒,闻言有些高兴,便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邵帅,之前提过的蓝田杨氏之事……”见化解了两人的矛盾,王重荣便提起了杨复恭之事。 “此事某回去便与西门宫监知会一声,想必无人阻拦。”邵树德说道。 “如此,大事抵定。”王重荣笑道。 李克用亦有些满意,端起酒樽又饮一杯。 此番出兵还是慢了,聚集草原蕃部人马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让邵树德先进了长安。不过结局还不错,杨复恭起复,自己还了他们杨家的人情,在朝中也得一大助力,今后可更加舒心。 “邵帅准备何时回夏州?”王重荣又问道。 “便是旬月之间了。” “李帅亦要回太原,今后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得以再见。”说到这里,王重荣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说道:“某看二位年岁仿佛,皆一时俊彦,不如约为兄弟?今后亦可互相照应。” 其实,王重荣心里还藏着点小九九,那就是在座者三人,两人约为兄弟,岂能独独让过他?好歹也是琅琊郡王呢。 李克用闻言一怔。 其实,在他眼里,邵树德与他是同类人,都喜欢聚结羌胡,对蕃部看得很重,认识到了草原诸族的巨大潜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较为警惕。 不过此时已然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邵树德很明显是要实控关北四道,自己也想攻灭大同、昭义两镇,此时相斗,只会坏了各自的大事。 国朝以来,义兄弟之风甚烈,主要还是乱世之中求存自保。约为兄弟,不如结拜那么郑重,但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取信于对方的法子。 再说回来,如今河东满目皆敌,除了姻亲王处存,可还找得到一个帮手?万一大事进行到关键时刻,河西数万人马东进,自己可顶得住? 李克用想起了临行前盖寓对自己所说的话,结好河西,以图河南、河北。当时觉得甚有道理,但又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想了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冲口而出道:“便与灵武郡王约为兄弟。” “与李帅义认,某求之不得。”邵树德笑道。 河东实力强劲,有李克用这等人,现在攻之,胜算不大。 那么还是得先易后难,待实力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东进的事情。况且李某人已经答应了此事,自己如果拒绝,以李克用的脾气,那当真是要与你不死不休了。若与他厮斗个十年八年,打得河西、河东都财竭民困,岂不便宜了他人? 唉,真有常凯申与张学良结拜的感觉了。 接着二人叙了叙年齿,李克用长两岁,当为义兄,邵树德为义弟。 王重荣不是滋味地在一旁看着,两人都没提起他,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十五章 返归 “少弟一去,不知几时得见。”华岳寺门口,李克用看着在山下准备接应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说道。 “贤兄留步,便送至此吧。”邵树德说道:“明年若有暇,可至振武军城一会,便只有你我二人。” “也好。”李克用点头道。 两人各带亲兵相会,这是委婉地表示善意。如果各带大军会猎,那就又是另一番说法了。甚好,解决了西边一大隐患,今后可放心讨伐孟方立、赫连铎二人。 邵树德也松了一口气。与李克用缓和关系,约为兄弟,至少不用担心振武军那边被人攻打了。定难六州的位置相当不错,附近都是弱鸡,东面阻大河为固,南面有横山。敌人若来,走振武军那条路线是最方便的,犹记得历史上三十余年后耶律阿保机率三十万人攻丰州,便是走的振武军。 不拿下振武军、天德军,就无法稳固阴山及河外诸城防线,那么六州基本盘就会受到威胁。 当然这是消极防御。积极防御是主动收拢乃至控制阴山以北的黑山党项、回鹘、吐谷浑、契苾等部。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真等到契丹人成势,控制了这些部族,转过头来打你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你多收一个部族,契丹人就少收一个部族,很明白的道理。 “诸养儿都来送送季父。”临行前,李克用让一众义子上前。 “季父慢走。” “叔父有暇可来河东转转。” “贤叔定要再来。” “诸侄男勿送,日后自有相见之期。”邵树德笑道。 王重荣父子亦至山门口相送,邵树德与他略略寒暄了一番后,便告辞离去了。 定难与河中,说起来还是商业竞争对手呢。宥州有胡洛盐池,灵州有盐池,天德军有盐池,盐州更是有几个大盐池——事实上在西夏时代,盐州的盐产量远超灵、宥、丰等地,质地好,价钱低,大量倾销宋地。 有这么多盐池,自然要想着往外卖盐,那么有着两三百万人口的关中市场就很重要了,直接竞争对手便是河中的两大盐池。今后王重荣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还很难说呢。 一路抵达渭水大营后,却见营内整备森严,军士们皆披甲坐于地上,器械在手。诸将亦凑在一起,做好了随时出动的打算。 邵树德见了也有些感动。这是怕自己遭遇不测,随时准备杀到华岳寺,为自己报仇啊。 不过他的感动只维持了一瞬,旋又想到,麾下诸将,谁能为自己报仇,那么就最能取得大义,在自己死后的镇内权力争夺中占据先机。艹,自己是不是没救了,多好的一件事,硬是想出去这么远。 政治生物,真的不可救药了。 “大帅,如何?”回到中军大帐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等人凑了过来,轻声问道。 “吾与河东李帅约为兄弟,李帅不问关北之事,某亦不犯河东之境。”邵树德简略答道。 “如此甚好。”陈诚击掌赞道:“眼下无法南下关中,河东兵势强劲,未可轻取,便只有北上、西进两途了。破除河东一路威胁,便可从容收拾天德军、振武军,亦不怕他们投向李克用。” “有这结果不错了。休息一晚,明日拔营启程,返回长安。然后,便返镇吧。” “遵命。” 二十六日,邵树德带着大军返回长安。 此时的京城,基本已经恢复了秩序。或者说,秩序从来没有乱过,只不过在圣人出逃那会人们有些惊慌,害怕乱兵进城罢了。过了这么些日子,局势似乎稳定了下来,人们便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 历史上讨完黄巢后,长安乱过几次?邵树德记不太清了。但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是肯定的。宋文通从凤翔一府二州之地,慢慢扩张,然后又有关东势力掺和进来,关中百姓是遭了大罪了。 此世重来一遍,关中应会安定许多。野心家,被自己摁死了,没机会出头了,比如还在神策军为将的宋某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宋文通可能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走到那一步了,即便自己不往前走,部下们也会推着自己往前走,他不想扩张都不行。 “大帅,田令孜党羽已尽皆伏诛。”回到进奏院后,封隐稍稍打听了一下,便回来汇报。 随后,他又神色复杂地说道:“魏绲也在其中,已被斩于渭河岸边。” “魏绲何人?”刚问出这句话,邵树德便想起来了。 床笫间恩爱助兴之时,他也问过封都有关魏绲的事情,结果小封脸烧得跟红霞似的,钻进被窝背对着自己,怎么唤都不肯翻过身来,不过这倒正合己意…… 魏绲竟也攀上了田令孜,说起来也挺会钻营的,可惜跟错了对象啊。若是来投自己…… 邵树德想起了法王路易十四,搞上了别人的老婆,那人也很有意思,直接穿上了代表鳏夫的黑衣服,还替法王驾驶马车。 世上奇人何其多也! 二十七日,邵树德又到西门重遂府上拜访了下。 在大军南下关中之前,西门思恭便是右神策军中尉,职位是很高的,只不过底下的兵将都不听他的罢了。田令孜死后,皇帝任命西门思恭为神策军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那些蜀兵见机很快,第一时间表忠心。 西门思恭恩威并施,惩戒了几个他看不惯的军将,又提拔了一批,在军中的威望大增。 西门重遂为避嫌,没有接任右军中尉,并且连辟仗使的职务都交卸了,到内侍省担任内侍,从四品上。不过谁都不敢轻视他,毕竟谁都知道,西门思恭年迈,活不了几年了,日后西门重遂必将接任十军容使,掌握禁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杨复恭很快也会担任左军或右军中尉,大家都有默契,不会把事情做绝。 西门重遂这个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此人有野心,权力欲望也很大。他们家现在跟自己是合作关系,至于未来怎么样,很难说。不过他也懒得多管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去弄你的权,我自当我的土霸王,不要给我找麻烦就行。 其他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收干儿子也好,插手南方藩镇事务也罢,随你便。反正我要保举的两人都落实了,暂时也不想保举其他人,那些节帅、刺史、监军的果果,你们自己分好了。 从西门府邸回来后,邵树德遇到了李侃。 “李大夫。” “灵武郡王。” “恭喜李大夫,持节夔峡,开府建衙,可喜可贺。” 重设夔峡镇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该镇辖夔、峡、万、渝、归五州。遂州防御史将少一州,辖遂、合、昌、泸四州。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托了灵武郡王之福。”李侃苦笑道:“只是,孤身上任终究不妥,还要再麻烦下灵武郡王。” “哪里,李帅昔日于我有旧,能帮的一定会帮。”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当初去河中接李侃的时候,李侃说“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将自己起家的部队命名为铁林都,都是一路走过来的“老朋友”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终究不足,须得再募些劲兵悍卒方可。”李侃说道。 他亦是老牌武夫了,当过邠宁、河东的节帅,出将入相,也是一位人物。很清楚带一千兵上任是不够的,更何况几年前在河东才刚吃过没有自己人的苦头。 “李帅欲往何处募兵?”邵树德问道。 “灵武郡王欲归本镇?” “然也。” “从何处走?” “走青刚川大道,至灵州后返归夏州。”邵树德答道。 因为出征关中的缘故,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肯定是办不成了。而既然办不成,那么还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次性办完了,然后再回夏州,省得日后再麻烦。 按照他的想法,此番离开长安后,将先前往邠宁镇。他昨日便已遣使而去,争取能在那边见一见赵俭,与他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再等一等折宗本,岳父也当上节度使了,邵树德还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在邠宁镇收集一下会州的情报,看看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之前在灵州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还不够,庆州当地的守军应该更清楚自己的邻居。如果可能的话,直接带着三万大军杀过去算逑,归师的路上便收了会州,岂不美哉? “如此,某便与灵武郡王同行。”李侃放下了心,笑道:“昔年在邠宁为帅四年,有一些老部下。且去问询一下,若愿随某南下,去了夔州便能放心许多。” “此事还得征询折帅的意见。”邵树德说道。 “那更得与灵武郡王同行了。”李侃大笑。 夔峡五州,与荆南相邻,秦宗权的人马还在那边肆虐。李侃也担心他们向西杀到夔峡镇,不加强武备显然是不行的。 第二十六章 赵折 光启元年十二月初一,义从军主力带着最后一批千余户工匠、木匠、画师、乐人等西行。他们之前已经分出去了两千战兵、两千辅兵,此时仍有接近九千人,将与大军一起走。 五日后,经略军押运着大量财货、粮草出发。为此,征发了长安、万年、昭应、鄠四县大量夫子随军,帮着转运物资。 十二月十一,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西行,同样带着大批粮草,泾阳、咸阳、蓝田三县夫子随军。 关中百姓,固然保得了安宁,但钱粮、劳役是免不了了。邵大帅甚至已经将冬至、元旦、春社的赏赐都提前发下了,关中百姓买单。 从长安往朔方军,一共三条路,两条途径邠宁镇,一条途径泾原镇。定难军走的青刚川大道,便要途径邠、宁、庆三州。 因为不是战争期间,大军行动较快,从长安北渡河之后,便沿着泾水西北向开进,经泾阳、云阳、车厢坂、甘泉宫,十二天就抵达了邠州理所新平县城下。 朱玫已经带着人马前往凤翔赴任,邠州城内只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按理来说可以不开城内。但何必呢?折宗本已经是朝廷任命的邠宁节度使,估摸着也快要到任了,何必恶了这岳婿俩?于是直接开城,恭迎灵武郡王进城。 邵树德在城内等了三日,赵俭带着亲兵风尘仆仆赶至。 “见过灵武郡王。”赵俭一上来就行礼,神色间颇为恭敬。 “赵将军何须多礼,汝乃姻族外亲,自当亲厚,快快请坐。”邵树德迎道。 邵树德客气,但赵俭可不敢腆着脸喊他从侄婿。自己能当龙剑当节度使,其中原因,难道不清楚吗? “龙剑之事,多谢灵武郡王保举。”赵俭又郑重行了一礼,道。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赵俭这个人。 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脸上风霜之色较浓,估计是常年镇守军城边寨,生活清苦导致的。 这样一个苦惯了的杀伐武夫,若是去了川中那等富庶之地,会不会耽于享乐,迅速堕落啊?邠宁镇,可不怎么富裕,军士们的生活虽然在当地已经算不错了,可若去了蜀中呢? 罢了,能在初代军士堕落前稳住权位也就够了。他手下那两千边军,还是能战的,如果再募一些苦哈哈的党项人,凑个四五千,再有朝廷大义,应该能压服龙剑四州的地头蛇了。 “赵将军准备带多少兵上任?”邵树德问道。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此皆蜀兵。某打算再带外镇军两千人,同赴龙州。” “不够。”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剑州八县、龙州二县、利州五县、阆州九县,地域广阔,险隘众多,光靠这三千人不够。” “然龙剑户口不如南边繁盛,若带的兵多了,怕养不起。”赵俭回道。 这还要我教你?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去东山党项部募个一两千人,挑悍不畏死之辈,凑个五千兵,随后再去赴任。” 邵树德这话说得不容置疑,赵俭愣了愣,随后道:“罢了,就募两千人。大不了日后讨伐陈敬瑄之时,便去外镇就食。” 这就对了嘛。西北武夫,哪个不懂因粮于敌?有五千本部,再加上当地的州兵,不敢说打下多大的地盘,与他人合作,守望互助,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在陈敬瑄这个共同的敌人倒下之前,各镇之间大体上是能保持和平的。 “若军械有缺,某军中缴获了不少凤翔军的器械,多的不敢说,两千人的皮甲、长枪、横刀、盾牌、步弓还是不缺的。”邵树德又说道。 “岂敢让灵武郡王破费。某至镇后,定遣人奉上钱帛、茶叶。”赵俭有些感动地说道:“此番能持节龙剑,便已受了灵武郡王大恩,岂敢再图其他。”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就看你的悟性了,同时也是考验。 与赵俭一起吃了顿午饭后,他便匆匆离去,前往横山募兵了。 邵树德在邠州城过了新年,将士们提前领到了赏赐,也喜气洋洋,在城内大肆消费,倒带动了一波经济。 折宗本是在上元节那天抵达邠州的,带了足足三千折家子弟兵。 邠宁镇,原本有兵一万六千人。关中讨黄巢那几年,消耗了一些,后来因为赏赐不足,数次兵乱,被镇压下去后又损失一些,如今不过一万二千人罢了。 朱玫前往凤翔赴任,又带走了足足四千,赵俭即将带走两千,留给折宗本的,也就六千兵。他带来的这三千折家子弟,倒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然偌大的邠宁三州,将空虚无比。 “灵武郡王。” “外舅,今日只叙家谊。”邵树德迎上前,说道。 折宗本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不过四十多罢了。只不过古代缺医少药,寿命不长,人一年过四十,很多人便自称老夫了。但看折宗本的身体状况,活个六十岁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老夫怎么也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得授大镇节帅。”折宗本看着颇具节日气氛的邠州街道,笑道:“此皆爱婿之功也。” “外舅亦有功也。”邵树德道:“家中有贤妻,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小郎勇武过人,屡立战功,外舅甚至还亲自上阵,助我破平夏党项。有此数功,某感激不尽。” 邵树德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人什么时候最难?起家的时候最难。 关中讨黄巢,折嗣裕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来投,让自己有了第一支骑兵部队。现在这些人陆陆续续走上了中层军官的岗位,折嗣裕更是担任铁骑军使。 北征河套草原,若无折家相助,不可能那么容易。规划行军路线,找水源,找部族游牧地,都需要折家提供帮助。更何况人家还直接出兵了,突袭地斤泽那晚,至少一半的骑兵是人家拉来的。 自家正妻也很贤惠,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得以在外征战。 邵树德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对折家的戒心到底有没有道理?人家给自己的帮助确实大,目前态度也很坚定,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当了政客,涉及到了复杂的利益关系,有些东西就变质了。兄弟之间能为了遗产继承反目,政客军阀之间也能因为利益而操戈相向。希望自己能把握好其中的度,折家也知进退,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折宗本笑道:“今日打拼,还不都是为了以后安享富贵。从麟州过来的路上,老夫去夏州看了看,吾之外孙煞是可人。爱婿今后若有差遣,直说便是,邵、折两家,本为一体。” 折宗本说这话还不忘了提一提他的外孙,言外之意,不说自明。 前往夏州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折家这是有危机感了。 二人说话间进了府衙。折家子弟自然而然地替换了原本的守卫军士,一些从麟州跟过来的折家仆婢也开始收拾房间,煮茶做饭。 这是把一半根基都搬过来了啊。 但想想也很正常,折家从贞观年间便开始努力,一直到上一代人才当上军将,到折宗本这一代才算是大将,而今得授节度使高位,自然喜不自胜,不全家搬过来就算稳重了。 “贤婿欲攻会州?”两人聊了一会后,便谈到了已沦陷吐蕃多年的会州二县。 “然也。会州交通便利,有水运船渡,亦时有胡商至此,有大利也。”邵树德答道。 会州辖两县,即会宁县和乌兰县,治会宁,中唐便沦陷吐蕃。本来当地也不过就两万上下的汉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或者即便有,是不是也已被吐蕃同化了呢? 会宁县城在今天甘肃白银市平川区的陡城堡一带,位于黄河东岸。往西北走驿路180里、直路140里可达会宁关,这是一个渡口,在黄河南岸。原名乌兰津,国朝初年时置航运船队,河对面有乌兰关,两座关城隔河相望。乌兰县在州城东南一百多里,。 这个渡口,主要是为当年河西、陇右两节度辖下的十几万兵马服务的。可惜安史之乱后,劲兵东调,这里为吐蕃侵占,关渡都废弃了。吐蕃人一度在会宁关附近的黄河河面上修建了浮桥,以方便进攻灵州,现在也已不见踪影。 百年时间匆匆而过,世易时移,而今,邵某人想收复会州,并将其打造为西进、南下的基地。 “贤婿可知会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折宗本问道。 “之前在灵州了解过一些,当时刚破灵州,敌情不明,粮草不足,未敢轻动。今又找邠宁军中熟悉会州事的军将了解了一下,大概有数了。”邵树德回道。 “会州是不难打。然贤婿有没有了解,吐蕃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占下会州,会不会有敌援军过来?” 邵树德沉吟道:“吐蕃应是不行了,可试着打一下。” 他当然知道吐蕃不行了,但究竟不行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因为当地游牧的部落被定难军打了,而招致更大规模的军队前来报复呢?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但会州的位置又真的非常重要,不打不行。 如今,就只能尝试一下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撤走,以后再找机会。 老实说,这是一个有点冒险的军事决策,不太符合邵大帅的用兵原则。究其原因,还是国朝这边对吐蕃的了解太少了,以后得想办法改变。 第二十七章 会州(一) “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国中大乱。大将论恐热崛起,自称宰相,率军二十万击不尊号令的鄯州德论(相当于节度使)尚婢婢部四万众,全军覆没。次年再攻,又败,其势日衰。”前往宁州的马车上,定难军随军要籍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河陇往事。 “赵随使,朗达玛遇刺后,吐蕃是否与国朝一样藩镇林立?”邵树德问道。 “正是。”赵光逢答道:“吐蕃本部为‘茹—东岱’制,以部族为基,设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各翼翼长,与节帅无异,视赞普为共主,然自主极强。” “那德论是什么?”邵树德又问道。 “天宝末年,中原多事,河西、陇右、安西精兵东调平叛,留守者甚少,且多为老弱,遂被吐蕃一一侵占。”赵光逢答道:“吐蕃既占汉地,自然不能再以‘茹—东岱’制统治,遂加以改变。如在河西诸州,设德论会议,长官曰‘德论’。德论可看做本朝的道,德论下有军镇,掌兵,军镇下有州,长官曰‘节儿’,相当于刺史。州下设万户、千户、将,皆军政一体。” 邵树德稍稍有些明白了。 以河东道为例,“德论”相当于掌管全河东的大军头。“军镇”就相当于河东道的大同、河东、河中、昭义等藩镇,各管一个或数个不等的州。州下面还有万户、千户、将三级小军头,全部是军政一体的制度,管军又管民,男丁农忙时生产,农闲时训练,打仗时上阵。 吐蕃人挺懂因地制宜的嘛,将自己那套奴隶制的军民一体杂糅进了国朝的道、州、县、乡、里体制,与现在的国朝体制尤其相像。道、藩镇、州、县、乡、里,一一对应上了,几乎还是大唐这套。 “论恐热与尚婢婢攻杀数年,愈发不支。兼且其人残暴,大掠鄯、廓、瓜、肃等州,所过捕戮,杀人盈野,内外皆怨,部属多叛,故于大中三年(849年)归降我朝,扬言请唐兵五十万助其平乱,并册其为赞普。归朝后,请为河渭节度使,帝不许。于是又趋落门川,收集残部,将欲寇边,会逢连日阴雨,粮饷无继,恐热部众皆散去,只剩三百人,于是还奔廓州。”赵光逢道。 “恐热归朝后,朝廷得知吐蕃虚实,于是进兵河陇旧地。凤翔军收复清水、秦州;泾原军收复原州诸县及石门关、驿藏关、木峡关、制胜关、六盘关、石峡关六地,俘获人畜数万;朔方军收复安乐州,诏为威州;邠宁军收复萧关。彼时夏绥军、振武军亦派兵助战,京西北八镇及长安神策军几乎都参与了,此谓大中年间所复之三州七关。”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进兵?” “吐蕃诱党项作乱,朝廷不得不征讨。”赵光逢答道。 “讨完之后呢?” “耗费巨大,财用不足,故诏令各地‘息民解甲’,‘量力收复’。有内附吐蕃部落则收取,无则修筑城寨,派兵戍守,保境安民。缘边藩帅还是有一番作为的,后来又陆续收复成、维、扶三州,但无朝廷钱粮器械支援,也只能就此止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长叹一声。彼时归义军驱逐吐蕃镇将,占据瓜、沙二州,遣使绕路天德军奉表归朝,缘边诸镇又收复六州七关,如此大好局面,竟然因为连年征讨党项,耗费巨大,“颇厌用兵”,就此收手了。 其实他也知道,那会宣宗皇帝刚刚登基,需要耀眼的功绩稳固帝位。归义军归朝、收复六州七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继续收复陷蕃失地,万一失败了呢?明显不值得继续冒险。 而且征讨党项也确实花了太多钱,动员了京西北八镇及河东诸路兵马,朝廷财用估计是有些不足了。 “论恐热结局如何?” “前后与尚婢婢攻杀二十四年。咸通七年,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斩其于廓州,献首级于朝。”赵光逢说道。 听完后,邵树德只觉胸中一阵发闷,于是直接下了马车,骑上战马,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河陇地区的吐蕃,还是有点实力的。四十年前还能出动二十万大军,但那应是最后的余晖了。三十年前还能动员十万以内规模的军队,但现在么,河陇之地的吐蕃自相残杀多年,本部国内又经历了农奴起义,连论恐热这种大将都难以归国,势力是越来越弱了。 邵树德怀疑他们现在还能不能出动三万规模的大军。他记得历史上十多年后,朔方节度使韩逊率军西出,吐蕃就派了七千骑,这会撑死了能出动一两万人,甚至还不到。毕竟两万人,至少要有两个万户,以如今他们这个一盘散沙的模样,很难联合起来。 刚才他也问了赵光逢会州吐蕃是什么情形,得知是一个万户领,他很是吃惊。再一问,原来万户手下并不一定有一万兵,三五千人都有可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国朝对吐蕃的情报工作,做得太差了啊!论恐热若不投降,居然都不知道人家内部乱成了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关心邻居嘛! 不过河陇地区的人口是真的多。天宝年间有二十余万户,百余万人,此多为汉人,在安史之乱前是大唐有名的富庶地区。安史之乱后,河陇地区失陷,户口统计自然无从谈起。但亦可从一些侧面了解,比如吐蕃治下的敦煌,与玄宗朝时人口相比,居然暴增七成。当时吐蕃非常稳定地统治着这一地区,没有战乱导致的人口迁移,这样的人口变化有些匪夷所思,只能说是大量吐蕃人及其附属部落过来了。 或许这仅仅是孤例,毕竟人口从百余万增长到接近二百万太夸张了。但邵树德怀疑,即便经历了四十年的战乱,那边可能仍有百万人,因为不断有回鹘、党项人迁移过去,补充人口。 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蕃人,又有多少汉人了。 “赵随使,河陇诸州,除归义军外,可还有汉家儿郎?”邵树德兜马回转,向赵光逢问道。 “禀大帅。”赵光逢下了马车,答道:“长庆二年(822年),刘元鼎入吐蕃会盟,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廓未堕,兰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现。” “兰州何年失陷?” “广德元年(763年)。” “广德元年到长庆二年,六十年过去了,当地百姓还记得大唐?” “刘元鼎至兰州,当地耆老千余人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说到这里,赵光逢也有些感伤。 “如今又六十年过去了……”邵树德喃喃道。 “大中五年(851年),张义潮归国,瓜、沙诸州,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前些年,张淮深上表,言其在诸州收拢蕃人,训以华风,轨俗一变。”说到这里,赵光逢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若去得早,或还来得及。天宝遗民百多万,定然有心向大唐者。” “先收复会州。”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百余万汉民陷蕃,朝廷不管,某要管。沦陷吐蕃六十年,大唐使者一去,百姓仍然夹道欢迎,朝廷何忍弃之不顾!” “大帅若收复河陇诸州,必令天下侧目。”赵光逢肃容道:“关东诸州,藩镇相攻,你杀我,我杀你,有何意义?若收复故土,复我华夏旧俗,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纷纷来投大帅矣。”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雪藏到现在的杨悦。他愿意在关键时刻投自己,不就是因为一个攻取河西的承诺么? 莫让英雄等白了头,回去后,当与杨老将军好好聊聊了。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邵树德带着大军抵达定平县。随后继续向北,经宁州理所定安县(今宁县)折向西北,二十五日抵达庆州理所顺化县(今庆阳北)。 义从军主力已经向北经盐州前往灵州,只留了横山都、忠勇都三千人在此。经略军屯于庆州西南二十里,铁林军还在庆州东南,邵树德带着铁骑军在庆州城外扎营。 下一步,就是西进原州了,但在此之前,他还需等待程宗楚的回信。 第二十八章 会州(二)(给青衣熊猫大佬加更) “程宗楚那边有回应了吗?愿不愿意与我干大事?”庆州城外,邵树德向封隐问道。 “程帅还在犹豫,泾原兵少,若一战尽没,他怕二州沦陷,地不复为大唐所有。”封隐答道。 “就连原州都不想收复了?” 因为战乱的关系,泾原一路各县的归属十分复杂。 元和初年的老原州共有四县,分别是平高、平凉、百泉、萧关,后来被吐蕃攻占。 元和三年,在泾州的临泾县置行原州,“行”可以理解为流亡的意思。 元和四年,以所收复之原州平凉县置行渭州。 大中三年,收复萧关,五年置武州,辖萧关一县,筑新城,在葫芦河东岸,位于今宁夏海原县东北。 此时原州辖平高、百泉、临泾三县,治平高。泾州本有五县,临泾被原州拿走,还有四县。 广明元年巢乱,泾原军东调,原、武、渭三州之地被吐蕃攻破。 历史上中和四年收复平凉,节度使张钧上表重置渭州。这个时空,程宗楚没有死在长安,损失也没有历史上那样大,因此在收复长安后就回师泾原,击破吐蕃,收复萧关并上表请置渭州——没有了“行”,算是正式的渭州了,辖平凉一县。 原州三县,目前还有百浪县及州城平高县未复,州治已移到临泾县。另外武州的萧关县也在吐蕃手里。 程宗楚号称四州之地,其实也就九个县罢了,如今实际控制着的,也就泾州四县、原州一县、渭州一县,武州一县、原州两县还在吐蕃手里。 “大帅,程侍中可能是担心尚延心旧部还有实力,敌情不明,不敢出兵。不过有我定难大军相助,他应是有点想法的。”封隐说道。 “程宗楚这人可真是大忠臣。”邵树德突然之间笑了,道:“镇内还有三县之地在吐蕃手中,居然不急着收复,而是带兵东进长安勤王,就不担心老巢泾州也被端了么?” “再催一催他,若他不来,我自入原州,有什么后果,让他担着。”邵树德说道:“尚延心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的旧部还能有多少实力?就对他说,若我替他收复了原、武二州,想要拿回去,可没那么简单,他一定会急的。” 封隐、赵光逢、陈诚等人闻言都笑。原州西北面就是灵州,拿这话吓一吓他,程宗楚确实有可能着急,说不定就来了。此番讨吐蕃,最好还是诸镇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嘛。 邠宁镇不用多说,折宗本已经同意了,将出兵六千。泾原军的程宗楚如果上道,不需要多,出个三四千人也没问题,重在参与嘛。至于南边的凤翔镇,邵某人不抱希望,虽然派人过去联络了,但朱玫出兵的可能性不大。 此番作乱的是原吐蕃降将尚延心的部众。 尚延心者,论恐热部将。大中年间,因论恐热残虐,秦州刺史高骈诱其来降。尚延心及浑末万余帐内附,以河、渭二州之地降唐,拜为武威将军。高骈趁机派兵占领凤林关,尚延心仍居河、渭二州,为都游奕使,相当于大唐治下的一个藩镇。 尚延心死后,内部权力争斗激烈,互相攻杀,竟没有一个话事人。 会州其实也一度归朝,然而吐蕃的权力继承非常蛋疼,一不小心就谁也不服谁,互相攻杀,现在会州又自立了,吐蕃万户昑屈控制着二县,但他与攻占河、渭二州的吐蕃人也有矛盾,相互间甚至打过一两仗。 当然,这些人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吐蕃人。吐蕃本部人不多,控制的奴部是真的多。昑屈部其实是党项人,时而归附论恐热,时而归附尚延心,时而归附大唐。 曾经降唐的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也不是吐蕃人,而是羊同人,他率领控制下的各部落归唐,献地兰、鄯、岷、廓等州。而这些人下面又有小军头,民族也各不相同,比如鄯州城使张季颙是汉人,原为尚婢婢部将,后归拓跋怀光,实际控制着鄯州。 目前控制凉州的所谓嗢末,据张议潮的一份奏疏所称:“咸通二年收凉州,今不知却又杂蕃、浑……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孙,国家却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嗢末者,在吐蕃语里本来就有奴隶的意思,可见凉州等地的天宝遗民被吐蕃征为奴隶,后来又混入了部分吐蕃、吐谷浑,完全胡化了,成了部落的组织形式,但他们确实不是吐蕃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整个河西陇右,吐蕃人没多少,曾经的吐蕃奴部一大堆,各据州郡,互不统属,互有仇隙。百余万天宝遗民,不知道有多少人胡化了,还有多少人坚持农耕传统。安史之乱前,河西陇右的主体民族应该还是汉人,毕竟二十多万户呢,吐蕃崩溃后,各州郡互相攻杀,人口最多的应该还是汉人。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庆州西南的驿马关。而此时,程宗楚的信使终于递来了话。 “报灵武郡王,我家大帅已整兵五千,于泾州城外誓师,克日出发,征讨吐蕃。” “好,程侍中确有几分血性!”骑在马上的邵树德大笑,道:“某这便西进,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讨完原州吐蕃,程侍中待如何?” “自然进兵会州。” ****** 薄雾笼罩着大地。 野利化钻回屋子,看着一众来自明珠、没藏、水令逋、白、巴沟各族的酋豪,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部族,都是尚延心旧部的后裔。尚延心归唐后,他们这些人便散居在泾原、邠宁、凤翔诸镇。名为吐蕃,实为党项羌人。 野利化甚至知道,在北边的横山之中,还有号称“南山野狸”的党项大族。听说还有更远的一支,在河西一带游牧(即鞑靼九族之一的野利王子族,鞑靼化的党项人)。 南山野利氏一直以正统自居,看不起河西野利,更看不起被吐蕃征为奴部的原州野利。 其实野利氏如此,原州没藏氏又何尝不是呢?横山党项没藏部,世代反对吐蕃的统治,为此不惜兵戎相见。对于甘愿为奴的原州没藏氏,心里不知道多鄙夷呢。 唉,都是一帮孤魂野鬼。 党项人怎么这么命苦?初时被吐蕃奴役,不堪压榨后逃亡唐境,然后又要为唐人出丁打仗。既不投靠唐人,又不愿被吐蕃人奴役的,则去了北边草原,结果又被回鹘人奴役。 党项羌人,何时能有一个自己的国家? 也罢,既然横山党项都戏称我们为“吐蕃党项”,称河西党项为“鞑靼党项”,这么看不起人,咱们就做出一番大事,占了这水草丰美的原州,外连庆州的大虫氏、会州的昑屈氏、武州的养嘱氏,在这唐境割据自立,建立大党项国,届时看你们如何说! “拔藏氏的人还没来?”野利化掸了掸皮裘上的露珠,问道。 拔藏氏原本占据了平凉,可惜力量弱小,被明着投靠他的唐人土豪阴了一下,与泾原军里应外合,搞得全军大溃,连渭州城也丢了。现在野利化想招徕他们的余部,壮大己身,以应对可能杀过来的唐人大军。 “没来,可能跑去会州或灵州了。”有人说道。 “灵州?”野利化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道:“灵武郡王邵树德去年刚破灵州,四处屠戮党项,去那边有活路吗?” “听闻只要按时纳贡、出丁,便可保无事。” 野利化用危险的眼神看了下说话的人,白家的,之前反对过趁虚攻占原州,理由是如今吐蕃国势不振,四分五裂,很难有人来支援他们。若唐人皇帝调集大军前来,大家就只能放弃原州,西逃会州了,那样可能会被昑屈氏吞并。 “我们这里有三个万户,一万三千多人,难道不能自己做番大事业吗?”野利化怒道:“昑屈氏也不过是个万户而已,这么多年占着会州,多自在?你们就不想这样吗?原州水草丰美,还有唐人耕作田地,如果能占下来,并让唐人皇帝默认,咱们便可割据一方,仿效会州前例。” 野利化越说越气,正想再好好宣扬一番他那个党项人建国的大道理,外间突然闯进来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唐人大军出动了,好几万兵,正在攻百浪。康奴氏的人顶不住,就要西逃了。” “什么!”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第二十九章 会州(三) 太阳高悬,薄雾渐渐散去。 灰色的原野上,一个又一个褐色方阵正在往前移动。方阵两侧,人喊马嘶,一队队骑兵碰撞在一起,白刃相向,惨烈搏杀。 李绍荣的马槊已经没了,刺中了一名吐蕃骑兵的胸膛,也就只能扔在那里。但他还有一把铁锏,配合着他粗壮的手臂,几乎无穷无尽的力气,冲入敌阵后,当真所向披靡。 一声闷响,铁锏敲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吐蕃骑兵脑袋上。他甚至都不用回过头去看,就知道敌人的脑袋肯定已经凹下去了一大块,活不成了! 又一名敌骑冲来,手里还握着骑矛。李绍荣险之又险地避开锋利的矛尖,然后又下意识往前一扑,避开了敌人随之而来的拍打。 生死场上经历了那么多,他现在已经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双腿一夹马腹,李绍荣提速上前,绕到一名正与同袍厮斗的吐蕃骑兵后面,铁锏一敲,又一个脑袋瘪了下去。 “好痛快!敲脑袋比砍脑袋还舒坦!”李绍荣催着马儿,尽朝人多的地方挤。双方的骑兵碰撞在一起,都失了速度,正在互相缠抖。而在外围,双方的驻队骑兵也开始加速,又一轮新的碰撞开始了。 “啪!”铁锏敲在一名敌酋的胸甲上,直接凹下去了一大块,那人吃不住劲,摔落马下。李绍荣也不管他,继续寻找新的脑袋。落马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何人耶?如此勇猛,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敢直冲虏阵。”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山坡上,俯瞰战场。 吐蕃人或者说吐蕃化党项人是他很不喜欢的一类对手,原因无他,骑兵多!定难军作战,就喜欢先出动大队骑兵,剿杀敌人的马队,然后再从容应付敌军的步兵主力。 这个叫什么康奴的吐蕃部落,步兵不过四千余,骑兵就超过两千,这配置很畸形啊! 不过幸好自己的骑兵也不少。铁林军有两千骑,经略军五百骑,铁骑军三千骑,忠勇都又是两千骑,都是脱产训练的职业武人,装备也比吐蕃人强上一截,因此只冲了两次,敌人的骑兵就吃不住劲了。 “大帅,应是铁骑军的,背上有认旗,看不真切。战后寻人问问,若活下来了,让他来见大帅便是。”陈诚在一旁答道。 赵光逢看了他一眼。陈判官在军中多年,熟悉各部,大帅有所问,基本都能答出来。自己若想当好谋士,光为大帅进献方略可不够,还得多多熟悉军旅事务,如此才能出彩。 “虏骑应是溃了。”邵树德看着正挥舞马鞭转进的吐蕃骑兵,道:“虏军没了骑卒,步卒安能成事?” “大帅,自古胡虏能成事,靠的便是骑卒,未见有靠步卒成事者。”陈诚答道:“我步队军容鼎盛,士气高昂,当能一战破敌。”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多步卒,常年训练、厮杀,军士们谙熟军令,武艺锤炼得也很出色。凭吐蕃那四千穿着皮袄的步兵,如何抵挡? 战场上鼓角连鸣。 全身披甲的关开闰指挥着前阵四营步卒狠狠压了上去。 密集的箭矢从身侧飞过,不断有人中箭,又不断有人补上来。 “呜!”角声响起,士兵们自觉停下脚步,将长槊放倒于地,取下上好了弦的步弓,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齐射。 这是三十步距离的齐射,对面吐蕃阵中倒下了一大片,喧哗声四起,阵型有些散乱。 “呜!”又是一声,第二轮弓箭齐射,敌人倒下去了更多。 与此同时,也有密集的箭矢还击过来,不断有军士闷哼着倒下。 “咚咚咚!”鼓声响起。 关开闰有些惊讶,回首看了下山坡,确实是进兵的号旗。再一看前面,原来吐蕃人被杀得站不住脚,有人想开溜,有人直接向前冲杀了过来,一时间有些脱节。 “还真有一股子蛮劲,怪不得能击败留守的泾原军。”关开闰暗笑:“但连皮甲都置办不齐,还打个什么仗?打仗单靠勇猛就行了吗?” “杀!杀!杀!”军士们拿起步槊,以槊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排着严整的阵型,不紧不慢地前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是谁更勇猛,更不怕死,冲得更快就能赢的。合理分配体力,维持好阵型,听从鼓角旌旗号令,这样才能打胜仗。 吐蕃人很快杀到了阵前。他们确实有一股子蛮劲,但要越过密集的长槊丛林谈何容易。有人手持大盾,刚挡住了前方刺过来的步槊,结果却被侧面捅来的长槊刺死。有人猫着腰冲了进去,结果被大盾劈头盖脸砸倒,然后被后排伸过来的长枪钉死在地。 但更多的人就直接被刺死在阵前。 褐色的长槊丛林还在缓缓前进,就像一部精密运行的机器,有人做这个,有人做那个,配合地完美无缺。而不断被刺死的吐蕃步兵,则成为供养这部机器的养料。 从绝望的吐蕃士兵这边来看,那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魔鬼。雪亮的长槊是魔鬼的触手,每一个冲过去的人都被触手杀死,然后被吞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魔鬼踩在尸体上,身形稍稍有些晃动,但更像是牙齿在咀嚼。 “咚咚咚……”鼓声突然激烈了起来。 “杀!”定难军步卒齐齐发一声喊,陡然加速,手持长槊勇猛地冲了上去。 吐蕃人的阵型,就像一扇破门一样,被一踹即倒。 邵大帅如痴如醉地看着又一场大胜,斩首数千是没跑了。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支他一手带起来的精锐步卒大军,士气如此高昂,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默契,万一哪天突然遭遇惨重损失,他到哪里去补? 培养一支军队不容易,培养一支善战的军队更不容易。在定难军身上,他倾注了太多心血,万一没了,重建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 精锐之师,可遇不可求,没了——也就没了。 战斗结束,邵树德翻身上马,驰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大队亲兵跟在后面,高举着大旗,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远远看去,竟然有了一份神圣的感觉。 赵光逢痴痴地看着那面大旗,所到之处,军士们高声欢呼。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赵光逢也翻身上马,慢慢地徜徉在原野上。 入眼所见,到处是虏兵尸体。 原来这就是肆虐原州数年的吐蕃人啊!赵光逢很是感慨,若还在朝中为官,从公文邸报中看到吐蕃攻陷数州之地的话,他肯定劝圣人不要妄动刀兵。 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就赢了?他想起了大中年间的旧事,十万大军西进,收复六州七关,西边归义军举事,蕃将多有内附者,当时如果咬咬牙,凑点粮饷,是不是可以收复更多失地?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有些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 正遐想间,军士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赵光逢策马上前,拉住一名军士询问缘由。 “大帅令铁骑军、忠勇都去打草谷。虏军大败,丁壮十不存一,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抢得的牛羊财货全部给大伙发赏。”那是一名铁林军的步卒,牙有些黄,但笑得非常开心。 赵光逢闻言也大笑,道:“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今见矣。” 军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打草谷是咱们定难军的老本行了,少见多怪。 光启二年二月初四,定难军于百泉县东南大破吐蕃,斩首三千余级,俘两千人。当日,进占百泉县。 与此同时,邠宁军、泾原军合计一万一千步骑也开至渭州,准备向北进发,两路合围原州城。 三镇协同作战,以往必须得朝廷才能组织得起来。而这一次没有朝廷,竟然也成了。日后若是多来几次,似乎有没有朝廷都无所谓? 第三十章 会州(四) 程宗楚默不作声地听完信使汇报,突然间感到有些悲凉。 今年快五十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一去不复返。面对着不到两万叛虏,他竟然觉得束手束脚,甚至就连收复渭州平凉县都是靠的巧劲,而是摧古拉朽般地击溃敌人。 泾原穷困,军用不足,军士们虽耐苦战、死战,但长期得不到充足的赏钱,这士气根本就高不起来。这次愿意出兵,还是因为要收复家乡,毕竟很多军士的家就在原州、武州,若换个别的什么事情,想让这帮人动弹,真的很难了。 自己还答应了灵武郡王要进军会州啊,到时如何对将士们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还只是让他苦恼的话,那么定难军的实力就让他感到恐惧了。两万多军队,原本以为只有一部分能打,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起的蕃兵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蕃兵义从军已经北上盐州了,剩下的几支部队,应该都是主力。 其实程宗楚并不觉得定难军军士的技艺比自己苦心训练的泾原军强多少。论战场列阵、变阵,论个人技艺,论耐苦战的本事,他的九千泾原军一点都不差。双方差的就是士气,泾原军这边,程宗楚看得出来,军士们作战有留力之嫌。 有没有尽力,有没有死战,老行伍都看得出来。 “国事多艰。”程宗楚叹了口气。 “程侍中何故嗟叹?万余大军北出,刚刚击破巴沟部三千余人,拔藏式又闻风而遁,如此顺利。如此顺利,定能收复原州。”折宗本骑在马上,笑道。 “折帅所言甚是有理,何故嗟叹呢。收复失地,就在今朝。”程宗楚强笑了下,道。 折氏与邵氏乃姻亲,京西北局势若此,夫复何言?此番还了他邵氏的人情,助他收复会州,便收兵回家,保境安民。外间诸事,不复多问,除非天子有诏。 泾原、邠宁两镇万余步骑行军较快,只花了十天时间就抵达原州南十余里处。就这还是花了时间打草谷呢,毕竟吐蕃兵力聚集在原州附近,部落内皆老弱,泾原军、邠宁军倒是抢了个痛快。 也正因为如此,抵达原州附近时,随军赶着大群牛羊,军需倒是得到了一番补充。 定难军比他们提前三天抵达原州城东,并派出骑兵与吐蕃人交战了一番,斩首数百级。不过再多的战果却也没了,因为没藏、明珠、白三部早早西逃,巴沟部又在南边被泾原军、邠宁军击破,如今原州城内,就只剩下势力最大的野利部以及他们的小兄弟水令逋两部了,成年男丁六千人上下,惶恐不安地守着原州城。 但原州城之前被他们故意破坏过,定难军又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修,此时要守,真的千难万难。 定难军派来与他们联络是一位叫李绍荣的骑军副将,此人及至近前还在嘟嘟囔囔。 程宗楚仔细听了后失笑,道:“李将军不了解吐蕃人的习性。此辈用兵,军就是民,民就是军。每出师必发豪室,皆以奴从,平时散处耕牧。” 吐蕃是且牧且耕的民族。军队出征,各部酋豪都要带上本部民众及仆从,跟着统帅一起出征。每一次出征,其实都是一次全民迁徙。打下一个地方,奴仆们就去种地放牧。若是打败了,要么跑路,跑不掉就当场投降内附。泾原、邠宁、凤翔镇内的大量吐蕃、党项部落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也有例外。吐蕃本部有一些游牧部落,中唐年间占据原州后,每年冬春在原州放牧,夏秋则跑回青海放牧,一点不嫌麻烦。 “吐蕃人就没家吗?”李绍荣骂道。 “家?”程宗楚苦笑,道:“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打不过了,扔掉家什、奴仆,再去寻一个新家,再征服新的奴仆。反正草场多着呢,弱小的部落也很多。” “怪不得那几部吐蕃跑得那么快,帐篷、牛羊、粮食都不要了。”李绍荣恍然大悟。 “那是假吐蕃,真党项。不过他们多半也没好果子吃,如果去武州还好些,顶多被人家赶走,若是去了会州,多半要被昑屈部截杀吞并。” “好吧,某也懒得管他们是吐蕃还是党项,此番前来只有一事,大帅要泾原军攻原州。”李绍荣说道。 “可。”程宗楚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在百泉俘斩五千余众,今在原州又斩首数百级,已是帮了大忙。帮到此处,某感激不尽。攻原州,泾原军责无旁贷。” 折宗本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事实上邠宁军也是来助拳的客军,当然主要是给女婿助拳,帮程宗楚都是顺便的了。一路上没打什么仗,反倒抢了不少牛羊、皮子,大伙还是挺满意的。 光启二年二月二十,三镇合兵三万有余,三面围住原州城。泾原节帅程宗楚征发了一些藩部,强令其出丁,得四千人,开始了对原州城的强攻。 原州城历史上多次遭到毁坏。吐蕃每占一次,都要拆毁城墙。广明元年攻占原州后,又毁坏了不少,以至于如今守城时处处为难,可谓作茧自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泾原军征发的蕃部以党项人为主。他们装备简陋,士气低落,但在数万大军的威压下,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一部是纯种党项,一部是吐蕃化党项,双方你来我往,殊死搏杀,惨烈无比。 只攻了一天,泾原党项就撑不住了,要撤。程宗楚直接下令镇压,斩首两百余,收拾余众后,下令他们彻夜攻城,竟然一刻不得歇。 邵树德对此熟视无睹。程宗楚固然是忠臣,但能当节帅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可别忘了,程大帅亦是武夫,武夫就没有好人! 二十一日白天,党项继续攻城。到了傍晚,死伤枕籍,实在攻不动了。程宗楚换了俘获的巴沟部男丁一千五百人,令他们继续进攻,并许诺攻两次就赦免其罪。 结果这一攻就攻到了半夜,巴沟部死伤六百余人,终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 两天两夜下来,泾原党项死伤了两千多人,将城内的野利部、水令逋部耗得精疲力竭,本就不多的守城器具更是消耗了个底朝天。 眼看时机成熟,程宗楚拣选了一千泾原军精锐,趁着下半夜人最疲劳的那一刻,突袭攻城,竟然一举突破了进去,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这位程大帅,经验丰富啊。 接下来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泾原军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抢占了城门,然后令大军得以进入。 吐蕃党项不得不放弃原州,趁夜色突围。 “邵帅,尚需贵军出动骑卒追击,定要将这股贼人留下。”泾原军只有千余骑兵,有些不足,因此程宗楚还是求到了邵树德的头上。 “即便程帅不开口,某也要派骑卒追击。”邵树德道:“此辈贼寇,杀得越干净越好,免得再跑去会州、武州,为虎作伥。” 程宗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问道:“邵帅欲兵进武州乎?” “自然。”邵树德答道:“便陪着程帅收复武州,然后西进会州,一鼓作气打掉昑屈部。” “讨伐会州,邵帅可有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下,随即道:“告知程帅也无妨。十余日前,某便已派信使快马赶回夏州、灵州,持吾手令,调武威军西进灵州,调定远军南下会州。算算时间,此时应已出动了。” “邵帅用兵老道。”程宗楚叹道:“大军西进,昑屈部多半集兵来战,若相持之时,得知会州老巢有失,定军心大乱。即便不乱,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亦难以持久。此番收复会州有望矣。” 从定远军城南下,因为一路上皆是内线行军的缘故,可轻兵疾进,二十日出头便能抵达乌兰县、乌兰关,破之易如反掌。而三月份以后,黄河水运又可发挥作用,届时数万大军压过去,物资转运便利,甚至都不需要征发多少夫子,这仗打得确实轻松。 当然邵树德想得更远。他甚至已经考虑到,未来攻兰州的话,似乎亦可调运船只输送粮草、器械甚至是军队,成本大大降低,前提是灵州那边建造了足够的运输船只——从关中弄回的五百户造船工匠,作用便在此了。 西夏征讨河陇时,因为技术或见识的原因,没能充分利用黄河水运价值,但自己不一样,作为来自21世纪的人,充分利用水运优势几乎是一种本能。 黄河上游段的航运,西汉时就有了,主要集中在湟水中下游、金城(兰州)、河套平原一带。“冰解漕下”,“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际羌虏”,即在开春解冻后,利用漕船沿着黄河、湟水运输粮草,给征讨羌人的军队运输补给。 国朝安史之乱以前,大力往河西、陇右地区移民,开垦田地众多,成了大唐比较富庶的地方,多年来一直用漕船往中游的朔方节度使辖区输送粮草,供给军需。 自己若不好好利用这点,那才真是傻了。 一条黄河,抵数十万夫子! 第三十一章 会州(五) 武州的夜,宁静得近乎死寂。 偶尔一声孤独的狼嚎,给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气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树上,树后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芦河。野利化以前来过这边,很浅的一条小河,在这个时节可以涉水而过。 部下给他打了点水过来,野利化接过水囊,刚喝一口便吐了出来。 “什么味道?”野利化一脚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战战兢兢。 “有血的味道。”野利化将水囊扔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万户,有尸体漂了下来。”江河已经化冻,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属看见尸体顺流而下。一具接一具,仿佛无有尽头。 “唉。”野利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骑兵的追击下。与他一起死的还有两个部落数百名勇士,他们像树一样一个个被砍倒,临时前的惨叫现在还记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惧跳进河里的。之前下过一场雨,水位猛涨,冰冷刺骨。在这个天气跳河,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应该是水令逋部的人。” “也有我们部落的。” “没死在唐人的刀枪下,自己跳河死了。” “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水,怎么敢跳河的?两岸都有唐人骑兵,逃到对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骑兵追着,我可能也会跳河。在河里躲上一会,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愚蠢。下了水,一时三刻就冻得发抖,死定了。”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来。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大家对头人都有些怨气,平时还算严格的军纪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更有人一边说一边向野利化看来,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野利化对此充耳不闻。 他想管,但隐隐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之前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康奴氏逃过来的溃兵关押起来,或者干脆杀了,以至于消息走漏,动摇了军心,让一些部落提前溜走。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罢了。太多人不知所终了,或许死了,或许逃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虏。 俘虏了会怎样呢?他不知道,要么被砍头,要么生不如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还有吃的吗?”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 手下递过来块可疑的面饼。一半被雨水泡湿,一半沾染了血迹,也不知道从哪具尸体身上扒拉下来的。 野利化一把接过,狼吞虎咽起来。手下咽了咽口水,他也饿了,但败得这么惨,又被撵着屁股赶了一整天,哪里能找到吃的? “离武州不远了。到了武州,养嘱氏一定会杀牛宰羊招待我们,再忍一忍。”野利化注意到了手下的表情,出言安慰道,但丝毫没有把面饼让出去的意思。 养嘱氏全部武装起来,可以拉出四千步骑。这点人,或许守不了城墙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挡一下,让他们喘息一下,却还是可以的。现在大伙最需要的便是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然后才有力气逃去会州。 是的,如果在半个月之前,野利化还有信心与唐人打上一打,毕竟被他召集起来的壮丁超过一万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马儿又多,欺负没什么骑兵的程宗楚还不手到擒来? 但康奴氏已经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战击溃,败兵逃过来后,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万兵,很能打,讲得绘声绘色。然后南方又出现了泾原军和邠宁军,据说有三万人,一战便打败了巴沟部三千人,牛羊财货抢掠一空。 所有人都说,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军来征讨了,这次起码出动了十万精兵,不是他们能抵敌的。野利化气得直接杀了乱传消息的败兵和部众,但无济于事,白家等部落当晚就跑了,并且带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窜,往会州方向跑。 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打?连最铁杆的水令逋部也溃了,尸体顺着河流漂下来,军无战心,败局已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那边有火!”吃完了面饼,正想招呼人接着赶路呢,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野利化朝抬眼望去,却见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边天。 “武州!”他紧紧咬住嘴唇,心里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查看,他心中便已知晓,那是养嘱氏放弃城池逃跑了。临走之前防火,一可以逼得城内唐人救火,无暇跟踪他们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进攻时更方便一点。 “养嘱氏跑了!” “现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还连累着我们走冤枉路。” “一定早就跑了,这会留下来防火的是最后一拨人,放完火就会跑。” “应是往会州逃了。” “可恨,竟然连守城的勇气都没有!” 军纪真的彻底崩坏了,士兵们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走!”野利化起身,大声喝道。 “头人,往哪里走?” “向西,去会州,求得昑屈氏的庇护。”野利化坚定地说道。 庇护,更大可能是吞并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会州的后果,但他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军追过来的份上,能够精诚团结,对他们手下留情吧。弥药王的后代,可不能自相残杀了! 马匹已经于中途倒毙了。野利化带着似乎又少了十几个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武州城南二十里处,折嗣裕看着燃起的冲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马鞭,道:“让泾原军的人去武州,咱们向西追。百骑一股,拉开距离,截杀看到的每一个吐蕃人。” “遵命!”聚拢过来的各营十将、副将纷纷领命。 原州吐蕃被击败后,武州的养嘱氏根本不足为虑。他们的溃逃,是在意料之中的。考虑到如今的情形,这伙人应是没胆子跑去庆州,那么西逃会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二月二十六日,荣升副将的李绍荣带着百骑追上了一股西逃的吐蕃人。 那些人大车小车,载着帐篷、家什,赶着牛羊。甫一看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唐人骑兵,在周边护卫的男丁便冲了出来,更有数十人翻身上马,嗷嗷叫着,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李绍荣一马当先,手中马槊连连挥舞,劈刺挑推,连续击倒数人。 跟随他的军士们哈哈大笑,显然不把这些吐蕃牧民放在眼里。他们手持雪亮的骑矛,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下便冲破了迎上来的吐蕃牧民。 兜转回去后,再冲、再杀,如大人戏小孩一般,将这些人迭次斩落马下。 常年脱产训练的精锐骑兵,与农活缠身的普通牧民,到底哪个强,相信已经有了答案。 西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李绍荣面色微变,及近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徐副将,来得正好,抓到肥羊了!”李绍荣一槊挑飞了一名吐蕃步卒,哈哈大笑道。 “李副将好运道。刚入会州十余里,便逮到了大鱼。”徐副将策马奔了过来,笑道。 “什么?竟已经冲到会州了?”李绍荣的马槊似乎卡在了人体骨骼内,他驾轻就熟地松开槊柄,抽出铁锏,敲破了一名吐蕃士卒的脑袋,嘴里还在与徐副将问答,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是,某也是从俘虏口中得知的。”徐福将的马槊后面系了根绳子,捅进敌人身体后,直接松手。马槊带着尸体在地上拖了几步,便直接甩脱。而此时的徐副将,早已抽出一把马刀,轻巧地划过一名吐蕃士兵的身体。刀不是很锋利,但依然在敌人身体上划出了恐怖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会州啊,终于打到会州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家!”李绍荣喘着气连敲三下,才将一名难缠的对手敲落下马,似乎是一名酋豪? “如果定远军顺着黄河而下,直捅乌兰,这仗就能打得更快了。七千多人呢,就是不知道大帅有没有安排。” “大帅用兵如神,定早有安排。”李绍荣回道。 两百骑兵纵横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百名吐蕃老弱妇孺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第三十二章 船 马万鹏一大早就被喊了起来。 他是华州人,关中巢乱那会,因为会建造、修理船只,被黄邺抓进了匠营。攻同州时,在朱温军中效力,后来一路溃退回了长安。 巢众败退后,河南烽火连天,漕运断绝,他的日子一下子艰难了起来,连带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不像样子。 此番灵武郡王入关中,四处搜罗造船匠人。马万鹏听闻后,都不用人找上门来,主动前去应募。没办法了,自己苦一点没什么,但让一家老小跟着吃糠咽菜,这就不是滋味了。 “吃点食水,准备出发了。”一名小校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说道。 “张队头,这才卯时三刻,怎生就要出发?”随队的伙夫给大伙端来了早膳,马万鹏看着面前的食物,随口问道。 酥油、奶渣、杂粮饼、盐豉。不是不好,实在是不符合马万鹏的口味。不过他也是尝过饿肚子滋味的人,自然不会挑剔,很快狼吞虎咽了起来。 伙夫是党项人,他只会做这些,家里亦只有这些东西。 他们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余人,其中一半是州兵,五人是船匠、木工,包括马万鹏在内。 剩下的诸如马夫、伙夫之类的,都来自党项部落,要自备粮食、炊具、马车、草料等,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算是徭役摊派的一种。 党项伙夫做的食物,当然是党项风格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早点忙完,早点回县里。”说到这里,张队头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过些日子,某就要去衙军了。” “张队头神射无双,一杆枪术又出神入化,早该去衙军了。”有人笑道。 张队头闻言很是开心,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马奶酒,道:“某要去丰安军,日后便难以与诸位相见了。” 丰安军、新泉军是即将组建的两支衙军部队,归属右厢,这事大家都知道,因为从上月开始,各县都贴了告示,为丰安、新泉二军招募壮士,很多人都去应募,毕竟衙军赏赐多,一人从军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不是什么虚言。 只可惜幕府的要求太高,不是什么人都要,让不少人唉声叹气。 马万鹏其实挺羡慕那些军士的。他早年学文,学不进,后来去投军,因为不会射箭,没人肯要他。文不成武不就,这就没办法了,得吃饭啊!于是在亲戚的介绍下,拜师学艺,当了一名船匠。 不得不说,他在木工、造船这一行挺有天赋。二十年下来,技艺青出于蓝不说,更难得的是全面,木工手艺好,懂造船,会挑选、识别船材,还懂不少航运知识。故来到灵州之后,很快脱颖而出,当上了新设立的怀远造船工坊的一名工头,月俸两千钱,工坊还包一顿午膳,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转了起来。 妻子李氏和大儿子在家种地,租的军属农场的田,一年收租三成五,不高。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能活着到灵州就不错了,实在干不了重活,不过也从官家那里领了一些驼毛,在家帮着织一织褐布。 这定难六州真有意思,不纺羊毛,纺驼毛,听说有两百年的传统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马万鹏当然知道新组建丰安军、新泉军的事情。作为一个懂不少航运知识,也跟许多大匠、船工聊过天的人,马万鹏可不像其他人那么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丰安军城,在灵州西南180里的黄河北岸(今宁夏中卫附近),有码头,经常过漕船。 从丰安军城码头逆流而上,五百里至乌兰关、会宁关,皆置码头。听闻天宝年间,每逢关中凶年,河陇地区的粮食便在会宁关聚集,然后用大型漕船顺流而下,经丰安军城、定远军城、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然后再汇集振武军城附近筹措的粟麦,直运河中,最后经渭河运往长安。 新泉军城在会宁关以西二十里,国朝设置的目的便是为了保护航运。 当然这都是天宝年间的往事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河陇诸州次第丢失,灵州成了前线,这段航运早已废弃,如今六城水运使衙门根本没多少船,航运的起点也是灵州,而不是会宁关,非常可惜。 从会宁关逆流而上三百八十里便是兰州,邵大帅重置新泉军,此乃何意?从会宁关往上,可不好行船啊,水势湍急,浅滩众多,天宝年间漕船航行多有损毁,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船,毕竟自己知道的都是在船工之间口口相传几代人的消息,未必准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众人很快吃完了充满党项风格的早餐,然后收拾东西上路,直到正午时分抵达了一片森林。 “马工头,此皆松木?”张队头带着人走进了树林,问道。 “多为松木。”马万鹏肯定地答道。 此林在怀远县以西,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贺兰山上。 此时风吹林响,松涛阵阵。马万鹏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颗树木,仿佛在看自己的娘子,眼神炽热,都是可以造船的大木啊,得生长了多少年?全给我砍光了,全去造船! 张队头看到的则是另外一幅场景:贺兰山南北纵横数百里,为灵州与西边大漠草原的天然分界线,然山谷众多,蹊径可驰入者数十处,若无这些密林挡着,虏军从西面寇境,防不胜防。大帅之前下令禁止樵采贺兰山林木是对的,此林不能采! “张队头!”马万鹏温柔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龙骨木也,可造大船。” “马工头!”张队正痛心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松将军也,可保平安。” “然幕府有令,可伐大木造船。”马万鹏说道。 “勿要多伐,灵州船坊内不是有现成阴干船材么?李使君亦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大木更好。”张队正说道。 李劭是朔方节度使,但在私下场合,很多人还是称呼李使君,把他当灵州刺史来看待,而不是一镇节帅。 李劭确实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一带的木材质地更加优良,尤其是蕃人唤为“雪山”(哈思山)者,地近大河,砍完稍稍处理便可编木筏顺流而下,直至回乐、怀远这两个有船坊的地方,沿途有木材需求的城市当然也可以采购,非常方便。 而且这些编好的木筏顺流而下时,还可以顺道运一趟商品,进一步压缩成本。 这种方法还可以推广到更上游河段。此时的河陇之地,森林茂密的程度,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清朝那会,经历了上千年的砍伐及战争摧残,河套地区的森林大面积消失,甚至就连陕西、山西、河南等省的木材都不是很充足,以至于要从甘肃、青海等地采购。 当时的方法便是从甘肃、青海大肆砍伐森林,编成木筏后顺流而下,至北方各省。这些木筏同样承担着运输任务,清末民初,通过木筏、羊皮筏子运出的青海粮食每年约一千万斤,在兰州被称为“西河粮”、“乐都小麦”。 当然这些地方乱砍滥伐的后果也很明显。北宋开始进入冷期,一直持续到清末才开始回升。这段时期内,天气变冷,降水变少,森林一旦消失,再恢复可就难了。 “会州……”马万鹏又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现在有点猜到大帅的思路了。对定难军来说,会州确实是一个十分要害的地方,会宁关有船渡,西南直趋兰州,南可下岷州,东接原州,西北可至凉州,真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皆有大驿道相连,还有河运便利——即便通不了大型漕船,小船、木筏当没问题。 当然马万鹏并不知道,邵大帅还对会州西南、兰州东北的一地十分感兴趣,后世全国唯一一座以贵金属命名的城市。汉代便在此采铁,此后一直沉寂到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在此设立矿炉20座、采矿点30多个,有数千矿工,开采冶炼白银。 这里最宝贵的资源当然不是白银了,而是铜,埋藏很浅的铜,后世50年代时甚至被称为露天矿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代没有发现。 只此一点,会州、兰州便必打! 一行人在森林中逗留了好几天,粗粗考察了一番后,便返回了怀远县船坊,同时也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码头。 “又有船运石炭过来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船吧。”马万鹏看着缓缓靠岸的一艘小帆船,说道。 此时刮着西北风,从北边南下的重载帆船可以很快捷地南下怀远、保静、回乐、鸣沙(今中宁县附近)等县。听闻在定远军城附近,有被俘获的河西党项在开采石炭。其价甚廉,船运至各地后,往往比柴禾还便宜。 大帅减少林木樵采的决心是坚定的,想着法子减少柴禾的使用。日后多半还要船运至会宁关一带,充作军中消耗。 怪不得要大造船只呢。 运粮、运兵、运牲畜、运石炭、运器械,有船运,民役便可大大减少,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举啊! 第三十三章 定远军与统战 “叫你作乱!叫你作乱!”王遇拿着马鞭劈头盖脸地抽着一群髡发党项人,气哼哼地说道。 定远军此时已至回乐县以西。辎重都交由船只运输了,内线行军,也不用扎营,故行军速度极快,今天才二月二十九,就一路从定远军城南下到了州治。 武威军也已出发多时了,他们将到灵州来接替定远军,防备西北方向的河西党项。 定远军南下的路上,顺道平灭了一个闹事的党项部落。只花了半天功夫,原因是拖欠贡赋,不愿出丁,这如何能忍? 部落不过千人,可能也确实有自己的冤屈,比如官府残暴,随意派捐等等。但这个时间点跳出来,就算你倒霉了。 而且他们特别倒霉,正好遇到定远军南下,全族男丁不过数百,被七千多职业武人直接碾压了。如果真想造反成功,最好趁镇内主力大军外出,然后诱州兵出城野战,再用各种手段大败之,进而占据城池。 很多吐蕃、党项人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说他们倒霉呢。 “人都交给灵州,让他们去挖石炭。”王遇抽出了刀,随即又推了回去,怒道。 镇内安定到现在,百姓虽谈不上多富裕,但勉强果腹却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平夏党项被打怕了,横山党项也被大帅联姻拉拢住了,生活安稳,没有战乱之忧,就这还不满足?河西党项,果然是一群杀才! 王遇在定远军城屯驻不少日子了,防备的就是遁入西北草原的河西党项破丑、米擒及几个鞑靼化部族。他杀了这么多年,以前杀人的目的是不想被其他人杀,现在他只想杀出一个安稳的生活。 邵大帅有匡扶天下之志,我就帮他继续杀。若无,也懒得出力了,就那样吧。 “军使,回乐码头有信使过来,灵州已经在给船只装运军粮。” “明日一早出发。”王遇说道。 六城水运使衙门如今总共就四十多艘大小船只,此番给他们调拨了足足四十艘船,河一化冻,就陆续集结到回乐县码头,装运四万斛军粮及各种器械,足够他们消耗几个月了。 船只顺风而上,视风力大小,每日航行一百五十里不成问题,是他们陆路行军速度的五倍以上。如果是顺流而下,木筏都能一日航行二百里,载重还十倍于马车,又没什么消耗。 王遇初时不知,后来了解后,不由得大为感慨。以后若是离了大河,还怎么打仗?光征发的夫子就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此番定远军出征南下,主要就是配合主力进攻会州。大帅没别的要求,让他们袭取黄河北岸的乌兰县、乌兰关,然后相机渡河,抄掠昑屈部的老巢,调动他们的兵力,给主力部队创造战机。 算算时间,这会大帅应该已经兵进会州了,昑屈部的主力如果东调,后方是极为空虚的。即便没有东调也不打紧,黄河北岸没什么力量,袭取乌兰县问题不大。 吐蕃人当年造的桥,早就消逝在时光场合之中。如今当地人主要靠小木船渡河,还是由唐人遗民制造、摆渡。两县被大河分隔开来,乌兰县注定要被舍弃了。 光启二年三月初六,定远军主力抵达丰安军城,三十多艘船只靠在码头上,早已等候他们多时。 按照大帅的命令,丰安军已经开始组建,军额暂定为三千,新泉军暂时驻扎在鸣沙县,军额也是三千,主要以凤翔镇降兵及韩建等人的三都陈许蔡精兵构成。不过按照大帅的习惯,丰安、新泉二军未来还要重新整编,说不定就是大帅从会州班师回来之后。 调一部分人进入铁林、经略、定远、武威四军,再从这四军中抽调部分人至丰安、新泉二军,估计还会新募一批人。大帅对兵权,可是抓得相当牢的啊。 休息了一晚后,定远军继续南下,直朝黄河北岸的乌兰关扑去。与此同时,定难、泾原、邠宁三镇合计三万多兵马,一边打草谷,一边等待后方粮草补给,诸事完毕后,也于数日前分三路深入会州境内,并与昑屈部的大军交上了手。 “此地曰河池?”邵树德看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问道。 河陇之地失陷多年,地图多有变动。尤其是吐蕃人占领之后,他们对城池没有唐人那么重视,虽然也在险要处驻兵建城,但半牧半耕的文化摆在那里,终究有所不同。 这些年来,定难军南征北战。每至一地,都十分注重收集地理信息,哪里可以樵采,河道有无变动,城池重建后是否还在原位,道路破败到什么程度,仓城是否已经废弃,农田是否还在耕作,蕃部是否经常来此游牧,什么季节刮什么风,什么时候雨雪多等等。 《练兵纪实》里面记了一大堆,甚至远超正文内容,以后最好重新编纂一下,单独出一本书,就叫《某道某州舆图勘误》。别小看这些东西,若是搞错了,大军被带沟里去都有可能,历史上又不是没人吃过这亏。 在原州大破吐蕃后,邵树德亲率定难军主力西进河池,走的是通驿大道,虽然这路看起来有点年久失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邠宁军就没有北上武州,而是沿着六盘山北麓西进,一路抄掠。折宗本的作战思路与内地将帅还是有所不同的,浓浓的草原马匪习气,不过这并不是坏事。 程宗楚带着五千泾原军、两千蕃部人马走北线,铁骑军也在那一片活动,四处抄掠来不及撤走的吐蕃化党项部落,补充军需。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在会州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自长庆会盟,勘定唐、吐两国边界后,会州就一直是吐蕃国土。吐蕃衰弱后,大唐率军西进,收复六关七州,会州也一度归唐,不过又很快自立。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唐军西征,他们自己不打了吗?干嘛来打我们? “大帅,确乃河池。地势低洼,春夏水多时乃一片水泽,远望似河,故曰河池。其水稍咸,雨多时盐少,雨少时盐多。附近牧草繁盛,吐蕃部落多争抢之。”赵光逢终于压过了陈诚一头,率先答道。 水稍咸,可惜了。但附近居然有这么大片的草场,难道都是耐盐碱的牧草,牛羊喜欢吃吗? 河池附近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大军开至,牧民们再不开眼,也不敢过来放牧,之前被定难军骑兵抄掠一空的几个部落就是例子。 但不来放牧,势必就要跑去其他地方,与其他部落争抢草场,就不知昑屈部如何协调各部利益了。 双方的骑兵其实已经交手过数次了。 定难军这边有四千余骑,昑屈部也有三千多骑,双方在这片相对平缓的山间盆地内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令邵树德感到意外的是,昑屈部的骑兵似乎比原州吐蕃要能打不少,装备也好一些。仔细想想,原因不外乎原州吐蕃是内附大唐的部落,会州吐蕃则自立多年,自成一体,算是曾经的吐蕃国下面的割据军头,有战斗力不足为奇。 定难军的骑兵并没有主动去找昑屈部的麻烦,他们如今主要护卫原州过来的交通线。泾原穷困,能凑一批粮秣不容易,邠宁镇也支援了相当部分,但人家也不富裕啊。 邵大帅原本想多组织几次三镇联合讨伐吐蕃人的行动的,现在看来,若是不能就地劫掠大量牛羊,他们的财力可能多有不足。打一仗,歇个两三年恢复可不是开玩笑。原、武、渭三州的吐蕃被他们抄掠得差不多了,下次再来,抄无可抄,蛋疼。 铁木真怎么能不顾后勤打那么多仗的?赶着牛羊出战加因粮于敌,估计不外乎这些了。 “大帅,北路泾原军已深入会州东北八十里,程侍中深恶吐蕃焚掠武州之举,追着逃过去的原州吐蕃打。再深入下去,某怕他们要吃亏。”陈诚接了一份军报后,立刻呈递上来,说道。 “军中粮储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一月有余。” “够了,让原州过来的夫子回去。”邵树德说道:“接到定远军的消息了吗?” “这两日没来。” 邵树德闻言沉思。五天前其实来过信使,说一共派出了三批,结果只到了两批,还有一批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被截杀了。 “再和昑屈部玩一玩,耗一耗他们的实力,争取吸引更多的兵过来。派人给程宗楚说一下,让他控制进军速度。”邵树德说道:“等定远军从河西杀至,我看他们还顶不顶得住。” 陈诚欲言又止。大帅的这个用兵方略没问题,对付汉人藩镇非常适合,对付农耕党项也可以。但会州的吐蕃以游牧为主,种地为辅,他们知道腹背受敌的消息后,很可能会逃窜。 逃走后,你大军占据了会宁、乌兰二县,表面上看确实收复失地了,但敌人力量未损,随时会杀回来,烦不胜烦。 不过看大帅的样子,似乎也只是想收复失地便算了。将会宁渡控制在手中,以后可以用船只运输粮秣、器械过来,慢慢收拾吐蕃人,估计手段还是分化拉拢,让他们臣服即可,而不是实际控制。 又一个河套嵬才部? “大帅,白家派使者而至。”亲兵十将封隐进了大帐,禀报道。 “白家?原州吐蕃白家族?” “是,白家自称乃天宝遗民之后,跟尚延心归唐后,一直在原、渭二州游牧。” 邵树德点了点头。 胡化汉人,他已经见过不少了。灵州党项有三个部族,一曰杨家族,一曰罗家族,一曰梁家族,据说都是汉人后裔,但外表看起来与党项人无异。邵树德可以理解他们,身处河西党项的包围之中,为求自保,主动融入党项,但问题是这还是汉人吗? 野利王子族鞑靼化后,南山野利甚至不当他们是本族,认为他们是鞑靼九族之一。原州没藏氏吐蕃化后,横山没藏部也不认他们。 这个白家族,到底是汉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党项人? 麟州折掘氏是党项豪族,但人家在大唐为官,看起来也与汉人无异,发誓、服侍、节日都随汉人。 白家和折家,哪个汉人成色强一点? 但不管怎样,既然自称祖上是天宝遗民,那么就可以谈一谈。一味将他们赶出去是不对的,不利于统战。凉州嗢末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张议潮认证,这会虽然吐蕃化了,处于游牧状态,但也可以拿天宝遗民这事来谈,利于统战嘛。 遮羞布或者说由头,有时候还是需要的。 “让使者进来。”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四章 进会州 “拜见大唐灵武郡王。”使者一进来便行礼道。 “大唐?汝是唐人还是吐蕃人?”邵树德问道。 使者闻言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回道:“大中年间随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唐人。” “族中能说官话者几何?” 使者一愣,苦死了一会,道:“还是有一些的。” 邵树德冷哼了一声,道:“此与吐蕃人何异?” 使者讷讷不敢言,一脸惶恐。 “罢了,昔年之事,也怪不得你们。中原多事,劲兵东调,以至河陇二十州限于吐蕃之手,此朝廷有负于尔等。”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而今重归中原,今后当训于华风。穿唐服、说官话,一年四时八节,某不管你们是种地还是放牧,都要过,明白了吗?” 使者满头大汗,只能道:“自当遵从灵武郡王之命。” 他是来商谈投靠条件的,怎地灵武郡王直接就训斥了起来,好像已经把白家族当做治下蕃部了,回去怎么对族长解释? “白家有多少丁口?” “不下六千。” “若顺服,某保你部丁口真的不下六千。”邵树德根本不信白家有六千丁口,撑死一半。 “灵武郡王明鉴,族长派我来,便已有顺服之意。”使者不自觉降低的身段,恭敬地说道。 “野利化跑哪去了?” “跟昑屈氏在一起,向南逃了。” “向南逃了?”邵树德有些吃惊,手一伸,封隐将地图呈了上来。 往南便是岷州,还是吐蕃人的地盘。 “啪!”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心里有些恼火。 这孙子,不与我大军决战!竟敢不与我大军决战! “大帅……”赵光逢上前,提醒了一下。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可惜无法复制征讨河套草原的故事了。 昑屈氏只要敢和自己决战,那么他就有很大把握将其主力消灭。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一击斩首,将其收服。但现在事情显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又一个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要诞生? 没有内鬼带路,帮着收拢部族,打这些游牧部落真的蛋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邵树德坐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会州吐蕃与草原杂虏不太一样。因为后者其实是处于大唐包围状态的,北面是天德军、振武军,东面是麟州折家,西面是黄河,黄河以西是朔方军的地盘,南面不用说了,夏绥四州,河套杂虏其实不太好跑。 但会州吐蕃不一样。往南、往西大把的地方可以跑了,操蛋! 邵某人有不好的预感,待他大军一撤走之后,昑屈氏可能还会回来,跟你打游击,四处寇边。会州这里,常驻一支军队是少不了了! 自己西征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惹上了这个牛皮糖,今后要耗费太多精力了。 但不西征又能往哪去…… 北上草原,面对回鹘、鞑靼、吐谷浑、党项,估计比会州吐蕃还难缠。向东,难道去打李克用?向南,劫持皇帝,行曹操故事,然后被人当黄巢围殴? “白家——”邵树德霍然起身,下意识地在大帐内踱步。 当初满清打蒙古林丹汗,林丹汗避战跑路,满清是怎么做来着? 使者隐隐有些期待,紧张兮兮地看着灵武郡王。大人物的一个念头、一句话,往往就能决定一个部族的兴亡。白家,作为第一个前来投靠的部族,似乎迎来了发达的契机。 “就不要回原州了,留在会州。”邵树德说道:“之前跟你们一起跑过来的那些部族,让他们的头人到会州来见我。不敢来的,就地剿灭。此战缴获了不少器械,可以留一些给你们白家,但需得讨平那些不听话的部族。昑屈氏一旦回来,你们看着办。若是畏战逃离了自己的草场,今后也不用再回来了。” 使者心里默默盘算着。老实说,灵武郡王开出的条件还是很苛刻的。既要讨平不听话的小部落,也要对付昑屈氏。前者其实不算坏事,因为征服过程中说不定会壮大自己的实力,但与昑屈氏厮杀就祸福难料了,也许能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也许会被严重削弱,最后被灵武郡王一口吞下。 “此事就这么办吧,十日后白家头人也来会州见我。”邵树德心里不爽,也懒得给他们讨价还价的空间,直接下了逐客令。 使者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此战,无法尽得全功!”邵树德无奈地坐回了椅子,叹道。 “大帅,会州、新泉军城本来就要驻军,其实也没什么。”陈诚上前说道。 “也只能这么想了。”邵树德苦笑,道:“其实,原州吐蕃愿意与我大战就很出乎意料了。听俘虏说,那个野利化想建立什么党项国,不然怕是也滑溜得像泥鳅一样,早跑了。” “传令,各部骑卒尽出,尽快击破昑屈氏的骑卒。他们主动出击,原以为是为了袭扰粮道,如今看来,不过掩护本部逃跑罢了。昑屈氏,不过如此,还不如康奴氏有勇气。”邵树德说道。 抄截我的粮道?我本来就没有粮道,只按照兵法原则随军带了一个多月的粮草罢了,毕竟粮不足月,不宜深入嘛。杀到会州城那边,黄河就是我的粮道,有本事你游泳去河里凿船。 这本来是一个极大的战略优势,如今敌人竟然跑了,一拳落在了空处,让人心里有些不爽。 好在此番出征,耗费甚少,不然若是花费大量粮饷,敌人跑路了,岂不是亏出血? 至于为什么耗费少,很简单:军粮草料消耗关中的,器械物资神策军“请客”,甚至就连赏赐都提前发到了今年春社节。定难六州几乎没花什么钱,应该剩下了不少盈余,因此税便收得少了,百姓应该过了个还算宽裕的正月。 打仗还让老百姓生活状况改善了?听起来有些不科学,其实不过是别人买单罢了。 光启二年三月十四,经过几天时间的且战且进,充作先锋的经略军一部抵达了会州城下。 入眼所见,是坍塌、破损极为严重的城墙。这并不奇怪,吐蕃人喜欢拆毁城墙。敌人大军来了,我就跑,等他们撤了,我再杀回去。没有城墙,你根本防不住我的骑兵突袭。 后世蒙古人也喜欢拆除中原的城墙,其实是一个路数。 按照命令,大军在城外驻扎,等待中军的到来,而忠勇都两千骑则往西北百余里外疾驰而去,进攻会宁关——不,应该是武装行军占领了。 铁林军两千骑继续南下,追击昑屈氏。铁骑军也从北线调了回来,与邠宁军的骑卒一起,向南进行追击,顺便看看能不能抄掠些牛羊回来。 唐人这么多骑兵,昑屈氏确实有逃的理由。草原人可不讲究面子,打不过就跑,一点不寒碜。保存实力为主,日后再杀回来报仇! 三月十六,邵树德亲率大军抵达会州城下。此时他接到消息,吐蕃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程宗楚急匆匆率军回去了,这让他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自广德元年陷蕃,百余年未见王师矣。”会州城外,二十几名唐人模样的士绅拜倒在地,激动地语无伦次。 邵树德翻身下马,搀扶起了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温言道:“昔日中原多事,未及顾念陷蕃子孙,今王师西征,会州得永归中原。” 能到现场来迎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而且一定被亲兵仔细检查过,不用担心刺杀,故可以做一些亲民的举动。 “走,我要看看百年过后,会州城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看着城墙半倾的会州,说道。 第三十五章 汉界胡乡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站在城门口,赵光逢感慨地吟了一句。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陈诚赶了上来,笑道:“走吧,赵随使。长庆二年刘元鼎至兰州,能看到户皆唐人,风俗犹存。会州失陷两甲子,某想看看是何等模样?” 两人作为大帅身前的心腹,之所以有时间在此闲聊,主要原因是大帅还未进城。 铁林军士卒已经涌了进去,正在占领街道两侧的房屋,百姓初始有些惊慌,不过在看到军士们没有拿他们怎么样之后,又放下了心来。 会州城作为中唐以前的河陇州城,其实是有内外两层城墙的。整体呈回字形布局,即便此时城墙倾颓,但依然可以看出个大概。 外郭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周长五里左右。从型制大小来看,即便是天宝年间,城内人口应也不是很多。 进城是一条石板路,车辙宛然,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道路两侧有不少宅院,修缮得还算可以,看得出是住着人的,就是不知道是吐蕃人还是唐人了。 总体而言,风格没有大变。或许在城市经营方面,吐蕃人没什么天赋,只能跟着汉人的习俗。后世这里还被西夏占领,风俗应亦没有本质的变化。 汉人的文化,还是有生命力的。反正到了后世明朝那会,无论是会州还是原州,曾经多如牛毛的党项人、吐蕃人都不见了,反正不可能全被杀光,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同化了。 “这样一座高门大宅也没人住?”邵树德看着街道一侧的某个宅院,惊讶道。 这个宅院占地应有数亩,不过院墙倒塌,庭内满是荒草,窗户整个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洗劫了一样。 “回灵武郡王,原本是有的。”一名耆老说道:“本为王家府宅,后被吐蕃酋豪占据。每逢冬春,便来城内居住。只是吐蕃人仇杀甚烈,先后三位主人都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住了,任其荒废着。” 乱世之人,还信这个?吐蕃人很迷信啊。 “此乃佛塔?”邵树德在城外就注意到这座高塔了,进城一看,却是一座砖结构的楼阁式建筑,竟然完好无损。 “是,此塔名佛光,为灵光寺供奉佛经、舍利之用。” “吐蕃人亦崇佛?” “崇佛,由教团管着,往往数州之寺庙,皆掌于一个教团之手。最上者曰都教授,次曰副教授,再次曰都法律、法律、都判官、判官。” “此官耶?僧耶?” “官僧。” “那还是官。”邵树德说道。与国朝的体制有些相像,但也有差别。 一行人继续向前。城内整体还维持着大唐布局,寺庙、商铺、衙门等等,但很多建筑似乎弃置不用很久了,充斥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会州城内有多少人?” “七八百户还是有的。”一耆老答道。 “蕃人多少?唐人多少?” “各占一半吧。” “城外有多少唐人?” 几位离得最近的耆老一下子卡住了,很显然触及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邵树德一看就明白了,吐蕃人根本不统计户口,只会向唐人征粮派捐。种田的唐人应该还有,但能有几个呢?大中年间收复六州七关,其中就包括原州诸县,当时会州局势一定十分紧张,唐人如果不想待下去,说不定就跑去原州了。 户口之事,不能指望他人,还得自己这边做好工作。 州衙吐蕃人还是用的,昑屈氏的人担任会州“节儿”,但此时早就逃散一空,一个人影也没有。 邵树德在州衙内四处转了转,仔细看着每一个角落。陷蕃百年的州城,如今在他手里收复,即便再沉稳,这会依然难免生出股志得意满之气。不过一想到昑屈氏还在四处流窜,拿出了他们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与自己打游击,心里那股高兴劲就淡了下来。 “诸位。”邵树德又回到了前面,看着聚过来的会州耆老,道:“无需担心会州再度陷蕃。某已决定将定远军派驻会州,保一方安定。此皆精兵也,随某南征北战,数有功劳,昑屈氏但凡敢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有大唐天兵在,自当无事。”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耆老们场面还是做足了的。 “从今日起,会州当训华风,破胡气。汉人也好,蕃人也罢,轨俗须得混同如一。” “自当从命。” 送走了一干耆老后,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卢嗣业三人找了过来。他可以骗别人说收复了会州,但骗不了自己。昑屈氏避而不战,主力仍在,这始终是个麻烦,必须得商量个对策出来。 “大帅,某有一计。”出奸计还是陈诚厉害,估计路上就在考虑了,这会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只听他说道:“大帅可多派骑兵,将吐蕃向南驱赶,然后派人纵火,焚掠草场。此时牧草尚未返青,又已是三月,吐蕃部落积存的草料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当可奏效。” 这计——有点毒啊! “没了草料,吐蕃人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要么跑得远远的,去别的州过活,要么干脆决一死战。”陈诚说道。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烧草原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会州的草场,一路上看过不少,一块一块的,放一把火,也就只能烧得一片。要想全境燃起熊熊大火,须得派出多路人马,四处放火,多放火,勤放火,如此才能将地上的干草烧掉——当然青草也可以烧,就是比较麻烦。 如果说这事还可以靠多派人手解决的话,那么烧草原所带来的其他负面影响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中原王朝干这事的不算多,汉代有过,明代有过,国朝似乎也有过,其他朝代就没听说过了。 对了,国朝干这事的主要是幽州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习知契丹情伪,常选将练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岭击之,契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辄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常以良马贿仁恭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 现在已经三月份了,离牧草返青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效果不是很理想,但应该还是有相当作用的。只是,负面影响也会显现出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啊! “大帅,据闻昑屈氏投靠岷州姻亲,并以此为后援,四处北上掳掠。之前寇原州,大掠数县。过些日子,估计又要寇渭州乃至会州。昑屈氏打的主意,多半还是认为我军不会久居,一旦走了,他便卷土重来。虽说定远军将常驻会州,然贼军寇掠之事,防不胜防,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见邵树德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陈诚加了把劲,建议道:“若担心烧到白家等部族的草场,大帅不妨派人向南走远点,尽量往南烧。此时刮的西北风,断不会影响会州各部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艹,连风向都考虑到了。这火,只烧胡乡,不烧汉界,该不会一路向南烧到岷州去吧? “会不会引得吐蕃各部联合起来攻我?” “大帅,只需派人告知岷州吐蕃,只诛昑屈氏,不涉其他人等,同时厚赠金帛。蕃人贪婪,以金帛之利诱之,以烧草原之事吓之,双管齐下,姻亲又如何?即便这会时间短烧不成,待深秋霜降之后,有五个月的时间给咱们烧。牧草有限,不紧自家牛羊吃,难道给昑屈部的牛羊吃?”陈诚说道:“昑屈氏没了后援,也就只能返回会州。此时人困马乏,要么来降,要么去抢别人的草场,连找咱们晦气的心思都没了,毕竟给牛羊找吃食要紧。” “他不来,咱们就逼着他来。”陈诚最后总结道。 “计是好计,但做起来怕是没这么简单。也罢,先让白家派使者去岷州,就以烧草原之事胁之,讲明便是这会烧不成,半年后某也会派人来烧,看他能躲得几时,还敢寇掠州县否?”邵树德说道:“先吓吓他们。烧草原这事,干系重大,非不得已不要这么做。” 邵树德还是担心会引发诸多不可测的负面影响。干了这事,怕是就没几个部落愿意降自己了,名声实在太臭。 第三十六章 奏 邵树德骑着马儿,慢跑在会宁县的乡间。 乡间土路甚是狭窄,两匹马并行就是极限了。亲兵们欲下到农田之中,在两侧保护,被邵树德拒绝了。 “大帅,可以奏复会州了。”赵光逢骑马跟在后头,建议道。 “可,卢书记便写一封捷报,给朝廷上奏吧。” “遵命。” 朝廷的关注点,与邵大帅其实有些不太一样。圣人百官看的是有没有收复土地,邵大帅注重的是有没有实际消灭敌人。 他不会在会州停留多少时日了,出征已经半年,将士们想回家,他也想回家。 昨日黄河对岸来报,定远军使王遇率军攻占乌兰关、乌兰县,降吐蕃部众千余。至此,会州两县全部收复,至少城池是收复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吧,以会州的人口体量,野外那些土地、草场根本不重要。这是昨天赵光逢对自己说的。他认为,会州最大的价值就是会宁关船渡,而会州城则是保护会宁关的东南屏障。 这个说法倒挺新鲜。 会宁关、乌兰关是两个渡口,围绕这两个渡口的乌兰县、会宁县、新泉军都是外围守备要塞。赵光逢建议,重修会宁关码头,建仓城、货场,附近雪山那边亦可建个伐木场。他们只需控制这些要点就行了,码头、州城中间可以适当开垦田地,将还坚持耕作传统的天宝遗民迁移到这边种地,可就近保护,免得再被吐蕃人掠去。 其余那广袤的草场,全部交给羁縻部落,比如白家。让他们去和昑屈氏争斗,定难军只需经营好会宁关船渡即可。 这个思路其实非常务实。会州就六七千唐人,耕作了五六百顷农田,出产的粮食可有可无,不如全数迁到西北边,六百顷农地怎么也能腾出来。前面有定远军保护,后方会宁关那边再由重建的会州州兵照应,昑屈氏很难过来劫掠。 他要打劫,去打劫白家好了。 但邵树德还是有点想法的。放弃会州城附近的现有农田非常可惜,而且会州离兰州那么近,不过三百八十里,若能多出产些粮食,也能减少从灵州调运粮食的压力。 再者,将那么大一片地都让出去,上万平方公里呢,全让给吐蕃人游牧,着实也不太像话。天宝年间,会州可是有两万农人呢,耕作的农田数倍于现在。 所以他还在犹豫。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策马赶了上来,说道。 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陈判官的计策,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当年讨黄巢时,他献计造谣朱温已投降,前几日献计烧草原,前者还算靠谱,后者却让邵某人举棋不定,不敢真的实施。 “计将安出?”邵大帅驻马停留,配合地问了一句。 “大帅,可在夏绥银宥四州招募健儿,甚至关中、泾原、邠宁、凤翔镇亦可,人给田一顷,十年免赋。家口情愿同来者,赐给房屋。此等健儿,须得会射箭,敢拼杀。以百户为一里,设指挥一人;五百户为一乡,设都指挥一人;全县,设镇守一人。”陈诚说道:“正好缴获了不少器械,便发给他们,农忙耕作,农闲操练,秋收后便去劫掠吐蕃,打草谷。如此数年,定可让敌闻风丧胆。” “大帅,陈判官所言极是。某听闻中和年间俘获了五千余巢众,至今仍在服苦役开河。大帅不如免掉他们剩余的两年刑期,发来会州,并给予土地、房屋、器械。此等亡命之徒,积年老贼,一旦组织起来,遇到小股吐蕃骑兵,不会吃什么亏。若遇吐蕃大队,出动定远军、新泉军即可。”赵光逢也建议道:“另者,可请朝廷发刑罪之人至会州。方今天下多事,犯事者众多,一涉流死,便亡匿山林。今可昭告天下,犯流死亡匿者,听自首以应募,戍守会州。” 谪罪人以戍边,国朝老规矩了。前阵子击破原州吐蕃,邵、程、折三人送了百余名俘虏往长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会判其流放岭南。大中年间西进,抓获的不少吐蕃俘虏便是流放岭南,这也是循旧例了。 另外,天下三百余州,有流死重罪者,一直在发配边疆。天德军、振武军、黔中、岭南等镇都是接收大户。只不过黄巢之乱后,这种事情慢慢停了。 似乎可让朝廷给天下诸镇行文,让他们继续往西北流放罪人。这种小事,想必各镇节帅也不会拒绝,名义上还是皇帝的臣子呢,又不是让你派兵到西北来防秋。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卢书记,今有三件事须上奏朝廷。一者收复会州,二者请置定远、丰安二县,三者请发天下刑罪之人戍会州。” “遵命。” 对吐蕃,他当然想拉拢,但如果人家不听拉拢呢?可不就得有额外手段应付着?主力大军,马上就要走了,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 光启元年三月二十八日,长安。 今日一大早,平康坊的定难军进奏院内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灵武郡王邵树德率军收复原州、武州、会州,大破吐蕃。 消息在平康坊这边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宿醉未醒的恩客们对此不甚感兴趣。 不过越传越广之后,影响渐渐大了起来。长安是国都,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这些人对时事最关心,也最慷慨激昂。 巢乱之后,吐蕃趁势攻取原、武、渭三州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好几年过去后,也就只收复了平凉一县,大伙心中早就不满,同时也觉得朝廷是无力收复陷蕃州县了。 今天得闻灵武郡王收复诸州,其中甚至还有个陷蕃两甲子的会州,这一下子引爆了众人的谈兴——文人士子,对边塞之地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国人又重功名,边塞诗流行一时当可为证。 学子们听闻之后,跑到酒肆高谈阔论,更有那喝高了的,当场咏起了“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然后相约到平康坊,让姑娘们唱来听。 有那么些个家有资财的,甚至呼朋唤友,要学那仗剑云游的士子,到会州看看,陷蕃百年之后到底是何风物。 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不是风平浪静。 宰相萧遘刚刚面圣归来,神色很是奇怪。 灵武郡王收复会州,并且大张旗鼓上奏朝廷,搞得人尽皆知。一些年轻的官员激动不已,陷蕃百余年的地方重归故土了,就好像国事要重新振作了一样。 但萧遘是官场老油条了,自然不会这么激动,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利弊得失。 这邵树德还挺精明的,收复的是会州,名义上是朔方节度使辖地,而不是什么别的州县。不然的话,朝廷说不定就会要分润好处了。 咸通二年,张议潮击败吐蕃,收复凉州。两年后,朝廷便设置了凉州节度使,作为河西节度使的延续,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初时由张议潮身兼凉州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管内观察使等职,看似多此一举,但时间长了,就会显现出威力。 张议潮活着时没问题,但若他死了或者入朝为官了呢?两个节度使要不要分出去?朝廷等的便是此时。 当然那时朝廷还有点实力,手段不止这些。比如调天平军节度使裴识任朔方节度使,同时派郓州兵2500人入凉州,随后几年,又让裴识兼领朔方、凉州两镇节度。到了咸通八年(867年),张议潮入朝,朝廷慢慢取得了凉州的实际控制权,并在接下来十多年间,派了好几任节度使,目前河西节度使(原凉州节度使)郑某加尚书衔,已干了好些年。只可惜人少、兵少,政令很难出州城,大部分区域被嗢末控制着——之前甚至还被嗢末攻占过一次州城,乾符年间才靠归义军的力量将其收复。 定难军收会州,朝廷无法插手。若是接下来再攻兰州、岷州等地,说不定朝廷就要派人过来谈事了。只不过萧遘心中隐隐不安,觉得邵树德与张议潮此人不同,对朝廷没那么恭敬,未必愿意让别人插手自己打下来的地盘。 再加上此时朝廷的威望、实力,与十多年前也不好比,这就更难了。说不定,邵树德还想让朝廷仿效前例,让他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当然定难军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职务也不会落下。 朝廷当然不会同意了! 定难军已成京西北第一大藩镇,实力强劲。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不能放任其实力无限制扩张。即便是与邵氏素来交好的西门思恭叔侄,在这件事情的立场上,应该也是在朝廷这一边。 但做事,得有分寸啊!萧遘暗暗警惕,方今乱世,武夫们一个不对就要举兵犯阙,真闹到那个地步,武夫的名声固然大坏,朝廷的威严不也丧尽了么?圣人已经在京西被邵树德“迎”了一回,应该不想有第二回了。 兰陵萧氏,要想复兴,抱着朝廷这棵树是不成了。如今各房子弟,自己在朝中为相,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萧符在朱全忠那里当粮料使,夏州那边,似乎还缺个人。 第三十七章 班师 西山含日,雨后新晴。 白福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款款而行,小儿子白珪跟在后面,征衣破碎,血迹斑斑,但精神头却十分不错。 远方有处水泽,几株老柳环绕于侧,数点归鸦盘旋绕飞。 白福翻身下马,看着那一顷碧波,沉默良久后,才用大唐官话说道:“幺郎,很多年前,咱们白家的祖先就是在这里耕作田地的,我们是会州人,不是原州人。” “看见那道长着芦苇的土沟了吗?”白福指了指一处,道。 白珪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点了点头。 “那里曾经是灌渠,现在都淤塞了。”白福说道。 “阿爷,咱们如今的日子不也过得不错么?”白珪不解地问道。 白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年会州白氏在会宁县有田数百顷,庄客近千户,良田美产,最号膏腴。每岁丰收之后,积谷如坻,皆为滞穗。庄中还畜养牲畜数千头,每岁出售大量皮子、杂筋、牛角。南边祖厉河畔还有别业,织造绢帛,河边有碾磨,出米面、香油。那个别业你也看过,如今都是一片断壁残垣了。” 白珪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庄中奴仆成群,傔人众多,更有那号‘别墅吏’的家仆,专门带着奴仆去收租。鼎盛时养了百余人,弓马娴熟,枪棒精绝,不输寻常军士。”白福弯下腰来,伸手掬了一捧清水,似是在追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族历史。 “广德年间陷蕃,吐蕃大军攻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白福叹了口气,道:“咱们白家被征为奴部,其间受尽凌辱,不想多说了。若不是看在咱们还算能战的份上,白家估计早就灰飞烟灭了,更不可能有机会吞并党项、土浑甚至是吐蕃的零散帐落,成为会、原二州草原的大部之一。” “阿爷说这些作甚?”白珪有些不解。 今日他们与昑屈氏的人马大战了一番,三千人倾巢而出,对上人家两千众,还打得十分吃力。最后虽然赢了,斩首三百余级,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本来想与阿爷谈谈吞并几个小部落的事情的,反正灵武郡王也点头默许了,他打算这些日子就动手,补充实力,谁想到阿爷却拉着他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过几天灵武郡王就要走了。你从族中挑一百精壮,带上马匹,去投那忠勇都吧。”白福突然说道。 “阿爷……”白珪有些震惊。 他还有好多雄心勃勃的计划要施展,还要南下岷州找人报仇,还要训练族中勇士,结果你让我去投军? “此事没得商量。”白福不容置疑地说道:“会州诸部,都要出人,凑个一千骑,随灵武郡王北返。” 白珪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阿爷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顿时偃旗息鼓了。那个忠勇都他也了解过,草原各部输送勇士过去,给大汗效力。灵武郡王,明明是大唐的节度使,结果当可汗还当上瘾了。 “那这边怎么办?”白珪不甘心地问道。 “岷州伏弗陵氏收了灵武郡王赠送的金帛,驱逐了昑屈氏。如今他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时而流窜泾原镇,时而流窜会州,时而逃去别的州,劫掠小部落。这不是长久之计,若一直胜下去还好,但只要败个一两次,早晚覆灭,部众四散。”白福说道。 其实,白家部对吞并昑屈氏非常感兴趣。他们已经吞了一些从原州逃过来的小部落了,实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强,若再能收拢昑屈氏,将一跃而成傲视原、武、渭、岷、会等州的大部族。 这是白福的渴望,同时也是白家的渴望。 回不去广德元年时阡陌纵横的白家了,今后只有牛羊成群的白家。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白福最近在找人打听灵武郡王的喜好,得知河套草原上有个嵬才部和他们特别相像,似乎可以以嵬才部为榜样。 嵬才部是党项人,白家部可是天宝遗民! 灵武郡王有雄心壮志,应是想吞并凉州嗢末的。嗢末也是天宝遗民,和白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势力更盛,三十年前就有万余帐,如今崛起的势头相当猛,实力只会更强,灵武郡王即便只想装装样子,也会善待白家。 “去了忠勇都,好好打仗,争取当上衙将。”白福叮嘱道。 ****** “昔日夏州城楼置酒,杨将军欲攻河西,某是答应了的。如何,今日是否已兑现诺言?”会州城外某小村,邵树德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含笑问道。 “大帅这么快便攻取河西诸州,实是出乎某意料之外。”杨悦亦笑道。 他已经接到任命,担任新泉军军使。该军军额暂定为四千人,其中三千人为凤翔、陈许蔡兵马,丰安军几乎与其一样,不过马上都要接受整编,抽调一部分人到其余各军,其余各军再抽调一部分过来补足缺额。 剩下的一千人是从横山及河套草原新募的,包括五百骑兵。 新泉、丰安二军已经开往夏州,等待主力部队班师后进行整编。整编完毕后,差不多也休息了几个月了,便可出发前往会州,届时新泉军城应该也修缮完毕了,正好驻军。 定远军主力将驻扎在会宁关,一部驻州城。待城墙修缮完毕,州兵也组建完毕后,便会全部搬到会宁关驻扎。南边草原,将暂交给投靠的各部落,直到巢众降人过来屯垦为止。 “明年某欲攻兰州。”邵树德说道。 杨悦早有预感。定远军、新泉军屯驻于此,明年多半还会再征调铁林军、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三万余众过来,届时四万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西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打下兰州,很难吗?说不定还能顺手再下几个,比如岷州、渭州(非泾原渭州)等。不过也看大帅的心思了,他——到底是要争天下的人。 杨悦对朝廷没什么忠心,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击败吐蕃,收复河西、陇右诸州。中原谁做皇帝关我什么事? 灵武郡王现在是扩张方向受阻,北边是大漠草原,东边是河东李克用,南面是关中,一个都没法扩张,短时间内也只有并力西向了。杨悦总觉得,若不趁着这几年向西猛打,等到灵武郡王决心南下的时候,可能就没机会了。 他最终还是想要问鼎天下的,如今天下有这个心思的藩镇节帅应该很多,中原就是最吸引他们的肥肉。如果有机会,灵武郡王一定会停止西进,转向东、南两方扩张。 杨悦现在只希望河东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长安朝廷也不要乱来,一切如故,逼得灵武郡王只能向西扩张。虽然最后多半还会南下,但在此之前,能收取多少河陇旧地就收取多少,这便是杨悦的想法。 “西征之事,至关紧要。虽则敌人实力不强,一盘散沙,但绝不能大意。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求得朝廷名义,有助于平定地方。”邵树德说道。 虽然大唐摇摇欲坠,但这面招牌在河陇地区却真的好使。归义军都需要朝廷名义来压制辖区内的蕃部。定难军打过去,肯定也要扯起这面虎皮。更何况,当地还有名义上处于朝廷控制下的藩镇,比如瓜、沙等地的归义军、凉州的河西镇,同在大唐这个框架下,大家便有的谈,不至于兵戎相见。 “大帅对会州是个什么方略?”杨悦又问道。 “先将五千巢众送过来,此辈皆是在高陵俘获的孟楷旧部。服了数年劳役,如今都算是被管得服服帖帖了。到会州这边来,人给田一顷,单靠他们自己,肯定是耕作不了的。杨军使可带着他们打打草谷,抓一些丁口奴隶,来帮他们种地养牲畜。另者,他们尚未娶妻,得想办法抓一些草原女子回来,充实户口。” “看来这草谷,还不得不打了,然骑兵太少了,定远、新泉二军,只有一千五百骑,如之奈何。”杨悦对打草谷一点都不排斥,反而担忧起了骑兵不足的问题。 “让内附部落一同出兵,大家一起分润好处嘛。”邵树德胸有成竹地说道。 “如此便无事了。”杨悦答道。 会州内附各部,如今人口差不多也统计出来了。即便算上从原州逃过来的,也不过八部三万余人罢了,再加上六七千汉民,这人口真的太少了,总共也就四万。如果徙五千巢众过来,再给他们娶妻,这人口一下子就暴增万人,还是种田的优质人口,会州的底子就能大大充实。 “某会让韩建来当会州刺史,主导州中事务,尔等须得精诚合作,休要误了大事。” “大帅放心,某之心愿只在收复河陇诸州。”杨悦答道。 与杨悦通完气后,邵树德又抽空见了见王遇。 他其实挺喜欢这两个人的,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诉求,或者说理想。这样的人,你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愿,那么忠诚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悦的理想是收复河陇旧地,夏州城楼宴饮那晚邵树德就知道了。 王遇的理想,邵树德也很清楚。此人陷阵骁将出身,勇武绝伦,历史上李详被黄巢监军杀死后,一万多人马无主,最后便是归了王遇,带着投降了王重荣。 如果论杀人数量,王遇在定难军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且远远超过第二名。但就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也有不为人知的软弱一面,他杀得自己都怕了,也害怕被别人杀,于是只能拿出比别人更狠的态度,杀更多的人,安全感极差。 王遇曾对自己说,如今的世道“豺狼遍地”,“便是武人都怕”,这不是虚言。 杀人如麻的他,非常渴望建立一个安定的秩序,男耕女织,悠闲度日,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杨悦、王遇,都不是邵树德起家时的手下,而是半路加入进来的,但邵大帅对他们非常信任,愿意委以重任。 巢众俘虏,其实有点桀骜不驯的,不知在看到王遇这种前巢军“明星骁将”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应该会收敛许多吧。 光启二年三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从会宁关乘船返回了灵州,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兵。 甫一抵达,听望司的人便给他送来了几份情报。 “李侃动作很快嘛,居然已经到夔州多时了。这是要向我求购战马?”邵树德放下手里的情报,略显意外。 李侃带走了一两千邠宁军,在庆州募了东山党项千余人、吐蕃千余人,再加上护送的一千神策军,总共五千人南下,先走路,再乘船,一路轻装疾行,于本月初抵达了夔州。 到任后,李大帅才发现,夔峡五州军阀林立,实在不好搞啊。尤其是一个叫郭禹的前荆南衙将,占了归州,自封刺史,招募流民,垦荒种地,手头有三千兵,很不听话,李大帅打算先征讨他立立威。 李侃也是老行伍了,从庆州招募的吐蕃人是上好的骑兵,但没马,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坐拥两大马场(天德军永清栅、银州银川牧场)的邵大帅身上。 这本没什么,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李侃想买,给个优惠价也不是不可以啊。 只不过李侃好像没钱…… 他现在真正能控制的,也就夔州一地,其余四州,各有刺史,全是割据军阀,这就蛋疼了。李侃的意思是,先付一部分,待他征讨完峡、归二州后再付尾款。 李大帅还说了,那两州面临着秦宗权部的威胁,败之并不难,只要控制了这两州,便有财货了。 没钱还要买马?你好大的脸! 邵树德本想直接拒绝,但在看到秦宗权三字时,他若有所思。历史上秦宗权派人南侵,最后虽然失败了,但不少部将、军士降了南方各藩镇,成了人家手里的精锐,比如杨行密的“黑云都”,甚至还有当了开国君主的,比如马殷。 陈、许、蔡三州军士,确实精锐。荆南等镇,可收编了不少降兵降将啊,这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么?就是不知道李侃舍不舍得了,毕竟好兵也是一种战略资源。 要想买马,拿人来换!老子送他们去河陇,让岷州、渭州、兰州的地方势力也见识见识吃人魔王大军的厉害。 打草谷打到蔡州兵的头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还有那个郭禹,好像有点耳熟啊,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自己留有印象,一定是有原因的,可以多加留意。他就三千兵,听说还是从流民中招募训练出来的,多半不是李侃带过去的西北劲兵的对手,如果逮着了这家伙,可以试着要过来。 第三十八章 试验田与政治中心 “去岁收成几何?”邵树德甫一下船,便直奔灵州城下的试验田。 虽说去年才是第一次搞三茬轮作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依然十分关心。 田是龙兴寺的田,去年便已收归关中,而辩才法师更是带着部分僧人,到地斤泽传道去了,那边新建了一座龙兴寺分院,专门给草原杂虏讲解佛祖的大道理。 耕作试验田的是原龙兴寺的庄户,同时也是邵大帅的食邑。试验的三年内免税赋、劳役,因此大伙还是很有积极性的。 “大帅,一亩收一斛七斗。”灵州别驾裴远禀报道。 这个数字是三百户的平均数字,高的破了两斛,低的只有一斛,总共种了60顷,收麦一万斛出头。 “撒了多少种子?”邵树德又问道。 “每亩播种两斗。”裴远答道。 一亩地播两斗种子,这是密植了,难怪能收一斛七斗。 邵树德心算了一下,种子收获比是1:8.5,不算低,比正常稍好。但也好得不多,毕竟这是密植,很多时候农民播种时,一亩地不会撒两斗种子,除非那地特肥沃,养分充足。 不过没关系,这才是第一年,休耕固氮的农田需要两年后种植粮食时才能看出成效。希望能把收益率提高到10以上,甚至是1:15,即播种两斗种子,收麦两、三斛,那样就完美了。 邵树德曾经到横山党项那边看过,人家的农业生产是真的粗放。山上以种植粟、麦、青稞为主,撒一斗多一点种子,然后啥也不管了,坐等八月份收获。一亩地大概平均收个五斗粮食,种子收获比在1:5以内,有时只有1:4,这真的太坑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收益率如果再降低,那还不如放牧算了,这是实话。 种子收获比,是粮食收成最关键的指标。所谓的提高产量,其实提高的就是这个收益率。种粟麦,1:4就偏低了,因为亩产不足一斛;1:6、7是正常水平,因为达到了国朝“亩产一石”的平均及格线,即撒一斗半的种子,秋收时得一斛粮食。 龙兴寺庄户一亩地撒两斗种子,高密度种植,平时估计也弄了不少黄河泥沙、牲畜粪便来肥田,就为了弄个一斛七斗的亩产,让自己高兴高兴。 唉,肯定是官员们教他们这么做的,但他们一定没想到邵树德会问用了多少种子。 这年头武夫居然还懂这个? “一户六十亩呢,还有四十亩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总计种了六十顷大宛苜蓿,一亩年产数十石,可供一头草原犍牛一年所食,或还稍有些富余。二十亩,便可养二十余头牛。”裴远答道。 “养二十头牛,可忙得过来?”邵树德问道。 “一家六口人,应是……应是忙得过来。”裴远支支吾吾道。 邵树德没说什么。作为官员,能知道数字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深入农家,嘘寒问暖,那现实吗? 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要忙农活,要照应牲畜,肯定是极苦极累的。邵树德敢说,这三百户人一定是榨干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不然根本不可能获得一斛七斗的亩产。 或许也有利益驱动在里面。三年不纳赋,所得全是自己的,多劳多得,确实也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大帅,三、四月下麦种,忙完之后,五月苜蓿发芽,可做牧场,直到隆冬,刚好岔开。”见裴远被问得张口结舌,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便上前说道。 “可还有其他牧草?” “回大帅,营田司诸位同僚商议后,认为芜菁或可种下看看,亦可当牧草。” “另找一块地试试。” “遵命。” “一头犍牛一年产多少粪肥?”邵树德又问道。 裴远、赵植都愣在了那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问这个事情,太有辱斯文了!大帅真的是武夫吗?早年在天德军时,一定种过地吧? 邵树德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头牛一年所拉的粪便,用来肥一亩地,可能还略有些不足,最好是三头牛肥两亩地。如此,才能在维持地力的情况下,持续稳定多年获得令人艳羡的高产——当然也不能忘了休耕固氮的贡献。 种子收获比,一定要提上去,1:10是必需的,1:15才是目标。 “再找一块地,用来培育良种。” 邵大帅的这句话他俩倒是理解了。其实农家都有留种选种的意识,每年都会拿颗粒最饱满的麦下种,大帅这意思,是还需要更好的种子? “马政都知道了吧?”邵树德说道:“好马配好马,生出来的马驹再优中选优,一代代培育。种子亦可如此,着手去做吧,所需款项、田地、人手,来找某。” “遵命。” 后世粮食高产,无外乎四大因素:良种、农药、化肥、水利。农药别想了,水利一直在搞。化肥确实没有,但可以靠粪肥来代替,一头牛一年拉的粪全砸一亩地里面,效率低是低了点,但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穿越前自己看小说,某人到了古代,只要来一句,用粪或河底淤泥肥田,仿佛立马就可以获得高产量,然后路人惊叹,名利双收。 这就是臆想! 古人不知道沤肥吗?当然知道。但为什么效果还是不好呢?没有足够的粪或淤泥啊! 人的那点粪便,只有牛的十几分之一,够肥屁的田!固氮休耕、牛粪肥田,多管齐下,才可能补充高产后所消耗的地力。 此外还有良种,这事其实就和马政一样,需要长时间培育,也需要点运气。 三茬轮作制,目前只有自己这个关北可汗能搞得起来。控制那么多草原部族,获得足够的牛也是一大原因。慢慢来吧,若是一亩地能收两三斛小麦,整个定难七州的粮食产量就会大增。届时自己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镇内谁人敢反? 李劭去了怀远县,邵树德进城后便直接住进了节度使府。 他首先让灵州幕府的人找来了户口、农田资料。 去年春季攻占灵州后,本地人口迎来了一次大飞跃。本来只有四万人,算上隐户也不过五六万,满打满算不到一万户。但一年来,先编了四千户农耕党项,随后两批关中民户三万人抵达。接着又有各类匠人、水师、艺人等三千六百户接近两万人涌入。再加上照常分过来的三四千户关东移民,现在的灵州八县(包括即将设县的定远、丰安)已经有了两万六千余户,口十三万余。 这么多人涌入,但基本都过了农时,没能及时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也就一些来得早的,种了点田地,能有那么点收获。这些人,也就是靠王重荣的那三十万斛粟麦养着,灵州粮食产量的爆发,主要还是看今年。 光启元年,灵州真正播种的土地面积只有六千余顷。具体产量如何,幕府不知晓,因为去岁战争,灵盐二州免赋。估算一下的话,应该收了百万斛稻麦,几十万斛杂粮豆子。 光启二年,灵州的粮食产量应会暴增了。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这里注定会成为自己辖下最富裕的一块地方。 “怀远县……”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邵大帅现在有把政治中心从夏州搬到这里的念头了。 衙军规模越来越大,如果二十万人都住在夏州,则远远超出了土地的承载力,需要从其余州县调粮。但夏州不通水运,成本巨大,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政治中心存在了。 怀远县,是一个不错的新“都城”。 平原面积广阔,气候适宜,利于灌溉,还有黄河水运便利。最后一点十分关键,水运可以将各种商品的成本大比例压缩,同时亦可沟通到很远的地方。木材、牲畜、布帛、皮革、铁矿、石炭等等各类商品,都能以较为合理的价格运到此处,供庞大的不事生产的人群消费。 银川平原的粮食、水果,亦可廉价输送到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说白了,“塞上江南”的人口承载力强,自己可以将数万衙军及其家属全弄到怀远县周边生活,而不用担心破坏环境。 要出兵的话,也非常方便,沿着黄河走就是了。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自己的军事开支,也减少民间夫子的征发力度。自己将不用担心老百姓误了农时,一年可以多次出兵,而不用太过扰民。 最后一点也十分关键。这里离草原近,政治中心迁过来之后,打击不肯臣服的草原部落的力度也会加大,对周边的安全形势也会有所改善。 “怀远县,要筑新城!”邵树德一指头戳在地图上某处,说道。 陈诚、赵光逢、梁之夏三人听了眼皮子一跳。筑城,可是大劳役啊,而且这不是德宗年间突击修筑的盐州那种“烂城”。大帅的意图,他们这些人精都看出来了,这是想将理所从夏州搬过来,那么这城就不能草草创建了,必须得下血本。 材料倒没什么,问题是人力。 “朱全忠现在在做什么?” 陈诚等人已经习惯了大帅跳跃的思维,因此立刻答道:“去岁秦宗权在八角镇大败朱全忠,目前还在相持,互有胜负。” 邵树德闻言有些佩服。 朱温的部队,和他的定难军其实有些像,即都是主帅白手起家,一点点搭建起来的。邵树德从天德军五十人起家,慢慢扩大,朱温带了五百人去宣武上任,一点点组建军队。 这样的好处是十分明显的,就是主帅威望很高,即便大将想造反,中下级军官也不会同意。除非那支部队不是主帅亲手组建的,而是其他藩镇投过来的,比如朱温晚年丁会叛变时,手下军队就是投降的昭义军,根本没整编过。 幽州镇的李全忠败了一次,直接就造反,军士们也不反对,其他藩镇也多有类似情况。那么朱温的部下为什么不造反呢?这两年投降秦宗权的人可太多了,朱温在他手下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居然没人造反,真的很难得。 与朱温相比,凭空继承了数万河东衙军的李克用,还在艰难地搞着平衡,并利用沙陀本部、北边五部的胡兵往里面掺沙子,也不给河东本地土著大权,他还是比较信任跟着自己起家的代北集团。 定难军是自己一手组建的,是缔造者,而非继承者。去年出征前,在夏州城北检阅诸军,军士们高声欢呼,所过之处无不响应。在这种情况下,得有多傻才造反?怕不是一露出苗头,直接被手下军士们绑了献给大帅邀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强了,不可避免要遇到带着地盘和军队直接投过来的人,自己该怎么处理呢?直接剥夺其军队,打散混编固然是一个好办法,但人家能同意吗?真这么做了,怕是就没人愿意投你了。 朱温晚年,就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削藩在所难免。而你一削藩,人家要么造反,要么投敌。“带资进组”的人,就是这么麻烦,但你也可能只靠自己的钱“拍电影”啊。 定难军,自己现在是100%股权,但以后总会有小股东加盟吧?股权总会被稀释,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很好,朱全忠还在与秦宗权厮斗。”邵树德一笑,道:“我那义兄又在做什么?” “秣马厉兵,准备南北同时开战,攻大同和昭义。”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定难七州的建设是关键。待朱全忠、李克用那边稍稍整出点眉目,七州的粮食、牛羊、财货应已大增,河陇旧地应该也收复了不少。届时,某便可有下一步行动了。” 自己的地盘在西北,坏处不少,但好处同样有不少。至少,不用和秦宗权那等狠人厮杀不休,可以安心种田,积累财货,建设军队。 世上之事,有利有弊,全看如何操作。与朱温和李克用的比赛,自己并没有落后。也许,还稍稍领先了一些? 第三十九章 休闲(一) 光启二年三月,朝廷任命杨守亮为金商都防御史、京畿制置使,杨守忠为武定军节度使,杨守贞为遂州防御史,杨守厚为绵州刺史,杨守立、杨守信为神策军大将。 守亮、守信二人,为杨复光义子,守忠、守贞、守厚、守立等人,皆为杨复恭义子。杨复恭,目前是神策军左军中尉,皇帝面前的红人,比西门氏还更受宠一点,或许有平衡的意味在里面吧。 原本的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当然不肯罢休,不奉诏!他手底下的人马都是原本的黄巢降军,非常抱团,直接驱逐了由神策军护卫而来的杨守亮,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于是朝廷转任杨守亮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又不奉诏。 他现在心气不顺。最初李详担任金商都防御史,拿走了金州,当时觉得没什么。 去年龙剑节度使分割了利、阆二州出去,那赵俭是邵某人的关系户,他也不好反对。 今年年初,新设的武定军节度使又分了洋州出去,他还是忍了,毕竟这把年纪了,与朝廷撕破脸不合适。 但现在你连剩下的十一州也不给了,想全夺走是吧?诸葛大帅立刻就怒了,要动手。 他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将三川的州县划得乱七八糟,还有飞地,摆明了没安好心思。恰好最近邵树德攻河陇,诸葛大帅还是挺关心的,研究了一下最近数十年河陇的资料,顿时冷哼一声。张议潮归国后,朝廷在那边设了归义军、凉州两个藩镇,故意设了飞地,这是为何?于是诸葛大帅整备兵马,打算好好搞一番事。 眼看着杨守亮又要吃瘪,最终还是西门思恭出面转圜,将邛南防御史的职位给了他,诸葛爽仍镇山南西道,这才消弭了一场风波。 邵树德是在回夏州的路上看到这些消息的。 他在灵州待的时间不长,除了关心农牧之外,还与李劭一起看了看灵州都作院,视察了一下刚开办几个月的灵州武学及怀远、回乐两造船作坊。尤其是后者,现在邵大帅的要求就是多造船,越多越好。战舰那种大开销的可以先不管,但漕船却要大造特造,以便未来转运物资。 忙完这一摊子事后,恰好各路兵马也抵达了灵州,于是他带着大军班师,出征半年了,分外想家。 对于关中传来的这些情报,邵大帅能怎么说?只能笑杨复恭小人得志,不识大体,吃相难看。遂州、邛南、武定军都拿在手里,对三川的企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而且杨复恭有六百个假子,是不是都要分出去啊?别到最后弄得天怒人怨,墙倒众人推。 邵树德最终在四月下旬抵达了夏州,距离出征差不多已过去八个月。 八个月啊,在外头奔波,四处征战,殚精竭虑。武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军班师后,各军将依次给假,让大头兵们回家放松放松,给镇内人口增长大业添砖加瓦。 城门口照例有一大堆人出营,幕府官员、州县官员、监军院官员,邵树德一一打过招呼,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回到灵武郡王府后,他第一时间去了野利氏的房间。 在路上就听说了,野利凌吉刚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第四个孩子——好吧,是第五个,还有个义女邵果儿。 如今四个孩儿了,也是时候给他们取名了。 长子生于中和四年十月,母赵氏,已经快两岁了;嫡长子生于光启元年三月,母折氏,刚满一岁;长女生于中和三年二月,母封氏,三岁了;幼女刚出生不到一月,母野利氏。 家里几个姬妾,赵氏、封氏姐妹都是文化人,学问渊博,不过邵树德不打算全听她们的意见,而是自己翻阅典籍,搜肠刮肚,最后拍板给定了名字:嫡长子取名勉仁,长子取名守业。 说起来,本朝还行,不避嫌名,也就是不避同音字、近音字,不然很多字都没法用了。 “郎君,前些日子,阿嫂遣人送来了一些锦缎、金器。”卧房内,折芳霭理了理汗湿的发梢,说道。 “阿嫂?哪个阿嫂?”邵树德一时没反应过来。 “便是郎君义兄之妻刘氏。” “哦……”邵树德明白了:“既是送你们的,收下便是了。过几日再挑一些礼物,送至河东。礼尚往来嘛,场面是要做足了的。” 李克用的性格,他似乎有些了解,但又有些捉摸不透。不过现在确实没必要开罪他,河东兵强马壮,打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再过几个月,自己会率军北巡阴山,到时候也不知道李克用会不会来。多半不会了,赫连铎还坚挺在云、蔚、朔三州,振武军那边的赫连铎也是仇人,他疯了才过来。 不来也好,待我压服了郝振威、王卞二人,便可放心西征兰州。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那倒要尽快挑选了,争取在端午之前送至晋阳。”折芳霭撑起身,锦被滑落了下来,露出一片雪白。 “夫人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折芳霭有些慌张,她从昨晚被折腾到现在,日上三竿了还没起床,别人不知道如何看她呢,于是急道:“今日府中买了郎君爱吃的笋,妾要去看一看。” “先吃点肉笋。” ****** “阿舅(阿舅、小郎均指妻兄)几时回来的?”邵树德将闹个不停地野利克成交给侍女,随后坐了下来,问道。 野利遇略明白他问的是几时下山的,于是答道:“正月上山见了见家君,随后便下山了,一直住在夏州。” “见过外甥女了?” “见过了,与室妹幼时一般可人。”野利遇略笑道。 野利遇略还是有点遗憾,妹妹没能生个男孩。灵武郡王这么多姬妾,又常年出征在外,下次再怀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不过妹妹还年轻,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大把的机会。灵武郡王的势头这么好,日后的前途简直——贵不可言。野利氏能否走出横山,更进一步,除了立下战功之外,其他方面的因素也不容忽视。 “茶山铁矿如今怎样了?” “族中征调了千余人,不是很足。家君又征调了附庸部落千余人,还是不太够。大王若想多产铁,还是需要加派人手,最好再来两千。”野利遇略说道。 茶山铁矿,位于横山之中,是目前定难七州之中唯一大规模投产的铁矿。邵树德对此寄予厚望,倒不是因为其储量有多大,而是这个铁矿的成分可能比较特殊。 后世西夏的兵器,一开始用的都是茶山铁,采空了之后才使用从辽国、宋国走私过来的铁,或者贺兰山中所产的铁——那个铁矿当时产量不大。 夏州的铁冶务,专门制造各类兵器、甲胄,质量优异,即便北宋君臣兵将都十分追捧。一方面西夏的军工技术确实很不错,另一方面这个铁矿可能也有些特殊,应该含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成分,使得制造的军器都是上品。 “人手我来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夏州都作院,目前已经开始使用茶山铁锻造兵器。除了刀矛箭簇斧子之外,去年还制作了十三副马甲,今年前三个月又生产了十副。考虑到夏州都作院的人手还在不断扩大,邵树德有信心在年底前额外生产三十副马甲出来。 甚至于,他都打算给那些私人铁匠铺下订单了,让他们也帮着生产马甲。 不就是钱嘛,能换来军器那是再划算不错了。 而且明年就要西征了,河陇各部与中原大不相同,马特别多,而且质量还不错。国朝初年,凉州蓄养百余万匹军马,身形高大,强健,所谓“凉州大马”是也。 对付这些势力,在骑兵方面一定不能吃亏。定难军的青海骢本来也是不错的战马,如果再配备优良的甲具,骑卒再有精良的兵器,打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邵树德打仗,还从没在骑兵方面吃过亏,也不想在这方面吃亏! “拓跋氏那些人,某打算赦免了。”邵树德说道:“茶山铁矿可以相机募一些人上山。拓跋本部及附庸部落,赦免的总有一两万人,你们只需两千人,足够了。不过事先讲明了,拓跋部某已经赦免其罪了,茶山铁矿算是雇佣他们上山,须得结算工钱、口粮。” 茶山铁矿,目前归野利氏所有,夏州都作院算是向他们买铁制作兵器,当然价格是非常低廉的,同时也优先供应。 幕府中有人曾经隐晦地提醒,野利部有此矿,势力会大大增强,不得不防。 邵树德对这个堪称冒死进谏的人非常欣赏。野利氏是什么人,定难七州不会有人不知道。换个别的大帅,兴许已经把此人交给野利氏处置了,离间大帅姻亲,是何居心?只不过邵某人还做不出这等事罢了。 当然这也和他有别的选择有关。明年攻兰州之后,那个主要产铜,同时“附赠”金银铁铅的矿就可以开发了。而且以他粗浅的认知,矿必然有矿脉,说不定延伸出去多远呢,后世中宁那边的铜铁矿,与白银的矿搞不好同属一个矿脉,那储量可就大了去了。 何必盯着野利氏的那点蝇头小利呢? 给他们好处,才能更忠心啊。野利家的女儿在服侍自己,给自己生儿育女,男人在为自己打仗,还低价卖铁给夏州都作院,这不叫忠心,什么叫忠心?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 休闲(二) 李延龄刚从衙门下直归来,在门口遇到了都教练使朱叔宗,随意聊了两句。 作为定难军的元从老人,他俩现在基本都是坐镇后方了,如果没有意外,不会有出征的机会。 李延龄倒没什么,他本来就对打仗没甚兴趣,只想安安稳稳享受富贵。现在大帅让他当供军使,在幕府中分离出来,单独成立一个部门,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月俸15万钱,他还是挺满意的。 朱叔宗就不一样了,他还年轻。不过就因为能力太全面,当了都教练使后,不好再给他领兵的权力了。毕竟,这军队是你一手训练的,若是再给带兵出征的权力,于制不合。 朝廷和各镇搞出来的制度,都是不断试错的结果,供军使、教练使、衙将,代表着后勤、训练与指挥的分离。虽然因为军队风气的原因,仍然不能杜绝作乱,但至少从制度层面上进行了约束。邵大帅威望甚高,镇内确实没人敢反,但他也不会主动破坏制度。 朱叔宗,同样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比一般衙将高很多,大帅还将自己击毬的一个球场送给了他。据小道消息,做不得准,大帅与李劭宴饮时,喝多了,提到了河东旧事,直言有愧于朱叔宗。听闻朱叔宗有一女,与自家嫡长子年岁相仿,打算约为姻亲。 李延龄觉得这事不好说,似真似假。朱叔宗在军中的影响力,绝对比一般的衙将要高不少,嫡长子娶朱氏女,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某人这运道,还真是不错啊! 与朱叔宗告辞后,李延龄一边感慨,一边七拐八绕,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下了。 “大帅还在里边?”李延龄问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回答。 跋扈!骄横!目中无人!现在的后生啊,越来越没礼数了。 李延龄深吸了口气,将越来越肥硕的肚腩收了收,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宅院内,邵树德舒服地靠在浴桶内。 拓跋蒲强忍着不适,与没藏妙娥一左一右,帮他擦洗着。 “这浴桶已经不小了,怎地还是有点局促?”邵树德左手揽着拓跋蒲,右手无意识捻动。 没藏妙娥的呼吸有些急促,连带着擦洗的纤手都有些颤抖。 “大王,你现在满意了?”没藏妙娥想躲开,但又不敢,只好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拓跋蒲在一旁红透了脸。她其实性格有点懦弱,一点不像拓跋家的女儿。之前数次央求放了她父亲,也是鼓足了勇气。这次得偿所愿,放下了一桩大心事,嫂嫂又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吹风,顿时什么事情都愿做了。 拓跋家,已经无罪了,除了出逃的那几人。 事实上小姑娘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兄长仁福,不知道远遁去了何方。但她不敢再多问,自己已经是邵氏妾妇了,哪怕是个别宅妇。 “拓跋思恭带着两千人先是西逃,然后北奔,被鞑靼接纳了。”邵树德突然间说道。 姑嫂两人同时一窒。 “他们有实力,也能打,目前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拓跋仁福还娶了新妇,帮鞑靼人征讨与其有隙的回鹘部落,短时间内是不会南归了。” 听闻拓跋仁福新娶,不知道怎地,没藏妙娥轻轻舒了口气。以后,自己可以放心侍奉大王了。不过,她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娶了谁?” “鞑靼酋豪之女。”邵树德答道。 没藏妙娥沉默。 邵树德将她也搂了过来。没藏妙娥靠入他怀中,拓跋蒲很有眼色地让开位置。 “大王……”邵树德的老腰被腿夹住了。 ****** 吃完姑嫂俩亲手做的午饭后,邵大帅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大帅。”李延龄上前。 “唔,走吧。”邵树德一挥手,在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 这个宅子名义上是李延龄的,实际上一直被听望司的人占用着。在此之前,拓跋氏全家都幽禁于此处,现在都放归了,并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 曾经在自己面前很硬气的拓跋思敬,现在也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就和曾经不可一世的拓跋部一样。 开河、挖煤、修路,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而邵氏的如日中天,更是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心气。在如今的局势下,还有必要抱着过往的恩怨么?灵武郡王都大度地不追究了,拓跋氏有什么资格耍脾气? 而且部族实力也大不同于以往了。两年多的苦役累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转行了,在矿上讨生活,即便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更现实的问题是,草场在哪里?牛羊在哪里? 大家都知道是拓跋思敬的女儿拓跋蒲牺牲自己,服侍灵武郡王,屡屡“泣血谏言”,这才使得灵武郡王下令大赦。要是再能给大伙找来草场就好了,那所有人都要承她的情。 至于拓跋思恭等人,大伙早不认了。即便非要一个拓跋家的骨血来继承部落,也只能是拓跋蒲的孩子,不然大伙不服。 “过些日子你去一趟绥、银二州,那边的仓城都建好了,看看里头的军粮有没有短少。”邵树德对李延龄说道。 供军使,与幕府的司仓判官其实有业务重叠之处,但现在都分割清楚了。 供军使衙门下面暂设武库司、转运司两大部门,负责军事物资的存放、转运、分发。原来的司仓判官将只管民事。 国朝的官制,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员少,覆盖面不足,因此不得不搞出大量临时性的使职来负责各种事务。久而久之,这些使职已经成了常设职务,但还是非常混乱。 邵树德无权更改州县官制,但他想改一改幕府官制。在不导致更多混乱的前提下,慢慢来。目前的一大举措是设立第二个行军司马,以后左、右行军司马各管一摊子业务,分割权力,分别向自己负责。 底下判官、孔目官的数量也要增加。之前的体制太粗陋了,一个判官既管这个,又管那个,有时候管的两个东西之间还风马牛不相及,实在过分。这次要向精细化、专业化的方向发展,正好来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位置安排他们。 左行军司马还是吴廉,管典藏司、营田司、支度司、医药司、互市司、总务司六个部门,以后视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增加部门。 右行军司马暂时还没人选,底下管将作司、营建司、厩牧司、听望司四个部门。 此外再成立理蕃院衙门,设主事一人、副主事两人,处理蕃部事务,直接向自己负责,权柄极大。 定难七州范围内那么多蕃部,没有专人处理确实不像话。理蕃院主事,邵树德打算让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中一人来干。 本来让蕃部头人来干这个职位不太合适,但谁让自己实在缺少精通汉、蕃两方面事务的人才呢?自己手底下那些人,说句难听的,党项话没几个有自己说得好。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都是姻亲,也老于世故,想必不会做得太过火。他俩的眼界,这会应该不再仅限于自家的部落了。 想来想去,最终确定让野利经臣来干,谁让他女儿给自己生了孩子呢。 供军使、理蕃院、左右行军司马,幕府下面现在有四个衙门了,机构在一点一点充实——呃,好像开支也在一点一点扩大,但这是必需的。治理内政,需要发达、专业的官僚体系,不可避免要导致官僚机构的膨胀。 “大帅这是为北上做准备?”走了一段路后,李延龄问道。 这话,也就老资格的他能问问,换其他人,都不合适。 “北巡阴山,某打算走振武军那边。”邵树德说道。 李延龄顿时了然。那就是从夏州出发,东北方向行至银州,再北上麟州、胜州,然后渡河前往振武军城。 日后如果搬去了灵州,那么就是从怀远县坐船,顺流而下,经丰州至振武军。那样似乎更方便,速度更快,后勤方面也能支撑更多的军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查完绥、银二州储粮后,与强全胜交代一下。”邵树德又吩咐道。 强全胜现在调任粮料使,负责随军后勤,业务方面与李延龄直接对口。 “遵命。” “走,去牧场射猎。”邵树德说道。 第四十一章 休闲(三) 夏州以北,乌延水畔,曾经是拓跋氏别部的牧场。邵树德北征草原第一战,破的就是这个部落,俘获牛羊丁口逾万。 一晃数年过去了,如今这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已经成了邵树德的私人猎场,各类动物极多。 邵大帅酷爱射猎,经常邀军府衙将、蕃部头人会猎,是夏州比较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武夫们的社交方式。 有时候文官们也参与,但不多,主要是出身世家那些人。比如刚刚来投的兰陵萧氏一员名萧茂者,就善骑射,非常抢眼。 萧茂没有进士功名,仅仅是国子监贡生,让邵大帅心里微微不爽。不是针对萧茂本人,而是针对萧氏的态度。派个支房中的支房来助我,这情分可要大打折扣。 不过萧茂本人才能不错,懂的杂学不少,年岁也不大,三十多的样子,被直接任命为了营建司判官。 其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恃才傲物,有些看不起同僚。毕竟祖上显贵嘛,可追溯到萧珣这一支,其天祖萧衡娶了玄宗之女新昌公主为妻,家族世代有人做官,不乏宰相、皇亲国戚。比如高祖萧升娶了郜国公主,其兄萧复为宰相,萧升与郜国公主之女萧氏又当了德宗太子之妃。 可惜啊,本来正是崛起之时,都以为萧氏又要出一位皇后了,没想到因为太子(唐顺宗)生病,被赐死来厌灾。不过也不能说运气不好,因为顺宗被太监俱文珍等逼迫退位,然后暴崩。萧妃若没死,成了萧皇后,萧家也未必能脱得了干系。 萧茂这一支,如今是混得不如萧遘自在了,人家可是楚国公呢。 “萧判官倒是好骑术,不知箭术比起我北地男儿来怎么样。”将作司孔目官陈栖策马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萧茂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典藏司判官陈宜燊的亲戚,夏州本地士子,无心考学,便到幕府谋了个差事。也就是当时实在缺人,他又在众驱使官里干得不错,这才被提拔当了孔目官。 萧茂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敌意。 夏州幕府的文职僚佐,最初一批基本都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小地主家庭出身,比如那个陈宜燊。他们多出身本地及邻近的鄜坊、麟胜丰等地,在萧茂看来既无才学,也无风度,唯一可取的便是勤勉及忠心了。 “陈孔目官今日猎获几何?”萧茂问道。 “猎获了一头沙狐。”陈栖提起猎物,笑道。 “恭喜陈孔目官了,此物狡诈,猎之不易。”萧茂今日尚未有斩获,脸上有点挂不住。 “许是关中禁捕之令严苛,萧判官手生了吧。”陈栖笑道:“到了北地,可得多练练。大帅就喜欢骑射双绝的健儿,哪怕咱们是幕府僚佐。还有,僧尼在定难七州可不受欢迎,萧判官可别学他们。” 萧茂闻言脸色立刻落了下来,但陈栖已经策马远去,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僧尼?呵呵。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萧氏一门,出家为僧尼者可太多了。光萧瑀一门,就有四女一子出家,所谓一门四比丘尼也。萧氏,几乎满门崇佛,代代不绝。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至于所谓的关中禁捕之令,也确有其事,即每月十斋日及三长斋月禁止捕钓屠宰。虽然执行得不怎么样,但佛门高僧经常忽悠得许多皇帝下旨重申。 玄宗朝有规定,如“每年正、七、十月三元日,十三至十五日,禁断宰杀渔猎”;“春秋二社日不得宰杀”;“每月十斋日不得宰杀”。 肃宗时加码:“三长斋月并十斋日,并宜禁屠断,永为常式”。 其后德宗、文宗、宣宗时都不断下旨重申。而且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派人捉拿判刑,搞得和宗教警察一样。 而所谓的十斋日指十个行持八关斋戒的日子,即每月的一、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行持八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香花曼庄严其身,亦不歌舞倡伎、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食非时食。 三长斋月,即一、五、九月。 一个月也就三十天,结果十天不能干这干那,还有整整三个月全都不能干这些事,普通人忍得住吗? 本来节日就是大伙休闲玩乐的时间,喝酒吃肉不是应该的吗?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想办法弄点肉吃吃,结果你禁了?开玩笑!可想而知执行力度如何。但不管怎样,抓的人多了,最后还是有点效果,搞得我们民族很多节日食品变成了素食,但以前可不是这样。 萧茂感觉自己受到了点孤立。许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许是因为一来就被委以重任,参与怀远新城的督造,但更大可能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世。 世家与寒门的争斗,在定难军这里也免不了吗? “萧判官,为何不上去争抢猎物,你看那些儿郎们抢得多欢。”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驰了过来,笑问道。 “有些累了。”萧茂答道。 “可得保重身体。怀远新城的督造,某寄予厚望,还得萧判官多出力呢。”邵树德翻身下马,吩咐道:“炙肉,让萧判官补补身子。” 看着军士们将血淋淋的野鹿、黄羊拖过来,萧茂的脸色有些发白。 “新建丰安、新泉二军后,某便要养军四万余人。萧判官可知如今七州共有多少户口?”邵树德突然问道。 “不知。”萧茂答道。 “从讨黄巢开始,某便竭尽全力从各处移民,至今七年矣。每年数千户,从不间断,去年更是一次迁移了五千民户、近四千匠户。同时编农耕党项入户册,武力胁迫有之,钱帛诱惑有之,甚至为此还屠灭了敢违命之部落。手段用尽,至今七州二十六县,方有户近十万,口四十六万余。此外七州之地,有横山党项二十万,平夏党项二十万,河西党项近十万,会州吐蕃数万。”邵树德说道。 “百万之民养四万余军,方今天下之中,并不为过。”萧茂想了想后,说道。 “不能这么算。蕃部一人,其能缴纳的贡赋,抵不得一汉民。而且党项叛服无常,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尚好些,河西党项尚未归心,纳贡甚少,吾空有百万之民,却无关东百万之民所能贡献的财货。” 其实,若不是自己连续七年持之以恒地移民,同时对弱小的农耕党项编户齐民、移风易俗的话,七州汉民最多只有二十万,等于凭空少了二十六万人以上。 定难七州,蕃民真的太多了!光贞观五年,一次就迁移内附胡人三十余万口安置,几年后,又是二十万口,也不知道怎么养活的。中唐以后,党项人大举内附,渐渐成了河曲地区上下两千里地带的优势民族。 现在自己的地盘和西夏还差不少,麟、胜、丰三州没拿下,河陇之地也缺了不少。西夏顶峰时据说人口超过三百万,自己是不信的,但两百万以上应该还是有的。如果刨除自己死命弄来的关中、关东汉民数量,离西夏完全体的人口还差一百多万,这便要着落在天德军、振武军以及河陇旧地了,任重而道远。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两百余万人口的质量,与关东诸州却也不好比,主要体现在贡赋上面。单是从军事角度而言,问题似乎不大,蕃汉壮丁数十万,打仗也比较勇猛,兵源是足够的。主要是能提供的财货较少,工农业水平低下,内部民族复杂,部落体制落后,管治起来非常麻烦。 “向萧判官说这些,不是诉苦,主要还是为了让汝知晓,营建怀远新城,需动用大量财货及蕃汉民众,而镇内又不富裕,委实不容易。”邵树德说道:“在这件事上,萧判官要吃重了。旁人的些许风言风语,不必在意。只要怀远新城营建完毕,便是大功,某当不吝重赏。” “大帅如此推心置腹,某敢不尽心竭力!”萧茂起身拜道:“此番定与诸曹司通力协作,将怀远新城营造得首屈一指,不堕大帅之威名。” “好,萧判官如此说,某便放心了。”邵树德喊亲兵弄了一条黄羊腿过来,亲自割肉炙烤,道:“到了北地,便要习惯吃肉、吃奶。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这种黄羊,奔跑迅捷,腿骨之肉,极是鲜美。待烤好后,萧判官可尝一尝。吾,今日乃佛家三斋月之一,萧判官可食得黄羊肉?” “自是可以。”萧茂说道:“岂敢让大帅亲自炙肉。” “让你吃便吃。”邵树德熟练地翻烤着肉,说道:“咱们定难军,不拘俗礼,把事情办成即可。这么一个烂摊子,蕃汉民众那么多,若是整天穷讲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茂闻言轻笑。他曾听闻灵武郡王甫至灵州,便询问一头犍牛每年产粪几多的事情,这确实是个重实务的将帅。而且不残民,礼贤下士,这就很难得了。 刚才打猎时,他看到有些粗鲁的草原汉子、蕃部头人,在灵武郡王面前卖弄骑术、箭法,抢走猎物。灵武郡王但大笑而已,且不吝赏赐,颇有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豪迈之感。 或许也只有这种雄主,才能统御这么多蕃汉民众吧。 “听闻汝之从父在河中为永乐令,最近说了什么没有?” “河中王帅在各县征集绢帛,得十万匹,进献朝廷。” “哼,杨复恭此辈,贪得无厌。王帅的十万匹绢,圣人和百官能得几匹?某亦遣人进献良马千匹,也不知便宜了谁。”邵树德说道。 诛杀田令孜之后,朝廷威势有所复振,向长安上供的州县慢慢多了起来,甚至就连远在凉州的河西镇都进献了牛羊马驼数千头。 不过杨复恭吃相太差,又搞出了第二次移镇风波,朝廷面上有些不好看。再让他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 “萧相最近可还顺遂?” “杨复恭跋扈,目中无人,唯西门氏能稍与之抗衡。杨氏假子六百人,外放州郡者数十,京中为将者又不知凡几,从父被挤兑得厉害,一些门生故旧也转投了杨复恭,势单力孤,日子着实难过。” 邵树德将烤好的肉递给萧茂,萧茂连忙致谢。 “萧相不如明哲保身,任那杨复恭折腾。否则,万一被贬出京,悔之晚矣。” 其实,邵树德不太看好萧遘的前途。但又觉得京中没有朝官制衡的话,也不是很妥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安保持稳定,给自己争取时间。 杨复恭这厮,可别太过分!自己是否该让西门氏给他带个话了? 不过萧遘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宰相之才。幕府推官黄滔曾对自己讲过一件趣事,那就是一个叫裴筠的士子,向萧遘之女求婚,待问过生辰八字之后,几天内便中了进士。这事被屡次落第的罗隐知道后,当场写诗开喷:“细看月轮真有意,已知青桂近嫦娥。” 国朝的进士科考,简直就是儿戏,完全沦为了世家高门的玩具。科考是好事,但不能被世家给把持了,而只要坚持住这条底线,似乎世家的消亡也就不可避免。黄巢、朱温的刀子其实不能从根子上消灭世家,但科考可以。 镇内已经有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兰陵萧氏来投了,世家的势力有所增强,虽然他们都还算不得顶级世家。 世家带来的不仅仅是管理及内政人才,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及各种人口资源。比如自己急需的农业人口、商业人才、各色工匠等等,他们本身就掌握了不少。若是能够配合,贡献一部分出来,对自己的大业将极有帮助。 明年就要西征兰州,打下那片地之后,自己统治区内的蕃民数量会更多,急需大量汉民人口来平衡,这可不就要这些高门世家配合了么? 所以,该有的平衡要把握好。在创业阶段,需要与他们深度合作,但也要注意不能被他们垄断了仕途,这其中的度,可不好把握啊,不比打仗轻松。 第四十二章 北巡准备 回到夏州之后,邵大帅基本就陷入了一种半休假的状态。 先是和妻妾们荒淫了一番。八个月不知肉味,回家当日就把折芳霭抱上了床,第二日午时才起身。接着还有各种主题活动,邵大帅尽享美人环绕、予取予求的快感。 接下来便是社交了。与衙将、僚佐、蕃部打猎,加深影响力。 幕府机构的改组也在有序进行之中,来投的人不少,稍稍考察后便安排到各个岗位。再看了一下夏州南市、绥州东市的贸易数据,听封氏姐妹汇报了过去大半年的物价,心里差不多有数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忙完这些,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是时候准备北巡阴山这件大事了。 在邵树德心目中,北巡阴山是西征的前置准备工作。只有稳固了天德军、振武军两地的蕃汉军民,他才有心思抽调定难军主力西进。 北巡,要想压服别人,那么随行的大军就不能少,怎么着也得两万余人。因此,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将作司判官宋举、典藏司判官陈宜燊、支度司判官赵植。 “陈判官,供军使李延龄行文典藏司,请调军粮七万三千斛,办理得怎么样了?”邵树德坐在蒙着虎皮的大交椅上,问道。 这是他的恶趣味,同时也是他的战利品——嗯,在数十亲兵及横山党项协助下的战利品。 “去岁灵盐二州免赋,共收得粮都112万9676斛8斗,去掉抚恤10万200斛,州中开支……” “某不要听数字,王重荣的三十万斛粮都到了,应可解燃眉之急。”邵树德挥手止住了陈宜燊下面的话,道:“不足的话,用牛羊冲抵一部分。实在不足,再加征一些奶、脯(肉干)。某只问一句,能不能做到?” “回大帅,可以。”陈宜燊一个激灵,立刻表态。 “赏钱也准备一批,提前作为重阳节赏赐发下。”邵树德将目光投向了赵植。 去年夏绥银宥四州之地税,共征得绢225600匹、钱44063缗,另有榷税8600余缗,盐利197200余缗,卖马钱绢24万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考虑到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有大量军士都靠关中财货养着,镇内不仅少收了点税,减轻了百姓负担,钱物结余应也有不少。此外蕃部供应的财货并未减征,几十万蕃民贡献了七十多万头牛羊马驼,小牲畜和大牲畜的比例大致是1:4,这些加起来,还是非常可观的。 “大帅,某尽快去办。”赵植毫无废话,直接应道。 “陈判官协同办理。”邵树德吩咐道。 税收里面的钱帛,直接入了州县及典藏司诸库,牲畜则还寄养在厩牧司的草场。陈、赵二人后面还得去找其他部门协同办理,他们都是老手了,自然知道如何交割清楚账目。 定难军,至今还没摆脱用牛羊、皮子等实物冲抵赏钱的怪圈。希望在攻取兰州,开矿铸钱后,可以缓解这一状况。 “了解清楚了就尽速办理,不要耽搁了。”邵树德挥手道。 陈、赵二人行礼退下。 大帅的理政风格就是雷厉风行,但官僚们总是愿意拖延。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懂了,哪些事情可以拖一阵子再办,哪些事情拖不得。如今这事,显然就拖不得! “宋判官,将作司实为要害,军械打制,一日不可放松。你实话告诉我,到年纪之前,能有多少副马甲。” 宋举原本是幕府随军要籍,出身西河宋氏。去年讨灵州,他便被派到铁骑军折嗣裕那边,参谋赞画,同时也充当事实上的监军。 回来后,他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处在外地人才大举涌来的前夜,被提拔为屯田巡官。将作司成立后,靠着宋乐的老关系,以及他本人工作也甚是勤勉,又当上了将作司判官,成为七州之地的实权人物之一。 “大帅,去岁夏州都作院试制马甲。制成后送往军中,卢将军赞不绝口,武威军挑选精骑试了试,人马俱披甲,威势惊人。遂以此为型制打造,腊月底前得十三副。”宋举心里有点慌,不过还是稳住心神,答道:“正月得大帅手令,夏州院数月之间又赶制十副,算上送往武威军充作样品的那副,一共二十四副。四月底得大帅军令,夏州院、绥州院、灵州院全力赶制马甲,年底前产出百二十副不成问题。” “这是把其他的都停了?” “是。” “不妥。刀枪剑戟,可以分一部分给夏、绥二州的民户铁匠打制,但不可全委于外人。这样吧,从今往后,绳索、被袋、凿子、马勺、锤子之类的小物件,你们不要做了,全向外面买,所需款项,找支度司调拨。刀枪剑戟斧镰棒弓矢甲牌等,可委托一部分出去,但仍需自产一部分。”邵树德说道:“马甲之事,是某操切了。此物难制,年底前完成六七十副即可,算上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也可以了。” “遵命。” 邵树德也有些头痛。自己的野心越来越大,征战越来越频繁,对军械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定难军的底子太薄了,薄到自己不得不行狠招。 邵某人其实很爱惜羽毛的,但去年到了长安,仍然不顾他人看法,强行迁走匠户,作为灵州都作院的班底。可想而知,京中多少人在骂自己呢。这种行为,与黄巢何异?但邵大帅就是这么做了,可见匠户对定难军确实至关紧要,其威力不下于一万精兵,甚至更多。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一下河东李克用了。继承了北都晋阳丰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军工生产体系,光设在晋阳县的一个西都作院,就能年产马甲四百副。这样的军工生产能力,也是自己不敢打河东的重要原因。 万一相持拉锯,打个十年八年,定难军的器械生产跟得上消耗吗? 送走了陈、赵、宋三人,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 “李随使,可敢去趟振武军、天德军?” “有何不敢!”李杭笑道。 此人现在是定难军出使第一人。巢军、横山党项、鄜坊四州、河中、关中、振武军、天德军,哪里没去过?有时候遇到那些不讲理的蕃部蛮人,会给你下马威,讲理的汉人藩镇,也可能会给你难堪,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李杭都扛过来了,而且至今完好无损,活蹦乱跳,不得不说是运气加实力的综合,当然也有邵大帅的百战雄师给他做后盾。 “李随使果真豪迈!”邵树德大笑。 “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箭术枪术一塌糊涂,诗书经典也比不过他人,所能恃者,唯一身胆气,以及对大帅的赤胆忠心。”李杭道。 确实,想在定难军混口饭吃,没点本事是不行的。天底下本无废人,关键是找准自己的定位。李杭学业一般,也不会打仗,更不愿意种地过活,但口才不错,兼且胆气十足,自然是出使的良好人选。 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好好做事,李随使现在也领四万钱的月俸,岂不美哉? “汝跑一趟天德军、振武军,就对郝振威和王卞说,某欲北巡阴山,至沃野镇城故地,会盟诸蕃部,让他俩带上将兵、官佐,十月底之前抵达。” “大帅,蕃部是否需通报?” “契苾部,黑山党项藏才氏,河壖党项、山南党项诸部,土浑部皆需通传某之帅令。有不从者,自会征讨。” 对天德军、振武军的蕃汉军民,邵树德的想法是军政两方面解决。政治为主,军事为辅,双管齐下。哪怕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至少也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威信。 明年西征,他打算征调阴山蕃部随军,能不能成,就看这次北巡成果几何了。 朝廷既然给了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名义,自己当然要使劲用了。尤其是那些蕃部,人不少,不出丁打仗像话吗? 这个时候,邵大帅又要感慨大唐这张虎皮好用了。虽然之前他一直吐槽国朝以来收编了太多蕃部,但凡事有利有弊,也正因为如此,大唐这个名号在蕃部里面才有影响力,如今自己就要将其用足、用好。 李杭走后,邵树德从虎皮交椅上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 要动起来,大志理想比温柔乡更重要。待会盟阴山诸部,便是西征。 一朝权在手,什么美人没有?公卿贵女、金枝玉叶、天子后妃、西域胡姬、敌将妻女,还不都是自己的玩物? 第四十三章 战争机器 夏州城北,浓烟滚滚,活似失火了一般。 金崇文不小心踩在煤矸石上,差点摔了一跤,不过被一个雄壮少年搀扶了一把,堪堪免于出丑。 “吴铁匠可在?”金崇文谢过少年,然后大声喊道。 后院嘈杂的叮当声停下了。很快,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走了出来,问道:“怎地今日便来了?那十把刀,还差三把没弄完。” 后院的锻打声又起。 金崇文够着头看了下,只见一位师傅左手用铁钳夹铁置于铁砧上,右手举锤锻打,一名年轻的徒弟则双手举锤。两人节奏分明,动作熟练,竟然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在他俩身后,还有名粗壮的健妇,正在推拉着木风箱,炼铁炉内火焰熊熊,不断煅烧着块铁。 金崇文不知道他们在打制什么东西,可能是农具,但这会接军械生意不是更挣钱么?唉,大帅又要推广铁质农具,又要大造军器,如何忙得过来。夏州城北、城东这一块,一百多家铁匠铺子,日夜叮当作响,浓烟滚滚,竟然还是不够。 “将作司的人像火烧了屁股一样,日夜赶制器械。连带着我等跑腿的亦不得安宁,这十把横刀,张驱使官昨日就开始念叨了,逼得我今日便来查验。” “你到底是哪个曹司的?” “只有驱使官才固定归诸曹司,我等小使,还不是哪有差遣往哪里跑。营田司的差事砸下来,某就得去沟渠上蹲着;支度司的人找上来,就得去羊圈里数羊;将作司驱使某来铁匠铺,亦只得来。”金崇文苦笑道。 “每月那一缗钱,领得值吗?”吴铁匠喝了口水,问道。 “一家六口人,全指着这点钱,不干也得干。” “再等几日吧,还差三把。”吴铁匠放下水瓢,说道:“大帅出征,也不差这几天工夫。” “你怎知大帅要出征?”金崇文惊道。 吴铁匠笑了:“将作司那么猴急,谁还不知道啊?再者,这边那么多铁匠铺都接到了生意,全是夏州院不想打的小器械,只要脑子不傻,都知道大帅要出征了。” 金崇文讪讪而笑。 一般大军出征,供军使辖下的武库司就会调出大量器械,由转运司发放至军中,粮料使接收。然后武库司就得补库存,将作司按需生产,来不及生产的还得向民间铁匠铺采买。 一来二去,大伙早弄明白了其中的套路,大帅出不出征,看各曹司衙门的僚佐们急不急就知道了。 “大帅出征好啊。一出征,某这小店的生意就好,大帅最好月月出征。”吴铁匠拿起铁锤,准备继续干活。 他从河东逃过来开铺子,当然是为了挣钱,时间宝贵啊。 “你这还小店,十几个人了。”金崇文笑道。 “才十几个而已……”吴铁匠摇了摇头,道:“东北角那片的魏家铁匠铺,二十来个大匠呢,徒弟、帮工逾百,那生意才叫好。” 听他说到魏家铺子,金崇文立刻闭嘴了。 说是魏家,其实该叫嵬才家才对。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出钱办的,重金搜罗党项工匠,到夏州来做生意。听闻其将铺子的一半给了孙女嵬才来美,并扬言待他外孙出生后,另外一半铺子也给外孙。 大帅妻族的产业,镇内没人敢去吃拿卡要,相反还尽量给他们生意。金崇文一年要跑好几趟这家铺子,每次都提心吊胆,担心产的刀矛不堪用,到时你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目前看来这家铺子吃相还不算难看,质量中规中矩,不说特别好吧,至少是能用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离开吴氏铁匠铺后,金崇文回右行军司马衙门复命,随后又被左行军司马衙门营田司的孔目官梁之夏叫住,去城南巡视某段刚刚清完淤的沟渠。 “不识字,就是个劳碌命,一辈子当不上驱使官,更别说孔目官了,唉。”歪脖子树下面,金崇文一边扇着热风,一边暗暗叹气。 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老高了,看着喜人。旁边就是通衢大驿,不时有大车、驼马路过。刚才金崇文还看到了一支从宥州过来的驼马队,好家伙,整整百余峰骆驼,据说是一个党项部落,被宥州征发后往这边送货的。 金崇文也不知道宥州有什么货可送,也许是盐吧,驼毛、皮子应该也是。 定难军的军服,都是驼毛织成的褐布。甲具,更是需要大量的皮子。以前拓跋氏盘踞宥州的时候,草原各部,每岁都要进献大量皮革。比如病马死掉后,肉可以自己吃,但皮一定得交上去。沙狐皮、鹿皮、野猪皮、黄羊皮、牛羊皮等等,都有定数,各部苦不堪言,但又无法反抗,最后还是邵大帅击破拓跋氏,解了大家的为难。 但邵大帅也需要皮子! 铁甲太贵了,大帅又不喜欢纸甲,可不就得多用皮甲了么?总不能像其他一些藩镇,还用布甲吧? 宥州草原多,部落多。金崇文之前在幕府听人说,该州至今才有一千户人耕地,租种了五百顷军属农场,其余全是蕃部。 蕃部不用纳粮,不用缴绢帛,但得上供牲畜、皮毛。 将作司制作甲、牌,牛皮、野猪皮、鹿皮、黄羊皮、马皮都用得上,这些都得蕃部进贡。夏州南市那一片,还经常有外镇商人过来采买皮子,内地军州,应该还是很缺制甲皮子的。但定难七州,这些东西太多了,其价甚廉,若是贩卖去内地,应该很赚钱吧? 金崇文在树荫下偷懒了足足一个时辰。其间见到了两趟驼马队,全是髡发的党项人,驼马背上是捆扎得好好的货物,后面还赶着大群牛羊。 金崇文看着这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灵武郡王一声令下,七州二十六县都动员了起来。蕃部牧人唱着歌,赶着牛羊去夏州,汉人夫子转运粟麦、草料,铁匠炉子整日整夜红通通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更有那背插认旗的信使,奔驰在各条驿道上,每至一处,驿官都准备好食水、马匹,让大帅的命令通达各个州县。 过阵子,山上的党项人也要下来了吧?那些身形高大的山民,沉默寡言,跟着头人,一个接一个下山,汇聚到夏州,至灵武郡王帐下效力。 打!狠狠地打!金崇文吐掉嘴里的草茎。大帅出征,还从来没吃过亏。镇内的日子,就是在每一次出征中慢慢好起来的。关东诸镇是什么样,他不清楚,但在定难七州,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对战争并没有那么抵触。 离开城南沟渠麦田后,金崇文翻身上马,回夏州。 行至黑渠果园时,却见大群兵将把那里围了起来。他稍一打听,原来是灵武郡王带着妻妾们游果园。 黑渠通水,还是拓跋部降人的功劳呢。为了恢复这条沟渠引水,不知道累死了多少人。金崇文没敢在这里逗留,很快便回衙门复命。 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军士返归军营,都是回去销假的。 铁匠铺的生意,估计也有这些军士们的贡献。他们有钱,喜欢让铁匠按照自己喜好打制一把备用兵器,免得战场上打到一半,无械可用。军中的辎重匠营,可一直忙得很呢,人家可未必来得及给你修理器械。 就在金崇文回衙门复命时,邵树德一家也准备离开果园了。 军士们陆续归营,马上再操练几番,差不多就要出征了。战争机器一经发动,七州二十六县全部动员,就停不下来了。 此番北巡,没有几个月回不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这就是野心家的代价,邵某人早有觉悟。 第四十四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一)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离出征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邵树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竟然吟了两句诗。 封绚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最近大封的心态有点崩,原因是妹妹小封又怀孕了,而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结果大王还去那些党项女子的房里“鬼混”,气得她使出眼泪大法,将大王哄了回来,夜夜陪她。她知道大王最是心软,自己年纪不小了,若还无子嗣,难道从妹妹那里抱养一个?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封绚从后面抱住了邵树德,低声道。 “某不懂诗书,只会附庸风雅。终日打打杀杀,不知道多少人因我人头落地。难得不出征时,要么在打猎、击毬,要么在田间、工坊。你跟了个武夫这么些年,可难过?” “你不是武夫,妾感觉得出来。” “某已经遣人在贺兰山上觅址建别业。以后不出征时,便全家至山上游玩。塞北盛景,与中原大不相同,人生苦短,我想带你们多走走看看。” “大王几时能征讨得完?这天下那么多藩镇,怕是胡子白了那天,都征讨不完。”封绚轻轻咬了一下邵树德赤裸的背脊,道:“妾只想要个孩子。大王出征在外时,家里冷冷清清,太难熬了。以后你不在时,妾便教孩子诗书,外头那些个先生,学问都没妾一半好,白白误人子弟。” “伶牙利嘴。”邵树德笑道:“初次见你时,面容清冷,丽色惊人。没想到掳回家后,竟然是个满腹牢骚的女子。才女,是不是都这副德性?” “才女也是女子。”封绚吃吃笑道:“面对武夫的强蛮,可不就只有满腹哀怨了么?幸好你是个解风情的武夫,妾的哀怨才少一些。” “我的风情可不止这些,下次去了长安,得寻一下殷氏老宅,然后将你……” 话没说完,封绚狠狠咬了一口,邵树德哈哈大笑。 第二日,折芳霭又带着一众妻妾送行。 去年此时,仿佛也是这个样子。既在武夫家庭,聚少离多本就是常态,自己在家中的时日,还比底下大头兵们多不少,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祝郎君得胜归来。”折芳霭道。 “此番并不一定需要动刀兵。”邵树德一笑,又看了看赵玉、封氏姐妹、党项三女。 赵玉依然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会说话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无数情绪。 大封欲言又止,小封又怀孕了,正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嵬才来美心里有些失落,前些日子还和自己抱怨总是吃,到现在还没孩子。 野利凌吉生完孩子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有时候自己竟然能感觉到她婉转妩媚的样子,这是错觉吗? 自从知道拓跋仁福娶新妇之后,没藏妙娥对自己更加柔顺了,晚上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早晚得死在这堆女人的肚皮上!邵大帅长叹一声,踉跄离去。 此番北巡,共调集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三千人,此一万九千衙军为主力。铁林军由自己亲自统领,调野利遇略来当副使,这是蕃将第一次进入其余八军任职,意义重大。 封隐下放担任都虞候,徐浩任游奕使。 李仁辅递补亲兵十将,西城老人陆铭调任亲兵副将。 武威军的将领也进行了重新任命。正副军使由卢怀忠、李仁军担任。郭琪任都虞候,李唐宾任游奕使。 铁骑军使依然由折嗣裕担任,原辎重营副将刘子敬担任副使,两人分掌左右两厢三千骑兵。 除了这一万九千人外,还有义从军万人,全是蕃兵。 军使为没藏结明,统左厢三千人,包括横山都重甲步卒千人。这三千人都入了衙军籍册,装备、训练由幕府负责,算是精锐了。 卫慕鼎利担任副使,统右厢步骑七千人,其中包括忠勇都三千骑卒。 关开闰第一次独立掌军,任经略军军使,魏博秋副之。西城老人丁炜任都虞候,杨悦之子杨仪担任游奕使,此军留守夏州。 整整两万九千人,分三批从夏州东门出发,踏上北巡之路。 七月三十日,武威军已经先行。 今天是八月初一,邵树德亲自带着铁林军出发。 城门外人山人海,不经意间,住在城内外的军士家属是越来越多了。这要是再不搬家,附近几十里地早晚得给整沙漠化了。 “儿啊,跟着大帅好好打,多拿点赏钱。” “郎君,有两张肉饼放在包袱里,吃完再吃军中的醋饼。” “三郎,不用挂念家中,某会照顾好爷娘的。” “黄四郎,你不要死了,妾等你回来!” “这位队头,能带上俺不?家中丁口太多,吃不饱饭,俺会射箭!” …… 得益于过去两年间陆续修建的仓城,大军出行不需要携带过多粮草。走到哪里,供军使衙门的人就从最近一个仓城内调拨粮食、草料、石炭,交由粮料使。 九月初十,至银州,大军在此停留数日。 裴商刚刚去世,灵柩送回银州下葬。老将军一生的经历还算精彩,在灵州戍过边,与吐蕃人打过,也镇压过党项作乱,还北上丰州征讨过南下的回鹘人。最后归葬家乡,没有他担心的部下作乱,家族得以继续保全富贵,算是相当不错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去裴老将军墓上祭拜了一番后,又与宋乐聊了聊银州垦田及马政的事情,随后大军继续北上,九月二十日抵达了麟州新秦县,刺史折嗣伦出城相迎。 在折家的农庄内,邵树德又见到了折氏一大家子人。当初相亲时的几个老人都还在,可够长寿的,大家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折嗣伦今年又生了个儿子,早早便取名折从明。他大儿子叫折从学,那么折从远在哪里?不是还没出生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邵大帅没有名将收集癖。唐末五代将门传承最系统的河北,都不如朱梁、河东集团将星璀璨,是他们不行吗?非也。他们是失败者,是被两大集团争夺的地盘,即便归入一方,也是从属地位,整体升不到高位,自然难以出头了。而出不了头,自然没办法史书留名,并不是他们本身能力不行。 邵树德还在麟州接见了地方土豪杨家的人。 杨家现任家主杨爚比较年轻,二十多岁的人。父亲去世较早,年纪轻轻就担起家族重担,经营田庄,部曲众多,是麟州当地仅次于折氏的豪族。后世杨弘业、杨崇贵(杨业)便是他的子孙了。 折、杨两家,世居边陲,民风尚武,族中将才甚多。好吧,此时杨家可能还差一些,上一代的家主杨安贞还是读书人,这一代的杨爚倒是武艺不凡,但他作为家主,肯定无法从军了,不过推荐了从父杨安吉之子杨弘望投军,还带着两百名杨家部曲子弟。 杨家如此示好,说明政治敏感度很高。不愧祖上做过淄青镇节度使,在看到折宗本持节邠宁后,敏锐地意识到折家在麟州一手遮天的局面将有所改变,灵武郡王有意扶持另一个家族崛起,因此果断下注投靠,这份决断当真异于常人。 杨家都这样了,折家当然不能示弱,推荐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折从允投军,同样带着三百折家部曲子弟。 邵树德考较了一番杨弘望、折从允二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都是上上之选。如今欠缺的只是经验罢了,到军中磨炼个四五年,便可大用。 边疆豪族真的是人才宝库。 折、杨两家能在麟州屹立这么多代不倒,武艺方面当然不能差,不然如何能压倒附近的党项部落?当那些蛮子都是好人么?家族必须丁口众多,传承有序,扎根数代,且有着极其强烈的尚武风气,才有可能站住脚,并且反过来控制党项部落,发展壮大。 折、杨两家都做到了这一点,另一个做到这一点的是丰州王家。 邵树德大军是在进入胜州境内时遇到前来迎接的王家子弟的。 王家出身丰州党项藏才部,早年在天德军时便听说过,乃熟蕃,向来恭顺。朝廷击回鹘、平党项,藏才部每次都出兵相随。而且藏才部汉化已深,族长取汉姓王,过汉人节日,着唐服,族中子弟皆精通汉话。 十月初八,大军抵达胜州城,邵大帅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隋炀帝时期修建的榆林宫。此时亲兵来报,藏才部一位叫王崇的年轻人带着三百多族中子弟来投。 “郎子欲来投军?”邵树德看着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含笑问道。 “回灵武郡王,藏才部久闻大帅威名,早欲来投。今见大帅北巡,特遣某来投军。三百族中子弟,皆精擅骑射,不输于草原上的回鹘、鞑靼诸部。”王崇大声回道。 厅内诸将闻言皆有些惊奇。小子口气这么大,回鹘人、鞑靼人几乎就长在马上的,你还比人家能?杨弘望、折从允二人更是瞪着此人,似乎想与他比试一番。 “小男志气可嘉,既来投军,某便收下了,可先与折氏、杨氏子弟同营。”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王崇喜道。 折、杨、王三族,邵树德还是知道的。 五代那会,折家移镇府谷,世镇之。杨家取代折家在麟州的地位,成为当地的土族,镇守麟州。到了赵匡胤时期,丰州党项藏才部王氏头人王甲来投,宋太祖置丰州,以王氏镇之。王甲死后,其子王承美任丰州刺史、天德军蕃汉都指挥使。王承美死后,其孙王文宝知州事,继续镇守丰州。 庆历年间,李元昊赢得好水川之战后,继续率大军猛攻麟、府、丰三州。丰州因孤悬于外,东面、北面是辽国,西面是夏国,南面被夏军隔断,遂被攻破。 王家下场不知,但估计不太好。毕竟折家在城外的祖坟都被李元昊刨了,还开棺戮尸。王家为丰州党项,不投夏,反而投宋,李元昊深恨之。王家当了宋朝的官七十多年,世镇丰州,因为地方太偏远,支援不易,最后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怜可叹。 邵大帅决定改变王氏的命运,收王家子弟兵入军。折、杨、王三家合兵八百人,骑**绝,且自带马匹、器械,当别置一都,号豹骑都。 初十,大军渡过黄河,振武军使王卞率军来会。 王某人如此上道,弄得邵大帅都不知道该不该换掉他了。先观察观察吧,到沃野镇城后再做决定。 第四十五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二) 重新走在这条大道上,邵树德感慨良多。 乾符五年,天德军衙前都知兵马使郝振威带着四千余军东行,征讨李国昌父子。彼时邵某人还跟在监军使丘维道身边厮混,当着一个护军队头,与关开闰勾心斗角。 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队头,而是拥兵四万的大军阀。马鞭所指之处,无不顺服,铁蹄践踏之处,无不丧胆,诸部党项、草原杂虏、会州吐蕃战战兢兢,灵武郡王的威名广播朔方旧地。 “此道比起八年前又破败了许多。”看着坑坑洼洼的驿道,邵树德嗤笑道:“天德军、振武军都没心思修缮驿道,可见穷困已极。” “大帅,朝廷断了粮饷,还需那驿道做甚。”陈诚也是第一次到阴山,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听闻大帅抱怨,便道:“这几年,天德军每年但进献朝廷一点褐布、牲畜、盐,振武军亦只上供粟麦、牛羊、皮子若干,数量稀少,可有可无。两军万余人,赏赐多有不足,诸军怨声载道,此乃天赐大帅之良机。” “你可知王卞是个什么心思?”邵树德问道。 此时西风乍起,衰草连天,再配上破败的道路,看着竟有一股萧瑟之感。 “大帅,契苾璋之前便是因为赏赐不足,被军士们轰走的。王卞出镇振武军,据闻从京中带了一些绢帛,但那能有几个?如今已过去一年了,军士们的不满在累积,想必王卞亦是无法了。”陈诚说道。 “赵随使,你怎么看?” “回大帅,陈判官所言不差。”赵光逢答道:“两军穷困,大帅或许都无需动刀兵,便可将其收服。” 邵树德点头。 其实换他刚当上夏绥节帅那会,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收服天德军、振武军。但这会就不同了,兵马从两万增长到四万,破党项,平朔方,克会州,朝中还有奥援,威望无与伦比,天德军、振武军只要不想死,都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 至于说引外敌自固,那也很难。自己刚与李克用划分了势力范围,以李某人那脾气性格,即便振武军挖出了金山银山,多半也不会过来。 自己那个义兄啊,就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又爱面子。他的性格要得到改变,估计还得再过上十几二十年,被社会教做人以后。 “郝振威还没回应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大帅,尚无回应。李随使去了西城,李良病逝后,孙霸当了西城兵马使。孙霸对大帅很是友好,表示愿尊奉军令。”陈诚回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如果有可能,某不想与天德军兵戎相见,振武军亦是。”邵树德叹道。 自己出身天德军,对这支戍边百余年的部队是有感情的。虽然一直只有四千多步骑,但镇压蕃部,抵御草原牧民南下,有时还要渡河,与朔方军联合镇压河西党项,功劳甚大。最关键的是,战斗力还不错,作为曾经的天德军一分子,邵大帅自然很清楚。 至于振武军能不能打,更不用多说。李国昌带去大同的那几千兵,朝廷调了河东、河南、河北、河西多镇兵马围剿,当然也是能打的。 这两支军队,都是国家的宝贵元气,邵某人不想其有所损伤。 “铁骑军到哪了?” “回大帅,应在库结沙那边的蕃部草场上,随时会北上。”陈诚答道。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不过在唐末这会,还没那么夸张,水草还算丰美,有很多归属天德军的蕃部在此游牧。 去年春讨完灵州后,大军回师,派了一支偏师走库结沙,收服了当地的部落,如今都在向夏州纳贡。 自己没多少时间与郝振威、王卞虚耗了。 李克用还在攻昭义,因为河北诸镇援助孟方立军粮、器械、钱帛,河北三州的百姓又很讨厌李克用,最终只占领了部分地区,大掠一番后退兵。 徐州感化军内乱,衙将张雄、冯弘铎聚众三百,渡江南奔,袭占苏州。张雄自称刺史,招兵买马至五万人,战舰千余,自号天成军。 艹,苏州这么富裕?人口这么繁盛?三百人打过去,就占领了,然后聚了五万兵,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李罕之、张全义等人还在河南,与秦宗权的人周旋,甚是辛苦。 钱镠也开始在浙东攻城略地了。 东、西二川之间更是早已正式开打,陈敬瑄与高仁厚反目成仇,厮杀不休。朝廷安插的钉子也陆续到位,整个蜀中慢慢乱了起来,直到决出一个新主为止。 天下局势,开始慢慢崩坏。野心家四处冒了出来,攻城略地。自己得尽快搞定天德军、振武军,收服两地的众多蕃部,然后引兵南下,西征兰州。 另外一点需要注意的就是,天德军、振武军是构筑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环节,依托阴山山脉为屏障,在重要孔道处修了堡寨,屯兵戍守。阴山以北,再由部分羁縻蕃部充当外围防线,可保北边一时无忧。 自己的重心不可能放在北方,这里不能乱。 “给折嗣裕、刘子敬传令,铁骑军北上,逼迫郝振威。再通知丰州各部党项,集兵至永清栅,谁敢不来,屠了他的部落!” “遵命!” ****** 河水静静流淌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条玉带。 无垠的草原延伸到远方,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其边际。荒草甸子中,鹿群四散惊走,雉鸡扑飞而起。 再远处,还有牧民悠远的歌声,一群群牛羊漫步在草原中,闲适惬意。 河对岸,是一排排整齐的田垄,还有那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 孩童们在嬉戏打闹,无分蕃汉。男人们在交换食物,毫无隔阂。 这里是汉乡,也是胡界。汉胡杂居,数百年矣。 中原强盛时,边塞军州往往能保持安定,甚至因为贸易的原因,还能维持相当的生活水平。可一旦中原衰弱,草原势力崛起,这种安定祥和的局面立刻就会被打破。 唐末的局面,有些奇怪。中原四分五裂,互相攻杀,草原同样一盘散沙,没有雄主。再加上边镇武力并未荒废,竟然能维持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甚至还能附庸不少部落,也算是一种异数了。 幽州镇与奚人交好,并拉拢了部分契丹部落。河东镇与北边五部相安无事,甚至大做生意。河套之地上,邵某人更是与诸部党项、草原杂虏联姻。从贺兰山到燕山,数千里的边境线,竟然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郝振威很享受这种平静的环境,天德军城附近的三万多唐人百姓亦很享受。他们都是军士家属,种地垦荒,家里有果园,外面有大片的草场可以放牧牛羊,只要没有战乱,生活是相当不错的。 郝振威分外不愿放手这片基业,这是他去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得来的,没有理由让给外人,尤其是一个曾经都站不到他面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队级军官。 小人得志! 太阳渐渐西斜,郝振威已经无心打猎了。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他们也心事重重的。最近灵武郡王北巡的消息甚嚣尘上,而自己又拒绝了去沃野镇城,镇内人心惶惶,都担心要被大军围攻。 郝振威询问过诸将的意见,有人支持自己,他很欣慰,有人沉默不语,这让他心有些凉。世情如此,他也无法多苛责,万一引发军乱就不好了。 但让自己像个下属一样去拜见邵树德,却怎么也不愿意!凭什么? 东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阵一阵的,直向北而去。 郝振威一惊,想寻一处高地看看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结果到处都是平地,荒草又有半人高,根本看不清楚。急切之下,在亲兵的帮助下爬上了一棵树,放眼望去,却见大群银光闪闪的骑兵,正策马向北而去。 看其装束,不似草原牧民,那么多半是定难军的骑兵了。应该是铁骑军吧?河套地区大名鼎鼎的骑兵部队,屡破强敌。 “走,回去!”郝振威一声招呼,直接跳下了树,翻身上马,朝天德军城而去。 途径永清栅时,牧场大门紧闭。外面多了许多帐篷,蕃人们燃起篝火,杀牛宰羊。 郝振威匆匆瞥了一眼,山南党项有之,黑山党项有之,河壖党项有之,突厥人有之,回鹘人有之,吐谷浑人亦有之!而且看样子,人还没来齐。待过些日子,估计还要来更多的人。 这些蕃人,在搞什么? 郝振威直接策马过去,逮着一人便问道:“谁让你们来永清栅的?” 那人看样子是个回鹘人,汉话不行,根本听不懂郝振威在说什么。 郝振威气得直接抽了他一鞭子,又找来一人,怒问道:“谁让你们来的?想造反不成?” 这人听得懂汉话,本不欲搭理,还要烤肉呢。但一看问话之人颐气指使,身边还有大群武士,顿时有些害怕,嗫嚅道:“头人让来的。”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藏才部。” “王歇要造反么?聚集这么多人到永清栅,想抢牧场?”郝振威怒气勃发,喝问道。 蕃人答不上来,一把挣脱后溜了。 “大帅,现在该回城。”亲兵上前提醒道。 “也是。走,回城!”郝振威不理那些蕃人,上马后往东北方向而去。 天德军城离永清栅不到十里,须臾便至。 至城门口时已经有些擦黑了,天德军城南门紧闭。 郝振威遣亲兵上前叫门。一炷香功夫过后,城楼上有人探头向下方张望,不过很快又离开了。 郝振威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城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 “走,去北门看看。”郝振威的声音有些焦急,亲兵们同样很焦急。 策马行至北门后,依然闭得严严实实。遣人叫了半天,这会都没人出来看了,显然不打算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六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三) 郝振威策马奔驰,走在前往州城的路上。 他是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同时也是丰州刺史。但此时的他,根本没有信心州城会接纳他,更别说西城和中城了——中城本归振武军管,讨完李克用后,划归天德军。 邵树德此时正夜宿中城,时为光启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天德军辖西、中、北三城,五原、永丰二县,人口不多,加起来也不到五万人。 当然,这只是种地的民户,大多数是唐人,但未必全是汉人。不过国朝不管这些,只要是编了户籍的,管你原来是汉人、党项人、回鹘人还是突厥人,都是唐人。蕃人游牧,是不编户的,也没法编户,哪怕汉人去游牧,时间长了,一样认为你是蕃人。 赤裸裸的职业歧视,其实是政府管制手段的有限。就这个生产力水平,也没更好的办法。 白天邵树德见了几个河壖党项头人。他们主要生活在丰州、中城、东城、胜州一带的黄河及其支流两岸,以种地为生,人不少,加起来超过十万。总体也比较恭顺,标志便是时不时纳点税赋。 邵树德对这些农耕党项垂涎三尺,想将他们编户齐民。十万人,一旦训以华风,纳入官府管制,再好好教导一番,几十年后,谁还认为自己是党项人?这又不是民族思想大爆发的年代。 但他终究有些犹豫,原因是河壖党项体量太大了,怕逼反这些人。定难七州的所谓四十六万唐人里面,编入的农耕党项其实不少。最近的一次是灵州编户齐民四千户,再往前就是绥、银二州的零敲碎打,但历年累计起来,数量也不少了,绥银九县累积编了不下七千户。 那些人邵树德也去看过。没了头人的控制,本身又比较穷困,心理上处于一种矮化、自卑的境地,被官府强制移风易俗,再加上周围唐人的影响,比较容易接受先进的文化。 这个进程如果不被打断,等过个五六十年你去告诉他们的后人说你其实是党项,看人家信不信你?这就是同化的威力。 再有的便是银州一次性编的两万户巢众,这些民户里的女人和不少小孩,其实都是从草原上掳来的。民族成分很复杂,官话都不会说。他们本人怕是很难改变过来了,但他们的子女,基本都是唐人,毋庸置疑。 你从小接受的是主流文化,你的外貌和主体民族又没有什么差异,同化不成功才有鬼了。 邵大帅版的“偷走下一代”,就这么默默实施好几年了,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河壖党项这个体量,确实有点大,得徐徐图之。振武军和天德军之前也没对他们强制同化,一直是羁縻政策,时不时收点贡赋罢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事,得找机会慢慢来。 在中城歇过一晚后,大军继续西行。 一路上除了草原就是农田,如果忽略了北边的阴山山脉的话,这里几乎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了。 “陈判官,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风物了,有何感想?”行军的路上,邵树德问道。 “大帅,白道川之地,荒芜无边,弃之不耕,实是可惜了。”陈诚摇头叹道:“金河、白渠水纵横其间,有湖、有大河,土地平整,良沃,秦汉置云中、定襄两郡,大力移民。始皇三十五年,‘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三十六年,‘迁北河、榆中三万户’,汉武帝亦移民十万至此。如今缺渺无人烟,殊为可惜。” “那么秦皇、汉武所迁徙之民户,而今安在?”邵树德问道。 陈诚答不上来。 “此地,某亦眼馋,然地处边陲,与草原只隔着一道阴山。一旦虏骑突入,大掠人口而走,岂不都成了无用功?”邵树德说道:“国朝徙党项至此,迁内附部落至此,其实是让他们代替汉民实边。一旦被掠去,亦不心疼。咱们,只需打理好灵州便是,丰州、振武军一带的沃壤,以后再说。” 前套、后套、西套三个平原,各在一万平方公里上下,确实都是很不错的地方。但前套与后套太靠北方了,适宜做军事基地,不适宜做后勤基地。 国朝以来,草原太平之时,便往这边移民,以就近给边防诸军提供补给,降低成本。然一旦北边有警,且势大难制之时,便会将两地人口迁往后方,比如灵州,害怕其被草原虏寇掠走,白白损失人口。 邵大帅对人口看得十分之重,自然也不想损失,虽说此时北边草原无主。 西套平原还开发不过来呢,谁有心思料理前套、后套啊!丰州、振武军两地的人口,就继续让他们生活在当地吧,多少能提供一点财货,减少后方转运物资的数量。 “陈判官可知某为何一定要拿下丰州、振武军?” “自是为了构筑防线。” “然也。草原此时无主,然而早晚有主。以咱们现在的实力,也别做那控制草原的梦。能羁縻部分蕃部,削弱草原实力,已经是极限了。” “大帅一路行来,蕃部纷纷来投,似可争上一争。” “还差得远。草原广阔,要想真正控制,必须筑城、设官、派兵,但这又如何维持?”邵树德摇头道。 河套草原的那些人为何听话?原因很简单,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是大唐官军,中间还有原本经略军驻扎的榆多勒城,相当于四面和内部都有唐军。而自己人口也不多,逃都没法逃。 再加上自己对他们并不苛刻,索要的贡赋都在其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同时还与实力最强的嵬才部联姻,这才勉强维持住了统治。 阴山以北的草原,操作起来难度何止提升了十倍! “与阴山以北的草原诸部相比,河陇之地人口更多,物产更丰,更一盘散沙,还有城池可驻军。该取何处,不言自明。”邵树德笑道:“某北巡阴山,其实还是为了河陇啊。” 陈诚拱手无言。道理他当然懂,就是不太甘心罢了。虽然大帅有时候戏称自己是个可汗,一些愚昧的党项人也称呼他为“兀卒”,但河套这个小草原的可汗,如何能与阴山以北大草原的可汗相比?一旦控制,二十万控弦之士唾手可得,引之争天下,成之必矣! 但大帅如今的做法,显然是以防为主,顶多羁縻少量亲近的部落在阴山以北充当外围防线。万一草原被人一统,必有大患! “陈判官何须嗟叹。某有大志,凡事先易后难,北边草原,便是穷尽某一生,也要想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解决这个,万一哪天再出个铁木真,岂不是神州陆沉?唐人与明人的精神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中间有没有蒙古人的影响,很难讲,但自己要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 当然他这也只是一个想法,事实上信心也不是很足。中原王朝对草原,必须要有技术代差,才能屹立不倒。西汉时匈奴还在用骨箭,汉兵武装到牙齿,故可一汉敌五胡。到了东汉时,草原技术多少有点发展,陈汤便说如今只能一汉敌三胡了。 到了南北朝,那可真是悲剧,大量中原工匠被掳去,极大提升了草原的军工实力,如今有没有技术代差,真的很难讲,至少宋朝那会是真的没有代差,甚至自己的军械质量还不如辽国和西夏。 中原与草原再一次拉开技术代差,那得到热兵器时代了。这次草原是真的翻不了身了,因为现代工业越来越复杂,不是靠掳掠点工匠就能建立起来的。 任重道远啊。 十月初七,大军行抵天德军城。 在路上时,邵树德便已接到了这边的消息:郝振威外出打猎,返回时北城闭门不纳,无奈带着亲兵遁走,连夜奔往州城,亦不纳,后又至永丰县,被执。 邵树德已下令将郝氏家人送往永丰县,并奉送盘缠,令其归京。大家曾经并肩战斗过,如今好聚好散,本是寻常。 下令关闭城门的是原郝振威的部将石荣、拓跋贵等人。此辈虽然帮了自己忙,但邵树德并不喜,卖主求荣,品行如此,安可重用?不过此时还需温言抚慰,大加赏赐,日后再慢慢边缘化。 唯田星一人,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这是个聪明人,后面还可以观察观察。 “恭迎灵武郡王。”城内一共三个十将,即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前两人统领步卒,后者曾经担任过游奕使,领骑卒。 “都是昔年讨李国昌父子的旧人,某一见就甚是欣喜。”邵树德亲自搀扶起三人,笑道:“今后北边防务,还得仰仗几位。” 三人听了都有些欣喜。灵武郡王没有卸磨杀驴,这就很好,原本还担心要被弄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如今看来,灵武郡王对大伙还是信任的。 “某亦出身天德军,看着这城、这旗就很亲切。唔,在西城还有老宅呢,也不知道塌了没有。” 众人闻言都凑趣大笑,有那心思灵敏的,已经在想要不要通知孙霸,赶紧将灵武郡王的祖宅修缮一下,赚个人情。 “大王不如今日就入住城中,我等准备了宴席……”石荣轻声道。 “罢了。行军在外,哪有那么讲究。”邵树德说道:“再者,天德军将士戍边多年,而今用度不足,日子清苦,这宴席便撤了吧。” “大王亦知我等苦处。”一听邵树德说到这事,石荣、拓跋贵便叫起了苦,其余将佐也纷纷应和。 “唔……”邵树德故作沉吟了一会,便道:“既如此,便点兵吧,某要给军士们发赏。” 石荣、拓跋贵二人一愣。 “某要给军士们发赏,立刻点兵列阵。”邵树德脸一落,说道。 石、拓跋二人嘴里发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遵命。” 天德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北城这边两千多兵将,很快就在城外列阵完毕。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站定,下令道:“人赐钱两缗、绢两匹。” 粮料使强全胜领命而去,他手下人分至各营,将消息传了下去。 “谢灵武郡王!”天德军士卒们听闻后,连声高呼,纷纷致谢。 石荣、拓跋贵二人脸色发白,这和他们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啊,钱不应该先给他们么? “你们领的是谁的赏赐?” “你们吃的谁的饭?” “灵武郡王足食足饷,军中从无贪墨克扣之事。” “领了赏便好好效命。” 强全胜的手下与当年的李延龄一脉相承,发赏时也不忘了洗脑教育,军士们自然连连感谢,纷纷表示要为灵武郡王效死。 “三位将军另有重赏。”邵树德笑眯眯地对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说道:“今后还得继续为朝廷效力,勿要懈怠。” “我等自当从命。”三人应道。 第四十七章 沃野镇 永清栅外,邵树德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拈弓搭箭,正中靶心。 周围猛然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三射三中,灵武郡王这关内神射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提起了李克用。北奔鞑靼时,酋豪本来想对他不利,一次出游时,他将马鞭悬挂于树枝之上,连射数箭,无不中。酋豪起了爱才之心,再加上李克用明言自己无久留之意,于是便放过了他们父子。 李克用的名声在草原上非常大,今日灵武郡王也露了一手,周围的蕃人们见了大是叹服,这名声又更上了一层楼——嗯,是正面的,不再是“邵扒皮”之类的负面名声了。 邵树德露了一手,草原各部的头人们纷纷示意自家族中最出挑的勇士上前,表演骑射。更有那素有仇隙的部族,互相比试,针锋相对之处,非常明显。 比试是两人一组,胜者得锦袍一件,负者亦有彩带。 各部酋豪本来就带着族中最勇猛的一批人过来,此时再优中选优,自然骑术、箭术双绝,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想起曾经见过的巢军骑兵,明显是半路出家的,没练过几年,动作十分僵硬。但眼前这些草原勇士,骑马射箭时充满着一种协调的美感,动作自然舒展,准头也非常不错。到军中治以军法,熟悉个两年,便是精骑。 “赵随使,豹骑都仅有八百余人,似是有些偏少了。”比试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各部勇士,貌似随意地问道。 赵光逢会意,立刻道:“大帅,确实少了,若有两千人,当可大用。” 说实话,赵光逢其实不喜欢大量招募羌胡士兵。但缘边诸镇都这么做,幽州镇有奚兵、契丹兵,河东镇有沙陀兵及北边五部,京西北八镇有党项兵、土浑兵、回鹘兵,又便宜又好用,他也很无奈。 定难军目前已经有两支常设的羌胡兵了,一是义从军左厢,包括横山都在内的三千人,另外一支则是义从军右厢的忠勇都三千人,总共六千步骑。 刚刚设立的豹骑都,又以边疆豪族折、杨、王三家的部曲子弟为主。这三家他还能勉强接受,要么是汉人,要么与汉人无异,但眼前的都是什么人? 回鹘人、突厥人、党项人、吐谷浑人,要么髡发,要么辫发,穿皮裘,举止粗鲁。灵武郡王还与他们谈笑宴宴,胡人们也围在他身边大笑,不时有人起身献舞,大王动辄赏赐,诸胡就差高喊可汗了。 不过昨日陈诚与自己说,大帅有个志向,便是控制草原,一劳永逸解决中原千年来的大患。如此纡尊降贵,便是大帅的手段么?其实未必,赵光逢看得出来,大帅其实不怎么歧视胡人,只要愿意为自己效力,便赏,便给官做。反抗自己的,哪怕是汉人,他也毫不留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赵光逢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靠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就能控制草原么?就能收得胡人之心?须知野心家是层出不穷的,安禄山之祸,可才刚过去百余年。 “那便征诸部勇士入军,将豹骑都扩充至两千人。”邵树德顺着话头说道。 赵光逢饶是有心理准备,此时一听,仍然有些发晕,这如何养得起?这两千人,算是衙军吧?大帅看样子明年西征时要来一波狠的了,如果抢掠不到足够的财货,难不成再遣散部分人手? 诸部头人刚才还挺高兴,此时一听灵武郡王的话,同样有点发晕。 这都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啊!有的头人甚至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们,灵武郡王你说要募他们入军?这如何使得。 不过那些勇士们倒无所谓。灵武郡王如此慷慨,又不厚此薄彼,衙军赏钱又多,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诸位头人既不反对,此事便定了。”邵树德拍了拍手,笑道:“继续喝酒、吃肉。” 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敢反对?外面上万人马屯驻着,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若是有人反对,怕不是立刻被抓起来,当场砍了。 这些勇士,便当他们死了吧。听闻那个嵬才蒙保,昔年号称嵬才部第一勇士,如今已有数年没回草原了,家都搬去了夏州,取了汉姓,与嵬才部还有什么瓜葛?人既被灵武郡王弄走,那还是当他们死了好,唉。 在天德军城附近休息了数日后,十月十三,大军分批北行,三天便抵达了沃野镇城附近。 邵树德没有将全部兵力都带过去,随行的只有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三部,天德军亦派了两千人北上,总兵力一万六千,其中骑卒便有七千。 提前在永清栅聚集的蕃部主要生活在山南,此时也由头人带着,各统兵数百至数千人不等,总兵力三万有余。就是质量有些堪忧,有的兵一脸稚气,有的胡子都白了,蕃部成年男子便算兵,有这个样子也很正常。 接下来半个月内,汇集而来的部落越来越多,又陆陆续续来了万余兵,这都是生活在阴山以北草原上的,以回鹘、吐谷浑为主,甚至还有一个沙陀小部落。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台,俯瞰着辽阔的草原。 目力所及,到处是如云朵般的帐篷。蕃部牧人们聚在一起,或照料牲畜,或摔跤角力,或大声谈笑。一桶桶奶被挤出来,一头头羊被宰杀掉,乳酪、煮肉、马奶酒,便是这些日子的主食。 邵树德有时候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兵马跑到草原上去,是不是真的能当个大汗?但深究一下,其实那又如何?身处草原牧民的汪洋大海之中,早晚会被同化。 后世西征,打下大片疆土的蒙古人,结局如何?还不是被当地人同化得差不多了。跑到草原上,与中原本土断开联系,没有持续的本族人口补入,还想保持原本的语言、服饰、文化,那就是妄想了。 同化别人,必须要有一个占优势的主体民族,不然就是反过来被别人同化。 “北齐年间,追柔然,便在沃野镇以东大破之。中原数次北伐,亦经此出塞,实乃阴山重镇。”邵树德迎着凛冽的北风,看着飒飒作响的军旗,大笑道:“有朝一日,某也要从沃野镇、高阙两地出师,北伐草原,彻底将其收服。” 后世之人看了,会觉得这是满满的中二风,但赵光逢、陈诚听后,都觉得没什么。大帅若定鼎中原,应该有很大可能会着手收服草原诸部,届时肯定要出兵,虽然他俩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高阙者,在西受降城西北的山中,为一处军事堡寨,挡着南下的通路。 从高阙至碛口鸊鹈(pì tí)泉三百里,再往西北一千五百里至曾经的回鹘王庭(鄂尔浑河西岸黑城子一带),再往西北三千里则至黠嘎斯(唐努乌梁海北部)。大草原何其广阔也,要想征服,简直不可能。 陈诚、赵光逢对视了一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帅君临天下,一定要劝劝他,勿要劳民伤财。北征草原几千里,还不一定找得着人,实在不值得。 十月二十三日,契苾璋亦带三千人至此。算了算,振武军、天德军的附庸蕃部差不多都到齐了。 邵树德趁机宣布,举办祭天大会,向天神祈祷明岁牧草繁盛,草原安宁。 而此时的云州城外,李克用也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什么?我那义弟在沃野镇汇集诸部?”听盖寓这么一说,刚刚小胜了一场的李克用有些惊讶。 “大帅,邵树德汇集数万蕃兵,应是要西进河陇,扫平群雄。”盖寓说道:“其势,越来越大了。方今大唐天下,唯有他一人如大帅这般懂蕃兵之妙用。” 李克用皱眉思索了一会,随即一笑,傲然道:“懂又如何?异日若是兵戎相见,某亲提一军,只需五千骑,便可击破他那群乌合之众般的蕃兵。” “大帅自是不怕,然凡事皆需防微杜渐。河陇之地与草原不同,有城池可驻兵,有农田可耕种,控制起蕃部来易如反掌。”盖寓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不刺激李克用的自尊心,同时又能起到劝谏的效果。 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草原上的蕃部,你如何控制?只能是合作关系,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河陇之地的蕃部不同,当地有玄宗朝之前历代修建的城池,开垦的农田,基础非常好,可以派官、驻军,对蕃部的控制力就太强了。 再看看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哪来的城池?哪来的驻军?没有这两样,对蕃部可不就只是合作关系了么? “无妨,待某击破赫连铎、孟方立,便北上草原,与义弟会猎。”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某言而有信,既答应了不涉振武军蕃部之事,便不管了。” 盖寓皱眉。 赫连铎乃阴山都督,吐谷浑大豪,还有一些归附于他的小部落。其兵马并不与河东军硬碰硬,滑头得很。你主力大军来了,我便退走,看到你的小部队,便吃掉,甚是烦人。 而且云、蔚、朔三州城池坚固,急切间也打不下来。要想扫平赫连铎,得花多少时间? 盖寓想了想,还要再劝谏,却见李克用已经出了帐,打算巡营去了。 唉,陇西郡王勇武过人,就是太过自矜了。 邵树德此人,在盖寓心目中已经上升到了重要威胁,以后得想办法再劝谏劝谏。原本结好河西,攻取河南、河北的想法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了,西边的明显不是什么守户犬,而是饿虎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威胁归威胁,盖寓心底里还是不认为定难军的实力有河东这么强。只要大帅重视起来,肯放下面子,愿意毁诺打压乃至进攻河西,定难军免不了覆灭的下场。 钱帛财货、军械制造、户口丁壮、山河险固等各方面,定难军哪样比得上河东?也就那邵树德不要脸,居然纳羌胡女子为妾,聚集了一大帮子蕃兵蕃将罢了。 定难军的实力,肯定比赫连铎、孟方立、朱全忠之辈要强的,但离河东还有段距离。 第四十八章 全功 祭天大会举办得很顺利。 参与的都是阴山内外的各部落,有农耕,有游牧。互相之间或许有仇隙,但在邵树德的压制下,大伙还是能做坐到一起的。 各部落中,黑山党项藏才部首领王歇的部众最多。 藏才三十八族,据宋代《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众十余万”,居住在从丰州到振武军的广阔区域内,阴山内外皆有,以游牧为主,河西可能也有一部分。 唐灭后,藏才三十八族部分投宋,部分被辽国倒塌岭节度使出兵征讨后收服。 王歇自称藏才三十八族的“都首领”,但邵树德估计他多半没控制整个藏才部,了不得手底下有个几万人。好吧,即便是几万人,那也是大族了,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木剌山巡检使(今乌拉山)的告身。 “王巡检使,令郎主动投军,足见王氏对朝廷的忠诚。”草原上,邵树德正带着一群头人们狩猎野马。 野马胯革,素来是丰州蕃部的贡品之一,境内的数量极多,也经常被人狩猎。 “大帅,王氏素来恭顺。昔年讨李国昌父子,接朝廷的旨意晚了,出兵才走到半路,叛贼已平,引为憾事。”王歇笑道。 这厮说起谎话来面色不改,脸也不红,着实了得。不过若论心向朝廷的程度,藏才王氏确实比较靠前了,这从他取汉姓、尊崇汉文化就能看得出来。况且人家儿子也来投自己了,还带了三百子弟兵,态度非常恭顺,没什么好说的。 与藏才王氏相比,契苾部也有那么点忠心。讨李国昌那会,朝廷旨意一下,契苾、赫连两部都出兵了,虽然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但态度是有的。 事实上在唐末这会,这些草原部落总体还算听话。 唐朝灭亡后,他们就真的野了,谁也不服。直到契丹人统一草原东部,向西挺进后,数次出兵征讨,才陆续将他们收服。 所以邵大帅在与他们交流时,也扯着大唐的虎皮。 大唐的遗产确实丰富,这面招牌也很好使,邵树德不确定如果不打着大唐的旗号,这些部落还会不会这么听话。 “嗖!”一箭飞出,邵树德从箭囊内抽出羽箭,正待射第二下,却见数人快速上前,连连射箭,将一匹狂奔的野马撂倒。 “这帮混蛋,马皮都坏了!”邵树德笑骂道。 蹿出去的数人是来自契苾部的勇士。 正在后面的契苾璋见了,一夹马腹上前,致歉道:“小儿辈不懂事,抢了大帅的猎物。” “无妨。”邵树德笑道:“某最喜欢勇士了。” 契苾璋闻言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在七八年前,他与邵树德的地位还天差地别。不过讨李国昌父子是分野,在此之后,邵某人便快速崛起,而他因为战时出工不出力的表现一无所获。 关中讨黄巢之战,更是奠定了邵树德如今的地位基础。而契苾璋则趁着振武军缺衣乏粮的有利时机,进占军城,自封节度使,振武军军士们也没有反对意见。 但这个位置真的不是那么好坐的。没有钱,你就玩不转。 契苾璋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支持不下去,被军士们轰下台来——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原属契苾部的振武军衙军士卒们。 现在的契苾璋,整天担心要被李克用秋后算账,因为他不止一次撩拨过那头独眼龙。就在讨黄巢那会,天德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还奉旨又讨伐了一次李克用,最后以失败告终。 契苾璋眼下也是没办法了,不投邵树德投谁? 而邵树德对接纳李克用的仇人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直接授予了契苾璋白道川巡检使的身份,双方的合作基础非常稳固。 “大帅喜欢野马皮,某回去便遣人送百张过来。”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 契苾璋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酋长庄浪伸。 山后党项,听名字就知道了,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 “数万帐,东接契丹,北接鞑靼,南至河”。当然这是宋代的资料,在唐代,庄浪族一度居住在黄河以南,人数并不多。但在中唐以后党项越过阴山,北迁草原的大气候下,他们也开始向大草原上转移,势力渐渐壮大。 庄浪部现在也算是个大部,为天德军羁縻蕃部。邵树德怀疑他们是吐蕃人,因为吐蕃亦有庄浪族,就在兰州那边,是当地几个吐蕃实权大部之一。 唐灭后,据辽史记载,党项庄浪部多次寇边,后被其西南面招讨司出兵剿灭,余众被辽、夏两国分食——辽国和西夏,为了争夺阴山内外的党项部落,打了好几次战争,非常激烈。 总体而言,包括庄浪部在内的草原党项,不但寇宋朝的边,也寇西夏和辽国的边,吊得不行。当然,最后都死挺了,主要是被辽国出兵打击的。 庄浪伸被封为鸊鹈泉巡检使。鸊鹈泉大致在今乌拉特后旗的乌尼乌苏一带,这地方严格来说各族杂居,河西党项有之,鞑靼有之,回鹘亦有之,山后党项当然也有了。邵大帅给了庄浪部这么个名义,未来多半也会支援点器械,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彻底占下来。 “庄浪巡检使今日收获不错啊,羯羊、野鹿猎获不少,独独缺了野马。”邵树德放慢马速,等庄浪伸过来。 “大帅,庄浪部有野马皮,浑部自然也有。”又一名草原汉子从后面赶了上来,瞥了一眼庄浪伸,说道。 庄浪伸被这厮不礼貌的眼神看得有点恼火,但邵树德在这里,他也不好发作,生生忍下了。 来人名叫浑温,是邵树德新封的可敦城巡检使,回鹘人。 可敦城,是突厥可汗为妃子所建,位于今乌拉特中旗附近的阴山北麓,西距鸊鹈泉约二百里。 天德军的回鹘人都是在王庭被破后南下内附的。 浑部,严格来说是铁勒,与契苾部一样,是铁勒九族之一,人数不多,还不到两万人,中唐名将浑缄就是浑部人。这一支主要生活在阴山以南,这次被邵树德要求搬到可敦城附近游牧,即阴山以北。 浑部的实力,不如庄浪部和藏才部,甚至就连契苾部都不如,也就和邵树德新提拔的丰州突厥哥舒部的实力差不多。 突厥、回鹘两部是被邵某人强行提升地位的。 丰州党项、山南党项、河壖党项诸部人太多了,如果他们有民族意识,几乎就是前套、后套平原的主体民族了。邵大帅害怕这些党项“天降伟人”,在苦思数日后,决定提拔突厥哥舒部首领哥舒确山南巡检使的身份,压制这些零零散散的党项部落。 丰州突厥的来源,可以追溯到贞观年间。 贞观十三年,丰州的突厥人已经有“凡十万,胜兵四万”。贞观以后,突厥各部继续来降,分布在丰、胜、麟、夏、灵、代六州。开元三年,突厥十姓“相继来降,总万余帐”,主要安置在丰州和振武军。 这个时候,前套、后套的突厥人数量多得快要爆表了,甚至有了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大杀特杀,然后又迁移了五万余口到内地的许、汝、唐、邓等州安置,阴山以南的突厥人数量下降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地步。 天宝四年,东突厥被灭,大部分西迁,小部分南下丰州投降。发展至今,丰州的突厥部落因为不断受党项人欺负,人数始终上不去,在两万人左右。邵树德怀疑,如果自己不插手,总有一日这些突厥人会被党项人吞并。 于是,哥舒部赶上了这个历史风口,被提拔为山南巡检使,地位蹿升了一大截。 五大巡检使部落,从西到东。最西边的是鸊鹈泉巡检使庄浪部,山后党项;东二百里则是可敦城巡检使,回鹘浑部,或者说是铁勒浑部;再往东南不到三百里,是藏才部木剌山巡检使的牧区,出身黑山党项;藏才部再往东四五百里,就是契苾璋的牧区了,即白道川巡检使牧区。 而在阴山以南的丰州境内,还有山南巡检使,由突厥哥舒部所领。 两个在山南,两个在山北,一个在阴山内外。这五部,便是天德军、振武军的外围防线。 邵大帅向庄浪氏、浑氏、王氏、哥舒氏、契苾氏许诺,他们五个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各部首领。谁敢犯上作乱,抢夺部落控制权,只需遣人告知一声,他就会派兵北上,帮助他们镇压叛贼,杀光乱党,永保这五家的富贵,以此换取他们的忠心。 南面河套草原嵬才氏,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也得到过他这样的许诺。 正如嵬才氏是河套草原的牛鼻环,野利、没藏是横山党项的核心一样,这五部亦是阴山内外的核心大部落。取得了他们的支持,这里就不会乱,自己可以放心西征河陇,扩大实力。 此番北巡,实控振武军、天德军是第一大任务,基本已完成;收复两镇的羁縻蕃部是第二大任务,也差不多了。最后还有一个不是任务的小任务,那就是回西城老家看看。嗯,我们的邵大帅,想衣锦还乡了。 光启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豹骑都及阴山五部诸头人抵达了西受降城,兵马使孙霸亲自出城相迎。 邵树德进城一看,好家伙,原本四处漏风的老宅被重建了,面积足足扩大了数倍,装饰也相当考究。再仔细一问,原来老宅在两年前的某个暴风雪之夜塌了…… 新宅子谁出的钱,邵树德也懒得管。到他这个地位,有的是人巴结,还有更多的人想巴结却苦无门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宅子里家具一应俱全,数日后,甚至连婢女都有了。庄浪伸从自己一大堆女儿、孙女、侄女中挑选了几个模样俏丽的少女送了过来,其余四部有样学样,一时间来了将近二十个草原少女,洗衣、做饭、擦洗全包了,这腐败的生活啊! 这几个人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子侄派往豹骑都服役,既是质子,亦可积攒军功,女儿孙女送到府上充当侍女,若灵武郡王看上哪个了,纳为妾室,他们也好放心一些。 只不过邵某人现在应付女人应付得有点头皮发麻,也过了那个需要联姻的艰难岁月了。这些少女,以后都送往贺兰山别业中充当侍女。夏州郡王府中竟然全是来自折家的侍女,这有点过分了,不是不信任折家,就是这样不太正常。 “孙都尉,某欲保举你为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看着前来拜访的孙霸,邵树德有些感慨,孙霸是自己的恩人,若无他举荐自己到丘维道身边,未必有后面这番造化。因此,在能回报的时候,他不吝做出表示。 “有这好事,某也不客气了。”孙霸洒脱地一笑:“谢灵武郡王。” “孙都尉,你我之情分,何必如此生疏。” “得灵武郡王保举,便有了上下尊卑,礼不可废。”孙霸道:“否则,这个防御史做得也不踏实,灵武郡王的威仪也会有损。本来某对这些官位也没多大兴趣了,但如今这个乱世,唉,你没权,就要被别人欺负。” 邵树德闻言直笑,道:“孙都尉倒是看透了这世情。” “没看透的都死了。” 突厥少女给两人端来了茶,邵树德请孙霸品尝:“灵州茶,味道尚可。” “确实不错。”孙霸饮了一口,赞道。 铁勒少女又端来了一些点心,走时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靠,草原少女如此——没有礼数! “孙都尉,明年某欲西征,可能会征调天德军、振武军南下。”沉默了一会后,邵树德突然开口道。 孙霸吃了一惊,问道:“那两地防务怎么办?” “某会调丰安军、经略军北上,接替两地防务。”邵树德问道。 孙霸恍然大悟。 邵树德在那还有些不好意思,刚说完要保举人家当天德军防御史,结果天德军都没了,要全军南下了。过来接替的丰安军四千众,孙霸能指挥得动? 不过孙霸看起来确实洒脱,只愣了一小会,便笑道:“南下便南下吧,只是,防御史的十万钱月俸可不能少了。” 邵树德大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孙霸确实比郝振威看得开,和自己又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相信自己不会亏待他。 “儿郎们这几年日子过得有点紧。听闻灵武郡王发赏从不打折扣,便让他们也多领些钱,手头宽裕些也好。”孙霸又说道:“振武军王卞,打算如何处理?” “本欲赶他回京,然其主动来投,如今倒不好这么做了,正伤脑筋呢。”邵树德说道。 “王卞不同于郝振威,他是正牌子节度使,确实难办。”孙霸皱着眉头说道。 振武军使全称是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头衔一大堆,确实不是天德军使可比的。要么给他一个相当的职位把他调走,要么干脆架空。 邵树德摸过王卞的底,知道他想继续在振武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干下去。主动来见自己,有投靠顺服的意思,但也不想把手中的权力交出去。说白了,就是想当个有一定自主权的从属藩镇,效仿保塞军李孝昌。 自己倒不想把事情做绝,但如今天底下,哪还有什么位置让给他?说不得,还是得先架空,然后问问西门思恭叔侄,看看有没有好去处。杨复恭封了那么多假子出镇,自己替王卞要一个职位怎么了? 实在不行的话,明年就让王卞带兵南下,跟随自己出去打仗,看他应不应。不应的话,再对他动手也说得过去了。 你这个节度使,还指挥得了军士吗?押藩落使,还能让蕃人听话吗? 孙霸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陈诚、赵光逢,让他俩好好想下怎么对付王卞。 “大帅,不如保举王卞担任同州或华州刺史。关中大州,他又是长安人,想必是愿意的。”陈诚建议道。 “这确实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说道:“同州、华州哪个不比振武军富庶?王卞若是再不知足,可就说不过去了。让他立刻来见我!忙完这事,咱们便可以回夏州了。此番北巡阴山,得全功矣!” 第四十九章 本心 起风了,草原上翻卷着枯黄色的波涛,就像大海一样。 丰州这个地方,土壤肥沃,牧草极其繁盛。就像后世西班牙人带去潘帕斯草原的大蓟一样,牧草是优势物种,虽说不像大蓟那般入侵南美,长得和人一般高,但依然给本地人民提供了赖以生存的资源。 “这是什么草?”邵树德有些惭愧,他在丰州生活那么多年,对畜牧之事真的不太懂,也没干过这些活。 “遏逻草。”胡人少女面面相觑,她们还在学官话,根本听不懂灵武郡王在说什么,倒是年仅十三岁的羌人少女王氏的官话说得很好,只听她说道:“那边还有殷草、卢牛草、沙蓬草、茨萁草、狼针草,都是牧草。” 邵树德对她刮目相看,问道:“遏逻草与遏逻禄有何关系?” 王氏看了眼随行的突厥少女哥舒氏,道:“应是突厥人从西域带来的。” “你倒是懂得不少,做足了功课吧?”邵树德笑道。 王氏看了眼周围,亲兵们远远地散在四州,其余几个少女也不懂官话,便大胆地看着邵树德,说道:“妾知道大王志向不凡,藏才王氏一身荣辱亦系于大王之身。妾便想多做点功课,以备大王垂询。若得另眼相看,便有机会服侍大王。” 草原少女说话都这么大胆吗?邵树德失笑,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让这一堆十三四岁的少女侍寝,起码也要——满十六岁啊。 天空飘落了几朵雪花。邵树德毫不在意,继续在草原之上徜徉。 前方是一条小河,或者说水渠。邵树德知道这条水渠的名字:陵阳渠,建中元年开挖。贞元年间,还挖了感应渠、永清渠,这两渠灌田数百顷,在天德军城附近。 到了宪宗元和年间,李绛奏丰州、振武军良田可万顷,请择能吏营田。后来花了四年,在丰州、振武军开挖水渠,得田四千八百余顷,主要在振武军境内,丰州估计也就一个零头。 丰州目前可以灌溉的农田总共两千多顷。但这些地,居然没全部用上,农业生产比起东边的邻居振武军实在差了太多。 丰州的老百姓,平均一家也就十来亩田地,但他们适量饲养了一点牲畜。种田之余,再把家里的牲畜弄到附近放牧吃草,不用离家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定牧。 农耕加畜牧结合,这是邵大帅在灵州试验的农业模式。今后其实可以让丰州的百姓改进一下,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应该比目前方便。 提高镇内经济实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与对外征战一样重要! 西边的草原上马蹄声隆隆,大群蕃人骑着战马,赶着牛羊一路南下。自己任命了五个巡检使,可不是就给一张纸,我保你们富贵,你们也得帮我打天下,日后大家一起发财,岂不美哉? 五个巡检使,各派千余兵,都是本部落的人。凑个六千丁壮,骑着马儿,带上器械,赶着大批牛羊马驼,先南下至会州的天都山一带放牧,等待“可汗”下一步的命令。 豹骑都,除了最初的八百多折、杨、王三家子弟外,在永清栅又募了千余人,前几日再度扩编,招募了一些丰州党项、山南党项及库结沙蕃部,凑足三千人——基本都是小部落丁壮,以后有战损的话,也优先从小部落里抽丁补充。 夏州的拓跋部,其实也接到了命令,开拔至灵州南境的罗山一带,由灵州、盐州仓城就近调拨粮食,先帮着鸣沙县开挖沟渠,以工代赈。待明年开春西征后,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他们目前还没有牛羊,邵树德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去河陇抢吐蕃人的牛羊! 这是邵大帅第一次组织如此多的蕃兵从征。如果算上义从军的话,明年出征的蕃兵估计在两万五千人上下,骑卒众多,赶着牛羊西征,走到哪放牧到哪,也是一道盛景了。 国朝至今,除了天宝年间的诸镇节度使,以及自家义兄李克用外,应该没人像自己这样组织起两三万蕃兵了。即便是幽州镇,他们手里的奚兵、契丹兵,应该也就万把人,不如自己远甚。 “走吧,回去了。”邵树德用党项语说道,王氏、庄浪氏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邵树德哂笑,在小姑娘面前装逼也挺爽的,至少她们的反应很真诚,很走心。 自己在皇帝、太监面前装过逼,在节度使、大将面前装过逼,在李克用面前装过逼。装的逼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但那些中老年人的反应再大,也没有青春可人的少女的反应让自己舒爽。 男人啊,或者说雄性动物就这样,有把自己的基因遗传到更多雌性动物身上的本能。自己如今这个身份地位,就算一百个孩子也养得起。以后如果封了王,就将贺兰山别业扩建为王宫,每征伐一地,不但让当地世家、部落送质子入军,还要让他们送嫡女过来充当宫女。 雪渐渐大了,落在邵树德脸上,他稍稍清醒了些。 勋贵、大臣送女入宫当宫女,这是天子才有的待遇,骄傲了,骄傲了啊。 西受降城至今仍然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可能就是邵氏老宅了。 邵树德最后一次在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街道上走着,心中满意回忆。 当年熟悉的人,有的已经故去,有的还在。见到自己时,一个个拘谨得很,亲兵奉上财物时,脸上才有了点笑容,渐渐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感觉。 邵树德又见到了刘狗儿的家人。 他弟弟在城墙外开了一些荒田,甚是辛苦,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家贫,一度娶不起妻,无奈之下,找了个党项女子为妻。 妹妹绣娘也嫁人了,前年刚生了个孩子,今年又怀了一个。见到邵树德时,脸红得很,但仍然鼓足勇气问道:“大王怎生一去八年才回来?” 王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邵树德。 邵树德愣了一愣,最后憋出一句:“忠于王事,四处征战。” 当年的自己,年轻,纯粹,有野心,讲义气,不爱享受——事实上也没那个条件。又是个小军官,在少女眼中一定也是充满着光环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现在的自己,不再年轻,不再纯粹,野心倒是愈发大了,双手沾满血腥。义气自然还是讲的,但也掺杂了政客的狡猾。日常用度、享受与以前更是天差地别,队正与郡王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大王和以前不一样了……”绣娘略微有些失落:“看人的眼神不一样。以前有怜悯,有仁爱,现在就像——像想让每个人都跪在你面前一样,身边也都是想攀附你的人。” 王氏瞪了她一眼。 “这就像是爬山,你爬到一个新高度后,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你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邵树德找了个马扎坐了下来,道:“以前每做一件事,考虑的不需要太多,只凭自己本心即可。但现在做一件事,往往身不由己,每个人都看着你。我,回不去以前那个样子了,人都是会变的。” 若是伟力都归于自身,或许可以凭本心做事,但自己的伟力在于集众,牵扯的就太多了。 权力,当真是世界最厉害之物,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都难逃腐蚀。它可以让一个少年反清志士变成汉奸,也可以让热血革命青年变成军阀。 没有理想的纠偏,人的变化就是这么快。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还百姓一个安定的秩序,让他们过上该过的生活。这个过程中,或许有很多人原本安定的生活会被自己打破,或许有不少无辜的人会因为自己人头落地,或许自己的理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但自己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不会再纠缠到底是杀了更多人还是救了更多人的道德悖论,我不是道德君子,权欲、理想,并不是一定对立的,只需坚守住底线,砥砺前行即可。 “还要感谢绣娘呢。”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这些年,一直打打杀杀,能够静下心来思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今明析了本心,前路当更加清楚。” 说罢,他解下了披风、佩刀、步弓,道:“得绣娘当头喝问,此物便赠予你了。” “以后若有人敢欺负你,拿出某的佩刀,让他跪下。”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 说罢,便带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翻身上马,回家! 与此同时,振武军节度使王卞也已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南下长安。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后面的去处,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了,不如早早回长安,此时已经是光启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至于两地的军士,明年才会南下。这万把人,邵大帅暂时没有将其收入衙军,因为养不起。年前发了一次赏,待明年发兵时,再发一次赏。 如果西征顺利,打下兰州等地,收获蕃部牛羊,然后再开矿炼铜,日子应该会好很多。到了那时,再把天德军、振武军纳入衙军系统,也就水到渠成了。 本卷结束,下一卷《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 第一章 擒生 天寒地冻,浓雾弥漫。 一堵矮墙内,几个辫发男子正在喝酒玩闹。 院子里栓着马匹。不知道什么原因,马儿有些不安。一名辫发男子起身,安抚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能让马儿平静下来。 他低声骂了几句,然后便打开木门,出外查看。 这一去便是好一会儿,再没见他返回。外面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其余几人陆续放下酒碗,神色间惊疑不定。 “嗖!嗖!”数道羽箭袭来,场中痛叫一片。 一名辫发男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纵身跃入屋内,身后还跟着一人。 但箭矢飞来的速度太快了,他才刚刚跨过门槛,肩上便挨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摔跌了进去。 屋内还有数人,听到外面的惨叫声,纷纷掣出步弓,朝外还击。 但来袭的人十分狡猾,就躲在外面,时不时射出一箭,阻碍他们出门。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挂上了铁甲,嘴里连声说着什么,似乎想带人一起往外冲。 其他几人连连点头,还有人找来了木盾。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乱响传来,房顶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瓦片、碎木屑纷纷扬扬洒下,让人睁不开眼。 又是几声痛叫传来,原来顶上正有人朝下射箭。这么近的距离,射中了便入肉极深,甚至贯透胸腹。 草料房那边燃起了熊熊烈火,不时传来一声惨叫。屋内众人心慌意乱,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往外冲。 不出意外,又是一波箭雨。 “勒曲堪!”有人喊叫了一声。 “嘿,来得好!”一名戴着璞头,腰间挎着步弓,手里拿着厚背大砍刀的汉子让过其前冲之势,然后一刀斩下,敌人脖颈处热血飚出,无力地扑倒在地。 “王全斩杀了贼酋!”众人士气大振,弓弦声连响,更有数人跳下矮墙,将另外两名贼人放倒在地,牢牢捆扎了起来。 擒生的赏钱,可比斩首要高! 王全领着人快步上前,屋内又冲出一人,嘴里呜哇做响。 王全让过其捅过来的长矛,轻巧地一刀落下,贼人又扑倒在地。 “看王指挥杀贼,直有举重若轻之感,仿佛那贼人故意撞上来一般。”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名身穿褐布军服的汉子上前,看着躺在地上的尸首,连连赞叹。 “孙队头说笑了。”王全略微有些气喘,悻悻道:“才活动了这么会,就有些气喘。若是十年前,某披上重甲,定在吐蕃贼子群里杀个七进七出。岁月不饶人啊!” “队头、阿爷,腌肉房那边又抓了一人,另斩首十一级,未走脱一个。”说话之人年纪甚小,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口音也有些奇怪,不是很标准。 “叫什么阿爷?叫王指挥!”王全脸一落,数落道。 “遵命,王指挥。”王郊低头受教。 “今日你爬上那草料房纵火,举止操切,毛手毛脚。贼人若镇定,只需分出一两人,射上几箭,你们那几个小男一个都活不下来。”王全脸挂寒霜,训斥道:“与草料房贼人搏杀时,那么近,他拿矛捅来,你也拿矛和他互捅?教你的投矛忘了?临战先投出去扰敌,后再搏杀!” “王指挥,令郎今日十分勇猛,何必苛责呢?”孙队头上前笑道:“某第一次上阵时,心慌意乱,手心冒汗,步槊都握不稳。令郎是第一次吧,比某当年强多了,哈哈。” “这也是为他好。”王全叹道:“教了那么多东西,都是某从战阵上悟出来的。那会真是惨,没人教,大伙都不懂,全靠悟。悟得慢了,就是个死字,运气不好,也是个死。” 孙队头了然。经制之军,一般都有各级教练使,很多基础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学到。起事的乱民,如果没有官军加入,或者没有地方豪族入伙,那真的什么都不懂,一切经验都得从死人堆里学,代价太大了。 “走吧,今日擒得三人,斩首十一级,吐蕃贼子的这个哨铺算是废了。”孙队头招呼众人赶紧清点战利品,准备撤退。 “对了,勒曲堪何意?”王全突然问道。 “吐蕃语百户长之意。”孙队头说话间也很羡慕,王全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擒杀贼酋。 王全大闻言大笑,道:“这下买牲畜、买家什、买农具的钱都有了。再过几年,吾家二郎去蒙学的束脩也有了。” “王指挥……”孙队头踌躇了一下,看军士们正在牵吐蕃人的马匹,便抓紧时间问道:“不如将那副铁甲售卖予我,如何?贼酋那体型,与我差不多,正合用。” “此事不急,待回去再说。”王全飞快地从吐蕃“勒曲堪”身上剥下衣甲,动作熟练得让人诧异。 片刻后,一行人在哨铺内外堆满了柴草,点起大火之后,便匆匆离去。 “孙队头,某有一事不明。”回去的路上,王全策马与孙队头并排,问道:“当初尚延心归国,不是献河、渭、岷、兰、会等州了么?怎么到现在这里还是吐蕃治下?” “王指挥,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归国了,然其有兵,有地盘,为河渭都游奕使,相当于藩镇,朝廷号令如何能通达诸州?”孙队头回道:“也就高郡王胆子大,还派兵抢占了凤林关。然尚延心死后,吐蕃诸部复叛,就不得不撤了回来。今河、渭、岷、洮、兰等州各有吐蕃部落盘踞,大帅要打的便是这些部落。” “岷州伏弗陵氏也是吗?” “自然。”孙队头答道:“伏弗陵氏地控岷、渭两州,具体多大某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吐蕃人游牧,其辖区并不一定按照国朝的疆域来划分,只能说个大体位置。” “那咱们袭击的这个闾马部是何来历?” “伏弗陵氏的附庸部落。”孙队头说道。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很快便回到了会州境内白家部的草场上。 上头在祖厉河附近设置了不少村落。除赦免的巢众刑徒外,还有在银州四县募集的前巢众民户,王全便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在开光县租种军属农场土地,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当听闻到会州可以白得一顷地之后,立刻心动了。他明白大帅的意思,不就是移民实边么?别人怕,他可不怕!刀头舔血这么多年,谁怕谁啊? 王全血液里贪婪、好斗的因子被激发了,于是主动应募,带着一妻二子,长途跋涉来到了会州,被安置了祖厉河上游地段。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七八十户,统一编为一里,王全因为经验丰富,名气较大,又被任命为土团乡夫指挥。 定远军也往这边派了少量指导人员,比如今天偷袭吐蕃哨铺的事情,便有一名队正、三名军士参与。 之所以对这个部落如此不客气,原因也很简单,曾经西逃的昑屈部又回来了。他们的岷州姻亲伏弗陵氏同意他们继续在岷、渭一带的草原上放牧。 白家得知消息后,立刻上报。会州方面与伏弗陵氏的关系再度恶化,收了钱却又食言不办事,蕃人果然还是蕃人! 于是乎,从上个月开始,会州附唐各部落及屯垦村庄便时不时派人南下,袭击吐蕃部落,拆毁哨铺,抢夺牛羊,今日的行动便是其中之一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一行人回到营地后,却见这里的人比往常多了数倍,甚至还有近千骑卒。孙、王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有大官来了吧? 二人吩咐了一下,让大伙收敛收敛,别太无法无天,然后便带着俘虏,经重重检查之后进了营地。 “哦,捉生将如此神勇,竟抓了三名蕃贼回来?”甫一进营,他们便遇到了一名全身披挂的大将。 大将身边簇拥着不少亲兵,此时便有人喊道:“新泉军使杨将军在此,尔等还不来拜见?” “拜见杨军使。”众人纷纷行礼。 “某受大帅重托,率新泉军四千众南下会州,便是为了征讨吐蕃。”杨悦看着众人,和颜悦色地说道:“能杀吐蕃人的便是好汉子,不但不用行礼,还有赏!” 王全听了喜上眉梢,他现在听到赏字就激动,于是高呼道:“杨军使赏罚分明,果有名将之风。” 杨悦笑着指了指王全,道:“将俘虏带过来,某要亲自审问。” 三个俘虏很快被带了上来,全都是左衽、辫发,纯得不能再纯的吐蕃人的装束。 “将军饶命,某有情容禀。” 杨悦帐下一个懂吐蕃语的幕僚正待上前询问,俘虏中某人突然高呼道,而且说的居然是大唐官话。 王全正待离开,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第二章 生长蕃中似蕃悖 杨悦见得俘虏说话,却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似是见多了这类事情。 “某叫张阿竹咄,祖父张廷本为原州经学助教,后遭吐蕃掠去。因识文断字,被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乃是……乃是暂冠蕃朝,情非得已。吾父亦识得文字,在寺中抄写佛经,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某未识得几个字,被征为役使,在闾马部军中养马,苦不堪言。” “汝在那哨铺所从何事?” “养马、割草、樵采。” “既有外出之机,为何不逃归会州?汝应知,会州已被灵武郡王收复。” “州中尚有蕃妻,有小儿,未忍轻离。” “昔年亦有人抛弃妻子逃归,为何汝不能?” 张阿竹咄讷讷无言。 白居易和元稹就写过这么一个人,“少年随父戍安西”,后来陷蕃,在当地娶了吐蕃妻子,有了孩子。四十年后,终于找到机会,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边境。恰逢“边头大将差健卒”,进入吐蕃境内抓俘虏,见到吐蕃打扮的便抓,于是此人被抓了回来。 天子仁慈,不杀他们,诏令流放吴越。一路上又是千辛万苦,看到江水时,思念起了安西的家乡交河,于是痛哭,对随行的其他吐蕃俘虏说,“尔苦非多我苦多”。 明明一个汉人,会说汉语,也心向大唐,陷蕃四十年矢志不渝,抛弃妻子逃了回来,结果边将派出去抓吐蕃俘虏的“健卒”可能是胡人,听不懂汉语,便把他当蕃人抓了回来,流放吴越,真他娘的黑色幽默。 “闾马部有兵几何?”幕僚又问道。 “有兵千人,壮丁七千余。” “伏弗陵氏呢?” “这却不知,应是数倍于闾马部。” “可知兰州情形?” “不知……” “昑屈部如今在何处游牧?” “在渭州北境,靠临州、兰州那一片。” “先前不是去了兰州么?为何回来?” “应是与兰州诸部有了矛盾,攻杀一场后败回。” “昑屈部还有多少兵?” “不知。” 幕僚看了一眼杨悦,拱了拱手。 杨悦清了清嗓子,问道:“张阿竹咄,汝祖、汝父应是读书人,为何不取汉名,反倒弄个蕃名?” “回将军,伏弗陵氏与会州昑屈氏又不同。当年归国本就不情不愿,惧于尚延心之势才降。尚延心已死多年,其部便恢复了蕃朝初年的制度,要求所有人说吐蕃语,取吐蕃名,辫发、髡发,左衽皮裘,不一而足。” “这伏弗陵氏胆子倒是不小,心亦是黑的。”杨悦冷哼一声,道:“就不怕朝廷征讨?” “岷、渭二州旁边便是秦、成二州,然三十年不见王师西进,自然有恃无恐。”张阿竹咄说道:“归义军起事、尚延心归国时,一度惶恐,然朝廷在收复六州七关后便止步不前。随后尚延心死去,归义军亦声势大降,这些吐蕃节儿、万户们便故态复萌了。会州昑屈氏还算好的,允许百姓复我唐衣冠,并不多加干涉,然其余诸州,可就一言难尽了。” 张阿竹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也是实情。凤翔镇在京西北也是人口、财力、兵力都比较充足的藩镇了,辖凤翔府、秦州、陇州,在彭州防御史设不成后,成州现在也归凤翔镇管,数一数二的大镇,真的没能力西进吗? 尚延心没死之前,你还可以说人家也是大唐臣子,打他不合适。但尚延心死后,旧部复叛,这时候还犹豫个屁!在黄巢起事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给你打,结果都浪费了。 这些个陇右州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在那里,直到大唐灭亡。五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也没人管,甚至到了北宋前期,也几乎没管,真正收复,要是河湟开边那会了。但也只是收复了一部分,人口最多的那些,比如凉州,早被西夏占领了。 “张阿竹咄,若是让你带路,寻河、渭、岷等州的吐蕃部落草场,可能找到?”杨悦又问道。 “渭州还行,其他很难。”张阿竹咄想了想,道:“其实将军不用刻意找。吐蕃被称为蕃朝,自是有原因的。他们并不全是游牧,有官府,有衙门,有田,有牧场,有兵,颇似我朝。若能轻兵疾进,寻到他们并不难。除非他们愿意放弃这一切,重新逐水草而居,就像会州昑屈氏一样,但这个决心并不好下。” “你说话倒也有几分条理。”杨悦赞了一句,道:“岷、渭二州吐蕃内情如何?有没有嫌隙?” “回将军,不曾听闻。伏弗陵氏管治得还算不错,各部纵有仇隙,亦不会互相攻杀。” “岷、渭二州尚有多少天宝遗民?” “渭州四县,一两万人还是有的。” “还有四县?” “有。城廓被破坏了一些,然还存留着。郭下有人耕种,以粟麦为主,也放牧牛羊马匹。” “这倒与会州情形差不多。”杨悦道:“汉民可还能说官话?” “有些能,有些不能。”张阿竹咄如实答道:“某曾听人说,越往西,说吐蕃语的汉民越多,左衽越多,几与蕃人无异。” 杨悦看了看他的装束,心里基本信了。 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固然因地制宜,搞了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什么的,但就内核而言,而是那套奴隶制。汉民即便是在种田,吐蕃人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其分成各个部落。初时还要强制辫发易服,只有每年正月初一那天,汉人们可以穿上唐服,换回汉人发饰,祭拜祖先。 朗达玛被刺杀,吐蕃内乱之后,去胡化的思潮有所抬头,尤其是张议潮、尚延心等归朝之后。但后来又有反复,只能说各地程度轻重不一。 而随着心向大唐的人越来越少,且整体呈老年化趋势,年轻一代的汉民,到底认同自己是谁,还很不好说。 会州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白家部都不愿意种田了,只想继续游牧,而且他们部落里会说汉话的人很少,也就高层知道一点往事,新一代知道个屁! 杨悦没见过灵武郡王率军入会州城的情形。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所谓的汉人耆老原本都是左衽辫发,也就是在昑屈部逃走之后,他们才换回了本来的装束,然后派几个还会说汉话的人在前面迎接。 会州如此,岷、渭、河、临、兰等州又有什么不同呢?说不定情况还要更差。 让军士将张阿竹咄等人带下去之后,杨悦思虑了一会,便招来了幕僚,商议道:“大帅欲攻兰州,然沿途山高水急,行走不易。若是绕道渭、临二州,沿途草场众多,利于蕃兵进击。不如就此行文请示,待蕃兵一至天都山,便汇集定远、新泉二军,一同南下,先破渭州,然后西进,攻临州,绕道兰州侧后。彼时大帅亲率衙军主力,沿河西进,此为正也。绕道灵州之偏师为奇,一正一奇,破之必矣。” 调动蕃兵,杨悦是没这个权力的,会州刺史韩建、定远军使王遇也没这个权力。会州蕃部,以白家为首,他们愿意与定远军配合,也是当初邵树德下的命令,不然谁也别想使唤得动他们。 若能使唤得动,那这人可就危险了,多半会失去灵武郡王的信任,被边缘化雪藏起来,再无翻身的机会。这就是政治! 本来按照避嫌的原则,杨悦也不想提这个建议。跟着大帅打太平仗不好吗?何必惹得一身骚,平白无故让人猜忌。 但他真的太想赢了,太想收复失地了,为此也懒得顾忌那许多。 幕僚们当然也清楚他的想法,跟了这个东主,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尽力帮衬到底。 而此时的王全,也已经领了赏赐回到家中。 家在祖厉河上游这一片。说是给你房子,但其实就是给了一些木头罢了,就这还要排队等,因为役使的蕃人伐木工不是很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全已经领到了木料,然后又亲自去砍了一些树枝、芦苇回来,与老兄弟们互相帮忙,把木屋建好了。不大,但住一家四口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个马厩及羊圈。 走到村头的荒草路上时,王全父子故意放慢了马速,将领到的绫罗绸缎露出了一角,花花绿绿的,一眼便可看出。 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巢众,有来自银州四县的,这些人看到王全便打招呼。有的则是赦免的刑徒,他们孤身一人,神色郁郁,看到王全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家同为俘虏,你是张言、李唐宾的人,我是孟楷的人,为何待遇差别这么大?心里不服啊! 王全对这些满腹怨气的人也很看不过眼,路过时冷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南下渭州去抢啊!牛羊、财货、女子都有,自个在家生闷气有什么用?孬种!” 被他损的那人也怒了,直接从草堆里抽出一个木叉,便要上前搏命。恰逢此时,数骑从西边过来,看装束,当是定远军的,于是勉强压住火气,呸了一声,道:“就你行?待下回有事,某南下抢个吐蕃官家小姐回来。你这指挥之职,到时候也得让给某,看你羞不羞?” 王全打了个哈哈,道:“说大话没有用。另外某也得提醒你下,这会不在军中,你对某不敬,没什么。异日若是集结了起来,南下打草谷,你还这副样子,看某砍不砍得你脑袋。” 说罢,王全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他人看着他,脸上全是恼火、生气的模样,但在眼底,羡慕之色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官府怎么还不征召呢?赶紧把器械发下来,大伙练都不用练,直接南下抢他娘的啊! 种地辛苦没什么,但没有女人,没法传宗接代,这日子能过得下去? 第三章 生意人 进入腊月以后,节日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郁了。 祖厉河畔,来了一支车马队,规模不小,大概二十余辆马车,百余匹骡马,满载各色货物,甫一进入会州境内,便引起了轰动。 上一次有这种规模的商队入境,可能还是尚延心没死那会了。 从那以后,吐蕃各部没了约束,节儿、万户们纷纷当起了土霸王。不但内部互相攻杀,有时还派散骑入唐境掳掠百姓。 甚至在黄巢入长安之后,他们还互相勾连,组织起了大军,攻陷原、武、渭三州。当时秦、成诸州边境亦不太平,屡屡有游骑入境抄掠——不得不说,他们的消息来源确实厉害,黄巢进长安没多久,立刻就动手了,可见还是很关心东面的。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边境地区如何做生意?都不要命了么?吐蕃人的牛羊皮子再好,也不敢买啊。更何况,定难军那边也有牛羊,数量庞大,价格也不贵,那还不如去绥州、夏州买呢。至不济,凤翔镇内亦有内附吐蕃部落,向他们买好了,虽然数量有些不足。 光启二年,灵武郡王自长安返回灵州。回师时联合邠宁镇、泾原镇,灭了在原州等地作乱的吐蕃,随后又收复会州二县,并设官、派兵、移民,正式管制了起来。这对秦州的商人们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 因此,在试探性地观察了几个月,发现会州当地局势确实稳定了下来之后,从秦州出发的第一支商队过来了。 赶着年前做生意,商人也是挺拼的! 会州境内有不少内附部落,不管是吐蕃化的党项人、汉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严格来说,习性都不怎么好的,说不定就将你劫掠一空了。但这支商队厉害了,打的旗号是天水赵氏,大帅妻族,这一下子唬住了不少想铤而走险的人——即便有人想犯浑,别人也会拉住他,你他娘的别害死大家,灵武郡王可不会仔细分辨到底谁劫掠的,他老人家只会一起惩罚。 当然了,旗号是天水赵氏,但商人来源其实挺复杂,以秦州商人为主,成、陇二州的亦有。他们依附于赵氏,自然得给赵氏好处。而赵氏,也不能白白利用灵武郡王的威名做生意,赵家内部已经商量好了,给灵武郡王爱妾玉娘干股,分润好处。 商队有数十名护卫,强弓劲弩,长枪大刀,看着就很靠谱。正如时人描述的,“轻訬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对付经制之军当然不行,但应付山匪江贼、乱兵盗寇之辈,却也问题不大。 “都休憩一会吧。”赵成骑着马儿从前面回来,招呼道。 不是人要休息,主要是役畜、骡马要吃不消了。离会州城还有段距离,若是牲畜累坏了,还得再找草原部族买,人家坐地起价,亏不亏啊? 商队停下来后,自然有一些部族过来采买商品。 他们自动过滤了镜子、首饰、锦缎之类的高价值货物,主要看茶叶、陶罐、铁器、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商队的人也不嫌麻烦,一些本钱小的商人更是提起精神,摇唇鼓舌,花言巧语,极力推销起自己的商品。 牧民们会官话的很少,而且也没有现钱,只能拿牲畜、皮子、杂筋、牛角之类的来换。但他们如何玩得过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带来的牛羊被嫌瘦,皮子被嫌品相不好,价格一压再压,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赵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也不参与。他是做大批发生意的,看不上这些零售的蝇头小利。那些车上,就有不少他们家的商品,比如镜子。 这玩意,草原牧民如何买得起? 不过,事情还出了点意外…… “有铜镜否?”有个做汉人打扮的汉子挤了过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道。 赵成惊了,问道:“你真要买镜?” 王全张了张嘴,最后一跺脚,道:“自然要买!” “皎镜很贵的,不如拿几面昏镜给你瞧瞧?”赵成试探道。 “皎镜做何解?昏镜又如何?”王全问道。 “皎镜清晰,不能隐芒秒之暇,非美容不合是用。”赵成回道。 意思很明白了,皎镜是高档货,照得比较清晰,脸上的瑕疵或生理缺陷隐藏不住,貌丑者用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昏镜照之如雾,瑕疵不见,妍态自生,一日数照,自言美倾城。一般铸十面镜,其一皎如,其九雾如,你要买皎镜还是昏镜?” 王全身后数人轰然大笑。 商家确实有意思,也很有头脑。 天下女子之中,美人应只有十一之数,这面皎镜就是卖给美人的。剩下的九人,买昏镜回去,照着也挺开心,觉得自己挺美,这生意做得确实厉害。 “便买皎镜了。”王全大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当真?此物甚贵。” “你这商徒,看不起田舍汉耶?”王全一怒,喊道:“大郎,拿一匹绢过来。” 王郊一听是给自己娘亲买镜子,顿时应了一声,捧起一匹绸缎,便递了过去。 赵成粗粗一看,便摇头道:“此乃恒州孔雀罗,却买不了一面皎镜。” 王全一愣,没想到镜子这么贵,顿时有些踌躇了。 “若是再搭上小男包里那匹宣州红线毯,便差不多了。”赵成也是眼尖,居然看到了王郊包袱里只露出一角的名锦。 “你这贩夫,莫不是在欺我?”王全质问道。但语气明显有些犹疑,因为他也不知道皎镜该卖多少钱。或者说,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地方售价天差地别。会州该卖什么价,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王郊已经屁颠屁颠地将那匹绢也递了过去。 王全张口结舌,这便宜儿子,倒是挺向着他娘亲。 赵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红线毯,仔仔细细看了看,笑道:“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竟是真的!没想到会州这穷乡僻壤,竟有这等名锦。你这百姓子,如何得来这等好物?” 王全正在肉痛,身后却有人道:“市人但逐利,如何看不起人?王指挥数次深入渭州,斩吐蕃贼寇十余,更杀得百户一员。蕃寇闻王指挥之名,惶惶不可终日。那闾马部头人更是悬赏牛羊百头,买王指挥之命,你等如何相比?会州穷困,但有慷慨豪迈之士,单人匹马,纵横虏群,斩将而归,保一方太平。可别瞧不起人,这是新泉军使杨将军赏下来的,只赏勇士!” 赵成一听也有些动容。秦州陷蕃数十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朝廷使者几番过来,临走时,大伙亦只敢躲在门缝后偷看,恨不能跟着重回大唐。 赵成少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辫发左衽的老父待朝廷使者走后,痛哭流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父亲去世得早,未及等到大中年间朝廷收复六州七关,甚是遗憾。 “竟是斩杀蕃寇之勇士……”赵成想了想后,一咬牙,将皎镜塞到王全手中,道:“此镜融了,亦铸不了几个钱,便赠给壮士了,只求日后多杀几个蕃寇,尽复旧土。” “这如何使得。”王全还待推辞,王郊已经拿起了镜子。 王全苦笑一声,道:“罢了,也不要你送。这两匹锦都给你了。杨将军能赏某一次,便能赏两次。待过些时日,某再去趟渭州,擒几个吐蕃生口回来。” 王全将擒生说得轻而易举,但赵成如何不知其中的危险?过去数十年,双方互派游骑入境擒生,有时人早上出门樵采,就再也没回来过。日后相见时,说不定已是二十年之后了,就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消失的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王指挥真乃豪迈之士。”赵成叹道。 汉无人耶?非也。官军不能打耶?非也。可就是收复不了失地!公卿将帅,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到头来不如一介匹夫。 凤翔节帅朱玫,广造豪宅,搜罗美人,终日宴饮。渭、岷、宕三州,就在门口,然不肯出兵,以为耗费无用。如此作态,只教热血之人齿冷。异日中原有变,关中厮杀不休,吐蕃再度入寇的话,指望朱玫能保得秦州太平?赵成不敢做此想。 若是将帅敢战,赵成有信心把生意做到归义军乃至西域去,这是何等大利?跟这些武夫说不通其中的道理! 根据自己得来的消息,灵武郡王在收复会州之后,应还有些想法,想要攻取兰州等地。若真能成,自己便把生意做到那边,甚至赞助部分军需亦未尝不可。手头这匹宣州红线毯,若是贩卖到西州,再采买当地商品回中原,一来一回数十倍利唾手可得。 可恨公卿将帅目光短浅,有眼无珠,竟让这利白白丢失,岂不可笑? 两汉时,匈奴据西域,商路断绝。国朝这会,吐蕃据西域,商路又断,逼得胡商不得不走草原甚至是渤海国去做生意。 中原的丝绸、纸张、茶叶,西域的金银器、水晶、乳香、绒毯、宝石、犀角、象牙、玳瑁、蓝靛、首饰甚至是胡人风格的盔甲,这些东西,其间有多少利? 王全等人离开后,赵成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很快商队又起行了,赵成抖擞起精神,打算去会州看一看。接下来,他还要去灵州、夏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第四章 康佛金(给盟主小哲夫加更) 邵大帅现在真的是个大忙人。带着铁骑军、豹骑都从丰州赶回后,立刻就参加了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诸部的祭天大会。 至于为什么不把阴山内外诸部与南边诸部的祭天大会放在一起举办。别问,问就是分而治之。 邵某人对各个牧区的划分,是有清晰概念的。在他看来,当前及未来可能有的地盘中,牧区大体上可以分做四块。 其一是平夏牧区,大体上就是后世的鄂尔多斯及周边,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北部多高山,中部多荒漠,南部多丘壑。 这块牧区的面积很大,大概有十余万平方公里,北部阴山以南的黄河流域水资源丰富,可以农耕,东部麟州的窟野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一带亦适宜农垦,南部横山北麓同样宜牧宜耕。除此之外,皆只能为牧场,不是一点地都不能种,是没那个必要,万一破坏了脆弱的生态环境呢?让草场、森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吗? 平夏牧区理论上囊括了夏、宥、丰三州,绥、银、麟、胜四州亦有相当一部分面积被包括在内,是目前定难军地盘上人口最多、产出最丰的地带。东部产粮、产绢,有城池,有马场,南部产粮、产盐,有城池,有政治中心,北部产粮,有军事要塞,西边和中间是大片的空旷地带,以水草丰美的诸多湖泊为核心,草原杂虏、平夏党项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马驼,给夏州上贡。 其二是灵盐牧区。这个牧区面积较小,只有两万多平方公里。贺兰山横亘在西侧,挡住了寒风的侵袭和沙漠的东移。而且山体附近形成了独特的气候,即明明处在一个降水较少的半干旱地带,但因为山体较高,受冷凝作用影响,形成了沙漠中的湿岛,气候迥异于周边。 南边有天都山、罗山,北边有嵬山,东边是黄河,除了沿河开垦的农田之外,大部分地区林木茂密,草场众多,有不少河西党项部落在此放牧。 不过在可见的未来,这里的农田会慢慢增多,牧区会慢慢缩小,但应不会完全消失。因为总有很多地方没必要种地,破坏环境很容易,恢复则很难。 这一大一小两个牧区是已经拿在手里的,可出牧民壮丁十万,就问你怕不怕?邵大帅前些日子刚回夏州,就脚步踉跄地到了嵬才来美房中,抱着美人夜夜造人,生怕她爷爷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震怒,反他娘的了! 苦逼的邵大帅,现在就连夜宿哪个美人房中,都成了政治问题了,自由度越来越小。 未来的话,他还想掌控两个牧区,即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牧区,以及祁连山一带的河西牧区。尤其是后者,出产凉州大马,还有丝路生意可做,人口又多,取之利益极大。与之相比,河西党项盘踞的阿拉善牧区倒可以先放一放了。 打通与西域的联系,并不是说一定要军事征服到西域,事实上那不现实。 西征至兰州后,就该以政治手段与归义军进行联系了。他们的实力并不强,又是大唐节度使,交流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另外,朝廷治下的凉州也可以尝试接触一下,他们被回鹘、河西党项隔绝在西面,境内又满是胡化了汉人游牧部落嗢末,一定很惶恐,急需支持。而且,去凉州上任或宣旨的官员,也得走灵州,到时候想办法与其交谈交谈,说不定还可以提前派人过去踩踩点呢。 凉州,可是天宝年间河陇有名的富庶之地,人口众多,经贸发达。后世被西夏占了,人家设了西凉府,是重镇之一。 夏州城外的石佛寺内,刚刚荣升定难军节度副使的陈诚正在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来自西边的商人,名叫康佛金,据说是做药材、颜料生意的。陈诚对此持怀疑态度,这个康佛金一看就不是汉人,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又姓康,那么多半是康居国出身了,虽然陈诚也不知道这个国家还在不在。 “陈副使,关于在灵州开办商行的事情,意下如何?”康佛金笑眯眯地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陈诚看着这个一脸假笑的胡商,心里有点腻歪。大家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开办商行只是投石问路,真正的重头戏始终在后头。 “汝售卖何物,采买何物?”陈诚问道。 “售卖玉石、安西緤、蕃锦、胡粉、金银器等物,采买中原锦缎、茶叶、纸张。” 陈诚一听心里更有数了,人家这是变着法子委婉地告诉你自己来历呢。 玉石,中原有产,但不多,西域则很多。安西緤,又称安西布,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你一些事情了。蕃锦,一般也是河中胡人贩卖过来的丝绸,胡粉亦是。 至于金银器,当然不好说。但国朝盛时,产自西域甚至更远地带的金银器、盔甲等物事,在中原一直很受追捧,需求量很大。即便是这会,若有胡商带来西域金银器,依然可以卖高价,要的就是那股子异域风情的味道。 同理,中原产的金银器也一直在往西域销售。对胡人来说,中原货也颇具异域风情,人家也爱那调调。 这康佛金,莫不是归义军那边的人?听闻归义军镇内有大量昭武九姓胡人,以曹、康两族最盛,多有子弟在州县乃至幕府为将、为官,甚至就连寺庙中也多此类人。 至于民间商家,康氏、曹氏、安氏、石氏、史氏、翟氏等家族就更是出名了,生意做得很大。去年开始出现在夏州,当时才寥寥数人,现在已经猛增到数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河东的胡人呢,听望司还特地打探了一番,结果他们自称来自西域。现在看来,未必是西域,沙州的可能性更大。 定难军在朔方之地的崛起,真的改变了太多事情。陈诚甚至怀疑,如果邵大帅当初移镇他处,夏州被别的什么人占据,未必就有这档子事。 做生意,对于如今财力颇有不足的定难军来说,当然是很有诱惑力的。沙州归义军如果能将更多的中原贩卖到远方,再把远方货物贩卖到中原,定难军难道不能分润点好处吗? 大帅养了四五万军,花费可是很惊人的! “既是行商贾之事,当然可以。”陈诚笑道:“灵武郡王对外商一直很欢迎,只需照章缴纳榷税,一概允准。” “陈副使既如此说,某便放心了。”康佛金笑道。 说完这话,两人便很默契地开始喝茶。康佛金酝酿话语,陈诚则安心等待重头戏。 果然,在饮了一半之后,康佛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今年重阳节之时,某从归义军、凉州镇过境,入灵州。当时听闻了一件事,归义军僧正康贤照欲访灵州龙兴寺,当时应已出行,不知是否已至灵州。” “哦?”陈诚讶道:“康僧正为何访龙兴寺?” “好教陈副使知晓,敦煌亦有龙兴寺,本源出一脉。河陇之地陷蕃后断了来往,今欲重叙旧谊,故康僧正打算亲带僧团前来灵州。”康佛金解释道。 “这却是不知了。”陈诚笑道。 “康僧正研习佛理多年,终觉闭门造车不妥,欲访天下高僧大德。夏州石佛寺,远近闻名,康僧正亦欲访上一访。再者,听闻灵武郡王对僧人多有优容,不知可否顺道拜访一下?”康佛金问道。 这就是瞎扯了。邵树德在绥州时便办了三界寺,随后又没收了灵州龙兴寺的田庄,还要求僧尼们照章课税,他对僧人是什么态度,定难七州无人不晓。 只不过这会两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了,康贤照既为僧正,那么就不是纯粹的僧人,说他是官还更准确一些。 他欲拜访灵武郡王,当然不可能是传道授法,只可能是谈军政大事。这事,陈诚还没法做决断,必须禀报上去才行。 “此事,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陈诚道:“康僧正从河西而来,不容易吧?” “应不容易。”康佛金叹气道:“某从凉州来,一路上有回鹘,有党项。回鹘还好,并不过分,然河西党项索贿无常,动辄翻脸,若能讨平,这路途也能太平许多。” 陈诚点头。河西党项确实桀骜不驯,定难军也早想讨平他们。明年攻占兰州之后,便当出动大军,消灭河西党项,至少也得令其归附。 不然的话,始终是个麻烦。异日东向图谋中原的时候,人家在后方作乱,袭扰灵州,岂不动摇军心? 破丑氏、米擒氏,也是时候跟他们算总账了! 第五章 调兵与内情 “大帅,至今三大院已完成马甲七十三副,算上之前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一共九十七副。”夏州城北的猎场内,将作司判官宋举正在进行着汇报。 “已是正月了,将作司诸位僚佐还在奔忙诸事,着实辛苦了,三院大匠们亦很辛苦。僚佐、大匠一人领三匹绥州绢充作赏钱吧,徒工亦有两匹可领。”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发赏。”宋举喜道。 马甲已经分发下去了,不是分配到邵树德最信任也是战绩最彪炳的铁骑军,而是豹骑都。 铁骑军的战法已经固定成型,那就是轻骑兵袭扰战术,一共三千骑,折嗣裕深谙轻骑兵的战术要领,没必要再去改变。 邵树德甚至还从豹骑都里抽调了两千骑并入铁骑军,厚实其兵力,作为定难军第一大骑兵集群,西征的王牌主力。 豹骑都还剩千人,杨弘望任十将,折从允、王崇任副将。第一批马甲给了最精锐的九十七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在夏州苦练配合,学习如何像步兵一样成列冲锋。 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战术动作,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而且人、马之间都要互相熟悉,不然效果将大打折扣。 没有收到马甲的人也要练习,宁可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嘛,这个道理邵大帅还是懂的。而且,谁说普通骑兵就不能墙列冲锋了?只不过看起来没具装铁骑那么吓人罢了。 “有了马甲,还缺好马……”邵树德看着猎场马厩里的战马,苦笑道。 他早就让人把骏马都送到牧场那边配种了。如今自己骑的,都是普通货色罢了。但适合具装铁骑的战马,并不容易找,眼下其实都是在凑合着用青海骢,颇为无奈。 “大帅,好马还得去西域找。”宋举说道:“青海骢,在国朝已是上优,眼下也只能先凑合着用了。” 邵树德赞同。至少他的马,比李克用的好,肩高、速度略微超过,耐力也非常不错,但他还想要更好的。 其实,正在搞马政的银川牧场是有一些高头大马的。但邵树德舍不得拿过来用,而是嘱咐那边继续培育,一定要搞出遗传性状稳定的好马——有时候会偶然出生一些很高大的马,就像两个身高平平的父母会生出一个高个孩子一样,但这种性状不一定能稳定遗传下去,让人头疼。 折、杨、王三家子弟当初都是带马投军的。那些马也都还不错,但邵树德眼光太高,觉得还是不太合适。后世金兀术的所谓铁浮屠,马匹多半也不怎么样,但此时欧洲都没培育出高头大马,全世界最好的马应该还是在西域和中亚,如之奈何。 总不能为了好马,就直接杀到西域去吧? 或许,只能等打下兰州后,看看能不能接触到更多的胡商,让他们想办法了。 “马甲产量就这样吧,慢慢提高就行。”邵树德对宋举说道:“步兵铁甲你们是个什么章程,定下来了吗?” “大帅所述之瘊子甲,打制可不容易。”宋举看了邵树德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用火锻打,则大费工时。” “先打一件出来,让某看看。祁连山那边的凉州大马能扛重物,骑卒身着瘊子甲,战马亦披马甲,如此冲杀,当所向披靡。”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都说骑兵不能冲守御严整的步兵大阵,一般来说是正确的,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辽国人曾经在对付汴梁禁军时用过。当时他们用的是轻骑兵,轮番冲击宋军步阵,“暴攻一角”,即盯着步兵大阵一个角猛打,不计伤亡,最终打崩了宋军开国精兵的步阵。 轻骑兵进攻,可想而知损失不小。如果先用轻骑兵冲一下,消耗敌军气力和箭矢,然后再换具装铁骑上,“暴攻一角”,不知道效果如何? “大帅,康佛金来了。”看邵树德与宋举的对话告一段落,陈诚走了过来,禀报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康贤照到哪了?” “已至龙兴寺,正与增忍和尚论道。” “论道……”邵树德笑了笑。 论个屁道!怕是早就心不在焉,想来夏州见自己了。 “阴山蕃部人马都到哪了?” “已至天都山。”陈诚答道:“会州韩刺史急报,蕃兵一至,牛羊马驼甚多,四处争抢草场。适逢隆冬,草料本就不足,会州诸蕃部苦不堪言,旬日间爆发两起冲突,死伤十余。” “阴山蕃部还是性子野。”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实在不行,散一部分去罗山。会州再开仓放粮,拿一些杂粮豆子出来。和韩建说,三月份灵州就有漕船至会宁关,让他不用担心军粮消耗。” “遵命。” 六千阴山蕃兵,带了二十余万牛羊马驼。天都山虽然草木茂盛,但这会是隆冬,当地本来也有游牧部族,相互间起冲突很正常。同时这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定难军第一次组织大量蕃兵赶着牲畜出战,组织上是有问题的,以后要吸取经验,尽量安排得更合理一些。 “拓跋部也可以南下了,让灵州给他们发给军资,至会宁关附近待命。”邵树德又说道。 昨晚他宿在外宅中,没藏妙娥和拓跋蒲两人陪侍。拓跋小娘还是很关心自家部族的,快两万人呢,男女老少都有,这会就要去抢吐蕃人的牛羊和草场了。 小姑娘甚是担心,窝在自己怀里时眼泪汪汪的,不过在得知如果打下渭、岷、河、临等州,便给拓跋部分配草场时,又破涕为笑——这个拓跋小娘,不如其他女人会演戏,求自己时都如此直白。 邵树德已经收到了杨悦的建议。对他提出的一正一奇两路进兵的方案,稍稍有些迟疑,只能说是谨慎同意吧。 不过岷州伏弗陵氏确实也扫了自己的面子,居然又让昑屈部回来了,并且其附庸部落还在与会州搞摩擦,不敲打一下确实不行。 只是这样一来,此番进兵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或者说原来的胃口太小了?只打一个兰州,便动用四五万兵马,确实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兰州诸部落,与岷、渭、河、临诸州之间是不是有勾连呢? 定难军已经收复会州了,接下来再打兰州,傻子都知道自己对河陇旧地有兴趣。他们之间,应该也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不要把敌人看做傻子! “阴山五部、拓跋部,这便是一万多兵了。开春后,再传令灵州党项,各部凑三四千人,赶着牛羊南下,至会州集结。要玩,就玩一把大的!”邵树德说道:“走吧,去见见康佛金,看看他这次又说什么。” 与康佛金的会面安排在节度使衙,算是公开会面了。灵州的康贤照若收到消息,应该能品匝出其中的政治信号。 “见过灵武郡王。” 会面前,康佛金送了一套精美的波斯四镜甲作为礼物。对于这些西域商品,邵树德还是很有兴趣的。他一直坚持认为,对外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有助于提升自己。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国家,总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学习他们好的地方,然后化为自己的东西,这才是正道。 对西域通商,不仅仅有经济方面的利益,在文化方面,也有裨益。国朝的食物、乐器、服饰,两百年来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外来影响,后世都成了本民族自己的东西。粟特人,也一直活跃在政商军三界,应该说也是有不少贡献的,除了安禄山。 “归义军张帅可知兰州内情?”请康佛金坐下后,邵树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康佛金对邵树德如此直白有些吃惊,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回道:“兰州诸部吐蕃,原为论恐热部属,后归尚婢婢,再归拓跋怀光,以庄浪部为首,吐蕃、党项、土浑甚至汉人都有。拓跋怀光死后,一度降尚延心,然尚延心亦未真正控制兰州。诸部愚昧,堕了兰州城廓,将其化为牧场。两县汉人以种地为业,然被编为四个部落,辫发左衽,充为奴部。” 邵树德一边点头,一边暗自思索。 看起来,比起六十年前,兰州汉人的境地又差了不少,也胡化得更深了。若是再等百年,北宋攻占兰州那会,怕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人都没了。 化夏为胡,吐蕃人手段玩得很溜啊。 “兰州诸部有兵几何?” “两万多人还是有的。” 与听望司打探到的数字有些出入!邵树德不动声色,继续询问:“堪战否?器械精良否?” “昔年吐蕃未乱之时,大军四处攻伐,占地甚广。每至一地,便搜罗工匠,发往各处。譬如与回鹘争安西之时,一次便掳掠了数千工匠,汉人有之,蕃人亦有之。兰、鄯、岷、洮等地,昔年行商之时,某亦见得许多安西工匠,如今应仍有不少,甚至更多。”康佛金说道。 邵树德对此不感到意外。吐蕃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他们是建立正式政权的。昔年安史之乱时,河陇诸州次第失陷,有的地方城廓被拆毁,大量部落过来游牧,但吐蕃人依然设立了衙门,并且招募官员。 汉人识字者,补为舍人,授红铜告身。通晓突厥语者,亦可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这是一个曾经统治广大地域的多民族帝国,这会即便崩溃了,但地方上应仍有大量遗产,统治当地的部族应该仍会惯性执行以前的政策,比一般的愚昧部落还是要高明一些的。 同时这也打开了邵树德思路。自己一直苦于工匠不足,总把目光盯着关中,其实河西乃至西域也有很多工匠啊。人家的技术也未必多差,若是重金招募,人家是愿意为吐蕃人、回鹘人服务,还是愿意为自己服务呢?其实可以试试的! “归义军昔年攻过一次兰州,后来发生了什么?朝廷与河西消息不通,很多消息不是很清楚。” “大中年间,归义军从事、陇西李氏曾与吐蕃战于河、兰,短暂收复兰州。然归义军止有蕃汉兵七千,最终退去,兰州复被吐蕃占据。”康佛金简略地说道。 “可惜,兵太少了。”邵树德叹道:“若有精兵两万,当可守住兰州。” 康佛金苦笑,瓜、沙人口稀少,粮食多有不足,全靠与外界做生意弥补军需。当时能有七千兵,已是极限。这三十年不断收拢蕃、汉民众,奖励生产,才有了一万多兵,面对回鹘时都感到压力很大。 如今能自保,已是不易,遑论其他! 定难军若能攻下兰州,对他们也是好事,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何时出兵了。 第六章 夏、皋 “克成又大了一岁。”邵树德将闹着要下来玩的野利克成放下,笑道:“这么俊的小儿,长大了就在姑夫帐下为将,给你娶个汉人娘子,不要再回山上了。” 野利凌吉静静地坐在旁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邵树德牵起了她的手。这小姑娘生完孩子后就变得温柔许多了,让邵大帅直呼可惜,又少了一道情趣。 想当年在绥州时,南山小野狸被自己半强迫,那才够滋味…… “大王就快要出征了吧?”野狸凌吉突然问道。 “坐那么远干什么?”邵树德一把将野利凌吉抱坐在自己腿上,野利克成呆呆地看了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与没藏家、嵬才家、折家的几个孩子出门玩去了。 “以后要让封氏、赵氏的孩子也和他们一起玩。”邵树德说道:“都是本王的妻族,何分成两派耶?” “大王是想让党项人都变成汉人吧?”野利凌吉突然来了一句。 邵树德看着她,四处乱摸的手都停下了。 “妾已是邵家妇,不向着自己男人难道还向着娘家?”野利凌吉有些气,瞪大了眼睛说道。 邵树德手又开始四处滑动了。 小野狸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显然对邵树德那一瞬的怀疑有点难过,扭着身子不让摸。 “好了,是某不对。”邵树德笑道:“以后咱们生一大堆孩子,女儿当公主,儿子做横山王。” 小野狸噗嗤一笑,不经意地侧了下身子。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到了香软之物旁边,顿时不客气了起来。 “谁要当横山王?”野利凌吉喘着气道:“横山那么穷,下了山的还有几个愿意回去。要当就当长安王、洛阳王,繁华之地,让孩子享一辈子富贵。” 邵树德长叹一声,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征战,都是在为你们这帮子女人、孩子操劳。” “谁让你当初都操劳到浴桶里了,第一次就把妾……” “那次舒服吗?” 不出意外,乱动的手被咬了一口,小野狸又恢复几分当年的野性。 夫妻俩调情了一会后,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的手,回到了正厅之中。 小封怀孕五个多月了,这会在房里休息,大封陪着自己妹妹。折氏、赵氏、嵬才氏、没藏氏在指挥仆婢准备春社节祭祀的物事。 邵树德发现屋里忙活的侍女还是折家的人,自己从丰州带回来的二十名草原少女一个都看不见。自家这正妻啊,便是连偷吃也只想让自己偷吃折家女子,这小家碧玉的习性,其实挺可爱的。 过了春社节,军士们也休整了一两个月,各军差不多就要依次出动。当先出发的是丰安军和经略军,前者北上振武军,后者北上定远县,镇守北方。 天德军、振武军将南下前往灵州,与当地集结起来的四千名河西党项牧民一起出发,前往会州。 大概二月中旬的时候,武威军、豹骑都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前往灵州。 与他们前后间隔几天,义从军也将集结完毕,至夏州领取物资,押运粮草出发。 自己作为大帅,可以稍晚一些走。但最迟二月下旬,也将带着铁林军、铁骑军出发。 地盘越来越大,即便养了四万多军队,但仍然有不敷使用之感。可想而知,未来自己对蕃兵的依赖会越来越大。 待兰州那边开矿铸钱后,就可以尝试组建天柱军了。这是一支在天宝年间设立的军队,位于夏州,后废。灵夏地区,需要镇守的地方太多,军队数量还是太少,而且非衙军系统的蕃兵又没法完全信任,奈何奈何。 看着女人们在屋里忙个不停,邵大帅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招呼了一下李仁辅、陆铭二人,带着亲兵上街视察去了。 严格来说,夏州其实不是个标准的汉地军州。城内各色人员庞杂,汉人、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突厥人、铁勒人、粟特人等等,什么样的人都有,以汉人为主体,各民族汇聚,互相影响,风气比起内地来,其实比较“胡”。至少,奶制品、皮衣、葡萄酒之类的东西在这里大行其道,内地却不多见。 社会学中有个名词叫“涵化”,指的就是多民族共存的时候,即便主体民族在同化从属民族,但依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被同化民族的一部分文化特征有可能会被吸收进主体民族。国朝以来的灵夏之地,其实一直有这个趋势。 其实放到整个大唐,又何尝不是呢?进入中原的胡人最终都被汉化了,但他们留下了胡床、胡旋舞、乐器、胡饼、汤饼等各种东西,甚至就服装上的很多元素,也有胡人的影响。 同化和被同化,哪有那么绝对的呢? 自己统治的地区,是不是有点像小号沙俄、奥匈,内部消化不良,却又胃口奇大…… ****** 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 元旦刚过,秦贵便收起了一套唐服,开始梳理辫发,往脸上涂颜料。 辫发、衣裘、赪(g)面、说吐蕃语,这是吐蕃节儿的命令。再往前,是赞普和德论的命令,无论是汉人、党项人、土浑人还是什么别的民族,都是同样要求,强制吐蕃化——党项人或许可以优容一些,他们是髡发,配属到他们下面充当奴隶的汉人同样是髡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吐蕃统治河陇两甲子。第一个甲子,对汉人的政策还有些宽松,但在看到大唐越来越不行之后,便日趋严格。到了第二个甲子,赞普遇刺之前,更是达到顶峰,后来虽有反复,比如论恐热、拓跋怀光、尚延心等人争相归唐那会,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大唐并未真正统治这几人的地盘,他们死后,还不是重归以前那套? 时人诗歌中便有记载:“少壮为俘头被髡”、“肠断正朝梳汉发”、“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新唐书》中亦有记载:“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祭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其实不光服饰、发饰,语言同样有硬性要求:“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 又有“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强制推广吐蕃语。 两甲子过去了,第一个甲子当地还有很多人思念大唐,盼望王师来救。 德宗朝时韦伦入吐蕃会盟,河陇汉民听闻故国来使,每至一地,纷纷前来拜见。 “及见(韦)伦归国,皆毛裘蓬首,窥觑墙隙,或捶心陨泣,或东向拜舞,及密通章疏,言蕃之虚实,望王师之若岁焉。” 长庆二年时刘元鼎入吐蕃会盟,还有那少年时从军戍守河陇的老人问:“天子安否”,“朝廷尚顾念之乎?” 一甲子之前,老人尚未去世,还有影响,甚至还冒风险秘送章疏,告诉朝廷使者吐蕃国内虚实,让王师过来收复失地。 但如今,他们的子孙辫发易服赪面百年,一代代学胡语,却不知还心向哪边。正所谓“老者傥尽少者壮,生长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汉民,便恐为蕃心矻矻。” 如今蕃中尚思念大唐的,怕是也就只有最近数十年被吐蕃掳去的汉人了。但这些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也都老了,秦贵今年也快六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个奢望。 “乞结夕,要修城郭了。行人部落出丁五百,明日至南城郭那片。”进了衙门之后,一名胳膊上有黄铜饰品的吐蕃官员说道。 吐蕃官制,胳膊前饰以玉石的,为最高一级的告身,一般统领数道,如当年的论恐热,统领河陇五道节度使——吐蕃设立的青海节度使、鄯州节度使、河州节度使、凉州节度使、瓜州节度使。 次一级的是黄金告身,一道德论(节度使)可领之。再次是金饰银告身、白银告身、黄铜告身、红铜告身。 红铜告身差不多是最低级的,相当于百户,黄铜则是千户,秦贵如今就是黄铜告身。跟他说话的吐蕃官员也是黄铜,但一为吐蕃人,一为汉人,地位又怎么可能真的一样呢? “南城郭那片皆荒土瓦砾,为何要修缮?”秦贵问道。 “有霍尔(吐蕃人称粟特为霍尔)商人报告,唐人的定难军节度使在阴山聚集兵马,很可能要南下。岷州节儿伏弗陵氏的部落还在与唐人军队对峙,很可能爆发大战。” 秦贵闻言心中一跳,本不该多问,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唐人攻渭、岷二州,与我们何干?城廓几乎都没了,再修郭墙,很费力。而且就算修起来,也不一定顶用,还不如不修。” “乞结夕!”吐蕃官员看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你部落的五百人,明日必须要到。唐人那个节度使,看起来野心很大,而且聚集了阴山牧民,单靠一州很难抵挡,如今必须联合起来了,否则一个都活不下去。” “遵命。”秦贵诺诺退了下去。 出得门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刺青。 吐蕃“每得华人,其无所能者,便充所在役使,辄黥其面。粗通文艺者,则涅其臂,以候赞普之命。得华人补为吏者,则呼为舍人。” 秦贵出身泾原军游骑,不识字,因此被吐蕃掠去后,便在脸上刺字。但他武艺娴熟,也有管理才能,三十多年间一步步往上升,已是兰州行人部落的千户长,统领整个部落。 兰州还有三个汉人部落,一曰丝绵,一曰上农,一曰马差。这三个部落主要给吐蕃人种地蚕桑,放牧牲畜,提供补给。有战事时,还要出丁参战。尤其是行人部落,人数最多,超过四千,理论上能出一千丁壮上阵。 “见过千户长。”到城外时,秦贵碰到了上农部落的千户书记董忠,对方立刻上前行礼。 “董忠……”秦贵低声喊道。 董忠一愣,对方没喊他的吐蕃名,喊的是汉名,这是何意?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秦贵继续用官话问道。 董忠是千户书记,负责收税,也懂汉话。此时见秦贵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转头看了眼四周后,这才松了口气,回道:“去部落里收豆子。节儿府有官来告,须得备足马料,以备不时之需。” “收够就行,不要多送。”秦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去了。 第七章 时机与春社 秦贵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心情颇为不错。 行人部落,当然也种地,并不是纯粹的军户。 事实上打仗一般还轮不到他们,吐蕃人——准确说是吐蕃化的诸部——加起来好几万,极限征丁的状态下,怕不是可以拉出一万五千人以上。四部汉人加起来,也就能出丁三千余,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行人部,在城西靠着大河的那一片,有四千多突地,种植稻麦、杂粮,饲养牲畜。 突,乃吐蕃的计量单位,一突便是十亩。吐蕃统治河陇之时,实行的是计口授田的政策,一口人便授一突地,与国朝计丁授田有些差别。 吐蕃官府来收税称为“纳突”,按户收税,除了收粮食外,还有油、布等物事,用驮、斗来计算,相当于国朝的户税。 吐蕃人同样也收地税,曰“地子”,一般用粮、豆来缴纳。 纳突、地子之外的杂捐亦有,如草料、柴禾、皮子等,与国朝大同小异。但总体而言,比起河陇百姓陷蕃前的税赋要沉重许多,生活很不容易。 如果缴纳不起税,一般会去寺庙贷款,利息并不低,其实是饮鸩止渴。 行人部四千多男女老幼,九成以上都是汉民。 之所以说是九成,是因为吐蕃帝国崩溃前,治下的民族太庞杂了。而且他们的作战模式,又是那种民族大迁徙的打法,即征发奴部,打到一地便在当地游牧、种地。即便不是打仗,正常的军士调防,也会带着附属奴部一起行动。 因此,兰州的人口来源其实是十分复杂的,吐蕃人并没有人数优势,最多的其实是吐谷浑、党项奴部。这三大族之外便是汉人了,大概有一万三千余,只有天宝时期的一半。 但还有比汉人更少的,即来自西域的部分小族,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吐蕃人都懒得给他们独立部落,而是编入其余各奴部,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瓜、沙二州的粟特人,便被编入汉人奴部。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黄种人,被编为一个部落,吐蕃人的这种脑回路,也是神奇。 在秦贵的召唤下,李老生、张乐、商延奴、安纳根四人来到了他的家中。 李老生是行人部落左一将,张乐是左二将,商延奴是右四将、安纳根是右五将,都是部落使兼千户长秦贵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部落里还有一些吐蕃任命的官员,如副部落使、副千户长、监军、书记、水官、营田官等。有些他能信任,有些则不然。但这会要举大事,本着保密的原则,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只找了武人。 “今日节儿府都部落使找我,商谈修城郭之事,又提到了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欲攻岷、渭诸州之事。”秦贵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其他人的神色,见他们都在注意倾听,没什么异样,这才继续说道:“某觉着,节儿府的吐蕃人如此紧张,定是有大事要发生。说不定,这定难军的兵锋便是朝这边而来的。” 李、张等人神色自若,商、安二人却面有惊容。 “都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秦贵说道,他的儿子秦瀚、侄儿秦青、秦乐站在后面,不动声色。 “邵树德定是奔兰州来的。”李老生直接说道。 “能来多少兵?若是不足万人,怕是有点不够。”张乐说道。 秦贵的脸上有了点笑意,李、张二人这么说,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枉他多年来的看重。 “千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商延奴叹息一声,道:“虽说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但能杀光这些吐蕃人,某心里也痛快一些。” 安纳根则有些惊疑。其实秦贵刚开始说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猜测了,这会几人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吓人,他都有点坐不住了。 “安百户,按说呢,你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咱们是生死之交了。这会也不打哑谜了,没意思,李、张、商三位百户都听明白了,我想你应是也明白了。怎么样,表个态吧?”秦贵神色淡淡地说道。 “千户待如何?”安纳根问道。 “静待时机,一旦变生,则恭迎王师。”秦贵本想说主动联系定难军的,但看安纳根吓成那副样子,便临时改了口,道:“若吐蕃兵败,咱们就趁势起兵,联络其他几个部落,痛打落水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安纳根闻言松了口气,这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若现在就跳出来举事,说实话,他没那个胆子。 “既如此,唯千户之命是从。”安纳根说道。 “好,事涉机密,万勿走漏风声。”秦贵说道:“待大军压境,人心思变之时,咱们的机会便来了。若定难军不来,或者大败而归,那么此事便作罢,再也不提,就当没今日这场会面。大伙都有妻儿老小,我也不能陷你们于不义。” “千户老成持重,此事就该这么办。”几人纷纷说道。 ****** 二月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 社祭,自殷土周社发展而来。在周朝那会,上升为国家祭典,非常重要。 内祀祭祖,外祀祭土。土即后土,是一个抽象的神,后来上层精英们自己诠释,用天圆地方的学说,将祭祀发展为圆丘祭天,方丘祭地,并作为国家祭典固定下来。 但就民间老百姓而言,他们不祭那么深奥的东西,他们祭“土地神”,因为祂有禳灾并保佑丰收的“伟大神力”。 到了本朝,国家祭祀国家之社,州县祭祀州县之社,民间祭祀民间之社。嗯,国家祭社非常庄严,州县祭社相对庄严,民间祭社非常——娱乐化。 在这一天,女人们回娘家省亲,男人们斗酒、击鼓,更有那载歌载舞的,总之非常欢乐。 唐宋的社日基本一脉相承,大同小异。宋时有诗“社日儿童喜欲狂”、“轻薄行歌过,癫狂社呈舞”、“春谬酒共饮,野老暮相夸”,说的便是这一天的盛景。 到了明代,因为蒙古统治一个世纪的原因,村社共同体瓦解,社日节不再重要,遗留下来的也就只有社火、社戏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春社节,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夏州就隐隐处于一种躁动的状态。 黄滔作为幕府推官,身份崇高,因为在城外置了一座宅子,因此便被附近的村民请为社正,主持祭祀仪式。 村东头的社树下,早就摆好了社神和祭品:牲血、半体牲、稻梁、枣栗、酒。 小孩们跑来跑去,不时围到正在烹饪牺牲的范延伯身旁,深深地嗅着香气。 “你们这些顽童,别把东西打翻了。”范延伯起身欲赶,孩童们惊呼着四散逃走。 “村里竟有这么多党项人?”黄滔看着正在入席的一些髡发男女老少,奇道。 “大帅编户齐民,这些应是从山上下来的,在本村开荒种地。”范延伯回道:“其实已经有些人主动蓄发了,只不过还没长出来罢了。都是村社的社员,本次村祭,也纳了份子的。” 黄滔点了点头。 大帅经常讲的一个词“同化”,他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其实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同化的精髓,在于让他们融入到新的集体当中,并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参与各种活动。村社祭祀,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如果你不融入大集体,抱团组织另一种活动,自己封闭起来自己玩,那样同化起来就很困难了。 夏州基本不存在这种情况,同化几乎就是半强制性的,只不过因为手段相对柔和罢了。不像吐蕃人那样强制你辫发易服,往脸上涂颜料,讲吐蕃语,就是凭借文化的多样性、包容性、趣味性,无孔不入,随风潜入夜般的方式,不知不觉把你同化了。 也许在你不经意间,就已经蓄起了头发,穿起了唐服,讲起了官话。 也许猛然间有一天,党项父母发现自己的孩子与汉人的孩子一点差别都没有,一同玩闹,一同种地,一同服徭役,一同参加祭祀活动,一同上阵打仗,一切自然而然。 两三代人之后,安能分辨谁是汉人,谁是党项人? 当然,影响是相互的。只不过党项人的文明水平实在低下,他们无法像远道而来的安息胡人那样,能给大唐留下自己的印记。他们能反过来影响汉人的,估计也就只有奶制品了,但如果将时间维度放大到数百年、上千年,后世人只会认为这是不同的地域差别造成了不同地区汉人的文化差异,而不会认为这是党项人的功劳,说起来也挺可悲的。 入席、祭社、祭稷、分胙(社肉)等一整套程序完成之后,社日祭祀的气氛陡然一变,开始变得狂欢起来。 酒菜果珍一道道被端了上来,人们大吃大喝。这一天,没有上下尊卑,不需要遵守礼仪,可以大声喧哗,兴之所起,还可以跳舞、击鼓、唱歌,总之娱乐性十足。 黄滔喝了不少社酒,脸色涨红,突然间想赋诗一首,但不知怎地,又突然想起了河陇之地的天宝遗民,他们应是没法享受社日佳节了。 不过苦日子应不会持续太久了。大帅即将西征,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足可将吐蕃人的任何抵抗碾碎。 国朝的读书人,总有那么点边塞情怀的,有关河湟之地的诗,估计得写了数千首,能被人传唱的,不下六百首。黄滔突然间也想跟随大军西征兰州,去那陷蕃故土看看了,只可惜大帅没点他的名。 不过作为幕府推官,掌法纪,理论上来说他也可以随军。不如,给大帅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黄滔皱着眉头想了两句,决定回家再琢磨琢磨,定要写出一首满意的诗,大帅应能欣赏的——吧。 光启三年二月初八,夏州南门大开。 清晨的薄雾中,大群士卒鱼贯而出。先是骑卒,然后是步卒,接着是辎重,一队接一队,一营连一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动了! 第八章 投鞭断流 过完了社日节,收了几天心,丰安军、经略军就相继北上了。 丰安军军使钱守素,副使为原灵州降将韩逊。韩氏割据朔方四十多年,本事还是有的,韩逊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丰安军四千众以凤翔、陈许蔡军士为主,都虞候是邵树德最初的亲兵邵德胜,游奕使为杨悦二子杨璨,他也就只能老老实实为自己服务,镇守丰州。 降将,没必要完全闲置不用。只要不给他机会,不考验他的人性,那么就能利用其才能。 未来打天下,降将多着呢。 杨悦的两个儿子本来就在老经略军中任职,统领骑兵的本事不差,这次也被任用了。 一在新的经略军当游奕使,一在丰安军当游奕使。将门世家,确实有两把刷子,希望日后武学也能大量贡献人才。 二月十四,义从军上万人在夏州城外列队出发。 邵树德亲自将四名主将找来。 军使自然是自己的舅子没藏结明。经过几年军中的磨砺,确实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邵树德曾经将李详留在帐中的盔甲赠给了野利遇略。他不好厚此薄彼,于是便将康佛金拿过来的波斯甲赠给了没藏结明。还好,大小差不多合适,没藏结明笑着收了,直接将身上的甲换了下来。 大王有赏,自然要给足面子,虽然穿在身上样子怪怪的。 义从军的蕃兵规模和上次差不多,左厢步卒三千人,其中横山都千人有重甲、大盾,冲锋陷阵勇猛无比,已经是自己手头一把尖刀。 右厢是七千步骑。骑卒便是忠勇都,传说中的“宫帐军”,步卒则来自各个部落。 性价比高,便是蕃兵最主要的优势。战斗力虽然比常年训练的衙兵差一些,但平时不用养,战时按衙军规矩发赏赐就行了。 义从军的军士们对丰厚的赏赐也感到满意。山上清苦,草原穷困,只要从战阵上活着回来,领到的钱帛、牛羊就足以让自己在部落中小有资财,故蕃兵们对加入义从军趋之若鹜。每次确定出征人数之后,各部头人都要找到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说情,给他们更多的名额,族中壮士都在眼巴巴等着回信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还没吃过大亏。若是一战下来,出征的人死伤过半,下次就不会被钱财迷了眼,要争着下山打仗了。 义从军出征前也有赏赐,人赐两头羊、一缗钱、两匹杂绢。领了赏之后便集中起来带回部落,最后其实还是要过头人的手。但他们没编户齐民,也只能这么做了。至少邵大帅已经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谁发下来的,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送走义从军后,邵树德便返回了家中,他还有几天时间。 “黄推官给我投卷?”邵树德有些惊喜地拿过一份诗稿。 自己的诗才也就和张宗昌半斤八两,居然还有人给自己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羽书和客卷,边思杂诗情。朔雪定鸿翼,西风严角声。吟余多独坐,沙月对楼生。”邵树德接过一看,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封绚:“这诗好啊!” “好在哪里?”封绚塞了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里,问道。 “好在……”邵大帅急忙组织语言,可惜语文课代表不在,一时卡在了那里。 “这定是黄推官以前旅居别处时写的,或者那时便得了几句。”封绚拿过诗稿,仔细读了几遍,道:“大王是否想带黄推官出征?若是得胜了,让他赋诗一首,说不定便能流传千古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邵树德将封绚抱到自己腿上,笑道:“可惜不能带女子出征,不然让美人赋诗一首更妙。” “美人晚上还要给你陪侍呢。”封绚又塞了一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中,吃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玄宗朝那会,军中多有舞姬、美人,屡禁不止,不然一出征便是数月乃至数年,如何熬得住?” “胡说!某不就熬住了?” “没在外面偷吃?” “自然没有。” “怪不得回来像头饿虎那样,见人就扑。” “那你喜不喜欢我的勇猛?” 这种程度的话,封绚便抵挡不住了。若是就两人在私密闺房里,她可能会红着脸应上几句,但这会妹妹还在,她脸皮薄,败退而走。 封都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邵树德将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喜不自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小封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嘴角含笑。初次听闻魏绲被斩于渭河畔时,她还有些难过,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 第一次被大王宠幸时,其实她是不愿意的,但武夫的名头太凶了,她不敢也不能抗拒,害怕给从兄招来灾祸。 不过大王真的不像是印象中的粗鲁武夫,也和读书人完全不一样。带着她一起骑马,平生第一次摸了弓箭,见到了辽阔的草原,见到了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中描述的大漠落日。还给她摘过花,讲蹩脚的笑话,说了这个世界的辽阔。 现在给大王唱曲,她是愿意的,剑舞,是愿意的,生孩子,也是愿意的。 变态!小封想起了大王曾提过的这个词。把别人的娘子抢回来,让她给自己生孩子,还想她倾心于自己,真是太坏了! “唱一首塞下曲吧,为本王出征助兴。”邵树德小心翼翼地将封都抱到胡床上,让她半靠在自己怀中。 出征之前,听封氏姐妹唱曲,已经是他的固定节目了。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封绚起身,清声唱道。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三人身上。一英武,一烂漫,一清丽,竟是如此般配。 ****** 夏州城门口,豹骑都的出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尤其是当先百余骑,人马俱披重甲,举着长度惊人的骑枪,看着就威武不凡。 马甲已经有了114副,本来都放在驮马上的。但邵大帅要求给出征送行的百姓展示一下,于是便来了这么个酷炫的出场方式。 宣传,也可以为战争服务嘛。 今后不但要在己方百姓这边宣传,还要到那些敌对势力的地盘上宣传。让他们惧怕,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就省了一两场战事呢。 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总计一万五千余众,有从城内出发,有从城外军营汇集而来,浩浩荡荡,走了好久才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黄滔骑在马上,看得心情激荡。 写诗,也是需要生活经历的。见不到数万虎贲之士列阵的场面,见不到塞外异域风光,见不到临阵搏杀血肉横飞的场景,憋在家里能写出什么边塞诗? 黄滔身后,还跟了几个画师。邵大帅给他们吩咐了,战事结束后,画一幅《灵武郡王兰州检阅诸军》的画,以表其功。 大帅的花样倒是挺多!黄滔笑了笑。 名画的产生,不仅仅需要画工技巧,也有很多别的因素。收复河陇旧地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成为名画诞生的土壤,因为其中蕴含的意味太多了。流传至后世,说不定还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成为国人骄傲。 大军一路前行,乌延城、宥州、盐州、白池县都修了仓城,储备大量军资粮草,这极大加快了行军速度,因此三月初九这边便抵达了灵州城东。 此时天德军也才刚刚抵达,由孙霸亲领,但振武军还在路上,动作有点慢。 振武军使王卞已经去华州当刺史了,接替他职位的是邵树德保举的银州刺史宋乐。目前宋乐已经去了金河县(振武军城),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就屯驻在左近,邵大帅算是直接吞并振武、麟胜二州了。 率领振武军七千余众南下的大将让人十分意外:历任河东镇都教练使、行军司马,官至金吾将军,领洋州刺史的张彦球。 张彦球被郑从谠招揽后,委以军权,掌控河东数万衙军,一直兢兢业业,帮郑从谠稳固住了局面。在他的治下,曾经屡次作乱的河东衙军乖得像小猫一样,再也没闹过。 黄巢进长安后,朝廷赦免李克用,令其带兵平叛,但一开始价码没谈拢,李克用驻兵忻、代,抄掠太原,张彦球就派兵与其交战。 后来李克用入主河东,张彦球干不下去了,跟着郑从谠回京。先在神策军混,后来辗转多个州郡担任刺史,最后一任是在兴元府的洋州。 杨复恭上台后,设立武定军节度使,并由他的假子杨守忠担任节帅兼洋州刺史,领洋州。于是张彦球又没官做了,灰溜溜回了长安,领着金吾将军的闲官俸禄度日。 邵树德听闻后哈哈大笑,杨守忠鼠辈,连张彦球这种大将都不能用,你还玩个蛋! 于是乎,在北巡阴山之前,他就立刻派人与张彦球接触,许以衙将之职,月俸15万钱,与都教练使朱叔宗同级待遇——说来惭愧,朱叔宗还是张彦球推荐来的,两人如今的发展,可谓天差地别,不提也罢。 张彦球不是笨人,他看着如今长安的局面就觉得不对劲。邵树德招揽后,也不扭捏,直接把家人都送到了夏州,前阵子拜别了京中友人后,便潇潇洒洒地到夏州当衙将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个叫梁汉颙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 张彦球又说他“大有方略”,评语和当初的朱叔宗一样,家庭背景也差不多,河东牙校。但河东本地人在李克用帐下不太受重用,当不了高官,连带着自己人也升不下去,被代北集团压得有点狠。 张彦球曾经教导过自己很多东西,邵树德还是感恩的,于是这次让他带着振武军南下汇合。张彦球也不推辞,正月里就带着财物北上金河,发了一次赏后,几次恩威并施,便将那支桀骜不驯的部队给粗粗压住了。 振武军七千余、天德军四千余,再加上新泉军、定远军、铁林军、铁骑军、武威军、豹骑都、义从军,以及阴山蕃部、拓跋部、河西党项诸部牧民,这次足足出动了五万多人,号称二十万。 邵大帅志得意满地站在黄河岸边,有把马鞭投下去的冲动。 投鞭断流,吓不死你吐蕃人! “武威军、义从军都到哪了?” “回大帅,已南下数日,应还未至丰安县。”节度副使陈诚禀道。 会州那边已经爆发前哨战了。 得邵树德首肯,杨悦率新泉军、拓跋部、会州蕃部一万多人,以骑兵为主,数次进入渭州,烧毁吐蕃积存草料,拆毁烽子、哨铺,搜杀斥候,将之前的军事摩擦大幅度升级。 战争,其实已经开始了。 第九章 西使城 子夜时分,战争中的山野连小虫也深蛰起来不敢张鸣。 黑沉沉的草原上,猛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声声如槌,敲在人的心头。 张阿竹咄骑在马上,勉强跟在一名骑将身后。他在闾马部军中负责照顾马匹,但骑术真的一般般,这会跟在草原过来的骑士身后,颇为吃力。 但看人家那浑然无事的模样,不由得感叹,果然是生在马背上的,怎么就不嫌累呢? 他现在的任务是带路。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了,会州、渭州、岷州这一片,丘陵连绵,城郭、村庄、农田都在山下的河谷平原上。 草场的话,则分布得较广,但一般而言,强势点的部落占了河谷地的草场。差劲一点的就要被赶到丘陵上,在森林与山溪之间的寻找那不连续的小块牧地。 现实如此,谁强谁有理。 以前昑屈部占领会州时,对南边的草场是看不大上的。他们主要集中的会州城附近放牧,那里地更平,草原面积更大。不过后来不是没办法嘛,大军压境,而且人家杀过来的职业武人的数量,比你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还要多,这仗是没法打了,只能跑。 “张阿竹咄,还有多久能到西使城?”一名骑将稍稍放满了马速,问道。 “晚上看不真切……”张阿竹咄说道:“到处黑漆漆的,看着都一样。” “要你何用?”骑将闻言大怒,差点就抽出刀来将他斩了。 张阿竹咄有些害怕地一缩头,同时也有些腹诽,本来就建议你们白天出动,谁知道你们这么心急?你们晚上看得清楚,我可看不太清楚。 不过他也不敢真的这么说,因为向导显然不止他一人。 这年头,看得清形势的人并不少。官军大举前压,声势赫赫,自然有小部落来投。人家带起路来,可不一定比他差。张阿竹咄若敢口出怨言,被斩了也怪不得谁。 大队人马又往前行了一会后,忽有令传来:西使城到了,下马步行。 西使城位于官川河东西两条支流交汇处以南二十余里,也就是后世定西市区以南。本来是一处巨大的草场,没有任何城郭,后来朝廷看中了这块地方,设了一个牧场,并派驻牧马监,于是便筑城了,号西使城。 西使城不大,但也有过一段繁荣时期。从长安西出,过陇山,便是秦州,再往西,一般走渭州,有时也过西使城。丝绸之路的胡商同样走法,因此给本地带来了一定的财源,不过肯定不如南边的渭州就是了。 吐蕃攻陷河陇地区后,西使城牧场的马匹被抢掠一空,城郭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马场沦为了牧场,这会被昑屈部占了,今晚要打的也是他们。 诸军下马后,自然有人收拢马匹,剩下的人则分成数处集结。简短的动员后,这支隶属于定远军的人马便开始了行动。张阿竹咄与十余名军士留在山坡那边,看守马匹。 沉沉的夜色中,从正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浮动着三行无头无尾的黑影,朝西使城的方向慢慢移动过去。也只有当月光偶尔从云层中透出时,才可能看到拿一闪而逝的长龙。 长龙的动作很轻柔,除了踩在枯枝败叶上面发出的沙沙声外,几乎没任何声音。 张阿竹咄远远地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黑暗中默默前进,一点声音都没,这他妈的是阴兵过境吧! 一点点靠近,靠近,再靠近…… 军士们几乎可以借着微光看到那打着哈欠的吐蕃岗哨了,他们愈发轻手轻脚,到处都是压抑的呼吸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两名被挑选出来的军士出了队列,如猫科动物般摸到了岗哨那边,出手迅如雷电,几乎一瞬间就把吐蕃岗哨放倒。 “啊!”十步外的草丛里居然还藏着一名暗哨,他惊慌地喊叫了起来。 “杀!”仿佛陡然爆发的山洪,三道洪水从黑暗中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了西使城。 吐蕃人点燃了不少火把、火盆。夜间湿冷,一些人围坐在旁边取暖,这会都成了羽箭的靶子。 箭矢过后,是蜂拥而至的杀神。他们面色狰狞,如那怒目金刚,又似勾魂使者,一刀下去,头颅落地,一枪捅来,血流如注。 职业武人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更有效率地杀人,这会施展出来,竟然恐怖如斯。 吐蕃人猝不及防,乱做一团。 不少人甚至被堵在木屋内,外面有人放火,火苗刺啦啦做响,烟雾弥漫,哭喊连天。 张阿竹咄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 太刺激了! 以前跟着闾马部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争夺草场,那简直就和小孩玩过家家一样,哪有这种生死搏杀来得过瘾! 终日操劳各种活计的牧民,天一黑累得倒头便睡,第二日还要继续忙各种活计,他们哪有时间练杀人的本事?换个老练点的武夫,人家瞄一眼就知道你的心肝在哪,一刀下去绝对让你走得很安详,不会有任何痛苦。 一个火盆被踢翻,砸在一名吐蕃军士脸上,炽热的木炭烫得他大声惨叫。 一箭射来,某位定远军士闷哼一声,惯性前冲几步后,无力地倒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面对面没有任何花巧的搏杀,就是这么惨烈。 西使城内,火光熊熊,杀声连天。 西使城外,鸟雀乱飞,百兽惊走。 山上的一处小庙内,老和尚半夜坐起,默默念经,似是在为战死的两军将士超度。 这一场短兵相接直打到寅时三刻方才结束。 随着最后一名吐蕃军士被长枪钉死在木屋墙上,西使城在血泊中易了手。 太阳升起后,张阿竹咄牵着马匹进了城。 到处都是血!争夺最激烈的一处,尸体摞尸体,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张阿竹咄眼尖,看到尸堆下面露出一条手臂,上面有黄铜告身,这是死了一个千户啊! 会、渭、岷、临、兰等州,都属于河州节度使辖区。虽然赞普没了,国中四分五裂,河州节度使之位也空缺数十年,但官制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死了一个千户,那么昨晚死在西使城的吐蕃兵至少也有大几百。他记得夜袭的定远军总共才五百来人,即便占了偷袭的先手,这战斗力确实够强悍。 昑屈部,总共也才几千兵,不心痛吗? “以后这里会闹鬼吧?”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渭州的一处地方。 传说安史之乱后,吐蕃大举来袭,留守的数百名大唐军士战死在山上,血流盈野。从那时起,山上就开始闹鬼,每逢阴雨,满山都是鬼火,还有人说听到过号角声。 此番大唐进军渭州,要杀多少人?张阿竹咄打了个哆嗦,不敢深想。 军士们给了他两个胡饼,一股陈年老醋的味道。他默默吃完,又跟着几人去喂马。 他知道,定远军应该是要占着这个地方不走了。而且看几个军官站在高处指指点点的样子,搞不好要在这里筑城,一个比西使城更大的城。 筑完城后,这里多半就是一个粮台一样的地方了。因为他知道,从西使城往南,沿着河谷地走,可以去渭州;往西,穿过相对平缓的山谷,可以到临州;往东,还可以去处于大唐治下的秦州。 附近地势平原,水草丰美,两条支流里有一条是苦水,不能饮,只能灌溉农田,但另一条却可以供人畜饮用。这么一个要害地方,筑城做粮械转运之地,是大有可能之事。 就是不知道昑屈部还会不会打回来。 第十章 打法 通往西使城的道路上,大群牧民正在南下。 王遇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一样。部将们都知道王军使心里不顺,因为大帅给了新泉军使杨悦一个新任命: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 按照详解,杨悦可以指挥包括新泉军、定远军、会州州兵、拓跋部、会州蕃部、阴山蕃部在内的全部人马,甚至就连会州当地的夫子、土团乡夫都在他辖下。 定远军有七千五百众,新泉军才四千众,这杨悦到底走了什么门路,得授如此重任? 不过军令既下,王遇也没什么话说,就是心气不顺罢了。在杨都指挥使的命令下,定远军主力开始南下,拓跋部、阴山蕃部充当临时辅兵跟在后头,押运大量粮草、器械,到西使城那边去筑城。 那里已经被打下了,斩杀吐蕃贼寇七百人,自己的伤亡只有一百多,可谓大胜。但王遇不这么看,一是占了偷袭的便宜,第二死的可是自己的骑兵!让骑兵暗夜奔袭,然后下马步战,王遇很心痛。 缺骑马步兵! 大军行走在山间河谷地上,两侧的丘陵缓坡上,左边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的牧民,右边是白道川契苾氏、山南哥舒氏的牧民,藏才王氏的骑兵在最前面开路。拓跋部一万余人则在后面,大车小车,满载粮草和筑城物资。 从会州往南,地形就越来越复杂。除了有大片的开阔河谷地外,到处都是绵延的丘陵。丘陵间千沟万壑,森林、山泉、水涧、草场星罗棋布,理论上来说是可以藏下不少人马的。 横山那边就是如此,党项人农耕之余,也在缓坡、丘陵上放牧牛羊。山间有河流、小溪,有草场,林木茂盛,对游牧民族来说,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王遇不敢怠慢,让四部牧民赶着牛羊,在两侧山间放牧缓行。不用跟上大军的速度,慢慢走就是了,晚上还可以按照各自的规矩扎营驻留,白天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搜索有无吐蕃人藏在山间,威胁山下河谷平原上的大军。 “这破地方,该让横山党项来的!”王遇恨恨地一甩马鞭,怒道:“横山党项,就只会给大帅进献女人么?” 部将们闻言纷纷将头转向他处,当没听见。 不过军使说得也没错,这地形,与延州那边有得一拼,可能就是雨水更多,林木更茂密,草场更肥沃罢了。 这时候,需要大量横山党项的山民啊。他们在山间健步如飞,有些动作让人看得叹为观止,天然适应这里的环境。而且他们在山里放牧的马,也挺适应爬坡的,与在一马平川的地方培育出来的马完全是两回事。 这当口,如果能有两万山地步兵,基本上高枕无忧了,大队主力可以放心地沿着河谷平原开进,不用担心后路,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威胁吐蕃人的后路。 定远军都虞候蔡松阳自动过滤了王遇前面的抱怨之语。 还好副使李一仙在后面督促拓跋部的辎重大队,没听到刚才那话。他与邵得胜两人,与大帅的关系太铁了,据说少年时便一起偷鸡摸狗,从军后又双双当了他的亲随,几乎穿一条裤子。若是被告一状,再让没藏氏、野利氏知道了,王军使可就招人恨了。 “军使,刚才斥候来报,魏将军那边又打退了一次吐蕃人的进攻,斩首三百余级。抓了几个俘虏,一问是昑屈部的,他们应是感受到压力了。”蔡松阳策马靠了过来,汇报道。 都虞候掌军法、军令、游骑、斥候等,也会给一军诸将建议行军路线,相当于后世参谋制度盛行时的联络参谋、情报参谋、行军参谋的综合体,是一支军队里的第三号人物。 “咱们之前一直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使劲,让闾马部焦头烂额,这次突然转攻官川河,毫无征兆,昑屈部应也是措手不及。”王遇闻言一笑,道:“不用管他们,咱们继续前进。离西使城还有多远?” “还有五十余里。” “让两边的阴山蕃部盯紧点了,不能出岔子。” “遵命!”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顺利抵达了西使城。还好,中途没出任何岔子。 两侧的山间好像爆发了战事,但昑屈部才多少兵?王遇并不认为那些阴山蕃部应付不了昑屈部的散兵游勇,何况大帅还支援了他们不少精良的刀具、长矛、皮甲、箭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筑城!”王遇大手一挥,拓跋部一万多男女老少来不及卸粮,立刻被驱使着去修缮破损严重的西使城。 辅兵们当然也不可能闲着,他们一边派人去周边砍柴、割草,一边从大车上卸下粮食、军资,分门别类放好。 渭州的春季,雨水不少,可得做好防潮工作。 ****** 大虫喘着粗气在山间奔走着,箭囊里一共带了二十枝箭,从昨天打到现在,全都射空了。而今能依仗的,也就只有手里的一把刀。 树林子后面又响起了呼喝声。 很快,十余骑转了出来。他们头戴皮帽,穿着皮裘,说着自己半懂不懂的语言,骑术不错,箭术也可以,让他应付得分外头疼。 作为通颊(斥候),大虫对自己的本事一直很自傲,部落长老同样很看重自己。住着宽敞的帐篷,有酒喝,有肉吃,部落里的女人还频频对自己献媚,这就是勇士的待遇! 但他遇到对手了。 对手说的话,听着像党项语,但总觉得不完全是,难道是百余年前逃到唐境草原上放牧的党项后裔? 大虫觉得自己的猜测很靠谱,同时也有点悲哀。都是弥药王的子孙,为什么助他邵树德,与同族互相残杀? 远处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吸引了紧追不舍的十余骑的注意力。他们犹豫了一会后,便果断向西面而去。 大虫稍稍喘息了一会,然后手脚并用,爬过一处乱石,绕过一丛树林,抄近路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偷偷向下张望。 下面是一处平缓的坡地。半青半黄的草地上,数百人正在舍生忘死地激战。 大虫看得很清楚,人少的一方,大概两百余,辫发褐布,是自家部落的。人多的一方,应该有三百五六十人,髡发裘服,应是从北边草原上来的。 双方在这片有山涧、有草场的地方不期而遇,只一照面,话都不说,直接就干了起来。 党项人杀党项人!大虫心在滴血,那邵树德玩弄你们部落里最高贵的女人,让你们拼尽全力上供牛羊,结果还为他打仗?这是什么道理? 草原上的勇士人多,马多,好像器械也不错,冲得很猛,只一下就把昑屈部的牧民给冲散了。他们自动分成数股,围着吐蕃化的党项同族大肆杀戮,箭矢、马刀、长枪,有什么招呼什么。 那邵树德倒是肯下本钱!居然给了这么多质地不错的刀矛,有些人甚至还有皮甲、铁甲!大虫有心帮忙,但手头已无箭,只能徒唤奈何。 部落长老们提出的利用山间复杂地形,迂回到定难军身后,袭击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后退的计策,看来是很难奏效了。 那么多草原牧民,散在山间,有山泉,有草场,有牛羊,几乎可以在那里住一百年。这就是天然的卫兵,如何能迂回到定难军侧后? 唐人不是这种打法!大虫恨得在巨石上锤了一拳。 下面的战事很快进入了尾声。 髡发党项人一个个追上辫发党项人,将其砍倒在地,头颅仔细收了起来,日后都能换钱。 辫发党项人身上的衣甲也被剥了下来,随身携带的食水、器械自然也成了战利品。大家太穷了,哪怕从敌人那抢到一个蛇皮口袋都笑嘻嘻的。 清扫完战场后,昑屈部牧民的尸体被一个个扔到了斜坡下的树林子里,任其腐烂,被山中虎豹啃食。 大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巨石,辨了辩方向,朝西南方而去。 行走至一处山涧时,又看到了大群赶着牛羊的草原牧民。他们的游骑散得很开,帐篷已经搭了起来,马儿在小溪边饮水,牛羊在草地上寻找着吃食。 一些牧民在埋锅做饭,一些人在挤奶,还有人在试穿甲具,说说笑笑。 这他妈是唐人的打法吗? 第十一章 幕后与密使 “大帅,西使城那边开始筑城了,一切顺利。”灵州城内,陈诚拿着一份军报递了上来:“若能储备十万斛军粮,则南路稳矣。” 西使城原本就不大,且历经风雨,损坏严重。此番重修,能修到什么程度,没人抱有大的期望。就像吐蕃人想重修兰州城墙一样,那又怎么可能?仓促建好的城郭,质量极差,且缺了很多东西,挡不得大军一击。 西使城如今也就是草草修缮一下,另外在两侧用木头扩建部分城郭围起来,作为一个临时的仓城存在,在战争时期倒也勉强够用了。 “城寨修好后,命名定西。”邵树德低着头看账目,随口说道。 “遵命。”陈诚觉得这个名字恰到好处,同时也开始脑补,这是要定西边哪里呢?河州?鄯州?还是全部? 舒坦啊!邵树德神情振奋地看着账目,光启元年灵、盐二州免赋,二年开始纳税。去年一年,灵州八县贡献了757351斛地税、盐州二县贡献了84147斛地税。户税方面,灵州贡献了绢83200余匹、钱16262缗。 舒坦!一州就贡献了全镇地税的三分之一强、户税的四分之一强,这灵州打得还真是值!而且,这个数字还是建立在大部分关中移民尚未来得及耕种的基础上。这会春播,都已经开始忙活了,今年的灵州,更值得期待! 其实,那些新来的关中民户,本来想给他们免税两年的,不过邵大帅算了算家底,只能长叹一声,不敢! 会州二县,光启二年人口大增,从收复失地时的1200户、户均5.7口,猛增到6200户、户均3.1口。主要原因就是大量巢众在移民实边的政策下落户,共计五千户,其中大部分家庭人口稀少,有的甚至只有一口人。 邵树德曾经许诺过他们,从光启二年开始,十年免税。另外,因为西征的原因,会州当地百姓也要充当夫子,提供钱粮,也会适当减免税收。所以说,未来九年,会州还是忘了比较好,汉民几乎不会贡献什么财货,除非邵大帅主动毁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振武军、天德军的地盘,目前才刚刚开始整合,今年免税(仅限汉民)。其中麟州三县,更是暂时允许自收自支,相当于折家的小藩镇。 灵州,唯有灵州,现在就是整个定难军十州三十四县的最大财货来源地,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大帅,义从军一部已经抵达会宁关了。”陈诚轻声提醒道。 “唔,今年还有三千巢众刑徒,全部给编到渭州去。”邵树德翻着账本,自言自语道。 陈诚无语,合着大帅就沉浸在财政上面,根本没听到自己说的话啊。 不过为什么是渭州,而不是兰州?难道计划有变?陈诚又开始了脑补。 “走吧,别胡思乱想了。”邵树德将账本交给孔目官,哈哈一笑,道:“去码头看看。” 码头附近便是造船工坊,李劭早就在此等候了。 “李帅。”邵树德拱手行礼道。 “大帅莫要折煞老夫了,称呼一声李使君便是。”李劭连忙摆手道。 “那便叫李仆射。”邵树德笑道。 这是朝廷给李劭加的荣衔,称呼这个,正好避免了尴尬。 “大帅可是来看漕船?” “然也。行军征战,最重者无过于粮草。”邵树德说道:“吐蕃贼寇,一个个都等着击我粮道呢,这便让他们瞧瞧,到底是他们先耗尽粮草,还是我的大军先耗尽粮草。” 古来征战,因为粮尽退兵的不知凡几。有时候战场上打赢了,结果粮尽,没法扩大战果。有时候更惨,粮尽了,大败乃至全军覆没。 名将用兵,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断了对手的粮道。如今对吐蕃用兵,动用了五万余人,如果不算阴山蕃部的话,一个月差不多就要消耗四万多斛粮食,比军士在营时要高出许多。 当然定难军打仗,从来都不是光吃粮。事实上在夺得灵州以前,镇内长期谷物不足,军中多有奶、脯抵充,毕竟蕃部上贡也只可能给你牛羊,他们大部分都不种地。 光启二年收了207.8万斛粮豆,衙军及享有衙军待遇的各部,一年粮赐便给出去了115万斛出头。军士日常消耗,也非常惊人,算上喂给马匹、役畜的豆子,一年消耗了46万余斛。再扣掉抚恤12.1万余斛,结余三十多万。 这只是养军结余,官吏、工匠的一部分薪俸,也得用粮食支付。还有各种工程开支,一样得出粮,事实上最后是剩不了多少的。 还好有蕃部贡献的数十万头牛羊以及药材、皮子等杂货,除了发赏外,还剩了很多。但人不能光吃肉不吃谷物,临战前,幕府用牛羊从军士们手里换了不少谷物回来,因为他们吃不完。 西征吐蕃,邵大帅只准备了大约六七个月的粮豆、奶脯,若是半年内打不完,就得提前预支明年的税收了,还好那时秋粮已经收获了差不多一个月了。 战争,真的是一项消耗特别巨大的社会活动,尤其是在你动用了五万余人的时候。 “一艘漕船五名船工,一趟运1500斛粮,如今已经有六十艘了吧?”看着码头上如林的桅杆,邵树德问道。 “58艘,还有2艘尚未彻底完工。”李劭答道:“之前灵州船坊内积存多年的阴干木材一扫而空,后续造的船,按照大帅的吩咐,伐木后直接打制。据马大匠说,这样的船寿命有限。”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去年一年,灵州、怀远两县的造船工坊是非常忙碌的。即便是在大冬天,他们也在伐木制船,为今年春天的大战提供保障。 你们缺乏一个木材烘干窑!邵树德心道。 阴干船材,需要几年时间,实在太慢了。不过若是建立起完备的计划,每年都采伐大木,加工后存放起来阴干,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自己要打仗,赶上了啊,没办法。 运粮食、运军械、运石炭、运牛羊、运建材、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力太大了!若是全靠陆路运输,这成本还不高到天上去?动员十万以上的夫子?那农业生产可就荒废了。 此时的灵州码头忙忙碌碌,夫子们扛着粮袋,将粮食一代代运进船舱,摞好。 三月份江河化冻之后,大量船只就被一一推进了码头内,下锚碇泊,等待装运物资。 而在河的另外两侧,还有两个码头在装运货物。 灵州的东仓城建在河东岸的一处高地上,与灵州城隔河相望。而在河西岸,还有一个西仓城,同样与灵州隔河相望——是的,灵州城建在河渚上,非常蛋疼。 三个码头一起装运货物,速度还是蛮快的。 “铛铛……”码头上钟声响起,一艘船只满载粮豆、草料,拔锚起航。 这会吹的还是北风,如果风向不利,还得动员夫子拉纤,甚至困难,不过还是比陆路运输成本低。 战争,同样是一项复杂、精密的社会活动。 有的人只看到战场上打打杀杀,英雄纵横,豪气冲天。但很少有人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系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这些英雄们“装逼”。 你的经济情况如何?你的后勤运输系统如何?你的军械制造能力如何?你的宣传系统如何?你的民间情绪如何?能不能支撑你“装逼”到这个程度? 没有这些复杂、辛勤、繁琐的幕后工作,如何打仗?幕后工作不好,前线的战斗力就无法保证,英雄们也只能气短,徒唤奈何。 北风渐渐凛冽了起来,邵树德心情大好:“大风起兮云飞扬,走吧,铁林军的儿郎们该出动了!” 光启三年三月十五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天德军一万九千人南下,沿着黄河西岸的驿道,迤逦而行,于四月初二抵达了乌兰县。 此时义从军万人屯驻在乌兰关,武威军七千人屯驻在新泉军城,天德军四千众前出至乌兰县西南二十里下寨。 四月初三,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的信使过河传递急件,岷、渭二州吐蕃四处串联,集结兵力,似要攻定西寨。 “呵,把他们引出来也好。不然搜山剿寨,何时能平灭之!”邵树德放下军报,朝李仁辅喊了一声,道:“把兰州的密使带过来。” “见过灵武郡王。”一青年走了进来,恭敬行礼道。 “你便是秦瀚,秦贵之子?”邵树德问道。 “正是。” “请坐,上茶。”邵树德吩咐道。 “谢灵武郡王。”秦瀚又行一礼,道:“家尊派某前来,是为了给大王引荐几个向导。” “便是那几个船工?” “正是。”秦瀚答道:“自兰州至会宁关一线,水势湍急,浅滩峡礁甚多,航行困难。这几人昔年便往来会州之间,做那水上生意。” “吐蕃人亦做生意?” “灵武郡王说笑了,便是那山野蛮人亦做生意,吐蕃人当然做得。” “这航道如何个险法?” “响水、桑园两峡,石壁陡峭,纤路难开。若风向不利,则无法拉纤。即便风向有利,河中亦有激流、险滩,操控不易。天宝八年,关中大饥,诏令运兰州、鄯州等地粮谷入关中,其时乃顺流而下,亦非常艰难,多有船只损毁。若逆流而上,更为不易,望大王察之。”秦瀚说道。 从明朝末年开始,中国就进入小冰河气候,并在康熙晚年达到了气温最低点,然后缓慢回升,一直到晚清才逐渐摆脱。在此期间,降水较少,黄河水量不丰。从兰州段往下至中卫,有四峡一滩的说法,即黑山、红山、桑园、响水四个峡谷,以及大浪沟一个浅滩,行船较为危险,筏客、船工们每航行至此,都要集中注意力,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此时处唐末,气温开始缓慢下降,并在五代中期降到低点。但这个低点,持续时间较短,比起明清交替那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宋初时很快便回升了。 当然终宋一朝,气温都远比唐末低,也就比五代稍高一些,这从宋代粮食收获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就能看得出来。 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量,比明清时期是要丰沛许多的。后世的黑山峡、大浪沟航段,在此时就没那么危险,你从会宁关船渡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再往上至兰州,确实还有比较麻烦的航段。 “毁船的可能大不大?”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 “大王能承受毁几艘船?”秦瀚问道。 艹,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玄宗能承受毁船,我承受不起啊。就这么点粮,损失一艘都心疼。 “若拉纤,可否避开险滩激流?” “难,但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桑园、响水两峡,无法开辟纤道。” “小男定可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可在会州造船,小船即可,航行至桑园、响水两峡附近时便靠岸,此离兰州亦不远矣。会宁关至会州这一段,可走陆路转运。” 非常麻烦!邵树德叹气,他不敢冒险,那么就只能分段航行,遇到险要处走陆路,然后再行船。 不过这样也不错了。从灵州到会宁关,节省了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后面也能节省相当路段,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的。 就是又要在会州征发夫子了,但当地民力已颇为紧张,怕是不足。从灵州跟过来的夫子,本来还想遣散他们回去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今年灵州的农业收成要受影响,坑! “就这么办吧!雪山那边也伐了大半年木了,让他们停止往下游编木筏,全力保障军需。”邵树德说道:“大军在乌兰关领了粮草、器械后,便继续出发,某不想再等了。” “遵命。”李仁辅立刻派人去传令。 “下面再说说兰州吐蕃内情。”邵树德说道:“某从胡商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兰州吐蕃有兵两万余,可真?” “两万不足,一万五六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若是算上咱们汉人四部,亦只是勉强接近两万。”秦瀚答道。 与康佛金说的差距不大,邵树德放心了。 他这一路,足足三万两千人马,其中战兵将近一半。如果正面会战,他有信心击败同等数量的吐蕃,更何况人家的兵力还不到两万。 这仗,打定了! 第十二章 破袭 阴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 昔里孛站在黄河岸边的山丘上,右手轻轻摩挲着颔下的胡须,眯着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山下某处。 唐人的军队就在那一片扎营,看营盘大小及营帐数量,大概在一万人上下。他不相信唐人就这么点军队,后面一定还有更多。而且看他们扎营的方式,十分谨慎,谨慎到他有点诧异,你们就不嫌麻烦么? 昔里孛不打算攻唐人的营地,他的目标是唐人的运输队伍,那些战斗力极差的夫子。只要把这些人都杀光杀散,唐人后援不继,不退也得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唐人的夫子们总是从远处某个地方拉着百余辆大车过来,往大营里囤积物资。他不知道要囤积多久,但按照唐人作战总是随军携带一月军需来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够了,然后可以继续前进。 这里到兰州,可就只有三百里了,行军十天便到。 “走!”昔里孛一声招呼,正在休息的千余骑陆续集结,然后沿着山间谷道,慢慢向东北方行去,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庄浪部的首领主张依托兰州以东的高山峡谷筑寨据守。但昔里孛不同意,他认为需要主动出击。即便不能击败敌军,也要烧掉他们的粮草,让他们知难而退。 其余各部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最后总算达成了一个妥协,那就是不断派出骑兵袭扰、迟滞、疲惫唐人的大军,让他们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身心俱疲,然后诱其到兰州附近,利用地形伏击,一战歼灭之。 兵力少的对付兵力多的一方,诱敌深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错的。 四月的兰州,草肥木秀,叶嫩枝娇。 义从军右厢数百蕃兵,赶着万余头牛羊缓缓前行。 三万大军,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了。粮食是一部分,牛羊也是相当一部分。 但众多的牛羊,不可能全放在一处圈养,没那么多草料,也容易生病,必须分散开来放牧。大军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消耗,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义从军右厢有七千人,忠勇都三千人是骑卒,不可能放牧,那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剩下的四千步卒身上了。 一队骑卒从不远处闪过。 可能是忠勇都的人,义从军里仅有的两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之一。 但有人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支部队实在太豪华了:总共千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载食水、甲具、器械,一匹骑乘用马赶路,一匹战马空跑。 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一千骑,就多养了两千匹马,等于多了六千名步卒的负担,这是哪支部队,这么奢侈? 杨弘望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思索大帅给他下达的命令:敌军见我大军屯驻于此,定然麻痹,汝可先率豹骑都绕路前行,至兰州左近,行人部落秦氏提供了情报,可照此烧毁敌人粮草,挫伤敌军士气,让他们心中惊疑。 定难军这种主动出击的气势,非常对杨弘望这种年轻人的胃口。在大营内领了器械后,他便带着豹骑都全军出发了,执行大帅的破袭命令。 这一走就是三天。 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为了保持马力,同时找路也耽搁了点时间,他们愣是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兰州五泉县北的黄河对岸——疾行三百里袭扰,吐蕃人一定很意外吧。 山径狭窄,丛林掩道。 杨弘望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兰州残破的城垣出现在他面前。 城垣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应该是人了,看样子在修缮城墙。 城墙北面二里便是黄河,河这边有金城关、金城津,不知道驻兵没有。金城关东面有一个仓库,存放着大量草料、粮豆、器械,杨弘望想了想,决定先搞这一处。 而就在同一时刻,昔里孛也盯上了一支运粮车队。 但周围的游骑有点多,怕是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这让他有点犹豫。 其实袭击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也可以,但牛羊一时带不走,也无法破坏、烧毁,没有意义,还是袭击车队效果好。 怎么办呢?车队旁边有唐人的步兵护卫,四周也有大量游骑在漫无目的的警戒着。 昔里孛站起又坐下,心里不断做着权衡。 两名唐军游骑从旁边掠过,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降了邵树德的平夏党项羌兵。其中一人还随意看了这边一眼,不过很快又过去了。 昔里孛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时候被发现,就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怎么办?打不打?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 昔里孛重重地喘着粗气,良久后,只见他将发辫甩到脑后,抽出马刀,恶狠狠地喊了句:“干了!跟我冲!” 片刻后,一骑又一骑从树林中走出,然后翻身上马,缓缓加速,朝运粮车队冲去。 “跟我冲!”黄河北岸,杨弘望也抽出马槊,一马当先道。 在他身后,折从允拿出了骑枪,紧紧跟随。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山坡上还留了两百人。其中114人已经站在披挂整齐的战马旁,手中握着长长的骑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耀眼的银色雕塑。 他们还没有出动,但谁都无法怀疑他们一锤定音的作用。 “嘭!”“轰!”数十骑在吐蕃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在那道单薄的木栅栏上,令其轰然倒地。 “叫你不挖壕沟!”“叫你不放鹿角!”“叫你不扎捆枪!” 杨弘望快意地想着,手中却不慢,马槊直接捅在了一名手臂上有红铜告身的吐蕃军官身上。 后面的骑兵蜂拥而至,冲进了仓库,冲进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 骑枪捅刺,马刀挥舞,吐蕃人乱了建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些人吹响了号角,一些人怪叫着逃进屋里,依托建筑进行抵抗。 豹骑都的部分骑士下马,拿着油桶就往草料上洒。还有人骑着战马,直接将一桶油整个扔到了房顶上。 大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吐蕃人在屋内受不了熏蒸,踉跄着跑了出来,结果迎接他们的是骑弓攒射。 金城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这一幕。 仓库内囤积了大量草料、篷布、粮豆,都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不容有失。 他当机立断,集结了关城内仅有的千名步卒,粗粗列队之后,便往仓库赶去。他们心急如焚,越走越快,大声呼喊,试图吓走正在那边肆虐的唐军骑兵。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吐蕃步卒骇然向旁边望去,却见百余骑钢铁怪兽正向他们高速冲来,手里的骑枪长度惊人,枪尖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而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队形早已散乱不堪。 “嘭!嘭!”仿佛重型泥头车冲进了小学生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吐蕃步卒被拦腰冲散,首当其中的数十人更是被撞飞了出去,生死不知。 三百余名在仓库外截杀吐蕃散兵的豹骑都骑卒见状,没有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狠狠压了过来,将晕头转向的吐蕃关城步卒又犁了一遍。 黄河北岸,火光熊熊,哭喊连天。 正将全副精力放在南岸城墙上的吐蕃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这时候再做出反应,说什么都晚了。 “呜——”号角声此起彼伏,黄河岸边,武威军的步卒们手忙脚乱地将大车停下,然后缓缓收拢,围成了一个半圆。 夫子们一哄而散,但护兵却不敢跑。军法严酷,临阵脱逃的后果,没人承受得起。 数十游骑拼死上前,抵挡冲杀而至的吐蕃骑兵,给步兵同袍们争取时间。 昔里孛手起刀落,将挡在他面前的唐军游骑斩落,继续前冲。 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步弓手们拼了命地射箭。此时也不用瞄准了,从箭囊里抽出箭枝就上弦,然后手一松,反正死命将箭射出去就对了。 不断有吐蕃骑卒被射落马下。但这更激发了后面人的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极致,及至车队近前,猛地一跃。 碰撞声、嘶鸣声此起彼伏。 长矛手们几乎在一瞬间就飞了出去。落地的吐蕃骑手也没讨着好,有人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长枪钉死在地。还有人更惨,被压在战马下面,面容扭曲,痛呼连连。 第二拨吐蕃骑兵接踵而至。 有人直接撞在了大车上,粮食散落一地,马儿痛苦嘶鸣。 有人冲进了阵中,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间马蹄一软,轰然倒地。 武威军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持长柄斧,一人拿着刀盾,见马腿就勾,见骑手就砸,见人落地就砍,手脚麻利,动作快捷。 装满粮食的大车起到了鹿角枪的作用,令吐蕃骑兵不得不做出高难度动作才能越过障碍,但武威军士卒在渡过了最初的慌乱后,配合越来越熟练。他们只有几百人,依托着大车防护,竟然与吐蕃骑兵斗了个旗鼓相当,且斩杀了不少人,虽然自身的伤亡也很大。 昔里孛在冲过车阵的时候就落马了。但他早有准备,落地一瞬间就爬了起来,然后持着一面小圆盾,左冲右突,试图逃到外围,直到后脑狠狠挨了一下盾击。 完蛋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第十三章 我来了 邵树德刚刚看到军报。 吐蕃人的袭击行动还是很频繁的,利用山间附近的地形躲藏起来,避开定难军的游骑,然后下山袭击补给车队。数日间发生了四次,一次被提前发现,两次冲击未果,被击退,还有一次成功了,捣毁军粮一千五百斛。 将抓到的昔里孛拷讯后,得知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千人,每支五百到一千不等,携带数日食水,并提前在山中设置了临时补给点,不断袭扰定难军,令其疲敝。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山中的补给点已经派人捣毁,但仍然有一两千吐蕃骑兵躲在各处。后面还可能有人接济,甚是麻烦。 面对如此局面,邵大帅终于下达了一个“罪恶”的命令,将靠近河岸的树林全部烧掉,清理出一大片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游骑的活动范围就可以扩大到很远,给护卫军粮的步卒提前预警,不至于连反应时间都没有。 四月的山林,草木青翠,但并不是不能烧。 一声令下,大军齐齐行动,烧山搜伏兵,声势搞得极大。论环境破坏,战争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两军相持拉锯数年,不但百姓逃散一空,树木估计也留不下多少。 满清与准噶尔蒙古在西域的大战,多少胡杨林被砍伐一空。做饭取暖、扎营、打制器械等等,都要消耗大量木材,对环境的破坏是巨大的。 邵大帅还心怀愧疚,琢磨着战后抓了吐蕃人来种树,但黄大推官对保护环境没什么兴趣,对于遏制了吐蕃人对粮道的袭击则颇感振奋,并且诗才狂涌,得了几个佳句:“掘地破重城,烧山搜伏兵。金徽互呜咽,玉笛自凄清。” “此番出兵,诸位有何感悟?”傍晚的营地内,邵树德坐在大锅前,轻轻地问道。 军中煮肉,调料一般也就是盐。将帅可以多一些腌渍的齑韭、野蒜,豆豉、胡粉、蜂蜜之类的亦有,但比起居家时还是远远不如。 他突然想起了攻破宥州后,没藏妙娥给自己煮肉的事情。当时还一副哀怨凄婉的样子,现在么,晚上睡觉时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下次一定要抓到拓跋仁福! “大帅,打了这么多仗,某只有一个想法,每个敌人都是不一样的。”陈诚也算是老资历了,跟着自己打过黄巢,讨过拓跋思恭,平过朔方,入过长安,收复过会州,绝大部分战役都参与了。 “昔年讨巢众,贼喜列堂堂之阵与战,两军交兵,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此辈倒也光明磊落。”陈诚继续说道:“战宥州之时,拓跋兵少,坚守不出,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出城野战,大溃而走。此辈狡诈,一有不对便遁走,没有把握绝不浪战。” “讨朔方韩氏之时,对方阻河而守,卢将军风雨夜袭。此即中原战法,守城、守渡,扎营立寨,有法度,有脉络。凤翔军李昌符其实也差不多,一脉相承。日后若东进,遇到的对手也大多如此。” “再后来打会州,敌军战法就变了。主动弃守州城,我军入会州,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若不是可以从灵州调粮顺流而下直抵会宁关,此辈之战法还不好对付。正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滑不留手,逼得某献计烧草原。”说到这里,陈诚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继续说道:“还是大帅英明,收服了会州蕃部,令其与昑屈氏交战,同时移民实边,牢牢占住了会州。” “这会打兰州,贼军战法又不一样矣。骑卒四出,袭扰粮道,躲藏于山林之中,忍饥挨饿,就为了烧毁我粮草。此战尚未打完,某还想看看大军兵临兰州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法。”陈诚拱了拱手,说道。 邵树德亲手给他倒了一碗酒。陈诚也是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 “大帅,听陈副使之言,某大开眼界。中原、草原、河陇各地民风迥异,战法也不尽相同。定难军几乎打了一个遍,日后对敌,胜算颇多矣。”推官黄滔趁机说道,唔,有拍马屁的嫌疑。 不过邵大帅心里喜欢。 自己起家以来,代北打程怀信,面对的是骑兵冲阵。讨黄巢,堂堂之阵破敌。到了打宥州之时,战法革新了,大量骑卒抄掠乡里,截杀信使、游骑,围点打援,最后让拓跋部不战而溃。 打朔方军又是另一个套路,阻河对峙,偏师夜袭破敌。再后面的对手,主要就是游牧对手了,滑不留手是肯定的。 自己一路走来,打的每一仗竟然都不尽相同,对手风格迥异! 这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人的进步,需要经历、需要学习,和对手交战,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过程。自己在进步,底下人也在进步。卢怀忠风雨夜袭破敌,自己就没想到,甚好,甚好。 中原的将帅们,如今打惯了一种模式的仗,异日自己率军东进,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你惯性思维,尝尝定难军独特的战术风格吧! 若是不适应,那只能自求多福了。北宋一开始也极其不适应辽国的战术打法,但他们有老底子可以挥霍,你一个藩镇可以吗?一次不适应,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败,决定了数州之地的归属。 武学生,以后也要多学一学各民族、各国家不同的用兵习惯、战术打法,不然思路容易固化,不利于成长。有的风格,天生就克另外一种风格,你不了解,就要吃大亏。 四月二十二日,等到了新一批补给之后,大军继续前行。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收到多份情报。 宣武朱全忠与秦宗权厮斗,互有胜负。但秦宗权派出去的部队,吃了败仗便四散而逃,损失极大,宣武军败了,逃散的人并不多,还能收拢余众退回去。这就是人心和组织度的差异了,秦宗权十几万兵马,朱温不到两万,依托坚城防守,反而越打越壮大。 前阵子,朱珍去山东募兵,得一万多人而回,再加上不断收拢秦宗权的溃兵,实力渐次增长,最近更是控制了义武镇,陈州也在秦宗权的巨大压力下早早投向朱全忠。 李罕之等人被秦宗权打得抱头鼠窜,守不住东都,于是西奔河阳,占了几城,苦苦坚持。 朱瑾快速发迹,先驱逐了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占领郓州。然后又向还占着其余数州的齐克让表示恭顺,求娶他女儿。齐克让许之,朱瑾在婚车中暗藏甲兵,于婚礼上斩杀了齐克让,自称泰宁军节度使,朝廷许之。 天下竟然能出这种事,道德败坏到极点了,邵大帅看了也暗暗心惊。 这朱瑾,够狠,够无耻,日后若是能去泰宁军,倒想看看他老婆长啥样。 秦宗权之弟秦宗言围攻荆南及周边两年,人家据城而守,城中斗米四十钱,但就是没有破城,最后无奈退去。不少部将、兵马趁势降了荆南、夔峡等镇,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听闻李侃已击破郭禹,应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想买马,拿人来换啊! 呃,自己的一个亲戚过世了。没错,就是李克用他爹,李国昌死了。幕府那边已经遣人过去吊唁,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大军在兰州以东数十里设了个临时渡口,等待会州以南的粮船前来汇合。 从会宁关往上,有一段不能行船,要转陆路运输,吐蕃人重点袭击的也是那处。从这里再往前,同样不能行船,但无所谓了,就几十里,也就两三天的工夫。 大军停驻扎营之后,自然是派骑卒前出进行破袭战。 豹骑都之前烧毁吐蕃人在黄河北岸的粮草立了大功,这次继续出击,先渡河至南岸,然后一路西行,抄掠乡里,动摇敌军心。 铁骑军沿着黄河北岸行军,遇到吐蕃小股骑兵就围杀上去,不断挤压敌人的活动范围,将他们往兰州的方向赶。 四月三十日,大军行至桑园峡附近,吐蕃人在险要处设十余寨,驻兵留守,挡着大军前行的道路。 看着两岸连绵不绝的山丘,邵树德也一阵感慨:“其实,攻兰州最好的路线,还是走南面的渭水道。但咱们从北方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咱们南路还有偏师呢。”陈诚说道。 “唔,幸好当初决定两路出师。不过咱们这一路是主力,岂可劳而无功?把野利、没藏找来。” “遵命。” 武威军、义从军各一部都在后方督运粮草。因此没藏结明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中军大营。野利遇略如今是铁林军副使,就在军中,因此早早便过来了。 “看见外面的山了么?”邵树德指着黄河两岸连绵的丘陵,问道。 “与横山差不多。”二人答道。 “如今正要用到吾之山民。” “请大帅下令。” “你二人各领两千五百山民,给我想办法拔了那些吐蕃寨子。” “遵命。” 二人领兵离去后,邵树德又回到了营中,看起了南路偏师的进军路线。 第十四章 渭水道 筑城,其实可快可慢。 德宗朝那会,动用了三万多军士和六千民夫,用了二十天时间,在草原上修起了盐州城。 定西寨的修筑,与盐州不太一样。那是夯土城墙,这里则是木质寨墙,因此完工得要更早一些。 陈诚希望这座城能存十万斛军粮,事实上做不到。 目前运了三趟物资,城中只积存了三万八千余斛粮食,数万捆草料,外加各种器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东南路诸军人少,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只有定远军、新泉军万余众,剩下的全是蕃部,加起来也一两万人了。他们赶着大量牛羊,补给方面问题不大,甚至还有余裕分一些给主力部队。 杨悦是四月中旬从祖厉河那边抵达定西寨的,并将新泉军也带了过来。 东南路诸军是偏师,事实上他们这支偏师里又分了主力和偏师。在东面的祖厉河流域,以白家为首的会州蕃部,外加土团乡夫,总共一万余人,一直对闾马部进行着持续骚扰,牵制其兵力。 偏师在牵制,那么主力当然就要进兵了! “诸位。”杨悦召集了诸将,道:“河陇陷蕃两甲子矣。吾闻天宝年间,河渭诸州,户口殷实,民勤于稼穑,积粟满仓,多畜牧,牛羊被野。关中商旅出秦州,入河渭,沿途客舍整洁、酒旗招展、珍馐满盘,百姓笑语吟吟,而今是什么样子?会州刚收复那会大家都看见了,城垣残破,人烟稀少,吐蕃将人编为部落,肆意索取。一顿饥一顿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什么样子?或曰守住定西寨,然后西进,北上兰州。然西面之山谷,丛林叠嶂,道路多年不整,且沿途山势险要,易为敌所趁,行之不易。吾意已决,今大举南下,先破渭州,再图西进,尔等可有话说?” 王遇看了他一眼,道:“如何个进兵法?” “沿渭水支流谷道,一路往前,直趋襄武县,然后扫荡渭水河谷残敌。俟此事完成,分兵把守渭州、渭源,然后向西北进兵,入洮水河谷,北上兰州,此国朝之渭水道也。” “粮道如何解决?” “定远军、新泉军步卒留守渭州,吾带骑卒及蕃部西进、北上。” “有点冒险。” “如今不冒险,慢吞吞打下去,等大帅破了兰州,吾等还在渭州,岂不惭愧?须知兵贵神速,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王遇脸一红,这话是在隐晦的说自己了。在定西寨筑城,只派了部分蕃兵南下搜剿吐蕃,耽误时间了。 “待攻下渭州后,王军使便留守当地吧,某亲率蕃部接应大帅。此事,就这么定了。”杨悦不容置疑地说道:“四县百姓翘首以盼我等前去解决,这如何还能等?” 王遇闻言有些恼火,让自己在定西寨筑城等待主力是你的命令,现在又嫌我耽误时间?打下渭州后,还要让我留守当地,功劳都是你的,破事都是我的? 但杨悦是都指挥使,王遇心里再不忿,此时也只能应下。 军法严苛,没人敢犯。 定下计议后,杨悦将带过来的两千会州州兵留在定西寨。拓跋部充当随军夫子,来回转运物资。 四月十二日,新泉军、定远军主力南下。 从定西寨往南,长长的河谷地之间,到处是盔甲鲜明、器械精良的大唐军士。蕃部人马总计万余人,早在他们之前便南下了,不主动与吐蕃交战,而是赶着牛羊缓缓前行。 斥候在山间散得特别开,每一处山谷,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小涧都派人查看,至今已往南推进了数十里。 “加快行军速度,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扔了!”杨悦骑着马前后兜来兜去,下令道。 将士们默不作声,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杨指挥刚刚斩了两名行事拖拉的士卒,血淋淋的人头就放在路边。 王遇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一声。 杨悦,你运气好,也就是遇到了大帅打造的这支部队。若带的是魏博军,看你还敢这么“苛待”士卒? 闾马起匆匆返回了渭州,与笃屈氏的头人笃屈严碰了个面。 他在祖厉河那边上了个大当。整天与人在山沟沟里捉迷藏,有心大举北进,但会州的白家部势力也挺大,还有各种附庸小部落,一时间竟然啃不下。 正发愁间,突然间听到了西使城唐军大举南下的消息,慌忙跑了回来。而且是只带了少数亲信跑了回来,部落还在北边的群山里面慢吞吞南撤。 小小一个渭州,挤了三个部落,实在太不像话了。但昑屈、笃屈二部显然抱成了团,一时间竟然赶不走了,而且这会也需要他们出力,不然这渭州怕是守不住。 而守不住渭州,那他闾马氏与昑屈氏还有何区别?都是丧家之犬,不得被别人吞并了? “必须联合起来打一仗了。”闾马起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情有些不佳。 “为什么不投降?”笃屈严将油腻的发辫朝后拢了拢,满不在乎地开始煮肉。 他刚从北边回来,部落里的儿郎与河西党项牧民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但说实话,这种仗只要不是决定性的大胜,都没有意义。笃屈部已经死了五百来人了,还有不少受伤的,缺医少药,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跟随唐军南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死伤应该会少一些,因为他们武器好,也挺凶悍,这让笃屈严很是忧虑。那个灵武郡王的军法应该是很严的,赏赐估计也没骗过大家,每次都给,因此河西党项牧民还得南下,这让笃屈严烦躁无比。 我都死了这么多人,不想打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南下?都拼光了,不是让汉人捡便宜吗? “投降?”闾马起嗤笑一声,道:“怎么投降?投降后到山上去放牧?” 笃屈严皱起了眉头,他承认闾马起说得有道理,但看不惯他说话的态度。 “襄武、渭源、陇西、鄣四县也就一两万唐人了,他们能耕作多少土地?渭州地方很大的,河流纵横,土壤肥沃,那么多平坦的河谷地,唐人能全耕了?”笃屈严说道:“我不想打了。那个灵武郡王只要不把我赶山上去,许诺仍然可以在山下放牧,我就降了。伏弗陵氏,不过就是仗着四十年前族里的人当过河州德论,自以为是共主,对岷、渭二州各部呼来喝去,谁给他的胆子?” “两万唐人当然占不了这么多地,但如果将来还有更多的唐人过来呢?”闾马起说道:“从鸟鼠山到陇西县,每年春夏那么多雨水,还有这么多河流,唐人会放弃么?如果都是山还没什么,就像南边的宕州、叠州,我不信唐人还有兴趣。但渭州不同,你可想清楚了。” 笃屈严又有些犹豫了。 闾马起趁机加了把火,说道:“即便要投降,也得先打一仗再说。如果能打赢了,也好讨价还价嘛。岷、渭二州就一个节儿,这不正常,如果唐人多封两个节儿出来,咱们也能当个官,多好?” “你还能凑出多少兵?”笃屈严问道。 “不下七千。”其实闾马起吹牛了,和唐人搞摩擦那么久,最近又在祖厉河畔相持,如今能凑出五千兵就了不起了。而且最近岷州伏弗陵氏没给他们补充器械,以前都是到伏弗陵氏在渭源县附近的草场上领取的,但上次居然没领到,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得十几天。”说起这个闾马起就有些头痛,祖厉河那边的草场看来是要彻底放弃了。 “昑屈部还有多少人?” “以前有五千吧,但现在还有多少不好说。本来被安置在渭源县、鸟鼠山那一片放牧的,但伏弗陵氏又舍不得那片草场了,把他们赶到了北边,结果被唐军杀得大败,草场也丢了,现在只能在山里过苦日子。”闾马起说道。 笃屈严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还有五千多人,三部加起来,也不过就凑个一万多。但唐人南下的牧民就破万了,即便可以依托地利防守,但如果没有伏弗陵氏的支援,这仗是打不赢的。 渭州当然养不活三个部落,但如果只养一个呢? 白家部如今不就在会州放牧么?当地不也有唐人耕田?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轰隆隆!”天色更阴沉了,隐隐响起了雷声。 笃屈严、闾马起二人同时向外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雨滴落在百年沧桑的青石板上,洗掉了尘埃。 雨滴落在长出了禾苗的农田里,滋养了春麦。 雨滴落在平坦的河谷大道上,洗尽了血水…… 杨悦看着驿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冷哼一声。 死的都是蕃人,要么是降顺的河西党项蕃人,要么是敌对的昑屈部蕃人,他都没好感。 大帅对蕃人太好了! 不过现在还要利用这些蕃人,他自然不会说什么,相反还大力褒奖,细细抚慰。 河西党项,他深恨之,即便他们已经是大帅治下之蕃民。 “继续前进,不许停!”杨悦下令道。 被召集过来的河西牧民们面有难色,不过看着静静肃立在雨中不动的定远军数千士卒,他们又有些畏惧,硬着头皮南下了。 一边走,一边暗叹倒霉。阴山诸部,走两边的山岭,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屁事没有,就他们最苦,被喊过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这日子怎么过? 有心直接反了,但部落、家人还在灵州,也打不过一万多唐军,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吐蕃人身上,抢他娘的! 一万余人就这样马不停蹄,蜂拥而下,只用了数日时间就抵达了渭州城以北的山坳口。此时军粮且尽,阴山蕃部牧民还在山里与吐蕃人厮斗。大军若不想饿肚子,只有向前攻占渭州一条路可走。 王遇皱着眉头看向杨悦,这老头,打仗可够疯的。 第十五章 渭州 唐军的攻势如海浪一般,无穷无尽。 笃屈严急得团团转,城内就他一部兵马,五千余人。昑屈部还不知道在哪里,闾马部还在山里,除了闾马起带过来的两百亲信外,几乎就没其他人了。 不,其实还是有的。渭州城内还有一些唐人奴部,可出数百丁,但仍然杯水车薪。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人咋舌。这是不要命了么?春雨连绵的当口,六天时间就从定西寨杀到了这边。 “杀!”城外又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 数百名唐军士卒,让过溃下来的一部,然后以队为单位,排成层层叠叠的小阵,顺着坍塌的城墙豁口就往里冲。 仅有的一段能站人的城墙上,笃屈部的弓手们居高临下,疯狂地射击着。 唐军头顶大盾,速度一点不慢,继续朝前攻击。 小小的豁口附近聚集了两方千余士卒,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中,装备、训练和勇气占据了主导因素。吐蕃人甲具不多,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皮裘,在刀矛招呼之下死伤惨重,阵线一点一点被往后推。 “这么打下去不行,还是得出城冲一冲。”闾马起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急道。 这城墙还是修缮过的,不然还要更破,他们吐蕃人是真的不喜欢这玩意,每到一地,都要拆毁城墙。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坑到了自己。 “你要多少人?”都这个时候了,笃屈严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他之前确实起过投降的主意,但又有些犹豫,还没等他想明白,唐军就杀过来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先打完这仗再说! “给我五百人,配上马,我去冲一冲。唐军攻得太猛,不从外面打乱他们的阵脚,守不住的。这破城,你也看到了,四处漏风。”闾马起让人将马牵过来,说道。 “给你三百人。”笃屈严犹豫了一下,说道。 “好!”闾马起答道。 争夺城墙豁口的战斗还在继续。 吐蕃人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再多的勇气,在无尽的死亡面前还是会冷却。但他们也给猛攻不休的唐军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主要来自城墙上的弓箭。 冲在最前面的河西党项牧民已经溃过一次了,这是收容后的第二次进攻,眼看着又要溃散。紧随其后的定远军士卒也死伤了百余人,战斗愈发残酷而激烈。 渭州城北门大开。 闾马起带着自己的两百亲随,外加笃屈部的三百骑兵,稍稍整队之后,便向在城外列阵的唐军步卒大队发起了冲击。 待命的最后一千名河西党项牧民接到命令,迎了上去。 “杨指挥,河西党项士气已堕,怕是顶不住。”王遇本不想说话,但事关全军安慰,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新泉军的一千骑卒已经准备好了。”杨悦头也不回,继续观察着城墙豁口那边的战斗。 王遇不再言语,不过他还是悄悄吩咐了定远军游奕使魏蒙保,让他准备好本部骑卒,以防生变。 这个杨悦,实在太狠了!此番回去,怕不是要受大帅责罚。 河西党项,出征时足足四千人,一路死战,如今怕是剩了不到两千。若是一战就死伤过半,那也罢了,偏偏是这么一点点消耗的,眼下可以看出他们实在是不堪战了。那一千骑,绝对挡不住吐蕃人的骑兵。 仿佛是看出了王遇在想什么,杨悦笑了笑,道:“给活下来的人重赏就是了。有他们做表率,还怕没有蕃人上钩?昔年巢军作战,不也是一路打,一路死,一路补充么?几次大战下来,一队人怕是都换了大半了。王军使,还没习惯么?” 王遇脸色一寒,对他怒目而视。 “杨指挥,阴山五部的人还没死光呢。他们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故意消耗友军,日后还有人肯死战?”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悦一笑,道:“战死者,大帅皆给予抚恤。家人月领粮赐一斛,这对蕃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王军使不会不知道吧?” “一年十二斛粮,十年便是一百二十斛。蕃人一条命才几个钱?更何况还不一定死。”杨悦又说道:“阴山蕃部,不会对某有什么看法。相反,他们还会感激某,因为接下来劫掠吐蕃部落时,他们会大发其财。吐蕃精壮,皆在此城了,杀光他们,部落里的老幼还不是予取予求。” “杨指挥,大帅是想招抚吐蕃诸部的,你把人都杀光了,以后还有人敢降?” “这些杀才,广德年间侵占河陇诸州时,便该想到有今日。”杨悦不以为然道:“另外,你可能没有领会大帅的意图。定难诸州,蕃人几占一半,大帅焉能不愁?十余万丁壮,战阵上不消耗一些,大帅焉能心安?昔年巢军裹挟良民,辗转于沟壑之间,几次不死之后,便收编入伍,当做自己人。这些蕃人,若几次不死,那也是有些本事的,收入衙军未尝不可。我本以为王军使会明白其中道理的,如今看来,竟是懵懵懂懂,真是奇哉怪也。” 还特么提巢军!王遇咬牙切齿,这老匹夫,出身将门就了不起么?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杨悦的话有几分道理。数万衙军,在镇内是一股超然的势力。进了衙军编制的,每月有固定粮赐,一年五次过节赏钱,若有战事,视情况还有加赏。这些钱物,自然靠镇内蕃汉百姓提供,或者靠对外掠夺。 衙军士卒,不论蕃汉,全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特权人士。汉人百姓要供养他们,蕃人百姓一样要供养他们。 他们自身就是一个集团,蕃人百姓若要造反,蕃籍衙军镇压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在他们面前谈蕃汉之别,确实没太多意义。 国朝宣宗、武宗年间,数次征讨党项。京西北八镇中,党项籍衙军比比皆是,杀得“野生党项”人头滚滚的也是他们。 王遇没听过“阶级”这个词,但大体意思还是懂的。 衙军自身就是一个阶级,谁给自己发钱的,衙军士卒很清楚。作为单个的人,或许有同情本族的,但作为一个整体,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利益,才是最触及灵魂的东西。 两人说话间,闾马起所率的五百骑兵果然冲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不过他没高兴多久,新泉军的一千骑卒从斜刺里杀出,趁着他们马速降下来的有利时机,一冲而入。 仿佛印证了杨悦所说的话,这一千名在平夏党项中招募的骑卒毫不手软,骑枪连刺,将那些吐蕃化了的党项同族冲了个七零八落。 闾马起又惊又怒。河西牧民抵抗的软弱让他有些意外,但这股骑兵的凶猛又让他感到胆寒。他知道,这是遇到正规军了,必须打起精神来。 “嘭!”一柄钝器敲在他的小圆盾上,手臂几乎都发麻了。但他强忍不适,右手马刀一划,趁着交错而过时的高速,将那名骑兵杀死。 闾马起化险为夷,但他带来的手下却大面积落马,死伤颇众。 “嗖!嗖!”树枝羽箭射来,闾马起的背上像开了花一样。 身上有甲,这些箭矢入肉不深,没有造成致命伤害,但闾马起已经不敢再战,直接冲出了战团,朝东南方狂奔。 定远军的八百骑卒驻马在旁观战。马匹打着响鼻,焦躁不安。但轮不到他们出动了,新泉军的骑卒已经将敌骑全部杀散,一些人用骑枪挑着人头,在渭州城外左右驰骋。 不远处爆发了直振云霄的欢呼声,定远军的步卒已经攻入了城内。他们大部继续向前,沿着街巷追杀吐蕃溃兵,一部分人拾梯而上,冲上城墙屠戮吐蕃人的弓手。 刚才你们射箭射得很爽吧,现在纳命来吧! 五千吐蕃士兵守御的渭州城,竟然只坚持了半日,就在万余衙军的攻击下轰然倒塌。 杨悦带着亲兵策马上前。 他的神情有些激动,陷蕃百余年的渭州城,已经被自己收取了! 杨家几代人,守灵州、守宥州、守夏州,与吐蕃人纠缠了数十年,捐躯沙场者十余,而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悦仰天大笑,吐蕃,你也有今天! “传令!收集粮草、马料,征集民房,安置伤兵。”杨悦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吩咐道:“大帅出征前有令,不得扰民。违反军令者,斩!” 亲兵很快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甄副使。”杨悦又喊道。 “末将在。”从州兵调入新泉军任副使的甄诩应道。 “拷问吐蕃俘虏,让他们带路,奔袭其部落牧地,将人、畜全部押回来。” “遵命。” “范都虞候。” “末将在。”从武威军左营副将升任新泉军都虞候的范河出列,应道。 “收拢吐蕃人遗弃的马匹,越多越好。兵贵神速,明日,我要奔袭落门川。” “遵命。” 落门川就是当初论恐热聚集部众欲寇边的地方,在陇西县(今陇西、武山两县之间)东南九十里。而落门川再往东四十里,就是秦州伏羌县(今甘谷县)了。 渭州城就是襄武县,在今陇西县东五里,往东南五十里便是陇西县。也就是说,骑兵从渭州出发,往东南走一百四十里可至落门川。 闾马部之前在祖厉河畔与定难军相持,落门川一带水草丰美,定然还有人留守。如果快马奔袭而去,定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掳掠大量牛羊丁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渭州三个吐蕃部落,被杨悦这一招直捣老巢,打了个时间差,估计要吐血。 只是,一路来又是强行军,又是冒雨厮杀,然后还强攻州城,下面还要带骑兵奔袭落门川。如此压榨,让大伙疲于奔命,军中定然会怨言四起。 这杨悦,是在帮大帅测试定难军将士们能承受的极限吗?没有大帅的威望,却做下此等事,日后怕是连新泉军都要带不好了。 第十六章 落门川与鸟鼠山 轻风拂过,搅动了城内的血气,闻起来直让人作呕。但杨悦浑若无事,在亲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这里曾经是个果园。”杨悦指着一处,说道。 园子里杂草丛生,十余株树被齐根伐倒。看断口,还十分新鲜,应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园子里有一户人家,一共六口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新来的征服者。 杨悦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人。辫发、赪面、左衽,或许他们是真的吐蕃人吧。 “这里曾是一个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又至一处,杨悦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断在两截的石狮,说道。 斜阳透过云层,照在这片满是断墙、瓦砾的墟落上,萧瑟无比。 “曾经那么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孙满堂,仆婢上百,如今在哪?”杨悦叹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归鸦落在枝头,一点不怕人。大街上除了军士之外,再无一个正常百姓。 杨悦已经下达了蓄发令,无论蕃汉,不蓄发便斩。这个政策比灵夏等地要严酷许多,那边并不强制,仅仅是入了军的蕃人要改换唐人发饰罢了。但占领区就这个样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来的,各种政策自然就不一样。 “似是而非……”杨悦有些失望,这与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会有唐人百姓过来哭诉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然后表示终于等到王师解救,大伙矢志不忘故国,如今死而无憾云云。 很可惜,没有。 迎接他们的,是陌生、担忧、恐惧的眼神。即便是汉人奴部,也一个个神色不安,杨悦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吐蕃人还是汉人。 确实有几个耆老、族长、部落使之类的汉官过来示好,但杨悦对他们毫无兴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项政策,便将其打发走了。 城外扎起了营寨,大量吐蕃俘虏忙进忙出,一边帮着扎营,一边掩埋死者尸体。 五千余人的笃屈部,在附近也算是个颇具影响力的部族,守着渭州城,面对一帮唐朝疲兵,居然连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参加过守城战的吐蕃降兵,回忆起了定远军士们那娴熟的杀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样的兵,得死好几个才能练出一个吧?平时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让他们有力气锤炼武艺,熟悉军阵,令行禁止。 等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们下一代还这么能打! 只是,这也和他们没关系了,即便要报仇,也应是别的部落。 笃屈部,基本已经完蛋了!此战,被斩首两千余级,三千人投降,头人笃屈严一家纵火自焚,不过俘虏中也有流言,说是唐人的大将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们整个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现在大家全做了俘虏,就和百余年前的唐人一样,说不定要被编为奴部了。在西南边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万多口,从此给人当牛做马,再无尊严可言。 四月十九日,杨悦将定远军、新泉军的骑卒集结了起来,一人双马,向东奔袭而去。 他们押着闾马部的俘虏做向导,二十日下午便抵达了落门川一带,寻到了正仓皇转移中的闾马部留守老弱。 闾马部的主力,还在北边山里,留在落门川的,不过寥寥四百精壮,还有三千余口老弱及数万头牛羊。 他们知道跑不掉了,一个个神情悲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马,吼叫着冲了上来。 定远、新泉二军的骑卒们面容平静。在军官下令之后,分成三部,梯次配合,乌压压地迎面冲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五百余骑手持骑矛、马槊,与敌交错而过。仅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马,惨叫声都被淹没在了如雷的马蹄声中。 侥幸突破过来的百余骑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又是数百或神色淡然、或表情狰狞、或嘴角冷笑的定难军精骑。 一片片大刀砍出闪电似的白光,血肉横飞之中,胜负立见。 战马嘶鸣着狂奔,然而背上已经没有了骑士。良久之后,马儿又喷着响鼻兜转了回来,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头舔舐。 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四百吐蕃骑兵,尽皆躺在地上,了断了他们的一生。 东风乍起,吹得丝带哗啦啦作响,似乎在为那死者招魂一般。 杨悦策马上前,看着被大群骑士围住,哭喊声一片的吐蕃老弱妇孺。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吐蕃骑兵夜入凉州城的事情,当年的唐人百姓,也是这般恐慌,这般无助吧? 天道轮回,兴衰各自有时。 现在的吐蕃,就处于衰弱之中,一盘散沙。若是再给他们百余年时光,焉知河陇二十州的吐蕃诸部不会再诞生一个新的赞普? 不能给他们机会! “将人、畜都带回去,收兵。”杨悦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照办。 杨悦登上了一处高坡,向东眺望。 到处都是连绵的群山,中间镶嵌着平坦的渭水河谷。 风动林响,涛声阵阵。 东面,就是秦州的伏羌县了。朱玫,可是凤翔陇右节度使,但他只领得陇右二州。在得知渭州被大帅夺占以后,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回师的路上,杨悦顺道收取了陇西县。 其实他没出力,定难军也没动刀兵。陇西县的汉人奴部将吐蕃人骗了过来,一并杀了,献城而降。 杨悦温言抚慰了他们,并让其派出使者,前往南边的鄣县,策动当地的汉人奴部起兵造反,杀吐蕃归国。 渭州吐蕃诸部,昑屈部被阴山蕃部死死咬着,向西逃窜。笃屈部已灭,闾马部受重创,形势为之一变。 在这个时候,便是真的吐蕃人也想降了,何况是素来被压榨的奴部? 带着俘虏和牛羊回到渭州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了。王遇来报,他们在西南的山麓收降了笃屈部老弱,缴获牛羊七万余头。 至此,渭州四县,已破两县,杀吐蕃兵近三千,俘三万余人,牛羊十余万头。 即便对杨悦再有意见,王遇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的战功,确实耀眼。 先在祖厉河那边,利用会州蕃部及土团乡夫,将闾马部主力吸引了过去。然后回师官川河,一路疾进,利用时间差,勇破渭州城。这还不算,随即马不停蹄,快速奔袭落门川,俘获大量吐蕃老弱及牛羊,还顺道收复了陇西县。如果鄣县那边的汉人奴部也杀官反正的话,就收复一州三县了。 这用兵风格,与素来四平八稳的大帅迥异,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 大帅年岁尚轻,王遇私下里想来,觉得他打仗像个老头子,风格保守,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莫不是诸葛爽?杨悦年近半百,打仗却像个少年,风格激进,真是奇哉怪也。 大帅会怎么处置杨悦,一定很头疼吧? 杨悦回师渭州城的时候,拓跋部已经带着大批粮草、器械赶了过来。 这个部落有一两万人,能拉出五六千丁壮,而且都发了器械,应该说拉上去也能打仗。杨悦踌躇良久,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放过了拓跋部,只让其继续随军转运物资。 现在的渭州,又取代了定西寨,成为了东南路诸军的后勤中心。目前各类物资正在陆续汇集之中,但杨悦不打算等了。 他下令军士们将损坏的器械替换下来,让随军匠营的人慢慢修理,然后从库存中取出新的武器,准备带兵西进,攻渭源一带。 其实,一支军队能不能连续行军作战,取决于多重因素。 食水、器械、体力占了主要原因,吃喝还好说,器械是真的麻烦。一场战斗,一万人可能要射出去数万支箭,这还算好补充的。身上的甲具破损了需要修理,刀卷刃了需要修理,矛被敌人砍坏了需要更换,弓弦不能用了需要更换等等,总之一堆麻烦事,随军匠营根本来不及修理。 这还是在有稳固后勤情况下的连续战斗,其实不难。 如果脱离了后勤线,轻兵疾进,那难度就更大了。即便到了近代,日本稻叶师团(第六师团)侵略中国,进攻武汉时,连续数日阴雨行军,士兵们满身黄泥,活似出土的兵马俑,嘴角都起泡,最后也不得不停下来整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武士道洗脑的近代军队都如此,古代军队更是难上加难。 定难军在连续六天的坏天气中轻兵疾进,还猛攻渭州城,已经有强军之姿了。但唐末的武夫是有一定“人权”的,稍不如意就杀将造反,与一些朝代几乎是奴隶一样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而言之,你不能像驱使牲畜一样驱使唐末五代的士兵,他们真有可能杀了你。 所以王遇对杨悦不断“测试”定难军士卒的底线感到心惊。不过还好,士兵们忍下了。这会休整了一些时日,器械也补充完毕,再出兵攻渭源、鸟鼠山一线,正当其时。 但是王遇要留下守城了,这让他懊恼无比。 第十七章 山民 就在定难军西攻渭源的时候,天下依旧风起云涌。 镇海节度使周宝不信任衙军,于是自募亲军千人,号“后楼兵”,待遇是衙军的双倍。然后天天在后楼喝酒玩乐,“溺于声色”。于是衙军造反了,周宝仓皇出逃,呼叫后楼兵支援,但后楼兵也反了,城中财货山积,全便宜了大头兵。 高骈高大帅听闻周宝跑路,命令麾下衙将至帐,列队庆贺。但扬州每天都有许多百姓饿死,市面萧条,也不知道高大帅高兴个什么劲。 东川节度使高仁厚与陈敬瑄数战,胜多负少。但高仁厚以曾经是陈敬瑄下属,不忍相逼过甚。他领有梓、绵、普、陵、荣五州之地,本来更多的,但朝廷设立龙剑、遂州等州割出去了不少州县,高仁厚竟然也认了。 陈敬瑄目前领有二十州,实力几乎是高仁厚的三倍,但居然败多胜少,也是离谱。 川中还有三股势力,龙剑五州的赵俭、遂州镇的杨守厚、邛南镇的杨守亮,三人底下的刺史也各拥兵一方。 目前赵俭在征讨不服从的阆州刺史杨茂实,此为陈敬瑄心腹,且阆州富裕,必欲夺之而后快。 杨守亮在攻自己治下的蜀州,因为蜀州刺史也是陈敬瑄的人,拒不接受杨守亮的统治。 杨守厚倒是轻松,但高仁厚不打陈敬瑄,他也不敢动手。 陈某人已经被罢免西川节度使之职,郡王头衔也被夺,几个蜀州刺史以此为借口,拥兵自立。川中四十州,乱得一塌糊涂。 秦宗权派人攻汴州,不知道朱珍从淄青募兵万余人而回,被突然袭击,死万余人。朱温尝到了甜头,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 “朱全忠这厮,天天去外镇募兵,抢别人兵马,这算盘打得真精。”邵树德将军报拍在案上,笑道。 陈诚低头不语。大帅你不也派人去河阳、陕虢、东都河南府,甚至是河北的刑、洺、磁三州募兵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陈诚建议的。此番西征兰州,军士死伤有缺额,当然要补。以前都在本地补,但想想不值得,一个精壮男子入了军,不但不事生产,还要耗费不少钱粮养着,有点亏,还不如去外镇招募。 朱全忠打的旗号是消灭秦宗权,邵大帅打的旗号是收复河陇失地,朝廷都懒得管,一概允准。 说实话,秦宗权是现实的威胁,朱温在和人家拼杀,各镇节度使允许其募兵,可以理解。 但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就和他们没啥切身利益关系了,于是还得砸钱开路。大帅没有钱,只有送马这种战乱之地的刚需物资了。 孟方立就收了,王重盈收了,河阳李罕之、河南府张言更是收了。尤其是后两位,敞开募兵,啥也不管。反正这几个地方经常易手,他俩东逃西窜,也没占据几天。说不定秦宗权的人杀个回马枪,他们就又得跑路,根本没长久打算,连带着士兵家属跟着一起走也无妨。 兵,河南满地都是,马,是真的缺,一场大战可能就要死伤数千。 秦宗权,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现在河南无主的州县太多。朱全忠若能挺过这一关,后面甚至可以不用打仗就占据大量州县。 邵树德给定下的募兵员额是一万,这是他盘算家底后咬牙定下的数字,家属也可以带来,甚至鼓励带家属过来。 此外,他还派人招募种地农户,敞开收。就河南那个战乱劲,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过来。特别是这些年,已经有不少人举家到定难军的地盘上生活了,派一河南人、河北人过去现身说法,效果更好。 等朱全忠统一河南,恢复了当地秩序,再想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趁着现在局势崩坏,不狠狠捞一把,就枉为邵大帅了。 “大帅,大通马行报今年以来已招募了两千八百余户河南百姓,是否还继续安置在灵州?这些人,应已至绥州了。”陈诚询问道。 “继续放灵州吧,百姓还是少。渭州新得之地,恐有反复,不宜迁民屯田。”邵树德说道:“今年所得之外镇民户,悉置灵州,充实户口。” “遵命。” “灵州,怎么也得有个五万户,才算圆满。” “那这渭州之事?” “遣人告诫,等杨悦打完再说。” ****** 兰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两群人正在激烈搏杀。 一方人数约四百,其中半数披甲,器械精良。有一队甚至手持长柄陌刀,如墙而进,勇不可当。 另一方人数约五百,甲具稀少,器械也很一般,被打得节节败退,后面十余人,甚至已经打算开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勇猛的一方自然来自义从军了,其中披甲的正是横山都重甲步卒。全部四百人皆出身横山党项,祖祖辈辈生活在千沟万壑的山里,早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即“多土山柏林”。如今到了兰州以东的连绵丘陵上,基本还是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后世宋人曾详细描述过这些横山党项山民:“西贼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踰高超远,轻足善走……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 《韩世忠墓志铭》中评价:“北方之俗,壮士善骑健马,披铁衣数重,上下山坡如飞,矢刀不能伤。” 披着几重铁衣还上下山坡如飞,这体力确实相当不错了。而且身材高大,几近两米,同时吃苦耐劳,忍饥挨饿,性价比较高。 邵大帅能将他们招致麾下,也是沾了媳妇的光——当然这是开玩笑,灵武郡王“邵扒皮”之名,党项诸部还是颇为畏惧的。不过他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也不歧视横山党项,自然有各部勇士愿意效力。 反观吐蕃人,他们平时其实不上山,都在山下放牧。牧民和在山里种田、打猎的山民,本质上不是一回事。这会到屯兵山上,不过是为了据险而守,让定难军知难而退罢了。 但他们似乎失算了。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总共带了数千山民,大部分都是入了衙军籍册的军士,装备有了,纪律有了,算是补上了最弱的一环,如今杀起罗圈腿的牧民,大占上风。 山地,自然有山地的打法,你不适应,自然要被人教育。眼前的这拨吐蕃兵,人数上还多了一百,但眼看着就要支持住了。 “杀!”横山都的陌刀手墙列而进,重重劈下,对面的吐蕃士兵顿时躺了一地。有一些还死得特别惨,直接被天生神力的陌刀手劈掉了半个肩膀,血涌如泉,惨不忍睹。 无独有偶,在另一处山间,一伙义从军士趁夜攀爬上一处陡坡。吐蕃人有个寨子设在上面,驻兵三百余,俯瞰一条山间谷道。但凡有大军通过,他们可从山上放下滚石檑木,同时居高临下射箭,威胁极大。 翻山而上的不过数十人,趁着夜色悄悄靠近了吐蕃堡寨。吐蕃人的注意力主要在前方,对后面这段陡坡防备甚少,此时又是夜间,被这伙人爬上来后,可想而知有多么惊慌。 “呼啦啦……”有人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燃烧极快。 这是故意制造恐慌、混乱,同时也是进攻的信号,让在另外两侧山下暗暗等待的同袍趁机攻山。 “杀呀!”“有贼人!”“砍死他!”“快将这伙人赶出去!” 双方士卒操着不同的语言,刀刀入肉地砍杀了起来。 吐蕃人骤然遇袭,建制被打得有点混乱。把守山间险径的军士看到后方大乱,以为被人攻了上来,也急急忙慌地跑回去帮忙。 而他们的离去,也造成了把守险径的兵力不足,带兵在山下等待的义从军大将没藏都保见状,亲率数百人猛攻,很快击散了当面敌人,飞快地往寨子上攻去。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身披大帅亲自拨发下来的两重铁甲,是他身边的得力背嵬。在看到己方已经成功地在山上制造混乱之后,士气大振,奋勇上前,简直神挡杀神,人挡杀人,顷刻间便杀了上去。 背嵬者,党项语中“骁勇亲随”的意思。 《宋会要辑稿·蕃夷》中记载,元符二年七月三日,有二十名党项人归正泾原路经略司,领头的“讹化唱山乃妹勒都逋亲随得力背嵬。” 党项语中,“蛇”与“背”音相近,“龙”、“鹰”二字都读作“嵬”,背嵬即蛇龙或蛇鹰的意思,一般都是大将身边的勇士亲随。 北宋时便有“背嵬军”,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便提到:“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说的便是驻扎在陕西的“骁勇军”,使长柄巨斧、钩镰枪,用来对付西夏的骑兵,可见他们很清楚背嵬在党项语中的意思。 韩世忠是南宋最先创立背嵬军的人。背嵬军在北宋中期以后,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番号,不过非正式名称。到了南宋后,西军将领纷纷将背嵬用作正式番号,并不再限于步兵,骑兵也有,渐渐扩散到了其他各军。 邵树德曾经想过,是否将党项各将身边的背嵬聚集起来,组建背嵬军,后来想想,剥夺别人的勇士亲随不太好,便作罢了。 没藏都保的背嵬亲随冲上去后,从后山爬上来的数十名山民健儿正被吐蕃人拼死围杀,左支右绌。他们的到来,恰到好处,从背后一掩杀,吐蕃人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走避。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横山军士冲上山来,吐蕃人更不敢坚守,抱头鼠窜者有之,跪地乞降者有之,甚至还有匆忙滚下陡坡的,夜色之中,也不知道摔死摔伤了多少。 攻下山寨后,横山军士将吐蕃人的头颅一一斩下,悬在腰间,然后堆起柴禾,将寨子付之一炬。 数日之间,五千横山军士已经连克七寨,杀敌近两千人,战绩彪炳,令人侧目。 有的人,放到平原上,可能也就是普通军士。但在山间,他们就是精锐,纵横山涧,上下疾走,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他们是天生的山地步兵,吐蕃人将山下的牧民驱赶到山上来据险而守,属实打错了算盘。 五月初七,经过八天时间战斗,兰州以东山间峡谷内的十余吐蕃堡寨,被义从军一一攻克,前后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六百余人。至此,驿道两侧再无威胁,三万定难军主力可以顺畅通行矣。 第十八章 金城(一) “将甲拿来。”过了群山之后,基本就是一片坦途,大军在兰州以东扎营停驻下来,等待补给。 亲兵很快将一套装在木箱子里的铁甲抬了过来。 这是后方转运过来的。将作司知道大帅对瘊子甲非常关注,于是集中全力打制了一套样品,夹在后勤物资中送到了前线。 “没藏都虞候,数日之间,率军连破数寨,勇不可当。一应赏赐,战后叙功之时如数发放。然在此之前,某还要额外加赏,这套甲,便是你的了。”亲兵们掀开了箱盖,邵树德指着放在其中的一套甲胄,笑道。 这套甲他之前看过,确实是他认知中的瘊子甲。不过将作司的人可能是为了讨好他,将甲做得花里胡哨,过于精美,多了一些不太实用的东西。 不过拿来赏人嘛,倒正合适。 “谢大帅赏赐。”没藏都保也不客气,直接让人收下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出身没藏氏的年轻军将,非常满意。 最早在攻温池县时,他就听说了这个人。这其实并不容易,数万大军之中,能让最高统帅耳闻的,必然要立下不小的功劳。 攻温池县,他就足够勇猛,带人登上城头,悍不畏死,为最终破城立下了大功。 随后的入关中、收会州,他没什么亮眼的表现,也就是一些太平功劳罢了。但这次西征兰州,他又抓住了机会,带着横山党项连破数寨,功劳甚大。 听闻他出身不高,原本只是没藏部一个普通山民,被没藏结明发掘之后,慢慢发迹。 但那只是部落里的发迹,如今他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再想继续发迹,需要位置更高的人来提携。 “好好打,今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勉励道。 “誓死效忠大帅。”没藏都保单膝跪下,诚心实意地说道。 他的妻子原本是个普通的山间民妇,去年底病死了,部落里很多女子在向他献媚,其中甚至有头人近亲之女。 他本来也有这方面意思,想着娶了族长那个堂侄女算了,也好拉近关系。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不太妥当。 恰好监军丘维道的一个族人与他交好,前阵子说自己有个外甥女,姓王,一家就住在夏州,可以给没藏都保当续弦妻子。 没藏都保是有野心的,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衙将,虽然排位靠后,但只要自己持续立下战功,总有一天会被大帅赏识,获得更大的富贵。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解决一些首尾。回去后,便向王氏提亲,娶回来当续弦。至于此举会不会让没藏家心生芥蒂,倒也不至于。大不了以后去其他军任职,如今义从军与其他各军之间,已经不存在界线,人员可以流动了。 对了,衙军籍册上的名字最好也改一下,就叫莫都保或臧都保好了。 定难十州,值得投靠的,唯有大帅一人。 没藏都保退下后,狗头军师数人纷纷上前恭贺。 营帐内有画师在作画,主题是豹骑都突袭金城津、金城关之事。画幅很大,内容详实、丰富,邵大帅有空时便来观赏一番,时不时提点意见,主要是战争细节方面。 这幅画画完之后,还有攻山寨这个主题,后面可能还有破渭州、攻兰州等一系列组画。画师们,很忙啊! “大帅,营中粮草尚有大半月,可以尝试着攻兰州了。”张彦球早上有事过来禀报,此时还没走,见邵树德进来,便建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张彦球的态度非常到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是下属,那么就得有下属的样子。如果心态还不能调整过来,那么还不如不来,继续在京中混日子。 而且大帅对他非常信任,一上来就把振武军七千余众交到他手上,独领一军,这让他更是感激。 “粮不支月,焉能轻进。”邵树德摇了摇头。 他就是这样保守的打法,或许会错失战机,但别人也不太好占他的便宜。带的兵越多,就越要谨慎。如果只有几千、上万兵马,反倒可以尝试着冒下险,但他现在输不起。 “况且,这两日铁骑军、豹骑都一直在大河两岸活动,与吐蕃骑兵厮杀,战斗一直在进行着。”邵树德说道:“待粮草一齐,便挥师西进。” 组织数万大军行动,是非常不容易的。 邵树德这边有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五千人、豹骑都千人、义从军万人、天德军四千人、振武军七千人,总兵力四万余人。即便打了这么久有战损,但主力还在,数量没有大的变化。 容纳四万人进军的战场,即便是互相靠拢,保持进攻阵型,也要绵延出去数里乃至十余里。 因为让四万人保持统一步调根本不可能,只能分派大将,定好战役目标,同时多派传令兵,从多个方向,多个局部战场,分时段、分波次组织进攻。 每一支部队都要有足够的间距,以防出现混乱自相践踏,总之不能如同演唱会那样把几万人乃至十万人都容纳在一起,那是自杀。 “大帅,吐蕃如今不过剩万余兵,是不是加快进兵速度,进薄兰州?”张彦球又问道。 现在的行军速度,有点慢! “某担心吐蕃还有援兵。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河州、临州等地的吐蕃,可有异动?咱们派去刺探的斥候,途中多有被截杀的,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某心中不安。” “大帅所虑有些道理,不如遣左翼一部至沃干岭(兰州南侧至临夏间的群山)各山间孔道附近布防,同时多派游骑,勤加搜索?”张彦球一听,虽然觉得邵树德用兵风格过于保守,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建议道。 “左翼不要参与攻城了,吐蕃兵少,城墙残破,并不需要四万人齐攻,便这么办吧。”邵树德说道。 说罢,又着重提醒了一句:“吾之侧翼,便交给张将军了。若大军攻城之时,有敌骑大队从沃干岭杀出,则危矣,慎重!” “末将遵命,定护得大军周全。”张彦球郑重道。 定难军四万人已过了山间狭窄地带,渡河至南岸,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平地。 各部之间拉开了距离,不再是之前沿着黄河岸边逼仄地形进兵时,那种偏长蛇的阵型了。 天德军、振武军万余人是一个集团,由张彦球统领,孙霸副之,位于中军左翼。义从军万人为右翼,中军则是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人,武威军七千人是前锋,大体呈一个品字形推进,各军之间相隔数里到十余里不等。 这个距离不是自己定的,也有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地形是否合适进军,附近有没有河流或小溪饮水,有没有草料补充马料的消耗,有没有树林供砍柴等等。 口渴了要喝水,做饭要用柴。没战斗时,不可能全用豆子喂马,必须派人出去割草,不然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制约大军具体位置的因素太多了。 这样的布局,就造成了后勤线的多变、复杂,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因此邵树德将铁骑、豹骑两军派了出去,护卫脆弱的后勤线。 而等到兵临兰州城下时,各部之间会慢慢靠拢,缩小间距,但仍然是分为多支独立指挥的部队。 现在他觉得河州、临州的吐蕃太安静了,敌人不是傻子,自己动静这么大,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张彦球走后,邵树德又让陈诚、赵光逢二人提点意见。 “大帅,兰州那情况,四万人聚在一起攻城,委实没必要,也容易出乱子。”陈诚当先答道:“某以为,沃干岭确实有危险。张将军所部万余人,防御左翼应无大的问题,然贼寇若无机可趁,多半会越岭东下,抄截我粮道。” “所以要补满粮草再进军。一个月,怎么也把兰州打下了!”邵树德坐到了虎皮大交椅上,道:“只要破了兰州诸吐蕃,我不信河州、临州那些贼子还有胆量继续逗留。” “攻兰州,吾让铁林军、武威军上,一万六千人足矣。人越多,越乱,浪费兵力!”邵树德继续说道:“窦建德攒集大军,反而被击破,某不会犯这个错误。” 其实,古人一般说的两军五万人、十万人列阵,其实指的是战场上的总人数,分布较广。真正在一线列阵战斗的,未必有十万人,可能只有两三万人。而就这两三万人中,真正动手厮杀的或许只有万人。 这万人一败,如果士气不高,各部很可能未经战斗就撒丫子跑路了,或者直接投降。国朝初年的窦建德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在追击过程中,一般也会取得较大战果。战后写史时,文人并不会深究当时战斗的到底有几个人,他们只会说两军十万人列阵,交战,某方大败,被斩首数万。说得好像十万人都在拿刀开片一样,事实上不可能。 五月十七,大军已陆续行至兰州以东,扎下了大营。 此时接到军报,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领兵攻渭源,与昑屈部及伏弗陵部派过来的一部援军大战。 吐蕃这次发了狠,拼命死战,而杨悦不过带了六千步骑,一时啃不下。关键时刻,阴山蕃部哥舒氏、藏才氏从侧翼山岭间杀出,大破贼寇,斩首三千余,一举收复了渭源,贼军退至鸟鼠山一线苟延残喘。 邵大帅欣慰的同时,也对之前的谨慎表示庆幸。杨悦都知道联络阴山蕃部,并在双方战至酣时来了决定性一击,自己可不能栽在这个上面。 虽然老有人吐槽自己用兵保守,打仗枯燥,错失良机。自己也觉得可能这辈子都别想打出酣畅淋漓、荡气回肠、一波三折的出彩战役了,但诸葛一生唯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 能出彩地赢别人,也能出彩地输掉。虽然旁观者看着爽,但这不是兵法正道,自己不取。 一定不能把自己逼入需要爆种才能赢的境地,那是作死,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自己有妻有子,那么多人的富贵荣辱系于一身,十州三十四县的百姓生活才刚有了盼头,我输不起。 五月十八日,大军拔营启程,继续进薄兰州,同时也派人伐木打制器具,为攻城做好一应准备。 吐蕃很安静,但兰州之战即将打响。这是一场决定原吐蕃河州德论辖下数州之地的战争,谁赢,谁就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邵树德打算做他们的主人。 第十九章 金城(二) 晨曦微露,天刚放晴。 雨后的晨风悠悠飘来,带着山间青草的香气。远处的厮杀声依稀可听,近得仿佛耳际的虫鸣。 唐人攻城了! 眉古悉整理了下行装,派人给各部传令:下山,攻唐人! 山林间响起了一阵骚动。来自各部落的军士们带上弓刀,牵着战马,沿着谷道缓缓下山。 他们一共七千余人,来自河州、临州诸县,皆是部落里精挑细选的勇士,其中骑卒接近三千。从山麓地带直扑兰州城的话,不过十里路,瞬息即至。 兰州的庄浪等部下了大本钱,同时苦口婆心,终于说服部落族长、长老们同意出兵。眉古悉觉得没什么问题,唐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说的便是如今的情形。 兰州一丢,若是他们不走,反而直接顺着阿干河谷南下,攻河州、临州等地,大家怎么办?等死?逃跑?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最好的办法,还是趁着唐人主力围攻兰州的时候,突然从他们背后杀出,里应外合,大破唐军。 这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唐军,败了一次后还能继续组织更大规模的军队过来。他们了解过,唐人的内部如今也在厮杀不休,这个灵武郡王一旦败了,说不定就会放弃征服河、临、兰、鄯、岷等州,大家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眉古悉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他要打败唐军。 步卒已经开始在山下列阵,骑卒也牵着战马走出了山径。远处的兰州城清晰可见,一队队唐军正如潮水般死命攻城。 眉古悉感觉自己似乎能听到那密集的羽箭破空声,以及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 就是这种感觉,杀!杀光那些唐人! 骑兵们开始翻身上马。 他当然知道附近有唐人的游骑在活动,也有好几个唐人扎的寨子,有兵留守,似乎就是防备着他们从侧翼袭击的。 但那又如何?有三千骑兵在,很快便能冲到其后阵附近,都不用杀多少人,他们的军心就乱了。长期的部落仇杀中,眉古悉见多了这种场面,唐人即便强一些,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腹背受敌,这是死境! 不远处响起了号角声,这是唐人召集部队的信号。眉古悉不理,让骑兵开始慢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为了避开唐人搜索,他们藏得有点远,这会还不能冲刺,不然到了他们近前战马就没力气了。好在兰州附近的地形实在是太绝妙了,山林也很茂密,孔道众多,给了他们藏身之地。 杀,杀过去,尽情收获战果! 张彦球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大帅留的后手果然发挥作用了! 难道我才刚来,就要立功? 张彦球很快召集了兵马,一共六百余骑,都是振武军的老卒。 来源很杂,有当年李国昌任振武军使时带过来的沙陀骑兵,造反时还在胜州,没来得及跟着走。后来干脆也不反了,继续给朝廷干,领的钱还多一些呢。 契苾璋任振武军节度使时,又补入了一些铁勒骑兵,结果他被轰走时,这些骑兵居然也没跟着走,选择继续当衙兵。 最多的当然还是原来的振武军老马队了,以汉人、回鹘人、党项人为主,一共两千余骑,如今散在各处,防备吐蕃,张彦球仓促间能召集的,只有六百多。 但他并不是没有后手,天德军使孙霸手里还有千骑,是总预备队,由游奕使田星亲领,屯驻在后面,此时接到消息,当已动员了起来。 号角声连绵不绝,充斥了整个沃干岭北麓。接到消息的振武军骑卒纷纷行动,向敌人出没处集结。 既然跟了邵大帅,自然要拿出几分本事,战后也好向他讨赏钱。 梁汉颙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身后跟着几个晋阳一起来的小伙伴,一马当先,勇猛无匹。 “嗖!”对面的吐蕃骑兵射来一箭,还好,稍微偏了一点。 梁汉颙大怒,我要跟你比拼马上厮杀功夫,你居然射箭? 枣红马如闪电般冲了上去,一槊刺下,一挑,再一甩,吐蕃骑兵的尸体轰然摔倒在草地上。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如此勇力! 振武军骑兵从斜刺里冲向了吐蕃人,但他们根本不理,继续向前猛冲。 眉古悉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兰州城下的唐军步队。他有预感,只要他一靠近,对面就会惊惶,就会乱,这便给了他冲阵的机会。 唐人主力那边当然也有骑兵,但他们之前散得太开了,被庄浪部的骑兵引走了太多。此时剩下的,布置的位置也不对,主要是防着城内,而没有针对背后遭袭的情况作出部署。 成败在此一举! 但斜刺里又杀出了一股骑兵…… “杀!”兰州城下,数百名士兵身披重甲,手持长槊,如林而进。 城墙已经被冲开了一大段豁口。从倒塌处的材料来看,应该新修没多久,属于急就章而成的,质量可想而知。 不过城墙就是城墙,即便再粗陋,也给守军提供了相当的屏护。以至于定难军损失了好几辆攻城器械,死伤了不少人手,这才取得了突破。 当然这也应该感谢吐蕃人。一百多年不用城墙了,事到临头急急修建,材料、人工处处短缺,以至于弄了个豆腐渣工程。若今天摆在大伙面前的是夏州城,那干脆还是趁早死了心算了,强攻攻不破的。 豁口处的争夺激烈无比。 吐蕃人也不再留手了,调来了千余精锐。 他们打仗,当然也有自己的逻辑。什么时候用奴部,什么时候用精锐,分得门清。此时就不能再用奴部了,无论是党项奴部、汉人奴部还是别的什么奴部,都不行,一溃就得裹挟着后面的本部也大溃,非常不值。 精锐生力军的上阵起了效果。他们先是弓箭攒射,对面的铁林军士卒刚通过一段崎岖不平的瓦砾堆,大盾保护不周,顿时倒下了一片。 射完箭后,几个骁勇的百户带着部下就往前冲,势若疯虎。 冲在最前面数十铁林军抵挡不住,死伤颇众,阵线有往后退的趋势。 “将他们捅回去!” 从州兵调入铁林军任十将的杨亮大怒,推开了身边的盾手,持槊上前,先捅死了冲得最快的一名吐蕃军士,然后避开敌人接踵而至的刺击,横槊连扫之后,再一刺,又杀一人。 “别像个女人一样,跟我杀!” 吐蕃军士不信邪,数根长枪刺来,杨亮左腾右挪,左腋夹住一根矛杆,右手抽出横刀直刺,又一名吐蕃军士了账。 连杀三人,吐蕃人也有些惊惧,手底下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一缓。 “还等什么?将他们捅回去!”杨亮二度大吼。 军士们轰然响应,纷纷持槊上前,连连挺刺,吐蕃人前冲的势头为之一窒。 “嗖!”一箭飞来,正中酣战的杨亮肩部。 杨亮吃痛,指着射箭的方向大吼:“不杀了你,我就不拔了这箭!” 说罢,从身旁接过一牌,右手提起一把大砍刀,蒙着头就往前冲。所过之处,挥刀连砍,完全不顾敌人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兵器,就凭两重铁甲硬扛。 偷袭的弓手脸色一白,但也不是很慌,毕竟前面还隔着不少人呢。 杨亮还在前冲,目光死死盯着弓手,杀意十足。 铁林军士们跟在杨亮身后,脸色涨红,怒吼连连,长长的步槊不断帮他阻挡着来自侧面的袭击。 连续砍倒两人后,金创满身的杨亮冲到了目瞪口呆的弓手身旁。 弓手下意识想逃。 “噗!”手起刀落,弓手一脸不可置信地死去。 “杀贼!”杨亮手里提着吐蕃弓手的头颅,将其扔在吐蕃人丛中,吼道。 “杀贼!”军士们高呼响应,士气如虹,一下子将吐蕃人反推了回去。 战争就是这样,打的便是勇气。你气势压过对方,就能杀得对方节节败退,反之则会被人杀得节节败退。 吐蕃生力军的攻势被遏制住后,冲入城内的铁林军士卒站稳了脚跟。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而且兵种也丰富了起来,不再似之前全是步槊手,这会很多人携带步弓挤了进来。 他们凭借着娴熟的技艺,默契的配合,渐渐占据了上风。胜负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向一方倾斜了。 第二十章 金城(三) 斜刺里冲出来的是天德军的骑兵。 带队的游奕使田星也是老资格骑将了。乾符五年讨李国昌父子之时,他便在郝振威手下做游奕使,八年多过去了,他还是游奕使,只不过上司换成了孙霸。 田星早就看透了未来。天德军就这么大个池子,你往哪升去?给你做都将、做大帅,可能吗? 能跳出这个圈子的,像邵树德,已经贵不可言。当初跟着他的那队人,一个个高官厚禄,娇妻美眷,甚至就连关开闰带的那队长安籍军士,也水涨船高,升官极速——发展最好的两个,便是担任经略军使的关开闰以及定难军粮料使的强全胜了。 甚至就连一度落草为寇的李仁军,都当上了武威军副使! 田星没能跳出这个圈子,呵呵,说好听点叫镇守一方,保境安民,说不客气点就是等死。 但他现在等来了机会,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实际控制了天德军、振武军。按他的脾性,战后怎么着也得整编一番,这便让他田某人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池子,拥有了无限可能。 但他现在需要一个投名状! 天德军近千骑如尖锐的锋矢,刺入了有些松散的吐蕃骑兵群中。 “啊!”身边不断有人中枪堕马而死。 迎面还有箭矢飞来,田星不为所动,一矛刺出,将一名臂上有红铜饰品的吐蕃百户刺落马下。接着抽回骑矛,横着一扫,又一名敌骑落地。 箭矢愈发密集,田星俯身在马背之上,刚将一名错身而过的敌骑刺落马下,右脚猛地一痛,已然中箭了。 亲兵赶了过来,急道:“将军,撤吧,都受伤了。” “不要声张!吐蕃是什么人?名不见经传,怎可使其有伤将之名?”田星怒道,抽出骑弓,连射三箭,敌骑无不应弦而倒。 与回鹘、党项纠缠这么多年,天德军九成以上的战斗是在对付骑兵,军士们的底子都不差的,甚至可以说优异。见田星根本不在乎脚上的伤势,仍然继续战斗,大伙受其鼓舞,也奋勇拼杀起来。 一时间,双方的骑手如雨点般坠马,死伤枕籍。 眉古悉暗暗心惊,出发时的三千骑,被唐军骑卒拦截了两次,竟然死伤六七百,另外还被分割了一部分在后面,一时间赶不过来。而且看后方唐军骑卒渐渐围拢上来的态势,那几百人估计凶多吉少了。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成功! 眉古悉带着剩下的一千六百余骑,咬牙继续往前冲。唐人的大营就在前方,他们的步卒大队还在城下列阵,还有机会的! “呜——”角声响起,眉古悉心头一跳,他现在分外害怕听到号角声。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还有骑兵,而且很多,当先冲过来的一波让人看了冷如冰窖。 百余名银光闪闪的骑卒平举着长枪,正在缓缓提速。人、马皆披重甲,面目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浑身都裹在铁甲里面。 远远地还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这百骑后面的是不是同样如此。如果一千骑皆是具装铁骑,这仗败定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后面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左前方亦有大群唐军轻骑兵开始提速,好像是从军营后面绕出来的,之前应该就躲在那边休整。 无耻! 当然最令眉古悉感到震惊的不是唐军层出不穷的骑兵,而是他们的步兵大阵。 以队为单位,一队向后转,由队尾的队副指挥,一队由队头的队正带着向前行进百步。一队隔一队,间隔操作,然后向中间聚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原本一个全体向前的大阵,现在变成了一半人向前,一半人向后,长枪架起,步弓掣在手里,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这叫抽队!”眉古悉大惊失色。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早些年听族里口口相传的消息,昔年唐国河源军有个将领叫黑齿常之,他治下的军队就会抽队,大阵运转如意,一点不乱。 能将军队练到这种程度,说实话并不简单。很多部队也就只能在训练场上练练抽队,可能还乱哄哄的。在敌我即将短兵相接的厮杀场上,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完成抽队,还一点不乱,动作迅速,这是久经征战的老兵精锐了。 这支唐军也会抽队,那还能冲么? “杀!杀了他们!”眉古悉已经没有选择了,大声招呼部下。 能完成这种动作的步军肯定极少,冲垮了他们,杀光了他们,唐人再想找出支一模一样的部队,可能吗?精锐没了就是没了,那是练不出来的,可遇不可求! 杀! 泥头车又冲进了电动三轮车群中。 人仰马翻,嘶喊连连。 眉古悉当场落马,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捡起一杆骑矛,刚想步战,结果很快被迎面冲来的大群骑兵淹没。 兰州城内,秦贵面色平静地解开了发辫。 其他人有样学样,也解开了发辫,稍稍打理一番后,给自己戴上了璞头。 行人、上农、马差、丝绵四个汉人奴部的百户、千户皆在此间了。吐蕃人委派的监军之类的官员已被斩杀殆尽,尸体扔在一边,散发着血腥臭气。 “诸位,大唐王师已杀至城外,屡败吐蕃,其大势已去矣。”说完,秦贵等了一下。 有点悲哀,在场的很多人不会说官话了。明明要杀吐蕃归正,居然还得让人把他的话再用吐蕃语翻译一遍。 “兰州陷蕃百余年,今可一扫妖氛,重归郎朗乾坤!”秦贵的声音有些颤抖,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在,回去召集部属,带上器械,杀吐蕃!” “杀吐蕃!”几个人带头,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陆陆续续回应了。 秦贵暗叹了口气。他之前一直不敢提前举事,便是这个原因。人心难测,人心不齐!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犹豫不决,简直莫名其妙!还好,大部分人还是认得清形势的,有些人即便不想反,被这么一裹挟,也没退路了。 今日便杀他吐蕃个人头滚滚! “乞结夕,怎么拖拖拉拉这么久,赶紧出动,前面快……”一名节儿府的吐蕃官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噗!”秦贵一刀捅入了他的腹中,狠狠搅动了两下后,慢慢抽了出来,面容平静。 他老了,但在这反正归国的历史时刻,手却格外稳健有力。 “出发!”将尸体踢到一边后,秦贵大手一挥,迈步出了门。 街道上人潮汹涌,混乱异常,到处都是从各处溃下来的军士,有吐蕃人,有党项人,有吐谷浑人,也有汉人。 他们垂头丧气,丢盔弃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过很快有部落酋豪或节儿府的官员出来收容他们,吐蕃人并不想放弃,还想着最后一搏。 城外还有河州、临州过来的援军,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但也只能相信他们了。只要击破了唐人在城外的大营,那么他们就收容溃兵,里应外合,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你们是行人部落的?怎么来得这么晚?赶紧……”一名吐蕃将领走了过来,斥道。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数把刀子捅入身体。他身后的亲随直接转身便逃,不过很快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杀吐蕃!”秦贵振臂一呼。 汉人奴部士兵纷纷涌了出来,见吐蕃人就杀,城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杨亮带着数百人从南门突入,猛冲猛打,所向无敌。刚要给对面的吐蕃军士们来一下狠的,却见他们突然阵脚大乱,背后似有数百人掩杀而至,领头数人更是戴着璞头,穿着唐服,顿时了然,知道是汉人奴部动手了。 这一仗,赢定了! 战斗最终是在傍晚时分结束的。 城内吐蕃被杀八千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乱了建制后被汉人奴部报复仇杀所致。另有三千余人向攻入城中的铁林军、武威军投降,侥幸活得一命。 汉人奴部被压榨百余年,情绪一旦爆发出来,竟然如此猛烈。入夜后,还有零零星星的报复仇杀行动在上演着,直到铁林军派人制止,一切才最终结束。 兰州城,至此算是被攻下了。与渭州相比,此地吐蕃的结局有些惨烈,让人颇为感叹。 也是在同一天,铁骑军沿着河北岸一路向西,朝广武县奔袭而去,义从军也正朝广武梁开进。定难军对兰州各个要点的控制,稳步推进中。 第二十一章 防御体系 “西夷虺蜴(huǐ yì)攸居,历年贡赋不入,有司羞之。今则化被齐民,便为善地。”夜晚的大营内,邵树德还在通读国朝以来的各类文献。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不了解实际情况显然是不行的。另外,前人的经验也能指出一些弯路,你没必要再走。 一般而言,读这类文献都很枯燥,但有时也能找到些乐子,比如这段。 申、光、蔡等州不上供,不交户册,那就是蛮夷毒蛇居住的地方。办了这些事,那就是善地。逻辑简单粗暴,明了无比。 “大帅,晚膳来了。”亲兵给他端来了食物。 “让陈副使、赵随使一起来用膳。” “遵命。”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便至,大帅经常请他们二人一起用饭,这是重视,是恩宠。 “大帅,此为兰州粳米粥吧?”陈诚看了一眼,便笑道。 “去年的陈米,城内送来的。兰州膏腴之地,六十年前刘元鼎过兰州时,满眼所见全是粳稻,今日咱们也来尝一尝。”邵树德招呼道。 案上还有一些果、脯、奶、鱼,三人风卷残云,一会便吃喝完毕。 “大帅,白日诸军杀河、临二州吐蕃数千,俘千三百人,此皆部族精锐,今逃回去不过两千余,应已丧胆,大帅何不遣人去招降?”吃完饭后,陈诚建议道。 临州辖狄道(今临洮)、长乐(今康乐县附近)二县,治狄道。 河州辖枹罕(今临夏县西南)、凤林(临夏南八十里)、大夏(今广河县境内)三县,治枹罕。 这五个县,天宝年间人口都不少,因为地近与吐蕃争斗的一线,朝廷迁移了许多人过来定居。临州当时还属于兰州,没被拆分出来,但河州三县,天宝年间便有三万六千多汉民,基本已经恢复到北周、隋朝时的户口数。 能养这么多人,主要还是有一大片利于灌溉的河谷冲积平原,三个县都分布于此。即便这会,这些黄河支流依然提供着丰沛的水源,只不过吐蕃人没太大兴趣利用它罢了。 “自然是要招降的。”邵树德点头道:“能招便招,也好减少一点伤亡。不过吐蕃人未必死心啊,他们所想的投降,可能是一切照旧,只不过表面臣服于某罢了。但某所求者,派官、驻军、收税,吐蕃人未必应允。” 这确实是极有可能之事。 河、临二州的吐蕃,在兰州城外遭受重创,大将眉古悉阵亡,逃回去的不过两千余人。按现在的形势,他们肯定是不敢打了,自己派人去招降,如果只满足于表面收复失地,那么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但若想实际控制河、临五县,一切按照汉地州县统治,当地的吐蕃又未必愿意了,这涉及到地方权力落在谁手中的问题。 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是不行的。说不得,还是得出动大军南下走一遭,未必需要打仗,但还是得去一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西边的鄯、廓二州,南边的岷、洮、叠、宕等州先不论,河、临二州必须取下。”陈诚让人拿过来一幅地图,说道:“今日收到军报,东南路诸军已攻克大来谷吐蕃山寨,杀敌千余,至此,打通了前往临、河二州的驿道。国朝初年,从长安往西域,渭水道乃重中之重,渭州既已握在手中,河、临二州不取,便是条断头路,意义大减。” 从渭州渭源县西出,沿着鸟鼠山北麓的河谷驿道,一百里可至临州狄道县。 狄道又是一个很重要的交通节点,从此向北,沿平坦的洮水河谷,越过沃干岭,总里程一百九十里至兰州理所五泉县。 从狄道向西,还可经河谷平坦大道至河州,并越过河州往西至鄯州。 简单来说,如果狄道县以及县北的长城堡没有被拿在手中,那么兰州与渭州之间最便捷的交通线就会被截断。天宝三载以前,临州两县都属于兰州,当时便考虑了狄道这个交通喉舌的因素。 “所以临州必须拿在手中。”陈诚总结道。 “河州不拿在手中可惜了,建议发兵取之。河、临二州在手,鄯州似也可取,其余诸州,暂可结好,有暇再取。”赵光逢说道。 邵树德看着地图,他考虑的又是另外一个角度了。 河、临、渭三州的精华农业地带,大多在海拔两千米以内。鄯州三县、廓州三县,大多也在两千米的样子,部分县稍高一些,但也有限。 这十几个县,都是关东移民能够适应的海拔高度,又有大量河谷平原,土壤肥沃,确实可以大力发展。 但其他州,要么全是层层叠叠的山脉,平原面积极小,如同鸡肋。要么海拔高,到三千米上下了,暂时不值得花大力气攻取,最好的办法就是招降当地吐蕃、羌人,羁縻之,不要浪费自己的精力。 “河、临五县……”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其主力既已遭重创,当发兵取之。鄯、廓二州,再看一看吧,先遣人招降,愿降便降,不愿降以后再说。” “大帅英明。”陈、赵二人齐声说道。 “给张彦球传令,让他带振武军、天德军南下,配合杨悦攻取临州二县。”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吾将亲率大军南下河、临二州,与吐蕃诸部会盟。” “大帅,是否给杨指挥下令,南攻岷州?伏弗陵氏,一贯桀骜,且自视甚高,不趁着大军在此,一鼓作气南下。日后再攻,又要大动干戈。”赵光逢突然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伏弗陵氏甚是可恶,对唐人也非常严酷,不杀此贼,日后渭、临二州将永无宁日。 “岷州以南之叠、宕二州,实力几何?” “回大帅,广德元年陷蕃之后,吐蕃一直占着。但最近二十年,羌人势力渐起,两州四县,吐蕃统治岌岌可危,地方上实则羌人自治。另者,高宗朝便陷蕃的芳州的一些地方,亦是羌人占优。”赵光逢回道:“若克复岷州,当可遣人招抚,羁縻即可。” “二位真是好大的胃口。”邵树德笑道:“河陇诸州,陷蕃百余年,民情复杂。刚才某一直在想,该控制哪些要点,又该派驻多少大军。想不到二位胃口如此之大,这是要某将定难军理所也搬过来么?” “国朝初年吐蕃入寇,主要沿着湟水、洮水、大河进军,故朝廷置河源军、莫门军、积石军镇之,凡两万余人。”邵树德又说道:“某若全据兰、临、河、渭、岷、叠、宕、鄯、廓、洮等州,该派多少大军留守?” 说罢,邵树德让李仁辅将地图挂到了墙上,说道:“河州、广武梁、长城堡、狄道、大来谷、凤林关、落门川,皆为交通要隘。若有可能,皆需驻兵留守,但定难军实力不足,不可能留驻太多大军。” “狄道县,当留一军,兼管北至长城堡、南至大来谷一线。” “凤林关,北临大河,西瞻积石,东据漓口,东西交通,甚为紧要。又有渡口凤林津,北渡河可至鄯州。” “广武梁,位于湟水入河之处东侧,西通鄯州,亦尤为重要。” “平夷守捉城,在凤林县与河州之间,挡大路通道,亦得置一军。” “渭水河谷……” 邵树德一口气指出了五个重要节点,这都是要驻军的。 防御是一个体系,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大军往关城里一驻扎就完事了。事实上这是不够的,关城一般只是挡着最大、最好走的路,周边还有小道,也必须筑寨戍守。有的可能只能驻扎十几个人,那就是一个烽子,但也是防御体系的一环。 就像狄道县的驻军,如果吐蕃入寇,很大可能经大来谷,因为这里最适宜屯驻大军,解决饮水、樵采、牧草等多方面的难题。所以平时要在这里筑寨,寨子里的守军归狄道镇将管辖。同理,狄道以北三十余里的长城堡也得驻军,若有警,当派兵往救。 要派驻不少军队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事情,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地盘越来越广阔,地形、民情复杂,不派驻大军镇守,人家肯定不会服你。 河套蕃部、横山蕃部、阴山蕃部为什么顺服?还不是邵大帅的统治中心就在那里,大军云集,影响力强啊。 往这十余个县扔个一两万大军,那可真是奢侈。 但怎么说呢,即便不占河、临五县,光防御兰、渭二州,你也得派驻大军。而且防御体系还被生生撕裂了,缺了一个大豁口。那么还不如索性占了河州,将防线扯平,扩大至外围,那样兰州便不是前线了,反而可以安心发展。 “大帅,若尽派衙军戍守,当然耗费极大。为今之计,当广布屯田军,且耕且战。”陈诚、赵光逢二人似是早有对策,一齐建议道。 “屯田军从何而来?”邵树德问道。 “去河南募兵。” “人家那是应募衙军的,安肯当屯田兵?” “应募民户即可,许之重利,再派衙军老卒充任各级指挥,一如会州故事。” 那灵州分到的人口就要少了,邵树德叹气。 “慢慢完善吧,明日随某入兰州城,找一些熟悉邻近诸州内情的人问问,再做计较。” “遵命。” 第二十二章 人心 “王人秦贵拜见灵武郡王。”粗粗收拾过的兰州城内,秦贵带着一群千户、百户拜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是行人部落部落使兼千户,但那是伪官,如今已经归国,自然不能再用。严格来说,他们此时就是白身,只能自称王人,即归顺王朝的百姓。 “汝等乃归义壮士,本王自当禀明圣人,以表功绩。”邵树德温言道:“国朝有制,兰州有二县十五乡,行人、上农、丝绵三部落,当前往有司编户齐民。马差部落,亦需编户,学习稼穑,且牧且耕。” “我等谨遵灵武郡王之令。”秦贵等人拜道。 陇右诸州的汉民,与关中、关东的生活习性多有不同。尚未陷蕃之前,就牧有大群牛羊马驼,同时也耕作农田,算是半牧半耕的经营方式。 《隋书·地理志》中提到,汉代陇西的安定、北地、上、陇西、天水、金城这六个郡,人民主要从事畜牧。 到了北周、隋代时,则耕牧并举,与汉代有了不小的变化。 国朝与隋时差不多,且耕且牧,边民会种地,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迥异。 其他没打下的州县不谈,以邵大帅已经占领的渭州为例,这里在后世属于甘肃南部,整体降水量其实不少。从秦汉以来就森林密布,国朝亦是如此,植被茂密——甚至在初唐,渭水还是比较清澈的,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国朝在渭水及其支流河谷地带置马监,牧养战马,足见此地环境很适宜畜牧。 开元、天宝年间,渭州户口渐丰,人们大量砍伐了河谷地带茂密的森林,开辟农田,粮食产粮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同时,因为地广人稀、环境适宜的关系,民户也牧养牲畜,可谓耕牧并举。 这种模式,生活水平很高,陇右道纳粮数在全国十道中排四五位的样子,但人家才几个人?百余万罢了。关东地区,以曹州为例,天宝年间达到了七十万人,河北的洺州也接近七十万,贝州八十余万,魏州更是丧心病狂地超过了110万。仅魏州一地,人口就与河陇二十州相当,但人均富裕程度就差远了。 说穿了,河陇诸州人口密度低,人均资源多。百姓种地生产粮食、水果、桑麻的同时,也放牧牲畜,肉、奶摄入量多,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会骑术的比例也很高。汉代为什么招募六郡良家子当兵,都是有原因的,光身体素质好,弓马娴熟这一项就把其他地方的人比下去了。 邵树德不打算改变新占地区的农业生产方式。有宅园、有耕地在,就能编户齐民,同时进行放牧,将村子周围很大范围内草原、丘陵、森林的资源也转化为肉奶,能够给自己提供相当的赋税。 纯游牧是不行的,除非当地环境实在不适宜种地。兰州的马差部落,数千口人,必须半牧半耕,不会就学习,总之不能纯游牧。 “这便是吐蕃俘虏?”送走了兰州汉人四部酋豪后,邵树德又去了城中一处军营,问道。 “便是这些人了,一共五处,总共关押了三千余人。城外还有一千三百多,皆是河、临二州的党项。”武威军使卢怀忠跟在邵树德身后,回道。 邵大帅手下兵马越来越多,大将也越来越多,卢怀忠作为元从老人,表现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此番出征,几乎没打什么仗,一路上护卫粮草,到兰州时攻了一下城,都没费多少力气。 “四千多人,不能干养着,先让他们修兰州城墙。不能再是之前那种草就的,一切按正规来。”邵树德叮嘱道。 “遵命。” “大帅,是否可以上表朝廷,奏复兰、渭二州六县了?”出征以来,节度掌书记卢嗣业就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公文。此人话不多,口风紧,跟在大帅身边像个隐形人一样,从不逾越本分,默默记录、抄写、起草各种文件,确实是合格的机要秘书。 邵树德想起了诸葛爽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那人能说会道,还帮自己上门提亲说媒,算是诸葛爽的首席幕僚了,与卢嗣业是两个风格。 “便写一封吧,将士出征数月,得复两州,当为天下知晓。” 卢嗣业很快一挥而就,递给了邵树德。 “天威耀武,月捷传声……臣每当永夜枕戈,早愿中流叩楫。今岁据马援之鞍,敢矜独勇;杖辛毗之钺,亲率诸军……是以圣上高临紫极,远耀皇威。睹百辟之欢呼,雷惊河西;想六师之勇战,电扫陇右……帝业中兴,则远超于前汉、后汉;物情允洽,则近继于元和、太和。足可使蠢植昭苏,华夷悦服,掩神雀黄龙之瑞,应河清海宴之期。限守戎藩,末由陈谢,顿首顿首。” “就这样吧,让进奏院呈上去。”邵树德吩咐道。 “用不用找一些藩帅上贺表?”卢嗣业问道。 这就是造势了。大军头下面,总有一堆舔狗小军头,有些事不方便自己出面时,便可以让别人代行。 邵大帅若想造势,关内道之地,舔狗还是有两只的。 “不用了,某还担心朝廷要来分润好处呢。”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某又不想求什么,封王?虚礼罢了,有害无益。” 此番上表之后,可想而知朝廷会把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到自己身上。毕竟自己所在的位置很尴尬,直接威胁着长安朝廷,而且还有过前科,在京西“迎接”过圣人。 大势若此,即便有西门氏居中转圜,自己的政治形势也会不可逆转地变坏。朝廷一定会想办法整自己,会怎么做呢?默许朱玫扩张?或者联络李克用,恶化自己的周边形势?这都是有可能的。 朝廷现在理论上还能让数十州听话。像那川中战乱之地,居然还竭尽全力上贡财货。荆南秦宗言一退,不顾自己赤地千里,立刻就押运财货上京。这都是特么的忠臣啊! 不过这会全大唐第一忠臣,应该是后来居上取代自己的朱全忠。此人小事小请示,大事大请示,对朝廷尊重得令人感到诧异。 天下节帅,就没朱全忠这么懂礼数,这么尊重朝廷的!以前邵树德更忠,现在看来,朱全忠的成色更足。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克用更忠。朱全忠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在讨伐秦宗权的战争中,义成节度留后已经不声不响地换成了胡真,这是自说自话。而李克用之弟克修担任昭义节度使,是朝廷允许的,且至今只得泽、潞二州,控制得也不是很严密。 简而言之,李克用兼并了半个藩镇,朱全忠兼并了一个藩镇。而关北忠臣邵树德,已然兼并了朔方、天德、振武三镇,邠宁的折宗本也是其岳父,在朝廷眼里,已经由忠臣开始向奸臣方向慢慢滑落了。 不过老实说,除了邵树德之外,朱全忠、李克用都还算可以,天下比他俩过分的人多得是。不过他们也只是旋起旋灭,不懂做人,过于嚣张的,早晚会死。 “大帅,找人多上几封贺表,还是有必要的。”赵光逢突然插言道:“渭、河、临、兰诸州,需要大量政务人才。大帅在京中的名声越响,前来投奔的人才会越多。另者,天德军、振武军那边,官员年纪普遍较老,需要人慢慢顶上。会州二县,官吏亦有缺口。” “赵随使所言有理。”邵树德受教道:“新得之地,的确需要文吏充任各级职务。诸州化胡为夏,驯以华风,也需要大量读书人。这些人,也就只能到一个地方找了,那里最多……” “长安。”赵光逢笑道:“各道各州各县,都有士人涌入长安,年年皆有,数不胜数。要想招人,的确长安最合适。” 如今的长安,就像块磁石,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士人前来游历、求学、科考。同时也有许多州县的工匠、乐人、画师到长安来值役,去岁被自己掳掠了一波,今年又开始慢慢补充了。 啥时候再去割茬韭菜呢? 其实昨天邵树德与陈诚、赵光逢二人密谈过。 他问赵、陈二人,如果此时进关中会如何?两人皆大惊失色,连劝不可。 邵树德只能叹气,还是不能小瞧了朝廷这块牌子。若此时进关中,义兄会翻脸,李孝昌、诸葛爽会撇清关系,东方逵会跃跃欲试,陕虢、河中、武定军、凤翔、泾原等镇会出兵征讨自己,李详也有可能会加入讨伐大军。甚至他怀疑,岳父折宗本为自证清白,也会出兵征讨。 当然更致命的是来自内部的嬗变。不是说文臣武将会叛变,这不太可能,军队自己一直抓得很牢,而大头兵们对皇权也没太多尊敬。但不叛变,不代表心里没意见,而心里有了意见,轻则消极怠工,重则辞职走人,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地方政务,需要文人处理。而文人对朝廷的态度,目前看来,还是认同居多的。 而自己占了这么多地盘,马上还要想办法去长安招募读书人。如果连对朝廷表面上的恭顺都没有,谁愿意来呢? 忠臣的人设还不能丢! 人心的获得,不是一蹴而就,丧失,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想要让天下的士人思想转变,还得想个招让朝廷的威望更低,让大家觉得它烂透了,没救了,不如早点完蛋更好。 从这个思路出发,邵树德有些后悔去年自己南下关中,帮着朝廷平定乱局了。皇帝都没受啥屈辱,就直接回京了,随后风平浪静,朝廷还维持了体面。 失误,重大失误啊!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有自己这么个大老虎矗在西北,关中应该没人敢对朝廷不敬了。 唯一的机会,也就是等天下各镇慢慢兼并,让有识之士进一步认识到大唐灭亡不可避免,让持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人心思变,进关中的阻力才会变小。 幕府推官黄滔,此人史上就一直往长安考学。数十年努力,终于考上进士后,衣锦回乡省亲。但仍念念不忘回朝任官,当时长安混乱,让他一等就是四年,但四年后,也只给他授了个芝麻小官,黄滔还屁颠屁颠地从家乡福建赶往长安任职。 也就是后来朝廷闹得实在不像样,威严尽丧,黄滔才心灰意冷地返回老家,辅佐福建地方军阀。 这个时空,若不是同窗好友封渭一力相邀,黄滔估计还辗转在考学的路上。 黄滔,其实是很多士人的缩影,大唐人心还没有丧尽。 “那么就依赵随使之言,找人多上几封贺表。”邵树德一锤定音道:“招人之事与此同步进行,至于如何操作,让进奏院那边好好想想,不要怕花钱。” 国朝的读书人,还是有那么点家国情怀的。收复河陇失地这个噱头,应该有一些用处。总之能多招一个是一个,定难诸州文风不盛,识字率整体偏低,本地人才极其匮乏,幕府、各州县官员基本都是外地人。多年来自己又一直打打杀杀,用在地方建设、教育等方面的资金少得可怜,以至于如今只能向外想办法。 实在不行,也只能与世家大族加深合作了,但这是自己很不愿意走的一条路。 “大帅,铁骑军折军使遣人来报,其部未经厮杀,便收广武县,吐蕃官将皆逃散一空。”在州衙中坐定后,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道。 “广武梁呢?” “义从军右厢忠勇都骑卒已至广武梁,吐蕃数百人据寨而守,言兰州城杀戮过重,多有亲人罹难,拒不投降。” “找死,让义从军右厢步卒兼程赶至,尽快破寨。” “遵命。” 提到了广武梁,邵树德又想起了如何安排驻军的事情。 最近军中有人提议,在兰、河、临、渭等地设外镇军,常年镇守。邵树德不动声色,但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但不设外镇军,派衙军轮戍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目前他思考下来,广武梁、凤林关、平夷守捉城三地极其重要,都要驻军。 广武梁须驻四千人,可让丰安军来驻守,期以两年。 河州与凤林之间的平夷守捉城驻兵两千,凤林关地方不大,也驻军两千,天德军四千余众,一分为二,正好守着两地。 临州狄道县那个地方,就要派驻一支规模大一些的军队了,七千五百人的经略军比较合适。 这么一算,乖乖,一万五千余人砸下去了,用来镇着四州十一县。 至于渭水河谷一带,实在不敢再派驻衙军了,没那么多人。他打算让拓跋部到鄣县一带游牧,充作渭州的南面屏障。 当然若是岷州被攻下了,渭州就成了后方,拓跋部还得继续往南挪地方,防着当地的吐蕃、羌人势力,不让他们寇边。 正规军不够,屯田军、蕃部来凑,也只能如此了。 邵大帅此时又仔细回忆了下姬妾名单,看看还有没有哪个蕃部可以信任…… 第二十三章 冲突 光启三年五月二十,洛阳东郊。 数骑快马驶入了大通马行,大声喊叫了起来。 “行里还有多少人?都召集起来!”刘三斗下了马,一边吩咐马夫照料,一边急吼吼地问道。 “还有一队人,两日前刚回来,还在休整。”有人答道。 “全部拉出来,披挂整齐,器械带上。”刘三斗抓起瓢喝了一大口水,急道。 “会办,何事如此惊慌?”听见院内动静,屋里出来数人,问道。 “丙队在河南县与朱全忠的人干起来了,杀了他们两个人,事态紧急,快去帮忙。”刘三斗答道。 “好,这就召集儿郎们。”几人也不废话,立刻回屋将人都喊了起来,然后互相帮忙披挂,从器械架上取下武器,一人带足三十枝箭。 马行占地面积极广,里面还有百十个本地招募的汉子,负责各种杂务,此时闻言,也纷纷叫嚷着要去帮忙。 刘三斗犹豫了下,便道:“马行内还有千余名汝州军士,不能没人留守,就咱们两队人去,够了。” 十余日前,马行的人贿赂了秦宗权手底下那帮兵将,进入汝州募兵,并明言是带回夏州,并不会与他们为敌。事情办得很顺利,从梁县、临汝、鲁山、叶县等地募了两千人而归,昨日刚送了千人前往虢州,马行内还有千人留守,等待第二次输送。 离谱的是,汝州还有秦部军士私下里问,能不能跟着一起走。最近他们与朱全忠打了好几仗,败多胜少。而且朱温杀人太狠了,一次斩首万余级,一次杀两万人,大家都有点怕。 宣武诸州残破,养不活太多军士,让他们种地,却也不怎么愿意。听闻有在定难军当衙兵的蔡人军士现身说法,谈粮饷多么丰富,大伙都心动了,想跟着走。 至于夏州在哪,管他呢!当年崔安潜到陈、许、蔡三州募兵,大伙不也去了?蜀中不远吗?可能比夏州还远。 杨复光募忠武八都进关中讨贼,大伙也跟着走了,后来更是跟着鹿宴弘入蜀,没什么不适应的。蔡人行走天下,提着脑袋为将军大帅打仗,在哪不是活? 投降荆南的在荆南当兵,投降夔峡的在夔峡当兵,去淮南、江南、蜀中、关中的也不少,听说还有跑去黔中的。各镇节帅用了都说好,蔡州军的牌子是立起来了。夏州灵武郡王最近几年名气不小,去给他当兵,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马行的人不敢答应秦部下级军士的请求,大帅似乎更愿意招良民入军,而不是习气很重的秦宗权部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河南,哪有良民? 张全义在洛阳张榜,除了杀人有罪,其他都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想保证自己的财货、妻女不失,可不就只有狠起来么?不狠,那还不是被人欺负到死? 大通马行当然不只是在汝州募兵,事实上河阳镇、河南府、陕虢二州都在募。大帅说了,重点是靠近朱温地盘的州县,使劲募,民户愿走的,也拉走。离汴州远的州县,原则上少募甚至不募。 如今中原局势紧张,秦宗权集结了十五万大军,欲攻汴州。朱温有点慌,向朱家兄弟求救。尤其是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朱温认其为兄,百般恳求他出兵救命。上头的节帅们忙做一团,底下州县也人人自危,根本就没什么长久心思,全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定难军前来募兵,根本没人管。 我都不知道下个月还是不是某州刺史、某县县令,管那么多作甚!朱珍去淄青镇募兵万余人而回,也没人管,随后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万余,同样没人管。 最不可思议的是,朱珍募完兵后,还袭击青州,得马千余。第二年又派人去募兵千余,还是没人管,各镇节帅对地方州县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基本处于自治状态。 再者,战马是真的刚需。朱珍从青州得马千余,朱温欣喜若狂,邵大帅如今有手握银川、永清两大牧场,定西寨(西使城)那边还在筹办第三个牧场,再加上蕃部的供奉,一年拿出上万匹马来交易都不是问题,河南诸镇该是何等眼红,何等趋之若鹜。 募兵,官面上从来不是问题,但得防着竞争对手。 刘三斗带着百人返身上马,人人有甲,装备精良,很快便赶到了丙队所在地方。一个沿河的小村庄,大概几十户人的样子。 丙队五十人全副武装,与对面几乎是他们三倍的人对峙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让他们滚!”刘三斗上来便是一箭,射在对方身前数步。 三队整整一百五十骑,呈品字形,手上握着骑弓,马鞍旁边挂着马槊,冷冷地看着对面百余人——几乎全是步卒。 穷鬼,连马都没有! 在河南县新募的四百余军士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些心大的家伙,脸上甚至还有嬉笑之色,仿佛盼望这两拨人打起来一般。 对面募了大概七八百人,此时也全都坐在地上,一点跑路的意思都没有。 风气如此,河南屡遭兵祸,将大伙全都逼成了好勇斗狠之徒。你狠,你厉害,大伙就信服,愿意跟你混。 以力为尊,这就是如今的价值观。 “这位军校,既是灵武郡王的人,当知……” “滚!”又一箭,这次离得近了一些。 “如此跋扈,今日便替灵武郡王教训教训……”话未说完,一箭射落了他的璞头,将后面半截话全堵在了嘴里。 大通马行的骑士全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不过别小看他们,这伙人几乎全是不适合在衙军中继续打拼的老卒。经验、武艺、勇气都不差,此时有马有甲,真打起来,对面那一两百人完全不够看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两边招募的新卒里有人起哄,嬉笑怒骂,不过多是在嘲笑宣武军的那帮人。 宣武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日已经起了冲突,还死了两个人,若就这么回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不一定会死,因为被大通马行所杀两人是普通军士,不是军校,还谈不上拔队斩,但受责罚是肯定的。 但打吧,对方有马有甲,经验丰富,箭术精绝,一看就是老卒了。这边只有一百多人,除了寥寥几人有马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卒。在这平坦无垠的旷野上,怎么打?怕是全死光了,也拉不了对面多少人垫背。 好好的募兵,怎么就抢到一块还动起手来了呢?仔细想想,最初似乎是因为口角,但定难军的人脾气也太暴了吧,全是亡命之徒! “走不走?”刘三斗深吸一口气,将骑弓放下,从马腹下取出长槊,问道。 五十骑从他身后离开,远远兜了一圈,在宣武军斜后方百步外停下,也都抽出了骑枪、马槊,冷冷看着他们。 “走!”带队的军校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害怕大通马行的骑卒,还是害怕回去受责罚。 他手下的军士们垂头丧气,四散开来,准备带着新募的士卒走人。 “滚吧!” “老子不跟你走了!” “咱们投灵武郡王去吧。” “定难军这么能打,跟着他们小命得保。” “是极。去了宣武军,若是一场大败,脑袋多半成了他人之功,俺不去了。” 没成想,他们在渑池、新安两县募的八百新卒不想走了,纷纷鼓噪要去定难军。 军校脸一黑,抽出横刀,宣武军士们也拿出器械,大声呼喝,看样子马上就要斩几个人立威。 “冲!”刘三斗策马上前,直入宣武军士人丛中,一槊捅入了军校的胸口。 那人眼中满是痛苦、懊悔的神色,显然没想到大通马行的人敢直接动手。 马蹄声骤然响起。 趁着宣武军士较为分散,一百五十骑从正前方、侧后方两相夹冲,一下子就撂倒了数十人。 随后,他们又兜到远处,抽出骑弓便射,又是一片惨叫。 射完箭,复冲,宣武军士们顿时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两方千余新卒看得目瞪口呆。 “会办,今日之事……”有人靠了过来,忧虑道。 说实话,在招募、护送民户的过程中,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以往杀的多是山匪乱兵,这次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镇兵,而且还一杀就是数十。此时若是提马去追,正在逃走的百人也活不下来。 “大帅早就有令,募兵、募民时可便宜行事。”刘三斗说道:“规矩如此,某也是照章办事,勿忧。上次卢氏县那十几个县镇兵,屡次索贿,不也被宰了么?出来办事,尤其是这战乱之地,就得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 说罢,刘三斗又策马到新募的士卒面前,看着他们乱哄哄的样子,道:“尔等还不收拾东西跟我们走?朱温残暴,今日死了这么多人,定然要报复。尔等最好带上家人也一起走,向西进入陕州,北渡河入河中,然后西渡绥州,便到定难军的地盘了。一点不远,还没去淄青或淮南远。” 刘三斗这话倒也不假。河南府西面便是陕虢镇,与河中镇隔河相望。到了河中后再西渡黄河,便可至绥州,这是他们常走的一条路线。 另外一条路线便是经陕虢入关中,然后北上鄜坊,去夏州,距离稍远一些。 到绥州这条路线,还真没有从洛阳到淄青或淮南远。只不过刘三斗话没有讲清楚,没告诉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其实不是绥州,而是别的地方罢了。 人都到绥州了,还能跑?老老实实给邵大帅扛枪、种地吧,以后说不定还会庆幸感激呢。 大通马行之前核算过,一户人从河阳出发到夏绥,路上大概要消耗七斛粮,还可以承受。 等到了绥州后,如果乘船逆流而上,成本其实很低的——当然现在没船给他们坐,都去运输军资了。 定难诸州,汉民人口太少了。而河南又这么乱,此时秦宗权更是到了河南府隔壁的郑州,打算围攻朱温,周边诸县人心惶惶,正是捞人的大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灵州今岁大稔,定难军有点余力接纳更多的移民了。不过大帅在收复河陇失地,多半也有斩获了。招募的军士家人多半还是安置在灵州,但普通民户就未必了,有可能会往河渭之地安置一些。 只可惜,民户还是少了点。这年月,听闻你来募兵,大伙都愿意跟你走,但募民屯垦,就没那么积极了。河南不缺地,缺的是安定的环境,要不是秦宗权还在四处折腾,多半一个人都不愿意走。 也不知道这厮还能蹦跶多久。 第二十四章 人命 伙房内热气腾腾,数十名临时招募的夫子忙得满头大汗,在给人蒸饼。 战乱之地,每一分粮食都十分宝贵。农田荒废、百姓流散、官府催课,哪一样都会极大打击农业生产。怀州的粮价,此时已经达到了六百余钱一斗,几乎是夏绥的二十倍,这在素称膏腴的河南是很难想象的。 但大通马行就是能搞到粮食!还是正规渠道,官府开仓放粮,卖给他们的。价钱还很便宜,一斗四百钱。按照如今怀州的行情,一匹战马可以换两斛多粮。 这还是在怀州,当地时不时有经河东镇倒手过来的草原马,价钱涨不上去。如果是在大战临近的河南其他地方,或素来缺马的淮南、江南地区,价钱还要涨上一大截。 战场上若有一千骑兵冲阵,这是多大的优势?将帅们不会不清楚这点。 “省着点用吧。”裴通看着伙夫们一斗接一斗地和面,嘴角抽了抽。 做饭的伙头憨厚地笑了笑,和面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东家只是善财难舍,但心还是善的。别的不谈,单是从李罕之那里弄来米面,给临行的民户准备吃食,并且没有明显的贪墨,这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伙房内还有一些妇人、小孩在帮忙。不用给他们结工钱,管饭就行了,非常廉价。 见裴通坐在那里心疼,一个在土灶后烧火的小姑娘还对他笑了笑。 裴通嘴角抽了抽,回了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花钱花得有点多了!李罕之固然卖粮卖得便宜,但之前还赠了他不少马,把这些算进去,成本就高了很多了。 不过也没办法,李罕之能卖粮给你就不错了。裴通隐隐听人说过,这厮乏粮的时候还吃过人肉,什么事干不出来?若是一般的生意人,估计早被他抢了,也就战马这种东西,每个军阀都梦寐以求,李罕之终究不太敢硬抢。 大通马行不是没被抢过。 以前义成节度使安师儒就抢过他们百余匹马,结果后来再也不去那边做生意了,安师儒没有马用,骑兵上个几次战场就变成了步兵,大家都看在眼里。 再者,河南的马行里一般也没几匹马。你要买,都得派人过来商谈,然后由大通马行从河中府那边调拨,王重荣的地盘秩序安定,有大批存货。 一筐又一筐的面饼被送到了院子里,有人将其浸泡入醋中,然后晾干、收集起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几个小孩围在那里,口水涟涟。 裴通叹了口气,吩咐随从拿了几个饼分给那些小孩。 “谢总办赏赐。”小孩们年岁不大,但口齿还算伶俐,纷纷上前拜谢。 裴通看着他们瘦骨嶙峋的模样,摇了摇头。 武夫们打来打去,真是造孽啊,看看地方上被你们打成什么样了!人都快死光了知道吗? “总办,该出发了。”一名随从走了进来,禀报道。 “那就走吧,去孟州,事情总要查清楚。到底是李罕之的游骑干的,还是孙儒的人做下的,总要弄个水落石出。”裴通起身,接过了马鞭,说道。 上个月在孟州损失了三百匹马。本来是要拉到河阳给孙儒的,结果半路被抢了,还死了二十人,也不知道谁干的。裴通在河中坐不住了,便带了两百人,亲自押着六七百匹马到怀州给李罕之交货,顺便渡河前往河阳三城,调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说实话,他不想来,他怕死,但没办法。 王氏兄弟掌权的河中、陕虢比较安定,大帅义兄控制的河东也还不错,但河南是真的乱,主要是乱兵多! 秦宗权动不动裹挟丁壮,搞出几万、十几万大军。但这种部队,可想而知士气非常低落,逃亡者众多。偏偏这些逃亡者往往还带着器械,流窜至各地后,就是一大祸害,非常危险。 另外,朱全忠的部队里也有一些逃兵。他们不是被强征而来的,本不至于逃。但朱全忠实行了严酷的拔队斩制度,带队军官死了,全队皆斩,因此多有失了军官后不敢回营,逃亡在外的军士。 这都是祸害! 如今河南的局势,也已走到了关键节点。 西北这一片,大致是李罕之、张全义(张言)控制着。 这对难兄难弟,之前一直被秦宗权逼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在东都,被打得跑路,到河阳,又被杀得大败。但他俩也是顽强,屡败屡战。秦宗权的人没有多少经营地盘的意识,反正就是抢,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居,他们走后,二人就像捡垃圾一样把地盘捡起来,人家杀个回马枪,二人又跑路。 去年下半年,李罕之跑路到了被秦宗权的人放弃的河阳镇,张全义在今年初战战兢兢去了洛阳。结果前阵子,秦宗权部将孙儒又带着数千人杀回了河阳,李罕之大败,孟州五县被占,于是再度跑路去了怀州。 还好孙儒也没啥大志,占了孟州后就懒得动弹了,这才让李、张二人有了落脚之地。但即便如此,二人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不然的话,你觉得大通马行在河阳镇、河南府募兵人家会不管吗?李罕之好说,这人本质上与孙儒其实没多大区别,但张全义还是有经营地盘的想法的。无奈如今军事为重,武备不行,地盘经营得再好,还不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大通马行有战乱地区稀缺的战马,这注定了他们会成为各势力的座上宾,包括孙儒。 裴通其实与孙儒见过一面。其人看着挺文雅的,但如果你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那绝对不敢说这话。动辄屠灭州县,吃人肉都是寻常事了,残暴程度与秦宗权别无二致。 孙儒是武夫,自然也喜欢战马。但他们如今这个形势,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河北马商,都不好公然卖马给他们,只能私下卖,但数量少,价格也高。唯有大通马行,价钱不算太离谱,而且可以接受用人换,这让孙儒很高兴。 裴通带了两百人,全是在横山及宥州草原上招募的党项人,充作护卫。 二十三日午时,他抵达了孟州河阳县以北,遇到了一帮正仓皇北撤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河阳大通马行的。 “李会办,为何走还?”裴通一惊,迎上前便问道。 他隐隐有了点猜测,但如今还需要证实。 “原来是裴总办。”李法一脸惊容,拉着裴通的手臂就要把他往马背上上送,急道:“总办快走,孙儒军中有志趣相得的军校私下里告诉某,秦宗权在汴州城下被四镇兵马杀败,欲召散处各地的军将前去汇合。孙儒他要屠城而走,眼下多半已经开始动手了。” “什么!”虽然隐隐猜到了,裴通仍然很是吃惊,道:“十余万兵马,怎么就败了?” “秦宗权十五万人攻汴州,关键时刻,义成、天平、泰宁三镇兵六万余人杀至,里应外合,大破蔡兵,斩首二万余级。秦宗权退回郑州,欲南奔,檄调各地兵马随其南下。”李法说道。 当然,这都是他从孙儒军中打听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但怎么说呢,他认为细节可能有待商榷,但大体上没错的。秦宗权损兵两万余,仓皇退回郑州,并且失了信心,不想再与朱全忠斗了,打算去别的地方找软柿子捏。 “朱氏兄弟怎生如此不智?助了那朱全忠,能得什么好处?之前为争抢滑州,不是还差点打起来么?”裴通很是不解,天平军、泰宁军的地盘在东面,与秦宗权所据诸州之间隔了宣武镇,帮朱全忠打败了秦宗权,这地盘又拿不到手,可谓一点好处都没。 “朱全忠狡诈,能屈能伸,在朱氏兄弟面前伏低做小,曲意奉承,赚得他俩数万军来援。”李法道:“不管怎样,事已成真。总办,这孟州怕是要毁掉了,还是早点撤吧,迟恐有变。” 裴通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孙儒都要屠城了,此时再调查马匹被谁抢了,有意义吗? 不过,才刚刚翻身上马,他又有些迟疑了。 就这么回去了,大帅知道了,会怎么说? “总办……”李法催促道。 裴通伸手止住了他,默然站在原地。半晌后,他挤出了一点笑容,道:“李会办,看来你还是得回下孟州。” 李法的眼睛都瞪圆了,颤声道:“总办,孙儒要屠城,怎……怎还要回去。” 裴通脸上有些愧色,但还是说道:“河阳五县,数万百姓呢,孙儒屠之,不过是为了不将其留给朱全忠。此有伤天和也,咱们没碰上就算了,若碰上了,结果什么也没做,大帅知之,会如何看待我等?” 那你怎么不去?李法心里腹诽着,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能苦着一张脸,道:“总办,何必呢?虽说多弄些人回去,大帅一定高兴,可能会有重赏。但这是孙儒啊,他的德行,总办还不知晓吗?动辄杀人,暴虐无比……” “你就和孙儒说,让他放百姓离开,咱们派人收拢,事成之后,就送他一千五百匹马。嗯,先送五百,若百姓被咱们顺利弄走,还有千匹奉上。反正他都要走了,这马也是白得的,肯定愿意。”裴通说道。 “总办,五县数万百姓,如何能弄走?” “孙儒屠城,百姓如何不走?”裴通说道:“再者,李罕之从光州逃到河南府,又逃到河阳,屡战屡败,如今局促怀州一地,情势困窘,部下多有灰心丧气之辈。某恰好认识几个,让他们帮忙,事后一起回夏州得了,另外咱们马行还有三百来人,够了。” “总办……”李法愣在那里。 他不是衙军出身,也没打过仗,遇到这事自然慌张得可以。但看裴通那坚决的模样,一颗心直往下坠。 “李会办,此事不宜拖延。放心,孙儒平时待咱们大通马行还算不错,这便去吧。” 李法愣了半天,没招了,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如此,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回孟州,若有不测,还请总办帮忙照顾好一家老小。” 说罢,点了几人,翻身上马后便朝河阳而去。 裴通定定地看了很久,这才一跺脚,转身离去。 这一把,他也是搏了。他消息比其他人灵通一些,知道大帅那边打得很顺利,战后急需大量关东人口,如果自己能帮他解了燃眉之急,裴家在镇内的地位必然可以急剧蹿升。 至于移民所需的粮食,确实麻烦,但其实也有办法的。 第二十五章 阳城 李罕之最近发了点小财,他拦截了一批关东诸侯送往关中的财货,具体多少秘而不宣,但出手确实阔绰了起来。 李某人拿这钱从河中购了不少粮食,向大通马行采买马匹。不仅战马,挽马、乘马亦要,大有振作一番的态势。 与此同时,他也对河中垂涎三尺。能一口气交割几万斛粮食,眼都不眨一下,这还不富?如果有机会,得抢他一把! 孙儒走了。 河阳五县完全成了一片废墟,百姓逃散一空。 他们不敢向南边的河南府逃,因为那是孙儒撤军的方向,大多数人还是往北跑。裴通让人在怀州以南设营,同时遣骑卒往各个路口收拢流民,河阳、济源、温县甚至就连黄河以南的汜水、河阴,怀州的武陟、武德、获嘉、修武等县都有人跑过来。 彼时风声鹤唳,流言四起。好多人都说秦宗权要跑了,要在各州县屠城,流民纷纷往北跑。他们知道北边河东镇实力强大,秦宗权不太可能向北,此时越往北越安全。 不得不说,老百姓生存的智慧是不低的。 裴通设在孟州以北、怀州以内的营地,旬日间便得两万余人,差不多五千户,大出意料之外。 五千户人到绥州,沿途要消耗三万五千斛粮食。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如今怀州大通马行只有七千余斛粮,还是费劲心力弄来的。真的不敢多存,存多了怕李罕之直接动手抢。也就七千斛这个数字,让他觉得鸡肋,抢了不值得。 七千余斛粮,省着点吃,也够这些人进入河中地界了。 六月初六,裴通让侥幸回来的李法坐镇怀州,继续收拢流民,自己则轻骑奔往河中,求见王重荣,打算用灵武郡王的面子向他借粮,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临行前,他见了见李罕之派过来帮忙的四百兵——嗯,收费的。 带队的是一个面色郁郁的将领,名叫符存审,裴通认识他,私下里喝过酒。去年底随李罕之跑路到河阳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打算去晋阳碰碰运气。 裴通提过一次让他去夏州投奔灵武郡王,但符存审更愿意去投李克用。裴通也不知道他水平如何,毕竟大帅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见他不愿意,后来也没继续劝说。 符存审带过来的兵确实不错,一个个看着凶悍难制,桀骜不驯,但就是这样的人,才能保得路上的安全。 李罕之确实够意思,没随便派什么阿猫阿狗来敷衍,这钱没白给。 “河中太平,但路上不太平。孙儒退走,乱兵不少。裴总办就这么轻骑前往河中?”符存审斜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人都派去孟、怀之间了。”裴通说道:“身边这几位亲随,皆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勇士,骑射双绝,应是够了。” “罢了。看在喝过的两场酒的份上,某派一队劲卒送送你吧,但得给他们配上马。放心,他们都会骑马。”符存审直起身,说道。 “也好。”裴通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道。 说是一队人,其实人数还不满二十。李罕之的部队,之前被秦宗权各路手下打成狗,有点残破,编制多不全。 两位火长一曰杨师厚,一曰王建及,皆强劲勇悍之辈,得了符存审之令后,立即整理好了行装。 裴通不认识这两人,不过并不奇怪。如今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出入于河东、河南、河北地界,各地将帅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至少也不会主动找茬,有的更是与他关系不错。 见多了大人物,谁还会去关注那些野草一般的低级武夫?符存审、杨师厚、王建及之辈,先活下来再说吧。 一行人离开怀州后,快马加鞭,于六月十七日抵达了河东县,结果却是城门紧闭,人心惶惶,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回事?难道晋师伐河中了?”裴通急得在那直兜圈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批河阳百姓肯定已进入泽州地界了,孟州那边应该还在捞人。七千多斛粮食够他们吃多久?一个月? “找人问问。”裴通转头看了看,身边几个都是髡发党项人,不合适,于是找来了杨师厚,让他去找河东百姓打探下消息。 杨师厚很快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堪玩味:“王重荣死了。” “死了?”裴通差点没坐稳马背,追问道:“怎么死的?” “有人造反,被宰了。前几日乱兵大掠全城,两日方休。”杨师厚说这话时还有些羡慕。每次作乱,都是他们这些底层武夫的狂欢。不但可以大肆抢掠财货,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家女子也会成为他们的玩物,别提多带劲了。 裴通不说话了,重重叹了口气。 王重荣与大帅关系很好,平时在河南、陕虢募兵募民,都会提供方便,河中镇各属州的刺史、县令们也了解这事,一直以来合作愉快。这次河阳百姓过境,他们多半也不会刁难,即便王重荣已经死了。 但自己想问河中借粮啊!这事没藩帅点头,显然是不成的,除非那个刺史胆子够大,直接开仓放粮,还能顶住时候的追究,但这显然不太可能。 怎么办? “现在河中何人主事?” “不知。” “可是要军中推选?” “自是要推选,不然何以服众?” 晚唐的“军事民主”,就着落在这里了。造反的人能不能上位,其他人的支持至关重要,至少得让别人不反对。 王重荣残暴,多鞭挞、辱骂部下,今有此报,实属寻常。但杀他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兵,毕竟是在河中理所,大伙都交卸了兵权,能动用的,不过家将家兵罢了,这才几个人? 王重荣也是大意了。如果亲兵都在身边,断然死不了。 不过——也难说啊!王重荣此人,可是连亲兵也打骂不休的,如果真有人造反要杀他,哪怕就百十个人,一旦亲兵放水,结局多半不妙。 诸位大帅可要引以为戒! “走,先奔泽州,待汇集众人,便走陕虢。重荣兄重盈与大帅关系亦很亲厚,想必能帮这个忙。”河东县城门紧闭,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盘算了半响后,裴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 其他人自无不可,于是又奔还泽州。 六月二十二日,众人紧赶慢赶,在泽州阳城县碰到了正艰难前行的百姓逃难大军。 符存审是有本事的,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他知道河阳百姓逃入泽州后,就不太想走了,打算等风声过去后再跑回老家,毕竟故土难离嘛。 但他做了一件裴通万万没想到的事:大通马行在河南募了不少兵,最近有两千七百人被送到了怀州,打算过河中返回绥州。这些人还没有武器,但上路之后,符存审将自己带来的四百人散入军中,充任各级骨干,然后给每个人发了一支削尖的木矛,就这么带着已经增长到三万多的河阳百姓上路了…… “符将军,此乃何意……”裴通有些结结巴巴,也有些头晕。 那两百党项骑兵是死人啊,都不会阻止一下的?符存审若带着这支部队跑回怀州,那可是要闹天大的笑话!届时大帅震怒,自己担待得起吗?裴家担待得起吗? 就算不跑,以这三千人为骨干,驱使数万河阳百姓攻城略地,岂不又一个秦宗权? “裴总办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符存审冷笑一声,道:“某就算要走,独身一人走便走了,还赚你什么东西不成?既奉李帅之令,帮你把人送到河中,便会做到,无端猜疑做甚!” 听符存审这么一说,裴通稍稍放下了点心,挤出了一点笑容,道:“符将军性情笃厚,乃信人也,某这便向将军赔罪。” 说罢,果然行了个大礼。 符存审不过是个中级军官,统兵从来没超过一千,见裴通这种大人物向他赔礼道歉,脸色稍霁,道:“好教裴总办知晓,军中粮草不多,只够五日所需了。五日后若无粮,人便要散去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裴通也满脸郁闷,只听他说道:“绛州马行内还有一些粮草,应够十余日所需。但此去绛州,还有三百三十余里,如之奈何。” 符存审闻言也有些沉默,片刻后问道:“当真无粮?” “王重荣暴毙,河中无主,如今何人敢借粮于我,唉!”裴通不住地唉声叹气,本来是想给大帅一个惊喜,立个大功的,没想到搞成这副样子。事后大帅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 “既如此,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符存审说道。 “还有办法?符将军说来听听。”裴通喜道。 “裴总办觉得阳城县城防如何?” “符将军何意?”裴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符存审这是要…… “只有攻下阳城县一途了。此时青黄不接,乡间多半无粮,野无所掠,可不就只有破城一途了么?”符存审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帮武夫!裴通一脸呆滞。 第二十六章 泽、河 “蔡兵至矣!”阳城县大街上一片混乱,百姓纷纷走避,仿佛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事物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没错。这年头的蔡州兵,确实能起到止小儿啼哭的效果。所过之处,庐舍焚毁,财货抢掠一空。老弱屠戮干净,充作军粮,丁壮裹挟入军,辗转于沟壑之间——广义上的蔡人并不止蔡州一地,陈、许、蔡、汝、郑、申、光等州的兵都可以被称为蔡兵,或者说“蔡贼”。 若仅仅是残暴,倒也没什么,镇压下去就是了。偏偏他们还挺能打,在很多将帅看来,完全就是精兵种子,募个几千人入军,充作精锐杀手锏,或者以这几千人为骨干,大量掺入本地兵员,就能锻炼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当年西川节帅崔安潜,面对躺平的蜀兵就恨其不争,于是到他曾担任节度使的许州募兵,还真打造出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号川中“黄头军”。 杨行密击败孙儒后,择其精锐五千人,组建黑云长剑都,是淮南镇的精锐部队。 吴越钱镠,获得蔡兵后,组建了武勇都,也是最精锐的人马。 王建、郭禹……等等等,各位大帅,都对蔡兵趋之若鹜,又爱又恨。爱的是其强悍的战斗力,恨的是其太过桀骜,不好控制。 邵大帅当然也喜爱蔡兵,不过不是收编的降军,而是招募的淮西民人。至少其精气神不错,敢打敢拼,不孬,分散打入定难军各部后,花时间整训一番,便可化为己用。 像杨行密、钱镠那样直接将降兵单独成军,他是不会这么做的。邵大帅不缺好兵,西北苦哈哈多的是,也敢打敢拼,即便到了后世民国那会,冯老总大量招募的陕北刀客也很猛,一人发两颗手榴弹,枪都没有,上阵就冲锋,去夺敌人的枪,多好的兵。 大帅招募蔡人入军,主要是给朱温添堵,同时也舍不得消耗本地精壮罢了。西北缺钱粮,这才是关键。战马、好兵,多的是! 符存审临时指挥的蔡人新兵轻松夺下了阳城县。 在这件事上,裴通其实立下了大功,因为是他将曾经的酒肉朋友阳城县令骗了出来,然后蔡兵一举夺门成功,才有了下面的摧枯拉朽。 阳城只有三百县镇兵,面对三千拿着木矛的蔡人,只抵抗了片刻就跪了。刚刚放下锄头的“蔡贼”取得了第一场胜利,士气大振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少装备。 不过取胜后的“蔡贼”内部爆发了矛盾。 杨师厚怂恿符存审裹挟阳城县吏民入军,与数万河阳百姓一起,向西打,一路打一路吃,直到攻下河中府为主。 王建及也有些意动,因为眼下这批人的“素质”太好了。河阳镇的设立,本来就出于军事目的,一开始就河阳三城,军士家属散居在周围,后来人口渐丰,变成了河阳五县。国朝历次讨魏博、昭义,讨河南逆藩,都涉及到河阳,当地百姓经受的战争洗礼是非常多的,组织度较高,民风尚武,稍加训练便是好兵。 目前他们有四百老兵、两千七百淮西新卒,若能说服那两百党项骑兵,当真本钱不小了。再从河阳百姓中抽个七八千丁壮,夺取足够的武器,趁着河中无帅的良机,说不定能占下一两块地盘,然后等待节帅或朝廷招抚,也弄个刺史、镇将什么的当当,不比在怀州担惊受怕强? 但符存审犹豫一番后拒绝了,为此还与杨师厚争吵了一番。 裴通不敢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跑到了两百党项骑兵旁边,不断晓以大义,告诉他们家人还在宥州,用“大汗”的威名连哄带吓,总算稳住了这帮杀才。若事有不谐,他还得靠这帮党项骑兵护着跑路呢。 “符将军,得了这九千多斛粮食,是不是该上路了?”见三人稍稍止息了争吵,裴通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问道。 这么多粮食,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二十多天了,走到绛州不成问题。而且阳城县属泽州,理论上来说是李克修的地盘,但李克修没兵,对地方上也不怎么管,此时便走的话,多半也没甚事。只要进了河中镇,基本就安全了,然后大伙一路跑回绥州,裴通便算完成了任务,符存审也完成了任务。 “是该走了。”符存审看了下沉着一张脸的杨师厚,以及阴晴不定的王建及,说道。 这两人不是他的下属,只是李帅临时指派过来的,不太好管。而且他心性没那么狠辣,不想对自己人动手,还打着劝服二人的主意。 在城内吃了两顿饭,休息了一晚后,众人再度北上,朝沁水县而去。 路上又爆发了争吵,因为杨师厚私自带兵裹挟了一大群阳城百姓入军,男女老幼都有,还是当年那副做派——上阵时可以驱使普通百姓消耗敌人箭矢、兵力,如果没仗打,老弱妇孺还可以充作粮食。 裴通冷眼旁观,大致摸清楚了三人的路数。符存审还是可以沟通的,比较正常,心性也没那么坏,王建及就有点悬了,感觉可以变成符存审这样的人,但也随时会滑落到李罕之那副德行。杨师厚么,在他看来完全没救了,残暴、贪婪、凶狠,典型的淮西武夫。 二十七日傍晚,先锋抵达沁水县。没说的,一鼓而入,又抢了一遍。 李克修在泽州的防务是真的烂,与河南州县也差不多了。难怪后世被李罕之被孙儒打败,带着几千残兵败将便将其强占了。那会李罕之还没投靠李克用,属于没打招呼就偷占泽州,居然还盘踞了不短的时间,然后李克用才派人将其收回,李罕之趁势投靠过去,被表为河阳节度使。 考虑到时间节点,李克用主力人马都陷在大同军那边,与有河北藩镇支持的赫连铎激战,泽潞兵力应是被抽调一空了,不然就凭李罕之那实力,还打不下泽州。 众人议定在沁水县休息三日,然后便西去绛州的曲沃县。 兵走得动,百姓有点累了,再不休息,就会有很多人掉队。而此时掉队,与死也没有太大区别。 吃晚饭的时候,裴通眼珠子转了转,偷偷找到了符存审,道:“符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存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河中琅琊郡王暴毙,镇内无帅,看似是个机会,然则北面有河东,西面有定难,南边有陕虢,符将军觉得能站住脚吗?”裴通问道。 “难。”符存审也不讳言,直接说道:“太原之师六万,定难之师四万,陕虢之师两万,河中镇兵三万,若集兵会攻,便是秦宗权也立不住脚,死路一条。” 裴通闻言有些惊讶。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符存审是有头脑的,而有头脑的武将,一般在乱世中能活得很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 怕就怕李罕之那种,自视甚高,高估自己,低估别人,满脑子杀杀杀,还不会经营地盘,这种一般都活不久。 “符将军既能看出这点,某便放心了。”裴通喜道:“吾主灵武郡王,勇武过人,待人宽厚,又无门户之见,便是降将,只要有才,也予以大用。将军可能不知,原经略军使杨悦,并非元从,吾主爱其才,任命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统帅大军两万余人,攻伐吐蕃。灵州降将韩逊,现在也是一军副使。叛将拓跋思恭家人,吾主亦宽厚待之,并未加害。如此作为,符将军觉得如何?” “有将将之能,又有仁义之心,当可走得更远。”符存审说道。 这话说得上道,裴通心里大定。 他早闻符存审这人喜谈兵事,应该是个自学成才的武人,而且不像一般武夫那么残暴,与定难军的气质其实挺相合的。眼下又走到了这般境地,不如再加把劲,将其拉拢过来,一路上就安全了,也不担心部队被人拐跑——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既如此,不如去夏州走走看看,或有所得。”裴通趁机鼓动道。 符存审并未给出明确回复。 裴通见了也不泄气,他现在只想保证一路上的安全,至于符存审到底投奔谁,他才懒得管。想了想后,又道:“杨师厚怕是又要裹挟民众,符将军还是得劝劝他,实在不行的话……” 其实,若是邵大帅在此,未必就讨厌杨师厚裹挟民众的行为了。事实上待李罕之占据泽州,再攻河中,这些人多半都活不下来。 李罕之性情残暴,不善经营,泽州、晋州、绛州等地的百姓可是被他祸害惨了。他纵兵劫掠,这三州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逃亡,甚至逃都逃不走,被李罕之的部下抓来吃了。 李军所至之处,郡邑无官吏,乡间无安民。有百姓在摩云山结寨自保,李罕之亲率百余人攻下,得了“李摩云”的诨号。 数州百姓,几乎都被李罕之部军士屠戮、啖食殆尽,二十余县哀鸿遍野,烟火断绝。 也就是说,此时符存审所带的这支队伍中的百姓,在历史上都是“死人”,要么被孙儒屠城杀死,要么被李罕之烧杀劫掠,充作军粮。 杨师厚这么做,如果能成功将这些人带到绥州,其实也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多保留了一分元气,邵大帅未必就会多怪罪他了。 “杨师厚、王建及,并非某之部下。李帅待我不薄,某也不会越俎代庖,加害二人。若实在不合,任其自去便是。”符存审道:“此事勿复多言,某自有计较。既应了你,便会将这些百姓顺利送到绥州。” “到了绥州,可否再将其送到灵州?”裴通试探道。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骂人,又似是想笑,良久后,才问道:“去了灵州,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难道是会州?” “应是陇右。”裴通道:“灵武郡王亲率雄师五万,征讨吐蕃,志在收复河陇失地。方今天下,有哪位藩帅有此家国之志?陇右陷蕃两甲子矣,天宝遗民几忘了自己乃中国子孙。灵武郡王如今便要拨乱反正,一扫胡风,重振大唐雄风。” “再者,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符将军有暇,不妨去看看。人皆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岂不闻陇右亦豪杰辈出?汉时便有六郡良家子,立下了赫赫功劳,惜乎,汉庭有愧于六郡良家子也。国朝亦有陇西劲兵,平灭安史乱贼,然朝廷亦对不起陇西百姓,大帅如今便想还他们一个公道。” “若有朝一日,符将军能统帅河陇诸州雄师,西征北伐,勒功燕然,岂不一桩美谈?亦可名留青史,被人传颂千年。后世之人提起符将军,便知乃收复西域、北伐大漠之符将军,而不是攻伐哪个藩镇之符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裴通知道符存审这人喜读兵书,喜谈兵事。而读了那么多兵书,肯定知道历史上诸多名将的事迹,也一定非常羡慕那些人。从这个角度劝说,或许效果更好。 但凡有点追求的武将,哪个不想当卫青、霍去病、李靖?李罕之、秦宗权之辈就算了,就算留名青史,亦不是什么好名声。 果然,被裴通这么一番“蛊惑”,符存审有些意动了,只听他说道:“便去夏州看看再说。天宝末年,陇西劲兵东调,方才止住了安史滔天凶焰,某确实想去看看。不过,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些百姓带去绥州吧。” “自然先重眼前之事。”裴通连连点头道。 ****** 陇西的夏天其实并不怎么炎热,但刚刚结束大战的洮水河谷附近,晚风中依然飘来了一股尸臭气。 夜色中,一点点流萤高下明灭,似冥冥中的使者提着绿火灯笼,为一个个奈何桥上的幽灵引渡迷津。 哦,记错了。党项人自称是弥药王的后代,死后要魂归雪山。就是不知道这些吐蕃化了的党项人的魂灵归谁管,雪山还收不收?吐蕃化了的吐谷浑人的魂灵又归谁管?长生天要不要? 河州吐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不投降。河州“名将”眉古悉已经死在了兰州城外,精锐尽丧,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抵抗? 陈诚私下里对邵树德说,可能是兰州杀戮过重了,让这些吐蕃部落感到害怕,害怕遭遇同样的下场,因此死战不降。实在顶不住,就遁入周边的山里,然后投奔鄯州、廓州、洮州的亲戚。 邵树德觉得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他不能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相反,他还要褒扬汉人奴部杀贼归正的精神,兰州汉人奴部如是,河州奴部亦如是。 “河州三县,还有多少唐人百姓?”坐在了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下,邵树德轻声问道。 银杏树位于枹罕县城外,据说是郭知运栽下的,年代久远,富有象征意味。“马屁精”陈副使建议在树下立碑,由卢嗣业撰写碑文,纪念定难军收复河州的丰功伟业,邵大帅从之。 “本有两万多人,经历了攻河州之战,应只有两万出头了。”陈诚答道。 攻河州,其实没发生什么大战。大军从兰州南下,兵分两路,主力沿着洮水河谷进军,计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偏师义从军南渡黄河,攻占了吐蕃弃守的凤林关,然后东进。 六月上旬,临州吐蕃在先期南下的天德军、振武军的威逼下投降,因此主力未经战斗就依次收复长城堡、狄道、长乐等地。而东南路诸军的阴山蕃部也从大来谷北上,与主力汇合,历史性的场面,画师们又画了一幅大军在洮水河畔会师的画。 随后,诸路兵马渡过洮水,沿着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的路线,一路进兵。 在大夏川(今大夏河)西岸,吐蕃人集结了数千人马,阻河对峙。邵大帅又玩了一招主力作势渡河,铁骑军绕道偷袭的把戏,大破河州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收大夏县,然后西进,占领了空无一人的河州城、凤林县。 至此,河州三县尽复,前后斩首两千四百级,俘吐蕃男女老幼一万七千余人,牛羊马驼十二万余。 六月十七,邵树德在河州宴请诸军大将,黄推官又得佳句:“功高马卸黄金甲,台迥宾欢白玉樽。” 收复河临五县后,邵树德也觉得有些圆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鄯州尚未收复。他有些想打,但那边太靠近吐蕃的核心区域了,担心招来永无止境的寇边,分散自己的精力。 军粮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自己愿意,那么完全可以预支明年的税赋,将秋天收获的灵州谷麦运过来,支持大军继续打下去,更何况大军收复数州,缴获的牲畜也不少,这也能抵充一部分粮食消耗。 最大的犹豫,其实还是人口不足,准确地说,是汉民人口不足。打下了地,没人去耕作,那还不如不打。自己攻河、临二州,其实也只是兰州大战的延续,毕竟吐蕃诸部在兰州城下损失了大量精锐,不趁虚取之太可惜了。如今已尽占四州十一县,鄯、廓二州六县之地,是否还有必要取呢? 还是先等等招降的结果吧。 “四州十一县之地,至少需要十万汉民屯垦,算上原本的五六万汉民,就差不多了。”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奇怪:“天宝年间那么多汉民,都去哪了?总不可能死掉大半了吧?” “可能在放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陈诚也觉得太沉重了。 “当年隋炀帝西巡,都到了鄯州……”邵树德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可是上好的农耕地带啊,平原一望无际,宜牧宜耕,若是有数万汉民屯垦,河、兰二州不种地也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是否考虑过迁蕃部过来,让他们帮着打鄯、廓、洮等州?”陈诚突然问道。 “难不成迁党项?”邵树德笑道:“昔年党项不堪吐蕃压榨、奴役,被一路追杀,逃至大唐境内,而今再让他们还乡?短期内或无事,时间长了,若其壮大,怕是与吐蕃诸部无异,一样会寇边。如今他们住在夏、宥、盐、灵诸州,被大军看着,某还稍稍放心一些。若是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太稳妥。” 党项还乡团?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的话,怕是一言难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基本盘太少了。而且这些州县地处边陲,一般的老实巴交的汉民百姓还不太适合,最好是河南的那帮刺头,比如蔡人。 “镇内还有三千巢众刑徒,便把他们全送到渭州吧,从俘获的吐蕃妇孺中挑选年龄合适的,予他们为妻,打光棍可不行,没法安心扎根。另外再在银州招募一些已经编户的巢众,就两千户好了,到渭州屯垦。人给地一顷,十年免税。”邵树德吩咐道:“渭州四县,怎么着也比银州四县强,他们多半是乐意的。” “今后兰州是重点。某已遣人上奏朝廷,析五泉县辖地置榆中、皋兰两县,如此兰州便有四县了。两个新县空空荡荡的,不太合适,还是得有人,看看能不能从河南弄一点人过来吧。”邵树德又说道:“另外,朝廷发过来的刑徒也不要继续安置到会宁、乌兰了,往新设的定西县送。” “还有河、临二州五县。大通马行撑死了一年弄个几千户移民,这不够。”邵树德苦笑道:“其实某亦知裴通尽力了,不能过苛。但某是多么想他能来个惊喜啊,若有足够的移民,且多是淮西那种悍勇敢战的百姓,河陇吐蕃又能成什么气候?” “当然还有灵州,这里需要更多人。暂时可填充军士家属,也不知道河南募兵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募大头兵容易,让大头兵的家人跟着一起过来,怕是没那么容易。秦宗权,已经为某立下了大功,但他还能蹦跶多久呢……” 第二十七章 工匠与河中 光启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枹罕县内,邵树德接见了一批工匠。 吐蕃当然是有工匠的,事实上水平还不错,这与他们的历史和地理位置有关。 这个国家鼎盛时期,曾打下了令人惊叹的偌大领土。 在东面、北面,攻下了大片唐土,得民百万。南面,从高原上直冲而下,时不时掳掠一番,将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大片土地纳入统治之中。在西面,深入河中地区,与大食争锋。 领土面积广阔,境内民情复杂、人口众多,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就冶炼、制铁业来说,吐蕃与历史上各个崛起的后进政权一样,对先进地区的工匠大肆掳掠,然后集中到各个重镇集中安置,为他们的军事机器服务。 这些工匠的待遇其实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手艺人,无论哪个政权都很重视。即便是残暴的蒙古人,也尽量给予工匠最好的待遇。 吐蕃人掳掠回来的工匠,一度达到数万人。经历了四十年战争的摧残,损失了不少。但考虑到这些人也在培育后代,招募徒工,因此吐蕃人的技术是可以的,产量也能满足自身,而且还带有很浓重的外域风格——从中亚掳掠回来的工匠,他打制的东西,自然与大唐工匠风格迥异。 此时的吐蕃势力,比起数十年前已经大为缩小。曾经出现在阿拉伯文史料中,在呼罗珊、撒马尔罕与阿拔斯王朝拉锯多年,使得葛逻禄、喀布尔汗等势力纷纷臣服的偌大帝国,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 安西大部被回鹘人占据,河陇诸州被唐廷收复了一部分,中亚的土地同样大部丢失,目前仅在帕米尔、费尔干纳盆地部分地区还有吐蕃军阀。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邵大帅从俘获的吐蕃官员口中得知的。帝国崩溃了,各镇节帅拥兵割据,但相互间也有信息传递,也有文化、商业交流。 邵树德很是感慨,怪不得是能与大唐相持那么多年的王朝。在大唐势力退出西域后,他们倒是毫不客气地顶了上去,甚至还打得更远,让中亚诸势力第一次感受到了“黄祸”的威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吐蕃在当地的统治是残暴的,远没有大唐的精细手段。中亚的部落、汗国,被大肆征丁打仗,财货、工匠、女子也被大量掳掠回吐蕃。所作所为,与李罕之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怪不得不能持久。 帝国崩溃后,也给子孙们留下了不少财富。无论是曾经出现在赞普宫廷里的希腊医生,还是掳掠回来的大唐、波斯、中亚、南亚工匠,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够他们的子孙继续享用两百年。 之前攻会州时,说实话没弄到多少工匠,不过百人罢了,全都送到了灵州,为大军打制器械。此番攻兰州,收获也不大,但河、临二州,着实捞到了数百工匠,甚至还有一批甲胄、存货。 只是那些充满异域风格的吐蕃札甲、藏矛、藤条盾牌、反曲弓、投石索、水波刃、铁钩什么的,让邵树德看了很是无语。 他之前就发现了,吐蕃人的武器风格非常多样,很杂,到底崛起的时间短,没有规范化。这些器械,自己不能用了,只能发给屯垦的民众,废物利用。 河、渭、临、兰等州捞到的工匠,统一送回灵州。不过得让人盯着点,别让这些工匠给整出个波斯风格的头盔,两边各一个“牛角”,牛头人大军的造型实在感人。 接见完工匠,一人发了两头羊做赏赐,随后便催促他们上路了。 本来打算在兰州也建一个都作院的,后来放弃了。等此地人口多一点,物质丰富一点再说吧。河渭诸州,以及杨悦正转兵攻打的岷州,离核心统治区太远了,他不是很放心。 “陈副使,你说打这一仗到底是亏还是赚?”回到州衙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赵光逢,问道。 “大帅又无他处可攻,管他赚还是赔呢。”陈诚这话说得就有些“俏皮”了,不过倒也是实情。 大量储备的军资粮草被一扫而空,就收获了精穷精穷的汉民五六万人,各族蕃民十余万,短期内还要驻扎大量衙军,从财政角度来看,是大亏特亏。 不过战争就是如此,消耗大,对地方的破坏也大。战后接收地盘时,你所得到的,与战前看到的,肯定要大幅度缩水。 也只能好生经营了。经营好了,未来就有希望,邵大帅也是个喜欢经营地盘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张全义是一类人。不过张全义被李罕之骂是“田舍夫”,自己倒是不介意被人这么说,看到地里整整齐齐的禾苗,看到孩童们稍稍健壮起来的身板,他就感到舒心,感到满意。 “不能再赔下去了。”邵树德说道:“前往鄯州招抚的使者有消息了吗?” “回大帅,鄯州吐蕃实力强大,今只有龙支县蕃部欲内附,可派官管治。湟水流域之蕃部,自恃力强,只愿羁縻。”赵光逢答道。 “先羁縻吧,今年是不成了,耗费太大。待河渭诸州有点起色,再想办法慢慢吞食之。”邵树德说道。 就目前来看,鄯州是个吐蕃窝子。后世唃厮罗好像就崛起于此,此时的吐蕃未必可以像唃厮罗那样聚众数十万,出动十万大军,但力量亦应不小。也就是各部力量较为分散,不然怕是连羁縻都不肯。 在对宋战争中威风八面的李元昊,在鄯州那边也吃了大亏,连打数次,每次皆败。 鄯州,先这样了。有个名义就行,以后徐徐图之。 “对了,陈副使,吐蕃赞普遇刺后,可有后裔遗落在外?”邵树德突然问道。 “应是有的。”陈诚与赵光逢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主公的意思。 “可遣人多加查访。吐蕃之势,在鄯州、凉州、西域还有相当影响力,若能找到,或有大用。”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应是。 主公的老毛病又犯了啊,陈诚心理腹诽,莫不是又想纳吐蕃赞普后裔之女为妾。吐蕃俗尚贵种,重血统,胃口这么大,竟想要图谋整个西域么? 不过也是穷怕了。吐蕃王朝轰然倒地,鼎盛时期设立军府管制的人口数百万,算上附庸部落,很可能有千万人。那么丰厚的遗产,自然有人想着要分食。陇右、河西、安西乃至河中的蕃人想分食,大帅插一脚,分一杯羹也是寻常之事,谁让短期内都没法进关中呢? “也是时候班师了。”邵树德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笑道:“杨悦还在攻岷州,若拿下,此番得五州十余县,也不知道朝廷那边会怎么看。” ****** “符将军,此地已是河中地界,万万约束住部伍啊,千万不能生乱。”七月初九,绛州翼城县外,裴通看着跃跃欲试的杨师厚,连忙搬来了符存审,让他帮着约束。 杨师厚这厮,实在太不像样了。在沁水县又劫掠了一番,裹挟了数千人入伙,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现在,他们这支队伍已经膨胀到四万余人了,再搞下去,怕是真控制不住了。 符存审确实找杨师厚谈过几次,但没效果。现在,就连素来谦厚的符某人都起了杀意,想要把杨师厚干掉。再让他闹下去,保不齐要出大事! 之前河中固然无主,但王重盈已得朝廷任命,担任护国军节度使(河中节度使)。前些日子刚进河东县,抓了造反的衙将常行儒,打算带到王重荣墓前千刀万剐。 朝廷的旨意,还是有相当威力的。 若无朝廷诏命,富庶的河中帅位可能还有一番争夺。但王重盈手握大义名分,又是王家人,诸将都不好反对。 河中帅位至此定矣! 听了裴通的话,符存审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能掌控部队的,不仅仅是他的能力,裴通也帮了不小的忙。 这厮一路上不停地在军士们面前宣扬灵武郡王如何英明神武,军中赏赐如何丰厚,定难军如何打胜仗,把邵树德吹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你别说,还是有那么点效果的。这些军士应募时就知道是给灵武郡王当兵,虽然半途起了些波折,但走了这么些路,又渐渐稳定了下来。 人心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在阳城县那会,如果符存审当机立断,拉着部队就跑,这些蔡人新兵说不定还真被他拉走了,至少拉走相当一部分。 但现在么,越往前走,军士们的心就越定,再想拉人自立,效果却是没之前那么好了。甚至就连李罕之的那四百个部下,也渐渐觉得,灵武郡王比朝不保夕的李大帅强多了。 李帅窃占怀州,连个朝廷任命都没有,属于草头王,大家都觉得面上无光。 再者,粮饷方面也多有短缺,只能靠允许大伙劫掠地方来鼓舞士气,但问题是百姓也穷啊,能劫掠到什么东西?河阳百姓又凶,武风很盛,即便去劫掠,搞不好也会有不小的伤亡——不是说打不过他们,老百姓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夫呢,是没那个必要。 这日子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就此去夏州,投个新主好了,反正大伙基本都没家人。 起了这种心思,裴通又恰当好处地宣传洗脑,军士们心里的念头一日日被强化着,竟然认定要去投灵武郡王了。 杨师厚、王建及二人,当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动向,心里焦躁不安。 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在泽州那会惧怕符存审,不敢铤而走险,现在人心又不在了,只能徒唤奈何。 “裴总办且放心去河中,某就坐镇此处。队伍,没人能拉得走。”符存审看着裴通特意留给他的两百党项骑兵,掷地有声地说道。 十天时间才走了一百多里,为的就是不让百姓们掉队。符存审现在也知道了,灵武郡王的地盘需要大量人口垦荒,每掉队一个百姓,未来定难诸州就会少一分元气。 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残暴武夫。掉队的女人和小孩,尽量让其坐上抢来的车马,待稍稍恢复之后,再下来走路。虽然车马数量依旧严重不足,依然有不少人掉队,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深感其德。 符存审在这群百姓里的声望,确实相当之高了,虽然也有些人暗骂他不放大伙回泽州、河阳。 裴通是去河中借粮的。 他与王重盈有交情,也知道此人无甚大志,只一意守着家族富贵。因此,他有很大信心借到粮,甚至就连车马都能借到。 王重盈刚上位,难道就不想获得邻藩的支持?他这么讲究的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做。借的粮食,说不定都不用还了,就为了让邵大帅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在升斗小民之间或许价值一般,但到了拥兵数万的将帅们身上,最贵的就是人情,最不好还的也是人情。 这次王重荣出了事,算是被及时稳住了。日后如果他也出了事呢?王家子孙手里有没有人情,就至关重要了。 当然这也看人。如果朱全忠欠了你人情,那就算了,忘了吧。人家多半不还,甚至还要反过来搞你。 这就涉及到人品问题了。在诸位藩帅之中,邵大帅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的,讲信义,待人宽厚,有恩必报,这种人情攥在手里才有价值。 裴通走后,符存审整了整衣甲,默思片刻后,喊来了亲兵,道:“去将杨师厚、王建及喊来,就说某有大事相商。” 亲兵愣了愣,符存审瞪了他一眼,道:“机灵点。” 亲兵点了点头,很快便去了。 符存审又看了看大帐周围,很好,已经布下不少人了,都是他信任的手下。 下定了决心,符存审反倒没那么多顾虑了。他反而在案几上置下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杨师厚劫掠阳城、沁水二县,也不是没有用处嘛,不然一路上想喝点酒都难。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隐隐带着杨师厚带有怒气的咒骂,还有王建及闷声不乐的附和。 二人一掀帐帘,大步走了进来,见符存审一个人在喝酒,更有些生气。 “拿下!”符存审放下酒樽,喝道。 杨、王二人一惊,转身欲跑,不过却被迎面而来的蔡兵给摁住了。帐幔后面也冲出了十余人,手里拿着器械——嗯,都是阳城、沁水两县“赞助”的——团团围在了杨师厚、王建及二人身周。 杨、王二人破口大骂。 符存审面色不变,信步走到二人身前,道:“相识一场,某也不欲加害尔等。杨指挥、王指挥,你二人若想走,今日便奉送马匹、盘缠,或奔还怀州,或者投往他处,悉听尊便。若愿留下来,亦可,只是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要委屈你们了。” “留乎?走乎?给个痛快话!” 第二十八章 终点 杨师厚目光凶狠地盯着符存审,冷笑连连。 王建及也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走吗?那就随某去夏州吧。”符存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扫视着。 王建及目光中有挣扎之色。 他亦是有野心的人,梦想着有朝一日当大帅,持节一方,过那快活日子。但若在他人帐下为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现在怀疑符存审在消遣他,但仔细想想,符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他也不知道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天下几大名镇,晋阳去不了了,淮南、西川又太远。似乎也就刚刚大败秦宗权的宣武朱全忠比较适合投靠。但他的地盘处于四战之地,太危险了,北有河东李克用,东有朱家兄弟,南边还有淮南镇,被人分而食之的可能性极大。 这年头快速崛起的武夫太多了,但绝大多数又很快失败,销声匿迹。朱全忠,能不能在河南稳住阵脚很难说。 若没有更好的选择,投宣武也就投了,大不了一死。但这会有夏州灵武郡王可以投,本人又是李克用的义弟,听闻名声不错,对军士们也不苛刻。王建及想了想,投定难军似乎是条不错的路子。 但心底总有一股不甘冒出来,让他左右挣扎,为难不已。 “王指挥,别像个妇人一样,走还是留?”符存审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建及的思绪。 “留。”这个字从王建及嘴里蹦出来,当真艰难无比。 “押下去!”符存审吩咐道。 数名手下一拥而上,下了王建及的器械,然后将其押走看管了起来。 符存审又把目光转向了杨师厚,问道:“杨指挥不说话,是也要留下吗?” “我走!”杨师冷哼一声,说道:“这世道,与你们这帮妇人之仁的可笑之辈一起,能有什么奔头?” 符存审听了也不以为忤,吩咐亲兵道:“给他准备马匹、食水,再送他几匹绢,让他离开。” “遵命!” 杨师厚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符存审,大踏步出去了。 符存审来到了帐外,此时已经围了不少军士,都在看热闹。 “兵之教令,分营居陈,有非令而进退者,加犯教之罪。”符存审脸上青气一闪,怒道:“谁让你等聚集喧哗的?火长、队正、副将何在?还不把人领回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看热闹的蔡兵们一愣,他们都是新兵,还没过多沾染老兵油子的习气。勇则勇矣,但还谈不上多桀骜,被主将一驯,军官们面有惭色,便把人一一领回去了。 “念尔等乃新募之卒,这次便不追究了。下次再犯,定依军法处置。”符存审又说道。 众人闻之凛然,脚下走得更快了。 符存审干脆又带人巡视了一番军营以及百姓营地。 三千多军士,除了四百老卒充任骨干之外,其余都是新卒。不过经过他一路上的整顿,倒也像模像样了。 蔡兵被很多人称为蔡贼,但他们真的天生是贼吗?不见得。如果有军纪约束,再有足够的粮饷,其实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兵。 符存审也是第一次带这么多兵,一路上夜不能寐。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军营,就怕出差错。其心路历程,邵大帅若知之,一定产生共鸣,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累的同时,符存审也很兴奋。作为武人,谁不想指挥大军,征战沙场?符家祖上六代将门,当过节度使,封过公侯,到他父亲这一代时家道中落,自己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重振家门,甚至让符家更进一步。 如今终于有机会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有了独自掌兵的机会,而且一上来就是三千多人。人一生的运气,有高有低,如今时运来了,那么便要抓住。 三千蔡兵,如今已经有千余人有了武器,再不是之前那副寒酸的模样。符存审有信心,当这些人抵达夏州时,会被捏合得更好,更成型,自己也能在灵武郡王面前大大地露一把脸——如今自己除了头朱全忠,也就只能去夏州了。 七月十五,裴通快马加鞭赶到了绛州以东的汾水对岸,兴冲冲地告诉符存审,王重盈同意让绛州、慈州、隰州各县沿途供给粮草,提供休息场所,他们这一路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符存审也很高兴。从绛州北上,进入慈州,然后北上隰州,再寻机渡河进入绥州,路程并不算太远,沿着河谷也不难走。渡河过后便至城平县,裴通早已安排人前去通报,让他们准备好渡具和粮草,保管把他们这几万人舒舒服服地接过去。 当然也可在慈州龙门关渡河进入保塞军地界,但那样还得麻烦李孝昌,不值得。一路上走河中就好了,反正有人供应吃喝及休整场所,何必让大帅多欠一个人情呢? 四万余人,带回去就是一天大功劳,裴通喜不自胜,不知道大帅会如何奖赏自己。 唔,离开怀州之前,李法那边还在收拢流民,得想办法通知他了。河阳马行已经被迫关闭了,怀州那边也赶紧关门了事。眼看着李罕之派出来帮忙的四百兵注定不会回去了,为免遭到报复,得让李法赶紧转移。 怀州马行有一百多骑卒,自己最好把这两百党项骑兵也派过去帮忙,然后再分头通知其他几个马行,不要再往怀州送人了。这条路线,就此废弃!以后募来的兵及民户,全走陕虢方向,然后北上河中。 事不宜迟,裴通立刻派人去办,不能坑了李法啊!李罕之暴怒之下,还不得把他吃了? 七月二十,在绛州好好休息了几日后,众人缓解了一路上的疲劳,然后继续前进。数万百姓已经接受了自己将前往定难军地盘的命运,但他们还不知道具体会被安置到哪里。若是什么穷山恶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总比被孙儒或李罕之吃了强。 ****** “这穷山恶水!”杨悦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处高坡,看着远方的群山,笑骂道:“也不知道当初吐蕃人怎么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们现在的位置叫野狐峡,位于岷州城西四十余里。峡谷两岸山脉耸峙,中间怒涛奔腾,是一处绝险之地。 作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在遣阴山蕃部部分人马经大来谷北上,配合主力压服临州吐蕃之后,自己则率主力南下,攻打岷州。 对于伏弗陵氏这个岷、渭二州七县之地的贼寇总后台,杨悦是必欲杀之。 在等待后方补给物资抵达后,他制定了一个兵分两路南下的计划。 一路从已经收复的鄣县出发,沿着鄣水河谷南下,走二百五十余里至岷州;一路从大来谷南下,沿着洮水河谷进军。 第一路由定远军使王遇率领,以定远军为主,外加阴山蕃部庄浪氏及河西党项残余人马,总兵力八千余人。第二路由杨悦亲领,以新泉军为主,辅以阴山蕃部藏才氏及拓跋部少量人马,总兵力六千余人。两路夹攻,约定在和政县(今岷县西北,非临夏之和政县)汇合,攻击伏弗陵氏。 之前鸟鼠山、大来谷两战,东南路各军两次击败昑屈部、伏弗陵部的人马,岷州吐蕃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因此全部退了回去。如今兵不足八千,且士气低落,应是不堪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到底还有八千大军,杨悦也就带着不足一万五千人南下,还兵分两路,其实是有点冒险的。更别说,渭州吐蕃闾马部东蹿秦州内附,随时可能回来,他就留了拓跋部、白家部两大蕃部守渭州,这两家到底能不能顶住,还是未知数。 但怎么说呢,杨大指挥使的风格就是这样,抓住机会便穷追猛打,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觉得岷州伏弗陵氏威胁更大,那么就把精锐主力调集过来,试图一战歼灭之,收复岷州三县。 杨悦领六千余军南下后,沿着洮水河谷行军十余日,终于等到了王遇统率的北路大军。 双方在和政县外汇合扎营,伏弗陵氏也主力尽出,打算利用和政县的地形优势顽抗,逼迫唐军退兵。 双方在岷州城外试探性打了一场,吐蕃败退,被斩首数百级,随后便一心一意守城了。这还不算,据审讯俘虏得知,伏弗陵氏还在溢乐(岷州州城)、祐川(岷县东南、宕昌西北)两县大肆征兵,几乎把成年男子抽调一空,到和政县一带布防,厚实前线兵力。 这是很明显的“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策略了。 杨悦拿着地图思虑一番之后,定下了一策,即拣选精锐步卒三千人,沿着山间小道,南下到了山的另外一侧。 王遇觉得这个计划大胆至极。洮水在岷州附近拐了一个大弯,由东向变成了西向。目前大军屯驻的地方就是西北流向的河谷地带,而杨悦则是亲自带着这三千人,走了数十里的山间小道,绕道了东南流向的另外一侧。 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辞辛劳,且如此大胆,王遇都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的用兵:诡诈、突然、意想不到。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在投顺向导的带路下,杨悦顺利地抵达了野狐峡。 这道险隘附近空空荡荡的,显然没人想到唐军会翻山越岭到这一侧来,更何况和政县那边攻势很急,已经逼迫得他们不得不把全部精力转向了北面,后方空虚无比。 “都休息一下吧。”杨悦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拿出食水补充体力。 他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很累,但精神却是异常地亢奋。 军士们在山谷里散坐了一地,默默地吃着醋饼。跟着杨指挥使打仗,胜仗固然不少,但总是游走在拼命的边缘。 走了几天山路,大伙的军服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干粮也顶多再撑三天。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大伙对杨将军也是佩服的。他总是充满热情,不断鼓劲,提升士气。 尤其过来的大多是新泉军的士卒,杨悦是他们的第一任军使,平时赏罚分明,与大家同吃同住。南下以来,更是连战连胜,每个人都能领到不少赏赐,因此还是愿意听他指挥的——能打胜仗就行了,累点倒也没啥,总比一场大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强。 野狐峡外飞鸟阵阵,涛声隆隆。 三千军士默默吃完醋饼后,又踏上了征程。 他们这次不再隐蔽身形,而是快速行军。过了野狐峡后,便是一路坦途。河谷道开阔又平整,似乎还是天宝年间重新整修的驿道,路两旁甚至还能看到已经废弃的驿站遗址。 十四日午后,大军抵达了岷州城南数里之处,隐蔽在一处山谷内休息。 杨悦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前出侦察。 灰色的岷州城墙几乎只剩小半截了。城墙轮廓之外,是大片平整的农田,田间还有人在劳作。 农田之外的低洼河谷地带,水草丰美,是吐蕃人的牧区。 每年春夏河水漫溢,淹没了河道两岸的草地,并将大量泥沙沉积在上面。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且鲜嫩多汁,用这种牧草喂养的牛,据说味道特别鲜美。 杨悦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将各个要点都记了下来,然后便返回山谷,分派各部任务。 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七月的河陇山区,气候就是这样多变。 一道道电光撕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之中,倾天而来的滂沱大雨很快笼罩了大地。 洮水岸边的哨所内,论悉吉将一把藏矛靠在墙上,准备吃午饭。 哨所内还有五六个人,他们已经吃完了,正在大声谈笑。 论悉吉叹了口气,都是部落里新征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个个兴致勃勃呢。 以前哨所里有十几个人,如今都调往北方了。节儿带着大军与唐人对峙,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部落里一个又一个男人被征发走,如今留在后方的,都是些不会打仗的少年。 唉,希望唐人赶紧退去吧,这是论悉吉唯一的奢望。 他打过仗,知道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同时也很残酷,绝对没有少年们想象的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杀人与被杀,人像草木一样被砍倒,死状凄惨难看,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一点价值。 他一共上过三次战场,每次都被人嘲笑懦弱、怕死。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嘲笑他的勇士都死了,只有他到现在还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哨所外面的老狗突然狂吠了起来。论悉吉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拉开了屋门,猛烈的南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泼洒了进来。 论悉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正在谈笑的少年们见了,有些责怪他将地面弄湿了,晚上大伙还要睡觉呢! 有人上前推了他一把。 论悉吉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抬起右手,指着山下的河谷大道,颤声说道:“唐……唐人大军!” 少年冲出大门,向山下望去,只见洮水岸边的大道上,数道褐色长龙正在齐头并进。 一道道闪电落下,唐人军士兵刃上反射的寒光是那样刺眼。 完蛋了!少年瘫坐在雨水中。 论悉吉冲到了一处棚子下,抄起一根木栓,就准备撞钟示警。 突然间只觉背心一阵剧痛,论悉吉踉跄地扑倒在地。 被投矛击中了!完蛋了!岷州也完蛋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天昏地暗之中,三千泥猴般的唐人士兵冲进了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岷州。 刀斧从天而降,杀戮就此开始! 杨悦冲进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仰天大笑。 他的赌博成功了,岷州完蛋了,伏弗陵氏完蛋了!攻下了这座城,俘虏了吐蕃全部的老弱妇孺,切断了前线的后勤补给。面对王遇所部万余人的猛攻,伏弗陵氏将一败涂地。 陷蕃百余年的岷州,自此将重归大唐的怀抱。或许,这也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也是他杨悦的终点。 等了大半辈子,死而无憾矣。 第二十九章 下注 新泉军副使甄诩站在节儿府衙门前。 从这里拾级而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看起来经历了惨烈的搏杀。 大雨天,不是不可以用弓箭,只是效果极差。武夫们起了性子,还是喜欢面对面搏杀,意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守御节儿府的也是吐蕃精锐,他们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但依然被扑杀而至的新泉军无情地碾碎。 伏弗陵氏的重要人物几乎全被俘虏。他们与城内外的吐蕃老弱妇孺一起,将成为瓦解吐蕃前线军心的重要武器。 或许,现在已经瓦解了。双方在和政县咬得那么紧,后方丢失,家人成为人质的消息一旦散播过去,伏弗陵氏只会兵败如山倒——杨悦特地下令放了不少仓惶北逃的吐蕃人离开,为的就是让他们把消息散布到和政县,让人想瞒都瞒不下来。 都虞候范河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刀走了出来,笑道:“痛快,吐蕃人无备,也就这刺史府费了一番手脚。” “这仗该结束了吧?”甄诩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应是结束了。”范河道:“再往西,沿着洮水河谷进军,地势险要,吐蕃人有备的话,不好打。须得河州方向同时进兵,两路夹击,分吐蕃之势,如此才有可能攻下。但河州那边,大帅应该要班师了。” “大帅更担心的,是打下了也空无一人,白白费钱吧。”甄诩一笑,道:“岷、渭、河、临、兰五州,地域广阔,远离灵夏,若是无人屯驻,很难。”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两人心有默契的一笑,都没把话外之意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不是杨都指挥使坚持,岷州都不一定会打。 岷州冒险打下来了,但洮州呢?赌博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次次都能赌赢?怕是杨老将军都不敢如此想。而且洮州及附近吐蕃部落不少,人多势众,就此止步是合理的。他们,也已是一支疲军了啊,势不能穿鲁缟。 最关键的是,定难军已经扩张到阶段性的极限了。物资匮乏就不说了,单是人力、人才的匮乏,就是一大难题。 保障安全需要驻军,种地放牧需要人手,治理地方需要官吏,这些都缺。再者,这些年镇内绝大部分钱财都拿来养军了,地方建设欠账严重。以大帅的风格,肯定是想补这些欠账的,而这无疑需要投入人力物力。 出动五万大军的盛况,短期内不会再有了,以后都是小打小闹,能出动两万余人就不错了,直到新得之地人心稳固,附近蕃部也招抚完毕。 “今日收获多少?” “斩首七百余级吧,不多,人都派到和政县那边了,定远军应该会有巨大斩获。”范河有些羡慕。武夫,有人杀得不想杀了,比如王遇,有人还没杀够,很上瘾,比如范河。 “还俘获了万余人,全是老弱妇孺,都是在附近放牧、种地的。可惜没有马,过来的都是步卒,不然俘获更众。”范河又说道:“伏弗陵氏横征暴敛,在岷州囤积了两万四千斛粮食、十余万头牛羊,现在都是咱们的军资了。” 甄诩听了哈哈大笑。 “走,吃牦牛肉去,某也是第一次见到。” 杨悦穿行在破败的街道上。 大雨已经停止。街道上的血迹被冲洗一清,唯空气中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刚才在城外发现了一块墓碑,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不清,且只剩下了半截。 墓碑应该是陇西李氏某位家族成员的,先写了一大段在国朝为将时怎样怎样,后面笔锋一转,“流陷蕃中”、“暂冠蕃朝”、“犹位列将军”。 他当时便冷哼一声,这是当了蕃朝伪官。也不知道后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然连坟都被人平了,后不后悔? 陇西的世家大族啊,在吐蕃为官、为将的可不少呢。吐蕃人对普通汉人百姓肆意凌辱、压榨,对世家大族却多有拉拢。 敦煌阴、索、曹、张、李、汜等大族,在吐蕃陷城后,第一时间左衽迁阶,还得了吐蕃免赋役的特权。门下部曲,皆不用服役纳税,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 阴伯伦任“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阴嘉义任“瓜州节度行军先锋部落上二将”,阴嘉珍任“瓜州节度行军并沙州三部落仓曹及支计等使”。 敦煌豪族索氏在蕃朝任官,也是升荣不断。 军、政、财全抓在手里,怪不得吐蕃一势衰,就能揭竿而起。但为何抵御吐蕃大军时,朝廷派来的官员及军士死伤惨重,你们这些地方豪族却没甚损失呢?反倒在吐蕃进占之后,趁机窃取了地方权力,做到了在大唐时做不到的事。 杨悦对这些人一个都瞧不上,虽然大帅说他对别人“过苛”了,但瞧不上就是瞧不上。管你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为了保全家里那些地和部曲?为了继续富贵?我杨家为了抵御吐蕃,能连续数代捐躯,全族死战,榆多勒城那个地方,整日吃沙子,好玩吗? 河陇诸州,不能再任用地方大族为官!用他们,或许能很快见效,立刻稳定形势,但长久来看,祸害甚大。 官,还是得从朝廷那里想办法。 ****** 萧遘从朝中回来之后,便愁眉不展。 杨复恭在朝中的权势越来越大,让他们这些宰相们是越来越难做。 今日更是借着钱粮之事,要插手向来由宰相掌管的度支、盐铁、户部三司。虽说地方战乱不休,这几个职位越来越不好做,但杨复恭此举,仍然是大大越界了,让他颇为恼火。 但怎么说呢,唉,恼火又如何。 杨复恭有权、有兵,京中能与之抗衡者,唯西门思恭叔侄二人罢了。但西门思恭身体抱恙,形势有些不稳,杨复恭愈发无法无天,如之奈何。 再一个致命之事便是王重荣死了,这真的让萧遘始料未及。 虽说河中镇目前仍掌握在王家人手里,权力算是平稳过渡了,但王重盈、王重荣到底是两个人,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这年头想干点事,没有外援能行? 西门思恭得任十军容使,那是因为有定难军为外援。杨复恭当枢密使,那是因为有河东军为外援,自己一堆假子又去了外镇,手握兵权。 自己试过联络朱玫,但他实力不足,只有两万人马,又被泾原程宗楚、邠宁折宗本看着,怕是很难有什么作为。 萧遘也是宦海老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长安的两大权宦家族西门氏与杨氏之间,很可能要爆发巨大的冲突。 这次不是西门氏挑起的,而是杨氏自以为实力雄厚,且西门思恭老迈,诸病缠身,想要趁机夺权。在这件事上,萧遘隐隐感觉到,圣人怕是也支持杨氏,这是还记恨着灵武郡王入京之事哪! 罢了,这个宰相也是没啥做头了。江淮乱起,即便朱全忠屡次上表,忠心可嘉,并派出兵将护卫汴水饷道,使得部分财货得以绕过秦宗权肆虐区域入京,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随后川中又乱起,几个财赋重地战乱不休,杨复恭的假子们所上供之财货,也由他先过一遍手。他要插手财计之事,似乎也理所当然。 还有那个李罕之!居然敢拦截关东诸侯的上供,按萧遘的想法,直接让李克用出兵剿灭算了。但在其他人看来,似乎还是想着招抚为主,国势如此,夫复何言? 王业荡然矣! “阿兄,事济矣!”忽然间,萧蘧从外厅走了进来。 萧遘(gòu)、萧蘧(qú)是同胞兄弟,都是懿宗朝宰相萧寘(zhì)之子,曾祖是德宗朝宰相萧复,关系自不一般。已经到定难军幕府任职的萧茂,则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虽说关系也比较亲厚,但终究隔了一层。 萧茂目前在定难军得授大任,为幕府营建司判官,主持怀远新城营造事务,仕途非常看好。这个时候,萧遘倒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将胞弟萧蘧派过去,那个永乐县令当得有甚意思? 如今王重荣一死,萧遘便让弟弟辞官回来了,打算加大对定难军的投注。因为他不是很确定,萧茂对他们这一房是什么态度,萧氏和萧氏,里头区别可大着呢。 “那几个都愿意去河渭?”萧遘闻言,扬了扬眉头,问道。 “有阿兄的面子,自然愿去。”萧蘧笑道。 他找了几个人,全是有功名在身的。 张玄晏,乾符元年(874)乡贡进士,目前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 裴廷裕,越州山阴人,光启元年(885)在成都进士及第,目前尚未得官。 王彦昌,太原人,广明二年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当年考生少,但录取也少,就取了两人,王彦昌便是其中之一,目前尚未得官。 李磎,前水部员外郎,后来赴东都任职。巢乱后东都沦陷,李磎避难于河南。萧遘的座师王铎打算举荐他入朝为官,目前到了京中,萧遘知晓后,便找上了门。 薛贻矩,河东闻喜人,乾符年间进士,目前是起居舍人。 此外还有十余国子监贡生,才学都还可以,至少熟习文章,脑子也机灵。 这些人,都是萧遘圈定的,然后萧蘧一一上门商谈,都搞定了。 下注,岂能没有本钱? 这便是萧遘的本钱,想必能令灵武郡王满意。 至于萧遘本人嘛,他也有去河渭的意思,但还需要与灵武郡王沟通,得到他的点头才行。 第三十章 西行 吴融漫不经心地走在慈恩寺内。 今日是盂兰盆节,寺内多是前来随喜的游人。 读书人、商贾、官员家眷、军士家属等等,反正只要有闲,都出来游玩了。 吴融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热闹的气息。自己于这长安,终究只是个过客啊。 二十年漫漫科考路,至今未中进士。而不中进士,胸中抱负如何施展?如何在长安继续待下去? 全是骗人的!没有高门显贵提携,想中进士,难如登天! 吴融叹了一口气,心情更加恶劣。 “灵武郡王收复陇右诸州,倒是稀罕事啊。”旁边走过两位士子,一边走一边交谈。 “边头大将醉生梦死,毫无进取之意,没想到还有肯为国戍边乃至收复失地的。” “前年定难军入长安,某还以为灵武郡王与那朱玫、李昌符、王重荣是一路货色,今观之,却是有些不同。” “自然不同,没有大掠长安,就已是一等一的军纪。实不相瞒,那些日子,家姊一直担心被乱兵掠去。” “哈哈,令姊花容月貌,若被乱兵瞧上,直接就扛走了。” “到底收复了几州?” “听闻是河、渭、临、兰四州十一县。” “可还有天宝遗民?” “应是有的。” 两位士子很快过去了,吴融听得一愣,也觉有些稀奇。 一个多月前,他隐隐听人说,定难军收复了兰、渭二州,现在又把临、河二州也收复了?这个军头,倒有些奇特。 前方围了很多人,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 吴融抬头一看,原来是百戏。 长安从黄巢退走那年起,差不多就安定了下来。即便前年河中移镇风波那会,定难军、凤翔军、邠宁军也只是在城外交战,河中军、河东军也未入城,长安百姓虚惊一场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没有战争,没有动乱,恢复得就是这样快。但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要求,却好像难如登天。 “听说了没?定难军进奏院遣人广招州经学博士,都是八九品的官,若没考上进士,去应募一下也无妨,月俸一万一千钱呢。就是助教,一月也有六千钱。”观戏途中,又有两个路人聊了起来。 “这是下州的俸禄啊,还打了折。” “已经不错了。这会是什么时候?教些学生,自己亦可闻喜功课,不耽误科考。” “科考?无处行卷,如何得中进士。某倒有点想去河渭看看了,陷蕃两甲子的故土,不知是副什么模样。” “俗杂西戎。”其中一人说道:“岂不闻‘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灵武郡王不是要驯以华风么?百姓陷蕃,两甲子不闻华音,如今正需你我用力。” “崔二你竟然要去河渭?” “李尚书有诗云‘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灵武郡王做下好大场面,某想去襄助一臂之力。” “你不想考进士了?” “考了十几年了,不想再考了。某虽然姓崔,却济不得任何事,不如去河渭,当个经学博士,哪怕是助教亦可。若能过得下去,便把家人也接过去。这进士,不考也罢,考不上的。” 才十几年不中就不想考了?吴融惊讶地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顾非熊。考了三十年进士都考不上,会昌五年,久闻其诗名的唐武宗都看不下去了,一看当年的录取进士名单里又没顾非熊的名字,直接让人给加上,这才考中进士。 有欣赏顾非熊诗才的人写了一首诗感慨:“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 这考场,真是太黑了! 不知道怎地,吴融觉得心里的某根弦突然断了,忽然间就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大笑着离开了慈恩寺,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目光。 慈恩寺外人潮如织,各家店铺都挤满了人。 “店家,渭州新复,黄艽、麝香之价怎还如此之高?”药材铺外有人诘问。 “你也知道渭州新复,哪那么快就有商家过去?” “那后面会跌价么?” “应是会的。” 野马皮、褐布、雕翎、牦牛尾、秦胶、鹿茸、甘草…… 吴融一样样商品看过去。这些都是昔年的河渭贡品,商家们哀叹连连,手头囤积了一大堆高价货物,若是有河渭同类商品涌进来,就有可能要亏本。 就好像当年盐州筑城,关北局势稳定之后,大量马匹通过鄜坊进入关中,导致长安马价大幅度下跌一样。失地的收复,并不仅仅只是精神意义上的振奋,如果好生经营,也能产生实际的意义。 “河渭诸州,或许真可以去看看。”吴融站在大街上,喃喃自语道:“朔野长城闭,河源旧路通。通了好啊,这世道,或许就需要点不一样的东西。” 吴融在外头闲逛,萧蘧则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灵武郡王收复河渭诸州的消息在京中扩散得很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有人推波助澜,定难军进奏院应该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而目的嘛,不言自明,给灵武郡王涨声望。他打下了河渭诸州,应该很需要各级官吏来填充州县职位。这可不是官吏齐备的关东州县,而是新近从吐蕃手里收回的失地,不要说文人官吏了,还会说官话的应该都不多。 而且,听闻定难诸州蕃人颇多,若想化胡为夏,应该也需要读书人。他们萧氏,或许没有兵,但手头的文人、官吏资源却很多,与灵武郡王岂不是正好互补? 家兄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对定难军加大投入,这次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看如今天下这个样子,李唐虽然气数未尽,国祚多半也不会太长了。萧氏若想继续保得富贵,就得择新主侍奉,朱全忠南边已经有了萧符一房,定难军离长安这么近,更需要加大投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灵武郡王这手段,倒不太像个武夫啊……”萧蘧轻拈胡须,暗自沉吟。 “郎君,灵武郡王又做甚事了?”夫人王氏走了进来,笑问道:“今日庙里,捐了一些麸金。听闻兰州、河州盛产此物,伯叔若能出镇河渭,倒方便许多了。咱们兰陵萧氏,亦能得佛祖庇佑。” “河渭置镇,哪有那么容易。”萧蘧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宰相出镇当节度使,乃国朝惯例。灵武郡王先报收得兰、渭二州,最近又复河、临二州,朝中便有了设立河渭镇的风声,领河、渭、临、兰四州,如果再有岷、洮二州的话,也划入进去,治河州枹罕县。 但这里面还有个大问题,即凤翔府的朱玫乃凤翔陇右节度使,同时辖地里面也有陇右州县,这该如何处理? 当然这还算小事,最大的难题还是在于如何让灵武郡王邵树德首肯。 方今天下,还没人能身兼两镇节帅。宣武朱全忠,也是表部将胡真为义成节度使。河东李克用,表其弟克修为昭义节度使,就没有一人身兼两镇乃至数镇的例子。不是这些武夫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或者说不想做得太难看,都要立个牌坊遮掩。 严格来说,邵树德已经兼并数镇了。但明面上,朔方镇节帅是李劭,振武军节度使是宋乐,天德军防御使是孙霸,也没有身兼数镇。 那么,如果设立河渭镇,以邵树德这般爱惜羽毛的态度,估计也不会一肩挑两镇,势必要找个门面来遮掩一下。 长安如今这个模样,确实不宜继续待下去了。兄长谋划出镇河渭,他也是支持的。给河渭输送一批官员苗子是萧氏示好的第一步,但光这些,还不够取信于灵武郡王。 灵武郡王的一个心腹使者李杭,数日前也来到了长安。言谈间透露了一件事,河渭诸州新复,希望朝廷下旨募民实边。 家兄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州县空虚,急需百姓种地垦荒。老实说,这事不太好办,因为关中百姓如今还过得下去。如果不能由朝廷法令督办,未必有几个人愿意去。 家兄答应帮这个忙,这是萧氏第二件向灵武郡王示好的事情。 但似乎还不太够。 他曾经倒是动过与灵武郡王联姻的念头,但自家女儿打小聪慧,孝顺伶俐,容貌在一众公卿闺女当中也是顶尖的,送去给灵武郡王当妾,也太不要脸了。至于说在族中挑选一个,面子上是勉强过得去了,可未必能让他们这一房落下情分。 萧氏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啊。一旦失去嫡脉的位置,萧蘧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但不管怎样,这个河渭节度使的位置一定要争一争。长安宰相的位置,现在就是个大火坑,及早跳出,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 “还是得亲自跑一趟夏州!得让灵武郡王知晓,由家兄出任河渭节度使,好处巨大。既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朝廷选官出任州县各级官吏,解决灵武郡王人才匮乏的难题,亦可以挡住其他看不清形势的人上去乱来。”萧蘧一拍大腿,痛下决心。 夫人王氏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萧蘧。 萧蘧回瞪了他一眼,道:“管好女儿,别整天跟一帮贵女游玩踏青。将来嫁了人,什么都不会,怎么帮衬家里?” “不是要在明年的进士中选一个么?要帮衬什么?” “进士不顶用。”萧蘧烦躁地起身,说道:“某过些日子要动身去趟夏州,家中一切都交予你了。” 第三十一章 风貌 萧蘧出了开远门,往中渭桥而去。 开远门为京师西面通往北边的第一门,附近有都亭驿。国朝以来,远戍戎人、游历学子、长途商贾、出外官员等,泰半经此门来往。 “西极道九千九百里。”萧蘧看了眼城墙上的字文,苦笑了下。 这句话是给远戍的戎人看的,告诉他们向西无万里行也,也就安慰下罢了。 中渭桥在二十里外,萧蘧一行人大车小车,竟然走了半日才到。 中渭桥头有一驿,曰临皋驿,规模很大,迎来送往的人多在此等待或告别,公私迎送也多宴饯于此。但萧蘧此行乃私下里出行,虽谈不上多秘密,但也不欲为太多人所知。 驿站也是对外经营的,萧蘧等人在此吃了顿午饭,便打算继续西行,往咸阳县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孤独前行的士子,骑着一头毛驴,一边走一边张望。萧蘧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便下了马车,上前打招呼。 “原来竟是萧官人。”吴融立刻下马行礼,道:“余越州学徒吴融,见过萧官人。” 萧蘧确实辞了河中永乐县令,不过兄长还给他整了个宣德郎的散职,称呼官人倒也不算错。 “可是与那韩冬郎(韩偓)唱和的吴融吴子华?”萧蘧问道。 “让官人见笑了。”吴融拱手道。 他素有才名,于诗一道还算有些天赋。但这又有何用?考不上进士,万事皆休。 再者,考了二十年,他也不想再考了,如今就想四处走走看看,找一个寄身之所。灵武郡王对文士求贤若渴,想要扭转定难诸州的胡风,自己不妨去看看,合则留,不合则走。 “子华这是要出外游历?” “打算前往河渭之地看看。”吴融也不隐瞒,直接便说道。 萧蘧微微点头。 这几年的长安,整体有种消沉、绝望的气氛。先是巢贼入关中,破长安,圣人幸蜀,让天下震惊。接着是移镇风波,圣人又一度“出巡”,还好被灵武郡王“迎”住了,很快返回长安,没闹出什么事。 但即便如此,大伙的心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打击。后面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逼得圣人再次出巡的话,这民心士气又要受重重一击——倒也不至于天下绝望,人心尽失,本朝天子,出奔的次数委实也太多了一些,大家麻木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河渭新复,地方不靖,这便要去了?”萧蘧问道。 “萧官人不也是去河渭么?”吴融淡淡道。 萧蘧乃宰相萧遘胞弟,他带着上百家仆、护卫西行,还这么多车马,总不能是去做生意的吧?不是去凤翔拜访朱玫,便是去河渭见邵树德。听闻朱玫兵不过两万,邵树德有兵五万,萧蘧到河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灵武郡王可能已回夏州,某也是去河渭之地看看。”萧蘧略有些尴尬,言不由衷道。 兰陵萧氏,世代显贵,家名之盛,不比那五姓七望差。这么巴巴地去见一个武夫,确实面上无光。 但没有办法啊!如今这个世道,武夫们可不讲理,连天子都敢抢,对世家大族更谈不上什么敬畏了。太平盛世那会,兰陵萧氏可以随意捏死邵树德这种武夫,但这会王朝末世之相显露无疑,谁敢对武夫不敬?名声不太好的朱全忠,萧氏都派人攀上了,何况不残民、不轻贱读书人的邵树德? “既是同去河渭,不如一路同行?”萧蘧也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爱好。对吴融的诗名,他是非常欣赏的,打算一路上多多研讨一下。自己私下里写的那几首得意之作,也可以拿出来叫人家点评点评嘛。 “也好。”吴融考场失意,本来对这些世家门阀没太多好感的,但囊中羞涩,一路上跟着萧家的车队,应能少去很多花费,便点头应允了。 世家大族,唉! 车队一路前行,并不入住州县,全程沿着驿道走,入夜时在驿站休憩。 关中的驿道体系,即便这会,因为军事需求,依然维护得很好。他们离开临皋驿后,一路经望贤驿、陶化驿,离开了咸阳地界。此二驿皆属咸阳,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驿,无论是公私出行、信使来往还是军伍开拔,都能得其便利。 随后又经温泉驿(咸阳、兴平县之间)、槐里驿(兴平县郭下)、马嵬驿、望苑驿(武功县境内)、扶风驿(扶风县)、龙尾驿、石猪驿(岐山县)、横水驿,于七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凤翔府理所天兴县。 凤翔府乃关中重镇,东西各有关城屏护。南有驿道通汉中、蜀中,西有驿道通秦州、凉州、安西,兼且户口殷实,产粮、帛,向为京西北诸镇第一。 这是一个极具实力的大镇,底子非常好,如果没有定难军的飞速崛起的话,谁控制了凤翔诸州,谁就能俯视关中。 萧蘧一行人在一个名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没有进城见朱玫的意思,况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里,听闻他广置园邸,搜罗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这些个武夫军头啊,萧蘧叹了口气。 凤翔朱玫大兴土木,营建豪宅,搜罗美人取乐,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骈一意修仙,重用装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吕用之贪图大将毕世铎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毕世铎不予。于是吕用之趁毕世铎领兵在外,闯入他府邸,与那小妾私下里“见了一面”。毕世铎气极,直接将小妾休了,高骈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高郡王被毕世铎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纷纷冒头,乱得一塌糊涂。 镇海军周宝,终日在后楼饮宴,“溺于声色”,现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诸如此类的将帅太多了,武夫们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虚至此。与之相比,灵武郡王反倒显得那么不寻常,常年征战,锐意进取,同时也约束部伍,不残民以逞,地方建设也搞得有声有色。 不是灵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阵时有一股悍勇之气,也挺能打,可闲下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哟! 如果有后世的心理学家来诊断,藩镇割据百余年后的晚唐,武夫们应该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终日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不时有人造反,战事也很频繁,上头又缺乏有力的约束,这“发作”起来确实无人能制啊。 “子华觉得这凤翔府如何?”用罢晚饭,闲来无事,萧蘧又拉着吴融闲聊。 “本是一处物阜民丰的所在,然节帅治理不佳,刮敛无度,民有饥色。”吴融说道。 “比之定难军如何?” “百万蕃汉民众,养五万武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这话倒是不客气。”萧蘧哈哈大笑,道:“可你还是要去河渭。” “灵武郡王还有救,关中其余诸帅,令人绝望矣。” 萧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灵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还对百姓抱有仁心,能见得民间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个姬妾罢了,就连她那一大家子,百姓养了。只要不残民以逞,横征暴敛,千百个姬妾都养得起。” 萧蘧又大笑。不过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儿,若是能劝得灵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节邠宁,关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伦,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唉,灵武郡王也算颇具才略,怎么就娶了鲜卑女子为妻? “子华之言,深合吾意。”萧蘧笑道。 吴融有此想法,萧蘧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会的读书人,对武夫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天下节帅,有出身叛军的,有出身巢贼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将门的,当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门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门,做武夫做久了,最后也都渐渐与那草贼出身的武夫差不多。这“武夫病”,难道还会传染? 邵树德算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以后会不会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万武夫给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抢救的,可千万别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继续启程。 经汧(qiān)阳县、汧源驿、安戎关、大震关、分水驿、弓川寨、绥戎栅、清水县,至秦州理所上邽县,此时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关栅,均有凤翔镇的人在抽税,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绕开大路,翻山越岭走小路避开税卡。 吴融突然想起了潼关旁的“禁坑”。因为潼关有税吏,收税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选择走旁边一条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来一条路,曰“禁坑”。秦州这些翻山越岭的商贾,也有点潼关的那个意思了。 从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这些商贾客,都是去渭州做买卖的吧?渭州新复,百姓精穷,有什么买卖好做呢? 商贾,大概是天底下最会闻风而动的一类人了。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吴融摇了摇头,自己与那些商贾,应也没甚区别,都是流落他乡之人。商贾们好歹还有个奔头,自己又是为何呢? 岑参赴安西、王维赴张掖、高适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这条道,今日自己也走这条道,希望能走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吧。 离开秦州后,沿着渭水大道行走,经伏羌县、落门川,抵达了陇西县,此时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隶属凤翔镇的天雄军士卒,正在伐木造栅。难道他们担心定难军东攻秦州? 这朱玫,也不像传说中不理事啊,对自己地盘倒是看得挺紧。秦州,在陇山以西,与凤翔府之间还隔着大山,户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陇右第一州,大中年间收复之后,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难军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陇西县的郊野有些荒凉。 吴融信步走到了一处驿站遗址旁,仔细看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瓦砾。 统治陇右诸州的吐蕃人是无能的。 在河西诸州,他们大量保留了驿站,给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诸州的城池也完好无损,以便自己居住方便。或许,河西那边的是真吐蕃人,陇右这边的是假吐蕃人吧。 驿站遗址旁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吴融、萧蘧等人上前,找人采买食水。结果转了半天,居然没一个人会说官话。 一个稚童走了过来,脸上似乎涂抹了点颜料。见有外人,其娘亲一把将童子拽回,将脸上的涂料擦了个干净,神色间大为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大家听不懂。 “客从何处来?”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萧蘧、吴融二人齐齐转身,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刚才就是他说的官话。 “丈人(唐代男性老者的面称,亦可作老翁,后者有尊重之意)尚能讲官话?”萧蘧喜道:“正想采买些食水。” “老人(唐代用于自称)本贯秦州,被吐蕃掠来,当然可讲官话。”杖老摇了摇头,用略带感伤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子,道:“他们都是天宝遗民,已是讲不得官话了。身处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为胡俗,何为中国之俗。赪面乃蕃人习俗,虽杨将军已下令尽改胡风,然就一句话,济得甚事!还得有人去做啊!乡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无人教导,何日能习得华风?某老矣,亦无家人,说话也无人听。罢了罢了,朝廷不管,多说无益。” “杨将军可是那收复渭州之杨指挥使?” “不光收复了渭州,连岷州亦克复了。这几日陆续有军士从南边撤回,若运道好,你们便可瞧见。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虏,军容可谓盛矣。” “竟连岷州也收复了?”萧蘧有些惊喜。 岷州三县、渭州四县、河州三县、临州二县,兰州本只两县,最近朝廷准许新设皋兰、榆中二县,这河渭镇便有五州十六县了。就是户口太少,州县空虚,还得多想想办法。 “自然收复了。杨将军真乃神将也,当年若有此等上将,老人也不会砍个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语气感伤,神色间却颇为平静,过去了三十余年,显然早就看开了。 “杨将军此时在何处?”吴融追问道。 “应还在岷州,不过早晚要回来的。听过路的军士说,大帅下令班师了,诸军次第返回。” “为何不继续打?收复全部失地?”吴融急问道。 萧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么简单?若能轻易收复失地,想比灵武郡王也会乐见其成。这个吴融,性子倒挺急。 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大队骑卒出现在了河谷大道的尽头。 旌旗招展,军容鼎盛,此得胜之师也。 吴融、萧蘧二人出神地望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结交 武夫,他们都见过,京城便有。 神策军经过一番整顿,的确比黄巢入关中前那会要强一些。本来满朝文武还寄予厚望的,但在前年移镇风波那会又原形毕露,让人大失所望。 确实比广明元年那会能打,但在藩镇军队面前,仍然不堪一击啊,连敢战的勇气都没有。 朝廷仍然没有放弃神策军,这两年依然在大力整顿,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吴融看不大出来,但萧蘧是见过河中衙军的,自觉差距很大。 远方的军队渐渐靠近了,萧蘧一眼不眨地盯着。 衣衫有些破旧,显是在外征战久了。但士气旺盛,牵着战马走在路上时,没有那种惫懒之色,这说明主将治军较严,军饷应也能及时、足额发放。 看到几个人站在路旁,一骑奔了过来,仔细盘问,然后让他们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等大军过了再走。 嗯,军士们很警惕。这若是换个没责任心的部队,比如神策军,根本懒得管你,随意围观,根本不会驱赶百姓。 这还是得胜班师,如果是出征进兵途中,多半就要把你扣下了。管你是不是奸细,一律先抓了再说,免得军情泄露。 数百骑在行军途中,除了战马偶尔发出的声音外,军士们之间没有闲聊,没有谈笑,每个人不是看着前路,就是看着自己的队正、队副,做好了随时接收命令的准备。 萧蘧、吴融二人退到了村子里面。临走前,已经看到了后面步队的身影。同样除了器械碰撞声外,就无任何动静了。偶尔听到一声击鼓,步卒就停下来整队,萧蘧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列阵作战前进时要整队,甚至就连普通的行军赶路,有时候都要停下来整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到了村子里后,视线便被遮住了。萧蘧、吴融二人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 “这是定远军吧?”萧蘧问。 “是定远军,某看到将旗了,军使姓王。”吴融说道。 “此强军否?” “若没见过神策军,某也看不出来强还是弱。今观之,胜神策军多矣。” “某觉得,比河中衙军还要强一些。或许技艺上差不多,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肃然、冷静、持重,还有杀人杀多了那种狠厉。这等虎狼,若是放入长安,那可太危险了,还是让他们待在河陇好。” “陇右素来出强军,后汉时董仲颖之兵就甚锐。”吴融说道。 萧蘧一噎,合该你考不上进士。 这是人话吗?灵武郡王今年有大战,耗费甚多,但还送了一百车盐、一千匹马、三千头羊、沙狐皮、野马皮、鹿皮若干至长安,这般恭顺,你拿董卓来类比? “有这等强军,陇右诸州无忧矣。”萧蘧轻捋胡须,笑道。 “乏人。”吴融道:“方才村子周围看了看,大片空地,全任其长草。若是在中原,早就种满庄稼了。” “子华有所不知。”萧蘧道:“某来之前,也曾查过档,打后周(北周)那会起,河陇百姓便是半牧半耕,庄子附近种地,稍远一些的地方,直至山丘,皆放牧牛羊马匹。地广人稀,便是如此,因此成年男丁弓马娴熟,雄壮魁梧,汉时之六郡良家子也。” 萧蘧此番前来,还带了天宝年间有关河陇诸州的各种档案,涉及部落民情、诸水系、山间道路、土地肥瘦等等,方方面面都有,几乎都抄录了一遍,作为见面礼送给邵树德。 过去了百余年,有些东西固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也能拿来参考不是么?萧家这么做,算是有心了。 “某受教矣。”吴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不出门,不知晓外间事,不知天下民情这般复杂。” 萧蘧含笑不语。事实上他以前与吴融一般无二,但到底做了几年县令,知道干实事有多么复杂,完全不是读书考学时想得那么简单。 众正盈朝,就能天下大治了吗?不能!一人一个想法,万人万个想法,做点事,太复杂了。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数十骑奔进了村子。 骑士们大声呼喝,清出了一块场地,随后两位将领联袂而至,在场中下马站定。 “这么荒僻的村子,竟也有贾客?”年纪较大的那位将领扫了一眼萧家的车队,笑道。 车队前后上百人,要么是嚣张惯了的豪门奴仆,要么是横冲直撞的家族护卫,在长安时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老实,就连兵刃都藏到了车底下。 萧蘧见了暗暗叹气,还不如山中的亡命之徒。那帮人有时还敢与官军搏一搏,这些个奴仆护卫,当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里装装样子,被二十来个挎刀持弓的武夫一吓,眼睛都不敢直视。 “应不是什么商徒。这车上,装得倒像是妇人出嫁的嫁妆,大箱子小箱子的。”另外一位稍年轻些的将领开玩笑道。 萧蘧闻言稍稍有些不自然。见两位武夫并不算太凶,便整了整仪容,上前行礼道:“王臣萧蘧见过两位将军,家兄乃时宰萧遘……” “萧遘?”年长将领想了想,便问道:“建中年间出任宰相的萧复是你们什么人?” “曾祖。” “那个奸官,为何同意与吐蕃议和?” “此乃朝议,曾祖建中四年方任宰相。彼时内有泾原兵变,外有李希烈据淮西而叛。国事多艰,与吐蕃会盟,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哼!你带着大车小车,到渭州来所为何事?” “都是些陈年图籍文册,陇右、河西二十一州的,天宝年间所存旧档,欲进献给灵武郡王,或有用处。” “还算有心。回去后告诉你大兄一声,不要添乱。定难军的大好局面,都是武人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某叫杨悦,若有指教,可来夏州寻某。”说罢,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走了!看见这些人就心烦。” 杨悦带着骑士前呼后拥走了。 王遇在一旁笑了笑,道:“杨指挥使脾性刚直,治军严厉。萧相既为师长(百官之长),又袭名爵,或可为这陇右之地做些什么。你也看到了,渭州人影都没几个。若能从关中募民来屯垦,大善也。” “朝廷已敕令各道发刑徒于会州,至今已经千余人,渭州或可依此故事。” “刑徒都安置到新设的定西县了。大帅本欲袭三千巢众至渭州,如今打下了岷州,便打算将这些人送到溢乐、和政、祐川三县。渭州,主要招募良民屯垦,这得着落在萧相身上了。大帅为了人口之事,愁得茶饭不思,萧相若有办法,什么好处得不到?”说罢,王遇看了看萧氏车队,又笑道:“若是送金银器皿,大帅必不喜。图籍文册,正当其时,萧氏有心了。某叫王遇,定远军使,萧官人未必听说过某。” 王遇?事实上萧氏是研究过邵树德身边的将领和幕僚的。王遇,本为李详部下,巢军陷阵骁将出身。华州杀黄巢监军反正之事,便是这个王遇动的手。 本来以为是个粗鄙得不能再粗鄙的武夫,没想到说起话来竟然比将门出身的杨悦更中听,更和煦,这却是始料未及了。 灵武郡王,竟然连巢将也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教导得如此知礼,这心性、手腕当比想象中更高。 “对了,大帅已回兰州。你等若要见大帅,只能到五泉了,还得快些动身,若慢了,怕是只有去夏州才能见到了。”王遇也翻身上马离开,临走前又说道。 “多谢王军使提点。”萧蘧拱手行礼。 虽然贵为宰相胞弟,但面对这些定难军大将,萧蘧依然觉得挺不起腰杆来,说话客客气气,礼数从来不缺,与在京中时那副淡然高远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一众骑手走后,萧蘧轻轻松了口气。 这个杨悦,似乎对世家大族很有看法啊!你不也是将门出身么?何如此做派耶? 还有这个王遇,虽是巢军降将出身,但并不粗鄙,对萧氏似乎也不排斥。日后家兄若顺利出镇河渭,或可与其多多接触。 定难一镇,共有铁林、武威、经略、定远、丰安、新泉、铁骑七军,此皆嫡系也。 另有天德、振武二军,乃新收之外系。 义从一军,乃杂胡兵马,不过颇得信任。 既要融入定难军的圈子,那么就得对各军、各将多多熟悉,免得犯了人家的忌讳。 至于说拉拢、结交诸将,萧氏还不会如此不智。即便真的要做,也得用很巧妙的方式,只要时间够长,总有机会的。 “得快马加鞭去兰州了。”萧蘧轻声道:“子华,可愿随我去兰州?此去兰州五百三十里,若快些走,十日便至。” “固所愿也。” 二人不再废话,挑了一些护卫,便沿着渭水河谷,一路经襄武县(渭州城)、渭源县、高城岭、武階谷、大来谷、狄道县、长城堡,越沃干岭,于八月二十二日抵达了兰州理所五泉县。 他们运气不错,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一批鄯州过来的吐蕃部落酋豪,正准备经会州返回夏州。若是再慢一些,怕是就只能去会州碰面了。 第三十三章 合作 “宣德郎所来何事啊?”金城关上,邵树德遣人置下了一张桌案,置酒赏景。 “为新复河渭五州而来。”萧蘧直接答道。 他是首次见到这个在西北打下一片天地的武人。 第一印象便是充斥全身的勃勃英气。那是种混合了自信、野心与武夫杀伐之意的复杂气质。 与之相比,容貌都是小事了。虽然灵武郡王看起来也算是模样周正,有中上之资,但常年征战、吃冰卧雪所带来的风霜之色却在所难免。双手有力、沉稳,但略显粗糙。脸上久经风雪、黄沙、烈日的打磨,比士人差得太多了。唯有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锐利无比,看着你时就像在审视猎物一般。 这样的男人,京中公卿贵女们自然不喜。她们更爱那英俊潇洒、举止优雅、诗书满腹的士人,能带她们游玩踏青,能与她们诗书唱和,能欣赏琴棋书画,知诸般才艺。 萧蘧出身名门世家,也不太喜欢这种充满侵略性的武人。内敛、沉稳、中庸,不显山露水,但却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做成,于无声处听惊雷,如此方显英雄本色,才是宦海老油条们能欣赏的美。 萧蘧目前还达不到这种水平,但这就是他的审美观。 嗟乎!武夫们不玩这套,他们喜欢直接动强。 萧蘧暗叹一声,继续思考着。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手底下人命无数的武夫。同时也是个心底还保持着一点良知,懂民生疾苦,不残民以逞的武夫。对这样一个人,得投其所好。 利用萧家在政坛和士人群体中的影响力,帮他招揽人才肯定能投其所好,献上图籍文册、治理好五州十六县肯定也能投其所好,灵武郡王若承情,自然会给萧家回报。 “朝廷欲在河渭置镇乎?”邵树德的问话打断了萧蘧的思考。 “确欲置镇,或曰河渭节度使,或曰陇右节度使。”萧蘧看了看邵树德的脸色,见他没有恼怒,这才答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陇右节镇,怕是不易,扫了朱玫的面子。”邵树德笑了笑:“河渭尚可,然五州十六县乃定难军上下同心协力收复……” 有些跋扈的话就不好直接说出来了,反正萧蘧听得懂。 “灵武郡王立下如此大功,朝廷自然是要封赏的。” “封赏就算了,某不看重这些虚名。”邵树德说道:“单说这河渭五州,朝廷欲委何人为帅?” “家兄欲出镇河渭。” “萧相可是恶了杨复恭?” “京中宰相,哪个不与杨复恭相恶。”萧蘧苦笑道。 杨复恭但凡收敛一点,大家也不会对他意见这么大。但此等阉宦,最不知进退,最后总要搞得鱼死网破。从这点来说,与武夫们倒有点像。 萧遘不想继续与杨复恭斗了,也斗不过。未来的下场,好一点的是贬官蜀中、荆南、岭南,最差的是贬谪赐死。既如此,还不如趁着这会形势还没那么坏,果断跳出这个火坑,出镇河渭。 五州十六县穷是穷了点,但萧氏差这点钱吗?先保住家业再说。 “河渭五州,乃关中屏藩,确实须得重臣出镇方可。”邵树德看起滚滚东流的河水,悠然道:“吐蕃新平,人心未复,某还得屯驻大军于此,以防生变。” “此理所当然。” “地方政务,某也有点想法。” “定事事与灵武郡王相商。” 萧蘧实在不好意思说“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只能委婉一点了。说完后,他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怕邵武夫听不懂。 “十六县之财货,依两税三分法来,该如何处置?” “除留州部分外,其余皆由灵武郡王处置。” “州县官员,某若举荐一二……” “无不允准。” “关北四道州县,官吏多有不足。未来数年,还有一批年老致仕者,空缺甚多,地方政务积压……” “家兄定会四方邀约能吏,补上这些缺额。” 这对萧氏来说其实是好事,关北四道十州三十余县,以前都是朝廷派官员过来料理地方政务。但这些年长安多事,很久没派人过去了,导致官吏缺额不少,还在任上的也年龄颇大。萧氏若能趁着这个换血良机,多多安插自己人,未来话语权想必更强。 只是,多半要与天水赵氏、西河宋氏、河中封氏这几家分润了。灵武郡王可能也想多延揽一点没世家背景的官员,这就是多方瓜分利益的格局。 “萧公有召,固然多有人才响应,但——”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看了眼萧蘧,道:“恐不合朝廷之制,然这会也只能这么办了。” 萧蘧一惊,灵武郡王这是在委婉地表达自己不放心了,都是你萧家的好友、同年、门生,“不合朝廷之制”。正思索着如何答话呢,却听关下陡然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儿郎们出操了!”邵树德哈哈一笑,拉起萧蘧的手臂,带他观看。 出操的是铁林军六个营的步卒,计三千人。此时在军官的带领下,从营内鱼贯而出,至外立定。 萧蘧定定地看着,只见这三千步卒顶盔掼甲,手持步槊,肃然沉凝,队列井然。 数人立于高台之上,时不时挥旗传令,军士们令行禁止,跟着令旗列出各种阵势。动作快捷、有序,看起来非常协调、自然。 “杀!杀!杀!”列完一阵,军士们以槊杆击地,齐声怒吼。 萧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邵树德不动声色,又拉着他坐回了原地。 “大帅兵威之盛,吓煞人也。”萧蘧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称呼,苦笑道:“有此强军,河渭稳如泰山矣。” “然养兵费钱,须得治理好地方。河陇诸州,户口不丰,萧相在朝中,须得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放心,河渭五州,若换其他人来,地方士民大失所望,定会上表请萧公赴镇。” 萧蘧点了点头。 到了这会,条件基本谈妥了。邵树德确定了萧氏的态度,知道他们不会乱来,反而会帮自己料理好河渭五州的政务,提供财货。这是他最大的软肋,萧氏恰好能够帮上忙。 萧氏也得偿所愿,灵武郡王不反对萧遘出镇河渭,甚至隐隐支持。 但萧氏还需要额外做几件事,第一是招揽人才,帮他补上官吏缺口,但在这件事上,萧家不能做得太难看,得取信于灵武郡王。第二件则是在关中招募移民赴河渭垦荒,这事得在离任前办好,且离任后最好还有人帮着继续掌舵,不然肯定人走茶凉,半途而废。 第三件事灵武郡王没说,但萧氏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配合定难军进奏院在京中的宣传,让更多的读书人前往河陇、关北四道,既可以教化蕃汉百姓,也可以给他提供人才。这些人,不一定有什么世家背景,灵武郡王用起来更放心一些。 谈妥了这些,两人都放下了一桩心事。此时对着大河美景,聊起了一些有关河陇风物之事。 萧蘧也算博学,邵树德更是亲征河陇,见了当地的一草一木,一时间两人言谈甚欢。 聊着聊着,萧蘧对邵树德愈发满意,觉得他确实不是那种残暴武夫,还是可以讲道理的,对读书人在地方治理方面的作用也予以认可。 唯有一点,他对世家大族比较警惕,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的合作。以后或许有契机,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消除灵武郡王的疑虑。 邵、萧二人在关城上谈事,吴融则到周边的村子里转悠了一下。 还好,这一片的百姓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胡人的痕迹,至少没人往脸上涂颜料了。偶尔见人还穿着皮裘,估计也是无钱置办新衣。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慢慢改过来。 吴融甚至还找到了一个会说官话的人,得知此番征讨兰州,定难军俘“数万人”,还从河州又带回了“数万人”。他将信将疑,但那人信誓旦旦,说灵武郡王正在东北边找矿,一旦找到,便要驱使这些吐蕃俘虏去开矿,人少了肯定不够用。 吴融只是笑了笑。不过他已经喜欢上兰州这个地方了,也打算在此谋一个博士、教谕、助教之类的职位,平时教教学生,闲时寻幽探密,与远方好友互寄诗作唱和。 功名之心,却是淡了很多。 “募民之事,萧相还得多多费心。”正遐想间,邵树德与萧蘧二人已经从关城上走了下来,吴融连忙行礼。 邵树德不认识他,不过有文士肯到西陲,他总是很高兴。特别是在得知吴融欲在兰州谋职后,心里一爽,直接让人赏绢五匹。吴融乏钱,也不推辞,称谢后收下。 邵树德前阵子已经收到了裴通等人“募”了数万河阳百姓的消息,那当真是惊喜异常,比打了一场胜仗还开心。 此时这些百姓应已到了绥州。大帅已经下令,新卒家属,统一安置到灵州八县,今年上半年募得的普通百姓,计两批四千九百余户,亦安置在灵州。 此外若有现役衙军家属若愿迁移到灵州的,一概允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大帅欲将理所搬到怀远县了,大帅一去,当然要把全部衙军都带过去,军士们便也开始未雨绸缪,筹备再次搬家。 除开新卒家属之外的河阳、泽州百姓,灵州与河渭诸州对半分。后续若还有人过来,同样照此例办理。 这种大发财的机会不多了啊,待朱全忠稳定住河南局势,估计就难了。唔,要不要找人借点钱粮,抓紧时间到河南最后捞一把呢? 第三十四章 安排与人 其实,西征大军已经陆续开始班师了。 离开之前,邵某人对诸军又进行了一番整编,主要是新收的外系兵马天德军与振武军。 还是老办法,从其余各军抽调人手,编入天德、振武二军。这两军中换出来的人,打散后编入其余各军。 这次甚至就连义从军都参与整编了,左厢三千步卒、右厢忠勇都骑卒,有战功者提拔,进入天德军、振武军任职,算是对几年来他们奋力拼杀的一种肯定了。 党项人,只要立功,亦可当衙军军官。 整编过程中,当然有人利益受损,也有人升官发财。但现实如此,谁让你们是外系杂牌呢?不过整编完毕后,还有机会重新立下战功,获得升迁。 没办法,邵大帅只信任老部下,现在各军的中上层,大部分出身“铁林系”,剩下的要么是大帅妻族,要么是故交好友。 新来的还是先一点点获取大帅信任再说吧,这年头上位者首先要求的是不被底下人砍死。因此,除非你运气好或者真的水平特别高,才有可能像杨悦那样一来就得授重任。 但杨将军,可也是被雪藏过一段时间的,直到大帅解除了疑虑。 整编完成后,就是定谁来留守河渭的事情了。这是大事,容不得轻忽。 邵树德也是找幕僚们商议了好久,然后又与诸将分别谈了谈,最后确定调经略军南下,驻临州理所狄道县,防区从北面的长城堡一直到南边的大来谷。 五泉县西、广武县西南的军事重地广武梁,将调丰安军来驻守。河州的平夷守捉城、凤林关将由天德军各分派两千人驻守。 如此留守大军1.55万人(账面上的,战损尚未补充),会州那边的新泉军城还有四千新泉军,可随时驰援,差不多够了。 河渭五州暂时不设州兵,不是不想,是没人,也没钱,只能先空着了。萧遘来上任,朝廷大概会派两千神策军护送,就让他们充当各州州兵吧。 拓跋部最近补充了不少人手,主要是俘获的吐蕃丁口,部落人数突破了两万,又给他们发了不少牛羊马驼及缴获的器械。该部将南下岷州,至洮水流域放牧,作为屏藩。 皋兰县东北那一片还在找矿,一旦找到,立刻就会开矿冶炼铸钱。 河、临、兰三州,除少数跑掉的之外,还俘获了约三万吐蕃部众。邵树德已经下令,全数送往兰州、会州交界那一片放牧,一俟找到矿,诸事准备完毕,就将部落壮丁搜集起来,去矿山干活,健妇与小孩负责放牧生产。 会州州兵负责督办此事,若人手不足,新泉军协助之。 临州蕃部,因为投降还算及时,允许他们在原牧区放牧、种地。整个河渭五州,如今大概有五六万汉民、十余万蕃民,总共二十万人上下,这是纳入统治的。鄯州龙支县的羌人蕃部,也算是内附了,未来将由河渭镇幕府代管。 鄯州其余蕃部,邵树德见了他们一面,赐了些茶叶、锦袍。对他们,不用抱太多幻想,来的都是小部落,能象征性缴纳一点贡赋就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像内附蕃部那样征税的。 他们与定难军的关系,大概就像北边五部与李克用的关系一样,勉强算是合作。 日后有暇、有钱、有人口了,还是得对鄯州动兵,到时候就让这些人带路,也能发挥一些作用。 岷、渭二州前后俘获了不到三万吐蕃人,以老弱妇孺为主。这些人,部分配给南下的三千巢众刑徒。从河南招募的蔡人新兵、民人,若愿娶,亦可,总之是要编户齐民,纳入管理的。 编户之民的价值,比内附蕃民高,而内附蕃民的价值,又比羁縻蕃民高,三者能提供的财货,一级比一级低。 诸事整顿完毕之后,邵树德又临时去了下广武县(今永登县东南),位于逆水(今庄浪河)河谷东侧。 从这里向北二百里,沿着河谷走,就是凉州的昌松县。再往西北一百二十里,则是凉州理所姑臧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自兰州发兵北上攻凉州,倒是一条捷径。前提是该地有支持大规模军队长期征战的物质基础,这就要看萧遘的本事了。 凉州,作为天宝年间河陇地区最富裕、人口最多的大郡,畜牧业又极其发达,对邵树德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只可惜,凉州是朝廷所设河西镇的理所,目前有节度使,有镇兵,虽然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将凉州嗢末与河西党项一并解决了。 ****** 绥州至夏州的大道上,一支人数庞大到惊人的队伍正在前行。 人实在太多了,足足四万,走在驿道上的话,可以把路全给你堵了。之前在河中就是如此,极大影响了当地的秩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乞活军出动了呢,让人啼笑皆非。 符存审骑在马上,含笑看着无边无际的队伍。 对这些河阳、泽州百姓,他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 每一百户编为一队,设百户长一人;每一千户,设千户长一人。总共编了七个千户,一路走,一路让这些百姓熟悉各自的队伍,习惯遵从百户的指令,互相帮助,坚持着走完全程。 其实最初的人数,不止编七个千户的。但怎么说呢,符存审、裴通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 不像一般的乞活军,走不动的人会被放弃。他们这支队伍,在阳城、沁水两县劫掠所得的车马,都用来让走不动的人乘坐了。缓过来后继续走路,腾出位置来让其他老弱妇孺乘坐,如此轮换。 等到河中后,王重盈除了下令借粮外,也提供了部分休息场所及车马。所以,大伙都尽力了,包括王重盈。 难民大军分批渡河抵达绥州后,即便提前得到了消息,当地的官员依然十分吃惊。 他们按照大帅吩咐,将空出来的军营让给百姓们居住,同时调拨了一批今年刚收获的秋粮,总计一万五千斛,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一个月。 这些百姓在绥州得到了足够的休整。随后又补充了部分车马,继续往夏州方向前行。 应该说,大伙是有怨言的。明明已经到了定难军的地盘上了,怎么还要走?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继续走呗。好在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南山党项野利氏甚至赞助了一千头牛羊给大伙补充体力——大部分人都恢复了,可以继续前行。 符存审看得出来大伙的状态还不错。 小孩子们甚至还有精力在草地上打闹嬉戏。若是在泽州、河中那会,哪会有这个体力来给你浪费? 本来都是要被孙儒吃掉的孩童啊!符存审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语。 作为一早就跟随李罕之的老人,他当然清楚小孩、老人、女人在河南诸路牛鬼蛇神眼里是什么地位:杀掉后将肉切下来,用盐腌好,作为肉脯随身带着,充作军粮。 他们的命运被人为改变了,很好…… 驿道两侧的风景也令初来乍到的人感到惊奇。 南边是连绵不绝的横山,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中间则是是蜿蜒流淌的无定河。河边开辟了一块块农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粟麦已收,还可以抢种一茬豆子。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兴许就得靠这些豆子救命。 乡间竟然没有坞堡,百姓也不结寨自保!这一点,其实在抵达绥州城的时候就发现了。当时符存审以为那里是灵武郡王的起家之地,比较特殊,其他州县未必如此。但这会已经进入夏州地界了,无定河沿河岸有大片农田,有许多的村子,竟然没有坞堡! 符存审与王建及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到了其中的原因:秩序安定,老百姓没有被劫掠的风险,自然不需要结寨自保。再想想遍地坞堡的河南,两人都叹了口气,不好比啊。 “家家户户都养牲畜,这日子,未必就过得差了啊。”王建及策马去村子那边兜了一圈,回来便说道:“村子都在无定河两岸,远离无定河的地方,空空荡荡,全是草场。某刚才问了,民人也说不清楚那是谁的地,兴许是官家的,但官家也不用,就留给百姓放牧了。忙完农活后,孩童都可以赶着一群羊出去吃草。” “不比河南河北种地的百姓差,兴许活得更好。”符存审默默算了下,如果一户人家一年拿五头羊出来卖,那就能收两缗钱,对很多中原的百姓而言,已经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了。 符存审其实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不能吃草,但羊可以,有大片渺无人烟的草场给你放羊,你就能把那些草变成肉和奶。 人少,地多,就这个好处。又种地又放牧,人皆言西北穷苦,但那是因为有蕃人频繁寇边。如果蕃人不再寇边了呢?他们的生活真的就那么差吗?至少在有水浇地、周围也有大片草场的村子里,生活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道人多起来以后,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种生活。 “某觉得杨师厚可能想差了。”王建及突然一笑,道:“他必是去汴州投朱全忠了。但去了那里,先不说受不受重用,某觉得,他的日子未必有咱们在夏州过得舒坦呢。某喜欢喝酒吃肉,夏州酒多不多不清楚,但肉定是极多的。” “不回河阳了吗?”符存审瞟了他一眼,问道。 王建及略有些尴尬,恼羞成怒道:“难道你回?某若想走,刚才便骑着马走了。好歹是一块出来的,当然不能抛下你等独自走人,不仗义。” 我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你天天骂我不仗义。 符存审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心道:“别的不谈,有大河、横山天险,镇内百姓的生活也还算过得下去。灵武郡王只要不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至不济,割据一方,保境安民还是做得到的。” 来夏州,或许真的没错! 第三十五章 王建及 临近夏州城时,一群髡发党项人赶着大群牛羊赶了上来。 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有马、有弓、有刀,王建及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些蔡人新卒也紧张了起来。 符存审按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这里不是河南,不用那么紧张。你没看那些农人都熟视无睹么?” 王建及放下了骑弓,但浑身紧绷着,仿佛一个不对劲就要动手杀人。 党项人骑着马儿,唱着让人听不懂的歌,大摇大摆地从队伍旁边走了过去。 他们看到大群蔡人军士时有些吃惊,但一看不是令人心悸的褐色军服,手里拿的也是木矛,顿时哈哈大笑,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那脾气暴的蔡兵直接就破口大骂了。 咱们“蔡贼”纵横南北,提头卖命,杀人如麻,什么时候轮到党项人来嘲笑了?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年月的党项人,也是辗转于京西北诸镇,提头卖命,就是品牌没有“蔡贼”大,没那么出名罢了。 但这两伙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凶。 如今进了夏州,再凶也得收敛起来。蔡人得听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命令,党项人也得服从关北兀卒的安排。若真互相看不顺眼,去北边草原上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决胜负好了,在夏州,谁敢闹事,直接就去矿上干活了,一点不夸张。 “既要投灵武郡王,咱们把这么多人安全送到灵州,便是大功一件。此时与那些蛮子起了冲突,颇为不值。”符存审看着一队正朝他们走来的夏州官吏、兵将,劝诫道。 王建及这才收起了骑弓,放松了有点僵硬的身体。 在河南,确实甚少遇到党项蛮子,他有点反应过激了。 事实上这也怪河南混乱的环境,任谁遇到一股身份不明的人靠近,第一反应都是干死他们,哪怕之前无冤无仇。 但夏州的生活太不一样了,他一时间还没转变过来。 “二位便是符将军、王指挥了吧?某是夏州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一位留着长胡须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 “见过赵判官。”符、王二人亦上前见礼。 赵植看了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河阳、泽州民众,有些赞叹,道:“符将军可知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走了多远记不清了,但走走停停,两月有余是有的。”符存审答道。 赵植仔细看了看这个外镇武将,却见他身量颇高,五官端正,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没有寻常武夫特有的桀骜,也没有自轻自贱之意,让他心中暗赞。 光这份气度,就有大将之资了,若再能好好磨砺一番,领兵经验再丰富一些,定难军又可多一军使矣。 “某虽然没上过阵,但亦知晓,带数万人上路,是多么不易之事。且先安顿在这边吧,武库司借了一些帐篷,那边武威军、义从军的军营也空着,这便把人安置好吧。”赵植问道:“军中可还有粮?” “尚够十余日所需。” “那便好。异日西去之时,可在乌延城、宥州、盐州三地仓城领取粟麦。”赵植说道。 “多谢赵判官相助。” “大帅有令,吾等幕府佐官自当遵从。”赵植道:“其余器具可有短缺?” “冬衣尚有不足,眼下尚可捱着,若再过月余,怕是就熬不住了。营中有不少妇人、孩童,他们怕是顶不住。” “将军倒是仁厚。”赵植又赞了一声,道:“数万件冬衣,幕府一时也拿不出来。只能先挪一部分军士冬衣了,还得找武库司用印调拨。放心吧,这么多百姓过来,大帅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会照顾妥帖的。某一会便去找行军司马,行文灵州幕府,让那边赶制冬衣。” 符存审郑重行礼感谢。 “中原丧乱,公卿将帅打来打去,百姓苦不堪言。咱们能多救得一个百姓也是好的,若任其留在河南,怕是早晚被孙儒之辈给祸害干净了。”赵植说道。 符存审闻言稍稍有些不自在,之前打打杀杀那一波里,显然就有他。 王建及则满不在乎,无动于衷,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什么。 他对夏州百姓相对宽裕的生活很满意,也很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这些武夫有人养了,再不用为了粮食就东跑西蹿,抢来抢去,甚至在青黄不接时——吃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也隐隐知道正是因为各路人马打来打去,才让百姓生活日益艰难的。但承认自己有错?不存在的,都怪秦宗权! 赵植随后又询问了一番途中所遇之事,颇为感慨,然后便离去了。 大通马行总办裴通到绥州后,便遣人告知,他马上要去陕虢坐镇,那边可能还有后续难民要进来。赵植接到消息后,连连哀叹,最近这阵子,别想偷懒了,一定忙得脚跟打后脑勺。 赵植走后,王建及看了看夏州高大坚实的城墙,赞道:“朔方之地,竟有如此雄城。” “此乃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国朝以来一直多加修缮,高大险峻,非人力所攻。”符存审也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座白色的城池。 “我就说杨师厚要后悔!所有人都小觑了定难军,邵大帅经营有方啊。”王建及笑道:“早些日子听闻定难镇有四万军,以为都是秦宗权那种随意拉起的部队呢。今日一看,夏州百姓日子过得还算殷实,那么定难军可就未必是裹挟流民入军的乌合之众了,多半是好吃好喝供着的衙军,这可不得了。唉,若是某也有这么一份基业就好了。”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王建及这厮,在河中被自己关起来那会,天天叫骂不停。 进了绥州以后,将他放了出来,其实也有任其自去的意思。但他骑着马在龙泉县兜了一圈,回来第一句话就是:“绥州东市有很多钱帛!还有数量惊人的牲畜在贩卖,一年怕不是要卖几千头牛。” 符存审差点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鼓动自己大掠坊市呢。 后来,路过大斌县时,他又骑着马转了几圈,回来后再也没提过要走的事情。 这厮与杨师厚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当初怎么搅和到一起的?符存审敢保证,杨师厚见了繁荣的绥州东市,只会更坚定自立的念头,然后想办法抢一把。 王建及的野心,与杨师厚到底没法比。 “能将马行开得到处都是的,又怎可能是普通人?” “灵武郡王会许给咱们什么职位?” “咱们其实只带了四百人来投,副将顶天了。”符存审从城墙上收回了目光,说道:“其实,好好打就是了。方今多事,用到武人的地方很多,还怕没立功的机会?” “你去不去城里看看?” “主将岂可擅离部伍?不去。”符存审摇头道:“这些百姓,需得送到灵州才算功成。如今尚在半途,岂可掉以轻心。你若想去,自去吧。” 符存审现在也嫌王建及烦了,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早知道当初早点放他走了。 王建及笑了笑,也不理符存审,自己骑着马进城了。 入城的驿道两边,其实就已经挺繁盛的了。 有几家门面很小的卖饭家,妇人在乡下园子里摘菜,男丁在店里做饭、卖饭,供往来商贾、旅人食用。 王建及在河南也见过这类卖饭家,但主要存在于州县城内。夏州除了城市周边有之外,荒郊野外亦有,做到这一点,可非常不容易了,这起码得镇内安定,没有大股流匪、乱兵才行。 王建及对这类小店没甚兴趣,虽然那店家一直招揽,说有新逮到的野兔。他只是冷哼一声,自己出外射猎,野兔想打多少便打多少,箭无虚发,早就吃腻了。 从东门入城后,王建及只觉一阵眼晕,这人也太多了一些。 进门便是一个很大的绢帛市场,大腹便便的商人、青衫长袖的士人、穿着入时的仕女、髡发裘服的胡人,都在那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旁挑挑拣拣。 “利州丝布、阆州重莲绫!” “蜀州花纱、白丝罗,彭州交梭!” “成都锦、汉州衫段、绵州轻容!” “陵州鹅溪绢、梓州白绸!” 王建及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帛练行。 李罕之治军,发赏很少,素来以允许军士大掠民人为饵,驱使大家拼命。 绢帛,在国朝就相当于钱。眼前的帛练行,各色绢帛都有,而且品相不错,应该都是产自蜀中,价值就相当高了。 若自己乃夏州刺史,今日便将这些商徒的货全抢了,部分给军士发赏,部分自己收了,岂不美哉? 当然王建及也明白这只是臆想,夏州还轮不到自己做主。只不过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绫罗绸缎,一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心神有些摇曳罢了。 在绥州东市那会,他见到了口沫横飞,一交易便是上百头牛的贾客,一买便是千余张皮子的商家,还有那买了整整几十车牛角、杂筋、鸟羽的豪商。 今日进了夏州城,又见到了这么高级的绸缎市场。 王建及不笨,他知道商人们不会做亏本买卖,既然开了这么多家帛练行,还从蜀中运来了这么多绫罗绸缎,那么就一定能卖得出去。 邵树德是节度使,李罕之也是节度使,但夏州一片繁华,让人几以为身处太平盛世,河阳则烟火断绝,百姓纷纷逃亡,倒毙于道旁的尸体随处可见。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杨师厚不来,真的错了! 第三十六章 新家 “全是蜀中绢帛,看来蜀地定是极富。若能取之,粮或没法北运,但茶、绢却可大量北运,这便能养好多兵了。”王建及兜里一文钱都没有,不过仍然挤在人群中,看那一匹匹绢帛。 不得不说,他是大开眼界了。 他知道绢与绢之间差别很大,比如用彩色丝线织成的多重、多层织物蜀锦,就非常名贵。但现在更是知道,同样用料、同样大小的蜀锦之间,因为花纹精美的差异,价格差别也很大。 李罕之给大伙赏过绢帛,但那是粗绢,也不知道哪产的。有点像他在绥州见到的本地杂绢,一匹卖三百钱就差不多了,什么图案都没有,与绣有花树对鹿、斗羊、翔凤、盘龙、天马、辟邪、芝草等图案的蜀锦能比吗? 过了帛练行,便是旗幡招展的酒坊,各色酒都有。柏叶酒、菊花酒、桂花酒、屠苏酒、药材酒、葡萄酒等等,皆可见到。王建及有些想不明白,河南都不让酿酒了,夏绥听闻产粮也不丰,怎有这么多酒坊? 不过看到许多髡发党项人过来买酒,他所有所悟。 西北苦寒,不喝点酒确实难熬。尤其是这些草原牧人,一旦尝过了酒的好处,就会牵着牛羊过来换酒喝。 当然也有拿蜜过来换酒喝的。蜂蜜,是草原的一大特产,王建及也是第一次知道。 草原上的土蜜,色青白,浓厚味美,与树上采的木蜜差不多,都是上等蜂蜜。差一点的就是崖蜜了,在高山岩石间采得,色青赤,食之心烦,其蜂黑色似虻。 怎么这么多草原人来做买卖?夏州的草原蕃人,已经习惯到这里来交易了吗? 如果形成习惯,还会寇边么?草原上活不下去,就到夏州城里做工,或者干脆去卖命打仗,这或许便是夏州较为安定的一大原因吧? 王建及能理解这些蕃人。你得给人家指明一条活路,造反寇边的风险,蕃人亦知之,掉脑袋的可能性在八成。那么如果今年有白灾,或者牧草不丰,草原上养不活那些人,就南下到汉人的城市里,脚夫、力子、扫地夫、杖家,总能找到一份糊口的事干干。 有这条活命的路子,即便是蕃人,也不至于造反寇边。没人天生那么贱,就爱打打杀杀。 就是杨师厚都没那么贱! 王建及又想起了之前见到的大通马行的两百骑卒,都是宥州草原上的党项人。是不是也是灾年被募集起来到马行做事的? 这其实是一个办法啊。哪年草原牧草不丰,灾害严重,就募一些人入军。听闻他们的勇士也被选入忠勇都了,平时打仗也会征丁,应也死了不少人,城里面再募一些,就是想造反都反不起来啊。 怪不得夏州草原这么安宁。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草原如何,应该不如夏州的,但多少也能有一些作用。 灵武郡王,整治蕃人有一手啊,不知道他在最开始怎么获取蕃人信任的,这个其实最难。 城内还有其余各类铺子,茶米油盐,甚至妓馆都有几家,有草原女子——呃。 夏州城周十里,虽然不如汴州,但内外住着数万足食足饷的衙军。这帮精神空虚的大爷的钱还是很好赚的,因此市面非常繁荣。 十州三十余县养一城,便是如此之盛景! 王建及转了一大圈,兜里没钱,不想继续转下去了,怕忍不住动手劫掠。 他牵着马出城,很快回了营地。 符存审正站在营中一座战楼上,出身地看着夏州东郭下那密密麻麻的铁匠铺,连王建及过来也没回头。 “那么多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可以打多少器械?”王建及啧啧赞道:“淮西没见过这么多铺子,都让秦宗权裹挟走了,要么在汴州城里。” 李罕之、张全义在河南东逃西窜,日子很难过的。不但钱粮不足,军械也不够用。有时候临战前,还需要军士们自己想办法修理器械。临战射个几轮箭,就差不多用光了储备,这如何打仗? “便是河阳有这么多工匠,也守不住。城墙低矮逼仄,哪容得下那么多铁匠铺子?”符存审收回目光,道:“夏州城这么大,铁匠铺也多设在城外。李大帅就算有工匠,敢把他们放在城外么?” 王建及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有一个稳定后方的苦处了。李克用的匠人全在晋阳、太原二县,河东形胜之地,他们可以在后方安然生产,供给前线。夏州也是这般,横山险隘之处众多,从南往北打,难之又难。东面有大河,那一段水流湍急,先不说冬天结不结冰,即便结冰,也薄脆得很,通不得大军,这也是其形胜之处。 “夏州,唯一缺的可能就是粮了,如果能解决此事,当真进可攻退可守。到灵州见了灵武郡王,看他如何安排。若能当个副将,这日子便妥帖了,总比一直东奔西跑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最好把这支蔡兵留给咱们统带,带熟了的。即便都是新卒,多练一练,再厮杀个几场,便可大用。”王建及现在满脑子投军的念想,每次想到帛练行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他的心就热切地难以自已。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要功名富贵?这世道,武夫们卖命,也想卖个好价钱。李罕之的价钱给得太低了,而且名声不好,那么不如卖给灵武郡王。 难民大军在夏州休息了三日。 符存审一直没离开过军营,蔡兵们心痒痒,想去城里转转,都被他呵斥住了。 三日后继续启程,以千户为单位,依次西行,仍然沿着无定河前进。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也见到了昼出耘田夜绩麻宁静村庄。百姓且牧且耕,蕃汉杂处,秩序井然。 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党项人趁着牲畜膘肥体壮的时候将其赶到集市售卖,汉人商队则满载茶酒、织物、铁器、谷物深入草原,赚取丰厚的利润。 七个千户的难民大军每至一地,都不出意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蔡兵们昂首挺胸,不想被人看轻了。河阳、泽州百姓连连哀叹,不要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得了。再往西,天知道是什么地方,若是那如同河南一般的人间地狱,去了作甚?给人吃掉么? 宥、盐两州的官吏看着百姓们也垂涎三尺。 这两地四个县,汉民真的太少了。 宥州两县,至今不过1200户,6600余汉民,农地也只有六百顷上下。 宥州确实适宜放牧,但说真的,六百顷耕地也太少了!前几年大帅下令整理夏、宥两州交界处的无定河支流水系,结果打下灵州后,工程就停下了。整理出来的土地,寥寥无几,都编入了军属农场。 盐州比宥州好一些,好歹有两千多户,万余汉民。但一个正州,才不到一万三千汉民,委实也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这两州四县,对会种地的汉民人口是极为渴求的,无奈幕府根本不理。两州的官吏们甚至猜测,呈上去的公文是不是都被营田司的人当做废纸扔了? 与他们相比,灵州就是另一个极端!大帅上奏朝廷,请设定远、丰安二县,将灵州由六县变成了八县,然后人口大量涌入,幕府的钱粮也往这边倾斜。短短几年,户口大增,商贸渐有起色,眼看着成为定难第一州了,这如何不气人! 符存审一路默默地看着。很多地方,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种地的,但都荒废着,长满了草。偶有一些妇人或孩童赶着牛羊过来吃草,但荒草甸子那么多,哪里吃得完? 这定难诸州,再给他们十年、二十年时间,人口、牛羊数量还能再增长一大截。宽裕点的人家,便可以养一些马,这会骑马的人数也上去了。一旦有战事,大帅征兵,民人们骑着马,赶着马车,装满粮食、草料,再赶一大群牛羊,能与人耗几年。 符存审没听过战争潜力这个词,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看得出来,定难诸州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且持续好几年了,再给他们十年时间,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二十年呢? 这还是只是正常发展的速度,如果来个加速发展呢?比如他从河阳、泽州带过来的这七个千户。 这七千户,基本都是普通民户。听闻灵武郡王在河南募兵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军士家属也要跟着去灵夏。大通马行招募流民,甚至还花钱买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年也能弄到几千户吧? 人,在飞速流入,粮食、牛羊,日渐增多,这都是实力啊!本来西北就有强兵、战马,所缺者财货、粮食罢了,若是让他们再补上这一环。等关东将帅回过神来,怕是已经势大难制了。 河南大地上,秦宗权还在肆虐,将帅们还在打来打去。河北稍好一些,但也在咬牙供给钱粮、战马乃至兵员,支持孟方立、赫连铎二人,对抗河东李克用。越打越穷,越打人越少,最后怕是全都要完! 我是站在灵武郡王一边的,甚好。 九月初八,沿着驿道行了二十余日后,难民大军陆续抵达了灵州回乐县以东,并在此扎营。 李劭闻讯,亲自过河抚慰。 看着一个个面带风尘之色的河阳、泽州民户,李劭眉开眼笑。 四年来,灵州户口逐渐殷实,耕地也从最初的五千余顷增长到了一万一千四百余顷。这还远远不够!光一个回乐县,北周、隋代及国朝开凿的灌渠便可灌田万余顷,如今才利用了多少? 从秦代开始,发三十万人修渠。汉武帝元狩三年,山东水灾,“民多饥乏”,徙山东贫民于朔方,“七十余万口”,又是大修水渠。 这两朝的“暴力开渠”给后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甚至到了魏晋时期,占领此地的胡人政权都受不了灌渠的诱惑,居然种地了!比如南凉的秃发乌孤在位时“务农桑”,相当一部分胡人弃牧从耕,再加上大量汉人农户,灵州、河套之地的农耕文明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秦汉遗留的旧渠在北魏时期又经历了大规模的修缮、扩张,北周、隋代及本朝承之。李劭觉得,大帅定下的灵州养五万户三十万人口的计划是肯定能实现的,如今旧渠尚在,不用你去开凿,只需稍稍清理、疏浚,有的甚至都不用疏浚! 田不缺,渠不缺,缺的是人! 数万河阳、泽州百姓,即便与河渭诸州对半分,也能分得三千余户,这是极好的。 李家与灵武郡王已经绑在一起,李劭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绥州绥德县当县令,一个在振武军金河县当县令。为了儿孙的富贵,他也是拼了,一定得出成绩,得让大帅觉得他劳苦功高。 垦田,就是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灵武郡王正带铁骑军、豹骑都赶来灵州,估计数日内便到。某带了些粮谷、酒肉过来,诸位好生休息几日,便可见到灵武郡王了。”李劭对着百户以上的管事者说道:“尔等不远千里来投,某感念甚深。从今日起,便可安定下来了。灵州八县,地多得是!也无蕃人寇边,尔等可放心屯垦,繁衍生息。” “灵州,从此便是新家了!” 远方的大河上漂过数片帆叶。 河两岸,是刚刚收获完毕的田地,麦垛随处可见。 农人们扛着锄头,走在汩汩流淌着的小水渠边,满脸欢笑。 再远处,天边的朵朵白云之下,是苍松翠柏,绿树成林。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高亢的歌声惊起南归的大雁。 “这新家,似乎也不错。”符存审灿然一笑:“比河南好多了。” 第三十七章 牛……银行? 天空突然飘下了大片雨滴。 邵树德勒住了战马,亲兵们也哗啦啦停了下来,宛如一人。 “地里的豆子都种下了吧?”邵树德翻身下马,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审视着吸饱了水分的沃壤。 定难诸州,并不是每块农田都有水渠灌溉的。有的需要打井,有的需要人去挑水,老天爷多降下点雨,民人就可以轻松一些。 今年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灵、盐、会、宥、丰等州的蕃汉百姓太辛苦了。家里的地全靠老人、妻子、孩子耕作,可想而知产量会有所下降,人也非常受累。 “大帅,八月就种下了。”李仁辅答道。 “今年灵州八县能产160万斛粮豆么?”邵树德又问道。 没人能回答。 “肯定不能了!”邵树德扔掉泥土,道:“能有130万斛就不错了。” 五万将士,出征七个月,哪怕全吃粮食,不算肉、奶,也不过消耗三十余万斛罢了。因为征发夫子导致田间耕作受影响,粮食产粮下降,这其实也是成本,甚至还要超出军士、战马、役畜的消耗。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邵树德无法想象关东诸州的百姓怎么过的。他们所经历的战争,经常发生在“本土”,一会敌人打过来,一会自己打过去,反复拉锯。而定难军所发动的战争,几乎每次都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对后方的破坏性压到了最低。 他想起了朱全忠派朱珍去淄青镇募兵的事情。据传闻,朱全忠千叮咛万嘱咐,让朱珍一定要在麦收前赶回来,以防秦宗权的人来抢夺他们赖以活命的粮食。 战争,其实打的是经济啊! “大帅,其实不必如此忧虑,定难诸州,与关中、关东、江南有个地方大不一样,便是牲畜多。”李仁辅道:“犹记得数年前,百姓困苦,还没几家有牲畜。大帅北征套虏,西征宥州,随后又讨河西党项,获得牛羊无数,导致夏州牲畜价格暴跌,羯羊从四百钱一头跌到二百余钱,那时便有百姓买羊了……”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却只有一百多万人口,地广人稀。 而且这个年代降水还算可以,环境破坏也小,草场众多。而这些草场,其实就是定难诸州社会的“泄压阀”,一旦田里收成减少,还可以求诸草场。放牧,比种田所需的人力要少,可以让百姓们关键时候不至于饿死。 人少、牲畜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邵树德记得,清代乾隆年间,光宁夏一府,就有骇人听闻的130多万人口,其地域与如今的灵州差不多。而乾隆年间,还没有爬出小冰河气候,降水还不如现在,环境也更恶劣,一旦发生灾害,应没有泄压阀可用了。 邵大帅治下的灵州八县,如今才十多万人,还大有泄压余地。 半牧半耕的农业模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大帅,灵州父老已在前方等候多时。”李仁辅又轻声提醒道。 “走吧。” 细密的秋雨之中,大队人马缓缓靠近灵州。 迎接的地方在东仓城附近,邵树德提前下马,至李劭身前,仔细看了看后,道:“李仆射还是如此神采奕奕。” “灵州之事,在于垦田、在于营建、在于工匠。此三事,皆有专人负责,老夫只需时时过问、督促罢了。如何做官,某还是知晓的。”李劭开玩笑道。 “李仆射之功,某记在心里。”邵树德道。 随后,他又一一与灵州耆老、官绅见了见面。 他也很烦这些繁文缛节,但在这个年代,他们就代表了“民心”,你冷落了他们,就是残暴无道,就是倒行逆施,反正话语权也在这些人嘴上。 一番客套之后,总算将他们打发走了,邵树德又走到了正与符存审闲聊的李劭身前,笑道:“李仆射当知某一直记挂着什么事。” 李劭哈哈一笑,从幕僚手中拿过一叠公文,交到邵树德手上,道:“就知道大帅关心这个,皆在此间了。” 三茬轮作制试点,光启元年第一次搞,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上个月刚刚收获完毕,这会差不多已经统计出来了产量。 “六十顷地,收麦一万又九百斛……”邵树德仔细算了算,一亩地大概收了一斛八斗出头。 又看了看所用种子,每亩一斗半,种子收获比大概是1:12。可以,这个收益率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说非常不错了! 犹记得光启元年那会,种子收获比才1:8.5,这增产了整整40%啊。连续两年用大量牛粪肥田,用苜蓿、豆子固氮,终于取得了这个成果,可喜可贺! “可以尝试密植了,一亩地若撒两斗种子,可收麦两斛四斗。”邵树德一拍大腿,神情振奋道:“或许会少一些,但亩产两斛多没问题。” 两斛四斗,如果是小麦,换算成后世的重量,便是253.44斤;如果是粟米,那么就是236斤。 这个产量可太高了! 唐代亩产,有高有低,京西北地区的军屯,基本都是亩产百斤左右。考虑到军屯是粗放式的经营,田间管理不善,如果精耕细作,应该会高一些。但人家那也是处女地啊,多少年积累的肥力也不可小视,正常来说就百来斤的产量,至多150斤。 只有黑齿常之的河源军,军屯时“开营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亩产为两石。艹,鄯州的地那么肥? 就全国平均水平而言,就只有一石。 宋代也差不多。而且十一世纪开始北方气候转冷,十二世纪更冷,且北方山林草场破坏得更加剧烈。更坑的是,还有人为的因素,玩弄黄河,几次决口。因此,即便农业技术相对唐代有所发展,但亩产竟然没有增加多少! 《范文正公集》卷八记载:窃以中亩一石,取粟不过一斛。 《宋史·食货志》:“大约中岁亩一石。” 这个一石,是宋代北方一茬粟麦的平均亩产。高的当然有超过一石的,比如从渭源到秦州成纪,“旁河五六百里,治千顷(上田),岁得三十万斛”。这个上田亩产可以达到三石,主要在渭州、秦州沿河一片。但别忘了,还有大量亩产低于一石的下田! 宋石比唐石稍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去,这个粮食产量可够坑的。 金国的产量也没进步。金宣宗兴定三年:“河南军民田,总一百九十七万顷有余,见耕种者九十六万顷余,上田可收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岁得九百六十万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还是亩产一石。 别说唐宋了,便是到了清代民国,北方小麦亩产平均也只有一百多斤,农业技术是有进步,但没有本质的进步,劳动强度反倒比唐代时大了,但亩产没有根本性的提高。 三茬轮作制能把亩产提高到两百多斤,相当于把普通的田变成了上田,仅此一项,就能让粮食产量暴增。 邵大帅凭此事,也可将镇内声望刷满,无人敢反。谁反,群起而诛之。 “李仆射,灵州全境推广,需要多少牛?”邵树德有些激动地问道。 “大帅,一亩地便需一头牛肥田,没有牛,其他大牲畜亦可凑合,然不知效果如何。” 符存审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邵树德。 灵武郡王一来便直接询问农事,直接把他忘了,但他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有些感慨。 重农,总比耽于享乐好。 他看得出来,灵武郡王是真心想让每亩产量提高,这固然有争霸天下的因素,但百姓生活不也得到提升了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灵武郡王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超天下其他将帅。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人,才配得天下。 “一亩便要一头牛,一万顷要一百万头牛!”邵树德愣了一下,这尼玛去哪里找这么多牛? 百姓家里肯定有不少牛,但离一百万这个数字差得太远了,更何况全面铺开后,需求量很可能不止一百万。 他知道如今草原上,牛羊的比例大概是1:4到1:5之间。有一百万头牛,意味着至少有四五百万头羊,这么多的牲畜,要多大地方来养活? 反正他知道如今的地斤泽巡检使辖区,以嵬才氏为首的诸部落大概有十余万人,一百多万头牲畜。普通牧民,家里也就几十头大小牲畜,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穷鬼,给部落酋豪放牧,地位低下。严格平均下来,一个部落一个人也就分到十头多一点的牲畜。 把地斤泽辖区的牛全买光,也就二十余万头。 平夏党项大概十几万人,绝对不超过二十万,按照这个水平算,也就二百余万头牲畜的样子,牛最多三十万头。 处于自己控制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手头最多只有十万头牛。 阴山蕃部,最多也只有三十万头牛。 横山党项,加起来也就二十万头牛,可能只有十余万,毕竟他们不全放牧,也种地的。 也就是说,自己控制的所有蕃部,把牛全部献出,一头不留,多半也就只能凑出一百万头的样子。 但不可能让他们平白交出!事实上这个成本也不该由幕府来承担,只能通过商业交流的方式来完成。 一头草原肉牛,如今可以卖三到四缗钱,大概值七八斛粮食的样子。但除了军士家属外,很少有百姓可以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或粮食。 如果有个肉牛银行可以给他们贷款就好了,收获后用粮食偿还。但银行需要本金,这个本金将是至少一百万头牛,从哪里来呢? 难道,又要干回老本行……抢? 或者,拉上诸部酋豪,让他们做银行股东?通过放贷犍牛的方式,分享汉人农业增产的收益? 邵大帅让人搬来了交椅,静静地坐了下来思考。 李仁辅举着一把大伞撑在上面,一动不动。 符存审、李劭等人默默地看着沉思中的灵武郡王。 不远处的营地内,从中原过来的百姓正踮起脚尖想看看他们的新大帅长什么模样。 斜风细雨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第三十八章 帅才与新城 就算成立银行,幕府也需要“本金”啊,总不能一点不出。 但如今这个财政状况,哪有余钱?说不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不服管教的河西党项?回鹘人?嗢末? 邵树德手指轻轻敲击着副手,心里渐渐有了数。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要与诸部酋豪好好说道说道了。 “有关犍牛之事,某会尽快想办法解决。”邵树德站起身,朝李劭说道:“离明年三月春播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内,李仆射还要多多费心,尽量做好准备。明年,某会尽可能多弄来一些牛,有多少弄多少。惜乎,即便推行了三茬轮作制,真正要见大利,又得三年后。” 做事情真的没那么容易。虽然明知三茬轮作制很适合西北这种人少地多、牲畜众多且无地方豪强世家,也无复杂土地产权关系的地区,但他依然不敢轻忽,还是得先做试点,然后再慢慢铺开。 自己现在是百多万蕃汉民众的统治者,要为他们负责,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但凡出一点差错,利益受损的都是几十万人。 我承担不起让几十万人失望的责任。 “大帅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就照此办理吧。”李劭说道:“反正某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尤其适合夏绥、朔方、河陇等地。若换到河北、河东、淮南、江南、蜀中那种地方,即便有足够的牛,多半也办不成。一堆的将门、世家,想要从他们手里夺走土地,太难了。” 邵树德闻言一笑,李劭的家族在河东也是有不少地的。对当地复杂的土地产权关系感触颇深,大大小小的军头,掌握着大部分土地,世家、寺庙再瓜分掉剩余的土地。真正掌握着农田自耕的,可能也就只有军士家属了,但他们买地,同样千难万难。 在西北起家,没有掌握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就是一个隐形的好处。 这个地方从中唐以来就十分乱,谁在这边买地,简直疯了。这给了邵大帅一个白纸作画的机会,也给了新来的关东移民获得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的机会。 “这位便是符将军吧,不卑不吭,气度沉凝,有大将之姿。”邵树德将目光转向了符存审,说道。 “怀州小小戍将,当不得灵武郡王赞誉。”符存审答道。 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没有桀骜不驯的反应,这符存审,就性格与气度来说,确实不一般。 裴通给自己的几封密信中,也提到了符存审一路上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这让他起了爱才之心,想将符存审收入帐下。 如今这个天下,敢打敢拼的猛人多的是。悍不畏死,勇不可当,勇冠三军这些词,不知道可以套到多少人身上。但这不是他要找寻的人才,他现在需要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独当一面的人,或许可以称为帅才了。这种人,一直是各大势力都十分紧缺的。 今后地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频繁,如果事事亲征,岂不累死?如果有自己可以信任的帅才,那么就可以将某个方向的战场交给他,由他全权指挥,为自己的大业服务。 遍数定难军,单独领过一路兵马大战的,就只有卢怀忠、杨悦二人。老卢是在征灵州的时候,单独领一路偏师,但那只有六七千人,还不能算证明了自己。 杨悦确实可以算帅才了,统领两万多蕃汉兵马,连战连胜,克复两州,已经证明了自己。但复盘了他的战术后,邵树德又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他打仗风格太那啥了,不够稳健啊。 好吧,也许这是自己无法欣赏的另外一种美。战争的艺术,本来就是多姿多彩的,不该限定于一种风格。 自己与诸葛爽那种保守流派,一定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吧。 对了,杨悦这老头,把出征的河西党项祸害得也太惨了一些。四千人出征,最后只回来了几百人,有消灭杂牌的嫌疑了,按理来说应该要罚。但他立下的战功足够耀眼,这也是事实。 后世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但在这会,功过是可以相抵的。杨悦立下的战功非常大,而过,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过。 得把他先雪藏一段时间,冷处理,观望下风色再说。 卢、杨二人之外,张彦球应该也是个方面之才。 此人世代将门,家学渊源,邵树德曾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两人私交也非常好,张彦球更举荐过朱叔宗这等人才。 作为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于治军一道颇有章法,也有能带数万大军征战。但他来的时间短,还没证明过自己,今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让他统带一路大军,独立作战。 符存审能独立指挥一个方向的战场吗?现在的他,肯定是没这种能力的。他还需要继续成长,按照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需要积累经验升级。 先带在身边观察一阵吧。 正好打算组建天柱军,员额不多,四营战兵、五营辅兵,外加一些杂兵,总共接近五千人。军使已经定下了,乃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符存审既然带了四百人来投,一路上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那么便让其入天柱军当个十将。 还有那个王建及,关键时刻站稳了立场,路上也有那么点功劳,便提一级,当个队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符将军勇武坚贞,亦有大功,便到某帐下当个十将吧,一俟天柱军组建完毕便赴任。”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简拔。”符存审有些惊喜。 副将的话,有可能领战兵营,也可能领辅兵营,十将就基本是战兵营主官了。且军内一旦有更高级别的职位空缺,十将也是优先考虑的。 “王火长亦有功,便到天柱军当个战兵营队正吧。” “谢大帅栽培。”王建及从后面挤了上来,单膝跪地,喜道。 “灵州便不入了,某直去怀远县看看。”邵树德一挥手,李仁辅便将战马牵了过来。 “恭送灵武郡王。”李劭带着灵州幕府的僚佐、监军齐声道。 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这个职务,谁说没用的?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地插手朔方、天德、振武三镇的事务,而不用遭受别人非议。 实力强,虚名也能变成真的。 大队骑兵的行军速度是非常快的,九月十一日午后,邵树德便抵达了怀远县,并将营建司判官萧茂找来问话。 “见过大帅。”萧茂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扎营之处,行礼道。 “萧判官想必已经知晓了吧?萧公欲出镇河渭五州,此事某已同意了。”邵树德站在一处山坡上,仔细看着正处于营建状态的怀远新城。 新城在老城南侧,规模远胜之,罗城城周为二十五里许,东临大河,环城为壕。材质为内层夯土,外用砖石垒砌,开有五门,另有一条水门,通过沟渠前往大河。 东门曰朝京门、南门曰望京门、西门曰得胜门、西北门曰永和门、北门曰镇远门,水门在东南角。 罗城内正中心设鼓楼一座,子城位于其北侧,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衙门便在子城内。至于怀远县,仍在北面的老县城内办公,不过会与新城联在一起,成为附郭县,这样整个怀远城的周长久会变成接近二十九里。 鼓楼前便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主干道,两头分别是得胜门和朝京门。鼓楼往南又是一条干道,直通望京门。 城内的布局结构,大体上仍是国朝经典的井字形结构。 子城西南方是社稷坛、城隍庙等祭祀建筑,东南方则规划为佛寺、道观。 西北方是商业区,未来会建坊墙,实行坊市制度,集中商业买卖。如果有需要,西侧也会再建第二个坊市,毕竟是统治中心,商业肯定会很繁华。 剩下的部分,暂时还未有明确规划。但一般而言,各类官府机构也会占据大量面积,如仓城(常平仓)、校场、军营、公库、都作院、驿舍等。 此外还有民宅、各类消费场所、义舍等福利设施等等,都要占据不少面积。 总之,怀远新城的规模是不小的,相当于上州、望州的州城规模。灵州、丰州百姓的一大徭役,便是至怀远县修城。附近各党项部族也被征发了人手,伐木的伐木,烧砖的烧砖,采石的采石,总之都分配了任务。 邵树德的期望是,再花两到三年时间,将罗城、子城、仓城、衙门及一些官方设施粗粗完善,然后便可住进来了。即便未来去了别的地方,这里也不会放弃,依然可以发挥大用。 “大帅对萧氏之信任,令某感佩。”萧茂回道。 “好好做。怀远新城,镇内很多人寄予厚望,急着搬过来住呢。”邵树德说道:“萧氏,某当然是信任的。河渭五州,历经千辛万苦拿下,若非信任之人,断舍不得让其赴镇。萧氏与邵氏,当共享富贵。” 第三十九章 玩玩 看完了尚处于修建之中的怀远新城,邵树德归心似箭,便带着部队返回夏州了。 他其实想在贺兰山麓修一座园林豪宅的。钱其实不是问题,这些年身兼数职,每年工资就领好几千缗,拨出钱来修豪宅绰绰有余。 之所以没这么做,还是面皮挂不住。 这年头的节帅,广置豪宅,搜罗美人,几乎就是基本操作。但他既有大志,自然得收敛一点,不能搞得太过火。 其实,我本是想通过消费来促进经济发展的,奈何奈何! 途径盐州时,听望司又呈上来了一批情报。 秦宗权于汴州兵败后,率部退回蔡州。淮西多州无主,成了众人眼里有待争抢的肥肉。 杨复恭假子杨守宗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地盘只有许州一地。 忠武三州,陈州在赵犨(chōu)手里,蔡州被秦宗权盘踞着,杨守宗这个忠武节帅,其实就相当于许州刺史罢了。多半还坐不稳当,先收服许州的骄兵悍将再说吧。 “将陈副使、赵随使找来。”邵树德将情报放在案几上,闭目沉思。 秦宗权这一败,吐出了孟、汝、郑、许四州及河南府大部分地区。这五个府州,共52县,即便经过了几番蹂躏,还是剩下不少油水的。 当然就本心而言,杨守宗肯定是不愿去许州的。天下那么多藩镇,去哪里不好,非要去蔡贼的地盘?无奈杨家有忠武情结,只能收拾收拾东西上路了。 陈诚、赵光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邵树德睁开眼睛,道:“河南之事,二位如何看?” 其实,陈、赵二人不明白大帅为何一直盯着河南不放。那朱全忠再能打,处于四战之地,能打出什么名堂?朱家兄弟、时溥、秦宗权,那么多势力,能同时对付一个,还能对付三个四个? 之前败秦宗权,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找来的援兵呢,这会就突然能打了? “大帅可是担心朱全忠?”陈诚问道。 “汴州之战,大败秦宗权,还不值得重视吗?”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看看这份。赵犨次子赵霖与全忠之女定亲了,陈州几乎落入朱全忠之手。若再被其兼并河南府、孟、怀等州,势大难制矣。” 这年头统治一个地方,大概有几种模式。第一种自然是直接统治,军政一把抓,威福自操,朝廷也管不了。第二种是立了个牌坊遮掩,比如李克修的昭义镇,胡真的义成镇,与第一种其实没什么区别。 第三种是亲近之人担任节帅或刺史,处于半控制状态下,比如折宗本的邠宁镇、折嗣伦的麟州以及赵犨的陈州。 第四种是附庸藩镇,这种就没那么利索了。比如保塞军李孝昌,其实是有相当自主权的,想不附庸了,只要能上下齐心,说反就可以反。 后世五代那会,天下大部分是这种模式,谁赢,墙头草们就投靠谁。这种统治,其实是相当不牢固的,因为你一旦试图剥夺那些将帅们的权力,他们立马就可以换新主。 此时天下还没这么多附庸藩镇,但随着兼并战争的逐渐深入,会越来越多。不是几个大军头喜欢这种模式,实在是力量不足,权宜之计罢了。 “大帅欲助张全义和李罕之?”赵光逢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 52个县,河南府就占了一半。秦宗权走后,张全义占据着洛阳,并慢慢向周边诸县扩展势力。他若能稳住阵脚,对朱全忠的野心将是一大阻碍。 “大帅,河阳、河南二镇离河东近在咫尺,贸然插手怕是不妙。”陈诚劝阻道。 “符存审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邵树德叹道:“但我那义兄,北攻赫连铎、南击孟方立,两线开战,豪气冲天,怕是没空给予张、李二人实质性帮助。他那副大摊子,总得先收掉一个再说吧。” 如今看来,李克用的战略目标极其不明确。本来要打赫连铎的,打着打着,发现人家滑不留手,还有坚城,在草原上也有帮手,一时间啃不下来。于是南撤,继续打孟方立。但孟方立依托险要山势,背后有河北诸镇支援,急切间又啃不下来,再回过头去打赫连铎。 打了这么久了,无有寸功,白白消耗钱粮、兵力,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好好盯着孟方立打,说不定这会已经夺取邢、洺、磁三州了。 “大帅欲如何助张全义、李罕之二人?” “李罕之此人,饱则远去,养不熟的白眼狼。某想找人联络下张全义。” “绥州离洛阳几有千里,而河东不过数百里,张全义如何能投向大帅?” “不用他来投,令他撑住即可。河南府26县,张全义最近在招揽流民,大力垦荒,给他几年时间,必然可以恢复相当元气,先提前打好关系,免得日后找上门去,有些突兀。洛阳马行,规模扩大一些,在草原上多招些人。”说到这里,邵树德想了想,道:“就给张全义说,朱全忠有并吞淮西之心,让他多做准备。若嫌武备不足,可与定难交易马匹。某知他无钱,可用民人及工匠来换。陈副使,此事你遣人去办。” “遵命。”陈诚答道。 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原因无他,鞭长莫及也。中间可还隔着个河中镇呢!不过大帅要提前落子,就落吧,反正对夏州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李克用可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邵树德又问道。 “未曾听闻,不过应是要的。” “不管他表没表,咱们也向朝廷表奏张全义为河南尹,先结个善缘。卢书记,表章你来写。” “遵命。” “第二件事,萧相以河渭五州新复,州县空虚,请徙关中民户实边。又以蜀中战乱,百姓多饥为由,请发西川、东川民户赴河渭五州屯垦。”说到这里,邵树德用力一拍桌子,起身道:“都被杨复恭拦下了。你们议一议,可有办法解之。” 杨复恭此举,倒也不是说与邵树德有仇,事实上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的动机也很好理解。权宦,从来都是与皇权绑定在一起的。若无皇帝的支持,杨复恭根本就蹦跶不了多久,早就被西门思恭叔侄一棍子打死了。 定难军作为西北第一强藩,虽然一向恭顺,年年都送盐、褐布、皮子、牲畜进京,作为本镇上供,但本身实力与体量摆在那里,朝廷心里发憷是肯定的。募关中、蜀中民户去河渭五州屯垦,说好听点叫移民实边,实际上是“资敌”,进一步增强定难军的实力。 杨复恭可没幼稚到认为河渭五州还能完全被朝廷掌握在手里。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说道。 “说。” “不如让人联络李孝昌、东方逵、折宗本、朱玫、李详、诸葛爽六位大帅,一齐上表,请发民户实边。”陈诚说道:“收复河渭五州之时,他们都上过贺表。此时再请发民户,亦可说得过去。” “朱玫怕是不会同意。诸葛大帅身体抱恙,应也不会参与此事。” “有邠宁、鄜坊、丹延、金商四镇,也够了。”陈诚回道:“杨复恭若知厉害,此时便不会阻挠了。” “可以试一下。但某觉得,杨复恭不是个会妥协的人,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大帅,不如致信河东,让李克用出面转圜,或可收效。”赵光逢在一旁沉默了良久,此时突然建议道。 “可。”邵树德应道。 其实,他还是觉得不够保险。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杨复恭滚蛋。 这个铁头娃,自己两年前才刚进长安,杀了田令孜,你就没一点触动吗? 不过这些权宦,跟他们讲道理未必讲得通。 诸葛大帅这半年来身体不好,经常缠绵病榻,杨复恭觑得机会,便又开始为他的假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忙活了。 其手段无外乎借着朝廷大义拉拢诸葛氏部将,想让杨守忠入主山南西道,夺了这十余州基业。 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目前是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但手段不行,威信不立,怕是压制不住众将。一个不好,就要被杨复恭拉过去了。 诸葛大帅深知利害,曾经写信给邵树德和朱玫,言辞恳切,让二人帮忙照拂一下其子。 邵树德想了想,觉得其中或许便隐藏着让杨复恭倒台的机会。 这样也好,如今镇内安定,诸事顺遂。正好有时间陪杨复恭玩玩,顺便插手一下河南局势,也不至于太过寂寞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 子女与凉州 回到夏州时已经十月初了,听望司来报,毕师铎、秦彦等人因为战事不利,杀高骈“冲喜”。高骈一家,上至老人,下到孩童,包括外甥等亲戚在内,全被屠戮一空,埋于一个大坑内。 庐州刺史杨行密得知后,下令全军缟素,大哭三日,要为高骈报仇。 很明显,做出如此姿态,是打算接收高骈的政治遗产了。 老一代的军阀都要慢慢离开舞台了啊。 乾符末年剿灭李国昌父子的几位大帅,李琢死于随州刺史任上,李元礼在灵州被韩朗、康元诚所杀,李可举携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昭义节帅高浔被孟方立所杀,河东节度使,更是不知道死了几任了,曹翔、崔季康、康传圭…… 至今健在的,也就李侃、诸葛爽、郑从谠三人了。后两位身体不太好,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倒是李侃正当壮年,折腾得挺厉害,讨平了镇内不服管教之辈,最近更是想把势力深入荆南。 为此,居然偷偷摸摸派人到横山募兵,用党项炮灰用上了瘾了是吧?不过他把成汭送来了,目前羁押在夏州,以后还用得上,便睁只眼闭只眼吧。 中和年间讨黄巢,其实依旧是老军阀占主流。但唐弘夫死了,李昌符死了,王重荣死了,杨复光死了,郑畋也刚刚病逝。 老人凋零,现在则是新军阀的天下了! 夏州家中一切安好。 卸下了一身戎装后,邵树德枕着爱妻的大腿,询问起了过去这段时间内大事小事。 小封所生次女邵沐已经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知识了,这是邵树德要求的。古代女子地位低下,甚至就连公卿望族家的女子都不一定有名字,更别说学习各种知识了。封氏姐妹、赵玉诗书满腹,那是她们家庭的特殊,不能视做普遍现象。 邵树德目前有四个女儿。长女邵果儿,今年十六岁了,从小接受她娘亲赵玉的教导,才学是相当不错的,丽色也很出众。军府内有一些衙将,已经若有若无地在自己面前提过几次了,想要给孩子说亲。 邵树德有心将果儿联姻到外镇,但赵玉就是不肯,想要在镇内寻一个青年俊彦。但定难诸州百余万人,不说全是文盲,你闭着眼睛随意指一个人,99%的可能是文盲。 明年上元节宴请诸将,让他们把子侄都带上,到时候让长女来挑,看上哪个就哪个。 此举固然不合礼制,但老子是武夫,武夫本来就不懂礼!谁敢叽叽歪歪? 奶奶的,家里这帮姬妾是摸准了自己的脾性了,知道不愿违逆她们的心意,恃宠而骄之风甚烈,得好好鞭挞鞭挞。 次女虚岁五岁。她的名字,是邵大帅取的,当时正在沐浴,于是便取名沐。三女去年出生的,当时正在吃醴饧(táng),于是取名“醴”。四女五个月前刚出生,目前还没名字,小名“佛牙”。 两个儿子一个虚四岁,一个三岁,现在还不太懂事,不过明年也可以尝试着学习点知识了。他们生在这个年代,注定了必须要自强,要有能力。 邵树德也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样,也许征战了一辈子,最后也没打出什么名堂。说不得,就得留几支箭给孩子了,让他完成父亲的遗愿。 中央集权的王朝末年好统一,藩镇割据的末年实在太他妈难了。全国估计得有一百万左右好吃好喝供着,常年训练,终日琢磨怎么杀人的武夫。 叫花子士兵是绝不存在的,器械质量也很好,不会一枪打出去就炸膛。城池修得很坚固,各种堡寨密密麻麻,军官业务素质更不用说,打了百余年仗了,至少在北方这一片,就没几个水货。 每个藩镇,还都有齐全的文武班子。又割据了百余年,利益格局稳固,地方上亲党胶固,不会给你一下子席卷全省乃至数省的机会。 黄巢那么猛的人,席卷了几十万人,到最后还是去南方发展。回到北方后,若是藩镇不“送客”,都过不了淮河。陷了长安之后,十几万藩镇兵马围拢过来,三年时间就平了,其中两年半还是在扯皮,根本没动真格的。 遍数那么多朝代,竟然没有一个与晚唐是一样的,只有后汉末年有几分相似,但也有程度上的巨大区别。 没办法了,只能一个个硬打! “阿嫂又遣人送了一些礼物过来,说是给佛牙的。”折芳霭拨开了邵树德乱钻的粗糙大手,她只披了一件袍服,内里雪白娇嫩的肌肤上,还隐隐有点青紫之色。 “我那义兄啊,刚从北边退兵,应又要南征了。”邵树德微微一笑,道:“今年从晋阳北誓师,讨赫连铎,明年从南门出兵,攻孟方立。若是专务一处,此时说不定已在云州或刑州喝庆功酒了。” “军国大事妾不懂,阿嫂人很好,礼数也不缺,今后两镇若是刀兵相见……” 这不是早晚的事么?邵树德心道。 “上月会州白氏、灵州梁氏、丰州慕容氏等部族又进献女子……” “好教夫人知晓,这些女子某还没碰过。在外征战数月,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与夫人征战,军中禁斩之令,何曾干犯过?” 折芳霭气笑了起来,袍服都滑落在床上。 “不好,中军帅旗落下,末将得策马驰援。”邵树德一用力,便将爱妻按倒了下来…… ****** “康豪估的生意果是兴隆,这便将店开到夏州来了。”城西的一间转卖玉石、宝石的商铺内,邵树德安坐于上位,笑眯眯地说道。 开店的是康佛金,归义军半官方的联络人,最近一年来一直在灵州、夏州两地经营生意。 其实夏州还有一个归义军的联络人,那就是正在石佛寺研讨佛学的康贤照。 出征河陇之前,邵树德与他见过一面,双方主要谈了凉州之事。 巧的是,在抵达灵州的时候,邵树德还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使者李明振。 李明振是河西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是个文吏,不是武人。他的目的,一是请求朔方节度使李劭给予河西物资方面的援助,同时也是为翁郜求取凉州节度使的职位——自乾符四年张淮深再度收复凉州以来,因为政治分歧和矛盾,前节度使郑某已经去职,目前凉州镇的实际权力掌握在河西都防御史翁郜手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朔方节度使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这是大中年间定下的规矩。甚至不仅是本朝,便是在后来的五代王朝,朔方节度使一般也兼领凉州节度使。李明振不远千里从凉州跑到灵州求取物资,倒也很正常。 不过凉州方面也知道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就是个摆设,真正做主的乃夏州邵某人,因此在那边一等就是数月。 邵树德对凉州与归义军之间的恩恩怨怨很感兴趣。 归义军一直想控制凉州,但又不敢。因为朝廷对凉州还是很重视的,便是在黄巢攻陷长安,天子逃难到蜀中时,依旧派了节度使去凉州赴任,而且还是派的回鹘骑兵沿途护送。 包括后来圣人返回长安,下诏大赦天下,去归义军传旨的使者也是由回鹘骑兵护卫的,摆明了对归义军不信任,认为自张议潮故去之后,归义军长达三十年没有上供,太过桀骜。 毕竟,就连河北诸镇都在上供呢,归义军为何不上供?别说道路不通,事实上是通的,回鹘人对朝廷的态度都比归义军恭顺,时不时还送点牛羊,朝廷使者去凉州赴任、宣旨,回鹘人也主动派兵护卫。 这或许便是朝廷宁愿册封回鹘酋豪,也不愿给张淮深旌节的一大原因。朝廷只认钱,只看谁恭顺。 凉州行军司马李明振对邵树德诉苦,说嗢末人多么不服管,动辄劫掠。凉州诸县兵力稀少,良田荒废,归义军又一直想控制凉州,兼并藩镇。说到最后,还是要钱。 邵树德当时没答应他,然后便出征了。班师回来之后,听闻凉州方面又派了押衙张弘信至夏州,求见自己。 他想了想,打算过几天接见一下。自多年前派了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之后,朝廷已有不少年头没往凉州增兵了。如果张弘信继续要钱,那么不妨打蛇随棍上,派一支军队跟着去凉州,美其名曰“助防”,岂不美哉? 朔方节度使,可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 “某这点小生意,可入不得灵武郡王法眼。”康佛金毕恭毕敬地站在邵树德跟前,说道。 定难军攻河陇,得五州之地而回。这等威势,确实让河陇西域各大势力感到震怖。这会定难军没有继续西进的实力,那是因为河渭五州较为空虚,户口不丰。若是几年后呢?从陇山移动募民屯垦,充实州县,以河渭五州的底子,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届时定难军就有继续西征的实力了啊,试问谁不慌? “西域商品,在中原还是颇受追捧的。若是好生经营,能得大利。”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所言不差。”康佛金点头道:“只可惜如今中原多事,战乱不休,竟无人肯做这生意。” “某想了想,大唐在河陇有归义军、凉州、河渭三镇,不如好好坐下来,商讨一番这个生意该如何个做法。”邵树德说道:“有了稳定的赚头,谁还会打打杀杀?” “灵武郡王一言,令某茅塞顿开。”康佛金大拍马屁道。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暗自警惕。邵树德的胃口看起来有点大,这才刚刚收复河渭五州,就把目光投向西面和北面了。归义军不过兵不过万余,若不是沾了位置的便宜,说不定就要面对定难军的兵锋了。 “康豪估既也做此想,不妨遣人回敦煌走动走动,看看张防御史是个什么想法。”邵树德说道。 “当然当然,某这便遣人回去。” 第四十一章 刷经验 夏州城北的一座校场上,军士们正在操练。 这是从北边调回来的经略军,即将西行奔赴临州,振武军还在那边等他们过去接防呢。 经略军旁边,还有数千名正在整训的蔡人新卒。邵树德派人去河南募兵万人,目前已经回来了近七千,统一安排在夏州,由都虞候司负责训练。 以前各军征战有缺额的话,一般有两个渠道补充。一是民间招募有勇力的壮士入军,二是从州兵中抽人补充,州兵再募集新兵补全编制。 这次招募了一万河南新卒,除了补充西征战死、病殁、致残导致的缺额外,剩下的会与其余各军抽调的人马混编,组建天柱军。 当然这还没用完,最后剩下的三千多人,邵树德有把他们派往凉州的想法——当然仍是新老搭配。 凉州,邵大帅当然是有想法的,这可能是河陇二十一州里面,他觉得价值最大的一个地方了。 首先,这里是天宝年间人口最多的地方,比秦州还多。其次,这是河西走廊的门户,取之意义重大。第三就是财富了,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牧区,此时植被茂密,水草丰美,还有天宝年间遗留下来的大量垦田、灌渠。 若要出动数万大军征讨便算了,但若有相对容易一点的办法,比如趁着翁郜求上门来的时候,派一支军队以助防的名义进入,再徐徐图之,就非常不错了。 “符十将,你觉得经略军如何?”邵树德拿马鞭遥指正在练习抽队的数千士卒,问道。 “经验丰富,技艺娴熟,此皆老兵。”符存审答道。 “其实历次整编,也补入了不少新卒的。不过七八个老兵带一两个新兵,很快就能成长起来。若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就慢了,两三个老兵带一堆新兵,那便没法打仗了。”邵树德笑道:“定难军数万衙军老兵,就是我的底气。新来的河南新卒,精气神也不错,补入各部后,好好练一练,不出两年,便是各位将帅都抢着要的精兵。” “还得上阵厮杀,见见血。校场上练得好好的阵势,到了战场上,未必就摆得出来。”符存审说道。 “此至理名言也。”邵树德赞许道:“战场上,敌军阵列肃然,刀矛前举,墙列而进,一旁可能还有敌骑窥伺。在这种状态下,还要从容不迫,布阵应对,丝毫不乱,非看淡生死之老卒无法做到。新卒,吓一吓就慌了,校场练的东西,十成能想起两三成就不错。” “河南太乱了,逼得百姓结寨自保,淮西一带,武风更是极盛,看淡生死之人很多。他们,确实是好兵,秦宗权喜欢,朱全忠喜欢,李罕之也喜欢。”符存审说道:“然还得以军纪约束,不然就只是乌合之众。” “符十将对凉州可有了解?”邵树德突然问道。 “惭愧,末将只听闻凉州在国朝初年畜养百余万马匹,乃河西节度使理所。” “可知凉州嗢末乃何人?” “不知。” “嗢末者,天宝遗民也。混入了部分土浑、党项人,以游牧为生,赪面辫发,左衽皮裘,与吐蕃无异。善骑射,好勇斗狠,基本控制了凉州镇大部分区域。朝廷在凉州之百姓,基本只是缘城垦荒,还屡遭嗢末劫掠。”说罢,邵树德转头看着符存审,问道:“若随军前往凉州,可敢?” “有何不敢!”符存审答道:“只需数千人马,定可保得凉州无虞。” “做好准备吧,天柱军随时可能去凉州。” 培养麾下诸将,让他们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打下河陇诸州之后,接敌的地方是越来越多了,非得大将镇守不可。陇右吐蕃、凉州嗢末、河西党项,其实都是不算太强的敌人,恰好适合给手下有潜力的大将“刷经验”成长。 待其在这些“小副本”里毕业之后,便可去更加复杂的战场历练,慢慢成长,最后成为可主持一条战线的方面大员。 自己精力有限,以后必然无法事事亲征。 训练暂告一个段落之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亲自下到了蔡卒营中。 “从哪来的?”邵树德看着一个颇为雄壮的军士,问道。 “回大帅,俺是梁县的。”军士有些激动,大声答道。 “家人有没有一起过来?” “过来了,在灵州保静县。” “与河南比,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军士们一阵哄笑。 邵树德亦笑,道:“灵州可是某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了,地不比河南差,水也多,以后安心种地吧。你既然入了军,当知战阵上刀枪无眼,平日须得苦练。” “能吃饱饭,自然有力气练。大帅放心,异日上阵,定将敌兵杀得人头滚滚。” “有这心气,便是好兵。”邵树德拍了拍新卒的肩膀,勉励道。 蔡人新卒,他很满意,今后若有机会,还要去河南募兵。自己每募走一个,就会让朱全忠未来的地盘少一个乃至一户人,岂不快哉? 朱全忠最近与山东朱家兄弟干起来了。 这厮确实没品。打败秦宗权还是靠人家帮的忙呢,现在又恩将仇报,还假惺惺地找了个借口,诬陷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招诱宣武军士。朱瑄那脾气,当然把朱全忠骂了一通了。于是,朱全忠便找到了开战的理由。 你看,是你对我不恭敬,你在信里写的话太难听了。什么恩将仇报?什么猪狗不如?我要讨个说法,真不是我人品坏,要打恩人兄长,是你先骂人了。 对朱全忠这么不要脸的人,别客气,使劲挖墙脚就对了。 “大帅,听望司有急报。”就在这时,亲兵十将李仁辅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听望司的急件,邵树德有令,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第一时间汇报。 “先找个地方坐坐。”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军报的内容很简单,但也很唬人:朝廷将山南西道之兴、风二州划归武定军。 “这杨复恭,真是嫌关中太平久了,想给大家找点事做做啊。”邵树德将军报仔细收起,叹气道。 今年讨陇右,花了不少钱,财政压力很大。这让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前年下关中那会,镇内财政宽裕到极点的美好时光。就食于外,赏赐也由当地财货供给,镇内百姓的压力不知道减轻了多少。 难道,接下来又要就食于外了?这次谁来请客呢? 邵树德很快离开了校场,回到节度使衙,陈诚、赵光逢二人也很快赶到。 “大帅,山南西道恐有战事。”赵光逢看完军报后,便忧心忡忡地说道。 “天子对山南西道念念不忘,没得办法。”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不然关中有事,跑都没处跑,总不能去河东或宣武吧?” 山南西道,本有十五州。这些年割来割去,掌握在诸葛爽手里的只剩十一州。现在又要割去兴、凤二州,转隶武定军节度使,便只剩下九州了,诸葛爽如何能咽得下气? 不过朝廷也确实挑了个好时候。诸葛爽卧病在床,镇内人心浮动。他儿子诸葛仲方又控制不住局面,手下大将中心思活络的,自然想投靠新主。更有那野心大的,甚至想着造反自立。 杨复恭权势熏天,又有朝廷大义名分,兴、风二州的官将说不定就从了杨守忠了。 其实若仅止于此,倒也没什么,诸葛爽未必就不能接受了。但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如果自己身故,儿子未必能坐稳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大位。这次若让朝廷顺利割走二州,自己没任何反应的话,那镇内的人心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他不能退,一退局面就会立刻崩坏,无法收拾。诸葛大帅,这次十有八九不会奉诏了。向称富裕的山南西道,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诸葛大帅的身体,还能支持他亲征么?他能压制住镇内的野心家,同时打败武定军及朝廷可能派来的援军么? 诸葛爽,对山南西道本地军头来说,可是个外来户。没有朝廷大义在身,平时或许还能压制,但这会身体也不好了,如之奈何? “立刻遣人至兴元府。”邵树德下令道:“诸葛大帅曾为我师,教导数年。某恨不能亲至探望病情,然限守藩镇,只能遣使慰问。唔,药材也带上一些。陈副使,这趟你来跑,你当知其中干系。” “明白。”陈诚点头应允。 跑兴元府,危险性不大。山南西道之乱局,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不过这可能也是个扳倒杨复恭的机会,必须抓住。 第四十二章 上表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联袂来到了绥州。灵武郡王邀请二人至横山射猎,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如今天下藩镇帅位更替频繁。他俩能在节帅位置上一坐多年,稳如泰山,镇内部将即便有野心,也犹豫不敢轻动,朝廷更是没给他们找麻烦,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这狗屁世道,能保住全家富贵,就是侥天之幸。灵武郡王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无需废话。 尤其是李孝昌,讨黄巢那会就见识到了铁林军的强悍战斗力,对邵树德的治军能力非常佩服——嗯,只欣赏他的治军能力,不欣赏他的作战风格。 保塞军本有兵马万人,这几年是越来越少,老了、死了的根本不补充,人数降到了七千。李孝昌也不着急,他已经断了攻取保大军,全占鄜延四州二十三县的念头,邵扒皮不允许的,别做梦了。 守着延、丹十四县十三万百姓过日子好了,省下来的财货还能让自己爽一把。隔壁的东方逵估计也是同样的想法,双方达成了默契,又没有外镇侵攻,养那么多兵做甚? 有所不满的,可能也就是鄜延四州的衙将们了。 但就目前这个程度而言,他们还是能够勉强接受的。除非有外镇势力插手,着意拉拢,不然的话,野心也就只能暂时压在心底,等待机会。 射猎的地点是在绥州城平县。此时全是那种不高不低的小丘陵,无边无际,千沟万壑,森林密布,还有无定河及其支流水系。 中唐以来,因为数次对党项用兵,横山一带的森林被大面积砍伐,无定河水的含沙量开始加大。如今虽然太平好些年头了,幕府又废了柴捐,并且推广用石炭。但就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喜欢砍柴烧炭,因为不要钱。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抵达城平县的时候,外面已经扎下了一个不小的营地。仔细一看,多是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各部酋豪。他们看到李孝昌二人时神色各异,有的过来打招呼,有的则冷哼一声,显然有过节,搞不好就是被镇压过的。 “二位大帅,请来这边。”邵树德的亲兵副将看到李孝昌、东方逵,立刻上前说道。 二人将马匹交给亲兵,跟着陆铭走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篷搭得很大,里面人却不多,邵树德居中而坐,一边用膳,一边审阅公函军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孝昌不敢多看,他认识其中两位女子,都是灵武郡王的姬妾,一是嵬才氏,一是野利氏,还有两个——呃,当年与他关系非常不错的拓跋思恭的侄女拓跋蒲。最后剩下一个,可能就是没藏氏了。 今日到场的几乎都是党项部族,灵武郡王带这几位姬妾在身边,意味很足啊。 帐内还有一些侍婢,皆不认识。虽然梳着汉人发饰,穿着襦裙,但李孝昌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草原少女。而且多半还出身部落贵人家庭,身材高挑、健美,显然从小吃肉、奶长大的,普通牧民或者牧奴家的女儿,没这条件,也不可能长成这样。 草原上骄傲的花朵、云雀,如今就在帐内做些侍婢的活计,灵武郡王好大的排场。 “见过灵武郡王。”李孝昌、东方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两位还没用过早膳吧?”邵树德抬头一看,吩咐道:“哥舒、契苾,给两位大帅端一些吃食。” 两位少女很快端了一些奶、脯、果子上来,李孝昌、东方逵起身致谢。 这些侍女,他们也不敢得罪,人家背后都是有部落的。再者,没准哪天灵武郡王一时性起,宠幸了哪位,再生了孩子,得罪人家岂不是自寻烦恼? “今日找二位来,除了射猎,还有一事。”邵树德放下筷子,挥了挥手,让人收拾一下。 李孝昌、东方逵坐直了身子。 “杨复恭弄权,蒙蔽圣天子,欲夺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给其假子杨守忠。更拉拢二州叛将,不服诸葛大帅调令。”邵树德说道:“此乃祸国之举,离间天子与藩帅,论罪当诛。” 李孝昌一听就明白了,诸葛爽与邵树德之间有师生之谊,这是要帮忙出头呢。 不过就他的立场来说,也是好事。这年头做藩帅的,哪个不想把位置传下去?河中王重荣死了,也是其兄王重盈接掌,同时表其子王珙为陕虢留后,肥水一点没流入外人田。 东方逵听得也是面色凝重。他是没什么野心了,但谁若想夺走鄜坊二州九县的基业,他也不答应。灵武郡王愿为诸葛爽出头,果然是讲规矩、讲信义之人,跟着他,家族富贵是有保障了。 “某欲上表,请朝廷收回成命,诛杀杨守忠及一众叛将。二位回去后,也写份奏章吧。”邵树德看着两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自当从命。”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连声应是。 “如此甚好。”邵树德一笑,道:“京西北诸镇,本就应该同气连枝。” 拓跋蒲梳着发辫,头戴小皮帽,脚上蹬着一双皮靴,与嫂嫂没藏妙娥的打扮差不多,活脱脱一个草原女子的利落模样。 她紧紧靠在邵树德身边,看着郎君在两位大帅面前指斥东西,一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男人就该这样。 草原女子,因为风气的关系,对男人的审美自然与汉地女子大不一样。拓跋蒲固然性子柔弱,但也是骑过马,射过箭的人,汉人的那些读书士子,她觉得自己骑着马就能用套索生俘一个。 汉人的武夫,还像那么点样子,有点英武的气概。 男人,就该骑着马去征服天下,她们草原女子,也只心甘情愿被这样勇武的男人征服。 用膳完毕之后,稍事休息了一会。邵树德与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聊了聊鄜坊二十三县的粟麦收成,又问了问境内党项有没有不安分的。随后,便一起出帐,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诸部酋豪一起射猎。 因为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通知,附近各部酋豪都到齐了。 没藏庆香、野利经臣、嵬才苏都三人地位最高,紧紧跟在后面。其余各部酋豪不服也得服,没看灵武郡王出门带的那几位姬妾了么?都是人家的女儿或孙女,备受宠爱,这就是地位。 野利经臣是心情最好的。他女儿给灵武郡王生了一女,小名佛牙,白白嫩嫩的。出生后不久,野利经臣就让人带了百匹骏马、五百头牛、三千只羊下山,庆贺外甥女降生。 嵬才苏都、没藏庆香二人有些羡慕。野利部如今是越来越富了,卖铁给幕府,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而且部族实力渐强,装备之精良,大大超过嵬才部、没藏部,隐隐成了蕃部第一。 这就是得了灵武郡王的信任了。不然的话,光打制那么多甲胄、兵器,说不定就会招来大军围剿。党项诸部,何时如此器械精良过?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余各部,也注定很难达到他们的地位了。现在再送部落贵女,也就能当个侍婢,运气好的话才可能被灵武郡王宠幸,成为姬妾,进而给部落带来好处。 这就是来得早与来得晚的区别了。 当年灵武郡王不过两万兵,需要他们支持平灭拓跋党项。但现在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三万余,早已经过了那道坎了。 阴山五部得灵武郡王看重,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不生事罢了,与野利、没藏、嵬才部不好比——唔,拓跋部倒是撞大运了,不知道灵武郡王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爱哭的拓跋小娘,昨晚还召她侍寝了,这拓跋部,看样子要翻身。 一声鹰唳,金雕从天而降,锋利的爪子插进了一只疯狂逃窜的野兔头颈。 邵树德大笑,拿马鞭指着捕猎完成的金雕,用党项语道:“诸部勇士须不能比金雕还差了。今日捕获猎物最多者,赏蜀中名锦百匹。” 话音刚落,早就摩拳擦掌的各部勇士纷纷策马前驱,沿着山间河谷搜寻猎物。 勇士,就如同那鹰犬,只要善于驱使,便有大用。 “今年西征河渭,赏赐都发下去了吧?”在一处山谷内停下来后,亲兵营、豹骑都的人开始搭帐篷,邵树德找来了各部头人,问道。 “都发下去了。”诸部酋豪纷纷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还有猫腻,肯定有人克扣了部分,贪为己有。但他们越做这事,就越与族中勇士离心,到了最后,勇士们会倾向谁,不言自明。 “明年可能还有战事,须得做好准备。”邵树德又说道。 “兀卒一声令下,各部勇士纷纷下山,只恨没有出征的机会。” “出征一年,便得数匹绢、牛羊十余,赏赐如此丰厚,便是死了也甘愿。” “大汗只需下令,吾等无不从之。” 诸部酋豪纷纷表忠心。邵树德连连赞许,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勇士下山后,出征个几次,基本都很难回山上了。军中还有蓄发之令,很多人又改了汉名,他不张嘴,你都不知道他是党项人。这么多年下来,邵树德也“拐走”了不少勇士了,都是各部里面骑术最好、箭术最优、力气最大、性子最狠的人。 部落酋豪们心态好的,还能为得到了不少钱帛高兴。但心态不好或者有野心的,背地里估计就要骂娘了。每年抽一次血,想攒点本钱都攒不下来,跟了邵树德几年的部落勇士,一旦正儿八经入了衙军,把家人接到城里,然后看他们这些头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让人心里有气! “敢问大帅,明年欲征何处?”小心翼翼地给邵树德端上一碗酥油茶后,没藏庆香问道。 他女儿没藏妙娥还没生育,急得没藏庆香差点把才十四岁的小女儿、十二岁的孙女也一起送过去了。野利部现在能拉出五百甲士,一水的大唐制式装备,很多墙头草小部落都开始听野利氏的,对他们没藏氏爱理不理,这如何能忍? “或许要入关中,亦可能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 他没有解释得很详细。关中大伙还是知道的,但山南西道,就不太清楚了。或许在理蕃院任职的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知晓,但其他人就一头雾水了。 没必要说过多,让他们出兵就行了。平时不用花钱养,有战事时征调,发点赏赐,完事后再遣散。这样的低成本的炮灰部队,还有一股子蛮勇之气,就如那蔡人一样,邵树德是越来越喜欢用。 “二位大帅,出兵之事,二位亦责无旁贷。”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了正在苦着脸喝酥油茶的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说道。 “谨遵灵武郡王吩咐。”二人齐声道。 他们处在一起蛮人中间,颇不自在。但灵武郡王神态自若,喝起酥油茶来也不觉得难受,党项语还说得那么熟练,怪不得能把这些部落酋豪们骗得一愣一愣,给人出丁打仗还乐呵乐呵的。 蛮子果然是蛮子,脑袋里塞的都是木头吧。 “邠宁镇亦会一同出兵。某杀过一个权阉,不介意再杀一个。”邵树德又说道。 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移镇风波时的王重荣何其相似?不过这次不一定会进长安了,直接帮诸葛大帅稳定住局面,杀了镇内外不识相的野心家即可。 就是不知道杨复恭如何接招了。 第四十三章 李朱 “朱全忠攻天平军败回,刚得的曹州也丢了。”回师晋阳的路上,李克用接到了属下递来的军报,顿时大笑。 朱全忠,反复无常之小人,李克用深恨之。 当初被黄巢杀得大败,危在旦夕,求救于河东。出兵帮你杀败巢军后,上源驿酒席上,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贬损了一下,朱全忠表面笑嘻嘻,暗地里调兵袭杀。 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这次秦宗权调集十余万兵马围攻汴州,朱全忠又伏低做小,认天平军、泰宁军的朱家兄弟为兄长,求他们出兵救援。待到郓兵、兖兵六万大军来援,合力击败秦宗权后,又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攻打天平军。 朱全忠,就是这么报恩的么? 与之相比,义弟邵树德就要讲义气多了,言而有信,有恩必报。 “大帅,朱全忠攻不下朱家兄弟,必然再转攻淮西,秦宗权有难矣。”谋主盖寓提醒道:“河阳李罕之、洛阳张全义,皆可拉拢,以牵制全忠。” 此番北攻大同军,又是无功而返,大伙都有些沮丧。 赫连铎那厮太难缠了。凭借数座坚城,提前储备粮草、军械,拼死守御。在坚城之外,还有呼哨而至的骑兵,不断袭扰河东军的粮道。而北边五部,在大同与河东之间又态度暧昧,让人恼火。 昨日提起此事时,陇西郡王又是大怒,直言异日攻拔云州,灭了赫连铎之后,一定要彻底吞了北边五部,以消心头之怒。 “保举李罕之、张全义的奏章递上去了么?”李克用下意识地微眯了下左眼,问道。 “已遣人送往长安,杨枢密使那边应无问题。十军容使西门思恭病重,现在也不太管事,西门重遂最近有些失了圣眷,在这个当口也不会留难。”盖寓回道。 “朱全忠频频遣人往长安跑,应有所图,得善加留意。”李克用突然说道,随即又一笑,道:“不过也无妨。接下来某便挥师攻昭义,孟方立被打了这么久,财竭力强,内部多怨,这次一定要全取河北三州。攻下了这里,便有工夫料理朱全忠了,这个小人,某必杀之。” “大帅,此番攻昭义……”盖寓迟疑道。 “某知矣,知矣!”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次定不再三心二意,不克邢、洺、磁三州不罢兵。” “连年攻打大同和昭义,镇内靡费甚多,三州二十一县,数十万口,若能取之,当能济得大事。”盖寓其实想说,之前攻河北三州时劫掠过火了,让百姓逃散了不少,现在能有三十万人就该偷笑了。 昭义五州,本来该有至少六十万人的,甚至可能有八十万,但连年拉锯,户口骤降。百姓未必就死了,但逃散到外镇,你也没法控制啊。更有甚者,之前军中还有贪财之辈,竟然卖人给定难军,这就过分了。 夏绥有强兵,有战马,但缺人,缺财货!邵树德兼并朔方、天德、振武三镇,也不过得十余万汉民,但光刑州一地之人口,就远超这三个藩镇。 河北,那可是人烟稠密、财货充足的富庶之地! 人,本来是定难军的死穴,但底下那些兵将啊,唉! “对了,义弟遣人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李克用问道。 “回大帅,灵武郡王表面上是为诸葛氏主持公道,实则……” “义弟这事,某觉得办得还算不错。” 盖寓:“……” 见盖寓那副模样,李克用大笑道:“某岂不知义弟有大志?帮诸葛爽,不过还是为了私利罢了,但某就是觉得比朱全忠看着顺眼。易地而处,某也要斩了杨守忠这般小人。” “大帅,灵武郡王有意蜀中,若令其并吞凤翔陇右、山南西道,则入蜀之势已成,大唐危矣。” “今时不同往日。河北户口之繁盛,不下蜀中,财货亦不稍逊。待某扫平了孟方立、赫连铎,令河北诸镇俯首,便是义弟,也只能束手。”李克用看着远方晋阳三城的轮廓,笑道:“届时便让义弟一家住到晋阳来,城内贺公雅的宅子,某还给义弟留着呢。” 盖寓苦笑。 自家这个主公,你若说他残暴,有时候确实是,武夫哪有不残暴的?但若是他欣赏、看重的人,便怎么看怎么顺眼,赏赐完全没个数,太过随性。 “大帅,山南西道这事,不如修书一封至长安,让杨枢密使退一步算了,不要给灵武郡王借口。”盖寓建议道。 “便修书一封吧。帮了这次,某李家也不欠他什么了。眼下先攻昭义要紧,此番回师后,便整备粮草、器械,来年便出兵。还有朱全忠,杀了孟方立之后,便要去找他的晦气。这厮刚败于郓州,也不知道这会在做什么。”说到正事,李克用也收敛了义气,说道。 朱全忠如今正在汴州整顿兵马。 秦宗权刚刚杀了个回马枪,攻陷了义成镇的郑州,让他有点恼火。 从来只有朱某人趁别人不克分身或内乱的时候捡便宜,这次居然被手下败将秦宗权捡了便宜,实在憋屈。 “你便是杨师厚?”汴州城外,朱全忠看着新近来投的某人,问道。 “卒夫杨师厚,原在李罕之军中,闻吴兴郡王大败秦宗权,特来投军。”杨师厚毕恭毕敬地答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因为在汴州之战中得胜,天子下诏,封朱全忠为吴兴郡王。 “听闻你之前与李罕之军中小校符存审往投定难军,为何又不去了?” “邵树德僻居西陲,又有妇人之仁,望之不似人主,故不愿投之。” 朱全忠沉吟不语。 杨师厚惴惴不安,但又不敢抬头窥觑。 “你来汴州,莫不是当那细作?”朱全忠不说话,底下自然有人察言观色,便上前说道。 杨师厚一惊,急道:“吴兴郡王明鉴,卒夫从河中千里迢迢而来,一片投效之心,可昭日月,何来细作之说?” “不是细作,为何一问三不知?灵武郡王邵树德并吞关北四道,又西征河渭,当有吞食天下之心,派你来汴州当细作,亦有相当可能。”方才说话之人又道:“某看你言不由衷,颇多搪塞,细作之可能极大。大帅,不如斩了此人,左不过一个小校罢了。” 说话之人名唤李振,乃潞州节度使李抱真之曾孙。曾官至金吾将军,改任台州刺史,因为浙东群盗并起,无法赴任,在西归长安过汴州时,主动到朱全忠幕府应募,被辟为节度掌书记,起点比首席幕僚敬翔初来时的馆驿巡官还要高。 “请吴兴郡王明鉴。”杨师厚看向朱全忠,恳切道。 说罢,还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虽然四面皆是宣武军士,逃是不可能逃走的,但若真的死到临头,想让他束手就擒却也不可能,总得拉一两个人垫背。 朱全忠沉吟片刻,突然一笑,道:“此等猛士,安能是细作?” 李振见朱全忠发了话,便退了下去,不再言语。 “说说吧,邵树德从汝州、孟州、怀州弄了那么多人回去,所图为何?” “回吴兴郡王,定难诸州地域辽阔,然乏人。蕃人虽众,却不习稼穑,只会放牧牛羊,邵树德应是想弄些人回去垦荒。”其实杨师厚也不太了解定难军和邵树德,但此时朱全忠问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大帅,此人所言应是不差。邵树德此人,最是狠厉,偷偷遣人至河南募兵,兵将桀骜,还杀了末将帐下数十人。据闻,其部众有曰刘三斗、李法者,还在河南府、陕虢、河阳、淮西之地流窜,每每招诱民人,劫往西陲,以实根基。”步军都将郭言出列道。 郭言,祖上是太原人,不过住在邓州新野。数月前领命前往陕虢、河南府募兵,结果被大通马行的人狠狠来了一下子,损失了数十人,刚招募的八百新卒也被人拐走了,羞愤异常。还好仍带回汴州近万人,朱全忠也没怪罪他,还提拔他做了都将。 毕竟是那五百元从老人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此人可是劲敌?”朱全忠转向李振,问道。 说实话,他对邵树德印象仅限于同州之战。彼时他只有一万多兵,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伊钊联兵数万,两军于同州城外大战。那一仗,自己是败了,最精锐的兵马都攻不动敌阵,朱珍甚至因为损失了太多心腹精锐而失声痛哭。 此人带兵,还是有点手段的。别的不谈,至少能得军心,这就很不容易了。 “大帅,定难军与我相距遥远,并无多大干系,某以为可遣使至夏州,说以利害,诱其攻河东,吾等便可全力东进、南下,日后再做计较。”李振说道。 朱全忠已被朝廷任命为东南面招讨使,统领河南、淮南诸镇兵马,剿灭秦宗权势力。又因淮南久乱,朝廷还令其兼宣武、淮南两镇节度使,因此理论上来说,淮南也是朱全忠的地盘,还是合法的那种。 至于“淮南久乱”,那确实,前乱未平,今乱又起:孙儒南下了。 本来在淮南威风八面,屡战屡胜的杨行密的军队,在孙儒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挡不得一击。 杨行密第一次见识到了蔡兵的凶悍,召集诸将问计,众人皆言蔡兵骑卒甚锐,每每冲阵,勇不可当。于是将仅有的骑兵交给曾先后事于李国昌、秦宗衡(秦宗权之弟)的降将安仁义,令其抵挡孙儒——这就是南方军队最大的痛楚,缺马,也缺骑兵人才。 朱全忠目前主要战略还是东进。至于南下,当然也想,不过他更想孙儒把淮南本地势力打得差不多了之后,自己再南下收拾残局。而不论东进还是南下,似乎都需要与定难军搞好关系,省得他们在朝堂上给自己添乱。 朱某人,这几年可是占了朝廷不少便宜。 另外,若邵树德真是猪油蒙了心,想要攻河东,对自己也是一大好消息。于是便说道:“邵树德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然两家近邻,皆有雄兵,安得兄弟之谊耶?近闻朝廷欲插手山南西道之事,诸葛爽、邵树德,嘿嘿,此二人关系可不一般,邵树德定然会插手其间。咱们便卖一个好,保举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哄一哄那邵树德。唔,还有件事得说道说道,河南府张全义、河阳李罕之,与定难军有何关系?也问清楚了。某若举大兵攻秦宗权、朱瑄之辈,安能有西顾之忧?” “大帅英明。” “杨复恭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某觉得,不管朝廷如何应对,邵树德都是要出兵的,此无疑也。”朱全忠最后又道。 第四十四章 无路可退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萧遘出了驿站,看着枯黄萧瑟的衰草,久久无言。 驿站附近还有十余户人家,在宅院内开辟了几亩菜畦,种了十余株果树。此时炊烟袅袅,宁静安逸。 驿站附近的民家是幸福的,来往贩师、游学的士子、公干的官员、急递的信使,都要在驿站内休憩、补给乃至投宿,自家宅园、田地里出产的粟麦、果蔬、牲畜都可以售卖给驿站。如果再有闲,去割点草料,打点柴,驿站也要。 几个稚童在驿道旁玩耍了起来。一个稍大的孩子做“节度使”,两个稍小的做“衙将”,几个最小的是“衙兵”,像模像样的列队整军,让人忍俊不禁。 乡野村童,竟亦知晓当将帅的好处,这大唐天下,也就这样了。 萧遘此时已经在出镇河渭的路途上。 杨复恭不想再见到他这个碍事的师长,早早打发他出京。萧遘心态很好,也不恋栈,顺势抽身而去,并且带了不少族亲前往河州。 之前找的人,基本都得了官:李磎任幕府节度副使兼都水官、萧蘧任行军司马、王彦昌任节度掌书记、张玄晏任兰州刺史、薛贻矩任渭州刺史、裴廷裕任首县枹罕县令,一帮国子监贡生也在幕府、州县内各有职差。 此外,他还在京中和外镇继续招揽人手,已经有一批人答应了他,要么有功名在身,要么是积年老吏。 这就是师长的号召力,也是一个世家门阀的底蕴。换灵武郡王来,根本不可能招揽到这么多人手,速度、数量、质量方面都比不过萧家。 当然了,这些人愿意前往河渭任职,并不全是看在萧遘的面子上,也有前途和安全方面的考虑。 河渭再穷,但胜在安定。长安风雨欲来,若身处其中,一个不好就要被撕得粉碎。如何取舍,大家自然知晓。 只是,萧遘还是有些遗憾,终究没全部完成灵武郡王的重托啊。 募关中之民垦荒河渭之事,前后筹划多时,但在一众政敌及杨复恭的阻挠之下,彻底付诸流水了。 灵武郡王这人,看似和蔼、讲道理,一般的事情并不会惹其生气。但募民实边之事,萧遘隐隐有所觉,灵武郡王非常看重,当不会就这么算了。 武夫的脸色,也不好看啊! “大兄,何故嗟叹?渭、临、兰三州,某也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底子并不差。若户口充足,钱粮并不少的。灵武郡王还许了三千五百户孟、怀之众前往河渭安置,后面还有人来,亦会分一半至河渭,咱们招揽的都是老手能吏了,镇内还有定难精兵戍守。如此干上几年,五州十六县便会大有起色,咱们萧家在灵武郡王面前就能说上话了。”萧蘧走到了兄长身边,轻声问道。 “吾所忧之事,非河渭,乃长安也。”萧遘叹了口气,道:“杨复恭见我去职,愈发跋扈,不许关中民户实边,灵武郡王闻之,岂不震怒?” “杨复恭是铁了心要与灵武郡王作对了?”萧蘧低声问道。 “近几年大力整顿神策军,看似颇有起色,杨复恭便起了心思,想要重振朝纲。山南西道,固然贡赋不绝,然朝廷开支浩大,入不敷出,杨复恭起了心思,想将那十一州之地夺过来,为朝廷贡献财赋。兴、凤二州,不过是第一步罢了。”说到这里,萧遘顿了顿,接着道:“这与当年田令孜谋夺河中盐利,以济朝廷用度何其相似?” 寒风乍起,吹得枯枝败叶满地乱走。 山南西道,对朝廷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镇,不控制在手里,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兴、凤二州之风波愈演愈烈。诸葛爽于病中屡上奏章,表其子诸葛仲方为节度留后,朝廷不许。萧遘更是从特殊渠道听闻,杨复恭还打算召诸葛爽入朝,显然打算吞下整个山南西道。 这是在玩火! 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等一众藩帅,纷纷上表,举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杨复恭违逆众意,一意孤行,这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灵武郡王最近更是上奏朝廷,以杨守忠贪暴不法、离间君臣为由,请罢其诸职,杀之以儆效尤。 这一份奏章,更是把杨复恭逼到了死角。 离间君臣,杨守忠一介藩帅,如何离间君臣?这事若深究下去,可不就是通过其假父杨复恭离间君臣么?杀了杨守忠,那么要不要处罚杨复恭? 杨复恭一介中官,被处罚了,剥夺各职,与死何异?即便是贬谪出京,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便是天子也不许!杨复恭为何有这么大能量?还不是天子厌恶西门氏,力推杨复恭出来与其打擂台的?杨复恭弄权,这是事实,但这权也是天子给的,甚至是隐隐鼓励的。 朝官这一派,与中官自然不是一路,但在弄钱这方面,也是有共同利益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之前田令孜谋夺河中镇,不少朝官们乐见其成,这次杨复恭想收山南西道,朝官们并没有多反对。毕竟,定难军上次入京,没有大掠长安,只是杀了不少田令孜党羽,看起来挺讲规矩。那么杨复恭作死,大伙也没必要拦着,万一成了呢?朝廷用度当会宽裕不少。 “罢了,既已赴镇,朝中之事便不要再管了。张濬(jùn)之流,都能在我之后任相,这国事是越来越不行了。”萧遘裹了裹绵服,叹道。 ****** 郊猎刚刚结束,邵树德又在城平住了几天。 绥、银二州,亦是有党项的,比如当初的折马山氏、折遇氏。经过数年的编户齐民之后,所剩已经不多。 与此同时,二州一下子多了很多施、师、石、马、习等汉姓大族。好像邵姓也多了不少,足有两千余人,此皆归化之党项部众是也。 邵树德至这些归化民村落中看了看,感觉还行。党项诸部,与唐人习俗本就颇多相通,又杂处了百余年,深受唐风浸染,此时编户齐民,正当水到渠成。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各州县多了很多领俸禄的冗官、闲官。 没办法,承诺给头人们的条件,必须要兑现。 “再过数年,绥、银二州将无党项矣。”回程的马车上,邵树德得意地搂着嵬才氏,他主政后第一个归化的党项人,应该就是这位爱妾了。 嵬才来美脸一红,显然想到了第一次随大王返回夏州时,同乘一辆马车的情形。 “起来吧。”邵树德将没藏妙娥扶了起来,也搂入怀中。 没藏氏轻咳了两声,脸色嫣红。 党项这匹野马,暂时处于驯化的良好轨道中。但自己不能败亡,一败,多年的同化努力或许就要化为乌有。 定难诸州,可能再没一个人如自己这般,对化胡为夏这么上心,投入这么多资源了。 这是百年之功,未来自己的继承人还会不会继续这一套?很难讲。 “此番出猎,几位爱妾亦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想要何赏?” “大王不如赐给妾一个孩子。”没藏妙娥扭动了下身子,邵大帅的手掌便恰到好处的碰到了某物。 “……”邵大帅现在有色心,但看到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也发憷。 这些日子,四个姬妾轮流侍寝,但邵大帅感觉味道变了,好像是自己在努力服侍她们。 嵬才来美瞪了一眼没藏妙娥,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外响起了李仁辅的声音:“大帅,听望司急件。” 邵树德拂开窗帘,接过急件,看了看封口后,便打开审阅。 “诸葛爽抱病攻凤州,围城近月,不胜。” “通州刺史诸葛仲保袭占开、壁二州,自称防御使。” “文、扶二州刺史自称保境安民,财货不送使。” “集州刺史叛,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诸葛仲方率军讨之。” 放下情报后,邵树德面色凝重。 不全是为山南西道的形势,也为朝廷的影响力而感到心惊。 都什么时候了,旨意一下,各镇野心家顺势冒头,就能把原本稳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西川陈敬瑄如此,山南西道诸葛爽又这样。 这借力使力的手段,玩得如火纯情啊,从中唐年间就传下来的手艺,厉害。 当然这种手段也只对外来户大帅有效。在亲党胶固的河北诸镇,效力就要大打折扣,因为各镇将帅、军士们之间互相联姻百余年,彼此知根知底,信任度较高,较为团结。无论是朝廷征讨还是外镇侵攻,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分歧,一致对外。 不过对山南西道而言,这一招用得却是恰到好处。诸葛大帅当年带过去的人手,军官以汝州、洛阳人为主,军士以河东人为主,到任后大肆封赏,肯定侵犯了当地大族利益,这毋庸置疑。 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才爆发,一是诸葛大帅病重,看样子活不长了,镇内实力派野心滋长,第二点也是因为朝廷打压的意图十分明显,给了他们借口。 如今局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但如果接下来朝廷再召诸葛爽入朝呢? 杨复恭敢不敢这么做? 本卷结束,下卷《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第一章 机会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拂云堆祠外,邵树德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诸部头人也纷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拂云堆祠是谁建的,现在已经弄不清了。反正在振武军、天德军一带,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对这座山上的神庙都非常重视,经常有人前来祭拜。 拂云堆祠旁边还有木兰庙,亦不知何人所建。杜牧有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梳妆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与阴山蕃部的祭天大会设在此处,无人反对,都认为理所应当。 祭天大会结束之后,邵树德又单独留下了最大的五部头人,与他们商量组建牛庄的事情。 所谓牛庄,就是各家拿出一部分草原犍牛,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出售给唐人农户。前两年不付款,第三年开始付款,直付四年,每头牛每年给两斛五斗麦,总额十斛。按照最近有所上涨的粮价来算,一共值五缗钱。 此时一头草原犍牛,大概值三缗钱的样子,总体而言还是有不少赚头的。 草原上的牛羊,至少一半以上集中在各部酋豪手里。有的贫富悬殊大的部落,甚至绝大部分牛羊集中在头人手里,因此这事也只能和他们谈。 可想而知,这是有相当难度的。 若不是邵大帅如今威望如日中天,诸部头人不得不卖个面子的话,根本没得谈。不是不愿意卖,事实上这种分六年付清全款的方式,对他们而言能额外多赚到不少粮食,主要问题在于人家担心收不回来钱。 说白了,这事就是邵大帅在拿自己的信誉作保。诸部头人捏着鼻子凑出了大概六万头牛,看他们那样子,甚至都做好了收不回来的打算了。 邵树德又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估算阴山诸部,总共有三十万头牛的,最后只拿出了六万头。再多就实在没有了,有的太小不合适,有的要留着产奶,总之既有推脱之意,也有现实困难。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这事只能慢慢来,等做成一次生意后,他们会慢慢转变想法的。 另外,有现钱或存粮的军士家属倒是可以直接购买,草原人也欢迎。和平这么些年来,草原与汉地之间的贸易倒是越来越频繁,如今不少草原牧民已经习惯吃粮食,拿粮食去与他们换牲畜,双方都有赚头。 灵州龙兴寺庄户获得高产的事情已经在周边诸县轰传开来,现在想效仿这种模式的人不少。幕府组织各蕃部组建牛庄解决一部分牛的来源,有钱的军士家属再直接购买一部分,明年估计至少能有一万户实行三茬轮作制。 等他们也成功稳定获得高产,每亩收两斛多麦子后,效仿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情,官府出面先推第一步,后面大家得利了,就会自发地去做,不需要官府再出面了。 “还有一事,明年很可能又要出征了。”说完这话,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五位头人的脸色,见他们没有明显的反对之意后,便笑了,说道:“放心,还是和今年一样,各部凑六千人。” 征河陇五州之战,阴山蕃部前后战死、致残了千余人。 此千人,家人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直领十年,与衙军一样的标准——在西征之前,邵大帅一年便已经要支付约十二万斛的抚恤粮赐,西征结束之后,一年又要多支出数万斛。而最初领粮赐的一批军属至今才过去了五年多,且人数也少,再不尽快提高粮食产量,随着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这一块的支出也会越来越大,早晚会吃不消。 但邵树德不打算放弃这一政策,因为这是维系定难军士气的重要一环。敌军为何冲不动阵?军士们为什么敢拼命?还不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就是要打消军士们的顾虑,让他们敢效死,定难军才有战斗力。像朱全忠那样实行拔队斩,队头死,全队皆斩,完全靠严刑处罚,终究不是正道。不然的话,为何到处都有宣武军的逃兵,以至于朱全忠要开始在士兵们脸上刺字来抓逃兵了? 队头一死,军士们就无心作战,纷纷逃亡,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脸上刺字,是犯人才有的屈辱,让军士们也这样,还当他们是人么?到处被人瞧不起,士气能高? “敢问灵武郡王,明年可是征山南西道?”山后党项头人、鸊鹈(pì tí)泉巡检使庄浪伸问道。 “正是。明年二月春社节之前抵达夏州。”事到如今,对他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次出征,邵树德没要求他们带牛羊,原因是去年西征河陇,其实没赚到什么,可能还是亏的。普通军士得了赏赐,欢天喜地,但牛羊大部分是头人提供的,对他们而言,收益支出不成比例,纯粹是亏本买卖。 这次出征,入关中之后,肯定要就地派捐,让当地百姓提供粮草、赏赐。山南西道也富裕得很,大伙来帮忙的,诸葛大帅当然也会有所表示,诸部头人总算是能赚一笔了。 “总之做好准备吧,六千人,春社节之前到,不得失期!”谈完这两件事后,邵树德也不打算逗留了,直接南下回夏州。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看着已经增加到210人的具装铁骑,诸部头人都有些畏惧。人马俱披重甲,刺斫不入,这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很不一般。 邵大帅将这210名具装铁骑统一命名为“铁鹞子”,非常装逼,此时也都披甲在拂云堆祠外等候——嗯,一会走了后就得把装具放到驮马上,纯粹为了显摆。 离开阴山后,邵树德一路马不蹄停,经河套草原返回夏州。 在地斤泽的时候,他临时逗留了两天,与嵬才苏都聊了聊出兵的事情。随后,又见了见辩才、增忍师徒。 龙兴寺分院的庙宇很气派,但传道效果嘛,怎么说呢,很一般。信徒很少,信徒们的供奉就更少了。 邵树德想了想,是不是给他们拨点款,好让传教效果更好一点?这就得回去后找幕僚们商议商议了。 离开了地斤泽,飞快赶回夏州后,又是一波祭天大会。 邵大帅感觉自己快成工作机器了。一年三百多天,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在镇内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就连曾经的爱好打猎,都成了一场大型的政治聚会,与一帮部落老男人们勾心斗角,算计着人家的那点本钱,做着各种利益妥协。 心累! 反倒是家里的姬妾们,什么都不用做,洗白白在床上等着大帅回家“服侍”她们就好了。完事后还要为她们的孩子出去打江山,男人苦啊! 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掳了这么多女人回家?还要一个个为她们负责?但色心一起,还是忍不住要干这事,人哪,就是贱! “大帅,陈副使回来了。”刚刚回到衙门煮了一壶茶,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说道。 “大帅,幸不辱命,见到诸葛大帅了。”陈诚一脸风尘之色地走了进来。 “陈副使辛苦了,先喝碗茶暖暖身子。” “怎敢劳动大帅亲自动手,还是某来吧。” “陈副使顶着寒风、严霜,在外头为我奔走,如此忠勤,倒碗茶怎么了?且坐下吧。”邵树德一人倒了一碗灵州香茶,然后坐了下来,问道:“山南西道是个什么局面?” “不太好。”陈诚摇了摇头,道:“兴、凤二州已被杨守忠拉了过去,诸葛大帅率万余人征讨,围城逾月,不克。后因诸葛仲保自立之事仓促退兵,反倒被杨守忠占了一点便宜,兴元府的人心愈发涣散。” “诸葛大帅身体如何?” “百病缠身,大限将至。”陈诚想了想后,还是照实说道:“若能安心静养,或还能多活个两年。但大冬天的冒风雪出兵,没有当场倒下,已是不错了。” “竟到这种地步了……”邵树德有些感叹。 他不太清楚历史上诸葛爽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此世又多活了几年。但义子诸葛仲保居然也背叛了,这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方镇内诸州暗流涌动,如果杨复恭再进逼一下,不知道又会怎样。 “大帅可说了什么?” “诸葛大帅谈了很多当年讨李国昌父子及黄巢之事,兴致勃勃,一聊就是很久。他说这辈子见了太多的人,吃了太多的亏。多少青年俊彦,多少英武少年,他都不喜。唯独见到大帅之后欣喜异常,因大帅知恩图报,重情守诺也,如今果然没看错人。”陈诚说道:“诸葛大帅应是感到时日无多了,山南西道十一州,压下这头浮起那头,精力不济,实力亦不足。非得调外军入镇,以雷霆手段清扫叛贼不可。” 邵树德听完也怔了一怔。 诸葛大帅,对自己是有简拔、栽培之恩的。这年头,多少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出头没机会。他们不愿拼命吗?非也,他们能豁得出去,不但自己不要命,甚至连家人性命都可以不顾。他们没有本事吗?非也,很多人真的惊才绝艳,但就是没有机会,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去。 有能力,有野心,这不够!还得有人赏识、栽培,给机会。 诸葛大帅一辈子浮浮沉沉,临老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这份恩情得还。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过完正月再说。”邵树德抿了口茶,看着窗外的寒霜,道:“某这次就没给杨复恭退路,他想收回成命都做不到。估计过些日子,就又要有动作了吧。李杭还在长安未回,等他回来,应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大帅,过凤翔府时,某见到大兵调动,有从秦州方向开过来的士卒。朱玫,应也有想法。”陈诚又说道。 “朱玫,与诸葛大帅也是老交情了。”邵树德说道:“先休息吧,明年定要出兵!” 第二章 正旦 新年很快就就来到了。 破天荒地第一次,邵大帅下令给各州经学博士、助教,各县博士、助教,武学各级教谕发赏赐。 这种节礼,以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难享受到。东西不多,但显示了一种很好的趋势,那就是大帅对教化之功的重视。 州、县两级经学的学生,他也打算给一些补助。 州学学生四十人,每月给二百钱,县学学生二十人,每月给百钱。现在学生都招不满,简直离谱。灵夏的年轻人,就这么不愿意读书吗? 本地人才是很重要的,不然要依靠世家依靠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里面也花不了多少钱,算上博士、教育的俸禄,以夏州三县的经学为例,一年下来总支出不过四五百缗钱,也就养二十名士兵的花销。 邵树德甚至觉得经学学生的人数可以翻一倍,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人愿意上学了。 夏州武学生李重,他爹就是镇内儒生,儿子都弃文从武了,你还能说什么?西北武风之烈,已经严重压制了文风,导致州学、县学都收不到足够的学生了,简直离谱。 正月初一这天,全镇放假,但邵大帅放不了假。 位高权重的滋味,他享受到了,但也要承担起义务来。保境安民他是做到了,无外镇侵攻,无内部叛乱,为此邵大帅不惜出卖了肉体,夜夜服侍部落女子…… 今日他带了少量随从,行迹诡异,直接蹿到了朔方县西郊某村,就是为了不让官员们知晓。 村子里黑烟滚滚,乍一看以为是党项入寇了呢。走近一看,原来是村民们在烧败帚,此乃元日习俗。 路上遇到几个走路回家的女子,还带着孩子,大包小包。这是回娘家的,也是元日习俗。也有人坐车,在灵夏,马驴骡子不少,马车保养量很大。 看到大群骑马军士到了村口,百姓们有些疑惑,但并不慌张。 “这便是黄四郎家?”邵树德站在一处院落前,问道。 “回大帅,找人问了,确是黄四郎家。” 院子占地不小,外面是一圈篱笆墙,树枝和芦苇编成的。篱笆内开辟着菜畦,还有几株梨树。一处角落里,还养着几只羊,上面胡乱搭了些树枝、茅草,算是给羊遮风挡雨。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插芝麻杆,见大群披甲锐士哗啦啦走了进来,脸上一呆,其中一个稍小点的,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某就这般吓人么……”邵树德有些尴尬地一笑。 一个妇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背上还裹着个婴儿,见到大群甲士,神色间有些惊慌。 “开府仪同三司、假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傅、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定难军节度使……” “说那么复杂做甚?”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李仁辅的“念经”,和颜悦色道:“某就是邵树德,你可是黄四郎之妻?” “阿民李氏,正是黄四郎之妻。”李氏一惊,直接就要拜倒。 邵树德亲手搀扶起来,道:“黄四郎攻兰州时勇不可当,杀贼二人,汝乃勇士遗属,无须下跪。” 说罢,邵树德看了眼摆满了吃食的桌案,又看了看屋内的家属陈设。还好,黄四郎生前家中的生活还算不错。再抬头看看屋子,三间砖木混合结构的瓦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侧是卧房,院子里一口井,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牛舍,超过普通百姓多矣。 “每月一斛粮赐,可曾领到?”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李氏,问道。 “领到了。”李氏面有哀容,轻声道:“州中每月头上都会遣人送来,有时全是粟麦,有时杂了些豆子。”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年十二斛粮的抚恤,1300斤有余,够这一大三小吃了。 “家中可有田?”邵树德又问道。 “亡夫生前置办了四十来亩,阿民一个人耕不了,便租给了下山的党项人耕种。” “可曾按时缴租?” “收三成租子,赋役也由他们来,并无拖欠。” “如此便好。”邵树德终于放心了。 我的兵,生前为我拼杀,死后遗属绝不能凄惨度日。 收军心,靠的不是嘴炮,也不是什么道德,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国朝初年,也是有阵亡军士遗属可以领粮赐的政策的,后来为什么执行不下去了,财政困难! 任何好政策,最后都会败于无奈的现实。一场大战死个几万人,这抚恤就得上天。国朝与吐蕃、南诏的战争,有时候死伤人数看起来实在辣眼睛,怪不得后来执行不下去了。 “大帅来了!” “拜见大帅!” 院外突然过来了七八人,被亲兵远远地拦在外面。 “汝等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铁林军右营丁队军士刘大有。” “武威军前营乙队火长金三。” “我等张家兄弟,皆铁骑军左厢军士。” …… 邵树德推开亲兵,走到几人身前,笑问道:“某倒是来了个好地方,村中竟然住了如许多健儿。” “往日大帅阅兵,远远地看不真切,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 “某当兵十余年了,还从未见过哪个大帅元日不在家饮宴的。” “大帅才知俺们武夫的苦楚,那住在深宫里的皇帝懂个屁!” “当兵十余年之久?”邵树德一听也很惊讶,问道:“何时入的衙军?” “大帅还在河东时便入了。某河阳军的,怀州武陟县人士。在代州时,李侃那厮宰了苏弘珍,让大帅暂慑河阳军,俺便跟了大帅。”说罢,此人还看了看身旁几个同袍,这份资历,确实让众人有些惭愧,虽然他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 “代州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新衣不错。看你日子过得好,某便放心了。昔日与尔等相约要共富贵,某不敢忘。” “只有大帅把俺们当人看。吾家大郎十五岁了,再过几年,咱们父子一起为大帅出征。” “走,一起在村里转转。”今日冷是冷了点,但阳光不错,邵树德突然起了四处看看的兴致。 临走之前,他看了看黄四郎家的厨房。里面做的都是传统新年食品,鸡丝、鸡蛋、馄饨、胶牙饧等等,羊肉自然也有。能维持这种生活,很好。 让李仁辅给李氏留下几匹绢后,邵树德便出了院门,走到了乡间的土路上。 土路外是大片灰色的原野,几只羊站在田埂边,无精打采地嚼吃着干枯的野草。 北风吹起,河岸边光秃秃的小树随风起舞。 林边小路上,一辆马车载着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归家的新妇坐在车上,似有些害羞,不知道回娘家后遇到小时的玩伴,会被她们问及什么羞人的问题。 阳光洒在原野上。 邵树德当先而走,身边簇拥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新衣的武夫,他们高声谈笑,神采飞扬。 这队伍,别人拉不走! 回到家中后,已经是午后了。 “正旦也到外面乱蹿,就不能好好在家中歇着么?别个当大帅的,咋没你这么忙?”折芳霭迎上前来,一边帮邵树德解戎服,一边抱怨。 “安享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我先得安抚好数万将士,让他们吃好喝好心情好,然后让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下去,这才敢享乐。”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问道:“吾儿呢?” “在井边投豆子呢,有侍女看着。一会还要祭祖,还要驱鼠、照虫灾、嫁树,一堆事,别再跑了。” “某去逗弄小儿,贤妻先忙。”邵树德赶紧起身,再不走,耳边要生茧。 玉娘正坐在院子里造华胜,见邵树德过来,忙拿起一块,问道:“好看吗?” “没你人好看。”见四周无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入怀中,在翘臀上使劲捏了几把,道:“最近跟黄推官学了点格律,做了首诗,晚上给你点评点评。” 赵玉无声地笑了,眼睛眨了眨:“好……” 正打算再逞一番手足之欲,突厥少女哥舒氏走了进来,轻声道:“大王,前院有听望司的人过来。他说大王吩咐的,急件无论何时都要立送。” “把任遇吉撤职了……” “啊……”哥舒氏一脸茫然。 邵树德叹了口气,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脸,道:“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 到了前院后,听望司的小使正在那等着,毕恭毕敬地将一份急件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树德让人赏了他一缗钱,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年给领导送公函,一般来说不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有意外之喜,尤其是当你遇到通情达理的上司时。 邵树德拆开急件看了会,就将其放下了。 杨复恭召诸葛爽入朝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笑了笑,杨某人现在也很惶恐吧。要追究“离间君臣”的责任呢,根本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镇内的军心士气,还是可用的! 过了春社节,大军云集夏州,动员完毕后,就全军南下。现在,就等朱玫那边的回应了。 铁林军、铁骑军、振武军、义从军、豹骑都,这五部两三万人肯定要出动的。武威军、定远军留守灵夏,至于天柱军——邵树德本想把他们派往凉州的,但那边还没回应,他又有些犹豫了,此番还是先跟着自己出征吧。 这便是三万三千人了。阴山蕃部出兵六千,横山蕃部同样出六千人补入义从军,河西党项再调三千人,全军四万八千人,战兵超过两万五千。 还好,这次灵夏方面不用出动夫子随军了。到了关中后,轻车熟路,派捐、派粮、派役。若是还由灵夏诸州负担这些东西,他是万万不敢出动几近五万人的。 人穷志短啊! 第三章 上元 上元节的酒会没有在城楼上举行,而是在邵树德自己的府邸内。 除远戍河渭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镇守会州的新泉军、镇守灵州的定远军外,衙将们基本都到齐了。 节度副使陈诚、都教练使朱叔宗、供军使李延龄、武威军使卢怀忠、铁骑军使折嗣裕、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天德军使蔡松阳、振武军使张彦球、天柱军使李唐宾九人,与邵树德一桌。 各军副使、都虞候、游奕使之类的衙将,分坐两桌。供军使衙门、粮料使系统的人,外加各军十将又是一桌。 最后还有各位衙将带来的子侄或亲厚之人,基本限定二十岁以下、尚未娶妻两大标准。 对此,各将都心知肚明,大帅要选女婿了。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管他成器不成器,都把子侄辈带过来再说。当了大帅女婿,家族富贵就上了一道保险,就算本事一般,大不了以后供起来就行了,能与大帅拉上亲戚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济济一堂的大将及后辈子侄们,邵树德也很高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与诸将回忆起了讨李国昌父子、讨黄巢、讨拓跋思恭等旧事——嗯,最近收到消息,拓跋思恭在草原上过得很不顺心,被人当枪使,在部落仇杀中消耗了很多本钱,其弟思忠亦战死,今只余思恭、思谏、仁福三人。 “下月——”酒过数巡,见大伙都喝得有点尽兴了,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朱叔宗、卢怀忠、折嗣裕等人纷纷停下,看着邵树德,等他说话。其余诸将见得这边动静,也陆续停下喧哗。 “下个月,某要率军征山南西道叛贼,想必诸位已经知晓。”邵树德走到场中,下意识地觉得手中缺一根槊。 “数万大军,直下凤翔,而后南趋。朱玫已经回信于我,欲起兵万余人,一同南攻武定军。此战,须得让那些贼子胆寒,让其惧怕,让其今后听到定难军的名字,就吓得魂不附体。”说到这里,邵树德举起酒樽,又说出了自己的口头禅:“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诸将大笑,纷纷举杯同饮,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邵树德回到坐席,自觉没喝多,又饮了几杯。 “九年多了,终于有了这份基业。九年多了,也只有这份基业……”邵树德又饮了一杯,轻声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陈诚咳嗽了一下,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郡王醉矣,先扶他到后面歇息一下。” 两位侍女一起上前,将邵树德搀扶到后厅歇息。 赵玉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扶住了邵树德,在他耳边轻声道:“果儿在那看了半晌,指了一人。” “何人?”邵树德吐了一口酒气,道:“无妨!便是已经娶妻,也让他休了。” 赵玉没好气地说道:“如果真是那贪慕富贵,休妻再娶之辈,果儿须不能嫁给他。” “到底是何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在怀里,手轻抚在她美丽的脸上,道:“一会还有诗篇须得找爱妾品鉴品鉴。” 赵玉一啐,上次品鉴诗篇,上了个大当,品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妾找李仁辅将军打听过了,便是振武军张军使带来的梁汉颙,过了年十八岁了,尚未娶妻。”赵玉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原来是他……”邵树德摇了摇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太原人,家里世为河东牙校,与朱叔宗的出身差不多。西征兰州之时,张彦球提起过他,杀吐蕃百户一员,骑卒数人,倒也有些勇力。” “乱世之中,嫁给武夫并不是坏事……”说到这里,邵树德的眼神清明了起来,叹道:“某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征战数十年,到老一场空,并不是不可能。万一我不幸兵败,梁汉颙还可带着果儿投义兄去。” “大王又乱说什么。”赵玉拿手封住了邵树德的嘴,道:“还想让咱们娘俩被人掠走?” “谁他娘敢!”邵树德一拍胡床,怒道。 赵玉噗嗤一笑,从邵树德怀中起身,道:“妾去看看果儿。” 说罢,又走了出去。 第二天是耗磨日,习俗是——饮酒,邵大帅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饮茶,对面坐着狗头军师陈诚。 “孙儒下扬州,行密不敢战,据城而守,辎重为蔡兵所掠。” “孙儒又攻高邮,张神剑大败,带二百人逃走。孙儒屠城,高邮败兵七百人逃归扬州,行密疑其欲反,尽皆坑杀。” “蔡兵悍勇,行密惧,令海陵镇遏使高霸徙海陵数万户至府城,不从者族之。” “高霸至府城,行密疑其欲反,杀之。又遣骑卒千人突袭高霸部属,杀数千人。” “行密与孙儒数战皆败,度不能守广陵,于是尽掠财货,送往庐、和二州。” 陈诚读完了有关淮南的军报,道:“大帅,蔡兵悍勇,淮南之地怕是无人能挡了。这杨行密,疑心病这么重,非嫡系将兵动辄屠戮,恐大失人望。淮南,难道要为朱全忠所得?” 邵树德不语。孙儒不过万把蔡兵,就能把杨行密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虽说历史上杨行密最终战胜了孙儒,但过程也很艰难,靠的是正确的战略,外加一点点运气,孙儒本人也不思进取,没有清晰的目标,过一天算一天,以至于最终败亡。 邵树德站起身,在屋内踱步。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局观就越来越重要了。朱全忠还在郑州与秦宗权厮斗,就把目光投向他处,甚至就朝中之事也插一手,三天两头派人往长安跑。最近几日,更是遣人送来了一封信,引诱定难军攻河东,他将派兵配合。 我信你个鬼! “朱全忠有没有下淮南的可能?”邵树德停下脚步,问道。 “最近与武宁军时溥交恶,暂时没可能了,但其南下之心应仍在,早晚会想办法。”陈诚答道。 话说朝廷让朱全忠一人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朱全忠还是挺兴奋的。他派宣武幕府行军司马李璠前往淮南,担任节度留后。但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却妒火中烧,认为黄巢、尚让的首级都是自己献给朝廷的,资历也比你老,凭什么你能一人兼领两镇。于是派兵袭击李璠,让朱全忠目瞪口呆——老子现在要攻朱家兄弟,没空料理你,你居然主动跳出来? “河南一笔糊涂账,咱们鞭长莫及,给朱全忠捣捣乱就行了,别花费太多精力。”邵树德说道:“如此看来,攻武定军之事要抓紧了。朱全忠若能得淮南这块肥肉,咱们必须也找补一块地方,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 “大帅可是指山南西道?” “正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于我有恩,山南西道某是不可能领有的,须得保他诸葛家在位。然则——” “大帅可是指财货?”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其实是人。没有人,就没有财货。定难军领有的地小吗?不小!为何财货匮乏?没人!武定军三州,还有山南西道那几个叛州,这次可以想办法多捞点人。这些州县,与灵夏之间隔着关中,与河渭之间隔着凤翔,没有可能一口吞下。为今之计,还是先捞人和财货要紧。” 陈诚表示同意。其实他想得更远,一旦定难军帮诸葛氏平定叛乱,那么今后在外征战的时候,便可以令其提供钱粮补给,相当于自己治下的一个方镇,好处多多。 更有甚者,如今蜀中乱战,龙剑镇的赵俭刚刚讨平镇内叛乱分子,陈敬瑄被邛南、遂州镇猛攻,时不时也与高仁厚发生点冲突,乱得一塌糊涂。将来若有机会入蜀,山南西道便是极好的跳板,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山南西道与蜀中的财货,加起来可比战乱中的淮南多多了! “从明日起,便遣人知会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令其集兵至栲栳城一线。” “遣使至延州,令李孝昌整备兵马,不得低于三千,同时准备好粮草,随大军出发。” “遣使至鄜州,令东方逵整备兵马和粮草,亦不得低于三千。” “邠宁那边,让折大帅稍安勿躁。” “泾原程宗楚,有回应了吗?” 程宗楚兵不满万,力量薄弱,但也不能忽视这个大忠臣。 “程帅说,杀杨复恭他没意见,但不得进长安。”陈诚回道。 “程大帅说话的口吻倒像我那义兄。”邵树德笑道:“他的想法,我已经摸清了,不用理会。某本来也没打算入长安,不过还是得到长安周边绕一下,吓吓杨复恭,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第四章 杨朱 正月刚过,长安大多数百姓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在朝廷上层,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形势却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 昭仁里杨府。 杨复恭徘徊良久,长吁短叹。 他想起了已经亡故的兄长。若处此局面,兄长会从容许多吧? 兄长虽然亦是中官,却素有慷慨之志,善抚士卒。手下兵马万余,皆勇悍难制之辈,然兄长在时,指挥得心应手,令行禁止。及死之后,军中恸哭数日,此等威望,即便在藩镇节帅中,亦少有之。 吾不如兄长远甚矣! 兄弟二人诸养子,守宗在许州任忠武军节度使,守忠在洋州任武定军节度使,守亮任邛南防御史,守贞为遂州防御史,守厚为蜀中大郡绵州刺史。 守信在京中任右神策军玉山都都将,军营就在杨府附近。 守立在天威都任都将,手握数千兵。 这些都是成器的孩儿。 还有将近六百个养子,就不太行了,当不得大任,只能干些脏活。 但京中,还有个西门氏。这也是个老牌中官家族,世代监军凤翔,树大根深。虽有点失了圣眷,但掌握着左神策军,牵制作用十分明显,如之奈何。 “大人,西门重遂这几日派人守在大明宫外头,与咱们的人对峙着。”杨守立从外间走入,至杨复恭身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禀报道。 杨守立,本名胡弘立,在神策军中威望很高,勇冠三军,因此被杨复恭收为义子。 禁军将领,都是大家极力拉拢的。见到好苗子,不会客气,直接收为义子。西门思恭、四门重遂叔侄也收了不少养子,佼佼者都在禁军中任职。 惜地方上没什么得力援手,可能因为当初保举了太多邵树德一系的节帅、刺史,没法再插手了——邠宁、龙剑、夔峡三镇,如今分别在折宗本、赵俭、李侃三人手中。 “能收买吗?”杨复恭目光灼灼地盯着义子,问道。 “那人叫西门文通,本名宋文通,为左神策军三军捧日都都头,有兵千人,才略不错。孩儿遣人拉拢过,水泼不进,对西门氏较为忠心。” “什么忠心!不过是见邵树德势大,欲兴师找某问罪,不想靠过来罢了。”杨复恭冷笑道:“这等人,野心就差写在脸上,能有什么忠心?” 杨守立听了脸一红。拜中官为义父的人,有几个没野心?便是他自己,如今也是没办法了,身上杨氏的烙印太深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人,邵树德只欲诛武定军节度使……” 杨复恭霍然起身,狠狠一脚将杨守立踹翻,怒道:“为父还没死呢,诸儿就要相残耶?蠢!只杀守忠便能令邵树德满意了?多蠢才会这样想!锤炼武艺练傻了吧?” 杨复恭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 事实上邵树德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将他们杨家的势力一锅端了,趁机捞取好处,无论是地盘、人手还是财货。 圣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不过邵树德聚集那么多兵马,圣人也没办法,多半只能舍弃杨氏,待风头过去之后,再扶一个中官出来与西门氏打擂台。 如今杨氏的转机,只在河东。 但李克用的大军陷在昭义河北三州,而且他竟然相信邵树德只想诛杀杨守忠、保扶诸葛氏的说辞。 退一万来讲,即便这是真的。杨守忠在眼皮子底下被杀掉,自己还有何威信可言?诸养子离心,内部士气不振,声势不复往日矣。 “再遣人去河东,对陇西郡王晓以利害。那邵树德不仅要清算守忠,也要清算某,请他速派大军入关,将定难军劝回去。”杨复恭喊来了心腹幕僚,也不避着杨守立,直接吩咐。 幕僚连声应是,离去。 “大人,是否与灵武郡王也联络一下。有些事情,可以谈的嘛,何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杨守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看杨复恭火气渐消,又硬着头皮上前建议。 这不仅仅是为了杨复恭,也为了他自己。死于渭水河畔的田令孜党羽,可是有数百人之众。这还是灵武郡王不嗜杀,若换朱玫来主持清算,杀万人都有可能。 杨复恭又抬起脚欲踹。 杨守立一脸情真意切,带着哭音道:“大人!孩儿满腔孝心,日月可鉴,都是在为大人着想啊!” 杨复恭轻轻地踹在杨守立身上。 杨守立一下子滚出去老远,爬起来又哭道:“大人!” 杨复恭长叹一声,意兴阑珊。 ****** 凤翔府,天兴县。朱玫终于从城外堪称王宫的园邸中返回。 之前下达的命令已经传至各军,凤翔府、秦州、陇州以及暂归他管的成州,各地兵马陆续汇集。 一旦摆脱酒色,朱玫很快又找回了之前征战沙场时的状态。 国朝的武夫,可以贪财,可以好色,可以嗜杀,可以不理政事,但一定要能打。 朝廷设立京西北诸镇,本来就是为了对付吐蕃的。对将帅和军士的第一要求便是能打仗,其他方面几乎完全就是放任的。 你理政能力再强,政治手腕再高,品行举止再好,又有何用?面对蜂拥而至,屠杀百姓,掳掠女子财货的吐蕃大军,这些都太无力。 嗯,如果一个藩帅又会经营地盘,名声又好,还会打仗,那朝廷就要搞你了。 朱玫对经营地盘没有太大的兴趣,全部委托给幕府僚佐去管。他只负责要钱养军以及供自己享乐,满足这个条件,管你底下人怎么玩!不满足这个,杀你没商量。 凤翔府内如今已汇集了近两万兵马,几乎占了全镇的八成以上。朱玫打算带一万五千人南下,讨武定军。 “大帅!”节堂内,诸将纷纷到齐。 朱玫扫了一眼。 衙内都知兵马使朱寿,此为朱玫长子。 后院兵马使朱休,此为义子。 衙将王行瑜,这是心腹,从邠宁带过来的。 衙将张行实,同样是邠宁旧人。 大散关镇将杨晟,凤翔人,入京那次来投,朱玫爱其勇,收入帐下。 大震关镇将王行约,邠宁旧人,王行瑜之弟。 这几将,他最为信重,也是军府内地位最高的将领。 “邵树德屡次致书、遣使,邀我南下。”朱玫坐于帅位之上,道:“诸葛爽,亦我故旧也。今旧人有事,焉能不帮?吾意已决,起兵南下。” “谨遵大帅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朱玫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醉生梦死,固然有他出身低,一旦接触富贵生活,便停不下来的原因。但更多的,还不是进取无望? 凤翔本大镇、富镇、强镇,以之为基,北取泾原、邠宁、朔方、夏绥,南攻山南西道,一旦全占,顿时三十余州在手,岂不令天下英雄震怖? 朱玫曾经幻想过,但两年多前的入长安之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定难军士气高昂,战阵上勇不可挡。李昌符的人马其实也不错,但怎么冲都冲不动定难军大阵,最后士气衰落,大败。 朝廷其实也有意扶持凤翔军,与定难军相抗。 为此,还把成州转隶了过来。可惜朱玫再三盘算,觉得兵力只有邵树德一半,还不如人家能打,何苦来哉? 于是收下成州,然后——享受醇酒美人去了。 这次诸葛氏有难,遣使求救,顿时勾起了朱玫很多回忆。 两人曾经同在庞勋军中,反叛朝廷,又先后归正,一去邠州投入李侃帐下,一在汝州任防御使。 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时,朱玫被李侃调至河东,在代州任职,后积功得授刺史。诸葛爽带着东都军士而来,为北面行营招讨副使,两人曾经见过面,喝过酒,畅叙旧谊,感慨连连。 后面的发展其实都很不错。讨完黄巢后,朱玫得到了邠宁帅位,诸葛爽持节山南西道,大前年朱玫又移镇凤翔,与山南西道比邻。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诸葛爽有难,老兄弟怎么也要帮一把。至于帮完后会怎么样…… 唉!朱玫长叹一口气,若无邵树德就好了! 仲方侄儿的家业,做叔叔的帮着照看一点都不过分,可惜!可惜! “明日就整备粮草、器械、辎重。待邵树德一至,便出兵。”朱玫摇了摇头,心里很是无奈。 事已至此,就好好帮一把诸葛爽吧。 李克用,你怎么不入关中,把邵树德赶跑呢? 第五章 事不宜迟 “若无我,关中不知几人造反,几人犯阙,又不知几多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夏州城外,邵树德骑着战马亲自检阅第一批抵达的义从军。 这话固然有装逼的成分,但也是事实。 从讨黄巢时,邵树德就保住了京兆府北部及同州部分地区的安危,数次挫败巢军北上的企图。后来的移镇风波,也没有如同历史上那样打来打去,然后乱兵四处劫掠,放火焚烧长安。 更没有那扯淡的因为拥立新帝,而导致的长达数年的战乱。 邵大帅有资格说这个话,因为正是他这头大老虎的存在,让关中的野心家无法冒头作乱,也让外镇的军队无法进来肆意蹂躏关中百姓。 不然的话,关中还能有二百多万百姓?不可能的。 “你是哪个部落的?”邵树德驻马停留,看着一位党项山民,问道。 “横山拽浪部。” “叫什么名字?” “讹遇。” “第一次下山?” “第三次了。” “打过仗?” “攻温池县打过一次,在泾原镇又打过一次,西征兰州时随野利军使破广武梁敌寨。” “壮哉!”邵树德赞道:“可会射箭?” “在山中狩猎虎豹,当然会!” “取我弓来!”邵树德一伸手,亲兵们立刻将他的步弓递了过来。 “此番是你第四次出征,便赠给壮士了。”邵树德将步弓递给了这人,言语勉励了一番,然后继续检阅其他部伍。 讹遇呆呆地看着手里制作精良的步弓,各部落的山民也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运气不错。”李仁辅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年,大帅送出去多少坐骑、多少横刀、多少步弓、骑弓了?在各部勇士中几乎成了传说,人人皆以见到大帅为荣。 各部酋豪,还有想造反的吗? 邵大帅就是符合草原勇士审美的雄主:骑术很好,箭术堪称卓绝。人又豪爽大方,心胸宽广,有勇士冒犯了他,只要有真本事,不但不怪,还有赏赐。 草原上的风俗,他也很尊重,吃起草原食物来很欢快,从来没有歧视过任何人。有战功者,即便党项人也能得到提拔。出去打猎,睡在一帮草原粗汉子里面,鼾声、脚臭,几乎什么都有,但他从来没皱过眉头。 义从军常年保持着六千人的编制,一直由各级教练使负责训练。这部分人,其实就是衙军了。尤其是右厢忠勇都那三千骑,本来说两年到期后要返回各部落的,但大伙都不想走了,想继续给大帅干。 于是乎,邵大帅顺从军心,将忠勇都三千人固定了下来,不再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而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义从军全军一万二千步骑,今日都集中在夏州城外了。 检阅完毕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邵树德走到了前来观礼的李唐宾、符存审二人身前。 李唐宾现在是新成立的天柱军军使。他从三原之战被俘那会起,在定难军中也有七年了,参加了绝大部分战争,资历虽然不是最老的那一批,但称呼他一声“老人”并不为过。 “大帅。”见邵树德过来,李唐宾恭敬行礼。 “李军使,天柱军新立,此战须打出威风来!新泉军不过四千众,在渭州、岷州那么出彩,天柱军五千众,我等着你们的捷报。” “大帅静候佳音即可。”李唐宾肃容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李唐宾辗转于多支部队,从游奕使做到都虞候,再做到副使,从来没有独挡过一面,怕是被自己用废了。 但怎么说呢,这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李唐宾刚被自己俘虏时,说实话,他手底下那些军队是真的有点菜。纪律不行,习气深重,打滑头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种部队,打顺风仗时勇猛无比,一旦遇到逆境,上下犹疑,打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如今他经历了多场战斗,且对手风格多样。有巢军多年转战时琢磨出来的战法,有草原部落的“游击习气”,也有朔方军的经制之军战法。眼界、见识是足够了,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如今便看看能不能当好一军之主吧。 路过符存审身前时,邵树德没有停留。但李唐宾敏锐地发现,大帅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这个十将身上。 再结合最近花费巨大代价将符存审一干人的家属从怀州接过来的事情,李唐宾心里笃定:大帅很看重这个新近来投的十将。 为了接回这四百官兵的家属,大帅花出去了足足七百匹马!李罕之对带头走人的符存审非常痛恨,单是符氏一家就索价五百匹,堪称天价。 当时符存审也在场,大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五百匹马还不到两万匹绢,换回符将军家人,得一虎将,岂不大赚?” 李唐宾对此稍微有些嫉妒,但也很同情符存审,这事在全军都传开了,换一般的人,还能坦然处之么? 异日符存审若是背叛大帅或转投他人,那名声可就臭到极点了,没人敢重用,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天柱军副使为封隐。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之间私交很好,又是妻族,多年的交情了,没说的。 都虞候是郭琪,从武威军调过来的。对这样一个曾经大出过风头的猛将,邵树德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玩命干就是了! 义从军今天就将出发,携带一月粮草。 三日后,天柱军、振武军、河西党项一万五千步骑也将出发,同样携带一月粮草。 再后面就是主力中军了,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步骑,是全军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阴山蕃部六千人殿后。他们将在夏州、宥州草原上领一大批羊,大概二十万头的样子,都是去年底各蕃部缴纳的贡赋中的一部分,作为大军的粮食补充。一路赶着羊南下,到关中时,牧草差不多也返青了。 其实,邵树德最近正在计划,调会州、渭州、岷州一带的蕃部,以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为主,驱使部分投顺吐蕃,集结个万余人,从凤翔镇的秦州、成州方向进入兴、凤二州,突袭武定军。 杨守忠现在一定十分关注京西北诸镇的行动,并且尽可能将兵力往东边、北边聚集。定难军南下时,大可以把声势搞得大一些,让更多的人注意到。 既可以吓一吓杨复恭,也可以让杨守忠更好地“掌握”定难军的行踪,让他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东边、北边去,然后被大群游牧的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偷了家…… 这个计划现在已经开始进行执行阶段。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河渭蕃部大不了退回去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能够调动的资源已经相当丰富,尤其是蕃部人马,几乎散处各地,从南到北,绵延千余里。给自己的行军作战带来了多种选择,而且还很容易让陷入思维误区的敌人大意。 这他妈不是一个节度使,还是大汗、兀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成为德论乃至赞普。 邵大帅的多重身份,对大西北的诸多藩镇来说,很多时候就是降维打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苦哈哈的羌人,居然也能七拐八绕与邵某人搭上关系。 二月初七,送走天柱军等一万五千人后,邵树德在府衙内见到了杨复恭的使者。 “使者既来,想必杨枢密使有话要说?”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卢嗣业立于身后,陈诚、赵光逢坐于两侧,全都盯着这个名叫张绾的军将。 张绾为杨守信的心腹部将,残暴狡猾,凶名著于军中。但此时来到夏州,被如狼似虎的邵氏亲兵看着,又见到了同样“凶名赫赫”的灵武郡王,老实得像只小猫一样。 “回灵武郡王,枢密使遣我来,是希望能够退兵,给关中百姓消弭一场兵灾。”张绾小心翼翼地答道。 “剑已出鞘,不曾见血,如何能收?”邵树德一笑,道:“某已联络关中诸镇,集大兵二十万,讨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及山南西道诸叛州。杨枢密使莫不成以为,可以三言两语让大军退回?” “灵武郡王一定要动兵?须知河东李克用、宣武朱全忠,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吾有大军二十万、续备十万,李、朱二人,来便来了,又能如何?” “灵武郡王麾下固然猛将如云,然则——” “杨守忠的首级什么时候送来?”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张绾脸色难看,这个邵树德一点不吃恐吓,果然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夫贼胚。 见张绾不语,邵树德便挥了挥手,道:“既无话说,使者先请回吧。吾不日将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长安,届时或还有机会与杨枢密使碰面,就定在当年田令孜的府邸吧。” 将使者轰走后,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二人道:“事不宜迟,要快点进兵了。若杨复恭软下身段,愿意杀杨守忠自赎,某就有些尴尬了。另外,关东局势,也风起云涌啊。” 最近灵夏诸州百姓一直在过节,“生活乐无边”,但关东的战争却愈发频繁,百姓也苦不堪言。 孙儒与杨行密在江南大战,常州、润州百姓十不存一。扬州粮食被二人搜刮一空,百姓大饥,不得不卖妻子、儿女买粮。卖粮的地方当街收人,捆绑起来后,当街宰杀割肉,像杀牲畜一样。 江南不仅有孙、杨之战,镇海节度使周宝屡战屡败,逃至杭州。杭州是镇海节度使的巡查范围,钱镠乃周宝部将,将其迎入,随后杀之,对外称“暴病而亡”。 周宝的溃兵归了赵晖,赵晖与徐州南奔至苏州的张雄大战,败,降兵全部被张雄坑杀。 钱镠攻润州,抓获周宝叛将薛朗等人,假惺惺剖其心肝祭奠周宝,都他妈是影帝! “淮南、镇海如此之乱,简直群魔乱舞。幸好武宁军时溥嫉妒朱全忠,堵住了其南下的道路。秦宗权部又复炽,陈、亳等州遭到抄掠,郑州失陷,朱全忠不得不回兵救老巢。”邵树德站起身,道:“今年,怕是会发生很多大事。事不宜迟,三日后,某便亲率铁林、铁骑、豹骑三军出发,前往关中,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大帅,是否让义从军、天柱军在鄜、延等待?”陈诚问道。 “别等了,义从军开至富平,天柱、振武二军至三原,鄜坊、丹延二镇军分别至高陵、栎阳一带布防,等我大军主力抵达。” “遵命。” 第六章 茅店 富平县东郊的茅屋小店内,谢瞳刚刚坐下,准备吃饭。 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 谢瞳转头望去,却见窄窄的小溪对岸,一只老母狗衔着小狗,正飞快地泅水渡河。 “使君,怕是有乱兵。”在店外散坐了一地的随从们掣出刀枪、步弓,神色紧张地说道。 山南西道烽火连天,乱兵四散,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危机。虽说进了凤翔和关中后安定了许多,但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放松。 店主也从后厨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有夏兵镇着,这年月哪来的乱兵?” 马蹄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很快,河对岸出现了大群骑兵的身影。他们高举着旌旗,盔甲明亮,以松散的队形在田野里驰骋着——此时春播尚未开始,田野里空无一物。 “阿爷,果然是乱兵,快走吧!”店主儿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急得不行。 已经有骑兵开始涉水渡河了,茅店这边更是紧张。 “不要慌,褐布军服,是夏兵。”店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下了结论。 “啊……”店子儿子呆在那里。 “赶紧回去做蒸饼,这几位客人等着要呢。”店主踢了儿子一脚,又对谢潼笑道:“食客勿忧,此乃灵武郡王之兵马,不扰民的,放心吧。” 谢潼仿若未觉,停箸看着外面,只见大群骑兵分批、有序地跃入浅溪,就如同下饺子一般。小溪这边,已经有了数十游骑,远远散开,呼喝驰骋。 “这骑卒,甚是精锐啊。”谢潼神色复杂地说道:“与草原上的人比起来,不知如何?” “草原牧民,怕是不如他们。”谢彦章将手下数十人都召集了起来,隐隐结成一个小圆阵,护卫着茅店。 草原牧民,虽然会骑马、射箭的很多,但平日里生活艰苦,活计繁重,未必有多少时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但凡草原雄主,都会想办法养一大批脱产职业骑兵,这些人有牛羊供奉,不用担心生活,故可训练不辍,甚为精锐。 一旦有战事,便以这些脱产职业骑士为核心,裹挟大量牧民,一起出征。中原王朝训练的骑兵,如果遇到的是普通牧民,那么不用太担心吃亏,可以打——当然如果这些中原骑兵本身的训练也荒废了,那就算了。 眼前这支,很明显是精锐职业骑兵! 谢彦章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也是骑将,宣武军组建点骑兵不容易,费尽心思从河北买马,然后在河南办马政,畜养马匹。 吴兴郡王对骑兵队伍是有执念的。 这源于关中讨黄巢时,他亲眼目睹了李克用骑兵的勇猛,印象深刻。持节宣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扩大骑卒队伍。当时只有数百骑,由庞从领之。 现在渐渐扩大了,庞从也升官了,便由李谠、华温琪、李思安、王檀以及谢彦章数人分领,各有数百至千余骑不等。全军加起来约五千骑,考虑到宣武军总共才四万步骑,这个骑兵比例已经很高了。放眼周边诸镇,除了河东李克用之外,应没人比他们更多的。 数名骑将中,李思安、王檀二人为踏白都正副骑将,手下数百骑,皆技艺高超、敢死勇战之辈,每战必先侦察敌情、搜剿斥候甚至突袭敌军。 原以为他们很强了,毕竟都是各军中挑选的勇士,虽然很多人是半途改练骑马,但技术高超,足以弥补骑术的不足。与踏白都相比,谢彦章觉得自己手下那千骑根本没得扔,以多打少都得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小溪对岸铺天盖地涌来了数千骑兵。虽然是轻骑兵,但装备不错,士气高昂,最关键的,那骑术是真的好啊,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吧? “店家,果真是灵武郡王的兵马?”谢潼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立刻取出了一匹绢,塞到店家怀中。 “换他人未必知晓,某却是见过,确是灵武郡王的骑卒,就是不知哪部。不过定难军各军都有骑卒,不好说,不好说啊。”店家眉开眼笑地收了绢,说道。 “每军都有骑卒……”门外的谢彦章也听到了,只觉嘴里有些苦涩。 青海骢,比河东军的战马好,也比从河北买来的契丹马好。吴兴郡王曾经遣人买了数百匹,都补入了踏白都。 这定难军,怕不是有万余骑?一旦和他们打起来,宣武军那数千骑够消耗多久?而没了骑兵,想打仗实在太难了! 数十骑朝茅店这边奔了过来,然后在二十步外齐齐整整地停下。一名小校过来,问道:“尔等何人?为何聚集于此?” “我等乃河南行商,往山南西道做买卖,此时正欲返回河南。”一名向导上前,小心地解释了起来。 “速速离去!”小校不容置疑地说道:“忠勇都要在此扎营,尔等再不走,全当奸细抓起来。” 谢彦章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位小校的官话不是很好,或许是羌胡兵出身。这个忠勇都居然有三千骑,莫不全是胡骑? 宣武军曾经研究过定难军有名有姓的将领及其军队,知道灵武郡王这个人喜用骑卒,手下又有银州银川、丰州永清两大马场,每年靠出售战马、挽马、骑乘马牟利。听闻其还控制了大量蕃部,这些蕃部应也定期上供马匹,定难军的马匹之多,委实让人羡慕,怕是河东李克用都无法与之相比。 定难军是大敌! 他们兼具中原步兵和草原骑兵之长,一旦厮杀起来,坚韧步军大队在前,精锐骑兵抄袭敌后,战场主动权就要易手。 谢彦章示意手下将器械都收起来,然后走到谢瞳旁边,低声道:“使君,还是走吧。定难军入关中了,这支名唤忠勇都的骑军应是先锋,后面还有大队人马。再不走,恐生意外。” “往东是哪里?”谢瞳问道。 他本在山南西道当刺史,适逢兵乱,便起了东归的念头。而吴兴郡王也很顾念两人之间的老交情,派心腹之人来接,打算绕道河中、河阳返归汴州。 “四十里外便是梁田陂,有驿站,可夜宿。” “那便走吧。”谢瞳也不迟疑,稍稍收拾了一番后,便与谢彦章等人一起上路了。 “谢将军,刚才见到忠勇都时,某见你脸色大变,难道这支骑军很强?”东行的路上,谢瞳与谢彦章策马并行,问道。 “宣武军四五千骑,一旦上阵对垒,打不过这三千骑。”谢彦章苦笑道:“或许咱们的步军不弱,但骑军组建时日尚短,底蕴不够,与定难军这种不好比。国朝的几大马场,大部分在河陇诸州,少量在朔方之地。其他地方,少之又少。” 谢瞳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草原胡骑,一旦按照中国之制训练,再有精良之甲具、器械,好吃好喝供着,平日不用干活,只需不断训练,那么战斗力是很惊人的。 更何况,这些胡骑的来历也不一般…… “谢将军,某在山南西道时,听闻灵武郡王择草原诸部勇士入军,得三千人,皆弓马娴熟之辈。其人又善抚士卒,素得军心,各部勇士咸愿效死力。本不觉得这三千骑有多强,以为流言多失真,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忠勇都应是难得的精锐骑军了。”谢瞳说道。 “忠勇都之外,还有铁骑军、豹骑都,各军之中,还编有不少骑卒……”谢瞳仰首望天,道:“草原一盘散沙,中原百姓之福。草原若统一起来,并且开国建制,那便是吐蕃,便是突厥,非中原百姓之福。邵树德统一了河套、横山、阴山、河西诸部胡虏,已是草原上一小汗,本人又是大唐郡王、节帅,兼具两家之长。吴兴郡王若想并吞天下,此人当着重留意。他——比李克用难对付。” 谢彦章同意这个看法,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邵树德屡次到河南募兵,咱们是不是也可去草原募兵?”他突然间又问道。 谢瞳一怔,道:“邵树德为大唐郡王,定难军节度使,他去河南募兵,无人阻止。若吴兴郡王去草原募兵,怕没那么简单。代北诸部不可能,河陇朔方之地亦不可能,只有燕北之契丹人那边可以想想办法,然河北诸镇让过路吗?” 河北诸藩,紧邻着的便是魏博镇。 朱全忠遣人带银万两到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银被抢,关系很恶劣。 魏博镇最近也刚刚闹内讧。 节度使乐彦祯修魏州外城郭,总长八十里,百姓不堪役使,衙兵也鼓噪不休。乐彦祯吓坏了,请求辞去节度使帅位,到龙兴寺出家为僧避祸,军士们公推赵文?(biàn)为节度留后。 乐彦祯之子乐从训不甘心,率三万军抵达魏州城下。赵文?不敢出城迎战,被军士们轻视,然后又杀掉。 没有胆子与人野战,还想当节度使? 赵文?一死,军士们又聚集起来,四处高喊询问:“有谁愿意当节度使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刚才看到一个白须老人,言(罗)弘信当为地主,于是大伙便推举罗弘信当节度使。罗弘信率军出城,与乐从训野战,大胜。 魏博镇的人,不好惹!去买粮都能被劫杀一空,别说募兵了,怕是带了钱上路,还没出魏州呢,就被人抢光了。 “那便只有在河南大办马政了。”谢彦章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我二人一同向吴兴郡王禀报。不办好马政,若是邵树德聚集数万骑涌过来,大家便只能龟缩在城里,任其掳掠。一次两次还好,若是三不五时地便来掳掠一番,百姓、财货尽失,纵有坚城又如何?不攻自破耳!” “谢将军所言甚是。”谢瞳道:“邵树德这是要进兵山南西道了。诸葛爽与其有旧,其兵必来,方才那忠勇都骑军,或许便是先锋。诸葛爽老矣,帐下亦无良将,唯王虔裕、牛存节二人尚算有点本事,夏军不至,早晚分崩离析。夏军一至,这基业归谁,也很难说。” 马蹄声渐渐远去。 关中大地上,军旗飞舞,刀枪如林。时隔两年半,定难军将士再一次踏上了这片千里沃野。 第七章 大张旗鼓 鄜坊四州的千沟万壑之中,万余步骑正在不紧不慢地行军。 鄜坊军、丹延军已经南下了,两军合兵六千,往高陵县方向疾进。邵树德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估计不太行了,但也没指望他们能打硬仗、苦仗。能牵制部分敌军,摇旗呐喊,吓吓人,就已经不错了。 鄜延四州二十三县,汉人与党项人杂居,多以种田为营生,党项人也在山间低矮丘陵处放牧。这个年代,横山区域的泉水、溪流很多,森林面积还很广阔,能容纳的人口较多。 宋夏对峙之际,整合横山的自然环境就开始受到巨大破坏了,但那会仍有余晖。无定河、大理河、山水河、清水河、甜水河、黄甫川、洛水等地的河谷农业非常发达,种谔就曾说,有投降的党项蕃部指引桃堆平(在今志丹县境内)粟窖所在位置,称是西夏的国官窖,“密密相排,远近约可走马一直。” 邵树德不知道宋夏对峙时期横山的农业状况,但就此时而言,横山农业还算可以。尤其是自己主政后的这些年,横山党项与平夏党项、河西党项之间的贸易日渐活跃,越来越多的人从事种植业。 就比较优势而言,横山党项的牛羊确实不如平夏党项有竞争力,那还不如专心搞种植业,种植粟麦、果树。 大军行经之处,经常可以看到构筑在险要之处的党项山寨,与汉人村庄、城池遥遥相对。也是在这些年,双方之间的关系日渐转暖,小冲突当然有,但真的好些年没爆发大规模的械斗乃至战争了。 作为横山党项两个最大部族的姑爷,自然也有党项部落送粟米、牛羊、草料过来充当军需。汉人的州县当然也早接到了李孝昌、东方逵的吩咐,准备好了粟麦、豆子与草料。 邵大帅对此很得意。换个其他人,横山党项诸部多半只会死死守住寨子,而不会下来送粮。 难道我是气运之子?好吧,其实是我当了几个部落老男人的女婿。野利氏已经生了个女儿,没藏妙娥还没怀孕,不过嵬才氏前些日子倒是怀上了,与大封差不多同时间。 “大帅,义从军右厢忠勇都已至富平,左厢步卒也已出了同官县,开始征集粮草。”亲兵副将陆铭走了过来,汇报道。 “行军如此之速?”邵树德有些惊讶。幸好关中没有敌人,义从军怕不是抛下辎重,轻装疾行了,没藏结明够拼啊。 此番出征,全军几乎就没征发多少夫子,而且到了鄜延境内后就放他们回去了。后面也不用转运粮草、军械,在家好好务农。 大军到横山,由横山蕃部、鄜延二十三县提供夫子、粮草。出了横山,在关中征集夫子、粮草。甚至就连关中三十余县的匠人都已经被提前“预定”了,各县都要承担一定份额的军械维修、打制任务,供给军需。 朝廷的任务俺们不管,但是一定要完成定难军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关中三十余县,二三百万百姓应该也早习惯了。定难军不是第一次到关中就食,他们的抵触心理也一次比一次淡。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关系,跑灵夏去好了,朝廷官员不敢去催讨赋税的。 大军不紧不慢,在横山中走了足足月余才抵达同官县附近,此时已经是三月二十日了。听望司转来最新的山南西道消息:诸葛仲方率军攻壁州,大败,诸葛仲保趁势攻集州,被回师而至的诸葛爽击败,又退回壁州。 诸葛爽父子已经快速平定局势,山南西道诸州的形势一下子微妙了起来。若不是京西北诸镇纷纷站台,表示支持诸葛氏的话,估计局势早就崩坏了。诸葛仲保没什么,当地的土豪野心家才是最危险的。 乱世已至,谁不想搏一把啊?凭什么让你一帮外来户占着十一州之地享福? “诸葛大帅还领有几州几县,户口几何?”夜宿同官县时,邵树德找来了幕僚们询问。 这个时候,出场的一般是学识较为渊博的赵光逢,只听他说道:“禀大帅,山南西道,至德元载(756年)设立,一百三十余年,历四十八帅,初领梁、洋、集等十三州,后陆续增、罢、改隶,共领一府十四州,此所谓山南西道十五州是也。大中年间从吐蕃手里收复文、扶二州后,时而归西川镇管辖,时而归山南西道管辖,故盛时曾有十七州之地。诸葛大帅上任初年,割金州,与京畿道之商州一起,建金商都防御使,交予李详。” 说实话,朝廷这事做得还算地道。商、同、华三州,与京兆府一样,同属京畿道,一直是朝廷直接掌控的。京畿道出一个商州,山南西道再割一个金州,新设金商镇,已经算是比较厚道的了。 对了,郝振威目前就在同州刺史任上。 其实也不亏,同州有五县,户口、财货不知道是拥有二县三城之地的天德军的多少倍。听闻郝振威也在积极吸纳河南流民,开垦同州三县的荒地,他这个刺史做得应是比较舒坦的。 被邵某人赶走确实屈辱,但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嘛,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滋润,这就够了。 “后来龙剑镇、武定军之设立,又割去三州,遂余一府十二州。文、扶二州被龙剑镇隔为飞地,朝廷有意将其改隶他镇,愈发不听使唤,故实际只有一府十州之地。”赵光逢说道:“此番武定军风波,兴、凤又入杨守忠之手,通州刺史诸葛仲保目前占有通、开、壁三州,文、扶二州保境安民,故诸葛氏父子手中只有兴元府以及集、巴、蓬、果、渠六州之地,不过,户口也不少。” “兴元府,有一万六千余户;集州有三千户;巴州,一万一千余户;蓬州,六千余户;果州,一万二千余户;渠州,三千余户;总五万余户,二十七八万人。” “这有点少了。”邵树德说道:“光启二年时,定难七州,编户之民已有四十七万余。去年,不算麟州,十四州之地,编户之民有十四万五千户,七十万口。山南西道,六州之地,还不到三十万人,少了。” “天下间无有第二人如大帅这般励精图治。”陈诚赞道。 募兵、募民、买人甚至强行劫人,还有数年如一日地将农耕党项小部落编户齐民。邵大帅对编户人口的执着,是令人吃惊的。 如果说草原上私下里称其为“邵扒皮”的话,那么河南人、关中人绝对可以称其为“人贩子”。 光启年间入长安,一口气便劫掠了数万工匠、船匠、乐师、画师等各行各业专业人才及其家属,足足五千余户。 去年裴通、符存审又做下了好大事,裹挟了七千户河阳、泽州百姓入灵夏。 邵大帅在关中、关东的名声,为此蒙尘,呜呼哀哉。 不过,这一次大帅的“恶名”可能又要远播山南西道十余州。武定军三州,尚有七八万人,通、开、壁三州,有十一二万人…… 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怕啥! “山南西道可有蛮部?”邵树德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不少,然具体户口无法统计,幕府只收取贡赋罢了。最近一次叛乱,在大中年间,时任节度使是……”赵光逢看了一眼邵树德,道:“封敖。” 封氏姐妹的祖父嘛,邵树德瞪了赵光逢,道:“山南西道不过数十万人,还不如河北一大州户口繁盛,然财货却远胜之。梁州稻田广布,亩产远甚于灵夏、河北,诸州还有茶叶、绢帛,利益不小。此番进兵,当以获取人口、财货为主。” “大帅英明。” 在同官县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速度并不快,并且大张旗鼓,声势搞得非常大。 鄜坊军、丹延军接到命令,向南前行,占据东渭桥一带。 义从军则改道西南,扑向咸阳、兴平一线。 大军主力则在三月二十七日抵达了泾阳、高陵一线。 这几个地方,邵大帅太熟了。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追忆往昔,顺便——等待一下京中的消息。 二十八日,京中还没消息,关东却有情报递至。 大通马行的李法、刘三斗在正月输送了后续两万多河阳百姓后,今年又跑去河南府、许州、郑州一带募兵、募民。结果运气不佳,先被秦宗权的人劫掠,退往河南府后,李罕之与张全义又闹翻了,互相打了起来,马行直接关门歇业了,坑得不行。 李、张二人,曾经在手臂上刺字结盟,相约互保,可谓难兄难弟。居然也伤感情动起手来,不得不说这世道真是把人变成鬼啊。 本来这也没什么,两个地方军阀互殴嘛,能有多大事? 但李克用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攻打昭义河北三州的关键时刻,还从前线抽调兵马,委任康君立为南面招讨使,李存孝、薛阿檀、史俨、安全俊、安休休五人为将,率七千骑兵,驰援李罕之。 邵树德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李罕之、张全义都是你李克用保举的,一个任河阳节度使,一个任河南尹,他们之间互殴,你不是该调停么? 这就像是李孝昌与东方逵互相打了起来,邵大帅选择支持其中一方,还派兵助战,这简直不可思议。 李克用,犯大错矣! 收到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便与陈诚、赵光逢密商。二人也一筹莫展,觉得李克用既然表明了态度,甚至直接出兵了,张全义还能有什么选择? 朱全忠人在家中坐,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估计对李克用的骚操作也是一脸懵逼。 还有这好事? “李法、刘三斗二人在哪?”邵树德站起身,踱着步子。陈诚、赵光逢二人知道他的习惯,这是要下决心了。 “已经退往陕虢。” “他们手头有多少人?” “陕、虢二州本有两百余人,孟、怀、洛马行关闭后,人都退往了陕虢,几个马行的人聚在一起,应有七八百众。” “裴通在哪?” “春社节那会去宥州、盐州招募党项牧民了,打算带五百骑前往洛阳。这会应已经出发了,或已至河中。” “传我令——”邵树德倒背着双手,看着大营外空旷的原野,声音很平静地说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李仁辅退到营门外,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卢嗣业铺开白纸,一边磨墨,一边准备记录。 “组建华州行营,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即刻启程,前往华州。铁骑军使折嗣裕为诸军指挥使,至华州后征集粮草,越多越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卢嗣业面色平静,但写字时手却有些轻微的抖动。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继续等待大帅的命令。 “陈副使,即刻出使陕虢、河中,问问王重盈父子,可否借道、借粮。你有九千精骑做后盾,说话不用太客气。” “遵命。”陈诚躬身行礼,随后又忍不住问道:“大帅,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皆精骑劲卒,骤然东进,是欲战耶?” “不!”邵树德转过身,道:“是为人。朱全忠、李克用、李罕之、张全义四方混战,河南府、孟州、怀州之地会打成什么样?百姓还有活路么?” “某知矣。”陈诚再行一礼。 这一礼,不仅是下属对主公,也为了那些战乱之地的百姓。 “对付山南西道那些小毛贼,何需五万大军!”邵树德笑了笑,道:“我眼里,现在只有人,越多越好!” 裴通、符存审、李法分两批带回来的六万百姓,历史上都是“死人”。 这次,自己又要救一大批“死人”了。 你们不爱惜百姓,我爱惜。 谁要是阻止我收拢难民,我这九千铁鹞子、宫帐军、轻骑兵什么的,就加入另一方干你,你好好想清楚了。战事胶着时,对方多了九千精锐骑兵,你顶得住不? “让折嗣裕来见我,我要面授机宜。”邵树德最后说道。 第八章 荔枝道 “你准备把大营设在哪里?”铁骑军正副军使折嗣裕、刘子敬二人很快来了,邵树德与二人交谈了一会,明确了目标后,又问道。 “暂先设在永丰仓。”折嗣裕看着地图,说道:“仓城内应无什么存粮,也无几个守军,待收集到粮食后,可存放于此。后面就要进入多雨时节了,有个仓城会好办许多。。” 永丰仓西距华阴县35里,当渭水入河之口,有渭津关、渭津渡。东面三里是潼水,潼水以东一里便是潼关。 关南依潼山,北临大河,与风陵渡相对。从陕虢入关中,必经此路。 “永丰仓不错,可以设为临时行营所在地。”邵树德赞许道:“关中兵力稀少,神策军不堪一击。各州县、关隘守军若不出来作梗,便不用理会。尔等但可深入郑、华阴、下邽、潘、渭南等县,收集粮草,以备难民所需。尤其是华州三县,户口极丰,当可有大收获。唔,注意下军纪,不要自己直接去抢,给地方大户、士绅派捐,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若有劫掠民人者,斩!” “遵命。”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答道。 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 忠勇都的卫慕鼎利、白珪二人还在富平以东,邵树德让他们直接前往同州五县收集粮草,后面接受华州行营的指挥。 豹骑都,一人三马,即日常赶路的骑乘用马、驮载食水器械甲胄的驮马,以及厮杀用的战马。战马平时不载人,不装运任何东西,就为了保持体力,在厮杀的时候状态上佳。 一匹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多了两千匹马,就等于多了六千个吃饭的人,即便按照夫子的标准来算,一个月也要消耗1200斛粮食。 不出征时还好说,可以用草料,爱惜战马的士卒会额外加餐,一般是麸子、豆子以及草原上常见的野生谷物。但出征之后,就必须喂粮食了,定难军的习惯是喂豆子,草料为辅,消耗还是不小的。 至于说马匹从头到尾喂粮食,不吃草料,那太奢侈了,暂时还玩不起。 “杨十将,铁鹞子有二百多骑了吧?” “回大帅,瘊子甲、马甲俱全者,已有249骑。”杨弘望答道。 攒东西可真不容易! 绥州都作院下辖龙泉、大斌两个作院,夏州都作院下辖朔方东、西、北三作院,灵州都作院辖回乐、怀远两作院,去年八月又新成立了怀远新城作院,一共八个作院,五千余官方工匠、一万多学徒,全力打制各种器械。 步槊、长枪、短枪、横刀、砍刀、盾牌、铁甲、马甲等等,这些战争机器所需的养分,都需要由他们一一打制出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能攒到249骑铁鹞子,已经非常不错了。而且,今年的产能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提升,明年会提升得更快,因为前些年招募的徒工有些人陆陆续续可以独立打制器械了,这解放出了相当部分老手,可以让他们集中精力打制极其耗费工时的瘊子甲、马甲。 地盘已经不比西夏小多少了,但底蕴还是不如。无论是人口还是工匠数量,都大大不如啊。明年可以出台一个政策,让党项、吐蕃各部轮番派规定数量的工匠到三大都作院值役,帮忙打制器械。 圣人都能要求各州派工匠、乐师什么的到京城值役,青天子难道不行么? “去了河南,知道怎么打仗吗?” “回大帅,豹骑都上千将士苦练经年,便是为了临战摧锋破锐,杀贼于立尸之场。”杨弘望大声道。 邵树德一笑,道:“少年郎有此勇气,我很欣慰。但现在就急着与朱全忠、李克用开战,没把握。” 杨弘望听了脸色一变,立刻回道:“末将绝无擅专之意,但凭大帅吩咐。” “此番东去,听折指挥使将令,首要目的便是捞取人口,集中到陕虢安置,然后分批北送灵夏。某的地够了,甚至太多了,不需要占更多的地,然急需人口。总之,招揽流民是第一要务,谁若阻止,便杀了,无需犹豫。李罕之也好,张全义也罢,甚至李克用或朱全忠的人马——皆可杀!”邵树德说道:“谁敢与我抢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人。” 其实,邵树德已经与折嗣裕详细交待过了,气势一定要做足,一定要摆出一副不要命,谁都敢杀的做派,但具体行事时,则要有分寸。尽量避免战争,实在没办法了再打。打的时候也要挑软柿子立威,省得与李克用、朱全忠正面撕破了脸,回头难看,不好收拾。 骑军们陆续出发之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继续南行,三十日,全军渡过渭水,抵达了长安以北区域。 这个时候,杨复恭坐不住了,朝廷也坐不住了,纷纷派来了使者。 “还请灵武郡王退兵。”张绾是最先赶来的,甫一至渭南大营,便哭丧着脸说道。 “杨枢密使可有何说法?”邵树德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绾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既无话说,便回吧。”邵树德继续盯着地图,研究幕僚们献上的行军路线。 路线源自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案,即著名的“天宝荔枝道”也。 杨贵妃幼长于蜀,“好食荔枝”。受宠之后,盛产荔枝的涪州(今重庆涪陵)便成了贡地。天宝年间气温比这会略高一些,远高于五代及北宋。白居易便曾言“荔枝生巴峡间”,距长安二千里。 国朝驿传速度为“日行五百里”,考虑到是送荔枝这种生鲜,又是杨贵妃所嗜之物,自然不能以普通速度运输。五百里是不够的,得玩命,一天七百里,三天刚好送达,味道还算新鲜。 至于从岭南送,那是不可能的,基本就是唐人黑杨贵妃,故意这么说。算算距离就知道了,再玩命也不可能将新鲜荔枝从岭南送到长安。 这条道路,如果从长安这头算起点的话,那么就是先至子午关,然后翻越秦岭,入子午谷,这段六百余里。出了子午谷之后,很快便能抵达洋州理所西乡县(今县南)。 从西乡县往南翻越巴山,至通州之宣汉县(今宣汉与万源之间),再往南走,可至开州理所盛山县(今开县),这一段八百余里。 也就是说,定难军可以不经凤翔镇,直接入子午谷,便可杀入洋州、通州、开州。此三州,要么是武定军的地盘,要么是诸葛仲保所据之叛州,都是要攻取的。 只是——子午谷啊,邵树德莫名想起了一些三国时的旧事。 幕僚们也把这条“荔枝道”的优劣都写了出来。优势是路途近,出其不意,也不用经过凤翔镇的地盘,劣势是路险、山险,一旦出点意外,大军有倾覆之忧。 铁林军九千步骑,是邵大帅的心尖尖,战斗力强,士气高昂,兼且忠心无比。如果面对面拉开架势与人野战,他一点也不担心,怕的就是损失于各种意外之中。 老子不想冒险!不过,可遣一支偏师走子午谷。 想到此处,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第一层、第二层……第五层……大气层。 “灵武郡王明鉴,枢密使欲请朝廷下诏,封大王为夏王。”张绾说道。 杨复恭这么骄横的人,愿意用王爵来收买我,呵呵,已是心虚。 不过,虚名于我何重?还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当我是李克用么?那么好说话? “天下丧乱,诸镇侵攻不休,吾亦只得保境安民,只是薄有微功,安得封亲王耶?”邵树德放下地图,冷笑道:“使者请回吧,某明日便挥师入城。” 张绾脸色一变,想了想后,又道:“灵武郡王息怒。枢密使有言在先,若不愿受爵,还可再商量。” “那还不滚回去商量?” 张绾一脸晦气,躬身行礼后便走了。 邵树德站起身,思绪完全没放在长安这边,半晌后,下令道:“给杨悦传令,火速至岷州,任岷州行营诸军指挥使,统领新泉军及白、拓跋诸部,借道成州,攻武定军之兴凤二州。另,让没藏结明过来见我,党项山民,需要用到他们了。” 第九章 长安与洛阳 “杀!” “宰了他们!” “胆子好大,要弑君么?” 大明宫前,两帮人马正在对峙。双方都拿出了器械,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西门文通披了两重铁甲,外面还罩了一件櫜鞬服,手持步弓,意气昂扬。 义父给他增派了不少人马,捧日都现在足有三千之众,器械精良,威风凛凛。 说实话,就他们武备精良的程度,可能远超城外的定难军。 就是——好像不如人家能打啊! 天子对神策军,一直挺厚道的。赏赐之丰厚,足以让各镇衙军眼红。即便这会诸州贡赋断断续续,朝廷财用颇为不足,依然竭尽全力供养已增长了七万余人的神策军。 神策军,与几年前确实不大一样了。 圣人刚返回长安时,一共五万四千人,全是在蜀地招募的。后来各刺史、节帅、监军上任,派神策军兵将护送,少则三百、五百,多则两千,前后送出去两万多人,散布到了全国各个方镇。 两年多前邠宁、定难两镇军入长安,又抽走了其中最精锐的五千人,即杨复光在忠武军地盘上招募的兵马。 人少了,自然要重新编练。但最坑的是,朝廷依然招募长安市人入军,这些人领赏赐领得很勤,但心思油滑,胆气不足,根本不想打仗。给他们再好的装备,也是白搭! 西门思恭、杨复恭斗来斗去,但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统一,二人皆认为长安市人甚至周边畿县的人不能用。已经招募的就算了,后面绝不能用这些歪瓜裂枣。 于是乎,朝廷派出神策军将领,分赴各镇募兵。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等镇皆有,前后募了两万人回来。 甚至就连定难军的地盘上都有人过来募兵。监军使丘维道还向邵树德提起过这事,最后让他们在河西、横山、平夏党项诸部中募走了千人。 整个募兵工作在去年年底前完成,上个月开始进行训练。 但怎么说呢,七万余人,油滑的老兵占了三成以上,长安及畿县游手好闲之辈又占了三成多,且驻扎在长安城内外,感觉早晚要被养废了。 西门文通手底下的那千人,原本都是义武镇的河北士卒,新补充的两千人,有诸部党项,也有武宁军的徐州兵。他还是很有想法的,严格训练,对偷奸耍滑之辈绝不容忍,因此捧日都的战斗力在禁军之中名列前茅。 此时面对玉山都、天威都数千兵,西门文通信心十足,只要这些游手好闲之辈敢动手,今日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一支羽箭射出,擦着西门文通的臂膀,没入了一名军士的胸口。 “贼子动手啦!” “有人要弑君!” “砍死他们!” 捧日都的军士们大声鼓噪,纷纷拈弓搭箭,朝对面射去。 西门文通在亲兵的护卫下躲到两面大盾后面。 他有些恼怒,一是因为对面居然敢下手偷袭,二是因为——我还没下令呢,怎么军士们就纷纷还击了?这什么纪律?! 大明宫外箭矢乱飞,刀枪互捅。宫城内,几位中官带着大群士卒,冲到了正在观赏斗鸡的圣人身前。 圣人一惊,下意识起身连退。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历史上死得很蹊跷的几位祖宗。 “扶住圣人!”中官韩全诲大吼一声。 几名身材魁梧的军士上前,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把住皇帝臂膀。被拉着过来观赏斗鸡的嫔妃、皇亲们脸色煞白,几以为又发生什么血腥政变了。 “都带去昭阳殿。”韩全诲当先带路,将圣人塞进一辆马车,嫔妃、诸王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被军士团团包围着,朝昭阳殿而去。 大明宫外的厮杀渐趋惨烈,双方都打出了真火,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增援过来。 马车疾驰在石板道上,韩全诲与圣人坐在车上,神色凝重,不发一言。 皇帝脸色青白,额头虚汗直冒,几次欲问话,都被韩全诲打断了。 嫔妃、诸王气力不支,跟不上马车速度,中官与军士们直接挥舞马鞭,劈头盖脸打下,催促他们赶紧跟上。 昭阳殿很快就到了。外面已经聚集了数千军士,见圣人车驾过来,闪开了一条通路。 马车疾驶进去。到地方后,韩全诲将圣人扶了下来,关进了一间宫室中。 圣人下车时双腿颤抖,汗如雨下,几欲虚脱。 很快,嫔妃也被送了过来,与圣人关在一起。 韩全诲令人在门外上锁,并将门窗全部用木条封死,指派中官中孔武有力之辈数十人持械看守住,然后才匆忙离开。 ******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正在接见两位宰相:韦昭度、张濬。 他俩是朝官的代表,更是宰相,不过私下里却不和。但在定难军即将叩阙的紧要关头,却又不得不捐弃前嫌,同舟共济,指望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邵树德劝住。 “邵帅受恩于朝,讨克用,破黄巢,居功甚伟,时人称之。”韦昭度坐于邵树德身侧,苦口婆心地劝道:“今举大兵叩阙,自毁英名,令天下英雄扼腕,是何道理耶?” “韦相这话……”邵树德笑了笑,道:“诸葛侍中,吾师也。昔年巢入关中,喧嚣一时,侍中自领夏绥精兵,挺身径进,奋击贼寇,鏖战数年,圣人方得以返京。今无逆节,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却定下凶谋,离间君臣,此等奸邪朋党,轻弄邦典,置圣人于不义之境,固非中兴之术也。” 韦昭度默然。 “邵公为天子守藩,今未得王臣谕旨,独召三镇兵马,威逼京师,致王室不宁,几欲播越,固非人臣之道也。”张濬突然说道:“不如暂且退兵,有事便上表奏请,圣人嘉悦,必无不许。” “吾欲杨氏得覆族之刑,帝亦许耶?”邵树德问道。 张濬闻言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杀杨复恭,他们没这本事,虽然早恨不得这么做了。定难军叩阙,有些朝官心中暗喜,觉得可以扳倒越来越过分的杨氏了。但作为宰相,韦昭度、张濬却不敢冒险。能把人劝回去最好了,定难军上次没劫掠长安,这次呢?他们可不敢像一些朝官所说的那样,认为邵树德一定能约束住队伍,不劫掠京师。 但刚才谈了这么一会,两人心中都明白,事情肯定无法善了了。灵武郡王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杀杨复恭及其党羽,为诸葛爽出头。考虑到杨复恭手握兵权,他若不肯就擒,那么还非得外兵入城不可了,那时事情就不可控了。 “灵武郡王当真要如此?” “既已出兵,固难束手。” “如此,便告辞了。”韦昭度、张濬二人拱了拱手,长吁短叹,带着随从回长安了。 见他们远去,邵树德一笑。杨复恭,当然不是非杀不可。但这厮到现在还扭扭捏捏,下不了决心,舍弃不了威望和面子,不肯拿出实质性的交换条件,委实有些脑残了。 不然的话,看在义兄的面上,说不定就放过他了。 算了,这次出兵,已然太过嚣张,还是低调一点好。 杨复恭被逼近长安的大军吓得魂不附体,估计也挺不了几天了。让他吃个教训,服个软,自己也好赶紧结束这边的破事,赶去山南西道料理残局。 再者,河南府那边的事情也比较重要,可不能被长安之事分心了。 “大帅,河南府有军报传来。”韦、张二人走后,赵光逢走进了大帐,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军报,仔细看了起来。 李罕之得到李克用的七千骑兵支援后,猛攻张全义。张抵挡不住,洛阳危在旦夕。于是,一狠心之下,便将妻儿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 朱全忠大喜过望,立刻整顿兵马,准备前往河南府、河阳镇,插手这场突然起来的战事。 他确实抓了个有利时机。李克用部分兵马屯驻在北方,防备大同军及河北藩镇,主力则在刑州一带。此时兵进河阳,威胁泽、潞,有断李克用大军后路的可能。 他本来也没想到这些,更没这个机会,是李克用自己的骚操作逼反了张全义,这才出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可以白得河南府及孟、怀二州,看样子还可以让李克用栽一个大跟头,爽得不行。 “赵随使,忠勇都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已渡过洛水,进入同州境内,征集粮草。同州刺史郝振威闭门不出,卫慕军使只能召集士绅派捐。”赵光逢答道。 “铁骑军、豹骑都呢?” “刚至昭应县。” 昭应县在骊山西北二里,距长安六十里,距华阴县二百里。 “大帅,可要下令他们加快行军速度?”赵光逢问道。 “不用。”邵树德否决了他的提议,道:“继续按原计划行动,陕虢、河中那边,还得等回应呢。再者,朱全忠此前屯兵魏博边境,与那败绩的乐从训勾结,打算捞取好处。此时回师转战河阳,怕也没那么快。咱们,按既定计划行事。” “遵命。” 第十章 残局 清脆的马蹄声疾驰在石板道上。 杨复恭一马当先,冲出了开远门。在他身后,还有大群狼狈出逃的骑士,林林总总几百人还是有的。 大势已去矣! 杨复恭仰天长叹,本以为西门思恭老迈不堪,精力不济,又失了圣眷,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谁成想,此人手段老辣,人脉深厚,借着定难军逼近长安的有利时机,说服了一众中官,联合起来反对自己,比如韩全诲、刘季述、第五可范、仇承坦等人。 韩全诲,中官韩文约养子。刘季述,中官刘行深养子。 当年懿皇驾崩后,就是韩文约、刘行深、田令孜三人拥立今上。 后来田令孜一手遮天,韩文约、刘行深二人被边缘化,失去了权力,陆续致仕。但他们的养子依然“以良胄入侍,充白身内养”,进入了宦官系统——其实并不是每个宦官养子都愿意当内侍,但他们的养父不愿放弃宫中的阵地,宦官世家的权力总要有人来继承。 第五可范,祖上第五守亮(时名第五守进)在贞元年间代霍仙鸣为神策军中尉,第五国珍在元和年间又为神策军中尉(后改名第五从直)。 仇承坦不用说了,祖上仇士良那可真是太威风了。 这四个人,目前当的都是鸡坊使、御食使、宣徽南院使、十五宅使之类的非核心北司职务,但潜在势力庞大,西门思恭拉住了他们,便可做很多事。 “大人,西门文通率兵追出来了,快走吧。”杨守信赶了上来,急道。 “废物!都是神策营军士,人还那么多,半天拿不下西门文通,养你们何用?”杨复恭痛骂道。 杨守信、杨守立等人不答,只簇拥着杨复恭往前奔逃。 后面不断传来惨叫声,不断有假子落马,一些军士也趁机逃走,显然不打算和杨复恭一条道走到黑了。 “去洋州!”杨复恭咬牙道。 京城内,西门重遂在军士们的簇拥下,来到了昭阳殿。韩全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满笑容。 嘲讽、打骂乃至囚杀天子,对宦官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百余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哪个天子不是由他们扶立的?大行皇帝下遗诏都没用,他们可以自己写一个,群臣敢反对?也不看看神策军掌握在谁手里! “圣人可还好?”西门重遂在殿中坐了下来,问道。 “似是吓坏了,不言不语,孟才人在里面照顾。”韩全诲答道。 “南衙那边有什么动静?” “几位宰相一直要见圣人,皆被挡下了。” “然后呢?便罢休了?” “……”韩全诲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唉!”西门重遂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定难军数万人尚在城外,南衙官员既见不到圣人,定会去勾连外镇兵马。那邵树德素来爱惜羽毛,说不定就让他们说动了,举大兵入城,神策军可保得了你我?” “这……”韩全诲也有点慌了。 西门重遂立起身,看了看关着圣人的殿室,便道:“将圣人放出来吧。既已诏夺杨复恭各职,他便已是死狗一只,翻不了身了。现在要做的,是善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所谓的“诏”,当然是矫诏了,宦官们也不是第一次干,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韩全诲囚禁圣人,或者说将圣人“保护”起来,也是宦官们的常规操作。顺宗、文宗皆被囚禁过,宪宗、敬宗更是直接被宦官杀死的,武宗的死很可能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至于传皇位给谁,皇帝更是很难有决定权,基本都是宦官集团一手操办,有人甚至还在皇帝临死前嘲讽皇帝,矫诏传位给他人。 宦官如此“神勇”,自然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兵权。但现在形势可不一样了啊,定难军还在城外呢,得稳住他们。 “走,去见一见灵武郡王。”西门重遂下定了决心,说道。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见到了去而复返的宰相韦昭度、张濬。 对于长安发生的厮杀,他也很是吃惊。这帮太监也不看看场合,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 “还请灵武郡王速速发兵。西门思恭、杨复恭之辈,调动军士,互相攻杀,将圣人当做奇货,抢来抢去。今杨复恭已遁,西门思恭叔侄尚在北司,若调大军入城,将其围杀,当可为国除一大害。”韦昭度慷慨激昂,面色红润,不断劝道:“事成之后,灵武郡王但有所请,有司无不允准。” 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二位宰相上茶。 刚听闻时很吃惊,现在想想,似乎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没死,也没被废,只不过被西门思恭一系抢到手里了罢了。其目的也很简单,隔绝中外,矫诏杀杨复恭,顺便再找找有没有看不顺眼的南衙朝官,一并矫诏贬谪、赐死。 想通了这节,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很简单了:迅速平息事态,将影响降到最低,然后诛杀杨复恭党羽——长安城内的自然让西门氏去办了,他赶紧带着大军西去洋州,离长安越来越好,免得万一圣人出个什么意外,给自己栽个弑君的帽子。 但在走之前,该捞的好处还是得捞。 “大帅,神策营左军中尉西门宫监来了。”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进来禀报。 韦昭度、张濬二人面色一变。 邵树德暗中鄙夷了一下。自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大杀特杀之后,就把南衙官员的脊梁给打断了。从那之后,国家权柄日益向北司倾斜,南衙朝官们对北司宦官是既痛恨,同时又害怕。 宦官,与武夫们一样,他们会掀桌子,会杀人,文官们最怕遇到这种人。 吩咐亲兵将两位宰相带到另一处营帐后,邵树德让李仁辅将西门重遂请了进来。 “西门宫监做下好大事。大明宫前箭矢横飞,杀人盈野,还是北司官员气魄大。”邵树德端起茶碗,笑道。 “某这便是来给灵武郡王赔罪的。”西门重遂苦笑道:“杨复恭势大,要想扳倒,必得让圣人下旨,只能出此下策了。” 邵树德冷哼一声。 他知道西门重遂说的是实情。杨复恭为何这么快崛起,并且权势熏天?还不是圣人鼓励、支持、纵容? 圣人不想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他对西门氏也不信任。于是扶杨复恭起来,抗衡西门氏。换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事已至此,某也不想多说了。下面需得办好善后。一、圣人不可废黜;二、夺杨复恭及其党羽本兼各职,武定军三州,令各刺史、镇将攻杨守忠自赎;三、募关中民户垦荒河渭之事,继续进行,不得拖延;四、不许报复南衙诸官。” “灵武郡王所言四事,本是情理之中,莫自当遵从。”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有些踌躇,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凤翔朱玫,可有好去处?” 西门重遂面色一凛,想了想后,便道:“光启元年诛杀田令孜后,其兄陈敬瑄一直在西川任上,无朝廷诏命,自领节度使,朝廷一直想要征讨。不如,令朱玫率军入蜀,征讨陈敬瑄?” 历史上其实是宰相韦昭度入蜀平乱,结果便宜了王建。贼王八已经被斩于渭水,此人当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换朱玫入蜀,他应当是愿意的,毕竟蜀中富庶,不比凤翔镇强?但若要把西川帅位给朱玫,邵树德却不愿意。 或许,可以让朝廷任命朱玫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取代高仁厚。东川镇有五州之地,凤翔镇有一府四州,看似差不多,但富裕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西川镇嘛,朝廷拿在手里好了,就是不知道拿不拿得稳了。 至于说派定难军入蜀平乱,邵树德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蜀地天然容易离心,在自己不可能亲自南征蜀地的情况下,派哪个大将过去都不放心。 万一人家打下了西川、东川四十余州,还能再听话吗?别说家人,这年头抛弃妻子求富贵的多了。做了蜀王,大不了重新娶妻生子好了,有多大事? “有没有更好的地方?”邵树德想了想后,觉得让朱玫去东川太便宜他了,又问道。 西门重遂苦思冥想,半晌后摇了摇头,道:“便是有,朱玫或许也不愿意。荆南刚被秦宗权的人马攻破,听说城内只余一百多户。山南东道还在秦宗权部将赵德諲(yīn)手中,山南西道又是诸葛侍中的,能比得上凤翔一府四州地位的,怕是只有淮南、镇海等镇,可朱玫愿去吗?” 这确实是个现实的问题啊。 你想让朱玫走,给出的地方至少不能比凤翔镇差,而且还得人家愿意去。 到山南东道去与秦宗权拼?到淮南与杨行密、孙儒、朱全忠拼?到镇海与孙儒、钱镠拼?都不太可能,更何况也都稍远了一些。 唯有入蜀,才可能激起朱玫的兴趣。 “先收拾好京城的残局吧。”邵树德说道:“朱玫那边的口风,我再去谈一谈,说不定他压根就不想走呢。” 第十一章 招讨使 圣人被中官们放了出来。 他出来后第一件事,就让众人一脸懵逼:圣人宣布改元文德,今年为文德元年。 今上在位差不多十五年了。第一个年号乾符用了六年,第二个年号广明用了一年,第三个年号中和用了四年,第四个年号光启用了三年,文德是第五个年号了,挺能折腾的。 不过圣人这次确实也被吓得够呛。祖宗们被宦官囚杀、侮辱,那毕竟是传说,是在别人身上,可一旦自己也被关起来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天,那滋味也一言难尽。 天子现在不爱马球,不爱斗鸡,也不爱美人了,一脸忧郁,病恹恹的,整个人精气神都垮了。 中官的手段,恐怖如斯。 邵大帅今天一大早就拔营启程。不是怕了圣人,是怕背黑锅,惹一身骚。 他是个性格保守的人,如果没有把握,绝对不会冒险。 万一圣人经不住吓,死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怎么都说不清了,到时候会面临什么局面? 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或许被人围攻,但这个险他不会冒。 西门思恭叔侄还算上道,送了数百车珍宝、财货到军中,都是杨复恭及其党羽的家财。邵树德对他们的高效率非常敬佩,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充作军中赏赐。 长安周边听从邵某人指挥的大军还有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保塞军三千步骑、保大军三千步骑、天柱军五千步骑、振武军七千步骑、铁林军九千步骑、河西党项三千步骑、阴山蕃部六千步骑,总计三万九千步骑。 这不到四万人,暴打神策军七万众一点问题都没有。长安城内的中官们都是知兵的——很讽刺,但这是事实,他们比文官知兵,有的还弓马娴熟,胆色过人——早早就熄了抵抗的念头,联起手来掀翻杨复恭,免了一场兵灾。 不然的话,朝廷可以开启巢乱之后的神策军第三期编练计划了。 临走前,邵大帅指示阴山蕃部送了一万头羊至长安,给天子“压惊”。 灵武郡王是恭顺的,每年贡赋不绝,虽然不多,但态度摆在那里,比那些已经开始不上供的藩镇强多了。 杨复恭被宣布为逆党,自然要追究责任。北司操控下的朝廷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派出中使,携诏书前往各镇,宣示杨复恭及其党羽的罪状。 这还不算,朝廷还要派出大军征讨杨复恭! 四月初三,上谕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灵武郡王邵树德加特进,任招讨使,中官韩全诲任监军,统率定难军、保塞军、保大军等蕃汉兵马四万人西进。 凤翔节度使朱玫、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招讨副使,各率本部兵马南下。 西门文通同样任招讨副使,统率神策军三都西出长安,征讨杨复恭乱党。 京兆尹孙揆任供军使。 四月初四,招讨副使、捧日都都头西门文通率五千精兵出开远门。 初五,耀德都都头李鋋()及新上任的天威都都头满存,各率五千人出城,征讨杨复恭。 这一万五千人,都是从关东募集的两万军士中挑选出来的,匆忙分至三都,未免有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但三位都将都还算靠谱,西门文通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不会被西门思恭叔侄看上。 李鋋当年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事,屯于长安以西,与巢军互有胜负,算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满存本是杨复光的人。杨复光死后,他无人投靠,便跟了田令孜。结果田令孜又死,满存差点被清算,因为不是核心党羽被放过了,转投西门氏。 满存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争,还立过战功,本事还是有的,这次也得以掌数千兵马,征讨杨复恭。 对于朝廷玩的这个“小把戏”,邵树德没有阻止。 南衙北司的官员,玩弄权术真是深入骨髓了,无时无刻不想强化朝廷权威。组建这么一个招讨行营,还不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看,朝廷还没散架,还能组织各镇兵马征讨不从么? 赵光逢指出了这一点。 邵树德仔细考虑后,答应了西门重遂的这个请求。 这次南下,说实话有点玩火的感觉,是趁着李克用、朱全忠无法抽身的有利时机搞事,没必要做得太难看,有个朝廷的名义能省去很多麻烦。 再者,朝廷在玩心眼,我就不会利用这个招讨使的名义捞取好处么?大家互相利用嘛,就看谁玩得过谁了。 山南道招讨使,汇集诸路八万多兵马,征讨武定军、山南西道那真是绰绰有余了。如果有机会,未必不可以再多搞一些事。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邵树德原本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想帮诸葛爽出头,顺便捞取点财货、人口罢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哪成想一至关中,各种意外频出。先是河南府那边李罕之、张全义内讧,导致李克用、朱全忠先后介入,自己也跟着想插一手,捞取人口。 随后长安又发生政变,杨复恭被逐,朝廷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场面越搞越大。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让人始料未及。但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嘛,世上的事情哪能每件都尽在掌握? 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早就先行一步,前往子午关,打算走子午谷至洋州。 邵树德亲领定难军主力沿着渭水西行,前往凤翔府。保塞军、保大军与之同行,神策军落后他们两天的路程,跟在后面。 五万多大军浩浩荡荡,直往西去。 “大帅,此番让那阉宦得逞,日后怕是遗患不小。”大军过咸阳时,赵光逢又上前说道:“为今之计,不如多捞取好处。既已任招讨使,干脆也别急着回去了,把凤翔镇的事情一并料理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 想让朱玫移镇,谈何容易! 人家在凤翔待得好好的,一府三州,接近三十万汉人百姓,外加七八万吐蕃、羌人蕃部,外无大敌,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又有雄关坚城,凭什么移镇? 你得给人好处,得拿出一个说服他的理由,这次便要尝试着办这事。 “朱玫是有野心的。”赵光逢低声说道:“两年多前入长安,与李昌符之战,大帅应还记得。朱玫硬是等到战局非常明朗的时候方才倒戈,此辈狼子野心,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心性如此,焉能久蛰大帅之下?而最近几年,朱玫广置豪宅,醇酒美人,要么是阴有异志,暗蓄甲兵,囤积财货,以待天时。要么干脆就是灰心丧气,对前途不抱希望了。无论哪种,大帅只要给他机会,其野心就会如同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朱玫,正当壮年,应还未失去野心,还想搏一搏。”赵光逢最后总结道。 “送他去东川,高仁厚可会奉诏?”邵树德问道。 “高仁厚虽忠心,但未必会奉诏。”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此辈迂腐,过于仁义,简直不似武夫。若朱玫率军南下,两相交兵,其有关西锐士,又有朝廷大义,高仁厚定不是对手,入主梓州不成问题。” “待抵达凤翔府时,某便找机会探探朱玫的口风。就怕他没野心,如王重荣一般,那反倒不好办了。”邵树德说道。 九泉之下的王重荣若有知,当会问候邵大帅一句:“你讲礼貌吗?” 但这也是事实,守户之犬,可不好打呀! 而就在长安连番上演一幕幕大戏的时候,三百里之外的华州城上,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王卞正死死盯着一支东去的骑军,直到完全看不见身影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邵树德,可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到哪都能碰到你的兵? 若不是看到铁骑军只负责征粮派捐,没有长期盘踞的心思,王卞几以为振武军城的旧事又要重演了。 王卞出身左神策军,对西门思恭一贯比较恭顺,因此在丢掉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后,依旧能捞到华州刺史的位置。 华州三县,本来户口就不少,巢乱时有所损失,但这些年关东战乱不休,涌入了不少难民,户口又扶摇直上,目前竟然有四万余户,近三十万人,非常可观。 历史上韩建当华州刺史时,披荆斩棘,劝课农事,深入闾里,访民疾苦。如此经营十余年,户口繁盛,农业兴旺。同时又地处商道之上,昭宗被挟持过来后,商旅更多,商税丰厚,竟然还有钱重修长安城。 韩建如今在邵大帅手下当会州刺史。 会州在国朝前期名为“粟州”,以仓粟丰实得名。韩建上任后,确实很卖力气,跑遍了各乡,并亲自带领百姓清理沼泽,种植粟麦、果蔬。 因为他不识字,便让人在床凳上写下官吏、军将的名字,每天学习。时间久了以后,竟然学会了不少字,也是个人才。 有些人啊,就没选对职业。韩建也是运气好,若不是邵大帅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就和贼王八一起被斩了。如今当了刺史,好好治理内政,攒下功劳之后,未必就没有前途了。 王卞的内政之才,当然远不如韩建。 但华州这个地方底子确实不错,田地平整,有渭水及其支流,还产茶叶,又有潼关商道,总体而言还是比较富裕的。 铁骑军、豹骑都抵达此处后,第一时间征粮,数日内便得八万余斛,且后续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之中,顺利得让折嗣裕、刘子敬二人要怀疑人生。 华州不过三个县,钱粮怎会如此之多?王卞这厮还真有几分运道,竟然能到这个地方任职,心里多半也是有些暗爽的吧? “振武军二州之地,与华州一比,简直就是穷乡僻壤!”东行的路上,铁骑军副使刘子敬感慨道。 杨弘望、折从允二人向他怒目而视。 他俩都是麟州人,对家乡一直很自豪,刘子敬如此嘴上不把门,自然让他们很是恼火。 “刘副使,振武军牛羊遍地,武风昌盛,哪里就差了?”杨弘望忍了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刘子敬看了两人一眼,哈哈一笑。 豹骑都在军中的地位不低,被很多人戏称为大帅亲军,一个个骄横无比。又都是一大帮子十七八岁的英武少年,火气旺,刘子敬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 “不说这个了。”刘子敬飞快地转移了话题,道:“今日能到华阴县不?” “到不了!”杨弘望瓮声瓮气地说道:“能到敷水店就不错了。” 敷水店在华州以东45里,位于敷水西岸,有敷水驿。从此东北行30里,便是华阴县,行营所在地。 “大通马行那些人,一个劲地往华阴送人,咱们得赶紧把粮食送过去。”刘子敬嘟囔了几句,正待继续调笑这几个豹骑都的少年,却见前方奔来两骑。 “折指挥使有令,豹骑都即刻东行,两日内抵达潼关。”靠近后,先验明了正身,两名斥候从鞍袋内取出一份命令,交到杨弘望手上。 杨弘望面容严肃地接过,粗粗一看,便收了起来。 “可是河南有变故?” “打起来了。”斥候点了点头,道:“朱全忠遣军至河阳,领兵大将乃丁会,据悉已与河东军交战。” “好!豹骑都这就出发。”杨弘望说道。 他们这千人,一人三马,行军速度是相当快的。两日内别说赶到潼关了,陕州都能到。 话毕,杨弘望便与折从允、王崇二人对着地图比划了一下,随后分头行动,各自集结人马,向东进发。 第十二章 渑池 四千人、马如一阵风般向东驰去。 每人携带三十个胡饼、少量盐豉和一袋豆子,沿着两京大驿道前行。 华州素有京东第一州之称,西至长安,东至洛阳、太原,南通商洛,北上经同州可至鄜坊、夏绥,故一路上商旅极多,更有那扶老携幼的难民,从关东蜂拥而至,躲避战火。 若邵大帅在此,又得装逼得来上一句,若无我,关中百姓此时也在逃难,河南百姓竟避无可避,皆死于道旁矣。 杨弘望是有政治头脑的,他让人赶紧通知还在后面的铁骑军过来接收难民,送往华州马行安置。 打一场无关紧要的胜仗,大帅未必会欣喜,但你若是救下了无数饥民,并将其送到灵夏、河渭的话,大帅可就记在心里了。日后争夺某个职位,两人战功差不多,大帅心里的那点倾向性就能起到关键作用。 华州往东,其实还是有一些驻军的。东石桥、汉沈阳故城、兴德津、野狐泉店、永丰仓、渭津关等等,各有数十至百余名士兵戍守。好吧,与其说他们是镇兵,不如说是税吏,专盯着商旅要钱,对他们这支杀气凛然的骑军视若无睹。 关中的朝廷军队,就是这么“怪”。好像是摆设一样,谁来都无所谓,都与他们无关。你随意逛,哪怕去大明宫里面逛也无所谓,咱们相安无事即可。 或许,两年多前出城与王重荣交战,最后败亡的同州刺史郭璋,算是最后一个还有点责任心的地方军将了吧? 豹骑都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抵达了潼关。他们没有经关城,而是走旁边的小路进入陕州。 关城,不可能完全堵住道路。 如果守军只敢龟缩在城里,而不敢出战,那么这座雄关险隘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敌人可以从容地在旁边运输人员、物资,就当你这座关城不存在。当然这是极端情况,一般而言,守城的军士没这么废,进攻方不可能放着你这座关城不打,至少也要派兵防着。这就是兵法上说的,中道遇大城,须下之或备之。 潼关现在没多少守军,对从旁边路过的豹骑都根本就懒得理。他们只对路过的商旅感兴趣,军队、难民,你爱干嘛干嘛。 杨弘望对这些废物般的军士大是摇头。今后大王若尽取关中之地,得把守御潼关的军士全换了,不然这就是任人随意通行的大道。 四月初七傍晚,众军在潼关东南三十里的阌(wén)乡县(今河南灵宝阌乡)郊外休整。 阌乡,已是虢(guó)州六县之一,离州治弘农县不过百余里。此地北距大河三里,有规模很大的驿站,太平时节商旅来往众多,是一处繁华所在。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入目所见的却全是拖家带口的难民。 其实陕虢无法长期养活这些难民,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黄巢在河南肆虐那会,百姓们就往关中跑,貌似朱温之妻就跑到了同州。 杨弘望到底年轻,见得这些百姓的艰难困苦,心有不忍。但他们随身也没携带多少吃食,只能嘱咐这些百姓继续往前,过了潼关后就能活下来了。 “将军,有马行的人求见。”正打算给马喂些草料和豆子呢,突然有人过来禀报。 “让他过来。”杨弘望将马丢给亲兵,说道。 “虢州马行陶九见过杨将军。” “你们马行有多少人?竟然连咱们豹骑都的行踪都能发现。”杨弘望笑了笑,道:“若是朱全忠、李克用的兵马都这般灵敏,某倒要刮目相看了。” “杨将军说笑了,马行遣人至附近,看看能不能收拢到百姓,恰好遇到将军的人马,一来就被发现,差点被铁鹞子给杀了。”陶九讪讪而笑,道:“最近跑过来的百姓实在太多了,马行人手不足,漏掉的人很多,只能各条道多走走了,兴许就又能收拢个百十户。” “洛阳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全义偷袭河阳,抓了李罕之家人。李罕之暴怒之下,举大军来攻,张全义屡战屡败,现在只能窝在城里面,拼死抵挡。洛阳城墙残破,若无外军救援,陷落是早晚的事。” 应该说,张全义、李罕之早期的关系是比较好的。在孙儒退走之后,两人便占据了河南府及河阳镇,投靠了李克用,并由李克用分别表其为河南尹及河阳节度使——邵大帅也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 李罕之是乱世武夫,野心极大。稍稍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图谋富庶的河中。 李罕之总共不过数千兵,但这厮喜欢赌博,也有一股子亡命之徒的狠劲,聚集全部兵马,猛攻绛州。绛州刺史王友遇抵挡不住,于是干脆投降。 得了绛州后,李罕之又裹挟丁壮入伍,攻晋州。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率军与之交战,遏制住了这帮吃人凶徒的攻势,同时想办法联络张全义,打算夹攻李罕之。 本来这事不可能成。李、张刻臂为盟,约为兄弟,互相扶持,情分非同一般。 但李罕之飘了,对张全义的态度渐渐变得恶劣,不但频繁索要粮草,超出河南府的供应能力,同时还鞭打、责骂河南府的官吏,完全将他们当下属看待。 张全义表面不动声色,曲意逢迎。 李罕之骂他是“没用的庄稼汉”,他唾面自干。 因为粮草供应不是很足,李罕之派人拘拿河南府的官吏,当众拷打,张全义还伏低做小,好言安抚,然后竭尽全力奉上粮草。 简直就是受虐狂一般! 但当王重盈的使者抵达洛阳后,张全义动手了。他聚集了周边几个县的兵马,趁着李罕之主力在晋、绛二州的有利时机,夜袭河阳。李罕之无备,狼狈逃窜,翻墙而走,但家人都被俘虏,吃了个大亏。 张全义的军事能力终究弱了点。李罕之回到军中后,立刻反扑,张大败,退到河南府,再败,最后只能凭借残破的洛阳城坚守。 王重盈这厮也不够意思。李罕之主力南下后,他只是从容进攻李军留守部队,试图收复失地,但却未派出兵马援救张全义。 合着就是老实人吃亏!先后被两个盟友背叛,张全义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一般。 “宣武军没去救张全义吗?” “张全义将妻子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这事确实有。但朱全忠出兵后,发现可以玩一把大的,于是就撇下张全义,北攻怀州,试图北上占据泽、潞,切断李克用大军归路。”陶九说道:“康君立有七千骑,丁会则有三万多人,骑兵也不少,势大难制。最近康某发了疯地在河阳、泽潞征集丁壮,试图挡住宣武军。” “完全是李克用自己乱来搞出的麻烦。”杨弘望心高气傲一少年,对李克用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十分不屑,道:“也就是说,咱们进入河南府,遇不到李克用的人马了?” “河东军目前在孟、怀一带,朱全忠主力也在向那边挺进。咱们去河南府,也就只有李罕之的兵马了,或许还有一些秦宗权的兵马。” “秦宗权?”杨弘望一愣。 “之前秦宗权陷郑州,彼时朱全忠正在与朱瑄兄弟交战,无心理会。从郓州败回后,朱全忠又与魏博起了冲突,秦宗权得以继续盘踞。此番得知河阳有变,宣武军主力杀至,秦宗权率军南奔蔡州,但在郑州、河南府一带,还有许多蔡兵流落乡间,四处奸淫掳掠。咱们马行的人一不小心,也被杀了不少。” “这帮蔡人!”杨弘望大怒道:“今晚且在此休息,明日某便率军入河南府。你们马行在哪收集流民?” “最近的在渑池县。” “渑池离洛阳不近吧?为何不至洛阳附近?”说到这里,杨弘望果断住口了。废话,当然是不敢了! 洛阳现在就是战争核心区域,也是破坏最剧烈的区域,但偏偏也是张全义招揽流民屯垦最密集的区域。大通马行当然知晓越靠近洛阳,越方便捞取人口,但他们没这实力,如之奈何。 “先休息吧,某在找两位副将合计合计。” 四月初八,豹骑都千人继续东行。经盘豆驿、湖城县、稠桑店、灵宝县、新店至陕州,花了约一天半的时间。 陕州有大通马行分部,面积极广。多年经营下来,人员众多,不过此时大多数人都不在,去了渑池、新安两座流民营地。 陕虢镇的兵马大多数已经北调河中,此时陕州城内不过两千余人。豹骑都的大举涌入让他们有些慌,特别是西边也传来消息,又有约五千骑沿着大道开来,慌上加慌。 若不是幕府提前传下消息,说有定难军要过境的话,可能已经征集各县民壮,打起来了。 豹骑都在马行内休息了半天加一个晚上。初十一大早,补充完毕食水后,继续沿着大道进发。经硖(xiá)石县、石壕镇(《石壕吏》所指之地)、乾壕镇、胡郭村、土壕,于十二日午后抵达渑池县境内一个叫南馆的地方,这里便是大通马行设置的难民安置营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就在此时,一支人数上千的步卒也正朝着渑池营地快速开进。 领头大将名唤李铎,隶河阳李罕之帐下。他们此番前来,正是听闻渑池这边有粮——是的,在战乱之地,人也是“粮”。 走了足足三天,李铎所部随身携带的人脯且食将尽,远远看到南馆那破败的矮墙后,李铎松了口气,总算要有吃的了。 “将军,你看!”副将何絪(yīn)策马奔了过来,指着西南方的一座小土坡,说道。 李铎手搭凉棚,逆着阳光看去,却见那块土坡上立着数骑。 骑士人马俱披重甲,在太阳照耀下,浑身闪耀着银光。 兜盔很严实,看不清面容,手中举着长长的马槊,立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这是……”李铎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土坡上又冒出了十余骑,同样人马俱披重甲。 很快,像变戏法一样,土坡两侧也转出了数十骑,且人数还在慢慢增加之中。 “别是奔着咱们来的吧?”李铎放下右手,眼睛被刺眼的阳光照着几乎睁不开。 “将军,他们动了!”何絪突然惊叫起来,同时飞快地抽出马槊,打算迎敌。 面对阳光,不好打啊! “快走!”李铎也看清了,不过却没打算迎战,而是拉着何絪的马缰便走。 两百余骑从土坡两侧奔涌而出。 他们马匹的负重能力很强,体力似乎也很好,奔跑途中不断加速。 他们甲胄的防护很坚实,手中的马槊更是寒气逼人。 稀稀落落的弓箭射在身上,全被重甲挡下。 马速已经提到极致,两百余人如同一把银色的刀斧,狠狠劈了上来。 如击朽木,碎屑乱飞。 这场战斗,对铁鹞子们来说,委实没有挑战。 第十三章 安休休 李铎、何絪二人双手被缚,踉跄前行,像极了以前被他们抓来的河南百姓。 一同被抓获的还有数百兵卒,他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则怒目而视,但没有一个人敢作死闹事。 吃人肉,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死。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产生了分歧。 折从允觉得干脆宰了算了,这些人太残暴,桀骜不驯,留着浪费粮食。 王崇则觉得现在缺人缺得厉害,而且杀俘不降,不如将其收编,化为己用。 到最后还是主将杨弘望一锤定音:先留着,让他们在营地帮忙做杂役,撤退时再带回关中,交给大帅定夺。 南馆全名渑池南馆,在瀔(gǔ)水(今谷水)北岸,离县城不是很远。 选这样一个地方做营地,也是深思熟虑的。首先,离陕州—洛阳间的驿道不远,难民要走的话,可以很方便地上路离开。其次,临近河流,饮水方便,如果有防疫要求,需要人洗澡沐浴的话,也方便取水。第三,从安全角度来看,有河水挡着,来自南方的威胁将变小。 大通马行在这边的主事人叫李法,曾经的河阳马行会办。 他苦着一张脸,不住唉声叹气。看到豹骑都三位主将到来,就拉着他们诉苦,说自己如何如何艰难,先是被逼着去见吃人魔王孙儒,然后又呕心沥血,收拢孟、怀二州流民送往绥州,现在又被派到渑池县来担惊受怕。 杨弘望不耐烦听他这些废话,便到营地内随意转了一转。所见所闻,颇有些触目惊心。 “战事骤起,乱兵肆虐,粟麦麻豆粒不及种,便走哩。” “俺家也来不及种。去岁张使君遣人至各县张榜,要俺们垦荒种地,还特意留了种呢。今春刚要下种,李罕之、秦宗权的兵就都来了,只能跑了。” “种子都让俺家六口人吃光了,不然也跑不到这。左右是没法回去了,只好去灵武郡王那碰碰运气啦。” 以上是老实巴交的农夫的话。 “街市米价暴贵,数十缗一斗,与昔年巢贼陷东都时一般无二。” “春来便有兵灾,简直涸泽而渔。” “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以招人虑也。然这般打来打去,为祸甚于水旱灾祸。” “黄巢走了来秦宗权,秦宗权走了来李罕之,再来几次,百姓无孑遗矣!” 以上是读书人的话。 “不打了,不打了。本来是想混口饭吃,可谁成想当了兵还吃不饱。” “今日战,明日战,日日战。一起从军的乡人死得不剩几个啦。” “不修稼穑,修刀兵。这些大帅们也不想想,田地都荒芜了,百姓都逃散了,谁来给他们当兵?” “谁能给俺一月发一斛粮,让俺家小吃饱,命就卖给他了。从蔡州到陈州,再到郑州、河南府,打了多少年,俺也记不清了。这世道,唉!” 以上是开小差跑路的军士们的话。 杨弘望一边转悠,一边与人交谈,所见所闻,无不让人叹气。 这营地,如今已经收拢了万把人了,几乎全是从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颍阳、寿安、新安等县跑过来的。 有那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孩童。 有那营养不足,奶水不丰,但仍徒劳地喂着怀中婴儿的妇人。 有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还在勉强转动的老人。 更多的,则眼巴巴地盯着营地中的锅灶,挣扎着想要吃上一口。 饥饿,折磨着这些人。更有那无数兽兵,还盯着他们这几两骨头,想掠去充作军粮。 灵武郡王想救活这些人,想带他们走,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让他们免于饥饿和刀斧加身的痛苦。 杨弘望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后谁若想让灵夏也变成这副鸟样,老子就宰了他,不死不休! “陈副使来了!”刚刚离开营地,折从允便来报告。 只见远方驰来数十骑,为首一人正是定难军节度副使陈诚。 “见过陈副使。”杨弘望等人上前行礼。 “哎呀,路上便听说杨将军击破一股贼军,保全了营地。”陈诚翻身下马,笑着说道:“豹骑都的威名,定让河南诸路兵马震怖矣。” “豹骑都止一千人,还不够。得等铁骑军、忠勇都八千精骑上来后,才算稳妥。”杨弘望道:“陈副使,方才听李会办提起,渑池营地一日便需粮二百余斛,然营中存粮不过八千,仅够月余所需……” “无妨。”陈诚道:“某先后跑了陕虢、河中两地,王重盈父子已同意出粮五万斛,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河南百姓送至陕州后,所需由当地供给,直至华州。” 大帅可欠了王氏父子不少粮了。杨弘望暗自腹诽,上回河阳、泽潞百姓两次过境,估计就欠了四五万斛,这次又借五万斛,怕不是累计欠十万了。 仿佛看出杨弘望在想什么,陈诚又道:“王重盈父子并据两镇,然抵挡李罕之便甚是辛苦。与身家富贵相比,钱粮又算得了什么?某此番前来,便是送粮过来的。裴通裴总办带了六百党项骑兵,正押运着一万斛粟米前来渑池、新安,陕虢还派夫子帮着转运。若不够,后面还会再运两万斛粟麦过来,粮米之事,勿忧也。” “陈副使,敢问需要咱们做什么?” 陈诚惊讶地看了一眼杨弘望,这个少年倒是问到了问题的本质。 “需得帮着打一打李罕之。”陈诚说道:“李罕之实在太过分了。在晋、绛二州大肆掳掠,裹挟丁壮,老幼杀之充作军粮。河中王帅攻绛州,屡战不克,便想让咱们帮忙了。” “河中军怎会如此无用?”杨弘望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也是实情。 就在五年前,王重荣还带着三万河中大军,屡破黄巢,勇不可当。两年多前的移镇风波,王重荣又带兵而至,击败同州刺史郭璋,逼近长安。 河中军,就这么不行了?废了? “王帅故去后,镇内诸将争权。后来落到了其兄重盈手里,然诸将多有不服,军中士气有些低落。”陈诚解释道:“杨将军也别想东想西了。大帅已允准此事,待收拾完此间局面,尔等便听折将军指挥,北上洛阳。陕虢王珙,亦会亲自带兵前来,共击李罕之。李克用不严加约束此辈,河中上下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动手了。” 杨弘望拱手应是。 李克用这人的想法真的让人猜不透。按说河中上下对太原够恭敬的了,时时奉上钱粮财货,礼数不缺。但关键时刻,竟然死保李罕之这等残暴之徒,不但令张全义投降汴州,还令河中上下离心,这是不想好了吧? 陈诚在杨弘望、李法等人的陪同下,仔细巡视了一番营地。 “再养两三日。四月十六日挑一些体力恢复者,举家送往陕虢。那边有人安排接应,后面再分批送往华州,经同州、鄜坊至夏州。”陈诚召集营地主要骨干吩咐道:“河南人多,各路将帅们不爱惜。定难诸州人少,大帅宝贝得紧。此番能运几人便运几人,越多越好,粮食的事情慢慢想办法,还能让这些百姓都饿死不成?” 说完这些,陈诚又去看了看被抓获的俘虏。 “李铎、何絪,如今便给你二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但请吩咐,吾等无不从之。” “李罕之残暴无比,四处树敌,面临着诸镇围攻,死期不远矣。尔等明日便跟着杨将军所部东行,招揽散处于各地的李罕之部众,甚至秦宗权部溃兵亦可招揽。若能招来两千人,便赦免尔等死罪,若招来三千人,便有赏,可明白?” “明白。”二人连忙应是。 这是要收拢人马补充兵力不足了,二人心里门清。 他们现在也搞清楚了,袭击他们的原来是定难军。不过人数不多,且基本都是骑卒,如今应是需要些步卒来厚实兵力了。 在河南大地上,兵少了可不行,指不定啥时候就让人围杀了。 十三日,陈诚亲自带着豹骑都东进,李、何二将带着五六百人随行。经千秋亭、峡石堡,一日间便抵达位于瀔水北二里的新安县。 这个县当东都西道出口,北周年间筑城,县内还有汉代函谷关旧址。 大军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县东南的慈涧店,位于少水入瀔水处,有大通马行所设之难民安置营地。 营地的负责人是刘三斗。 这是一个十分彪悍的男人,曾经向东深入四十里,至洛阳近郊招揽流民,胆子大得令人惊讶。 “刘会办,营内这几千人,这两日便往后送,先至渑池,然后再送往陕州。”陈诚是代表邵树德而来,他的命令就是邵大帅的军令,刘三斗立刻应是从命。 “人送走后,这个营地便不要招人了。你带马行的骑手往南,至寿安县再建一营地。那边有秦宗权的散兵游勇肆虐,不少人逃山里去了,衣食无着,能招多少便招多少。” “遵命。” 吩咐完了这事后,陈诚又对杨弘望道:“杨将军,打仗的事某不懂。如何对付洛阳城外的李罕之,还得你拿主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末将今晚便派斥候东出,收集情报。” “杨将军——”陈诚想了想后,又道:“大帅对豹骑都寄予厚望,凡事一定要慎重。王珙的兵马尚未进入河南府,咱们没必要现在就替他出头。” “末将省得。” 陈诚吁了口气。在他看来,河南的这些军阀都挺狠、挺能打的。 淮南那边,杨行密刚被孙儒杀得丢盔弃甲,扬州也丢了,一路不敢停留,奔回庐州。豹骑都勇则勇矣,但都是一帮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面厮杀或许问题不大,但李罕之也是宿将了,若是被其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那损失可就大了。 大帅攒点铁鹞子,容易么? 四月十六日,豹骑都基本已摸清楚了洛阳那边的情况:李罕之兵近万人,几乎都是步卒,已围攻洛阳二十余日。 十八日,铁骑军五千人抵达了慈涧店。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新安县方向突然奔来了大股骑兵,足有六七百骑。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骑兵紧追不舍。 已全面接管营地的折嗣裕面色凝重。他让人在营中挂起了自己的将旗,表明身份,省得跟这帮人稀里糊涂地杀一场,虽然他根本不惧。 “定难军的兄弟,快帮某抵挡一下。”在前方奔逃的骑卒见到营中的将旗后,大喜过望,远远吼道:“某是河东安休休,后面追兵是朱全忠的人,快帮某挡一挡。某愿投灵武郡王,愿投矣。” 他身边的士卒见状,也纷纷高呼:“愿投灵武郡王,快让我等进营。” “嗯?”在营中高台上瞭望的折嗣裕一拧眉。 第十四章 驱走 鼓声随着南风传遍大地。 铁骑军五千骑次第开出营门,在旷野上列阵。 追兵早就在远处停下了。河东军那数百骑逃进了营栅内,宣武军这边也不过两千多骑,难不成直接攻营? “陈副使,请你安坐营中,某这便率军将敌驱走。豹骑都杨十将,已经去接应裴总办了,勿忧。”折嗣裕对身旁的陈诚说道。 陈副使代表大帅而来,某种程度上承担着监军的角色,折嗣裕自然要向他讲明意图。 “兵事自有折指挥使操之,某只管协调各方,输送粮草,转运饥民。”陈诚拱手道。 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自己不在,赵光逢便是大帅身侧头号幕僚,时间一长,指不定就会获取大帅更多的赏识,动摇自己的地位。 可惜,一时半会走不了!陈诚带着随从返回了营地,然后爬上高台瞭望。 “安将军,河阳之战,情况如何?”陈诚问道。 事实上他已经猜到河东军多半败了。李克用为人严苛,和他已经过世的父亲李国昌差不多,手下一旦犯错,或者吃了败仗,会遭受什么结局,就要看他们爷俩的心情了。 之前安仁义犯错,惧怕李国昌责罚,拉着人马南下投秦宗权,后归其弟宗衡帐下。秦宗衡被孙儒设宴伏杀后,他又带人南下投杨行密。因为是南方稀缺的骑兵人才,立刻被杨行密待为上宾,地位尊崇。 此番康君立等人吃了败仗,安休休惧怕,率部南遁,也可以理解。陈诚甚至猜测,此人原本打算学安仁义,投秦宗权去的,只不过被追得很急,半途又见到定难军在此扎营,于是临时起意,投了过来。 陈诚其实是不愿意收留安休休的。骑兵,对秦宗权或杨行密来说,可能非常宝贵,可对邵大帅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灵夏缺的是财货,精于骑射的人却从来不缺,甚至可以说非常多。即便是沙陀骑兵,也有!阴山内外,就有那么一两个沙陀小部落在向大帅纳贡。 安休休真是投错了人。他若是去找杨行密,人家定然欣喜若狂,要财货有财货,要美人有美人,来投灵武郡王,他那点本事,那点兵,可未必会被瞧得上。 这事需要大帅做主!陈诚想来想去,决定一会就遣使西去,禀明安休休之事。 “回陈副使,宣武军贼得很,一来便仗着兵力优势,分兵北上,进取泽、潞,欲断征讨河北大军之归路。招讨使康君立始料未及,惊慌失措,于温县战败,狂奔泽、潞,击退了宣武军,这才回过神来。”安休休言语间对康君立怨念颇深,或许,他就是被康君立留下来断后的弃子。 当弃子的滋味不好受啊,李克用又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战败了,结局难料,可不就只有抛妻弃子逃走了么? “安将军是从河北前线回来的吧?那边战况如何了?” “孟方立兵尚数万,急切间拔之不得。” 数万兵?听到这话陈诚也很是无语。河北人口是真的多啊,也是真富啊,若刑、洺、磁三州为李克用所得,怕不是立增数十万民,实力暴涨。就是不知道朱全忠会不会插一手,河东本就富庶无比了,之前已经占了泽、潞二州,若再得刑、洺、磁三州,这实力无人能制了吧? 不,还有机会!李克用此人,行事无章法,驭下严苛,不似人主。本钱再厚,也会被他乱来挥霍一空,还是有机会的。 陈诚看了眼安休休,仿佛看穿了李克用的将来,便笑道:“安将军麾下多劲卒,且先在营中安顿下来。过些时日,可能还有战事,到时还得用上将军之勇力。” “既然来投,自然得给灵武郡王出力。”安休休痛快地说道。 手底下那不到七百骑卒,都是他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战斗力不弱。不过灵武郡王手底下骑卒大把,未必就有多看重他们了,还是得出死力的,不然怕是很难冒头。 想到这里,安休休也有点后悔。当时被追得太急了,慌不择路,看到前面有个大营,还挂着“折”字旗号,多半是定难军的了,于是想都不想便投过去。现在看来,仓促了,若是跑到蔡州,定然得秦宗权重用。 即便秦宗权颓势已显,大不了自去,到了江南,苦无骑兵的各镇还不争相招揽?安仁义在那边不就混得挺好么? 营内两人在说话,营外铁骑军已经摆开了阵势,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折嗣裕这人,是比较“跋扈”、“嚣张”的。在外头遇到有敌意的身份不明的军伍,第一时间就是上去干。 当年征灵州,他甚至还打算垒京观来着,突袭各部落时也毫不留手。在外镇兵将看来,套一个“残暴”二字没毛病,虽然他在邵大帅面前一直很恭敬。 不过此番出征前,邵树德曾找他面授机宜,告诉他首要任务是捞取人口。即便需要厮杀,也得是为了人口这个大前提。比如有人阻碍他们获取人口,比如需要粮食等等。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没有立时便冲杀上去。 宣武军那边只有两千余骑卒,看到定难军摆出这么一副架势,知道今日这事无法善了了。以双方之间的距离,现在撤还来得及,不过可能是主将不甘心,便派了数骑上前,高喊要谈一谈。 “军使,宣武军地处河南,骑军应不是很多,不如趁此机会,一举突袭,能杀几个是几个。”刘子敬上前,低声说道。 “能不打便不打。”折嗣裕犹豫了下,说道:“你遣人上前,让他们滚。” “遵命。”刘子敬立刻点了数名弓马娴熟之辈。 很快,阵后奔出五六骑,领头的正是副将李绍荣。 此人拿着一杆长长的马槊,身后数人亦持角弓、骑枪,朝着宣武军便驰了过去。 “滚!”李绍荣勒住战马,怒吼道。 对面的宣武军小校大怒,道:“我等好言好语,不想伤了两家和气,你这粗汉,上来就这么无礼,问过你家将军了么?” 李绍荣狞笑道:“让你们滚,这便是我家将军的意思。武夫做事,哪那么多话?滚不滚?” “你!”宣武军小校也怒了,道:“定难军都这么跋扈么?须知我家吴兴郡王领有宣武、淮南两镇,带甲十万——”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滚你妈的!”李绍荣拍马上前,直取敌军小校。 铁骑军五千众,其实也是分两种风格的。一种是草原上招募的骑兵,他们的强项是上山下坂,且驰且射,这其实也是草原骑兵对比中原骑兵时的传统优势。中原骑兵装备好,在远距离上射弩(如果装备了的话),近距离搏杀时,披甲率高,也能占便宜。但在中距离弓箭发挥作用时,草原骑兵就有优势。 说白了,中原骑兵,还是带有浓重的步兵烙印。 李绍荣恰好是传统中原风格的骑兵,即善于近程搏杀。而他又出身麟州,骑术非常好,故在与敌面对面厮杀时,信心非常足。 宣武军骑士没想到李绍荣一言不合便冲过来,有些准备不足。眼见着两骑靠得已非常近了,李绍荣突然大吼一声:“杀!” 嗓门声之大,几乎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噹”的一声,李绍荣用马槊荡开宣武军小校的兵器,然后快速欺近,伸手一探,直接将其横掼于马上。 “骑术这么差,是后来练的吧?”李绍荣哈哈大笑,直接兜马回转,奔回了本阵。 铁骑军这边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喝彩声!阵前擒生,李副将这手露得漂亮。 武夫们的审美观,就是这么直接。宣武军那小校,说了一大堆废话,济得屁事!还不如放马过来厮杀一场,你赢了,说什么都听。 “给李副将记一功,将此人放回。”折嗣裕命令道。 李绍荣一愣,但还是大声应是。 只见他将俘虏掼于地上,冷笑道:“今日将军开恩,还不快滚?若放在以往,少不得割了你的耳鼻。” 小校面红耳赤,爬起来便往回走。 “骑术得打小练,骑马步兵也敢来咱们铁骑军面前挑衅,不自量力!”李绍荣嘴上不饶人,仍然在放嘲讽。 陈诚在高台上看着,沉吟不语。 安休休则大呼痛快。宣武军仗着人多,两千余骑追他们六七百骑,这会踢到铁板了吧?五千精骑横在你们面前,敢冲不? “安将军,朱全忠部主力都在河阳?”陈诚突然问道。 “之前有一部分在泽、潞,应被康君立赶走了。”安休休说道。 “河阳离这里也不远啊。”陈诚叹道。 这才只收到一万六千多流民,离预定目标还远着呢。朱全忠若回师河南府,数万军压过来,定难军可不好办啊。 原本大帅的计划是在河东、宣武之间搞平衡,利用他们的矛盾取利,收拢难民。如今看来,有半途而废的危险。 当真就应了大帅常说的那句话,世事岂能尽如吾意?若如此,敌军尽皆束手就降好了。 想到这里,陈诚突然想擅专一回了:不若趁着朱全忠大军尚未回返,去南边再募一些兵?反正河南战乱不休,大家的条件降低了很多,未必需要再按衙军的标准来募人了。 一年发三次赏,每月领一斛粮赐,应也有许多人来应募的吧?这些人,可作为定难军的后备兵源,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一旦有事,可迅速召集起来,打个几次仗,便有点气象了。 至不济,亦可作为诸军的补充兵。战斗、病殁造成缺额时,可随时补全编制,省得再抽调州兵了。 数万定难军,除了诸部党项外,几乎就没几个灵夏本地人,用河南蔡人精壮,削弱朱全忠的本钱,岂不快哉! 时不我待,募兵要紧! 第十五章 最后一次 朱全忠大步走进了河阳城。 河阳三城,始建于北魏时期,分北中城、南城和中潬城,位于黄河两岸及河中沙洲上。中唐年间便设河阳节度使,初辖怀州,称“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 武宗会昌年间,朝廷讨昭义刘稹,李德裕上表置孟州,辖河阳等五县,自此河阳方辖两州十县。 河阳其实是一个非常小的藩镇,人口也不算多。巢乱以来,屡经兵火,去年孟州更是差点被孙儒屠城,幸好大通马行与其交易,将五县百姓接走大半,连带着部分怀州百姓也跟着走了。 再加上之前连续数年,定难军中的河阳军士接走家属及乡邻,故如今全国范围内河阳百姓最多的地方,可能就要属灵夏了,说起来也是够讽刺的。 孙儒撤走后,李罕之全据孟、怀二州,由李克用表其为河阳节度使。 但河阳十县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顶多三四万,满足不了李罕之的胃口,更养不活他的军队。于是他征发河阳丁壮,杀老幼充作军粮,开始向河中镇扩张。 十县之地的百姓,就这么被一点点折腾干净了。 朱全忠得到的河阳十县,纵然不能说空空荡荡,也相差不远了。如今能找着一万百姓,便算他有本事。 “孟、怀二州,何空荡至此耶?”朱全忠略显恼怒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来回荡去,仿佛在嘲笑他得了一片白地。 被抓获的李罕之部属、官吏们一脸死灰,四野无民,田地荒芜,仓中空得可以跑马,什么都没有。他们这些官吏还有什么价值? “李罕之,不脱贼寇本性,专以残民为逞。邵树德,枉为国朝郡王,专事劫夺百姓。”朱全忠一脚踢翻了案几,怒道:“趁某无暇分身,在后方兴风作浪,无耻之尤!” “大帅。”敬翔咳嗽了一声,上前道:“邵树德固然小人行径,让人不齿,然这会的大敌是李克用。” 朱全忠沉默了一会,转过身来,叹道:“敬随使所言甚是。李克用已从刑州班师,大军屯于泽、潞,与我遥遥相对,此时断不能意气用事。” 敬翔在宣武军中任随军要籍及馆驿巡官。但后者其实就是纯领俸禄的,随军出谋划策才是他的本职。而他也非常善于揣摩朱全忠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挠到痒处,甚得朱全忠的欢心。 “河南之事,该如何处理?”朱全忠拉着敬翔坐了下来,问道。 诸将围拢在他们周围,静静听着,没一人发出聒噪之声。 所谓“河南之事”,指的是数日前发生在新安县慈涧店一带的对峙事件。 两千三百宣武骑兵,面对五千定难军骑卒,外加河东叛将安休休的不到七百人,被大大地羞辱了一番。最后还慑于对方威势,无奈退兵,返回了郑州。 要好骑兵!朱全忠感到自己的这个执念又一次增强了。谢瞳与谢彦章二人联合建议去草原上招募契丹人、奚人,似乎可以考虑一下了。 魏博镇罗弘信刚刚遣使奉上了不少钱帛,愿修好。似乎,可以借道河北诸镇,去草原上试一试。 “张全义怕是无力驱逐定难军,大帅不如遣一军南下,助张全义逼退定难军。若其仍不走,不妨举大兵南下。” 朱全忠沉吟了一会,突然笑道:“河东军久战疲惫,应无力进取河阳了。某便留丁会守孟、怀,自领大军南下,先逼退定难军。这邵树德,捞人捞上瘾了,这次须得斩断他这只手。顺便,再收了许、蔡二州,扫平这淮西之地。” 听闻康君立从河阳退走后,李罕之便已解围洛阳,走王屋县去了绛州。目前,李克用委任其为泽州刺史,遥领河阳节度使。 河南,除了定难军外,再无值得一提的对手了。 说完,朱温又叹了口气,道:“听闻定难军忠勇都三千骑已从河中渡河。小小的河南府,竟然云集了九千精骑。这还只是邵树德的一支偏师,骑卒就如许多,是我宣武诸州的两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飘忽无常,让人好生羡慕。” “宣武步卒甲于天下,大帅何必妄自菲薄。九千骑,说起来好多,然耗费粮草数倍于步卒。陕虢王珙为筹措军粮供给,已是费尽心力。如今李罕之解围而走,陕兵应不会来河南府了,王珙还会提供多少粮草?定难军骑卒,不退也得退。”敬翔分析道:“大帅可放心举兵南下,收许州,赶走杨复恭假子杨守忠,然后攻蔡州,得一稳固后方。” “善!便照此办理。”朱全忠赞道:“邵树德,某早晚要和他算账。” ****** 新安县的营地已经撤了。 李铎、何絪二人带着接近三千步卒,护送着粮草及新近收拢的一批难民往渑池县方向撤退。 安休休的沙陀骑兵,则与杨弘望的豹骑都一起,往洛阳、河南二县突进。连哄带吓,甚至是半强制,将刚刚从邻县跑回来的三千多百姓掳走。 张全义站在洛阳城头欲哭无泪。 这都是他呕心沥血招揽到的流民啊!当初他制作了十八面旗帜分给部将,让他们到十八个县招人屯垦,恢复生产。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然都便宜了外人。 若不是宣武军及时赶到,击败了康君立,吓走了李罕之的话,估计定难军还不会走,非得把河南府搬空不可。 好在如今终于走了!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张全义是再也不想看到这帮无耻之徒了。搬空别人家的百姓,邵树德竟如此缺德! 陈诚此时已带着铁骑军南下至寿安县。 刘三斗在此新开了一个流民收容营地。令他感到无语的是,营地甫一开张,百姓还没来几个,倒有不少秦宗权部溃兵涌至,乞求活命的粮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营地内只有他带过来的数百大通马行的骑手。刘三斗见溃兵越来越多,害怕他们在外间生事,于是便将其收拢起来,数日间竟然得千余人。 马行骑手中有很多四十岁上下的定难军退伍衙兵,正好让他们充作基层军官,带着这些秦部军士外出收拢流民。当陈诚赶到时,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一千七百余人,另外还有四千多难民百姓。 “百姓统一送往渑池。”陈诚一来就下令道:“李罕之已退,王珙很可能不会再给咱们输粮了。这边的摊子再开几天,后面就慢慢收掉吧。” 刘三斗有些郁闷地点了点头。 陈诚也很无奈。他之前统计过,渑池、新安、寿安等营地,到目前为止总共收揽了三万三千多百姓,远远低于预期目标。 可惜啊,应该弄不到多少人了,而且很可能永远弄不到人了! 朱全忠控制孟、怀、河南府已是确定无疑之事,接下来若再拿下汝、许、蔡三州,这淮西之地就算是占全了。 张全义、秦宗权治下的淮西之地,定难军可以随意进出,做什么事都没人管。但朱全忠是有大志的人,也有强大的军队,他不可能容忍定难军过来捞人、募兵。 而且朱全忠在河南的崛起,还不仅仅意味着定难军没法再向河南伸手了,事实上开在刑州等地的马行也要陆续关闭。大通马行在河南、河北多年的努力就此毁于一旦,今后想要获取情报甚至都不太容易了。 朱全忠这人,好让人着恼! “折将军,某已经决定,要去汝州、许州募兵。后路之事,一定要控制住。某亦不知晓汴兵何时南下,总之时不我待。”陈诚在营地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都没机会了。” 时间紧迫,粮食随时可能断供。这几日,陈诚心头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以至于嘴角都起了泡,双眼布满血丝。 “要多久?”折嗣裕问道。 “最好有一个月的时间。”陈诚想了想,道:“实在不行的话,二十天也成。” “有点冒险了。”折嗣裕摇头道:“朱全忠未必给咱们这么多时间。” “能募一个是一个。”陈诚下定决心道:“每募三百人,便先往陕虢走,直到募不成了为止。朱珍在淄青镇十天募得万余人,咱们就算慢一些,也不至于差太多了。” 见陈诚这么拼,折嗣裕也有些受感染,便道:“也好,某便让忠勇都三千骑到洛阳以北区域活动,让宣武军惊疑不定,顺便派人与其交涉,文书来往一番,说不定就能多拖延一些时日。” “折将军此计甚妙啊!”陈诚抚掌而笑,道:“募兵之事若成,折将军亦有大功。这河南,不知几时能再来了。” 第十六章 朱玫的决定 文德元年四月十七日,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抵达凤翔镇理所天兴县,将大营设在漆方亭一带。 从岐山县到天兴县,从麟游县到安戎关,百余里的范围内,聚集了七万余大军。 军旗猎猎,遮天蔽日,刀枪剑戟,布满四野。 自讨黄巢之役以来,凤翔府再没出现过此等规模的大军,五年来头一次。 作为朝廷任命的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的内心也是波澜起伏,激荡不已。 提大军横扫天下,征讨不从,此武夫之至高享受也。 从军十余年,第一次指挥八万大军,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外舅,一别经年,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漆方亭大营中,邵树德设宴款待邠宁节帅折宗本。 折宗本带了六千人马南下,已经是邠宁一半的兵力,确实够意思。 “贤婿这是小瞧老夫了,寻常少年,还不一定开得了硬弓,老夫不在话下。”折宗本饮了一口酒,笑道:“便是出外射猎,上山下坂,连续数日,寻常事耳。” “外舅老当益壮,某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不过邠宁苦寒,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有机会,还是得让外舅换个舒服点的地方。” “贤婿之意……”折宗本眼神一凝,这是话里有话啊。 “此事尚未有眉目,今日先喝酒。待过些日子,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再与外舅细说。”邵树德举起酒樽,说道。 而此时的天兴县内,亦有两人在对坐饮宴。 “朝廷欲讨西川陈敬瑄,不知朱帅可愿率军入蜀,为天子解忧。”探朱玫口风之事,邵树德本想亲自出马面谈的,但想了想,万一朱玫一口拒绝,两人都尴尬,且也失了转圜之机,不如让监军韩全诲出面,先看看朱玫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然后再做计较。 韩全诲已经全面倒向了西门重遂,而且此人一路上也在向邵树德示好,钻营之心十分热切,派他出马再合适不过了。 朱玫扫了眼这个在长安狠下辣手的中官,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傻,知道韩全诲是为邵树德来探路的。同时也有些恼火,这邵树德也太不知好歹,太贪得无厌了。从讨完黄巢,得授定难军节度使开始,便马不停蹄地扩张。 讨平宥州,压服镇内反对势力,再西征朔方,取得灵、盐二州。随后入关中,得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从大义和实力两方面威压,兵不血刃取得天德军、振武军两镇的控制权,接着还西征河渭,收复五州之地。 几乎每年都战,未有停歇之时! 说实话,看到邵某人如此扩张势头,朱玫也有些害怕。凤翔镇一府三州,远远不能和实际控制着十五州之地的邵树德比。 更何况保塞军、保大军、邠宁镇也站在他那一边,泾原镇兵力弱小,只会保持中立,朱玫遍数了下,偌大的关中竟然无一个盟友。一旦撕破脸交起手来,形势非常不乐观。 朱玫原本以为邵树德还会再等几年才会对凤翔动手呢。但现在看来,他等不及了,要立刻就控制这一府三州之地。考虑到他已经获得山南道招讨使的身份,是八万大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扫平武定军、山南西道几乎没有悬念,这今后的势力可能还要更加可怕。 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呢?朱玫也不知道。 “韩监军此何意耶?某为天子守藩,已数年矣。凤翔这一府三州,若无某,军士们恐怏怏不乐。”朱玫说道:“另者,南下蜀中讨逆,需钱粮、需器械、需兵马。对此,朝廷又是个什么说法?” “朱帅所忧虑之事,朝廷自然有应对。”韩全诲一笑,道:“剑南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本陈敬瑄旧部。出镇梓州后,仍与陈敬瑄勾连甚深,朝廷每令征讨,总是虚应故事。此等附逆之辈,如何能令其持节大镇?若朱帅愿挥师南下,解朝廷之忧,剑南东川帅位当虚位以待。” 剑南东川?朱玫的神色一动。 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虽说现在已被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五州之地,但户口繁盛,财货众多,确实比凤翔一府三州强多了。 但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是人多、钱多,坏处是可能要一辈子困在那里了。蜀中安逸,进了川就很难再出来,即便日后一统东西二川,基本也北上无望,山南西道就压在上面,限制得死死的。 就算全占三川六十州,多半也很难进军关中。那就是一个偏安的格局,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朱帅何疑耶?三川之中,西川第一,东川第二,山南西道敬陪末座。虽说东川而今只剩五州,然遂州、邛南等镇乃杨复恭假子所据,若能替朝廷讨平,自然会有好处。”韩全诲继续循循善诱,道:“川中乱战,民不聊生,朱帅有悲天悯人之志,自当解民于倒悬。” 朱玫没有回答,他还想找幕僚、部将们商议一下。 事实上韩全诲话中有一点击中了他的内心,那就是东川五州之地还可以扩张。朱玫也是有点自傲的,两万余凤翔军在他的整训下,有足够信心可以击败川中任何一个对手,便是占据东西二川也不无可能。 只是,还是想北上关中啊!从川中顺流东下,攻夔峡、荆南等镇,再吞并旁边的黔中镇,那又有什么意思?能争霸天下吗?不能! 当天晚上,朱玫便在府中聚集诸将,将韩全诲的话向他们和盘托出。 “大帅,关中已无出路,不如南下蜀中。听闻蜀中富庶无比,财货、美人应有尽有,任凭我等取之。此时南下,有朝廷名义,地方上无需大动干戈。陈敬瑄、高仁厚及杨氏诸假子,讨之何难?一鼓而荡矣。”王行瑜第一个赞成,看样子也是在凤翔憋屈得很了。 “某在大震关,渭州那边经常有定难军士过境,观其士气高昂,兵精粮足,实乃劲敌。若发生战事,能自保便是不错,进取则千难万难。”王行约亦同意他兄长的意见,只听他继续说道:“邵树德今欲讨山南西道,若平之,诸葛氏岂不为其马首是瞻。大帅素有大志,还能向哪边扩张?末将觉得,南下蜀中是唯一出路。” “大人。”朱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若真能全据蜀中及峡内诸州,其时便可顺流而下,取荆南,再图山南东道。如此,便有古益州、荆州之格局,进可攻退可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还得拿下山南西道,不然,始终不太安稳。”朱休补充道。 朱玫不意属下们都同意南下蜀中,顿时有些踌躇。 其实,理智告诉他南下蜀中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朝廷能给的唯一的还算过得去的地盘。其他的能去哪?巢乱已经过去五年了,朝廷现在能任命节度使的地方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穷,有的地方远,有的处于四战之地,蜀中相对来说是最合适的了。 恰好朝廷也想收回被田令孜、杨复恭余孽控制的各镇,南下可以求得朝廷大义,减少许多阻力,可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但朱玫还是有些不愿意。 事实上他对自己心底的抗拒很疑惑,这种不愿的情绪到底来自何处呢? “杨晟,你怎么不说话?”朱玫看向大散关镇将杨晟,问道。 “末将其实不欲南下蜀中。灵武郡王野心甚大,称霸关中之后,定然会窥伺蜀中,届时我等如何处之?”杨晟说道。 “哼,有了两川财货,再去外镇多募些兵,难道还怕了邵树德不成?”王行瑜冷笑道:“大帅,为今之计,在于脱困。邵树德一旦控制山南西道,凤翔镇便被四面包围,还有何前途可言?不如现在便脱去,以川中之财货,去外镇募兵,再好好编练一番,说不定还可北上攻取山南西道。三川在手,我等便自成一体,然后东进取荆南、山南东道,则大势可成。至不济,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 杨晟皱了皱眉。这王行瑜好生托大,视川中诸镇如无物,似乎只要凤翔军南下,便可横扫一般。陈敬瑄还没什么,东川高仁厚可是有些本事的。杨氏诸假子的实力也未知,但应不差。他们能被杨复恭、杨复光看上,当然是有原因的,要么颇有方略,要么勇冠三军,凭什么认为人家不能打? “大帅。”之前一直没说话的老资格大将张行实出声了:“末将只说一点。邵树德颇有治军之能。昨日末将曾近观其军,部伍整肃、器械齐全、士气高昂,此等强军,又有数万之众,若列阵野战,我军胜算很低。” “大帅,末将十五岁便跟着你了,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张行实道:“大帅今年四十有余,邵树德方才三十,风华正茂。他活着一天,咱们便一天没法扩张,想必大帅也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南下蜀中,咱们这些老将再奋起余勇,打下一片基业,或可有转机。” 长子支持,义子支持,王氏兄弟支持,张行实也支持,唯杨晟一人反对。 朱玫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支持南下,这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不过刚才张行实有句话打动了他,四十五岁了,还在凤翔枯等吗?等什么?等定难军内讧?等邵树德暴毙? 想到这里,朱玫突然笑了,他已经弄清楚自己心底抗拒的原因。原来是在等定难军“自败”啊,可笑可笑! 邵树德素得军心,镇内几乎没人敢造反。他确实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没有一味通过拉拢大将这等手段来巩固权势,而是两种手段并举,给予衙将富贵的同时,还另辟蹊径,做了不少大家难以理解的事,扩大了在士兵中的威望。 这种权势才是稳固的!大将可能一个念头就造反,但得了军士之心,造反的将领也拉不走部队,反而会被军士们绑起来献功。 那么还等什么?等邵树德被人刺杀?等他被诸镇围攻?等他多行不义自毙? 朱玫大笑而起,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十七章 道路 “从凤翔府至兴元府,有数条道路。一曰褒斜道,亦称斜谷道,秦昭王时范睢所修栈道,汉高祖将之烧绝,汉武帝时重修,光武伐蜀,便从此道入。后汉末,张鲁据汉中,又将此道毁掉,不久修复,曹操与刘备争汉中时便走此道。国朝敬宗宝历二年(826年)重修此道,大中四年(850年)封敖复修,置馆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一曰散关道,自大散关出,经兴、凤二州至兴元府,乃秦汉故道也。汉高祖烧毁褒斜道后,便自此道入关中。国朝文宗开成四年(839年)重修,置馆驿。” “一曰骆谷道……” “一曰北魏回车道……” “一曰子午谷道……” 漆方亭大营内,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入汉中的各条道路。 不得不说,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案真是帮了大忙,细节满满。比如哪一年、谁主持修建的、用了多长时间、置了多少馆驿、哪些路段路基不稳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靠着首都的好处了。北都晋阳内可能也有部分,但绝对不会很全。至于东都洛阳,早毁于兵火了,啥都不剩。 “国朝以哪条道为主?”邵树德问道。 “散关道。” “某也觉得是这条道,路虽远,但好走。天子幸蜀,走的便是这条道吧?” “是。” 其实,光启年间天子二度跑路,本来也是要走这条路的。不过还没来得及闪人,就被迎回长安了。这条道,要经过兴、凤二州,全长九百里,路况最好。 对了,杨复恭已经跑到了洋州。因为朝廷宣布其为逆党,兴、凤二州有所摇摆,其中兴州又反正归朝,但凤州刺史被杨守忠率兵袭杀,目前仍被其掌控于手中。 邵树德当然也收到了这些情报,但说实话,不是很在意。兴、凤二州人烟稀少,山势崎岖,就经济方面来说,价值不大。被人所重者,还是是其地理位置。 秦代时,这里被蜀王占据。丢了后,秦就灭蜀。 秦末时,被刘邦控制着,也是他出兵关中的主力通道。 到了三国时,这里又是蜀汉、曹魏反复争夺的区域。 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曾与李茂贞在此反复争夺。五代时,蜀地还出兵攻占了兴、凤二州,可见其地位之重。 在这里驻兵,经济上负担可不小。因为当地钱粮根本供应不了驻军的消耗,得从后方转运。但你又不得不筑城、驻军,不然就被人家直接打到家门口了。 杨守忠不过两州八县之地,满打满算六万左右的百姓,其中绝大部分还集中在洋州,能养几个兵? “让振武军张军使过来。”邵树德突然道。 振武军就驻扎在天兴县外,因此很快便到了。 “张军使,昔年当洋州刺史时,可曾去兴、凤二州?”邵树德问道。 赵光逢看了一眼张彦球。出兵前他与张彦球仔细研讨过洋州的一切,得知张任刺史时,洋州有两千州兵。设立武定军后,应该又增加了一些镇兵,但这就不是张彦球能知晓的了。 不过以洋州五万人口的规模,撑死了养两千镇兵(衙军)、两千州兵,凤州穷得很,也就能养几百兵。杨守忠不到五千人的实力,即便有山川之险,如何能抵挡数万朝廷精兵? 进汉中,道路可不少,每条道路还各有分支,一一分兵把守,平摊下去,可就没人了。 “回大帅,打猎时去过凤州。”张彦球答道。 “某欲亲率大军走散关道,你觉得如何?”邵树德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各个险要地段及城寨,问道。 “大帅欲分兵几路?” 七八万大军,怎么可能全走一条路呢?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分兵是必然之事。 “分兵四路。”邵树德说道:“其实一路已经出兵了。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已占子午关,进入子午谷。某欲率铁林军、天柱军、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及保塞军,走散关道。褒斜道比散关道近几百里,杨守忠定重兵布防。这一路,某打算遣你统兵,如何?” 赵光逢默默听着。 大帅对张彦球还是很重视的啊,一来就委以重任,便如当初的杨悦一般。就是不知,张彦球有没有杨悦的本事了。当初在河东,他是都教练使,也就是张锴、郭朏、康传圭诸将都死后,才轮得到他执掌河东兵权,但时间也不长。郑从谠一走,他也跟着走了,前后不过三四年时间。 “大帅信重,末将感激不尽,定不负重托。” “很好。”邵树德笑道:“你这一路,当多领兵。振武军七千众、保大军三千兵、邠宁军六千人、泾原军两千、河西党项三千,全由你统带。褒斜道有分支,如何用兵,汝自决。” “谢大帅信重。” 东面的骆谷道,当然由朱玫领兵了。神策军各部,除李鋋那五千人与阴山蕃部一起护卫粮草,保障诸路大军后勤线外,西门文通、满存两军万人也归朱玫指挥。 四路大军齐齐南下,杨守忠那几千人,守不住的! “把李唐宾、符存审也喊来。”邵树德让人将地图挂起来,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道。 亲兵十将李仁辅领命而去。赵光逢是真的有点懵,李唐宾是天柱军使,喊他来也就罢了,符存审一介十将,也能来这种场合?这又不是点将的时候。 大帅,似乎在心中圈定了几个人,然后一一考察,看看有没有培养的潜力。赵光逢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定难军中,杨悦已经证明自己可以当一路大军的指挥使,卢怀忠还没能完全证明,但他是大帅的元从老人,深得信任,日后应该也可当方面大将。 其余诸将,折嗣裕是骑军将领,这个有点特殊,先不论。张彦球、李唐宾、符存审、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五人,应该是大帅着重考察的第二批人选。 尤其是张彦球,掌河东数万兵马几近四年时间,还与李克用交战过,大帅对他期望很高啊。 另外,梁汉颙可还在振武军中呢!初来时以勇力授队副,西征兰州时立下了战功,得授队正。此番征武定军,只要稍稍立下点功劳,升个副将不成问题——军中实缺,对别人来说可能很难,对梁汉颙来说一点不难。 有些秘密,瞒不住的!大帅挑了梁汉颙做女婿的事情,已经在军中小范围流传。而张彦球与梁氏关系匪浅,与大帅亦有故交,梁氏又是大帅女婿,这关系简直了! 李、符二人到来后,邵树德又将战略构想与他们说了一下,询问二人意见。 “大帅,如张军使所言,杨守忠不过四千兵,即便临时征召壮丁,也不会太多,且不堪战。我思路大军,无论哪一路都占有绝对优势,也无需分主力、偏师了,一股脑杀将下去,定破其军。”李唐宾这是勇将的思路,但也是实情。 “大帅,武定军数千兵,要把守各处,定捉襟见肘。一路吃重,就会抽调其余三路守军驰援,此拆东墙补西墙也。末将以为,褒斜道最近,若攻势猛的话,其余三路就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兵力守御堡寨了。非杨守忠不智,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待李唐宾说完,符存审方才回答。 回答中规中矩,不过讨武定军本来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形势一目了然,还得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随后,众人又讨论了一番山间作战的细节,至傍晚时分才散去。 “大帅,凤翔朱玫求见。”李仁辅突然来报。 “让他进来。”邵树德整了整戎服,说道。 “拜见招讨使。”朱玫一进来便说道。 “朱帅何如此见外?”邵树德搀扶住朱玫,笑道:“中和年间战朱全忠,光启初攻李昌符,某与朱帅皆有并肩作战之谊。情分若此,可不兴这么见外,朱帅还请上坐。” “邵帅,某此番前来,便是想讨一个差事。”朱玫坐下后,便说道。 “哦?朱帅欲讨何职?”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蜀中四十州,今多被田、杨余孽所据,贡赋时断时续。吾为大唐藩帅,身受国恩,思来想去,欲主动请缨,为朝廷讨平此等逆藩。”朱玫道。 “朱帅欲为朝廷复川中州县,自可上表朝廷,上必嘉悦,欣然许之。” “还得邵帅一同上表。” 邵树德沉吟。 朱玫此举,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他愿意移镇。让邵树德一起上表,其实也是让他保举一人接替凤翔帅位,朱玫自然也会在奏章中一起举荐。朝廷只要不傻,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 “朱帅欲为国尽忠,某岂能不成全?”邵树德突然笑道:“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朝廷令其讨陈敬瑄,然数年无功,可见本事有限。说不得,天子就会召其入朝。” “邵帅所言极是。”朱玫道:“只是,凤翔乃京西重镇,非得有良将镇守不可,不知邵帅以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朱帅以为如何?” “折老将军治军严谨,一心为国,某亦敬之。”朱玫肃然起敬道:“有折帅镇凤翔,京西无忧矣。” “如此大善!待进军山南西道之后,朱帅便可提前做些准备了,某估摸着,朝廷亦会派神策军入蜀,再加上朱帅的凤翔精兵,蜀地定可重归朝廷。” 第十八章 点将与进兵 “恭喜大帅!”朱玫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赵光逢满脸笑容,上前恭贺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逢打住。不过他还是吩咐李仁辅煮了一壶顶级紫笋茶。 紫笋茶产自湖州,自广德年间开始成为贡茶,朝廷甚至在顾渚山上建了官办贡茶院,每年茶芽尚未完全吐露的时候,官员们便至茶山催制新茶。 正如张文规诗中所云:“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紫笋茶甫一进宫,宫娥们就立刻禀报寻春半醉而归的皇帝,可见此茶有多受圣人的喜爱,当与有“天下第一茶”美誉的巴蜀蒙顶茶齐名。 “大帅能得此茶,可不容易!某本以为会是什么蜀中名茶呢。”赵光逢笑嘻嘻地说道。 这些时日陈诚不在这边,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心情非常不错。 “此茶从杨复恭府中抄得。”邵树德说道:“江南虽战事不休,但将帅们还算恭敬,贡赋仍然不绝,虽说比起以往大有不如。” “能上供的,便算恭顺了。”赵光逢道:“现在宰相几乎都要判三司,竭力督促天下各州转运贡赋至京。朱全忠不但自己上供,还派兵护卫汴水饷道,圣人、朝官都极为满意,竟然令其身兼两镇节度使。此人,我看大奸似忠,早晚要露出本来面目。” 如今天下诸道,就是这么诡异。大镇、雄镇,多多少少都上供,反倒是那些小军阀,一个个吊得不行,跋扈异常,一文钱也不给朝廷。 “朱全忠在河东,肆意扩张,并吞邻镇,何时顾念过朝廷想法。待他夺了河南府、孟、怀、汝、许、蔡等州,便不再看朝廷眼色了。”邵树德说道:“这便是离长安远的好处啊。某便是想并吞一两个镇,也是千难万难。不过凡事有利有弊,离长安近,坏处有,好处亦有。今日朱玫想通,愿意移镇,这便算是好处了。” 邵大帅心态还是不错的。在京西北诸镇起家,朝廷是绕不开的坎。关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口,注定你只能看,不能吃。而且一旦实力过于庞大,还会引起朝廷担忧,不必要的掣肘实在太多,不然当初也不会向西打了。 但在河东、河南,却有无限的扩张可能,也不用太过担心朝廷的反应。看起来束缚很少,非常爽。 但邵大帅善于扬长避短,将坏处变成好处。定难军离长安近,固然容易令朝廷警惕,但叩阙也方便啊!之前给岳父邠宁帅位,其实就是这种好处的体现。这次让朱玫移镇,同样是吓跑了杨复恭后得到的政治红利。 “大帅,一旦攻下武定军三州,如何处置?” “赵随使是个什么看法?” “大帅,不如罢武定军,洋州转隶山南西道,兴、凤二州转隶凤翔镇,秦、成二州转隶河渭镇。”赵光逢建议道。 “赵随使,你这是想挖凤翔的根啊。成州便罢了,一两万人,与兴、凤差不多。但秦州是大郡,转隶河渭,有点过分了吧?”邵树德笑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可上表朝廷,请置陇右镇,辖秦、成、河、临、兰、渭、岷七州。秦、成二州,本就是陇右道属州。凤翔挂陇右之名,不伦不类。”赵光逢说道:“若实在过意不去,便将洋州给凤翔镇好了,如此亦不算太亏。” 邵树德又习惯性地手指轻敲桌面,思考了起来。 他考虑的,其实还是朝廷的想法。攻武定军杨守忠,朝廷是愿意的。但若这三州不能被收回,反倒被邵树德拿走,朝廷肯定又不愿意了。 兴、凤二州还好说,人少,但洋州人可不少,朝廷如今缺财货缺得厉害,就不想收回来?哪怕派个神策军出身的将领来当节度使也好啊,总胜过被邵某人一口吞下。 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 朝廷如今最迫切的愿望,还是收回蜀中财赋重地,尤其是西川镇。西门文通、满存、李鋋三路神策军西出,难道是白来的么?说不定,待平定山南西道叛州后,马上就会派出重臣,比如某位宰相、权宦,让他们统领大军入蜀,剿灭陈敬瑄、高仁厚及诸杨势力,先将蜀中贡赋送到长安再说。 其实,若不是邵某人强行替诸葛氏出头,朝廷一定也想把山南西道一并收回。三川在手,财政上便可大大喘一口气了。但如今显然不可能了,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蜀中握在手里。 这时就可以与朝廷讲条件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以朝廷那么急迫的性子,这事还是有那么几分成的可能性的。 “此事可让韩全诲来操作,让他派个中官至长安,先探探朝廷的看法。不过,眼下还是先把精力放在战事上吧。”邵树德说道。 四月十八日,邵树德以山南道招讨使的名义,传令诸道军将帅至漆方亭。他要升帐点将,布置作战任务了。 二十日,各军将帅齐聚大营。 邵树德高坐帅位,身侧是监军使韩全诲,看他那样子,只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屁股,显然不敢与邵某人平起平坐。 邵树德扫了眼帐内诸将。折宗本、程宗楚、朱玫、李孝昌、东方逵、西门文通、李鋋、满存以及各镇之军使,总共二三十人,济济一堂,分列左右。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男人最好的春药。 “诸位,本帅已决定,分四路进兵,散关道一路,某亲领。张彦球!” “末将在。” “你任褒斜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朱玫!” “末将在。” “你任骆谷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子午谷一道,兵已出。各路指挥使之下,还有指挥副使、粮料使、斩斫使等职,待会自有人来宣读任命。本帅就一句话,杨复恭、杨守忠不过数千兵,咱们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过去,一举擒杀之。” “吾等谨遵大帅之令。”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又与折宗本密谈了一会。 移镇凤翔,折宗本当然没意见。哪怕只是拿到一个残缺版的凤翔(凤翔府、陇州、兴州、凤州),也比邠宁庆三州强不少了。更何况,邵树德还积极谋划着,将洋州也纳入凤翔镇的管辖范围之内。 各将返归部伍后,大军就将出动了。四路大军的供军使是京兆尹孙揆,副使是来自凤翔镇的支度判官,夫子也来自京兆府西部诸县及凤翔、泾原、邠宁三镇。 邵树德这一路,他任命天柱军使李唐宾为斩斫清道使,率本军五千人走在最前面。保塞军李孝昌为殿军使,走在最后面。 二十三日,过石鼻驿,二十四日午后,抵达宝鸡县陈仓驿。 “大帅,河南那边有消息传来。”赵光逢拿着一份军报,匆匆而至。 邵树德接过一看,面无表情。 “罢了,能有多大事。”半晌后,他说道。 信使横穿陕虢、关中送来了紧急军情,邵树德让他下去领赏,不过就事情本身而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克用攻邢州攻到一半,仓促退兵,不知道中途有没有损失。现在他与朱全忠的梁子又更深一层了。今后克用攻河北,全忠要捣乱;全忠打河南,克用要破坏。两人对峙,谁先眨眼谁输,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 “传令,组建顺义军,安休休任军使兼游奕使,李铎、何絪分任副使及都虞候,兵马就是他们目前领有的两千余步骑。先帮着运人、募兵,随后一起退往关中。” “遵命。” 顺义军,暂时没空料理,待南征班师之后,再想办法整治。或者一股脑儿调往兰州,让他们去与鄯州吐蕃厮斗,或者令其入凉州,或者去攻还在吐蕃部落手里的武州,总之用处还是有的。 对于陈诚在河南募兵一事,邵树德也予以了肯定。前次在河南募兵万人,编练天柱军、补充各部缺额后,还剩三千余人。这次南征,还会产生新的战损,正好从中挑选补全编制。 过了今年,怕是很难有机会去河南募兵、募民了,那么最后招一批兵回来,也不错。如果有个一两万人,哪怕先按州兵待遇养着,让他们屯田,也是好的。 邵大帅可不愿意用本地精壮从军,太亏了啊!用朱全忠的河南人替自己当兵,不就挺好么。 二十五日夜,大军在玉女潭宿营,二十六日傍晚时分,抵达了大散关。 大散关,乃国朝六大上关之一,有镇将一人,统兵两千有余。中原王朝伐蜀,多经此地。 比如历史上梁、岐交兵,就曾在此进退;后唐郭崇韬伐蜀,亦走散关;后晋、后汉时,蜀地北上经营秦川,亦出散关;后周显德年间、北宋乾德年间伐蜀,皆由此进兵,入剑门;两宋之交,吴玠所守之和尚塬,亦在关外。 从这里往南,道路弯弯曲曲,城寨众多,有的属于凤翔镇,比如黄牛岭上的黄牛寨,这个不用打;有的属于凤州,比如唐仓镇,这个就得打。 邵树德在大队亲兵的护卫下,走上了关城,俯瞰着壮美秀丽的山河。 第十九章 唐仓镇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散关外的深谷幽涧笼上了一层雾气,反倒更添神秘之感。 山上松涛阵阵,溪流潺潺。更有那百转危径,隐没在绵延数里的竹海之中。 这地方,适合品茗、论道,修个避暑山庄,颐养天年。 可惜,从兵家的角度来看,这里也是一处险要必争之地。无论你开凿什么山路,修什么栈道,都绕不开大散关。 这里注定了铁马秋风,而不是明月清泉。 大散关西南数十里外的黄花川畔,千余名军士正在休整。 李唐宾穿着戎服,立在一棵松树下,神色冷毅。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军里的那个十将符存审很不顺眼。明明是新来的,也没得罪过自己,按理说不应该啊。 定难军系统内,唯一让李唐宾有些忌恨的,大概就是新泉军都虞候范河了。或许范河自己都忘了,但李唐宾依然记得,当初在富平时,他大嘴巴直说自己“稀松无比”,不能打,让他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引以为耻。 符存审乃李罕之部下,按说与自己无冤无仇,这股情绪来得实在没道理。可能是因为他一来就当了十将,并且深得大帅重视吧。 黄花川在黄牛岭之南,附近曾经有个黄花县,已废。但县废了,不代表人没了,事实上这里还是有个不小的村落的。 据村子里的人讲,他们其实都是凤州人,黄牛岭以及岭上的黄牛寨,都在凤州理所梁泉县(今陕西凤县)境内。只不过凤翔镇强势,山南西道势弱,大散关镇将杨晟为了取得一个外围据点,便将黄牛岭给强行霸占了,已经数年之久。 李唐宾自然要感谢杨晟的跋扈了。黄牛岭地势险要,黄牛寨也修得挺坚固,若强攻,死伤可能会很大。 与黄牛岭相比,唐仓镇就要好打多了,因为其不在山上,而是当道设栅,即唐仓栅,有唐仓廪。但唐仓廪内应该没什么粮草,除非这里被大镇、强镇占领,比如统一的蜀地或关中,在唐仓镇屯兵,唐仓廪内才可能填满军需物资。 唐仓镇东北就是黄花川谷地,即天柱军屯兵的地方,地势相对开阔,可以容纳两军数千人交战,但唐仓镇的凤州兵很显然不会出来了。 没办法,有些时候就是要强攻。作为斩斫清道使,李唐宾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符十将!”李唐宾突然喊道。 “末将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水的符存审闻言起身,大步走到李唐宾身前,回道。 李唐宾见他气息平稳,神色沉凝,暗暗点头。 此时的武夫,常常自恃武勇,骄横无比,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上去就是猛冲猛打。一旦攻势不顺,又会急怒攻心,焦躁无比,往往导致大败。 但符存审看起来比他们沉稳多了,而且武勇方面也不差,这就有了当大将的基本素质。不过还需要磨练磨练,更需要战功——骄兵悍将,风气如此,没战功如何能压制别人? “贼军当道设栅,阻我通路。汝便领战兵一营、辅兵一营,当先开道,攻唐仓镇。”李唐宾命令道。 “末将遵命!”符存审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应下。 很快,两营兵千人带着器械,离开了黄华谷,当先出发。 符存审骑在一匹马上。山路崎岖,无法纵马驰骋,王建及跑到前头,亲自给他牵马。 “十将,唐仓镇虽说只有数百敌兵,然有栅寨,应没那么好打。若攻势不顺,李军使印象那里的印象就差了。”王建及低声说道。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但功名之心非常热切。这一切的肇始,就源于夏州帛练行的眼花缭乱。 符存审对这厮的内心一清二楚。人人都爱功名利禄,这没什么,只要利用好了,便可驱使他人为自己拼杀。 出征前的那段日子,符存审在大帅身边待了些时日,亲眼看到了大帅是如何驱使草原勇士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射猎时与他们同吃同睡,打成一片,让他们认为你是自己人。 然后公正严明,慷慨大方,赏赐不断。 最后,还要心胸宽广。草原勇士,不懂中原礼法,过于粗鲁。有些人其实没坏心,他就是想在你面前卖弄骑术和箭术,结果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大帅遇到这种冒犯,往往一笑置之,称赞其本事,让诸部头人不许处罚,最后还给予赏赐。有些时候,还让白日冒犯他的勇士夜间在帐外充作守卫,以示信任。 符存审就见到过,深秋时节,寒霜初降,草原勇士与亲兵一起站在帐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大帅如此气度,确实令人心折。 符存审在旁边默默学习着。如何用人,如何驱使人,是一门大学问。 大帅曾经以他豢养的金雕为例讲解过,驱使勇士,与驱使鹰犬,其实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但道理如此,很多人都懂,实际做起来,还需要很多关键的细节来润滑。而这些细节,往往容易被人忽视,导致施恩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对同样一个勇士,有人赏赐十匹绢都收服不了,有人赏赐五匹绢就能令其归心,何也? 人格魅力,这是大帅亲口对他讲的一个词。 符存审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学习和观察,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多年的征战,让大帅更加自信,有主见。或许大帅年轻时曾经怀疑过自己,信心不是很足,但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摒弃了那些情绪,说话掷地有声,没人可以轻易干扰他的内心,做出的决定轻易不动摇。 哪怕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如今这个世道,很多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但大帅有明确的目的和野心,他也敢于指挥、命令这些人,而且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让朱玫移镇,他就移镇了。他没有反抗,大帅也知道朱玫没有理由反抗,事情就这么成了。 大帅还让人信服。跟着他的人,都得了高官厚禄,即便是底层军士,全家的生活也很宽裕。说一起富贵,他做到了,大家很信服,愿意继续听他的。 所以大帅往那里一站,大伙就自动围拢过去,听其指挥,这就是人格魅力。 符存审悟到了这些,他的进步速度,确实有些快! 大军快速前行,第二日抵达了唐仓镇前。镇内悬有军旗,栅内人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守军。 很快,大队贼军走上寨墙,兵甲精良。阳光照射于上,金光闪闪,夺目异常。 天柱军将士们看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装备比人家差,打起来天然吃亏。 符存审见状,快步上前,大声道:“贼军穿着像长安的神策军一样,兵甲精良,然虚有其表。且其不敢出寨与我厮杀,心中已是胆怯,此等贼军,何惧之有?” 军士们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顿时不翼而飞。 长安的神策军,盔甲银光闪闪,武器也很好,但有甚用?能打仗吗? “王建及,遣人上前挑战,贼若不出,便是土鸡瓦狗,我等可一战破之!”符存审命令道。 王建及很快带人上前,大声辱骂、挑衅、邀战,然寨内敌军果真不敢出,且寨墙上喧哗声大了起来,纪律显然也不咋地。 “呸!孬种!”符存审啐了一口,对着军士们说道:“果是怯懦之辈!身上所披之良甲,岂不都是为我等准备的?诸将士,冲杀上去,破了这寨子,抢了他们的甲胄!” “杀!杀!杀!”有定难军老兵带头,蔡人新卒们也神情激昂,士气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 符存审扭转士气这一手,确实有几分功力了。 “王建及,你带队冲杀!此战若胜,你得头功!”说罢,符存审亲自走到大鼓前,推开了准备击鼓的军士,自己执槌敲了起来。 “遵命!”王建及一听“头功”二字,顿时豁了出去,直接点了六队战兵、三队辅兵,扛着梯子,摆开阵型小步快跑,及近,以队为单位散了开来。 “鼓声既响,不进者斩!”说罢,王建及领着一队人,扛着大盾就往上冲。 “杀呀,抢了这帮孬种的银甲……”天柱军士们也纷纷大吼,顺着梯子往上爬。 贼军见天柱军将士们如此悍勇,有些慌乱,不过仍然居高临下,挺矛直刺。 王建及伸出手来,抓住矛杆用力一拉,一名贼军无备,直接跌落寨下。 “杀!”靠近墙头后,王建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正对着的两名贼军稍稍有些恍惚,手下不自觉慢了起来。王建及觑得便宜,仗着披了两层重甲,直接就冲了上去。身后数人亦有重甲在身,根本不顾贼军招呼在身上的兵刃,拼了命地往前冲杀。 他们的悍不畏死,吸引了很多贼军围拢过来。符存审见状,又拨了两队战兵至寨下,执弓仰射,于是不断有贼军中箭,惨叫着倒下。 一矛刺来,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王建及用力一扯,贼军踉跄着靠了过来,“噗”地一刀斩下,贼军了账。 又一矛刺来,穿透甲叶,鲜血渗出。王建及再一拉,贼军慌忙松手。夺了矛的王建及扔下砍刀,反手一矛刺出,贼军捂着肚子倒下。 将士们见他如此悍勇,士气大振,根本不顾自己身上露出的破绽与空当,拼了命地往前冲杀,大有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贼军步步退却,爬上寨墙的天柱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稳固住了阵地,一名勇士突然大呼:“穿这么好的甲有屁用!神策军的甲也好,爷爷一个打三个,砍死他们!” “抢了他们的甲!”众军士纷纷回应,士气爆棚。 贼军面色如土,怯意自生,手底下的厮杀愈发无力了。 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再好的装备,再完善的训练,如果士气不振,被敌人压过,关键时刻差一口气,往往就决定了胜负。 “喂!”王建及追上一名转身溃逃的贼军,大喝一声。 那人回首,王建及闪电般刺出,直中咽喉,然后用力挑起,架在空中,哈哈大笑。 便是杨师厚在此,亦挡不住我! 贼军见之,顿时士气崩溃,纷纷走避,无有敢战者。 “王建及这厮,还是有几分勇力的。”符存审在远处见了,也不由得赞叹。 五百贼军,有寨栅守御,装备精良,面对杀奔过来的一千天柱军士,竟然一战而溃。 唐仓镇,就此易手! 第二十章 梁泉县 “这些甲,多半是杨守忠拿来拉拢凤州军士的吧。而其来源,很可能是长安,神策军的东西。”唐仓镇内,符存审看着摆满了一地的甲胄,说道。 “天子还是有钱,得抢一把。”王建及浑身浴血,被人搀扶着坐下时,腿都有些发抖。这是脱力的症状,不过他的精神头还是很亢奋,嘴上说起话来也不把门。 小小一介队头,想要往上爬,不豁出命来能行?便是大帅,当初也在河东给人当刀子,一个不好,就要被那帮乱军给斩成肉泥。 任你有多大本事,多少见识,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就什么也施展不出来。 此战,共缴获了三百副铁甲,即便有一些是破损的,修补一下就能用,让人眼馋。 符存审、王建及二人看着,都默默无语。 在李罕之麾下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别说甲胄器械了。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足够的工匠打制器械,所恃者,唯一腔热血和勇气。 但勇士们真的不需要甲胄器械吗?当然不是。 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敌人精良的装备,虽然敌人不一定有他们能打。 贼军披甲率竟然达到六成,这杨复恭,从京城盗了多少东西? 节度使官位、甲胄器械甚至还有钱粮,全给自己的假子了。假子再拿来拉拢兴、凤二州的将士,为自己效命。很好,拿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只可惜,缴获的甲胄器械还得交到粮料使那边去。他们可以昧下来一部分,但昧得多了就是找死了,大部分还是得送走。兴许大帅看他们战功卓著,额外回赐一部分,希望如此吧。 “西南三十里外就是凤州城,去不去?”王建及舔了舔嘴唇,问道。 “等斩斫清道使的命令。”符存审摇了摇头,说道。 破唐仓镇,已是一桩功劳。凭他们这点人,还能攻下凤州城?为将者,要善于审时度势,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能过于贪婪,否则大军有倾覆之忧。 之前诸葛爽抱病出征,率军万人攻入兴州。杨守忠遣兵入援,诸葛爽围城月余不克,接着后方生乱,被迫退去。这次杨守忠肯定是没兵来支援了,但凤州城也不是他们这千人能攻下的,天柱军全军而来估计都够呛。 还不如攻一些容易得手的寨子,积累功勋,总比硬碰坚城要好。再说了,以如今这个局面,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七八万大军,兵分四路,还有朝廷大义,凤州人就那么想顽抗到底吗? 人家兴州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与杨守忠一起死,值得吗? 四月三十日,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了唐仓镇。因为贼军不敢出城,此时天柱军已经挺进到了西边三十五里外的马岭寨,正在猛攻。 邵树德已经仔细了解了唐仓镇的作战全过程,对天柱军的勇猛非常高兴,传令从他们送过来的甲胄中挑选两百副完好的,返还给立下大功的符存审营。 “唐仓廪中只有区区数百斛粮,赵随使,可否说明洋州杨守忠已无力支援凤州军?”巡视完营栅后,邵树德问道。 “大帅,没藏军士所部六千军卒已深入子午谷道,杨守忠自顾不暇,耗费极大,哪可能支援凤州?在他心中,这边怕是早就放弃了。”赵光逢答道。 子午谷道,秦代始开,至西汉时已半废。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复开,并正式命名为子午谷道。 东汉永平年间开褒斜道,子午谷道又渐渐废弃。安帝永初年间,褒斜道被羌人破坏,于是又重修子午谷道。后来,褒斜道被修复,子午谷道又没人用了。到了汉末,张鲁断褒斜道,没办法,人们又走子午谷道。 总的来说,因为较险,有褒斜道走的时候,基本没人走子午谷,就是这么个情况。 义从军左厢步卒走的是国朝流行的子午谷新道,即从长安往南入子午谷,出谷后走子午关、大秦戍、黄金古戍、龙亭至洋州,总长六百三十余里。 这条道,南梁王神念所开,也是涪州送荔枝进长安的快捷通道,可驰马,相对易行。 另外一条其实是秦汉旧道,长八百余里,沿途山脉连绵、老林密布。山间小路,荒僻难行,无法携带辎重,一旦夏秋水涨,更是难行。所以当年魏延建议走这条路至长安,简直就是作死,任何稳重点的统帅都不会同意。 没藏结明带的党项山民接管了朝廷控制的子午关、大秦戍(位于秦岭)后,一路往西南进兵,出其不意袭占了黄金古戍城。此城张鲁所筑,地势险要,夺占这里后,他们很轻易地控制了洋州黄金县。 杨守忠没办法,只能在西面险要地段筑寨守御,厚实兵力,试图挡住党项山民们的西进。但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难了,没藏结明随即分兵,占领了西乡县,与杨守忠的兵马对峙了起来。 两军对峙,大概是杨守忠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了。因为他兵少,即便临时征发了丁壮,此时亦不过七千人,还要防守从其他方向杀过来的朝廷大军,左支右绌,败相已现。 “凤州城内,至多不过千人,其中可能还有一些丁壮。”邵树德也觉得杨守忠自顾不暇,无法支援凤州了。 “诸葛大帅攻兴州时,杨守忠派了多少兵来援?”邵树德又问道。 “三千。” “如果凤州多了三千兵,确实不好打。如今只有千人,攻之易如反掌。”邵树德大笑,道:“此战,某欲遣铁林军攻之,一战定乾坤!儿郎们若不时常上阵厮杀,见见血,怕是会被养废了。” “大帅高见。”赵光逢赞道。 五月初一,主力抵达凤州城下,此时马岭寨那边来报,天柱军已克之,斩首两百余级。此外,李唐宾已亲率三千人抵达凤州城西,随时可以策应主力攻城。 凤州城不大,毕竟整个梁泉才五千余人,平时住在县里的估计也就千人,需要多大的城?而且守凤州,守的主要是外围的据点,比如黄牛岭、唐仓镇、马岭寨等,等敌军攻到州城下时,黄花菜都凉了。 “遣人招降。”邵树德下令道:“让城内军民知晓朝廷二十万大军杀来,好自为之。” “野利遇略。” “末将在!” “汝为铁林军副使,攻城之事便由汝指挥。” “末将遵命。” 战鼓擂起,令旗挥动。 从凤州城头望下去,只见连绵两里有余的营寨内,中军大帐附近鼓声不绝,各部营区也击鼓回应。更有那令骑奔驰不绝,往来传递命令。 很快,营门从内打开,壕桥放下,铁林军以营为单位,鱼贯而出。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阵列整肃,杀气腾腾。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观战。 野利遇略看了看邵树德的位置,有心劝他不要上前,但那个位置还算安全,便没说,直接点了数人,上前招降。 几人尚未靠近,城头便有箭矢落下,这意思很明显了。 “兵不过千,竟也不降。传令下去,令李唐宾从城西开始佯攻牵制。”邵树德稳稳地坐于马上,下令道。 囿于地势,攻凤州只能从东西两侧攻。 未几,邵树德隔着凤州城都能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城头敌军的调动也佐证了这点。 “朱全忠攻曹州,一日下城,攻濮州,亦一日拔之。吾攻凤州,需要几日?”邵树德看着诸将,问道。 野利遇略浑身一紧,慨然道:“铁林军乃大帅亲军,自当一日破城。” 诸将也纷纷表态。 “某等着。”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便让贼军瞧瞧铁林军的威风。” 战鼓擂起。 一名十将领了两营战兵,护卫着组装完毕的攻城飞梯,慢慢前进。 在他们身后,数营兵上前,分散开来,执甲仰射。 城上城下一时间矢石横飞,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大帅,城内应有杨守忠亲信,多半挟持了凤州军将,逼迫其抗拒天兵。”赵光逢凑上前来,说道。 “管他什么人,吾等一力破之。” 话音刚落,云梯车已至城下,两层飞梯相继打开,军士们从车厢内涌出,手持盾牌、刀枪,咬着牙就往上冲。 “杀!”城头的箭矢愈发密集,攻城的军士即便有大盾守护,伤亡依然不小。 “噗!”“噹!”“啊!”“杀呀!” 大帅亲自观战,铁林军军士们格外卖力,不计伤亡往上冲。 有人冲到近前,身中十余箭落下。 有人冲了上去,被数把长矛刺穿。 有人被推落城下,惨叫连连。 有人浑身是火,哭喊着滚落了下来。 还有人被石头砸中,一声不吭地死去。 “哗……”一大缸滚烫的金汁倒下,十余名身披重甲的勇士惨呼着滚落飞梯。 贼军趁机往下倒油,投掷火把,一架云梯车熊熊燃烧了起来。 城下的铁林军步卒气愤异常,连连拈弓搭箭,射落了不少贼兵。 邵树德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亲兵们大哗,副将陆铭拉住马缰,急道:“大帅,请勿上前!” “将士们辗转于贼军锋镝之下,某岂能坐视?”邵树德一夹马腹,又往前走了一段。 在外围警戒的李仁辅大急,匆匆组织了两队人,执大盾于前,将邵树德牢牢护卫了起来。 “某就在这里看勇士们破敌。”邵树德下了马,神色平静地说道。 铁林军士卒们看在眼里,脸涨得通红。 “打的什么仗?”野利遇略一脚踹翻了退下来的十将,直接点了一营战兵,欲亲自攻城。 “指挥使岂可轻动?末将愿领兵上前,若不成,提头来见。”副将夏三木上前,道。 夏三木就是原来的三木和尚。还俗后,以夏州为姓,调到铁林军中担任营兵副将。 野利遇略看了他一眼。有些机会,需要命来搏,搏到了,便可升官发财,搏不到,那就是死。夏三木愿意以自己的命做赌注,搏那一线升迁的机会,野利遇略自然愿意成全。 “便给你两营兵。”野利遇略道:“大帅就在那边,此战若打得好,可以让大帅很久之后还记得。这个机会,值得拿命来搏,去吧!” “多谢指挥使成全!” 夏三木很快点了两营兵,道:“诸位,大帅亲冒矢石,阵前督战。若有不测,镇内大乱,诸将相残,乱兵肆虐,与河南何异?尔等皆有家人,届时会是什么日子,自当心里有数。此战,某也不多说了,杀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大帅仁义,自会照顾我等家小。杀!” “杀!杀!杀!”军士们怒吼三声。 战前动员,不需要多么慷慨激昂,不需要多么热血感人,那都是虚的。让军士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自然会奋勇拼杀! 夏三木让军士们知道了尽快克城的必要性,这个战前动员就已经到位了。 战鼓声响起,两营战兵跟在重新组装的云梯车后面,快步上前。 后面,野利遇略又调了数营辅兵上前,执弓齐射,压得城头的贼兵不敢冒头。 他们不计成本,箭矢连绵不绝。一营臂力不足,立刻换一营上前。凤州城头像长了一层白毛似的,蔚为壮观。 “杀!”军士们爬上云梯,一个接一个,奋勇厮杀。 一个落下去便再上一个,甚至有人死了,也被袍泽们扛着上前,死命爬上了城头。 城下的箭矢越来越密集,已经完全压制了城头。 四架云梯飞车一字排开,数百名军士怒吼连连,抛却了生死,只愿先登。 他们不仅在为功名利禄而战,也为家人和安定的生活而战。知道为什么而战的军士,是不可阻挡的。 “滚你妈的!”夏三木挥舞着一杆狼牙棒,用力横扫,仿佛那怒目金刚一般。 身上的甲衣早就沾满了鲜血,狼牙棒上也腥气逼人。横扫千军之下,身侧直接清空了一大片。 铁林军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手了,配合相当默契,见状直接互相掩护,交替而上,一下子就涌上了十余人。 他们皆着重甲,上了城头后,先投矛,再执刀斧砍杀,奋力上前驱赶敌兵。而在他们身后,正有更多勇士攀爬而上。 凤州,破城在即!夏三木,赌赢了! “大帅,铁林军果然悍勇,当得亲军之尊号。”赵光逢喜上眉梢,道。 “凤州兵少,士气也不高罢了。”邵树德道:“死了不少人,都是积年老卒,可惜了,补充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蔡人新卒打上几仗,便是老卒了。” “没那么简单。”邵树德摇头,道:“今后遇到敌城,像凤州这种,可攻。若城内敌军上下一心,准备充足,若无内应,不宜强攻。咱们便将城外百姓迁走,下次再来。没百姓供养吃喝,固守坚城有何用?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强行迁走农人、工匠,鸡犬不留,敌城不攻自破矣。好了,准备入城吧,凤州应是破了。” 第二十一章 凤、梁 凤州城头已经换上了定难军的大旗。 天柱军一部进驻了城内,铁林军、义从军右厢步卒万余人仍屯于城东北的大散水之畔。至于保塞军李孝昌部,则在后方督运粮草,他们也就只能做这些事了。 大散水,又名故道川,从凤州城西北流过,后世名叫嘉陵江。 从凤州往东南,有一条道可直通兴元府,即北魏年间所修回车道是也。 邵树德不准备走这条路,仍然是既定路线,走兴州。即从凤州往西,过马岭寨、两当县、河池县,然后折向南方,走青泥岭、长举县、兴州理所顺政县,再往东,经飞仙岭、大桃戍、西县、女郎祠、褒城县,至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后面其实已经没什么仗可打了。兴州早降,凤州贼军也被消灭得七七八八,顶多还剩一些残余,基本可一鼓而破,或者直接招降过来。 而到了兴元府,政治仗和军事仗又会接踵而至。根据最新消息,诸葛大帅已经无法再率兵出征,直接卧床静养了。后面攻诸葛仲保之事,还得邵某人主持大局,当然这也是他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张彦球所部到哪了?”邵树德一边招呼幕僚、部将吃烤肉,一边问道。 “先锋已至二十四孔阁。”赵光逢放下割肉刀,答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李延龄不在身边,烤肉的换成了粮料使强全胜,可惜,手艺比老李还差一点。这帮子长安人,到底不会烤肉,就是不如西城老人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这几人,跟自己最早。这些年官越做越大,老卢还好,李、任二人跟随出征的机会却无限趋近于无。 身边之人,来来去去。有人已经安享富贵,不再出外拼搏,有人却刚来,远未满足。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回大帅,一路上未经大战,自然进军神速。”赵光逢答道:“先锋两千精兵,梁汉颙便在其中,若南下西江口,便可至兴元府,迂回袭击洋州侧背……” 邵树德点了点头。 大帅的女婿,可不好当啊。你立下战功升官了,别人暗地里会说大帅特意照顾,其实功劳微薄,算不得什么。若没立下功勋,那可就更要招别人嘲笑了。 梁汉颙能不能破开这个局面,值得观察。 “朱玫一路有何进展?” “已攻克骆谷关,正在向真符县挺进。” 四路大军南下,一路克凤州,剪除洋州羽翼;一路走子午谷,出其不意,连克黄金、西乡两县;一路突入二十四孔阁,即将从侧后对洋州理所兴道县发起攻击;一路入骆谷,克骆谷关,马上就要攻真符县。 这武定军,当真是数面受敌啊,败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历史上能以数千人敌数万大军并成功的,都值得大书特书,可惜杨守忠没这本事。 吃完烤肉,凤州一众降官被押着前来拜见。 邵树德懒得看这帮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直接将他们关押了起来,日后任凭朝廷处置。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在这一点上,邵大帅其实一直十分恭顺。之前击破原州吐蕃,抓获了数百人,统一送往长安,朝廷将其流放岭南。后来西征河渭,前后抓获了近千名吐蕃贵人及其家属,同样械往长安,朝廷斩了首恶,余众流放吴越,让他们去江南排沼泽,治良田去。 凤、洋二州官员及其家眷,如果无法将功折罪,那么也将被押往长安论罪,最后多半被流放至会州定西县。 第二日,邵树德进凤州城看了看。 登上城楼之后,入目所见,是一处又一处险峰,以及夹杂在险峰中的河道及山谷。 “兴、凤二州,一定要控制在手中。”邵树德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道:“有此二州在手,山南西道对咱们就是不设防的,亦可自此南下三泉,入剑门。” 入了剑门,蜀中会如何,不问自知。 “大帅,那武定军是一定得罢废了。”赵光逢说道:“兴、凤、洋三州并入凤翔镇,秦、成二州并入河渭,重置陇右镇。今朱全忠已领两镇节度使,大帅不妨上表朝廷,将夏绥、朔方、天德军、振武军合并为天宝年间之朔方镇,身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为朝廷西北屏藩。” “过了,过了。”邵树德失笑道。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赵光逢道:“求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朝廷必不许。那么退而得其次,任朔方节度使可也。” 邵树德想了想,没给出最终的回答。此事,可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但还得观望下朝廷风色以及天下局势,再做决定。 ****** 南郑县的暮霭烟雨中,诸葛爽勉强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蒋二郎,何如此悲切耶?人生数十年,还没看透吗?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诸葛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一时间陷入了回忆。 年少时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虽然父亲曾自豪地说,他们是琅琊诸葛氏的后裔,出身名门,但实际上济不得甚事。中山靖王之后都能织席贩履,他这个诸葛氏的后人,为了混口饭吃,还是去投军了。 人生经历的一幕幕,遇到的一个个人,有些他自己都忘了,但此时一一记起,恍如昨日。 有少年时光大门楣的宏愿:年少的他,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以后一定前程远大,可以匡扶社稷,令天下人仰望。 有青年时投身军旅的意气:青年的他,实际了一些,但自恃勇力,看不起这人,看不起那人,总觉得他们蝇营狗苟,若自己身居高位,会怎样怎样,一定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沦为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悲切:年少时的理想已经远去,而今只想活着,同时也深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用。 有加入乱军朝不保夕的彷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正路走不通,只能奋力拼一把,走邪路了。 有归顺朝廷时妻儿同贺的喜悦:小小的汝州防御史,就令自己欣喜若狂,再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指点江山、愤世嫉俗的丑态,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 “人生就是一出戏,而今我该退场了。”诸葛爽回过神来,笑道:“蒋二郎,昔年汝州之时,你自言习得文武艺,却无人赏识。某见你乃是同乡,便募你做幕僚,而今快二十年了吧?” “十八年了……”蒋德温神色感伤,仿佛也陷入了追忆。 那时的自己,方才十七八岁,大言不惭,自比管仲,简直可笑。而今十八年幕僚做下来,方知年少时的浅薄,知世事之不易,知世间大才何其多也。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诸葛爽叹道:“今后,二郎便尽心辅佐树德吧。” “大帅……” “人之将死,看得愈发清楚。”诸葛爽笑道:“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保我诸葛氏家业是一回事,为一班老兄弟谋条后路同样重要。二郎你还春秋鼎盛,有未酬之壮志,跟着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何好处?吾儿仲方,也没那个本事进取开拓,跟着他,只会蹉跎岁月,荒废时光,甚至……” “你也不用多说了。”诸葛爽叹道:“牛礼、王虔裕二将,皆吾青州乡人,有勇力、有见识、善带兵,继续留在山南西道,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本事。明日,某便会与他俩详谈。树德并无门户之见,只要忠心,有本事,皆可重用。这对他们而言,也是条出路。” “大帅……” “呵呵,某老矣,将死矣。有些事情,看得淡了。”诸葛爽轻轻地靠坐在椅背上:“树德业已三十了,这年纪,或还有机会……” 蒋德温离开大帅府邸后,在门外撞到了牛礼。 “蒋书记。” “牛将军。” “将军行色匆匆,可是有军情禀报?” 牛礼不答。 诸葛大帅对牛礼的评价是木讷、忠诚、勤勉、谨慎、要强,对他非常放心。长期相处下来,蒋德温对牛礼的印象也不错,这是一位作风扎实兼且忠诚要强的将领,同时也很勇猛。如果让他独领一军,别的不敢说,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大败、惨败。 当然这都不是最可贵的,对这时节的节帅来说,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啊! 若牛礼来辅佐留后诸葛仲方,断不至于发生欺主之事。但看样子大帅要把他举荐给灵武郡王,或许是为了他这个乡党的前途,或许也有为子孙后代考虑的因素。 牛礼的用兵风格,颇对大帅的胃口,自然也很对灵武郡王的胃口。一旦投过去,说不定就要受重用了。 回到节度使衙后,蒋德温查阅了部分军报。他重点关注的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动向,得知其前锋已收两当县,主力已过马岭寨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兴元府,如今正需要强兵过来压阵,不然何时才能剿灭诸葛仲保那个叛徒? 第二十二章 行礼 文德元年五月初五,两当县、河池县之间的大道上,信使追上大部队,给邵树德送来了一堆公函。 夔峡节度使李侃攻占荆南! 此地原本被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占,不过打成了一片白地,百姓流散,赵德諲也没兴趣派重兵驻守,因此被李侃出兵占领,并收蔡将常厚、许存,王建肇泽潞率部逃奔黔中。 天子下诏,以夔峡节度使李侃兼荆南留后、江陵尹,王建肇为武泰军节度使(黔中)。 朝廷对李侃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是邵树德的第一感觉。 “赵随使,夔州李侃,这两年上供吗?”邵树德找来了赵光逢,问道。 “回大帅,夔峡五州,上供不断,并未短少。” “怪不得。”邵树德有些佩服李侃。这是有想法、有见识的人,到底在朝堂和藩镇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在大局方面确实可以。 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上个时代的老人,老人一般对大唐比较有感情。新一代军阀嘛,就很难说了。 不过或许所谓的新军阀还是好的,还算讲点规矩。等到了五代,风气还要更加恶化,更加没有底线。至少,这年头的军士,只会在战前闹,一旦上了阵,便会老老实实厮杀。而五代的军士,被彻底惯坏了,战前闹,战时也他妈闹,临时要加赏,不给就哗变。 风气其实是慢慢变坏的,人也是一点点变烂的。军头野心家无底线煽动、讨好军士,把他们养成了一群欲壑难填之辈,要引以为戒! “李侃得江陵府,就要对澧州、朗州等地动手了吧?估计还有连番大战。”邵树德将这份情报放下,那里太远了,隔着三川、金商、山南东道,手还伸不过去。 不过他也进一步认识到,李侃的野心应是不小。当初让他拿俘获的蔡兵换马,他都不愿,只把郭禹(成汭)送了过来。此番又趁虚袭占江陵府,看样子是想兼并邻镇了。 “乐从训在洹水战败,被斩。其父乐彦祯亦被杀,父子二人之首悬于军门。诏以罗弘信为魏博节度留后。”这一份军报所提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权力之争,毫不容情,最是血腥。乐彦祯已经去当了和尚,结果还是难逃一死。积累的万贯家财全便宜了别人,府邸、妻女一个都保不住,全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和玩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魏博镇这么快完成权力过渡,其实也算不错了。避免了长时间的内乱、消耗,不然朱全忠就有可能把手伸进去。 对了,有一份情报与朱全忠相关。此人已经率军南下,先至河南府,张全义出城拜迎。随后兵发许、蔡,目标对准杨守宗、秦宗权二人。 邵树德看到这里也有些傻。合着自己把杨复恭扳倒,反倒给了朱全忠方便,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攻打许州? 不过可能也没多大关系。以朱某人那面厚心黑的样子,即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也照打不误。 朱全忠南下对陈诚、折嗣裕等人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募民之事已经完全停止,前后总计募得了四万余人,大部送往了陕虢。 有了朱全忠撑腰,张全义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坚决要求定难军离开河南府。如果就这,陈、折二人可能还不太会搭理他。但陕虢王珙亦要求他们赶紧撤军,并且在送了最后一批粮草后断供,这就让他俩很无奈了。 没有粮,什么事都办不成。于是陈诚也从许州赶了回来,之前的十天时间,他顺利募得了万余兵——其实有朱全忠助攻的因素,大张旗鼓进入河南府,并且打出了南下的旗号,汝、许、蔡等州百姓惊慌失措,募兵之事非常顺利。 河南之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邵树德大概算了算,从第一次派人去河阳接军士家属起,五年以来,总共也从河南弄了二十多万民人、两万余新兵。朱全忠一定不知道这个账,知道了怕是要暴怒。 “传令下去,华州行营不解散,折嗣裕指挥的四部兵马退往陕虢。如果王珙派人驱赶,就退回潼关以内,等待下一步命令。”邵树德想了想,觉得让大队骑卒撤回来没必要,不如让他们继续留在那边,说不定还可与义兄做笔交易。 将命令书交给信使后,继续向前行军,四天后抵挡河池县。初十,过青牛岭,十二日,抵达长举县。此县已是兴州地界,与凤州的环境差不多,区别就是早早归顺朝廷。 十六日,抵达兴州城,二十二日,抵达西县,正式进入兴元府地界。 “恭迎灵武郡王。”蒋德温、牛礼二人,带着一群乡绅耆老远远高呼。 “蒋书记,长安一别,已是多年未见。”邵树德直接走到蒋德温面前,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诸葛大帅持节夏绥时,蒋德温作为首席幕僚,对自己释放过善意,也帮过一些小忙。随后,还亲自跑麟州,帮忙说媒。有这份交情在,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灵武郡王声名赫赫,威震西陲。某在兴元,亦多有耳闻,恨不能亲至夏州,恭贺一番。”蒋德温也十分高兴。 邵树德念旧情,讲信义,有恩必报,这是大家公认的。即便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郡王、大帅,就是单纯当朋友,也非常不错。 “这位是……”邵树德看着蒋德温身旁一位高大魁梧的军将,问道。 此人面相忠厚,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如果情报不差的话,应是诸葛大帅倚重的大将、青州乡党牛礼。 “此为衙军左厢兵马使、果州刺史牛将军。”蒋德温介绍道。 左厢兵马使是本官,果州刺史多半是遥领的兼官。 “山南将牛礼,见过灵武郡王。”牛礼躬身行礼,道。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傻,只是不喜欢说罢了。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赏识,那就有可能在底层浮浮沉沉一辈子。所以他果断投奔同乡诸葛爽,可见内心还是很有主意的。 唐人的乡党情结很重。一人发达,乡党纷纷来投,而发达之人也很喜欢提拔、重用乡党。没办法,社会价值观就这样,亲族、妻族、师生、同年、乡党之类的关系,算是比较稳固的。在这个乱世,大家需要一点稳固的可以信赖的关系。 西县距兴元府理所南郑县有百里之遥,诸葛大帅遣二人来迎接,足见其重视。 赵光逢冷眼旁观,反倒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诸葛爽可能是在安排后事,看蒋德温热切的态度,怕不是还想向大帅托孤,虽然诸葛仲方的年纪并不小。 大军先锋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屯驻于城北,天柱军在汉水北岸扎营,邵树德率铁林军进驻了白马驿,并在附近下寨。 “蒋书记,侍中身体如何?”打发走了一众官僚士绅之后,邵树德找来了蒋德温、牛礼二人,问道。 “不太好了。半月前尚可下床走路,最近几日,一直卧床不起,饭食也吃不了几口。”说到这里,蒋德温也连连叹气,神色哀伤。 他是有热切的功名心,这不假。但诸葛爽于艰难之时伸手扶了他一把,用为幕僚,蒋德温还是非常感激的。 “昔日一别,竟至于此。”邵树德叹道:“在富平之时,每有不明之事,皆请教诸葛侍中。侍中知无不答,悉心教导……” 蒋德温亦叹气,牛礼在一旁沉默不语。 “镇内局势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人心纷乱,暗流涌动。”蒋德温答道。 牛礼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帮杀才!”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待某尽起大军入南郑,看看这些人又是一副什么嘴脸。” 说罢,他又吩咐了一声:“让李唐宾来见我。” 李唐宾很快便走了进来。进门前,扫了一眼牛礼,牛礼也看了他一眼。 “大帅有何吩咐?”李唐宾行礼道。 “拣选两千精兵,交可靠之人统带,即刻启程,三日内抵达南郑。” “遵命!”李唐宾很快退下。 “蒋书记、牛将军,明日咱们便一同启程,前往南郑。”邵树德又说道。 二人自无不可。 二十三日,大军拔营启程,沿着汉水一路向东,经定军山、黄沙水口、褒城县,于二十七日上午抵达了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大帅!”符存审从城内走出,轻声道:“诸葛侍中知大帅前来,甚是高兴,已经传令召集军府文武将佐,至节堂议事。” “城内是个什么情况?” “我等两日前入城,只觉气氛有些怪异。诸将各有心思,都在观望。” 邵树德惊喜地看了符存审一眼。能注意到这些东西,便不是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有点意思了。 “传令,铁林军整队入城。某要让那些装着一肚子小心思的人看看,诸葛氏的基业,也是他们能觊觎的?”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 “蒋书记,且随某一起入城。牛将军,是否需要回去约束部伍?放心,铁林军入城,秋毫无犯,只为震慑宵小。”邵树德又问道。 “回灵武郡王,右厢兵马使王虔裕尚在城内,无碍。” “好,那便入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细雨连绵,如丝如雾。 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大群士卒迈着整齐的脚步前进着。他们队列整齐、甲叶铿锵、气氛肃然,与兴元府兵将之间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久经沙场的劲旅老卒。 街道两侧的高门大宅、酒家阁楼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邵树德嘴角含着冷笑,他仿佛听到了诸多野心家内心破碎的声音。有的豪族,几代人积累、拼搏,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而当机会出现,正打算孤注一掷时,定难精兵的入城给了他们致命一击,一切谋划、勾兑、拉拢,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布局,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全部烟消云散。 至节度使衙后,邵树德下马。大门内外全是先期抵达的天柱军士,邵树德勉励了他们一番,然后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侍中。”邵树德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快步上前,搀扶住欲起身的诸葛爽。 侍立在一旁的诸葛仲方一同搀扶住。 “还是和以前一样。”诸葛爽将邵树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道:“气度更沉凝了,有不怒自威之感。也是,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人之富贵生死,皆决于一念之间。有此气度,不足奇也。” “侍中还需静养。镇内之事,可尽付于将佐。放心,翻不了天。”邵树德扶着诸葛爽坐下,然后让人搬了张胡床过来,坐于一旁。 比起数年前,诸葛爽的形容憔悴了许多,人也消瘦得不行。这是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燃烧殆尽的老人,如今所牵挂着,唯子孙及一班跟随多年的老部下。 他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跟了自己几十年,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撒手不管。 “无妨。”诸葛爽坐到帅位上,喘了两口气,然后扫视堂下,军府内的文武将佐基本都到齐了。 “诸位有的是汝州老人,跟了老夫二十年了。有的是河东来的,也七八年了。亦有老夫持节山南西道后的新人,情分也不浅。”诸葛爽慢悠悠地说道:“当今乱世,朝不保夕,山南西道本是一片净土,惜也罹遭兵火。某老矣,浮浮沉沉数十年,自知本事低微,大限将至。今已上表朝廷,辞去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镇内之事,悉由节度留后、吾儿仲方决之,尔等是何想法?” 邵树德坐在诸葛爽右手边,目光所到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 “既无意见,便尽心辅佐吾儿,可否?” “大帅镇山南数年,有恩泽于十州军民,吾自当尽心辅佐。”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一齐上前,行礼道。 而有了他们的带头,幕府僚佐、军府衙将们也一一上前行礼,当众表态,算是定下了名分。 诸葛仲方脸色涨红,神情有些兴奋,双手微微颤抖。虽然早就是留后了,但这么多将佐一齐向他行礼,仍然让他感到有些头晕,浓重的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 “亦需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此言一出,仿若一声惊雷。 诸葛仲方脸色一白,将佐们面面相觑。 第二十三章 诸葛、韦 “镇内尚有吾逆儿不肖人所据诸叛州,尔等可能讨平之?若不能,还不速速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道:“都等着诸葛仲保入城后,再来招抚尔等吗?” 邵树德看了诸葛爽一眼,见他脸色有些殷红,暗暗叹了口气。依诸葛大帅的脾性,一般来说不会这么明显地斥责部下,也是时间无多了,可叹! “多谢灵武郡王援手之德。”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蒋德温第一个上前,躬身行礼道。 有他带头,众人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纷纷上前行礼。 “仲方吾儿!”诸葛爽又喊了一声。 “大人。”诸葛仲方脸色不是很好看。 “从今日起,当以兄事灵武郡王,若有召,必从之。”诸葛爽又咳嗽了一声,道。 诸葛仲方见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知道这是来真的。父亲的为人,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别看幼弟才十来岁,但真到了那份上,直接换人又如何? “少弟见过大兄。日后兄若有事,只需书信一封,弟必至矣。”诸葛仲方躬身上前,行礼道。 邵树德坦然受了这一礼,既是为了定下名分,也是为了安诸葛大帅之心。 带这么多兵马至山南西道,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诸葛大帅稳住局面,顺利完成藩镇权力交接,也有谋取好处的目的在内。 今日受了诸葛仲方一礼,兴元府诸将都看在眼里。以后再搞什么事情,就得掂量掂量后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诸葛仲方亲口说有召必从,今后若食言,定失人望。届时将佐离心,也是咎由自取。 “办完这件大事,老夫心放下了大半。”诸葛爽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道:“多事之秋,诸将且先退下吧,左右厢兵马使留下,掌书记亦留下。” 衙将、僚佐们告退而去。 “这么多年了,连个表字也不取,都郡王了啊。”诸葛爽看着邵树德,越看越满意。若不是人家已经娶妻,都想招为女婿了。 这年头,女婿也是有继承权的。女婿上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多会容忍、照顾妻族。 “武夫罢了,以后再找幕府僚佐想个吧,小事。”邵树德笑道。 国朝武夫,文化水平有点低,名字像样就不错了,遑论表字?况且国朝见面称呼,即便是文人,也习惯称排行,比如封渭就喜欢喊黄滔“黄二”,而不是黄文江。 当年华岳寺“三巨头”,王重荣就没表字,李克用到现在也还没取,邵某人也懒得取,因为已经不流行了。 “这位是左厢兵马使牛礼,想必树德已经见过了。这位是右厢兵马使王虔裕。二人皆为吾之乡党,颇有才具。”诸葛爽将二人召唤至身前,一一介绍道。 邵树德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审视别人,而很难有别人来审视他。 “见过灵武郡王。”王、牛二人拱手道。 二人一个遥领扶州刺史,一个遥领果州刺史,都是实权在握的大将。 “两位将军位列一镇兵马使,这才具应是没问题了。”邵树德说道。 “山南西道还是太安逸了。后面南征那逆儿,便让二将随树德一起出征。若看得上,便收入帐下,随便给个都虞候、游奕使就行了。”说了这一连串话,诸葛爽有些气力不支,于是轻轻靠在胡床上,道:“若不能跳出这个小池子,怕是要一辈子终老兴元了。” 诸葛爽留下两位大将时,邵树德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此时看王、牛二人的面色,估计他俩更是早就知晓。 蒋德温面色也无变化,或许直接参与了此事。 诸葛仲方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这可真是亲爹啊,一上来就把两个大将送人,以后还怎么玩? “既是侍中的心腹,某如何能夺爱?” “镇内还有数将,皆昔年汝州老人,才具固然一般,然守着山南西道却不成问题。”诸葛爽道:“唯此二人,树德……” “既如此,此番便随某一起南征吧。”邵树德说道。 其实,诸葛爽的心思他完全了解。山南西道眼看着完全上了定难军这条船,诸葛爽担忧他故去之后,情分不再,诸葛仲方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无足轻重。真到了这时候,可以说诸葛家就已经有点危险了,诸葛仲方若犯了什么错,上头再没有帮着转圜,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牛礼、王虔裕二人的本事,诸葛爽是清楚的,也认为他们可以在定难军中有立足之地。日后一旦荣升高位,但凡念点旧情,都可以帮忙照拂一下。 “树德答应此事,某放心矣。”诸葛爽一笑,道:“老夫年少之时,总觉得自己气运不佳,倒霉透顶。今日始悟,非气运不佳也,实是引而不发,皆用来遇到树德你了。” “侍中还需多多静养。待南征归来,某还要当面请教棋艺和兵法。”邵树德示意了一下,两名婢女上前,将诸葛爽扶到了塌上。 生老病死,凡人所不免。任你如何英雄盖世,到老仍然免不了缠绵病榻。 ****** 离开节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回到了营中。 他的大帐现在就是移动的办公室,信使们数百里疾驰,将较为紧急的公函送至军中。 这才刚离开一会,就又有军报传来。 岷州行营指挥使杨悦率领万余兵马,先跟成州方面扯皮了一段时间,待能够借道时,听闻兴州已降,凤州又被主力打下,于是派人报告:武州吐蕃寇掠岷州,欲率军讨伐。 我信你个鬼!邵树德看到军报时都气乐了。 杨悦,跟吐蕃人耗上了是吧? 不过武州也陷蕃很久了,一直没能收复,同时这里也是入蜀的重要交通线,即汉时的阴平道是也。 让杨悦去折腾吧,打下来是喜事,打不下来也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南征壁、通、开三州,剿灭诸葛仲保势力。 而说起诸葛仲保,邵树德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在关中讨黄巢的岁月。 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还是有点武勇的,头脑也不差。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说明他身边聚拢了一批实权军将,不然怕是早就败亡了。 只是,乱世武夫就这个德行。别说义父子了,便是亲父子,相残的都不在少数。诸葛仲保趁着义父病重无法视事,且朝廷谋夺山南西道的所谓有利时机跳出来,不能说没有见识。只是他漏算了邵某人,或者说想到了,但有侥幸心理,想上位想疯了,最终落得个被诸镇围剿的下场。 运气不佳,如此而已。 此番南下,大军又是兵分数路,一路由南郑直下,进入集州、巴州,消灭进入当地且盘踞不走的通州兵马。两路从洋州南下,翻越大巴山脉,进入通、壁二州。 三路大军齐出,诸葛仲保的下场不会比杨守忠好到哪里去。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正对着地图思索呢,赵光逢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消息?” “朝廷见武定军败局已定,便遣宰相韦昭度出京,任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带着五千关东籍神策军,朝兴元府来了。”赵光逢答道。 “哪来的消息?” “中官韩全诲传来的消息,进奏院那边亦有公文上呈,皆言宰相韦昭度在开远门惜别友人,互赠诗留念,然后便带着五千人马出师了。” “朝廷好生心急!”邵树德有些惊讶。 洋州还没攻破呢,朝廷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蜀中了。这骚主意,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多半是南衙的朝官吧。 “大帅,此事需警惕,朝廷至今仍有振作之心,这次是东、西二川,下次就是山南西道和凤翔府了。”赵光逢提醒道。 “赵随使,此番入蜀,韦昭度能成事否?” “怕是成不了。此人带不了兵,蜀中战乱,兵事不休,韦昭度即便当了节度使,多半也控制不了衙军,这川中,最后还是要便宜了其他人。” 蜀地的环境,天然容易离心。即便是相对忠诚的神策军将领,在有机会全据东、西二川时,野心就会滋长起来,就会铤而走险。 韦昭度一介书生,能控制得了西门文通?控制得了李鋋和满存?不存在的。 “不管西川东川如何,咱们现在要做的,还是尽快全据洋州,然后以此事实为基,与朝廷讨价还价,争取把陇右镇的事情敲定了。”邵树德放下情报,认真道。 “大帅所言甚至。” 第二十四章 集州 五月初六,褒斜道指挥使张彦球大军主力出山,至南郑县以北。 “末将竟比大帅来迟,实在有愧。”张彦球一至城内,便面有惭色地说道。 邵树德如今住在诸葛氏的一处别院内。附近就是坊市,今日一上午,邵树德便坐在阁楼上,看着已经恢复营业的市场。 兴元府还是挺繁华的。 大车小车进进出出,坊墙内外,拥堵难行。车上装有稻谷、瓷器、茶叶、盐、绢帛等商品,至坊墙内的西市集中售卖。听闻在府城以北十余里的长柳店,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集市,汉中的绢帛、茶叶、药材等商品在此集散,运往关中乃至关北售卖。亦有许多关内道商人赶着牲畜到长柳店贸易,双方都大获其利。 双方都有好处的贸易,才是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贸易。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了,那就是在辖区范围内构建一个统一市场。 国朝的商业体系,因为藩镇割据及州县制度的原因,较为破碎,关卡林立,跨州过境做生意成本极高。建立一个统一的市场,不但有利于商业发展,更有利于加强中枢权威。邵树德怕自己忘了,已经在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上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就找人商讨。 当然发展商业,还有个货币问题,这却是让人头疼了。 兰州那边找矿,底下人欣喜地上报:找到了银,还有少量金,但铜呢? 而且找到的银数量太少了,一年不知道有没有几千斤。这点银,扔进市场里去,连个水花都泛不起。 后世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建立起了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殖民地。墨西哥城检审法院区的黄金、瓜达拉哈拉的白银、圣菲波哥大的黄金、圣地亚哥的白银,以及惊人的波托西银山,被一船又一船运回加迪斯,每年一千多万比索(一比索不到30克)。 因为西班牙人凭空挖到了宝山,所以他们躺平不干活了,用这些金银向欧洲其他国家买东西。巨量的金银流入法兰西、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国家,缓解了钱荒,便利了商业,而西班牙人的订单又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而且,西班牙人的订单实在太多了,让他们不得不使用集中生产的工厂制,不断改进机器,提高生产效率。 良性循环,就此展开。 没有足够的利于流通的货币(比如银元),没法将工商业货币化,你还想搞工业革命,那就是扯淡!不但工业革命搞不起来,连商业都弄得磕磕绊绊,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无法提升。 以后得想想办法,解决货币供给这个难题。 “张将军来得不慢了。褒斜道虽近,但路不好走,尤其辎重车马,通行艰难。更有那悬空栈道,一不留神,就要摔落谷底。”邵树德示意张彦球坐下,道:“张将军可在南郑休整一两日,然后举兵东进,出城固,攻洋州。” “末将今日便可启程。”张彦球道:“先锋两千人已抄小路至洋州西北,骆谷道那边的朱指挥使已克真符县,先锋亦至洋州北面。杨守忠不得不从东线抽调兵力回援,子午谷道的没藏指挥使随之西进,三面合围,洋州必破矣。若去晚了,末将怕赶不上趟。” 邵树德闻言大笑。军将们士气高昂,南征第一个目标很快就要达成。就是不知道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别关键时刻又跑了吧? “张将军气概豪勇,某自当成全。”邵树德说道:“沿汉水东进,一路坦途,克复洋州,指日可待。” 杨守忠不过四千兵,临时征集了部分丁壮,凑到了七千,但乌合之众甚多。之前黄金古戍、西乡县那边打了两仗,损兵数百。随后义从军的山民们不断翻山越岭,发起攻势,两军拉锯之中又损失千人,甚至还逃散了部分丁壮。 褒斜道西江口之战、骆谷道诸隘口的战斗,又损失两千人上下。现在他全线龟缩于洋州城,兵不过三千,其中衙军只有数百,州兵千人,其余全是不堪战的丁壮,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能坚持几日,只有天知道了。 五月初七,邵树德又探视了一下诸葛爽。诸葛大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前些日子的起身视事只是回光返照一般。 坐着说了会话后,邵树德便告辞离去。 他即将整顿兵马南下集州。诸葛仲保嚣张无比,屡屡从壁州出兵,抄掠集州。诸葛仲方领兵南下,被杀得大败,最后还是诸葛大帅从兴州回师,难江(南江)之战,大破诸葛仲保,斩首两千余级,俘千人,这才遏制住了通州兵的进袭。 但大帅卧床不起之后,仲保复来,克大牟等县,截断兴元府与南边诸州的联系,意图趁着镇内人心浮动的有利时机,招降纳叛,将果、渠、蓬、巴等州吞吃下来,这样便进可攻退可守了。即便兴元府那边平稳完成权力交接,但通、开、壁、果、渠、蓬、巴七州在手,怎么也利于不败之地。 五月初八,邵树德率铁林军、天柱军、保塞军、义从军一部以及部分兴元府兵马南下,全军两万余人,直朝集州而去。而此时的洋州城外,同样大军云集,针对杨复恭、杨守忠父子的最后进攻即将打响。 五月初十,诸葛仲保率军抵达了大牟县。 “卢继还没回应吗?”诸葛仲保问道。 卢继是巴州刺史,本有州兵两千,最近又征丁入伍,实力大涨。诸葛仲保袭占壁、开两州后,又把矛头对准了集、巴二州,屡次兴兵进取,若不是诸葛爽在难江大败之,估计这两州也陷落了。 强攻不成,诸葛仲保又尝试拉拢。集州刺史是诸葛爽的老人,他干脆利落地斩了前来招降的使者,并把信和人头一起送至兴元府,表明了态度。 巴州刺史卢继就有点首鼠两端的味道了。没有同意诸葛仲保的拉拢,但也没有拒绝,送过去的财货照收不误,但涉及到动真格的,比如出兵助战、改旗易帜,就推三阻四了。 乱世滑头军阀! “回将军,还没有。” “不管他了,先扎营立寨。”诸葛仲保下令道。 这次他把能打的精兵都带过来了,全军约万人,争取在集州一战击败邵树德所领大军主力。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综合了多方面因素考虑的。洋州那边遭到大军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洋州以南立寨,打造器械,随时可能沿荔枝道南下,攻击壁、开等州。 到了那时候,邵树德从集州南下,一路从洋州西乡县南下通州,一路走西南方向攻壁州,一路从开州,四路进兵,抵挡得过来么?杨守忠就是被四路进兵搞得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一败再败,龟缩洋州,已是穷途末路。 守,也就是晚点死,但最终还是个死。除非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比如邵树德军中发瘟疫,被洪水冲走,粮尽退兵,发生内乱等等,但仔细想想,可能性都太低,不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方面。 兴元府,为了平定壁、通、开等州,已经在竭尽全力准备粮草、器械,集州方面也在征发夫子,运粮、割柴草,囤积箭矢、药材、篷布等军需物资,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为今之计,只有北上集州,趁着其他几路兵马尚未南下的有利时机,当先击破邵树德一路,令敌军胆寒,诸路不战自退。 邵树德也是老行伍了,当然明白各路兵马齐头并进的好处。但他依然率军南下了,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自明。 这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我给你破局的机会,一路兵马提前南下,你也带兵来战,别藏藏掖掖,拖延等死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谁赢谁就占据主动。 十二日,定难军翻越大巴岭,十七日,穿过了小巴山、米仓山、截贤岭,二十日,抵达集州理所难江县。 此时东北边有消息传来,诸路兵马围洋州,奋勇作战,拼死攻打,已破洋州罗城。杨复恭、杨守忠父子退守内城,负隅顽抗。 邵树德看了军报沉吟不语。破罗城当然可喜可贺,但伤亡略有些大啊,竟然死伤了三千多。虽然不全是自己的兵,但也很心疼。这更坚定了他对待敌军坚城的态度,搬空民人、鸡犬不留!让你他妈的躲城里,老子把人都弄走,你躲乌龟壳里喝西北风吧! 人,始终是乱世中最宝贵的财富,因为人的劳动会创造价值。而城市一般是纯消费的,没有乡村供给,就是死路一条。 只是这样做很毁名声啊! 在难江县的时候,也收到了有关河南的情报:秦宗权部将赵德諲举山南东道襄、邓、唐等八州三十八县反正,并派人接触朱全忠,表示降顺。朱全忠打蛇随棍上,表奏朝廷,让赵德諲到他身边辅佐。朝廷不傻,诏命以赵德諲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赐号忠义军。 朱全忠率大军南下,两日攻破许州城,擒杀杨守宗。随后,举大兵南下,击败秦宗权,将其围困在蔡州。 秦宗权打仗,从来都不守城,妥妥的野战一决生死的风格。但连番败于宣武军之手后,也怕了,居然开始守城了。 邵树德长吁短叹,当年王重荣数万兵马攻同州,刺史郭璋兵少,犹敢出城野战,最后败亡。其实国朝武夫的风气,还是很喜欢野战的。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不会靠守城战来消耗敌军兵力、士气。 就是不知道再往后,这种不喜守城,喜野战的硬汉风气还会不会流传下去了。北朝遗风,估计要消散得一点不剩了。 二十四日,充作先锋的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抵达大牟县以北区域,开始安营扎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天夜里,诸葛仲保遣兵千人袭营,被击退。双方之间的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第二十五章 破敌兵(给盟主李延龄加更) “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傍晚时分,邵树德还在营中阅读《隋书》。 亲兵端来了饭食,随军要籍赵光逢也早早赶了过来。大帅用膳之时,喜欢与亲近的幕僚一起,席间可能还会问一些事。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符合“食不语”的古训,但大帅是武夫嘛,武夫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山南西道,精华在梁、洋二州。”邵树德放下《隋书》,道:“此二州百姓,较为富裕,然巴南诸州,就不太好了。” 与昭义镇被太行山分割成河东二州、河北三州一样,山南西道其实也被大巴山分割成了两部分。大山以北的汉中盆地较为富裕,梁州(兴元府)、洋州百姓多事田渔,小日子还算不错。巴南诸州的农业生产技术就很辣眼睛了,刀耕火种是常态,且多蛮、獠之民,农业生产主体也是这些非汉人群体——当然多年以后,这些人基本都被同化了。 “大帅。”赵光逢放下饭碗,道:“巴南诸州虽穷,然产布、茶。獠布细腻,为国朝贡品。日后,大帅不妨令兴元府每年奉上獠布、茶叶若干,以补镇内用度不足。” 邵树德点了点头。绢帛,可以直接当钱使,军中发赏、官员薪俸、大宗采购必不可少。 兴元府的粮食,不指望北运了。道路遥远、艰险,十车粮食上路,能到三车就不错了。若是蜀中粮食北运,十车怕是只能到一车,损耗太大。 当年那一场地震,深远地改变了巴蜀与中原之间的关系。地震后,汉水不但改道,水位也有所变化,使得蜀中粮食船运关中的路子被堵住,中原朝廷再也无法利用蜀中相对充裕的粮草了,非常可惜。 但粮食不能运,铜钱、绢帛、茶叶之类的物资,却是可以北运的。巴南诸州,还大有提高的空间,汉人太少,蛮獠众多,若能妥善治理,驯以华风,提高蛮獠的农业技术,丝茶的产量还可进一步提升。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山南西道与灵夏有些类似,都是一个核心农业区,辐射周边少民密集区域。灵夏辐射的是横山党项、草原蕃部,兴元府辐射的是西边山区的羌人,以及巴南诸州的蛮、獠。 但他们的蛮、獠比草原诸部能挣钱,这是最大的区别。 “某想了想,诸葛仲方怕是治理不好这十余州,是不是可以……”邵树德推开了面前的餐碟,无心用饭了。 “大帅,暂时不可轻动。”赵光逢一下子猜到了邵树德想法,谏止道:“令诸葛仲方遣长子至灵夏即可,每年奉上钱物若干。待数年之后,再行插手,徐徐图之。” “也罢。某本想举荐一两位刺史的,听你这么一说,便算了吧。”邵树德笑了笑,道:“待我当先击破诸葛仲保,巴南诸州见识到了我军威,自然晓得厉害。” “大帅英明。” 二十七日,两军于山间河谷平地上列阵,又是一次无言的默契。 邵树德有资本拖,但诸葛仲保拖不起。各个击破的精髓,在于打时间差,必须主动寻求敌军决战。 “诸葛仲保,比当年长进有限。”邵树德将帅旗设于一处高坡之上,瞭望敌阵,笑道:“但有一些血勇之气。昔年关中讨黄巢,吾未见巢贼坚守城池不出。敢战之勇气,还是有的。诸葛仲保若龟缩入城,不敢野战,某反倒看不起他了。” 出战的是铁林军,灵夏第一军,有大帅亲军称号。 这些年,铁林军虽然经常出征,但打的仗反倒不如武威军、新泉军之类的多。邵树德及时注意到了这种苗头,现在刻意安排其多多参与厮杀。不打仗,不见血,如何当得起亲军的称号? 铁林军八千余人排出了一个方阵,步、骑整肃,于山间清风之中列定。 在他们身后,还有天柱军、义从军右厢八千众。山南将牛礼、王虔裕二人各领千余兵至大阵左右两侧,充当散队。 保塞军三千众守御大营,不直接参与此次会战。 山间河谷地带施展不开,只能如此排阵了。 诸葛仲保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打头的应是其精锐兵马——等等,邵树德觉得缺个望远镜,于是手搭凉棚,仔细一看,这是蛮獠兵? 足有数百之众,衣甲不全,队列不整,器械五花八门,长短皆有。这样的兵,可以当散队袭扰,但适合当第一波陷阵先锋吗? “大帅,此蛮兵也。其辈受财货利诱而来,不习战斗,人情易摇,其势可克。”赵光逢这两年也恶补了一些兵书,比之陈诚固然有所不如,但这番话却也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看了一会,便道:“令徐浩领数百骑上来,屯于中军、右翼之间,但见旗号,暴出击之。” “遵命。” 说话间,对面的蛮獠人人饮了一碗酒,然后将碗摔掷于地,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在这五六百蛮獠后方,千余兵也排着大阵缓缓向前。每走二十步就要停一下,不然就散乱得不行,让邵树德看得连连摇头,道:“山南兵不习征战久矣,今可大胜。” 杨亮将背上的长柄陌刀取了下来。 他本来不会使这玩意的,后来跟几个河阳老卒学习,渐渐爱上了这种以命搏命的兵器。 会昌年间讨刘稹时,神策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率军五千入援河阳。因为军中器械不足,诏赐甲一千副、弓三千张、陌刀两千口。战后建孟州,王宰的这批兵马留镇,故河阳军士多有擅使陌刀者,杨亮便是从他们处习得。 长槊、陌刀、步弓、砍刀,杨十将样样精通,今日便要拿蛮獠们试刀。 蛮獠们很快靠近了。 大阵后方传来角声,军士们将手中长槊放在脚边,取出步弓便是一轮齐射。 蛮獠无甲,死伤不轻。不过他们很快进行了还击,准头还不错。国朝评价巴南诸州蛮獠“工习射猎”,并不是虚言。 或许觉得与阵列齐整的大军比射箭太吃亏,蛮獠们射完三四箭后,便发一声吼,小步快跑,直冲了上来。 “杀!”杨亮避开迎面而至的刀斧,双手持刀,用力劈下。刀刃处先传来了巨大的阻力,随后又不可阻挡地斜贯而出。 一颗头颅被甩落在地。 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紧紧盯着冲过来的蛮獠的胸腹,时不时刺出一矛,往往直中要害。 老兵打仗,与新兵太不相同了。他们的手心不会冒汗,不会连矛杆都抓不稳,杀起人来也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就盯着敌人的胸腹部位下手。有时两三人之间还会有小配合,默契到让人拍案叫绝。 而这种默契,在战场上是极其宝贵的。因为你都不用发声,熟悉的袍泽就能猜到你的意图,进而互相帮助,更高效率的杀死敌人。相对应的,如果你的袍泽阵亡了,你可能一时半会还无法找到那么默契的帮手。 这就是老兵的价值,也是精锐之师遭受毁灭性打击后,难以重建的重要原因之一。 兵刃交击声中,铁林军的大阵缓缓前进。 他们就像是一台慢慢启动的列车,一旦起了势之后,便无可阻挡。 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多为冲阵而来的蛮獠。他们勇则勇矣,打仗却没有章法,没有配合,装备也不行。诸葛仲保用他们打头阵,可谓大大的失策。 杨亮弃了陌刀,持一长槊,跃阵而出,接连刺倒两人。 蛮獠们看他须发皆张,怒声大吼的样子,简直比他们还蛮,都有些惊惧,下意识就想避开。不过在缓缓推进的大阵面前,能避到哪去? 到处都是不断挺刺而来的长槊,而且配合极佳,往往挡住了第一下刺击,却挡不住第二下。甚至就连第一下刺击可能都是虚的,从侧面不声不响捅来的一矛才是真正的杀招。 邵树德在高坡上看得很清楚。此时的战场上出现了一道奇景:蛮獠们重点冲击的那一小阵,反而向前走得最快,隐隐凸了出来。仿佛敌人的冲击不但没能让他们后退,反倒成功激起了怒火,使得这些天武健儿们奋勇还击,甚至追杀出去,将敌人狠狠地刺倒在地。 诸葛仲保,练的什么狗屁兵! 徐浩领着骑兵上来了。 兴元诸州,山脉纵横,丘陵连绵。他们这些骑兵,一路上牵着马儿赶路,基本派不上用场,憋屈得很。好不容易遇到一块相对平坦的河谷地,敌军也很配合地愿意列阵野战,当机会出现时,还不得好好过把瘾! 近千突骑一阵风般掠过战场边缘,斜插入屡攻不果,正被反推得节节败退的蛮獠群中。 山南之地,战马稀少,何时见过成群结队的骑兵冲锋?有那悍勇的,直接拿矛捅刺,胆小的,转身就逃。 徐浩不紧不慢,驱赶着溃逃的两百余蛮獠,令其反卷回本阵。 敌军大阵内飞出大蓬箭矢,蛮獠们惨叫连连,纷纷倒毙。但仍有一些人冲回阵中,也不走两阵直接的空隙,直接往人群中挤,引发了一阵小混乱。 徐浩觑得便宜,带着百余骑便冲向敌阵。 战马高速奔至,马槊一挑,一名敌军士兵便被甩脱了出去。 身后骑兵次第冲来,有的直接被敌军长枪刺落马下,有的则连人带马撞了上去,引发一片混乱。 徐浩的马槊在刺倒第三人时便卡住了,战马也中了一箭。他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一杆白梃,势若疯虎,左右莫有敢近之者。 “跟某杀贼!”徐浩一棒敲在当面敌军头上,吼道:“吾等壮夫,安能死于此等乌合之众之手!杀!杀光他们!” 冲进阵来的骑卒士气大振。 十余骑奔至其身侧,一人翻身而下,将马让给了徐浩。 徐浩也不推辞,一夹马腹,携梃奋击,冲了十余步,身上中了数枪,皆被重甲挡住,然战马又倒毙于地。 “生死成败,命也!设若不济,则与贼俱死,杀呀!”白梃又砸倒一人,盔甲之上到处都是惨烈的搏杀痕迹,徐浩浑若不觉,继续招呼军士们前冲。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好……好一员勇将!”赵光逢在后方看得热血沸腾, 邵树德也为铁林军将士们的勇悍击节赞叹。有如许多壮士,还担心被养废了?不可能! 此时从高处看下去,徐浩所领那上千骑卒已经打穿了敌军第二阵,并卷着乱兵涌入第三阵。而在他们身后,大队步卒持槊墙列而进,其阵列严整之程度,与开战前几乎无任何差别。 反观敌军,乱矣,大乱矣! 第二十六章 三州 “传令!中军快步而进,成列逐奔,二百步整一下队形。” “左右两翼压上,逼迫敌军。” “骑卒尽出,见敌阵摇散、喧哗声较大者,暴击之。” “敌众已乱,章法尽失,再遣一队骑卒,绕至敌阵侧后,大张旗鼓。” 一道道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邵大帅打呆仗的水平已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这么多年打下来,双方甫一列阵的时候,他就能通过敌军列阵的过程看出个大概:列阵较慢,不熟练的;喧哗声较大,纪律差的;执行力不好,军官连踢带打的,他都牢牢记住,然后仔细观察其位列哪个方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面对面的野战,其实没什么花巧,核心主旨就是以强击弱,先挑软柿子捏,然后通过这个软柿子造成的混乱,使劲往里冲,扩大缺口,动摇敌军士气,让他们惊慌失措,怀疑这仗能不能打赢。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在紧张的战场上,可以说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起连锁反应。本来还可以努力一下的,干脆放弃不打了;本来打算救援友军的,也不救了;本来能做出的阵列变换,多半也做不出了。 接下来,基本就是雪崩式的溃败,就如同眼前的敌军。 前面三阵总计四千人左右,已经战意全无,阵不复阵,疯狂地向后逃散。其实他们根本没死几个人,撑死了上千,还多是崩溃时被杀的。但这个时候,已经是神仙难救,即便你站到溃兵面前,使劲甩他几个耳光,他也不会停下来继续作战。非得逃到敌军看不到的地方,平复下心情,收一收快要吓散掉的魂魄,再重新整编,恢复组织度,才有继续作战的能力。 但立尸场上,又怎么可能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加快了步伐的铁林军中军墙列而进,在敌军溃兵眼中与牛头马面有没多大区别了。长枪一捅,一条人命了账,乱箭齐发,一群人倒地。 杀什么样的人最简单?答曰:不会反抗的人。 铁林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前进着,既避免了敌军因为逃不掉而狗急跳墙反抗,同时也让他们在紧张与慌乱中无谓地消耗体力,到最后真是想反抗都没力气了。 这是一群深谙战场心理和杀人技巧的老卒,不用上官指挥,自己就能选择最合理的收割敌人生命的方式。 诸葛仲保呆呆地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己方士卒。虽说战前打着各个击破的主意,同时也觉得此战应不会太容易,胜算可能不会太高,但败得如此干脆,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战前的诸葛仲保,就像刚考完试后给自己估分的孩子,拼命往高了估。但当考试成绩出来时,又如遭雷击,怎么会这样?! 万念俱灰的他抽出佩剑,打算自刎,不过很快被亲兵拦下,拥着他就往后跑。 “将军,快回壁州,张刺史乃儿女亲家,当不至于背叛将军。” “是啊,将军,回去后收容溃兵,整顿部伍,还有机会。” “咱们守城就是了,守到邵贼退兵。”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诸葛仲保此时才回过了点神来,流着眼泪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上万大军,一朝丧尽,各州哪还有兵马戍守?便是那蛮獠部落,都不会再同意出兵了。” 亲兵们不理,只拥着他继续往前。 战场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溃兵。诸葛仲保一行人左闪右闪,还没跑多远呢,一队骑卒兜到前方,溃兵们见状,先是呆了一呆,然后纷纷器械跪地,口呼愿降。 “你们几个为何不降?”骑卒队正抽出骑弓,喝问道。 “他便是诸葛仲保……”有降兵高声道。 骑卒队正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 “牛将军,今日一战,感觉如何?”高坡上的帅旗下,邵树德已经坐了下来,笑问道。 “铁林军打了多少仗了……”牛礼不善言辞,现在胸中只有这么一个疑惑。 “从铁林都算起的话……”邵树德稍稍回想了一下,道:“代北与大同军交战,关中讨黄巢数战,北征地斤泽诸部,西平宥州拓跋思恭,伐灵州韩朗、康元诚,南下长安大战凤翔军,西征河渭破兰州。此番出征以来,又攻凤州、破诸葛仲保,如果算上小战的话,二三十场总是有了。” “见仗几十次……”牛礼有些愕然。这么高频率的战斗,便是一个新卒,也能练成精兵。诸葛仲保的兵马,他是有所了解的,当初带了几百河东军士南下,担任通州刺史,经营数年,扩军至两千余。现在拉出来的所谓万人,大多从军不满一年。单从军士质量来说,与定难军的差距也很大。 “牛将军,以后到了某帐下,带的都是这种兵。足食、足饷、足兵,军士们也懵懵懂懂知道为何而战。这些兵,某得来不易,为将者当慎之又慎。”邵树德说道。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言语间也有重用之意,牛礼有些感动,道:“末将若统兵,当以持重为主。” “练兵,就像养儿一样,颇不易。”邵树德道:“若有此等精兵十万,可称霸一方;有二十万,可横扫天下,无处不可去;有三十万,可……” 说到这里,邵树德闭口不言。 任何一朝的开国精兵,都是最能打,经验最丰富的,因为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可一旦葬送,王朝气运就急转直下。 一支军队的精气神、作战模式、指挥方法、练兵套路,都是有传承的,一旦损失过多,很多传承就会丢失。本来新朝军队可能要五十年才会堕落呢,但你葬送了一大波,或许二三十年就不堪战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待战争的态度就该如此。 “大帅,抓了诸葛仲保!”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来报。 “带他过来。” 诸葛仲保很快被带到,低头跪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与邵树德相见。 场中沉默了好一会,良久之后,才听邵树德说道:“昔年你不过一乞儿,侍中见你,感同身受,便收为义子,多有栽培。汝妻,乃侍中之从外甥女,这门亲事还是侍中帮你说的。汝之官位,亦是侍中亲许,令你镇着巴南诸州。可你是怎么对待侍中的信任和栽培的?” 诸葛仲保低头不语,似有愧意。 “我若斩你,你可服?”邵树德一脚踹翻了诸葛仲保,问道。 “某愧对大帅之厚恩,死而无怨。”诸葛仲保说道。 邵树德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服软求饶的话,还是真这么想的。 “先关起来。” “遵命。” 临行前,诸葛大帅突然说,他想见一见诸葛仲保,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邵树德觉得没必要,乱世武夫,吃人肉的都不在少数,奸淫掳掠更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这可能也是诸葛大帅的执念,带回去就带回去吧,若大帅不想杀他,那就把他带回灵夏,远离山南西道,想作妖都不成。 大牟县这一战,总计斩首两千余级,俘五千人,余皆散去,亡命山林。而歼灭了这支堪称三州精华的大军后,壁、通、开三州已无多少力量抵抗,更没了抵抗的勇气。 六月初一,天柱军一部轻兵疾进,至壁州理所通江县,刺史张暇开城请降。听闻此人与诸葛仲保约为亲家,如此干脆利落地投降,这脸皮功夫也是不错。 壁州如此,通州的更过分。留守军将们直接抓了诸葛仲保一家老小,送往邵树德军中。 开州是最后投降的。而且爆发了一场内讧,互相攻杀了一番。到最后,胜利者遣使至军中乞降,表示愿意反正。 通、壁、开三州,至此算是完全收复了。至于更深层次的治理,那是诸葛仲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 一战歼灭敌军主力,就是这么爽。 邵树德突然看到正押着俘虏离开的符存审,他记得此人历史上打了一辈子仗,没败过一次。不知道在自己麾下,他还能不能做到这点了。有时候,人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此番南征,军事仗差不多接近尾声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政治仗。 “赵随使,从这里往南,沿大竹道前行,可至巴州,然后又至蓬州、渠州。后面到哪?” “回大帅,渠州往南,沿巴水(今渠江)四百里至合州,五百六十里至渝州。又有捷道四百三十里至渝州。集州往西,亦可至龙剑镇。”赵光逢答道。 “龙剑……”邵树德想了想,问道:“赵俭已经讨平杨茂实了吧?” “已讨平。杨茂实兵败后,全家自焚而亡。” 全家自焚的军头何其多也!前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就全家自焚,阆州刺史杨茂实也玩了这么一出。不是军头们残暴,连妻妾儿女都不放过,实在是这个世道太残酷,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遣使至龙剑,请赵俭来一趟巴州,就说某在这里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今天看一个作者防盗版,从一千多均订到了八千,很羡慕。我想说,我这本书花费精力太多,有时为了一个人的自称都要查半天资料,力求贴近史实。 别人写万字,我可能只写得了三千,不是我手速不如别人,而是要查阅太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可能你们根本没注意,看的时候一扫而过,我白做无用功了。 但我不想随意糊弄,像有些书,把历史人物名字换掉,放到别的朝代毫无违和感。好像是唐代,又好像是宋代,和明代也差不多,反正都是古代嘛。但每个朝代的风俗文化都有巨大的差异,甚至初期中期晚期也不一样。不写出时代气息,那还是历史文吗?干脆取消朝代分类好了,统一称“古代”。 说了这么多,我就直接说重点了,看盗版的朋友,支持下正版可以吗?看在我花费了那么多精力的份上。) 第二十七章 上供 “汉水行人少,巴山客舍稀。”化成县南的清水驿内,邵树德看着略显破败的驿站,突有所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巴州理所化成县,就是后世的巴中,国朝巴岭以南的重镇。 岑参是初唐诗人,那会的巴山确实稀稀落落,汉水航运也极为萧条。但神奇的是,安史之乱后,国势江河日下,但汉水一带的货物运输却比初年还要更加繁盛。 肃宗在灵武时,江淮赋税运至襄州、商州渡口,经汉水运至洋州、兴元府,再陆运至关中的扶风县。 再后来开了汴水,江淮赋税多经汴水饷道,但国朝还有几条备份路线,且一直承担着相当部分财货的运输任务,这条线路就是其中之一。 “赵随使,山南十一府州,一年上供多少财货为宜?”邵树德坐到了他的虎皮交椅上,问道。 千里迢迢打这么一仗,当然要捞点好处,诸葛大帅之前也默许,甚至是赞成——不给好处,人家就没帮你的义务,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大帅可要在山南驻军?” “还没想好,但应是要的。某这会属意的是河池县附近的固镇,西行经成州至秦州,东北出散关入关中,南入蜀口至成都,皆须经此地,非置一军不可。” 赵光逢眼皮子一跳,面无表情。之前已经议定,兴、凤、洋三州隶凤翔镇,陇山以西的秦、成二州归河渭镇,但大帅还要在兴州驻军,一方面可就近联系河渭镇,一方面也自己把着入蜀的通道,这是不完全相信折家啊。 再考虑到昨日两人聊起过,让折家彻底交出麟州,举族前往凤翔府的事情,赵光逢也暗暗感叹:上位者就是如此无情,孤家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吧。 不过折家其实也不亏。麟州祖业,交出来就交出来好了,凤翔府不比那个边塞军州强多了?鲜卑王族之后、边地党项大酋,离了老巢,今后只要规规矩矩,以大帅的仁义,一旦取得天下,新朝豪门的地位是跑不了的。 “大帅,军府衙兵虽多,但也经不起四散戍守。”赵光逢提醒道:“除非现时南征蜀地,否则似无必要。” 南征蜀地,现在看来风险非常高。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因素,主要还是怕有人割据自立。 这个地方,特别邪门,汉时刘焉都知道让人毁掉栈道割据一方,中原王朝大军入了蜀,还会不会听话,没人敢保证。更何况现在是晚唐,军将们造反成风,不毁掉阁道自立就有鬼了。 “对蜀地,暂时宜以拉拢为主。”赵光逢说道:“对恭顺的方镇,收取一点财货,一如阴山、横山诸蕃部。” 邵树德沉吟不语。 事实上,向附庸藩镇收取财货,已经不算什么跋扈之事了。陈州赵犨,就一直向朱全忠上供财货,还帮着出兵。河南尹张全义,为朱全忠的南征北战提供钱粮、器械,挟帝至洛阳时,还修缮宫室。 邵某人手下可称为附庸藩镇的,之前折宗本所镇的邠宁算一个,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也勉强能算,折嗣伦担任刺史的麟州其实也是个小独立势力。至于横山党项、阴山蕃部,自主性比附庸大一些,主要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 此番南征,定难军将士在山南西道、武定军都流了血,必须要加强控制,完全附庸了。收取财货之事,可以尝试着施行。 “赵随使,既然要拉拢、震慑三川诸镇,焉能不屯兵戍守?”邵树德说道:“你不是武夫,不懂武夫的心思。凤州之固镇、兴州之兴城关、兴元府之百牢关、阳平关,最好都留兵戍守。” 固镇与兴城关地处要冲,之间有四千余间栈道。兴元府西县西南之百牢关,为秦地入蜀之总孔道,无论哪条分支路线,都得走这条路。而阳平关南达利州的大道上,更有一万五千余间栈道,极具战略属性。 你不派兵留守,看着这些关城、栈道,谁给你上供财货?胆子大点的,一把火烧了,你能怎么办? 这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胚! “大帅既已有定计,便可择精兵留守。此四地,需得屯上万兵马。若嫌多,亦可征召横山党项、阴山蕃部协防。驻军所需之财货,可由故道川输送,然需在兴元府设供军使分衙,驻军所需之财货、钱粮,不能由凤翔镇或山南西道直接发放。” 这算是考虑得比较全面了。 山南西道不止有汉水,大散水或故道川(嘉陵江)的运输作用也非常关键。该河沿线有兴州、利州、阆州、果州、合州、渝州,船运可一直通到兴州。 柳宗元《兴州江运记》里提到朝廷在兴州的驻军,因为当地人口稀少,钱粮不足,需从外地转运,非常困难,于是“……决去雍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扑,莫不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可见国朝花大力气疏导了嘉陵江上游的河道,使其通航,但应还是不如下游航运价值大。 宋代陆游曾有《自三泉泛嘉陵江至利州》诗,阳平关即在三泉县。 上游如此,下游就更好了,而且沿途商业相对发达,利于财货北运。 “果州(南充)其民喜商贾,蜀人唤做‘小成都’,充城繁盛冠东川。” “地暖气清,阆州(阆中)地辟人富。” 果州,属山南西道,阆州属龙剑镇,都是很富庶的地方,用这两地的财富养兵,确实是一个减少消耗的法子。 六月十二,龙剑节度使赵俭带着亲兵到了巴州。 清水驿外,铁林军大营连绵里许。大队步卒正在出操,喊杀声震天。 赵俭下了马,定定地看了许久,随后叹了口气。 他在龙剑利阆四州拉起了万余兵马,核心就是当初带过去的两千通塞镇兵和两千横山党项,此后东征西讨,多倚赖之。 讨完阆州杨茂实后,最近又在积蓄财货,打算攻西川陈敬瑄。 川中五镇,即龙剑、遂州、东川、西川、邛南(彭州镇未设)。除了他龙剑镇外,其余数镇,出身都不太“清白”,要么是田令孜余孽,要么是杨复恭党羽,赵俭自认手握朝廷大义,出兵征讨这些逆藩,名正言顺。 但他只有四州之地,实力有所不足,想了想,若能有精兵,或有可为。 至于精兵何来,他只稍稍一想,便把主意打到了京西北诸镇头上,但这需要关中实际上的主人邵树德的同意。 “此精兵也,若能募得万人,某有信心攻灭东、西二川。”赵俭脸色热切,恨不得这些兵都归自己指挥。 “大帅,灵武郡王使者的意思,似是要派质子去夏州。”龙剑节度副使杜知古说道:“此人有大志,尚未吞并关中,便把手伸到了三川。” “其实无甚大事,便让吾儿去夏州好了。长孙留于龙州,某戎马之余,可悉心教导。”赵俭现在满脑子吞并邻镇的想法,无论邵树德提什么要求,质子、财货,都可以谈。 杜知古也觉得没什么。主公今年四十四岁,生了五子六女,子嗣众多。长子今年二十八,长孙也十二岁了,藩镇承继方面完全不是问题。 “走吧,去见见灵武郡王。” 彼时邵树德正与赵光逢饮茶闲聊,讨论巴南诸州常见的山间梯田,突闻龙剑节度使赵俭求见,两人相视一笑。 “见过灵武郡王。”赵、杜二人入内后,立即行礼道。 一个节度使以大礼拜见另一个节度使,十年前或许不太合适,但如今就很寻常了。 “这两年赵帅东征西讨,风风火火,搞出好大局面啊。”邵树德笑道。 “此皆赖灵武郡王许我募兵。”赵俭笑道:“今川中尚有四大逆藩未讨平,日后若有用兵之时,还望灵武郡王多多通融。” 因为使者已经居中传过话,将一些不太好放上台面直接讲的事情私下里谈过了,因此邵树德明白赵俭的话外之音:募兵! 所以这事就有些奇了,邵树德不愿消耗本地丁壮,尽可能去外镇募兵,但赵俭却要来西北募兵,合着我是白薅朱全忠的羊毛了是吧? “西北户口不丰,募兵之事……”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住了。 “某愿奉上两万缗钱、两万匹利州丝布、两万匹阆州重莲绫、两万匹獠布。”赵俭说道。 好家伙,不愧是武夫,不和你谈交情、谈理想、谈大义,上来就谈钱。看来打下阆州后,赵俭也是有钱了,蜀中是真的富裕! “某在兴元府亦有驻军……”邵树德迟疑道。 赵俭闻言一惊,驻军兴元,这是想干嘛?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抢时间要紧,于是又道:“每年可奉上三万缗钱、五万匹绢。” 邵树德无语。绥州五县,一年才收得七万匹绢,还是质地不怎么好的杂绢。但赵俭能一口气给出五万匹,还是价值远甚的上等绢帛,搞得邵大帅对蜀中都有些心痒痒了。 阆州一地,绫罗、獠布的产量就得是绥州的两三倍了吧?或者更多? “可至河西党项部落募兵,以三千为限。超出的,自去关中想办法。”长吁了口气后,邵树德终于松了口。 河西党项,他控制得不是很严密,有的还隐隐游离于统治之外,让赵俭募去一些,换点钱帛,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他估计这种交易也没法长久,赵俭的地盘一旦扩大,翅膀硬了之后,未必就还会继续上供。 这很可能只是一项短期交易。邵某试图羁縻赵某,赵某通过上供获得好处,然后攻略川中州县。 但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再看看吧,神策军一旦入川,好戏多着呢。 赵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但回程路上,左思右想,心中隐隐不安。在兴元府驻军,真的让他有芒刺在背之感!但灵武郡王现在的威势太大了,南征兴元,一战击破诸葛仲保,洋州估计也很快就要拿下,小小的龙剑四州,如何能抵抗? 时不我待啊!只有尽快攻取东西二川,腰杆才能硬起来。 邵树德在巴州待到了六月十五,随后便率军北返。在路上的时候,赵俭派人将其长子赵业送至军中,一同前来的还有赵业之女,说是给灵武郡王充当侍女。 邵大帅感叹,武夫不要脸起来,还真是厉害。阴山蕃部送了十几个侍女,会州白氏、鄯州吐蕃又送来几个,赵俭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汉人将帅。 听闻天子身边的宫娥多是公卿贵女,邵某人突然有点期待了。 第二十八章 回军 (暂时不用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用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用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1677年1月5日,南锥阿劳坎港风和日丽的一天。 南铁公司旗下太平洋造船厂的某间船坞内,“安第斯兀鹰”号三桅帆船的保养工作已经进行到了中盘。数十名工匠及学徒们已经将被海蛆破坏严重的船板换下,同时也清理完毕了船底附着着的大量藤壶、海草及其他浮游生物。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拖船只航速的后腿了,如果不好好清除一下的话,船简直走不动路。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那就是给船底上一层焦油、硫磺的混合物,然后固定一些铁钉或玻璃渣在上面,以增加浮游生物附着的难度。全套工序弄下来,大概也要花费个千把元了,如果再算上更换的烂木头、桅杆、缆索和修补帆布的费用的话,可能还要更高一些。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年代的航海,不但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更是一件高成本的事情,船具行业也从来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产业。 “这艘船才五百来吨,横渡整个太平洋,靠谱吗?”站在船厂外某间别墅顶层阳台上,手握香烟的徐向东遥指正在整修的“安第斯兀鹰”号,朝自己的朋友于兴国问道。 “你这是今天问我的第三遍了。”正在喝马黛茶的于兴国无奈地放下了白瓷茶杯,摊了摊手,说道:“肯定是安全的啦——呃,好吧,至少是相对安全的。你要知道,穿梭于新大陆和法国波尔多、拉罗谢尔、南特等港口之间的商船,很多都只有50吨,是‘安第斯兀鹰’号的十分之一。横渡太平洋的西班牙马尼拉大帆船,也不过才200-250吨的样子,从英格兰前往中国贸易的商船,很多都不到200吨。他们到现在都活得活蹦乱跳的,你担心个什么劲?实在不行的话,你这次就不要去了,派个信得过的手下人去远东不就行了,我的副总裁阁下。” “英国人、葡萄牙人的商船哪里是活蹦乱跳的,明明失事率超过了三分之一,没听说过没有一艘船能够连续三次安然往返中国和欧洲吗?虽然那是16世纪的老黄历了,现在船大了一些,技术也先进了一些,可航海仍然是勇敢者的游戏。不然的话,如于老板你这种挣得脑满肠肥的大商人,为何又不肯亲身体验一下横渡太平洋的伟业呢?”徐向东抽了一口烟,继续和好友斗着嘴,似乎是藉此排遣一下内心的烦闷情绪。 “你还真别这么激我。在我二十郎当的那个岁月里,我可不止一次随船横渡过太平洋,要不是现在年纪大了,母亲又激烈反对的话,我还真不介意再做一次勇敢者。其实想想苏摩那些在加勒比海充当海盗的人也挺有意思的,你说他宁可将建国者议会议员的身份让给他弟弟,也要自由自在地去大海上遨游,是不是对我们这些终日蝇营狗苟的人也很看不起呢?”于兴国靠在一张摇椅上,神色间颇有些悠然神往的感觉。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五百多吨的三桅帆船,也还可以了,现在又狠狠整修了一番,如果中途再出事沉没,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命!我徐某人没有继续荣华富贵的命!总之,我这次是非去一趟登莱不可了,不然的话,凭什么做这南铁公司总裁的位置?”徐向东又狠狠抽了一口烟,苦笑着说道:“你也别看我是常务副总裁,看似是公司第二号人物,可竞争者多着呢,哪个没点根脚的?这次我不去登莱,肯定会有别人愿意去,万一人家在那边把事情办妥了,为公司未来数十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那我也就只能继续在这副总裁的位置上坐下去,公司掌门人肯定是别人的了,这毫无疑问。”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向东说得一点没错。他虽然是公司的常务副总裁,是被很多陆军老帅认可的南铁公司下一任掌门人,可这一切终究还没有正式任命。而且,陆军终究是一个讲究规则的群体,一旦有人在这个时候愿意漂洋过海前往登莱,与当地官员谈妥胶烟线、桃荣线铁路的修建事宜,并确定下南铁公司未来数十年的利润增长点的话,可想而知这是多大的功劳,凭此从公司中高层一跃而升任总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徐向东这个南铁的太子爷也不得不发狠坐船前往烟台,以免自己预定的宝座被别人给截胡了。 “其实,南铁已经基本确定要将发展重心转移到中国大陆上去了,你这番漂洋过海前往登莱,也是应有之意。去吧,去吧,去那边建立好班底,多划拉些好处,未来公司就逃脱不了你的手掌心。”于兴国轻声说道:“我的‘南极狼’号都出发两年了还没回来,这次‘安第斯兀鹰’号送你前往登莱,路上就要大半年的,你再谈些事情,做些工作,我估计三年内是看不到你了吧?想想也是怪想念的,要不我这次就豁出去了,跟你去一趟吧,怎么样?要知道,我可也是资深船长呢,阿劳坎港注册的,正儿八经的航海家。” “三年?你太乐观了,小于!”徐向东掸了掸烟灰,笑着说道:“没有个四五年时间,我是根本回不来的。去的路上就要一年——如果我运气够好能够活着抵达烟台的话——然后处理各种事务,为铁路线奔走,与地方政府谈条件,要地、要钱、要物资,然后参与铁路具体路线的规划及其他前期工作,最后再亲自监督铁路线建设一些时日,我能够1681年新年之前回来就不错了,哪可能三年就回到家。嘿嘿,那只能是梦里自己想下!所以啊,小于,我有些时候真的特别羡慕你们,自由自在的,没太多压力,多好!” “呵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很少在你面前念叨罢了。”于兴国闻言哂然一笑,躺在摇椅上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反正明年年底秘鲁贸易的特许垄断权就到期了,届时你们公司的业务量应该会有一定程度的萎缩。即便一开始仍旧占据了最大的贸易份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衰落是必然的,现在是时候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了。不过恕我直言啊,你们可能再也没法找到一个像南锥铁路这么挣钱的生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铁路运输所挣的运费,而是附带的贸易垄断权所带来的收益。未来你们即便修好了那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胶烟线和桃荣线——两条铁路,估计也就只能挣点运费吧,撑死了还有一些铁路附属地的收益,比起秘鲁贸易的好处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啊。” “这也是必然的,我们垄断了秘鲁贸易这么多年,将生意做到了毛林、利马、瓜亚基尔、巴拿马、阿卡普尔科五大贸易中心,每年做着几百万元的生意,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了。所以,明年年底贸易垄断权到期,十年后铁路再一移交,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你也看到了,这两年地方上的政务基本都移交给了政务院的那帮家伙,很多县份都脱离了南铁的管辖,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土地,南铁的势力萎缩得厉害啊。”徐向东坐回了屋内,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皱着眉头说道:“所以这次茅德胜茅总裁拼了老命终于让执委会同意了在远东登莱地区修建铁路,不然的话,南铁的未来恐怕不会很乐观。” 最近一两年来,南铁公司有意识地开始转型了,比如一些不甚重要的资产开始逐步清理、套现,以获取足够的资金采购各类铁路器材,前往远东修建铁路——严格来说,南铁公司其实并不是很缺钱,但这次他们想同时修建胶烟线和桃荣线铁路,这就是想搞大新闻了,财务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在这其中,比较引人瞩目的资产出售行为有南铁运输公司的出售、南铁面粉厂的出售、南铁皮革厂的出售、南铁榨油厂的出售、南铁砖窑场的出售,以及几家零散的伐木场和木材加工厂的出售。 盘下这些企业的或是本地的富户(一般需要联合起来才能吃下一家),或是外来投资者,或是国营企业(比如吞下南铁运输公司的南海集团),为南铁公司提供了接近一百万元的现金,足够他们在远东修建六十余公里的铁路了,算是各方各取所需吧。 当然了,南铁旗下目前来说比较挣钱的企业,如南铁贸易公司、南铁酿酒厂、南铁渔业公司、南铁机械加工厂、太平洋造船厂等企业仍然把持在手里,暂时没有出售的意思。另外,像南铁周报社、南铁疗养所、南铁医学研究所、南铁妇幼病院、南铁招待所等还承担着很多职能的机构,暂时也不会出售,继续保留在公司的手中。 总而言之,南铁公司在取得执委会海外修建铁路的许可后,现在已经坚定了决心,开始在东岸本土抛售一些不必要的资产,以便能够有更大的力量开始投入胶烟线、桃荣线铁路的修建,毕竟那才是南铁公司的未来。 徐向东作为公司的常务副总裁,审阅过很多文件、查阅过很多账目,知道公司已经提前数年就和股东沟通,大幅度降低了分红的比例,现在公司开设在联合工业信贷银行的账户内已经累积了超过一百万元的未分配利润。如果再算上这番抛售名下各类资产所筹集到了小一百万现金的话,现在南铁公司手握现金二百万元,用“财雄势大”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因为这笔钱,真的可以做太多事情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按照南铁公司的规划,这二百万元的资金,基本将全数花在本土,用于采购囤积大量的铁路器材、招聘合格的技术人员以及租用运输船只。至于登莱那边平整地基、铺设铁轨的用工费,工人食宿医疗开支什么的,则到时候再想办法——登莱开拓队既然想拉他们来修铁路,又怎么可能一毛不拔,一点好处不出呢?最次,他们也得想办法征用大批的劳动力,以减轻铁路建设部门在人工费用上的开支。另外,向台湾银行之类的企业寻求一定额度的低息借款,也是应有之意,不然那的话,南铁公司凭什么去那里修铁路? 这次徐向东乘船前往登莱,其一大主要任务,就是和当地的官员谈妥人员征发、食品供给、银行贷款之类的细节问题,除此之外才会涉及到铁路建设方面的技术问题。甚至可以说,胶烟线、桃荣线铁路修建进度的快慢,直接取决于登莱开拓队政府对他们南铁公司的支持力度。原本之前南铁方面已经与登莱开拓队司令廖逍遥谈得七七八八了,廖司令对此也甚为支持,并已经拨了一部分物资粮食给他们项目筹备部门,同时也允诺了未来会在地方上征发人力,协助他们修建铁路。 只不过,当南铁公司了解到,廖逍遥廖司令已经登船返回东岸本土的时候(目前登莱开拓队队长一职由刘建国代理,而黑水开拓队队长则由本土调去的陈科担任),他们意识到这一切也许会有变数,因此最终还是决定派一位高层人物亲自前往远东,以处理那边目前相对复杂的局面。 于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徐向东最终主动请缨,并在征得公司总裁茅德胜的首肯后,决定动身前往登莱,为南铁公司的未来而奔走。 第二十九章 时至则行 对朱玫这个人,邵树德现在只想让他赶紧滚蛋。 在光启三年以前,定难军一共只有两千多军士家属在领粮赐抚恤。 光启三年西征,邵树德想想就要骂人,杨悦个大坑比! 出征的河西党项四千人几乎被他折腾了个干净,最后只剩四五百。阴山蕃部六千人,也被他坑掉千人。这一年,一共有七千家庭领抚恤。 攻洋州之战,出征的三千河西党项又死伤千人,其中至少七百是要领抚恤的——至于哗变时被镇压弄死的,当然没抚恤可领了。振武军、阴山蕃部、义从军左厢也多有折损,算上之前攻凤州、战诸葛仲保的损失,今年出征,又是三千余人需要领抚恤。 朱玫也是个大坑比! 邵树德现在都在怀疑,以后出征是不是还要征召河西党项了?连续两年出征,损失了六千精壮,几乎是一个中等部落能抽出的所有丁壮的总和了。再这么抽下去,保不齐就会有头人心生疑虑,搞出点事情来。 头人们不傻,虽然克扣手下牧民、农奴的抚恤很爽快,但部落实力一天天变弱,这总不是个事。 邵树德昨晚就想过了。待班师后,得带大军去灵州再转一转,压一压头人们的小心思。顺便再编户齐民一把,有些农耕小部落,死的人多了,这个时候也不要顾忌吃相了,直接编户齐民,给头人塞一个闲官,领俸禄养老去。 “拜见招讨使。”朱玫行礼道。 攻克洋州后,朱玫所领之洋州四面招讨使的职务自动失效。不过即便还在又如何,邵树德领的是山南道招讨使,严格来说其实是“都招讨使”,朱玫是都招讨副使,行个礼并不为过。 “恭喜朱帅了,东川旌节到手。”邵树德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听他说道:“何时整备兵马南下啊?” “朝廷有旨,组建三川及峡内诸州招讨行营,以同平章事、西川节度使韦昭度为都招讨使,某薄有微功,以东川节度使之身任梓州行营招讨使,过几日便要南下了。” “诸葛侍中时昏时醒,已无几日了,朱帅不等等再走吗?” 朱玫闻言有些踌躇。他可以等,但韦昭度不会等他,万一神策军入了蜀,先把东川的一些州县给占了,到时候索要返还,又是一堆麻烦事。 “诏命紧急……”朱玫道。 “罢了,朱帅去吧。龙剑那边,赵俭会借道的,但须得约束好部伍。”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朱玫的话,道。 老朋友之间的情分,到底比不上地盘重要,其实换自己来,也是一样吧?邵树德不敢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想法,怕剖析到最后自己都害怕。 “邵帅,凤翔诸州,吾等家眷尚在,往妥善照拂一下。” “朱帅放心去吧。待攻取东川后,再派人接回不迟。” “如此某便放心了。”临走前,朱玫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某听闻一个消息,或对邵帅有用。宣武朱全忠讨秦宗权甚是顺利,其使者已至京城,四处钻营。一俟讨平蔡州,朝廷就要委全忠为奉国军节度留后。” 邵树德闻言一惊。这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朱玫居然知晓,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朱全忠到底给圣人灌了多少迷魂汤?宣武、淮南、蔡州,三镇节度使于一身,上一个这么牛逼的,还是安禄山。 朱玫走后,邵树德又去探望了下诸葛爽。进门前,遇到了诸葛仲方。 “邵帅。”诸葛仲方行礼道。 “侍中怎么样了?” “应就在这两日了。” 邵树德看诸葛仲方脸上的表情,似乎无悲无喜。普通人多有的喜怒哀乐,到了拥有巨大权势的阶层这里,就要淡漠许多了。 邵树德进了卧室。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皆在,见状纷纷行礼。 邵树德伸手止住,让亲兵搬了一张胡床过来,坐在诸葛爽塌前。 一起进来的诸葛仲方看了他一眼,暗自腹诽: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邀买人心。 “树德来了。”诸葛爽勉强笑了一笑。 “侍中,诸葛仲保已被押至南郑,要如何处置?” “罢了。都是乱世武夫,他的心思,某也是知晓的。本还想问上几句,现在想想,没必要了。”诸葛爽花了很长时间才说完这段话,良久后,又道:“昔年为某挡过两次刀箭,微此子,某早死矣。罢了罢了,便饶他一回,树德自己处置吧。” “好。” “蒋书记,镇内未乱之时,十一州之地,共收得多少钱帛?”诸葛爽突然问道。许是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脸色更差了,不过仍然坚持问道。 “回大帅,收得各色绫罗、獠布、丝帛四十余万匹,钱十一万缗余。”蒋德温回道。 邵树德听了想流眼泪,这户税收入,已经远远超过灵夏十州之地了。我去你大爷,灵夏是有多穷啊!不过老子还有蕃部进献的牛羊啊,一年好几十万头,想到这里,他才稍稍开心了一些。 但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要细算,一细算,人均创造的财富,还是不如人家远甚。而且山南西道在三川里面,是垫底的存在,蛮獠农业水平太低,整体拖了后腿。若是东西二川,更是没法比了。 果然西北只有打打杀杀的武夫! “兴元府无需养太多军,万余人足矣。今后每年,奉上稻谷十五万石,运至故道川,交由树德养军。另送梁州绢六万匹、巴南獠布六万匹充作军中赏赐。”诸葛爽说道:“如此永为定例,仲方吾儿,此乃为父之要求,不得违背。” “大人,儿已知晓,定不敢违命。”诸葛仲方连忙应道。 “如此,某放心了。”诸葛爽喘了口气,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让侍中好好休息吧。”邵树德又坐了一会,随后便起身离开。 山南西道奉上的财货、粮食,差不多可覆盖一万人的赏赐,粮食则绰绰有余,还剩了几万石。再加上龙剑镇赵俭通过嘉陵江运来的钱帛,别说万人了,一万五千人都可养。今后镇内只需支付这一万五千人的粮赐,即一年三十六万石给其家属,少了很大一块负担。 七月初三,各路兵马陆续从洋州返回,抵达了南郑。 杨复恭父子也被押了过来,邵树德懒得见他了,直接下令押往京师,西门重遂想必很乐意处置这个老对头。 洋州俘获了千余贼兵。其实多半是临时征集的丁壮,但算他们倒霉,附了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这部分人,加上诸葛仲保的五千降兵,连通其家人,全部被押走,送往灵夏、河渭安置。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那些曾被诸葛仲保利诱而来的蛮獠部落,邵树德也想去碰一碰,将其连根拔起,全部迁走。 邵大帅劫夺民人的功力,在诸路军头中,应该算是第一梯队了。便是一次性强行迁移了五万户百姓的杨行密,论历史总战绩,应该也是不如邵某人的。 “大帅。”张彦球带着梁汉颙入了大帐,行礼道。 “来了啊。”邵树德将手里的《隋书》放下,道:“此番攻洋州,有何感受?” “城内若上下一心,确实不宜强攻。”张彦球答道。 “昔年张巡守雍丘,不过数百土团乡夫,千余丁壮,杀贼十二万。陈州赵犨,兵不过三千,十五万巢贼围攻三百日不下。荆南,亦不过数千兵,数万蔡贼围城两年不克。李守忠六万幽州精兵攻易州,城内不过三四千人,死伤万余,不克。若不是刘仁恭献计穴地入城,而城内无备,估计也没戏。这攻城啊,不能一鼓而下大帅,以后便不要强攻了。”邵树德说道。 攻夺敌军城池,确实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以轻微伤亡快速拿下,甚至不战而下,一个是付出巨大伤亡,但始终攻不下。拖延的时间越长,城内军民守御的决心就越坚定,因为他们已经让攻城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旦城破,很可能面临屠城,那还不如拼到底算了。 “咱们的优势是骑兵,今后始终要发扬骑兵优势,扬长避短。”邵树德说道:“俘获的几千家百姓,就由你部送回去吧。尽量往渭、岷二州安置,他们都会种桑织布,去灵州浪费了。” “遵命。”张彦球应道。 “梁汉颙,此番攻城有功,便升做副将吧。振武军中若无实缺,便去其他部伍。陈副使从河南募兵万余而回,空缺还是有的。”邵树德说道:“先回去吧。” “遵命。”梁汉颙答道。手上、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这次出征,确实是拼了命了。 张、梁二人离开后,邵树德仔细思考起了今后的计划。 朱全忠攻蔡州,应该吞吃了不少好处。 蔡州有中城及南卫城、北关城三座城池,与凤翔府其实差不多,后者有东西两关城,护卫中间的府城。延州城差不多也是这个套路,只不过人家更夸张,五座城池,互为犄角,攻哪一座,都可能受到侧后方的攻击,有点棱堡交叉火力的那味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蔡州北关城被朱全忠一鼓而下,南城围攻至今两个多月了,还没陷落,中城则还没摸到边。 但三座城都不大,其实屯不了多少兵,加起来最多万人,可能还不到。也就是说,秦宗权的大部分兵力,还是在城外,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些人大部分都要被朱全忠消灭或收服。也就是说,如果他养得起的话,现在立时可有十余万悍勇的蔡兵。 河南那地方,人口众多,平原一望无际。坏处是四战之地,可一旦你能顶住,便可四处攻伐,坏处变成好处。曹操如此,朱全忠亦如此。 “卢嗣业,某要写封信。”邵树德坐直了身子,说道。 是时候修复下与李克用的关系了。两年前,他的实力还稳稳超过朱全忠,但现在可未必。可惜李克用还没意识到这点,就兵力来说,朱全忠已是天下第一大藩,早已不是河东那六万兵马能轻松击败的了。 黄巢、秦宗权,是朱全忠的大危机,同时也是大补丸。五百人上任,接管了宣武几千残兵败将。黄巢败亡后,扩充至两万大军,随后两次募兵,打秦宗权,攻朱家兄弟,兵力扩充到四万余。 这次收河阳、河南府、许州,攻入蔡州,兵力怕不是要膨胀到七八万。 之前邵树德暂时不愿入蜀,是担心部将割据自立,现在看来,得多放更多的精力在河南了。李克用也不知怎么搞的,数次围攻邢州城,前后死了多少人了?一万?两万?但还没攻下。北攻云州城,也是数次不克,无功而返。 给了朱全忠太多的发育时间! “给李克用的信,某说下大意,你具体润色一下。”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怕是还没看清朱全忠的崛起速度,或者认识到了,又太过任性,不愿相信,过于小瞧人家。呃,这句不用写。” “就说朱全忠一旦收编十万余蔡贼,兵力大涨,淮西诸州养不起,定然要扩张。劝他相机攻河阳,给朱全忠施加点压力。” “遵命。” “大帅,诸葛侍中薨了。”亲兵副将陆铭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时至则行,诸葛大帅,也算是善终了。对武夫来说,其实挺不容易的。走吧,去送侍中最后一程。”邵树德起身说道。 第三十章 归程之凤翔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1677年1月12日,随着蒸汽吊杆将最后一箱由大丰食品公司生产的军官特供食品送上甲板,“安第斯兀鹰”号原本空荡荡的船舱内现在已经塞满了包括马黛茶、咖啡、可可、饼干、罐头食品、弗吉尼亚优质烟草、各色药品、染料、花布、呢绒、钟表、乐器在内的近百种商品。 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供应远东三藩数量庞大的东岸人——多为军人、技术员、官员、商人、船员及其家属——而不是为了供应当地居民,虽然最近十年来登莱、宁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开始倾向于东岸的消费习惯了。 与“安第斯兀鹰”号一起搭伴出发的,还有另外五艘船只,其中两艘隶属于孙春阳运输公司,接受了陆军部的委托往远东运输两船军资;两艘隶属于移民部,是移民专用船,船上各载有数十名女人和小孩,这是在远东工作的东岸官员或工程师的家人,另外它们有限的船舱内也载运了很多送往沿途殖民地如龟岛群岛、大溪地和拉包尔的物资,压舱底的甚至是一捆捆的钢条;最后一艘则同样是于兴国旗下的船只,名字叫做“相思木”号,是一艘拍卖会上买下的外国旧商船,三百来吨的样子,目前里面装满了标准铁轨,是南铁公司委托运输的。 码头官员灵活地在几艘船上穿梭来穿梭去,逐一检查各类出港文件,包括各类港口费用结清的证明、货物保险证明、出口关税缴纳证明及身份证明文件,基本上是属于例行公事。而且在检查到“安第斯兀鹰”号的时候,南铁护路大队退役军官出身的他还向原本的训练官徐向东行了个礼,然后一律放行。 六艘船只总吨位加起来接近四千吨的样子,规模在太平洋上已经相当可观了。享用完最后一顿新鲜食物做成的午餐后,六艘船只扬起风帆,依次离开了码头,然后在海上稍稍整理了一下队形,便顺着强劲的秘鲁寒流北上,于2月16日抵达了龟岛群岛中的玄武港,即后世的巴克索里莫雷诺港。 龟岛群岛地处热带,距离大陆上的西班牙瓜亚基尔检审法院区上千公里,因此历来人迹罕至。西班牙人经营美洲一百多年,只在16世纪有少数几位传教士及探险家们登过岛屿,随后便因为岛上缺乏淡水且无任何资源而放弃,再也没有来过。 上一次东西战争期间,这个群岛被东岸海军占领,充作临时的物资中转站、船舶修理所及野战医院所在地。战争结束后,东岸人也没有完全撤走,反而对当初战争时期修建的小型船舶修理所进行了扩建,同时还建起了灯塔、仓库、城池、炮台、军营等设施,长期占据的意图非常明显。究其原因,主要还是这个群岛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东岸船只若经太平洋北上前往中国大陆的话,这个岛屿是个非常不错的中间节点,可以给来往船只供应新鲜淡水和食品、照顾伤病员、维修保养船只乃至躲避海上的恶劣天气,用处是非常大的。 战争结束后,西班牙人也发现了被东岸人悍然占据的龟岛群岛,并且也认识到这个离大陆较近的岛屿的威胁。故他们多年来一直在谋求将东岸人从这里赶出去,拒绝了东岸人所提出的一切有关龟岛群岛主权的利益交换。到了最后,东岸人也火了,直接指出这个岛的主权是否一定归于西班牙王国还存疑,因为岛上没有任何西班牙人活动的证据,相反东岸殖民者的活动却遍布了群岛中的三个岛。后来,本土执委会诸公们在发现西班牙人给脸不要脸之后,干脆直接授权南铁公司在群岛中择一处港口兴建殖民基地,而南铁公司也不含糊,直接宣布将原本已经有一定基础的战时营地开辟为港口城市,名曰“玄武港”。 西班牙人自然也是知道了东岸人的行为,他们固然对南铁公司如此直接的打脸行为感到非常痛恨,不过想要让东岸殖民者从龟岛群岛走人,光靠嘴是肯定不行的,还是得动用手段,包括武力。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以西班牙利马舰队那可怜的实力,对于恢复龟岛群岛实在是有心无力,更别说即便他们有几条大船,也会害怕东岸人的第三舰队将来报复了,于是事情一来二去就僵了下来,等到僵持的时间长了后,愿意为龟岛群岛的主权奔走的西班牙人也越来越少。到了1677年这会,也就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一些传教士们仍在奔走呼吁罢了,只可惜无人响应他们,也是可怜。 现在,随着群岛上的东岸殖民者数量正式突破了一千五百人,船舶修理业的骨架不但撑了起来,农业产出也非常可观,在太平洋航线每年过往船只数量有数的情况下,玄武港能够轻松地提供包括小麦、玉米、蔬菜、瓜果、咸鱼、牛羊肉在内的诸多食物,岛上甚至还修建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水库(这对于降水量偏少的热带岛屿来说非常关键),令包括南海运输公司、孙春阳运输公司乃至海军第三舰队在内的诸多人等都非常满意。 而更令人感到兴奋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群岛因为史上远离大陆,且过于人迹罕至,因此从来没有疟疾这种恶性热带疾病传播。在东岸殖民者抵达后,或许因为人数较少,或许因为运气,至今尚未有一个疟原虫携带者被蚊子吸血进而导致岛屿上的蚊子能够传播疾病。总而言之,这个面积不小的群岛是一个非常优良的海外补给殖民地,其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较为干旱、炎热,使得大规模的农业开垦无法进行,能够承载的人口不是很多罢了。 六艘船只组成的编队依次驶入了港口,一下子将不大的玄武港停得满满当当的。这个时候如果再有其他船只入港的话,对不起,就只能在港湾近海处下锚碇泊,然后通过小艇来回转运人员和物资了。 徐向东带着一干心腹随从下到了岸上进行休整。由于玄武港尚未正式移交给政府——如果移交的话,政务院会拨款二十万元进行补偿,算是“买”下港口及附属产业——因此本地的官员仍然是南铁公司的职员,故徐向东等人受到了较为良好的招待,这让队伍里一些首次航海而晕得七荤八素的技术人员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在龟岛群岛上的休息只持续了三天。当岛上修船厂的技工们将几条船粗粗修补了一番后(更换了一些船板,缝补了一些帆布),六艘船只再度扬帆起航。它们先是向西南方慢吞吞地航行了一小会,在捕捉到洋流和微弱的侧风后,便调整航向,顺流一路向西。由于沿途天气时好时坏,因此他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抵达了大溪地开拓队辖区的金华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金华港是大溪地岛上最大的城市,同时也是唯一的城市,目前由大溪地管委会进行管理,韩向东是管委会主任。金华港这些年的发展只能说马马虎虎,能够稳定向澳洲等地供应一定量的特产商品,主要是咖啡、蔗糖、香草、干果和黑珍珠,唯一值得诟病的,大概就是这个管委会辖区内的人口数量下降较快了。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当地方兴未艾的种植园经济对土人的压榨太过酷烈,他们不堪重负,以至于大量死亡。为此,本土已经行文大溪地管委会主任韩向东,责成他们暂时停止这种行为,不得再随意扩大种植园的规模,转而将宝贵的人力投入到其他方面,比如粮食蔬菜瓜果的种植等等。 徐向东等人的到来不出意外地再次引起了岛上的轰动,因为这意味着大量来自外界的商品将流进本地市场。每当这个时候,也是岛上传统的节日时光,居民们会从四面八方的乡村赶来港口赶集,顺便庆祝一番,就连很多从别的岛上掳来的尚未有正式身份的奴隶,都难得开恩有那么一两天的闲暇时光可以支配。 韩向东同样是穿二代,多年前曾经任大溪地管委会副主任,在张金华回本土高升执委会执委后,他顺理成章地代理起了主任一职,统领全岛,同时也遥制周边一些岛屿或珊瑚礁。这个职位无疑是显赫的,同时也是超级无聊的,若不是一条升官的捷径的话,他韩某人才懒得在这里耗呢。 因此,当徐向东给他带来一大堆来自本土的书籍、报纸、杂志,同时聊了聊很多本土的动态消息、趣闻轶事之后,两人的关系便迅速建立了起来,以至于都开始称兄道弟了。在狠狠喝过两场酒后,韩向东更是表示,如果南铁公司有意的话,完全可以参与进大溪地的贸易中来,他可以做主给本地特产优惠价。甚至于,就连拉包尔管委会那边,他也不是不能帮忙联络,一切都好说话。 徐向东谢过了人家的好意,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这种贸易的可行性。随后,看到船只再度整修得差不多后,他便与韩向东挥手作别,带着余下的五艘船只(一艘移民船在进港时因为狂风和突然出现的涌浪不甚触礁,沉没在港湾外围,所幸大部分人员都被及时救起),依次拔锚起航,离开了金华港,继续向西航行,并于1677年4月30日抵达了后世新喀里多尼亚岛最南端的努美阿港附近下锚。 按照计划,他们将为在这里建立探险营地的东岸队伍留下一批关键的补给,包括日用品、武器、药物和一些勘探器材。这支队伍的规模约在百余人,三分之一是来自本土地质部的工程技术人员,其余三分之二则是从澳洲方面派来的保护他们的武装人员。 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在这里建立一个稳固的小型据点,然后以此为依托,不断向内陆地区拓展,寻找具有开采价值的镍矿。以最新掌握的信息来看,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东岸方面的技术人员兴奋地发现,这座面积大得超乎想象的大岛几乎整个就是由镍矿组成的,随便找找都是具备开采价值的矿坑。可以预料的是,当他们将这份报告最终辗转送回本土之后,东岸人对这个大岛殖民必将大大提速,以便尽快开采出尽量多的镍矿送回本土。 徐向东虽然和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业务联系,但仍然勉励了一番,并将自己随船携带的一箱藏酒送给了这支探险队。对于这些奋战在第一线、为国家发展做出巨大牺牲的人,他徐某人内心之中还是存有那么一丝敬意的,也不吝于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欣赏。 第三十一章 归程之灵州 灵州回乐县内,成汭、韩建二人正在档房内抄录资料。嗯,他俩文化水平有限,当然是靠手下文书来抄了。 成汭已经弃用郭禹这个假名,毕竟当初犯事时所改,现已至灵夏,没人能来追责,不恢复本名作甚? 得灵武郡王赏识,成汭被任命为盐州刺史,主持盐州的垦田事务,意图将这个多年来遭到忽视的“内地”州郡发展成具备一定粮食生产能力的钱粮基地。 灵武郡王已经说了,盐州底子一般,不需要发展得多好,把该做的事做完,别像现在这样大面积荒废着就行。农业经营方式为耕牧并行,但没法给他们解决肉牛的来源,因为都发往灵州了,自己想办法。 成汭已经上任四月有余,他走遍了盐州大大小小的乡村、牧地,仔细了解了当地的民情。对于大帅提出的耕牧并举的方式,他虽是第一次听说,但仔细想想后,很适合西北的民情。 地广人稀,土地多,人口少,合该如此。 其实,精耕自作是很难做到的,不然也不会平均亩产只有一斛了。除非你家里只有几亩地或十几亩地,可以花费较大精力好好侍弄庄稼,不然根本没那个精力,只能粗放式经营,广种薄收。 国朝初年,丁男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是永业田,这是朝廷送给你的,可以自由买卖。另有八十亩口分田,死后政府收回,另授他人。一百亩地,你告诉我如何精耕细作?即便到了天宝年间,户口大增,但就北方而言,丁男人均有田四十到六十亩是普遍现象,仍然不可能精耕细作。 也就在江南,比如浙西(苏南、浙江一带),元和年间户均十八亩地,这才有可能精耕细作,一年收两季,一季稻和一季麦,加起来年产量也只有五六斛每亩。但耗费的人力太大了,靠精耕细作提高产量,就此时来说不现实。 但完全粗放式管理也不行,那样亩产量能给你降低到几斗,而且收获起来也麻烦,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精耕细作与粗犷经营之间,有个平衡点,也就是最佳收益点,即户均六十亩左右。一年收六七十斛粟麦,三十余斛杂粮,和精耕细作的十余亩农田收益差不多,但人轻松,同时又比粗犷经营的广种薄收高很多。 “韩使君,今岁灵州那三百庄户的小麦收成如何?”成汭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看起来非常悠闲。 “据李仆射所言,每亩收麦两斛三斗,二十亩麦田,收了将近七十斛。”韩建说道。 连续两年高产,已经证明了这种模式可行了。六十亩地,二十亩种了麦子,收七十斛,秋收后还可种点杂粮,又可收十五斛左右;二十亩豆子,收两茬,得二十余斛;二十亩大宛苜蓿养牛,一年产的奶都不是小数目,农家制了很多酪,自家食用之余,还可出售获利。更别说,牛本身就是资源,宰杀一头,对家庭收入而言,都是大进项。 农产品有大量剩余,可供养城市里不直接从事农业劳动的人群,这是发展工商业的前置基础。 “回乐、保静、怀远诸县,今年有一万户实行此种轮作之法了吧?”成汭又问道。 “有的。据幕府僚佐透露,其实有一万七千余户。多出来的是家有余钱的军士、军校、官吏家属,直接从草原各部买牛。”韩建叹道:“若非地近草原,如何能有如许多牛?” 成汭点头应是。他在荆南被李侃俘虏,本应斩首,不过灵武郡王点名要他,于是全家被送了过来。荆南之地,稻麦轮作,一家累死累活,也就够侍弄二十亩田,年收稻麦百余斛,与那三百庄户的收成相当。但人家一年还得了许多奶,每年再宰杀两头牛,又得许多肉,牛角、牛筋、皮子也能卖钱,这收入却是要超过江南了。 塞上江南,名不虚传! 灵武郡王,也是够用耐心的。先花三年时间,在龙兴寺庄户那边试种。成功之后,又在灵州等地慢慢推广,然而还需要到第三年才见效。 真真是有耐心!做事也是真的扎实,一心为民,当得——呃,神器。 ****** 灵州东南的薄骨律渠附近,谢瞳看着遍地的农田,心情复杂。 被接回汴州后,朱全忠对他十分热情,经常饮宴,赏赐颇多。但怎么说呢,吴兴郡王身边已经没有谢某人的位置了。头号谋士是敬翔,二号谋士是李振,至于他谢瞳,则得了个亳州团练使的官职,但这只是闲官罢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谢瞳自告奋勇,提出到灵夏查访一番,摸一摸灵武郡王的底,看看这个劲敌的潜力如何。 朱全忠略作犹豫之后,便同意了,还从踏白都里面挑选了一些精锐,加入一支商队里面,前往灵夏刺探情报。 他们是从关中走的,第一站就是盐州。不过沿途乏善可陈,牛羊是不少,农田则很少,户口也不丰,这让谢瞳稍稍放了点心。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在进入灵州后,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齐整无比的农田本来看得挺赏心悦目的,但其中总有一份种了“草”。谢瞳也不认识那是什么草,只知道是给牲畜吃的。 牲畜栏就建在农田边上,用低矮的栅栏围住,里面养了二十头牛。 这会正值申时,家家户户打开了牛栏的木门。不用他们驱赶,一头又一头的牛慢悠悠地踱进“草”田里,大吃大嚼起来。 有的还一边吃一边拉,吃得很欢快,拉得也很欢快。 牛粪,谢瞳还是知道的,颇具价值。吴兴郡王在河南办马政,牧场里产出的马粪,素来是牧监大小官员们的大进项,以至被人讥笑为“吃粪”。不过挣钱嘛,不寒碜。 谢瞳示意了一下,正在路口售卖货物的谢彦章会意,拉着一位农户问道:“敢问这田里的草是何物?” “大宛苜蓿。”农户一边挑拣绢帛,一边说道:“这草好,一年长三次,得有几千斤吧。也是奇了怪了,出这么多草,这地也不贫,两年后种麦子,一亩地收两斛多。” “两斛?”谢瞳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当真能收这么多?” “龙兴寺庄户这两年都收两斛三四斗,收完麦子再种点杂粮,还能收不少。咱们第一年种,三年后收成如何未知,但应差不了。”农户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是何道理?”谢瞳有些不淡定,追问道。 “看见那些粪了么?”农户终于抬起了头,说道:“二十头牛的粪,如果堆一堆,再弄到田里,这地能不肥么?” 谢瞳有些了然,但又觉得不止于此,多半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哪位大才想出来的法子?” “自然是灵武郡王。”农户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一些表情,只听他说道:“俺们庄户人家,就指着土里饱食。灵武郡王得神人天授,想出了这个法子,只要有效,俺们恨不得给他立生祠。” 神人天授,当然是扯淡的。这法子也不是邵树德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后世欧洲16-18世纪农业革命时期厚积薄发的产物。 凭借此法,西欧地区的农业产量在百余年间涨了三倍,奥秘就在于连续两年的休耕及豆科作物从大气中固氮,给土壤额外增加了氮元素。同时通过牛粪,将农作物生长时吸收的营养物质,又返回了相当部分回田里。 而且这休耕,还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耕,事实上通过种豆子及苜蓿,可以额外获得收成,同时土壤又增加了氮元素,可谓一箭双雕。 另外,轮作不同农作物,还可以减少病虫害,进一步提高产量。农民也可以根据各种农产品的价格,合理调整不同农作物的种植比例,而不是单一的粮食,有点面向市场的商品农业的味道了。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遇到灾害时,混合经营的农业方式有更强的抵御能力。 “六十亩地,粮豆收成不比全种种粟麦少,还有肉、奶产出……”农户走后,谢瞳嘴里念念有词。 河南、河北两道,地里几乎全种的粟麦,年年种,一刻不停歇。地越种越贫,能维持亩产一斛,已是大为不易。灵夏之地,风俗竟然如此不同! “谢使君,若此事为真,可否在淮西试试?”谢彦章走了过来,问道。 “怕是不行。一个村子,都找不出几头耕牛。吴兴郡王还在为筹措官牛放贷烦心,不可能做到灵夏这般地步的。”谢瞳摇了摇头,说道。 两人说话间,村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是一户人家要杀牛了。据说从草原上买过来时便是老牛,已经到大限了。 谢瞳听了想笑,不过想想又正常,人有大限,牛自然也有大限。 “走吧,去看看。”谢瞳拉着谢彦章拐上了一条土路,朝村子走去。 土路左边是一片牛栏。这家人似乎比较讲究,把地里的苜蓿割回来喂牛。牛一边嚼吃着,一边用无辜的眼睛看着二谢。 右边亦有一户人家,在向邻人打听有没有芜菁种子。芜菁冬天仍能缓慢生长,收完杂粮后种下,可缓解牛羊饲料不足的窘境。 “灵州农人,倒是把地利用到了极致。”谢瞳暗想。 两人很快走到了村子中间,才观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灵武郡王班师矣!” 呼啦啦一阵风,围在杀牛现场的孩童们全往路口跑。他们有的手里还抓着奶酪,长得跟小牛犊子一般,纷纷涌到路口看过路的大军。 谢瞳、谢彦章二人也转身望去。只见远方的天边,大队骑卒在前头开路,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 “这是天柱军!”一个小孩子说道。 “胡说,此乃义从军!”另一位稍大些的孩子说道。 “义从军不都是党项人么?为何不髡发?”前一个小孩子杠上了。 “党项军士亦是要蓄发的,你不懂。”大孩子不屑道,随后,又转过头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卒,眼神专注,表情羡慕无比。 再大上几岁,便去募个衙军,穿上这一身,在村子里兜上一圈,还不是想娶哪个媳妇就娶哪个? 大军一路前行,并不停留。 谢彦章浑身紧绷,仿佛看到了天敌一般。 一队队士卒从村口驿道旁北去,没人冲进村子劫掠,甚至往这边看一眼的都没有。 军士们脸上多有风尘之色,但许是近乡的缘故,精神头非常不错。无人喧哗,队列整齐,背插认旗的队头们不断提醒本队军士注意队形,两侧有骑卒游弋,还有哨骑往来传递命令,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乱。 足足过去数千步骑之后,一杆大纛(dào)遥遥显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有人连手里的奶酪都掉了。不慌,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这帮顽童,竟连纛旗也认识,灵夏武风如此之盛么?”谢瞳笑了,但嘴里有些发苦。 灵夏与淮西,几乎就是两个世界,风俗、农业都大不相同。 一辆饰以象辂(lù)的马车驶了过来,左右跟着八名手执斧钺的骑士,再外围,则是数百名盔甲精良的亲兵卫士。 这应是灵武郡王的座驾了。谢瞳与谢彦章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孩童,一直盯着看会被认为图谋不轨,这会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车驾过去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步卒大队。看旗号,应是铁林军。 如今谁都知道,邵树德没设亲军,但铁林军就是他事实上的亲军。起家之部队,装备也更精良一些,士卒们更是对他们的统帅非常信服。日后若兵戎相见,这支部队应格外留意,多半不太好打。 步卒后面,又是一车车的财货,铜钱、绫罗、獠布、金银器堆满车厢。 孩童们几乎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叹。 每次出征,都有大量财货、牛羊拉回来,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出征打仗的好处。 闻战则喜,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 第三十二章 钱财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 徐向东率领的这个堪称南铁高层代表团的抵达,令登莱开拓队上下喜出望外。这不,临时代理登莱开拓队队长一职的刘建国亲自在烟台城内设宴,款待他们一行。 刘建国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现在还只是代理远东三藩中地位最高的登莱开拓队队长,是三大藩镇名义上的最高军事主官。不过也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他目前还是“代理”,还没有转正,日后万一被撤掉的话,并不需要经历什么繁复的手续,只需一纸通知就行了。 因此,现在刘建国需要为自己的前途而努力。代理登莱开拓队队长对他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因为一些事情搞砸了或者政绩平庸而被撸掉的话,恐怕会让竞争对手们笑掉大牙,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而现在,南铁公司高层代表团的到来,就如同打瞌睡遇到了枕头一般,给他创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胶烟线和桃荣线的修建对登莱一百多万百姓来说非常重要,一旦正式开通,本地区的经济怕不是会迎来一个大发展的阶段。”宴会结束后,刘建国将徐向东请到了自己的书房内,一边喝茶一边长谈:“胶莱新河以东,说实话农业条件不是最佳的,当初放弃河西的昌邑、高密、胶县、灵山卫四地,我就觉得很可惜,因为这里是上好的农业耕作地带,结果却因为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充作了清国与我们之间的缓冲带,真的是浪费了。当然目前看来,情况还没算太坏,因为我们至少保住了半个莱州府,平度州地域辽阔,全境宜耕,东面的莱阳县条件也不错,耕地也不少,如果好好打理的话,未来会是我们的粮仓。不过与之相比,登州府的其他地方就要差不少了,土地较为贫瘠,缺水、干旱,耕地相对较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你别看登州府地方颇大,当初我们将一些卫所改县,如威海县、荣成县、大嵩县、靖海县,加上原有的文登县、福山县、蓬莱县、黄县、莱阳县、招远县、栖霞县、宁海州,说起来十余个州县了,但里面有极大粮食生产潜力的较少,或者说需要花费极大代价改造土地、兴修水利才有可能改善一二。如果再算上一个我们生造出来的纯消费型城市烟台县,就更是不得了了!现在可能还看不大出来,因为既有的耕地储备尚未耗尽,可考虑到登州地区十三州县蓬勃发展的工商业以及非常高的人口增长势头,未来对粮食及副食品(这同样需要粮食来转化)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一旦本地生产出现不足,还是需要从平度州、莱阳等地调粮,因此如果有铁路的话,这就方便多了。”刘建国又说道。 徐向东来之前做了很多有关登莱的功课,来的路上因为航行枯燥无聊,他甚至花大把时间研究了整个山东的方方面面,因此对于刘建国所说的话,还是能够理解的:登莱目前最主要的粮食产区,主要在平度州、莱阳县之间辽阔的区域,另外在掖县和即墨县这两地,也有一些沿海的平原可供耕作,粮食产量不小。除此之外,登莱其他县份的粮食产量都十分有限,或者说未来增长的潜力有限,将来一旦人口增长到二百万、三百万,多山少地的登州府必然会面临粮食相对短缺的问题,因此铁路的修建就十分必要了。 只是,这条运输粮食的铁路怎么看也是横向的啊,即原本讨论过的桃荣线——现在看来,这条横向铁路的终点之一设在栖霞县桃村有些草率了,应该继续向西设在平度州比较靠谱一些,以就近收集、运输当地的粮食——因此徐向东就出言询问了:“刘司令,我听你这么说,难道你们是想先修桃荣线吗?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运粮优势,胶烟线在这方面其实是有所欠缺的。只不过,之前我公司茅总裁与廖逍遥廖司令谈的时候,不是确定胶烟线才是优先修建的吗?” 刘建国一听就笑了,然后解释道:“徐副总裁你多虑了。我们登莱开拓队方面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无论胶烟线还是桃荣线,都必须要修建,但这其中也有主次之分,那就是在力有未逮,无法同时修建两条铁路的情况下,优先修建胶烟线。这其实也很好理解,胶烟线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胶州和烟台是我们在登莱统治的两个中心,驻扎了大量的军队及文职官员,一些诸如船舶修理厂、修械所、建筑材料公司之类的企业也位于这两处,可以说是核心中的核心,因此人口众多、商业发达,同时这两地也是咱们国家在登莱最主要的两个港口,每年有海量的物资和人员在此进出,码头吞吐量巨大。所以,从这些角度考虑,胶烟线的优先修建几乎就是必然的。更何况,胶烟线经过莱阳、即墨两县,它们的粮食产量不低,更兼产许多瓜果菜蔬,因此这条铁路的作用非常巨大。” 徐向东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其实刚才刘建国只和他说了经济方面的好处,其实胶烟线这条铁路的修建,恐怕在军事上的用途还要更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胶州要塞本来就是军事重地,平日里囤积了大量的海陆军人马,以拱卫正在修建中的胶莱新河防线的南段;烟台是登莱的中枢要地,本身更是一个军事堡垒,附近的宁海州一带也屯驻了大批军队,随时准备驰援各处;因此,有了这条胶烟线铁路之后,东岸军队便可乘坐火车在烟台、胶州之间来回快速机动,这在战争时期太重要了,等于帮东岸人节省了至少两万人以上的军队,可能更多。 “如此,那么我们双方的看法就一致了,胶烟线修建的优先级大于桃荣线。”徐向东放下手里的茶杯,右手手指在一副登莱地图上划来划去,只听他最终指着中间某处规划中的火车站说道:“桃村是中间节点,未来两条铁路的交汇处,登莱新军一个师的师部就设在这里,地位也是十分重要的。那么,我提议同时从烟台、桃村、胶州三处修建铁路,以加快胶烟线最终完成的进度,如何?” “贵司倒是心急,哈哈。”刘建国听后笑了笑,大手一挥,说道:“没问题,这事本来也是我们乐意看到的,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我父亲当年也任过南铁公司总裁,我本人也在南铁公司干过,当时南智利地区尚未交归中央呢,想想也是蛮怀念的。放心吧,徐副总裁,我对南铁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你们这次的来意我都知晓,放心,放心,不会有什么变化的。毕竟,胶烟线乃至未来的桃荣线铁路,对登莱本身的发展也大有裨益,在军事方面更是有着极为突出的用途,可以说是我们力量的倍增器,与胶莱新河防线一起建起来的话,它们之间还能发挥化学反应,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所以,我们开拓队政府愿意从非常紧张的财政中拨出三十万元充当修建铁路的补贴。呃,好吧,这三十万元不全是现金,你们要现金也没大用,主要是粮食,另外还有三千匹骡子、一些草料和药材,反正你们也是要采购的,还省了事了。” 表完态后,刘建国又与徐向东详细谈了谈登莱开拓队在胶烟线铁路的修建上会给予的帮助及该铁路目前的现状。胶烟线铁路目前的勘测尚未全部完成,不过在已完成并确定的一些路段,地基的平整工作早就开展很久了,这主要得益于前任登莱开拓队司令廖逍遥的叮嘱。在他三番五次的关注下,胶州、即墨、烟台、福山、栖霞、莱阳等地的官员,不得不征发地方百姓前往已经确定的路线上上工,将一些沟渠水坑给填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也得到了整饬,总之是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 此外,最后剩余的部分生产建设兵团(原山东西四府的灾民,后来补充了其他很多人),也早就被派到工地上忙活了。他们在平整地基之余,还要修建火车站,运输食品、劳动工具和建筑材料,同时还要负责照料牲畜,劳役的繁重程度比那些地方上的百姓高多了。 刘建国最后建议,南铁公司为修建胶烟线和桃荣线准备的资金,原则上尽量留在本土采购铁路器材、雇佣技术人员、采购蒸汽机车和车厢。在登莱修建铁路所产生的费用(主要是雇佣人员和役畜、采买食品和工具),南铁公司可以在远东三藩向台湾银行或西北垦殖银行借贷,以免资金运来运去产生风险。为此,登莱开拓队政府将提供一定程度的担保,以便他们能够借贷到足够的资金——当然也许像西北垦殖银行这样的大银行看不上登莱开拓队政府那千疮百孔的财政,不认可他们的担保能力,那样就只能将铁路本身质押出去,以换取急需的修路资金了,总的来说问题也不大。 第三十三章 方向 宏伟的城市拔地而起。 贺兰山东麓,许多造型各异的园林次第排开。稍一打听,便知道这都是定难军诸将所兴建的府邸。 至于灵武郡王的宅邸,则还没影子。坊间传言,灵武郡王要大肆采买名贵材料,选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腰,营建一个规模很大的宫苑出来。但又有人说,灵武郡王爱惜羽毛,不愿被人背后指摘贪图享受,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使君,定难军诸将在贺兰山下置业,是否说明他们胸无大志,打算割据一方?”谢彦章靠坐在一棵树下,低声问道。 一路行来,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一会草原,一会沙地,一会森林,一会大山,这灵夏之地的景色,变化也太大了一些。 听闻贺兰山以西便是大漠,若不是这座南北绵延数百里的大山以及附近广阔的森林给挡着,沙子就会侵袭到农地上,这灵州也发展不起来了吧? 难怪!谢彦章算是看出了点门道,一排排木头从上游直放而下,据闻都是在雪山砍的,运到怀远县营建宅院、打制家什。 雪山在哪里,谢彦章不知道,也懒得关心,但灵武郡王不愿砍伐贺兰山附近郁郁葱葱的森林则是事实。这个大帅,倒和寻常武夫不一样! “在贺兰山下定居,说明不了什么。”谢瞳摇了摇头,问道:“谢将军可知六城水运使衙门?” “不知。”谢彦章摇了摇头。 “看那艘船。”谢瞳遥遥一指。 远处的河面上,一艘帆船顺着河水缓缓北上。船只应是满载了,吃水压得很深,也不知道装的什么。或许是粮食,又或许是军械,甚至砖石都有可能。 “从灵州顺着大河而下,十五日可至振武军城左近。若对河东动兵,比陆路行军快了数倍。即便是对河中动兵,从灵州坐船出发,两千里水路,也比从夏州出兵,走陆路要稍快。吾乃南人,深知水运之便捷、快速,耗费也只有陆路之十一。大河,算是帮了定难军大忙了。生民赖之,征战赖之,做买卖亦赖之。”谢瞳道。 帆船侧后方还有一条木排。上搭帐篷,可运数千斤货物,有的还筑起围栏,可运蕃部进献的牛羊。 这种木排一般是在上游河岸边编组完成。上下两层木料,宽度可以自己根据水势调整。上面钉上横木加固,再用一道道粗绳系牢固。装上货物顺流而下时,筏手用长舵和撑杆控制方向、速度。到达目的地后,货物运走,木排就地拆解。 灵夏之地,真的很依赖这条河。 船只靠岸后,码头上的人便忙碌了起来,开始卸载货物。 码头附近很繁华,商家众多,预示着怀远这个新首府的旺盛生命力。 “竟然是军器!”谢彦章眼尖,一下便看了出来。 步槊、横刀、长柄斧、甲胄,各色器械应有尽有。还有几个木箱子,上面用毛笔写上了大大的“魏”字,应该是军器作坊的名字。 “灵夏,应不止一处作院。之前在灵州时,就有一家作院,应有数百工匠吧?”谢瞳一边说,一边默默记在心里。 “五六百人是有的。上午看到的那个怀远县的作院,看样子有千余人。听闻还有人往新城作院送牛羊、果蔬,给工匠享用,这怀远县,应是有两个作院。”谢彦章道:“谢使君还记得昨日前来买绢的那个胡人女子么?” “粟特妇人?” “正是。”谢彦章说道:“定是胡人工匠,也不知道哪来的。” 谢瞳一怔,笑道:“谢将军好眼色。定难军攻河渭,抓了不知道多少吐蕃工匠。而这些工匠,又是几十年前吐蕃从西域乃至康居国等地掳来的。” “定难军就喜欢四处掳人。”谢彦章有些气,看到这些规模宏大的军器作院就满心烦躁,也不知道为何。 二人又看到了一会,随后便收摊,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同来的那些汴州商人有些不舍,想继续在码头附近售卖货物,不过看二谢脸色不好,也都收拾东西离开了。 行行走走,很快到了怀远老城乡下。一处新设的村落内,二十余个民人正在起屋盖房。 “你们是河南的吧?”谢彦章听到了熟悉的口音,于是上前问道。 “汝州来的。”听闻他们是汴州来的商人后,这些民人都十分高兴,道:“可带来什么家乡货物?” “有河南白瓷。”谢瞳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怎生来到这灵夏之地?两千里地呢。” “还不是河南战乱不休。”民人叹道:“秦宗权的人抢来抢去,大伙都怕了。朱全忠也不是好东西,四处征夫拉丁,税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彦章脸色一僵。谢瞳则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此地如何?可还住得惯?” “胜在安稳,地也不错,弄点河沙,一亩收个一斛四五斗麦没问题,比河南收成高。” “你们没养牛?” “太贵了,官府弄来的牛也不够。待吾家幺郎得了军中赏赐回来后,兴许可以买上几头。” “令郎在从军?就不想回河南么?” “河南都是一帮杀才,将帅也都是贱胚。听新来的人说,朱全忠在打秦宗权,好啊,狗咬狗,最好两人都拼完算了。” 谢瞳的脸也绷不住了,匆匆聊了几句后,便与谢彦章离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谢瞳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日子都看过来了吧?” 谢彦章点了点头。 “邵树德的根基,比李克用稳。经营也有章法,闾里、乡野之间的威望很高,这种人,败个几次都没关系,不好对付啊。”谢瞳叹道:“回去便照实说,对吴兴郡王讲清楚了。” “正当如此。” ****** 怀远新城内刚建完的府邸内,邵树德刚刚送走陈诚。 河南的局势一天天明朗,让他有些忧心。 朱全忠的大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攻拔了蔡州南城。至此,蔡州三城已破其二,秦宗权之势日衰。 李罕之受李克用之命,带兵南侵河阳,被驻守当地的丁会击退。 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罕之才几个兵,如何攻得下河阳?李克用要么不打,要么就派主力南下,结果最后派了李罕之这个杂牌附庸南下,有用吗? 邵树德叹了一口气,在侍女的服侍下,泡入了池中。 这个池子是他命人修建的,甚广大,可容纳数十人同时沐浴。 九月的天气已经渐冷,这时节泡个热水澡,确实是人间至高享受。 赵姝轻轻解下了身上的衣物,步入池中,给邵树德擦洗。 另外三位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一齐解下衣物,进入池中。 诸葛氏,诸葛仲保之女,原本与壁州刺史张暇之子定了婚约,如今作为罪将家眷,被邵树德带回了灵州。唔,罪将不罪将,还不是邵大帅说了算?拓跋思敬以前也是罪将,现在已经在绥州做起生意来了,他女儿拓跋蒲,谁敢说是罪将家眷? 另外两位少女是康佛金赠送的,粟特人,分别出身敦煌康氏和曹氏。青春婀娜,容貌秀丽,黑发碧睛,带着一股子异域风情。 四人在这新府邸中充当婢女,为主家服务。 感受着少女柔嫩的纤手,邵树德只觉浑身毛孔都散开了。此时思路愈发清明,要抓紧时间了! 过两天,他打算派李杭去一下凉州,打探下那边的情况。如果可能的话,派一军前往当地戍守。 嗢末人,整体而言对大唐还算恭顺。 咸通二年,经过三年时间的征战,张议潮率蕃汉兵马万余人占领凉州。咸通三年,凉州嗢末遣使至长安纳贡。乾符元年,高骈任西川节度使,凉州嗢末首领鲁耨(nòu)月、河渭都游奕使尚延心皆率军至西川,与南诏战,迫使南诏放弃攻蜀,转而进攻安南。 凉州嗢末,如今应是在犹豫不决之间。有心自立,但大唐的威名还残留几分,担心一旦失去唐廷的册封名义,被周边向朝廷纳贡的其他部族或藩镇攻击。因此,凉州镇的实力明明很弱,能控制的也就凉州城左近,但嗢末就是不敢彻底吞并,一直让这个弱小到令人发指的藩镇存在着。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嗢末应该会慢慢忍不住,想要吞并凉州吧?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刻派兵“协防”凉州!邵树德下意识一用力,耳朵传来一声痛呼。再一看,少女诸葛氏雪白的肌肤上隐现几道红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邵树德挥了挥手,诸葛氏如蒙大赦,游到了一旁。 将胡姬曹氏抱入怀中,一边细细把玩,一边又思考起了归义军的事情。 中亚、西亚有些乱,但还是可以做生意的。此时的丝绸之路,主要走北线,即从草原上过境,然后进入关中、中原。其中一条支线,甚至还远至渤海国。 草原丝路,阴山蕃部是受益者之一,但这份利益落不到自己手里。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加大西域这条线,那么归义军的作用就很大了。 这同样是一个小藩镇,兵力不多,实力较弱,正常也就几千兵,有战事时拉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蕃部,也就万余兵。 但没必要对他们施加武力,距离也太远,成本太高,与之交好,慢慢拉拢、蚕食即可。 明年,差不多就是这些事了,这也是短期内可以使劲的地方。如果成功,嗢末这些天宝遗民后裔为主的部落可以慢慢招抚,又多了一大兵力来源,河西走廊的商业利益也可以慢慢显现,要求不高,一年十万缗的利润就够了,先慢慢来。 不过不能往这些地方投入太多兵力,还得应付中原局势的变化。 淮南杨行密被孙儒打得像狗一样,带着残兵败将逃到西面,欺负宣州、池州的赵氏兄弟去了。 邵树德有些怀疑,这杨行密咋那么废呢?到底还能不能如同历史上那样占据淮南,与朱全忠相抗?至少目前看不出这个苗头啊,除非孙儒死了。 朱全忠兼领淮南节度使,如果击败秦宗权,未必不会去打孙儒、杨行密。得探一探朱全忠的底了,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战略。唔,明天找下萧茂,看看有没有办法。 萧氏,既然投靠了过来,就别想首鼠两端,两头下注了。唔,萧氏貌似也出小美人啊!想到这里,邵树德心里头一热。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胡姬曹氏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邵树德一怔,这小娘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随即失笑,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站起身,将曹氏轻轻放在池子里,然后将躲到远处的诸葛氏一把抱住,该歇息了。 第三十四章 重编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7年8月30日,在与登莱开拓队政府就一系列的有关胶烟线铁路的细节问题展开几轮磋商后,公司副总裁徐向东终于难得有了几天休息时间,因此他便带上了几位随从,与烟台方面派来保护他们安全的五六个精锐骑兵一起,沿着规划中的铁路线向南行去,打算实地看一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以便对未来铁路的盈利预期做到心中有数。 当然了,像这种事情也不是不能交给底下人去办。不过徐向东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自己亲力亲为地好,特别是像考察铁路沿线风土人情这种重要事情。如果没时间也就罢了,可以交给信得过的手下人办理,可如果你有时间且相对充裕,那么去沿线重要节点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应有之意。 出了烟台离得最近的就是福山县了。这个县面积不大(废话,县域面积生生被烟台扯去一大块,县城都被迫南迁了),但人口却不少,虽然多年来始终有大量人口流入烟台、宁海州、莱阳(由政府组织,去莱阳种地)等地,但仍然保持在八万人上下的样子,已经超过明末户籍黄册上的人口了,由此可见一斑。 旧的福山县城在当年清军入寇期间被夷为平地,后来东岸人在烟台南偏东二十多公里的地方修建了新城,作为福山县的所在地,规划中的胶烟线铁路就在新城城西、大沽夹河的东岸向南而行,而徐向东等人目前所在的位置也正是在大沽夹河东岸。 由于铁路修建的缘故,此时的大沽夹河上时不时地出现一些摇橹船。这些船不大的船舱内多放着枕木、石子等建筑材料,有时候也载运了一些从外洋运来的咸鱼(多为大马哈鱼),看样子是为铁路建设工地服务的——与胶州港那边一样,烟台、福山等地的铁路线比较好确定,因此土地平整工作进行较早,目前已经进入到了中后期,有些地方(比如烟台县境内)甚至已经可以开始铺设铁轨了。 “西南边那座不大不小的山是百洞山脉里的狮子峰,与狮子峰遥相对应的,是昆嵛山。在这两山之间,有一片还算平坦的谷地,其中一半属于福山县,一半属于栖霞县。”登莱开拓队辖下政务厅厅长、前司法系统元老之一的姜南齐之子姜云帆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向东身后,轻声向他介绍着福山县的地理、风物、人情。 “这些年来,经历过地震、旱灾、蝗灾的轮番洗礼,福山县的农业生产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胶东地区本来就山多地少,土壤质地也不如西面的莱阳、掖县、平度州一带,因此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大县。不过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呈一个半圆形包围着狭小的烟台县的福山(只在东侧海边留了一个小口子给宁海州),多年来依托烟台取得了非常良好的发展势头。”挥手大概指了四周后,姜云帆继续介绍道:“烟台驻扎了很多军队,同样也有大量的民政机构、商业机构,官员、商人、技术员的数量众多。他们长期居住于寸土寸金的烟台,但由于烟台范围狭小,因此其子女们长大成人后多数只能到邻近的福山县定居,因此很是带动了福山一带的不动产行业的繁荣。” “这些人涌入福山后,开始经营各种产业,其中有为烟台枪械修理厂生产各种零部件的(使用脚踏或水力机床),有为烟台港提供包括木桶、帆布、缆绳、索具在内的一切小玩意的,有为养马岛工坊做配套服务的,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从事农业活动的,为烟台县这座消费型城市提供各类农产品。说起来徐副总裁您可能有些不相信,在本土尚未大规模普及的农业合作社制度,现在已经在福山、烟台两县的很多地方展开了,且多是一些农业经营者,以生产瓜果菜蔬、饲养牲畜、培育花卉为主,主要的消费市场可以说就是烟台了。”姜云帆说道:“他们的生活,总体上来说还是相对不错的,看,前面那个不大的村庄就是了。徐副总裁,我想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在得到徐向东的首肯后,一行人牵着马儿,越过了一片苹果树林,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小村内。村头一户人家似乎是赶大车的手艺人,因为他家那半截墙圈着的院子内停放着一辆有着四个轮子的东式马车,一个男人正在车前走来走去,似乎在修理什么。 因为下午在别处花费了太多的时间,这会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院子内的女主人给角落里的一个铁质三脚架上插了一块松明并点燃了起来,因为她的丈夫看样子要连夜修理损坏的大车,也许明天有一单无法推掉的业务必须要完成——松明应当是附近山里产的,是民间常见的照明工具,不算贵但也不是很便宜,手艺人的家庭能够消费得起这种东西,确实也不奇怪,更何况福山这种地方并不算很贫穷。 徐向东等人的到来惊动了村舍内的男女主人,不过在搞清楚他们的来意后,男主人还是将徐向东等人放进了院子里,并在徐向东的询问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 “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徐向东坐在女主人端来的一张小板凳上,问道。这个男主人看样子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刚才听他说有个兄弟在烟台县当警察,是袭了他已经病逝的父亲的职位,可惜他因为与兄弟关系不睦,因此分家时胡乱拿了一些家财,到福山县生活了,如今看来还马马虎虎。 “差不多六七元的样子吧,好的时候能有八元甚至十元,少的时候只有四五块。”年轻的车把式用毛巾擦了擦手,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这个收入不错了,比当兵的收入都不差了。”徐向东立刻赞道:“南边桃村的登莱新军第四师在招大头兵,一个月也不过四块钱军饷罢了,你比他们都强,比得上那些老兵班长们了,甚至还要更多(当然这是在没考虑战利品分红的情况下)。” 徐向东其实早就发现这个车把式的生活状况应当还算可以。你看,院子里的铁质三脚架仅仅是为了充当烛台一类的物事,这在清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在登莱的贫穷山地农村也是不可想象的;他刚才擦手时用的是白毛巾,而这只有烟台县才有生产,售价虽然谈不上多贵,可能够消费使用这种棉纺织品本身就是一种收入和身份的证明。换做清国或登莱的山民们,可能也就在自己的破麻布衣服上随意擦几下了,谁会花钱买毛巾呢?那只会被老人们骂作败家子,是不可能有这种消费习惯的。 或许是因为手下人吩咐的缘故,农舍的女主人端上来一盘黄褐色的糕点。这种糕点是用白面粉制作的,加了一点糖和果子,较为可口,烟台、福山一带很多人都喜欢吃,最初似乎还是源于当年莫大帅时期外来的大头兵们所带来的外洋食品。 糖是蔗糖,毋庸讳言,需要从烟台专门运来,买的话并不便宜。果子似乎是附近山里一些野生的浆果,个头硕大、味道鲜美、数量众多,每年都有人进山采集,然后用马车运到烟台城里去销售,获利不少。 “平时去烟台的次数多吗?我看你好像是个车把式。”徐向东又问道。 “很多!”提到烟台这个地名,车把式的表情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只听他顿了顿后回答道:“主要是去那里送各类吃食的。小麦、黑麦、高粱、豌豆、大豆是最多的,有时候也送一些果子什么的,反正都是那里的批发商人在买。托老爷们的福,烟台到福山的公路修得蛮好的,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手脚麻利点的话,有时候一天能走两个来回呢,前提是要照料好牲畜。” “知道在修铁路吗?”徐向东接过了一片软糕,一边吃一边问道。 他知道这个问题对这个年轻的车把式有些难了,因为他不知道铁路的修建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甚至他可能连铁路是什么都不知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果然,在他的询问下,车把式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没见过铁路,甚至连听都没听过,有这种反应也不足为奇。同时这也从侧面反应出,即便是在人员、物资、金钱流通已经较为快速的登莱地区(相对清国、明国统治区而言),社会整体上仍然是较为封闭的,信息的传播仍然很慢,这似乎对于胶烟线的盈利预期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胶烟线铁路的修建能够突破地方上各县乡的樊笼,极大促进地区间的交流,使得登莱的社会形态进一步发生变化,某种东岸人想要看到的变化。 院子角落里的厨房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徐向东隐隐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这令他有些惊喜,同时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手下人安排所以女主人才给他们烧肉,因此便出言问道:“平时经常吃肉或者鱼吗?” “不是很常吃,有点贵。本地宰杀的牲畜有点少,也不定期,能买到不容易。想要吃点腌肉的话,因为盐和香料要从烟台运来,太贵了,所以吃得也少。”车把式轻轻嗅了嗅已经弥漫大半个院子的肉香味,回答道:“这会俺婆娘炖的肉就是腌肉,从南边桃村那边运来的,一路跋山涉水的,老贵了。嗯,听说桃村的肉比较便宜,那里牲畜多。” 徐向东听后点了点头,明白了百姓对吃肉还是很有兴趣的,只不过因为运输距离远或者供给少而导致价格偏贵,消费冲动受到了抑制罢了。其实,刚才车把式话里有一处不够准确,那就是他买的腌肉确实是从桃村运来的,但桃村本身其实也不怎么产肉,他们同样是二道贩子,真正的肉产地在桃村西南六七十公里外的莱阳县。 莱阳县土壤肥沃、耕地众多,也不缺水,因此发展农业的条件非常良好。根据莱阳县地方上报上来的数据,当地平均一个成年男子农民一年可支配五百公斤的麦子、五十公斤的腌猪油、猪牛羊肉及一些奶制品,粮食和肉类(这其实也是靠粮食转化)的富余量相当大,每年都要大量出口至烟台、福山、宁海州一带,走的便是规划中的胶烟线铁路的这条通道——具体是莱阳—桃村—福山—烟台,故车把式才会误会腌肉都是桃村生产的。 “这样看来,这条铁路还是很有搞头的嘛。”在结束与车把式交谈后,徐向东转头与姜云帆等人聊了起来,只听他说道:“前些时日与刘建国刘队长聊天,他给我看了一个数据,一个设置在莱阳县的劳改农场,具体名字我忘了,几百个抓获的欧洲水手、不法商人、雇佣兵,种植包括小麦、燕麦、黑麦、荞麦、豌豆、大豆在内的多种农作物,结果收获了300吨小麦、12吨黄米、50吨燕麦、18.5吨荞麦、26吨黑麦、6.5吨豌豆和20吨大豆,此外人均还饲养了两头大牲畜。这简直就是奇迹,虽然他们是劳改犯人,而且被使唤得很厉害,但这个产量,已经足以说明那里确实是一片很适合农业生产的区域了,农产品非常富余,完全可以分别供应烟台、胶州这两座纯消费型城市。” “是的,莱阳一直是烟台、福山、宁海州等地最重要的粮食供给地,地位非常重要。胶烟线铁路一旦修建完毕,这其间的物流成本必将下降到一个惊人的水平,这实际上是增加了商品的流通,促进了市场的消费,繁荣了地方经济。莱阳、福山、烟台等地的百姓得到了实惠,政府的税收也充实了,贵公司的铁路运输也有了利润,这说起来其实是三赢的事情。”姜云帆附和着说道:“因此,我一直坚持认为,胶烟线铁路的修建,利远大于弊!” 突如其来的一场豪雨,让天气一下子变得凉爽了起来。规划中的胶烟铁路沿线,徐向东一行人仍在继续南行,并且已经到了大名鼎鼎的桃村,一个未来的铁路枢纽节点。 桃村如今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村”了,拥有差不多一万六千人口的桃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镇,进驻了包括登莱新军第四师在内的一系列军政机构,铁路勘探、规划、修建人员更是与日俱增,使得这里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另外,桃村的商业这些年也发展得比较迅速。正如徐向东等人之前在福山县看到的,南来北往的商品一般都要在桃村一带进行集散,然后分发到各处,因此这里的商业想不繁荣都不行!当然了,地方的商业景气程度他徐向东固然关注,因为这意味着日后铁路的收益,不过与这些日后的事情相比,眼前徐副总裁更关心的显然是铁路的修建。 “尧帝曾经询问他的朝臣谁可以成为他的继承者,他们建议让他的长子继位,但尧帝认为他儿子的性格会阻止他成为一个明君,因此将此殊荣授予他的一位忠实的大臣。但这位大臣推辞了,并且举荐了一位乡下的年轻人,他认为这名年轻人的忠诚和审慎适合担此重任,因为他能热爱他很坏的父亲、后母及喜欢争吵的弟弟,同样他也有足够的意志力为整个国家领航……”一处铁路建设工地旁,正是午餐时分,工人们席地而坐,一边吃饭一边听上头安排的宣教官员讲课,很显然这会讲的是历史课。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是登莱新军第四师第十步兵团的一个营,因为不满编目前只有两百多人的样子,不过老兵的比例非常高,不似同时编组的第十一团、十二团,有过战争经验的所谓老兵(其实有的人也就上过一两次阵,连上点规模的会战都没参加过)比例还不到10%,其他几乎全是新兵蛋子,惨不忍睹——这样一种情况,当初廖逍遥就很是感叹,感叹优质兵源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期新组建的登莱新军第三师、第四师和浙江新军第五师都筹集不到足够的老兵、士官和军官,令部队迟迟无法组建完毕。 第三十五章 观察使 “符将军,此军如何?”贺兰山下的牧场内,邵树德马鞭遥指道。 他指的是正在东返夏州的豹骑都。 攒了大半年,灵夏八大作院又攒了一大批马甲、瘊子甲,人马甲胄俱全者已经达到了368骑,规模越来越大。 邵树德最终的目标,是将豹骑都千人都变成具装铁骑。一个铁鹞子,外加三千匹马,西夏李元昊时期,也就这个规模,再多也养不起了。 “大帅,豹骑都勇则勇矣,然则人马俱披重甲,一人配三马,耗费甚多。”符存审说道:“若养得太多,支度司、供军使衙门的官员都要找大帅哭穷了。” 邵树德闻言大笑:“也就一千骑,多了确实养不起。” 一人配三马,机动力不再是问题,后勤才是大问题。而且,毋庸讳言,此时确实缺少适合重骑兵的战马。 后世西夏用青海骢,体型较草原马大,耐力、负重、爬坡能力都很不错,适合西夏的环境。但邵树德对这种马还是不太满意,这是他办马政的初衷。 “符将军,你看这些马怎么样?”策马驰骋到一处马圈后,邵树德又指着其中数十匹高头大马说道。 马政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了。其实牧场原本就有一些高头大马,这是偶然状况,或许是隐形基因起了作用,但因为种种原因,它们的性状没有稳定遗传下去。这几十匹都是公马,连续三年,其后代要么肩高不够,要么脾气暴躁,要么耐力很差,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缺陷。 这批马,其实是马政淘汰下来的失败品。它们本身或许并不失败,或许可以称得上品质优良,但它们的后代不行,已经不具备作为种马继续培育后代的资格,因此送了一批到灵州来。 银川牧场那边还在继续培育,这个只能看运气了,没办法。引进西域乃至中东优良马种的事情,至今还没有眉目。康佛金已经答应尽力去寻找,但邵树德不想把希望只寄托于他一人身上,自己也得动起手来。 不过,还是先把凉州控制下来再说吧。 符存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大马。马群的数量一大,就总会偶然出现一些肩高不错的大马。这种马,若是被武夫军头们看到,肯定先抢下来再说,直接充作亲兵的坐骑。 但邵大帅真的很有耐心。就和他搞的三茬轮作制农业一样,压抑住自己骑好马的欲望,让这些马去配种,直到连续三年都没能诞生出符合期望的后代,才彻底死了心,将其从牧场调了回来,去势后充作战马。 银川牧场那头,应该还有一些有资格继续配种的好马。大帅的马政大业,还在持续进行,真的厉害。 想到这里,符存审躬身一礼,道:“大帅能为人所不能,这马政大业,定然成功。” 邵树德一笑,道:“需要点运道。这些马,符将军挑一匹吧。也就三四十匹,给豹骑都也不够用,某便拿来招揽勇士好了。” 符存审听了“招揽勇士”四字也笑了。大帅待人以诚,几乎就差明说我欣赏你,要招揽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符存审也是被招揽来的,还付出了大代价。 但听大帅这么说,他却并不反感。在灵夏这么些日子了,他也有眼睛,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大志,且在为这个大志做正确的事情,完全看得出来。 被大帅招揽,符存审心甘情愿。 “翁郜一直在求取凉州节度使之位,该镇也一直在请朔方镇拨发钱粮。”邵树德让人打开马圈,又转头对符存审说道:“朔方节度使李劭有观察河西的权力。吾得知河西兵少,嗢末难制,故打算派一军护送钱粮西去。” “就这匹马吧,已经训练过了。”邵树德指了一匹特别神骏的,然后又吩咐亲兵拿来这匹马的马籍,随意一翻,便道:“连续三代,生下的皆是矮马,就它自己是大马。” “谢大帅赏赐。”符存审再次行礼。 武夫皆爱好马,焉有不收之礼?反正,他已经愿为大帅效死了,今后有赏赐不妨大大方方收下。 “再赐银鞍一副。”邵树德吩咐亲兵拿来一副精美的马鞍。 “此银产自皋兰县。”邵树德说道:“今年已产了三百来斤,明年可产千余斤,但也就这样了。某本来是想找铜的,可惜不是没有,伴生之矿中有一些,然少得可怜,不值一提。矿上除了银之外,一年就得了十余斤金、铜,能做甚用!” 兰州铜矿,变成了兰州银矿,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可你若像南美波托西银山一样,整座山都是银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一斤银,铸成银元(30克左右,九成银、一成贱金属),也不过二十枚。即便年产银千斤,一年不过两万枚银元。对个人而言是极大的财富,但对一个有着一百八十余万人口的政权来说,可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国朝有记录的银矿近百处,有的已经停产,有的还在继续产银。 产量最大的一处,应该是饶州乐平县东的银山。《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每岁出银十余万两,收税山银七千两。” 这个银矿,大概每年产一万斤银。 前次朱全忠去魏博买粮,都押衙雷邺携银万两,河南亦有银矿。 不过就整体而言,白银依然是不足以充当货币的,甚至铜也不行,不得不用绢帛来充当大额面值的货币。 国朝出产的金银,主要拿去做金银器了。比如天宝年间,河陇诸州进贡的麸金,就被拿去做成金银器,然后赏赐给群臣。 皋兰银矿出产的白银,邵树德拿了部分出来做银鞍,与骏马一起,用来收揽勇士。 剩下的,都在当地铸成银元,然后运至灵州存放起来。至于以后怎么用,暂时还没有头绪。 缺金属货币,缺得头都大了! 灵夏之地,一户农家,以宅园、田地、牛羊、家什来算,一户财产约在六十缗左右。不算蕃部,以二十万编户之民来算,社会总财富大概在1200万缗左右,那么市面上就需要至少二百万缗的铜钱在流通。 事实上还不太够,一般来说还要考虑其他情况,比如其他方面的财富增值了,或者总体经济规模扩大了,那么就需要供给货币,货币供给不足,就是极致的通货紧缩。 国朝盛时,斗米几文钱,就是粮食产量大增,社会总财富增加,但货币供给严重不足导致的。这种情况对农民是不利的,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总有需要用到铜钱的时候,本来一斗粮食可以换几十文甚至一百文,现在只能换几文,他们的财富缩水了。 还要考虑到铜钱不断的“损耗”,比如有人把铜钱做成铜器了,有人把铜钱藏家里不用了,因此每年还需要投入大量新的铜钱。因为越是太平时节,铜钱“损耗”就越多。 国朝金银比价,大概在1:5的样子,一直比较稳定。而金铜比价,“范阳卢仲元……时遇金贵,两获八千”。范阳人卢仲元,在金价行情高涨的时候,到扬州卖金,一两得八千钱。换算成银,一斤银值32缗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灵夏如果完成货币白银化,立刻就需要十万斤银,也就是邵树德所铸银元之二百万枚,且今后每年还要补入相当数量的白银才可能。即便白银为主,铜钱为辅,减少一点白银需求,仍然大大不足。 这是一条死路,邵大帅在想别的办法。 银饰的马鞍很快被装好了,看起来还挺气派的。 “符将军,过些日子,某将派顺义军安休休,带步骑三千余人西进,运一批钱帛进凉州。凉州镇那边催了好几次了,某这次答应了。”邵树德说道:“某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凉州那边,应还有千余兵将,多为当年那两千五百郓州兵的后代。此辈为国戍边多年,能不要动手就不动手,某已经对安休休说了这事,他已答应。” 符存审耐心地听着。 “凉州不缺田,缺的是耕作农田的人手。”邵树德继续说道:“朝廷新一批前往河渭垦荒的百姓,共千余户,基本都来自关中。另有天下各道刑徒八百余人,本应发往会州,被某下令截下了。此千余户关中百姓,外加八百刑徒,便由你带人护送进凉州。” “遵命。”符存审应道。 “攻凤州时,你立下了不少功勋,某这便升你做天柱军都虞候,统领两千步卒、一千骑卒前往凉州。” “谢大帅栽培。”符存审立刻谢道。 他没有问天柱军现都虞候郭琪去哪里,大帅自有安排,服从命令就是了。 “安休休部将暂时留戍凉州。你部护送完民人、刑徒及部分钱粮后便返回,某还要送第二批人过去。”邵树德说道。 对凉州,他的主意是政治、经济攻势为主,军事攻势为辅,先掌控住朝廷在那边的势力,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嗢末。 这样一来,获得观察河西的权力就十分重要了。李劭还是不太够格,朔方也不太强。邵树德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是复天宝年间旧制,罢定难军、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四镇,重设朔方镇,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自己亲任朔方节度使。 反正现在天下已经有两人兼领两镇了,打破了先例。朱全忠还在谋求兼任奉国军节度使(蔡州),一人领三镇,邵大帅一人领四个边地小镇,好像也说得过去。 遥想当年,李国昌父子不过想同时占据振武军、大同军两镇,就被朝廷毫不留情地调兵围剿。但巢乱关中之后,李克用任忻、代观察使兼雁门节度使,李国昌任代北节度使,还都是朝廷给的。 随后,罢代北、雁门两节度,李克用持节河东,其弟克修任昭义节度使,这可是两个大镇、雄镇,兄弟二人分领,朝廷还不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到了近来,朱全忠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规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打破的,大唐的威望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耗尽的。 邵树德谋求合并关北四道,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扎眼了,开路先锋已经让朱全忠做了。 新的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押藩落使肯定也是少不了的。此外,老朔方镇的遗产也要接过来,比如兼任河西观察使,名正言顺地介入凉州内部事务。 你们不都是朝廷忠臣吗?某是河西观察使,查访、监督凉州镇军民大小事务,这是朝廷赋予的权力,你们要不要听? 有军队做后盾,有钱粮做润滑剂,至今还没谋得节度使职位的翁郜,他一个河西都防御使的身份,在面对观察使时,谁说话好使还不一定呢。 邵大帅想了想,这事还是得抓紧办。趁着现在长安风向倾向于自己的有利时机,先落实了再说。若再拖延个一两年,肯定没现在好办。 唔,要办事,肯定要送礼。中官送一份,朝廷也要送一份。 光靠武力强压别人做事,当然可以,但总不是那么牢靠的。送点礼,人家积极性更高,主动性也强,事办得更漂亮。 朝廷现在也穷,就送个一千匹马、一万头羊,外加一些稀罕的皮子,圣人可以拿来赏赐群臣、妃嫔,涨涨邵某人的口碑。如此多管齐下,问题应不会太大了。 全盘接手朝廷在凉州的本钱后,就可以此为基,招抚嗢末人了。说不定需要打仗,但有了凉州这个立足点,打仗的难度就降低很多了。 嗢末,如果能被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天生的骑兵,还以汉人为主,虽然他们可能都不会说汉语,完全吐蕃化了。但没关系,他们的族长、酋豪们应是知道祖上来历的,有这个纽带在,便可以此为台阶,施展各种利益妥协。 不信?五代几个朝廷,都设了凉州镇,有的还派兵前往凉州。但当西夏立国后,嗢末可就不认了,到最后还是得军事征服。 希望一切顺利吧。 咸通年间嗢末还接受朝廷册封,出兵去打南诏,那批人应该没死完,应该有得谈。 阶段总结兼感谢 最近很多作者都写总结,编辑也问过我。我比较懒,上架感言都没写,这里总结一下吧。 从2013年开始,蒙着头写了一本群穿殖民全世界的书,在南美立国,“灭国”(404)前2000万人口,中国人占80%以上,华人的足迹扩大到五大洲,白人被限制在欧陆,崛起的气运中断,还被建立租界(笑),从此沦为打工仔。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写了足足七年,我的写作习惯已经固化成了宏大的模拟国家、社会运行的视角,可能已经不太适应起点的文风了。 往事已矣,东岸已亡国,不提了。 加了不少作者群,大神们不断强调的是立人设、立人设、立人设,强调了N遍。人设立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因为读者会被主角、配角的人设吸引,忽略其他的东西。 我落后了,这点要承认,不知网文新风向。 起点都设了角色名单,我应该警醒的,但忽略了。填的时候,居然全部填了主角的女人,这是何等的狭隘!(笑) 可能很多读者一看就闪人了,现在不是十年前了,看到主角女人多就走的读者算是有礼貌的,留下开喷的不在少数。 这些年新一代渐起,三观尤其正,不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事情,哪怕符合古代价值观,他们也不能接受,我触犯了他们的毒点。 本书最开始的读者是我上本书的老读者。 他们可能熟悉我的写作风格,我深深怀疑他们都喜欢玩《维多利亚2》之类的P社游戏。 人类社会是立体的,晚唐的社会当然也是立体的。 人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种地、放牧、经商、做官、打仗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从事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进而组成了曾经在我们历史上发生的那段往事。 这段往事,不仅仅有争霸,也有生活,也有文化,也有经济,互为依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战争也依托于各种社会活动,你有多少人口、产了多少粮食、制造了多少军械、财政收入多少、开支多少、外交怎么样、人民的厌战度(P社名字)高不高等等。 社会是立体的,战争当然也是立体的。只存在于杀戮场上的战争与争霸是苍白的,无力的,是经不起推敲的,是不具备合理性的,这是我的观点。 我们古代的作家,写此类历史争霸文时着重突出演义风。什么是演义风呢,就是突出英雄人物,用英雄人物做出的史诗般的战争行为,来烘托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绪。 举个例子,我当年特别喜欢看天使奥斯卡的《宋时归》,新读者可能知道得不多,但老读者多多少都听说过。 主角入幽州那一段,与耶律大石开战,与银可术(不记得是不是这名字了)大战,虽然我明知道主角必然胜利,但过程真他妈的太惊险刺激了! 意外多得要死,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最后靠主角和配角爆种,成功抢占幽州,扑面而来的英雄气息几乎溢满屏幕——当然我们老读者戏称“撒狗血”,这“泼天也似的狗血”。 好吧,扯远了,我想写的是一个合理推演下的模拟社会。这必然就不止包括战争,也包括农业、牧业、商业、工业、交通、外交、政治、文化、社会等各方面,不然的话,我觉得太苍白了,不像是真实的。 意淫的快感,不就是贴近真实,最终达到目的,才最爽么?无脑爽我觉得没意思啦。 可能有的读者会说,我是来找乐子的,你这么写我不如去看历史书。 但先容我装逼一下,本书的很多知识,历史书未必有。我家里有一本黄不拉几的手写版书籍,讲的是唐代所有的宦官世家,考证之详细,简直令人发指。但我搜遍全网,没有这些资料。 百度百科,我再装逼一下,我已经改正十几个错误了,有些还懒得改。 再拉回正题,历史书上其实只写了当时的一种可能,我现在想模拟的是有穿越者参与的另外一种可能。 我玩游戏,总喜欢选择不同的势力,体验各种可能性。本书,就是晚唐那会的另一种可能,我模拟出来,给大家消遣娱乐。 要模拟得好,就要显得真实,那么真实在哪里?填充各种细节,让大家觉得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社会,这个社会不仅仅只有英雄和军队,还有各种其他生活。 本书可以说才刚刚开始,主角在不再事事亲征以后,会有更多精力花费在建设、外交、政治等内部事务上。 从写作技法上来说,这是不可取的,因为读者会觉得枯燥,但我想尽量真实、合理推演,不想太无脑。 对于觉得本书故事性弱、枯燥的读者呢,先容我伸下冤: ①主角的性格,想必你们都了解了,是比较稳重、保守的,把握不大绝对不会冒险。 从小说故事性来说,最好要让主角冒险,哪怕不合理,也要冒险。因为这样更容易设置各种意外因素,有更多的戏剧冲突,更能调动读者情绪,让他们产生期待感,能继续读下去。 今天还在一个作者群里看大神们指点,主线情绪一定要绷紧,从头到尾强调的都是情绪,调动读者情绪,其他的不要管,掌握了读者情绪,你就成功了。无论是玩梗整活,还是烘托气氛,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 就本书来说,在主角征战时设置各种意外,让一场十足稳赢的战役产生悬念,会成功调动读者情绪,但我觉得太降智啦。。。。。。 另外一种不太降智的办法呢,就是让主角参与一些难度很高,风险很大的行动。比如让发展到现阶段的主角去攻河东,实力差不多,胜负有悬念,便于设置各种意外(比如其他势力参与),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摘取最大果实,让敌人懊悔顿足,狠狠打他们脸。 但恕我直言,这不合理。。。。。。 从严肃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战略决策,正常人不会这么做。虽然就写作方面来说,很有趣味性,也调动了读者情绪,但我觉得太降智了。 归根结底一句话,不合理。 为什么要让主角参做出不合理的决策,参与风险更高的行动呢?就为了吸引读者,调动读者情绪么? 打河东,不是这么打的,山人自有妙计。 ②本人一个大秘密:无大纲写作。。。。。。 92万字了,无大纲写作。其实上本一千多万字,我也没大纲。。。 对于说无聊的读者,怎么说呢,我会在合理第一的原则下,列一列大纲,尽量设置一些起伏。但不要期待过高,我老人家了,性格保守,合理第一。虽然做不到完全合理,但我会尽量追求合理(笑)。 一个总结竟然写了两千多字。。。能忍受我到现在的读者,我都十分感谢,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我会继续模拟这个晚唐社会。 第三十六章 南衙北司 十月二十,顺义军所部三千余人领了一轮赏赐,然后带着千余峰骆驼及数百辆马车,由临时征发的河西党项牧民赶着,往凉州方向而去。 这帮人也是没去处了。安休休要么去投朱全忠,要么投秦宗权,要么投邵某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秦宗权龟缩蔡州,北关城、南城全丢,只余一个中州城,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朱全忠的数万大军围攻蔡州四个月,最后军粮不济,终于退兵了。不过秦宗权实力大损,事实上退出了争霸舞台,显然不值得投靠。 顺义军西去,天柱军、振武军也已离开,此时尚留在怀远县的,也就豹骑都一军以及邵树德的亲兵了。 邵树德在新府邸内“休息”到了十月底,成果斐然,诸葛氏身上的少女味道日渐褪去,妇人的风情慢慢显现。 另外三位侍女则稍有些失望,因为大王晚上只找诸葛氏侍寝,至今还没碰过她们。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离开了怀远县,启程返回夏州。他带着亲兵及豹骑都先行,完成灵州镇守任务的定远军则押运着部分财货在后面慢慢跟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杭抵达了长安。 他本来要去凉州的,但邵树德觉得长安之事更紧要,于是临时更改了行程,前往长安活动。凉州那边,则另有人选。 今日的南衙气氛有些诡异,原因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欲并关北四道,求任朔方节度使,统辖十州之地。 张濬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他是宰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绕过他呢?但他现在没心情料理这种“小事”,他关心的是北司中官对南衙朝官越来越严重的压迫。 诚然,自甘露之变以来,南衙愈发势弱,北司愈发强势。究其原因,北司有兵,武德充沛,南衙官员别说掌兵了,连个人战斗力都比不上太监——甘露之变时,太监们的武力就强过文官,一对一单挑完胜。 要有兵!这是张濬一直以来的信念,没有兵,什么都是空的。 京中尚有神策军五万有余,但全部掌握在中官手里,从神策军以及有名无实的六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这里想办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朝官出镇节度使,掌握藩镇兵马,然后消灭不可一世的中官群体。 同州刺史郝振威是朝官们比较看好的人,华州刺史王卞虽然是神策军出身,但现在立场不同,似乎也与中官们疏远了,这都是可以拉拢的人。 其他的,金商李详,似乎对中官的看法也很不好,毕竟当初杨复恭还为义子谋夺他的基业,今后可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拉拢过来了。 “张相,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要求穿宰相朝服助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正在想事的张濬抬头一看,原来是宰相杜让能。 “杜相,这如何使得?”张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便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道:“北司本已强势,今再穿宰相朝服郊祭,岂不是与我等平起平坐?” 南衙北司之争,北司固然强势,但如果从制度上来说,掌握了行政权、财政权的南衙,还是要高上一筹的,礼制如此。 但如今中官们竟然连南衙朝官最后一点体面也想拿走,在礼制上获得与南衙同等的地位,这怎么可以? “西门重遂、骆全瓘二人已经在催促少府监即刻赶制。”杜让能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凄苦,道:“少府监、太长礼官回绝,但北司不肯罢休,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骆全瓘,是杨复恭死后被提拔起来的中官,担任右神策军中尉。这个不出意外,朝廷总不可能让西门氏一家独大的,总要分割权力。 “啪!”张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怒容。 对北司的擅权,他深恨之。但手里无兵,徒唤奈何! 从制度上来说,南衙朝官唯一掌兵的机会就是出征。即一旦发生征讨之事,圣人会召集两省、御史台、尚书省四品以上官员,举行延英奏对会议,讨论是否出兵及具体出兵细节。 在这个会议中,理论上中官是无法参加的,即便贵为观军容使的大宦官也不行。但制度是制度,实际上么,嗯,宦官经常参与此事。 但不管怎样,这确实是南衙官员掌兵的唯一机会。韦昭度带兵入蜀,就是走的这种模式,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也抱病参加了会议,并未反对。而这种出兵之事一旦定下,南衙便会选将,北司只能派监军,军权从此落到了南衙官员手中。 只是,如今哪有出征的机会啊!韦昭度已经入蜀,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第二次出征的机会了。而且神策军人数也不是很足,最近北司又选派大将去关东募兵了,在此事完成之前,很难再次出兵。 “杜相,此事绝不能退。”张濬面容严肃地说道。 “君岂不知中官之威势?”杜让能苦笑道:“郊祭就在本月,怕是没法拖延了。再过几日,北司可就要派兵去少府监抓人啦。” 张濬又惊又怒,脸上表情快速变幻,良久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入蜀之事,没让他捞到机会,一直以为憾事。 韦昭度那个无用之辈,能平得了田、杨余孽?若自己得以掌握两万神策营精锐,只需三月,便可在成都城内写奏捷文书。 可惜,可惜啊! “难道就此向北司让步?”张濬涩声问道:“遍寻前代及国朝典令,从无中人穿宰相朝服助祭之事,亦无中官朝服制度……”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杜让能亦叹了口气,道:“灵武郡王邵树德求任朔方节度使之职,此事还非得咱们南衙来办,单靠北司是不成的。” 简单来说,行政权是南衙的天赋权力,虽然北司中官一直嘲讽他们是只是“传递文书”、“盖章用印”,但制度如此,南衙若不配合,事情就办不成。 “你是说?”张濬很快反应了过来,问道。 “让灵武郡王劝说北司中官,效果可能比咱们更好。”杜让能肯定地说道。 张濬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皱眉,道:“躲得过这次,躲不过下次。难道还次次让灵武郡王帮忙?他凭什么一直领咱们的情?” 杜让能愕然。 如今能当个裱糊匠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彻底压制北司?那可能么? “圣人最近在做何事?”张濬突然问道。 “卧床养病。”杜让能感到背上隐隐起了一层汗意。深秋了,还能流汗,足见他精神有点紧张。 张濬有些神秘地一笑。 今上是真的信任中官,或者说他就是被中官们教出来的。只要今上还在,那么北司就会继续受信任,充其量换个人罢了。田令孜倒了换西门思恭,西门思恭势弱后换杨复恭,杨复恭被扳倒后,现在又推出来个骆全瓘。 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权势熏天,南衙官员还真变成了“传递文书”的。现在,可是连财权都被人家夺走了呢! 之前杨复恭借口编练神策营新军,将南衙两项重要收入盐课及官卖麹(qū)收入拿走了。 杨复恭固然已被押到京师,不日即将行刑,但北司却并未将这两项收入还回来,这可真是欺人太甚! “杜相,定难军进奏院,可是在平康里?”张濬突然问道。 “然也。”杜让能擦了擦额头的汗。 张濬点了点头,随后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了。 张濬走后,杜让能全身松弛了下来,脸上隐隐有些嘲讽之意。 此辈好大言,无品行,又非科举出身。能当上宰相,还不是攀附了杨复恭?但杨复恭失势后,又转而向田令孜示好。 京中至今流传着一个笑话。张濬攀附田令孜,但又看不起他,一直在宦官与朝官之间反复横跳。一次田令孜宴请朝官,张濬趁着大家还没来,便向田令孜下拜讨好。众官都到了后,田令孜便当众说:“张郎中要是觉得与我打交道丢脸,不来就是了,何必在大家还没来时私下拜谢呢?” 朝官们听闻后,可想而知他们对张濬的看法。 田令孜死后,杨复恭复起,张濬的位置岌岌可危。若不是杨复恭倒霉,招惹了不能招惹的武夫,张濬估计已经被贬出京了。运气差点,赐死也有可能。 这样一个无品无行之人,却能得宰相高位,杜让能是有点无法理解的。 但怎么说呢,此时的南衙,经不起内斗了。张濬再无品行,也在为南衙的地位奔走,只是杜让能隐隐有些忧虑。有些时候,多做多错,张濬越是折腾,可能越会坏事,说起来也挺悲哀的。 罢了罢了,北司中官不可一世,藩镇节帅狼子野心。国事如此,夫复何言?邵树德总算比较恭顺,年年上供不辍,连带着邠宁、鄜坊、丹延等镇也一直在上供,给朝廷解决了不少麻烦。 而且他还做了一件让杜让能比较欣赏的事,那就是收复河渭诸州。或许是出于私心,但就杜让能个人而言,还是欣赏的。 希望他真的一直恭顺下去吧。 第三十七章 不插手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如果说烟台港是东岸人在登莱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的话,那么胶州港就是东岸人在这里的军事中心。在这个依托要塞和军港而形成的城市内,驻扎着包括第七混成营(已从南方归建)、青岛要塞守备队及正常轮戍的一个仆从师——今年轮到了防区为威海县的谢振的仆从军第六师,额兵五千人——此外,在附近的即墨县还有第四师陈全忠部三千人,总兵力加起来约1.2万人左右,等闲之人还真攻不下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胶州港同样是一个重要军港,海军第三舰队鄂霍次克海分舰队的船只每年冬天都要南下至这里过冬,保养船只、训练士卒、出海巡逻等等,海军胶州船舶修理厂的工人们每年这时都忙得不可开交。 曾经有人对在烟台、胶州这样的登莱城市建立现代化的船舶修理厂存在一定程度的异议,认为这可能导致技术扩散,违反本土制定的对大国技术封锁原则——原则上对中国、印度、奥斯曼、俄罗斯等大国封锁技术——不过考虑到联合省、英格兰、葡萄牙乃至法兰西的商人都开始涌入清国、明国港口,在与他们展开贸易的同时,也输入了许多的工业技术和军事技术,使得中国大地上的整体技术水平提高了不少。这个时候再行封锁,就显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欧洲人的技术即便没东岸先进,但差距也仅仅是在机械化方面了,没有本质的区别。再加上东岸人在船舶修理上也确实有迫切的需求,因此这两个核心港口城市原本简单的船舶保养所被引入了大量工程技术人员和专用的机械设备,使得原本需要去利尻岛、大泊港、黑水港等地进行维修保养的船只被大规模分流到了烟台和胶州。要知道,在以前,这两个港口的船舶修理所因为实力有限,只能给有限的船只进行简单的维护工作,现在升级为船舶修理厂,实力确实有了质的提升。 再到了近些年,少许蒸汽设备也被允许引入了这两家船舶修理厂,使得他们的维修保养能力得到了进一步上升,船舶修理业务蒸蒸日上,甚至就连台湾银行及其他私营船只都跑来这里维修保养,很是培养了一大批的产业工人。 这些产业工人及其家属,以及包括官员、军人、商人及他们的家属,就构成了胶州城的市民主体。他们平日里居住在扩建过一次的胶州要塞城内,安全保障较高,物资供应充足,环境卫生良好,确实是生活得比较惬意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终究是一个以军事防御为主要目的修建起来的城池,除了一两家供应粮油及日用品的国营商铺外,几乎没任何娱乐设施。 而在胶州城外围,多年来陆陆续续兴起了一些居民区,这些与烟台城周边类似,以手工业者、小商贩、商业雇员(主要是茶楼、饭馆、妓院等场所的雇员),农业经营者为主,是为胶州城内的居民服务的。他们的存在,也使得胶州城更有了一丝生气,使其看起来更像是人类的生活之所,而不是杀气腾腾的战争机器。 “胶州和烟台一样,说实话有些‘无聊’,整个登莱最繁华、最好玩的城市,无疑还是蓬莱县,以前登州府的府治所在地。因为那里是董大郎的地盘,他几乎什么也不管,放任自流,只要每个月收到数额令他满意的钱粮就行了。”姜云帆遥遥指着胶州城高大的轮廓,说道:“烟台城和胶州城类似,原本所在地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直到后来建了要塞和码头。因此,这些城市的军事功能很齐全,但并不适合居住,人在里面会感到压抑、枯燥、紧张,这我深有感触。而且,为了强调军事防御,不被敌人有机可乘,烟台和胶州要塞附近两三公里的范围内是不允许有居民区存在的,我认为这有些苛刻,扼杀了城市发展的潜力。” “你看,我平时住在烟台城里,工作一般也在城里面。不过一旦有空,我还是更乐意走远一些,去享受真正的生活,烟台县最精彩的地方,永远不在烟台城里,而在城外!”姜云帆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只听他说道:“幸好现在胶州城有了一些改变!徐副总裁,您看,在要塞以南的那片腹地,有一大块土地被划了出来,脱离了军管区的限制,开始经营起了商业,而这也是得到了已经离任的廖逍遥廖司令的首肯的,并且孙春阳南货铺、台湾银行等企业已经开始在这里购地置业,准备大展拳脚了。以后,胶州港吞吐的货物,除了军需物资外,都将挪到这里来,未来发展前景可期啊。啊,对了!批给贵公司的地也在那一片,喏,就是事先约定的,临海的那片,可以用来修火车站、货场和商业批发市场。将来胶烟铁路全线贯通的话,这里再添置一些码头设备,就可以发挥起作用来了。” “这么搞,是打定了注意发展这一片了啊。也是,胶州湾港阔水深,是北中国一等一的良港,附近又有着即墨县这个农业基地供应食品,确实有着发展起来的一切必要因素。不过,你们想好吸引哪些地方的商人来贸易了么?”徐向东问道。 “哪地方的都要,哪怕是荷兰人和英国人都要!咱们登莱的人口即便几经分流,现在也在一百五十余万人的样子,且贫富差距很小,消费能力还是有的,绝对能够消化外来商品。”姜云帆用略带玩笑的口吻说道:“其实我们倒希望荷兰人与我们达成固定的贸易关系呢,以前他们有时来有时不来,有时是在烟台贸易,有时在胶州贸易,贸易额和商品数量也不确定,麻烦多多。这次嘛,因为两国关系出现变化,他们更是直接不来贸易了,让人颇为烦恼。倒是有一些贼头贼脑的英格兰商人,敢冒着风险跑胶州来与我们进行贸易,主要是采购高级毛皮、药材、葡萄酒等商品,可惜数量也不是很多。” “他们对我们还有疑虑,暂时不过来贸易,也是寻常之事。不过现在已经有一些胆大的聪明人做出了示范,相信后面应该会有更多的欧洲商人前来贸易的吧?尤其是后来者法兰西人,他们一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想要打开贸易突破口,我看在明国、清国争不过荷兰人、葡萄牙人和英格兰人的情况下,早晚会来我们这里碰碰运气。只可惜这个国家的航海传统还不够强,贸易船只数量也比不得上述几个国家,能带来多少贸易额真的很难说。”徐向东沉思了一会后,回应姜云帆道:“胶烟铁路未来的盈利,还是得立足于登莱本身啊,各州县之间的商品流通才是根本,外来贸易终究是不靠谱。对了,你们怎么不把东岸日本公司和东岸朝鲜公司也拉过来?他们每年的贸易额也相当不小,如果能够在烟台或胶州设立大型货场的话,应该也是很有搞头的,魏副司令难道就不动心?” “东岸朝鲜公司已经在烟台港设立了一个货场,主营朝鲜药材、粮食、蜂蜜、铁料等商品,规模还可以。不过东岸日本公司的贸易就要贫乏许多了,他们从日本进口的一些刀剑、屏风、折扇、海货之类的商品,说实话并不是大宗贸易,走量很难,因此他们之前对这边的市场一直不怎么重视,这次才开始分别在烟台和胶州设立了一个办事处,但看样子也不甚上心,应该是觉得市场有限吧。曾经不是有人开玩笑嘛,东岸日本公司出口至登莱的最大商品,大概就是那些生活困难、饭都吃不饱的日本浪人了吧?那些家伙们,辽东那边倒是愿意花钱收了做敢死队、炮灰。”姜云帆对两家公司的经营点评了一番,言语中不乏对东岸日本公司的吐槽。 “呵呵,日本承平多年,加上幕府处心积虑,不断削减外样大名的石高,导致了很多武士的失业啊!这些武士已经成了日本的社会问题,他们离开日本出外谋生,大概德川将军也是乐见其成的吧。不过你刚才说得也对,日本这个国家除了刀剑、折扇、屏风及数量少得可怜的海货外,还真没什么值得出口至我们这里的商品。铜片、硫磺、铅块的主要消费市场,也一直是库页岛的初级军工产业,能卖进登莱的确实少之又少。这种贸易,也难怪东岸日本公司做得不痛不痒呢,他们最大的客户,其实还是本土啊,毕竟黄金、铜块都是本土急需的商品,登莱是没这个需求的。”徐向东登上了一处小坡,看着远处蔚蓝色的大海以及海边正在开工建设的火车站,心里顿时觉得一阵心旷神怡。 烟台和胶州两个关键节点、核心城市,被一条长达225公里左右的铁路连接起来,而且这条铁路还将串联起沿线六个州县(胶州、即墨、莱阳、栖霞、福山、烟台)数十万人口,同时辐射包括宁海州、胶县在内的两个近在咫尺、人口亦不少的城市,效用巨大。 第三十八章 平静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7年9月上旬,印度近海,风和日丽,波涛不兴。“伏波万里”双甲板战列舰抓住西南季风的尾巴,时隔一年之后再度驶入了科伦坡港,打算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进行换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双方需要交换的条约名为《科伦坡友好通商航海条约》,大体内容包括了上次莫烈鳗与巴尔萨泽·伯特在科伦坡港谈妥的有关东岸船只在马六甲、加勒两个港口停靠、补给、维修、经商的权利。即:每年可以有不超过十艘的东岸船只进入上述两个港口,但只可以在指定地点进行活动,包括休息、经商和从事宗教活动,停留时间最长不得超过半年;每艘船每年只能采购不超过三万盾的本地货物,且只能在指定商人处购买;承认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锡兰岛享有特殊利益,且东岸人不得与英格兰、葡萄牙达成任何危害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锡兰岛利益的协议;最后,东岸治下的开普敦港及横海岛向荷兰东印度公司开放,荷兰人的权利一如此前他们给予东岸人在锡兰岛和马六甲的权利。 大体上的意思就是这么几条,基本还是之前双方确认的内容,经过文笔润色及细节完善后,目前已经装订成册,由各自上级签完字,现在换约完成后即可生效。而值得注意的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次双方签订的条约中也不是没有漏洞,比如条约内就没有规定入港东岸船只的大小和吨位,而只规定了东岸人可以采购的当地货物的金额。这对于志在维修补给、躲避恶劣天气、安置伤病员而不是做生意的东岸人来说,非常有利,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特别在乎锡兰岛的宝石、肉桂、胡椒等特产商品的生意,当然这同时也说明了荷兰东印度公司这种盈利性组织与华夏东岸共和国这种政府组织之间在思考问题上的巨大角度差异。 《科伦坡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用汉语、荷兰语和法语三种语言写就,一式两份,分别由对方保管,没有中间人或见证人。莫烈鳗手头的那份已经由新华夏开拓队队长黄仪签字,巴尔萨泽·伯特手头的那份则由总督范戈恩斯署名,这会只需各自带回对方手头的版本,即可完成换约。 莫烈鳗对是否能够完成此次任务丝毫不做怀疑,因为在协议达成并等待换约的这一年内,荷兰东印度公司其实是给予了东岸人“临时许可”的,只不过消息没法及时传递到宁波和登莱,没能利用起来罢了。 9月8日上午九点,东、荷双方的代表在科伦坡城内正式交换了条约文本,还好一切都没有差错。此后,莫烈鳗只出席了一下第二天在城里举行的宴会,然后便谢绝了一切拜访,花了好几天时间与荷兰人谈判买下了一块地,用于兴建临时居所。 9月14日,在留下七八个专业人士处理这方面的事务后,莫烈鳗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离开了科伦坡港,然后于十三天后抵达了果阿港,葡萄牙人在东方统治的核心。 其实,这次莫烈鳗访问果阿并不是临时起意,要知道他在前往科伦坡的路上其实就已经在果阿停靠过一次了。他之所以率舰前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打算与葡萄牙人加深联系,为将来做好准备。毕竟,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与你签署了《科伦坡友好通商航海条约》,可你知道人家以后就一直不会与你翻脸?如果你真这么想,只能说太天真了,因为这个世界是一刻不停地变化着的,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能变成盟友,而且往往会在短时间内完成,欧洲对这一套尤其熟稔,君不见后世拿破仑侵俄战争前夕,就有俄罗斯军官嘲讽普鲁士人“三年内只背叛了我们四次”,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东岸人虽然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暂时达成了协议,签署了条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做两手准备。反正他们只答应了不勾结英格兰人、葡萄牙人损害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锡兰岛的利益,那么与果阿方面发展正常关系的事情你总无法指摘吧?所以,这次莫烈鳗在返程时特意二度前往果阿,与葡萄牙人会面。 如今果阿的话事人已经变成了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一位在今年刚刚当上印度总督的幸运儿。与他的前任路易斯·德·门多萨·弗塔多·伊·阿尔布克尔克一样,是委任省督,同时也被尊称为印度总督,而后者的名号并不是每任总督都能得到的,其权力大小也不完全一样。 葡萄牙总督——人家真实名字就叫葡萄牙,Pedro de Almeida Pal——对东岸人的二度来访有些惊喜。几个月前莫烈鳗的船只第一次访问果阿时,接待他的还是阿尔布克尔克总督,当时葡萄牙还只是一个佐贰官员,亲自参与过与莫烈鳗等人几次会面,对当时商讨的一些事情记忆犹新,比如有关两国间开展深度贸易合作的事情。 而所谓的深度贸易合作,其实就是东岸人的新华夏岛殖民地向葡属印度大量出口诸如药品、五金制品、船具在内的一揽子商品,然后从葡萄牙人那里进口各类印度特产。老实说,这种贸易模式对双方都是有利的,东岸人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但考虑到葡属印度及葡萄牙国内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以及两国间曾因为巴西爆发过战争的不愉快过往,直到这两年双方才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并就开展贸易合作达成了一些初步的协议——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从里斯本进口工业品售卖到葡属印度这条商业线路,本就有固定的人在做了,东岸人这下属于横插一脚,挤掉了别人来抢生意,这阻力自然就很大了,也难怪之前很多年没进展,这直接就是断了人家的财路啊! 果阿是上个世纪被葡萄牙人占领并殖民的,至今已经差不多一百六七十年了。如今的果阿城繁荣而富裕,是葡萄牙人在印度的中心,按照他们的描述便是:“……有着高大的房屋和漂亮的教堂。在严苛的道德家的眼里,这座城市是另一个巴比伦,是印度最伟大的大城市之一。” 毫无疑问,果阿的统治者是葡萄牙人及他们所生的印、葡混血人,而且还有严格的等级区分,即第一等是在葡萄牙出生的人;第二等是在亚洲出生且父母均为葡萄牙人的人;第三等是在亚洲出生,父母一方是葡萄牙人,另一方为印度人的人,或父母一方是葡萄牙人,另一方是非洲人的人。 以上是统治阶级。而在统治阶级之下,是信奉天主教的印度人或黑人(一般是士兵),他们是葡萄牙人统治的中间和打手,对处于他们之下的印度教徒或***们进行残酷压榨,以取悦葡萄牙殖民者们。 莫烈鳗此刻甫一进港,迎接他的便是总督葡萄牙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大群官员。莫烈鳗一一与他们握手,甚至就连印葡人出身的官员(地位较低)都没有落下,这令他们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有些感动。 葡萄牙总督在自己的城堡内为莫烈鳗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几乎城内所有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军官、神父、官员、大商人、航海家、艺术家、社交名媛等等,让人眼花缭乱。莫烈鳗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过于复杂的场合,且还是在天气如此炎热的情况下,这让他的精神很是疲惫,不过终究还是强撑着性子完成了这次社交活动。 按照葡萄牙人那根深蒂固的血统等级制度,亚洲人——无论是印度人、马来人还是中国人——其实是非常没有地位的,而莫烈鳗这种百分之一百的亚洲人在这个年代的果阿城内,即便是被葡萄牙人杀死,而对方恰好又有一点贵族头衔的话,那么只需提出道歉即可无事。但此时在这个由葡萄牙总督举办的宴会上,无论是葡萄牙人还是印葡人,一个个都对他趋之若鹜,言辞中颇有一些恭维谄媚的意味,说起来也是沾了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光了。 第三十九章 商税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这几天在果阿港内相当自由,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葡萄牙人丝毫不加以阻拦,贵族住宅区、码头商业区、政府行政区乃至位于城市近郊的工业区都随便看,不但看,陪同的一位名叫桑德罗的葡萄牙贵族还全程解说,可谓诚意十足。 “这是工业区了,与港口船坞连在一起,生产各类船具,从铁钉到到帆布,无所不包。每年十二月份出发前往里斯本的船只,都会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维护保养,然后启程,可以说这里是东方贸易的根基,一点没错。”桑德罗手指着那一片布局略有些凌乱的所谓工业区,介绍道:“当然那里同样也有许多生产各类日用品的手艺人,比如箍桶匠、制作腌肉的、水管的等等,就如同我们所见过的大多数国家的港口一样。” 莫烈鳗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信步徜徉在码头边的一条不甚宽阔的石子路上。路的左侧远处是一片面积广阔的荒地,从荒地上密密麻麻的十字架可以看得出来,那里是一片墓地。桑德罗随时注意着莫烈鳗的一举一动,见他盯着那片墓地看,便用一种略带惆怅的语气轻声解释道:“那里埋葬的多是本城的贵族和历任总督。我小时候有幸帮父亲整理过一些有关果阿的档案,那时候还是1656年,我看到过往的五十任总督里,有22人在任职期间或任职期满回国的途中去世,有1人在埃尔—凯比尔堡战役中与塞巴斯蒂安国王一同丧生,死亡率几乎接近了一半。这些死亡的总督,如果没有海葬的话,那么就葬在这一片了,果阿王家医院在他们生前做了极大的努力,只可惜依旧无法挽回他们的生命。” “热带城市就是这样不断制造者不幸,我们其实早就该习以为常了。”莫烈鳗叹了口气,说道:“但热带又是这样地富饶、这样地令人着迷,不断吸引着新的冒险者来到这里攫取财富、爵位和名声,不独以前的他们如此,即便是现在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你的坦率真是令人感到惊讶。”或许是没想到莫烈鳗说话如此直接,桑德罗在稍稍惊愕了一下后,便轻轻笑了笑,然后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中校先生。我们都是为了追逐财富和名声,但之间也有区别。我出生在里斯本,很幸运,这令我在果阿有了一个比较高的地位,但现在我和我的妻子——她出生在波尔图一位有教养的商人家庭——已经在果阿定居多年,并且已经不打算返回里斯本,这同时也是我父亲的意思,当年就是他带着我远渡重洋来到果阿。我们和那些只是从里斯本过来且抱着捞一票就走的人的想法是不同的,他们没有坚决捍卫果阿的坚强决心,而我们有!” “本地化的葡萄牙贵族。”莫烈鳗心里默念了一声。对于这类在果阿占据了最大数量的殖民者群体,莫烈鳗还是有些了解的,简单地说,他们都是初代殖民者的后裔,有的人是纯血后裔,就像南美的克里奥尔土生白人一样,有的人则是印葡混血人。值得一提的是,土生白人并不一定意味着是贵族或占据更高的地位,而印葡人也未必就一定不是贵族,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不如从里斯本过来的葡萄牙人有地位。 发生在1563年的一起决斗时间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一位从里斯本前来的葡萄牙贵族打伤了一位果阿本地的土生白人,然后被总督派人抓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无罪释放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有趣,路易斯·达·弗朗西斯科·巴雷托,一位印葡人,前果阿总督老巴雷托(1547-1559年任总督)的儿子,位了给那位被打伤的土生白人小弟出头,要求与那位里斯本贵族决斗,结果在决斗中死亡。但那位贵族仅仅只是在公开场合表示了一下遗憾,略微道歉了一下,便被总督原谅了,这已经直观说明了土生白人的低下地位,这一点葡萄牙人甚至比南美的西班牙人做得还要过分许多。 但讽刺的是,在历次与外敌——有时是荷兰人,有时是印度人,有时是摩尔人——的战斗中,土生白人或印葡人却是战斗最英勇、士气最高昂的群体,比起那些从葡萄牙本土漂洋过海而来的人更能捍卫果阿的利益,每次高喊着“圣地亚哥”的口号与敌人展开殊死肉搏的,也正是这些土生白人或印葡人,他们以印度为根基,无路可退,无法妥协,只能战斗到底。 而听说这位佩德罗·葡萄牙总督的几个儿子目前都已在果阿本地娶妻生子,看样子今后是要以印度为根基了,与跟在莫烈鳗身边的这位桑德罗先生是一样的性质。这样一来,个中内情可就很值得玩味了,与东岸人加强商贸合作乃至更进一步的关系,不知道到底是里斯本方面的意图呢还是果阿本地官员、贵族们的集体意志,如果是后者,那么可就有意思了。 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果阿的葡萄牙人有意贴上来,那么东岸方面自然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是么?更何况,本土对此早就有指导思想,那就是与果阿方面维持“适度的关系”,以为将来打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话听起来有点晦涩,我们直白点说那就是,与果阿的葡萄牙人做生意增加感情没问题,但要把握好尺度,暂时不宜发展成军事同盟或政治同盟。而将来一旦东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交恶且关系难以挽回的话,那么借着之前打下的基础迅速与葡萄牙人“勾结”起来,并对荷兰人反攻倒算,就是应有之意了。说白了,就是吊着葡萄牙人,拿他们当备胎,以防万一。 当然葡萄牙人想要的不仅仅如此,他们更属意于与东岸人结盟——最好是履行出兵义务的军事同盟——以便对抗在这边一家独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为此,让渡出部分商业利益也在所不惜,比如,果阿总督葡萄牙在之前的宴会中,就曾隐晦地向莫烈鳗提出过,可以允许东岸人在果阿、第乌两地各设立一个商站(驻兵不得超过一百人),采购一定额度的印度土特商品。 公允地说,葡萄牙人许诺的这个条件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印度贸易的潜力谁都知道,这个国家有着辽阔的土地、丰富的物产以及巨量的人口——人口本身便能创造财富,尤其是在人口极多的情况下。因此,他们愿意让又一个外来势力进入印度,且在他们经营多年的土地上落脚——这些土地多是历史遗留问题,即莫卧儿王朝统一之前取得的土地,也是赶上了好时候,现在是很难了,因为莫卧儿王朝实力强大——其实是很大方的,当然这也和他们如今所面临的局势有关,不得不如此。 莫烈鳗当然愿意借着葡萄牙人影响力先在印度站稳脚跟,不过按照本土的指导精神,他知道葡萄牙人最想看到的军事同盟是不可能了,因为执委会诸公目前还没有卷入一场无谓的冲突中的计划,对于刺激实力强劲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更没兴趣,所以在这方面注定是要让葡萄牙人失望的了。 不过这事现在却也不必与葡萄牙人细说,先和他们谈谈别的东西即可,比如开设商站做生意的事情。因此,在参观完码头商业区后,莫烈鳗便与桑德罗等人一起,回到了城内的总督府内,与葡萄牙总督商讨商业合作的问题。 “我们需要大量的武器,主要是指火枪、刺剑、铠甲、长矛和其他一些物资。火炮我们自己就能生产,果阿的铸炮厂是本世纪初建立起来的,至今仍然在发挥作用,就连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时候都要来向我们采购火炮呢。”葡萄牙总督一开口就是索要军资,只听他说道:“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可恶的荷兰人。这些年来,他们几乎每个夏天都会组织由十艘以上武装商船组成的舰队前来马拉巴尔海岸附近,挂上黑旗,攻击往返于里斯本和印度之间的葡萄牙商船、印度人驾驶的贸易小船以及从西边过来贸易的摩尔人的船只,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葡萄牙总督这么一说,莫烈鳗就明白了。虽然东岸人常年活动在西印度洋,不过却并不代表对东印度洋的事情一无所知,尤其是这些搞得阵仗不小的事情,更何况此类事情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的交锋中,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方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肯定给果阿的葡萄牙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包括武器军资、劳动工具、旧大陆商品、书籍信件都无法及时传递到印度,甚至就连本土的一些人员,很多时候也会在荷兰人的攻击下命丧大海或做了俘虏——俘虏的下场一般很惨,会在东印度群岛的热带种植园内工作很多个年头,往往会死于非命,当然反过来讲,被葡萄牙人俘虏的荷兰一方的人员下场或许要更惨一些,因为他们往往会接受残酷的宗教审判。 第四十章 班底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一晃而过。1677年11月5日,北印度洋上东北风开始占据主流,洋流也变成了逆时针的方向,这意味着“伏波万里”号已经可以启程回国了。 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内,莫烈鳗参观了果阿城的方方面面,对葡萄牙人的这个印度统治中心有了一个比较笼统却全面的印象。到了最后几天,他甚至有幸参观了一次葡萄牙军人的训练,对他们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认识,同时也说明了葡萄牙总督的诚意。 莫烈鳗通过观察,发现葡萄牙人的军事组织实在是有些原始——至少在印度殖民地这边是如此没错——因为掌握在政府手里的军队数量较少,控制在贵族手里的军队却很多,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直接掌控几乎所有军队的组织形式大不相同。 以现任殖民政府为例,掌握在总督手里并通过殖民地国库供养的军队只有区区三百人,这些人只有基本的武器,如刺剑、长矛、火枪、铠甲等等,但多年来多有损坏,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补足,因此装备水平真的谈不上多好,也难怪葡萄牙人这次急着要从东岸人这里进口以改善士兵的装备。 相较控制在总督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手里的军队,掌握在贵族手里的士兵的装备水平可就要好多了。这些基本都是在葡萄牙本土经济状况很差的士兵,有一定的战场经验,他们在里斯本上船,不远万里来到果阿等印度城市,孤身一人、衣食无着,除了可以暂时居住在海边的一些由政府提供的破木屋之外,甚至就连吃饭都很成问题,因为政府是不会提供饭食的。 这个时候,使得他们免于饿死的路子一共有三条,其一是通过各个殖民城市征兵官的考核,补充直属于当地政府的部队的缺额,其二是由本地教会或大商人进行施舍救助,让他们渡过初期的难关,随后转行从事其他工作,其三是成为本地贵族的追随者,由贵族们发薪供养,同时为贵族服务。 尤其是最后一种,吸纳了数量最多的葡萄牙士兵。按照莫烈鳗这些日子在果阿城所见,平均每个贵族或绅士为大约30个人提供伙食、装备,让他们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比如在果阿附近的鲁阿·迪雷塔小城拥有一整条街道所有房屋的贵族希尔维拉家族,就供养了差不多整整一百名追随者。他给这些追随者分组,然后分发了统一的制服和武器,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住所和商铺周围,为自己的利益服务,从某种程度说可以说他的私人军队控制了上述这些区域,就连总督葡萄牙都得对他有所忌惮。 每当贵族们在城市内外骑马出行,或前往教堂参加宗教仪式的时候,这些追随者士兵们都会成为他们的随从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如果这个贵族受到了侮辱或不公正的对待,或者出于某种原因要报复什么人又不方便通过官面上的话,那么这些食客就能发挥作用了,很多时候是负面作用,因为他们会破坏秩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另外,贵族们通常还是许多军事要塞或城市的军事长官,或者是一些舰只的指挥官,每当遇到外敌入侵或者需要出征的时候,果阿总督只需征召贵族即可,因为他们会带着大批全副武装的追随者出发,这样政府就能省下很大一笔钱。 葡萄牙人的这种军队组织方式带有很大的中世纪分封制的残留,与如今各国纷纷成立常备军,削弱贵族封地和兵权的大趋势相悖,属于确定无疑的落后方式,急需改进。而且更可怕的是,政府或贵族并不总是一整年供养所有人的(至少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做)!每当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政府会解散掉相当一部分士兵,贵族们也会遣散掉绝大部分追随者,让他们自谋生路。因为这个时候往往是船只刚刚抵达印度的时候,且天气较为恶劣,雨水较多,气候潮湿,疫病丛生,故来自南方的荷兰人的威胁会降到最低,所以贪婪(或者说愚蠢?)的贵族们并不愿意继续花钱供养着大批无所事事的士兵。他们会解散掉大部分人,只保留他认为最忠心或战斗技能最出色的一部分,以节省开支。 每当这个时候,在果阿、第乌等葡萄牙控制的城市内,你就会见到许多看起来很落魄的士兵交出了自己的武器装备,只带着一套衣服和仅有的财产,离开了城区,或者前往码头做工,或者前往周边乡村干活,以便养活自己。也不是没有坚持留在城市里的,但这些人除了极少数幸运儿被商人短期雇佣外,大部分都在当乞丐讨饭,日子难过得很。 直到每年9月下旬重新征兵的时候到来,贵族们才会打开自己的钱袋,重新征召士兵,以补足自己追随者的缺额。可以肯定的是,在整个雨季之中,这些士兵们为了糊口而四处奔波,训练必然是荒废了的,因此当9月份重新集结的时候,他们的战斗力如何很难保证,士气更是无从谈起,也难怪他们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持续多年的战斗中屡屡吃瘪了,这样不职业的士兵,是没法大用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贵族都这么做,莫烈鳗就知道,之前陪同过自己很久的那位桑德罗先生,就供养了六十多名士兵,并且坚持在雨季也供应他们食品和居所。有时候如果士兵日用品短缺或生病的话,他也会出资赞助,对这些人非常好。因此他在士兵们中间的名声非常好,麾下总是能够追随着最优秀的战士,且每当战争来临,需要大批量征募士兵的时候,那些可怜人也更愿意跟随他们这类口碑不错的贵族,这也是为自己负责。 莫烈鳗曾经评估过桑德罗手底下那六十多个人的战斗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和新华夏岛的东岸民兵一个水准,但是不如训练更加严格的本土各县保安团的民兵。这样看来,也就可以解释当年杨亮率一个混成营在第乌港登陆后,为何如此轻松地之用一场夜间白刃突袭就占领了整座城市,实在是敌人的战斗力严重不足的缘故啊——那些人的战斗力甚至还远不如澳门的葡萄牙军人,让人很是无语。 因此,在意识到这些葡萄牙陆上武装力量压根无法给东岸人带来什么麻烦后,出于种种考虑,莫烈鳗也向果阿总督葡萄牙先生提出了建议,即大幅度增加职业士兵的人数(即在雨季也有食品和军饷供给,并坚持训练的武装人员),尽量不要让骨干分子在雨季沦为短工、乞丐、苦力或盗贼,因为这既可以减少治安麻烦,同时也能增加果阿等城市的防御力量,要知道万一荷兰人脑子抽了雨季前来突袭呢? 葡萄牙总督看来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到这种劝告了,他先是对莫烈鳗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不过却也直言,以如今印度殖民地的各种情况而言,似乎很难劝说贵族们这样做,因为这很显然会导致他们的开支急剧增加。至于说由殖民地政府承担这部分的开支,则根本不可能,因为印度殖民地特殊的体制问题,导致政府的收入很少,每年都在亏损,以至于不得不靠贵族和教会捐赠来填补窟窿。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冒着财政破产的风险来扩军呢?从这一点来说,葡属印度还真不如莫桑比克、蒙巴萨、安哥拉及西非的一些葡萄牙殖民地,那些地方虽然利润不大,可政府能够控制的人力物力却一点都不小,因此能够组织起一些战斗力还算可以的军队,但正如葡萄牙总督所说的,这种模式无法复制到印度,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只能通过时间来慢慢改变了。 莫烈鳗听了后表示理解,心想这果阿政府看来是真的缺钱,难怪这次要急吼着要和东岸人做生意。要知道,这每一笔生意,在果阿城内的时候,就已经被征了几道税了,然后出口关税更是大头,进口关税也不是小数目,只要贸易额一路上去,果阿殖民政府的财政状况应该是可以得到极大的改善的,不至于需要贵族和教会进行补贴才能维持下去,这对于改善当地军队的条件应该大有裨益。 因此,与葡萄牙人做生意,是应该要着重提上议事日程的,这不但是挣多少钱的问题,对于国家的战略布局也有好处。毕竟,葡萄牙人在印度坚持越久,力量越强(当然应该是在一定限度以下),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牵制力也就越强(省得他们因为没有像样的对手而“胡思乱想”),这是符合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利益的。 11月8日,在与佩德罗·葡萄牙总督草签了一份协议之后,莫烈鳗与这段时间内认识的果阿商人和贵族一一告别,然后驾驶着“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在葡萄牙人的目光注视下,扬帆起航,离开了果阿港,顺着洋流和东北季风,朝新华夏岛而去。 中途,在途径阿曼湾附近的时候,这艘强大的战舰又一次驶近了马斯喀特港,并捕获了一艘小型阿拉伯帆船(后被放弃,只留下了二十余名阿曼人俘虏,因为船只太小、太破烂了),然后驶近港口,远远地炮击了几下,在海面上溅起了冲天的水柱之后,才漂亮地调了个头,朝外海离开——说实话,阿曼人从来就没被东岸人放在眼里,因为他们国家人口太少,实力太差,无奈这个国家有些冥顽不灵,苏丹脑子也不是太好使,居然因为一些宗教冲突以及东非的商业纠纷而与东岸人翻脸,因此给予他们适当的惩罚也是必然的。 第一章 庙小妖风大 天刚放晴,地上的积雪仍然冻得结结实实。 信使冲进了城外的驿站,翻身下马。 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 “准备马匹,再来点吃食,饿坏了。如果有酒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信使喘着粗气说道。大冷天,头顶却像蒸笼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烟。 驿站马夫熟练地接过了马匹,伙夫给他端来了蒸饼和羊肉汤。 “驿长呢?”信使一边吃一边问道。 “去城里了。”几位驿卒正在糊墙。木板墙到处是缝,冷风直往人骨子里钻,分外难受。 “哪个城?” 凉州共有七城。 从匈奴人建的盖臧城开始,前凉时期继续扩展,形成了五城。 隋末李轨续建,最终形成了国朝的七城——当然,这是陷蕃之前。 陷蕃之后,吐蕃对城墙是大拆特拆。有的拆了干干净净,有的拆了半拉子。凉州城甚为广阔,还残留了部分,国朝置镇后,持续进行了修缮,基本是沿着旧有城廓建设,但因为人力物力的匮乏,至今尚未完工。 “神鸟城。”驿卒坐到了马扎上,年纪大了,天寒地冻的,他是一点都不想动弹。 使者再不说话,专心吃东西。 神鸟城,即神鸟县理,就在凉州城范围内。整个凉州曾经就被称为“鸟城”,在汉时鸾鸟县故地上,盖因此城是不规则形的,有头尾两翅,故得名。 凉州城,姑臧县理西,神鸟县理东,其余为州城,还有前朝的宫城、仓城、坊城等。素为国朝雄郡,河西节度使驻地,天宝时州城内驻有赤水军,兵三万三千人、马一万三千匹,五县之地共有民十余万人,以耕牧为业。 吃完食物后,信使与驿站诸人告辞,换了一匹马,继续往州城进发。 及近城池,遇散骑巡弋。信使啐了一口,沙陀子! “沙陀子”的头领叫安休休。凉州人不知其来历,只知道是朔方节度使李劭派过来的,护送着大量钱帛、粟麦。 进城的那天,一共千余峰骆驼、数百辆马车,凉州军民都快哭出来了:从广明末巢入长安开始,多久没有朝廷赏赐了? 州内征发蕃部财货,动用积储,勉强支应到了光启二年,但朝廷粮饷迟迟不至。无奈下,只能遣使至沙州,先后派出了两波使团,但归义军拒绝提供粮饷,使团难以复命,被迫长期滞留于沙州。 直到去年九月,张淮深从归义军进奏院得到消息,朝廷倾向于支持他获得节度使之职,并将其检校官由工部尚书改为尚书左仆射,于是松了口,答应给凉州送粮。 但他没有立刻给。而是一直等到十月底,朝廷册封使团抵达沙州后,才派人调集粟麦,用大车、马驼送往凉州——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利益交换。 顺义军是十一月中旬抵达的,比沙州粮队早来了几天。而在他们抵达之前,长期滞留灵州求取粮饷的押衙张弘信喜不自禁,已经提前派人回凉州报信。 当孤儿的滋味可不好受! 先后两波军粮抵达凉州,粮草一时间无忧矣!但安休休带的三千余步骑进城后,就赖着不走了,这让凉州上下有些犹疑。只是人家带了不少钱帛过来,给原本的戍兵发了赏,军士们都很高兴,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 信使进城后,很快至节度使衙交割急件,没多久便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案头。 “好!好啊!”翁郜拆开急件看完后,顿时抚须而笑。 “明公笑而不语,定有好事。”左司马李明振笑道:“莫不是长安之事?” 翁郜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李明振是凉州节度使幕府左行军司马,不过凉州已无节度使,前任郑尚书在内斗中败于翁郜,被赶回了长安,李明振便投靠了过来,但仍在幕府供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凉州镇名义上辖凉、甘、肃三州,实际上连控制凉州都够呛,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 毗邻的归义军也差不多。名义上辖沙、瓜、伊、西四州,但只实控沙、瓜二州。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所谓的收复失地,大量借助了吐蕃崩溃后的地方奴部势力,比如嗢末、回鹘、党项、吐谷浑等。人家各有地盘、兵马,名义上归顺大唐,但实际上自行其是,凉州、归义军两镇兵力寡弱,情况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得到改变。 最坑的是,凉州、归义军两镇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和睦。归义军一直想兼并藩镇,控制凉州,朝廷对其疑忌颇深。 相反甘州回鹘倒一直很恭顺,不断遣使纳贡,朝廷使者往来,主动派兵护送。早些年中原有事,偶尔也出兵帮助朝廷征讨。总体而言,朝廷对凉州镇、甘州回鹘比较信任,对一直试图吞并邻镇的归义军则不是很信任——肃州龙家如今便在向归义军纳贡。 “朝廷要设河西镇了。”翁郜神情振奋,脸挂笑容,显然心情非常好。 李明振听了则又喜又忧。 河西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兴折腾了啊! “明公多年夙愿,今成真矣,当贺。”虽然满腹心事,但李明振依然恭贺道。 翁郜目前的职务是河西都防御招抚押蕃落等使,辖地凉、甘、肃三州。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防御使就是防御使,而不是节度使。 张淮深多年求不到节度使,你问问他开心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原朔方节度使兼领的河西观察使,可要比防御使尊贵多了。 “朝廷还记得某事边多年之功。”说到这里,翁郜也有些感伤,大好青春年华,都付于这祁连山下了。朝廷经营凉州不易,万不能令其被狼子野心之人夺走。 “张淮深、邵树德二人,觊觎河西三州之地,今后须得同心协力。”翁郜坐回了案后,提起笔来,准备给京中故友写信。 虽然难,但翁郜并不打算让邵树德轻易夺走凉州。钱粮,朝廷还是得拨,哪怕只有一点。 另外,朝廷设立新朔方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凉州。十州三十五县,数万兵马,邵树德的威势几与安史之乱前的朔方节度使无异了。 翁郜之前就一直在想,此人东进受阻,南下无胆,便有可能西进,夺取河西诸州。 如果一人身兼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与安禄山何异? 河西是朝廷的河西。今天下多事,诸道贡赋时断时续,河西若经营得好了,亦能像巢乱之前那样,时时进贡牲畜。 都说凉州穷,但真的穷吗?非也,收不到贡赋罢了。 嗢末、吐谷浑、党项、回鹘、焉耆等大大小小的部族,二十余万人总有的。若都能进贡财赋,断不至于连千余州兵都快养不起了。 看着翁郜如此振奋,李明振欲言又止。 郑尚书离任之前,就与翁郜内斗多年,最终败走。接下来难道又要有节度使、观察使之争了吗? 一般来说,节度使都会兼领观察使,但即将设立的河西镇二者却是分离的,这让李明振起了种不好的感觉。 “明公,安休休所部数千众,甫一进城,便堂而皇之地控制了一大片城区,仓城、宫城皆在其手。州兵暗弱,又无赏赐,明公当早作打算。”李明振提醒道。 “此事,还是得往甘州那边想办法。”翁郜沉吟道。 借力打力,是朝廷官员的看家本领。 甘州回鹘,曾被嗢末、龙家、归义军联合击败过一次,跑路到他处。但近些年来声势复振,是凉州镇内除嗢末外第二大势力。 李明振嘴巴大张。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凉州又要内斗了。 当年郑尚书在位时,凉州被嗢末占领,靠归义军出兵收复。收复后,粮饷也极度仰赖沙州供应,但郑尚书、翁防御使照样联合起来,赶走了归义军。 哪怕没钱用,没饭吃,也不能失了权力! 凉州没多少兵的,这点钱粮,说实话朝廷出得起。一年万余匹绢、几千缗钱、两万斛粮食,差不多就够了,再说本地也能筹集部分粮食、牛羊。就怕朝廷无暇顾及,只想着给南衙北司的官吏们发俸禄,养神策军,而不愿给河西粮饷。 李明振离开使衙后,径直回了自家宅邸。 没过多久,仆人来报,押衙张弘信来访。 李明振一愣。张弘信现在的立场很可疑,去了灵州一趟后,求取到了粮饷,言语中对灵武郡王也颇多赞誉,这时候来访,莫不是当说客? 第二章 池浅王八多 安休休倒了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李铎、何絪二人坐于下首,大口嚼吃着驼肉,状极欢快。 前往凉州的数百里路可不好走,多年失修,破败不堪。而且天寒地冻,风沙漫天,让人苦不堪言。 但他们别无选择。 两三千李罕之、秦宗权部属,六百多叛离河东的沙陀人。方投新主,功勋未立,信任不加,这时候就得下死力。 闹,也不是这个时候闹的。 拿刀割了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驼肉,安休休突然说道:“这城里的动向,某瞧着不对劲。” 李铎、何絪二人一愣,不过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依旧在喝酒吃肉。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火气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了。 都是饿死鬼投胎吗?以前跟着李罕之、秦宗权吃人肉,现在又爱上吃驼肉了? 冷静,要他妈的冷静!安休休强压下火气,尽可能和颜悦色道:“二位,来了也两个月了,凉州镇上下就当没看见咱们,这是何道理?” “翁郜怕咱们夺了他的鸟位!”李铎冷笑一声,道:“就这破城,这么点人,城外还有桀骜不驯的嗢末部落,送我都不要。” “送还是要的。”何絪使劲咽下一块肉,说道:“若是大帅令我当刺史,我给他建生祠。”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铎怪笑一声,道:“这地方,种地的人少,放牧的蛮子多,连女人都没看见几个。当年那些郓兵,也没见人人娶妻。咱们若是安顿下来,多半一样下场,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悲事。 昔年朝廷为巩固凉州形势,调了郓州兵两千五百人入凉州。几十年过去了,这两千五百人还真没多少娶妻生子,撑死千把人吧,可见朝廷在凉州的经营真的举步维艰。 说起来还是邵大帅好。当年打地斤泽蕃部,虏获的草原女子全配给巢众俘虏为妻。 上次西征,渭、岷二州又俘获了两三万吐蕃妇孺,部分配给了到渭州实边的五千巢众刑徒为妻,部分给天下诸道发至会州的千余流放犯人为期。其余统一押回灵州,编为一部落,在贺兰山下放牧。 有些新来的蔡人新卒,不挑挑拣拣的,直接就与这些吐蕃女子成婚了,买一赠一、赠二也无所谓,真是“德政”啊。 再看看凉州,唉!军士们穷到连蕃人都看不起啊。好好的关东特权阶层,赳赳武夫,混到连后代都没有,不知道后不后悔。 “翁郜此人,某觉得他还没死心。千辛万苦赶走了前任节度使,肯定不想头上再压个观察使。也不知道大帅是个什么方略……”安休休是勇将不假,但他对形势也不是全然不知,顺义军来凉州,大帅的意思是控制城池,等待后续人马抵达。 控制凉州七城,说实话现在就可以做到。城内那千余州兵,基本都是当年郓兵的后代,饷械两缺,士气低落。真要动手,半个时辰就能剿灭。 凉州上下所恃的,无非就是朝廷这块牌子罢了。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暴虐情绪快压不住了,就该给那些凉州官将一点教训。但又有些不敢,怕大帅责罚。 唉,若是当年去投秦宗权,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军使,有急件。”有军士突然进来禀报。 “拿过来!”安休休扔了割肉刀,也不擦手,直接抓起急件看了起来。 “杨悦此人,某不熟,你二人可认识?”看完后,安休休问道。 李铎、何絪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大帅任命他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率新泉军四千众从会州而来。”安休休简略地说道:“咱们——都归他节制。” “这……”李铎不解:“凉州这破地方,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会州白家部、岷州拓跋部、秦州闾马部,亦派蕃部人马,驱赶牛羊马驼前来助战。” “牧草还有两个多月才返青,这时节怎么驱赶牛羊?” “州县有积存草料,离了会州后,草料不足杀羊便是了。待走到凉州,多半已经四月头上了。” “还能如此用兵?” 安休休看了眼何絪,冷笑道:“你不是草原人,当不知草原用兵之妙法。” 本来他还想说,总不会吃人肉的,但想想临行前大帅的叮嘱,以及可以想象的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他又生生忍住了。 大局,大局为重。 城内另一头,张弘信、李明振二人的谈话已经进入中盘。 “李司马也是幕府宿将了,当知城内兵不过千,城外地不多数百顷。嗢末桀骜,叛降不定,凉州五县,多半属其矣。甘州亦在回鹘手中,肃州为焉耆龙家所据。这副烂摊子,须得强军镇守方能转危为安。灵武郡王有雄才大略,麾下良将上百、精兵十万,今已派顺义军入城,后续定还有大军前来。”说到这里,张弘信看了一眼李明振,见他犹豫不决,又加了把火道:“便是咱们凉州将佐之俸禄、养兵之花销,亦得灵武郡王来想法子。沙州节度使张淮深,难不成还能再运粮过来?他现在可是自顾不暇。” 李明振,与归义军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此次朝廷册封张淮深为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地只辖沙州一地,也是颇堪玩味的一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怕凉州被吞并。 要怪,就怪你张淮深太不注意影响了,先以归义军兵马留后自称,后面居然还自称河西节度使长达十几年时间。再发现不对,又放弃了这个自封的称号,但为时已晚。 二十年求不来朝廷册封,未必没有自身的原因啊。 这次好了,朝廷册封的是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虽说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喜张淮深,内部野心家受到了鼓舞,说不定就要搞出什么事来。 “朝廷经营河西不易,这么多年来,躲过了多少风风雨雨?若在我等手里丢掉,岂不是要背负骂名?”李明振长吁短叹,还是有些犹豫。 忆往昔峥嵘岁月,李明振也有点不舍自己曾经为之拼搏的事业被人窃取。 “李司马莫要忘了,灵武郡王是朝廷任命之河西观察处置使,有监督河西凉、甘、肃三州军民事务之权。”张弘信说道。 李明振神色微微一动。 是啊,灵武郡王亦是河西观察使。若由他来主政河西,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大伙就还是大唐的忠臣。 想到这里,李明振的顾虑去掉了不少,便道:“河西三州情势复杂,嗢末、回鹘、龙家、党项、吐谷浑、吐蕃各族交杂,非得请观察使调大兵方可。” 张弘信捋须而笑,道:“朔方劲兵,向称精锐,当可济得大事。” ****** 甘州删丹县(今甘肃山丹),一座规模庞大的宫殿已经落成完毕。 乌姆主(毋母主)策马骑行于城中,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心中充满无限豪情。 这是他的城市,城内外广阔的区域内,住了数万臣服于他的子民。而这一切,都是他通过战马与弓刀获得的。 前任可汗已经死了,毫无价值地死在一片砂砾地里,动手的就是乌姆主。 草原上,强者为尊。 前任可汗竟然被龙家统治下的各族打败了,丢了甘州,失去了丝绸之路的财货来源,那么就怨不得被部众杀死。 还好他乌姆主英明神武,带着实力渐复的部族与龙家反复拉锯,经过数年的苦战,终于迫于龙家放弃了甘州,仅带着数百人狼狈出逃,连在甘州城外游牧的部族都不要了。 甘州诸部,汉人、焉耆人(龙家部族)、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全都臣服在回鹘人面前。 尤其是甘州曾经的主人龙家部族,已经被乌姆主下令吞并。这帮“隆鼻”、“多须髯”的焉耆人成了回鹘别部,为他们养马的同时出丁征战,人生之得意莫过于此。 下一步,就是进攻肃州了。 龙家那些丧家之犬,与亲近他们的通颊(粟特人)、吐蕃、吐谷浑一起,都是征讨的对象。 哦,对了,也不能忘了肃州回鹘。他们都是叛徒,也必须征讨吞并! “大汗!”数名回鹘部落酋豪跪于马前,恭迎他的归来。 乌姆主轻巧地跃下马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乌姆主说道。 “准备好了。金银器百件、骏马五百匹、各色皮子三千张,由夜罗纥氏遣人护送,前往长安。” “名字可写对了?” “李仁美,求大唐天子册封英义可汗。” 仁美是乌姆主的汉名,籍贯陇西李氏。 别笑,这是真事! 因为帮助国朝平定了安史之乱,很多回鹘可汗及贵人被赐姓李,而国朝皇族又是陇西李氏之后,故回鹘贵人也自称陇西李氏。 历史上曹氏归义军祖孙三代与甘州回鹘联姻。曹议金之妻、英义可汗之女、甘州回鹘天公主,就自称陇西李氏。 “可汗,还有一事。大唐凉州都防御使翁郜遣使来告,河西观察使邵树德派大军入凉州,似欲勾结嗢末、吐蕃诸部,对我不利。凉州之粟特、龙家等部,亦极力勾连之,诋毁我回鹘之名声。邵树德极有可能被其说服,派兵西进,征讨甘州。” 乌姆主闻言大笑不止,众人不解其意。 “翁郜欺我。”乌姆主笑道:“邵树德乃定难军节度使,他攻凉州我信,因为凉州暗弱,嗢末不成气候。但攻甘州,我不信。” 凉州诸部,以嗢末势力最盛,众至十万余,居住于凉州城周边。其次便是吐蕃,居住在凉州南部的六个山谷之中,号六谷部,众至数万。剩下的就是吐谷浑、粟特、龙家、回鹘、党项等部落,人都不多,从数千到一两万不等。 汉人反而是最少的,撑死几千人,且还在被周边部族同化之中,或许过个几十年就要完全消亡掉了。 当然这些部族,都比不上甘州回鹘。甘州回鹘控制肃州后,众至三十万,此时只有甘州一地,亦有十多万人,实力之强劲,已经超过当时的龙家——龙家最强盛时,地控甘、肃二州,凉州嗢末亦臣服之。 甘州回鹘,此时便是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之地的最强势力。超越了曾经击败他们的龙家和归义军,整个崛起的过程非常励志。 定难军要攻甘州,乌姆主是不信的。不过,并不妨碍他趁机介入凉州内部。 嗢末,实在太可恨了。以前就是龙家的走狗,听命于龙家。现在实力强了,翅膀硬了,不听龙家的话了,但曾经带给回鹘的耻辱,一定要加倍还之。 吐蕃六谷部,是嗢末的死敌,常年攻杀不休,似乎可以拉拢一番。 第三章 演员就位 “杨军使,既有大帅之令,某这便签发征调令。”会宁关外,刺史韩建很爽快地说道。 “好,不需多,调个三五千人,帮着转运粮草就行。”杨悦板着脸说道。 黄河下游以上,其实冬天极少封冻。在会州这一片,更是连冰都很难看到,并不妨碍过河,故杨悦准备尽快将人员、器械、粮草都运到河对岸的新泉军城附近。 武州——好吧,或许该叫阶州——之战已经顺利结束了。 那地方的吐蕃实力本来就弱得很。安史之乱后甚至也没能完全攻占,大中年间朝廷势力又深入进去,并在皋兰镇设武州新理所。 新泉军在当地征战数月,连战连捷,斩首两千余级,降吐蕃万余众,余皆散去叠、宕二州,甚至还有窜入山南西道飞地文、扶二州的。 收复阶州后,新泉军便返回了会州。才刚刚休整了月余,就又接到夏州送来的命令,前往凉州! 杨悦对这个命令是服从的,甚至是暗喜。 他就喜欢打这种收复失地的仗,哪怕没油水也打,乐此不疲。 从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停歇地展开了准备工作,囤积粮草、器械,催促蕃部前来汇合等等,精力充沛得让人惊讶。 韩建已经领教了这个老头旺盛的精力。但他不敢废话,杨悦收复渭、岷、阶三州,在陇右之地威名赫赫,他有几个胆子敢违逆人家?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老老实实办事得了,大帅是明事理的,当记得自家的苦劳。 与杨悦交涉完毕后,韩建又火速返回了州城,那里还有一位大爷要自己伺候:天柱军都虞候符存审。 符存审带着两千步卒、一千骑卒抵达了会州,并在此汇集关中发来的垦荒移民及刑徒。 移民有九百多户,刑徒共五百人,两者相加五千余,以壮丁健妇为主。 邵大帅叩阙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朝廷不敢再拖延募民垦荒河渭之事了。这九百余户是第一批,原本是发往兰州的,因此走的是会州这条线。 这九百多户关中百姓已经在会州住了一段日子了。过几天,还有第二批八百余户抵达,两批凑一起,全部发往凉州的姑臧、神鸟两县垦荒。 韩建是个会“持家”的人。 百姓停留期间,没让他们闲着,而是帮着修缮会宁县至定西县的道路,能干多少是多少,利用得相当彻底。 会州在他的治下,其实发展得不错。 截止文德元年(887)末,约有六千八百户、两万三千人、六千二百顷地,收得粟麦、杂粮五十多万斛。虽然因为大部分人还处于第三年免税期,全州上缴的两税极少(只有一千二百户纳税),但他依然得到了大帅的赞许,心里美得不行。 韩使君现在越发深刻地认识到,或许早年从军是个错误,自己还是对种地放牧之类的营生更感兴趣。现在对会州三县也很熟悉了,再好好干个几年,虽然不至于恢复当年“粟州”的美誉,但粮食产量再多增长个几成是没问题的。 “符将军,五万束草料还得贵部派人亲自去领取。” “夫子是没了。这些壮丁健妇某看着还不错,让他们一路上帮着转运物资就行了。” “白家部那边某会遣人通传,让派一些牧人过来,断不至于让这些骆驼没人照料的。” “向导当然有,明日便让会宁县派几个至军中。放心,都是去过凉州的,有吐蕃人也有汉人,识路。” “箭矢、弓弦之类的军械,得到会宁关那边去领,供军使衙门派了人在那边。” 韩建一边熟练地与符存审交接,一边细细地打量这个人。 很耐心,不桀骜,看起来也挺会治军,大帅就喜欢这种人。如果再有足够的忠心,战绩也说得过去的话,那么飞黄腾达不是梦。 韩建暗暗记下了符存审的名字,打算晚上拉着他吃顿酒席。有前途的军中大将,自然要多多结交。 符存审耐着性子与韩建交接完毕。 护送移民前往凉州之事,他觉得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将人送到地头后,天柱军就要留在那边打仗了。 新泉军使杨悦已经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名字听起来是控制凉州城,稳定秩序。但只要形势变化,随时能变成河西招讨使,全面负责当地的军政事务。 天柱军使李唐宾、副使封隐二人,估计也已经带着剩下的四千步卒,押运粮草、器械前往灵州了。 新泉军四千众、天柱军七千众、顺义军三千多步骑,这已经是一万四千多衙军了,再加上河渭蕃部,其实可以干很多事了。 怎么感觉局势会和大帅预想的不一样呢? ****** 沙州敦煌县郊外,张淮深正在慢慢地巡视着。 此地名米家庄,属于原从化乡的一部分。 从化,顾名思义,归化也。再说清楚点,这里原本住的都是粟特人,还有少量回鹘人、龙家人、于阗人。看村庄名字就知道了,米家庄、安家庄、曹家庄、康家庄、翟家庄、李家庄、龙家庄、于阗太子庄等。 沙、瓜二州,汉人还是太少了,整体只占六成,另外四成是胡人。胡人中,最多的还是粟特人,其次是吐蕃,再次是吐谷浑、嗢末、羌、龙家、于阗、回鹘、鞑靼等部族。 其实,看看官员和军士的比例就知道了。 冬至发赏赐时,诸衙司70名官员,粟特等胡人占了21员。 此番下乡带的六队兵145人,粟特等胡人就有29人。 如此形势,就注定了归义军是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汉胡联合政权。因此,出于人口的关系,胡人在归义军内出任高位在所难免。以前的节度副使安景旻、凉州西界游奕防采营田都知兵马使康通信、都僧正康贤照、瓜州刺史康氏…… 袄教盛行,几与佛教并驾齐驱…… 汉胡联姻,从叔祖张谦逸开始带头与粟特人通婚…… 这份基业,维持得不容易啊! 张淮深已经听说了新任朔方节度使邵树德遣兵进入凉州的事情。 说实话,他挺羡慕的。离中原近,可以获得足够的人口,组建强大的军队,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像他们,甘州被回鹘占领后,就只能绕路归朝了,谈不上孤悬于外,但沿途多是胡人部落也是事实,非常不方便。 不讨平甘州回鹘,早晚必成大患。这次,是否能够借助邵树德的力量,联手铲除之呢? “大帅,嗢末部有人来报,凉州嗢末诸部头人召集部民,似有行动?”一员大将策马驰了过来,一看,原来是衙将索勋,叔父的女婿。 张淮深闻言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后,追问道:“凉州嗢末要对付何人?翁郜还是邵树德?” 想想又不太可能。凉州幕府与嗢末自乾符之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应该无甚冲突了。对付朔方军?更不可能!嗢末不少,何必激怒邵树德呢?即便击败了城内的顺义军三千余步骑,人家转眼调集数万人马过来征讨,嗢末能怎么办?还不得放弃凉州的游牧地,前往他处避避风头? 不过这对沙州或许不是坏事。 凉州嗢末若能过来一部分,当可加强沙州的实力,未来对付甘州回鹘时也更有把握一些。 回鹘人真的是劲敌,再不是当年可以随意欺辱的时代了。归义军鼎盛时期可以拉出两万蕃汉精兵,如今最多万余人,很难与甘州回鹘长期相持。若待其攻占肃州,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遣使至凉州,多番打探,消息一定要准确,这事你来操办。”张淮深吩咐道。 “末将遵命。”索勋应道,不过却没动身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张淮深皱了皱眉头,问道。 阴氏、索氏、李氏这些豪族,是真的麻烦。特别是索氏,与粟特曹氏关系极深,张淮深颇为忌惮,但也不敢轻动。 这次朝廷授予沙州旌节,虽然不能让人完全感到满意,但至少也松了一口气。 镇内觊觎张氏权位的家族,可不在少数。而且都树大根深,不是很好对付。比如与粟特人关系亲厚的索氏,还有与回鹘暗中往来的李氏——张淮深就接到过下面人告发,李氏与甘州回鹘有勾结,打算一起对付张氏。 张淮深有些不敢相信。虽然甘州回鹘崛起之势已经无法遏制,但与其勾结,仍然会给回鹘人提供千载难逢的良机,加速其崛起。李氏敢这么做?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吧,仔细剖析内心,其实不是不敢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归义军,承受不起内乱的,地方上到处是各种部落,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造反,他们这个政权——终究太脆弱了。 “邵树德狼子野心,有可能得陇望蜀,既占凉州,复望沙州。”索勋严肃地说道。 张淮深闻言心中冷笑,但嘴上却道:“索将军不必担心。朔方军能料理完凉州就不错了,还有甘州回鹘、肃州龙家两股势力横亘其中。正所谓远交近攻,咱们是可以与朔方军多多接触的,不妨事。” “大帅既有定计,末将便不好说什么了,总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索勋说道。 “某自有分寸。” 第四章 挣扎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7年12月20日,南非大卡鲁高原干渴的盛夏,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烈日下缓缓前行。他们看起来很是疲累,但队形却维持得还算不错,应该是一支打老了仗的劲旅了,如果再考虑到这是在南非以及他们身上的军服颜色的话,那么很明白了,这是一支隶属于南非驻屯军的东岸正规营伍。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是一支从历山县出发的部队,番号是第十一混成营,营长是陆军少校李之信,郭汉东司令的铁杆心腹了。他们在差不多二十天前从营部驻地历山县城出发,沿着小卡鲁高原上的千沟万壑一路东行,在尤宁乡取了一些补给后——其实也就补充了一些饮用水和活畜,盖因当地仍然很穷——开始转向北方,翻越一道道山梁子,寻找敌人的踪迹并进行追击。 他们寻找的敌人是卡玛王国的黑人。这个以科萨人为主体的王国,说实话目前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甚至可以说已经处于事实上的瓦解状态。拜东岸人常年进行的大扫荡所赐,卡玛王国治下的游牧、游耕部落损失惨重,并渐渐因为种种原因而脱离了他们的统治。其中一部分被东岸人吸引投靠了过来,进而被编入了黑八旗序列之内,一部分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当然还有很多被东岸马步兵击破的,这部分也很多。 总之,在这些游牧、游耕外围部落脱离后,卡玛王国的情况日趋恶化,民众生活困难,军事上屡屡失利,能打的精兵强将在与东岸人的历次交锋中不断损失,以至于王庭东移后在与当地的操祖鲁语的部落进行战斗时,都不能很利索地击败他们,甚至还很是吃了几次败仗,让人沮丧不已。要知道,卡玛王国可是经历过一次励精图治的改革的,当时初代国王集中了相当权力,依靠个人威望强行推进国家的荷兰化进程,要求中上层使用荷兰语言,学习荷兰文化和知识,引入荷兰宗教,同时也派王室子弟前往阿姆斯特丹进行留学,一度让卡玛王国的实力大增,在对周边部落的征伐中屡屡获胜。 可是这才过了多少年?曾经在原住民中间不可一世的卡玛王国、曾经与东岸人硬钢过的土著王国、曾经与荷兰人和英格兰人谈笑风生的强力政权,居然在区区四十年的时光中走过了青年期、盛年期和老年期,衰亡何其之速也! 按照东岸人如今整理得来的消息,卡玛王国最后的王庭已经迁到了大卡鲁高原以东的某处水草丰美的地方,且因为战争、食物匮乏等原因时不时地迁徙。想想当年这个国家已经从游耕状态摆脱了出来,向定居发展,结果却遭到外来殖民军队的强力打击,虽然屡经挣扎,并且出了一些才智相对杰出之士进行改革,可到头了仍然是一场空,现在更是再度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游耕社会形态,文明倒退的趋势不可逆转。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据说,现在卡玛王国的国王号令基本上出不了那几个直系部落了,一些原本紧密团结在他们周围的旁系边缘部落因为与祖鲁人的厮杀太过惨烈,好处却没有多少而非常不满,王庭的威信一天天地再降低。宪兵司令部的人估计,卡玛王国王室目前能够直接控制的人口不会超过五万,可能更少,常备军可能更是不会三千,且还有几杆火枪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毕竟很多年没有补充了,如今能有三四百杆可以打响就不错了。 卡玛王国这样的实力,自然是不被东岸人放在眼里了。事实上现在东岸人在制定往南非内陆地区的扩张政策时,基本上已经不再将卡玛王国的威胁当做第一顺位的威胁了,他们更是觉得,那些散碎的小部落可能给东岸垦殖者带来的危害更大,而不是臆想中的数量超过一千且有大量金属武器的卡玛王国军队,那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了。 按照河中地区行署制定的计划,现在在南横山山脉以南、小卡鲁高原和大卡鲁高原上的扩张,还是以稳扎稳打、立足自身为主。即新设立的殖民点第一要务是养活自己,而不是作为一个兵站、仓库或营房,每个定居点的第一要务也是发展生产,而不是侧重于军事训练。 卡玛王国这种在地区行署看来已经严重“半身不遂”的国家,暂时放着好了。反正他们现在也正和东面的祖鲁人、科萨人打来打去,为了一些水草丰美的土地终日厮杀不休,相互间的实力损失都不小。这种为王前驱的行为,在地区行署专员白玉堂看来,是符合东岸共和国的利益的,也是符合地区行署为东岸民族争夺阳光下的土地的长期政策的——这不废话么,他们自相残杀干净了,东岸人正好收拾东西过去住下,给这片辽阔的土地直接来个换种,还不是美滋滋的! 因此,现在河中地区行署的战略重心,基本上已经转回了地方经济建设方面,比如目前已经正式开工建设的南非铁路(即民间戏称为“钻石铁路”的大型基建项目)。河中地区行署其实在很多年前就筹划修建铁路了,为此每年都从地方财政中挤出部分资金存入西北垦殖银行的专门账户内,同时南非所有采集到的钻石也统一运回本土出售换取资金,再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收入及面向河中八县发行的部分二十年期债券,他们一共筹集到了超过一百五十万元的资金,用于铁路的前期投资。 地方政府出钱修铁路,这是执委会诸公最喜欢看到的东西了!不过这很不常见,一般地方政府也没这个财力和魄力,所以说南非河中地区行署的行为有多么难得,持续两代行署专员坚持不渝地存钱,地方资源(钻石和少量黄金)也尽数投入,再加上百姓踊跃购买铁路建设的长期债券,这一切都显示了河中地区二十余万百姓对这条铁路的盼望程度。 当然了,地方政府都表现出如此决心了,你中央政府即便再困难,也不可能一点都不意思一下。这不,中央铁路公司在国家铁道总局的督促下,参与进了南非铁路的建设之中,并承担了差不多接近一半的开支——按照双方协商的结果,铁路建设的前期费用全部由河中地区行署承担,等到中央铁路公司的资金压力初步缓解之后,再往这条铁路上砸钱,毕竟他们现在还承担着义成铁路和国内的北方铁路的建设呢,压力巨大。 河中地区行署对此当然是没什么意见了。地区行署专员白玉堂亲自拍板,同时在开普敦镇、河中镇、高达乡三地破土动工,即优先修建从河中镇到开普敦镇的铁路。这个修路计划和最初还是有些不同的,那时候荷属南非尚未被东岸人拿下,制定的计划自然不可能将开普敦、蔡冈、白亭等乡镇也囊括进来。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荷属南非已经被东岸事实上占领并设县移民,且开普敦县荷兰东印度公司经营多年,投入也比较大,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经济发达程度,都非常不错,再加上地理位置也极为关键,因此河中地区行署就将早先制定的计划稍稍修改了一下,将通往开普敦港的一条支线铁路也加了进去。 而现在由于资金不足,无法承担整条铁路的同时建设,因此白玉堂在考虑来考虑去后,决定先修通河中镇到开普敦港的铁路再说。这条铁路横穿两个县、六个定居点,规划全长271公里,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小投资了,河中地区行署为此直接扣下了原本打算宣布“解放”的两三万名荷兰东印度公司治下的奴隶——多为科伊桑人、科萨人及部分判决流放至此的马来人——并将其就地整编分组,然后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铁路修建行动中。 此外,南非地区行署也行文南非驻屯军方面,请求其派出部分精干人马主动出击,搜寻黑人游牧或游耕部落进行打击,不求占多少地盘(事实上占那些不毛之地就目前来说也不太可能),只求多掳掠一些劳动力回来,因为铁路工地就像个无底洞一般,每天都要吞噬数量不一的筑路工人,这消耗品自然要多弄一点了。 李之信少校率领的第十一混成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北上出击,寻找敌人进行打击的。至于他的顶头上司、第八混成营营长、南非驻屯军司令、陆军中校郭汉东,则正带着第八混成营和南非骑兵营主力,在期思乡一带登陆后,向北“剿匪”呢。这既是为了配合地方行署多多抓人的要求,同时也是为了落实所谓的“南非凿穿作战”计划。 郭汉东在那边已经连续战斗差不多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在那片土地上,或许是因为降水丰富、气候湿润的缘故,科萨人、祖鲁人等黑人部落还是比较多的,人口密度可以说是远超南非西半部分,这令登陆的郭部近两千官兵一开始真有调入了宝库的兴奋感觉。 只不过在连续战斗两个月之后,他们已经深入内陆地区很远了,补给开始渐渐送不上,人员也颇为疲累,因病减员的人数急剧增加,全军士气有所低落。再加上一路北上大小数十战,他们人是抓了不少,可财物着实有限,说起来也就一些毛皮、象牙之类的能值点钱罢了,另外还有一些纯度不高的狗头金,但数量较少,分一分的话每个人根本拿不到几个钱,因此大伙儿现在都有了撤兵的念头。 郭汉东中校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还想再坚持个一段时间,因此暂时没有下达撤兵的命令。只是后来当义成地区开始砸锅卖铁修建铁路,义阳湾一带的毛君、汤墨羽部一千多官兵顿时断了奶,无力沿着内陆地带继续南下与郭汉东部会师的消息传来时,郭大司令立刻明了了如今的局势,于是果断下令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和奴隶分批撤退到期思乡,然后登船返回开普敦,当然这会他的心情肯定是比较阴郁的,只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李之信少校估摸着,这个月月底郭司令的部队就将分批抵达开普敦,届时铁路建设工地上的用工缺口必将大大得到缓解,他们第十一混成营应该也可以慢慢摆脱在草原、沙漠上吹风吃沙子的命运,可以回到地方上休整了。 第五章 嗢末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前来与东岸商谈荷属南非殖民地地位问题是前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总督乔安·马特索尔科。此君之前一直待在开普敦港,带着三五个随员,看起来终日无所事事,只有当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请求靠港时他们才会登船,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而就当东岸上下对此感到见怪不怪的时候,有一天来自本土外交部的官员却带着“上命”过来了,然后与白玉堂这位同样是外交系统出身的官员密谈了一下午。第二天,两人宣布代表华夏东岸共和国外交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全权代表乔安·马特索尔科开始就荷属南非殖民地的地位问题进行谈判。 谈判前后持续了差不多将近两个月时间。期间谈谈停停、停停谈谈,墨迹了不知道多少回,最后终于初步形成了一个令双方都能够勉强接受的协议,目前已经形诸文字并各自交由随员带回本土审阅、盖章。 协议的内容大致有以下几条内容,第一条——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一条,其他所有内容都是以此为基础的——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确认,原荷属南非殖民地(包括开普敦、斯泰伦博什、布雷达斯多普在内的七座城镇及其附属土地)永久“转让”给华夏东岸共和国政府,转让价为十万盾,并且这条也得到联合省政府的批准,身兼联合省执政和弗里斯兰、荷兰等省执政于一身的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也签字确认了这一点。 这个写在协议第一页的条款,对于荷兰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尤其是对奥兰治亲王来说更是如此。这个年轻的贵族挽狂澜于既倒,将七省联盟从法国军队的铁蹄下解救了出来,同时施展出了高超的外交手腕,不但让丹麦、勃兰登堡—普鲁士、巴拉丁、卢森堡、洛林、奥地利、西班牙等过与自己站在一起,共同对法兰西宣战,同时也让英格兰、瑞士及意大利的一些邦国事实上站在了联合省一边,并明里暗里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帮助,使得大家更有底气与强大的法国人进行斗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所以说,现在的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在联合省乃至整个欧洲的名声那真是响亮无比的,以至于目前尚隐居在南尼德兰的包括德维特兄弟在内一干共和派骨干们都黯然神伤,觉得今后他们即便返回了联合省,怕是也很难与威廉三世进行争斗了,因为他的威望实在太高,高到如果不出什么大的纰漏,他这辈子估计都没人可以撼动了——这从如今联合省国内的政治局势就能看得出来,很多富商出身的共和派议员也迫于国内的大势,不得不向奥兰治亲王卑躬屈膝,甚至狼狈为奸,德维特兄弟这么一帮他们以前的代言人,现在已经被无情地抛弃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这样一个强势的国家领导人、欧洲各国宫廷口耳相传的明星、反法联盟的头号组织者,又怎么能够轻易接受荷属南非殖民地的沦陷呢?要知道,在他领导的国家节节胜利,收复了所有失地,并进入南尼德兰与法国人对峙的当下,开普敦殖民地的丢失对他来说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的光辉形象微微有些黯然,所以他一开始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情的,即便东印度公司已经愿意面对失去开普敦殖民地的现实了,但奥兰治亲王却不愿意,故他无情地驳回了十七人委员会的请求,让他们继续与东岸人进行谈判。 可东印度公司又怎么与东岸人谈呢?东岸人的目的是如此明确,就是要开普敦殖民地,东印度公司不给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因此双方之间的谈判一开始真的成效很低,双方都在浪费口水,甚至于一度还中断了好长时间。 真正对谈判进程起到加速作用的其实还是国际局势的变化。话说这几年反法同盟与法国人之间的战争,当真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先是在1676年年中,威震莱茵河的法国统帅之一蒂雷纳子爵率部进攻被德意志联军占领的斯特拉斯堡(同时也是德国人的总后勤基地),遇到了蒙特库科利的顽强阻击。双方之间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当年年底,最终以德国人的彻底失败而告终,不过戏剧性的是,蒂雷纳子爵在当年冬天也突然得了急病,一命呜呼,让行将崩溃的德国人开始反攻,并一举占领了莱茵河以西的一些土地。 当然他们的好日子也没持续多久。第二年春天,法王路易十四急调孔代亲王前往莱茵河战区,然后通过一系列漂亮的战役再度挽回了局势,将德国军队逐出了莱茵河以西地区,德军统率、意大利人蒙特库科利为此黯然辞职,回乡养老,将满腹热情投入到了军事著作的编纂之中。 继任蒙特库科利位置的是洛林公爵查理五世,是刚刚病逝的前公爵洛林四世的侄子。此人先是与孔代亲王交手了几次,战绩胜少负多,不甚理想。不过孔代亲王年事已高,在莱茵河呕心沥血了这么一年时间后,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于是路易十四又调了布特维尔公爵前来集体他的位置,担任东线法军集团的总指挥。 布特维尔公爵也是沙场宿将了,虽然水平不如他的大哥(他从小被孔代亲王母亲收养)及蒂雷纳子爵,可查理五世也不是什么军神,因此双方基本上是互有胜负,法军总后勤基地菲利普斯堡一度被德国军队攻克,可查理五世亲率的六万军队也被布特维尔公爵挫败,始终被挡在他的家乡、家族封地洛林公国的外面。 而接替卢森堡公爵担任北线法军总指挥的路易十四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一世,这个在喜欢男扮女装,很晚才确定了自己性取向的法兰西亲王展现出了不俗的战争指挥艺术,通过亲自发起的一系列战役,夺取了包括瓦朗谢讷、贡德在内的多座南尼德兰城镇,重创了西、荷、德联军,让其统率奥兰治亲王灰头土脸,一度惊慌失措,几乎就要放弃经营很久的默滋河防线返回联合省。 而如果说陆地上的种种失败是让荷兰人感到一丝不安的话,那么海军上将德鲁伊特尔在西班牙近海战败的事情,则更是让荷兰人感到震惊。在此战中,迪凯纳率领的法国东方舰队虽然被击退,但奋勇作战的他们发射了一发幸运的炮弹,将站在甲板上指挥战斗的联合省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德鲁伊特尔击中,迫使其受伤退出了战斗。 这个意外事件沉重打击了荷兰海军的士气,因为他们不但没有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海上厮杀中获胜,还失去了自己的指挥官、誉满欧洲的海军统帅——保守估计要休养半年乃至一年时间,搞不好就如同疾病缠身的孔代亲王一样直接退休了——这如何能让他们接受? 当然以上这些事情都是在最近几年内陆续发生的,有的甚至是今年上半年才发生的。但自从蒙特库科利退休后整体局势向法国人倾斜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荷兰人的态度其实早就已经有所软化,不过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直到今年一切达到高潮。 现在,综合种种局势的联合省政府,确实已经感到形势颇为不妙,开始考虑是不是继续施展外交手腕,扭转如今不利的战争形势。当然在此之前,迅速与东岸人达成协议,先摆脱一个可能会让自己陷入战争的泥潭,就成了联合省政府的紧要之事。而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心高气傲的奥兰治亲王才能够稍稍低下头来,授意阿姆斯特丹的十七人委员会去和东岸人谈,迅速明确荷属开普敦殖民地的地位,料理此间的一切首尾。 受命谈判的乔安·马特索尔科在明了阿姆斯特丹方面的底线后,立刻加速了与东岸人的谈判进程,并且在最短时间内与东岸人达成了一致。并且在最短时间内与东岸人达成了一致 第六章 谁是主人 大帐内的人员进进出出。 崔素、鲁彦、折逋伦、陈咄咄等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便是攻下凉州又如何?”鲁彦烦躁地说道:“还不是让张淮深和甘州回鹘得了便宜?这次出兵,要我说的话,鲁莽了。” “鲁论何出此言?”陈咄咄说道:“前些日子,凉州满大街流传着邵贼要派兵征讨凉州诸部,编户齐民,这事能有假?” “消息来历如何不知,但事情未必是假的。”折逋伦赞同道:“邵贼此人,奸险无比。最喜编户齐民,为其纳贡。咱们在凉州诸县耕地放牧,好不自在,何必头上再多个人来刮敛呢?中原的节度使,可都是残暴贪婪之辈。” “那你说如何个打法?城内有三千多步骑,还有千余凉州兵,就凭咱们这万余人,怎么攻?”鲁彦还是不服气,说道:“今次来凉州,大错特错!邵贼便是据了州城又如何?他敢到各部编户齐民,咱们便和他战。在凉州广阔的原野上,咱们才是主人。” 他下意识忽略了多年来相爱相杀的吐蕃六谷部,但他们实力逊于嗢末,确实不是凉州的主人,从双方占据的地盘大小就可以看出来了。 “凉州残破,大段城墙坍塌,未及修缮,攻还是可以攻上一攻的。” “然宫城、仓城完好,姑臧县城亦完好,邵贼兵马据守宫城的话,如何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若先去城里,大掠一番后便退走,反正出兵后不能空跑。” “就这么办吧。” “也只能这么办了。” 鲁彦看了看,竟然有四五家头领支持先入城,张口结舌。 这仗是必须打了!大伙对凉州的朝廷势力颇多轻视,连带着新来的三千多兵也不放在眼里。士气可鼓不可泄,只能如此了! 计议已定,自然杀牛宰羊,让军士们吃喝一番,提升下士气,做好入城的准备。 而在此时的凉州东南,一支人数超过一万三千的队伍业已行至百余里之外。 这里有一座破败的驿站,同时也是烽燧。 国朝有例,“边防备紧急,作土台……以薪实中……有寇即燃,举以相告。” 简单来说,白天燃烟,夜晚举火,前烽既发,后烽即答之。 若贼少,举二烽;来多,举三烽;大逼,举四烽。三十里一烽,烽有帅一人,一人副之,靠边境的烽燧甚至还筑城。 凉州的烽燧、驿站体系,除了靠近州县城附近的外,基本都废弃了。以至于信使必须自己携带食水和备用马匹,不然很难快速、有效地传递信息。 符存审此时正面色凝重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十余里外发现游骑,疑似凉州嗢末。 “为何不捕一人回来讯问?”符存审皱着眉头,问道。 “我等只有十余骑,对方亦是十人上下,没把握全留住。”回话的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璨手下的一名骑军队正。 杨璨,杨悦之子。其兄杨仪,在经略军任游奕使。 符存审看了眼外边。百姓、刑徒们或席地而坐,或靠在车上,满脸倦色。 整整上万百姓! 这要是被嗢末大军冲杀过来,直接就散掉了,然后沦为他们的奴隶。 从关中招募的垦荒民户,千里迢迢护送过来,就为了送给嗢末人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或许有人说,那只是嗢末人习惯性外出探查的游骑,说明不了什么。但身负重任的你,敢赌吗? “嗢末游骑发现你们了吗?”符存审问道。 “没有。”斥候回报:“但贼军应不止一股游骑,咱们这么多百姓、车马、骆驼,很难遮掩行藏的。” 符存审没有纠正斥候对嗢末人的称呼,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世道,有些时候就是如此,算你倒霉,碰上了,那么就要面对。 护送百姓至凉州轻松吗? 轻松!嗢末十余年没有造反了,凉州实力也弱得很,本是白捡的功劳,但偏偏就出了意外。 他们从新泉军城出发,这里距凉州城只有一百五十里,理论上快要进入嗢末人的牧场或村庄了。越往前走,被发现的风险越大。 雪花轻轻落下,在北风中轻盈地起舞。 符存审抽出了横刀。大帅待我有厚恩,今日唯以死报之了。 凉州城下,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大群嗢末人顺着坍塌的城墙往里冲。地面崎岖不平,到处是一截、半截的残存墙基,长满了灌木杂草,还有碎砖、乱石夹杂其中。 一排长枪捅来,站立不稳的嗢末人当场倒下了十余人。 一蓬箭雨射出,顺义军又倒下了七八人。 李铎身披两层重甲,手持一把厚背砍刀,怪笑着冲进了敌阵。 敌人的刀枪招呼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浑若不觉,砍刀一落,斩飞了一颗头颅。一贼持矛冲来,结果被碎砖绊了一下,刺空了。李铎大笑,又一刀劈下,贼兵血流如注,惨叫声几乎刺破苍穹。 “吃人肉吃多上头了吧……”安休休嘟囔了一句,拈弓搭箭,一矢飞出,正中一名贼军头领咽喉。 此人呵呵了两声,无力地倒在李铎侧后方。 李铎继续前冲,须臾之间,刀下又添两条亡魂。 “把都虞候接回来,别他妈再冲了。”何絪带着数十人上前,借着李铎及其亲兵的前冲之势,破入敌阵,将战得披头散发的李铎给扯了回来。 “这一战,可对得起灵武郡王?”李铎气喘如牛,红着眼睛道:“他妈的,平日里都看不起我们!老子不说,但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就吃人肉吗?看不起我,让你看不起我!” 何絪啐了一口,老李又发疯了! 嗢末人一波攻势退下,很快组织起了第二波。数十披甲猛士冲在前头,后面还跟着三百多普通军士,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 安休休一箭射向城外,发出了破空的鸣镝之声。 城门轰然洞开,数百沙陀骑士纵马而出,直插嗢末人侧后。 严阵以待的嗢末骑卒也纷纷上马,呼喝着冲了上来。 血腥的战斗再次展开。 翁郜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们,幕僚们不断地将最新战况汇报而至。 越听,翁郜越是惊讶。顺义军这三千多人,还挺能打啊!战了快一整天了,居然死守不退,硬是没让嗢末人摸进来。 秦宗权的蔡贼,就这么悍勇? 不过这样也好,让他们互相拼杀。拼得越狠,死的人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反正凉州兵守好姑臧县就行了,有这千余兵,再征发部分避入城内的百姓丁壮,应无大的问题。 李明振、张弘信二人站在城头,远远看着顺义军与嗢末大战的场面,心中颇为震撼。 嗢末一直自诩凉州之主,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 顺义军之悍勇,比当年以“防秋”的名义进入凉州的郓兵还要强上几分。 凉州之地,到底谁是真正的主人,或许这场大战结束后就能定下来了。 反正,不太可能是他们凉州兵。翁仆射的方略,唉,想想直让人害臊! 嗢末营地内,哀嚎声一片。 老实说,与吐蕃六谷部的战争不少,也死了不少人,但哪有一天下来死伤这么多的? 中原的战争,都如此血腥吗? 崔素也有些犹豫了。他刚刚去了趟伤兵营地,与一个叫崔有的伤兵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结果说着说着,人就没了。 今日崔家部、鲁家部轮番上阵,各自死伤三四百人。一个吐谷浑小部更是直接打残了,嚷嚷着要撤军呢。 城内的朔方军,就像草原上常见的毒虫,看似可以轻易捏死,但真等你上手的时候,却狠狠地蛰了一口,让你有种深入骨髓的痛。 明天还要打!崔素沉重的叹了口气。 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除非出现巨大的变故,那么这仗就得继续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屈服为止。 铅灰色的阴云密布天空,二月末的凉州又迎来了一场雨雪。 雪花落在了凉州城墙上,落在了沟渠边,落在了农田里,同样也落在了大群辫发赪面、左衽皮裘,正快速向北挺进的骑士身上。 领头一人,身形宽大,豪迈无比。 在他身后,六面旗帜高高举起。战旗之下,万马奔腾,布满了整片原野。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第七章 乱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时间进入1678年5月,连绵数年的战火给各国民生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即便是法兰西这种欧陆首屈一指的大国也无法幸免于难,更何况他们还直接参与到了这种惨烈至极、耗资无数的战争之内。华夏东岸共和国驻欧全权特使李晴的座船在加莱港靠岸后,他所见到的便是一副民生凋敝的场景,这令他很是惊讶。 要知道,加莱港从中世纪起便是法国北部的重要商港,是对英格兰贸易重镇,来自海峡对岸的金属制品、羊毛、呢绒制品、皮革、纸张、玻璃、武器源源不断地运至此处,然后将产自法国的小麦、酒类、水果、日用品乃至奢侈品,再运回伦敦分销,关税收到手软,城市富裕程度傲视群雄。 后来,即便卡佩家族扫平其他诸侯,法兰西王国完成实际上的统一,勒阿弗尔、南特、拉罗谢尔等港口次第崛起,加莱的重要性有所降低,但由于其实打实的地理位置摆在那里,与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的部分贸易仍然是在此处完成交割的,因此经济实力仍然不可小觑,居民的富裕程度仍然很高。 可现在呢?就李晴在码头附近看到的情形而言,商人大幅度减少,乞丐却极具成群,此外还有一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等待生意上门的小商贩、掮客什么的,让人直以为这里像是遭受了什么经济危机似的。 当然说经济危机也没有错,因为这才与已经早在这里等李晴等了半个月的蒙特斯潘侯爵聊了聊,就知晓了这里的很多情况。头上绿油油的蒙特斯潘侯爵毫不介意地告诉李晴,因为财政困难,因此这会法兰西王国的大部分出口商品都被征收了较以往重得多的关税。按照蒙特斯潘侯爵的话来说就是,“给贸易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从长远来看,只会损害法国的工业和贸易,使得政府的收入愈发降低。 “一旦税额过重,只会使得外国商人不得不为了学习我们的制造技术而吸引我们的工人出国(光西班牙一国,就有超过四万名法国手工业者在工作),同时到其他国家或地区用更便宜的价格购买本来要到我们国家采购的各类商品。以葡萄酒为例,就我所知这几年意大利和葡萄牙的葡萄酒销量大增,就连奥斯曼人每年都开始出口为数不少的葡萄酒,因为希腊盛产葡萄和橄榄油。这些行为,其实都损害了我们国家而使意大利人、葡萄牙人富裕了起来,并且他们还因为生产规模扩大而培养了许多人才,学会了怎样管理生产,而我们却由于生产的萎缩而不再谙于管理了。”蒙特斯潘侯爵似乎对柯尔贝尔的经济政策有些不满,而这其实也和东岸人侦查得来的情报相一致的,只听这厮继续大嘴巴说道:“我们其实早就应该极力避免这种因为高额关税而产生的混乱了,而且该死的事还不至于此,我们的某些大臣居然还下令对很多进口商品征收高额关税,这甚至导致了数场贸易战争!甚至就连素来懦弱的葡萄牙人都因为我们对进口自该国的干果、橄榄油、兽脂等商品征收了重税,也在里斯本对进口自我国的一些商品征收了同样高的关税以进行报复。啊,上帝,这可真是可怖,看看加莱吧,包税者们恐怕很快就要难以承受下去了,再下去国王陛下从哪里来钱?我表示很困惑!” 李晴听后呵呵一笑。其实,对于法国与其他一些国家的贸易战,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双方互相对进口自贵国的商品进行了报复,让各自国内的包税者们真是欲仙欲死。李晴估摸着,加莱港的那十几个包税者,现在收入已经大幅度降低,入不敷出是大概率事件。虽然王国政府方面也没有提高他们这些包税者的承包价格,但时间长了这些包税者破产却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而当他们都完蛋了,找不到新的关税承包者的时候,国王又从哪里收钱呢?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国王已经把进口关税都承包出去了,那么提高外国商品的进口关税又有什么意义呢?又无法多收到一分钱,反而还使得进入法国的商品数量减少,加剧国内的通货膨胀程度,何必呢?何苦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如果君主任何时间都保持冷静的话,那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尤其对路易十四、奥兰治亲王这类高傲自负的君主就更是如此了。事实上,路易十四下令提高进口关税更多是出于一种惩罚的目的,以葡萄牙为例,巴黎方面曾经派出过三次使者,邀请他们加入法国一方,与反法联盟作战,可惜三次都失败了,因此路易十四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便对葡萄牙人进行“惩罚”了,虽然这种惩罚让国内很多贸易港口的包税者们叫苦连天。 接下来蒙特斯潘侯爵讲起了一个就发生在加莱港的故事。因为进口关税税率过高,一艘满载意大利丝织品的船只便趁夜间航行至海岸线附近的一处巨大的岩石下落锚,藏了起来。然后在岩石上面,许多法国穷人用绳索将这些货物一捆捆地吊上来,然后用马车运走,以规避沉重的进口关税负担。 毫无疑问,这种走私行为极大损害了丝绸制品包税者的利益,使得他们的收入急剧减少,即便这些人家大业大,可要不了几年也就会破产。而他们的下场在前面,后面的人即便想接替他们的位置,也会多加三思的。蒙特斯潘侯爵甚至还笑着说,本地一个铁制品包税者,甚至已经和那些船长们商量,私下里返还他们一半的关税(因为国王定下的税率是不可更改的,有税关监督的存在,他们只能先收再退),让他们不要再走私了,通过正常途径入港交易,据说这种方法还挺有效,确实拉拢了不少胆小的商人走正常途径贸易,改善了这些包税者们的处境,但似乎仍然有些杯水车薪之感。 “税关监督应该对现在的情况很满意吧,他们并不关心包税者的利益,也无需对王国财政负责。”听完蒙特斯潘侯爵老农民般的絮絮叨叨——听起来就像他或他的家族经营着规模不小的进出口生意一样——李晴随意地问道。 这个时候他们及十几位随员分别上了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然后数十名法国骑兵分据前后,担任起了护送的任务。蒙特斯潘侯爵自然是与李晴坐在同一个车厢里了,这会只听他说道:“税关监督都是财政大臣亲自指派的,他们当然无所谓了。因为很多商人会勾结他们,以损害包税人的利益为代价进行暗箱操作;此外,如果有走私船只被抓获,那么他们也有权没收船上三分之一的货物,这是王国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我有些时候在想,如果陛下未来真的因为战争而导致财政窘迫的话,那么派人查一查各个港口税关监督的底子,肯定能收回很大一笔钱,哈哈。” 李晴听了也略略有些叹息,同时更有些警惕。法兰西王国如今这般景况,其实都拜这场绵延数年的大规模战争所致。要知道,战前法国财政可是盈余很多的,路易十四也是出了名的挥金如土的角色,当时大笔出钱干涉各国内政,何等爽快!可谁想到,这才打了几年战争,二十万陆军和两大舰队的繁重支出,就已经让法兰西王国有了不堪重负之感,无论是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是如此——加了两次税之后,如今法兰西王国的税收水平已经是路易十四亲征以来的最高点,离路易十三时代的最高峰也就一步之遥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所以,李晴觉得,华夏东岸共和国真的要避免这种亏血本的战争了,尤其是开支浩大如同无底洞一般的陆上战争。须知几十万人动员容易,可薪饷支出、物资消耗、抚恤补偿之类的开支可是看不到头的,这足以拖垮一个国家的财政,近有深陷战争泥潭的法兰西,远的还有明朝末年的浩大开支,都足以让东岸人警醒。 如果实在是不得不与人开战的话,那么成本相对较小一些的海上战争,或许才是最经济实用的选择。特别是东岸这种水手数量较少的现代化舰队,成本比欧洲人低至少三分之一,再加上技术方面存在的一些优势,故与敌人打一场规模不太大的海上战争,还是比较划算的,且也容易控制住成本支出。 第八章 招抚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5月15日,圣日耳曼,晴。凡尔赛宫前的草坪上,流水淙淙。 这可并不仅仅是比喻词,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场景,法王路易十四花费巨资和无数人力修建了一座半在水里半在空中的大竖琴,以及与此配套的流水系统,而后者是要靠一座座提水站及人工运河来维持的——花费这样巨大的代价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闲暇时光可以听听流水产生的音乐,路易十四的豪奢,看起来并不仅仅是传闻。 另外,今天的宴会也非常豪奢,花费绝大少不到哪去,毕竟那上百个贵族及数量十倍于此的服务人员可不是假的,这还没算在外围警戒的王家火枪手的开支呢。看着宴会上那一道道丰盛精美的菜肴,东岸驻欧全权特使李晴也只有暗地里冷笑了,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此刻凡尔赛宫内高朋满座,可谁又关心法兰西南方各省还在遭受饥荒的折磨呢?没有的,不存在的,贵族们才不关心呢! 跟随李晴一起赴会的几位随员们自然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他们在与一路上所见所闻相对照后,内心中更加坚定了对东岸的信仰,坚信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是正义的,如果与这些醉生梦死的法兰西贵族们一起和光同尘的话,那才是悲哀呢。 宴会上随处可见包括从锡兰岛运来的肉桂、胡椒,从印度运来的生姜,从东印度群岛运来的肉豆蔻、丁香,从加勒比海运来的蔗糖、烟草等食品或调味品。考虑到如今法兰西王国正处于战争状态,且进出口贸易比以往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路易十四肯定需要花费比以往高很多的价格来购买这些东西,这真是什么时候都要享受。 想想前明皇帝一日三餐十分简单,日常用度也不夸张,国家经济困难时还会假惺惺节衣缩食,与路易十四以及同样豪奢无比的西班牙宫廷比起来,真的是财务支出控制在合适范围以内的典范了,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宴会上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珍玩,比如从印度、锡兰和波斯运来的各种宝石,从克什米尔运来的各种羊毛坎肩、香水、棉织品,从波斯、土耳其运来的精美地毯、挂毯,从中国运来的瓷器和锦缎,当然也少不了进口自东岸的很多丝绸制品了。再加上巴黎的能工巧匠们制造出来的各种漂亮的玩意、搜罗来的名家画作和雕塑,总之凡尔赛宫内积存的所有饰品、奢侈品的总价值很可能超过一亿利佛尔,接近2700万东岸银元。 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做什么事情不好!若是拿去打仗的话,保管可以将以查理五世为首的大量德意志军队反推回去,并且在莱茵河东岸站稳脚跟。只是这事想想也不可能,路易十四这种人是宁可战局僵持不前也不愿意放弃自身享受的人。 当然如果再考虑到如今法兰西国内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接盘人——规模宏大的沃勒维康城堡至今尚未卖出去就可以看出来了——这么多的财富很可能无法变现,因此就更没必要卖出去了,还不如留在宫内,省的路易十四以后再在这方面花钱。 路易十四在宴会上重点介绍了满头华发的李晴及跟在他身边的东岸驻法大使林定之。与上次在凡尔赛宫会见林定之比起来,这次规模更大、仪式更隆重、嘉宾身份更高、言辞用语更加庄重,显示出了深陷战争的法国宫廷对华夏东岸共和国的热切。 李晴、林定之二人这次是当之无愧的宴会主角——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呢,没想到高傲的法国人也有这一天——面对一波波涌过来套近乎的法国贵族或已婚贵族妇女,二人应付得面部肌肉都有些僵硬了。 尤其是那些贵族们,不断将话题朝生意上引,或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地询问与东岸贸易的可行性。李、林二人理解这些人,因为除了少数第一流的贵族外,大部分的法国贵族其实都不是特别富裕的,况且巴黎生活大不易,急需从贸易上找补一些回来,以维持他们的体面生活。而说起法国贵族的穷困,这个锅其实得当初打赢百年战争并统一整个法兰西的卡佩家族背,在那场战争中,很多法国贵族都破产了,不得不依附卡佩家族,而这也是如今法兰西王国高度中央集权的奥秘所在。 李晴、林定之二人与其中一些确实有实力或有商业传统的贵族约好了后会的时间,至于其他一些只是套个近乎、混个脸熟的人,对不起,他们还没这么多精力一一交谈,况且时间也不允许,因为他们的君主、太阳王路易十四还要找东岸使者密谈呢。 密谈的时间定在宴会后,而地点就在路易十四的艺术品收藏室内,法兰西王国国务大臣卢瓦陪伴在侧,路易十四的骑士在门外守卫,确保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并影响双方的谈话,因为这很可能事关未来局势的走向,不得不慎重。 双方甫一落座,路易十四就抛出了个重磅炸弹,询问东岸人是否有兴趣买下目前仍处于法国人控制下的圣多明各岛,这着实吓了李晴一大跳。 圣多明各岛即西班牙人的伊斯帕尼奥拉岛,原本由法国和西班牙各占一半,分据东西两侧。在上次遗产转移战争中,因为东岸海陆军的帮助,西班牙王国获得了整个岛屿,恢复到了当年圣多明各检审法院区初建时的鼎盛状态。当然作为交换,法国人获得了名义上属于西班牙(实际上处于自治状态)的斯特拉斯堡自由市及周边几个市镇的所有权作为补偿,算起来也没多亏。 在这次战争中,法国人从拉罗谢尔组织了一支船队,搭载了一部分陆军,跨海抵达了瓜德鲁普港。这个过程中,西班牙人与荷兰人都未发现,因为他们的船只不可能整天都蹲在法国人的几个岛屿门口守着,那不现实。 随后,法国人便挑选一个天气不错的夜间出航,并首先在岛屿西半部登陆(这里有大量前法国白人殖民者生活着),然后里应外合之下轻松夺取了包括法兰西角在内的几个主要城镇。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西班牙陆军稀烂的战斗力根本不被法国人看在眼里,几乎一触即溃的他们三下五除二便丢掉了原西属圣多明各,前后甚至还不满半个月,也是让人无语。 不过占领容易,接下来守就比较苦逼了。反应过来的西班牙向风舰队也不管像瓜德鲁普、马提尼克、圣卢西亚之类的法国殖民岛屿了,五六艘船况较好的船只以托尔图加岛为基地——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原本著名的“海盗岛”自从上次被东岸军队狠狠扫过一次后,现在又回到了海盗手中,这次控制它的是东岸海盗头子、“虎鲨”号的船长苏摩——对圣多明各执行了严格的封锁,确保岛上的法军不会得到足够的物资补给。 后来,荷兰西印度公司在西班牙人的一再要求下,也会时不时地派出没有任务的武装商船前往圣多明各岛附近转悠,拦截可能会出现的法国船只,对岛上的数百名法国陆军士兵执行封锁战术。 西班牙人不是没有尝试过调集陆军登岛作战。只可惜他们战力孱弱的殖民地陆军让法国人打了个全军覆没,甚至都没造成对方太多伤亡,也是醉了。当时围观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的水手们看得目瞪口呆,进而感叹怪不得去年年中时新西班牙的贝略港竟然被百十个英格兰海盗给洗劫了,这西班牙殖民地陆军的战斗力果然感人,说烂泥扶不上墙都是轻的。 不过,西班牙人的封锁战术到底还是发挥了一定的用处,法国船只虽然冒死接济了岛上几次补给品,可在被向风舰队击沉了两艘船只后,他们便再也不敢了,直接放弃了对圣多明各岛上的五百多法国陆军的后续补给,让他们自己坚持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次法王路易十四竟然向李晴兜售圣多明各,看来心里也是明白,在海军无法取得优势的情况下,圣多明各最终是无法保住的,说起来当初派兵攻取这一岛屿也是有些欠考虑的,当然这也符合路易十四好大喜功的性格。法国人现在明摆着,是打算趁着岛屿仍然维持在自己手上的时候,将其卖出去,哪怕卖价第一点也无所谓,免得将来血本无归。 李晴心里对法国人难免有些吐槽,觉得这帮家伙果然是有卖地的传统的,后世那个时空拿破仑以白菜价卖掉了整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让美国国土一下子扩充了三分之一,简直就是史上最亏出血的买卖。现在比后世拿破仑早了一百多年,可法国人没起钱来第一想到的照样是卖地,虽然圣多明各岛可能也卖不了几个钱。 “很抱歉,陛下,出于对西班牙王国的尊敬,我们并不打算购买伊斯帕尼奥拉岛,这违背了我们的行事原则。”李晴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法国人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你们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各方的关系,但很多时候有些人是不可避免地要得罪的,不是么?我知道你们的国家战略,知道你们想崛起,可你们认为光靠当个老好人就能崛起了吗?西班牙人不值得同情!”路易十四显然对东岸人不配合他出售岛屿的举动感到有些生气,不过他也没有太多好办法,只见他看了看李晴,又说道:“那么,重新恢复贵国驶往圣卢西亚、马提尼克、瓜德鲁普和圣克里斯多夫岛的贸易航线,这个没问题吧?” 第九章 转变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路易十四的许诺说实话是很有诱惑力的。 与一个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陆上大国结盟,看起来是好处多多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可预期的大消费市场,这足以养活东岸国内很多企业和作坊了,意义重大。另外,还有一些外交、军事、政治上的便利,都足以让东岸人从中获得很多的好处,因为有一个强大的陆地强权做盟友且这个盟友愿意帮助你时,很多事情总会显得更加容易一些。 当然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说完了好处,我们也不得不直面很多现实的坏处。第一同样是贸易方面的损失,即一旦陆权国家与海权国家交恶,那么与陆权国家结盟的东岸就将面临着失去巨大商业市场的风险,要知道海权国家如联合省之类往往掌握着巨大的商业分销网络,这是法兰西所无比媲美的。你别看如果联合省与东岸关系不佳,双方之间的贸易额跌到了多年来的最低点,可一旦他们与法国签署和平协议,外敌尽去,与东岸徐徐恢复商贸联系却也是大概率事件。法兰西与联合省的市场孰轻孰重,李晴还是分得清的! 第二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就是陆权国家一旦强大起来,对所有海权国家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军事上,其威胁都非常不小。或许现阶段法兰西王国迫于严峻的国内外形势,还会放低身段与东岸人谈合作的事情,可万一人家在陆地上接连取得决定性的大胜,征服了意大利、征服了西班牙乃至征服了德意志大部分地区呢?那个时候拥有近六千万人口的加强版法兰西王国(或者是帝国?)还会鸟你东岸人么?好吧,即便他们愿意继续和你东岸人谈,但“议价能力”已经得到极大加强的法兰西帝国,开出的条件一定也会苛刻到东岸人也觉得难以接受吧?李晴是穿越者,对历史上拿破仑针对英国执行的所谓“大陆封锁线”计划也是知晓一二的,他自然不能容忍法兰西王国提早一百多年就崛起,乃至征服整个欧洲,那样对华夏东岸共和国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所以,综合上面几点,基本就意味着东岸人无法与法国人在政治或军事上结成同盟关系了,至少现阶段看来肯定不行。在这个问题上,驻欧全权特使李晴甚至可以不用报备本土就直接拒绝路易十四,因为这很显然不符合东岸一贯的国策。 当然李晴拒绝的话语说得比较婉转,言辞间也很有艺术,不过以路易十四、卢瓦二人的智商和阅历,应该是确定无疑地听明白了。他们对此当然有些失望,但看得出来并不强烈,似乎是因为早就料到了这点。东岸人应该明白,法兰西即便这次与联合省和奥地利签署和平协议,那么其实这也是暂时的,兴许大家休战个几年,等实力恢复过来后,就会掀起新一轮的厮杀和争斗。在这个时候,贸然卷入战争是不明智的,作壁上观等待最好的入场时机才是正确的选择,就像如今英国人所选择的一样,不是么? 在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注定无法取得什么共识的话题后,大家又把话题转到了共同的敌人联合省身上——严格来说,联合省从未对东岸宣战,就连被欺负了的东印度公司都没有——路易的国务大臣卢瓦说起如今轰动一时的英荷联姻的事情,即联合省执政、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与英国第二顺位继承人、其表妹玛丽公主结婚之事。 这件事之所以轰动,大概是因为英格兰、联合省两国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的标志吧。两个海上强国的联合,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也足以让包括法兰西在内的一众陆权国家忧心不已了,也许会导致今后法兰西王国扩张时遇到更大的麻烦。 不过这种事情说实话也是必然的,无法阻止的。威廉三世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就是他的这位表妹,而英国国内的新教徒对查理二世及其兄弟约克公爵的天主教倾向又忧心不已,因此对于他们国家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玛丽公主与威廉三世的结合持欢迎态度。 再加上之前法荷战争中许多荷兰大商人、艺术家及社会精英阶层移民英格兰,他们对于威廉三世迎娶表妹也是持欢迎态度。这样的话,两个国家的精英阶层(这些大商人虽然移民英格兰,但在联合省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对这桩政治婚姻均乐见其成,那么这事板上钉钉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据说路易十四在听闻威廉三世与玛丽公主结婚后,曾私下里对卢瓦、柯尔贝尔表示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海上马车夫是这个世界上不多的能够制衡英格兰海上势力的国家,这次战争被狠狠削弱了一波,然后还逼得很多人才、资本流入到了更安全的英格兰,进一步增强了这个国家的实力,这对法兰西王国怎么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当然这个错误在路易看来也只是个小错误,因为夺取低地地区是法国的重要国策,与荷兰正面撕破脸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事情,而这自然会促成英荷两国的结盟,说起来都是应有之意。 不过,这个错误在路易十四看来可能仅仅是个“令他隐隐有些不安的小错误”,但在有能够穿透历史迷雾眼光的东岸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错误了,而是关系到法兰西王国三百年国运的重大失误! 历史上荷兰从17世纪70年代便不断陷入到连绵不绝的陆上战争之中,人才、资本持续不断地外流至伦敦,导致联合省原本占有极大优势乃至垄断的各行各业慢慢衰败,整个国家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长期的下降通道之中。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联合省本身的海上力量也渐渐凋零,但与他打过三次英荷战争的英国人的海上力量却快速上升,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期,英国的国力尚未有质的提升,但已经给法国人造成了巨大的麻烦;七年战争时,若没有英国人参战的话,法国已经获得胜利;规模宏大的拿破仑战争,如果没有控制了印度这个巨大宝库的英格兰人插手的话,法国人无疑也是胜者;以至于后来普鲁士和德意志的崛起,完全也是拜英国人所赐,从而让法国人彻底陷入了深渊之中。 可以说,就是路易十四在处理低地地区的重大失误,才导致了后面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要知道,后世英国人一直奉行大陆均衡政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陆军比不上法国,争不过他们,因此干脆充当搅屎棍,执行大陆均衡政策,用德意志、沙俄来制衡法国的陆权。所以说,法王路易十四这个时候如果有先见之明的话,就该知道千万不能过分削弱联合省,而是应该同样执行海权均衡政策,即给英国人找一些能够与其争夺海权的对手。 这个对手在此时的欧陆,毫无疑问只有联合省最够格,也是最合适的。想想吧,后世每当法国人想在陆地上发力的时候,海权强国英国人总是会第一时间跳出来,用得自海上贸易及海外殖民地的巨大财富,让法国人功败垂成,可怜法国人还对他们毫无办法,因为陆军可没法游泳。而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能够与英国人在海上一争长短的海权国家存在呢?那么法国人可不就有机会了么! 东岸人有这种见识,可不代表法国人也有这种见识,无论是路易十四、卢瓦、柯尔贝尔,还是孔代亲王、卢森堡公爵(即布特维尔)、沃邦元帅及已故的蒂雷纳子爵,他们都是有历史局限性,能够预知未来二三十年的走向已经是超卓的人杰了,不能指望他们有二三百年的预知能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在这个时空,随着法国在低地地区的一连串的军事行动让联合省的国力受到了极大的侵害,可这并不意味着英格兰人的海权再也无人制衡了。因为在遥远的南方新大陆,一个曾经打败过西班牙、葡萄牙海军,让法国主力舰队龟缩敦刻尔克不敢出港的华夏东岸共和国海军,可也是薄有名气呢!尤其是他们每年投入巨资维持一支规模不小的海上常备军,开办海军学校培养专业军官,不断往舰队上应用最新的军事、机械和航海技术,使得这个国家的海军精锐无比,虽然规模可能不是很大,但实力真的不容小觑,关键时刻可是能够威胁到英格兰人海权梦想的。 所以,真到了英国人利用自己的海上优势不断绞杀法国的海外利益,然后利用德意志威胁其本土,利用沙俄制衡德意志的时候,东岸人的入场,是可以瞬间让英国人的这个游戏玩不下去的,因为东岸人本身就是最大的海权,你英国佬还怎么蹦跶?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欧陆各国搞不好会成为英国人的后盾,帮助英国挑战东岸的海上霸权呢? 第十章 大场面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四月的加勒比海已经非常炎热了,位于莫河(密西西比河)河口附近的新京港内,许多自由邦的黑人正在辛苦地为几艘大船运输着给养。 他们都是惯常在河面上做着生意的小商贩,划着在中国内河很常见的一种没有龙骨的小舢板,两个精壮的划手在后端划着固定在船上的桨,两个小贩在前端叫卖着各类水果、腌肉、烧酒或其他什么食品。这些东西的销路一般来说都很不错,尤其是当一艘船只在海上连续航行了超过一个月的时候,水手们会比平时更渴望新鲜的食水。 前来补给的船只一般来说都是加勒比航运公司的商船,尤其是挂靠在这家公司名下的梁氏兄弟的几条船,几乎每三个月就会有一艘船满载本土的各类商品前来码头卸货,然后拉走这里的棉花、橡木(本土强制要求每年进口一定数量的自由邦板材)、干果、毛皮、烟草以及近年来开始多了的蔗糖。 蔗糖的价格非常便宜,每一百斤只要银7元6角,但由于供应量严重不足的缘故,始终没有大主顾专门前来采购蔗糖。自由邦少许甘蔗种植园出产的商品,除部分自用或与印第安人贸易之外,绝大部分还是被加航公司的商人分批买走,然后在怀远岛等地消费罢了——还有很大一部分被过路船只辗转带到东属佛得角群岛进行销售——可见这门生意目前还不足够大,也无法为自由邦带来急需的金钱。 是的,现在自由邦还是比较需要钱的。虽然他们国家目前包括科萨人、科伊桑人、斯瓦西里人、马来人、明人、印第安人在内总共也只有三万六千余人的样子——这还是去年年底补充了一批南非黑八旗之后的数据了——看起来不需要太多货币的样子,因为这很可能会将他们国家原始的经济搞垮,让国家发生不应有的动荡。 不过,谁让他们最近与印第安诸部落战火重燃呢?战争物资的急剧消耗使得他们分外依赖进口,好不容易积攒的贵金属大量流入加航公司的口袋,相信若不是从南非搬来的将近八百户黑八旗官兵家庭带来了不少现金的话,这个国家可能已经在闹钱荒了。 其实想想也是可笑,在华夏东岸共和国国内因为大搞基建而释放了大量货币,导致物价上涨出现通货膨胀现象后,自由邦这个国家居然出现了让人窒息的通货紧缩现象,不得不说这个经济体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也许下一刻就会退化到以物易物的状态。 加航公司说实话还算比较厚道了,垄断了90%该国对外贸易的他们加大了从这里进口物资的力度。比如莫比尔港修船厂所需的橡木板材就几乎全从自由邦进口的,以帮助他们尽快渡过难关,要知道他们本可以自己组织人手深入内陆去砍伐橡树的,虽然那可能会与印第安人爆发武装冲突。 华夏东岸共和国驻自由邦顾问团团长田星少校今天刚从西班牙人的圣奥古斯丁港返航,搭乘的是一艘隶属于加航公司的商船。这艘船只从怀远岛出发,在圣奥古斯丁交割了一部分枪械弹药,都是西班牙人指定购买的,因为据说他们最近被频繁活动的法国海盗折腾得不轻,一些沿海殖民村镇被海盗攻破,损失不小。也正因为如此,新西班牙总督下令从东岸人这里进口部分武器弹药,加强各地的防卫,尽量让法国海盗不敢来袭。 交割完货物的船只随后又艰难地绕过了佛罗里达半岛,沿着加勒比海北部航行,一路经停彭萨科拉、莫比尔港,最终于今日驻泊于新京港。陪同田星一起下船的还有几个来自宪兵司令部的情报官员,他们面容严肃,伸手挡开了很多想要凑上来兜售货物的小商贩,然后护送着田星登上了一辆马车,直接朝离此不远的一处商馆驶去,那是强东贸易公司兴建的办公场所,规模还不小。 因为这条沿河大道的路况并不好,马车一路上行驶得很,不过莫河两岸的风景却还算不错,总不至于让人过分心焦。河两岸目力所及的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森林里有各式各样的树,很多是适宜造船的参天巨木。远方还有大大小小的湖泊、青翠的小山和漂亮的房屋,田星知道,那是自由邦的科萨黑人们在明国书生的建议下建立起的海关大楼,这似乎意味着这个国家至少在进出口贸易方面有了那么一丝文明国家的气象。 海关大楼部分建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很显然,这花了不少人力物力——部分建在河面上,靠粗大的圆木柱子支撑。它们前面有一座精心设计的引桥,船只在涨潮或者退潮的时候均可停靠。海关的关员们将规章制度写下来并贴在大楼的木墙上,而且楼顶还竖起了一面旗帜,上面绣着大大的汉字,告诉每个人这里是海关,所有靠港贸易的船只都必须前来缴纳进出口关税。 毫无疑问,这个海关的建立是针对加航公司的,因为这个国家几乎全部贸易都被该公司垄断了。在以前制度粗疏的时代,加航公司前往自由邦贸易几乎从不缴税,他们以及旗下二级代理商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们给自由邦带来了急需的货物,给他们从南非运来了大量的人口,还要交什么税? 道理是这样没错,而且他们也确实这样爽了好多年,直到执委会诸公觉得应该帮助自由邦这个国家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进出口关税体系,以提高他们政府的财力,加航公司的好日子这才到了头。不过好在自由邦定的税率也并不高,各种商品平均下来不超过5%,加航公司倒也不是没法接受,就当每年多给自由邦赞助了一笔款子好了。 路过海关后最终目的地也就遥遥在望了。强东贸易公司的商馆有两层楼高,建于临河的风景优美之处。大概是白天的缘故,这会窗户一个个都大开着(但到了晚上必须关闭,否则会被蚊虫烦死),窗口下方的河面上居然还停着两艘小舢板,上面有几个黑人正在口沫横飞地推销自己的食品,希望商馆里的有钱老爷们赏脸买一些。 马车很快停在了商馆门口的空地上,田星在宪兵的簇拥下下车走进了商馆,并很快就在闻讯出来迎接的梁强东迎进了屋里。房内装饰得还算不错,而且摆放了许多漂亮的花盆,田星望去,只见种了一些如千日红、凤仙花和牵牛花之类的植物,让人看了多少有点赏心悦目的感觉。 屋里这会稍嫌有些凌乱,因为一些木箱子和木桶随意堆放在地板上,里面装了不少茶叶、瓷器、绸缎和玻璃制品,也不知道是打算送给自由邦哪位达官贵人的,要知道普通自由邦国民可用不上也用不起这些奢侈事物。 “田团长,祝贺你顺利归来,我本以为你还要再晚上一个月的。”梁强东示意自己的秘书给大家泡茶,然后笑着说道:“怎么样,怀远岛现在建设得不错吧?” “不错个屁,疫病横行,经济凋敝。”田星将一顶帽子扔在桌子上,然后撇了撇嘴,说道:“怀远岛真是多灾多难,疟疾、麻风、黄热病交替爆发,死了不少人,剩下的也心慌不已,前往那里的船只的水手也被勒令尽量待在船上,不要进港,就是怕被各种疾病感染。说实话,我在那里一等到船只就离开了,实在是太危险。” “热带不就是这样么,我以为你早就习以为常了。”梁强东摇了摇头,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怎么样?在怀远岛听到什么消息了吗?那里离向风群岛、背风群岛很近,应该有很多消息的呀,荷兰人打下法国几个岛屿了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荷兰人?就凭他们西印度公司那行将破产的财政,靠什么去进攻法国人?马提尼克、瓜德鲁普各有数千法国白人殖民者,圣卢西亚也不少,荷兰人凭什么本事去打?我倒是听说,他们控制的多巴哥岛倒一度被法国人偷袭占领,只不过后来又被荷兰人调集船只夺回来了而已。在加勒比海,对法国人威胁最大的还是西班牙人,他们有兵、有船,即便战斗力差一点,若是玩了命死磕,打消耗战的话,法国人还是会吃不消的,至少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法国人可能会吃不消。”田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屑地说道:“这不,我在怀远岛的时候,就有西班牙人的船只过来,一再要求我们不要与伊斯帕尼奥拉岛的法国人进行贸易,虽然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生意已经中断很久了。” “伊斯帕尼奥拉的法国人已经被围困很久了吧?他们上一次得到补给,应该还是一年半以前吧?在那个几乎没有任何工业文明的岛屿上,食物什么的或许好说,但战争物资却很难补充上,我估计法国人手头的存货也快用完了,这还是托了西班牙人废柴的福。”梁强东说道:“对了,有件事或许你还不知道,前阵子你在怀远岛的时候,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有一艘法国船只冒死冲出重围,来到了新京港,请求我们出面介入该岛的战事。 第十一章 联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虎鲨”号缓缓驶进了苏城港,与其一同进港的,还有一艘破破烂烂的两桅帆船。这艘帆船从型制来说,无疑是在伊比利亚半岛非常流行的圆尾盖伦船,吨位不大,两百多吨的样子,可远洋航行,但更多地见于近海,充当两个城镇之间的贸易船只。 新西班牙总督区就有很多这类船只,活跃于各个沿海城镇,有力补充了官方船只的不足。甚至有人统计,这些私人船只的运输量,可能在官方的五倍以上,且航行线路也很多变,并不拘泥于一处,广受各殖民城镇居民的欢迎。 当然这里不得不重提一下西班牙王国脑残、僵化无比的殖民地贸易政策。即位于马德里的殖民管理机构西印度事务院的老爷们(他们可能一生之中从未去过哪怕一次新大陆),在地图上制定了好几个非常可笑的贸易路线,并严格要求殖民地各检审法院区认真执行。比如,他们最初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贸易、科尔多瓦只能与圣地亚哥贸易等等,与其他城市擅自展开贸易可能会受到惩罚,让人很是无语。 毫无疑问,这种可笑的贸易限制极大地引起了殖民地居民的不满,因此最终在执行落实的时候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即哪怕殖民地的官老爷们(一般都是半岛人)多次下令督促遵守本土制定的贸易规则,但殖民地城镇却总是私下里展开贸易,视本土禁令如无物。这个时候,即便是总督也不能无视殖民地居民的利益而强制一刀切禁止了,他们多半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非法贸易”实在搞得太过火的情况下才会出手整顿一下。 “虎鲨”号这次捕获的船只很明显就是这类专走近海贸易的帆船,这从其船型设计就能看得出来,容量大、吃水浅、重心高、航速慢,很明显不适合远洋航行,多在风浪较小的近海活动,一般用于运输大宗物资。 “在坦皮科近海抓到的,运了一船玉米,听他们说目的地是波多黎各的圣胡安港,那里有西班牙人军队,应该是为进攻法国人准备的。”穿着一身短打劲装的苏摩轻盈地跳到了吱嘎做响的木质码头上,朝迎接过来的心腹海盗们说道。 “大当家的,这次劫了西班牙人的粮船,圣胡安的那些个扛枪的大头兵可就坐蜡了。老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这次能让他们饿肚子,心里不知道多爽快哩。”说话的是一个“小白脸”,名叫王昭礼,明国移民出身,如今算是苏摩的主要心腹之一了。 此君还有个哥哥叫王昭文,与他都是明国温台地区的百姓,因为躲避战乱移居东岸。老大王昭文因为识文断字,性格也不错,目前在宁波鄞县县政府内当个小公务员,跟着上司帮忙处理一些与福建郑氏的贸易事务,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父辈是从福建移民至温台地区的,会一些当地的方言。 王昭礼因为性格原因,加之对东岸比较感兴趣,因此一路漂洋过海来到了东岸本土,随后便被国家情报总局的人看中招录了进来,培训了几年后便扔到了苏摩的麾下,充当他的部下,同时也是与本土情报部门的主要联络员。 当然这并不是说苏摩也是国家情报总局的人,这个出身不凡的家伙很显然是个喜欢无拘无束的汉子,并不希望身后有人对他指手画脚,那是他很难容忍的,最初几次国家情报总局往他身边塞人被赶走了就是明证。 只不过,出来混,还是在加勒比海当海盗,一个白人海盗占据了主流的地方,你若是背后没点依仗,怕是早让人一锅端了。这可不是开玩笑,你别看跟着苏摩一起出去瞎混的人有不少都出身达官贵人家庭,薄有身家,可在加勒比海,经济实力雄厚与否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自身实力的强弱、人格魅力的高低、销赃渠道的多寡以及运气的好坏,都是决定一个海盗首领号召力强弱的最主要原因。 在这些方面,苏摩和他最初的一众小伙伴们有着天然的劣势。在这个时候,国家情报总局的人又再度找上了门来,这位名叫王昭礼的探员在明国时期就会行船,来到东岸后又系统学习了几年航海知识,在海盗当中也算是高级人才了。当时他秉承着高层的意志,与苏摩密谈了一夜之后,最终成为了苏摩海盗群中的一分子,参与了随后数年内很多起针对西班牙人、荷兰人、英格兰人和法国人的海上抢劫行动。 王昭礼系统学习过很多知识,会看星象、会测纬度、会算弹道,在海盗中简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因此几年下来很是立了不少功劳,如今已经是苏摩手下十三太保之一,是一艘缴获商船改装的“座头鲸”号的大副。 这次苏摩出去活动,他和其他几个老兄弟就率部留在老巢坐镇,因为最近苏城港接收了一批来自本土的物资,主要是牲畜、粮食种子、金属农具什么的,还是比较金贵的。毋庸置疑,这些都是国家情报总局调拨的,然后秘密运输到自由邦的新京港,从科萨人手里转一圈,“洗白”后再卖到苏摩手里,算是掩人耳目吧。 这些物资都是给一些就近定居在苏城港的人准备的,他们多是年老或受伤的海盗,身体状况不再允许他们出海战斗了,因此被无情地淘汰下来——海盗本来就是一个高淘汰率的行业——没有别的去处,就只能定居下来靠种地为生。 这样的情况其实在各个海盗群体中并不鲜见,几年前被东岸人和西班牙人联合断掉的著名的“海盗岛”(托尔图加岛),上面就有很多这类年老的海盗生活着。他们种植粮食、蔬菜,饲养家禽牲畜,偶尔还酿一些酒,出售给归来的海盗们,说起来收入也还不错呢,因为海盗们多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钱大手大脚的,让这些人着实赚了不少。 苏城港如今定居下来的前海盗大概有三百多人的样子,不光有年老的或受伤的海盗,同样还有一些厌倦了漂泊不定的生活或自觉挣够了钱的海盗——要知道,并不是每个海盗都是自愿的,很多商船在被劫掠时,水手们为了活命,往往会被迫入伙——这些人在苏摩的庇护下,在这片沿海的地带建起了农庄、果园和牧场,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定居生活。 到了后来,他们中一些有条件的人,又想尽一切办法从旧大陆迁移亲眷族人来到这个名义上属于西班牙德克萨斯将军管辖的土地上生活。盖因他们发现,与其在残暴专横的旧大陆君主的酷烈压榨下生活,还不如在这个自由自在的新大陆定居呢,至少这里土地肥沃、野牛成群,气候也还算温和,是一处上好的宜居之地。 而且更重要的,这里没有贵族和教士们过来收税,海盗首领苏摩和他的十三位圆桌骑士(即麾下十三太保)只要求他们努力种地、放牧,为海盗们提供大量的新鲜食品即可(当然是付费的)。另外,作为被海盗首领苏摩庇护的代价,苏城港的每户定居海盗每年需无偿贡献一头野牛、四只羊、两袋干果及若干谷物,对这个物产丰饶的地方来说,简直是轻到不能再轻的“赋税”了,定居海盗们非常满意。 国家情报总局当然也注意到了苏城港这个有朝城邦国家发展趋势的地方,并且从没放弃过渗透、管理这个简陋的市镇。目前,这个城镇的管理者就是国家情报总局的人,名叫,其父韩可昌,移民东岸的明人,与目前服务于台湾银行的韩金、韩银四人乃是堂兄弟关系。 韩钟同样是苏摩麾下十三太保之一,早几年也是在船上混过的,甚至还参与过对新西班牙殖民城市坎佩切港的袭击,亲自发炮击毙了西班牙人的指挥官,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在国家情报总局的暗中运作下,苏摩半推半就地将此君安排到了苏城港镇长的位置上,管理最初区区数十户年老伤退的海盗。 很明显,韩钟是有一定的管理才华的,小镇的规划几乎全部出自他手,各种生产生活的安排也都是他一手操办。说句不那么中听的话,在目前那三百余户定居海盗的心目中,纵横四海的大首领苏摩的威望,未必就会比“圆桌骑士”韩钟高多少了。 今天苏摩的“虎鲨”号回港时,前来码头迎接的人里面同样有韩钟,不过他素来沉默寡言,话不多,没上前说什么而已,只是和苏摩默契地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 缴获的一船玉米对小镇上的居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因为他们的粮食早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因此这船粮食注定是要被收入仓库了,充作海盗们的储备。管理的仓库的人交周作人,历史名人控周申沃的私生子,是苏摩从老家带出来的小伙伴,关系非常亲密,十三太保之一,而且并不是国家情报总局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成为掌管仓库的人了。 “最近西班牙人有什么动静吗?有没有发现过我们这个巢穴?”将腰间的一带装满宝石和黄金饰品的布袋扔给王昭礼后,苏摩随意地问道。 话说在苏城港及其附近土地上,海盗们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印第安人无疑,这是和他们有些直接的土地冲突的群体,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冲突了,幸好规模都不大,且海盗们也会拿一些缴获的战利品贿赂印第安部落的酋长们,让他们约束部众,尽量不要来苏城港附近晃悠,免得双方打起来。 而除了印第安人之外,他们最大的敌人无疑就是西班牙人了,更准确地说,是新西班牙总督辖下的德克萨斯将军。不过让人有些捧腹的是,这位名叫华金的半岛贵族的办公地点可不是在荒无人烟的德克萨斯哦,而是在墨西哥城,简直让人无力吐槽。这位爷最主要的工作,大概就是在墨西哥城发号施令,然后派出一支支探险队、一队队传教士深入德克萨斯境内的荒野,试图征服、教化当地的印第安人——当然这项工作目前看来还很不成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苏摩当初第一次得知这个德克萨斯将军的事情时也是是愣了很久,然后在进一步得知整个德克萨斯一座像样的西班牙殖民城镇都不存在之后,他就渐渐有些欣喜若狂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免受西班牙殖民势力的侵害,自由自在地在当地发展。 东岸国家情报总局的官员们自然也是乐意看到这一幕的,只不过他们的兴奋程度没苏摩那么高罢了。因为在这些日理万机的官僚们看来,远离本土的德克萨斯是缺乏足够的价值与吸引力的,既没有什么用得上的矿产,也没有名气很大的土特产,简直除了可以种地与放牧外一无是处。因此,他们现在也仅仅只是将苏摩这个海盗群体在德克萨斯的扩张看做一步无关紧要的闲棋罢了,有进展固然信息,没进展也无所谓。 这次他们批了韩钟秘密传回来的报告,给了一些种子、农具在内的物资,同时还拨了五十杆步枪及配套弹药,这基本就是他们援助的极限了,不可能再多,因为他们很显然并不看好这些海盗们在德克萨斯能够折腾出什么事出来。 第十二章 旧事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真是个烂到极点的地方啊,德克萨斯,确实与文明世界隔绝太久了。”1677年6月下旬,之前曾被苏摩等人吐槽过的新西班牙总督辖下德克萨斯将军、费尔南德斯·华金刚从一艘船上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水手们有气无力地开始卸下一些物资,主要是小麦、玉米、腌肉、干酪等普通食物,同时还有不少蔗糖、烟草、咖啡、龙舌兰酒等上等人享用的商品,当然更少不了武器弹药、雨具帐篷等野外生存所必须的物资。 很显然,这些人是来探险或殖民的,而不是给某个定居点运输补给品。得出这样的结论其实并不困难,因为放眼望去,附近是一片荒芜的景色,有河流、有树林、有湖泊、有草原,就是没有村庄、没有农田、没有人烟,看了就让人为之失望。 当然这样荒芜的景象在德克萨斯比比皆是。因为无论是科曼奇人还是阿帕奇人,都是文明水平较为低下的印第安族群,凶悍有余,但也仅仅如此了,他们对于建设甚至还不如普埃布洛人有心得。 西班牙人虽然至今尚未在辽阔无垠的德克萨斯建立固定的殖民机构,但对这些原住民们却还算了解,毕竟这么多年探险队、贸易队、传教士与原住民的密切交流可不是白费的,墨西哥检审法院区的档案馆里记载了很多其他国家的人所不知道的宝贵信息,这些都是将近两百年间无数西班牙殖民者、探险者花费无数精力和代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包括他们与各地印第安人建立起来的复杂的、或敌或友的关系。 是的,西班牙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平时可能还好,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印第安人也习惯了西班牙人的统治。不过在殖民地官员比较贪婪的情况下,印第安人就会变得暴躁不安了,因为遭受的剥削更深了一层,这从墨西哥检审法院区北部普埃布洛人聚居区暗流涌动的局势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在德克萨斯将军辖区这么一个三级行政区域内(新西班牙总督区—墨西哥检审法院区—德克萨斯将军区),西班牙人与当地印第安人的关系却还维持得不好不坏。他们与当地的阿帕奇人、科曼奇人没有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甚至还可以通过传教、贸易等手段影响他们,隐隐控制他们,骗得他们为西班牙王室效忠(而这也是西班牙人公然宣称德克萨斯是他们领土的最主要原因),总体来说相当不错了。 当然上述这种关系的维持,一个重要原因大概就是阿帕奇人和科曼奇人在与西班牙人的交往中获得了利益,或者说至少没有吃太多亏,再加上传教士这种黏合剂的存在,双方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还过得去了。只不过,这次西班牙人可是直接来到德克萨斯建立殖民地了,说难听点是直接和科曼奇人抢地盘,不知道未来双方之间的关系会怎么相处,翻脸看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建立一个临时营地吧,过几天我们再四处看看,最终为这座前哨城镇选好址。”有些疲累的华金将军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们去干活,而他自己则坐在了一个火药桶上,从兜里拿出一些文件阅读了起来。 这里是后世美国科珀斯克里斯蒂城附近的临海地区、努埃塞斯河口,前有风平浪静的大海湾屏蔽风浪、碇泊船只,后有河流通往内陆地区,气候温和、水源充足,附近土地肥沃、野牛成群,稍加改造便是一个上好的殖民地。 作为胡安·弗朗西斯科·特里维诺总督(现任新西班牙总督)任命的德克萨斯将军,费尔南德斯·华金这个出身托莱多乡下的小贵族最近也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感受到来自上层的巨大压力。原因无他,最主要的还是最近一年内多支活跃于马德雷山脉以东的探险队向墨西哥检审法官报告,在漫长的德克萨斯海岸线附近,有一伙来自外界的殖民者开始住了下来,并且似有久居之意,这令他们迅速警惕了起来。 到了今年年初,更是有传教士写信回来,直言这伙定居于德克萨斯海岸某处的殖民者是一群海盗,凶残无比,同时也狡猾无比,已经摧毁了“至少三处”圣多明我会修士建立起的传教部落,理由仅仅是一些土地、牛群之类的财产纠纷。 这个消息甚至惊动了同样驻跸墨西哥城的新西班牙总督特里维诺,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接到了墨西哥检审法院区许多沿海城镇的投诉,说有大量神出鬼没的海盗在觊觎他们的财产,并多次上岸劫掠,抢劫财物、牲畜、粮食的同时,甚至还掠夺女人,一度让久不闻战事、几如酒囊饭袋般的西班牙殖民军队士兵们两股战战,疲于奔命。 特里维诺总督经过分析后认为,这些袭击附近海岸的海盗,很可能就是之前混迹于托尔图加岛的那些海盗中的一部分,在老巢被向风舰队联合东岸人的加勒比海分舰队端掉后,这些海盗星散各处。有的去了巴哈马群岛,有的去了牙买加(英国人果然庇护海盗……),有的去了佛罗里达近海,但现在看来,至少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来到了德克萨斯并隐藏了下来,伺机袭击海上运输船乃至沿海城镇。 这还了得! 得出有海盗来了德克萨斯的特里维诺总督立刻慌了神,他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包括墨西哥检审法院庭长、法官、检察官、各分区将军、堂区主教及重要市镇官员议事,打算集中精力先处理好这件事情再说。 华金作为墨西哥检审法院区内辖区面积最大的官员,自然也是参加了这场会议的。他只记得,特里维诺总督要求他将办公场所“向前搬”、“搬到马德雷山脉以东”、“搬到真正的德克萨斯去”,然后找出“那帮该死的海盗的所在”,彻底消除隐患。 华金将军当时争辩了几句,认为找人不是他所擅长的活计,应该让向风舰队来完成这事。但这事除了给他带来了特里维诺总督的怒火外,什么也没有,他被勒令一个月内整理好行囊,然后带着手下们前往德克萨斯,为卡洛斯国王在当地建立起真正的统治——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就是让华金这个德克萨斯将军以最快速度前往那里建立起殖民城镇,以便让自己变得名副其实起来,毕竟一个整日里待在墨西哥城混日子的官员,凭什么让人尊称他“德克萨斯将军”,这不是搞笑么? 费尔南德斯·华金无法抗拒总督的命令,因此他立刻召集了跟随他在墨西哥城吃喝玩乐了几年的下属官员,向这些垂头丧气的家伙们讲明白了事情。然后又去国库领了一批物资和三万比索的现金,征募了百十名军役人员,便登上了总督提供的船只,漂洋过海来到了努埃塞斯河口,打算在这里建立第一个真正的归属于西班牙王国的殖民城镇,而不是诸如军事哨所、贸易站之类的设施。 老实说,华金对能否在此站稳脚跟没有信心,因为他在墨西哥城招募的这百十个所谓的军役人员的战斗力相当可疑,一旦真的与那些凶悍的印第安人发生冲突,他很怀疑这些人能够坚持多久。不过他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选择相信这些人,并且祈祷圣多名我会的修士们够给力,给那些科曼奇人灌的迷魂汤足够多,让他们兴不起与西班牙人争斗的念头,那样他日子可就要好过多了。 他现在看的文件就是一些修士们写的有关附近风土人情、土著生活的报告,刨除其中大段大段的赞美主的内容,华金认为剩余部分仍然是极有价值的,能够给自己在未来的工作中带来帮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就在他看文件的过程中,货物的卸载很快就完成了。看起来那艘双桅杆盖伦船并不打算在这个海盗袭击多发地带多做停留,他们的船长派人上岸打了下招呼,并“慷慨”地将两门青铜小炮留给了华金将军,然后便扬起风帆,慢慢起航离开了,让岸上一群人看了很是无语,同时也很打击士气。 费尔南德斯·华金看这样不行,于是便出言鼓励了这些人一通,着重指出向风舰队与法国人之间的战斗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胜券在握,伊斯帕尼奥拉岛已经唾手可得,他们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些手头的麻烦,转而过来支援他们这些荒原开拓者在圣华金镇的努力——是的,没错,这位有些名不副实的德克萨斯将军已经将这块他们登陆的地方在地图上标注为了“圣华金镇”,公然往自己脸上贴金(作为开拓者,他有这个权力),也是够厚颜无耻的。 第十三章 示形在彼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上帝,又没中!”布宜诺斯艾利斯远郊的南村港内,伊尼戈将一张印着几个数字的硬纸片团成一团,然后扔进了一条小河沟里。河沟里满是污水、气泡、烂菜叶子、鱼鳞、瓜皮和其他生活垃圾,可见伊尼戈对手头这些小纸片的失望之情。 “交通彩票要有那么容易中,我早不干现在这份累死人的活了,回家当个富家翁还不是美滋滋,你当报社这份活计是那么好做的哟。”《真理报》报社副社长、真理办公室主任戴维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牛肉丝,一边不屑地说道:“这种东西,要中的可能性太低了,傻子税而已。你就当支援了国家交通建设吧,修公路、修铁路、修码头、挖运河什么的,确实挺费钱的,需要你们这些有钱的傻子来赞助。” 伊尼戈闻言呵呵一阵傻笑,然后靠在了河边的一棵小树上,随意扯了根草茎,扔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和戴维这种人本来八竿子也打不着,身份、背景、地位是天差地别,不过世事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奇妙,当戴维跟随蒙小虎的队伍前往潘帕平原实地采访时,遇到了一支居心叵测的高乔人的队伍,经过毫不意外地发生了冲突。在这次冲突中,伊尼戈用刺剑接连杀死了两名高乔人,硬生生从他们的剑尖下将戴维这个文职人员救了回来。而既然有了救命之恩,那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戴维这个二代官员、孙悟本的副手、《真理报》报社副社长立刻放下了矜持和架子,与伊尼戈推心置腹了起来,关系自然是一日千里。 这次他在回首都社里处理了一些事务后,又带了三五个年轻人,乘船来到了南村港,打算进一步跟随蒙小虎的勘测队——或者称探险队更加合适,现在其护卫人马已经增添到了近百人——深入潘帕大草原,对如今越来越成为热点的盐布铁路做一项专题深度报道。 话说蒙小虎率领的勘测队虽然已经完整地在粗粗规划的铁路线上来回走了一遭,但目前国家铁道总局其实仍然没有最终确定这条铁路的具体走向,因为其牵扯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时候还得考虑到国家整体的政策制定,非常麻烦。 目前盐布铁路确定并已经在建的,无非就盐城县境内的盐城镇到进步乡这一段罢了,据悉该段土地平整工作早就结束,现在已经开始在铺设铁轨、修建电报中继站了,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就可以完工。与之相比,通许乡、陈墙乡、桂陵乡、瓦棚乡一带的进度就要慢许多了,目前仍处于艰苦的前期土地平整的工作中。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盐城县发展多年,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各项基础较好,有足够的支撑起盐布铁路的建设。反观牛栏山地区行署辖下各乡镇,虽然近几年得到了大量人口、资金的涌入,但底子仍然太薄,并无力支撑起这么一条远离海岸线深入内陆地区的铁路线的修建。不过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牛庄、银海等地的经济实力只会越来越雄厚,毕竟中央的钱不是白砸的,届时就可以对盐布铁路的修建做出贡献了。 戴维作为长期跟踪这个项目的官方文宣人员,对其进度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他更清楚,这条铁路的修建不光存在诸如人力、物力和资金上的困难,西班牙人态度的变化,同样是这条铁路的不确定性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不确定性因素,盖因东岸人这次的胃口着实有些大,大到西班牙人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接受的地步。 或许有人不相信。不过当你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图书馆内找到一份潘帕平原的地图,然后再估测一下盐布铁路的大致走向,那么对于盐布铁路以东这么一大块土地的面积大小,心里就应该有数了吧?是的,没错,这里起码有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上好土地,气候温和、降水适中、土壤肥沃、交通便利,仅仅比至今仍是东岸最核心领土的东岸大草原小一点点,但土地质量犹有过之。西班牙人担心,一旦这里被东岸人拿走的话,经过数十年的潜心经营,怕不是又一个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的东岸大草原,因为其养个上千万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当然东岸人对西班牙人的解释仅仅是在盐布铁路以东定居、经商,如果可以的话,这些定居者还可以向西班牙王国缴纳一定的土地使用费。但这种话又能糊弄谁呢?真让这些“蝗虫般”的东岸人住下来并结婚生子,繁衍生息,谁还能将他们赶走。到了最后,保不齐又是东岸人甩个几百万元的现金,将这块土地从西班牙王国手里买走。 因此,西班牙人现在是不敢退,也不能退,他们害怕现在退却了,向东岸人屈服后,会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然后不断往复循环,最后将整个潘帕平原五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丢个一干二净。 这种情况自然是东岸人所不愿意看到的,特别是之前在盐城港华夏东岸共和国执委会主席廖逍遥已经与西班牙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提过这事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月,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令一些性急之人有些按捺不住了——按理说呢,这一个月的时间也就刚刚够布宜诺斯艾利斯方面讲消息传到利马,远没那么快得到回音,不过谁让布宜诺斯艾利斯城的奥万多将军闭门谢客,一点不和东岸人沟通呢?说不得,只能上点手段了! “上手段”自然不能是东岸人亲自赤膊上阵了,那太难看,也没必要。因此,在国家情报总局一些高级官员的关照下,从未在西班牙人面前露过面的盛德鸿盛大处长秘密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以修建“商站”(其实是火车站)的工头为掩护,策划起了一连串的事情。 在这些正处于酝酿中的阴谋诡计之中,前雇佣兵军官伊尼戈是关键人物之一。盛德鸿盛处长已经与他见过一次面,允诺了他五千块钱的活动经费,要求他尽快去草原上招募更多的高乔人,给他们派发武器和饷银,随时准备听从盛处长的指示。 伊尼戈对此早就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常年在各处厮混,经历丰富的他早就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情报总局的黑皮们,怕是要在潘帕平原乃至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带,搞一些事情出来,以倒逼西班牙人尽快做出决定了。很不幸,“业务能力”一贯很强的伊尼戈是情报官员们一致看好的对象。 今天戴维来看伊尼戈的时候,这厮就正在清点手头的资金,并打算将手里的一些汇票出手,换取一些银元。在草原上,苦哈哈的高乔人对纸一样的汇票、支票、本票什么的天然不信任,他们只信任真金白银和可以吃穿的东西。因此,想要收买这些人并让其为自己卖命,必要的金银是少不了的。 戴维对伊尼戈将要干什么事多多少少也有些明白,不过他也没有深究的打算。这些由特务和情报头子们策划的东西,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下意识觉得远离才是正道。只不过伊尼戈之前救过他的命,他有义务稍稍提点一下罢了,另外,他也是防止一些情报头子们丧心病狂,把伊尼戈这块抹布用完了就扔,这事可不是没有发生过。 因此,在稍稍有些隐晦地与伊尼戈就一些事情聊了聊后,戴维便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与伊尼戈聊起了潘帕平原上种什么农作物在现阶段最合适。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冬季有霜,夏季持续炎热,全年雨量适中,降雨的季节分配也很合时宜。特别是冬初的降雨颇有助于开垦田地和播种小麦,春夏的雨水则有益小麦的后期生长。”而就在戴维、伊尼戈二人于南村港闲聊着潘帕平原的农业条件时,布宜诺斯艾利斯城近郊,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将军也正与随从们谈论着差不多同样的话题,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些降水惠泽东半个潘帕。而在波状潘帕地区,它的夏雨集中在夏末降落,对于五月份才收割的玉米生长极为适宜。南部和西南部的降水规律则适宜小麦的生长。至于对亚麻、向日葵和饲料作物,大部分地区的余量,无论就其全面总量还是就其季节分配而言,均足够有余……” “先生们,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事实上刚才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们国家任何一位农业专家写的,而是东岸境内公开出版的一些农业刊物上的文章。看看,东岸人对潘帕平原的了解甚至远甚于我们,也许在几年乃至十几年、二十年前,他们就不断派人深入平原,研究、收集各类信息了吧。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讽刺,先生们,我们对这个没有森林、不产金银的辽阔平原一点都不重视,而东岸人却将其视若珍宝。”奥万多将军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西班牙王国的风气早就败坏了,这样没有特色的土地,是注定引起不了西印度事务院以及马德里宫廷的注意的,更别说现在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呢。 什么?你说这片土地生产小麦、玉米、大豆、苜蓿、向日葵、亚麻、蜂蜜、野牛及其他东西?拜托,现在的西班牙人已经不是刚刚驱逐摩尔人那会的主的子民了!在那个年代,哥伦布尚未发现新大陆,西班牙人还很穷,无论是贵族和平民吃苦耐劳的精神还在,还是愿意种地牧羊及发展手工业以养家糊口的。 不过一切都在海量的美洲金银涌入西班牙人后改变了!剧烈的通货膨胀消灭了西班牙的各项产业,一夜暴富的生活摧毁了卡斯蒂利亚人的精气神,他们变得懒惰、虚荣、自负,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吃苦耐劳的状态了,且一时延续到今日都是如此,这便是很多人指出如今西班牙王国全民风气败坏的最主要原因。 所以,西班牙人正常来说是看不上潘帕平原那些土地的,因为它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些许粮食、饲料、果子和野牛,也能令西班牙大爷们动心?别做梦了!他们现在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这种没有金银矿也不能种植热带商品的土地,面积再大在他们看来也不值钱,说起来与东岸人在这个方面的理念差异还是蛮大的。 当然了,西班牙人不看重这片土地的价值,可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将这里割让出去。事实上,他们还是比较倾向于将这片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尤其是现在因为持续多年的战争的缘故,加勒比海局势混乱无比,安全性大减,西班牙人不得不将一些运银船改从拉普拉塔河出海,以避免被海盗捕捉到。 出于这个因素,他们内心之中比较抗拒将拉普拉塔河南岸的这大片土地丢给别人,所以对于之前东岸人的屡次试探,他们虽然没有直接予以正面回绝,但所作所为与回绝无异,摆明了就是不想出让这片土地,相信东岸人现在应该也会慢慢明白过来了。 现在奥万多将军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东岸人会不会为了得到这片土地,而与西班牙人来硬的,因为他听说这个异教徒国家如今刚上台的政府领导人是军人出身(虽然已经退役),风格较为强硬,与上两届多多少少有些温吞水性格的政府领导人差异较大,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来达到目的。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如今西班牙王国还在欧洲与法国人交战,财政压力极大,而给马德里宫廷提供融资服务的意大利商人们又与东岸人关系密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从这方面入手,迫使马德里方面屈服。甚至于,这个国家会不会选择动员武力手段来达到目的呢? 第十四章 攻于此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6月下旬,潘帕平原已经正式进入了冬季时分。 弗朗哥镇(即后世的拉斯弗洛雷斯小镇)外面某个隐蔽的小土沟内,一身南尼德兰雇佣军打扮的伊尼戈左手扛着一枝火枪,右手轻抚腰间的重剑,目光灼灼地扫过一票站在自己面前的牛鬼蛇神:其中有高乔人,有东岸刑事犯人,有情报总局的探员,还有很多来自东方的土匪或邪教分子(杨亮对此一定很不陌生),总之是个大杂烩,人渣集中营。 正常人待在这群凶焰昭著的土匪群中,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坐立不安了,不过伊尼戈却安之若素,习以为常,甚至当他目光每扫到某个人时,有些人还下意识地避开和他的对视,由此可见这厮也不是什么好鸟,不然焉能震慑得住这帮凶人。 当然了,伊尼戈在潘帕平原上名声这么大,让很多人闻风丧胆,但仍然有和他有些不对付的,比如某个诨号“一吊三”的前清国土匪。 “一吊三”原名吴翼飞,清国绿营小军官出身,甚有勇力,驻守江北扬州府一带。在上次东岸大军出动去江北掳人的时候,全军溃散,这厮直接被抓了俘虏,然后因为表现良好,多次带路,因此获得了减免劳役刑期,移民东岸本土的奖赏。再后来,不甘心在巴西高原上土里刨食的吴某人,又想办法报名登上了前往潘帕平原的移民船,成功混迹于草原之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这次国家情报总局的盛德鸿盛处长策划针对弗朗哥镇的攻击行动,也把“一吊三”吴翼飞和他那五六个臭味相投的老兄弟给召集了过来,让他们归属于伊尼戈指挥,这多多少少让自认为实力不错的吴翼飞很是不满。 啊,对了,忘了介绍吴翼飞“一吊三”这个诨号的由来。这个一吊三是南通州人氏,家境富裕,少年时就勾结一群恶少为祸乡里。扬州府因为地处要冲前线,历来局势紧张,因此如一吊三这类孔武有力的乡间流氓便被征募为了地方团丁,这更是方便了这伙人鱼肉百姓。不过一吊三狂吃滥赌、勒索抢劫,却从不糟践良家妇女,每逢有生理需求时,便去镇街的窑子里去解决。按照当地规矩,叫一次窑姐需要一吊钱,但他却额外大方,每次都比别人多付三十文,声称窑姐也不容易,这是给她们的体己钱,因此一来二去别搏了个“一吊三”的诨号,倒也在十里八乡迅速扬名了。 “臭小子,这里是伊尼戈老大的地面,能任凭你小子走平道吗?”看见吴翼飞态度不是很恭敬,居然和伊尼戈大大咧咧地对视着,且目光里隐隐有那么一丝挑衅的意味,一位紧跟他的前山东闻香教教徒便怒了,出言怒斥道。 “是肉皮子发紧了吧?” “看你细皮嫩肉的,老子一巴掌能打进地里。” “年轻人,你倒大霉了,正如同上帝不会庇佑海盗一样,同样也不会庇佑你的。” 喽喽们七嘴八舌地嬉笑怒骂了起来,令吴翼飞和几个老兄弟一时间有些愤怒,差点就发作了起来。不过在听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国家情报总局官员咳嗽了两声后,所有人都明智地闭上了嘴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留下一群看不清形势的高乔人傻傻地愣在那儿。 这个国家情报总局的官员是前顺军将领蔡华泽之子蔡祖,赫然是一副大块头的身板,一身猎装紧紧包着鼓鼓囊囊的腱子肉,宽宽的牛皮腰带上,一侧插着一枝1633型燧发手枪,另一侧则是带鞘的匕首,两腿叉立,如同一尊黑铁塔一般。 蔡祖这份尊荣,说起来一点也不像那种穿着黑皮,整天以分析情报、撰写报告为主的国家情报总局的人,倒更像是那些宪兵司令部辖下的赳赳武夫们。蔡祖这会咳嗽了两声,制止了一场潜在的内讧,然后又努了努嘴,示意伊尼戈赶紧的上来给大伙将将接下来该怎么行动,因为离预定的出发时间已经不远了。 伊尼戈点了点头,也不在推辞,开始讲了起来,且一边讲一边分配任务,谁吸引火力,谁猛冲猛打,谁搜罗物资,谁控制人员,谁在外围警戒,都落实到了每个人的头上,条里清清楚楚,不愧是当过雇佣兵的人物。 众“土匪”们听得也很认真,不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当然也有不是很清楚自己职责的,便伊尼戈发问,伊尼戈也不嫌麻烦,一一向他们解释了清楚。如此三番之后,上午八点钟,所有前期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众人便一声唿哨,翻身上马朝弗朗哥镇杀了过去。 他们这次袭击弗朗哥镇,是国家情报总局策划许久的行动了,目的就是为了震慑一下西班牙人,让他们意识到在即便在潘帕平原这个西班牙王国的领土上,东岸人也是想打就打,丝毫不费什么事。而且,他们甚至都不用出动军队,只需招募一些乌合之众组成百十人的马队,就能掀翻像弗朗哥镇这种不大不小的殖民镇子。 马队很快便行进到了弗朗哥镇的镇墙附近,也许是早早被瞭望塔上的西班牙人发现的缘故(草原上无任何遮挡物,可谓一览无余),等他们冲到近前的时候,镇子大门已经关上了,一位神父将钥匙扔进了井里,大声号召男人们出来抗敌。 伊尼戈见状冷笑了一声,命令手下两个老兄弟带一群高乔人向前冲锋,打算先控制大门左近,然后再放火烧门。他的想法是不错,但问题是高估了这些高乔人的战意,只见他们刚刚下马步行了几十步,一排子弹打了过来,撂倒了先头几个人,剩下人的士气一下子就崩溃了。无论伊尼戈的两位老兄弟怎么威逼利诱,他们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般,始终不怎么肯往前挪动,惜命得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情报官员蔡祖见状大怒,破口大骂道:“奶奶个熊,你们的胆子都让狗叼去了!都给我冲过去,打开大门,抓住一个活的赏十枚银元,死的五块钱,以首级为凭!快!” 乌合之众们被钱给鼓动了起来,也不待伊尼戈指挥了,一下子又上去了两队人,其中就包括“一吊三”吴翼飞率领的一队。这厮打起仗来倒也是一把好手,一边咋咋呼呼地招呼手下人往前冲,一边领着几个老兄弟仔细观察西班牙人的所在,然后七八杆枪一起招呼过去,往往几下就能获得斩获,这一下子就压制住了西班牙人的嚣张气焰,极大鼓舞了己方的士气。 而等到拿着米尼枪的几个伊尼戈的骨干手下不紧不慢地上前,进行远程精确射击后,西班牙人的第一道抵抗防线几乎瞬间就土崩瓦解了。丢失了十多具尸体的他们士气崩溃,不顾军官和神父的劝阻,直接撒丫子跑路了,躲到了镇子里。 一吊三看了哈哈大笑,直接让几个捧着柴火的高乔人上前防火烧门,同时他自己则躲到了瞭望塔的射击死角处,静静地观察着局势变化。他心里明白,这些西班牙人已经败了,彻底地败了!虽然一开始被军官、神父以保卫自家财产、亲人安全为理由组织起来,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可他们的战斗意志终究是很成问题的,这才几个来回呢,竟然就吃不住劲跑了!如此战斗能力,就怪不得他们在占据了绝对制海权的情况下,依然无法夺回被法国人占领很久的伊斯帕尼奥拉岛了!也难怪像贝略这种大商港,居然也会被英格兰海盗给彻底洗劫了,实在是无能到了极点。 木质的大门在熊熊烈火前并没有坚持太久,在土匪们用马匹将剩下的构成大门的圆木也拉倒拽走之后,一吊三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冲了进去,也是勇猛! “啪啪啪”的抵抗枪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几名乌合之众当了替死鬼之后,一吊三拔枪撂倒了一个,然后攥着匕首冲了过去,两下就插死了一个戴着船型帽,看起来还是军官模样的西班牙人。他的老兄弟看大哥如此勇猛,纷纷叫好,然后鼓噪着一边放枪一边冲锋,很快便将这看起来是最后一拨西班牙人的抵抗力量给粉碎了——嗯,敌军一共撂下了差不多十具尸体的样子。 接下来的战斗其实很简单了,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失去抵抗勇气的西班牙人缩在家里面,瑟瑟发抖地等待着征服者对他们的审判。他们这么担心是应该的,因为这次前来袭击他们镇子的敌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东岸正规军,因为他们既不穿蓝衣服也不穿黄衣服,甚至就连军装都没有,且其中颇多高乔人的面孔,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鸟,因此一个个都很担心。尤其是那些紧紧攥着火枪的男人,心里已然有些后悔,觉得刚才是不是应该坚决抵抗一下,现在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第十五章 天降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韩光列骑着一批战马,当先走在半人高的大蓟丛里。 托西班牙人的福,物种入侵的西班牙大蓟在荒无人烟的阿根廷平原上越长越高,越长越密,就像卡斯蒂利亚人在这新大陆上的优势一样。但是大蓟好除,西班牙人可不好除,这些来自旧大陆的殖民者最终就会像大蓟一样,利用其超强的竞争优势,在新大陆牢牢地占据上风,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 当然这是原历史时空的走向,在东岸人所在的这个17世纪,对于西班牙人乃至整个旧大陆的人来说,东岸人又何尝不是一次“物种入侵”呢?他们的竞争力强弱,在别的地方也许还不是特别明显,不过在这西班牙一家独大的南方新大陆,却是太明显了!其最突出的表现,大概就是东岸人在拉普拉塔和巴西高原两个方向一轮又一轮的扩张吧。 韩光列是现役陆军军官,隶属于宪兵司令部,正儿八经的少尉,韩钟之子、韩可昌之孙,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话说他们韩家原本是淮安府第一个投诚东岸的大族,一直颇受廖逍遥廖司令的优容。当初还在山东的时候,韩家二代几兄弟就已经担任东岸方面的官员了,比如韩可大、韩可久都在山东入仕,当一些事务性的中层官员,二人的子侄辈也颇多建树,韩金、韩银、韩库、韩钱都在台湾银行任职,有的已经独当一面,韩镕目前则在宁波府任职,干着司法工作。 至于和老父韩至美一起移民东岸的韩可昌、韩可荣等人,韩至美、韩可昌已经因病先后去世,韩可荣则在家经商,从河间地区贩卖稻谷、桐油、马黛茶、皮革(主要是鳄鱼皮)等特产商品到东部沿海的核心城市区,赚取利润。不过近些年来因为年时日高,又得了诸如风湿之类的疾病,因此已经淡出商界,将生意交给了儿子韩铭及侄子韩钟经营,自己打算去干燥一点的南方地区生活。 韩光列基本是韩家第四代当中最出色的一个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混上了少尉军衔,听说在宪兵司令部内也有贵人赏识、提携,这日后的前景非常看好。不然的话,你以为这次上头会将这么一个可以在很多大人物面前“出彩”的机会让给他这个毛头小子么,怎么可能! 而说起韩光列这次的任务,就不能不提一下前阵子刚刚在南方潘帕平原上发生的一起“暴动”事件。那就是著名流浪雇佣军伊尼戈、草原悍匪“一吊三”吴翼飞两人联手,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攻破了西班牙人的殖民小镇弗朗哥镇,名声大噪,同时也令西班牙人非常恐慌,第一时间赶去查看,并派出骑兵搜索、追击,打算将这两人及手下彻底铲除。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伊尼戈和吴翼飞二人背后都站着谁——还用说吗,他们战斗中使用了现在名气越来越大的米尼枪,西班牙人心里能没点逼数吗——因此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奥万多将军派出的骑兵注定是要无所斩获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另外,在那次事件发生后,布宜诺斯艾利斯方面除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利马方面以外,也派出了代表团前往东岸首都进行抗议,要求东岸方面严格约束国民,不要再做出这类有损双边关系的恶劣事件,否则他们也可能会采取反制措施。 其实,西班牙人如此“气势汹汹”地抗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是让步了。即他们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东岸人你不要再乱搞了,这次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当没看见、不存在,所谓的追捕也是象征性的,但你们一定要保证下不为例,否则我们就要进行报复了。 西班牙人这种色厉内荏的态度,自然被东岸上下看穿了,因此他们一面对其敷衍塞责,一面试探性地问起了之前已经搁置许久的关于东岸国民在盐布铁路以东从事各类经营活动的事情。结果西班牙人对此依然没有明显积极的回应——其实也不怪他们,这种大事需要马德里方面做主,他们还无权决定——这令东岸上下有些失望,因此在某些人的授意下,继国家情报总局出手后,宪兵司令部借口西班牙人的一支陆军部队刚刚在武平县一带与东岸人就巴拉那河中的一些沙洲岛屿的归属发生了小规模冲突,硬是挤了进来,打算策划一起事件。 他们策划的事件严格来说与之前双方争夺沙洲岛屿的事情也不无关联,说起来也是对那一连串争抢的报复了。按照宪兵司令部的计划,这次少尉韩光列将带由流放犯人、非国民劳务工及少部分便衣宪兵组成的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深入武平县对面的西班牙人控制区,对他们的一些殖民村庄进行报复性劫掠,谁让这些人之前参与了在巴拉那河中心沙洲上的那一系列造成了十数人死伤的武斗事件呢? 此时已经日近中午。韩光列看了看太阳,下令大伙下马休息一会,分批进食、休息,为接下来的袭击行动蓄养体力。而韩光列本人,则靠坐在一棵树下,随意吃了点干粮后,便拿出了笔记本,不厌其烦地翻看自己先前做的功课。 “‘查科’一词源出于克丘亚语,是‘狩猎之国’的意思。这是一个多林的平原,为潘帕草本平原往热带的延伸过渡区。这片土地幅员辽阔,地势平坦,甚少起伏。有许多面积广大的区域,土地坦荡,一望无垠。再加上气候方面的因素,这里形成了一些洪泛区、沼泽区和湖泊区。但很多沼泽会在冬季消失,长满肥美多汁的牧草,这给动物的繁衍生息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因此被土著克丘亚人称为‘查科’(狩猎之国)。”韩光列拿手指在这些文字记录上一行行划过,并不断回忆之前几次深入查科平原时的感受,以加深印象。 “可恨这里的克丘亚人为何对西班牙王国如此死心塌地,难道天主教洗脑真的那么厉害吗?”看着看着资料,韩光列就遗憾地一拍大腿,懊恼地轻声说道。 在前面很多次深入查科平原的各种活动中——有陆军系统的参谋旅行、有地质部门的冒险勘测、有国家情报总局的刺探行动——东岸人所遇到的最大威胁就是各种来自克丘亚人的敌意了。 这些生活在查科平原上的土著们,以狩猎和种植玉米为生,笃信天主教,对任何外来者都十分警惕,一经发现就会第一时间上报给神父或干脆对东岸人展开袭击。对于这种防不胜防的行为,东岸人根本没什么好的应对方法,以至于活动大受影响,且还颇是产生了一些伤亡事件,让人很是恼火。 等到这次武平、武信两县与西班牙就巴拉那河中心的一些岛屿、沙洲的归属权产生纠纷,这些克丘亚人就站在西班牙人一边,甚至还接受了他们的征发,为驻守在雷西斯滕西亚的那个梅斯蒂索步兵团站场,“极大伤害了东岸人民的感情”。 因此,这次韩光列少尉带着这百十人秘密潜入查科平原,说不得要重点“照顾”一下这帮人了,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对于上级的这个要求,韩光列本人也是非常认可的:开什么玩笑,西班牙王国国力孱弱、政治腐败,对东岸依赖颇深,因此东岸国民历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智利等地横冲直撞,即便犯了什么事,西班牙人也不好处置,说起来和日后的领事裁判权也相差无几了。 可这种有待就是在查科平原上不好使。他娘的那些愚昧至极的克丘亚人,可能没搞清楚东岸到底有多强大,居然被西班牙殖民官员和教士们蛊惑得忠贞不二,为这些同样是外来侵略者的半岛人卖命,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韩光列觉得,对这些榆木脑袋就应该狠狠地惩戒一下,不然他们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居然死心塌地地为西班牙人卖命,他们是有多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克兰迪人大起义难道已经忘了吗?真是贱得可以! 众人分批吃完饭休息完毕后,韩光列喊来了几个头头,与大家再次确认了一些细节,比如在哪里设置临时休息地点、在哪里设立藏粮食和弹药的地方、在哪里与对岸的本部进行联络等等。这些细节都是必须要注意的东西,不然的话可能无法在查科平原上坚持太久。 1678年7月10日,韩光列率领的队伍找到了一个隐藏在树林、大蓟丛中的克丘亚人村落,趁其不备发动了一场突袭,并以伤亡六人的代价消灭了村子里的所有抵抗力量,其中超过十人是半岛人或克里奥尔人。 7月13日,转战另一处的韩光列等人再度有了斩获,他们捕获了一支往雷西斯滕西亚城运送物资的马队,杀死西班牙士兵十余人(基本都是梅斯蒂索人),并将包括粮食、布匹、食盐在内的物资焚烧一空。 7月18日,他们攻破了一个西班牙贵族的庄园,打死打伤二十余名半岛人或梅斯蒂索人,同时将这个庄园内值钱的财物劫掠一空,庄子也一把火烧了,后被赶来救援的西班牙骑兵击退。 整个七月,这类治安事件层出不穷,让驻守在雷西斯滕西亚的那支西班牙步兵团疲于奔命,愁上加愁。他们当然知道这事是东岸人干的,这从一位不幸受伤被俘的东岸“土匪”嘴里不难审讯到,但这种事情你又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因为严格来说这些犯境的土匪要么连东岸国籍都没有,要么在东岸国内也是所谓的被通缉状态,东岸政府想要摘除与他们的关系非常容易,西班牙人还会无话可说。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东岸人此次越境袭击很明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恶心你、打击你、动摇你,让你对他们产生畏惧的心里。如果再联系上上个月发生在南边潘帕平原弗朗哥镇的事情的话,东岸人此举就又会被套上一层更深的意义。 但不管怎样分析、猜测,西班牙人——尤其是对雷西斯滕西亚城的守军来说——最需要优先考虑的,就是怎样将入境的这支东岸土匪部队给驱逐或消灭掉。这个名叫韩光列的东岸土匪头子,入境已经上了很多大人物的名单,他带着手下像一群饿狼一样穿梭在草原、沼泽、树林和大蓟丛中,不断对散布在各处的村子、庄园进行袭击,制造杀戮和恐慌事件,让人好不着恼。 第十六章 时机成熟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仆人轻手轻脚地将晚餐端了上来。 那是一盘抹着蜂蜜、色泽金黄的面包,数量不少,足够桌上的几个人享用了。而在餐桌上,还有其他几份食物,包括加了西班牙牛至的凤尾鱼、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舌、从东岸进口的五香鲸肉干以及一些如马齿苋、菠菜、洋葱之类的熟食叶用菜,佐餐的则是从新西班牙进口而来的龙舌兰酒,看起来相当丰盛。 这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上流社会的生活。即便现在野外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很多东岸马匪,供给城市的物资有所减少,但大人物们该有的用度一点也不会缺少,就像今天这顿普通的晚餐一样,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将军和拉莫斯神父甚至都没对食物多瞧一眼。 “在新大陆就是这点好处,物价便宜。牛肉、羊肉、鱼、蜂蜜、黄油、奶酪、面包、酒几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就连那些该死的、对国王不忠的加泰罗尼亚人,都能轻松地享受这些食物。当然在安达卢西亚、格拉纳达、加泰罗尼亚或加利西亚,人们也可以购买这些东西,但成本就高太多了。”奥万多将军一边愉快地享用着目前的食物,一边说道。 “是的,成本很高,而且这几年听说还在闹饥荒,都从埃及和叙利亚进口小麦了。这么算起来的话,卡斯蒂利亚人的生活甚至可能还没移民至此的加泰罗尼亚人、南尼德兰人或那不勒斯人的生活好,想想也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拉莫斯神父那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附和着奥万多将军,道:“正如您所说的,旧大陆战争频繁,灾荒一年紧似一年,现在每年移民到新大陆的人数足足上涨了三分之一以上。当然这个数据可能不太准确,因为谁也没有进行过这样的统计,但就我和其他人交往的信件中涉及到的这方面的内容而言,这很大可能是事实。” 其实,在历史上的16-17世纪,西班牙人平均每年移民新大陆的人口应该在5000-6000人的样子,不多不少。本来可以更高,但与葡萄牙人一样,西班牙国王只允许自己领土范围内的子民移民新大陆,且还只能是天主教徒。 不过在东岸人的这个时空,因为秘鲁、新西班牙贸易的开发程度超过历史同期,产生了大量的资金、人口和技术需求,故移民至新大陆的西班牙王国臣民有所增多,应该达到了7000-8000人的样子,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来自亲戚家(即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天主教徒,使得秘鲁、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半岛人数量有所增加。但与历史上类似的是,这七八千移民同样是以单身汉居多,举家移民的并不算多,说起来未尝不是一种遗憾,至少此时奥万多将军和拉莫斯神父都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梅斯蒂索人在他们看来血统上天然要差一些。 “所以我们更不该让掉潘帕平原,是吗?我的神父。我们在这里有很多城镇,包括布宜诺斯艾利斯、罗萨里奥、圣菲、雷西斯滕西亚等城市,同样也有如弗朗哥镇、马德普拉塔、圣洛伦索等小镇,人口经过多年战争、疾病、拓荒的洗礼,仍然保持在几万人的规模,我们能退却吗?”奥万多将军也放下了手里的刀叉,仿佛突然间对桌上的食物失去了兴趣,摇头说道:“但残酷的现实也摆在面前,东岸异教徒有几百万人,武力强大,决心更是坚定,而我们呢?利马的总督阁下怕承担责任,忘了他头上‘特命全权总督’的职衔到底是什么意思,把锅甩给了马德里的宫廷。可我倒要问问,在如今这么一个紧张的时刻,卡洛斯国王有空来料理新大陆的事情吗?” “你的担心无比正确,将军阁下。多年来与东岸人密切的商贸联系,已经让利马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太多的人与东岸存在利益牵扯。你可以想象吗,东岸商人在卡亚俄港竟然可以进行自己的宗教活动而不受到任何惩罚,听说是总督给予了豁免权,这简直就是无耻之尤!有的时候,我恨不得组建一个纯洁的圣殿骑士团,将这些人通通扔进地狱进行审判。可我知道我做不到,将军阁下您也做不到,没人能对抗大势。”拉莫斯神父用有些悲凉的语气说道:“马德普拉塔现在基本上已经沦陷了,东岸人与我们杂居,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行为越来越强势,几乎已经不再遮掩自己对这片土地的野心,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灾难。可我们能怎么办呢?与他们进行战斗吗?那是不明智的,会使我们的力量受到更严重的损害,将来更加无法制约东岸人。” 拉莫斯神父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对于东岸人的步步紧逼,过于强硬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的策略,因为一旦发生冲突,吃亏的肯定不会是东岸人,且还会让本就不堪的局势进一步恶化。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上下应该明确的一点就是,在马德里和利马方面没有下定决心的情况下,单靠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方,只会招致可耻的失败。那么,在上头有个明确的说法之前,自己唯一该做的,其实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不断降温东岸与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请求他们约束部众,停止对西班牙人的伤害,然后在徐徐图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总之一点宗旨就是,在没法打消东岸人对潘帕平原的野心的情况下,如何利用现有资源和局势,通过各种手段的运作,尽量推迟东岸人对这片土地的占领,削弱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控制力,以拖待变。 其实这也是前一阵子奥万多将军一直执行的策略,即派出代表与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一起,不断进行抗议,给东岸人施压,同时将这类事件尽量低调处理,定性为土匪袭击的治安事件,以免东岸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将事情推向不可控的深渊。至于说东岸人再三询问的有关盐布铁路以东范围的经营问题,则一推再推,就是不做正面回答,打算将事情拖过这一段事件再说。 如今东岸人似乎也对他们无休止的拖延有些不耐烦了,继一股马匪突袭了弗朗哥镇之后,本月在查科平原上,另一股不止来历的匪徒也悍然袭击了雷西斯滕西亚城周边不少殖民庄园或印第安人小村,造成了极大的破坏。那个已经隐隐被人称为“查科之狼”的家伙,如今虽然已经暂时销声匿迹,但你如果认为他已经走了那可就是太天真了。最大的可能是,这人不知道躲哪儿休整、补给去了,也许等不了多长时间,他的他麾下那些凶悍的匪徒们又会再一次出现,就看当地的王国驻军能不能捕捉到他们并予以消灭了。 当然事情如果仅仅是到今天这个程度的话,他可能还能勉强应付,不就是安抚地方并派出军队剿灭马匪嘛。但如果东岸人继续加大本钱,不断投入并制造新的事件的话,可能就要超出他们小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的应对能力了。毕竟他们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远不能和有着四百万人口的东岸异教徒相比,一旦双方的冲突升级,最先崩溃的肯定不会是东岸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拉莫斯神父对他的担忧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他真的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更何况他也反对与东岸人升级矛盾乃至直接翻脸,因为那太蠢了!这次他想办法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除了向奥万多将军为马德普拉塔镇请一支护卫部队之外,同时也有告诫将军谨慎行事的想法在内。如今看来,他们两个人的思路还是高度一致的,即虽然无比痛恨东岸异教徒咄咄逼人的行为,但都觉得这会不宜直接翻脸,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拖待变,拖到后面看看会发生什么。否则的话,现在一旦将事情搞大了,让东岸人有借口全面介入,那局势如何可就很难说了,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奥万多将军与老莫斯神父共进晚餐之后,双方又将马德普拉塔的局势进行了一番商谈,最后奥万多很是肉痛地表示会调拨一百名骑兵过去,拱卫周边农田、庄园、果园和牧场的安全,当然还有警惕隔壁新城的东岸人。 拉莫斯神父对此表示很满意,然后第二天就匆匆离去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小的神职人员,为了马德普拉塔的处境殚精竭虑了很久,甚至不惜以身犯险骑马穿过大草原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求援,精神甚是可嘉。而这,其实也是奥万多将军愿意从有限的兵力中挤出一部分给他带走的最直接原因所在,他喜欢和抵抗意志坚决的人合作——当然这也和另一件事有关,那就是利马方面已经正式下达了一份任命书,即任命拉莫斯神父为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教区的执事,从此将成为全区宗教方面的最高领导人,目前这份任命书尚在路上,奥万多将军通过一些途径提前知晓了,这很显然也是他向拉莫斯神父释放善意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在拉莫斯神父离去后,奥万多将军又推托了几位东岸外交部官员的会面请求(很明显他们又是就潘帕平原的问题来商讨的),带着一拨护卫骑兵,直接风驰电掣地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城,沿着巴拉那河一路向北,巡视起了萨拉特、罗萨里奥、圣洛伦索、圣菲等殖民城镇,并与当地官员就治安问题进行了一番磋商。 第十七章 破骑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次到底是哪个人才干的啊!”青岛县蓬莱菜馆的一间临海包间内,传来了一声略带揶揄和讽刺意味的声音。 问话的人名叫盛德鸿,国家情报总局拉普拉塔处的处长,之前曾在南村港以包工头的身份为掩护,策划了伊尼戈、一吊三团伙对弗朗哥镇的袭击。事件完成后,他便悄然离开了南村港,然后跟随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几位高层一起乘船回到了青岛港,休起了假来。 今天在一起小聚的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比如刘雪飞、翁广安、王华督等人。盛德鸿是国家情报总局的处长,刘雪飞、翁广安二人是北方化工厂的正副厂长以及自然院化学所的学科带头人,王华督则是大名鼎鼎的东岸煤气公司总经理,且在这家大型国企里面占有一定的股份,可谓财大气粗。 这几个人,都是华夏东岸共和国如今的中生代精英,逐步接替老一代掌握国家政治、军事、经济权力就是他们了。今天大家难得地在一起小聚,聊了一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情后,难免将话题转到了如今最为热火的潘帕平原上面,而刚刚发生没多久的拉莫斯神父遭刺杀事件,更是议题的中心。 作为国家情报总局的中层官员,盛德鸿自然知晓干掉拉莫斯神父的是什么人,不就是宪兵司令部的那帮马粪嘛。听说主要策划者是一个周姓上尉军官,盛德鸿只稍稍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便知道那是前中央执委会、分管财政金融的大佬周申沃之子,海军将领周瑜、周亚夫的兄弟周勃。 这个家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激进分子,这次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仅仅凭借上司一个似是而非的态度,就带人策划起了这么一出事情:直接在马德普拉塔镇外将德高望重的拉莫斯神父一枪崩了。 这一枪打下去,可真的是捅了马蜂窝了!之前西班牙人百般忍让,一直不愿与东岸人正面为敌,主要原因是害怕东岸人碾压般的实力,无法抵抗而已。但这次事情的性质不同了,宗教领袖的被杀直接激怒了马德普拉塔甚至整个拉普拉塔西班牙人的愤怒,原本有些畏惧的他们勇气大增,情绪被某些莫名的因素所支配,开始与东岸人针锋相对了起来。 与马德普拉塔为例,原本分别居住在新城、旧城,井水不犯河水的西班牙人和东岸人开始发生冲突,尤其是在一百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骑兵就位后,本地的西班牙居民似乎有了胆气,开始不断冲击东岸人的聚居区,口口声声称“凶手藏在里面”,要求入内搜查。甚至有情绪更加激烈的人表示,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东岸人都是凶手,或者说正在庇护凶手,要把他们全部赶走。 这样激烈的局面,是以往数年东岸人所未见的。牛栏山地区行署专员一面行为牛庄县等地做好安全防卫工作,然后火速乘船抵达银海港,指挥当地的少量民兵部队与西班牙人针锋相对。他明白,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有任何示弱的表现,否则可能会造成一些难以预测的后果。 东岸民兵都配发了燧发枪,且训练还算可以,人数也占优,县城又是重点防卫区域,因此对群情激愤的西班牙人并不感到多畏惧。他们所苦恼的,无非是生产经营活动大部中断了而已,这使得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其实不光银海港受此影响,其他地形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像在大型货物集散地南村港,大量东岸商人就受到了冲击,货物被西班牙官员无故扣留不说,随身携带的财物也遭到了一些苦哈哈的西班牙雇佣兵的抢劫,甚至还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下子让人感觉到了局势的紧张。 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外的东岸商站(其实是火车站)的施工也被认为阻止了。施工的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劳务工们遭到了西班牙军人的殴打,一些劳动工具遭到了哄抢,仓库也被焚烧。更有甚者,这些可怜的俄罗斯人被迫放弃东正教的宗教仪式,按照天主教进行祈祷,这令他们的脸色更是苍白,神情也颇多绝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除此之外,西班牙人与东岸人对于巴拉那河中的沙洲岛屿的争夺进一步激烈了起来,从下游、中游到上游,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巴拉圭,双方几乎在各处展开了争斗,并渐渐引发了一些伤亡事件。 上述这些事件,几乎就是在拉莫斯神父被刺杀后一个月的时间内陆续发生的,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东岸方面对此有些始料未及,反应未免慢了一拍,处理起来有些束手束脚。相比政府而言,还是陆军方面显得更果决一些,掌管陆军系统多年的老帅莫茗也从位于北宁的疗养院回到了首都,他先是将宪兵司令部的人叫过来一同臭骂,并严肃处理了一批自说自话,为了立功什么也不顾的人,然后直接给几个混成营营长下令,对其进行了一番调动。 首先接到调动命令的是独立第一骑兵营营长裴大德少校,他被告知即刻拣选主力,从盐城县北上,进入潘帕平原腹地的盐布铁路修建工地两侧,进行警戒,防止敌人对我筑路工人的袭击和路基的破坏。 裴大德少校第一时间就领命北上,然后一路分兵,对防守力量薄弱的几个新设乡镇如通许、陈墙、瓦棚、桂陵、鹤丘等地进行布控,严查靠近的嫌疑人等,一经怀疑即刻进行驱逐,如果来人不肯服从的话,那么裴大德少校得到授权可以进行攻击。 独立第一骑兵营上路后,陆军部又连续调动了两个混成营的部队,分别是第九混成营和第十二混成营。这两个混成营的驻地分别在北鸭子湖地区的定西县和夷陵县,属于东岸腹地了,基本没什么防务上的压力,因此被陆军部一纸公文征发,一路汽船、火车、帆船的,折腾了好久终于抵达了牛庄和银海两县,打算作为定海神针稳定当地的局势。 而事实上这两支正规营头的抵达,确实也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尤其是在银海县登陆的第十二混成营,该营营长江宁少校(曾在北宁地区担任过警备司令)直接将营部设在了马德普拉塔新城当中,并且派出正规军士上街巡逻,稳定局势。 这些正规军说实话还是很牛气的,装备好、兵种齐全、训练水平高,那些西班牙骑兵一见就先怂了一半,不复之前那种趾高气昂的态度了。而他们的气势一弱,东岸人的气势就高涨了起来,银海港的居民们在第十二混成营的撑腰下,直接拆了西班牙人设下的一些路障,驱散了一些西班牙骑兵,重新恢复了城市的生产经营活动。 而以上这些事情,银海县的民兵们就不敢做,这既有他们设立时间短,信心不足的原因,同时也和他们终究是百姓,不是正规军有关。正如之前陆军部对各县保安团的评价一样,民兵永远只是守家的土狗,只能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力量,独当一面怕是很难(早期的民兵也许可以,但现在的越来越不行)。 两个混成营将近三千名士兵就这样往两个县一进驻,再加上第一骑兵营数百骑的威慑,原本比较活跃的西班牙骑兵立刻销声匿迹了,因为宗教狂热情绪而被鼓动起来的西班牙居民也有些气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除此之外,陆军最近又动员起了以青岛县为兵员募集地的第六混成营。该营代理营长乔宇上尉(曾在北宁地区担任乡武装部长、地区警备司令),已经正式接到命令:全军拔营,准备登船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南村港,稳定当地的局势,打击伤害东岸商民的暴徒。同时配合东岸共和国之前紧急派出的外交官员,与西班牙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就一系列的问题展开磋商。 这支1450人的齐装满员的部队,今天已经在码头上集结了,盛德鸿、王华督等人直接从包间的窗户就能看到。这些来自青岛县境内的官兵们,颇多富家子弟,因此在码头上送行的人是人山人海,让人看了有些愕然,这难道是送亲人去法国打仗吗?怎么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一般! 盛德鸿这会看了就笑,说怪不得第六混成营被人颇多诟病,果真是富裕地区、大城市出来的少爷兵,这次只不过是去南村港一带“旅游”罢了,竟然搞出这么大的送行阵仗,这支部队真真是有问题,怕是打不了硬仗、苦仗。相比较而言,铁岭、平安一带的钢铁工人子弟、煤矿工人子弟们就要好多了,他们吃苦耐劳,敢打敢拼,训练也更为刻苦,这战斗力自然不是松松垮垮的第六混成营可比的。相信这次若不是陆军部预计不会发生什么正儿八经的战斗的话,压根就不会派这支部队出去丢人现眼。 第十八章 追击与布置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10月3日,东岸建国者登陆48周年纪念日前夕,来自青岛县的第六混成营一千多官兵全数在拉普拉塔河对岸的南村港占领完毕。 该营代理营长乔宇上尉将营部设在了城里的一座天主教堂内,四个步兵连分驻海关大楼、港口码头、集市和城内的大型仓储基地。骑兵连则驻扎在城市外围警戒,防范任何可疑人员的接近。 在之前的进驻过程中,虽然不尽是一帆风顺,但却也谈不上有任何的难度。在最初登陆的时候,西班牙人的炮台就往东岸舰船所在方向发射了两发炮弹,均未击中。随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到第六混成营一部登陆并占领了炮台,西班牙人的海防火炮一直处在哑火状态,没再发射过炮弹,应该是有军官制止了手下人的盲动。 随后,在前往南村港核心城区的路途中,一队西班牙士兵赶过来阻止,他们的军官手持佩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要求东岸人立刻停止脚步。带队的乔宇上尉看穿了西班牙人色厉内荏的本质,直接命令相对最善战的第一步兵连240名官兵枪上刺刀,列队前进,结果直接将西班牙人挤到了道路的两旁,有的人挤挤挨挨之下甚至不小心掉入了路旁的水沟内,好不狼狈。而在此过程中,只有一名脑袋似乎有点问题的西班牙士兵想要开枪,结果直接被他身旁的战友按住了手臂,也是让人无语。 最后,当带着营直属部队(辎重连、炮兵连、工程兵排及营部勤杂人员,约380人)的乔宇上尉顺利进驻南村港城中心时,本地的西班牙殖民官员和教会人士们,也仅仅是进行了一番言辞激烈的口头抗议,然后就在同样执行不抵抗政策的西班牙殖民军队士兵的保护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城市,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了。 总体来说,如同之前两个混成营和一个骑兵营进驻盐布铁路沿线及牛庄、银海两县的过程,第六混成营在南村港同样没有遇到什么称得上抵抗的敌对行动。西班牙人将不抵抗政策执行得很彻底,让乔宇上尉及城内外的一干东岸商民们是大开眼界,同时也更加唾弃这些胆小如鼠的西班牙人。 当然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西班牙人角度考虑的话,他们的这种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但凡有一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一旦双方爆发激烈的武装冲突的话,后果会是多么地严重。东岸人那数量庞大、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将会如潮水般涌入拉普拉塔,占领布宜诺斯艾利斯、占领罗萨里奥、占领圣菲,甚至占领亚松森和科尔多瓦,那样整个拉普拉塔殖民地可就全完了!现在这样的不抵抗政策,看起来比较屈辱,但却也令东岸人没有额外的借口捞取更多的好处,让西班牙王国不至于丧失更多的权益,蒙受更大的屈辱。 对贸易中枢南村港实行军事管制后,第六混成营就暂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没有更多的后续动作。他们被上级告知,在未得到授权的情况下,该部仅可在南村港及近郊进行有限的防卫性活动,除非西班牙军队发动攻势——显然这可能性极低——乔宇上尉甚至接到陆军部再三强调的信息,那就是配合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东岸外交部门与西班牙人的谈判,即当谈判陷入僵局,短期内看起来无法取得突破的时候,那么就需要他们动一动了。 这种所谓的“动一动”,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乔大营长估摸着,如果西班牙人过于作死的话,保不齐那些特务机关又要自导自演一些事件,然后方便他们正规军出动了。乔宇不相信,当他的第六混成营出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的时候,西班牙人还能够稳坐钓鱼台。 而就在乔宇上尉猜测他的部队向布城进发的时候西班牙人会不会稳得住时,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内,康斯坦丁·德·奥万多也才刚刚结束了一场重要的会议。该会议在将军官署内进行,集检审法院庭长和将军权职于一身的他,召集了麾下所有重要官员,对如今风云突变的局势进行探讨,并打算拿出一个详细的对策。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奥万多将军很显然高估了这些军官、法官、检察官、市镇官员及贵族们的水平,他们支支吾吾,既不愿与东岸人正面为敌,也不愿这么没品地直接屈服,因此始终没法拿出一个可以让人信服的方案。会议开到最后,竟然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再拖一拖,与东岸人谈一谈,看看情况会怎么样再说。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奥万多将军的预料,因为之前还群情激愤的这些人,在看到东岸人的第六混成营登陆南村港后,竟然一个个都可耻地畏惧了,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而且,最令他失望的是那些军官们,两代拉普拉塔将军建立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防御体系,竟然不敢和东岸人正面放对,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沮丧的呢?要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内外可是驻扎了一个绅士团、一个梅斯蒂索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总计人数超过了三千人,足足是东岸人那个什么第六混成营的两倍,而且也学东岸人在多年前就搞了全火器化。 可就是这样的部队,都没有胆子与人数居于绝对劣势的东岸军队正面对抗,这如何能不让人绝望?奥万多将军自此对麾下军官们非常失望,知道这些人已经彻底腐化堕落了,再不能作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城的安全依靠,也就能让他们装装门面,镇压一下印第安人可能有的异动了。 而既然底下人都是这个态度了,那么奥万多将军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他平时是比较注重维护西班牙王国的利益,可现在的局面确实也没法维护下去了,敌人都兵临城下了!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奥万多将军选择与东岸人进行谈判(虽然尚未得到利马或马德里方面的充分授权),又何尝不是在维护西班牙王国的利益呢?要知道,现在可能仅仅是让东岸人咬下一小块肉,可万一爆发起了战争,不管规模和力度怎么样,西班牙人怎么着都是要被迫割下一大块肉的。 就这样,西班牙王国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与东岸外交部门的第一次谈判,就在几天后的10月8日于南村港第六混成营营部正式展开了。在东岸军人明晃晃的刺刀丛林之中,西班牙方面的两位谈判代表明显有些发挥失常,他们在面对东岸代表较为关心的盐布铁路的修建及以东地区的经营问题时,先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不愿正面回答,后来实在顶不住压力了,只好松口,说盐布铁路按照既定计划修建没有问题,至于铁路线以东那大片辽阔的土地的授权经营问题,他们则面露难色,表示还需要回去请示上级。 明确取得铁路的修建权并不是东岸人最终追求的目标。事实上铁路线已经规划得差不多了,大量人员、器材和工具也已经分段运到了现场,西班牙人同意不同意反正都得修。他们更在意的,仍然是铁路以东那大片肥沃的潘帕平原,即西班牙人必须同意东岸国民可在此经营农牧业,东岸人如此大动干戈,也不过是想从西班牙人这里得到这么一道法律文书罢了。因此,他们对西班牙人接下来的回答万分期待。 10月13日,在东岸人的不断催促下——为此第六混成营不得不出动了一个步兵连,对一个涉嫌伤害过南村港东岸商人的克里奥尔人庄园进行了袭击,逮捕了十余人——奥万多将军的代表终于再度不情不愿地重返了会场,并与东岸人进行了第二轮的磋商。 在这次磋商中,也许是得到了充足授权的缘故,两位西班牙代表终于无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东岸国民在盐布铁路以东经营农牧业,这令参与谈判的东岸外交部门官员们大为振奋,同时抓紧机会,没给西班牙人喘息之机,直接就一些细节问题展开了更深入的会谈。比如,盐布铁路以东土地的租赁费或使用费的数额、使用的期限、西班牙王国是否可以征税、东岸国民是否拥有治外法权等等,双方一直谈了整整两天,才就这些细节问题达成了初步的协议。 在这后两天的会谈中,西班牙王国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也全程参与了,不过却没有发言,只是列席。谈判结束之后,做了多年大使的伯爵本人神色间颇多落寞,他表示不会在这份协议文本上签字,同时会在近期辞去大使的职务,返回位于伊比利亚半岛托莱多乡下的领地上生活。 而塞巴斯蒂安伯爵可以不用在协议上签字,但身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院长、拉普拉塔将军的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却没法逃避了。10月20日,在久等利马方面的消息而不至后,面对咄咄逼人的东岸军队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奥万多将军,终于在这份谈判协议上署名签字,同时将其密封完善,交由骑兵送往利马给总督报审。 第十九章 西路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11月中旬,距离与西班牙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的谈判尘埃落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刚刚从欧洲返回本土的新一届东岸外交部门负责人李晴,正在首都东方港接见一批特殊的客人——来自北方葡属巴西的使者。 使者并不是孤身一人前来的,事实上他们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使者团,加上随行服务人员大概有二十余人的样子,领头的名叫弗朗西斯科·加西亚·德·诺罗尼亚。从他的姓氏就可以看出,此君是一位名门之后,因为诺罗尼亚这个姓氏在里斯本闻名遐迩,其家族历史上至今曾出过五任葡属印度总督,分别是第10任、第16任、第22任、第24任和第44任总督,且所有人在任期结束后都获得了“尊敬的印度总督”这个荣誉称号。 弗朗西斯科是家族这一代中比较出色的几位年轻人之一,虽然不如他那几个堂兄弟,但神学院毕业的他知识丰富,能言会道,在葡属巴西打出了另一片天空,颇令将主要力量投放在印度的家族老一辈们惊异。这次他受巴伊亚总督之命率队来到东方港与东岸人进行接触,就规格来说算是当初东葡战争结束后最高的了,足见他本人在总督心里的受重视程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说起葡萄牙使节团的这次东岸之行,就不能不提到之前东岸人在拉普拉塔制造的一系列事件了,既包括前期所谓的“马匪”的骚扰袭击,也包括后期出动三个混成营、一个骑兵营的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毫无疑问,这些行动是非常震撼的,不仅仅是直面压力的西班牙人感到非常震撼,就连远远旁观的葡属巴西那心里都七上八下的,颇是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因为天知道东岸人啥时候将这些手段都用在他们身上。 葡萄牙人有理由这样害怕,因为谁也清楚东岸人的新一届政府是个什么样的政策,领导人又有着什么样的偏好,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对素有富庶之称的葡属巴西动手。因此,为了避免日后悲剧的发生,葡萄牙人未雨绸缪之下,竟然提前派了一个使节团来到东岸人的首都套近乎,同时也负责打探一下风向。 东岸外交部门初时并未接待这支使团,让他们在城里空等了足足一个多星期。在这一个多星期内,葡萄牙人并未被限制行动,因此他们的团员四处闲逛,一方面考察东岸的风土人情、采购特产,一方面也是为了了解东岸的动向,虽然这听起来比较困难。 弗朗西斯科·诺罗尼亚也拿着介绍信,拜访了一些在长期的生意合作关系中建立起来的老关系,他们中有些人还是出身东岸“贵族”家庭,常年从葡属巴西进口各类热带干果、高级木材及其他一些特产商品,背景不可小视,是最好的打探消息的来源。 年轻的诺罗尼亚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对这总计五位生意伙伴进行了拜访,并且都就当前的南美形势进行一番刻意的交谈。这五个人中,有的人不愿意和他多谈,有的人则还算坦诚地谈了一番自己的看法,令诺罗尼亚受益匪浅,得到了很多平时难以收集到的信息。 每次与一个人交谈完毕,诺罗尼亚都会回到自己租住的旅馆中,与几位同事一起讨论,然后将感受、结论什么的一一记录下来,打算等回到巴伊亚后上呈总督阁下阅览。等到一个星期结束,拜访完最后一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后,诺罗尼亚心中差不多也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感受,那就是东岸人此番的行动似乎只是针对西班牙人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夺取潘帕平原的一部分而已,对葡属巴西没什么星期,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这个结论让使节团的每个人都兴奋不已。时至今日,尤其是经历了上次战争惨痛的打击,每个葡萄牙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个曾经的航海先驱如今是渐渐维持不住了,没钱、没人,却作用庞大的殖民地和商业路线,这如何能不令那些后发的国家感到嫉恨呢?说实话,若不是当初见机得早,投资了刚刚登上王位的英王查理二世的话,他们怕是连现有的利益都保不住了,要知道,在佛得角、几内亚湾、安哥拉、莫桑比克、蒙巴萨、摩加迪沙、印度、锡兰、东印度群岛及澳门,都拥有土地或商业利益的葡萄牙殖民帝国,实在有些庞大得不像话,有太多的人对他们占有如此巨大的利益感到不满了。也就是与英国人关系好,法国人才刚刚起步,荷兰人也没全力对付他们(因为荷兰人也吃饱了,没太大必要),才堪堪维持了下来,不至于全线崩溃。 因此,这几十年来,葡萄牙人深深地明白,若是像英格兰、联合省、东岸这种海上强国想对付他们,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大片辽阔的殖民地眨眼就会丢失。尤其是同时从海上和陆地两方面威胁他们的东岸异教徒,更是他们所无法抗拒的,如今得知东岸共和国似乎无意拿他们祭旗,心里不知道多开心了。 不过,东岸人这次没动他们,焉知以后不会有类似想法呢?所以,如果能够与东岸方面进行更好的沟通,明确对方的想法和需求,是不是对于葡属巴西的未来会更好呢?而这,其实也是巴伊亚总督的要求,也是此次诺罗尼亚使团来到东方港的最主要工作之一。 早在欧洲就与葡萄牙人打过多次交道的李晴,对葡萄牙人的来访意图也基本上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因此,在双方的第一次会面中,他就提出了加强两国间战略互信,互利共赢的意见。这个意见详细剖析的话,那就是葡属巴西继续降低对东岸工业品的关税税率、裁减驻军规模、减少敌对宣传等等,基本上是在以前的政策上做进一步的修改,且幅度不是很大,料想葡萄牙人也不是很难接受。 此外,李晴重点提到了有关印度和锡兰岛的问题。新华夏岛和海军第二舰队之前已经把与葡属印度方面达成的一些协议传回本土,并得到了执委会诸公的一致肯定。今年年中的时候,执委会已经指示外交部,将与葡萄牙人在印度洋展开“深度合作”的计划具文转呈给里斯本的宫廷,看看葡萄牙人的意见如何。 李晴离开的时候尚未收到有关这方面的外交密件,估计届时要由华夏东岸共和国新一任驻欧全权特殊高文刚处理了。李晴丝毫不觉得里斯本宫廷会否决东岸人的这些提议,因为在此之前果阿的佩德罗·葡萄牙总督肯定已经与宫廷的实权人物进行过联系了,应该不存在什么原则性的障碍。 因此,这会李晴提到有关印度和锡兰岛的事情,只是进一步提醒葡萄牙人,接到东岸外交部门提出的合作协议后,就尽快予以批复——当然是肯定的答复了——不要试图拖延,因为这毫无益处。 弗朗西斯科·诺罗尼亚对两国间居然曾经在果阿达成了这么一揽子的协议感到有些吃惊,特别是他们家族经营印度日久,对此更是关注。而他对李晴再一次强调的这些东西也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一再表示他会以最快速度上报巴伊亚的总督,并极力建议本土答应这一揽子的商业合作协定。 李晴对葡萄牙人的态度很是满意,没想到这次陆军部的那帮粗鲁武夫们在潘帕平原上这么一通搅和,竟然还能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来着,说起来也是葡萄牙人胆小了,不经吓,稍有风吹草动就对号入座,惶惶不可终日。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当年绵延数年之久的那场战争,给接下来整整一代的葡萄牙精英们脑海里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让他们做什么事都习惯性地要看一下东岸人的脸色,也是没谁了。 也只是在这个时候,李晴这种资深的“白衬衫”才会觉得,有时候一场打得人痛入骨髓的战争,也是能够带来奇效的。从这一点上来看,当年那场耗资巨大的东葡战争真心没有白打,受用至今。而以此类推,两次东西战争应该也没有白打,不然的话,何以在已经过了几十年的现在,东岸人只稍稍在拉普拉塔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派上个几千兵马,就能为国家、为百姓带来非常庞大的利益。 “也许,在适当的时候来上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战争,会给国家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咱们国家,自从上次战争过后,已经承平数十年了,是不是也是时候来一场战争,为国家争取更多的利益呢?只可惜啊,这次西班牙人看样子又要屈服了,不然的话,他们倒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欺负对象呢。”送走弗朗西斯科·诺罗尼亚后,东岸外交系统新一代的掌门人李晴如此想道。 而在与葡萄牙使节团进行交涉的期间,东岸陆军部、移民部、国家铁道总局、工商部等单位,也在有条不紊地做着一系列的后续处理工作。首先是工商部的官员们抵达了南村港,与西班牙的贸易官员商讨两国间贸易重开的事宜,之前因为战争中断了许久,给双方都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损失,南村、罗萨里奥、圣菲等地的商业一时为之凋敝,现在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此外,国家铁道总局在这次行动之后,行事也慢慢变得不再遮遮掩掩了。比如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的火车站,原本就是以商站为掩护的,现在不必了,直接堂而皇之地修建火车站,谅经过了这一回,西班牙人也没那个胆子前来阻止了。而且,盐布铁路的修建可能会经过一些西班牙庄园主的私人领地,原本可能在征地方面也存在一些障碍,如今在这种气氛下,想必这些人也不敢过多纠缠,应当会很痛快地将土地交给东岸人施工。 至于陆军部的人马,按照国家的最新部署,暂时也不忙着撤退。他们这些现成的武装力量,难得来一次潘帕平原,那还不干净将规划中的几个要设定居点的地方给赶紧犁一遍啊!尤其是那些向来有着诸多桀骜不驯的印第安人活动的区域,更应该出动精锐步骑人马去扫一遍,以免给即将大量来到的垦殖拓荒人马添麻烦。 当然西班牙人或许对此有不同意见,不过都这会了,他们的意见谁还重视啊!即便你再害怕、再心惊胆战、再让催促东岸人赶紧撤军,暂时也得给我忍着,直到他们完成任务再说。更何况,如今利马和马德里方面的态度还混沌不明,万一他们对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与东岸人达成的协议不满而否决了呢?因此,考虑到这种风险,东岸人还是有必要继续在潘帕平原上保有一部分驻军,直到两国间正式达成了协议为止,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赖账! 剩下的移民部的工作自然是有条不紊地往拉普拉塔河南岸及盐布铁路两侧输送移民了。且为了加快安置的进度,财政部也额外加拨了资金,从卷烟、火柴、特殊香料的专卖收入中挤出了相当一部分,用于在青岛县、商城县、靖江县等地采购物资,保障移民们的拓荒工作能够顺利进行。 第二十章 删丹岭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上头这是一点不给活路啊,巴西高原真是后娘养的,坑死人了。”1678年12月10日,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手扶一棵果树,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道:“不过好在我们机灵,自力更生想出来了办法,不然岂不是要死人!” 新一届政府上台,搞了个所谓的“南下”政策,即吸引淤积在巴西一带的资金、技术和人力南下,开发尚在西班牙人之手的潘帕平原,并为此还搞出了一些吃相很难看的行动,比如收编身份可疑的马匪进入西班牙境内搞破坏,比如派人刺杀西班牙宗教人士,比如直接派遣军队进入潘帕平原威逼西班牙人低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种种这些,虽然都因为东岸强大的国力而一帆风顺地实现了,可却极大损害了东岸的国际声誉——至少刘厚非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将国家引入了错误的方向,给他国的发展提供了便利。就像之前一位在交河港一带颇有名气的商人说的那样,东岸人将国力、资源更多地倾注到潘帕平原上,而忽视了热带地区的发展,这是极其错误的。因为市场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总有别人去占领,你不卖蔗糖、咖啡、可可、烟草了,葡萄牙人会卖、英国人会卖、荷兰人会卖、西班牙人会卖,甚至就连库尔兰人都会从中受益。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不是完全绝对,因为东岸政府只是给巴西的热带种植园产业降温,并没有一棍子打死。更何况,新华夏岛才是出产了东岸最多的蔗糖、剑麻、橡胶、咖啡、可可、胡椒、香草、椰子、染料(部分工业无法大规模生产的染料植物)等热带种植园产品,这个全国最大的殖民地只要继续平稳维持下去,那么东岸共和国就始终不算缺席热带商品的国际市场。 不过这个话站在国家层面来说确实没问题,可若站在刘厚非这类地方官员的立场上,可就比较难受了。因为之前热带商品的景气周期给他们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利润,使得地方政府的财政较为宽裕,可以更好地搞建设,官员也更容易出成绩得以升迁。可如今这搞的是什么鬼?投资减少,政策优惠力度也在减弱,资金管口也在被逐步束紧,这给巴西高原这片的地方官员带来了无尽的噩梦。 你看,原本对在东岸投资信心十足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现在也拐弯抹角地找人打听,东岸政府是不是要“放弃”巴西高原了?未来这里能够得到足够的在安全防卫、医疗卫生、交通建设方面的投入吗?要知道,荷兰西印度公司看中这里并花钱从旧大陆雇了一大堆德国乡巴佬来开种植园,本来就是冲着上述三个条件来的。不然的话,人家难道不会去圭亚那投资吗?不会去多巴哥岛投资吗?不会去西非几内亚湾投资吗?还不是因为那边乱、环境恶劣、基础设施也差啊! 不过所有的这些抱怨如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的效果,掌管国家前进方向的执委会看起来是要一意孤行了!甚至于,他们还为此提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即怕国民沉湎于热带种植园这种含有极大副作用的产业,所以要大力发展工农业,让国家走上正轨,用“更健康的方式”来赚取利润。 对于这个说法,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工厂生产机械零部件、日用品和武器是辛辛苦苦挣钱,可热带种植园也是在辛辛苦苦挣钱。他们又没有偷、没有抢、没有骗,凭什么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种植园工作是繁重了点,环境是差了点,劳动力死亡率是高了点,可回报也足够大啊!而且也能带动包括食品加工、航海运输、育苗选种在内多个产业的发展,还是很值得大力投资的。再不济,也应该与其他产业处于同等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银行缩减贷款数额、劳动力资源也减少分配(政府削减了绝大部分分配到国营种植园内的波兰劳务工数量)、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也遥遥无期,以至于一些已经定居于此的国民都动了到南方去居住的念头,更别提那些合同到期的非国民劳务工了,这些无疑都给巴西高原的地方经济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当然了,刘厚非的看法左右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巴西高原一带,如今要思考的是地方经济如此破局脱困。像顺化、交河等地可能暂时不用多考虑,他们环境潮湿炎热,只能在热带经济上一条道走到黑,可像北宁地区这样的,未必就不能有别的路子可走。 要知道,北宁一带气候不像北边那么湿热,因为地处800米高原之上,总体而言还是亚热带气候。且地方土壤肥沃,河流纵横,溪谷遍地,发展农业以及随之衍生而来的食品加工产业也不是不可以。这一点,甚至在几十年前葡据时代就已经得到了证明,当时圣保罗教区主要为里约热内卢的热带种植园提供小麦、玉米、牲畜、水果、葡萄酒、奶制品、油料等食品,偶尔种一些烟草,但规模也不甚大。如今东岸人占据了这么一块膏腴之地,发展程度更甚往昔,难道就不能循着这个路子再趟出一条新路来? 刘厚非之前已经和本地区官员、商人们仔细商讨过未来的发展大计了。大家总结来总结去,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北宁最好的发展出路,目前看来还是食品加工行业,其他都有所局限,不在优先考虑范围内。 而发展食品加工产业,其实也是很有讲究的,首要问题就是拳头产品的选择了。地区行署在召开了多次会议并听取了国内食品行业的两大巨擘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及私营企业徐氏食品公司的专家介绍后,最终定下了重点发展罐头食品加工业的方向。 之所以如此,除了本地确实有较为丰富的水果、肉类来源以外,最大的原因无外乎这两家企业承诺往北宁地区进行投资了。其中,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决定在此设立一家分支机构,名字就叫大丰食品公司北宁分公司,专门生产各种肉类罐头或水果罐头,以此来和国营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进军如今利润越来越丰厚的罐头食品市场。 就在上个月月中的时候,大丰厂行将退休的总经理蔡德还专门来了一趟北宁县,与地区行署方面就设厂投资事宜进行一番商讨。起初的时候,北宁地区方面是打算将厂区设在北宁县境内的,以就近利用本地的资源。不过,大丰食品公司对于北宁县通往港口城市昌顺县的交通条件有所顾虑,认为如果将生产厂区设在北宁的话,那么物资运输将极为不便,成本会大大增高。毕竟,昌顺港通往巴西高原腹地的那几条小路,人畜或不大的马车通行是没什么障碍的,可若是让大型载重货车通行,就绝无可能了,除非你舍得那超高的事故率。 因此,大丰公司的蔡老总坚持认为,将罐头食品厂设在有着不逊色于顺化(里约热内卢)的优良港口(原圣维森特岛,后世的桑托斯港)的昌顺县,对于厂子长远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不然的话,怎么和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要知道,平安港虽然只能通航吃水不深的中小型船只,但物流成本比起北宁县肯定是要小很多的。 刘厚非有心不同意厂址选择,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形势比人强,他害怕大丰食品公司一怒之下将厂子设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最后只能怂了,行文昌顺县方面做好前期准备工作。这样一来,位于沿海地带的该县与内陆腹地的其他县份之间的差距再进一步拉大,地区发展不平衡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且北宁与昌顺之间的交通问题再不解决的话,也许这个差距还要更加之大,到最后搞不好全地区都在给昌顺县打工吸血。 无独有偶,大丰食品公司属意在昌顺县设厂,徐氏食品公司(原徐记榨油厂、徐氏奶业、徐氏果园等多家企业合并而成)也打算将厂子开在昌顺县,因为其较低的物流成本。而且,他们的这家新厂与大丰公司差不多,都是以罐头食品为主要经营方向,且都是从自然科学院手里拿到的发明授权。 这种罐头毫无疑问使用的是马口铁为原料制成的,这得益于铁岭县那边材料和机加工工艺的迅猛发展。与传统的玻璃罐头——即把肉或水果放入玻璃容器内,用塞子松松地塞住瓶口,然后放入热水池子内,经过长时间检验后再把瓶塞塞紧并想办法用东西密封住——马口铁罐头不但坚固耐用,同时保质期是其几倍长,利于长途运输,一面世就受到了军部的热烈欢迎,现在发展势头越来越猛,大有取代传统的玻璃罐头的趋势,前提是马口铁的成本再往下稍微降低一些。 而马口铁罐头的保质期之所以比玻璃罐头长,原因主要是两个,即高温杀菌和密封技术的进步。上述两项技术均是自然科学院在研究细菌时的副产品,目前以五千元的价格永久授权给有兴趣的企业生产。其中,高温杀菌比较有意思,因为那是在一个盛满氯化钙的池子里,用高于沸水的温度对装有煮得半熟的肉的罐头进行蒸煮,直到空气被排空为止。这个时候,工人们会用锡将罐头顶部盖上的小孔封住,而罐体内仍然残留的一小部分氧气则会与食物结合,防止进一步的变化。 而密封好的罐头,还需送到检验车间内进行检验,方式一般是加热。如果罐头内的食物发生腐败,则气体会胀破罐头,这就是不合格品了。而如果罐体完好没有被胀破,则这个罐头就是合格品,可以装箱运往客户指定的地点。 第二十一章 甘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上头这是一点不给活路啊,巴西高原真是后娘养的,坑死人了。”1678年12月10日,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手扶一棵果树,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道:“不过好在我们机灵,自力更生想出来了办法,不然岂不是要死人!” 新一届政府上台,搞了个所谓的“南下”政策,即吸引淤积在巴西一带的资金、技术和人力南下,开发尚在西班牙人之手的潘帕平原,并为此还搞出了一些吃相很难看的行动,比如收编身份可疑的马匪进入西班牙境内搞破坏,比如派人刺杀西班牙宗教人士,比如直接派遣军队进入潘帕平原威逼西班牙人低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种种这些,虽然都因为东岸强大的国力而一帆风顺地实现了,可却极大损害了东岸的国际声誉——至少刘厚非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将国家引入了错误的方向,给他国的发展提供了便利。就像之前一位在交河港一带颇有名气的商人说的那样,东岸人将国力、资源更多地倾注到潘帕平原上,而忽视了热带地区的发展,这是极其错误的。因为市场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总有别人去占领,你不卖蔗糖、咖啡、可可、烟草了,葡萄牙人会卖、英国人会卖、荷兰人会卖、西班牙人会卖,甚至就连库尔兰人都会从中受益。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不是完全绝对,因为东岸政府只是给巴西的热带种植园产业降温,并没有一棍子打死。更何况,新华夏岛才是出产了东岸最多的蔗糖、剑麻、橡胶、咖啡、可可、胡椒、香草、椰子、染料(部分工业无法大规模生产的染料植物)等热带种植园产品,这个全国最大的殖民地只要继续平稳维持下去,那么东岸共和国就始终不算缺席热带商品的国际市场。 不过这个话站在国家层面来说确实没问题,可若站在刘厚非这类地方官员的立场上,可就比较难受了。因为之前热带商品的景气周期给他们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利润,使得地方政府的财政较为宽裕,可以更好地搞建设,官员也更容易出成绩得以升迁。可如今这搞的是什么鬼?投资减少,政策优惠力度也在减弱,资金管口也在被逐步束紧,这给巴西高原这片的地方官员带来了无尽的噩梦。 你看,原本对在东岸投资信心十足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现在也拐弯抹角地找人打听,东岸政府是不是要“放弃”巴西高原了?未来这里能够得到足够的在安全防卫、医疗卫生、交通建设方面的投入吗?要知道,荷兰西印度公司看中这里并花钱从旧大陆雇了一大堆德国乡巴佬来开种植园,本来就是冲着上述三个条件来的。不然的话,人家难道不会去圭亚那投资吗?不会去多巴哥岛投资吗?不会去西非几内亚湾投资吗?还不是因为那边乱、环境恶劣、基础设施也差啊! 不过所有的这些抱怨如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的效果,掌管国家前进方向的执委会看起来是要一意孤行了!甚至于,他们还为此提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即怕国民沉湎于热带种植园这种含有极大副作用的产业,所以要大力发展工农业,让国家走上正轨,用“更健康的方式”来赚取利润。 对于这个说法,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工厂生产机械零部件、日用品和武器是辛辛苦苦挣钱,可热带种植园也是在辛辛苦苦挣钱。他们又没有偷、没有抢、没有骗,凭什么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种植园工作是繁重了点,环境是差了点,劳动力死亡率是高了点,可回报也足够大啊!而且也能带动包括食品加工、航海运输、育苗选种在内多个产业的发展,还是很值得大力投资的。再不济,也应该与其他产业处于同等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银行缩减贷款数额、劳动力资源也减少分配(政府削减了绝大部分分配到国营种植园内的波兰劳务工数量)、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也遥遥无期,以至于一些已经定居于此的国民都动了到南方去居住的念头,更别提那些合同到期的非国民劳务工了,这些无疑都给巴西高原的地方经济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当然了,刘厚非的看法左右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巴西高原一带,如今要思考的是地方经济如此破局脱困。像顺化、交河等地可能暂时不用多考虑,他们环境潮湿炎热,只能在热带经济上一条道走到黑,可像北宁地区这样的,未必就不能有别的路子可走。 要知道,北宁一带气候不像北边那么湿热,因为地处800米高原之上,总体而言还是亚热带气候。且地方土壤肥沃,河流纵横,溪谷遍地,发展农业以及随之衍生而来的食品加工产业也不是不可以。这一点,甚至在几十年前葡据时代就已经得到了证明,当时圣保罗教区主要为里约热内卢的热带种植园提供小麦、玉米、牲畜、水果、葡萄酒、奶制品、油料等食品,偶尔种一些烟草,但规模也不甚大。如今东岸人占据了这么一块膏腴之地,发展程度更甚往昔,难道就不能循着这个路子再趟出一条新路来? 刘厚非之前已经和本地区官员、商人们仔细商讨过未来的发展大计了。大家总结来总结去,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北宁最好的发展出路,目前看来还是食品加工行业,其他都有所局限,不在优先考虑范围内。 而发展食品加工产业,其实也是很有讲究的,首要问题就是拳头产品的选择了。地区行署在召开了多次会议并听取了国内食品行业的两大巨擘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及私营企业徐氏食品公司的专家介绍后,最终定下了重点发展罐头食品加工业的方向。 之所以如此,除了本地确实有较为丰富的水果、肉类来源以外,最大的原因无外乎这两家企业承诺往北宁地区进行投资了。其中,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决定在此设立一家分支机构,名字就叫大丰食品公司北宁分公司,专门生产各种肉类罐头或水果罐头,以此来和国营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进军如今利润越来越丰厚的罐头食品市场。 就在上个月月中的时候,大丰厂行将退休的总经理蔡德还专门来了一趟北宁县,与地区行署方面就设厂投资事宜进行一番商讨。起初的时候,北宁地区方面是打算将厂区设在北宁县境内的,以就近利用本地的资源。不过,大丰食品公司对于北宁县通往港口城市昌顺县的交通条件有所顾虑,认为如果将生产厂区设在北宁的话,那么物资运输将极为不便,成本会大大增高。毕竟,昌顺港通往巴西高原腹地的那几条小路,人畜或不大的马车通行是没什么障碍的,可若是让大型载重货车通行,就绝无可能了,除非你舍得那超高的事故率。 因此,大丰公司的蔡老总坚持认为,将罐头食品厂设在有着不逊色于顺化(里约热内卢)的优良港口(原圣维森特岛,后世的桑托斯港)的昌顺县,对于厂子长远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不然的话,怎么和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要知道,平安港虽然只能通航吃水不深的中小型船只,但物流成本比起北宁县肯定是要小很多的。 刘厚非有心不同意厂址选择,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形势比人强,他害怕大丰食品公司一怒之下将厂子设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最后只能怂了,行文昌顺县方面做好前期准备工作。这样一来,位于沿海地带的该县与内陆腹地的其他县份之间的差距再进一步拉大,地区发展不平衡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且北宁与昌顺之间的交通问题再不解决的话,也许这个差距还要更加之大,到最后搞不好全地区都在给昌顺县打工吸血。 无独有偶,大丰食品公司属意在昌顺县设厂,徐氏食品公司(原徐记榨油厂、徐氏奶业、徐氏果园等多家企业合并而成)也打算将厂子开在昌顺县,因为其较低的物流成本。而且,他们的这家新厂与大丰公司差不多,都是以罐头食品为主要经营方向,且都是从自然科学院手里拿到的发明授权。 这种罐头毫无疑问使用的是马口铁为原料制成的,这得益于铁岭县那边材料和机加工工艺的迅猛发展。与传统的玻璃罐头——即把肉或水果放入玻璃容器内,用塞子松松地塞住瓶口,然后放入热水池子内,经过长时间检验后再把瓶塞塞紧并想办法用东西密封住——马口铁罐头不但坚固耐用,同时保质期是其几倍长,利于长途运输,一面世就受到了军部的热烈欢迎,现在发展势头越来越猛,大有取代传统的玻璃罐头的趋势,前提是马口铁的成本再往下稍微降低一些。 第二十二章 我的条件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看来这次是玩真格的啦!”站在神木港码头边的宣浩,看着突然冷清了不少的街市,突然间有些不适应,更有些难受,为建宁县的未来,同时也为了自己及孩儿的前程。 建宁县是去年年中新设立的县份,是全国第124个县级行政单位,下辖建宁镇、神木乡、富成乡、富昌乡、富德乡(位于后世马卡布河畔康赛桑小镇附近)五个定居点,大约一万五六千人口的样子(不含非国民劳务工),经济上以捕鱼业、伐木业和热带种植园产业为主,隶属于顺化地区。 与之一同设立的,还有全国第125个县级行政单位燕乐县。该县下辖燕乐镇、威塞乡、渔阳乡、行唐乡四个定居点,共约一万人口上下,经济上同样以捕鱼、伐木和热带种植园产业为主,不过比起建宁县却有所不如,大概是因其沿海平原面积狭小、森林稠密、适宜空间较小的缘故吧。 总而言之,顺化地区辖下的顺化、建宁、燕乐三县经济模式大同小异,都是以捕鱼、伐木和热带种植园产业为主,当然依据各县实际情况,侧重点也有所不同。其中,建宁县因为附近有一个小渔场,因此捕鱼业较为发达,其次因为沿海有一些平原,也搞一些粮食种植业和种植园产业;燕乐县因为山势陡峭,沿海平原面积狭小,森林密布等因素,着重发展森林工业,即以伐木、木材加工、家具、箍桶、木器乃至乐器制造业为主,砍完树形成的空地则开始种植植物性染料、烟草、蔗糖、咖可可等热带植物,发展热带种植园产业,不过目前看来规模同样不够大。 而与建宁县、燕乐县这两个“小弟弟”尚处于发展中的热带种植园产业相比,顺化县这方面可就要强大许多了。这无疑得益于葡萄牙人留下来的丰厚遗产,他们在此发展了百余年,建起了无数以烟草、蔗糖种植为主的庄园,同时不多的城市人口也是以上述两种产品的深加工、精炼和销售为主要从业方向,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繁荣的。 东岸人在接手这座城市后,一举接管了这些葡萄牙人遗留下来的庄园、种植园,甚至包括劳动工具及那些黑人奴隶们。可怜那些黑奴原本满心期待着新来的东岸人能够解放他们,结果最后发现他们与葡萄牙人实乃一丘之貉,同样是要奴役他们的。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东岸人会给这个奴役行为设立一个期限,超过这个期限就许诺给予他们自由,然后想办法送到北美的自由邦去过活,同时每个月也会给他们大概两元钱左右的薪水,也算不错了。 也就是说,葡萄牙人在里约热内卢打下了好的基础,东岸人在这个基础上发扬光大,并且还持续多年投入巨资改建了城市,建立起了公共浴室、厕所、上下水管道、医院等公共基础设施,将城市整饬一新,为后面的大繁荣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后来,就连来自意大利、联合省的商人们也被里约热内卢较好的条件所吸引,开始往这里投入巨资进行建设,并从旧大陆搞了很多来自爱尔兰、德意志和意大利的契约奴,作为开办种植园的劳动力。他们的这种投资,无疑是受到当时的东岸政府的鼓励的,因为他们可以为东岸人开拓大片的荒地,省下不知道多少工夫和金钱,因此当时批给他们的五十年土地租约的租金都非常便宜。甚至在戚汪平戚大主席执政的中期,因为这些人是免费从旧大陆搜罗劳动力前来,因此东岸政府还受益巴西农村金融合作社以低利率给这些外来投资者进行贷款(在有抵押的前提下),提高他们的资金周转速度,支持力度不可谓不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顺化地区的热带种植园产业开始慢慢勃兴,并且由于靠近本土,获得资金、技术和人才比较方便,同时如果目标定位为本土市场的话,物流及销售成本也比较低(新华夏岛的蔗糖销往本土需要缴纳关税),所以投资回报率还是相当不错的,以至于很多人都在高呼华夏东岸共和国又一个热带种植园产业区开始崛起,这从当时《生意人报》上连篇累牍的有关新华夏岛蔗糖产业遭遇重创的新闻就能看得出来。 只可惜,执委会换届改选毁了一切!新上台的执委会委员们都是“老古董”、“死脑筋”、“迫害者”,竟然借着欧洲战火连绵,蔗糖、咖啡、可可等热带商品销售遇冷大量积压为借口,采取了一连串的针对顺化、交河一带热带种植园产业区的釜底抽薪的政策,比如减少贷款、减少非国民劳务工数量配给、减少基础设施建设投资等等。 毫无疑问,这些政策造成了很直接的影响。以宣浩所在的建宁县为例,数量颇为不少国营种植园首先熄火,政府给它们规定了三到五年不等的退出时间,降低了非国民劳务工的分配数量,同时打算以种植园为基础安置移民,逐步改园为村,恢复正常的农业秩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考虑到国营种植园的规模巨大,且向来是其他投资者的标杆和风向标,因此无论是本土还是外国投资者的心里都起了疑虑,投资一下子就少了下来。到了今年年中,甚至已经有小型种植园主在询问有没有人接盘了,这些人一看就是胆子较小、脑袋糊涂、抵御风向能力较差、注定挣不了大钱的家伙,宣浩对他们一贯比较鄙视。 已经成为东主心腹管家的宣浩始终认为,即便政府现在给热带种植园产业降温,引导更多的人前往潘帕平原定居,但国内对蔗糖等产品的需求是始终存在着的。尤其是在生活水平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对不错的情况下的时候,居民对甜食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蔗糖的消费量没有理由降低。现在看起来因为国外市场需求大滑坡的因素,生产是有些过剩,企业主是有些亏损,但在去产能一段时间之后,未必就不是一个低价抄底的好时机。要知道,宣浩的东主可是觊觎利润丰厚的蔗糖市场很久了呢,之前这个行当正处于大牛市之中,他不想溢价购买二手种植园,因此一直在观望,这次看准了时机,一下子连吃两座相邻的小型甘蔗种植园(日后打算将其连成一片),为进军这个产业打下了不错的基础。 宣浩东主这次低价接盘的种植园就位于神木乡这边,房舍、蔗田、劳动工具、役畜齐全,就是工人有些不足,据说因为老板无心经营,很多合同快到期的工人都没续约(事实上也没人愿意续约了),这会全跑南方发财去了,因此这会普遍缺了三成以上,让人颇为挠头。 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宣浩最近就受命在处理这事。他先找了门德斯、巴蒂诺、戈什金三大劳务工经济公司,打算出钱让他们从旧大陆搜罗人口过来;同时,他也通过老关系想办法在顺化港订购了一些机械设备,打算将蔗糖精炼厂给开办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蔗糖精炼设备与很多小型精炼作坊长期使用的脱胎于葡萄牙人设备的老式机器有所不同,效率更高、稳定性更好、寿命更长、维护费用更低,操作也没有复杂多少,价格也没高到哪里去,综合看来性价比完爆以前用的那些半机械化的老设备。 而说到这事,就不能不提起最近一年多来开始在顺化县投资建设起来的各种机械生产厂家。这些厂家瞄准因为国家政策而大受影响的热带种植园产业,开始为他们提供一系列旨在提高劳动效率、降低生产成本的机械设备,目前渐渐开始获得了一定的市场。 第二十三章 气运杀手 如果有选择,草原人都不愿意与中原骑兵正面作战。 大规模骑兵集团冲锋,个人的骑术、箭术已经无关紧要。相反,组织度、纪律性、武器装备、训练程度更为重要,而这往往是中原骑兵的优势。 尤其是组织度和武器装备,对草原人较为致命。但凡解决了这个的草原政权,一般都很牛逼,比如蒙古人——当然,人家起家的时候装备很差,甚至一度只能用骨箭,纯靠精湛的骑射水平打败了敌人,慢慢夺取装备,丰富自己的战法。 今日朔方军与甘州回鹘大战,充当进攻核心的是三个军的军属骑兵即豹骑都,一共三千余骑。 军属骑兵,已经从辎重营那里取回了长马槊。他们不是每个人都有甲,马槊也没有豹骑都那帮牲口的武器重,但对上回鹘骑兵,依然一往无前! 回鹘人这次学乖了。 在两军冲起来那一刻,所有人就已发现,他们已不再是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术,而是重点在两翼。大量骑兵从中央向两翼分流,看那样子,似乎是想击破朔方军部署在两翼的轻骑兵。 这些轻骑兵以蕃部兵马为主,主要是陇右吐蕃、凉州诸部。他们的武器很杂乱,有使用骑弓和短兵器的,有使用藏矛的,训练程度也较为低下,毕竟不是职业武夫嘛。 回鹘人的箭矢不断落下。 身边时不时有同袍中箭倒下。经略军五百骑卒浑若无觉,呐喊着往前提速。 对面的回鹘人面容狰狞。 中军已成弃子,不用任何人指出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这愈发令人疯狂。 “轰!”双方的骑兵迎面碰撞在了一起。 如同铁犁耕地一样,朔方军的骑兵在回鹘中军的阵型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直面其锋者几乎全部被击落下马。 经略军、豹骑都、丰安军、突骑都,一队接一队,将回鹘中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去死吧!”因为当面敌军的密度明显较低,杨弘望挥舞起了沉重的马槊,横向拍扫。 自重巨大的马槊击打在人身上,没有任何悬念,被扫着的敌兵全数落马。 这就是马槊的优势所在了,比骑枪更重,而且重多了。混战之时,拍人比刺人还要有效,一下子就能扫清一大片。 回鹘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向两翼分流。 “大帅,回鹘人改变战术了……”高台之上,陈诚第一时间发现了变化。 “不敢与咱们的马槊骑兵对抗,知道打不过,于是两翼包抄,想绕到后边,踢咱们的屁股呢。”邵树德说道。 敌人吸取了教训啊!应变速度其实挺快的。 知己知彼,是为将者最基本的素质。回鹘人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也知道劣势所在,因此想要扬长避短,可以理解。 但这种放弃中路,两翼包抄后路的打法,也非常危险啊! 一个操作不好,就直接被隔成两半。虽说主动分成两半,与被动分成两半,完全是两个概念。但被割裂就是割裂,危险性是不小的,这其实就是在搏。 乌姆主亲自领了数百身披甲胄的骑兵,重点突击朔方军左翼来自会州、岷州、秦州的蕃部。意图就和邵树德所说的一样,击破两翼,然后包抄到朔方军精锐的中军后方,发挥他们机动力强、骑射水平高的优势,从后方展开攻击。 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可以尝试突击一下邵贼所在的位置。他身边除了部分作为预备队的背嵬都骑卒外,几乎全是步兵。 虽然步兵前面几排都身着铁甲,长长的步槊也很吓人,但谁知道那些步卒的成色如何,万一就被冲垮了呢? 数千骑一起冲起来的场面是壮观的。 陈诚也经历过不少阵仗了,但看到回鹘人如此不要命地猛冲左翼,依然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战栗感。 蹄声如雷,箭如飞蝗,万一左翼那些蕃部骑兵顶不住怎么办?被敌骑倒卷着冲回来,搅乱步兵大阵? 回鹘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现实让他们有些失望。 乌姆主亲领的右翼三千余骑从一开始就攻得很不顺。他们对上的是会州白家部,这几年快速崛起的汉人游牧新贵,组织结构其实与草原蕃部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汉人宗族的味道,白氏子弟兵很多。 严格来说,与麟州折家其实很类似。拉出来几千人,姓折的不知凡几,凝聚力非常强,不容易溃散,经常死战到底,是敌人非常讨厌的类型。 回鹘骑兵远远放箭,随后抽出各种兵器招呼上来,气势非常勇猛。冲在前面的白家骑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纷纷落马,但后面的不但没有崩溃,反而红着眼睛冲上前去,与回鹘人死死缠斗在一起。 不能一下子冲垮,对方兵又比你多,难免就要陷入泥潭之中。 回鹘右翼三千余骑的马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双方缠斗在了一起,伤亡开始急剧增加。 “传令,不要管右翼,中军转向,夹攻回鹘右翼。”邵树德明确地下达了命令。 战机,已经出现! 回鹘人今天无论怎么挣扎,都注定了他们失败的命运。 只要敢于正面决战,而不是放弃删丹王城逃跑,就得败,邵大帅有这个信心。 集中主力在中军也好,分兵两翼包抄自己屁股也罢,在人数、装备、组织度都占劣势的情况下,各种折腾,无非就是换个不一样的死法罢了。 令旗很快被挂了起来。 其实根本不用他下令。老手和新手的一大区别,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也就是说,阅读战场形势的能力强。 朔方军中军骑卒在冲破当面敌军后,根本不管那些还在拼命纠缠着己方的回鹘残兵,立刻就分出了相当一部分人,夹攻回鹘人最精锐的右翼,援助己方左翼。 有人想踢邵大帅的屁股,但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结果自己被踢了屁股。 周易言站在城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高处,整个战场对他而言可谓一览无余。 可汗的中军几乎没起到什么阻挡的作用,两千余骑直接被一冲而垮。朔方军的马槊骑兵完全不使用弓箭,纯靠铠甲硬扛,在忍受了最初的伤亡之后,直接捅穿了可汗的中军。 右翼陷入了混战。 乌姆主可汗在核心精锐的护卫下,不断往前冲。但到处都是人,完全提不起来马速,眼看着就要被围住了。 左翼打得还算不错。他们对面的应该是嗢末等凉州部族兵,士气一般,即便人数占了优势,但依然被死死压制着,伤亡不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如果再给左翼一点时间,说不定他们还能取得更大的战果,击溃嗢末也不无可能。 但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朔方军中军已分了数百人转向,从侧后攻击可汗那一路大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用多说。 中军已崩,右翼即将崩,左翼即便占了上风,又有何用?更何况嗢末人也在拼死奋战,渐渐扳回了一点劣势。 这一场,败定了! 远方又响起了剧烈的马蹄声。 周易言的心砰砰直跳,莫不是来了援兵? 仔细一看,却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大概两千余骑。 这支骑兵在外围稍稍整队后,立刻开始加速,朝战场这边冲来。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周易言的心直往下掉:褐布军服,这还是朔方军啊! 完蛋了,中军完蛋了,左翼完蛋了,右翼马上也要完蛋。 上万骑兵的最后一搏,竟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周易言若有所悟。可汗最大的错误,或许便是花费大量心血,建立了删丹王城。 若无此城,或许可以早早下定决心,撤往他处。 当初回鹘刚到甘州时,实力还不够强,被归义军打败。 后来攻沙地又败,被河西党项及鞑靼联合起来歼灭了数千精锐。 这两次失败,都不是灭顶之灾。原因就是他们拿得起放得下,说走就走,待整顿完毕、恢复实力之后,又重新杀回甘州。 无论是归义军、龙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到了最后都只能与他们讲和,不然根本不胜其扰。 没有必救之地,说走就走,是那个年代回鹘的优势,但如今都不存在了。 建城、立制,是从部落走向国家的必然之路。能迈过这条坎,未来就一片坦途,迈不过,或许就和今天的局面一样,被迫决战,大败亏输。 难!难!难! 折从允、王崇二人各领一百铁鹞子,如同铁锥一样凿进了回鹘人的屁股。 具装甲骑的冲锋是勇猛的,即便只有两百骑,依然从屁股后,将正在死命前冲的回鹘骑兵打懵了。 与此同时,突然出现在西南方的两千骑卒快速逼近了战场边缘。认准目标后,他们直接捅向了回鹘骑兵的左翼,即正在冲杀嗢末的这三四千骑。 “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邵树德有些惊讶。 褐布驼毛军服,很明显是朔方军。 “大帅,或许是天德军游奕使田将军的部属。”稍稍想了一下后,陈诚答道:“也只有他们,才可能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 “不是让他们去攻甘州了吗?” “或许归义军和龙家失约未至,田将军等不及了,便率部赶来删丹。” “或许吧。”邵树德说道:“张淮深、龙就二人,也就这点见识了,不足为虑。待讨平甘州回鹘,某要见见这两人。往后河西走廊的局面,还得他们协助,不然不稳。” 其实,田星来不来,这场战斗都赢定了。不过他们的出现,确实也加速了回鹘人的溃败,删丹乃至甘州,也能更快地落入手中。 割据甘、肃二州,附庸归义军,立国一百多年,长期对抗西夏、辽国的甘州回鹘,差不多就这样完蛋了。 再往前数,割据朔方镇四十多年的韩氏家族,也已一蹶不振。 更别说,西夏三百多年的国运,也折在自己手上。 还真是气运杀手啊。 “下面,便是删丹城了,但愿守将识相。”邵树德气定神闲地说道。 甘州最重要的一座城市,不是州城,是删丹。 这里是回鹘牙帐、王都所在地,也是他们部族比较集中的地方。 虽然出征以来,已经两次大败甘州回鹘,但邵树德依然不改对回鹘骑兵的评价:好兵。 让善于骑射的回鹘骑兵,与擅长近战搏杀的朔方军对阵,本来就不是正确的用兵方法。 甘州回鹘,至少要募个几千人走,既可削弱其实力,亦给自己又多了一张东征西讨的王牌。 对于用外地乃至外族兵,邵大帅从来都没任何意见。步兵去河南大肆招募,骑兵可在草原上大肆征兵,快哉快哉! 第二十四章 红利(一) 混乱的战场上,回鹘人完全被打散了阵型。 这对草原骑兵而言,本来不算什么事。逃得远远的,然后重新整顿,再杀回来就是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小规模的战斗,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但主动和被动,完全是两回事。 主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战术;被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失败。 两者的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回鹘人此时就没有战意。中军被轻易击溃,然后右翼被绕过来的豹骑都从背后攻击,损失惨重。 左翼虽然打得还行,把当面的嗢末等部落杀得落入下风,但整体局势若此,又岂能有回天之力? 乌姆主在数百披甲精锐的护卫下,死命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出逃。不过随后被赶到的天德军游奕使田星所部蕃汉兵马两千人截击,又损失了不少人马,最后只带着五百余骑向北逃窜。 在安排背嵬都骑士前出追击后,邵树德下了高台,看着乱哄哄一片的战场。 乌姆主退走后,回鹘骑兵便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四散奔逃。 有的逃得远远的,一口气不带停歇那种,很快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的则在远处徘徊,想跑,又心有牵挂,犹豫不决。 当然还有大群跑都没处跑的,直接就降了,总共两千余人。 甘州回鹘,原本有约八万众。按照吐蕃统治时的规矩,如果是“征兵”,那就是三户出一人,可出五六千兵;如果是“大发”,那就是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全部算兵,可得一万八到两万兵。 从凉州大战,再一路追到甘州,战死了三千骑,千余骑投降。 今日删丹城东,规模宏大的骑兵会战,当场战死两千余,降者亦有两千余。 当然这些人里面不全是回鹘,还有被其控制的附庸部落的丁口。但作为战斗力较强的部分,回鹘人肯定是占了多数的。 此时追杀还在继续,回鹘人还会继续死伤,溃逃的回鹘人会不会回来,都很难说。但不管怎样,甘州回鹘损失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年男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已经很难继续压制被他们附庸多年的数量将近七万的龙家、吐谷浑、吐蕃、汉人、党项、鞑靼等部族了。 甘州回鹘汗国,就这么在崛起壮大的前夜,崩了。一如西夏,一如陇右诸州散成一地的吐蕃。 晚唐,就中国历史而言,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 统一的大帝国僵而不死,慢慢衰弱。不但帝国统治区内的主体民族如此,少数民族亦如此。 经历了混乱的黑暗岁月,中原的汉人及东北草原上的契丹人相继重新崛起。中原经历了五代王朝,最终变成了北宋;契丹人南下受阻,转而攻灭渤海国,接着西征,统一草原大部。 这是两个最先“苏醒”的帝国碎片,各自拼接了一部分,形成了最大的两块碎片。 但帝国遗产中,还有一些中小型的碎片,比如西夏、甘州回鹘、金山国(归义军)、高昌回鹘等等,都曾经建国立制。但受限于种种原因,比如地理位置限制、人口经济不丰,或者崛起太晚等等,没机会吞并其他碎片了,只能割据一方。 甘州回鹘,长期抵挡西夏、辽国的入侵,多次交兵,稳稳地立国一百三十多年。但经历了文德二年的连续失败后,他们输光了手里的筹码,国运就此远去。 其实,如果再等二三十年,邵大帅也没信心如此轻易打败甘州回鹘。毕竟人家那时候的实力,可不是现在能比的,不但人口、财货更加充沛,制度更加完善,单说内部的人心,也更加稳固。 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将敌人扼杀于襁褓之中! 回鹘主力溃败之后,再无人可以阻挡朔方军前进的脚步。 大群骑兵冲进了删丹外城,并将其牢牢控制在手。内城之中,尚有数千各族步骑,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部倾轧之后,最终由汉将周易言开城投降。 乌姆主可汗若没有逃走,周易言当然会继续忠心于他。但眼下这个局势,说实话没必要了。败得如此之惨,回鹘人虽然仍是势力最大的一支,但已经没有了号令诸部的本钱,还愚忠于他们,即便周易言愿意,但人心浮动的守城之中,不愿意的可有大把。 删丹投降之际,邵树德正在城外接见天德军游奕使田星。 “田将军,缘何突然东进?” “末将率蕃汉兵马两千,出大斗拔谷之后,等待多时,未见归义军及肃州兵。遣使至酒泉联络,亦未得到明确回复。枯等下去不是办法,退回去心有不甘,于是便自作主张,东进劫掠甘州诸部,获取补给。”田星答道:“在得知大帅从凉州西进之后,便率军赶来相会,共击乌姆主。” “田将军此番亦有功。”邵树德打了胜仗,心情很好,便道:“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田将军不错,叙功之时,当有赏赐。” “谢大帅恩赏。”田星喜道。 “归义军与肃州龙家,想法太多,本事太小。不出兵就不出兵吧,在料理完甘州之事前,某也懒得管他们。”邵树德说道:“接下来,田将军可为先锋,率部前往甘州,招揽各部。” “末将遵命。” 甘州之事,删丹是重点。如今回鹘已被击破,残余不成气候,甘州多半可不战而下。 当然对邵大帅而言,夺取城市从来都不是优先级最高的事情。人口、农田、牛羊、财货,哪一样不比城市更重要?控制了人,就控制了一切! 周易言率部投降之后,邵树德令其全部出城,至城外觅地屯驻。随后,大群步卒开了进去,将小小的内城完全掌控于手。 邵树德第一步便去了历任回鹘可汗的内库。 “这是大秦盔甲吧?”邵树德慢慢欣赏着或置于箱中,或挂于墙上的精美甲胄,问道。 回鹘人的库中,好东西不少。就邵树德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些甲胄,质量都不错,而且做工精美,美到了令人觉得华而不实的程度——花费巨大成本和精力,就为了在甲胄上雕刻各色花纹图案及文字,添加各种对防护没有帮助,但会极大增加制造成本的饰品。 国朝鼎盛时期,似乎也制造了不少拉风的精美甲胄,看来东西方在这件事上都一个鸟样。 不过从商人们的角度来看,买甲胄的人多半都有很雄厚的财力,家里不可能缺甲,他们要的更多的是美观,是作为收藏品放在家里的,而不是单纯使用。 跟在邵树德身后的陈诚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上好铁甲,他也不懂,于是便说道:“某曾听康佛金所言,大秦头盔有护鼻,这应该是了。” “康佛金的好日子要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胡商们都被回鹘人逼得走草原了。这帮人,还真是抢劫成性。比他们更野蛮的河西党项,还知道收了好处就放行,甚至还主动提供帮助。甘州回鹘,平日里看不起河西党项,结果做着比他们更没品的事情。” 重新打通丝路,是邵树德征讨甘州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甘州回鹘,是真的坑。他们的存在,大大阻碍了丝绸之路的商业。 很多胡商,基本上走到归义军就是极限了,以至于敦煌一度成了国际化味道非常浓郁的内陆商品交易市场。 胡商们要想继续向东,就得走北线的草原。这是何等的浪费!草原人有什么消费能力?走这条路线,便意味着胡商们放弃了中途的商业交流,只在出发地和最终目的地两点之间做生意。从商业角度而言,这是巨大的浪费。 得让国际商人重回河西走廊。现在是有一些,通过给回鹘交过路费勉强通行,但数量严重不足。 巨大的商业利益,何必让敦煌人和草原人拿去呢?邵树德的初步想法是在凉州设立一个物资集散中心,蜀中商品经凤翔、秦州、会州运抵凉州,与抵达此处的外商进行贸易,把敦煌的生意抢过来再说。 打赢了战争,自然是要有红利的。丝绸之路的商业利益,就是西征甘、凉的收益之一,这要是操作好了,多养两万军队根本不是问题。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灵夏的粮食问题将得到极大的缓解,但财货不足的窘境将长期存在着。丝绸之路,是破开这一困局的绝佳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国家和民族,通过倒买倒卖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如今邵树德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更何况,他确实也对国外商品有一定的需求,比如马。 国朝初年,康国献马四千匹,是汗血宝马的近亲之一。这些马,后来成了河西马场的马种之一,但现在都荒废了,急需新鲜血液补充,这就只能通过丝路贸易想办法了。 “将财货仔细清点造册,然后报予某知晓。谁能想到,甘州回鹘竟然比凉州嗢末富裕了这么多倍。”邵树德随手抓起一袋珍珠,说道。 珍珠色泽很好,个头也大,不知道产自哪里。或许是阿拉伯海的巴林诸岛?那里可有老多珍珠了,闻名遐迩。 “这些书籍,能翻译的话,便找人翻译一下。能卖到中原来,肯定有买主,或许便是粟特人买的。”邵树德又吩咐道。 丝绸之路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在于商业利润,文化交流同样很重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多多交流,互相促进,也能丰富中华文明的内涵。 “大帅,降将周易言求见。”亲兵十将陆铭走了进来,看到珠光宝气的内库也不由得一怔。 “多半是为了甘州诸部的命运。别盯着这些财货了,此番西征,诸军都有赏赐。待库藏点清,便给军士们发军票,战后凭票领取。”邵树德一笑,道:“走吧,某也去见见周易言这个人。” 第二十五章 红利(二) 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到处是持槊肃立的天柱军军士,周易言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的神色与姿态,再将他们与删丹的部族军相比,最后得出结论:这多半是灵武郡王的亲卫,不然何以如此精锐。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立在宫前,见周易言走了过来,立刻便道:“可是周易言?” “罪将周易言,见过将军。” 武将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上前,里里外外仔细搜索了两遍,确保没有私藏器械之后,才将周易言一人领了进去,随从则被挡外边。 宫室里边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周易言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名身穿大红色戎服的将帅坐在可汗之位上,数名将佐围在身侧,谈笑风生。 “摩尼法师,汝既名摩尼,为何不入摩尼教?”众星捧月的那名大将问道。 如果不出意外,他便是灵武郡王邵树德了。周易言多看了一眼,同时也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摩尼法师。这和尚,倒是挺会钻营! “回灵武郡王,佛法精深,故愿理佛。”摩尼和尚温和道。 “既愿精研佛法,为何常伴李仁美身侧,为其出谋划策?”邵树德又问道。 周易言一惊,这话可不好回答。严格说起来,有那么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摩尼法师答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回鹘贵人多信奉摩尼教,但中下层的信仰以佛教为主。摩尼法师能到可汗身边行走,对释门而言,意义重大。如果好生经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代摩尼教的地位。 当然这其实很有难度。回鹘的文明几乎就是摩尼教僧人带来的,最初他们使用突厥卢尼文,就是摩尼教僧人大力传播。后来改用粟特文抄写包括经书在内的各种官方、私人文件,摩尼僧人依然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们甚至还用叙利亚福音体对粟特语进行了改编,完成了波斯语的拼写。在那个时候,回鹘汗国先后使用的突厥文、粟特文、叙利亚文、波斯文、汉文,每种都有摩尼教僧人的身影。甚至就连创制出回鹘文字,都是摩尼教僧侣的功劳。 释家,若没有奇遇,凭什么和人家比? “大帅,周易言来了。”陆铭禀报道。 邵树德收敛了笑容,转过头来,问道:“周将军所来何事?” “昨日有不少人回来降顺,已按灵武郡王之命,暂押于城外营房之内。”周易言答道:“营中粮草短缺,只够数日所需,尚请灵武郡王拨发部分粮草,以济军需。” “降顺之人,已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骑卒七千余,步卒近六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进抵删丹之前,已收得回鹘降兵千余,目前都羁押在凉州。删丹之战后,降卒就更多了,人数过万,以回鹘居多,也有些其他部族军士。 “挑选五千精卒,别置一军,吾将发下赏赐。”邵树德说道。 周易言似早有所觉,立刻问道:“敢问大帅,如何个挑选法?” “箭术、骑术上佳者,可得库藏锦缎两匹、粮一斛,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 周易言神色复杂。 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从此如飘萍一般,没有归属,提头卖命,真的好吗? 他知道,日后灵武郡王肯定要征伐中原,那么多藩镇,一个个打过去,五千回鹘兵,够消耗多久? 死完一批,再到甘州招一批。日日打,夜夜攻,甘州精壮都死在了中原,成就了灵武郡王的霸业与野心。 留在甘州多好啊!这里有很多部落种地,每年收得大量白麦、青稞、回鹘豆(鹰嘴豆)以及很多中原没有、从西域传过来的果蔬;同时,经营畜牧的部落更多,马匹、骆驼、牦牛、羊的数量庞大,日子过得还是很舒服的。 邵树德只是瞄了一眼,就清楚周易言心里想些什么。 游牧民族的好时光啊!安史之乱以前,整个河西、陇右、朔方三镇辖地,大概生活了超过二百五十万游牧人口。这还不包括种地的吐蕃、党项及西域诸族在内,如果算上,人口更多。 安史之乱以后,人口缓慢下降。吐蕃帝国崩溃后,加速下滑。不过底子还在,气候也未有明显的变化。有些富饶的绿洲,甚至主要以定居式的农畜生产为主,比如河西走廊——纯游牧,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的。 “怎么,可是甘州诸部觉得有难处?”邵树德问道。 围在他身边将佐闻言,一齐把目光转了过来。 周易言背生汗津,立刻答道:“灵武郡王既有赏赐发下,想必各部勇士也没什么话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 给乌姆主可汗当兵,还没诸般赏赐,只能指望着战后劫掠一番,能得个仨瓜俩枣。看灵武郡王这意思,应该是募人当衙军了,这倒是个好去处。 但各部头人应该相当抵触,尤其是还要带军士的家人离开。这若是去灵夏住个十年八年,还与回鹘有何关系?回鹘人的长相,与汉人、党项人、吐蕃人无甚差异,过个两代,谁还记得自己祖宗八代? “此五千人,以回鹘为主,号银枪都。”邵树德让人给周易言上茶,同时说道。 “银枪都?”周易言一怔。 使用长枪厮杀,可不是回鹘人擅长的啊。中原藩帅去草原募兵,向来是看重他们的骑射本事。用长枪,还不如去关中募兵,要多少有多少。 邵树德笑了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懒得做出解释。 银枪都五千骑,使用的武器是轻便的长矛,矛杆直径比马槊细,重量轻很多,矛头也只有十几厘米长,与马槊槊刃动辄六十多厘米且双面开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算上槊套,马槊的整个铁质前端长达一米。 这样轻便的长矛,是可以挂在马鞍一侧的,不用像马槊一样非得手持着。解放出来的双手,当然可以射箭,并不会荒废了回鹘人的技能。 银枪都、豹骑都将合为一军,邵大帅想了很久,打算命名为飞熊军。不过他有点心虚,还没敢当众宣布这个名字,打算过两天让镇内的文化人查一查,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这支部队。如果没有,或者压根不像《三国演义》里那么出名,那么就放心大胆地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而养了银枪都五千骑,组建其他部队的想法就要慎重一点了。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灵夏、河西草原众多,平时养得起这几千匹马,但战时后勤压力就大了。相当于要多送至少一万五千步兵的粮食,即便是豆子、秕谷、麦麸之类的物事,也是不小的成本。 基本上,邵大帅只想新建一支部队了,那就是驻扎凉、甘一带的赤水军。 要防守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极大占用了兵力,使得他空有二十余州两百余万百姓,但机动兵力少得可怜,日后还如何征战天下?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周将军这几日要辛苦一些,多多招募亡散之人,令其回删丹左近,垦荒种地,放牧牛羊。乌姆主已败,某也不是嗜杀之人,甘州诸部,皆无罪也,可放心大胆回来。”邵树德又说道。 征讨河西获得的红利之二,便是人口了。 凉州嗢末尚有四万余众,接回了部分被俘的丁口后,还有八万人。其余诸小部族,这会还剩六万余人。六谷吐蕃,损失不轻,总计还剩四万多,全部被强制迁移到胜州。 也就是说,算上汉人,此时整个凉州大概还有十五万人上下,人口锐减,但也还算凑合吧——邵树德最近在打算将三千多嗢末俘虏及其家人也迁移到胜州,如果成行,又是一万五六千人没了。 甘州,本有十五万人左右,在此次战争中损失不大,不过要被强制迁走两万五千人左右,大概还能剩十二万不到点的样子。 迁移走的人口也是红利。总体算来,攻占凉、甘二州后,大概获得了三十一二万人口。战利品,邵树德最关心的是牛和马匹,其中牛有十二万余头、马九万余匹、骆驼五万余,羊超过百万。 这基本上还是收敛了后的战利品数量。比起契丹人在凉州的收获还是少了一些,人家西夏已经坚壁清野,而且当时西凉府(凉州)人口也不及唐末,但仍然被搞走了二十万骆驼、百万只羊,邵大帅割肉的刀还是不够狠啊。 真细算一下,其实光甘州回鹘自己,七万多的人口体量,牲畜就有两百万头以上。安史之乱前,整个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二百五十万游牧部族,牲畜总量当在八千万左右,其中牛等大牲畜一千万头以上。再加上种地产出的粮食,差不多刚好可以养活这些人。 不过不急,以后河西走廊地区,就是邵大帅的宝库,持续提供兵员、马匹以及丝路商业利益。 尤其是马,从北魏年间开始,历朝历代都喜欢在河西走廊养马,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什么河套、河东、燕山一带的养马业始终发展不起来,以至于河西走廊提供的战马数量占了全国八成以上? 除了安全因素外,这里的环境也是独一无二的。凉、甘二州,以后就是养马基地了,邵大帅目前控制的银川、永清、西使三大牧场与之相比,完全可以扔掉。 唔,似乎还有肃州? 第二十六章 红利(三) “摩尼法师,翻译大食书籍之事,便交给你了。”邵树德要与周易言谈正事,于是便开口让摩尼法师先走。 这种优秀的外语人才,还是值得他高看一眼的。 不知道为什么,高级僧侣们精通外语的比例很高,可能和传教需要有关。 回鹘人所使用的语言,其实还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这个摩尼法师就精通回鹘语、突厥卢尼语、汉语、粟特语和吐蕃语,不会大食语言。不过没关系,有其他和尚懂波斯语、大食语、梵语,一起参详、翻译就是了。 摩尼教的僧侣们同样精通多种语言,邵树德也准备接见他们。一方面是让这些宗教人士出面安抚人心,尽快恢复甘州的秩序,一方面也可以翻译书籍。 另外,摩尼教的有些价值观挺有意思的。比如他们主张善恶二元论,将农耕和素食视为善行,将游牧社会的习俗视为黑暗。 宗教,对文明水平低下的部族而言,意义重大。盖因大部族之中,还有小部族,人口来源、风俗习惯、生活方式,未必全都一样。而宗教成为全部族甚至整个汗国的信仰后,有利于规范各部落的习俗,使得他们在文化上趋近统一。 统治者看得到这种现实的好处,因此往往会顺水推舟,帮助宗教的发展。 摩尼教、佛教乃至某教,其实都不太赞成游牧,光这一点,就足以让邵大帅借重他们的力量。 不过也要盯着他们,不要让歪嘴的和尚念歪了经。最好,自己也懂一点外语,能亲自和当地人交流,更有利于统治。 邵树德其实也挺有语言天赋的。 他的党项语已经有相当火候,甚至就连方言都略懂一些。去年又开始学习藏文,目前只能说刚刚入门吧,还谈不上什么火候。但他这种积极学习的态度,确实让很多闲下来就不知道干什么好的武夫汗颜——有的武夫,拿刀子一片一片刮仆人的肉,精神空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摩尼法师很快告退。 此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灵武郡王并不怪罪之前他在乌姆主身边参赞谋划,反而准备拨下诸多赏赐,组织人手翻译他国书籍。 先把这件事办好,让灵武郡王满意,以后就有了进身之阶,可以与摩尼教那帮人好好争夺一番凉、甘、肃三州的传法。 “周将军,还有一件事,某长话短说。此番率军反正,功劳不小,某欲委你为河西观察幕府判官,兼甘州都部落使。”目送摩尼和尚离开后,邵树德又看着周易言,道:“乌姆主奔张掖,州城内乱火拼,又北奔沙渍。如今诸部人心惶惶,一些胆小的,还迁居他处。周将军在甘州为将多年,威望素著,可前往招抚。这些个部族,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另外,州中僧侣多年来行走个部落,结下诸多善缘,亦会遣人相助。好好做这事吧,完事后,另有赏赐。” “谢大帅恩典。”周易言松了一口气。以前在乌姆主手下,官做得再大也做不得数,如今得个观察判官兼都部落使的新职,虽然不实际掌兵权了,但总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肃州亦有回鹘族帐,与甘州可有联系?” “回大帅,肃州回鹘诸部,人数不下两万,与甘州牙帐素有来往。” “可遣人招抚,不必令其举族迁往甘州,留在肃州即可。你这个都部落使,要在散居肃州、瓜州、沙州以及河西沙渍的回鹘部落身上多下点功夫。” “遵命。” “先下去吧,银枪都募兵之事,最为紧要,先把这事办起来。” 送走摩尼、周易言二人后,邵树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陈诚、杨悦、折嗣裕、李唐宾等将,道:“甘州之事已毕,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肃州了。某决定,待银枪都招募组建完毕,便西行肃州。” “大帅,西行肃州,欲战耶?” “能抚则抚,能不战便不战。”邵树德说道:“道路遥远,民情复杂,能得甘州,已是侥天之事。之前攻凉州,若李仁美不来招惹我,这甘州的处置手段,便与肃州一般无二,以招抚为主。李仁美自可在删丹做他的可汗,表面恭顺即可。鄯州吐蕃诸部,就比他识时务多了,那个吐蕃窝子,我至今仍对他们优容有加。去岁镇内买了两千对牦牛角,给的价钱也稍贵一些。这李仁美,就是野心太大,以至落得个今日之下场。” 鄯州吐蕃,人多势众,邵树德暂时仍不想对他们来硬的。表面羁縻,再来一些商业方面的联系,不给陇右镇添乱就行了。 当然这也有前提,那就是不能出现在各部中都很有号召力的强人。一旦出现,哪怕花费再多,道路再远,邵树德也准备起大军征讨,毫不容情。 四月二十五日,周易言来报,银枪都五千骑已招募完毕,邵树德立刻前往查看。 删丹城外的草地上,五千青衣骑士牵着战马,列队等待着。 银枪都的器械,暂时仍然沿用他们的老装备,都是战前乌姆主给他们配发的,包括战马亦是。 目前删丹城内的数千工匠已在甄别,精于筑城的发往灵州怀远县参与筑城,精于木工、冶铁及皮具处理的发往陇右,作为即将成立的渭州都作院下辖之陇西、襄武两作院的工匠,打制军械。 渭州都作院,就是为陇右八州的驻军打制器械的。 一万五六千衙军、六七千州兵,日常训练都有消耗。将来如果对洮州、鄯州、廓州、叠州、宕州等地用兵,也需要这里提供器械。甚至在对关中、蜀中用兵时,渭州都作院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仁美这厮,虽然有点认不清形势,狂妄自大,但他对于工匠却非常重视。似乎这也是草原民族的一贯特点,自身水平低下,手工业者匮乏,因此每掳来一个,都尽可能给予良好的待遇,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工匠规模,给征战提供保障。 只可惜,甘州回鹘的铁匠数量还是少了一些,大多数还是营造匠人,给回鹘可汗建城市、宫室用的,结果存在很大的问题。渭州都作院的实力,一时间还有些单薄,不如令肃州龙家献上部分工匠,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襄武、陇西二县定居。 “发赏!”邵树德大手一挥,道:“人赐锦两匹、粮一斛。” 周易言立刻遣人将消息传了下去,回鹘军士们闻讯,脸上慢慢有了喜色。 人皆言甘州回鹘富裕,但那和普通牧民有关系吗?富的是特么的贵人、酋豪啊,依附于上层的官员、僧侣、商人群体也能分得一杯羹,但普通回鹘牧民可就穷得掉渣了。 朔方衙军的待遇,这几天也对这些回鹘人讲过了,大多数将信将疑,实在很难相信中原的将帅要拿出这么多钱来养大头兵。那简直不是兵了,是大爷啊,可能么? 五千人,发了一万匹蕃锦、波斯锦。这种锦,应该是用旁遮普野蚕丝编织的,优点是结实、耐磨,缺点是不够细腻,故价格不咋地,但肯定比普通杂绢贵一些的。 一斛粮,自然是甘州库里的了,麦子、青稞、回鹘豆混着发,总计五千斛。 “尔等既入银枪都,那么便可月领粮赐两斛,正旦、春社、寒食、重阳、冬至五节,还可各领一次赏。”邵树德让人将他的话一句句传下去。 “赏赐丰厚,足可保你一家五六口人衣食无忧。若再置办下田地,租给他人耕种,日子可称得上富足。” “有如此厚赏,便当苦练武艺、军阵,上阵时死命搏杀。放心,抚恤之类,断不会少。” “诸般条例,一言难尽,尔等日后自可找上官或袍泽问询。” 让银枪都军士们慢慢消化这些消息后,邵树德又到了另一处。 回鹘出了兵,甘州其余部族当然也不可能轻松。除主动献上大批牛羊马匹外,还需服兵役。不多,主要是为了补足此番出战各军的缺额,一两千人就够了。军士家人,自然也迁往灵夏,甘州诸部,又少了万人。 “大帅,西边有消息传来,肃州、沙州兵万余骑,由沙州节度使张淮深、肃州刺史龙就亲领,已至建康军城。”突然间,亲兵副将郑勇跑了过来,禀道。 建康军城,在甘州以西约一百九十里,位于祁连山北麓,是甘州最西边的一座军事据点。天宝年间驻兵五千二百人、马五百匹,不过此时只空留了一座破败的城池罢了。 “很好,终于反应过来了。”邵树德笑道:“传令下去,诸军整顿器械、粮草,某要亲率大军西行,会一会龙就和张淮深。” 西行会龙、张二人,事关重大,邵树德准备带上铁骑军、豹骑都、银枪都、丰安军、天柱军全部,外加包括嗢末在内的蕃部兵马万余人。删丹这边,只留经略军七千五百步骑守着。 三万余人西行,场面宏大,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没说的,打开乌姆主可汗的仓库,能用的全部带上。虽然交战的可能性不大,但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 西北这些割据军阀,只认实力。凭借大军威势压服他们,让他们心惊胆战,才可能令其听话,不至于成为一个后方隐患。 邵大帅是比较贪婪的,既想拿到丝路丰厚的商业利润,又想控制河西走廊的马匹,还想征募当地精壮入军。这三大目标的实现,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肃州龙家,必须要收服,归义军可以结好——相信他们本身也有这个需求。 四月二十六日,大军次第开出,沿着祁连山北麓,一路西行。 沿途有很多果园、农场、麦田,利用发源自祁连山的雪水灌溉,收成都很不错。 邵树德甚至看到了西瓜! 历史上辽国也是很多年后西征,才从回鹘人那里得到了这种农作物,命名为“西瓜”。 后晋年间胡峤曾在《陷北记》中记载:“契丹破回鹘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可见至少在五代后晋年间,中原地区的西瓜是极其罕见的,以至于连宣武军掌书记胡峤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不认识。 西域还有多少动植物尚未传入中国? 既然守着大西北,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似乎可以多在这方面动动脑筋。 敦煌已经有一定规模的棉花种植业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此外还有胡萝卜?卷心菜?反正多得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马匹,这是邵树德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 目前手里的三大牧场,青海骢有一定的中亚、中东马的血统。河西走廊的凉州马也有康国赠送的四千匹汗血宝马近亲的血统。 但这些血统都被极大稀释了,以至于青海骢、凉州马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向草原马的方向靠拢。 单靠自己不断选育,提纯血统,还是慢了一些。如果能再从西域淘到一些优良马种,提升下本地马的血统等级,说不定就能培育出一种兼具各家之长的不错马种。 俄国人培育成功顿河马,日本人培育成功东洋大马,都是很好的例子。 另外,不仅仅是战马,挽马的需求甚至更大。也不知道后世英国人怎么培育出夏尔马这种“怪物”的,如果朔方军有这种强力的挽马,那画面真的太美,不敢想象。 一路走,一路看。五天后,邵树德进入了城门大开的甘州。 此地之回鹘,基本已逃散一空。不过最近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见到邵树德并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后,稍稍安下心来。 “大帅,可要在甘州等待?”亲兵十将陆铭请示道。 “不!有客远来,焉能不迎?传下去,诸军带足器械,箭矢、弓弦、刀枪都检查检查,若有缺,立刻补全。”邵树德说道。 “遵命。” “对了,以银枪都为先锋。”邵树德又特别吩咐道。 陆铭先是一怔,然后大声应是,下去安排人传令了。 第二十七章 大势压人 祁连山北麓的驿道外,龙就刚刚得到游骑来报,有大群回鹘骑兵出现。 他当场就吓得一个激灵。 回鹘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当初龙家还在甘州时,回鹘人就屡屡侵攻,打得他们站不住脚。龙家、吐谷浑、吐蕃、党项、鞑靼联合起来,都在回鹘人的骑射绝技下败北。被逼急的龙家,甚至写信给凉州嗢末首领,威胁他们如果不出兵救援甘州,就与回鹘一道攻打凉州—— “如若不来,我甘州便共回鹘一家,讨你嗢末,莫道不报。” 当然嗢末最后还没决定来不来,龙家就顶不住了,带着几百人亡命逃出甘州城,连部落都不要了,去肃州苟延残喘,依附于归义军。 他们是真的被打怕了! 数千回鹘骑兵西来,这是要做什么?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回鹘可汗乌姆主在删丹以东大败,逃奔甘州。结果当地的部族军(以汉人、吐蕃、羌人为主)反叛,乌姆主又带着数百人北奔沙碛,暂时不知所终。 控制了甘州城的部族军,遣人向邵树德请降。甘州局势,至此彻底明朗。 龙就之前其实还是有点想法的。 与归义军一起东进,如果能趁势拿下甘州,控制一些部族和土地,也是好的啊。 甘州,可就只有删丹、张掖两县,后者是理所。 张掖那一片,与肃州一样,祁连山北麓的平原上有“松柏、五木、美水、茂草”。 当然删丹也不错,附近的删丹山,亦名焉支山,水草丰美。汉时匈奴被击败后,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甘州二县,能得其一便是大赚,若二者兼得,可谓圆满。 回鹘人占据着删丹、张掖二县时,龙就当然不敢造次。可这会回鹘不是被朔方军痛击了么?实力大损之下,未必就没机会了。 邵树德的精力,始终会放在东方,不可能在西边倾注太多心力的。如果肃州表示足够的恭顺,积极提供牲畜、财货,那么邵树德一高兴,将甘州也交给龙家管理的可能性是相当不小的。 但是——这些回鹘骑兵突然从甘州西出是何道理?难道是不愿被邵树德管束,集体西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得小心了。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也有不少回鹘部族,加起来两万人还是有的,可别被他们串联起来了,那样会很麻烦。 龙就点了数百龙氏精兵,策马奔出大队,亲自上前查看。 回鹘骑兵仍然穿着青衣,马鞍旁挂着各种短兵器械,手执角弓。不过也有少数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藏矛,角弓放在鞍袋旁,没有上弦。 “嗖!”一箭落于马前数步。 龙就大惊,继而大怒,立刻遣人上前,斥道:“乌姆主劫掠商旅,欺压诸部,横行不法,人神共愤。今我龙家与沙州张仆射,共出兵五万,征讨此等倒行逆施之辈。尔等阻我前路,欲助纣为孽乎?须知夏州灵武郡王已破乌姆主,大兵随时可能西进。届时两面夹击,尔等皆成齑粉矣。” 有那懂汉话的军士用回鹘语翻译了一下,听闻之后的银枪都士卒皆大笑。 一些人更是策马向左右包抄,呼喝连连,惹得肃州兵紧张不已,纷纷掣出弓刀,做戒备状。 “哒哒……”又一阵马蹄声响起,数百骑从东面驰来,领头一将,身着华丽盔甲,手握长马槊,威风凛凛。 这甲,有点眼熟啊! 龙就仔细一看,发现和胡商们贩来的波斯甲有七八分相像。乌姆主的库藏内有很多此类甲胄,防护力当然是没问题的,都下了血本,但价钱也贵到了天上,还不一定合身,向来只赏勇士。 “朔方镇会州录事参军、银枪都十将王崇在此,奉河西观察使邵帅之命,特来迎肃州龙使君、沙州张仆射。此间儿郎,皆银枪都军士,勿惊。”着华丽盔甲的大将坐于马上,大声说道。 “银枪都?”龙就又看了眼那些青衣回鹘军士,似有所悟。 这都是招募的回鹘降兵啊! 回鹘人给中原节帅当兵,那可太多了。远的不谈,就说十年前讨李国昌父子之战,河东节帅窦瀚就派了回鹘骑兵出战。虽然那是生活在阴山一带的回鹘,与西迁至甘州、北庭的不太一样,但回鹘就是回鹘,提头卖命,给谁打仗不都一样么? 邵树德这么快就解决了删丹之事?龙就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他的心气自从被回鹘打得大败,退出甘州后就没多少了。如今寄身的肃州,内部也一堆实权部落不甚听话,老是阳奉阴违,不给面子。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若不是乌姆主的野心实在太大,早晚要攻来肃州,若不是沙州节度使张淮深主动出兵,做出了表率,若不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极力相邀,承诺了许多好处,各部落未必愿意出兵。 即便如此,也是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才召集了五六千部族兵,肃州回鹘更是一个人都没派,根本不把他龙家放在眼里。 这么“野”的部族,灵武郡王大军一至,连番大胜之后,竟然也顺服了! “灵武郡王是何意?”龙就定了定神,问道。 “大帅有令,在盐池之畔会龙刺史、张仆射。”王崇说道。 盐池,在甘州以西、崆峒山以北。后世名明海湖,往西一百一十里可至肃州福禄县。附近水草丰美,以前是龙家部落的牧区,现在则是回鹘人的地盘,向来禁止其他部族的人前来放牧。 “既如此,某这便与张仆射商议下。”龙就答道。 “不要耽搁,尽快动身!”王崇提醒了一下。 龙就看他那副倨傲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恼火,不过却又不敢发作。肃州刺史,可不就是河西观察使的属官么?人家拿捏你是天经地义,一点问题都没有。 龙就很快便去了张淮深的大帐。 “龙使君明明已有决断,又来找老夫作甚?”张淮深正在翻看着一叠文件,闻言笑问道。 “昔年甘州回鹘为祸甚烈,龙氏抵挡不住,不得已进入肃州逐粮,此皆张仆射之德。”龙就答道:“如今朔方军气势汹汹,先平凉州,再克甘州,眼看着要攻肃、瓜、沙等州。某即便不为龙家打算,也得为张仆射考虑一二啊。” 张淮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甘州至肃州四百里,若走北线好路五百三十余里。又三百余里至瓜州。从瓜州往西,三百七十余里至沙州。这么长的路,某为什么要担心?事实上从凉州到甘州五百里的路程就已经很远了,若乌姆主不跳来跳去,邵树德吃饱了撑的来甘州?而通往凉州的两条路,无论是从灵州出发,还是从会州走,都有四百余里。邵树德,能管好凉州就不错了,甘州多半管不太利索,遑论肃州?” 从灵州回乐到沙州敦煌,驿道几近两千里。这个距离,无疑是非常遥远的。邵树德只要没有发昏,都不太可能尝试攻灭归义军,除非他不想东进争霸中原了,安心当一个西北割据军阀。那么,不但可以攻沙州,西州、鄯州、廓州乃至河西党项等势力都可以尝试压服乃至攻灭。 但事实上他不可能这么做。他的重心,始终还是在东面,或许更大的可能是蜀中。但无论哪个方向,都与他们没关系。 一路上想了这么些时日,张淮深差不多已经想清楚了。邵树德所求,无非是稳定的后方。凉、甘等州,马匹众多,人口不少,又与传统的草原牧民不一样,他们是半牧半耕,相对好统治。 这两州四县之地,对邵树德的争霸大业帮助不小,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地方上三天两头叛乱,或者被邻近势力攻击。 那么,结好归义军、肃州,甚至是沙碛的河西党项、鄯州的诸多吐蕃部族,就成了应有之意。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张仆射所言,甚有道理。然邵树德尽起大军,以回鹘为先锋,向西开来,此何意耶?”龙就依然有些担心,出言问道。 诚然,他也与幕僚分析过,邵树德不会在河西投注过多的精力。但事关身家性命,真的那么笃定吗?那个所谓的银枪都,敌意可相当明显啊。 有些事,可以赌。有些事,赌起来直让人心乱如麻,坐卧不安。 “以大势压人,索要好处罢了。”张淮深笑了笑,说道。 “大势压人……”龙就沉吟了下,又道:“昔年吾家中亦有子弟前往中原做买卖,皆言失去河陇之地后,诸镇藩帅缺马,甚至连咱们看不上的劣马都强行收走,配给骑卒。但朔方军不缺马,今得凉、甘二州,更是如虎添翼,拥数万骑不费吹灰之力。他若一意西征,可是个大麻烦。” 张淮深明白龙就的意思。 若将朔方军换成别的中原军队,比如宣武军,哪怕来个十万人,他也不怕。马应急时可以吃草,人不能吃草,必须长途转运粮食。十万步军,一天就要数千斛米面,需要一百五十辆大马车运输。这还只是一天的量,如果追求稳妥,前线屯三个月的粮食,这得需要多少车马、骆驼运输?还没算途中损耗呢! 两千里的运输线,可谓处处破绽。只要撒出去万把骑兵,四处袭扰你的粮道,你管得过来么?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概率极大! 但正如龙就所说,邵树德的打法是不一样的。他现在越来越像是一个草原可汗,到处因粮于敌,抢劫部落粮草、牛羊,然后驱赶着牲畜进兵。 不是说一点粮食都不运,主要是关键时刻他们可以杀羊吃肉,等待粮道重新被打通。平时遇到没水的地方,也能吃点羊奶救急。虽说只能短时间应急,但容错性大了许多,粮道已经不那么脆弱了。 对这样一个藩帅,草原人也很抓瞎。若邵树德真铁了心,不顾事后可能持续多年的此起彼伏的叛乱的话,他确实可以集结数万骑兵,将肃州、瓜州、沙州全部攻占,甚至攻下曾经被归义军控制过的西州也不是问题。 “放心吧,以吾观之,邵树德不似那等没有头脑的武夫。”张淮深劝道:“到河西吃沙子有什么好的?这里除了牛羊马驼,也就一些胡商。咱们保证他的好处,他应会心满意足了。除非其人胸无大志,只想割据西北,不然对我等,定以结好为主,龙使君勿忧也。” 龙就缓缓点头。 张淮深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归义军内部的问题,可远比外敌威胁更严重。要想一劳永逸解决张淮鼎一系的麻烦,说不得还得借助灵武郡王这尊大佛的力量呢。 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万一引狼入室…… 第二十八章 张、龙 文德二年五月初二,崆峒山北、盐池之畔。 邵树德正兴致勃勃地带着人打猎。 别误会,打猎虽然是邵大帅的爱好之一,但在西北地区,这其实是一种政治活动。如果是大规模的狩猎,还有练兵的功能。 “五种地相,此地占全矣,难怪猎物那么多。”邵树德接过亲兵递来的雉鸡,笑道。 所谓五种地相,即山林、坡谷、沙窝、平原、河泽。 山林,野兽依蔽。九兽中,豹、虎、鹿、獐居之,种种野兽凭山隐蔽。 坡谷,野兽伏匿。九兽中,顽羊、山羊、豺狼等隐蔽之所也。 沙窝,小兽虫藏,蝎、蛙、鼠及沙狐多藏伏。 平原,多野马、野驴、鹿。 河泽,雉鸡不少,野兔多居。 “大帅箭法精准依旧,可喜可贺。”陈诚策马赶上,笑道:“河陇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大帅治之,百业兴旺,异日征战天下,易如反掌。” “陈副使就不能让某轻闲几刻么?”邵树德瞟了一眼陈诚,气笑道:“说不上几句,就往国事上扯,好教人扫兴。” 赵光逢被派去山南西道了,跟着卢怀忠一起走的,看看兴元府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天宝年间,幕府随军要籍就干这类杂活。比如解琬任朔方军大总管时,就派随军要籍前往各处,核准军士人数——老实说,这活挺得罪人的。 赵光逢南行,先至秦州,看看天雄军的情况;随后再至兴、凤、梁三州,看看武威军、定远军驻守的城寨修缮情况;最后,他还会往巴南诸州走一趟,与龙剑镇的赵俭接触下,收集点蜀中情报。 看看,赵光逢一个朔方幕府的随军要籍,在陇右、山南西道、龙剑三镇,像逛自家菜园子一样随意。 不用“恐怖如斯”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邵大帅在西边的威势。 而赵光逢一走,陈诚的心情顿时舒爽多了。 镇内重要的文职僚佐,其他人各有职司,比如封渭在当判官,黄滔在当推官,每日皆要到衙署内上直。只有他陈诚,外加赵光逢、卢嗣业三人,得以常伴大帅左右,比那些衙将见到大帅的次数还多。 陈诚现在已经悟出来了。若想家族长久富贵,就得一直待在大帅身侧。 像李延龄那样去邠宁当节度使,看似威风,光宗耀祖,实则远离了核心权力圈子。 富贵,单靠自身的才能可不太保险。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江山代有人才出,若哪天来个智谋出众之辈,得大帅赏识,他们这一干旧人还怎么混? 得靠着与大帅的情分啊!没有情分,才能再出众,也未必能保得长久富贵。 “大帅,甘州诸部头人,被我军连胜之威所慑。更早之前,凉州嗢末,束手归降,六谷吐蕃,尽皆卸甲。河西三州,已定两州。肃州龙家,兵马虽众,却暗弱已久,招之易矣。”陈诚笑道:“两州精兵,大帅悉引之东向,何人能挡之?” “阿言谀词。”邵树德笑骂了一声,吩咐亲兵将猎获的野兽收拾一下,烤肉吃。 祁连山一带,野兽众多。今日出猎,收获倒也不小,整治一番吃了,别有风味。 “大帅,张淮深、龙就二人来了。”亲兵十将陆铭前来汇报。 “怎么来的?”邵树德问道。 陆铭一怔,不过很快便明白了,道:“各自带了随从数人,轻身前来。” 这个态度还算不错。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道:“请他们过来吧。” 态度恭不恭敬,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了。 龙就不过是个刺史,也就罢了。但张淮深是节度使,按理来说不用如此自降身段,但他依旧这么做了,可就已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 如此识时务,当然可以进一步合作了。 张淮深、龙就二人在陆铭的带领下入了朔方军的营地。 营地规模很大,外围是来自凉州、甘州的诸多部族酋豪。他们进进出出,大声谈笑,清点着今天出猎的收获。 肃州、沙州也有很多部落,有的恭顺,有的若即若离,有的则桀骜不驯甚至狼子野心。 甘州的这些蕃部,虽然来参加了会猎,但张淮深、龙就二人并不认为他们就一定恭顺了。 他们也研究过朔方镇的蕃部。平夏党项是纯被包围了,四面都是官军,所以不得不恭顺。阴山蕃部旁边也有驻军,同时实力最强的契苾部与李克用有大仇,不得不恭顺。河西党项实力弱小,当初被邵树德屠灭四个部落的立威之举恐吓住了,因此也不得不恭顺。 横山党项,纯粹是恩义结之,亲情拉拢,外加给了不少好处,也是邵树德倾注最多心力的地方。 甘州蕃部,离得这么远,如何控制?驻军倒是一个办法,可军士数量少了,威慑力不强,效果有限;派大军的话,那花费可太大了,对征战天下不利。 所以,邵树德应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二人很快被带到了邵树德面前。 “见过灵武郡王。”“见过观察使。”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二人。 张淮深年纪不小了,须发皆白,额头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倒还有几分神采,但应不如年轻时那么锐利了。 少年时英武过人,青年时慷慨激昂,中年时老谋深算,老年时艰难维持。归义英雄的一生,也敌不过时光,敌不过大势。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高光的时刻?但最后都垂垂老矣,雄心尽失。 “二位为国戍边多年,功勋卓著,令人景仰。”邵树德吩咐亲兵端来案几,摆上酒食,温言道:“今日请二位来,还是为了河西之事。” “河西之地,凉、甘、肃、瓜、沙、西、伊七州,地数千里,民百余万。某得朝廷信重,任河西三州观察处置使,今已破凉州嗢末、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九县之地,数十万百姓重归王化矣。后自当移民实边,且牧且耕,多加整治。”邵树德又说道。 张淮深不动声色,但龙就却听得心惊胆战。 肃州,可是河西镇属州之一。灵武郡王提到的“九县”,可不就得包括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在内么?这是何意?要夺龙家的权? “然甘州往西,路途遥远,部族众多,民情复杂,非得老于边地事务且德高望重之人镇守不可。”邵树德话锋一转,道:“张仆射镇守沙州多年,威震四方。某自当上奏朝廷,请得归义军节度使之旌节相授,管沙、瓜、伊、西四州之地。甘州回鹘已灭,张仆射去一大患,自此可训兵治民,积蓄粮草,专力西向,为朝廷再立新功。” 张淮深默默咀嚼着邵树德的这番话。 开出的条件,确实比自己想象的好多了。可以说不但没有插手归义军内部的迹象,相反还帮着稳固形势,这让张淮深有些惊喜。 毋庸置疑,归义军节度使的名义,确实比沙州节度使强多了,如果朝廷正式下诏册封,当可压制镇内野心家的几分气焰。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结好朔方军,才是稳固权位的大事。 想到此处,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道:“灵武郡王之德,老夫谨记于心。甘州回鹘,与高昌回鹘之间素有勾连,两相夹击之下,沙、瓜、肃三州之地颇感吃重。灵武郡王举大兵破甘州,断其一臂,老夫便可西讨沙州吐谷浑慕容氏,再进兵伊、西二州,复我旧土。” 在归义军实力最鼎盛那阵,曾经占领过伊州。后来丢掉了,一直念念不忘收回。但高昌回鹘实力强大,东边又有渐渐崛起的甘州回鹘牵制,形势危急无比。 如今吐谷浑慕容氏形同割据,高昌回鹘又不断入境抄掠,甚至一度冲到敦煌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必须要出重兵征讨了,朔方军帮他们去掉了东面的威胁,甚好,甚好! 当然张淮深也很清楚,朔方军屯兵甘州,可以是臂助,也可以是威胁。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他果断选择了交好。形势若此,不得不为之。 龙就坐在一旁,满心焦躁。 灵武郡王到底会如何处置肃州呢?直接吞并,应该不太可能,但万一呢…… “张仆射如此明事理,某便放心了。过几日,某要检阅下归义军的儿郎,认识认识敦煌诸将。”邵树德理所当然地说道,一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张淮深同样理所当然地说道:“灵武郡王英武过人,朔方军乃天下有数之劲旅,让沙州儿郎们见识见识也好,省得他们坐井观天。” “如此甚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龙就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眼巴巴地看向邵树德。 邵树德似是才发现此人,恍然道:“险些忘了龙刺史,该罚。” 说罢,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肃州……”邵树德放下酒碗,沉吟了一会。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 “龙刺史打理肃州多年,亦是有功的。”邵树德说道:“听闻龙氏善相马、养马、驯马,吾军中缺少此类人才……” “灵武郡王但请吩咐,无不从命。”龙就连忙道。 “吾有银川、永清、西使三大马场,今年还打算在凉州、甘州各置一马场,龙家便遣千人过来相助,连同其家人,一同迁来。”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酒碗,笑道:“豹骑都为我军骁锐,数年来一直借用外军辅兵,颇为不妥。吾欲招两千龙家子弟入豹骑都,充任辅兵,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铁骑军,亦缺辅兵,龙刺史可在肃州诸部中遴选健勇之士三千人,连同其家人……” 六千户!龙就只觉一阵头晕,差点就栽倒在地。 这一刀宰得好狠!龙就看着满面笑容的邵树德,只觉此辈心狠手辣,欲壑难填。 难道不怕肃州诸部与你拼死一战么?如此仗势欺人,与那乌姆主何异? 肃州诸部,加起来可也有十多万人呢,“大发”之下,出个三四万兵马不成问题,邵树德真那么有信心一定能赢? “对了,张仆射。”邵树德似是吃稳了龙就,竟不再管他了,而是转过头去,看向张淮深,道:“听闻张仆射有一女,年方十一,吾儿嗣武今年也六岁了。某就厚着脸皮,为吾儿求娶令嫒为妻,如何?” 邵树德已经打听到了,张淮深确实有一幼女,年方十一,尚未与人有婚约。 历史上张淮深夫妻二人连同几个儿子被张淮鼎袭杀后,此女被索勋收养,后嫁入索家。 联姻,是建立互信、拉拢关系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归义军处于自己的大后方,要么武力讨平之,要么拉拢好,邵树德权衡利弊,打算拉拢了。 龙就闻言心里一沉,完了!这俩要是成了亲家,夹在中间的肃州怎么办? 第二十九章 首尾 盐池畔的“篝火晚会”气氛热烈。 一头硕大的黄羊,拾掇完毕后,直接被架起来烧烤。 这头猎物是一名银枪都勇士猎获,邵树德问了一下,得知他今日还连发三箭,中了三只野兔。立刻把人唤到跟前,问了名字,得知叫毗伽,于是赏了他五匹高丽锦,提为队正。 另外一名猎获豹子进献的,亦赏五匹锦缎,提为队正。 银枪都初建,职位多有空缺。邵大帅也是老政客了,当然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这两日已提拔了不少人。 草原勇士,又不是傻子,跟哪个大汗混不都一样么?新来的大汗出手大方也就罢了,关键是懂他们草原人,各种习俗门清,行事、气度、言语,看起来就像是草原长大的。 这种亲切感,是别的汉人节度使很难有的。 亲兵将烤好的肉抹上盐和胡椒粉,端到邵树德跟前。 邵树德一边拿刀切肉,一边与张淮深、龙就二人谈笑风生。 “昔年讨套虏,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连图都没有,不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不好走,更不知哪个部族在哪里放牧。若非岳家派向导引路,第一次出战,怕是就要出丑。”邵树德一边吃肉,一边饮酒,心情舒畅。 与张氏约为婚姻,自然没有问题。甚至于,张淮深还面有喜色,长吁一口气。张淮鼎一系给他带来的压力,看样子真的不小。 邵氏这边当然也得到了好处。稳住了归义军,就稳住了河西走廊的西段,肃州龙家夹在中间,又常年向沙州张氏纳贡,自然也只能降顺。 这世上之事,当真有利有弊。有些好处你拿了,但也得承担可能带来的坏处。凉、甘二州,勇士众多,牛羊被野,你占了,就得防着内部叛乱以及外敌侵攻。有归义军帮顶着西边,外敌的隐患就去了大半。接下来只要在重要位置,比如删丹岭等地驻军,再着意培养一些亲善的部族,差不多就能稳定内部局势了。 或许不可能稳一辈子,但有个二十年的和平时光,就已是大赚,以后再慢慢整治好了。 “今日观朔方劲兵,当真不得了,应不比天宝年间的河西诸军差了。”张淮深端起酒碗,遥遥敬酒,笑着说道。 邵树德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天宝年间十节度,其统辖兵马已经有部分雇佣兵了。盖因均田制败坏,府兵来源枯竭,不得不如此。 典型的就是范阳镇,城下一大堆军士家属,很多是胡人,都靠家里人当兵获取的粮饷生活。 百余年过去了,破产农民越来越多,如今基本全是雇佣兵的天下。如果单论战斗力,应该不比天宝年间差的,甚至要更强。但恶习较多,比如保护本镇时勇猛无比,出镇作战时个个装死,再比如经常闹事,动辄杀将驱帅,不如天宝年间的兵听话。 邵树德治下的朔方军这方面的恶习较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不过此刻张淮深如此恭维,倒也令他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大帅,某已遣人回酒泉。大帅交办之事,定然不敢拖延。”许是感受到了冷落,龙就觅得个机会,插言道。 他这声“大帅”叫得倒也不算错。邵树德乃河西观察使,可以名正言顺插手肃州事务,即便张淮深也不好置喙。 更何况人家根本不会管。入夜时分,张淮深刚遣人送上一份礼单:绿野马二十匹、白貂鼠皮三十张、沙狐皮五十张、羚羊角百对、骏马二百匹、骆驼一千头。 人家都进献礼物了,政治信号相当明显。肃州之死活,自然不再重要。 “龙刺史若办成此事,便是有大功,某会上禀朝廷,加封龙刺史为河西观察副使、玉门军使。”邵树德又举起酒碗,朝龙就说道。 严格来说,龙就的这个肃州刺史是自封的。当初从甘州一路溃退过来,占了肃州,朝廷懒得多事,默认罢了。 而甘州、肃州刺史,一般也兼河西节度副使。邵树德保举他为河西观察副使,符合国朝惯例。同时,玉门军使也一直由肃州刺史兼任,直到河西陷蕃为止一直如此——玉门军,管兵五千二百人,位于玉门故关、玉门县(今玉门市)附近,县已废。 “谢大帅恩典。”龙就一听心花怒放,立刻离席而起,躬身行礼,差点就跪拜下来。 邵树德的这句话,终于令他放下了心来。 他其实没什么野心,就想守着肃州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罢了。至于说扩张地盘,那你高看他了,肃州至今还没整合利索呢,一堆阳奉阴违的部落。尤其是那两万回鹘人,有不少头人直接跑来了崆峒山这边,拜见邵树德,完全不把龙就放在眼里。 龙就碰到这些人也只当没看见。 邵大帅如今俨然已是凉、甘、肃三州回鹘诸部共主,如果再把沙碛的回鹘部落招抚了的话,那可就厉害了,朝廷授予乌姆主的英义可汗的尊号干脆转给邵大帅好了。 见到龙就如此作态,邵树德也起身,将其扶回坐席。 龙家,毕竟曾经实控甘、肃二州多年,也曾半控制过凉州,老底子还是有一些的。龙就这个人,看着也不像成大事的样子,让他派个质子到夏州,再出点血,肃州仍交给龙氏,也未尝不可。 嗢末、回鹘、龙家这三大势力,互相牵制,自己慢慢收拾吐谷浑、吐蕃、鞑靼、粟特、羌人等小部落,花个十年八年,形势差不多就稳固了。 当然了,此地也必须有驻军,那就是即将组建的赤水军。 赤水军的规模比较大,步骑加起来可能接近万人。至于兵从何来,邵树德已经有了初步的成算了——关中头号忠臣、泾原节度使程宗楚重病在身,他一死,泾原镇的权力交给谁来继承,可就有说道了。 泾原兵其实还是能打的,都是经年老卒。之所以看起来比较颓废,那是因为粮饷不到位。你给他们发足了饷,再严加训练,异日拉上战场,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能吓你一跳。 邵树德打听过了,目前泾、原、武三州,还有衙军七八千人。若能收编之,赤水军的老底子就有了。 新编的赤水军,与天雄军一样,将慢慢填入大量武学毕业生充任基层军官,一步步换血。这两支部队,日后称一声“武学系”不为过,嗯,校长——啊不,大帅嫡系。 好吧,八字还没一撇呢。泾原镇之事如何操作,还得费一番心思。朝廷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撒手,肯定会有一番明争暗夺,到时候就看各自本事了。 “龙刺史,还有一事……”吃完一块肉后,邵树德又说道。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张淮深也诧异地看了一眼。 “中原对蕃货的需求量极大。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花蕊布、龙盐、西锦、金星石、水银、安息鸡舌香、胡粉、颜料、麝香、甲胄、金银器、皮子、牲畜之类,莫不需要。”邵树德说道:“而胡商,对中原之绢帛、器币、瓷器、金银器之需求亦大。这么来钱的路子,得好生经营一番。” 龙就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做买卖,这好啊!昔年甘州回鹘没抢劫商路时,胡商每年贩卖三万多斤乳香至长安,光这一项,就足以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还有其他买***如绢帛。 回鹘汗国没崩溃时,朝廷向其市马,一匹马给价四十匹绢。一开始本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但回鹘人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开始强买强卖,送过来的回鹘马“动辄数万匹”,有时十万匹以上,年年都来。朝廷哄着他们帮忙对付吐蕃,尽数买下,为此一年输出几百万匹绢给回鹘。 建中元年时,甚至倒欠了回鹘180万匹绢,实在无力支付,直到元和年间才偿清欠款。而甫一结清货款,回鹘人又来了,又要卖马,还是只能拖欠,直到回鹘汗国覆灭,武宗会昌年间在天德军大破回鹘乌介可汗为止,这场强买强卖的交易才算终止。 回鹘人要这么多绢,自然不是自己用,他们也消化不了。九成以上转卖给了胡商,获取暴利。 这生意规模,是不是很吓人? “国朝承平年间,胡商自长安出,走河西、陇右出玉门关。安史之乱后,河陇陷蕃,若通安西、北庭,须走草原回鹘路。”邵树德说道:“此本权宜之计。而今阻碍商路之甘州回鹘已灭,高昌回鹘素来看重商旅,并不加害,故河西路可通也。” 吐蕃占领河陇之地后,丝绸之路移到了北边。即胡商抵达高昌回鹘的地盘后,走草原,至阴山一带,分几条线入中原。 邵树德治理关北四道有方,户口殷实,财富渐多。这几年来,百年前曾经兴盛一时的可敦城又再度繁荣了起来,以至于他都想把可敦城收回来,并在那里驻军收税了。 鸊鹈泉现在也成了胡商的一个聚集地。 据幕府支度司的巡官报告,他去鸊鹈泉巡视时,山后党项庄浪氏已经在那筑了一座土城。城内居住了不少工匠,以西域胡人居多,打制铜器、加工松香,手工业相当发达。 而在城外,还开垦了不少农田,引水灌溉,种植的粮食果蔬供给来往商旅,好不兴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暂时不太好意思断庄浪氏、浑氏的财路,那么不妨重建河西商路,分流部分商旅。如果经营得好,甚至大部分胡商都会被吸引过来,这里面的利润相当之大,足可养数万军。 “张仆射、龙刺史,尔等不妨行动起来,咱们一同打通这条商路。其间之利益,你们比我更清楚。”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之命,自当遵从。”有好处的事,两人自无不可。 邵树德也十分满意。 扩大了战马来源,多了很多丁口,后方安全形势巩固,又多了丝路利益,此番西征,算是尽了全功了,不枉亲自跑了这么一趟。 而料理完这些首尾,差不多也到了班师的时候了。 回军,自然不会再走原路,虽然比较近。 邵树德的意思,这次要走陇右之地,绕一圈再回灵州。 至于为什么如此走,原因也很简单,威慑! 陇右之地,同样有很多吐蕃、羌人部族,甚至就连当年跟尚延心降唐的嗢末都有,只不过分散在各州,不太起眼罢了。 从甘州南下,经大斗拔谷,至鄯州。然后东进,走凤林关,经临州、渭州,再北上会州,最终返回灵州。 这一路的重点是鄯州。 邵树德打算在鄯州会一会吐蕃诸部。这些个蕃人,你不时常带大军在他们面前晃一圈,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脑子一抽,就叛乱了。 邵大帅打算给他们加深下印象,因此不但本部兵马要南下,凉州嗢末、甘州回鹘、肃州龙家甚至归义军一部,都要跟着南下。 待与鄯、廓二州的吐蕃、羌人部族会盟完毕后,他们可自行返回。 鄯、廓二州的土鳖部落,愚昧无知,讲大道理是没用的。不过,在见到邵大帅能号令河西、陇右如此之多的势力后,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部族首领,都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劫掠,去劫掠自己人好了。若想抄掠兰、河二州,先好好想想后果。邵扒皮屠灭的部落名单,再添几个也无妨。 第三十章 青塘 文德二年五月十五,盐池畔的草场上大军云集。 邵树德骑着战马,检阅诸军。 “归义军三千骑,看着还像模像样。若是与甘州回鹘对上,应该可以打上一打,谁胜谁负,难说,感觉还是归义军的赢面大一些。不过他们的人数太少了……”邵树德一边看,一边慢慢思索着。 归义军只有两州四县之地,财力雄厚,但户口不丰,加起来也就七八万人。算上附庸的蕃部,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万,故只能养得起万余兵马。即便是与人拼命,估计也就只能拉得出两三万兵,还不能持久。 这样一个政权,如果失了肃州这个东面屏护,被甘州回鹘、高昌回鹘两面夹击,覆灭是大概率事件。即便不亡,也定然会成为二者的附庸。 “沙、瓜二州,在河西走廊五州里,条件真的算不得好。如果商路开通,让归义军分润更多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口定居,同化更多的蕃部,实力应该会慢慢增强。”邵树德一甩马鞭,去了下一个方阵。 玉门军,也就是肃州兵。 龙就这厮,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本族五千余人组成的军队命名为玉门军了。这是昔年河西节度使辖下的部队番号,被一帮高鼻深目、虬髯红发的胡人军士占用了,看起来颇具喜感。 这支军队,样子货罢了!邵树德很快给出了结论。 部伍不整,喧哗声不小,也不知道怎么练的兵,怪不得当年打不过甘州回鹘。 这些兵,若是交给朱叔宗管理的都教练使衙门狠狠操练个几年,应该会有很大的进步。只不过邵大帅不会帮他们做这些事罢了,龙家估计也不乐意。 后面还有各州的部族军。嗢末、吐谷浑、吐蕃、羌人、鞑靼、粟特,太复杂了。邵树德觉得若带这些人打仗,多半要败得稀里哗啦。 光一个语言问题就得头疼半天,整得和奥匈帝国一样。 “人赐锦一匹、粮一斛、羊一只。”转完一圈,邵树德下令道。 众军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甘州库藏的那些锦,虽说工艺、原料都不太行,但锦就是锦,肯定比杂色绢帛贵。 旁遮普野蚕丝织出来的蕃锦、波斯锦,一匹卖个七八百钱不成问题。 高丽锦原料和中原差不多,但工艺稍差,也只能卖这个价钱。 蜀锦就贵了,可卖千钱左右,甚至稍多。 这个赏赐,不算差了。就归义军士卒们来说,他们平日里得到的甚至只是敦煌本地的緤布。这玩意在中原不便宜,但在敦煌、伊州、西州一带,真的太廉价了,且没多少人肯要,大家都喜欢绢帛。 至于说为何不把緤布转卖到中原去。那是因为中原人也不爱这东西,贵是贵,但需求量极小,是给一些专爱猎奇或炫耀的客户消费,或者给公卿将帅当做奇物赏赐下去。 总之,灵武郡王给的赏赐不少,大伙都挺开心。 张淮深跟在邵树德身后,面容平静。龙就则有些不自然,玉门军那些大头兵们,可别被人收买了,虽然可能性不高。 赏赐发完,众军散去,各自准备粮草、器械南行。 邵树德则召来了新至的索勋,道:“索将军一路辛苦了,此番南下,还得再辛苦一趟。鄯州吐蕃,觊觎河西诸州久矣,须得震慑一番,不然早晚生事。” 邵树德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鄯州吐蕃,为何不去攻近在咫尺的河、临、兰、渭诸州,反倒去打河西?不过他的威势实在太强,自然说什么就什么了。 “诸军领完赏赐,明日就出发吧?”邵树德的语气虽然是征询,但张、龙二人却不会当真,当下点头同意。 邵树德又看了眼索勋。 此人带着四千多步卒赶来甘州,听闻了邵氏与张氏约为婚姻之后,态度陡然大变,一下子恭顺了起来。 老滑头一个! 历史上张淮鼎杀了兄长一家后,任其曝尸荒野,无人敢去收殓。但索勋将张淮深之女接回家中,后聘入索家,心思可谓深沉,胆子也不小。 两年后张淮鼎病重,临终前向索勋托孤。索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上位。为了收买人心,还收殓张淮深遗骨,风光大葬,以期张淮深一系势力倒向他。 只可惜没人理会,阴氏、李氏等大族也反对,最终又被张氏反杀。 这种人,有野心,有城府,但并不难对付。只要让其见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这种人比没有头脑的武夫更听话。 五月十六,大军次第南行。 银枪都五千骑充当先锋,随后是凉州诸部万余兵马,接着是朔方军主力,即铁骑军、豹骑都、天柱军(经略军留守甘州)、丰安军,后面则是归义军七千余人、玉门军五千余人,最后还有肃州、甘州的一些部族军。 全军六万余人,大车小车数百辆,还有四千余峰骆驼,数十万头牛羊。一路行去,绵延数十里,好生吓人。 二十日,银枪都来报,已过扁都口,占领了废弃的大斗军城。 二十二日,中军抵达大斗军城,此时前军又来报:银枪都已翻过星岭。 陆铭拿出一幅新的地图在桌案上摊开。辎重车马里还有两份一模一样的,如有需要,画师还能继续赶工绘制,以防大帅盛怒之下,一指头再把鄯州戳破了,没图用。 大斗军城已经是在大斗拔谷内了,离北端出口不远。时天色已晚,气温骤降,狂风劲吹,正在扎营搭帐篷的辅兵们手忙脚乱——此城筑于开元十六年,管兵七千五百人,年久失修,多有坍塌,此时也就只能驻扎个四千来人,大部分军士还得在外扎营。 还好,吸取了杨广的教训,大军准备了很多取暖的柴火,冬衣、皮裘之类的也不少。不至于像当初得胜归来的隋军一样,天气突变,夏日飘雪,大军冻死冻伤者“十之六七”——击破吐谷浑,攻占其都城没死几个人,结果在大斗拔谷内遭受严寒重创,死伤惨重,甚至连杨广的姐姐都病死了,真的坑。 这就是不懂高山严寒气候了。外边正值初夏,进了谷却风雪交加,运气确实差,但也确实没文化。 “出大斗拔谷,南渡浩门川(今大通河),越星岭,东南入星宿川,至安人军城,总计三百九十里。”邵树德的手指头又在上面划来划去了,陆铭已经打算吩咐亲兵去取一幅新的地图过来了。 安人军城,开元七年筑,管兵万人。 “安人军往南,过长宁峡谷,五十里至河源军。”邵树德手指头又移到了旁边,自言自语道:“便在鄯城县会一会诸部。” 鄯城县(今青海西宁)为鄯州理所,同时也是河源军的驻地。河源军管兵一万四千人,仪凤二年置,为陇右镇兵力第二多的军队,军使由陇右节度使兼任。 “大帅,鄯城县已是鄯州吐蕃聚集之地,大军开过去,怕是会引起误会。”陈诚先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了邵树德的话之后,便上前提醒道。 做决定是主帅的事情,提建议是幕僚的职责。虽然他也不认为数万大军开去鄯城县会有什么后果,但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 “就去鄯城县!”邵树德的手指头一戳,还好,地图没破。 陈诚默默看了一眼,心里知道大帅没动杀机。 在大斗拔谷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期间,有一些吐蕃小部落头人过来拜见,进献了三百余匹马、万余只羊。邵树德遣人分发了一些高丽锦作为赏赐,并让吐蕃诸部献千头牦牛过来。 二十八日,银枪都来报,已抵安人军,同时……斩首三百级。 卧了个大槽!正在吃晚饭的邵树德拍案而起。 回鹘人在搞什么?杀性这么重?王崇这个十将,不能再当了,根本约束不住部伍嘛。还是他亲自下令开战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得从严处置。 “给鲁彦、崔素传令,加快行军步伐,南下安人军,接应银枪都。”邵树德说道:“后军到哪了?” “应还在浩门川一带。”陆铭答道:“可要令其尽速南下?” “不。”邵树德一摆手,道:“令其持重而行,保护好军粮。” 大军南下,虽说牛羊众多,吃喝无虞。但人不能光吃肉和奶,也得吃谷物。五万三千斛小麦、两万斛青稞、一万九千斛回鹘豆,都是甘、肃二州竭尽全力凑出来的,不容有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嗢末诸部可能还不够,给折嗣裕传令,铁骑军左右两厢散出去,扩大搜索范围,以防不测。”邵树德又吩咐道:“把田星给我找来。” 田星正在中军大帐以北十余里的位置,闻讯后连夜赶至。 “田将军,上次出大斗拔谷,吐蕃诸部是什么态度?”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不怎么恭顺,但也没有太多敌意。青塘城一带,由吐蕃各部分占。城内住了僧侣,威望很高。甘州回鹘劫掠商旅后,部分胡商也改走青塘城一带,经陇右镇入关中。不少胡商、工匠干脆在青塘城定居,末将率大军行经此地时,见到城内外匠铺数百家,多有蕃人前来采购货物。” 邵树德缓缓点头。 青塘城,就是鄯城县,规模很大。根据以往得到的消息,这座城市几乎就是鄯州这个吐蕃窝子的中心首府,各部落经常来此参与机会,售卖货物,采买商品。 城内住了蕃僧。吐蕃的僧人,与汉地不同,人家是直接参与政治事务的,娶妻娶妾的不在少数。有的还有直接听命于他的部落,掌控武力。 青塘城,看样子已经有了几分首府城市的味道了。鄯州吐蕃诸部,以这座核心城市为纽带,形成一个松散的联盟,定期聚会。 难怪百余年后赞普后裔被迎回鄯州,亲政后以此为都城,发号施令,集结吐蕃诸部兵马,打制盔甲、劲弩,武装了七万大军,数次打败西夏军队,不断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部族来投,最后形成了个一百多万人口的政权,堪称迷你劣化版吐蕃帝国。 现在,青塘城一带,应该已经在慢慢孕育吐蕃再次建国的核心了。 邵树德摩挲着颔下的短须。扼杀敌人于襁褓之中,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西夏、甘州回鹘这两个正儿八经的国家气运被扼杀了,现在又轮到青塘吐蕃了么? “最近关东有什么情报?”邵树德问起了陈诚。 “回大帅,朱全忠击败秦宗权后,一直在休养生息。这两年征战过频,百姓吃不消了。应该会等最忙的春播时节过去后,才会再次发兵,攻时溥或朱家兄弟。河东同样如此,连战征战,百姓疲敝,今年的农时不敢误了。不过这会已经五月,征讨邢州的大军多半已经出发了。”陈诚答道。 “好!”邵树德又坐回乐桌案,心中有了成算。 第三十一章 星宿海 王崇有些忐忑地迎上前去。 杨弘望翻身下马,冷哼一声。 “军使。”王崇脸色变幻不定,欲言又止。 “回帐中说。”杨弘望将马鞭扔给亲兵,大步走向营帐。 周围是大群拄着长枪看热闹的回鹘军士。 临出发前,甘州、肃州方面搜集了八千余根轻便的藏矛,配备给银枪都,算是将他们的长兵器配齐了。但这些矛普遍只有两米出头的长度,只有少数有四五米长,以后回了灵夏,还得重新更换。 银枪都现在有三千辅兵,全部来自肃州。超过一半是肃州回鹘诸部精壮,还有少量吐谷浑、吐蕃、羌人、鞑靼部落民。 全军五千骑、一万匹马、三千辅兵,已经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部队了。但他们也只是大军的先锋罢了,可见给吐蕃人带来的压力。 “这次怎么回事?我不要听军报上说的,给我说实话。”杨弘望一屁股坐在主位上,问道。 他是即将组建的飞熊军军使,下辖银枪都、豹骑都,虽还未正式上任,但邵树德已经将两都都交给他统带,是银枪都十将王崇、豹骑都十将折从允的顶头上司。 “有几个吐蕃辅兵做牧民打扮,前去刺探情报,被人袭杀,夺了马匹。”王崇说道:“有一人带伤回来,军士们听后群情激奋,末将便带人冲杀过去……” “这一去就斩首三百级?”杨弘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人家那么傻,看见你们数千骑杀过去,都不分辨一下?不交出凶手?” 杨弘望叹了口气,明白了。银枪都这帮牲口,根本就没给人家说话的机会,定是精心策划了一场突袭。不到两千人的小部落,被五千全副武装的骑兵偷袭,还能有活路? “罢了,事已至此,大帅也没有特别怪罪你等。”杨弘望看着王崇,道:“先举兵向东,去湟水县。” “去湟水县做甚?”王崇一怔,问道。 湟水县(今青海乐都)在鄯城以东,是鄯州理所,有不少汉民屯垦。 “让你去就去,别问为什么。”杨弘望脸一拉,道:“这次捅了篓子,即便情有可原,也不能有下次了。要报复,也得大帅下令,懂么?” “遵命。”王崇应道。 杨弘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地笑了。 当年三个少年,终究是他先行一步。这是大帅的恩典,也是杨家的机遇。待飞熊军组建完毕,自己将一跃跻身军府衙将前十之列,光宗耀祖,便在此时。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就在银枪都离开安人军,全军向东的时候。留守甘州的经略军也得到了五百里加急信使传来的军令,全军开拔,至建康军,然后…… 殿后的归义军、玉门军同样接到了指令,调头返回大斗拔谷,前往威戎军。 威戎军,开元二十六年置,管兵千人,在今海晏附近,湟水之北。 邵树德的大军主力此时已在星宿川一带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星宿川,亦名星宿海,在后世青海大通、湟源西北。国朝初年,侯君集在此攻吐谷浑,大破之。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小山坡,俯瞰波光粼粼的湖泊海子。 天空蓝得不真实一般,空气澄澈,阳光明媚。 湖泊海子边,鸥鸟云集,水草丰美。 大群羊儿低头吃草,轻风吹过,碧绿的草地上白云朵朵。 唔,还是有点不协调。因为放牧的都是军中粗汉,而不是牧人少女。 本来确实有一些牧人的,但凶神恶煞般的武夫涌过来后,谁还敢逗留此地?负责清场的天柱军的蔡人军士可不是什么善茬,你不走,那就是奸细,人先抓起来再说。即便最后分说清楚被放走了,你放牧的羊群也找不到了…… 邵大帅屯军于此,遣使至吐蕃各部,邀头人们前来会盟。 陈诚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美辽阔的景色。 他从征过河渭,见识过吐蕃人的牧场,但和眼前的比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大片的湖泊海子,大片的肥美草场,与之前待过的凉、甘二州几乎是两个世界。横亘的大雪山(祁连山),生生造就了两块不同的地域。 “陈副使可知,河源军并非真正的大河之源?”随手试了试一张步弓,邵树德又有些手痒痒了,想打猎。 “大帅用兵多年,未尝一败。这山川地理之事,当谙熟于胸,吾不及远甚。”陈诚拱手道。 这——也能拍个马屁?邵树德看了看一脸正色的陈诚,无语了。 “大帅,鄯州吐蕃,此番应没多少人愿来。”陈诚又说道。 出了银枪都那档子烂事,吐蕃惊惧,心中犹疑,此时能来几个头人,委实难说。就连之前在路上拜见的诸部头人,这会也坐卧不安,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 这会,吐蕃头人们应该都纷纷赶至青唐城了吧?听闻那边有个叫结赞的法师,颇有威望,曾经指挥过青唐诸部的联军,与羌人部落厮杀过。 呃,吐蕃僧人确实比较吊,就像宋朝的太监一样,指挥军队寻常事也。 数十年前,朗达玛之所以要灭佛,就是因为上任赞普赤祖德赞把军权、政权都委任给佛门僧侣,引起了贵族们的不满,于是联合起来,推翻了赤祖德赞,扶其子朗达玛上位。 朗达玛甫一登基,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比如把寺庙改成屠宰场,在寺庙的墙上画和尚饮酒作乐的图画,把佛像钉上钉子扔进河里,还强迫和尚带着弓箭上山打猎等等。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佛教又在吐蕃旧疆内渐渐复苏。青唐城这边,更是由高僧把持大权多年,不得不让人感叹,这门宗教的生命力真的顽强。 中原也灭佛,但没卵用。吐蕃灭佛,还是没啥用。要想真正打败这些僧侣,只有一招,魔法对付魔法,但这未必是好事…… “来肯定是要来的,不过多半是集兵前来。”邵树德哈哈一笑,道:“鄯州吐蕃,原来就不是很老实。某治下那么多蕃部,论交贡赋,横山党项第一,平夏党项第二,河西党项人少暂且不提,就连纳贡甚少的阴山蕃部,都比鄯州吐蕃要多。文德元年,河州萧相告诉某,鄯州吐蕃只献了五百头牦牛,一万只羊,跟打发叫花子也差不多了。” 陈诚无语。五百头牛,一万只羊,都是整数,这说明什么?说明青唐吐蕃有一个完整的意志了。大帅对这些事特别敏感,这可能也是他最终下定决心,给吐蕃人一个教训的最大原因。 “青唐吐蕃诸部,越硬气越好,来得多了,正好一网打尽。”邵树德试了试弓弦,一箭射出,惊起海边大群翔鸥。 陈诚看着弯弓搭箭的大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些感慨。 大帅今年三十二岁,精力充沛,英明神武。无论面对什么敌人,似乎都有战而胜之的信心,这是锐意进取的时候。 但二十年后,当大帅步入知天命之年时,是否还记得今日在星宿海边的奋力一射? 天时不在,英雄迟暮,那是武人之大悲剧。 时间不多了啊!此番,最好能一举平定鄯州吐蕃。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下起了蒙蒙细雨。 青唐城中,结赞法师坐到了上首。厅内还有数十人,皆附近诸部酋豪。 法师是有大智慧的,他让大伙把家人都送到城中,财货亦可送来。 因此,这些时日青唐城特别忙碌,到处是进进出出的车马。一批批部落贵人的家眷进城,连带着大批财货,将这座城市堆得满满当当的。 “诸位,青唐诸部,素来自在。今唐人德论举大军,来者不善,说不得,就是想奴役我等。”结赞法师目光炯炯地看着诸部头人,说道:“此时若退,万事皆休,尔等从此出丁打仗,进贡牛羊,献上女子,永远摆脱不了奴役。” 结赞法师说完,立刻有人起身附和道:“对!法师高见,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青唐诸部,不需要一个新的赞普了!” “其他人的意见呢?”结赞又问道。 他的眼神满含期待。权威,就是这么一步步建立起来的。之前带领多个部族联军与羌人争斗,已经让自己获得了崇高的声望。这次若再说服诸部头人,将已经召集起来的兵将拉出去,打败唐人大军的话,威望将达到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如果携此大胜之势,东攻河渭诸州,把声势搞得大一些。然后再派人前往长安,让大唐天子册封自己为赞普,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即便此事不成,像当年的论恐热一样,被封个节度使也可以啊。 凡事慢慢来,总有机会的。 “既无意见,那么就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先派一部北上,挑衅唐人,与其交战。主力埋伏到长宁峡谷内,待唐人大军追击败兵入谷后,一齐杀出,将其歼灭。”结赞法师兴奋地说道。 诱敌深入,这是吐蕃人非常喜欢用的招数,也确实奏效。唐人自恃兵强,不把青唐诸部放在眼里,那么不妨利用他们的这种心理。尤其是派出一部与其交战不利后,可以让唐人更加骄狂,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长宁峡谷,是安人军通往青塘城的必经之路。在此埋伏,当可收奇效。 很多计策,有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多高明,但却总是有人不断上当。结赞法师祭出此计,耐心地等着唐人上钩。 第三十二章 又是这招! 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树林沙沙作响,鸟雀群起惊飞。 林边大道上,大群士卒正在赶路。 他们穿着褐色驼毛军服,排着快速行军时特有的纵队队形。斥候散得很开,甚至就连军属骑兵都出动了,往外扩大侦察范围。 森林、山坳、湖沼,细细搜查,确保没有敌人。 他们不得不如此小心。 从建康军一路赶来,轻兵疾进,除了食水、箭矢外,辎重大队全扔在了那边,晚间扎营都是个大麻烦。 谁说大帅不会冒险的?战略上不冒险,但战术上还是会偶尔为之的。 经略军七千众,穿过祁连山,大迂回至鄯州地界,抄掠吐蕃后方,配合主力作战,这不是冒险是什么?万一被敌人围困住,矢尽粮绝,那可就好看了。 关开闰坐在一张马扎上,摊开地图仔细看着。 路旁是一队又一队快速通过的士卒。每过一营,还有大量驼马,装载着各类物资。 被任命为甘州团练使的周易言征集了三千部族军,赶着大量骆驼跟在最后面。他们既是后备辅兵,同时也能充当骑兵作战。 周某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乌姆主遗落在城内的妻女被大帅赏赐给了他,周易言不敢不收,而一收,也就断了后路了,乌姆主不会放过他。 “离鱼海军还有多远?”关开闰找来了游奕使杨仪,问道。 杨仪三十许人,长着一张马脸,脸上有道伤疤,看着狰狞凶悍。而他打仗确实也比较勇猛,喜欢奔袭冲杀,和他老子一个鸟样。 “军使,没多远了,不过二十里罢了。那边有部落在放牧,把骑卒集中起来冲杀一阵吧,肯定能拿下。部落里还有马匹,咱们军里有不少步卒会骑马,抢了马再冲杀,再抢!”杨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仿佛手里攥着把刀一样。 “你把本军五百骑卒集中起来,再从步卒军里抽调两千骑,统一由你指挥,先拿下那个部落。咱们出兵没带多少粮草,急需补充。还有一千骑,也归你,但不参与作战,在外围游弋,捕杀可能有的漏网之鱼。” 草原空旷无比,往往行走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影。只要布置好外围拦截线,消息没那么快走漏出去。 “末将遵命!”杨仪兴冲冲地离开了。 关开闰继续看地图。 鱼海军是吐蕃所置,本汉西海郡龙夷故城,在今刚察寺一带。向北穿过祁连山脉,便可至甘、肃二州。当年吐蕃攻河西,便有一军从此北出。 事实上,青海湖地区向北至河西,总共有五条路,即“甘州南山有大斗、建康、三水、张掖等五贼路”,皆祁连山南北交通谷道——大斗、建康、三水、张掖是前四条路。 肃州是第五条道路,“……岁余,突厥数千骑,辎重万余,入侵肃州,欲南入吐谷浑。(公孙)武达领二千人……急攻之,大溃,挤之于张掖河。” 从甘州建康军南下至青海湖鱼海军,就是其中一条道。 鱼海军东面还有汉临羌旧县,过此废县再往东,可至威戎军。威戎军往东六十里,有白水军,开元五年筑城,管兵四千人(今湟源)。 白水军往东六十里,可至临蕃城(今湟中县北,清代有镇海堡,罗卜藏丹津曾举兵围攻)。临蕃城再往东,就是河源军、鄯城县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从鱼海军到河源军,全程四百九十里,中间有不少部落,如今陆陆续续在西迁、南行,试图远离战场,到后方放牧。 青唐城是前线,留给男人们去与敌人厮杀。女人和小孩带着牛羊转移到后方放牧,此乃正道。 理论上没错,唐人数万大军屯于星宿海一带,旌旗遮天蔽日,威势惊人,妇孺、牲畜不转移到后方,男人们没法安心作战,只是…… 蔚蓝的天空下,白云朵朵,野花烂漫。 大队骑兵手持角弓,箭雨如飞蝗而至。挡在他们前面的百余吐蕃骑兵,只抵挡了片刻,就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杨仪手持马槊,追上了一名拨马回逃的吐蕃百户,轻轻一捅,敌人顿时栽落马下。 百户一时未死,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迎面数骑冲来,避让不及,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五百经略军骑卒为先锋,带着两千甘州回鹘、龙家、吐谷浑、鞑靼部族军,沿着水草丰美的湟水流域,四处袭杀。 吐蕃诸部正在转移,精壮又被抽至了青唐城以北区域,想要诱唐军深入,一战歼灭之。后方除了少许留守兵马外,几乎全是老弱——当然还有大群牛羊。 吐蕃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因此打算把老弱转移到伏俟城、树墩城、静边镇一带。 伏俟城,吐谷浑都城,规模不小,经唐、吐两国修缮后,还算有点模样,可住不少人,在今青海湖西岸石乃亥镇附近。 树墩城,吐谷浑旧都,在青海湖东南岸,今察汗城附近。吐谷浑时代,在此筑大城,修湖堤,如今已经破败,但多少有点防御作用。 静边镇,在今贵德县,贞观中置镇,仪凤二年扩建城池,置积石军,管兵七千人。该城北枕黄河,西临大涧,形势险要,地属廓州。 河西北对岸有宁边军,哥舒翰所置,与积石军互为犄角。 积石军、宁边军一带,东通廓州,分达河、鄯;西南至九曲,乃优良牧马之地;西可至大非川。土地肥沃,农产丰盛,国朝时为黄河上源交通中心,募民屯垦,收成良多。城内有多福寺七级浮屠,为国朝西疆一佛教名城(高适曾有诗)。 吐蕃人大规模转移老弱、牛羊,当然会产生大量的混乱。而且由于处于行军状态,被逮到了很难办,基本就是个死。 杨仪纵兵冲入了一个正在转移的部落中,大肆砍杀。 河西来的部族军尤为凶残,见到男丁就是一刀下去,女人、小孩则围起来,同时还派人去收拢牛羊马匹。 对草原人而言,女人、小孩、牲畜都是财产,成年男丁则是竞争对手。因此,如果上官不约束的话,那可真是高过车轮的皆可杀,然后将女人抢回家享用,给自己生孩子,小孩则养着,充当奴隶。 这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如今的中原也有点这个味道了,每逢乱世,大头兵们都喜欢将敌人男丁杀死,然后将其妻女抢回家。别说什么贞洁烈女,女人在这个年代,无论草原还是中原,比物品强不了多少,一个女人丈夫被杀后,转几道手,替不同的男人生孩子比比皆是。 大唐的风气,与礼教大兴的南宋、明、清大不一样,严格说起来,有点“胡”,北朝遗风,属实寻常。 厮杀一圈后,眼看着吐蕃人的抵抗已经完全崩溃,杨仪遣人约束部伍,不许再大行杀戮。 女人、小孩,当然不是这些部族军的战利品。牲畜倒是可以分他们一些,以提高积极性。今后若河湟之地再有叛乱,召集河西各部南下时,也更容易一些。 同理,如果邵树德真正统治了河湟之地,河西诸州有叛乱时,也可以调集河湟吐蕃、羌人北上,劫掠回鹘、党项、龙家、吐谷浑等部族。 若是河西、河湟一起反…… 呃,这事就有点麻烦了,需要调大军征讨。河套、阴山诸蕃部,当然也可以跟着过来发财。 论在蕃部之间走钢丝,搞平衡,邵大帅当仁不让,自认国朝第一,至今还没玩脱。至于以后会不会玩脱,再说! “留一部分押运财货、丁口、牛羊,与步卒交接。其余人,继续搜索前进。这河湟草原,咱们寸草不留!向西走,杀!”处理完诸事,杨仪又翻身上马,带着两千骑,如一阵风般西去。 而此时的威戎军城内,张淮深、龙就二人正在对坐饮酒。 玉门军五千余人,全是骑卒,如今已经全部向东,往白水军的方向挺进。 归义军的三千骑卒,则在威戎军一带击破了一个吐蕃部族,俘获丁口数千,牛羊十余万。 张淮深现在愈发觉得,灵武郡王打仗像个胡人,但偏偏兵法又是纯得不能再纯的汉人兵法。 以正合,以奇胜,正奇相辅,《孙子兵法》里写得清清楚楚。 灵武郡王算是把兵书读明白了,读透了。知己知彼,扬长避短。不要令人拍案叫绝的惊艳之作,只要稳健的胜利。 正面主力大军厚实凝重,训练有素,让你不得不全力以赴。随后,仗着兵多、马多,分出数路偏师,数百里大迂回,袭扰你的后方,动摇你的军心。 只要你前线主力军心一动摇,他就开始前出挤压,再出各种烂招,比如招降、离间、收买,进一步削弱你的士气。最后全军压上,与你决战,你打不打? 当初去凉州时玩的就是这么一招,现在到了河湟,还这么玩!大家都猜得到,但真的很难破啊。 朔方军最精锐、最厚实的中军主力,其实都他妈的是幌子!稳得很,深沟高垒,不浪战,就压迫你,让你不敢分心。 这人打仗,估计要被很多年轻气盛的将门子弟笑死,但真打起来,你就会觉得很不好对付。如乌龟一般,破绽很少,不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大败、惨败。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灵武郡王一定熟读兵书,并很深地理解了这句话。 《孙子兵法》,句句精华,但能活用的,少之又少。 “灵武郡王令我等屯兵于此,搜剿吐蕃诸部老弱。看看吐蕃下一步动向是什么,三路奇兵,数百里迂回,如今,他们应是很被动了。”张淮深吃了一口羊肉,感觉河湟之地的羊没河西的好吃,便放下了筷子,说道。 “也好。”其实龙就也不是很放心把玉门军放出去冒险,闻言正好就坡下驴,说道。 这一路,张淮深为指挥使,他是副使。张淮深不下令,龙就也不敢就让玉门军回来,怕被张某人向亲家告黑状。 西边还有一路,经略军使关开闰所领蕃汉兵马万人。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已经有不少斩获。 据悉东面还有一路,以银枪都为主。暂时还没有联系上,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但以这帮回鹘人的德行,烧杀抢掠起来不会手软。 而灵武郡王统帅的主力,还在星宿海扎营,不断邀请吐蕃诸部头人过去会盟。 什么会盟?不就是输诚么?说得那么好听。 吐蕃人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安排兵力的,估计会很头疼吧。 第三十三章 压力 晶莹透亮的湖泊海子处,一骑猛然坠地。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支羽箭,嘴张了几下,吐出的全是血沫。 鲜血流入湖里,染红了一片清水。 尸体旁的草地上,厮杀还在继续。 吐蕃人本来是想诈败的,但被豹骑都一冲,尼玛不用演了,是真的败了! 三千余骑被冲得稀里哗啦,一路向南溃退。铁骑军五千骑一人双马,轮换骑着追击敌军。 吐蕃人逃出去数十里,马累得口吐白沫,不得不停下来休整,结果就遇到换马追来的铁骑军,顿时大乱,草原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结赞法师稳稳地坐在青唐城内。 诱饵已经派出,长宁峡谷内已经分多段埋伏了两万余人。只要唐军攻占安人军城,肯定会忍不住追击溃兵进入长宁峡谷,一鼓作气冲到青唐城这边捡便宜。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打了胜仗不追击,很难过得了那道关,正所谓占便宜是也。 遇到有些狠辣的大将,根本不会给敌人喘息之机,一路追到死——结赞法师显然不知道后世清兵从山海关追到北京,再追到山西、陕西,复又追到湖广,死咬着李自成不放,其他人都不管的决绝,但道理是相通的,不难理解。 三千骑卒与唐军交战,诈败后退至安人军。 安人军城内还有数千兵,不过他们不会坚决抵抗,与唐军交战后再诈败一次,退入长宁峡谷,吸引唐军主力进入。随后两万余伏兵杀出,将唐军截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 这一战,一定要耐心。 唐军先头部队进入谷内时,先不能动手。一定要待其主力大部进入,然后关门打狗,一战杀伤敌军两三万人,然后趁势反攻,可获全胜。 “法师,有唐军骑兵出现在鱼海军一带,大肆劫掠、屠杀。”佛经看不下去,结赞法师正准备去城外的铁匠铺转转时,邈川部的头人突然走了进来,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结赞法师一愣。 邈川氏是他的亲信,部落在东面的湟水下游一带,男女老少数万人,可出一万五千余精壮,这次带来了万人,可谓非常恭顺了。 结赞法师对其也非常支持。青唐城打制的兵器,优先补充邈川部。该部上万兵马,大部分屯于青唐城及周边,之前调了五千北上,如今还有五千在城内。 “鱼海军?之前不是派兵护送各部转移了吗?” “派了,人太少,猝不及防之下被冲垮了。唐军好几千骑兵,大肆砍杀,很多丁口、牛羊都被他们俘虏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部民带回邈川,那边也可能遭到唐军骑兵的突袭。” 结赞法师沉默了。 部落联盟就是不如建制的国家。这些头人说走就走,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一个个眼里只有自家的草场和牛羊,这样如何打仗? 如果鱼海军一带草场遭到唐军抄掠的消息传出去,长宁峡谷一带的伏击战还怎么进行下去?各部落头人是不是要带着自家的丁壮散伙,一路跑回家去?或者干脆投到邵贼那边,反过来对付青唐城? 汉人有个词叫“烂泥扶不上墙”,这些头人,唉!兵是部落的兵,不是青唐城的兵,这一点太致命了。 国家、部落、制度…… 结赞法师的佛心有些不稳,差点就一口血喷出来。 “现在还不能带人走。兵一撤,前线就散伙了,再打不下去了。”结赞法师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以为带人回去就有好果子吃了?没有!邵贼一路挺进青唐城,你等还不是要受其奴役?前些日子你怎么说的?青唐诸部不需要一个新赞普了,如今邵贼就是想当赞普,你待如何?” 邈川氏有些踌躇。法师说得也有道理,各部好不容易聚集起来,打算赶走要来奴役他们的外人,结果就这么半途而废。以后再想组织起来,可就难了。 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一个威望卓著的领袖,就没法把各部都聚集到一起。其实邵贼倒挺符合这个角色的,实力强大,号召力强。虽然不知他处事能力如何,但单看他能统御河渭诸州蕃部,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惜这样一个人,是注定无法放弃他的“大部落”,到青唐这个小地方来的。 “如果邵贼仅仅是要我们过去进贡一些牛羊马匹,然后就走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犹豫半天后,邈川氏还是有些担心。自家部落牛羊马匹加起来近两百万,若是能给邵贼献上十万头牛羊,便换取其退兵的话,总比打打杀杀要好。 结赞法师脸色一冷,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有一将进来低声禀报:“唐军骑兵已逼近安人军城。” “诱敌的讹庞部干得好!”结赞法师精神一震,说道:“回来一定要奖赏他。” “讹庞已经死了。”来人小声提醒。 结赞法师一怔,问道:“怎么死的?” “全军覆没,一个没回来。” “讹庞为了诱敌,身先士卒,不计生死。”结赞法师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邈川氏,语气沉重地说道:“邈川部更应该同心协力。邵贼已经被迷惑了,肯定会长驱直入,此战必胜。放心,战后缴获的战利品,肯定会多分你们一份。” 前来汇报的信使已经被结赞法师请了出去。 结赞拉着邈川氏,苦口婆心地劝道:“眼看着就要获得大胜了,这时候退走,战后分丁口、牛羊,可就没你们的份了。” 邈川氏一听也有道理,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讹庞部三千骑,是带着诱敌的任务去的,根本就没打算死战,结果竟然一个都没跑回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星宿川一带的唐军主力,给邈川氏的印象愈发深不可测。和这样一支军队打仗,真的有胜算吗? 见邈川氏还有些犹豫,结赞法师有些着急,于是又加了下码:“你部若不退,今后青唐城打制的劲弩,每年多分五百具。” 邈川氏一下子动心了,想了想,结赞法师的计策应该还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于是点头道:“那好,青唐城没兵戍守,确实不妥。邈川部便继续留下来,与邵贼死战。” 送走了邈川氏后,结赞法师脸色阴沉,正打算仔细盘算下此战的进程,忽又有人来报:宗哥部的头人过来了,要带部民走。 这帮乌合之众!结赞法师咬牙切齿了半天,然后理了理心绪,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宗哥部的头人进来。 星宿川外。 邵树德的大纛开始了移动。 与吐蕃的第一战,豹骑都、铁骑军打得十分漂亮。 就像与甘州回鹘的凉州、删丹两战一样,具装甲骑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当先突击,所向无敌——打重甲步兵,估计得南北朝那些病态化的具装甲骑才可以,但打敌人的轻骑兵,铁鹞子这种程度的足矣。 其实吐蕃帝国未崩溃前,也是有具装甲骑的。 他们的骑兵装备的是锁子甲,头盔是东罗马式的那种一瓣一瓣拼接而成的,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 马披的也是锁子甲,风格与大唐类似。 敦煌史料中记载吐蕃重骑兵:“弓矢弱而甲坚,人皆用剑,不战亦负剑而行。每战,前队皆死后队方进。其战必下马列阵而行,死则递收之,终不肯退,人马俱披锁子甲,其制甚精,周体皆遍,唯开两窍,非劲利之刃所能伤。” 其实还不错了,至少有面帘,只留了眼睛和鼻孔,面部防护相当到位。但国朝具装甲骑,是没这玩意的,南北朝的“病态化”具装甲骑倒是有面帘。 吐蕃人下一次出现具装甲骑,要到唃厮啰统治时期了。 这人确实挺能干,统一诸部,训民治兵,组建了一个比部落联盟更紧密的政治实体,说他是赞普并不为过。西夏几次攻伐,多大败而归。青唐吐蕃的甲胄质量很好,劲弩的射程、准头都相当不错,确实与一般的低水平部落文明大不一样,毕竟有帝国遗泽。 铁骑军打败吐蕃骑兵后,邵树德打算向南移一移。附近这片区域基本被扫得差不多了,草场被几十万头牛羊践踏,也有点吃不消。 向南,给吐蕃人施加更大的压力,同时也能更好地招抚诸部。这些日子,已经有七八个部落头人过来拜见,加起来也几万部民了。 邵树德收到了千余匹骏马、三千余头牦牛、十余万只羊的贡赋。 娘的,越打牛羊越多,这事情弄的。现在军中已经在杀羊赶制肉脯了,每日里产的奶也不在少数。吐蕃人就继续耗吧,看谁耗得过谁。 另外,邵树德也在等待迂回包抄的三路人马传回消息。 尤其是银枪都,他们需要更积极地展开运动战。吐蕃的主力还没找到,银枪都使劲牵扯一下,说不定就能让吐蕃人跟着动起来。而一动,行踪自然就藏不住。 临行前,他收到了一份军报:甘州回鹘夜落纥默啜、河西党项拓跋仁福部数千骑攻灵州,被山后党项庄浪氏、丰州突厥哥舒氏及铁林军上万步骑联合击退。 邵树德看了暗哂。这应是当初乌姆主留下的后手,想在删丹大战的时候发力,但没成功,多半是河西党项不太好说话,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拓跋仁福,可惜发动得太晚了,力量也有所不足。 其实乌姆主有后手,邵树德又何尝没有安排后手?田星率领的蕃汉骑兵两千余人出大斗拔谷,也没发挥什么作用。删丹之战,有没有他们都一样。 这就是战场。再神机妙算,再周密布局,布下的棋子也不一定就能发挥效用。 但以后作战,该布的棋子还是得继续布。而且要多布,增加冗余量,一路没发挥作用,那我就两路、三路,增加成功的几率。 此番征鄯州吐蕃,邵大帅丧心病狂地布置了三路人马迂回吐蕃后方,不信吐蕃人不手忙脚乱。 第三十四章 实相无相 安人军城外,符存审看着甫一交战就大败而走的吐蕃大军,眉头皱得老深。 这打得什么仗? 说实话,天柱军虽然战绩不错,但论老兵比例,其实是不如其他各支军队的。蔡人新卒非常多,虽说过了两年,都练得差不多了,但与那些打了十来年仗的老军还是不好比。 吐蕃人,没有真打! 之前那支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的骑兵,因为败得非常干脆,看不出来是不是真打。但眼前这支出城交战的吐蕃大军,足足四千余人,结果只交战片刻,前阵被击破,主将就撤了。 “军使,吐蕃在诱我入城。设使我军突入城中,虏贼便关起城门,弓弩齐发,我军将十不存一。此城,不可轻进。”见军使李唐宾下令追击吐蕃溃兵,符存审连忙谏止。 李唐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道:“符将军,虏军大败,士无战心。此时不追,待其重新整顿之后,如何攻城?” “虏军可能想诱我军入城,聚而歼之。”面对素来说一不二的军使,符存审也不打算保留自己的意见,只听他说道:“虏军四千众,前阵一溃,后阵跑得比前阵还快,大将更是第一时间蹿入城内。青唐吐蕃,即便再弱,也不可能这副德性。” “无需多言!”李唐宾大手一挥,道:“王副将已领兵追过去了,稍后便见分晓。打仗,若都是这么畏畏缩缩,坐失战机,那干脆回家种地放羊好了。” 符存审没有因李唐宾的言语讥讽而动怒,只是拱了拱手。 李唐宾是军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符存审没有违命的可能。 王建及带着一营五百战兵,追着溃逃的吐蕃人攻向安人军城。 虏兵在城门口稍作抵抗了一下,但人数太少,很快就被击散。 王建及身披两层重甲,手持一杆丈四长槊,大声呼喝,接连刺倒两名吐蕃军士。 吐蕃部族军太弱了,连铁甲都没几件,大部分人穿着皮裘,简直不像武夫——好吧,人家还真不是武夫,都是临时征集起来的部落精壮,只受过最基础的训练。 王建及很快带着战兵冲进了城。 吐蕃人四散而逃,根本没人留下来抵抗。有马的,甚至早从南门骑马溜走了。没有马的步卒,则扔掉器械,拼命奔逃。有那跑之不及的,甚至躲入房屋之内,最后都被搜了出来,沦为阶下囚。 未几,城头上的吐蕃军旗被砍断扔了下来。 李唐宾看了符存审一眼,冷哼一声,带着大部队进城了。 符存审的脸有些红。 这次是他看错了,但这仗打得还是有些怪异。若有下次,他还坚持自己的看法。 叹息一声,符存审收拾完心情,也跟着入城了。 “大帅有令,天柱军驻守安人军城,丰安军前出十里下寨。”一名令骑奔了过来,传达邵树德的命令。符存审怔了怔,大帅这是打算以安人军城为大营,继续等待吐蕃诸部前来“会盟”? 之前会盟的,多是浩门川、星岭、星宿海一带的部族,接下来应该要凭借连番大胜,吸引更多的吐蕃部族前来了吧? 此地离青唐城还有五十余里,正常来说应还有一些部族。接下来若无人来投的话,那么多半就不会来了,肯定集结了起来,抗拒朔方军的征讨。 前往安人军的驿道上,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降顺蕃部皆言,星宿海一带有不少部落南下去了青唐城,连带着丁口、牛羊都南去了。关开闰亦发回来军报,吐蕃诸部老幼正从鱼海军一带向西转移,这是要在青唐城与我决战?” “吐蕃经营青唐城多年,河源一带部族众多,百工兴旺,其定不会轻易放弃。”陈诚答道:“此城极大,昔年河源军一万四千余人全驻于城内。城北枕湟水,北岸有山,或设有军寨,与城池互为犄角,吐蕃大军若汇集于此,也不奇怪。”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让银枪都摸一摸青唐城的底最好。某就在安人军,等待回音。顺便抄掠——嗯,招揽吐蕃降人,了解下他们的具体方略。最好能招降湟水一带的部族,他们多半很清楚。” “大帅高见。”陈诚赞道。 东方微明,晓雾如纱,远山近岭在晨露中银光闪闪。 “准备出发!”王崇接过亲兵递来的藏矛,眼睛里凶光毕露。 军士们餐风露宿了一夜,精神头还可以。对草原上经常吃冰卧雪的牧民们来说,这真的不算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随着命令下达,山涧边、槐树下、草甸旁,一个又一个军士起身,默默地收拾着行装。 出身龙家部落的辅兵将战马牵来,与回鹘战兵做着交接。 整个山谷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到处是器械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以及军官的口令声。 良久之后,五千骑次第开出山谷,消失在了茫茫的原野之上。 两千辅兵带着额外五千匹战马,驮载着食水马料,紧紧跟在后面。 还有一千辅兵则赶着部分牛羊,转移至另一处地方。 “呱呱……”湟水县东小树林旁,乌鸦落满了枝头。 它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着在城外割草的牧人。牧人被吵得烦了,回头咒骂几声,乌鸦不为所动,继续死死盯着他。 牧人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继而怒火盈胸。他奔到旁边一个草棚,拿出了弓箭。 “嗖!”一箭飞来。 牧人飞跌了出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眼神逐渐涣散。 “呱呱……”群鸦振起翅膀,飞离了小树林。 远方的地平线上,大群骑兵如汹涌的黑潮,奔向了残破的湟水县城。 数骑斥候也从一人高的草甸子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马鞍旁悬挂着血淋淋的人头,看那发饰,应是在外行走的吐蕃游骑。 大军交锋之前,总是伴随着血腥、残忍、诡诈的斥候战,从无例外。 骑兵在冲锋,大地在震动。湟水县内外,吐蕃人如梦惊醒。 城内敲响了钟声,大群士卒从家中奔出,匆匆忙忙地集结。钟声不会胡乱敲响,此刻应是有唐军杀过来了,而且规模很大。 集结的同时,吐蕃人的心中也在颤抖。 湟水县城虽然不小,但也住不下整个部落。邈川部绝大部分人口,还在城外的草场或村庄里,其中就有军士们的家人。这会遭到唐军骑兵突袭,他们怎么办? 战马冲进了毫无防护的村庄。箭矢横飞,银枪闪亮。 有吐蕃人冲向村内,但半途就被箭矢钉死在地。 有吐蕃人手持藏矛冲了出来,但直接被横冲而至的战马淹没。 有吐蕃人躲在帐篷或屋内射箭,很快就因为大火而不得不冲出来,进而被一矛捅穿。 帐篷、房屋、草料堆,全都燃起了冲天大火。 湟水县内刚集结了千把人,指挥官看得目眦欲裂,直接带人就冲了出来。 这可能是今天最大规模的骑兵会战了。 银枪都的士卒们分成数拨,有人持枪直冲,有人夹道驰射,有人包抄至后方。奋战小半个时辰,出城的吐蕃骑兵会死伤殆尽,余者也不敢回城了,打马向青唐城的方向跑去。 回鹘骑兵作势追了一下,然后便放弃了。 现在,他们可以放心享用城外的战利品了。湟水县城内还有几千吐蕃士卒,但以步兵为主,根本不惧。 溃逃的邈川部骑卒一路跑到了青唐城。 这一次,结赞法师坐不住了。面对坚决要求撤兵的邈川氏,他焦急无比,但很难找到说服对方的办法。 邵贼太损了,仗着自己兵多、马队,肆意劫掠后方,以战养战。 你为什么不去关中?青唐有什么值得你下大力气的?几十万人口罢了,关中有几百万人口,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赶紧去关中吧,不要再来祸害青唐了。河渭已经被你占了,鄯、廓二州也不想放过吗?对收复大唐故土的执念就那么深?那你怎么不一路打到安西、北庭,去与回鹘人厮杀啊? “法师,我再不带兵回去,部落就没了。”邈川氏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憋了半天后,结赞法师给出了这么一句话。 “啊?”邈川氏一脸茫然。 结赞法师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劝说。 “你可以把青塘城的兵带走,长宁峡谷的伏兵留下来。”结赞法师说道。 邈川氏愣住了。 他的本意,是把埋伏在长宁峡谷的五千步骑带回去。青唐城的五千人,还要留着守城呢。结赞法师身边可没几个兵,一旦把人撤走,城内撑死了有个千儿八百的人,岂不空虚无比? 但看结赞法师一脸决绝的模样,邈川氏肃然起敬。 虽然出了这么多意外,但法师不为所动,不受干扰,坚定执行既有计划。 唐军主力已进抵安人军城,离陷阱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这个时候撤兵,岂不前功尽弃? 邈川氏恭敬地行了个礼,大步离去。 结赞法师宣了一声佛号。 “后方种种,皆是虚妄。实相无相,无相亦无。如今,只待邵贼入彀,一切可迎刃而解。” 第三十五章 老巢 “李克用自将蕃汉兵马四万坐镇泽潞,遣李罕之、李存孝率蕃汉兵马五万余人攻河北。” “杨行密围宣州,城中粮尽,人相食。衙将周进思驱刺史赵锽自立,未几,被执,送往行密营中。宣州既破,诸将争取金帛,唯徐温有远略,派兵据粮仓,给饥民施粥。” “朱珍率军攻武宁军,拔萧县。时溥率大军而至,两军相持。” 安人军城内,邵树德一边用早膳,一边让卢嗣业朗读军报。 李克用、朱全忠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啊。前两年无月不战,今年忍了一个春播农时。春播一毕,大军又出发了,一个攻邢州,一个攻徐州。 邵树德又想到了自己。 天底下最大的几个军阀,都在紧锣密鼓地扩张地盘。待这一轮攻势结束后,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 李克用难得耐下性子,专攻人口众多的昭义河北三州,已经好一阵子没打大同军的主意了。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大同军这个缓冲区一消失,朔方军、河东军将直接面对面,这是个巨大的考验。 邵树德没下定决心,李克用估计也没做好准备吧。说不得,又得与义兄会一会面了。 朱全忠攻武宁军可以理解。但让人费解的是,朱瑾、朱瑄兄弟在做什么?是,你们不动兵,朱全忠依旧要留兵防着一手,无法全力攻时溥。但拜托积极一点啊,不需要真的打仗,调动一下兵马,说不定朱全忠就得从前线抽兵回防。 只能说,这兄弟俩怕了,脑子也不太清醒。如之奈何! 杨行密现在的地盘很小,不值一提。万幸的是孙儒觉得捞够了,暂时窝在广陵没怎么动弹。不然杨行密、钱镠这些军阀,加起来都不够他打的。 徐温此人,在杨氏麾下一众粗鄙武夫中当真鹤立鸡群,眼光、见识都比别人强出一大截。 “陈副使,这两日来投的部落渐少,何故也?”吃完一碗酸浆后,邵树德将碗一推,吩咐亲兵拿来地图。 “大帅,能来这么多部落,已经令某感到惊讶了。剩下的,多半不会来了。”陈诚说道:“前些日子抓获的讹庞部降兵,皆言各部集兵数万,欲与我战,而今各部老弱、牛羊,应已集结至青唐城以南、以西一带。关将军所部,斩获甚多,张、龙二位外将,亦虏获丁口三万余,牛羊数十万。” “青唐吐蕃主力在哪?天柱军、丰安军、铁骑军、豹骑都,及诸蕃部兵马四万余人,屯兵于星宿海之时,还能见到吐蕃兵马北上。待我克复安人军城之后,虏军却不见了。陈副使,可知其主力在哪?” 陈诚起身,走到图前仔细看了看,道:“要么在青唐城,据城而守;要么已转移到南边或西边,不打了,待我自退;要么埋伏在前往青唐城的路上,准备偷袭我军;最后一种可能,三路迂回之师在后方搅动局势,吐蕃诸部已各自散去,自保自家。”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个合格的谋士,基本把最大的几种可能性都罗列出来了。 吐蕃在星宿川以南葬送了三千骑兵,在安人军城又损失两千余步骑。这两支败兵,既像阻滞的,又像诱敌的。 如果做阻滞解,那么吐蕃要逃跑,或者想战,但部族军未聚齐。 如果做诱敌解,则吐蕃已集兵完毕,准备大战了。 综合来看,阻滞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吐蕃人没坚守安人军城,让人费解。 “给张淮深、王崇传令,两军东西并进,攻青唐城。”邵树德想了一会,有了谋算,直接下令道:“令嗢末鲁彦领轻骑三千,南下占据长宁桥。崔素,领嗢末步骑三千,占据牦牛峡。” 长宁桥,在安人军城以南七十里,长宁峡谷南口,距青唐城四五十里,为出谷要道。 牦牛峡,是长宁峡谷中最险要之处,在长宁桥北十里。 “大帅用兵,还是这么持重。”陈诚心悦诚服。 这两处地方,确实是南下路途中紧要之处。一个是出口,隋炀帝当年经过此处时,桥损坏了,鲁彦率三千骑兵占领此处,也是为了防止别人使坏。另外一个是险要处,防止埋有伏兵,将大军截成两段。 陈诚想起了前阵子翻越星岭时,大帅害怕有虏军伏击,特意令丰安军在险要处伐木扎营——派兵占领险要处还不够,害怕被人推了,于是伐木设寨固守。 大帅用兵,还是这么稳健。 “等青唐城那边传来结果。某想看看,吐蕃人到底在玩什么?”邵树德说道。 青唐城,就好比一个粪坑,贼军就是苍蝇。邵树德现在想炸一炸这个粪坑,如果从里面飞出很多苍蝇,那么这里就是贼军聚兵之处,主力可放心大胆南下。 如果没几只苍蝇飞出来,那么就要好好分析下了,吐蕃人到底在玩什么。迂回包抄的三路人马,可都没遇到大股吐蕃军队。仔细想想,岂不可怖? 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 我的不可胜是什么?兵多而精,持重而行,没有多少破绽。 敌之可胜是什么?部落被抄,青唐城危急,军心士气低落。 如此而行,如果还打败仗,那就是运气太差,非战之罪也。 所以陈诚很佩服,大帅用兵,持重二字是深入骨髓了。 诸葛兵法,果然不同凡响。 张淮深接到命令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了,索勋带的四千五百步卒也已经抵达此处。 张淮深当即派五百步卒押着大量吐蕃丁口、牛羊返回北边,自己则带着七千步骑东出。随行的还有玉门军五千骑,驱赶着大群牛羊,一路东行。 “大帅,灵武郡王令我军攻青唐。这是送死!”索勋见左右无人,轻声进谏道:“青唐城是什么地方?虏军巢穴,城高池深,如何攻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张淮深看着两侧的青山、溪流、草场,半晌沉默不语。 “大帅!”索勋加重了语气。 自从知道张、邵两家结成亲家后,他便暗中遣人返回敦煌,让家里断了与张淮鼎的来往。鸡蛋碰石头的事情,他不会做。因此,这会他倒是真的在为张淮深考虑。 “你可知灵武郡王为何要让玉门军与我等一起出动?”张淮深突然问道。 索勋默然。这事的原因其实不复杂,既有增强这一路实力的原因,也有互相监视的盘算。 “今已结好朔方军。然我等尚未建功,如何能行?”张淮深叹了一口气,道:“勿复多言!攻青唐城一战,诸营不得偷奸耍滑。军中缴获了些财货,临战前都发下去,让儿郎们多卖些力气。” 索勋唉了一声。灵武郡王明显是让他们消耗青唐城守军的实力,然后待其主力抵达,以新锐之师攻疲惫之守军,坐收大功。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青唐乃虏军巢穴,凭他们这点人肯定是打不下的。如今只能希望,攻城时能少受点损失了。 二十二日,归义军、玉门军进占白水军城。 二十五日,抵达临蕃军城。在这里,他们终于遇到了抵抗,但不是很强,半日拔城。 此处,离青唐城可就只有五十里了,吐蕃人在搞什么?一路上竟如此空虚。 张淮深、索勋、龙就三人有些傻眼。都打到这里了,吐蕃主力呢?难道在临蕃军与河源军之间的河谷等着他们? 而在青唐城以东二十里处,银枪都五千骑正在快速奔驰着。 袭击完邈川部之后,他们又转战他处,继续烧杀抢掠。 吐蕃人体制上的劣势显露了出来。各部之间联系不够紧密,自扫门前雪,竟然任他们这五千骑纵横驰骋,将湟水下游一带的搅和得天翻地覆。 此时银枪都接到信使传来的命令,全军西行,突袭青唐城。 王崇没有二话,立刻带着大军西进。 他没有张淮深、索勋二人那么多想法。 大帅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军令如山,无论如何得执行了再说。 青唐城肯定是打不下的。大帅之意,或许是让他们截断内外交通,伏击前来救援的吐蕃军队,如此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吐蕃人的大后方是真的空虚啊!一个五千人的部落,按理应有千余丁壮的,但此时能有四五百就不错了,剩下的都不知道去了哪。据拷问俘虏,只知道跟着头人走了。至于头人去了哪,也说不清楚。 这都什么破事? 太阳渐渐落山,银枪都仍在行军。 青唐城的轮廓,已渐渐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第三十六章 这…… 青唐城是吐蕃人的叫法,唐人一般称之为鄯城县、鄯城镇或河源军。 青唐城地处西宁盆地核心,西汉时在附近的湟水谷地设了临羌(湟源)、破羌(乐都)、安夷(平安),但西宁盆地只有一个西平亭。 东汉末年,曹操下令增筑西平亭,在其北、西、南三面筑城,设西平郡。 南北朝时期,南凉在以乐都为都城,一度西迁西平。但总体而言,湟水谷地的发展仍然要强国西宁盆地。 到了隋唐,鄯州的理所依然在湟水谷地,即湟水县(乐都),青唐城(鄯城县)仅仅是鄯州的一个属县。 青唐城真正起来还是在吐蕃统治时期。 西宁盆地比湟水谷地开阔,“湟水中贯”、“两川纵流”,水资源丰沛,同时处女地异常肥沃。黑齿常之在此屯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有遗留下来的灌渠。 吐蕃人也在附近种植小麦、青稞、豆子,收成也很高——西宁盆地的青稞最高产量,据记载有五石,有点夸张了,但就黑齿常之的屯田亩产来算,这里的土壤确实是非常肥沃的。 当然青唐城得到发展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该城不处于各吐蕃大部的势力范围内。城市得以独立发展,并吸引了相当一部分人过来屯垦、放牧。 几个大部之间也有默契,谁都不去占据青唐城,任这座城市自由发展,再加上丝绸商路带来的影响,慢慢变得百工兴旺,商旅不绝,农牧业繁盛。 青唐城大体上还是沿袭了国朝的河源军城旧制,但吐蕃人进行了修缮及部分增筑。 城市周长二十里左右,大大超出了一个县城的规模,已经接近州城了。不过也可以理解,你要屯驻一万四千大军,城池不大是不行的。 青唐城分东西两部分,中间用城墙隔开,总共开了八道门。在后世唃厮啰统治时期,他又对城市进行了改造,尤其是坍塌的西城,完全重筑了,作为自己的宫殿所在。到他儿子那会,契丹公主、西夏公主亦居于西城。 此时西城未坍塌,最显眼的宫殿也不见踪影,金光闪闪的大佛寺当为“地标建筑”。 大佛寺内有佛像,高数十尺,贴金,饰以真珠、宝石。佛像旁有大殿高阁,还有百余间佛舍,自称曲论的结赞法师正站在高楼上仔细看着外边。 城外的佛庄被突袭而至的唐军骑兵占领了,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佛庄有佛田,是大佛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平日里积存的麦子、青稞不下五万斛,虽说临时收走了大部分到城内,但遗留在外的仍然不少,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佛庄内的庄户丁壮双方被反绑,用绳子串在一起,妻儿在旁哭天喊地。唐军士兵连踢带打,将这些人带向远方。 劫掠丁口、财货、粮食、牛羊,好一个大唐王师! 结赞法师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泛起滔天巨浪,汹涌不已。 银枪都奔袭至青唐城下,是他始料未及的。不,或许隐隐想过,但被他强行忽略了。 对付唐军,部族不齐心,兵力也少,正面肯定打不过的,也只能出一些奇谋。 在长宁峡谷伏击唐军主力,难道错了吗? 不,没有错。要想打败唐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次一点的办法,就只有伪降,然后趁邵贼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反叛,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两个办法,结赞法师反复推敲过,最终还是选择了伏击。 我没有错!计划很完美,只不过邵贼打仗一点不英雄。大丈夫横刀立马,击败敌军后,便挥师而进,一往无前,如此才是真英雄! 邵贼不想当英雄,不上当,如之奈何! 银枪都的战兵分成数拨,围着城池四处转悠着。 青唐城太大了,他们可能根本没想过攻城,只是在寻找弱点。但守城军士太少了,只有八百多人,即便临时武装了一些,但真的有战斗力吗? 结赞法师面容平静,云淡风轻,但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城外有庄户被俘虏了,如果唐军仔细拷问俘虏,应能得到一些消息。 王崇此时确实得到了一些颠三倒四甚至相互矛盾的消息。 “毗伽,你过来。”他喊来了刚刚因为战功被提升为副将的回鹘人毗伽。 “将军。” “你领五百骑,至东北门下射箭,看到露头的就射。记住,用步弓射。”王崇吩咐道。 毗伽领命而去。 与城墙上的敌军对射,站在城下的他们肯定很吃亏,但将军既然下了这个命令,自然要执行。 银枪都,或者说整个朔方军,对服从命令非常重视,这与部落里大不一样。各种规矩太严了,不符合牧民们热爱自由的天性。 一开始总有人逃跑,后来直接把逃跑士卒的家人贬为奴隶,任人蹂躏,抓到的逃兵也被当众斩首。再加上赏赐确实很丰厚,回鹘军士们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草原牧民,骑马射箭的本事还算不错,也有一股子不要命的勇悍之气,对生存物资的要求还低,能忍饥挨饿,爬冰卧雪,千里行军。 但组织度太低了! 如果能在这个上面下功夫,一般而言都能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冒顿单于曾经提高过匈奴人的组织度,成吉思汗曾经提高过蒙古人的组织度,能接受汉人严酷军法的胡人,一般而言都是优(灰)质(色)兵(牲)源(口),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也已经向大家证明了这一点。 银枪都八千军士(含辅兵),虽然时日尚短,还没完全变成朔方军的形状,但初步的纪律是有了,风气比起吊儿郎当、松松垮垮的部族军强了何止一倍。 此刻接到命令,毗伽也不多问,直接带了自己直辖的一营五百骑,骑马赶到青唐城东北门附近。 城头上旗帜不少,也有人探头探脑,看样子吐蕃人如临大敌,布防严密。 五百骑统一下马,站在一箭之地外,先给步弓上弦,然后分批前出,对准城楼上的目标就来了一波狠的。 王崇带着亲兵赶到了不远处,仔细观察。 五百弓手轮射,吐蕃人一开始还从城头上还击,不过在被射杀了二十余人后,直接躲了起来,不再露头。 这——不应该啊!王崇把玩着手里的弓弦,暗自思索。 过了片刻,东北角城头吐蕃人的还击陡然间激烈了起来。看城头人影憧憧的样子,应是从其他地方调了大批弓手过来。 再派一营人,去城西!王崇有了定计,立刻下令。 又是一营骑兵上路。他们昨晚劫掠了一夜,此时接到命令,仍然毫不犹豫地上前,这体力确实惊人。 西门附近的齐射又造成了吐蕃人的混乱。 王崇急得爬上了一棵大树,仔细看着城内的动静。却见吐蕃人从其他两面城墙抽调弓手向西,城内一片混乱,家家户户闭门,恍如末日一般。 “来人!”王崇直接在树上大喊。 “将军!”亲兵们在树下应道。 “打制攻城器械,立刻!”王崇下令道。 “将军,没有工匠啊。” “梯子会做吧?不要多好,能用就行。”王崇仍然没有下树,直接在树上吼道。 亲兵们匆忙离去。 西边的大地传来了阵阵沉闷的马蹄声。 王崇一惊,这是吐蕃主力来了? 正待下树集兵迎战,却见数骑斥候奔来,大呼道:“红发军至矣!” 嗯?红发军?那是银枪都内对龙家部族军的称呼,盖因其多红发是也。 玉门军来抢功了!明明是老子先来的。 王崇直接跳下树,在地上打了个滚,也顾不得拍打草屑、灰尘,直接气急败坏地吼道:“快,加快速度赶制梯子,谁偷懒老子宰了他!” 龙就带着玉门军五千余骑在城西停了下来。 这一路,简直如做梦一般。预想中的大战根本不存在,亏得他们小心翼翼,恁地浪费时间! 他现在已经咂摸出来不对来了。吐蕃人应是兵少,全集中在青唐城固守了。外围几乎全数放弃,只死保一座城池。 这是汉人的战法,对他们而言其实没啥用。草原大军,很少直接攻城,一般以劫掠为主。你固守青唐城有何用?城外的丁口、牛羊还不都是别人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一波,龙就打算直接抢了。青唐城外,农田、牧场很多,应该能捞到不少东西。 只是——他看到了什么?银枪都军士在伐木打制攻城器械! “走,去找王崇!”龙就带着数十亲兵,往银枪都所在之处而去。 王崇直接躲到了他处。 一边催促辅兵们造梯子,一边死死盯着青唐城。 他的心跳有些快。青唐城竟然也如此空虚,不应该啊!但万一是真的呢? 试一试总没错的!大不了损失一点人手罢了。可一旦成功…… 王崇咽了口唾沫,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向自己招手。 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运气的,今日合该我走运? 午时,第一批梯子打制完毕。 王崇下令挑选了一千名箭术最出众的军士在阵前待命,然后又选了一千名肉搏厮杀相对勇猛的军士,令其带上藏矛、铁骨朵、短槊、横刀等器械,同样待命。 事到临头,他的脑子愈发清醒。 城内的吐蕃守城应该不多,城池又这么大,很难守。不如来个声东击西,先在其他地方佯攻一下,调动敌人本就不多的兵力,然后投入精锐,一鼓作气破城。 于是,他又调了一千骑手至西城外射箭,然后让三千辅兵带着部分梯子赶过去,作势攻城。 待西城厮杀声响起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王崇感觉妥了。只见他深吸了口气,直接给待命已久的两千精兵下令道:“攻城!先登者,赏锦三百匹!” “将军,军士们已登上西城城头!”亲兵突然而至的禀报声差点让他一个趔趄。 佯攻都能成功?这么容易?这么轻松? 第三十七章 吾不好杀人 “法师连兵书都没读过,也会用兵?” “人之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不从外入,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 “什么玩意?法师的智慧?”王崇哂笑,这人读佛法读傻了吧? 王崇也知道,吐蕃帝国未崩溃前,和尚的地位是很高的。 赞普曾设“曲论”一职,由佛法修为高深的僧侣直接参与国事。甚至还把军队交给他们,最终引起了旧贵族的反弹,联合起来发动政变。 帝国崩溃后,僧人地位依旧很高。在青唐地区,“吐蕃重佛,有大事必集僧决之,僧罹法无不免者。城中之屋,佛舍居半。维国主殿及佛舍以瓦,余虽主之宫室,亦土覆之。” 简单来说,城内一半建筑是佛舍,只有国主、奴隶主之类的统治者的殿室,以及僧寺建筑是砖瓦的,其他全是土房。僧人直接参与政治,犯了事也不必担心法律制裁。 后世唃厮啰被人从西域带回青唐,将他奇货可居控制在手里的李立遵就是僧人,自称宰相,还他妈有子女,就很离谱。 结赞法师没有子女,没自称“大论”(大宰相),不过也自称曲论,这是吐蕃赞普专门给高僧设的职务,可参与军政事务。 曲论今天玩砸了,栽了! 王崇其实挺佩服他的胆量的。 偌大一座青唐城,居然敢唱空城计,而把全部兵力埋伏到长宁峡谷,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是的,结赞法师风度翩翩,什么都说了,包括他的兵力部署。 银枪都士卒入城后,他根本没想着逃跑,而是亲自出面,与王崇谈判,让他不要杀伤人命、劫掠百姓。除此之外,你问什么,他说什么,一点没有保留,光棍得很。 态度很好,认赌服输,这就是高僧的兵法么? 结赞法师很快被关押了起来,王崇无权处置“敌军统帅”——他到现在还无法相信,一个和尚能指挥数万大军。 不过如今长安好像还住着个悟真和尚。这位法师随张议潮起事,当幕僚赞画军机,功劳甚著,最后被封为“都法师”。不知道他的兵法,与结赞法师孰强孰弱。 “王将军,此番头功莫属。又如此年轻,真是愧煞老夫。”刚刚离开大佛寺,王崇就碰到了龙就,对方一脸羡慕,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没能得到这份大功。 王崇心里也很爽,奔袭拿下青唐城,俘虏了吐蕃诸部头人的家眷。让你们在长宁峡谷埋伏,继续埋伏啊,蹲山里好受吗?还蹲得住吗? “侥幸,侥幸而已。”王崇咧着大嘴,笑道:“某已遣人往安人军报捷,大帅当可从容收拾吐蕃之兵。此战,应无忧了。” 龙就看看精光闪闪的佛像,又看看被银枪都牢牢控制着的粮仓、府库,最终叹了一口气。此战,捞不到什么财货了,不过能得些牛羊也不错。 六月二十七日晚些时分,青唐城这边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安人军。 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北齐书》,闭目思索片刻。随后睁开眼睛,与陈诚对视了一下,两人皆大笑起来。 良久后,邵树德吩咐亲兵去煮茶,还一定要蜀中顶级的蒙山茶。 “其实,结赞法师这一招倒也没用错。”邵树德笑道。 “方略没错,执行起来错漏百出。”陈诚亦笑道。 “古来行军征战,贪功冒进,一头撞进敌军伏击圈子的也不在少数。”邵树德摇头道:“那结赞法师如何笃定某一定会这么打?一无军粮之忧,二则后方安定,可战可退,他这么打,成功的可能不大。” 邵树德想起了唃厮啰这个人。后世他看过一部电视剧,讲李元昊的。青唐吐蕃就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最后大败李元昊。 吐蕃人,难道就好这套打法吗?或许不是吧,这只是弱者面对强者时的无奈之举。 不过结赞法师与唃厮啰却不好比。那会已经是一百多年后了,唃厮啰有数万常备精兵,还有十万以上的部族军,李元昊不可能倾国来战,兵力还不一定有吐蕃多,所恃者不过是常年征战,战斗力强罢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唃厮啰明明兵多,却还诱敌深入,最后击败强敌,可圈可点。但结赞法师有什么?他甚至不如一度控制唃厮啰的僧人李立遵,至少李法师还有不少兵,结赞法师则啥也没有。 “青唐吐蕃有多少人?”邵树德突然问道。 唃厮啰自称赞普后,数次打败西夏军队,各部纷纷来投。包括败于西夏之手,南蹿河湟的甘州回鹘。史载其国有“一百多万户”,这就有点扯淡了,一百多万人还差不多。 只可惜唃厮啰没有学到党项人的权力继承体制。他一死,国内就大乱,最终覆灭,也是可叹。 “大帅,鄯、廓二州,吐蕃、羌人、汉人、吐谷浑各族,数十万众还是有的。” 这人也太多了!邵树德之前只觉得鄯州是吐蕃窝子,当初打下河渭后,没敢继续打下去,只派人前去招抚。吐蕃人并不领情,桀骜得很,贡赋时断时续,少得可怜。如今看来,他们却也是有这个本钱的。 好在他们比较分裂!邵树德想道。 晚唐,确实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时间节点。到五代末、北宋初的时候,羌胡之种,经过百年发展,基本都成气候了。西夏、甘州回鹘、青唐吐蕃、凉州六谷部等等,哪个是好打的? 但在晚唐,这些羌胡势力,还在慢慢蚕食大唐、吐蕃这“两座大山”轰然倒塌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政治势力刚刚萌芽,灭之却要简单多了。幸甚,幸甚! “关开闰到哪了?” “已至伏俟城,虏获大量丁口、牛羊。” “令其往树墩城一带挺进,再接再厉。同时分一部骑卒南下,看看有没机会进占积石军。” “遵命。” “遣使至长宁峡谷,让吐蕃人别埋伏了。诸部头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来安人军城见我。”邵树德吩咐道:“若不来,家眷钱财、部落丁口就不发还了,让他们不要自误。” 长宁峡谷两侧地形复杂,面积辽阔。朔方军大队尚未入谷,吐蕃人多半只留了少数人在前边监视,大队人马尚未进入伏击位置。这些傻货,也懒得去一个个找了,如今家人被执,部落丁口、牛羊被抄,再不来降,可就傻了。 “再加一句,就说吾不好杀人,让他们不用害怕。”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这一仗打成这样,是他始料未及的。 仔细想想,也和如今朔方军的日渐强大息息相关。骑兵,真的是一个让人迷醉的兵种。超强的机动力,给予了统帅超多的战术选择。这就像是凭空多出的兵力,还是在敌人要害处凭空出现的兵力。 青唐吐蕃还不成气候,今后面对关东诸侯时,没有这么大的迂回空间了,该如何打仗,得好好琢磨琢磨。 其实,若按照蒙古人那种不负责任、没有人性的打法,突入敌后,污染水源、传播疾病、杀戮百姓、焚烧房屋、毁坏农田,耗尽敌方的战争潜力,将没人挡得住拥有海量骑兵的自己。但既欲争霸天下,很显然不能这么做,否则军事仗打赢了,政治仗却打输了。 争天下,终究打的还是政治仗。 命令下达后,邵树德就安坐在安人军城,手捧史书,优哉游哉地等待着诸部来降。 三十日,第一个前来投顺的部落头人来了:在汉安夷旧县一带种地放牧的宗哥部首领宗哥乞。 对第一个来降的头人,邵树德给予了优容,赐宗哥乞锦袍五件,令其部至安人军城以北缴械。 宗哥乞感激涕零,当天就通知三个儿子带着四千多人马出山,向朔方军投降。 而有了第一个,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一时间,安人军城一带器械堆积如山,战马数以千计,超过一万六千人一矢未放,仓皇来降,被分批关押了起来。 据降兵主动报告,还有约六千人在部落酋豪的带领下遁去了。邵树德派出甘、凉二州的部族军骑马追杀,能杀多少是多少。对这些不识相的顽固分子,没有必要给予什么宽容。 河西部族军当然也乐得干这些事。 河湟草原以吐蕃、吐谷浑等“羌种”为主,河西草原以“胡人”为主,双方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胡人强大时,屡次试图南入河湟,比如当年的突厥;羌种强大时,也越过祁连山脉,征服胡人,比如吐蕃。 汉时便试图隔绝这两大族群,不让他们合流。国朝也数次堵截突厥南下河湟,不令任何一方被吞并。河西走廊诸州,就承担这部分职能。 虽然如今羌、胡诸部分裂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即便如此,邵树德也非常警惕,不想让任何一方势大,不想出现任何一个有号召力的领袖。若有,要么征辟到灵夏做官,让他和部落断了联系,要么就出兵剿灭,寸草不留。 羌胡之人并不傻,有朔方军这个体系给你建功立业,给你往上爬的机会,应不至于头铁到非要自己“创业”的地步。自己实在适应不了的,就送子侄辈去武学读书,朔方镇内未来至少会有天雄、赤水两军作为武学生的自留地存在着。 武学生是个不错的出身,不至于短了前程。 七月初三,眼见着诸部来得差不多了,邵树德终于决定动身,南下青唐城。 第三十八章 新工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利昂·沃尔夫冈·瓦格纳乘坐一艘船只来到了交河港。 这艘船是一艘产自东岸镇海造船厂的650吨级笛型运输船,船舱内的货物除了烟草、咖啡、可可、干果、蔗糖、胡椒、肉桂等热带特产之外,还有许多桅杆、木焦油、缆索等船具。后者是新库尔兰殖民地近些年发展起来的产业,主要是利用刚果河流域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从东岸这里进口机械设备、聘请技术人员,建立起一系列旨在对这些资源进行利用的作坊式企业。其中,桅杆、木焦油、缆索等船具制品,是库尔兰人发展的重点,因为他们在旧大陆的波罗的海就有类似产业,现在做起来也轻车熟路了,唯一的区别就是从东岸进口了一堆不太熟悉的设备以提高劳动效率罢了。 其实吧,按照常理来说呢,库尔兰人虽然在波罗的海做惯了船具生意,甚至还在温道港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造船厂,但他们的产品说实话在东岸是没有太多竞争力的,尤其是在加上跨洋运输费用及进出口关税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从纯商业角度来烂,他们不应该也没有能力出售这些商品到东岸市场获利。 但谁让东岸政府有一个非常令人诟病的政策呢?那就是出于一些政治或其他方面的利益,故意扶持一些他们认为该扶持的企业或国家,比如荷兰西印度公司、北美自由邦、新库尔兰等等,每年都有一定的进口上述公司或地区特产商品的指标,让国内不少商人很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因此,也就是说,如新库尔兰这些地区,其经济是严重依赖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市场需求的,景气程度几乎和东岸完全一致。特别是在这个国家的人口已经有了四百余万,消费人群大大增加的情况下——据最新的估算数据,截止1678年8月底,华夏东岸共和国总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413.47万人的历史高位,其中明人占比35.46%、二代国民占比50.47%、白人数量加起来约占14.1%的样子,另外还有非国民约36.6万人,同样是近年来的最高峰,这主要是缘于近些年国内大规模的基建行动。 四百多万人口的国家,真的不能算是一个小国了,尤其是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真心不大(甚至就连非国民劳务工都有一定的消费能力),国内有着大群的以自耕农(转型的加入合作社的农业经营者)、工人、商人、军人、公务员和手工业者组成的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随着他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国内外各种资源的消耗也开始加剧,其中就有不少来自海外的热带商品,这就是新库尔兰殖民地赖以生存的关键。 建立新库尔兰的拉脱维亚人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知道自己的衣食父母是谁。因此新库尔兰殖民地的两任总督贝弗伦和瓦格纳,对于东岸的重视程度都是最高级别的,这从他们几乎平均每两年就亲自乘船来一次东岸,拜访各路老关系、老朋友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是深切明白自己的财富源泉是在哪里的。 今天新库尔兰第二任总督利昂·沃尔夫冈·瓦格纳乘船来到东岸,说起来还是自贝弗伦总督退休返回波罗的海闲居后,他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呢。而从雅各布港出发横渡大西洋的话,船只抵达的第一站就是东岸国境的最北端、地处酷热地区的交河港。 交河港如今是交河县的县治,经济较为发达。该县成立于今年年中,是全国第126个县级行政单位,下辖交河镇、碎叶乡、孤舒乡、燕然乡(位于后世伊塔马拉茹小城附近)和哥系乡(位于后世瓜拉廷加小镇附近),一个五个定居点,一两万居民的样子,人均收入较高,消费能力不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与之一同设立的,还有全国第127个县级行政单位高昌县。该县下辖高昌镇、疏勒乡、玄池乡、火洲乡(位于后世泰谢拉·迪弗雷塔斯城附近)和楼兰乡(位于后世纳努基小镇附近),同样是五个定居点,人口在一万两千多人的样子,以热带种植园经济、伐木业和种植业为主。 此外,还有几个于这几年设立的孤立定居点,分别是位于后世圣马特乌斯小城附近的蒲昌向、位于后世利尼亚里斯小城附近的土曼乡、位于后世阿拉克鲁斯小镇附近的显庆乡、位于后世韦利亚镇附近的车师乡、位于后世瓜拉帕里小镇附近的前庭乡、位于后世科拉蒂纳小镇附近的乌孙乡,以及位于后世新威尼斯小城附近的柳中乡。 上述这些孤立的定居点分归附近的两个县代管,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再加上这两年廖主席上台后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得这些定居点的“灾难”又更深重了一层,目前基本上已经处于勉力经营的状态,既无外来投资,也无内部移民,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怕是也只能靠自身那点可怜的积累来慢慢发展了,说起来也是惨。 当然了,这些地方这么惨,作为地区龙头的交河县的日子却还算过得去,因为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是其他地方所无法比拟的。托前两届政府的福,交河港目前有一个在东岸国内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港口码头设施,各种设备、码头用船一应俱全,同时还有一个规模中等的船舶修理所及依托这个修理所而存在的一个规模不大的海洋产业链,这就使得交河港具备了给远洋航行的船只提供锚泊地、补给、维修和保养服务的能力,可以吸引很多商船的到来。 再加上交河港是非洲大陆西海岸船只横渡大西洋前往南美的必经之路,各类商品、人员在此汇聚,因此想不发展起来都难。比如,瓦格纳总督就知道,库尔兰人想要采购生产物资和劳动工具,比如钢条、齿轮、锯条、刀片、螺栓等等,在交河港的各家商店内都能找到,区别无非是价钱稍稍贵了一些罢了,因此来自非洲的商船抵达新大陆后,都喜欢在这个第一个停靠的港口买一部分放起来,然后南下返程时,再去其他东岸港口看看有没有想要货物,再慢慢补满需要的采购量。 甚至于,这里就连生活物资都能买的。东岸国内唯一一家制药企业,国营北方制药厂就在这里专门设了一家商店,出售包括阿司匹林等药品。尤其是风油精、驱风油、清凉油等极为畅销的热带商品,货柜从来都放不满,总是被早早地抢购一空。 此外,葡萄酒、白酒、啤酒、饼干、腌肉、罐头、巧克力、咖啡、卷烟、火柴等东岸比较常见的日用品——就连不太常见的如乐器、绘画、雕刻品等商品——都可以在这里码头一条街上那鳞次栉比的店铺中能够找到。每个人,只要你有钱,不管你是东岸人、欧洲人、印第安人还是黑人,都可以在这里进行采购,童叟无欺,公平买卖。 由此可见,交河港及交河县的发达,是建立在客流量及随之带来的繁荣的商业造成的。没有数量多如牛毛的往返于南美、非洲及加勒比海的商船、军舰的靠泊,这个县大抵上就如同在葡萄牙人手里那般,成为一个不大的且没有任何特色的海港城市,虽然当时它是葡萄牙王国塞古鲁将军区的首府。 交河县的官员不是笨蛋,自然也能看出他们日后的发展模式。特别是现在本土已经“断粮”了——好吧,或许说断粮不是很合适,但很明显发展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南方——他们更应该自己想想办法,看看未来该走怎样一条路子。正如北宁地区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打算发展罐头、饼干、干果等食品深加工产业及配套的食品机械设计、制造、修理,顺化地区重点发展食糖精炼、副产品开发、木材产业及相应的机械设计、制造、修理产业,交河地区(已经在酝酿成立)未来主走商业路线,已经是大概率事件。 目前,虽然本土已经不怎么“待见”他们这些热带地区,但也不是一点支持都不能弄到, 第三十九章 支点 文德二年七月十二,青唐城外,一座占地亩许的祭坛已经建造完毕。 这是个简易土坛,共分三级,用来做部落盟誓之用。 土坛前有人、马、牛、驴之类的祭牲——人,本来是要用真人的,但邵大帅下令用假人代之。 祭牲昨晚就杀了,而且是按照祭祀仪典所规定的方式宰杀,即“折足裂胸”,陈于坛前。 巫师一晚上都在祷神,想必神已经收到消息,有人要给他送吃的,再请他当个中人。 好血食的神,怕不是伪神! 与党项人的盟誓仪式大同小异,降顺诸部头人已经到齐,在巫师的主持下,邵树德与数十位头人一起盟誓。 盟誓的内容,当然是尊奉邵某人为主了。 额外多说一句,这种规格的盟誓仪式,青唐吐蕃已经快百年没经历过了,因为缺乏有身份的人参与。这个身份的要求还很高,必须得是赞普才行。 “赞普与臣岁一小盟,用羊、犬、猴为牲;三岁一大盟,夜肴诸坛,用人、马、牛、驴为牲。” 青唐吐蕃诸部,本来是不愿的。但形势如此,邵树德不介意以赞普的身份参与仪式,甚至是大力推动,巫师在威逼利诱之下也同意了,还能怎么办? 盟誓结束后,就像党项祭天大会一样,巫师拿着一根烧焦的骨头走了出来——邵树德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根骨头像人骨,这帮野蛮人! “渝盟者有如牲。”巫师将骨头指向被折足裂胸,惨死在祭坛前的祭品,说道。 吐蕃诸部头人尽数低头,不敢多看。 邵树德坐在那里,接受头人们的跪拜。 对野蛮人,就要用野蛮人的方法。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蕃,对盟誓都非常看重。时不时举办个此类仪式,加强权威,是稳固统治的不二法门。 “这祭坛得重修一下,各部可出一些人丁、牛羊,采石修葺。此乃吾与诸位酋豪盟誓之所,焉能如此简陋?”仪式结束后,邵树德在巫师的陪同下,在土坛上走了一圈。 “还有,诸部不得私下盟誓,若有,吾定举兵讨之,勿谓言之不预。” 诸部头人自然连连应是。 青唐吐蕃,“族种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矣。” 几十万人,最大的部落“大发”之下也就能出丁万人,小的则只能出一两百人。如此分裂,当然正合邵树德本意。 私下盟誓是红线,谁敢这么做,那就是有异心。哪怕路再远,邵树德也要集结大军征讨,将威胁掐死在萌芽状态。 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陈诚,问道:“一同出兵的河渭蕃部,都走了吗?” “大帅,已经分批离开了,此时多半已至龙支县。” 龙支县,鄯州下辖三县之一,上次西征兰州时控制的。 “让闾马部离开秦州,至岷州放牧。会州白氏、岷州拓跋氏,到鄯州放牧。这里的草场,比他们原来的地方好,当不至于不乐意。”邵树德命令道。 不乐意也没办法,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白氏是汉人,一贯恭顺,白家子弟白珪在军中为将。还献了嫡女服侍邵树德,每年贡赋不断,这次便奖赏他们一下。 青海湖的草场,不比会州香吗? “拓跋部的头人是拓跋金吧?”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拓跋部上下皆言大帅才是头人。”陈诚提醒道。 这…… 好好一个大唐郡王,怎么混成部落酋长了?也罢,节度使当得,兀卒自然也当得。 而当了可汗、兀卒、赞普什么的,没有直属部落,像话么? 拓跋部,这几年多有关照,在岷州戍边时又吞并了不少吐蕃、羌人小族,丁口已接近三万,不是什么小部落了。 还有个以渭、岷二州吐蕃降人为主的部落,大概还有两万余人,在贺兰山下放牧。人数是不少,但丁口不多,毕竟曾经以老弱为主。 这个部落,理论上也是邵树德的直属部落。 “贺兰山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理蕃院野利主事曾经提过,该部大概有两万四千余人,成丁不过两千。近两年倒是出生了不少新丁,然皆未长成。该部,自称邵家部。降顺过来时,部落头人被一扫而空,如今以军法管着,大大小小管事者皆冒姓邵。”陈诚回到。 邵树德:“……” 这是以赞普的奴部自居了,期望获得更好的待遇。 “拓跋部,就在伏俟城一带放牧。” “白家部,到树墩城一带放牧。” 这两个牧区,一个位于青海湖西岸,一个在东南岸。两座城池,都当过吐谷浑的都城,草场自然是不差的。 将这两个肥美草场分给拓跋、白家,体现了邵树德深入掌控青海湖地区的雄心。 “邵……邵家部,去凉州六谷吐蕃旧地放牧,将贺兰山下的地腾出来。” 凉州以南的六个山谷,河流纵横,水草丰美,宜牧宜耕,更兼控制着兰、凉二州之间的通衢大道,位置其实十分关键。把邵家部迁过去,控制住这个地方,休养生息个十来年,待其实力恢复之后,便可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兰、凉二州。 “另外,大发灵州河西党项之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无论老幼,悉数征发,前来青唐。先让他们的头人快马加鞭,赶来见我。”邵树德又吩咐道。 “大帅,三部加起来有约四万众,如何安置草场?” 这三部,基本都是胡化汉人,一如当年的会州白家。这几年大力去胡化,但生活方式摆在那里,不可能完全与汉人一样。 “邈川部头人昨日才来降,不够恭顺。过两日,某便集结大军,问问邈川部头人,愿不愿意去灵州放牧,他应是愿意的。”邵树德冷笑道:“邈川部的草场,给梁氏。” “梁氏这是占了大便宜了!”陈诚心中暗想:“邈川部是四五万人的大部落,湟水流域几乎是他们一家说了算。梁氏占据这些草场后,好生经营,数十年之后,便是青唐大族。梁氏家主有个小女儿,一直在大帅身边服侍,比一般侍女更受大帅喜爱,应有这方面原因。” “杨家部,到星宿海、安人军一带放牧。之前被征讨了几个小部落,草场空出来了,便给杨氏。” “威戎军、鱼海军一线亦有空出来的草场,给罗氏。” 一通猛如虎的操作后,邵树德终于止住了下令。 各部大迁徙,颇有后世慈父的风范,就是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不过如今身边猛将如云、雄狮数万,只要那些部落一开始不闹,去了新的地方后,也没必要再闹了。 “明日就率军南下,某要巡视宁边军、积石军。” 七月十三日,邵树德留归义军四千五百步卒守青唐城,自领蕃汉兵马五万余人南下。同时传令给经略军关开闰部,令其渡河南下,绕道至积石军。 数万大军南下,吐蕃诸部又分裂得很,自然吓得魂不附体。如果不想走,自然只有献上贡赋,表示恭顺。 牛羊马匹,邵大帅已经收麻了。 青唐吐蕃数十万人,大小牲畜总量千余万头。缴获的丁口、牛羊,大部分发还了回去,但这只是文字游戏——很快各部又以贡赋的名义献了上来。 不过邵大帅还算有良心,他差人问了一下。有些部落被抢得实在厉害,如果一点不发还,日子怕过不下去,只能要么投靠别的部落,要么干脆造反。这不是他的本意,因此又还了一些。 总体而言,青唐诸部进献了大牲畜四十余万头、羊二三百万只。此前在河西还缴获了牛羊马驼一百多万,此行收获还是可以的,而且以后还能细水长流,每年收个大小牲畜百万头左右。 不要小看草原的财富。他们穷,是因为没法把牲畜变现,同时对汉地的各种商品又有极大的需求,偏偏中原朝廷还不想跟他们做生意,偶有一些互市,也多半出于安抚目的,且时断时续,不能长久。 邵树德读史书,得知前燕塞北之战,“后遣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虔、护军将军平熙帅步骑八万攻敕勒于塞北,大破之,俘斩十余万,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亿万头。” 这个“亿万”缴获多半是吹牛了,但俘斩数字及马的数量应该是真的。马这种东西,如果草原政权不特意办马政,也不会多的,牧民不爱养。因此,真实缴获数量应该是以千万计,绝对不可能有亿,后世内蒙古牲畜存栏量也不过一亿多。 不过即便只有一两千万牲畜的缴获,也十分惊人了!雨水充沛、气候温暖,草原游牧民族的好时光啊!国朝初年,朔方、河西、陇右三镇都能生活二百五十万游牧人口,牲畜当在八千万左右,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 汉地与草原,若互通有无,岂不是大家都很爽?问题在于如何解决互信。 考虑到再过六七十年,气温就要陡降,降水也会随之变少,解决草原问题,必须抓紧了。 一路走走停停,七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经承风岭(贵德峡)、树墩城,抵达宁边军城。充当先锋的银枪都五千骑则已经渡河完毕,进占了河东南对岸的静边镇,即积石军城。 从积石军往东一百二十多里,可至廓州达化县(今尖扎县西北),再往东三十里,至廓州理所广威县(今化隆县西南),城内置宁塞军,管兵五百人。 廓州东南行三百九十里,可至如今的陇右镇幕府所在地河州枹罕县。 积石军往西八十里,可至宛秀城(今共和)。此为天宝十三载,哥舒翰收黄河九曲之地后所置。城内有宛秀军,后更名为威胜军。 积石军西南六十里至洪济桥,北周年间置洪济军镇(今共和西南),哥舒翰置金天军。金天军西南一百五十里,为黄河九曲这个优良牧马地的最西处,也是天宝年间的国朝边界。 积石军,四通八达,说一声交通中心不为过。而且国朝曾在此屯田,城内如今还有不少居民,有佛寺,商贸、百工还算可以。 此地,当驻军! “卢嗣业,记一下。”黄河北岸,邵树德突然说道。 亲兵又搬来了案几。 “积石军规制为步卒五千、骑卒三千,分驻积石军城、洪济桥。” “河源军规制为步卒五千、骑卒三千,分驻临蕃城、石堡城、长宁桥。” “暂驻于此,日后若有需,再行调整。” 临蕃城就在青唐城以西数十里,当大道,可驻兵数千。 石堡城(今哈拉库图城)在白水军西南六七十里的一条河对岸,附近有石城山,崖壁峭立,三面险径,只有一条盘曲道可上,易守难攻。 开元十七年置振武军,管兵千人。二十九年陷于吐蕃,吐蕃人称之为铁仞城。天宝八载克复之,更名为神武军,后又更名为天威军,增加戍卒至两千余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积石军、河源军一万步卒、六千骑卒,为我控制鄯、廓二州之支点。”邵树德说道:“四镇精兵万人,加快速度拣选。若不情愿,或有人敢作乱,自当讨平之。” “阴山蕃部,这么多年了,也该进献一次勇士了。遣人给五位巡检使传令,腊月之前,我要见到党项、突厥、回鹘、契苾、藏才五部精骑三千,连同忠勇都三千骑,打散混编,补入河源、积石二军。” 一年百余万头牛羊的收益呢,还有数十万人口。鄯、廓二州,养这些兵绰绰有余。 “尽快交给信使发出去!”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第四十章 会萧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砰!砰!砰!”噼里啪啦地一阵排枪声响起,白山黑水的深山老林里,飘起了大团青灰色的烟雾,伴随着呛人的硝烟味。 陆小峰放下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朝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位第三步兵团的军官说道:“看样子不是鞑子兵,应该是本地通古斯人,竟然还穿着鱼皮。” 随着他的话语,一个排的步兵已经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过去。他们头戴大盖帽,身穿土黄色军大衣,腰间束着武装带,脚上的翻毛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做响。到了地头后,带队的排长先是仔细检查了地上的两具尸体,然后才派人回来报告,应该是居住在附近的达斡尔人,不知道怎的居然盯上了他们这一行人,不过胆子却小得可以,一通排枪放翻两人后就消失不见了。 “阿穆尔河以南的通古斯人,每一个都有可能是鞑子兵,或者说是潜在的鞑子兵源。鞑子在这里经营的时间太久了,这一点我们比不了。当然了,若想在通古斯人中间获得较大的影响力,争取到更多的人站在我们一边,最好的办法还是施以雷霆手段,正如我们这些日子在海参崴所做的那样。”一名身穿黄衣的预备役中尉说道。 而他刚才嘴里提到的海参崴,是东岸人最近一年才占下来的,并打算作为重要港口来经营。按照本土给登莱、黑水两大开拓队划分的边界范围,未来这两大藩镇将以满洲的松辽分水岭为界,即分水岭以北的北满加上辽阔的外东北地区,将隶属于黑水开拓队管辖;松辽分水岭以南的南满地区,则归属山东的烟台方面领导,即登莱开拓队将管辖胶东半岛和满洲气候相对温和一点的南半部分。 这样一种行政区划,一下子就将满洲最为优良的海岸线(即渤海、黄海沿岸)给划给了山东方面,使得黑水开拓队梦寐以求的暖水港口始终不见踪影——利尻岛等地虽然终年不冻,但工农业基础太差,人口稀少——无疑让黑水上下有些恼火。 不过正所谓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腿,执委会大于天,黑水诸君再有意见也只能憋着。因此,他们决定退而求其次,好好盘点一下手里的仨瓜俩枣,最后发现还是海参崴这个小渔村最靠谱,最适宜兴建大型港口,乃至逐步成为黑水的统治中心。 一座区域中心的大型港口的存在,其条件其实是比较苛刻的。首先是要有较为广阔的腹地,这个腹地还得利于农耕,有大量的食物产出,进而能够养活足够多的人口。其次,港口条件要非常好,最突出的是港阔水深,即有一个相对较为平静、水深足够的港湾碇泊船只;如果可能的话,港湾两侧还要有山坡阻挡海风,这就是避风港了,层次比一般的港口高不少;而如果这个港口还要兼做军港的话,那么港湾两侧还要有延伸出去的高出海平面至少一两百米的高地,并在上面修建要塞、架设大炮,封闭狭窄的入港通道。 这些条件,海参崴这个目前还是小渔村的地方,无疑都是一一具备的,怪不得后世俄国人将这里选作他们太平洋舰队的母港,条件确实不错。因此,在与沙皇俄国达成和平协议之后,本土执委会对黑水地区的发展方向做出重大指导,要求他们暂停西进,全力南下,对北满大地进行扩张,其中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流域是重点中的重点——当然本土也没对这种扩张设立一个什么期限或目标,非常宽松,进度快慢全凭黑水开拓队方面自己决定。 而本土空降来的新任黑水开拓队队长、黑水保安司令、前北河间地区专员陈科日前已经做出了正式决定:执行“先易后难”的扩张原则,避开清军力量较强的松花江流域,重点打通乌苏里江流域,将其变为黑水开拓队的交通干道、粮食及其他物资生产基地,而后再想办法西进,与哈尔滨堡一起,夹击当面之敌,最终全取整个北满大地。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战略,一个定下了黑水开拓队未来几十年发展方向的大战略!黑水开拓队上下目前已经紧急动员了起来,开始调整各种政策、调配各种资源、调集各路人手,并在先期设立的北顺、黑城、平冈、丰润、礼成五个定居点的有限策应下,开始了对海参崴、双城子这两个1678年夏天新设立的定居点的建设。 不过前面提到的北顺等五乡目前看来能够提供的支援是相当有限,这从他们至今粮食还没能够成功自产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地方干部不会管理、不是拓荒百姓不会种田,而实在是环境太过于恶劣了。这里的环境指的不是自然环境,事实上气候条件虽然不够友好,可土壤肥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后世也是有名的大粮仓,这里的“环境恶劣”主要指的是安全防卫方面的环境。 是的,没错,就是安全防卫方面的环境!东岸人从伯力县南下的殖民势力遭到了当地受清廷影响多年的女真诸部落的强力反击,各种治安事件层出不穷,前期各项工作大受影响,至今也只是勉强在那里待着没被赶走罢了,站稳脚跟这种话谁都不敢说。 另外,东岸人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北京的康熙皇帝下旨申斥了之前已经失势并赋闲在家的权臣鳌拜,听说似乎还有赐死他的风声传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人在几年前辽东局势紧张时,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竟然上书要求放弃宁古塔,让其兵力悉数南下,支援辽东,以防龙兴之地的丢失。 当时清廷在商议一番后,最终没有听取此人的意见,而是只选择从宁古塔一带调遣了一部分精锐人马南下,参与到对辽东东岸垦殖点的围攻之中,并且打完后又都撤回去了,还带了许多鸟枪、铁炮和子药,实力得到了一定的增强,由此可见康熙等人对这个抵御东岸人控制北满的第一道防线的重视程度。 鳌拜当初是个渐渐失了势的前权臣,现在更是已经赋闲在家,这会被人翻出了旧账,当真是离死不远,想想也是惨。而且看起来这次是很难躲过了,因为东岸人在海参崴、双城子(在清廷看来这是两个很奇怪的名字……)的存在,使得清廷在北满的侧翼受到了严重威胁,大面上有被战略包围切断后路的危险,这个时候作为割裂东岸东、西两大集团(指分别在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流域的殖民势力)的钉子,宁古塔就更没理由撤掉了,而且不光不能撤,可能还要想办法加强,到时候鳌拜这厮又会被拉出来轮一遍,想不死都难了。 因此,东岸人在乌苏里江流域的殖民努力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清廷的强力反击,北顺乡等五个点反复与敌人进行拉锯,人员伤亡惨重、物资损失不轻,而且根本没有种田的机会,长期来看是一个很重的负担,单靠黑水地区已经无法支持,只能不断从宁波、登莱往这输血,其中既有钱粮,也有人员,以补充被清军杀伤的拓荒农民。 这种形势,按理来说,很可能会导致黑水开拓队高层觉得耗费过于巨大,知难而退。不过山东的廖逍遥一力坚持,表示会从登莱筹集钱粮和有战斗经验的退伍军人支援,并给他们打气,说在乌苏里江流域的坚持,对于减轻辽东鸭绿江畔的丹东、宽甸等地的压力作用巨大,能够有效牵制清廷的力量,因此让其务必要顶下去。 如今廖逍遥已经回国担任执委会主席,影响力更是与日俱增,因此黑水的陈科陈大队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驳斥了任何一条要在乌苏里江流域退却的声音,表示要迎难直上,击退清军,将这大片沃土控制在自己一方手中。为此,不惜调整了战略大方向,以为这个行动背书——当然这会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说要撤离乌苏里江流域的声音了,盖因当初这个提议出现的土壤是与沙俄之间的战争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且一度打得焦头烂额,有些人对在那里坚持下去信心不足,认为黑水摊子铺得太开了,顾头不顾腚,早晚出事。但如今这些不利因素已经消失,和沙俄也已再度重归于好,那么重点经营乌苏里江流域,问题也就不是那么大了。 陈科甚至已经打算在未来海参崴初步建设起来后,将黑水的统治中心城市也挪到这里。因此,他之前刚刚下令调整了已经担任雅克萨警备司令、地区专员的陆小峰的职务,将其从黑龙江一带调回,送到南方的海参崴担任乌苏里江地区行署专员、警备司令,军政一把抓,授予全权,务必要将这个他非常看好的地方经营好。 陆小峰上个月(1678年10月)刚刚接到命令,因此在花了一些时间与继任者交接工作之后,他便带领数十名随员——阵容堪称庞大,是他去乌苏里江一带行使职务的班底——乘着大河还没封冻,搭船顺流直下,到了伯力港。在这里,他与从模范堡北上的来自第三步兵团的一个连汇合,先乘船,再走路,前往海参崴。 这一路走来固然是辛苦,可却也给了陆小峰极佳的观察乌苏里江流域土地、风物、物产、民情和其他方面的机会。而且,期间经历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场战斗,尤其是在入冬后更是频繁,让他极为惊讶此地海西女真诸部落的“冥顽不灵”,同时也对之前负责这里的官员的工作不力很是不满——这女真人也不都是一根筋要投满清鞑子的,这都几年了,你为何还不能拉拢、分化他们一批人?这工作干得实在是太差劲了,日后应该是不会有上升的路径了,自己一定要引以为戒。 土人嘛,畏威而不怀德,你首先要展示出较强的军事能力,打服他们、打怕他们,就如同当年沙俄在外东北所做的那样,骁勇的西伯利亚哥萨克将达斡尔人、布里亚特人、鄂温克人、鄂伦春人、赫哲人等撵得像狗一样,让他们恐惧到了骨髓之中,然后再由商人带来来自俄国的紧俏商品,由传教士来安抚人心,如此软硬兼施,才慢慢收拢了外东北如许多的土著居民的心。 如今东岸人来了,有现成的经验在前,自然也该效仿一下嘛。到了海参崴、双城子等地后,先利用手头有限的兵力(第三步兵团第三营的营部和两个连,已经先期乘船从海上抵达了海参崴,并开始修建木质要塞),拿当地和清廷走得最近的女真部落开刀,狠狠地杀一杀这帮人的威风,震慑一下其他部落,让他们知道如今形势已经大变,继续跟着清廷走将来怕是要拉清单,就如同当年外东北的那些部落一样,如今不都已经归了俄罗斯人和东岸人了么?还有几个和清廷有关系的?一个都没有了! 而在打几个漂亮仗树立威势后,再通过贸易渠道与那些土人拉拉关系。这些女真人苦逼得很,对来自外界的各种商品其实是有很大的需求的,清廷能和他们进行贸易,东岸人自然也可以,而且贸易品种类只会更多,不信不能取得这些人的好感。 如此双管齐下,陆小峰相信,只要坚持个五年以上的时间,就会出效果;坚持个十年以上,形势就会大不一样,清廷在当地的基础会大大动摇乃至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东岸人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到了那个时候,包括北顺五乡和新设立的海参崴、双城子等地差不多也已经初步能够自给并有余裕支援一定规模的军事行动了,那么反攻的时机也就出现了。届时如果在松花江一带的殖民行动也取得了重大进展的话,直接两路人马并进,日积月削之下,清廷在北满的这些个武装力量和据点,又能够坚持几年时间呢?五年还是十年?或许会更短!一切均取决于东岸人的决心和投入力度。 届时如果在松花江一带的殖民行动也取得了重大进展的话,直接两路人马并进,日积月削之下,清廷在北满的这些个武装力量和据点,又能够坚持几年时间呢?五年还是十年?或许会更短!一切均取决于东岸人的决心和投入力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届时如果在松花江一带的殖民行动也取得了重大进展的话,直接两路人马并进,日积月削之下,清廷在北满的这些个武装力量和据点,又能够坚持几年时间呢?五年还是十年?或许会更短!一切均取决于东岸人的决心和投入力度。 第四十一章 风俗方再造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杜工部这首诗,道尽了河陇故土的辛酸。”凤林关下,一群文人士子正在饮酒聚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凤林关,国朝七下关之一,位于河州枹罕县西北境,本是凤林县旧地。但如今的凤林县,已搬到河州东南,由安乡县改名而来。 关北临大河,有凤林津渡口,西有唐述山(今积石山),东拒漓口,向为长安通安西驿道上的紧要隘口,亦是河州北上凉州的重要通路。 河渭安定以来,商旅渐多,百姓安定。 凤林关下,初只有数十编户之吐蕃,以种植青稞为业。文德元年,在萧遘的主持下,发京兆府昭应县八十六户百姓至此定居,垦荒放牧。同时也增设驿站,配驿将、驿卒十余人。又设津令一员,管理凤林津渡口。 在关西南的唐述谷中,亦有来自蓝田县的三十九户民家定居,种植小麦,饲养山羊。 唐述谷中还有一寺,名为唐述寺,亦拿出钱粮,招募新近归附之羌人二十余户为其耕种佛田。 河州的根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夯实起来的。破败的驿站、渡口体系一点点恢复,道路慢慢修缮,城墙渐渐修复,灌渠缓缓清理,一切稳步推进着。 来自关中的移民,或许每批只有十几户、几十户百姓,看起来一点不起眼,甚至有些可笑,但如果长期坚持下去,就会看到效果,就会大变模样。 河州,并不缺水,也不缺地,缺的是人,缺的是组织这些人做事的官僚体系。现在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就像久病之后的人体,缓缓复苏。 “韦大郎从凉州来,可知河湟之地已为灵武郡王收复?”一士子问道。 “至兰州时得闻,壮哉!当浮一大白。”韦庄举起酒樽,将菊花酒一饮而尽,叹道:“惜文江不在……” “黄文江在朔方幕府任推官,听闻要外放一州刺史了。”有人说道。 “怪不得连进士也不考了。没有功名在身,便可牧守州郡,这进士不考也罢。” “考不上的。韦大出身京兆杜氏,考上了么?” “考个学,竟如此之难!” 韦庄听罢默默不作声。 当年的意气之作,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就把满朝公卿文武给得罪狠了。族里也不好出面转圜,若无贵人照应,这辈子考进士无望。 曾经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同样屡试不中的朔方幕府推官黄滔邀请他来朔方幕府任职。韦庄本在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幕中做事,周宝败亡后,无处可去,便去游历山水。 只是,江南乱起,干戈不休。韦庄感到威胁,想起黄滔的邀约,便决定来夏州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便回长安,再试试科考。 到夏州后,见到了当年屡试不中的难兄难弟,韦庄感慨良多。黄滔马上就要外放秦州当刺史了,自己如今还是一介白身。 黄滔建议韦庄先在灵夏之地看看,待灵武郡王班师之后,再去求个幕职。 韦庄则打算先去新收复的凉州看看,并言及已与一帮长安来的士子说好了同行。黄滔不以为意,让他亦可去河州看看,萧相四处延揽人才,陇右十州之地的职位空缺不少。 韦庄当然不想去陇右幕府任职了。萧遘这人,在他们这帮屡试不中的士子眼里,形象可不怎么好,当年罗隐的讥讽诗太有名了。 从夏州一路西行,经灵州至凉州,一路风光迥异于江南,让韦庄大为感慨,诗性勃发,连得佳作。 离了凉州后,又跟随一支往河湟之地运送军械的队伍,一路抵达兰州,然后又至河州,遇到了一帮经渭水道前来河州游览的关中士子,遂聚而饮之。 “灵武郡王既收河湟,这陇右之地便算定了,如今只余洮、叠、宕等州未复,取不取都无所谓了。诸君皆乃青衿子,都是个什么打算?”韦庄数百里游览下来,也腻了,有了定了心来做事的念头,同时对这帮游览士子的未来也很好奇,便出言相问。 “吾家与兰州张使君有旧,过些时日,便要去榆中县任个录事了。惜未得中进士,不然这县令亦可做得。” “榆中县,可是数年前新设之县?” “然也,而今不过千余户,半为羌种。” “那岂不是胡风甚烈?” “其实不然。萧相治下,移风易俗为第一要务。羌胡之种,亦得过汉节。其实看看枹罕县就知道了,凤林关下之吐蕃民户,昨日开始,便有人登高饮酒,今日依然,明日怕是还要与汉民同醉。菊花何辜,遭此大殃。”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李太白曾有诗云:“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唐人好游玩,仅重阳节当天还不能尽兴。因此往往从九月初八起就开始过节,白居易曾做《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诗,李白亦有《九月十日即事》。十号,在国朝亦称小重阳。如果某年有闰九月,那还会过两次重阳节,尽兴玩乐。 唐人,对休闲的爱好简直是深入骨髓的,春社时不分尊卑的狂欢,重阳时连过三天节日的喜庆,可见一斑。 其实这也和国朝前期相对富庶有关。国土辽阔,物产丰富,却只有五千万人,即便贫富分布不均,但总体而言比起其他朝代,生活还是要好不少的。这人一富足,自然就会享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中秋之时,吾在狄道。乡中有富户秦氏,自言本会州吐蕃昑屈氏遗种,后降顺灵武郡王。麦收之后,于庄中置酒,邀吾等旅人,共赏玉兔银蟾。” “昑屈氏已烟消云散,此等遗种,为免他人谋夺家财,不做唐人还做甚?” 众人闻言又笑,纷纷举杯痛饮。 众人都是读书人,自然知史。对安史之乱后,河陇二十余州次第失陷痛憾非常。灵武郡王举大兵,破吐蕃,复旧土,非常对这些士人的胃口。 赵光逢曾经说过,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而关东诸侯还在互相攻杀,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这话如今看来,有些过了,是他鼓动邵树德西征的话术,不过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武人没吸引几个,但对文人的吸引力却不小。 从收复河渭五州并置镇开始,西游的士人是一波又一波。有人来了又走,有人留下来做官、讲学,总之还是有效果的。 河州多大山,且去那些石壁上看一看,题诗留名的不在少数。 还有些“狠人”,花钱请人刻石留诗,其中不乏吹捧邵树德的“马屁诗”。邵大帅若去转转,应该会很开心。 在这个民族衰弱、晦暗的年代,人们总需要一些英雄,邵树德恰到好处地挠到了文人们的痒处,因此多了一些自愿为其吹捧、宣传的“粉丝”,大大抵消了两次叩阙所造成的不良影响。 “朔方、河渭两镇都在大募州县两级博士、助教,员额远超一般州县,且月俸各提了一千钱、五百钱。萧相有言,若教谕当得好,教化的学生多,便可为州郡、幕府要职选人,此岂不为一条金光大道?” “没有功名,在关中、关东、江南做官难之又难。朔方、河西、陇右三镇二十三州,才学高的可当州经学博士,次高的可当助教或县博士,剩下的还可当县助教、教谕,只需多教学生,便可积功而上,确实不错。” 其实,能到州、县两级学校上学的蕃人,非富即贵,一般是部落酋豪的亲眷,或是坐地胡商之子侄。先把这些人教好了,让他们从内到外都是一个纯纯的唐人,以后继承部落后,其部民自然也会效仿。 正所谓上行下效,风俗的改变,有酋豪带头,自然会更容易一些。 而文化的改变,往往也会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异。比如纯游牧的变成半牧半耕,这就有了固定住处,编户齐民也就方便很多了。 朔方镇对从游牧转变成半牧半耕的部落,一直非常欢迎,并多次发下赏赐。 定居下来种植高产牧草,一亩地的收获,往往要纯天然草场五六亩才能赶得上。这给了一些牛羊牲畜并不太多的部落小民以选择,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体系,其实是完美契合这些定居下来的牧人的。 地,根本不缺,只要你肯定居下来,再向汉民学习如何种植粟麦、豆子、牧草,生活不会差的。 上有部落头人子弟进学校汉化,下有现成的农业经营方法解决后顾之忧,同化的难度,又降低了不少。 编遗氓,造风俗。如此持续三代人,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蕃民,同化得估计还要比天宝年间更彻底。 韦庄在一旁默默听着士子们的高谈阔论。 其中一两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萧遘或邵树德派到士人中间的“细作”。不断从各个方面吹捧朔方、陇右二镇的好处,想方设法鼓动更多的读书人留下来,以冲抵此地的腥膻胡风。 不过,“万里羌人尽汉歌”,总比“洛阳家家学胡乐”好吧。 灵武郡王,确实当得英雄二字! 第四十二章 对此欣登岁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重阳节后的河渭诸州,又恢复了清苦宁静的生活,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抵达了临州狄道县郊外某乡。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河州那边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萧遘是政务老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人家的工作完成得很不赖,没必要多加置喙,为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就可以了。陇右三十三县发展得好了,日后也能为东征提供资粮。 临州,本是经略军的驻地。凉州大战的时候,该军奉命北上,从背后夹击六谷吐蕃,如今又远戍青唐城。 经略军走后,临州的地方局势还算稳定。该州两县唯一的外部威胁,大概就是南边洮州的吐蕃、羌人部落了。当初昑屈氏、伏弗陵氏残部南逃后,就被洮州诸部给分食吞并了。 洮州未陷蕃前,辖美相、临潭二县,皆位于洮水河谷地带。老实说,平地面积不大,承载不起大规模的种植业人口,除非花力气改造梯田,但真的没那个必要。 这里的吐蕃、羌人部落也是耕牧兼有的,但很显然“牧”的成分要远远强于“耕”的成分。 他们的人口不多不少,大概几万人的样子。这个实力,比较尴尬,进攻河、临二州多有不足,且还会面临渭、岷二州蕃部的夹击。当初在岷州放牧的便是拓跋部,人家逆着洮水河谷而上,便能抄了你的老窝,还敢轻举妄动? 而且河州还有天德军四千衙兵,州内还有两千神策军改编的州兵。之前从河南募的蔡人,整编后剩下五六千人,也分到了河渭五州当州兵。真打过去,未必讨得了好,所以这边的局势一直还算安静,即便经略军已经北调。 邵树德其实想拿下洮州的。因为这样一来,从地形上来说,拿下洮州后,吐蕃、羌人入寇的途径会少了很多,河州的安全局势将大大改善,渭州、临州也将成为腹地安全区。屯驻于河、临、兰三州的一万五千余衙军,至少可抽走一半,可用的机动野战兵力大大增加,利于今后的征战。 但洮州——最好还是以政治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可遣人前去试探一下,慢慢来。先从互市贸易开始,再一步步蚕食。 至于南边“叠宕起伏”二州,羌人部落为主,就更没意思了。上次西征兰州时就招抚了,结果人家表面上很恭顺,但贡赋压根没有,更不可能出丁打仗。 时至今日,邵树德也懒得搭理他们。造反无能,降顺不愿,先放着吧,以后再收拾。 临州本地亦有不少内附蕃人部落。狄道、大夏这两个辖县境内共有四万余吐蕃、党项、羌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他们——投降得太快了…… 第一次西征兰州之时,河渭吐蕃坚决抵抗了,结果死伤惨重,许多部落灰飞烟灭。但临州部落在定难军南下河州之前便降了,使得部落人口得以极大保存。 “这些蕃人,习得了稼穑之术,便为良民。”野郊之外,邵树德仔细看着乡间村落,说道。 他有预感,再过两年,或许很难有机会再到陇右之地了。 这是他曾经征服的土地,是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成果,他想再多看两眼。 村落里有七十余户人家,是个大村了。 据随行的里正所言,此村原本都是羌种,文德元年来了十九户京兆府好畤县的移民,今年头上又来了二十五户云阳县移民,蕃汉杂处,共同生活。 信步走向一间农家院落。门扉虚掩着,顶上缠绕着花藤,扁豆在藤蔓间随风摆舞。 院内有几株桃树,花已谢,果已落,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右边的菜畦之上,种满了芜菁,冬天仍能生长。如果粟麦收成不佳,有时候芜菁就得当主食。 菜畦周围种了一圈葱韭之类的调味品。到乡间集市上,可以售卖换钱。 菜畦右边是一处土坡,向阳的一面种了瓜。 “此屋主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男丁上河挖渠去了,健妇在割草拾柴,小儿应是在放羊。” 邵树德一怔,这才想起,废了柴捐的只有朔方镇,陇右、邠宁、河西三地,还是要继续交的。这是典型的“赋外科敛”,作为户税附加税收取,柴草每年共需交十束,分批收取。 “此屋非新造,可是原天宝遗民所居?” “回大帅,此屋户主罗三,本吐蕃之种。自言祖上是吐蕃大论,家道中落,那名字某也记不住,光启末改姓罗,兄弟五人,皆在本乡为民。”里正答道。 “以后不许叫人吐蕃遗种,此皆汉民也。”邵树德转过头来,严肃地说道。 辛辛苦苦编户齐民,你还要不断提醒人家,你家祖上非汉人,你是吐蕃人,到底是何居心?乡人无知,嘴上不把门,可以理解,但里正乡老若也这么说,邵树德可不想饶恕。 羌种,基本上是最适合同化的族群。因为他们多多少少会一些耕作技能,容易编户,长相、血统也更接近汉人。 胡人就要分情况了。像回鹘这类长相接近汉人的还好说,沙陀、昭武九姓、龙家、粟特这类典型的白人人种就要麻烦不少,首先长相就不一样。 不同的长相,等于是在不断地向自己和周围人提醒,你不是自己人,同化效果自然会比较差。 说不得,还是得学朱元璋的办法,“色目人不得自相嫁娶”,尽量避免其内部通婚。与汉人通婚者,可以适当给予一些奖励,利用汉地庞大的人口将其血统稀释,慢慢同化掉。 邵树德回忆了下义兄李克用的五官,似乎白人特征极少,几乎看不出来了。这应该是其家族世代与汉人通婚的结果,以后西北那些部落,都可以尝试这么做。但手段得柔和一些,耐心一些,如果强制的话,可能会出乱子,最好以奖励、鼓励为主。 邵树德并不担心。 按照后世西方的划分,东亚这片土地上,蒙古人种还是占据绝对主流的,高加索人种只是少数,并且从汉代征服西域开始就慢慢减少,吐火罗人如今还有多少? “今年一亩地收成几何?”亲兵搬来了交椅、案几,开始煮茶,邵树德坐下后,又问道。 “渠边麦田,亩收一斛出头。远一点的地方种粟,则有八九斗。” “还算可以。”邵树德点头道:“可有灾患?” “说来也是奇了,自大帅收复河渭以来,年年风调雨顺,粟麦大稔,牛羊被野。” “说实话!”邵树德一拍椅子扶手,加重了语气。 里正瞄了一眼亲兵腰间的横刀,咽了口唾沫,道:“自光启末以来,这三年确实不错,不曾有大的灾患,尤其是雨水,还算充足。” 邵树德仔细盯着里正的脸,里正双腿有些颤抖,差点就跪下去了。 此人应该没说假话,邵树德了然。 雨水,是事关生存的大事。 一般而言,当雨水较少时,大量土地会被闲置、撂荒,耕地转为牧场,农业由种植业向畜牧业的方向发展。村庄人口下降,有些村子甚至会消失,水利建设荒废,洪水开始出现,土壤被冲蚀,尘土飞扬。 而雨水增多时,撂荒的土地又会被利用起来,百姓返回村庄,种植谷物,修葺沟渠。一开始两年,不需要太多水的粗粮产量大幅度增加,慢慢地小麦种植成为主流,畜牧业转向种植业,草场改种庄稼。 如果连续多年不出现干旱,那么农牧业经济甚至会十分活跃。 邵树德在村头见到了一个酿酒作坊,主营葡萄酒,也有高粱酿制的,这是乡村经济恢复的标志。 文章、报告可以作假,但酒坊、磨坊之类的与农业生产紧密结合的乡村产业做不了假。萧遘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必经之地上连夜建一个酒坊吧,没那个必要。 “连续三年大稔,可有一年积蓄。”邵树德说道:“这积蓄,河州萧相不会要你们的,正常缴纳赋税即可。不过这钱粮,可拿来修建陂塘蓄水。不然一旦大旱,尔等又要去当牧民吗?” “大帅所言极是。”里正答道:“幕府李副使兼任都水官,这两年一直在大修陂塘。这罗三如今便去上河工了,修好了水塘,再开挖沟渠,如果只旱个一两岁,还可以顶一顶。” 水利设施有大用,但也不是万能的。其作用主要在于应付短时间的干旱,比如农作物生长正需要水的时候,你没水,那一年的收成可就毁了。老百姓一看,估计就卷铺盖当牧民去了——河陇之地,即便是汉人,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大不一样。 李副使,就是李磎,前水部员外郎,现任陇右节度副使兼都水官。邵树德一路行来,似乎看到了不少已建成或在建的水库,都是很小的那种,只能供一乡甚至是几个村用用。 连续三年获得了好收成,这是萧遘的运气,也是自己的运气。百姓余下的钱粮,便可投入到农村水利设施的修建之中。这是为自己造福,想必百姓们也想得通。 筚路蓝缕,惨淡经营,陇右这副摊子,萧氏干得不错。 与世家门阀合作,短时间内的收益确实高,就是以后偿还的代价有些大。不过,邵树德也不想偿还了,还不起,现在还是大家的蜜月期,以后如何,再说吧。 第四十三章 收果待繁霜 泥泞满地的路上,野兽的脚印清晰可见。 野老立在新修的柴门前,即便惶恐不安,依然坚定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有支队伍正在行军。 驿道旁边的大树下,一位穿着大红色戎服的军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野老转过目光,不再与军汉对视。 此人脸上和气,一点不凶。但人往那里一坐,气度俨然,发号施令,无人不从。 身边八名戟士,看起来如木雕泥塑一般,但若有人敢靠得太近,立刻双戟交叉,周围的军士也手握刀柄,仿佛一有不对就会砍将下来。 牧童赶着十来只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野老松了一口气,拄着拐杖上前,将牧童迎回了家。 柴门轻轻关上,里面传来了山羊此起彼伏的叫声。 休息够了,邵树德起身上马。天色已晚,今晚便宿于村中了。 此地位于渭源与襄武之间,渭水北岸。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山林间带着一股湿润的清新气息。 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水,是渭州数万百姓的生命之河,也是秦、渭等州较河、兰更为富庶的主要原因。 村中有一大户李氏,本巴南人氏,乃诸葛仲保党羽。通州势力覆灭后,全族被强行迁徙,到渭州之襄武县定居。 李氏丁口众多,几有四百余人。沿河开垦荒地,种植桑果,非常积极,为此还得了州府发下的羯羊奖励。 邵树德今晚就宿在李氏的院落中。 李氏到底是大族,挺有想法的。附近山下有涧水流淌,他们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野谷山泉流入其中,然后又有沟渠通往附近的田地。虽然沟渠只挖了一小段,能灌溉的面积有限,但依然种了十余亩水稻,亩收二斛多。 邵树德特意去看了看。远方的山谷中雾气氤氲,潺潺涧泉流淌而下,汇于池塘之中。池边有树,风动林响,倦鸟筑巢于内,叽叽喳喳。 西面依稀可见静静流淌的渭河。 河岸边杂草丛生,母鸡不停翻找着食物,鸬鹚迅疾地扑向水面,抓起一条小鱼。 木板制成的简易便桥通向河对岸。有农人扛着锄头从田中归来,妇人坐在门前,借着天边最后一点余晖缝补衣物。正是豆子生长的关键时期,田家农人忙得不可开交,锄完草后,还有去菜畦,衣物多有破损,需要缝补。 后院响起了舂米声。 大帅入住,李氏自然忙前忙后,曲意奉承。 今年新收的粳米熬成粥,刚在河岸边捡拾回来的鸭蛋,向阳坡上摘来的甜瓜,还有一些时令果蔬,看着相当不错。 银枪都善射之士十余人入山,打了一些野味回来交给庖厨,今晚一起炖了。 邵树德一边与李氏族老品茗,一边闲话。 “渭州,在陇右诸州里算不错的了,比起通州应也差不了多少。”邵树德看着院中盛开的栀子花,说道:“李氏搬迁至此不过一年,便已扎下根来,如此勤勉,令人感慨。” “州府亦帮了不少忙。”族老答道。 举族如同罪犯一样被强迁而来,恨吗?或许吧。但李氏有那个资格恨拥兵十万的灵武郡王吗?大家族有自己的处事哲学,无论何时,生存是第一位的。 邵树德则想起了移民实边的事情。 陇右新复之地,局势动荡,人心不稳。这种地方,最适合的还是内地迁过去的丁口众多的大族。他们有充足的人力,有较强的凝聚力,能应对突发事件,比普通的百姓更适合在边疆地带开拓。 昔年汉武帝打击横行乡里的强宗豪右,邵树德则想把他们送到陇右诸州,尤其是新复的鄯、廓二州。 青海东北部这一片,是非常适合农耕的,当然也很适合畜牧。 日后征战,击破的敌方大族,完全可以强行徙边,与羌人杂处,充实地方户口。一个大族成百上千人,可比零敲碎打的百姓、刑徒强多了。 通州李氏在渭州就干得不错,似乎可以效仿此例,在鄯州也推广开来。 边疆另外一大人口来源就是降兵了。 当然降兵也分三六九等。不战而降的可得优待,野战失败后投降的也不用迁徙,但城破而降的,可就要重重惩罚了,全家迁徙青海、河西是必然之事。 邵树德其实已经很仁慈了。自古征战,守城一方往往能给攻城方造成巨大的损失,故城破后往往会被屠城。不杀尔等,只迁徙边疆,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局。 “今岁缴获羌胡牛羊马驼四百余万,朔方、陇右牛羊价格定然大跌,族老不妨遣人多收一些,用粮食换就行,慢慢养着,早晚见其大利。”邵树德端起茶碗,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吩咐,无有不从。” 邵树德摇头失笑。罢了,不提了,省得让人家以为自己强行命令放羊呢。 地多人少的地方,不学会畜牧是不行的。天宝年间,一百多万人口拥挤在魏州,每平方公里生活着153人,河陇之地,普遍只有个位数,有四个州甚至还低于一人。即便环境不如河北,但也不至于相差这么多。 相对应的,河陇之地百姓的富足是相当有名的。因为人均土地资源太多了,哪怕地上长了草,耕作不过来,只要会放牧牲畜,都能把那些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 在李氏宅院住了一晚后,第二天继续东行,沿着渭水走。 渭州都作院最近很忙。都是甘州迁来的工匠,铁匠不多,营造宫室的木匠不少,于是邵树德下令,先帮着陇右幕府打制农用器械,发展地方生产。 国朝以前,民间汲水、灌溉工具多用戽(hù)斗、辘轳、桔槔等传统工具,效率很低。国朝非常重视水利,有专门的水部郎中管理水利,并且也开发出了效率更高的汲水工具,即斗式水车和龙骨水车。 灵州黄河两岸,非自流渠的地方,使用的就是这两种水车。 此时的渭水两岸,已经立起了几座筒车。此车发明于隋代,兴盛于国朝。渭州都作院襄武分院在接到命令后,赶制了几具。此物可利用水流冲力汲水,浇灌田地,正所谓“连筒灌小园”是也。 筒车可大可小,既可以用在谷中涧流处,亦可用在大河之上。 军工企业为民间农业生产打制器具,在这个年代比较少见。不过都是抢来的工匠,邵大帅很想得开,就当没抢到好了,先让他们为民间生产服务。 不这样做真的不行。古代发明一种技术,最大的问题就是推广。有的发明出来几百年了,但可能全国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都不知道。 戽斗商代就有了,桔槔春秋末年也有了,但到了国朝,也不多见。即便到了明代,徐光启还要在书里给人们科普这种东西,很多地方的百姓,还自己到河边挑水,而没有汲水工具可用。 国朝汲水工具推广最多的地方,其实是军屯田地,民间用得少,会制作此物的匠人更是少之又少。军屯荒废后,筒车之类的自然更少了。尤其是北方,连年混战,地方残破,灌溉系统日益荒废,器具更是匮乏得很。 另外,东西生产出来了,维护修缮也不能落下。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后续维护可能比生产制造更加重要。 这个事情,就涉及到人才体系的培养与建设了。 新中国建立后数十年间,与遍布各部的提水站相配套的,还有大量的农机维修部门。没有这些维修机构,高效率的农业机械就完全是废铜烂铁,完全推广不起来。 穿越者发明一个东西,立刻造福天下,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有生产制造部门,要有后续研发改进部门,要有推广部门,要有维修部门,总之要成体系。而这个体系的建立,才是最困难、耗时最久、成本最大的。 但没有这个体系,你发明的东西就完全是破铜烂铁,没有一丝推广起来的可能。 筒车的制造,可以暂时让都作院着手,但后续的维护,肯定要有人来做。 不是每个村都有木匠的,而木匠一般都很忙,未必愿意接这些活。 或许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由政府力量推动此事。筒车的维修都是小事了,后续还有耕牛的驯养、铁质农具的推广、良种的推广等等,都可以打包一起干了。 别说老百姓不傻,看到好东西就会用。事实证明,出于多种因素,好东西还真没有普及,老百姓真不用,继续低效率地生产着。 此番西征,赚了不少财货,班师之后,新一轮的机构改组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州县两级经学要大力扩招博士、助教、教谕,加速化胡为夏。 医学也要扩编,多招些生员,不要求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先把地方风俗病(多发疾病)统计整理起来,并试探性提出解决办法。 经学、工学之外,州县两级农学也可以成立了。要求也不高,先选育高产农作物种子和牧草,讨论下哪种种植模式更好,三茬轮作制在其他州县还可以因地制宜发展出一些变种,如何设计每年耕作的农作物种类,都可以研究。 这些都是需要真金白银投入的,而且短期内根本看不到效果,似乎还不如养军呢。 但有些事必须要做。 春天播下一颗种子,秋天就能收获。 与关东诸侯的战争,不是短时间内能结束的。唐末藩镇割据的格局,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遍数历史,没有第二个。 因此,要做好长期奋战的准备。 如何才能到后期越打越强,这就要看你前期做了什么了。 (本卷结束,下卷《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第一章 世界名画 李克用亲自赶到了河北。 李罕之还是很有办法的,他率军抵达河北后,昭义军衙将马溉与其战,李罕之大破昭义军,生俘马溉。 马溉被俘后,立刻当了带路党,进言曰:“欲图邢州,当先取磁州。” 李罕之听从了意见,率军至磁州,孟方立引军来战,又大败,“单骑还邢州”,磁州被李罕之攻取。 这时候我们不得不佩服唐末武夫的勇气,太特么喜欢野战了。 去年奚忠信率三万大军攻辽州,大败,被俘。今年李罕之攻河北,马溉数万大军野战失败,孟方立再来,野战又败。 为何一次又一次野战送人头?令人费解。 李罕之攻破磁州后,李存孝也趁势攻占洺州,昭义河北三州,就只剩一个邢州了。李克用闻讯,立刻以其弟克修镇泽州,带着安金俊等将赶到了河北前线,亲自指挥围攻邢州的战役。 与昭义军的战斗持续多少年了?李克用不想回忆,反正时间不短了。天下各个藩镇都不好打,尤其是河南、河北的藩镇,关系盘根错节,不喜欢外地人来统治他们,为此屡屡举兵相抗。 长期的拉锯战争中,昭义河北三州其实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但奚忠信攻辽州,还能带三万人马。此番马溉统率的大军,又是三四万。孟方立也带了两三万人。 打败了这么多军队,此时守邢州的,估计还有至少两万。 哪来那么多人?邢、洺、磁三州百姓支持啊,还有在河北其他藩镇招募的新兵,拼了命也要抵抗外地人的入侵,尤其是最近数十年素有仇怨的河东军。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地方主义深入人心,武夫关系盘根错节,亲党胶固。不把这帮人打痛、打跪了,是没法真正统治下去的。 “大帅,有消息传来,孟方立因连番失败,羞愧不已,仰药自尽了。”邢州城外的大营内,安金俊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道。 李克用正与其弟克恭议事,见安金俊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心里不喜,斥道:“不通传一声就擅闯大帐,眼里可还有军法?拉出去,鞭笞二十。” 亲兵得令,立刻将安金俊按住。 安金俊下意识想挣扎,临了,却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被押了出去。 “兄长,消息应没有错,邵树德破凉州后,挥师急进,于删丹大败李仁美,回鹘余众遂降,府库珍宝、财货数不胜数,尽入其彀中矣。”李克恭看了一眼安金俊,没说什么,继续汇报他打探得来的消息。 “平甘、凉二州后,邵树德犹不满足,又引回鹘、嗢末之众,勾连归义军,南入河湟。与青唐吐蕃大战,得胜。吐蕃畏惧,纷纷来降,又收鄯、廓二州。” “兄长,邵树德近年来打仗,衙军顶多出动两三万,然随征蕃兵几有三四万人。在蕃部之中有如此号召力,委实匪夷所思,还请引以为重。” 李克用闻言沉吟不语。 扪心自问,他应是无法从草原上弄来那么多人。 北边五部,吐谷浑、鞑靼、室韦、回鹘、奚人,并没有那么听话。想要财货时,还会听从,合兵南下,为河东军助战。但若不想来,李克用也无法,毕竟中间还隔着大同军、幽州这两个藩镇。 此番攻邢州,所带来的蕃部人马,主要以沙陀、昭武九姓为主,另有少量鞑靼。 吐谷浑基本听赫连铎的,奚人摇摆不定,且面临着日渐强大的契丹的压力,室韦同理,也时不时被契丹抄掠,已经不太理会李克用的召唤了。 也就鞑靼、回鹘可用! 再数一数邵树德能用的蕃部。 此人对羌种的统治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山后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几乎尽皆顺服,阴山蕃部中的契苾、浑氏、突厥等胡人也降顺于他,如今又收服了吐蕃这个羌种大户,“大发”之下,能拉出来多少兵?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该称呼他为羌人之主么? 李克用稳稳地坐在那里,但胸中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不已。 这几年,是真的很不顺。这些老牌藩镇,也是真的不好打! 曾几何时,那种马鞭所知,敌军无不溃败的场面越来越难见到了。 昭义河北三州,被打得这么惨了,可就是不降。 孟方立死的消息他能不知道吗?还用安金俊来报喜? 安金俊并不知道,邢州人已拥立孟方立之弟、洺州刺史孟迁为昭义兵马留后,继续坚守邢州,对抗河东大军。 安金俊还不知道,邢州人已经向宣武朱全忠求救了,请其发兵救援。好在魏博罗弘信不同意宣武兵借道,汴兵才没出现在河北。 怎生如此艰难! 李克用站起身,烦躁无比,下意识踢翻了一张马扎。 “兄长!”李克恭担忧地看着他。 “一定要尽快攻下邢州!”李克用抽出横刀,寒声道:“谁不卖力,某定斩不饶!” “兄长勿要乱了方寸。”李克恭大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恭突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跟他讲邵树德的那些事的。 灵武郡王得夏绥帅位时,手里只有两万兵,而夏州府库不丰,几难以养之。眼看着就要兵变,最后还是靠着岳家帮助,通过征讨平夏党项稳住了阵脚。 随后东征西讨,几乎每年都出征,到了今日,已是势大难制。 这个人,几乎就是靠杀来获得如今的地位的,说是一个狠人也不为过。 “勿忧!”李克用伸出右手,止住了李克恭的话,道:“只要攻下邢州,平灭昭义残军,届时河东、昭义两个大镇在手,手握精兵十万,又何惧之有?义弟辖下诸州,地广人稀,多乌合之众,且叛降不定,破之易矣。” “此役,某亲自督战!”李克用信心十足地说道。 李克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兄长表面上信心十足,其实内心已经有些焦虑了吧?被一个不如你的人一步步赶上,甚至反超,这滋味可不好受。 昔年收复长安之后,论兵势之强,无出于河东者。即便是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兄长亦不放在眼里。 只是这几年,唉,别人的进步速度太快了!朱全忠如是,邵树德亦如是。 各个老牌藩镇,如河东、魏博、幽州等等,暮气沉沉,进展缓慢。河东相对而言还是好的,有兄长引入的代北武人,冲击了一下河东旧有的将门世家体系,还能动弹动弹。但河北诸镇,纸面实力强大,内部问题又大得很,难以出征扩张。野心勃勃之辈,深受束缚,挣脱不了这个罗网,只能当守户之犬,如之奈何。 河东、宣武、朔方三家,本来河东实力最强。直至今日,朱全忠已然第一,邵树德排第二,兄长敬陪末座。 这口气,兄长还咽得下吗? 邢州城头,看着缓缓退下去的河东兵马,孟迁吁了一口气。 若不能将李克用击退,孟迁不敢想象孟家会是什么结局。投降李克用的泽、潞二州将官,甚至是邢、洺、磁三州的降将,估计都不想孟氏活着吧? 更别说,两镇攻杀这几年,大量河东官兵死于邢州。他们没有家人吗?没有亲朋故旧吗?即便是出于安抚目的,也不应让他们失望。 李克用只要不头脑发昏,都不可能再让孟氏存活于世。 遍数周边藩镇,除了河北诸镇之外,也就宣武镇有可能出兵援助。但罗弘信不信任朱全忠,怕被借道伐虢,坚决不允许汴兵过境。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求援。 昨日有幕僚进言,或可遣使至夏州,求朔方节度使邵树德发兵攻河东,围魏救赵,迫使李克用退兵。 孟迁恍然大悟! 灵武郡王邵树德偏处西陲,在河北固然有些名气,但还不够大,远没有朱全忠、罗弘信、李克用、李匡威等节帅被人熟知。而且他攻打的藩镇,都是些偏僻小镇,河北军士也素来瞧不起关中人,以至于孟迁下意识没把目光转向那边。 不知道大兄生前有没有考虑过。 孟迁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侄儿孟知祥。遣使求救,按照河北、河南的规矩,是要送人质的。 侄儿乃二兄之子,是为至亲,由他充当质子,或许能得灵武郡王之信任。 事关孟家的生死存亡,侄男或可体会伯父的这番苦心吧? 第二章 兄友弟恭 秋风卷起满地的枯枝败叶。行者提着水桶出了院门,仔细擦拭起了石碑。 他虔心礼佛,干活很是卖力。 而随着他的动作,石碑上的字迹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幽州卢龙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押奚契丹、经略卢龙军等使、检校工部尚书、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御史大夫、上柱国、彭城郡王刘济……” 德宗贞元五年,幽州节度使刘济舍私宅建佛寺,厥号崇孝。此后布施不断,赠赐有加,直到元和五年为其子刘总鸩杀为止。 在幽州这片武风雄烈的大地上,刘济是个异数。他曾游学长安,考中进士,从军府文职僚佐做起,最后接老父的班,当了幽州节帅。 刘济的佛学修养还很高。擅长诗书文章的他,多次参与刊刻佛经,写得一手好字。并与高僧互相推正佛法,造诣深厚。 刘济死后,刘总一度断了崇孝寺的供奉。不过因为毒父弑兄,精神压力大,总是梦到父兄指责辱骂,遂把崇孝寺数百僧人供养了起来,日夜为父兄祈福,这才暂时止住。 刘总晚年入朝后,继任节帅对这座寺庙多有赏赐,军府要员家眷也经常入内礼佛,崇孝寺的名声倒愈发响亮起来,延续至今,不过名字已经变成了崇效寺——也不知道谁改的,或许建寺的刘氏父子之间实在称不上“孝”吧。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行者站直身子望去,蓦然一惊,立刻恭敬肃立一旁。 骑士渐渐靠近,随后下马步行。 先行者数十人,看也不看行者,直接入于寺内,布防各处。 寺中僧人惊动,欲出迎,不过被军士们所阻,言:“大帅至此,只礼佛片刻就去,诸僧各安其位,勿忧。” 僧众乃安。 “李鸦儿已得磁、洺二州,邢州岌岌可危。河朔之局,或有大变,但亦是我幽州镇的机会。”一名身着辟邪绣文袍,腰配弓刀的武人边走边道。 “大兄,河北三镇,肱髀相依。李鸦儿若平灭邢州,定攻镇冀(成德),王镕不自安,欲连三镇兵攻之,兄长为何不应?” 河北三镇,自中唐以来,即便内部有过矛盾,但总体而言还是互相帮助,互相依存的。 因为这涉及到三镇“以土地传付子孙”的根本利益,“及闻代易,必合为一心,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 简单来说,河北三镇的军人不愿看到外人侵占他们的利益,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藩镇。“以土地传付子孙”是河北军人的核心利益,谁侵犯这一点,三镇就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敌,同进同退。 中唐以来,朝廷数次对河北用兵,都不顺利,就是这个原因。 河北三镇,大概也是全国最早事实上执行军人选举制的藩镇。 节帅故去,继任者由军中推选,保证大家的利益,即便是一个大头兵,也能分润好处。 而这,其实也是外来者几乎不可能在河北三镇立足的原因,你没法保证他们的利益,毕竟资源就那么多。外人多吃一口,本地人就少吃一口,很朴素的道理。 反过来说,你若能保证河北军人的利益,那就背叛了朝廷或其他藩帅,变成河北人了。 不打痛、打服、打跪这个利益团体,是不可能让其真心降顺的。 可能打服一次还不够,得两次、三次,乃至彻底杀光这个庞大的勾连到社会各个角落的利益团体的成员,才可以真正统治河北三镇。 不过在巢乱关中,中央朝廷的威胁消除后,河北大地上的局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光启二年,魏博节度使乐彦祯致书幽、镇,欲歃血为盟,共抗朱全忠、李克用。成德节帅王镕只有十三岁,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拒绝了,幽州镇则暗怀鬼胎,想借机吞并成德,也拒绝了,三镇联合的努力失败,形势变得很微妙。 “王镕小儿,惧怕鸦儿军兵威,竟然卑辞厚币,结好河东。此等做派,不似成事之辈,某逮着机会,便要夺了镇冀诸州。”李匡威信心十足地进了山门,对一起过来的二弟李匡筹说道。 “大兄,镇冀诸州还是很团结的,贸然攻之,怕是得不到好处。”李匡筹顶盔掼甲,看着威武不凡,卖相极佳。 镇冀诸州,从李宝臣这个奚人节度使开始,占据其地的各位将帅,要么是回鹘人,与草原上的勾连很深。结果就是,成德镇的马政办得不错,军中战马极多,还是有些实力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所以要等机会。”李匡威大步向前,直奔大雄宝殿而去。 “兄长,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李匡筹亦步亦趋,问道。 李匡威叹了口气,道:“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定谋夺成德,届时便是机会了。” 自家这个弟弟,虽有些武勇,但眼界终究有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李匡威想起了弟妹张氏,长得天姿国色,又文静温婉,想到这里,心里直痒痒。 李匡筹闻言苦思,半晌后方道:“河东兵强,对之恐无胜算。” 李匡威闻言失笑,懒得再解释了。 李克用想通过武力夺取成德镇,但就幽州镇来说,河北三镇数代结姻,关系密切,却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夺取。或者说军事、政治手段共出,保管比李克用容易。 王镕今年才十五六岁,能有多大本事?在对抗河东的战争中,年长的自己肯定是当仁不让的盟主,统领幽州、成德两镇兵马,与河东大战。 几次战争打下来,成德诸将还有几个听王镕小儿的? 两镇一统之后,再把易定这个李克用的钉子拔掉,转攻邢、洺、磁三州,威逼魏博,这天下未必不能争一争。 当然,首先得击败李克用再说。 “大兄,大同赫连铎致书,欲联结我镇,共讨河东,这该如何回复?”李匡筹又问道。 “噤声!”李匡威斥了一句,随后敛容肃穆,恭恭敬敬地给佛上了一炷香。 李匡筹勇武粗豪,但在神佛面前也不敢造次,于是静静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走吧。”上香结束后,李匡威让亲兵去给僧众布施,随后便出了殿门。 “过几日,某便遣使去夏州,邀朔方镇一同出兵,夹攻河东。”李匡威说道:“朔方镇虽然声名不显,但六七万兵马应还是有的。大同镇,不能让李克用吞下,否则晋兵出蔚州,须臾可至幽州城下。” 李匡筹深以为然。 蔚州,东临易州,南接恒州、定州,西倚云州,北枕妫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对河北都十分重要,按理应该划归幽州镇,但朝廷偏偏将其置于河东道,为大同镇属州,如之奈何。 不过还好,李克用与赫连铎有隙,数次攻伐,这给了幽州镇机会。目前,兄长遣刘仁恭率军驻防蔚州,协防大同军。只要顶住李克用的攻势,令其认识到攻夺大同的机会很小,或许李克用就会重新谋攻成德,兄长等待的机会就有了。 “大兄,灵武郡王邵树德这几年屡屡兴兵,电扫陇右、河西之地,收编羌胡之众无数。若其引兵东向,李克用腹背受敌,定会放弃攻打赫连铎。” “二弟,你可愿跑一趟夏州?”李匡威看着自家弟弟,脑海中又想起了弟妹的花容月貌。 “兄长……”李匡筹有些吃惊。他是镇内大将,如何能做使者? “罢了。”李匡威一想也是不妥。万一需要领军出征,镇内无信得过的人镇守,这也是个问题。 “听闻凉州大马雄峻异常,某便另遣一人,携金去夏州市马,顺便摸摸邵树德的心思。”李匡威又说道。 说起来惭愧,幽州镇的马政一塌糊涂,还没成德办得好。这可能是因为奚人名义上归附幽州,与幽州镇亲善,可以用极为低廉的价格买到战马的缘故。 从奚人那里买马,比自家牧场的成本低,久而久之,这马政办得就不太如意了。 凉州骏马,国朝闻名。昔年安禄山持节范阳,谋叛前最后一刻,还上奏朝廷,将河西诸牧监的优良战马调了过来,如虎添翼。 派人去夏州买马,当然只是一个说头,重点还是说服邵树德一同出兵,夹击河东。 朔方镇的位置实在太好了,若是在河北,李匡威甚至都懒得废话。可人家在河套,能够让李克用两线作战,这作用可就太大了。 先探探心思吧,未必能成。邵树德与李克用毕竟是结义兄弟,看他爱惜羽毛的伪君子模样,结果如何,委实难说。 第三章 都是忠臣 “赵随使归来矣!”文德元年十一月,会州城外,打猎归来的邵树德亲自迎接赵光逢。 “见过大帅。”赵光逢恭敬地行了个礼。 “将这头鹿整治一下,待会与赵随使痛饮。”邵树德吩咐道。 赵光逢仔细一看,陈诚不在大帅身边,很好。但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蒋德温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于是又上前见礼。 随后几人一起进了城。 会州刺史韩建尚未离任,他要等河源军一起走。这会正忙前忙后,为赵光逢准备洗尘宴。 “牛将军,那些人你都看过了,如何?”坐下来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众人上茶,随口问道。 “回大帅,三千兵,都不错。兴元府应未私藏劲卒,算是尽心竭力了。”一身戎装的牛礼答道。 牛礼本在天雄军担任臧都保的副手。此番前往山南西道拣选衙军精锐,便把他这个前兴元府大将派了过去,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也给予了协助。 二人一内一外,仔细挑选了三千精兵,由屯驻兴元府百牢关的武威军派人“护送”到了会州。 过两日,还得在会州再募数十人,因为路上总共斩杀了七十九名军士,都是是私下鼓动、串联逃回去的军中刺头。 凤翔军比他们早到。同样是三千人,超过一千是原麟州折家旧部,剩下的两千出身邠宁、凤翔以及横山党项东山部。 这批就比较听话了,只有寥寥十余人逃走,被铁骑军派人抓回来后,全部枭首,悬挂于会州城墙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牛将军为某背负骂名了。兴元府父老,不知道私下里怎么骂你呢。”邵树德笑道。 精兵,对一个藩镇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源。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断断不可能献出的。 诸葛仲方为山南节帅,他难道不想为军府保留元气吗?但太难了。 眼皮子底下就有朔方将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七千步骑,稍远一点的兴州还有王遇所领之定远军七千五百人。镇内诸位将佐,心思也很难说,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往下,不知道多少人与朔方镇暗通款曲呢。 诸葛爽在世时,还曾经逼着诸葛仲方对邵树德行礼,“兄事之”,并且承诺但有召唤,“无不至”。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骤然翻脸,怕是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对诸葛仲方而言,此事只能徐徐图之,先应了这回再说。待培养的班底起来后,再想办法。 “末将已是朔方衙将,自然不用理会兴元父老的看法。”牛礼硬邦邦地说道。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死板、严肃,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听起来非常无趣,但邵树德非常喜爱这种大将。不叫苦不叫累,有事自己默默扛起,看起来必死的任务也敢接,且无怨言,这样的大将谁不喜欢? 邵树德让牛礼到天雄军任职,已经表明了他的倾向,虽然有些人可能还不太明白天雄军意味着什么。 “牛将军如此忠勇,当赏。”邵树德听了大笑,道:“赏波斯锦千匹,美姬两名。” 在乌姆主府库里捞到的财货,到现在还没赏赐完。此人若来降,邵树德都不想杀他了。 两名美姬,自然也是乌姆主府中的,一红发、一金发,身段婀娜,舞姿曼妙,兼具异域风情。之前已经赏赐了十余名给诸将,这会赏下去的,已是最后两名了。 “谢大帅赏赐。”牛礼脸上没有喜悦的表情,但也不矫情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大不了,以后把命还给大帅,多大点事啊! “赵随使,可曾见到赵俭?”赏完了牛礼,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不担心自己没有赏赐。大帅在这方面一向大方,对钱财几乎没有任何特殊爱好,只喜欢权力和美人。 “回大帅,赵尚书整顿完兵马后,抢在朱玫之前抢攻梓州,为高仁厚击败,不得不退回龙剑。” “朱玫在绵州治兵完城,四月春播完毕后,攻梓州,为高仁厚设伏,前军骚动。关键时刻,大将王行瑜肉袒前冲,连杀数将,朱部军士奋勇厮杀,反败为胜。高仁厚收拾败兵退回梓州,朱玫围城三月不克。后大发绵、梓二州民户,三户出一丁,强攻至八月。高仁厚数次出城反击,杀伤甚众,后兵力不继,溃围而出。” “哦?高仁厚去了哪里?”邵树德很感兴趣地问道。 这人,运气也是真的差。已经成功伏击朱玫的凤翔军了,居然还被人家反杀。方略没错,就是兵太差了,以至于功败垂成。 “大帅想招揽此人?听闻其被赵俭收留了。”赵光逢答道。 “让赵俭将高仁厚送来。”邵树德立刻吩咐道。 “此事易尔。”赵光逢笑道:“赵俭或想利用高仁厚的影响力窥伺梓州,不过大帅有令,他不敢不从。” “朝廷大军怎么样了?” “韦相率大军攻成都,诸州多有闻风而降者。邛南镇派兵来援,为西门文通所败。韦相任命西门文通为招讨副使,将兵五千攻邛南镇,苦战数月,连拔蜀、邛二州,兵力膨胀至两万余人。” 邵树德让人拿来地图,仔细查看着。 不出意外的话,军备废弛多年的蜀军打不过外来兵马。朱玫带着两万西北精兵南下,苦战经年,击破高仁厚主力,这是可以想象的。 韦昭度带了两万神策军攻西川,兵力确实不足。但他有朝廷大义,瓦解了相当部分西川兵马的抵抗意志,进围成都也是应有之意。 杨守亮出于唇亡齿寒的心理援救陈敬瑄,符合当前形势,但他被西门文通打败了。看如今这个势头,邛南镇易手也就在须臾之间了。 “之前听闻李侃攻遂州,杨守贞抵挡得住么?”邵树德又问道。 夔峡节度使李侃出兵吞并被秦宗权大军祸害得不轻的荆南镇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又响应朝廷檄令,调头攻遂州镇,野心大大滴。 “已破渝州,正集兵攻合州,然进展缓慢。”赵光逢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蜀中的形势,基本就这样了。 朱玫是东川节度使,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全取自己名义上的地盘,根本不会管韦昭度的死活,想必韦相心中也有这个觉悟。 荆南镇南部还有半割据势力,李侃不急着收拾这些刺头,居然把手伸进东川,如此好大喜功,令人无语。 西门文通打下邛南四州后,多半不会撒手了,可能还会继续攻取其他州县。韦昭度应该没法将他怎么样,因为他是西门重遂的假子,根本控制不住。当初将他派出去抵挡杨守亮的援军,估计也是怕西门文通染指最富庶的成都平原。 韦昭度倒是紧盯着最富庶的成都府,但有没有本事攻占成都,还很难说。 “赵俭扩张无门,就没点想法?”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地图,问道。 “回大帅,赵尚书欲趁朱玫大军南下之机,袭取绵州。” 好家伙!朝廷的几股势力这么快就要内讧了?果然都是忠臣!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巴南、龙剑设营招募逃亡百姓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兴元府诸葛大帅传令巴南诸州派人协助,并提供粮米救助流民。” “很好。人每凑足五百户,便往秦州送。”邵树德说道:“在秦州休整完毕后,半数送往渭、岷、河、兰、阶五州,半数送往胜州。” 胜州?赵光逢若有所思。 他已经知道大帅将六谷吐蕃降人尽数发往金河、榆林、河滨三县,编户齐民。如今又要分一部分蜀人过去,也不管他们能不能适应北地的环境,看来,对李克用是十分警惕了。 看赵光逢在那脑补自己今后的方略,邵树德大笑,道:“放心,某岂会那么不智。攻河东,只要不能一鼓而下,那就只会便宜了朱全忠。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罢了。赵随使,先易后难,可是当初你和我说的啊。” 赵光逢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今的局势,确实不宜与河东交恶。不是怕了他们,是担心李克用顶不住,让别人捡了便宜——除非在短时间内闪电般全取河东,不然朱全忠将笑死。 议完事后,亲兵们将酒肉搬了上来,众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聊。 忠勇都与阴山蕃部都在路上了。待这两部六千骑抵达,河源军就可组建完毕,前往鄯州驻守。总计八千步骑,戍期两年,两年后再行轮换,由李仁军担任军使。 至于积石军,目前有点小小的问题,因为鄜坊、丹延二州反对声音太大,竟然至今尚未挑选出兵马来,让邵树德非常失望。 李孝昌,垂垂老矣。东方逵,能力不足。 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如果年底之前还没完成,就得想想办法了。 要想保护圣天子,没有本事是不行的。假如有外敌进攻关中,妄图叩阙,结果你连兵马都调不动,那要你何用? 还有赤水军的组建。唔,是该慰问慰问大忠臣程宗楚了,朝廷估计也在密切关注着吧。 第四章 瓮中之鳖 天空铅云密布,大雪纷飞。 新修的大明宫内,朝官们着急忙慌,束手无策。 前些日子的朝会,天子还能走路,看着情况还不错。但到了最近,就已经只能静养了,没人搀扶,根本下不了地。 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据可靠消息,今日天子在床上坐着时,突然就倒了下去。后来虽然证实是虚惊一场,天子并未晏驾,但身体的恶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可以走路,到需要人搀着走路,到连坐在床上都很困难。现在的圣人,基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全靠太医们尽心竭力,为其吊着命了。 西门思恭数月前刚刚去世,西门重遂全面掌权,现在不允许朝官们见圣人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 没办法,谁让人家掌握着兵权呢?今年以来,神策军又分派大将,到河北、河南、河东、河套募兵三万,连带着老蜀兵三万人,现在总兵力恢复到六万出头。 长安市人是真的没机会混军饷了。 当年杨复恭与西门思恭不和,但在这件事上出奇一致。首都市民不堪战,混军饷、拿赏赐是一把好手,而且关系复杂,油腔滑调,是最差的兵源。 之前去关东招募了两万人,训练之后,都被韦昭度带去了蜀地,表现比老神策军好多了。这次募兵三万,重新编练,作为新神策军的核心。 另外三万由田令孜在蜀地募的老兵,想办法慢慢派出去,节度使、观察使和大镇的监军使赴任时,一次带个几百到两千,慢慢消耗完毕。 张濬在大明宫里转了一会,看没机会见圣人了,便悄然离开,回到了家中。 “师长。”京兆尹孙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孙使君,藩邸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张濬摒退了仆婢后,轻声问道。 他指的藩邸是寿王所居之所。平时由北司管着,中官里设有诸王宅使,在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有监视之责。 因此,张濬是没法直接见到诸王的,孙揆也不行。 但孙揆是京兆尹,管着京兆府二十余县,权力不小。要想间接接触诸王,还是有办法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寿王深恨宦官,不过他藏得很好,言语间只嫉恨田令孜,对西门氏则多有赞誉。”孙揆说道:“寿王托我带个话,‘君有方略,能画大计,若能……自当言听计从。’” 孙揆说得很含糊,但张濬已然明了。 南衙朝官都属意吉王,盖因吉王“长而贤”。平心而论,张濬也觉得寿王不如吉王,就一点,性子急躁、冲动、易怒,出事后又吓得要死,没有担当,非人君之相。 朝官们还打算努力一次,扶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吉王当新君,但张濬对此感到很悲观。 北司宦官很明显不会让吉王上去。圣人胞弟寿王年岁不大,表面上又与宦官亲近,对北司来说,是绝好的人选。 其他人,要么血脉稍远了一些,要么年岁大了有主见,要么不喜宦官,总之都不太合适。 张濬把宝压在寿王身上。光一点,圣人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已经让他占据不少优势了。 京兆尹孙揆与他关系密切,也是一般看法,并且私下里接触了寿王,得到其许诺。 “孙使君,中官跋扈,所恃者唯神策军尔。我等亦需掌握武力,否则,一旦京中乱起,几无还手之力。”张濬突然又说道。 “师长,你也是知道的,京兆府是神策军的地盘,如何编练新军?”孙揆苦笑道。 杨复恭没倒台之前,曾经任命他的假子杨守亮为京畿制置使、金商都防御使。 金商置镇前,京畿制置使可管京兆府、同州、华州、商州这一府三州四十县之地,三百余万百姓——在朱温没发迹之前,理论上来说是全国最强大的“地方政权”,但很可惜,这里是中央直辖区。 讨平黄巢后论功行赏,李详出任金商都防御使。朝廷从京畿道里抽出商州,又从自己控制的山南西道属州里抽出金州,给了李详一块小小的地盘。 如今的京畿制置使,由西门氏自己掌控着,委派其假子西门勋担任此职。 西门勋,本姓宋,宋文通之从弟也。兄弟二人皆攀附权宦西门重遂,得授高官。 但西门勋也只能管管京兆府,同、华二州还有王卞、郝振威二人。这两个都是北地军头出身,带着亲兵亲将上任后,在同州、华州这两个人烟辐辏之地招兵买马,自专威福。 当然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外地藩镇还是有区别的。比较恭顺,该纳的钱粮一分不少,只拿余下的部分编练州兵数千,有丰州或振武军老卒充任骨干,战斗力还算可以。 同州兵、华州兵,遇到出征的朔方军当然吓得跟鹌鹑似的,但神策军那些废物,未必能拿得下他们。特别是能打的那两万人都去了蜀中,新兵尚未编练完成的时候,你派个一两万人过来,胜负如何,还真不好说。 这两人,怎么说呢,虽然在同、华二州当土皇帝,但对朝廷的忠心还是有的。张濬觉得可以拉拢他们,以抗衡神策军的影响力。 尤其是郝振威。张濬与他接触过一次,其人野心不小,隐隐约约透露出想任同华节度使,吞并华州。 同华节度使,亦称镇国军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出现,屡设屡废,最近一次担任此职的是朱全忠。 朱全忠赴任宣武后,朝廷罢废同华镇,两州收归京畿制置使直领。 郝振威想谋取此职,势必要与王卞争斗一番,搞不好就要出乱子。张濬也有些犹豫,怕打烂了关中东半部分,因此一直含糊其辞。不过,若是政争到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家性命都没了,还在乎关中百姓死活? “编练新军是有些麻烦。”张濬说道:“然不编练,永远受制于人。同、华二州刺史,可多加联络。另外,金商李详,年年献木,助朝廷修缮宫室,比较恭顺,亦可与其善加往来。对了,泾原程大夫,抱恙多时,孙二郎可有妥善人选?” 孙揆闻言心里一跳。 他当然是忠于朝廷的,但若能当上泾原节度使,肯定比一个受制于各方的京兆尹强。张相这么问,难道…… 孙揆有些不确定,讷讷道:“师长,泾原程大夫公忠体国……” “二郎,在某面前,何事不可言?”张濬笑道:“京西北诸镇,凤翔、邠宁、保塞、保大四镇,皆受命于夏州。而今河西镇亦为其所得,竟然上表朝廷,求任河西节度使。此乱臣贼子也!泾原三州,断不能再为其所得,二郎若勤于王事,未必就不能出任泾原节帅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揆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泾原节度使的宝座,突然就不想要了。 “师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揆嗫嚅道。 张濬眉头一皱,道:“但讲无妨。” “灵武郡王邵树德今岁献盐三百车、马两千匹、皮三千张、羊四万头。偶有小错,但也是为除权宦而行之,大节无亏。京西北诸镇,号令大多操于其手,大军须臾可至长安,何必惹怒此等人呢?”孙揆劝道:“泾原镇,想必他早想据之,万一争斗起来,大军再次叩阙,颜面上须不好看。” “糊涂啊,二郎!”张濬斥道:“遍数关中,如今就泾原、金商二镇不在邵贼手中,若任其夺取,再抢了同、华二州,吾等皆成瓮中之鳖矣。” 孙揆一想也是。 他不是怕死的人,他怕的是朔方大军再度南下关中,将长安搅和个天翻地覆。那样朝廷威严何在? 但如果任邵树德将京兆府包围了,那确实是瓮中之鳖,想跑都没地方跑。 “也不一定就要与邵树德明面争锋。”见孙揆不语,张濬缓和了下语气,说道:“夏兵离长安太近,此人若有反志,朝廷反应不过来。泾原镇,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但他得出力。” 孙揆有些诧异,问道:“出什么力?” “时机未至,还不好说。”张濬含糊道:“过几日,某会遣使往夏州走一趟,与邵树德密谈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朔方镇最可怕的不是其实力强大,而是位置。 哪怕它只有两三万人马,但须臾可逼至长安城下,这是最坑的。 朝廷若要对付朔方镇,估计还没动员利索,夏兵就杀至城下了,届时别说大臣了,天子都自身难保,何苦来哉呢? 所以,朝廷可以对付河东、宣武、河中等任何一个藩镇,但绝对不可能对付朔方。 张濬不傻,知道泾原镇对朝廷很关键。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但若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拿出去交易,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邵树德,年年供奉不辍,野心是很大,但没有反迹,暂时先别惹这尊大佛。 但有一个人,破嘴巴很毒,曾经讥讽过自己,这口气,是真的很难咽下去。 不过要等机会。 第五章 收拾整顿(一) “东方逵,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还是人吗?” “鄜坊丹延,立镇一百三十年矣,今朝毁在你手。” “汾阳王创下的基业,传了四十六位大帅,不想今日被人出卖,呜呼哀哉!” “哭哭啼啼做甚。死则死矣,十八年后老子来取他狗头。” “狡兔死走狗烹,哈哈,东方逵,没了鄜坊镇,你算个屁!还想邵树德给你富贵?” 刑场之上,唾骂声不绝于耳。 东方逵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似充耳不闻。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闭着眼走到黑了,没什么好说的。 “行刑吧!”张彦球下令道。 当了半辈子武夫,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做过?早就心硬如铁了。 这百十位鄜坊军士,鼓噪作乱,论罪当斩,以儆效尤。 刑场周围全是振武军军士,从夏州而来,帮助东方逵镇压叛乱。 这样说或许不太对,因为叛乱早已平息了,现在是秋后算账。 邵树德下令鄜坊、延丹、兴元、凤翔四镇拣选精锐,戍守河湟,期以两年。除凤翔镇完成得比较迅速之外,其他三镇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 山南西道衙军刚刚见识过邵树德攻灭诸葛仲保、杨复恭势力的威风,心里有点发憷,虽然有些阻力,但最后还是拣选了三千精锐,送到会州。 三千人出行之时,兴元府父老相送,皆惋惜不已。 好好的兴元壮士,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别人拼杀,怎么想怎么别扭。 鄜坊、延丹二镇的阻力就更大了。 让他们跟随出兵,在关中打仗,有赏赐拿,二镇武夫还是愿意的。 再稍微远点,比如去河西或河南,就有些问题了,需要做思想工作(加大赏赐),才可以成行。 但若是去鄯州那么远的地方,还一去就是两年,即便朔方军的赏赐比鄜坊、延丹要多一些,两镇的大头兵们却不愿意。 这可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关中武夫了! 安史之乱以前,朝廷威信很强,关中农民,被征发或招募起来去河陇戍守,问题不大。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最初由破产农民形成的武夫团体,世代从军,被惯了一百多年,风气早就大不如前。君不见,中唐那会藩镇兵还有屯田的,后来有吗?几乎没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武夫拿粮饷赏赐,养活家人,锤炼武艺,提头卖命,本是天经地义,凭什么屯田?难道我的刀不够快吗? 其实晚唐这会还不算太差了。等到了五代,风气差得更没边,大头兵们就是得被哄着,稍不如意就要杀将帅造反。唔,其实这会也有个五代标本,那就是乱兵当街叫喊“谁愿意当节度使”的魏博镇,但他们比五代军士还要多点良心,因为拿了钱会打仗,上阵后也不会再闹饷。 鄜延四州军士鼓噪作乱,根本诱因还是邵树德要抽调他们中的一部分去青唐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 好吧,这或许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因素。还有一个是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两年后不让他们回来,虽然邵树德的信誉还算良好。 二十多年前朝廷派徐、泗兵两千去广西戍边。其中,庞勋等八百徐州兵戍守桂林,约期三年。三年后,上头食言,说还要三年。又三年过后,还是不让回来,说还要留一年。军士们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杀了军官,自行返回家乡,酿成了声势浩大的庞勋起义。 鄜延四州军士既不愿意去青唐,也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于是鼓噪作乱。 延州那边没闹出太大的乱子。或许是因为离夏、绥二州太近,常年受那边影响,响应作乱的人不多,很快被李孝昌平定了。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军士,暂停了选兵工作。 鄜州这边就严重了。前后千余人参与叛乱,其他军士则作壁上观,根本不听指挥,拒绝镇压。东方逵没办法,只得好言安抚,连番赏赐,这才堪堪压了下去。 随后,他又行书邵树德求助。邵树德下令返回夏绥的振武军使张彦球率军南下,协助李孝昌、东方逵镇压叛乱。 基于现实情况,张彦球令新升为十将的梁汉颙率龙荒都两千兵至延州,弹压地方,帮助李孝昌选兵。自己则亲率五千步骑,昼夜兼程,进入鄜州城,按照东方逵提供的名单抓了百十个领头闹事的。 此时随着张彦球一声令下,从鄜坊各县调来的刽子手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刀,场上鲜血喷溅,惨不忍睹。 东方逵暗自感慨。 听闻邵树德素得军心,本以为他是个对军士百般迁就的人,没想到也有这么狠辣的一面。作乱过的刺头,即便后来安抚了下来,一般而言也不能再用了,这是军头们的共识。除非像魏博那样,全镇都是刺头,那就真的只能曲意迁就大头兵,没其他办法。 行刑完毕后,张彦球站了起来,看向在外围观的部分鄜州军士,大声道:“未参与叛乱的,人赏蕃锦一匹。灵武郡王说话算话,两年就是两年,欺骗尔等作甚?” “朔方丰安军,光启三年戍守兰州广武梁,论期两年,已经返回夏州。” “天德军,光启三年戍守河州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已经在返回夏州的路上。” “经略军,光启三年戍守临州狄道、长城堡、大来谷,即将返回夏州。” “新泉军,光启三年戍守会州新泉军城、会宁关,已经返回夏州。” 张彦球走在满地的鲜血与头颅之中,道:“振武军,本月就将开赴陇右,戍守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大来谷,你等可问问振武军儿郎,可害怕灵武郡王食言?” “说两年,就是两年!何疑耶?”张彦球怒问道。 鄜坊军士被刑场上的鲜血所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默默地看向了戍守在刑场周围的振武军军士,见他们脸色淡然,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上级食言,让他们在外地超期戍守,下意识信了几分。 张彦球见他们不说话,冷哼一声。 东方逵也是个废物,不到八千军士都管不了,早晚把他给换了。 这次其实也是个机会。 鄜坊军总共八千人,作乱的千人除被斩首的百人之外,其余人连同家属,全部发往河陇屯垦。再挑走三千精锐至积石军,就只剩下四千了。 一个藩镇的武人,往往是当地利益的代表。不把他们杀掉或降服,是很难真正控制这块地方的。 鄜坊、延丹四州,与苦哈哈的丰州、振武军不一样,他们是发得起粮饷的,军士们吃得饱穿得暖,自然不会轻易投降。 如今整走一半人,还是比较能打的一半,剩下四千,再找机会慢慢收拾。 东方逵若有脑子,都不会再招募衙军了。又没外敌,四千人足够他保境安民。 以后大帅若再组建其他部队,继续从这四千人里面挑选,最终把鄜坊军吞食殆尽。而没了武人,鄜坊镇与邠宁、陇右镇何异?节度使和地方官员的更替,还不是大帅一句话的事情。 张彦球突然又想到了宣武朱全忠。 此人目前也有三个附庸藩镇,即佑国军、忠武军、奉国军。 张全义所领的佑国军(辖河南府)不谈,此人是个老滑头,战斗力不行,但非常恭敬,擅长以柔克刚,朱全忠暂时没想动他。 忠武军(辖陈、许二州)原本是赵犨所领,不过已经病逝,由其弟赵昶继任。 奉国军是秦宗权部降将控制。 赵氏兄弟对朱全忠很是恭敬,经常出兵协助征战,还结为了儿女亲家。多年征战下来,忠武军的精锐损失很大,独立性一降再降。到了这会,朱全忠若强行吞并,反弹不会很大。 奉国军目前由降将郭璠任节度使,只辖蔡州一地。朱全忠攻时溥,也让蔡州出兵了。如此过个几年,朱全忠将郭璠换掉,估计问题也不会很大。就算有小反弹,也能镇压。 当然这些都是小镇。如果是魏博那种大镇,可就难搞了。你故意消耗人家,人家不会像“小门小户”那么好说话,直接就反他娘的了,你待如何? 大家都不傻。迫于形势做你的附庸,帮你出兵打仗,可别太过分。消耗精锐的目的,大家都懂,为了最终吞并嘛。这就涉及到核心利益之争了,小镇衙兵不敢造反,大镇还是敢的。 “大帅应是动了吞并鄜坊、延丹二镇的心思了。”张彦球心中暗想:“东方逵、李孝昌应还能继续做个几年节帅,但背叛了本地军人,估计人憎鬼厌,接下来几年只能进一步投向大帅,加速掏空两镇的家底。待到瓜熟蒂落,两镇四州之地,也就落入大帅怀中了。” “不知道以后凤翔镇会如何处理。这几年凤翔军换了两茬了,折宗本带去的麟州、邠宁两镇兵慢慢开始在当地扎根,若是时间拖长了,多半会尾大不掉啊。” “嘿,这是大帅的家事,我操心个什么劲。说了还得罪折家,大帅是明白人,心中应有数。” 第六章 收拾整顿(二)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陆小峰一行人予1678年12月上旬乘坐狗爬犁抵达了海参崴城,一座位于后世金角湾底部的滨海小寨子,目前只有不到一千个来自山东的拓荒居民在此艰难拓荒。 毫无疑问,仅靠这些人肯定是无法将海参崴这个黑水开拓队方面从上到下都十分重视的港口城市——陈科甚至打算未来将统治中心也从黑水港迁到这里——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建设好的。因此,已经先期屯驻于此的第三步兵团的两个连,这些日子以来从周边强制迁移了不少土人过来,参与建设堡垒和城市。 当然了,由于土人的文明水平较低,人口数量相对稀少。因此东岸人在“搜罗”完城市附近的女真部落民之后,考虑到诸多因素,没再向远处出动,搜罗更多的女真人过来筑垒、修寨子。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害怕这么做把名声搞得太臭,以至于以后无法对女真诸部落进行拉拢、收买和归化。 不过,修堡垒和城市的人总是不能少的。如今随着东岸移民来源的日渐枯竭——现有移民顶多坚持到下个移民运输季结束,且数量也大为不足——山东、宁波等地实在没有太多富余的人口可以过来修寨子,因此考虑来考虑去,东岸人最终又把目光锁定到了自己的“提款机”朝鲜人身上,要求他们出人、出粮甚至出物资来帮修海参崴城。 朝鲜人对此自然是极为不情愿的,因为对于一个古代王朝来说,所谓的“兴大役”从来都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去到离偏远的咸镜道都要更偏东北两三百里的一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呢?虽然东国人似乎比较厚道,历次让朝鲜派人、派兵给的待遇都还不错,没有让这些朝鲜人出现什么大面积死亡的惨案,但这种事情终究是一种苦差事,工作繁重、环境恶劣,对身体的摧残与破坏相当大,当年从山东、辽东返回的朝鲜民工虽然兜里多多少少都装了一些银钱,但身体垮掉的不在少数,说这是卖命钱也不为过,所以朝鲜方面一直十分抗拒这种派民工的事情。 不过作为东岸事实上的仆从国,朝鲜人可选择的余地非常之小,即便十分不情愿甚至满腔愤怒——彼时朝鲜显宗李棩甚至公然在朝堂上口呼“阿且”,成了自明宗李峘之后第二位公然吐脏话的“阿且国王”,由此可见朝鲜人的愤怒——但对于东岸上国的要求却很难忤逆,因此最后基本都乖乖派了人出外做工,以求苟安。 比如这次,东岸方面要求朝鲜输送“至少两万人”前往海参崴一带修建城池、堡垒、炮台,并且还要自带粮食和劳动工具,自己管理自己,按照东岸方面制定出的施工节点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汉阳城方面对此不敢有所抗拒,表示同意出人、出粮修建海参崴城,但需要出动的民工数量经讨价还价后缩减到了一万二千人。 当然东岸人不是鞑子朝廷,更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总督,不会只对朝鲜一味索取而不给任何好处。正所谓狗叫唤两声还得扔点骨头呢,你长期酷烈压榨朝鲜人家肯定是会反抗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朝鲜人目前之所以没有反抗得太厉害,一方面除了东岸人的军事力量比较强之外(当年邵树德策动的报恩郡之战,朝鲜全军崩溃,印象太深刻了……),另外也有朝鲜王国的经济与东岸捆绑越来越紧密的缘故。 朝鲜人这些年,通过向东岸出口粮食、药材、皮革、铁料、纸张、蜂蜜、木材、建材乃至日用品、手工制品,赚取了大量的“外汇”(大泊铸币所铸造的金银币),国内各行业受这些利润的刺激,都有了长足的发展,使得朝鲜的经济开始日趋活跃,生产力有所增长,人民的生活水平自然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一点恩惠有所提高。 比如这次东岸人修建海参崴城,就从朝鲜订购了大量的青石、条石、砖头、木材、石子、黄砂等建筑材料。这不是因为朝鲜人的产品质量多好,而是足够便宜,至少比黑水县所产的要便宜上不少,且他们还自己负责运输,为此还从钏路造船厂和黑水造船厂订购了多艘150吨级的货船。 黑水县方面对此不是没有微词的,这个事实上的远东三藩工业基地多年来一直承担着向各地提供机械设备、建筑材料及其他许多商品的重任,为此黑水县这个苦寒之地的人口目前已经攀升到了三万五千人之多,港口吞吐量也非常之大,几乎每个月(除冬季封冻期外)都有大量货物从这里运出,然后从外界输入大量的粮食、咸鱼、牲畜、水果和其他商品,整一个工业城市。 但如今黑水开拓队居然也算起了经济账,开始从朝鲜采购一些相对廉价的商品,以节省开支,这让黑水县上下情何以堪?为此,当时还在黑水县办公的开拓队队长刘建国一度搬去了庙街县,为的就是怕看见那些国营机械厂、建筑厂、木材加工厂等企业的领导上门聒噪,惹得自己心烦。 这次陈科新官上任,一开始还给黑水县的木材加工厂下了一笔价值三万元的木板订单。结果后来发现,这家厂因为技术落后,只有一些本土淘汰的水力机械,生产效率较低,成本较高,因此竟然在价格上比起纯原始手工作业的朝鲜人还要高,因此就没法忍了,后续订单全数从朝鲜咸镜道、江原道等地订购,至少他们供货能力不弱、价格低,且全年可运输(港口无封冻期),虽然型制有些不一,但也勉强可以忍受了,因此最近一年来从朝鲜输出的木板数量与日俱增。 木板出口仅仅是近几十年来朝鲜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事实上其国内发展较快的产业还有冶铁业(黑水县每年从朝鲜进口大量生铁料,用来二次加工)、采煤业(和木板类似,朝鲜煤便宜)、药材种植业、牲畜饲养业、粮食种植业等等,其中规模最大的无疑就是粮食种植业了。 山东的绵延多年的水灾、旱灾、蝗灾、震灾,造就了庞大的难民数量,东岸政府为了养活这些在历史上本应大量死去的灾民,不得不花费巨额支出,从外部采购粮食,其中最大的粮食供应商无疑就是朝鲜人了,保守估计他们在陆陆续续十多年的此类贸易中取得了数百万银元的贸易额,以朝鲜人低廉到可怕的人工成本,这里面怕不是绝大部分都是利润,因此现在朝鲜颇是崛起了不少腰缠万贯的巨商大贾——当然他们都是依托于朝鲜国内的那些政治门阀而存在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如此巨量的白银涌入,自然不可能不在朝鲜境内产生一点积极的影响。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朝鲜的商业日趋活跃,工业规模也有所扩大,农业也因为荒地开垦面积的扩大(倭乱时期撂荒的土地在最近几十年间被大量开垦,人口也快速增加)而大发展,整个朝鲜国的经济在当年与东岸签订的诸多贸易协定(彼时朝鲜人可认为这是不平等条约,当然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如是看待)的操控下,规模越来越大,假以时日,当这个规模扩展到一定程度后,必将对社会秩序产生深远的影响。毕竟,新的生产力水平,也需要新的生产力关系来适应嘛,特别是在有东朝上国压着,朝鲜君臣无法“大开历史倒车”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因此,这次为了修建海参崴城,让朝鲜王国派一万多名民工前来干活,并且还自己承担食宿、工具和管理费用,朝鲜上下虽然很难受,但最终还是按期派了人过来。目前这一万两千余民工分成了三部分,两千人在东岸岛(即后世的俄罗斯岛)上修建灯塔和炮台,六千人在金角湾底部、后世海参崴列宁区一带修建码头、仓库、官署、军营、集市、炮台及其他设施,一千多东岸拓荒者将要耕作的田地也大多位于此处。 剩下四千多朝鲜民工则被派到了偏北一点的后世苏维埃区,离规划中的军港和主城区(就是目前人最多的地方)大概十多公里的样子。他们的工作是修建一座小型堡垒,堡垒可以驻扎个数百兵丁,作用是防备从北方偷越封锁线、边境线南下的敌人,是城市侧后方的屏障。毕竟现在东岸统治区处处是漏洞,就连这片被命名为金角半岛(即后世穆拉维耶夫·阿穆尔半岛)的土地上的女真部落还未完全收服,安全隐患极大。 可以看得出来,东岸人对海参崴城的建设还是较为上心的,也确确实实是将其作为日后的统治中心来建设的,因为这里的条件确实太好了,港阔水深、易守难攻、渔产丰富,后方还有可以产粮的腹地,前方离日本、朝鲜、山东都不是很远,黑水开拓队在失去了南满大片优良的海岸线后,将出海口的主意打到了这里,确实是有其道理的,虽然这个港口并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所谓不冻港。 “我们现在连远离驻地十公里以上的地区都没仔细地探测,当地生活的土人是何态度、人员多寡、文明水平一概不知,这怎么可以?虽然现在海参崴正处于大建设时期,但这种并不需要占用多少人力物力的工作,我认为也是可以现在就展开的。特别是这会正处于严酷的冬季,大部分建设活动也停止了,我们没有理由继续等待下去。”在海边一处还算宽敞的木屋内安顿下来后,陆小峰一边对着温暖的壁炉直搓手,一边朝身边的官员下令:“对于居住在周边的土人,我的意见是还是以挽救、归化为主,实在冥顽不灵的才可以出动军队消灭。也就是说,我们要如同北边黑龙江流域所做的那样,尝试将这些人东岸化。” 第七章 收拾整顿(三) 文德三年正月,怀远新城迎来了新年。 城市已经有不少人气了,基本都是幕府军将僚佐家眷。在城外,还有数万口军士家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 各项建筑也建起了大半。再有一年时间,应该就可以收尾了,后面就是由私人投资慢慢完善。 韦庄踏在怀远新城最主要的一条南北大道上。 他不觉得这座城市有什么特殊的,毕竟在长安住了那么久,再看别的城市,怎么都觉得差些意思。 怀远新旧两城加起来,可能在州城里面算是顶级的,但州城就是州城,上升不到国都的程度。也就西北偏僻,连统万城、灵州都觉得是大城、雄城了。怀远新城的规模远超灵州、夏州,自然让人觉得稀奇。 但怀远新城还是有一样东西吸引了韦庄的兴趣,那就是此地令人惊叹的活力。 商路的汇聚,带来了商业的繁荣。 坊市之内,谷麦行、米面行、帛练行、菜子行等等,已经有了四十多个行市店铺大类。 武夫还真是有钱!家人甚至不用干活,都能混个温饱。若是不太懒,再种点地,简直可以很富足地生活下去。 韦庄刚刚被任命为朔方幕府支度司孔目官,这与他在周宝幕府的职务差不多,中层僚佐。 到了支度司衙门后,先拜见了上官封渭。 封渭的两个从妹很早就服侍大帅了,共生了一子二女,非常受宠。河中封氏的名望虽然没有京兆韦氏强,但人家是封氏嫡脉,与自己这个韦氏破落户相比,呵呵,孰尊孰贵还不好说呢。 “大郎来得正好,随我出门一趟。”封渭一边遣人收拾东西,一边说道。 “判官欲往何处?”韦庄奇道。 正月里上直第一天,不是都留来给大伙闲谈叙旧的么?怎生如此匆忙? 封渭看出了韦庄的疑惑,便解释道:“出朝京门,到了便知道了。” 韦庄入职没多久,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让驱使官带好了账册、笔墨等物事,准备出门。 “王将军,有劳了。”出了大门,韦庄赫然发现门口站了整整两队军士,皆着甲持械。特别是弓都已经上了弦,一副随时准备厮杀的模样。不过封渭看起来很是淡然,还向领兵前来的将领行礼。 “都点验过了,没问题。走吧,站在这里太扎眼了。”手里拿着一张弓的王建及催促道。 “也好,是得快点,大帅很看重此事。”封渭答道。 寒暄完毕,一行人动身了。 随行的还有一辆马车,车上装了几个木箱子,上贴封条,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特意调了百名天柱军精兵前来护送,一定是十分紧要的物事。 韦庄骑了一匹白马,跟在判官封渭后面,不紧不慢地出了朝京门,然后折向东南。 东南边有怀远新城的水门,一条沟渠直通大河。不过这会河面封冻,航运暂歇,水门上的闸门也封闭了。 大伙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还处于兴建状态的集市。里面的房屋都已经建好,道路也修缮完毕,但外围的坊墙没有完工,暂时只有一圈木栅围着。 坊墙外有军士值守,不过非衙军,亦非州兵,而是灵州新成立的一支部队,曰“税警”。 灵州税警军额五百,恰好是一营,有马三百匹。待遇和衙军一样,月领粮赐两斛,一年有五次赏,训练也由都教练使衙门代管。 税警暂由大帅直领。整个朔方目前共有三营税警,一在灵州、一在夏州、一在绥州,战斗力不错,几乎可以当衙兵看待。 在与值守税警交涉完毕,并查验文书之后,一行人进了坊市,然后直奔一个前后三进的大院落,从临时打开的侧门进入。 “强使君。”封渭又向出迎的供军使强全胜行礼。 “封判官,东西可都来了?”强全胜看向马车上的箱子,问道。 “三万银饼,皆在此间了。”封渭答道。 强全胜闻言也不废话,直接吩咐人开箱点数。 良久之后,供军使衙门的驱使官点计完毕,反复确认之后,强全胜在交割文书上签字画押。 封渭见状舒了口气。 三万枚银饼,终于交割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大帅亲自交办,职责重大。 “走吧,到里间说事。”强全胜道:“镇内的几位大豪估也在场,正好一起谈谈。” 穿越一处连廊,众人来到了一处规制很大的厅堂内,里面已坐了十余位豪商大贾。韦庄一个都不认识,但封渭很显然认识其中大多数。 “诸位。”强全胜清了清嗓子,看着厅内来自其他衙门的官佐和各州大商人,道:“大帅有令,从今年起,大宗买卖,统一至坊市内交易。” 赵成与康佛金对视一眼。这是应有之意,为了更好地收税嘛。 生意做到他俩这个程度,其实已经没必要逃税了。武夫们可不好说话,没钱了就要向你摊派,你偷逃的税多了,不但有危险,而且幕府没钱的时候,吃大户还是要吃到你头上。何必呢?小商徒逃税也就逃了,大商人往哪里逃? “坊市内各项买卖,统一记账,互相抵免。”强全胜又说道。 “敢问强使君,如何个记账法,又如何抵免?”赵成问道。 韦庄看了他一眼。听闻此人是大帅爱妾赵玉的族叔,他第一个起来问,颇堪玩味。 “每个入场商贾,皆须在供军使衙门坊市分司处开具公函,曰‘账户’。每做一笔买卖,账户上列明进项和出项,由衙门派驱使官统一抄录誊写。进项、出项可互相抵免……”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清算银行体系。 大宗交易,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有人卖出了一批货物,列进项,买了一批货物,列出项。进项、出项可互相抵消,最后算结余。有结余者,供军使衙门补钱,有亏空者,到衙门交钱。 当然了,结余者与亏空者私下里也可以进行交易,这就相当于借贷了,衙门不管,你们自己搞,全凭信誉。 这其实是一种博览会、交易会式的贸易形式,以大宗交易为主。在中世纪的欧洲特别流行,国朝也有此类雏形,比如某州商人贩运货物到长安,卖出后,到本镇驻长安进奏院或有名的大商人那里领一个凭证,返回家乡后领钱。 国朝的进奏院,在黄巢乱关中以前,是承担部分银行职能的。 毫无疑问,这种交易模式,对商业是有极大的推动作用的,也利于官府收税。 大商人,买卖动辄万缗钱。以会昌开元通宝为例,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一万缗钱,就是六万四千斤,长途转运,苦不堪言,风险还贼大。更别说,有些州县,根本就不允许铜钱出境,更是极大限制了商业交易。 博览会的交易模式,众商人在“清算银行”内开账户,相当于互相转账,抵消支出和收入,统一结算,不但大大减少了对铜钱、绢帛这类货币的需求,也非常便利。 铜钱,成色可不一定都一样,一直让商人很头痛。有些成色差的,摔地上直接一摔两半,谁敢收这种铜钱? 绢帛其实也不好估价,因为花样、品相不一,价格差异很大,还有年份折旧等因素,都极大阻碍了商业交易。 那么,交易会用什么货币记账呢? “敢问强使君,会期内各项买卖,用何物记账?”赵成又问道。 韦庄暗哂,这人肯定是托了。 强全胜点了点头,让小使们拿了铸好的银元,给每位商人分发了五枚。然后又有人拿了一些物事出来,置于案上。 “朝廷给京诸司及天下诸州,分发秤尺,及五尺度、斗、升、合等样。”强全胜指着放在面前的度量衡器具,说道。 度量衡器具,由朝廷太府寺督造,定期分发给天下诸道州,铜制。 这其实是一种标准器具,朝廷下发,作为各州度量衡的标准。地方上再依样制作,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以权衡为例,朝廷有制:“以秬黍中者百粒之重为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 秬黍,是产于河东某处的一种农作物,以其为标准,中等个头大小的百粒重量为一铢。 严格来说,不是很严谨。但这是古代,可以说很不错了,考虑得算是相对周全了。 朝廷以此为基准,制作衡器发放至天下各州,作为标准。 “此银饼曰‘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便用此物记账。”强全胜说道。 银元,其实是作为交易会的记账货币存在。但与中世纪欧洲人使用的假想货币(如马克、里拉)不同,这是有实物存在的。 皋兰银矿所产之银,已经铸造了五万八千余枚,全部存放在支度司衙门。如今转了三万到供军使衙门,以备不时之需。 一场交易会,一般来说会事先估算,大体上买卖是平衡的,并不一定需要支出多少银元。这三万枚,还真就是拿来应急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如果一场交易会结束,灵夏方面的商人还真的处于贸易赤字状态,需要补给别人钱,而银元又不够用的话,邵大帅会让人开一个证明。领此凭证的人,可在固定时间之后(比如秋收后),凭此证领取包括粮食、马匹、银元在内的各种东西,由开票证的供军使衙门兑付,可适当给一些利钱。 如今中原战乱频繁,前来灵夏交易的商人,采购起皮子、杂筋、鸟羽、马匹之类的商品完全没个数。如果邵树德愿意卖十万匹马,甚至有人敢全吃下。 在高烈度的战争中,马已经成为了一种消耗品,一场大战死个几千匹属实寻常。 邵大帅已经准备让大通马行垄断诸牧监及蕃部的马匹贸易了。去年他扣扣索索,只卖了万匹马出去,但求购量达到了三万余匹——这帮杀才,现在打仗都这么狠了? 对了,灵夏本地商人贸易有盈余的话,供军使衙门会按照等值银元给付铜钱、绢帛、粮食等硬通货。 他们也可以选择把盈余存在供军使衙门,可以用来抵税、购地,或到下一次交易会时使用。 整顿商业秩序,促进商业贸易,是邵树德想了很久的事情了。 原因无他,为了收钱。商业交易行为越多,商税就越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如今阻碍商业行为的,一是战争,这个都好理解。第二个是各州限制铜钱出境,非常麻烦,一下子打掉了太多潜在贸易,阻碍了商品流通。第三个是铜钱、绢帛成色混乱,不好估价,结算困难,又黄掉了不少交易。 推出以银元实物为基准的记账货币,在固定时间以博览会、展销会的形式,集中进行大宗贸易,比各种乱七八糟的民间贸易更规范、更方便、更安全。 至于交易会上收取的那点商税,都是小事了——好吧,对邵大帅来说不是小事,不少钱呢。 住税3%、除陌钱2%,外加特殊商品的榷税,比如即将征收的榷马钱5%,还有邵大帅在犹豫要不要搞的印花税——即印一些票据,可贴在交易凭证上,由政府公正,让商人们有点心理安全感。如果一场交易会的总贸易额能达到十万圆,那么幕府至少能收一万圆税,相当于1.5万缗铜钱。 别忘了还有关税10%,进口、出口皆收税,吸引来的商人越多,关税总额越高。 大商人其实不怕交税,他们怕的是做不成生意。一匹马,在夏州以三十余匹绢的价格买入,带回蜀中翻个几倍,一点不夸张。那点商税,笑死人了,毛毛雨啦。 邵大帅为商人们提供安全的地点,提供记账货币和清算银行体系便利其交易,以展销会的模式将商人们集中起来,方便选购。如此多管齐下,希望商税能再上一个新台阶。 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十余万军队了,如果后面有大仗要打,这开销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总是给军士们发羊做赏赐,也实在不太合时宜。多搞一些现金很有必要,希望能多吸引一些外镇贵金属过来吧。 邵大帅的很多计划,不进行货币改革是完全进行不下去的。记账货币嘛,现在是有实物银元给你看的,万一哪天没实物了呢? 第八章 纷至沓来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石钟山禅寺内,夜不能寐的郭普夏披衣起身,就着窗前明亮的月光,挥毫写下了白居易的这首《忆江南》,似乎是在寄托着什么。 是了,他一定是在追思原本江南的好风景!之前已经乘坐炮艇巡视过长江沿岸多处的郭某人,对于最近愈演愈烈的战火多多少少有些忧心。在这江西生活了这么些年,他对这片土地也有些感情了,并不愿意看到很多朝夕相处的人被战火波及卷入。只不过这种事情又怎么是他这么一个驻顺国全权特使能够左右的呢? 中国大陆上人民,从来就是大一统的坚定信奉者,那是一定要打个你死我活,直到最后统一天下为止。即便历史上南北朝或藩镇割据的年代,各个地方势力内心之中所想所思的,也是如何积蓄力量,发动战争,进而兼并统一掉对方。也就是说,即便处于分裂时期,中国人也无时无刻不在酝酿发动统一战争,这种对大一统的执念确实可怕,也是这个国家能够在后世两千年的时光长河中始终维持基本疆域甚至在最后三百多年还有所扩大的最主要原因。 这样的国家,如果东岸没做好全面入侵的准备的话,确实还是离远一点的好,否则恐怕会吃大亏。对于这一点,在江西、湖广一带生活多年的郭普夏,觉得没太大问题,就拿大顺这个地不过三省的地方割据政权来说,他们的皇帝李来亨登基后始终没有彻底放弃一统江山、定鼎中原的梦想,为此多年来他一直在想尽办法提升他治下的这个已经迅速蜕变为地主阶级代言人的国家的综合实力。 大顺如此,昆明的那个还打着大明旗号的偏安小朝廷难道就没想过吗?不,他们甚至一直公开宣称要驱逐鞑虏(现在不提消灭闯逆余党了)、恢复大明,哪怕他们几年前刚被吴三桂揍了个鼻青脸肿,但这种政治正确的口号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另外,浙江的鲁王政权难道内心深处就没有过那么一丝侥天之幸的遐想吗?怎么可能!都是前明宗室,都是一样的与鞑子战斗,难道谁都甘心屈居于人下么?即便鲁王愿意这样,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将领、文官们同意吗?显然答案也是否定的。 当然诸如福建郑氏、广东李氏以及清国那头的四川吴氏这种割据势力,其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割据一方当土皇帝了。至于说问鼎天下,他们应该还没这么想过,与大顺那帮人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次因为左营刘忠贵部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入川引起的清顺战争,现在已经愈来愈变成了一场全面战争。双方加起来超过数十万人在湖北、江西、安徽、四川等省区之间展开迭次大战,场面空前壮观,比起同时期欧洲展开的大战也丝毫不逊色——在那场战争中,法、荷、西、奥及德意志诸侯组成的主战场上,各方投入的兵力加起来也差不多达到了六十万人的规模,次要的瑞典、普鲁士、意大利、丹麦及北德意志诸侯的军队,加起来也有十多万人,一如中国大地上浙江、贵州、甘肃等分战场上那十多万各方军人。 整个世界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发疯了!郭普夏原本在马当要塞(现在这个要塞停泊着不少舰船,守军也已经换成了一支约五百人的东岸守备队)日子过得好好的,只可惜顺军与清军在江西、皖南连番大战,清国统兵大将、第三任续顺公沈瑞(沈永忠之子)屡次率部突入江西东北部,与大顺江西节度使郭世安(他现在只能管江西北半部分了,与郭升时期不能比)厮杀不休,互有胜负。 在这种情况下,驻守在马当要塞内的东岸人也有点坐不安稳了。虽然这座要塞经营多年,坚固异常,但说到底只有五百多兵丁,即便临时加强戒备,再增兵,也只能扩至千人。再多的话,要塞可就容纳不下了! 一千人的守备力量,外加坚固的城墙和众多的火炮,对一些文明层级较低的国家的兵,估计是坚不可摧的,比如当年在印度海岸筑垒的葡萄牙人面临印度土邦兵马围攻时,打出的那奇葩的战损比。不过清廷显然不是印度南部土邦那种弱智政权,清兵也不是那些愚昧落后、装备奇差、组织不力的土邦兵马,因此如果他们调来足够多的火炮,不惜人命围攻的话,东岸人怕是也守不住,最终只能灰溜溜从江面上突围逃走。 因此,在考虑到以上这些情况后,东岸人主动与大顺方面联络,当算将双方贸易的地点改到更西面的湖口县,大顺境内的药材、粮食、瓷器、竹器、绸缎、猪鬃等特产商品均运至此处,东岸人出售给大顺的战马、火枪、甲具、刀具、炮筒、重型马车、弹药包、帐篷、工兵铲乃至少数奢侈品,也同样运到湖口县码头,大家一起进行交割结算。之所以这样,主要是防着被清军突袭一股脑儿端了,造成重大损失。 这次郭普夏就带着一支由8艘72吨级小火轮、4艘内河浅水炮艇组成的船队,一路上溯抵达了湖口县码头驻泊。双方进行贸易期间,他闲来无事,便在主人的邀请下,逛了逛周围的景致,晚间就宿在石钟山这儿一家建起没多少年的禅寺内。 这家禅寺据说是郭升死前几年出资修建的,为的是还愿。如今斯人已去,石钟山禅寺的香火却日渐旺盛了起来,并且还时不时地得到附近官绅、商贾的馈赠,这大雄宝殿是修得富丽堂皇。不过再宝相庄严的丛林,在面对如郭普夏这一层级的贵客上门时,依然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架子,忙前忙后地迎接了起来,方丈甚至还将禅寺内最好的一间上房腾了出来,供郭某人休憩,同时还全程陪伴,谈诗论画、煮茶对弈,服务得好不周到。 不过许是白天的午觉直睡到太阳西沉的缘故,此刻的郭普夏已经了无睡意,于是干脆推开房门,示意睡在隔壁匆忙起床的副官和门外的哨兵不要大声喧哗,然后走到了禅寺外面,看起了夜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此时的东岸大草原,大概正是春播时分吧,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这个时候的乡下,农人们正在炮制种子,合作社的管理者们应该也在满世界租赁农机,外国的商船队也差不多开始陆续抵达港口,参加一年一度的商品博览会。”轻嗅着略带潮湿的空气,耳听着湖面上的波涛声,郭普夏用一种分外惆怅的语气说道。 “长官这是思乡了吧?”草草披了一件大衣的副官,也不顾地上的霜露,直接坐到了郭普夏的身侧,说道:“做完眼前这一趟任务,郭长官您就可以回马当去舒舒服服地收拾行李,等待船只归国了,这可是令我等离家日久的人羡慕不已啊。” 其实,郭普夏的去向基本已经定了,那就是回国担任宪兵司令部的几个副司令之一,算是比较清贵的职位。本来他预想的是担任远东地区的宪兵司令,接据说已经病重卧床很久的魏博秋魏副司令的班,只可惜这个美差让别人领走了,他是无福消受,只能带上行李回本土任职,说起来多多少少也有些不甘心。 不过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比起如今打生打死、乱世人命贱如狗的长江流域,他的生活又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羡慕了,即便是那些此刻威风凛凛的军阀、将领们,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的命运是什么,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想求他郭普夏的这种安逸生活而不得呢,所以还是知足吧。 “做完这一趟任务,嘿嘿,这任务又岂是这么好做的……”郭普夏将军帽摘下来放在手里,看着有点点渔火的鄱阳湖面,苦笑着说道:“我们本是军人、本是情报军官,本土让我们兼职做商人和外交官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又让我们兼职做起了人贩子,这活还真是越来越难办了呢。你昨天刚从西边湖广一带归来,给我说说,搜罗人口的事情做得如何了?” “做得不怎么样!清、顺两军在进行拉锯战,地方上的百姓不敢逗留,全跑山里面或躲后方去了。我们在那一片通过多年积攒下来的生意伙伴的关系四处搜罗,一些顺军军官也给我们开了方便之门,可一个月下来仍然只搜罗了不到三千人,基本都是实在混不下去的百姓。当然还有少许是清、顺两军的溃兵乃至逃兵,不敢回军营,也不想在那片烽火之地待着了,于是投奔了我们。总而言之,如果不是实在困难的话,应该没人会跟我们走,唉,这工作真是难做。”副官听郭普夏这么一问,也是苦笑着回答,言语间颇多抱怨。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强制任务。湖广前线的战争,规模、烈度还不够大,别看双方三四十万大军压在这里,可真正交锋的却不太多,堡垒林立、河湖纵横,不是个理想的交兵之所。可惜我们现在还无法深入四川啊,吴三桂一死,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川省素来富庶,人口众多,故各方势力谁也不肯放弃,我估计川中还要混战个几年,直到一方彻底精疲力竭为止。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趁着战乱搜罗人口的机会,我们竟然没法利用上,真是可惜了。”郭普夏用一种略带遗憾的语气说道。 他曾经跟随顺军左营入川考察过一次。在那次行动中,他通过自己的实地观察及周围人的叙述,认识到了“天府之国”到底有多富庶。 第九章 同时天涯沦落人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前明王朝末年的中国大陆,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在封建主义的氛围中,旧有的政治体制、生产方式、思想文化都同时走向了成熟的顶峰,同时也走到了腐朽的绝壑边缘。与之相伴的是,资本主义的萌芽——当然也仅仅是萌芽而言,不宜高估——正在缓慢发展,一批具有崭新的精神气质的启蒙思想家,恰似星光灿烂,正在向旧时代挥手告别。民间出现了反应新兴市民阶层全新心理的诸如‘三言二拍’等传奇小说,这已经能够从某些角度初步说明问题了……”1678年12月20日,马当要塞下的半封闭码头内,郭普夏刁着一个烟斗,用有些惊讶的目光看着手头的这份报告。 报告是他的副官联合诸多参谋集体撰写的,还没来得及提交上去,目前还是初稿,先拿过来给郭普夏过过目,提提意见。 老实说,报告的开头还是挺惊艳的,体现了他的这位出身兵团堡的副官学院派的风格。同时也看得出来,他们这帮人是真真正正地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过深入了解的,对明清之际的市井文学甚至都有所涉猎,这非常不容易。要知道,他们在东岸本土从小学习到的知识,与明国、清国这边还是大有不同的,因为分出大量精力学习了诸如地理、自然、科学、军事、法律、卫生等诸多学科的知识,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力度远远不如明国人和清国人。 再考虑到社会制度、经济基础、生产力水平等方面的不同,他们看待世界的三观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与明国人、清国人也存在显著的不同。也就是说,他们与中国大陆上的居民虽然在血缘上没什么差别,但文化区别还是不小的(东岸人自认自己是华夏文明的“进化版”,是正宗,明清的腐儒已经走偏了路),因此来到远东大陆后,很多东西需要重新学习,也需要重新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模式,这无疑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 “……就顺国而言,因为战争重压导致的对财货的渴求、对高效率生产模式的向往、和我国交流的频繁以及君主的个人喜好等原因,资本主义萌芽对社会发展已具有着明显的导向性。比如景德镇的陶瓷业、赣州的制烟业(这是从东岸引进了烟草后发展起来的)、萍乡的采煤业、湘潭的冶铁业、长沙的枪炮制造业、零陵的药材种植业等等,这些是集中度比较高的制造业,此外还有诸如咸宁大布、长沙棉布、衡阳花布,江西鞭炮、竹器、金箔、纸花、雕刻,湖北锡器、漆器、养蜂等以小作坊甚至个体手工业者为主的分散制造业,多年来行销蜀地、两广、西南甚至吴越、中原等清国辖境,获取了大量的利润。这些利润,基本都就地花费掉了,换成了大顺政权急需的各类物资,其中既有绸布、茶叶、盐、油料、酒等生活用品,同时也有诸如武器、军资、弹药、战马、机器等关乎战争成败的军需物资。” “……不得不承认,大顺政权治下不过区区三省,人口不过千万——湖南三百余万(增加了很多湖北移民后的数字)、江西五百余万,湖北及四川部分地区加起来接近二百万——但就制造业和商业的活跃程度而言,当真是一线水平的,人均生产力水平是要高于清国和明国的,这点毋庸置疑。” “……生产花布的衡阳城内,按宽闲屋宇,多赁外省布商为寓,且城内外省布商立店号十数处,进出口繁荣。作为大顺前营根本重地的武昌城,因当年迁移了大量汉口商贩、手艺人定居,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并出现了诸如罗明德牛烛、何云锦靴、洪太河丝线、罗天元帽、牛同兴剪刀、王恒丰烟袋、马公良香货等手工名牌商品和商店。在大顺首都同时也是工业生产重地的长沙,出现了包括衣服、鞋袜、芦席、草纸、花布、白布等专业性街道,由此可见工商业的繁荣。” “……大批农民人口与外地移民涌入包括长沙、衡阳、南昌、武昌、巴陵、赣县在内的诸多大城市,成为出卖自身劳动力的雇佣手工业者,带来诸多问题的同时,也源源不断地生产出了大量的财富。产销结合的手工业,以金钱为轴心的市井生活,廉价且充足的劳动力后备大军,发财的机遇与沦落街头的悲惨结局,远未成熟的资本关系和市场体系,繁华的表象背后潜伏着重重隐而未发的危机,这一切都预示着新旧生产关系之间的摩擦、冲撞与转换。在上述地区,的确存在着很大一股与传统封建社会的价值尺度及行为模式格格不入的新生力量,它毫无疑问地指向了未来。” “……传统守旧的思想是这些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的最大阻碍。正如长沙一位传统士绅所言:‘商贾糜至,百货山积,贸易之巨区地。夫逐未者多,则泉刀易聚;逸获者众,则风速易隤。富家大贾,拥巨资,享厚利,不知黜浮崇俭为天地惜物力,为地方端好尚,为子孙计久远;骄淫矜夸,惟日不足。中户平民,耳濡目染,始而羡慕,既而则效,以质朴为鄙陋,以奢侈为华美,习与性成,积重难返。’由此可见,古老而传统的自然经济和封建社会,对新生经济的敌视态度相当明显,若非李顺政权出身底层,军事压力又大的话,未必乐于如此锐意改革,当然这也是他们统治三省之地数十年,地方士绅始终没有忘记前明政权的主要原因所在,虽然他们现在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地主阶级的代言人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看到这里,郭普夏放下了文稿,轻啜了一口浓茶。这段话,当真是说到他心眼里去了!多年以来,因为“出身原罪”,从李自成、李过时代开始,湖广、江西等地的士绅就始终对李顺政权若即若离,甚至还抱以敌视的态度,这从当初李过开科取士应者寥寥就能看得出来。因此,李顺政权一面继续与地方士绅联络感情,一面将裁汰下来的大量军士(因为农民军的特性,军队数量庞大,且男女老少皆有,品流复杂)安置到湖北、湖南、江西三省各府县,开垦荒地、充实地方的同时,也能加强大顺朝廷对基层的掌控力。 后来,随着东岸人果断介入中国局势,清军大举南征遇阻,李顺政权转危为安之后,经过数十年的耕耘,三省士绅与大顺政权表面上的敌对没那么强了,合作开始渐渐变得有了一些融洽。但考虑到以前的局面,李顺政权上层对这些人始终缺乏足够的信任感,尤其是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将、老帅乃至皇帝(李过、李来亨父子)很多都还在世,他们自然不可能对士绅们的那一套有多少好感。 相反,出身底层、文化水平偏低、思维不受腐儒条条框框束缚的他们,对于如何快速捞钱、生产粮食、制造军需物资很感兴趣,即对来自东岸的那一套倒比较中意。再加上彼时东岸一方也有意扶持,给他们转让了一些技术和设备,同时帮着在烟台学院(原抗清军政大学)培养了一批干部,这些人与湖广、江西原本比较微弱的资本主义火星相结合,花了足足二十年时间,最终将这些小火星发展成了小火苗,也是相当之不容易。 客观地说,这些资本主义作坊为李顺政权生产了很多财货,并通过行销各省赚取了大量利润,即李顺政权等于是用商品经济来从周边诸省吸血,进而供养己身。不然的话,你以为光靠东岸人的援助,李过、李来亨父子二人就能维持得了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么,虽然那些士兵的待遇看起来并不高。 但任何一种新生事物在发展的初期,自然都会面临传统文化、思想、体制的重重压制,严重阻碍甚至消灭其发展,除非你能找到一处如华夏东岸共和国那种白地,并一开始就确立好规则,然后慢慢往里面填人,并小心翼翼地呵护维持原有秩序的不改变,如此才能平稳发展起来。 第十章 他能给什么? 邵大帅的姨太太们正在打麻将。 好吧,民国味太冲了。事实上,她们也只是觉得这个游戏比较新奇,传统的投壶、射粉团之类的玩腻了罢了。 邵树德与带着孩子的诸葛氏说了会话。 当年在诸葛大帅手下扛活时,与她爹诸葛仲保称兄道弟,结果现在小姑娘给自己生孩子了。 生完孩子没俩月,甫一回到家,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抱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宠幸,大帅在色之一道上又黑化了一层。 折芳霭没参与打麻将,见夫君从诸葛氏的房中出来,有些担忧。 她倒不是吃醋,事实上没人可以动摇她的地位,主要还是为夫君名声考虑。 但怎么说呢。如果送一个天香国色的女人给夫君,他可能也就是随便玩玩,不会上心。诸葛仲保之女,就长相而言不过是中上罢了,可夫君就是把玩得爱不释手。 这已经不能单纯地从好色角度解释了。 这是变态!征服欲作祟! “夫君要去衙门?”折芳霭让侍女拿来了袍服,又遣人去通知亲兵做好出行准备。 “若无夫人,我都找不到袍服。”邵树德笑道:“有宰相使者过来,晾了好几天了,今日去见见。” “夫君但去,此大事。”折芳霭让侍女退到一旁,亲手帮着整理袍服。 邵树德点了点头,大步出了后院。 折芳霭在院子里坐了一会。 藏才王氏的兄长王崇已当上飞熊军十将,管银枪都万人,权责重大。 王将军之妻,乃军府黄推官之侄女,知书达礼。过两日,便邀请她去石佛寺随喜,多走动走动总没错的。 飞熊军使杨弘望之妻,是自家折氏族妹,也可以一起叫上。 夫君在外征战,当然可以用官位、财货笼络人心,但这并不够。 私下里还须以恩义、亲情结之,大将才不会离心,才愿效死。 夫君有夫君的做法,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做法,并不冲突。 邵树德进入衙厅后,幕府佐官纷纷行礼。 挥手让他们各安其位之后,邵树德来到了后院隐蔽的偏厅,让人将宰相使者带过来。 “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没说话,而是仔细看着使者,这是上位者的特权。 “使者所来何事?”邵树德问道。 “为结好灵武郡王而来。” “某持节大镇,护民百万,帐下大将数十,虎贲十万,何物不可得?”邵树德笑道:“要想结好我,可没那么容易。” “灵武郡王说笑了,张相为南衙师长,自然有令大王满意之物。” “何物?” “或可晋位夏王。” “如果就此物,使者便可回了。” 使者闻言脸色一变,素闻邵树德不慕虚名,只重实利,看来一个王爵是没法打发了。 “灵武郡王亦知,圣人龙体欠佳,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然国不可无主,不知大王可钟意哪位天潢贵胄?” 邵树德有些惊讶。张濬竟然连遮掩都不想遮掩了,直刺关键。这朝廷,要完,要完啊! “拥立新君,那是南衙北司之事。诸王贤良,吾有何可担心的?” 邵树德这话半真半假。 到了他和李克用这个地步,谁当皇帝,确实影响不大。历史上李克用就不关心,任由太监们折腾,自己比义兄知道的多一些,但也懒得管太多。 他现在只需要一个会折腾,能够更快败坏朝廷家底的皇帝。看现在的趋势,朝官鸟用没有,吉王多半上不去,正合己意。 只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表现出来了。 “张相属意何人?”邵树德问道。 “灵武君王欲求何物?”使者反问道。 靠,朝官都这么看不清形势吗?跟我打哑迷有意思吗? “吾只愿远征安西,收复失地,余无所取。” 使者噎住了。 “灵武郡王可知北司中官欲立寿王为皇太弟?”使者又问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拍了拍交椅扶手,道:“使者有事不妨直说,张相意欲何为?” “师长与寿王交好……”见邵树德不漏半点口风,使者也无奈了,只好答道:“灵武君王若能在此事上施以援手,新君和张相自会报答。” 邵树德仔细思考着。 虽然乐见寿王登基,且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寿王确实有很大可能是新君,但这并不妨碍自己趁机捞取好处。 张濬应是押宝押在寿王身上了,害怕自己给他搅黄了,因此提前过来打招呼。 但他现在有什么本钱打招呼?给我开一张寿王登基后的承兑汇票? 见邵树德不说话,使者也有些惴惴。 拥立新君,本来完全是南衙北司的事,根本不用管外藩将帅的看法。但灵武郡王,可叩过两次阙啊,若不能令其满意,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满关中,除了程宗楚、李详、王卞、郝振威四位之外,就几乎全是他的人了。 “张相能报答什么?”邵树德嗤笑道:“莫不是钱财美姬。” “灵武郡王莫要玩笑了。”使者干笑道:“泾原三州可够?” “张相怕是还没法驱使泾源镇的武夫。” 邵树德坐直了身子。终于到戏肉了,之前说只愿做征西将军什么的,两人都知道是胡扯。 张濬开出了泾原镇的价,这其实有点扯淡。程宗楚死后,泾原镇的武夫们肯定想着内部推选,以后会不会听朝廷的可不一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卖了,这就有点过分了,当别人是傻子呢。 “不够。”邵树德也不矫情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使者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愿意谈就好,剩下的无非是价格问题。 “泾原镇之外,亦可晋灵武郡王为夏王。” 邵树德不答,反倒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宝应元年,朝廷授李怀让为潼关镇国军使、同华等州节度使、华州刺史。” “建中四年,骆元光为镇国军节度使,赐名李元谅,加陇右节度使衔。” “中和二年,授朱全忠为同华节度使。” “中和四年,王重简任华州防御使。” 使者听了脸色发白。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相比泾原,邵树德更想得到同华! 这两州八县之地,数十万口人,物华天宝,群英荟萃,断不是泾源可比。 邵树德想吃下,也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这个真不能给啊。 “使者可是给不了?”邵树德不轻不重地问道。 使者苦着脸道:“灵武郡王胃口太大,确实给不了。不如,重设永泰年间之渭北节度使,领鄜、坊、丹、延、绥五州,如何?” 邵树德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鄜坊四州,本来就是自己盘里的菜,已经在收拾整顿了。绥州更是朔方镇属州。你耍小孩呢? “同州在渭水之北,为何不是渭北镇属州?华州亦有县在渭北,为何不能入渭北镇?”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就不担心物议吗?须知如今还是大唐之天下。” 邵树德笑笑。 他对这个使者还是有好感的,因为他给自己提了醒:可以置一个历史上出现过的渭北镇嘛,将鄜坊四州、同华二州都囊括进来。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置渭北镇,辖鄜、坊、丹、延、同、华六州,由我亲任节度使;二、我保举一人任泾原节度使。”邵树德说道:“若能应我此事,张相无忧也。” 若不能,邵树德没说会怎样,让张濬自己去想。 这帮朝臣,还以为自己是根葱了。若不是我顾忌颜面,讲究吃相,早就自己动手了。 历史上李茂贞多半没放过这些地方,华州是韩建的,但同州肯定攥在手里。 使者的嘴里有些发苦。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邵树德的野心应没这么大,多半只想着要拿下同、华二州。但恰恰是这两个州,不好给,也不敢给啊。 “使者可是忧心王卞、郝振威二人?放心,同、华二州我自己取,不用朝廷操心。若北司那边有异议,某也会帮着说服。”邵树德又说道。 使者苦笑,拱了拱手,道:“兹事体大,须得和张相好好商议一番才行。” 事先制定的计划要全盘放弃了。邵树德只答应同意寿王登基,却直接索取那么多地盘,等于是没出力,还要拿那么多好处,张相定然不会同意。 再者,寿王成了新君后,看到朝廷的地盘愈发小,而朔方镇的势力愈发大时,又会怎么想? 张相不得不好好考虑这些事情,仔细权衡利弊。 第十一章 劝阻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65年的北京,曾经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那就是掌握朝政大权的鳌拜力排众议,同时在开封、锦州、汉中三地训练四支新军,以适应越来越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统领这四支新军的将领中,倒有两人是汉将,分别是开封新军统制张勇、汉中新军统制赵良栋,如果再算上隶属于汉军旗的锦州新军统制孙思克的话,那么这四支清帝国重金打造的新军部队,倒有三支是由汉族将领指挥,除了图海一手组建、训练的锦州新军二期。”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片鱼肚白,看了一夜稿子同时也修改了一夜稿子的郭普夏,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放下了手里有关清国的稿子。这些文稿,是他手下一位资深情报官员创作的,风格与上一篇有些不同。而且因为获得清国信息的渠道有限,因此很多部分流于猜测,一些观点也有待证实,所以文章内容在一些人看来也许没那么令人信服。 文章是从东岸人资料最多的军事体制的改革引出的,着重指出了清军现在并行的三套军制,即八旗军、绿营军和新军。 “……八旗军由每单位300人的佐领组成,均由清国皇帝支付军饷及赐予田产。佐领以上的八旗军军官每隔五年左右就会在各部之间调动任职,以防止宗室清贵或统兵大将拥兵自重。这是一种成熟的军制,也令君主能够安寝,不至于稀里糊涂地死于宫廷阴谋之中。整个帝国目前大概拥有此类军队20-25万人左右,但我们对这个数字表示高度存疑,因为有情报显示,清帝国满蒙汉八旗成年男丁加起来也不过才25万人出头的样子,这意味着他们将绝大多数成年男子都算入了军队数量之中,或者正如他们所言,年龄在15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都要服役,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绿营军的规模庞大,几乎达到了五十万人之众,也许有六十万人,我们没法确切地统计。在1645年的时候,绿营军规模最大时可能达到了八十万或一百万人之多,这是因为前线将领们收编了太多的降兵。在此之后,随着局势的变化,清廷进行了大规模的裁军,这是一项极有魄力的行动,保障了帝国财政的健康——现有的绿营军每年需要约400万两银子及数量不详的粮食、布匹、盐来维持——同时也勉强护卫了帝国的安全。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绿营兵是世袭制的,待遇非常一般,且近些年来还经常遭受上级的克扣,士气下落很快。若早些年他们还能与我们的仆从军进行比较的话,现在已经不配与进行全新整编后的新军部队来比较了,从各方面都不如。” “……新军目前有十万人左右,这是清帝国目前情况下所能维持的极限了,除非他们愿意裁撤绿营兵的编制,但这似乎并不能节省多少财力。在这十万人的新军中,锦州新军分两部,一部由图海率领,约四万人,其中颇多满、蒙、汉八旗子弟,另一部由孙思克率领,约二万人上下;河南新军由老将张勇统率,规模在二万人以上,汉中新军由赵良栋率领,规模在一万五千人左右;再算上北京神机营中习练火器战术的五千名士兵,清帝国新军总规模达到了十万人上下,即便放在欧洲也是不小的规模了。” “……当然了,考虑到火枪、火炮装备的比例,以及诸如士兵待遇方面的差异,清帝国维持这十万人新军所付出的代价,未必就比奥地利人维持3-4万名常备军的花费要高多少。不过他们现在很多火器自产的质量越来越好,在可预见的将来维持军队的成本会缓慢下降,除非他们决心进一步提高火炮等技术兵器的配备比例。” “……如果说待遇和装备仅仅是军队战斗力的一个方面的话,那么清、顺、明军中间存在的一个共同的痼疾则严重限制了他们军队的战斗力。根据训练清国、明国新军的德意志雇佣军官描述,无论是清国还是明国军队,他们都很难使得中、上级军官参加训练,因为他们认为与普通士兵在操场上一起摸爬滚打是有失体面的。而且更糟糕的是,这些中层和高层军官在军队中拥有不参加直接战斗的特权,因此很难说这些人对于新式的战法有多了解。当然或许他们私下里也会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学习新式战法,但这就不为人所知了。总而言之,清国新军的战斗力不宜过分高估,水平可能也就和我们这些年整编出的五个整师的新军相当,也许本土作战时有一定的优势,但如果出外远征,效果可能不会太理想。” 看得出来,由于情报来源的因素,这片描述清国状况的报告给予了军事方面很大的篇幅,不过就内容本身而言,大体上却还比较符合事实,尤其是那些有关清国军队规模、装备、开支、训练和战斗力的描写,是通过收买的一些曾参与过清国军队现代化训练的欧洲教官了解到的,也可以说是第一手资料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样的军队,郭普夏认为东岸人在地形——比如胶莱新河防线、四明山、会稽山等等——的帮助下,守住宁波、登莱问题应该不大,除非清国方面倾尽全力来攻,但这显然不可能。当然我们也应注意到,清国军队的整体实力还是应被尊重的,他们在对顺国、明国时拥有很大的优势,这毋庸置疑。 “……与南方李顺政权控制区有所不同的是,庞大的清帝国的农业成分要远超他们。这个国家超过一半的土地以小麦种植为主,与欧洲和东岸类似,其中西北的甘肃及部分青海地区以春小麦为主,河南、山西、陕西以冬小麦和小米为主,河北、安徽、江苏、山东以冬小麦、高粱及海外传入的新作物为主,其长江两岸部分府县还出产大米、茶叶、油菜籽和其他一些作物。每年夏收、秋收的情况都要第一时间呈送北京的朝廷,由皇帝本人与各级官员评估粮食收成的好坏,并以此为基础制定相应的政策,你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有些奇怪、古老的预算制度。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庞大规模的军队及战争带来的压力,地方州县的财政负担并不轻,因此很多州县会时不时地上报‘歉收’,以抵制北京朝廷要求的增加缴税额度的愿望,而帝国政府因为体制及统治方式的原因,往往无法对此作出准确的判断。” “……虽然税收负担不轻,但因为明朝末年战乱导致的人口减少,现在虽然大大恢复,但人均拥有的土地仍然十分可观,农民们的生活过得并不艰难,比广东、广西及西南一带明朝统治下的农民们总体而言要轻松一些——当然战争的临时加派、地方官吏的贪婪以及盗匪可能的出没,都会导致农民的生活状态在短期内发生急剧的变化,但总体而言,清帝国建立三十余年后的今天,作为其统治核心的北方的人口、粮食产量都有了巨大的增长,水利、灌溉、储量设施都得到了更新乃至扩建,这对于农业形态的社会而言十分重要。” “……最近十多年以来,根据我们的观察,清国农田种植面积之中,像桑树、茶树、棉花、芝麻、大豆、玉米、红薯、土豆、芝麻、花生等作物的比例有所增加,尤其是前面三者。这似乎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市场对这类经济作物的需求与日俱增。我们无从证实清国境内是否开设了足够规模、投资巨大的棉纺织厂、丝织厂或茶厂,这方面的资料太过缺少,但可以肯定的是,清帝国最近十多年对外输出生丝、绸缎、茶叶、棉布的数量大大增加,这从伦敦、阿姆斯特丹市场公开的财务资料就能看出,英格兰、联合省的两家东印度公司每年在清帝国采购了巨量的上述商品,其中甚至包括数量不详的北方出产的柞绸(在华北和满洲部分地区,清国人用栎树叶来养蚕)。” “……纺纱业是清国农村最重要的手工业,迄今为止清国80%以上的棉布都是‘国产’的,只有极少数是从顺国、宁波以及外洋商人处购入。毫无疑问,清国95%以上的工业产值是手工业,只有极少数的行业才会采用一些原始的、简陋的、效率低下的水力或畜力机械生产。就这一点说,他们被与我国贸易频繁的顺国、明国远远甩在了身后。” 第十二章 报告 李杭是在二月下旬抵达晋阳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晋阳了。几年内跑过好几次,但没有一次的任务有这次棘手。 他住在太原县城的馆驿内,河东幕府安排的,但没说什么时候入见陇西郡王。 李杭也不想傻等,于是跑到晋阳县城这一片,看看民生如何。 大帅有一词,曰“战争潜力”,从百姓生计中或可反应一二。 “羯羊一头五百钱,真真是笑话!”几个看起来商贾模样的人坐了下来,将弓刀置于一旁,嘴里还在抱怨个不停。 李杭也刚刚坐下,点了毕罗、鱼、酒以及一些果蔬,价钱确实有些贵。几乎全部超过灵夏,就鱼便宜一些。 这片算是晋阳三城的坊市之一了。虽然在晋阳县之内,但却归太原府直管,收税收得很厉害。 河东这么富庶的地方,连年战争之下,竟然也到这般光景了。 这可能是过去十年内,河东光景最差的时候。或许,也是未来十年内,河东光景最好的时候。 李杭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夏州羯羊只有二百七十钱了。某七年前去过绥州,那会一头羊要四百钱,这些年跌价跌得太厉害了。” “一年给武夫发赏,多半就要发下去二百万头。武夫也吃不完啊,拿出去卖,可不就跌价了么?” “应还抢了不少牛羊马驼回来,官牧养不下,要么杀了做脯,要么拿出去卖。唉,某素来喜食羊肉,若能去夏州就好了。” “说到抢。去岁数万武夫东攻邢州,可抢回来什么东西?” 河东攻邢州,动员的兵力其实不少的。 李克用坐镇泽潞,防备河南,蕃兵、汉人加起来三四万。攻邢州的李罕之、李存孝两路,又是蕃汉四五万兵马。一攻就是大半年,耗费无数,还死了很多人。 “抢个屁!孟方立都把庙里的佛像融了发钱了,牛羊、粮食搜刮一空,不然围城之下,能坚持六七个月?” “打这一趟,竟是亏本喽?” 众人皆叹气。 这几年,河东军南征北战,除了迅速占领泽潞二州算是有赚头之外,攻邢、洺、磁三州以及大同军,旷日持久,耗费无数。如今刚得到的河北三州,虽不能说是一片白地,也残破不堪了。 孟方立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战争,现在陇西郡王得到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河北三州罢了。除了那几十万一无所有的民人,还有什么?今年春播都误了农时,这会估计都要人吃人。 张家把孙女送给李家吃,李家把儿子送到王家,周家半夜悄悄杀了一名孩童,把肉腌起来藏着…… 这些人间惨事,他们见得多了,现在就是想可怜都可怜不起来。 乱世之人,心硬如铁。 “再这么打下去,怕是不如朱全忠。”又有人说道。 “早晚的事。”众人附和。 “朱全忠也不如灵武郡王。” 李杭听了心中暗爽。大帅的贤名,竟连河东商徒都知晓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邵树德比李克用好,这会就有一名食客忍不住了,讥刺道:“朔方镇半胡半汉,那邵树德也与胡人无异,***女,纲常废弛,哪有一点雄主的样子?”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雄主……雄主治下斗米都百钱了,夏州才四十钱,你去对百姓说说。” “我从河中府买布回太原,进岚州收个过税,到了石州再收,进了太原府还收!到了坊市,各种钱多如牛毛。雄主会盘剥啊,反正我是不会亏钱的,你把我家布买回去,多花了钱,这是谁的错?” “老子就烦你这种人。前年贩了一批桃枣,半途让军士给抢了,若非见机快,命都没了。陇西郡王与灵武郡王乃义认兄弟,若是河东这家业……” “喝多昏了头了?嘴上没把门?”一名老成持重的商贾拍了下桌子,斥道。 众人遂不再多话。 “商人重利无礼义!不知礼为何物,与你们说话,不过对牛弹琴罢了。河东名镇,焉能让朔方之人来统治?”食客怒而起身,离开了。 李杭看了他一眼。观其遍身绫罗的样子,应该不愁吃穿,生活富足。 这种人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升斗小民,能花四十钱买米,就不愿花五十钱,况百钱乎? 灵武郡王刚至绥州时,粮价就是四十钱,而今快十年了,年年征战,人也多了几倍,粮价竟然还能压在这个价位上,肉、奶价格甚至还跌了。如此贤良,百姓自然爱戴。 看来,以后可以让更多的河东商徒到灵夏做买卖。有他们在,大帅的名声定然能传遍这一府七州之地。异日兵进河东,或能少掉很多阻力。 优哉游哉地吃完后,李杭离开了食肆,又到街市上转了起来。 “店家,你这饼味美,买卖应是不错吧?” “唉。五年前,这条街上有七家饼肆、五家毕罗肆、四家酒肆,而今少了几家。市人但买面回家自己做,到饼肆买饼的少了。” “店家,肉行……” “麸行……” 李杭花了一整天时间在坊市里转悠,通过交谈的方式,打听各类商品价格,再对比以前,看看波动如何。 价格的波动,往往和供应、运输直接相关。李杭在听望司学过一阵子,知道这其中的道道。 回到馆驿后,他关上了门,直接写起了报告。 “……连年征战,民物耗弊,市面萧然。百姓残于兵盗,米价腾贵。忻、代之间,沙陀抄掠自家州县,民行乞食者属路。泽、潞富州,李罕之所镇,鼠一头值钱七千……唯太原及邻近州县得稍安,然河东内藏之虚竭,可见一斑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秦汉以来,唐马最盛,河东亦有牧监。然民人买马,每匹予钱二万五千,或绢六七十匹。不至此间,竟不知河东马价如此之贵。由此观之,马政败坏,几与幽州无异,不如成德远甚。若断其通往草原之通路,或有大利。” “……牛为耕稼之本,官私马牛,为用处重。河东一牛,值钱三千五百,灵夏之牛,值钱二千五百。太原府之民户,三两家共用一牛,困顿至此,殆无治乎?” “……中等以下庶民,肉食不易,但家有礼事,买羊为杀。太原府有贩羊者,言羖(gǔ)羊值钱四百、羯羊五百、羔羊二百五十钱。此般情景,七十者可以食肉乎?” “桃、李、杏、柰……” 李杭一边回忆一边写,写完之后,狠狠受了一番“爱镇主义”思想洗礼。 人就怕对比。朔方邵大帅与河东李大帅一比,那简直是贤得不能再贤。 不过老实说,河东现在其实也还马马虎虎。毕竟李克用治政不过七年,还没足够的时间败坏。若是等到他儿子那一辈,河东百姓怕不是成人干了。好好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镇,整不好减少一半以上(历史上到后汉年间是锐减七成以上,下降速度高于河南、河北、关中)。 “李克用,应无力同时应对东、西两方面的威胁。”李杭没有把这句话写上去,怕干扰大帅的判断,但他相信大帅这么聪慧英武的人,完全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来。 这不是李克用耍脾气就行的,财货钱粮不会凭空变出来。 朔方镇,颇具上升气象,河东镇,却是在走下坡路。大帅只要稳扎稳打,不行险,不冒进,待李克用再折腾个十年八年,将毫无还手之力。 财货钱粮本就在日渐减少,还四处树敌,多线开战,此取死之道也。 除非——李克用临近败亡之际,行险一搏,取得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军事胜利,靠撞大运赢了大帅或朱全忠。 但人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么没谱的事情上呢? “夏州李别驾可在馆中?”门外响起了询问声。 “别驾在馆中歇息,敢问将军是?”李杭的随从问道。 “某乃义儿军使李存进,特来请夏州使者往阳曲一行。” 李杭心里一动。 大帅没设义儿军,但天下各镇,义儿军可谓比比皆是,一般都是藩帅的亲信部伍。派李存进来请,说明李克用还是非常重视的,也给大帅面子。 李杭将文书之类的收起,然后整了整袍服,大步走出了房间,道:“某便是李杭。陇西郡王在阳曲?” “正是。”李存进答道:“大帅在阳曲阅军,召使者前去问对。” 阅军就要发赏。河东都这个样子了,李克用还要这么玩,说一句穷兵黩武不为过! 另外,李杭也敏锐地注意到了阳曲这个地名。 此县在晋阳北七十里,是太原府的北大门。乾符末,邵大帅从征河东,围剿李国昌父子时,就曾率铁林都驻扎阳曲。 阳曲以北七十里,有石岭镇、石岭关,为河东军事要地,康传圭曾经当过石岭镇将。 守好此关,太原无忧矣,盖因关上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 河东还真是好地方,北方这么多险要关隘,光雁门关就两个,将各条路堵得死死的。也就南方空虚了一些,朱全忠攻起来倒很方便。 “不知陇西郡王缘何在阳曲大阅诸军?”上了河东派来的马车后,李杭又问道。 李存进策马跟在车驾旁边,不答话。 李杭的眉头皱了起来。晋师北征,一般都会在阳曲汇集兵马,然后分批北上忻、代。 李克用这是要做什么? 第十三章 回信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一艘隶属于台湾银行的运输船,刚刚从北方开进了宁波定海港码头,并开始了紧张的卸货工作。货物除了标准尺寸的船板、索具、铅管、蒙皮、木焦油、硫磺等维修船只的必备零部件外,还有包括机器、军火在内的诸多紧俏物资。 其中,军火是要运往马当、湖口、岳州等地交给顺军的,以支援他们与清国之间的战争。而机械设备嘛,部分自用,部分同样需出口到顺国境内,以让他们可以将煤矿、砖窑场、木材加工厂等企业运转起来,生产出各类前线急需的物资,维持战争的继续。考虑到现在顺国方面可能没有足够的现金来支付购买这些设备和军资的款项,南方开拓队方面甚至指使台湾银行出面,给他们进行一定额度的贷款,以便尽快将上述这些一批又一批的物资运往湖广。 当然在这些机械设备中也有不少是宁波方面订购的,主要是一些纺织机械,由黑水县设计生产,引进的国内早期技术。不过即便是早期技术,在这远东大地上仍然足可称道,可以大大提升纺纱、织布的效率,使得一匹布的成本大大降低,竞争力飞速增长。 此番本土之所以同意在宁波成立国营纺织厂,并解禁一些相应的纺织技术和设备,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欧洲人在这方面也已经取得了突破,技术再没有保密的必要:取得突破的是英国的纺织企业,他们通过自身的潜心研究、消化海峡对岸荷兰的技术,同时也对来自东岸的种种纺织方面的情报进行梳理,最终发明了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类似珍妮纺纱机的纺纱机器,同时再与早就发明多时的诸如飞梭等织布技术,一下子让英格兰的纺织技术取得了革命性的进步,产业扩张一触即发。 而对于东岸人来说,在享受了将近五十年的技术红利后,一切终于结束了。从今往后,东岸与欧洲的纺织技术就原理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东岸领先的,无非是更优化的设计、更大的规模、更机械化的生产、更好的质量管理体系,进行产品竞争的难度比以往高了很多,需要他们今后加倍努力——当然自古无不灭之王朝,东岸的纺织人已经享受了五十年的美好时光,今后若还竞争不过欧洲人的话,那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活该他们没饭吃。 而国家纺织总局考虑到英格兰人已经取得突破(其实这是迟早的事),觉得再做技术封锁已经意义不大,反倒是束缚住了自己殖民地的手脚,于是便很痛快地批准了向包括新华夏(棉纺织)、澳洲(毛纺织)、宁波在内的三地转移纺织技术,出售纺织机械的提议,并立刻开始付诸实施。 这些机器将在定海县靠近码头的慈溪江的厂区内安装完毕。毫无疑问,这是用水力驱动的设备,为此定海县方面还额外投资了一座水库和动力水渠,用作厂区内所有纺纱和织布设备的动力源。甚至为了提升这些动力的使用效率,南方开拓队政府还打算额外在此投资修建一座半机械化的缫丝厂,不过目前尚未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而随着南方开拓队政府投资建立这些纺织企业,这也意味着日渐人多地少的宁波府开始了经济转型,即在继续维持一定规模的传统农业(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未必足够消耗,但要稳住下限)的情况下,开始如同明末那样大量开辟棉田、桑田,发展棉纺织业和丝织业,出口获利——出口的市场目前看来还是以远东三藩为主了,丝织品也许可以卖到朝鲜、日本等地,但棉纺织品多半只能自己消化了。 或许有人会说,为什么不把这些棉布卖到清国境内去呢?咳咳,这说起来有些尴尬,正如清朝末年英国人无法解释在孟加拉生产的棉纺织品为何竞争不过中国土布一样,东岸人目前也面临着一个有些尴尬的局面,那就是走私到清国境内的棉纺织品(从本土运来)比较少,一个是综合成本比较高,另外一个竟然是质量原因。 是的,你没听错,就是质量原因!按照后世的史料记载就是,19世纪末年代理洋布的买办们整天鼓吹“衣洋布者十之七八”(如大买办郑观应),但外国商人们却连篇累牍地向各国领事抱怨难以打入中国市场,即便是在中国周边用机器生产的纺织品都卖不动,原因则很简单,“手工织布业的力量是阻止每个中国人穿兰开夏棉布的主要障碍”。 但为什么呢? 按照后世兰开夏布莱克本商会的资料就是:“在18个省及其他大片土地上艰苦劳动的千千万万下层中国人不穿洋布而传土布,这个事实早已为人所周知……穷人穿土布衣服,因为这种衣服比洋布耐穿三到五倍,因为它不容易那么破,还因为穿了它在冬天暖和得多。因此,当一个富商穿破了三四套漂亮的洋布衣服时,工人、农民、脚夫和船夫会对一套比较粗糙的,但事实上质地较好的衣服感到心满意足,而且一定会心满意足。” 19世纪末的英国人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因为机器纺织的特性,他们很难如同手工业者那样做到极致,更何况那样一来他们在成本方面的问题更大。要知道,棉布从印度到中国,要运输费用、要保险费用、要进出口关税、要给买办足够的利润空间,这成本已经很高了,如果再下血本增加产品的机织布的用料,那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 与之相比,纺纱、织布完全是中国农民的副业,也就是说他们是不把自己的花费的时间和人工成本计算在内的,这使得土布的成本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再加上中国人对于现金的重视,他们不是很乐意花费现金购买生活用品,因此能够用鸡蛋、粮食、水果、盐、皮革、药材等物品交换到的土布就具备了很高的竞争优势,将洋布打得落花流水也就很正常了。这个时候,英国人除了如历史上那样动用非经济和市场手段以外,别无他法。 东岸人这会遇到了和历史上英国人一样的麻烦。因此,从本土运来的棉布,多年来往往只就地行销于远东三藩内,反倒是一些呢绒制品在清国境内会有一些销路,这一点,南方开拓队上下其实早已明了,故他们此番设厂生产,主要面对的其实还是本地市场罢了,对于打入清国境内获取利润,实在是没太多信心。 当然了,纺织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特例。在这个行当,东岸的机器纺织业很丢脸地没法和土布进行竞争,但在诸如钢铁及金属制品行业,东岸人则可以轻松地吊打满清、南明和大顺,黑水生产的铁器、钢条行销各处,就连清国都在想方设法从登莱或宁波走私回去,因为实在是太好用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东岸人除了在宁波解禁设立了纺织企业外,还通过专利授权、合股集资等方式,吸引外来及民间资本,投资了多家小规模的作坊式企业,如奉化溪口造纸厂、鄞县城西毡毯厂、定海砖窑厂、四明山焙茶厂、南方印刷厂、宁波煤气公司(东岸煤气公司的全资子公司)、鄞县水厂等等。 这些企业基本上都是趁着最近几年技术解禁的风潮设立的,就如同山东那边在胶烟线两侧及烟台、威海、胶州等港口城市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样,是执委会放松对远东三藩工业发展限制的成果。虽然目前这些企业生产的多还是关系国民生活的日用品,有技术含量的企业基本仍锁死在库页岛的范围内不外传(尤其是使用蒸汽动力生产的企业),但和以前对比,已经相当不错了。 而这些企业的设立,无疑对繁荣宁波地方经济,增加就业岗位至关重要。以设在定海县的沿海服装厂为例,该厂今年承揽到了为李顺政权制作三千多套呢绒军服的订单(为军官定做),同时也承接了为浙江新军第五师新招募的军士提供两千套军服的单子,为此不得不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了生产规模,额外雇佣了数十人加班加点制作军服。 再比如由南方开拓队政府、奉化县政府、台湾银行及一些宁波商人联合投资25万元巨款建立的四明山焙茶厂,就雇佣了七百多工人,生产砖茶五十多种,日产量达九千余篓,通过半机械化生产的方式,将茶叶的生产成本降了不少下来,使得越来越多的宁波人、登莱人也可以买得起这种廉价的砖茶。 政府投资两万多元成立的鄞县南方印刷厂,雇佣工人三十余名,年产值超过了一万元。县里民间跟风上马的从事铅印、石印的作坊也不少,往往只投资数千元,雇佣5-10个小工,就可以开一家刻字馆,利润还算不错。 慈溪县的兆兴碾米厂,投资7.5万元,雇佣工人近百名,平均每天生产大米五百担左右,年产值大概在150万元上下;同样是慈溪县的公益蛋厂,采用新式机器碎蛋,每天最多可碎蛋二十万个,生产的蛋粉行销整个宁波、登莱及黑水地区,获利颇丰。 宁波府大量的闲散资金及一百数十万的人口,给这些似乎一夜间勃兴起来的工业企业提供了良好了条件,而这些自然不是原本就有的,而是东岸人着力经营宁波三十年后积累下来的财富。这种财富厚积了三十年,一朝去除束缚后,立刻在政府的引导下,爆发式地发展了起来,进而为地方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动力。 正如马文强在他主持的干部工作会议上所指出的:“机器化大工业生产时人类摆脱中世纪,进入现代化社会的标志性产物。全新的生产模式、全新的管理制度、全新的科技早已在本土如火如荼地发展了五十年,宁波虽然无法做到如本土那般程度,但优先发展一些关系民生的基础工业,却也是可以做到的,同时也能给地方政府提供足够的财力,以便他们能够在如今越来越难以捉摸的中国大陆局势中做出各种反应。” 其实,正如马文强会议上所说,本土解禁远东三藩民用工业的限制,带来的最直接的好处是三藩辖区生产力水平的极大提高,对应的自然是开拓队政府调配资源能力的增强,因为他们掌握在手头的财富更多了。 第十四章 民气 灵州回乐县码头之外,驼马云集,人头攒动。 会州人、庆州人、盐州人、凉州人、兰州人,全在往这边汇集。 最先抵达的是从会宁关乘漕船而下会州土团兵。 他们负责押运粮草、粟麦至灵州,与赶至此地的阴山行营供军副使朱亮完成交割。 不过还不能走。 物资固然可以顺大河而下,不需要大队民夫千里转运,但前线还是需要人卸货、搬运的。这些人最好是各州、县的土团乡夫,而不是普通百姓。 王全靠坐在一个枯树上,喘着粗气。 在会州乡里还大大小小是个人物,可一到灵州,连个屁都不算。 经略军一个小小的队正,都敢对他们这些土团兵呼来喝去,让王全一肚子老气。 王郊在一旁仔细校准着步弓。 曾经的青涩少年,已经成长为名动乡里的豪勇之士。走马驰射,十中四五,步战投矛,精准无比,配合他颇具火候的刀术,与新泉军中的积年老卒比起来,也不稍逊,甚至尤有过之。 王家在会州乡里有一顷地,王全也先后得了不少赏赐,家中可谓富足。但为了给这个便宜儿子锤炼武艺,这些年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了。 养一个武人,是真的不容易。 这可不是从地里拉过去,发根长枪,粗粗训练几个月的低劣军士。而是真真正正从小锤炼武技,会骑马射箭,会近战搏杀,经验丰富的厮杀汉。 若放到古时候,估计队头都可当得。 不过古时候的胡人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强,至少装备和见识就差远了。不养这样的武人,也对付不了数百年来日益变强的胡人。 “大郎,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王全休息了一会,取出胡饼,一边在火上烤着,一边问道。 “阿爷放心,也不是第一次上战阵了。”王郊放下步弓,回道。 “你就那么想上战阵?”王全气笑了,道:“经略军都没机会上战阵,还能轮到你?就算你想,大帅也不敢用咱们土团乡夫啊。贼军射几轮箭,多半就有人慌了。贼军马队再一冲,保管有人调头就跑。” 王郊有些茫然。 上阵厮杀,他确实经历过,还不止一次,但都是与吐蕃人之间的小规模厮杀。阿爷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数万人集结于疆场,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不知后阵,后阵看不到前阵。战场上一点风言风语,都能让极为紧张的人精神崩溃。 确实得用老手才行。新丁,太容易自己吓自己了。 驿道上又路过一支运输队伍。看七应该是南边丰安县的,运了不少粮豆。 船只居然都不够用了! 一艘漕船,可运1500斛粮食,日日发运粮豆、草料、帐篷、雨布、绳索、木料、石炭、器械、被服等各种物资。几近三百艘船,如果光运粮食的话,一次可运45万斛,够十万步兵五个月的粮食消耗。 但军中还有大量役畜、骑乘用马、战马,这些牲畜的胃口是十分惊人的,至少是人的三倍。战时了,不能光吃草,得喂杂粮。以飞熊军为例,总共六千战兵、七千辅兵、两万匹马,一个月就要消耗1.2万斛米面、5.4万斛豆子外加五万束以上的高营养牧草。 有爱惜战马的士卒,还自己带了一些马儿平时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芜菁、果子等等,交给相熟的辅兵,让他们夜间帮忙喂养下,让自己的爱马能更膘肥体壮——若不是鸡子不适合长途转运,估计这玩意也有人带。 军士们不穷,也舍得在战具、马匹上下血本。军中发的制式器械,有人觉得不趁手,干脆自己去找铁匠做一把,战马也是“战具”的一种,且更加娇贵,自然要好生照料。 飞熊军绝大部分的后勤运输量,都是为马准备的。 若换大车来运,一车运25斛,百日往返,一趟要运至少四个月的粮草,那就要征集一万多辆马车,动员两万以上的夫子。这仅仅是为六千骑兵服务,若是六万骑兵,那全灵州的壮丁、健妇都得上阵,就是传说中的“大发民户”,农事必然要被耽误。 打一次,不管输赢,都元气大伤。 当然这也和飞熊军标准高有关。 高速机动部队,有备用马,豹骑都甚至是一人三马。关东诸侯,做不到这个地步。朱全忠的骑兵,平时自己牵着马步行。他们只有战马,没有驮马,也没有代步的骑乘马,成本就会低很多。但相应的,机动力下降了。 没有机动力的骑兵,那也就只能找机会冲冲步兵,作用不大。邵大帅早年的骑兵就是这种,但他现在腻了,专门设了突骑、背嵬、银枪三都用于数百里奔袭敌后的“离合之兵”,为此不惜血本。 这种兵,破坏力大,对名声也有所妨碍。毕竟深入敌后了,要想获取补给,定然要劫掠民人,能约束他们不滥杀就很不容易了,“征粮”其实都是默许的。 “大郎,咱们土团兵不会上阵,多半是负责转运粮草。这活好干,也不好干。敌军若有心,定然要袭扰粮道。如果真遇到这种,不要慌张,他们人不会太多,也是轻装疾行,器械多有不足,只要稳稳站住了,他们见不好啃,不会硬来的。”王全说道:“咱们只需顶住贼军的第一下。大帅游骑那么多,肯定会严密护卫粮道,贼军心慌意乱,能发挥出三五成战力就不错了。你慌,他们也慌啊!” “阿爷,此番北巡,会与何人交战?”王郊突然问道。 自北朝以来,“西巡”、“北狩”几乎成了战争的代名词。隋炀帝带五十万人“西巡”,最后灭了吐谷浑,就没人相信这他妈的只是去巡视的,连王郊都不信。 “有谁值得交战?”王全咬了一口胡饼,问道。 王郊想了一想,道:“大同军?河东军?” 大同是邻镇,河东名气大些,王郊只想到这两个。 “多半是河东了。”王全说道:“大同镇,哪用如此费力气,连咱们会州的土团兵都征发,这定是大场面了。” 王郊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个胡饼,就着火烤了起来。 其实包裹里还有一些脯。临行前阿娘准备的,不过现在还是吃灵州给的醋饼好了。 “可忧惧?”王全看着自家大郎,问道。 “不怕。”数次与吐蕃人厮杀,除了一开始有些稚嫩,遇了两次险之外,后面他越来越得心应手,渐渐能够发挥出平日刻苦锤炼的技艺水平。 河东军?没见过,很厉害吗? 王全满意地笑了。 他不识字,没学过怎么打仗,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他只是把过去半辈子从死人堆里领悟到的东西倾囊相授罢了。 这便宜儿子,确实有厮杀汉的天赋。王全从没夸张过他,只是一味地纠正他的错误,严加督促,倾心培养。 王郊的技艺水平,王全自认已经超过当年的自己了,唯经验还差了不少。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千万不能压。战阵之上,靠的就是一股子勇气。勇气够了,有时候你都不敢相信你会做到这个地步。 “遇敌之时,贼军若有马,千万不能跑……” “贼军持矛而来,先投枪扰敌,而后再行搏杀……” “贼兵技艺高,不要怕,你越怕死得越快。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打小骑马射箭,锤炼刀矛之术的,沉下心来,想想怎么对付吐蕃人的……” “家里不愁吃穿,无需出头时不要出头……” “若贼兵冲来,同袍阵脚不稳,该出手就出手。有时就差那么一两口气,杀一两个冲得最凶的贼人,阵脚就稳住了……” 王全不厌其烦地讲着他说过很多遍的话,王郊静静听着,无任何不耐之意。 说了一会,王全也累了,于是拿出一个牛皮水囊,灌了两口。 驿道旁不断有人路过,不远处的码头边,更是人山人海。 从兰州顺流而下的木排几乎将码头塞得满满当当。木排上搭着帐篷,人从里边钻出来后,便开始把筏上装载的稻米、肉脯、奶酪卸下,统一装上大漕船。 木排还会继续利用,会顺流而下,直到振武军城一带再拆解,作为扎营木料,免得砍伐当地森林。 除木排以外,还有皮筏子。 此物是在兰州制造的。用全牛去头,从颈部剥取,净挖骨肉,不损坏外皮。在水中浸泡数天,皮质发臭味之后,出水晾晒。刮去牛毛,刷洗干净,扎紧蹄孔,用盐和油浸渍搓揉遍透,风干成为皮囊,可防水防腐。 这些皮囊扎在一起,编成筏子。小皮筏可从青唐城直航而下,一般可装载一千斤的货物。 中型皮筏由80-100个皮囊编组而成,4-5名水手,可装两三万斤,也就是250斛以上的粮食,抵十辆大马车,但只能从兰州顺流而下。 大皮筏,由多个中小型皮筏编成,中间用十数根木杆连接固定,四角各设大木桨一只,有16-18名水手,运载能力几乎可以和漕船相提并论。 皮筏非常适合长途货运。到目的地后,将皮筏内的气放掉,直接走陆路返回出发地,再行装运。或者干脆将牛皮卖掉,回去后再制作新的皮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兰州如今就有不少人这么干。木筏运货,货物交给客人后,筏子拆解卖掉。皮筏也差不多,赚两趟钱。 而木材、牛皮、羊皮,其实也是青唐、兰州一带的主力出口商品。现在当地的种植业也渐渐起来了,肉脯、奶酪、驼毛也开始大量往下游运输——至于羊毛,因为毛短,粗硬,不好用,清理起来也麻烦,没有什么销路,除非培育出一种更好的绵羊。 木筏、羊皮筏、牛皮筏、漕船、驮马、骆驼、马车,几乎所有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大量水手、民夫从各地汇聚而来,战争,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时候,打的其实是后勤。 邵大帅的运输成本并不算太高,李克用呢? 第十五章 汇集 山风拂过溪涧,吹皱了一汪池水。 野利经臣回了一趟山里。 在山下当了几年官,愈发不习惯山上的生活了。 山下有宽敞明亮的大宅子,有好吃的饭食,有热闹的坊市,有来自各地的奇珍货品,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可以交流…… 从山下回到山上,就像从新居里回到破败的老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腐朽陈旧的气息。 怪不得下了山的健儿很少有回山上的! 看着汇聚过来的野利氏分支部落头人,野利经臣懒得和他们废话了,只想赶紧办完事,然后回山下品着香茗,看着天边的晚霞,优哉游哉地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 年纪大了,就这点追求。 “不用我多说了吧?大帅有令,横山党项出丁一万。着落在野利氏这边,便是五千人了。各部分一分吧,凑足人头。”野利经臣掸了掸座椅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坐下道。 横山党项,其实还是有点章法的,不是那种愚昧透顶的部落。而且也归顺灵武郡王后,文明程度得到了一定的发展。 理蕃院的正副主事是野利经臣和没藏庆香,但中下层僚佐全是唐人。这些官员时不时上山,帮着各部头人统计粮食收成、牛羊数量,顺便记录个大概的丁口数量。 大帅有令:“横山、平夏、河西三党项,凡有男孩,长至十岁均需登记。” 根据光启末最新一次整理,横山党项三大族群,即以野利氏为首的东段族群、以没藏氏为首的浑州川族群、没有大部落的东山党项族群,共有十岁以上男丁十一万余口,其中成丁九万口。 这九万成丁,就是邵大帅的兵源之一。 山上的人口,很多年没增长了!明明没有外敌,内部仇杀也渐渐销声匿迹,人丁为什么没有增加? 野利经臣是懂其中道道的,但他不想说。头人们也是懂的,迫于现实,也不想说。 “兀卒既有令,自然遵从。” “这次打哪个?可有财货拿?” “是啊,每次都抢的牛羊皮子,不想要这个了。” “抢些金银器吧,上次在山下看了不少,比人头酒器好看多了。” 将吵吵嚷嚷的头人们都轰走后,野利经臣又去了趟茶山。 这是野利氏最大的财源,和部民一样,是野利氏立足朔方的根本。 儿女姻亲,对邵树德这样的枭雄来说,不足为恃。 野利经臣看得很清楚,女人只是邵树德享乐的工具,或者是巩固权势的工具。要想成为独孤氏、长孙氏那样的豪族,野利氏必须要体现出更大的价值。 茶山铁矿和数万部民,缺一不可。 丘陵下响起了一阵阵的马蹄声,那是前往各附庸部落传令的亲信。 …… 山塬上,一骑驻马。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惊动了正在整治皮子的山民。 “兀卒点兵,你部出五十人,速速带上荞饼,随我下山。” “可要带器械?” “不带器械你怎么打仗?别废话了,弥药王的子孙,即便再武勇,也需要长矛和弓箭。” “这次打哪里?我家里缺头牛。” “草原上有的是牛。抢一头犍牛回来,拿去跟人换小牛,靠你自己本事!” “走,早等不及了。” …… 涧泉边,大群髡发汉子拎着锄头、钉耙冲进了家中。 “快,把弓梢拿来,还有弦。” “这条弦不能用了,换一条。再拿一条吧,省得坏了没处换。” “孩儿速去把刀磨一磨,阿爷出征回来,便能换个铁锄头了。” “下个月就要下种了,兀卒就不能等一等吗?忙完了地里的活再出征也好啊。” “种个屁!一亩地收个几十斤荞麦,够吃吗?” “家里的日子,靠种地是不成的,就得跟着兀卒出征才行。要没上次带回来四头羊,幺女都没足够的奶水吃。” …… 林间草地,牧羊人将最后几只羊赶进了圈里。 猎狗围着他转着,尾巴欢快地摇个不停。 他轻轻地靠在栅栏上,看着西天的晚霞。良久之后,钻进了木屋之中。 皮甲、猎弓、箭矢、匕首、长枪、水囊、荞饼、肉脯,一一收拾妥当,挂在马鞍两侧。 牧人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家人,消失在了林间小路上。 猎犬飞快地跟在马后,良久才停了下来。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山谷中仍回荡着清脆的马蹄声。 …… 雄鹰划过天空。 白练似的无定河畔,万马奔腾。豪迈的骑士们涉水过河,激起万千浪花。 草原上的狐兔飞快奔跑着。 但每至一地,都可看见携弓带刀的武士。他们大声谈笑,豪气冲天。 兀卒大点兵,一日内消息传遍无定河两岸。 牧人们洗刷完马匹,带上心爱的骑弓,拿着新磨的马刀,跟在头人身后,朝军旗所指方向而去。 旗帜在风中猎猎做响,战马嘶鸣声、甲叶碰撞声、猎犬吠叫声、羊群咩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草原进行曲。 卫慕部、麻奴部、庞青部、没移部、大虫部…… 一支支部族军汇集起来,顶着呼啸的北风,向北、向北、再向北。 平夏兵,如何比不上那些山讹子? 平夏的美人,让兀卒迷醉,勇士,亦能让兀卒赞叹! …… 古老的关城历经千年风霜,一度变成了突兀地立在茫茫荒原上的黄色土堆,如一峰巨大的骆驼,默默地踯躅在历史深处。 唯有树轮一般的砖痕,让来自各地的商人、旅客们,从这古老的指纹里暗自凭吊。 四季白雪皑皑的山峰与其遥遥相望,像一位皓首银须的有道天尊,将他的金毛犼牧放在这里。 驼铃轻响,黄沙漫天。数千河西勇士从风雨蚀刻地面目全非的城池后出现。 骆驼意态悠闲地跺着步子。 压在背上的货物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一边走,一边轻轻咀嚼着。 大风渐起,沙粒迎面而来,将勇士们古铜色的皮肤磨砺地粗糙无比。 长龙般的队伍延伸到远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名动西北的可汗的一道命令,便让这些生于斯长于斯戈壁汉子们动员起来,远赴他地。 驼铃悠悠,鹘鹰飞过。 河西的勇士,在追逐他们的马上功名。 …… 怀远新城外,随着大纛的出现,军士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义从军青唐都的军士们还不太适应这个狂热的场面。 曾经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唐军士卒不断用步槊敲击着地面。 高台上的赞普每挥舞一下手臂,周围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情绪是会感染的。 随着赞普策马驰入军伍之中,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是赞普的军队,他一个人的军队,所有人都升起了明悟。 亲兵簇拥下的赞普驰过阵间空隙,青唐都军士们拿刀敲击着盾面,也跟着呼喊了起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纛所到之处,人潮如浪涌一般。 中原的诸侯们,把眼睛睁开往这边看一看吧。 西北的龙荒沃壤之上,一个史无前例的“怪胎”军头正如日初升,耀眼无比。 他是胡人的可汗,是党项人的兀卒,是吐蕃人的赞普,也是汉人的郡王。 他统治着二十余州的土地,二百多万民众,麾下十二万大军如臂使指,正要如同暴风雨一般席卷整个大地。 他要让中原藩帅臣服,要让草原英雄跪拜,要让大唐天子束手。 军队就是他的本钱,也是他的权力源泉。 “铁林军儿郎何在?”赞普驻马在他最心爱的部队前方。 “大帅万胜!”比方才更震耳欲聋的吼声如惊雷般响起。 “此番北巡,我便在铁林军中,不稍却一步,诸将士可敢为我拼杀?”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树德哈哈大笑:“有如许健儿,李克用何足道哉?” “发赏!” 第十六章 东面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时间进入1679年。中国近海,正是北风呼啸的时节,一年一度的移民运输行动也正式拉开了序幕。但一个令人感到悲伤的消息时,今年可供移民的数量已经下降到了四万八千人,会显著影响到本土移民部统计的1681年全国人口数据,可见移民来源的日渐枯竭。 而移民数量少了,自然也就空出了一部分船只。这些船只在10月底、11月初的时候,就满载各类货物,陆陆续续从北方南下,部分前往崇明沙这个在清军攻击下残破不堪的中转点,部分前往定海县,部分则南下前往广州或热兰遮港。 前往热兰遮港的船只尤其多,其中甚至还包括一艘台湾银行辖下的“星”级轻巡洋舰,它护卫了总计五艘大大小小的普通船只,其中就包括公司总经理邵曙光乘坐的“千岛群岛”号武装运输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话说发展了这么些年,台湾银行的实力已经是有目共睹,可以买得起各类船只、可以四处投资,但邵曙光依然对租借自海军的“雅克萨”级武装运输舰情有独钟,“千岛群岛”号多年以来更一直是他的座舰。他甚至打算,再过个几年,他就和海军打个商量,看看能不能把这艘船买下来自用。 邵曙光当然有这个实力!财大气粗的大型康采恩企业台湾银行,他本人就拥有5%的股份,他父亲邵树德、兄长邵耀光也各持股5%,可以说他们邵氏家族是除了本土财政部及远东三藩以外,最大的持股群体了,每年获利巨大,不知道被多少人羡煞。 今次他乘船抵达热兰遮港,是就日前发生在台湾岛上的一些事情进行调解。话说东岸人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进行几番谈判之后,现在关系虽然仍有反复,但比起当初已经要好上很多了,双方之间不但解除了冷淡乃至敌对的状态,就连双边贸易也已经恢复了大部。因此,这次当福建郑氏集团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台湾岛垦殖发生冲突时,与双方的关系都还算密切的东岸人,就很自然而然地被请了出来,充当双方之间的调解人。 东岸这边的主调解人是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副调解人是来自宁波的吕方,此君目前担任新成立的宁波招商局局长,是开拓队队长马文强麾下的干将,至于原本贸易方面的工作,则由胡驰接任。 东岸人之前已经提前一个月通知了荷兰人的福尔摩萨总督雨果·罗尔,因此这会抵达港口后,荷兰人只稍稍检查了一下文件,就恭敬地放下了,并将一行人护送到了东岸人设在码头附近的的商站内。 “城里最近来了不少红毛,我打听过,大概有三百来人的样子,其中超过一半是在德意志地区招募的雇佣兵,其他多是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水手什么的,看样子是被郑经的人给刺激到了,打算加强热兰遮城的房屋。啊,对了,与之同时抵达的,还有八百多马来士兵,这些人如今都住在城外,就是那一片有着巨大的‘VOC’标志的木屋。我猜测,他们应该是来自东印度群岛,荷兰人在其中数十个岛屿上修建了要塞,建立起了殖民统治,组织一些马来人前来福尔摩萨助战,应该不成问题。”作为台湾银行热兰遮堡联络人的韩银,甫一接到邵曙光一行人,就开始进行汇报。 “不用猜测了,那些马来人肯定来自马鲁古群岛,荷兰人在那儿势力很大,英格兰人、葡萄牙人甚至西班牙人都被打过,基本是他们一手遮天了。这些人来自那片岛屿,也一点都不奇怪,事实上荷兰人没从别处调黑人士兵过来就很不错了。”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长条椅上,邵曙光一边用火柴点起了卷烟,一边评论道:“看来郑经给了荷兰人不小的压力啊,台北府那边现在有一万多人在屯垦了吧?乖乖,一下子设了台北(即后世台北)、竹堑(后世新竹)两个县,这荷兰人想不感受到压力也不行啊!” 其实,福建郑氏集团目前的统治重心仍然是在大陆之上,对于台湾岛的垦殖并不如何上心。但再不上心,毕竟其离大陆太近,交通太过方便,郑经只要稍稍投入一些资源和人力,就能在岛上展开一股声势颇为不小的垦殖活动。就比如如今的所谓台北、竹堑两县,郑经就前后派两万人左右过来垦殖,目前尚余一万多,分据两县,以官私垦号为主要经营模式,种植水稻、甘蔗、烟草等作物,同时砍伐大木,以做造船之用。 这样的殖民态势,说实话吓坏了荷兰人,远离故土万里的他们,何曾见过如许规模的殖民浪潮啊!强如东印度公司,目前在远东的全部欧洲籍雇员也不过才一万一千人左右,这还是在包括了水手、殖民地官员、军人、技术人员及家属的情况下,且分散各处,像福建王郑经这种大手笔,荷兰人确实很难想象。 因此,他们就像那受惊的毒蛇一样,高高地将头竖了起来,对威胁到他的入侵者发出了“嘶嘶”的警告声。不过郑氏似乎对他们的警告有些充耳不闻,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计划中的屯垦任务,并且还将与李成栋战争中获取的俘虏也送到了竹堑县一带的官营垦号,继续垦荒大业。 这样一来,荷兰人就毛了,尤其是在郑氏开始派人袭击原本向荷兰交税的台湾原住民的时候,这种挑衅行为就变得更加难以容忍。于是,在去年上半年的时候,荷兰人派了一队人前往后世台中一带,阻止了一支郑氏军队掳掠原住民的举动,因为这里的居民常年向荷兰东印度公司缴纳鹿皮等实物赋税,是公司财源之一,不能不有所表示。 而荷兰人这么一做,郑氏也立刻有了反应,他们从大陆调了一些军队登岛,扬言要大举南进,征服热兰遮堡。同时,郑经也派了不少水师舰船在台湾海峡一带活动,虽然他们的小船对付起荷兰人的大船很吃亏,但胜在数量多啊,给荷兰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尤其是夏季东南风起的时候,荷兰人不得不绕道台湾海峡以东北上进行贸易(郑氏的小船吃水浅,到这里危险性大增),非常之不划算,而且有时也可能会遇到郑氏从东岸手里买的少数几艘大帆船,并造成了一艘满载粮食的商船沉入大海的悲剧。 出了这档子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上下总算明白了和地头蛇争斗有多么地麻烦。他们毕竟是商人,任何时候都是以利润为第一考量因素,郑氏侵犯了他们的税基,影响了收入,那么做出反应不奇怪。现在他们又发现,与郑氏继续作对的话,也许会搞得他们的收入更受影响,因此就动摇了,开始与东岸人接触,想办法进行斡旋。 而恰好东岸人也想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改善关系——前阵子不是在响水港外抓了几艘荷兰商船嘛,弄得大家有些不开心——而且让郑氏与荷兰真的全面撕破脸也不符合东岸人的利益,于是进开会研究讨论后,同意了荷兰人的斡旋请求,并委托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全权负责此事。 邵曙光在1月5日抵达热兰遮城堡后,因为雨果·罗尔总督带人去北边查看稻田和蔗田的扩建了,因此便在商站内等了起来,顺便也查查账目,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而说起罗尔总督北上巡查的事情,就不能不提起如今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大力开发的事情,即他们通过征服、引诱土人,不断获得新的土地,然后将其种上经济作物或粮食,通过对东岸及其他国家出口,获取巨额利润。 而为了保障他们的这种行为能够持续下去,荷兰人近些年来在岛上驻军数量也是与日俱增。历史上1628年时有330名士兵,1638年讨伐麻豆社时有500名白人士兵,1658年则已经有了千人,1661年1300人,最高峰时可能有接近2000人,其中超过一半是白人士兵,足见荷兰人对这个提供了公司六分之一利润的岛屿的重视程度。 第十七章 神速 大发之下,无人得免。 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两支庞大的队伍正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方扶老携幼,带着帐篷、牛羊和家什,往灵州方向而去。 一方纵马驰骋,带着骑弓、箭矢和长矛,往胜州方向而去。 邵树德最喜欢抄掠敌人的牛羊和丁口了,焉能不防备这一招? 除了契苾部的老弱南下麟州一带之外,庄浪氏、王氏、哥舒氏、浑氏四部近八万老弱全数前往灵州,直到北巡结束为止。 开航后的大河之上,桅杆如林,一艘又一艘漕船出现在天边。 船只航行的速度很快,它们超越了一队又一队正在行军的骑兵。 渐渐地近了,近到东受降城头的士卒能够看到站满了甲板的武人。 只花了十天时间,从怀远港出发的百余艘漕船就抵达了胜州,比一人双马的骑兵还快! 第一艘船只靠上栈桥,搭板放下,挎刀持弓的武士率先而出。 又一艘船只靠上栈桥,辅兵小心翼翼地搬着粮袋下船。 同时能停靠八艘船只的榆林港码头进入了繁忙阶段。 行营僚佐搬来桌案,席地而坐,开始抄写登记军资,分门别类。他们笔走龙蛇,字迹潦草,忙得满头大汗。 “你这脯,硬得跟铁甲一样,存放多久了?发到军中,武夫们还不砍死我?” “夏州葡萄美酒,应发三千坛,为何少了二十一坛?什么?路上打碎了,不行,得补上。” “羊这般瘦弱,哪家发来的?夏州官牧?这……” “怀远作院的箭矢数目对了,回乐作院的还差五千捆,加紧运来。” “槊刃四千把,存放到东城乙字库。” “磨刀石……” “绳索……” 僚佐记录完,仓库那边的小使们就要赶紧入库。他们口干舌燥,喉咙都要喊破了,不断指挥民夫搬运货物。箭矢多少捆,放哪里,醋饼多少筐,屯哪处,药材多少包,如何个保存法…… 临时征集的牧民们则在旁边的马场内切割草料,一刻不得闲,手臂酸痛得不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还有人在煮豆子,制作给马吃的粗粮饼。 甚至就连孩童都被动员了起来筛秕谷,准备麸子。 离码头数里之外,万余名六谷吐蕃的壮丁、健妇正在挖掘堑壕,修缮营地,搭建望楼。 他们挥汗如雨,按照军中文士的指点,不断完善着营地。 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就是战争,既有杀伐场上的浴血豪迈,也有大本营里的琐碎枯燥。 从天空俯瞰下去,民夫如蚂蚁一般辛劳,驼马大车充塞四野,外围则是整齐列队的军士,开赴远方。 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常年征战的朔方军,从前线到后方,都锻炼出来了。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登岸。 “大帅!”阴山诸部头人跪满了一地。 邵树德遥望东面的群山,新泉军已进占善阳关。李克用闻讯,当知道朔方军的战略意图了。 “都起来吧。”他平淡地说了一句。 头人们纷纷起身,毕恭毕敬。 白道川巡检使契苾璋实力最强,也是地主,有心张嘴说两句话,但目光一看到邵树德平静无波的面容,就又咽下去了。 “各部都来了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契苾部来了一万二千又八百人人,马六千匹。” “浑部来了九千九百人,马两千六百匹。” “藏才部来了一万又七百人,马两千四百匹。” “庄浪部来了九千二百人,马三千匹。” “哥舒部来了九千人,马三千一百匹。” 差不多五万人,还不错。 “契苾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北面游奕讨击副使,率五部骑卒一万七千人,携带粮豆至盐池(今岱海)待命。” “末将遵命。”契苾璋大喜。 “王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五部排阵使,统领三万步卒,屯于振武军城以东,勤加操练。” “末将遵命。”王歇大声应道。 庄浪伸等人脸色黯然。契苾璋实力强,大家也就认了,但王歇也能混个排阵使,统领阴山五部三万多步卒,说明在大帅心里,还是藏才王氏更亲近。 “如此,都退下去,善加操练,勤谨用事。” “遵命。” 吩咐完这一切之后,邵树德自领已整队完毕的铁林军八千步卒,往振武军而去。 …… 渐渐返青的草原之上,牛羊牧歌早已远去,金戈铁马开始显现。 朔方军的调动是神速的,是出乎大同军及河东军预料的。 船运的便捷大大提高了大军的后勤保障能力,使得各部可以轻装行军,快速赶路。 三月二十四日,数千骑出现在了参(sān)合陉一带。 他们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前行。 这里早就是长城之外,是中原人眼中的龙荒之地,但这支打着“杨”字旗号的大军却毫不在意,万余骑赶着牛羊,如郊游一般直插东南方向。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水泽,夕阳西下,湖水瑟瑟,水波起兴,鸥鸟云集。 岸边有大片的森林和芦苇,水草丰美,向为北边五部之吐谷浑赫连部的游牧地,但他们现在都跑了,要么去了云州,要么跑向了东北方向。 军士们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龙家部落的辅兵,随意欣赏着湖畔美景。 “可是飞熊军杨军使?”恭候多时的契苾璋立刻上前,行礼道。 亲兵拿出了一份牒文:“奉处分,弧矢之利,武艺所先,号猿而永播嘉声,落雁而能传妙技……前件官早攻手射,善应心机,不弯三百斤弓,能发七十步箭。纪昌若见,必想弢(tāo)弦;吕布相逢,固惭捻筈(kuò)……事须权充行营北面游奕讨击使。” 契苾璋在大唐为官多年,当然是识字的,只一看,便单膝下跪道:“末将拜见讨击使。” “屯驻多日,可曾见到河东军?”杨弘望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问道。 “有贼军游骑,未见大队。”契苾璋答道。 听到契苾璋将河东军称为“贼军”,杨弘望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可将其逐走?”他问道。 “末将率军抵达此处后,便日夜围杀河东游骑,并遣人南下,远侦贼势,得知贼军顿兵于云州坚城之下,兵马众多,几有四五万人。” “准备食水,休整完毕后,我部会立刻南下,会一会沙陀儿。” 契苾璋闻言大吃一惊,道:“讨击使何如此之急?” 他虽然深恨李克用,巴不得将其击败,可如此大胆,是否真的合适? “契苾将军安坐于此即可。盐池水草丰美,鱼儿甚肥,便多吃点吧。”说罢,直接起身去了部伍之中,督促军士们抓紧时间休息。 契苾璋的脸色有点黑。 朔方军打仗,都这么勇猛精进么?其兵将,也都是这么跋扈的么? 他带着一万七千骑屯驻于此,表面上看是等待大帅主力抵达,可实际上呢?真的没有畏惧李克用的因素作祟么? 杨弘望自然不会关心契苾璋的心情。 此番他将飞熊军全部带来了,计银枪都五千战兵、五千辅兵,豹骑都一千战兵、两千辅兵,全军共两万匹马,机动力惊人。 在振武军城的时候,大帅又给他补充了从丰州永清栅马场送来的七千匹骑乘马,目前全军的马匹总数竟然达到了两万七千,是人数的两倍还多。 备用马,可以驮载食水,但肯定不够,于是他还需要先期抵达此处的契苾璋提供必需的补给,然后方可南下。 盐池离云州并不远,也就两百多里的样子,飞熊军奔袭而去,应能让李克用手忙脚乱一番。 战兵吃喝完毕之后,便或躺或坐,抓紧时间休息。辅兵则还要忙着照顾马匹,准备接下来几日所需的物资。 …… 申信又带着部队出发了。 还是他的老底子万胜军,一共四千多步骑,出云州北上,抢占燕昌城。 事实上他对大帅的这个命令很不解。 游骑侦悉,北边盐池一带已出现打着契苾璋旗号的大群骑卒,足足一万多人。 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因为此番北上围攻云州,河东军总共也就带了万五千骑左右。不管那样部族军的战斗力如何,人数是实打实的,威胁性很大。 如果换他来指挥,在云州城尚未攻下,东面传来三万燕兵增援蔚州,西北面又发现朔方军踪迹的话,早就下令班师了。反正赫连铎现在弱得很,也不敢追,只要退回代州,有雄关险隘阻隔,进可攻退可守,稳妥多了。 但大帅的心情不好,他也不敢触霉头,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北上了,不然真可能被杀全家。 邵树德特别奸诈,遣使致书邀大帅于旋鸿池会盟——旋鸿池,位于今丰镇市东北,东、西海子一带,为草原上一巨沼湖泊,北魏文成帝曾观鱼于此,今已干涸消失。 那地方能去? 从云州北上,要走一百六十里才能到旋鸿池。邵树德将会盟地点安排在那里,其心可诛! 他就和北朝那些胡人皇帝一样,哪里都可扎营,无需城池,随心所欲,但大帅可不能这么冒险啊。 唉,这破事! 带着满腹牢骚,万胜军继续前行,孤独行走在荒凉的古道上。 至傍晚时分,前锋游骑来报,燕昌城空无一人,他们已将其占据。 申信稍稍放下了点心。 此城乃慕容垂所筑,如今比较破败,但多多少少有点防御效果。 先占着吧! 大帅的意图也很明了,让他们万胜军堵住燕昌城这个南下的必经之路,然后再考虑是不是北上会盟。 赫连铎不足惧,他都不敢出城了。但三万燕兵是个麻烦,万一东路军抵挡不住,退路可就没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万胜军全军进入了燕昌城。 辅兵们忙着收拾打扫满是蛛网的破败房间,申信则登上了城头,俯瞰四周的原野。 可真是壮观啊! 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河流纵横其间,小海子星罗棋布。高低起伏的丘陵,陵下是一片又一片的茂密树林。 明天得差人去砍点树回来加固城池。申信手抚凹凸不平的城墙,甚不满意。 毕竟是慕容垂重病之下草草筑就的城池,还是不太行! 西北方的山林间飞起了大片鸟鸥,看着非常赏心悦目。 申信刚想赞叹两声,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果然,大队手持银枪的骑卒出现在了山林边。他们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便催起马儿,朝燕昌城这边冲来。 “派信使给大帅传信,再把城门堵上!”申信立刻下令。 他现在有些理解大帅派万胜军北上的决定了。这朔方军,来得也太快了! 若是被他们顺着羊水(今淤泥河)直冲下去,猝不及防之下,数万河东大军岂不是要遭? 看装束不是部族军,应是朔方衙军,怎生来得如此之快? 城外响起了连声惨叫,申信放眼望去,只见几个出城的信使直接就被人截下了。 野外的银枪骑卒越来越多,四处兜着圈子,不断恐吓城头上的守卒。 他们并没有尝试攻城,而是在外游弋着,围杀斥候、信使,嚣张无比。 公然袭杀河东军士,朔方军是准备撕破脸了? “入夜后得再派一波信使。”申信越看神色越凝重。 朔方军的骑卒太多,若大帅不知情,贸然北上,即便步卒勇猛精锐,可一旦被邵贼数万骑困住,岂不重蹈汉高祖白登之围、隋炀帝雁门之困旧事? 第十八章 搏一搏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秋风送爽,麦色金黄。十月的南尼德兰安特卫普,新任华夏东岸共和国驻欧全权特使高文刚,正和刚刚病愈的约翰·德维特进行着交谈。 或许是背井离乡导致的心情抑郁,也或许是连绵的战火影响到了这座已经闲居数年的城市,曾经的联合省大议长德维特今年以来身体并不是太好,特别是在他的兄长、前荷兰海军上将科内利斯·德维特不幸因病去世后(在监狱里遭受毒打的科内利斯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约翰·德维特就变得很沉默了,几次与东岸外交官员的交谈话也不多。 不过这次,德维特突然向东岸人表示,他想要回到联合省、回到海牙,领导目前已经一盘散沙的共和派议员,继续与奥兰治亲王进行争斗。 “您迫切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问题在于,奥兰治亲王威廉目前的声望实在太高,不是谁可以撼动的。您这样回去,只怕得不到什么好结果,甚至还会有生命之忧。”高文刚坐在德维特的对面,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很温暖,但话语间却又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虽然我们可以帮忙施压给奥兰治亲王,但人家会不会给面子很难说,德维特先生,请恕我直言,以现在联合省的状况,您回去危险性太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高文刚说得没错。法荷战争持续多年,奥兰治亲王威廉力挽狂澜,将联合省从亡国的边缘拯救了回来,声望那真的是如日中天。即便这几年因为战争连年加税——光陆军开支就差不多达到了1.5亿盾,别说还有海军及援助盟友的钱了,只能说一句,荷兰真土豪——导致国内百姓非常不满,且海军连续在马提尼克岛和加泰罗尼亚近海两次败于法国人,但这也只是让奥兰治亲王的光环稍有褪色,离形势倒转还远着呢。 不信?那么请看看当初与奥兰治家族一直作对来着的共和派议员吧,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是有一部分仍然在公开或非公开场合与威廉三世唱反调、搞小动作,可在如今的民意下,他们也搞不出多大的风浪,顶多借着一些人对加税不满而鼓噪一下罢了。除开他们之外的大多数人,目前还是以奥兰治亲王马首是瞻的,毕竟现在联合省尚未完全摆脱危机,法国人的压力始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再怎么着也只能先忍了——即便是那些商人出身的共和派议员们,现在很多也被迫投降了奥兰治亲王,至少表面上如此。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败坏了联合省的政治传统。即便是在1650年之前,也没人像他这样大权在握的。最近这几年来,他已经以各种可笑的理由审判了很多共和派议员了,这种行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即便现在看来没人敢向他挑战,我就不信将来也没有。所以我必须回去,因为如果再不回去的话,共和派就更没机会了,这不符合我的理念,也不符合七省联盟的精神。”约翰·德维特坚决地说道:“威廉三世必须有人来限制他,否则共和派可能就再也没有崛起的机会了,奥兰治家族的人做得出这种事来,当年奥尔登巴内菲尔特被处死的事情,我可还记得呢。” 话说奥尔登巴内菲尔特,是联合省历史上的著名政治人物,曾经担任过三级议会议长,与奥兰治家族的莫里斯亲王同时期掌握着七省联盟,不同的是他掌握政府和议会,在资产阶级中有巨大的影响力,而莫里斯亲王掌控军队,在传统土地贵族中影响力不小。 在1619年的时候,议会内共和派分子和支持奥兰治家族的议员因为很多事情搞得关系紧张,渐渐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以至于逼迫得奥尔登巴内菲尔特与莫里斯亲王也走上前台,开始了正面对抗。不过,掌握军权的莫里斯亲王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直接以军队施压,并授权政府内的亲信揭发议长奥尔登巴内菲尔特,并给他定了以下几桩罪:1、擅自解散乌得勒支省的骑兵而导致地方出现混乱局面;2、与敌国保持联系;3、暗中破坏宗教和政治命令。 后来,就如同几年前发生在海牙法院的那件荒唐的审判德维特兄弟的事情一样,奥尔登巴内菲尔特也遭到了总计24名法官的集体讯问,讯问从2月3日一直持续到4月14日,记录写满了数百页文档,但始终因为缺乏证据而无法定罪。 最终,不耐烦的莫里斯亲王授意讯问停止,并直接让法官们在5月9日宣判了奥尔登巴内菲尔特死刑,三天后告知了当事人审判结果。与此同时,共和国执政、莫里斯亲王还假惺惺地问奥尔登巴内菲尔特,是否要请求被赦免,奥尔登巴内菲尔特拒绝了。 5月13日,白发苍苍的三级议会议长奥尔登巴内菲尔特拄着拐杖走上了议会大楼前的断头台,一位从乌得勒支省临时赶来的刽子手对他执行了死刑。而在临死之前,奥尔登巴内菲尔特用一种讽刺的语调说道,这就是国家对他“40年忠诚服务的美好回报”。 从那以后,奥兰治家族再次执掌大权,直到多年后的又一次失势。那一次,奥兰治家族甚至做出了奋力一搏的努力,威廉二世带兵直冲阿姆斯特丹,打算兵变,结果被人提前泄密,本人据说也在半途得了天花暴毙(当然也有人怀疑一个正值壮年的人是否如此轻易巧合地死于疾病),德维特议长再没了政治上的对手,直到二十多年后的法荷战争。 因此,从任何角度来说,德维特都有理由担心奥兰治家族会对不肯服从他的共和派议员下狠手。至于理由嘛,很好找的,甚至只需找两个无赖诬陷一下,弄一些似是而非的罪名就可以开庭审判,然后判处死刑并没收家产,还不是美滋滋!即便现在联合省国内共和的民意基础还是很强,但奥兰治亲王的声望实在太高,对付少数几个不成气候的共和派议员,应该不至于折损太多声望。所以,约翰·德维特此时分外想回到联合省、回到阿姆斯特丹、回到海牙,那里有他的舞台,即便已经没法再担任什么职务了,但作为著名的共和派人士,基本的影响力还是有的,可以给一盘散沙的共和派议员打打气,更好地把他们组织起来。 此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像德维特这种人,衣食不缺,生活优裕,家族在联合省仍然在经营着生意,因此他现在也就政治上有所追求了。要是不让他继续从事政治活动的话,那可能比杀了他还难受,这几年在南尼德兰闲居,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虽然联合省那边时不时有人过来和他联络、商讨,但远程遥控毕竟诸多不便,哪有自己亲自上阵来得畅快! 现在,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他身上还背着奥兰治亲王给他签发的通缉令了!这个通缉令不摘掉,德维特就始终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去,而这,显然就要东岸人想办法疏通关系了,高文刚显然是深知这一点的,虽然他也没一定成功的把握。 “现在战事进行到哪一步了?战争有短时间内结束的迹象吗?”聊完了前面一摊子有关回归联合省的事情后,高文刚又问起了有关法荷战争的事情。这场战争进行到今日,早就不单单是法兰西、联合省两个国家的事情,而是卷入了包括法国、联合省、西班牙、瑞士(今年刚刚被荷兰人说动参战)、瑞典、丹麦、奥地利及一大票德意志诸侯国在内的众多国家,成了一场遏制法国人称霸欧陆的超级大混战。 战争已经足足打了五六年的时间,交战各方数十万军人厮杀至今,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作为主战区的弗朗什孔泰、洛林、科隆、卢森堡、斯特拉斯堡等地几乎被打成了白地,百姓大量逃亡;次战区的南尼德兰、意大利等地也不好过,被摧残甚狠,经济倒退严重,需要不少时间来恢复;而作为前主战区的联合省,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且在可预见的不短的将来,也没法恢复过来,这主要还是因为当初奥兰治亲王反复灌水逼迫法军的缘故,而这似乎也是如今联合省南部诸省人民对奥兰治亲王无法原谅的最主要原因,当初甚至还爆发过地方百姓组织起来援助法军,围剿那些四处打开通海闸门、破坏大堤的荷兰骑兵的事情,也是没谁了。 而即便是没被战火蹂躏的法国、奥地利这两个国家,也因为连年战争的重负及小冰河气候所带来的灾荒,使得国内出现了频繁的动荡。这些都令参战各方的君主们意识到,是时候停止这场游戏了,下面大家该好好谈一谈,找个体面的方式下台,然后各自休养生息、舔舐伤口,等待下一次全面战争的来临。 因此,现在各国都有很强的结束战争的冲动,这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权力最集中的法王路易十四也做不到无视国内无数饥民嗷嗷待哺的现实而强令军队继续征战,他还没那么愚蠢。 “各国使者早就开始接触了,今年至少已经谈过两轮了,谈判地点就设在埃诺,那里目前被法军控制着,但离其他各方也很近。”约翰·德维特说道,他目前虽然处于被祖国通缉的状态,可论消息的灵通程度,却一点也不比高文刚差,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在法国、奥地利、联合省这三个主要国家都打不下去了,西班牙是没能力继续打,英格兰则还在参战与否之事上犹豫不决,国会的议员们对于割肉出血参战也比较心疼,底层军官、士兵们刚刚结束与荷兰人的战争,且死伤惨重,短时间内再与他们结盟也有些关碍,所以战争差不多要结束了,我估计明年下半年就会有结果,最初也拖不过后年。欧陆打得太久了,也确实是时候休养生息下了。” “所以战争一结束,你们的机会就来了?”高文刚紧接着问道。他似乎有些了解德维特的思路了,那就是老百姓总是健忘的,战争期间需要救世主、依赖强人,所以对奥兰治亲王百般遵从,包括很多原先反对他的商人。不过当战争结束几年后,国家已经安定,人民渐渐过上正常的生活,原先被压制住的对奥兰治亲王不满的情绪就会慢慢爆发出来,这个时候就是共和派的机会了! 第十九章 碰撞 邵树德爬上了一侧的小山坡,俯瞰山谷和湖泊。 三百年前的遗迹已经难以寻觅。 慕容宝在此葬送八万后燕精锐。 傻儿子如此无能,逼得慕容垂在第二年抱病出征,大破北魏拓跋虔,攻占其都城。但在经过参合陂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大错事,那就是前去祭奠去年战死的将士。 参合陂内尸骨累累,曝于荒野。军士们看到自己父兄的惨状,放声痛哭。自家傻儿子的锅,老子也得背啊,慕容垂惭愧不已,气急攻心,吐血病倒了。 老子英雄儿狗熊,慕容垂之事,当引以为鉴。 教育子女,与政治军事同等重要。而今年年出征,与孩儿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更别说教他们什么了。 自己活着时,朔方军上下一心,无人敢质疑自己的命令,即便有不满也得藏着掖着。但死后,若出了个傻儿子,将士们还认吗?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邵树德伸起左臂,金雕顺从地落在上面。 罢了,想这么多无用,还是去“会猎”吧。 四月初,铁林军万人进至旋鸿池。当此时也,旋鸿池一带已有铁林军、天雄军、天柱军三部两万两千人。在西南边的盐池之畔,有新到的铁骑军万骑(五千战兵),即将准备南下,而在他们之前,契苾璋率领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已经南下,准备深入朔、代、岚一带袭扰。 南边燕昌城一带,还有飞熊军全部一万三千骑(六千战兵)。 善阳关那边,杨悦已经令新至的平夏党项四千余骑为先锋,自领新泉军及阴山蕃部步卒近四万人东行。 在更远的胜州一带,各路大军渐次云集。 以凉州嗢末为主的五千骑兵、平夏党项五千步卒、义从军八千步卒、横山党项步骑万人以及充当辅兵的夏、盐、灵、会、丰、胜六州的土团乡夫万余人,规模宏大,声势惊人。 这是一次全面战争动员,以后会越来越多地遇到这种场面,算是一次提前演练吧。 盖寓之前劝李克用,趁着朔方军尚未集结完毕,先行掩护安金俊撤退,其实是对的。 十几万军队,有步有骑,有战兵有辅兵,有乡兵有民夫,集结很慢的。若不是可以利用水运便利,根本不可能现在就进入盐池、旋鸿池一线。 李克用现在走,还不算晚,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大帅,高台已筑好,就等会盟了。”臧都保、牛礼、李唐宾、封隐、符存审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兄怕是不会来了。”邵树德让众人坐下,道:“不过高台也不会白筑,李克用不来,自有其他人会来。” 诸将听了若有所思。 邵树德笑了笑。他记得后世耶律阿保机崛起后,屡次南下劫掠幽州。劫完幽州后还不过瘾,于是向西横扫整个草原,打到阴山内外,大掠河套诸部而返。 甚至还带着胡汉大军南下云州掳掠,李克用集结主力北上,最后都没敢打,阿保机与李克用结为兄弟,然后返回草原。 这是让义兄提前二十多年感受了一把耶律阿保机给他带来的冲击。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阿保机也算是被李克用以及归顺于他的蕃部联合逼退的。 返回草原之后,阿保机专心经营辽东,实力日渐强大。不过其时中原藩镇武力仍在,几次南下都被北方军阀给赶回去了,更是留下了皇帝骑骆驼跑路的黑点。 此时的李克用,能召唤到鞑靼、奚、室韦、回鹘、吐谷浑之中的任何一部来援吗? 阴山北面就有鞑靼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大同军以北还有黑车子室韦,有人过来了吗? 云州、蔚州以北的草原上还有奚人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吐谷浑就更不用说了,赫连铎败亡之前,李克用是没法吞并的。 也就见钱眼开的回鹘人可能会替李克用打仗,但这次他们没敢来趟这个浑水。 契丹人的崛起,其实是帮了李克用大忙啊。 草原诸部人心惶惶,要么降服契丹,要么逃走。但李克用若没法吃下大同军,可就接收不到这份红利了。 管他呢,李克用接不了,本帅来接,保护你们不受契丹人的欺负。 “赫连铎的使者在哪?”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就在营中,可要将其带来?”臧都保答道。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问问他可知室韦、鞑靼和奚人的草场在哪,若知晓,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去请各部头人过来会盟。契丹日渐强大,各部苦不堪言,我也看不下去,请他们过来商议下如何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遵命。” ****** 溪畔,一名银枪都士卒栽落马下。 安元信收起角弓,抽出短槊,看了一下远方的战团,恨道:“邵贼从哪找来那么多替死鬼?” 酣战完毕的亲兵浑身浴血,道:“应是回鹘人无疑了。军中有回鹘人,认出了这帮朔方军的杀才。” 河东镇,若论军中蕃人来源,李克用未来之前,当以沙陀第一,昭武九姓第二,回鹘人第三,其他各部要少一些。 李克用来了之后,基本还是这个格局,只不过沙陀和昭武九姓胡人的数量更多,加起来已经超过了其他部族。 此番北上的五将,康君立、安元信、史俨祖上都是昭武九姓出身,后被沙陀收编,李嗣源说不清楚自己的族属,但目前算是沙陀人。就一个李承嗣,河东出身,巢乱后,李克用被短暂任命为忻代观察使时加入的。 河东骑兵大举北上,应该是出乎朔方军预料的。 不过他们的斥候散布得很广,非常机警,远远地就发现了这支从云州北上的部队,没起到突袭的效果。 突袭不成就硬打!邵树德就在北面,看你敢不敢放我们过去! 应该说,河东骑兵确实摸准了银枪都的心理。 汉军北上草原,匈奴人散开驰射,汉军的骑马步兵“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可一旦摸到了大人物甚至是王庭所在地,匈奴人就没法游斗了,只能放弃自己的优势,用短处去拼汉军的长处,如此焉能不败? 我有强弩,你没有。 我有铁箭,你还在用骨箭。 我有铁甲,你连皮甲都没,还是皮裘。 我不用干活,经常训练,你还要为生计忙活。 来和我打! 银枪都是离合之兵,按理来说没有义务正面对抗敌方的冲击骑兵,至少在他们的枪术练好之前没必要。 但王崇确实不敢放人过去,他怕万一。 不过草原骑兵也不是一点肉搏能力都没有。在归顺邵大帅之前,回鹘人就普遍使用马刀、铁骨朵、铁剑、长矛之类的杂七杂八的近战武器,此时长枪用得不顺手,还可以拔出这些副武器作战。 河东骑兵,五米长的马槊也很少,多是两米短马槊,即李存孝那种放在大腿旁边的“髀槊”,此外还有很多人使用铁挝(zhuā)、铁锏、马刀。 放弃五米长马槊,换来了马上开弓的机会,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北魏鼎盛时,军中有四十万会骑马射箭的人,凭此大杀四方,国朝太宗也非常重视“马射”,他的亲兵要考核四次骑射,过关才能入选,因此很多人是舍不得丢掉弓箭的。 银枪都使用在很多人看来“易断”、“劣质”的细长轻便长矛,外加弓箭,试图兼具两者优点,但终究还没练成。 战斗还在继续。 李嗣源一马当先,挥舞着铁挝,挡者披靡。 他身后跟着两匹空跑的战马,坐骑乏了,立刻换到另一匹上面,再行厮杀。 再后面是数百精骑,人人皆着重甲,马槊、长枪连刺,银枪都的轻甲骑兵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绕去,使用夹射战术。 “将那人杀了!”王崇手握长枪,带着三百余名枪术还算合格的银枪都军士,直接迎了上去。 北风咆哮,战马狂奔。 王崇一马当先,找准目标,誓要将这个破坏力巨大的敌将刺杀。 双方的亲兵拼命催马,试图给主将创造机会。 近了…… 王崇的长矛异常平稳。枪、槊,他都玩过,从小就玩,早就练过无数遍了。 战马交错,长矛刺出。 李嗣源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一躲,将王崇的长枪夹在腋下,然后挥舞着铁爪子就砸了过去。 王崇也算机敏,没刺中的瞬间就矮身躲到了马腹下面,铁挝从他头皮上空掠过,差一点就被打落马下。 战马交错而过,王崇抽出一把环柄刀,将迎面而来的河东骑兵斩落马下,但心中仍有余悸。 刚被他斩落的河东骑兵用的也是铁挝。河东怎么那么多人喜欢用这种奇怪的兵器? 听闻他们有一员勇将名李存孝者,就喜欢挥舞铁挝陷阵,还有一人名唤周德威,亦喜铁挝。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都他妈是一群怪人! “嗖!嗖!”两军整体交错过后,各自死伤不少,然后又将兵器插入马鞍旁的套中,纷纷抽出角弓,回身连射,竟是一点不放过杀敌的机会。 安元信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 刚才那人想必是朔方军的骑将了,身手还是可以的。李嗣源这招夺槊之术虽然比不上军中一些精于此道的老手,但也有几分火候的,居然让他凭借着打小练成的精妙骑术躲过去了。 不过这波人应该是朔方军中最精于近战搏杀的骑卒了吧?才三四百人,这可不够! 太阳升起,阳光有些刺眼,安元信正准备继续投入搏杀,眼角似乎瞥到了一丝银甲的反光。 西北边的小土坡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士正在上马。 他们笨拙的身体需要靠两名辅兵协助才能爬上去,然后又接过辅兵抬过来的沉重无比的超长马槊,感受了下平衡点后,紧紧夹在腋下。 鼓声响起,钢铁洪流席卷而下。 第二十章 铁鹞子已经攒到了648骑。 他们的机动力并不弱,毕竟一人三马,再腿短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他们也真的很无聊,没什么仗可打。 西征凉州时,若不是乌姆主太贪心,非要吞下好盟友六谷吐蕃,派人前来迟滞的话,他们根本就捞不到仗可打。 后来乌姆主兵败溃逃,诸部骑兵一路追击,他们甚至沦为了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可笑角色,不然怕是会被骑射手们玩死。 此番北巡,作为飞熊军的一部分,铁鹞子自然也要跟着出战了。但一路上除了赶路还是赶路,烦闷透顶。 银枪都能干的活,他们干不了。他们能干的,找不到机会干。 今天这个机会其实不算怎么好。 河东骑兵还是有实力的,而且他们的机动力强于铁鹞子:有的人披甲了,但马没披甲,有的人、马都没披甲,无论哪种,论机动力都是要强过铁鹞子。 因此,只能找机会偷冷子来一下。 648名人马俱披重甲的骑士冲在最前面,三百余名甲胄不全的骑手跟在后面,借着下冲之势,一往无前地杀入了战场。 应该说,具装甲骑的投入是相当及时的。 彼时的战场上,虽然乱,但河东骑兵肉搏能力强的特点慢慢显现出来。银枪都擅长骑射,本就不应该与敌方的肉搏骑兵正面交锋。 最近一年来虽然勤加训练,组织度也大大提高,装备也强了不少,但终究还是无法与河东骑兵正面相抗。 这不是他们的任务。 他们的舞台是敌后,袭扰敌军的粮道,打击敌方轻甲或无甲步兵,烧毁他们的仓库,破坏他们的农田,抄掠他们的人口,这些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正面厮杀,不是不可以,但真的不擅长。一年时间太短了,还没练出什么大名堂,结果就仓促上阵了。 具装甲骑的及时出场帮了他们大忙。 安元信部刚刚冲散对面的朔方骑兵,结果遇到直冲而下的铁鹞子,根本来不及机动,直接就被截成了两段。 安元信一边拍马狂奔,一边回头射箭,但箭矢不能入,连挠痒痒都谈不上。 他有些恼火。 康君立是主将,一个劲地催着大家赶路,发现朔方军的骑卒后就干了起来,但没想到旁边还藏着这么一支具装甲骑。 具装甲骑,兴盛于南北朝。自国朝初年以后,真的很少见到了。 晋阳西作院一年可产四百副马甲,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打制这玩意,而是制造人穿的甲胄,这也令河东步卒的铁甲率非常之高。 朔方军可真是有意思。人甲都不够,还打马甲,真的是以骑兵为重,完全不管步兵了是吧?皮甲和铁甲,可是两种玩意! 安元信一边抱怨、嘲讽、咒骂,一边拼了命地往外围逃,打算利用机动力甩掉这些具装甲骑。 但他们这些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负重能力强的同时,速度也不是很慢。从土坡上冲下来后,咬住了离得最近的安元信部,利用他们的大意,同时战场有些混乱的有利时机,从侧翼一冲而入,挡着披靡。 有银枪都被打散的士卒自动汇集起来,分散到豹骑都两侧,护着他们继续往战场中心杀去。 …… 李嗣源正杀得兴起。 铁挝之下,已经倒下十余朔方骑卒,其中一人似乎还是个偏裨将校,好像叫“毗伽”? 杀到现在,他已经信心十足了。 北上这万人,六千战兵,四千辅兵,对面的朔方军似乎也是这个规模,五千战兵。 双方的战兵奋勇厮杀,辅兵则藏在后方临时营地内。 朔方军的优势是射箭精准,河东军的优势则是近战搏杀能力强。一开始可能还看不出什么,但打了一段时间后,优势就一点点向河东军的方向倾斜了。 原因也很简单,战场太乱了! 骑兵作战,尤其是大规模骑兵作战,双方都不会一把就把人全放出去。而是分批、分类型:摧坚破锐的,后续跟上厮杀的,在外游斗包抄的,打的时间越长,战场越混乱。 一乱,迂回空间就少,朔方军的优势就减弱了,河东军的优势将加强。 李嗣源带着数百骑,横冲直撞,左冲右突。 铁挝一打,一人落马,抬弓一射,一骑栽倒。 杀得痛快!再杀一会,在马力衰减之前,定能把朔方军的骑卒杀败。 铁鹞子的出现打碎了他的美梦。 当闪亮的银甲出现在他眼帘时,李嗣源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走!”他一夹马腹,走避而去。 亲兵扛着大旗跟了过去,后面还有大队骑兵。 五人一小组,组与组之间左右间隔五步,前后间隔二十步。即便打到现在,他们仍然维持着战场纪律,而不是乱打一气。 李嗣源带走了跑得最快的五六百人,但后面的就没那么幸运了。铁鹞子如洪水一般冲过,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原本完整严密的阵型瞬间瓦解,骑兵集团变成了散兵游勇,让人欲哭无泪。 洪水继续前冲,直朝康君立的方向而去。那面大旗最耀眼,也最有价值。 …… 洪水冲过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王崇又杀了过来,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最开始那一波冲阵,三百多人几乎死了四分之一,就连自己也差点让铁挝扫落马下。 兜了一圈之后,又带了三四百人,杀入战阵,但李嗣源却不见了。 他注意到了具装甲骑冲锋的过程,心里有些发酸。折从允这厮又立功了,属于力挽狂澜那种吧。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痛打落水狗才是真的。他一拨马首,朝处于混乱之中的敌军冲去。 身后是高举着大旗的亲兵,不断有散落的骑卒汇集过来。 今天伤亡有些大,此时跟在身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亲兵,有成建制的,也有被冲乱的散骑,全靠这杆大旗聚拢人。 王崇的马鞍后面也系着两匹马的缰绳。最先的那匹战马中箭负伤,直接被他扔在了战场上,现在骑的是新换的备用马。 有敌骑迎面冲来。 这些河东骑兵确实不错,敢战。即便被冲垮了阵型,成了游骑,但依然没有丧失战斗意志,与草原牧民确实大不一样。 王崇端紧长枪,在刚刚刺中敌人胸口的一刹那松开了枪杆,随即看也不看结果,从马鞍下抽出环柄刀,又迎上了一人。 “噗!”刀下又添一亡魂。 “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哈哈,痛快!”王崇疯狂大笑。 被他斩落的人使用铁挝,这是他现在最讨厌的兵器。 马槊、铁挝、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可都是要练很长时间的,比长枪难多了,这会多杀一个,河东便少一分元气。 回鹘兵,要多少有多少!实在不行,再去甘州、肃州甚至沙碛募兵,在最后一个回鹘人死光之前,总能把你河东骑兵打崩。 “那有个贼将,杀了他!”王崇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长枪,遥遥一指。 “嗖!”有箭矢飞来,插在安元信的甲上,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战场上流矢很多,很多勇将没被人正面杀死,结果却中流矢而死。安元信也没觉得是有人特意针对他,仍然领着部下继续冲杀,打算先去康君立那里,然后再做计较。 马蹄阵阵,斜刺里一股骑兵冲杀了过来。 安元信抬手就是一箭,但对方机敏地躲了过去,箭矢正中其身后亲兵的喉咙——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给我死!”长枪迎面而至。 安元信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随即又抽出一柄小凿掷了过去。 但人太多了,没掷中王崇,也不知道打在谁身上。 “这些河东骑将怎么这么难缠!”王崇要发狂了,打吐蕃部落时,也没这么麻烦啊。 安元信与王崇错身而过后,也是骂个不停。 正常打,今日应该能打赢的,但多了那支具装甲骑,便难说了。 南北朝之时,双方最喜欢用的一个烂招就是:用轻装骑兵上前射箭,引诱对方骑兵追击,最后将其引入具装甲骑埋伏的地方,但今天朔方军并没有派诱饵挑衅,而是自己这边主动撞上去的! 这尤其让人吐血。 …… 铁鹞子横趟过整个战场,气势逼人。 他们的装甲极为厚实,他们的马槊重得惊人,哪怕夹在手里不挥舞,只需平端着冲锋,也能一往无前。 康君立的大旗飞快地往东南方向遁去。 他不傻,知道避开锋芒。 具装甲骑威力惊人,但消耗也大。一场战斗,最多冲个两次,何必硬碰硬呢? 史俨、李承嗣二人也很知机,紧紧跟在康君立身后。 刚才还追着银枪都打的河东骑兵如见到瘟神一般,纷纷拨转马头。 他们没有乱了章法,而是一股股汇合起来,尽可能收拢被冲散的人马,到南边重新整顿。 但不可能完全收拢了。 有朔方军的骑将聚拢了千余人,在具装甲骑冲过后的战场上,利用人数优势和配合优势,大量杀伤散乱的河东骑兵,战果颇丰。 这些人,能逃回来多少是多少吧。 今日这一仗,本来打得挺顺手的,最后成了这种局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康君立等人缓缓停了下来。 战马喘着粗气,军士脸色发白。 史俨披头散发,兜盔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身后人人带伤,垂头丧气。 李承嗣身上倒没什么伤,但脸色也很不好看:今日莫不是中埋伏了? “邵贼的具装甲骑力竭了。”李嗣源狼狈地奔了回来,不过精神却不错,还知道说两句话调节下气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官位不高,比在场的康君立、李承嗣、史俨等人低了不少,不过因为是陇西郡王的义子,倒也没人说他什么。 “他们应还能冲一次。”史俨面色凝重地说道:“还打不打?” 安元信最后一个奔了回来,身后只跟着寥寥三百余骑。 康君立让他整顿兵马入阵,随后粗粗扫了一眼,心中一沉:今日之战,怕是损失了千余骑。 打黄巢,攻昭义,可没一战损失这么多骑兵。 他看得出来,这一仗朔方军也没做好准备。如果配合具装甲骑的是精于肉搏的骑兵,他们这场就要大败亏输。 对双方来说,竟都是一场仓促已极的糊涂仗。 “不打了!”康君立叹道:“即便邵贼真的在旋鸿池,这仗也不能再打了。士气已挫,军无战心,打个屁,我自回去向大帅请罪。” “万胜军怎么办?”史俨不合时宜地问了句。 康君立瞪了他一眼。 骑军北上受阻,万胜军又没带多少粮草。若无援兵的话,多半就要降了,还能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退兵 城外的喧嚣还在继续。 朔方军的骑兵用长枪挑着人头,不断地兜着圈子。 他们的心中满是怒火。 今日之战,损失有点大,足足六百余人战死,七百多人负伤。伤者之中,至少一半人回不来。 与当初轻取青唐城的意气风发不同,这一次全军都有些气闷。军使杨弘望更是黑着个脸,银枪都给他丢了面子,豹骑都又给他挣回了面子,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此战没打好。 不过旋鸿池畔的邵大帅在听闻之后,倒没有怪罪他们。 出门不捡钱就算亏的思想要不得,哪能次次让你占便宜? 这次事实就是双方都犯了错误。 银枪都错在不该打这仗,河东军错在没有搞清楚敌情。 李克用势必会责罚康君立,但邵树德不打算苛责杨弘望、王崇等人——人家本来可以不打的,但“护驾”心切,嘴上说几句得了,暗地里再给点赏赐。 铁骑军正在往燕昌城这边赶。 突骑都是精于肉搏的骑兵。背嵬都是加强版银枪都,成员主要是部落头人的亲随背嵬,精于骑射,但毕竟当“保镖”的,长短兵器的能力也不弱。 这两都五千战兵一至,如果河东骑兵再来,倒是可以与他们好好会一会——但说实话,铁骑军用在这里也浪费了,真正适合的还是各军所属骑兵。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银枪都现在正在试图将功补过。 燕昌城里还围着万胜军四千多人,主要是步兵,骑卒很少。 因为河东骑兵很快就离开了,因此打扫战场的是飞熊军。辅兵们上前收割敌人首级,总共千余级,此刻派了上百骑,用长枪挑着,在燕昌城外示威。 城头上的万胜军士卒自然也看到了,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动荡。 申信坐在毡毯上,神情踌躇,犹豫不决。 “将军还有何可犹豫的?”幕僚低声说道:“听城外朔方军所言,大帅派万人北上,应是接应咱们的,但被朔方军击退。此处地广人稀,堡寨稀少,几乎全是空旷的草原,没有骑卒接应,咱们跑不回去的。” “我亦知之,然不战而降,大帅恐要震怒,于我家人不利。”申信说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军使,如何活下去才最为紧要啊。” “先等几日吧。灵武郡王与大帅乃义认兄弟,应不会为难我等。再者,城外皆朔方军骑卒,攻城不太可能,先看看情况再说。”申信道:“接下来几日你盯着点军中,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前来汇报。” …… 李克用的中军大帐内,诸将云集。 康君立运气好,没被鞭打,原因是有人给他垫底了。 东路的安金俊大败,两万余人不说全军覆没吧,至少损失一半以上。 李克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接到了这个消息时,还是非常失望。 这其实已经比历史上好了,那次是全军覆没,大将安金俊中流矢而亡。三万幽州军大举西进,增援云州,李克用留万胜军断后,主力仓皇跑路,最后万胜军也降了赫连铎。 也就是这次惨痛的失败,让各镇窥到了虚实,也让朝廷似乎看到了机会。 幽州、成德、宣武、大同诸镇联合起来,欲征讨李克用。朝廷又召集了关中藩镇,派出神策军,进入河东。 这其实是李克用人生中面临的一次比较大的危机了,几乎就是乾符五年诸镇围剿他们父子的翻版。 做人太也失败,一会打这个,一会威胁那个,不可一世,最后仇敌满天下。 只不过因为协调问题,以及有人临阵变卦,再加上诸镇对于朝廷命令的执行力远不如十年前,最后没联合起来,冲得最猛的神策军吃了大亏,主力尽没。 关中藩镇受了一些损失,但整体跑路飞快,把朝廷和最积极的朱全忠卖得一干二净。 在此期间,河中严守“局外中立”,大家在他的地盘上与李克用打来打去,我还是稳如泰山:中立! 晋、绛这两个州城一会被神策军占了,一会被关中藩镇控制,一会被河东军打下来,我还是中立! 河中镇稳如死狗。 “大帅,如今之局势,可谓危矣。”盖寓指着案上的地图,道:“蔚州一败,我军侧翼门户洞开。斥候又来报,朔方军讨击使杨悦将兵数万,朝朔州而去,此亦威胁我军后路。当此时也,不该继续逗留于云州之下了,大军恐有倾覆之忧。” “某已遣吾弟克宁,将兵两万,出石门关、雁门关,增兵遮虏军、朔州、马邑、宁武一线。”李克用摩挲着刀柄,目光也盯紧地图。 “然杨悦乃沙场宿将,用兵大胆、诡诈,征讨陇右、河西之时屡战屡胜……” 盖寓这话只说了一半,后面一半的意思大家都懂:你弟弟到底行不行? “我家数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学得的,吾弟亦习得。论用兵,不在我之下,何疑耶?”李克用瞪了一眼盖寓,道。 帐内诸将要么是跟随李克用一起起事的旧人,如薛志勤;要么是沙陀人,如安金全;要么就是诸养子,但他们大部分官职不高,地位卑下。 一时间竟无人插话,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盖寓也知道这个时候继续说可能会触怒李克用,但事关河东存亡,仍然说道:“末将恳请大帅退兵。” 盖寓武人出身,但却是李克用事实上的谋主,任军府都押衙,位高权重。 见盖寓如此,薛志勤也有些动容。大帅的脾气,谁不清楚?这个时候进言,可不一定有好果子吃。康君立没挨鞭子,是他的运气,但这会可不敢保证。 “大帅,末将也请退兵。”薛志勤也不管了,谏言道:“乾符末,那么难咱们都挺过来了。此番出征,损失大吗,非也。不如接应安将军败兵南下,退入代州,犹未晚也。” 李克用听薛志勤提起当年的旧事,一时间有些触动。 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动辄打骂,但念起旧情来,也多愁善感。 盖寓、薛志勤都是老人了,跟着他一起起事,失败后亡命鞑靼,不离不弃。 他们都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谏言,这让他有些感动。 “传令,雄威军当先开路,南下代州。”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下了决定。 “末将遵命。”李存璋出列道。 他在李克用的诸养子中,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十年前杀段文楚起事时,李存璋就在侧了,资历、地位远超李存孝、李嗣源等人。 “遣人给安金俊传令,让他赶紧收拾败兵滚回来,安金全领五千骑接应。”李克用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河东军中,有老一代将领,像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他们忠心有嘉,能力只能说马马虎虎,不算差,但绝对谈不上什么名将。不过因为早年跟随李克用起事,失败后还一同奔逃鞑靼,属于共患难的旧人,因此位高权重。 还有新一代将领,多是近十年慢慢冒头的,如申信、李承嗣、史俨、李存孝、李存进、李罕之等人。能力不比老一辈差,甚至还犹有过之,且年岁不大,未来肯定是中坚的。 在他们之下,还有一批李克用非常看重,但因为没立下什么功勋,地位还比较低的将领,如安金全、周德威、李嗣源、安元信等,只能在帐中担任亲将、亲随之类的近职,慢慢给他们机会,逐步培养,以期未来大用。 这次安元信就捞到了机会,跟随康君立北上,但似乎没把握住。 计议已定,诸将开始分头忙活。至于万胜军,好像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第二十二章 兵威 李匡威率部抵达了天成军,充作先锋的刘仁恭则进抵天成军以西的清塞军,并与朔方军游骑相遇,就此止步。 天成军,在今大同天镇县。 清塞军,本在蔚州,玄宗时王忠嗣北移至此,“以张国势”,在今大同阳高县南。 幽州镇刚刚大胜河东,士气正盛,从蔚州一路追来。因半途听闻李克用已在整顿兵马撤退,一下子就放慢了脚步。 老藩镇兵的习性了! 在别人威胁到他们的时候,能够打起精神,奋勇拼杀。可一旦敌人退去,威胁解除,就又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了,只有大帅加赏才能驱使他们继续前进,但战斗力与之前保卫家园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与刘仁恭对上的是天柱军的游骑。 邵树德已经率部南下,天柱军护卫左翼,游骑散出去很远,因此很快侦察到了刘仁恭的部队。 消息第一时间上报,递到了邵树德马车上。 对这事,他还是挺重视的,因为事关此番出兵的成果之一。 赫连铎现在有两个“爹”,他会投向谁呢?这是个问题。 “大发游骑,查一查幽州镇来了多少人马。”邵树德找来了已升任铁林军都虞候的夏三木,下令道。 夏三木领命而去。 河东的兵马,已经弄清楚了。云州城下四五万人,东路应该还有一批,但不如云州多,撑死两万,可能只有一万多。 在听闻杨悦率部出善阳关后,据哨骑查探,李克用又派兵增援被他占领的朔州。 大将是谁不清楚,兵力多少也不知道,多半是一到两万人,算上戍守朔州的兵马,差不多近两万。 这一战,李克用竟然动用了八九万人,对河东来说,算是全力而而为了。 朔方军十三万人,对上河东这八九万人,胜算几何? 邵树德不敢肯定,因为十三万大军里只有六万衙军是可以信任的,其他的战斗力都要下降一截乃至一大截。 河东这八九万人是何成色,不知。或许只有五万衙军,剩下的是蕃兵、州兵、县镇兵甚至是团结兵之类,但行军作战,就得把敌人往强了考虑,不然要吃大亏。 当然现在追究河东兵力成色已无太大意义了,因为李克用已经开始退兵,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朔方军也很默契地没有过分进逼,免得再打起来,不值得。 万一败了呢?兵凶战危,战场上可没稳赢的事情。 邵树德算是掏空了家底,李克用也是全力北上,现在决战,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李克用主动退兵,大概是各方最能接受的事情了。接下来他还有一堆麻烦事缠身,未必会再有心思北上了。 至于幽州援军的兵力,李克用应该是有数的。他当然不会告诉朔方军,这个只能自己查探了。 别看之前大家是一条战线的,幽州使者也刚花三千多斤银从夏州买走了五千匹马,但李匡威这人不肯透露援军数量,可见其想法也很多。 这个世道,没有所谓的“队友”可以信任,大家都防着一手,队友也随时可能翻脸。 四月初九,邵树德抵达云州城北四十里的燕昌城。 “罪将申信拜见灵武郡王。”万胜军使申信肉袒出降,战战兢兢。 被困在燕昌城里边这么久,食水将尽,援兵被击退,突围又是思路一条,唯有投降一条路了。 跟着申信一起投降的还有万胜军四千一百步卒、三百多骑卒,此时都解了甲,上缴了器械,被银枪都的人看守着。 邵树德之前了解过,万胜军四千多人,披甲率达到了七成,也就是三千余副铠甲,其中铁甲一千五百出头,剩下的都是皮甲,这相当可以了。 国朝盛时,披甲率一度达到八成,全军铁甲率五成的样子,已经是自古以来最高的了。 中唐以后,北方藩镇军队的平均披甲率维持在六成,皮甲、铁甲的比例看各镇自身经济情况了,不一而足。 但无论哪个藩镇,铁甲都是高价值的物品,甚至就连朝廷也是。 数十年前,吐蕃入寇朔方,朝廷一次赐给盐州的器械是一百五十口陌刀、一百副铁甲。 讨昭义刘稹,赐给河阳军二千口陌刀、弓三千张、甲一千副。 朔方军现在的披甲率是七成五左右,但其中铁甲的比例比河东军少了不少,全军大概只有20%的人是铁甲,河东军至少30%,精锐点的估计更高。 河东名镇,晋阳北都,底子确实厚。 不靠骑兵,还真玩不过人家了,靠! 当然邵大帅也很想得开。李克用是在吃老本,朔方军则是慢慢积累上升,要看趋势嘛。 历次西征,掳掠了不少工匠,绥、夏、灵、兰、渭五大都作院也建立起来了,以后工匠数量会越来越多,民间铁匠业也在大发展,再过几年,咱们再看? “申将军何罪之有?”邵树德温言道:“你回去便和义兄说,云州赫连氏,素来忠勇,朝廷每有诏,皆出兵从征,为何相攻?不如罢兵。河北骄藩逆镇,目无纲纪,动辄作乱,实宜讨之。河南宣武,兄之仇雠也,亦当讨之。” 申信温言大为惊讶:“灵武郡王愿放某回河东?” “为何不可?”邵树德笑道:“吾与陇西郡王乃香火兄弟,有何化不开的仇怨?且回河东吧,不光你,还有诸将士,器械亦可带回去。唔,时已近午,可吃餐饭再走。” “灵武郡王如此仁义,庸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申信脸有动容之色,道:“大王仁义宽厚之名,定遍传河东。” 像个人质一样被困在燕昌城,最后粮尽投降,本以为下场凄惨,结果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将士们听闻,定然也十分振奋,谁不想回去与家人团聚?投降后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一辈子都回不了河东,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谁愿意这样? “申将军可知李匡威带来了多少人马?蔚州原本又有多少守军?”邵树德突然问道。 “蔚州本就控制在幽州手中,好几年了,燕将刘仁恭手底下大概有四千多人。此番李匡威所将之援军,应不下三万众,或许三万五千亦有之。”申信痛快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大喜,立刻吩咐给万胜军士卒准备饭食,他则单独宴请了申信,席间问了不少有关河东的事情,申信大体上还算配合,该说的都说了。 …… 云州西南的神堆栅附近,李克用登上高山,俯瞰北方的原野。 原野上,大群骑兵正在聚集。旗号看不清楚,但马匹很多,训练有素。 “让康军使过来。”看了一会后,李克用突然说道。 康君立一路小跑奔上山来,甫一见面便道:“大帅,怎还不走?后面全是邵贼的兵,这会不知道为何停下了,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大举南下了呢?” 李克用身边只有义儿、亲骑两军,这是最后走的两支部队。他也算是胆子大的,居然敢留下来观朔方军兵势。 “康军使,就你与义——邵贼兵马交锋的感觉来看,他的骑军强在哪里?弱在哪里?”李克用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乎到处都是朔方骑兵,问道。 “具装甲骑很强。那么粗的马槊,很少见到了,让我想到了南朝羊侃。”康君立不假思索地说道,看来铁鹞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羊侃祖上曾在刘裕手下效力,后来又在北魏为官。南梁时期,羊侃渡江投顺梁武帝。 当时“少府奏新造两刃槊成”,长二丈四尺(约5.88米),围一尺三寸(圆周0.32米)。 梁武帝“因赐侃马,令试之。” 于是羊侃骑上了骏马紫骝,“执槊上马,左右刺击,特尽其妙”,其威势甚至吓得围观的人爬到树上,还把树压断了,故此槊又得名“折树槊”。 康君立这么说,当然不是指铁鹞子个个都像羊侃那么牲口,而是他们使用的马槊太沉重了,威力也太大了,非得军中精挑细选的壮勇之士不能持之。 “河东有无必要设立具装甲骑?”李克用追问道。 河东的骑兵,轻装的穿的是皮甲,重装的倒是铁甲,然马无甲,算不得具装甲骑。 而且甲与甲也不一样。 邵树德在铁鹞子身上舍得下本钱,军士穿的都是冷锻瘊子甲。 去年还特意给他们加配保护骑士面部的面帘。 这样一来,骑士有头盔、面帘、瘊子甲,马有面帘、鸡颈(保护马颈)、马身甲、搭后(保护马臀)、寄生(保护马尻),完完全全一副南北朝具装甲骑武装到牙齿的模样了——虽然就装甲厚度而言,还比不上那个时代。 这种装备,国朝初年也有过,后来就越来越简略,再不复以前的壮观了。 南北朝,那可真是具装甲骑的黄金年代,也是病态化发展的年代。以至于连大将、公卿、王侯下葬时,墓里都要有具装甲骑装备陪葬,这喜爱是深入骨髓了。 “大帅,邵贼骑士所着之甲,据拷讯俘虏得知,名‘瘊子甲’,箭矢不能入,刀枪不能进,坚韧异常。其上千骑一路冲来,挡着披靡,无不溃散。此战若无具装甲骑,末将必可击败其银枪都。”康君立道:“故此,末将请置具装甲骑,以遏西贼之势。” 李克用不置可否,又问道:“银枪都之外,其他骑军部伍未交手?” “不曾。” “我听闻邵贼有精骑曰‘铁骑军’者,置‘突骑’、‘背嵬’两都,屡建殊勋。不知吾亲骑、飞骑、横冲三军,与之相比如何。” 康君立想了一会,没说话。 亲骑、飞骑二军,在他看来比邵贼之银枪都强一些,但估计与突骑、背嵬两军差不多。横冲军实为横冲都,只有五百骑,目前由李存孝领之,此番并未北上。 骑兵太少了!即便精锐一些,长期拉锯战打下来,一点点消耗,补充得上么?怕不是越打越弱。 北方响起了角声。 李克用、康君立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队骑兵调头北上,聚集在一处山谷之中。 良久之后,山谷外围又来了大群骑兵,其势如奔雷一般,直朝东面而去。 李、康二人定定地看了半天,过路的骑兵一队又一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有着铁甲的,有穿皮甲的,还有干脆就穿着皮裘的,林林总总万余骑总是有的。 这些人,李克用很清楚,是监视河东大军撤退的。 他们并未作出任何攻击的姿态,只是目送河东军离去,显然是得了邵树德的授意。 一个监视的先锋部队就有万余骑!不缩短双方骑军方面的差距,与朔方军在空旷无垠的北方打仗,实在太吃亏。 “此番回去,最紧要之事,不是建具装甲骑,而是重整马政。”李克用下定了决心,道:“楼烦牧监,越办越不像样,得好好收拾整顿一番了。” 康君立有些惊讶,大帅怎么转了性子了? “嘚嘚”的马蹄声从北边响起,一骑斥候飞至。 亲兵将其拦下,仔细询问一番后,又匆匆爬上山坡,道:“禀大帅,邵贼将万胜军放归了,还让申军使带了一封信回来。” “嗯?”李克用眉毛一挑,有些意外,问道:“灵武郡王说什么了没有?” “不知。”亲兵答道。 看来得等申信回来再说了。 义弟又是勒兵目送,又是放归俘虏,这玩的是哪一出?李克用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不过一想起邵树德阻止他夺占大同军的事情,心里又有些不痛快。 “走吧。”李克用一挥手,道:“没什么可看的了。” 第二十三章 意图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离开安特卫普后,高文刚又走陆路,避开了法国人与荷兰人的交战区域,一路坐车、骑马、乘船,费尽周折才进入到了泽兰省,抵达了东岸军人曾经战斗过的贝亨奥普佐姆城。 这座城市距离洪水摧残已经过去数年时光了,至今尚未完全恢复过来。担任市长的弗兰克·班宁对东岸人的印象很好,虽然当初杨亮的军队撤退时坑了他们一把,但他似乎并不介意,他仍然记得当初一起并肩战斗对付法国人的场景。 不过担任律师的扬·马尔科·范别列斯滕却没好气地要求东岸军人赔偿损失,因为当初在贝亨奥普佐姆作战期间,他们不止一次洗劫了本应归所有雇佣军共有的物资、食物乃至军饷。甚至在撤走前一刻,杨亮少校麾下的部队还从驻地强行拉走了很多本应为奥兰治亲王的部队准备好的军需物资,而这无疑都是贝亨奥普佐姆城的民脂民膏。 高文刚听了后有些尴尬,还好弗兰克·班宁市长比较大度,表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现在还揪着不放。要说当初各路雇佣军齐集七省联盟,东岸人当算军纪上佳的了,只不过泽兰省的陆军部搞得实在太过火,官员和贵族们将仓库盗卖一空(甚至还有卖给法国人的),以至于本应拨给雇佣军的粮食、军资和饷银始终不是很足,积攒了很多怨气,以至于最后东岸人直接不给面子,动手“自取”了。 “别理他,这个名字里冠以范别列斯腾姓氏的家伙,就是个可怜虫罢了,他现在快连自己一家老小都养不活了。”弗兰克·班宁走上前来,握了握高文刚的手,说道:“他以前一年能挣到600盾,现在能有100盾就是上帝保佑了。没办法,战争尚未结束,地方经济也没有完全恢复,现在没几个人打官司,所以我让他到市政府来担任司法官员。” “可是即便经济困难,那些恶心的天主教神父也能挣450盾一年。”范别列斯腾也上来和高文刚握了握手,用一种嫉妒的语气说道:“我就是看他们不爽,这些人什么也不干,战争期间法国人也不找他们麻烦。” “即便是天主教的神父,那也是主的仆人。什么时候这个令人可敬的职业也会受到如此令人反感的鄙视呢?上帝啊,我们,您可爱的仆人,受到了如此的轻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低等的奴仆都受到了比您神圣的仆人更高的尊重,这太可耻了。”听到范别列斯腾这么说,约翰尼斯牧师坐不住了,立刻上前斥责。 弗兰克·班宁脸上的笑容更尴尬了,只见他先是制止了两人的争吵,然后果断转移话题道:“尊敬的特使先生,转道贝亨奥普佐姆前往海牙是最正确的选择。作为您进入联合省的第一站,我们已经得到了命令,将尽快护送您和您的随从前往海牙,奥兰治亲王将在那里会见诸位。明天就出发,如何?” “我没有问题。”高文刚回答道。 诸人在街道上又寒暄了一番,这才进了充作市政府的一座漂亮的别墅内。在这里,弗兰克·班宁与高文刚进行了一番诚恳的交谈,而这无疑也令他掌握了很多第一手的资料,不少有关战争进程的消息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当然更重要的是,参加会谈的不止他们两人,还包括康拉德·范博伊宁根这个闻讯从阿姆斯特丹赶来的共和派骨干分子。 “东面的布雷达最近爆发了骚乱,城外的农民因为税收问题而与城市里的民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多达五十余人被逮捕。这种事情,最近几年发生得太频繁了,频繁到我都已经麻木了。农民的田地被海水浸泡,牛羊被法国人抢走,房屋倾颓倒塌,损失如此惨重,结果还得不到免税的权利,这可真是丧心病狂。”范博伊宁根接过了高文刚递过来的卷烟和火柴,定定地看了看后,才点燃了香烟,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布雷达是属于奥兰治派的城市,那里的贵族和官员为了给在南尼德兰前线作战的军队提供给养,已经到了极其夸张的地步,都不考虑现实了。” 弗兰克·班宁听了后心有戚戚。他们贝亨奥普佐姆城自然不是奥兰治派占多数的城市,不过若说被共和派掌控却也不尽然,只能说是稍微倾向于共和派罢了,当然作为市长的弗兰克·班宁现在却是支持共和派的。 与贝亨奥普佐姆类似的还有一些城市,旗帜鲜明支持共和派的如莱顿、哈勒姆、代尔夫特、鹿特丹、弗利辛恩等与支持奥兰治亲王的布雷达、霍伦、乌得勒支、恩克赫伊曾等城市一样多,使得联合省就如同它历史上所表现的那样,一直处于分裂状态,大家通过联盟的形式组合在一起。 “与约克公爵詹姆斯的长女结婚后,现在的威廉三世当真是踌躇满志,但战场上的不利消息和财政压力阻止了他继续扩大战争。他现在疲了,知道如果继续下去,战争的结果很难预测,因为法国军队最近刚刚调整了兵力部署,并在南尼德兰一线发动了一年以来规模最大的攻势,迅速突破了联合省及德意志军队的多处防线,并一举占领了如根特这种大城市。威廉三世害怕南尼德兰十省就此沦陷,联合省失去重要的缓冲区域,因此不是很拒绝与法国人进行和谈,但他显然还没彻底拿稳主意,对于法国人的开出的条件总是挑三拣四,并且经常不给回应,明眼人都知道他不甘心。”范博伊宁根继续说道。 作为共和派的中坚分子,范博伊宁根的话语非常受高文刚重视。因此他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有时候还轻声示意助手该记录哪些内容。 “我最近听到一个传闻,也可能是奥兰治派分子放出来的,那就是当几年前第二位白金汉公爵从英格兰赶来劝威廉同意和谈时,说‘难道你看不出你的国家已经失败了吗’,结果威廉回答‘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失败,因为我会战死在我们国家剩下的最后一条壕沟里’。虽然不清楚这个时候传出这种传闻是什么目的,但我们高度怀疑,是奥兰治派分子在配合威廉三世的步点,一方面提升他的英雄形象,一方面也表明他暂时不愿和谈的决心。”范博伊宁根说道:“现在,爱惜联合省物力的,在推动和谈进程的,是议会、是共和派议员。” “你们再度控制了三级议会?”高文刚闻言有些惊讶,因此用有些急迫的语气说道:“那么政府呢?现在谁说了算?” “现在政府也是我们占了上风。”说到这里,范博伊宁根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些笑容,只听他继续说道:“战争进行到现在,整个七省联盟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人力、物力、财力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太多人意识到战争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联合省需要喘息之机。因此,我们得到的支持在这两年也大大增加,毕竟现在整个七省联盟境内已经看不到哪怕一个法国士兵了,很多人在危机过后开始考虑起了自己今后的生活。这其中不仅包括商人、市民等我们的传统支持者,也包括很多贵族和农民——尤其是那些在掘开海堤淹没国土过程中损失巨大的农民们。” 范博伊宁根的这话倒令高文刚有些精神一振之感。原本他以为,在力挽狂澜驱逐法国人,并且邀请到诸多国家组建了反法大联盟之后,奥兰治亲王应该是说一不二的。可现在听来,怎么竟然让共和派渐渐起了势了,竟然又死灰复燃控制了议会,极大影响了政府,这可真有意思了。 啊,是了,如果不是无法完全掌控局面,当初奥兰治亲王又何必用下三滥的手段谋害德维特兄弟呢?如果不是无法完全掌控局面,威廉三世又何必急吼吼地与英国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结婚呢?要知道,新教最大的两个军政集团的首脑联姻,这其中的政治意味不可谓不重,而听说威廉三世其实喜欢的另有其人,对这个身份尊贵的表妹非常不感冒,就已经可以管窥一二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那么,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贵国政府乃至你们的盟友们,对和谈又是什么态度?”高文刚一步步问出了他急欲知道的事情。 “本来三级议会和政府已经倾向于和谈了,因为人民生活实在太困难,不过因为奥兰治亲王的态度模棱两可——更准确地说,倾向于暂时不和谈——之前始终无法做出最终的决定罢了。双方的使节虽然在埃诺接触了不少次,可始终没达成什么实质性的协议。”范博伊宁根抽着烟,双眼看着窗外,用思索的语气说道:“但最近法王路易十四突然抛出了杀手锏,法国人同意降低关税,准许更多的荷兰商品入境,这一下子在阿姆斯特丹掀起了滔天巨浪,使得很多原本的中间派也转而加入到支持我们的行列中。” 第二十四章 “保护” 天空悠远辽阔。 蔚蓝的底色下,风儿呼啸奔驰,一朵朵白云在阳光照耀下,染上了金色的光晕。 四月下旬的草原已经生机勃勃。 绿色的毯子铺到了小河边,铺到了农舍外,铺到了森林前,铺到了远方的天际…… 农舍旁的果园内,蜜蜂嗡嗡起舞,鸟儿追逐翻飞。 果园外是厚实的荒草甸子,一只灰兔探头探头,嘴里咀嚼个不停。 清风吹过,牧草沙沙作响,仿佛在唱歌一般。 天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雷声”,草原上的小动物惊起四散。 “雷声”越来越密集,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号角声。 数百骑出现在了草原上。 他们头戴兜盔、面帘,只余三窍在外;身着铁甲,甲片层层叠叠,刀矢不能进;手里端着长长的马槊,槊刃寒光闪闪;胯下战马身形高大,披挂整齐,远远看去仿佛洪荒猛兽一般。 铁骑一冲而过,挡在他们面前的人如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草地上,双眼圆睁,嘴角溢血,胸口直接塌下去了一大片。 人类,终究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啊,或许也是麻烦制造者。 具装甲骑的左侧是铁骑军背嵬都,右侧是突骑都。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身穿皮裘的部族战士狂热地呼喊着,他们穿着皮裘,辫发飞扬,手里拿着马刀、藏矛以及——呃,钉耙。 金雕从空中飞过。 辽阔的草原上,万马奔腾,如洪水般从一个山谷宣泄到另一个山谷。 山谷后方,数千背负银枪的骑士正在飞快前行。 行进之间,队形数次变幻。 角声忽然响起,银枪骑士左右分开,横向奔行。 “嗡……”箭矢如飞蝗而下,对面一片鸡飞狗跳。 射完箭的银枪骑士又两翼包抄,将大群赶着车马、牛羊的牧人围在中间。 山谷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金雕落在一棵树上,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入口。 邵树德在大群骑士的簇拥下策马入谷,金雕扑闪了两下,振翅而飞。 大红色的戎服如火焰一般,在碧绿的原野上分外醒目。 所过之处,人皆跪倒。勇士们连踢带打,将几个头人绑缚上前。 邵树德伸出左手,金雕稳稳地落在上面。 “密礼遏,你为何不降?”邵树德高踞马上,冷冷问道。 “愿降!愿降!”俘酋头如捣蒜,喊个不停:“求大汗放过我部,我部愿归顺大汗,永不相叛。” 对面良久不说话。 战马打了个响鼻,密礼遏一惊,下意识想要起身。 勇士们纷纷抽出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汝部为回鹘,素受鞑靼、吐谷浑欺凌,今有朝廷大军来主持公道,为何要跑?” 朝廷大军? 大同军是朝廷军队,幽州军也是朝廷军队,朔方军从来都是在西边折腾,什么时候把爪子伸到北边、东边了? 北边五部,从国朝初年之时就屡降屡叛。回鹘崛起之后,其他族属皆为其役使。 回鹘崩溃之后,各部又纷纷脱离,独自发展,过了一段头上没有老爷的快活日子。 今天是又有老爷过来了么? “给他松绑吧,带回旋鸿池。”邵树德一夹马腹,离开了。 勇士们将密礼遏及其家人松绑,扔给了随军的土团乡夫看守。 他们从振武军带来了大量马车,携带着粮食、草料、箭矢、帐篷等物资。 王郊牵着一匹战马,舍不得骑。 这是之前袭击一个鞑靼小部落时得到的赏赐。 作为随军土团乡夫的他,居然撞上了溃逃中的鞑靼人。当是时也,王郊连发四箭,射中三人。铁林军游奕使徐浩异之,将战马赏赐予他。 短暂的休息过后,大军又启程了。 王全从王郊手里夺过缰绳,骑着马儿去找盐州土团兵都指挥使协调。 王郊看着空落落的双手,有些惆怅。 马车旁边的俘虏越来越多了,都是各部酋豪及其亲族。 对这些人,王郊一开始非常紧张,看守时死死盯着,步弓都不敢下弦,弄得自己也疲累无比,直到被他阿父扇了个耳脖子。 现在他已经放松多了。草原不比汉地,没有马,哪都去不了,别说很容易被人追上,就算人家没追,你多半也要饿死。 茫茫草原,可不是到处都有食物。 半个时辰后,王全回来了:“明日就要退兵了。” 王郊有些惊讶,这才出来多久?牛羊马驼缴获能有五十万吗,就要撤了? “不能再往前了。幽州军已经派骑卒前出,再往前,可能要打起来。”王全低声道。 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大宁以北。大、小宁,北魏所设,大宁是张家口,小宁是万全,离云州三百多里。 这点距离在草原上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再往东、往南,就是幽州镇的地盘了——严格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已经是幽州的势力范围。 李匡威已经从天成军率军返回幽州,独留刘仁恭守蔚州,仍然保持着对大同军的影响力——废话,占着人家地盘呢。 邵树德在旋鸿池一带召集诸部会盟,不是很顺利。前来的只有云州内外的吐谷浑部落,以及散居在阴山以北的少量鞑靼、回鹘部落,这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于是在四月下旬的时候,亲率铁骑、飞熊以及铁林军的军属骑卒,招呼着约三万河套、河西诸部部族骑兵,出云州,经蟠羊山,至大、小宁以北的草原,展开了持续多日的立威之举。 这一片要么是吐谷浑的牧区,要么是零散回鹘、鞑靼的地盘。攻之并不难,至今已俘获丁口三万余,牛羊四十余万,并成功“说服”一些部落前往旋鸿池会盟。 但不能再往前了。 “白将军,听闻黑车子室韦乃室韦诸部中实力最强劲的,擅制车帐,连契丹人亦向他们学习制车之术?”山谷之外,邵树德看着东边的茫茫草原,问道。 白义诚也参加过十年前围剿李国昌父子之战,并因功得封蔚州刺史。 但蔚州已被幽州镇占据,他这个刺史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不过白义诚本身也是吐谷浑一大部酋长,实力仅在赫连铎之下,并不是光杆司令。 “回灵武郡王,黑车子室韦,几万骑还是能拉得出来的,实力并不弱。而且他们与幽州镇世代交好,关系密切。”白义诚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东边就是黑车子室韦的牧区。 后世耶律阿保机欲打开西进之路,决心攻打黑车子室韦。幽州方面派出了数万援兵,由赵霸率领。 耶律阿保机狡诈无比,派了一个假使者诈称是黑车子室韦酋长派来的,将赵霸所率的数万燕兵引到了埋伏圈,令其全军覆没。 “(阿保机)遣室韦人牟里诈称其酋长所遣,约霸兵会平原。既至,四面伏发,擒霸,歼其众,乘胜大破室韦。” 数万燕兵全军覆没之时,黑车子室韦还不知道,还在约定的地方傻等,结果又被契丹人突袭,大败,部众、牛羊皆为其所获。 有这份渊源在,黑车子室韦不理会邵树德的会盟邀请,就可以理解了。 “奚人实力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在南边,还有一些奚人部落,都是这些年不堪契丹人攻伐,陆陆续续跑过来的。 幽州人称他们为“西奚”,与东奚区分开。但西奚之命真正见诸于史书,还要等到奚王去诸率部分族人西奔之后。 这部分奚人被称为“西部奚”或“山北奚”,历史上由刘仁恭为他们提供保护。 当然刘仁恭最后也没保护得了,西奚被阿保机攻破。 山北奚、黑车子室韦两大盟友被契丹人相继攻破,幽州镇结结实实体会到了契丹人崛起的巨大威胁,也凸显了幽州镇实力的日薄西山。 但在这会,幽州实力还是很强大的。本身能动员十万步骑,再招点奚、室韦及契丹逃人为蕃兵,十余万人不成问题,邵树德暂时还不想与他们为敌。 “回灵武郡王,这部分奚人是从东边迁来的,散居于妫州内外。实力不如黑车子室韦,但也不应小视,他们素习战阵,幽州军中,奚兵不少,比室韦兵、契丹兵要多。” “李匡威保护不了奚人。”邵树德恨恨地一甩马鞭。 马勒戈壁,奚人也拒绝我,难道西北可汗的名声太小了,东边人都不识得? “大帅纵横河陇,攻伐吐蕃、党项、回鹘部落无数,威名赫赫。然室韦、奚人愚昧,皆以为幽州兵强,而不识朔方劲兵也。” 邵树德对白义诚“大帅”的称呼很满意,这就是知机的人,以后当可重用。 奚人确实够傻的! 当初与契丹一起,皆为回鹘役使,难兄难弟两个。 回鹘汗国轰然倒塌后,契丹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们遣人至长安,以原先使用的文印都是回鹘文印为由,请求朝廷重新赐予官印。 我原来当回鹘官,用回鹘印,现在我用大唐印,可不就是恭顺了么。 朝廷很高兴,给契丹酋豪封了一堆官,还赐了“奉国契丹之印”,在事实上提高了契丹人的政治地位,为其利用唐朝影响力提升自己实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当时奚人在做什么? 会昌年间朝廷三路发兵,大破回鹘,斩首万人,俘二万余人。但奚人拒不交出回鹘可汗,还安置被唐军击破的回鹘残部。 大中元年,朝廷派张仲武率幽州军出击,大破诸奚,“禽其酋,烧帐落二十万……献京师。” 奚人遭受巨大损失后,驱逐了原本的奚王哲里,重新表示归顺,但内部分裂程度日渐加深,与契丹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开始发生变化。 懿宗咸通年间,契丹对奚人发动了长达十四年的战争,契丹俘获奚王“部曲之半”,“奚势由是衰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僖宗光启年间,契丹对奚人的战争更加频繁,室韦诸部也被其打得臣服。契丹获得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富,崛起势头愈发明显。 这奚人,简直脑子有坑! “契丹势强,奚人势弱,吾欲保护奚人,然其不愿来会盟。”邵树德叹道:“罢了,时机还不成熟。山北奚、黑车子室韦,怕是还得继续吃点苦头,才会幡然醒悟。幽州镇,保护不了他们。” “大帅可是要回师?”白义诚问道。 他其实有点想看到朔方军与幽州军正面碰撞一下的。 幽州人占着蔚州不放,委实可恶。能把燕兵逐走的,要么是河东军,要么是朔方军。 河东他是不想了,与李克用有仇,吐谷浑人也不想被沙陀吞并,最现实的选择还是投靠朔方军。 但节度使赫连铎还想在幽州与朔方之间左右逢源,白义诚觉得这很危险。 “回师吧。”邵树德说道。 旋鸿池会盟,吐谷浑人是大头了,剩下只有少量回鹘、鞑靼部族。各部交点牛羊财货贡品,再募一些精兵,差不多就结束了。 北边五部,无法一蹴而就,还得耐心慢慢炮制。 第二十五章 成果 (暂时不要点开,一会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一会修改) 1678年11月20日,抵达阿姆斯特丹已经好一阵子的华夏东岸共和国驻欧全权特使高文刚,终于获得了联合省执政、奥兰治亲王、约克公爵的女婿威廉三世的接见。 奥兰治亲王的脸色不是很好,据说之前刚刚从一场疾病中恢复过来,不过他说起话来却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比如他就直截了当地指责了东岸人两大罪状,其一是在海牙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屠杀”事件,而且据说凶手还安然返回了东岸国内,以后还有重用;其二是无端侵占荷属南非的事情,令东印度公司损失巨大,同样也令联合省损失巨大。 高文刚是外交世家出身,本身也是历练多年,因此对这些所谓的“诘难”回复起来非常简单和轻巧,都是程序性的话了,没甚难度,更何况别人也没真的为难他,只是发泄下心中的不满罢了。 随后,高文刚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取消德维特兄弟二人的通缉令,发还其位于多特雷赫特市的家族地产,让约翰·德维特能够重返联合省的事情。而果不其然,奥兰治亲王对这事显得有些愤怒,一开口就拒绝了,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给高文刚留下。 高文刚顿时明白,奥兰治亲王大抵是对共和派、对德维特极端厌恶了,这可能缘于他年幼时的经历。当年,在他父亲发动兵变妄图夺权失败后,约翰·德维特作为资产阶级共和派的政治代言人,就对他和他母亲执行了严格的监视政策,具体措施包括:1、撤换年幼的奥兰治亲王原本的护卫,换上政府派遣的护卫;2、由政府指派的教师接管奥兰治亲王的教育,当然这条执行得并不彻底,在奥兰治亲王幼年时,很多奥兰治派议员集体努力,成功地争取到了由其母亲(英格兰公主、查理一世之女玛丽)教育奥兰治亲王的权利,且高昂的费用也由荷兰省政府承担;3、限制了弗里斯兰、格罗宁根、上艾瑟尔、德伦特等省的传统贵族对土地的投资和兼并,同时也限制这些人与奥兰治亲王过多接触,以削弱他的影响力,因为这些传统贵族们在军队中担任职务的比例很高。 以上只是一些比较出名的大措施,更别提还有许多恶心奥兰治家族的小手段了——这些小手段未必是德维特下令执行的,但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敢于政治投机的家伙,为了向德维特献媚,他们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二十多年下来,奥兰治家族当真是受够了各种鸟气,家族财力、影响力都大大降低,因此当他们逮着一个好机会,一朝翻身上台之后,向德维特兄弟进行报复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虽然报复的手段让人看起来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这次高文刚提出让约翰·德维特回归联合省,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威廉三世的拒绝。他现在真的已经够烦了,三级议会里一堆人跟在捣乱,各省省议会、市议会也出现了共和派势力的大回潮,奥兰治派对地方上的影响力大大降低。再加上战争打了多年,国家财政负担沉重,人民苦不堪言,且奥兰治亲王指挥的数量高达八万的大军也与法国人僵持在了南尼德兰,难有寸进,始终无法将敌人逐出这个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所以他的声望自然而然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威廉三世又怎么可能愿意让约翰·德维特返回联合省?虽然这个人目前在民间的声望已大不如前,唾骂他的人很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串联各路商人、共和分子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影响力很高。一旦让他回来,也许无法颠覆自己的位置,可在议会及各省给自己制造麻烦,加大唱反调的声浪,却是不难的。因此,只要威廉三世不傻,是决计没可能将这个人放回来的,除非你开出一个他很难拒绝的价码。 “约翰·德维特涉及到背叛国家、谋害贵族等多项指控,这是联合省政府和三级议会共同签发的通缉令,想要撤除的话,除非七省同时选派法官重新审议,而且我不认为重审的话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对于这些在格万根波特监狱前破坏了自己好事的东岸异教徒,年轻的威廉三世现在真的有一种神烦的感觉,特别是他们竟然还想把自己的头号政敌、少年时代的噩梦再度请回联合省,这是开玩笑么? 高文刚听威廉三世这么说,也有些沉默。他当然知道,自从德维特兄弟及一干核心惧怕迫害而“出逃”南尼德兰后,当时被奥兰治家族完全支配的议会和政府便宣布他们为“叛国者”,一个个都签发了逮捕令,同时还顺势将三级议会议长的职位空缺着,令奥兰治家族的控制力达到了顶峰。 如今数年时光过去,奥兰治家族也难免如同历史上多次发生的那样,从顶峰开始慢慢滑落,这个时候再把德维特等人赦免——这是奥兰治家族的特权,作为这个国家最大的贵族,奥兰治亲王有权赦免德维特,这是七省法官重审案件之外的另一条路子——那是嫌自己家族衰落得还不够快吗?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而既然奥兰治亲王的态度已经如此决绝而鲜明,那么高文刚也不好就这事继续纠缠下去,因为那样明显只会更加激起对方的怒火,使得事情向更不利的方向发展。因此,他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将重点转到了两国之间的贸易恢复上面。 要知道,当初联合省未发生大变之前,这个商业发达的国家可是东岸商品第一大代理商,每年将价值数百万元的各类商品通过种种渠道出售至地中海、波罗的海和北海国家,为东岸工业品的销售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然荷兰人也从中赚取了不菲的利润——比如素来与东岸关系密切的德海尔家族,就从代理东岸铁制品开始,到最后干脆关闭了自家在瑞典的大部分冶铁工坊(这也有瑞典王室逼迫的成分在内),全心全意代理起了东岸铁制品,收益很大。 不过的东岸人悍然出兵收取荷属南非殖民地之后,两国关系名存实亡,原本就占贸易很大部分比例的联合省政府订单直接取消(后来多数给了英国人),很多荷兰批发商也碍于种种关系,不便再代理来自东岸的商品,因此两国间的贸易顿时一落千丈,除了少许走私外,竟然无限趋近于零,也是没谁了。 不得已之下,东岸人不得不全力发掘其他代理商,比如库尔兰人、比如意大利人。只可惜,库尔兰人发掘波罗的海贸易不利,远远达不到东岸人的期望,不知道是他们真的不行呢,还是慑于荷兰人的积威,不敢大展拳脚。库尔兰人如此,热那亚人、威尼斯人也有些不堪,也只是提高了一点在意大利地区的市场份额,大西班牙地区则因为西班牙贵金属大量流出而销量快速下降——与之类似的还有奥斯曼帝国,这个国家因为连年“失血”(本就大量闹钱荒了,多年来还一直贸易逆差),目前除了进口部分东岸军械外,其他贸易都很萎靡。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在这种情况下,东岸人不得不自己承担其重任,通过多种渠道开发了原本对东岸封闭多年的法兰西市场,取得了一些商品的对法出口配额(低关税税率),让东岸国内的工业品市场稍稍缓了口气,虽然开工不足仍然比较难受,但也能勉强维持下去了。 当然这种情况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在东岸国内已经通过大基建解决部分产能过剩问题的情况下,东岸人数年来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对欧商品出口问题,甚至还很“贴心”地研究了几个主要国家的财政状况,想方设法帮他们在贵金属不大量外流的情况下增加进口商品金额,而这第一步自然就是欧洲商业魁首的联合省了。 接下来,高文刚与他带来的两位商务官员一起,仔细地向奥兰治亲王继续介绍起了与东岸恢复贸易的“好处”,其中更是重点就依托价廉物美的东岸商品巩固“海上马车夫”那四通八达的销售网络和无数的代理商做了重点阐述。要知道,现在英格兰工商业快速崛起,德意志地区虽然政治上分裂,但工业繁荣,商业发达,这两大地区都借助此次战争的东风,大批量出口包括武器、军资、铁器、日用品、纺织品、食品、建筑材料、玻璃、皮革在内的各类商品,很是发了一大笔横财,同时也渐渐有威胁到联合省商业渠道的意思在内。 若搁在以往共和派占据上风的年代(同时也是联合省废除执政职位的年代),阿姆斯特丹这个商业中心早就反应过来并实施反制手段了,哪像现在这会,联合省依然优哉游哉,漠不关心,甚至还通过不断给予英格兰王国大笔订单而助涨这个国家的工商业进步,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以往联合省不是没有陷入过战争,比如当年与西班牙战争时期,他们就通过大量进口产自东岸、德意志、葡萄牙和北意大利的武器和军用物资,降低对英格兰工业品的依赖,可见共和派分子确实把对英国的警惕刻到了骨子里,甚至不惜为此亲近法国人,极大惹怒了主张联英抗法的奥兰治派。 不过,高文刚和两名属下口水都说干了,却丝毫没有说动威廉三世。这位年轻的贵族似乎是与英格兰商人有什么约定,又或者是对英格兰这个国家的力量十分看重,甚至也可能是因为与英格兰同为新教大国,因此十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东岸人的提议,表示短时间内联合省政府没有重开与东岸贸易谈判的计划,同时更是表示,荷属南非殖民地被迫“出售”给华夏东岸共和国的事情(目前已经由议会批准、奥兰治亲王署名生效,售价为二十万盾),极大伤害了联合省人民的感情,他们现在不愿意与东岸商谈此类事情。 一个上午连着被人拒绝两回,就是泥人也有几分火气,更别提高文刚这个本就出身不凡的二代高官了。因此,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嘴角虽然仍挂着礼节性的笑容,但仔细看的话已经很勉强了,显示了他内心的不满和烦躁。随后,他又尝试着争取了几下,不过奥兰治亲王的态度当真也是坚决,竟是一点步都不让,这令高文刚感到非常不满。 第二十六章 基地 五月二十,榆林宫外,热火朝天。 邵树德则在河对岸的东受降城,视察当地的农牧情况。 前次路过时,因为忙于戎事,都没好好看看,现在班师了,自当查访一番。 原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已废,辖县金河县并入胜州。该州人口也不少了,七万余人,其中四万人是从凉州迁过来的六谷吐蕃降人。 北巡已经结束,放归的夫子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抢种。 “宋副使,胜州是好地方,是不是需要再置两个县?”看着整好的田垄,邵树德只觉异常舒心。 还好没太过耽误农时,不然百姓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前套平原,如今也慢慢开始执行三茬轮作制。在这件事上,河西诸部、青唐吐蕃是有大功的,贡献了太多大牲畜。 灵州那个地方,这几年粮食产量增幅不小,但粟麦播种面积却增长有限。这还是在迁移了大量人口,每户授田六十亩的情况下呢。究其原因,还是种牧草、种豆子的休耕地越来越多,六十亩中,始终只有二十亩是种主粮的。 保有十头以上大牲畜的家庭越来越多。西征缴获的牛马驼等大牲畜分批卖给民人,为期十年,一年只需交二百钱,或者同等价值的粟麦即可。 草原诸部办的牛庄也在持续租牛,这构成了灵州农业大发展的根基。 不仅仅是谷物生产量的增加,更重要的肉、奶、皮革、牛角、牛筋的产量也与日俱增。 其实现在还没到享受果实的时候。 因为推行的时间还是太短,十年都不到,民户家里的牛还没到饱和状态。再等五到十年,市面上就会出现大量待宰的老牛,牛肉价格必然会逐年下降——现在奶酪之类的价格已经持续下降好几年了,慢慢成了灵州百姓的重要食物。 定居,种高产牧草,养牲畜,这是在宜牧宜耕地区对付游牧部落的大杀器。但凡安定下来的,都会被慢慢同化,这是客观规律,除非朔方幕府倒台,进程被中断。 西套平原的成功经验,邵树德打算慢慢复制到前套平原。 金河县(呼和浩特)、东受降城(托克托)、中受降城(包头附近)、榆林县(准噶尔旗附近)四地,是重中之重。 “大帅,东城、中城户口日渐增多,设县可也。”宋乐看起来老了许多,但精神头不错。人吃人的时代,能有一片田园牧歌的净土,对于乱世中人可谓弥足珍贵。 这几年宋乐还写了一些农事诗,比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等。 邵树德看过,觉得好。封氏姐妹也觉得好,辞藻不华丽,可能与宋乐的性格有关,但感情真挚,也有很多农事活动的细节,可见这是实干派的风格。 “三受降城、天德军城,有几个可设县?”邵树德问道。 西受降城,以前做过天德军理所,邵树德的老家,几千口人还是有的。 天德军城是后来设的理所,人极多,三万余人,几乎都是军士家属,比丰州城多多了。 中、东二城,人口不丰,原本各有三四千人的样子。这几年吸收了一些河壖党项部族,户数都超过了一千五百,年初的时候又各分了五百户蜀人,确实可以设县了。 “皆可设县。”宋乐道。 “既如此……”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便道:“西城置大安县,天德军置天德县,中城……” 邵大帅还是文化水平有限,一时想不起什么好名字。 西城的“大安”之名,来自天德军,因为该军初设时,玄宗就赐号“大安军”,后来改为天德军。 中受降城的话,难道要用李益登三受降城时“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典故?不,这样太丧了,对军心不利。 “中城便叫安北县。”邵树德一拍手掌,想到了。 开元二年,中城是安北都护府的理所。 “东城叫云中县。” “如此,胜州便领安北、云中、金河、榆林、河滨五县,丰州领九原、永丰、天德、大安四县,还有麟州新秦、连谷、银城三县,皆付于君了。” 河套三大平原,西套已经在深入开发之中,前套才起了个头。 以前害怕在这边大肆建设,会打水漂。但经历了这么一番动员,十余万大军东进云州,邵大帅又觉得自己行了,胜州似乎可以进入重点开发状态。 南方蜀地的汉民、编户的吐蕃降人,再加上慢慢消化的河壖党项,先搞起来吧。 西夏时代,胜州大部分在辽国手里,丰州又是前线,这两个平原都没开发,唯有灵州成了西夏的核心钱粮基地。 现在么,丰州先不管他,胜州可以搞起来。今后若河东有事,胜州也可以成为一个前出基地,供应粮豆、牧草、牛羊。 “丰、胜二州百姓,可鼓励养马。某记得玄宗朝那会,朝廷有律令,民户养马牛者,不计入赋敛,丰、胜二州似可照办?唔,此事你拿主意吧。”邵树德又说道。 简单来说,玄宗为鼓励百姓养马、养牛,出台了一项政策,就是这些大牲畜不计入百姓家财总量,不征税。养了就全是你的,不用担心被苛捐杂税压垮。 国朝盛时,官营四十八牧监共计养马76万余匹。各项政策实施后,民间养马数量达到了三四十万匹,各驿站大力收购民户之马,百姓着实得了不少好处——若没好处,这又不是强制养马,百姓断没兴趣这么做的。 “大帅有令,敢不从命?”宋乐笑道。 “再兼一个镇北都护府副都护之职吧。丰、胜、麟三州,蕃人众多,须得好好管管。”邵树德也笑着说道。 镇北都护府内各职,其实就相当于辽国的北面官。 有些地方,天生不适合种地,强行开发种地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太粗暴,环境早晚给整坏,不如继续放牧。 以部落之法治部落,充分照顾他们的民情、风俗,再给他们体制内出头的机会,多少能安稳一些。 “宫帐司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大帅……”宋乐也刚刚看过镇北都护府制度草案,一时间有些犹豫,半天后方道:“杨爚(yuè)似可任此职。” 杨爚就是麟州杨家的家主。 杨氏现在飞速靠拢邵树德,非常受信任。不然的话,此番他也不会被临时任命为胜麟二州沿河游奕讨击使。 杨家长期扎根麟州,门下有不少附庸的党项部落,对蕃部事务非常熟悉。 原本一直压着他们的折家已经开始往凤翔府迁移,但邵树德还是不敢把麟州刺史这种地方职务交给杨氏。 地方豪族,再当刺史,可不就是半独立势力么? 但宫帐司判官之职,却非常适合杨爚,因为这是幕职,需要到灵州当官的,正好拿来拉拢杨氏。 宫帐司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帮邵树德打理私产。 三大直属部落,如果以后世辽国的情况来看,就是“算翰鲁朵”。 “翰鲁朵”乃突厥语,宫帐之意,下辖州、县、提辖司、石烈(县)、抹里(乡),有管理机构,有牧民、有奴隶、有军队。 “算”,是心腹的意思。 直属部落,肯定比一般部落更受大帅信任。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即将有的一千五百亲军,就从这三个部落里出。 迁移到榆林宫的三千户鞑靼、吐谷浑、回鹘牧民,同样是直属部落,未来也会派人加入亲军。 其实是削弱各个部族实力的一种手段。辽国皇帝通过各种手段,将大部落的丁口减少,这些丁口编入他的直属“翰鲁朵”,在行宫附近放牧。 皇帝时不时到行宫里住一住,加强在直属翰鲁朵里的威望,是一种中央集权的手段,即辽史里所说的“割户丁,以强干弱枝”。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老皇帝死后,直属翰鲁朵由新皇帝所领,就像草原上的头人继承一样,完全符合牧民们的价值观。 而继承者,往往也会修行宫,继续这么搞。 有辽一代,共兴建了弘义、长宁、永兴、积庆、延昌等十二座行宫,外加一个文忠王府,即十二宫一府。 以阿保机所置之弘义宫为例,该宫直辖“正丁一万六千,蕃汉转丁一万四千,骑军六千”。 十二宫一府抽丁组建的军队叫“宫卫军”,是皇帝的本钱。 这些行宫王府日切月削,各部族被搞得惨兮兮,中央实力大增。不然的话,你以为草原起家的契丹人能立国两百多年? 参合陉、盐池那一片,邵树德已经与宋乐交过底,打算建个沃阳宫,位于汉沃阳古城、北魏参合县一带,盐池部就在那片放牧。 不,以后没有盐池部了,统一以沃阳宫属部称呼,头人便是邵树德。他死后,由嫡长子继承。 沃阳、榆林二宫,民政由宫帐司暂时代管,军务暂由亲军司管辖,部落壮丁闲时训练,战时编入亲军出战。 至于海西的拓跋部、六谷的邵家部,邵树德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过阵子再说吧。 宋乐当然明白此职的重要性,这是心腹近职啊! 杨爚如果将沃阳、榆林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牛羊被野,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大帅为了统治草原,可真是啥招都用啊! “杨爚么?”邵树德一听便笑了,道:“杨家自他而上,家主皆读书人。虽未出仕,但说声书香门第并不为过。唯他这一代,勤练武艺,弓马娴熟,在党项人中间颇有威望。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就他了。吾正要率军南下,过麟州时,便召他过来问问。” 杨家将嘛,一听就是将门世家。可你能想象,杨爚之父杨安贞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从父杨安吉倒是有点武艺,杨安吉之子杨弘望现在是飞熊军使。 大时代之中,杨家也在由一个传统的耕读世家向地方豪强转变。与折家一样,宗法治家,凝聚力强,现在武风也很盛,更兼主动插手蕃部事务,附庸了一些党项部落,在汉地很多世家眼里就是半胡半汉,甚至后世一些学者直接说他们是党项人。 但边疆豪族,你不胡不可能的,早就被人灭了。 “能为大帅打理宫帐,杨氏之福也。”宋乐笑道。 “以后某也得多往行宫走走。”邵树德叹道:“劳碌命。” 二元制的政权,民族、风俗差异太大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否则后方处处烽火,天天有人造反,那还争个屁的天下。 只是,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有朝一日他入主中原,比如在洛阳当了皇帝,会不会慢慢对这些行宫失去控制力? 我的继承人,不能只住在城里,必须要巡视各处,哪怕阻力再大也要执行。行宫建了,不是让它吃灰的,如果以后谁受不了这份苦,那就没资格当继承人。 第二十七章 时代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9年12月11日,北海洋面上阴风怒号,波浪滔天。 一艘来自阿姆斯特丹的商船在狂风巨浪中若隐若现,其桅杆上的帆布已经撤下了好多面,甲板上的水手们也小心翼翼地跑来跑去,不时拿着抽水机管子冲到某处,将灌进船舱的海水抽出去。 高文刚脸色苍白地坐在船长室内,双手紧紧握着扶手,心里暗暗祈求这艘老旧的商船一定要挺过去,顺利送他抵达伦敦。同时,他也深切地感受到,冬季的北海有多么地危险,也难怪之前三次英荷海战,双方将领都尽量避免在这个时节交锋呢,实在是没法打啊——试想一下,波浪滔天的海面上,船只大倾角摇摆,这个时候怕是连火炮都固定不住,就别提射击精准了,那纯粹是奢望。 在行经靠近泰晤士河口附近的海面时,遇到了四艘隶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它们可能是为了躲避恶劣天气,也可能是在海上遇到了法国人的私掠船只,因此慌忙逃亡伦敦暂避,高文刚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高,因为现在的海况实在不宜进行战斗。 当然了,这四艘船并不是东印度公司返航船只的全部,按照前面三次英荷海战的经验,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躲避敌对船只的袭击,装载贵重商品的船只一般都会绕过苏格兰北端,然后在挪威卑尔根港驻泊,打听风向、修理船只,以便冲过最后数百海里抵达阿姆斯特丹。此番法荷战争,联合省舰队虽然一开始连连获胜,压制得法国人不敢出港,不过法国舰队经过这几年的紧急补充,实力大大增强,因此也开始化整为零,分散出击,对联合省展开了破交战,并且还在一些规模不大的海战中取得了胜利,比如加泰罗尼亚近海的战斗(该战使得荷兰海军精神领袖德鲁伊特尔负伤退役)、马提尼克岛海战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荷兰东印度公司稳妥起见,又开始执行起了当年英荷战争正炽时的策略,即制定好计划,确保在北海洋面浊浪滔天的冬春季节出港或返航,以避开敌人私掠舰队可能的袭击,让贵重的亚洲货物能够安然运抵阿姆斯特丹。 今天高文刚遇到的几艘悬挂着“VOC”标志风帆的船只看起来比较倒霉,遇到了恶劣的海况,可能船只之前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急需修理,因此结队前往伦敦靠泊,然后再想办法返回联合省。 高文刚乘船的船只——原阿姆斯特丹商站的旧船,之前曾被荷兰人强征,刚刚索回不过半年,船况较差——与这几艘荷兰商船保持在了一个合适的距离,然后一前一后慢慢驶入了泰晤士河,最终在引水员的指挥下,于一处码头靠港碇泊。 很快,得到消息的东岸驻英大使蔡振国亲自带人来到码头迎接高文刚,并且颇是小心地询问了他的来意——虽然大家同为二代,但比他大了八岁的高文刚如今赫然已是他的顶头上司,身份不同以往,因此必须谨慎对待。 “顺便看看,英格兰我也很久没来了。之前一直在东地中海任职,西地中海去得都少,更别提北海了。而且,英格兰这个国家比较特殊,实力也很强,上任这么久了,不过来走一遭、看一看,实在说不过去。”坐上前往铁公馆的马车后,高文刚轻声解释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蔡振国闻言点了点头,用一种附和的语气说道:“这个国家对我们东岸人来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我一开始摸不着头绪,后来仔细品味了下,原来是他们持之以恒地在工业生产上面进行投资的魅力。这一点,很对我们东岸人的胃口,这就是工业之美。” “就在上个月吧,南海运输公司的船只才刚刚送了一批采煤机械与设备到布里斯托尔湾一带,交给当地的煤矿业主。这几年,英格兰的采煤业发展很快啊,快得让我都有些吃惊。”蔡振国又说道:“英格兰毛纺织业大发展,国内大把的耕地被圈占为草场,森林渐渐也被开发起来,树木大量减少。再加上炼铁业和造船业的大发展,森林树木被消耗得更加厉害,因此现在英格兰的木材还是比较紧缺的,不但人民生活所需的木材不是很足,工业上也同样如此,这就催生了煤炭这种木材替代品的大发展。在黑乡铁工业区及威尔士的矿区,煤炭被广泛应用,不仅仅是工业,也包括人民日常做饭的燃料所需。所以,英格兰人从我们国家进口了大量的采煤设备,用于提升他们国家的煤炭产量。啊,对了,英格兰王国的煤铁储量实在是太丰富了,质量也好得惊人,且价格一点也不贵,推广起来非常便捷。” “这令我想起了东岸大草原。”高文刚听了后立刻说道:“一样是缺乏树木,不得不大量使用煤炭作为燃料,当然我们的煤炭多是劣质煤,远不如英格兰的。嗯,英国人买了我们的采煤设备,能用吗?或者说,他们能用得好吗?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我们国家矿上用的包括鹤嘴锄、卷扬机、抽水机、升降机在内的各类设备,都是由蒸汽机提供动力的吧?” 蔡振国一听就明白了高文刚的意思,于是他解释道:“英国人自己有蒸汽机,也早就应用了蒸汽机,虽然质量比较差,性能也不行,但也是可以用了。他们买回来的这些机械,大可以自己进行再加工,接上蒸汽动力,进行采煤作业。当然效果肯定不如我们的,因为我们已经可以将蒸汽机小型化到一定程度了而英国人却不行,不过即便是这种在我们看起来多少有点差强人意的工作效率,对英国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进步了,这便时他们采购我们工业设备的最主要原因所在,一是好用,二也可以借鉴我们的设计,以便将来自己倒腾。” 高文刚听后点了点头。他现在想起了,当初李晴李特使尚未归国任职之时,英国人就提出了与东岸结盟的提议——当然结盟意味着两国关系更加紧密,一些出口受限制的工业品也将对英国人开放——当时高文刚、蔡振国这类中生代官员隐隐还是持支持态度的,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影响欧洲大陆的重要支点,当时看英格兰比较合适。 只不过李晴以及本土的一些大佬否决了与英国结盟并全面提升关系的提议,使得英国人的期望为之落空,那会高文刚还有些腹诽国内大佬思想老旧、过于谨慎呢。但现在看来,高文刚总觉得,以前李特使的担忧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这英国人实在太能折腾了啊! 一万多吨的钢铁产量,超过法兰西、西班牙、德意志、意大利、瑞典、奥斯曼、俄罗斯等地区或国家的总和,黑乡、威尔士等地炉火遮天蔽日,加工铁器的叮当响从早响到晚;纽卡斯尔、布里斯托尔湾等地的煤炭产量与日俱增,不断给国家工业注入新的动力(历史上1700年英国煤炭产量已经突破300万吨,并到1760年时快速增长到600万吨,非常惊人);曼彻斯特、西莱丁等地区的棉、麻、丝、毛纺织品工业方兴未艾,为英格兰获得了无数的利润,更别提还有造船、玻璃、造纸、皮革、建材等支柱产业了,都在此次法荷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发展,使得英国的工业规模更上一层楼。 这样的发展速度,你敢说英国人不会折腾吗?所以,高文刚内心之中终于也开始认真思考起了是不是给英国人上点眼药,拖慢一下它发展速度的法子——不是不让英国人发展,那样也不符合东岸人的利益,而是要让英国人的发展速度更“合适”——特别是英国的搂金利器毛纺织业,必须重点“照顾”一下!要知道,英国现在的各路贸易之中,黎凡特贸易、印度贸易、东印度贸易、东岸贸易、中国贸易都是大量入超,只能靠黄金和白银才能平衡。若不是靠着俄罗斯贸易、北美贸易及欧洲贸易的入超补贴的话,怕是英王查理二世已经下令暂缓贵金属流出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历史上多次发生过,比如当年为了从波兰进口一批粮食,就需要国王特别批准允许白银流出,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十八章 两地 驿道之上,大军迤逦。 军士们解了衣甲,下了弓弦,长枪步槊放在驴车上,神情轻松,快活无比。 此番出征,虽未能尽全功,但掳掠到了不少财货,军士们都很开心。 地盘、权力,那是将帅们考虑的事情,与我等何干? 彭城可不好攻,徐州兵也凶得很,得死多少人?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围而不打,抢点财货、粮食回去,家里人的日子也能宽松点。 路边传来了一阵惨叫声,众军神情为之一凛。 队头死了,底下人还活着,按军法当斩。 推人及己,路过的军士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袍。 还不如在战场上拼死算了! 或者,找机会跑得远远的啊!河南的山野丛林之中,不知道藏着多少溃兵呢,去投奔他们啊! 一骑快速奔来。及至某路边野店时,骑士勒住马缰,轻巧地跃下战马。 “阿父,这边怎有如许闲杂人等?”谢彦章将马鞭交给亲兵,问道。 “都是些逐利而来的商徒。”坐在椅子上一位中年将领说道:“动不得。” 谢彦章了然。没点来头,敢做大头兵的生意? “班师之后,是不是要去河东了?”谢彦章问道。 “大帅的心思,谁猜得准?也就敬司马知之甚深。”葛从周一笑,道:“某觉得,若能攻灭河东,大帅肯定是愿意的,但若没有机会,也不会硬拼。淮南、武宁军、泰宁军、天平军、魏博,大把的地盘等着去攻取,何必与李克用死拼?还不到时候。” 平心而论,李克用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在如今天下诸藩帅当中,算是对部队掌控力比较深的了。 其他那些藩镇,保老巢时战斗力还可以,但出镇作战,要么有朝廷诏命,要么加大赏赐,否则很难的。而且就算出动了,战斗力和士气也很一般,盖因军士们消极应战。 真正能对军队如臂使指的,如今北方就两个,都是白手起家的藩帅,即邵树德和朱全忠。 这一点不意外。 继承得来的军队,如何能与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相比? 李克用这七年来一直在努力消化原来的河东本地势力。他是有本钱的,代北武人集团,上任时直接带了五万大军,后来遣散一半蕃人,但仍有本钱。 其他藩帅,怎么说呢,对衙军的控制程度轻重不一,发挥不了其真实战斗力。 “此番已有四镇联名要讨李克用,机会还是很大的。新君登基,多半不会阻挠,幽州军出蔚州,联合大同军,南下攻忻、代。成德军攻邢州,我军攻泽、潞,李克用便是有三头六臂,他也顶不住。”谢彦章有些兴奋。 河东是宣武近在咫尺的生死大敌,若能平灭,河北三镇、天平泰宁、武宁淮南、山南东道、陕虢河中等镇就好打多了。 他们多半会自扫门前雪,容易一一击破。也就幽州李匡威有点实力和野心,能驱使得动底下的大头兵,但也不用太过担心。 这些老藩镇啊,暮气沉沉,即便换了节度使,但底下人没变,完全没有宣武军那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四镇怕是不够。”葛从周看着神情兴奋的义子,到底年轻啊,想得太简单了。 “设若汝为成德节帅,此时会怎么做?”葛从周决定给义子传授点“江湖经验”,问道。 “自是出兵攻邢州。李鸦儿据此三州,威胁镇冀,必欲夺之而后快。”谢彦章答道。 葛从周摇头。 此义儿军略是不错了,为人也很好,不骄横,不跋扈,对读书人也不歧视,甚至多有礼遇。但为人处世不太行,对人心的把握也多有不足,得好好教导一番。 “若李克用兵败,河东为汴军所据,你又作何想?”葛从周追问道。 谢彦章努力将自己代入王镕的位置,半晌后方道:“两面受敌。汴军一路出河东,一路攻破魏博后北上,局势窘促。” 葛从周这才笑了。 “河东于河北诸镇而言,固然是敌,然亦是屏障。乱世武人,趋利避害,算计得清清楚楚。让汴军灭了河东有何好处?”葛从周道:“若不是现在李克用气势正盛,摆明了要吃河北,他们压根就不会生出联合讨伐河东的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四镇真的一起出兵,在李克用败相显现的时候,王镕等人也会主动退兵,甚至倒戈一击,联合李克用攻咱们。” 谢彦章恍然大悟,只觉得这才是真正高深的兵法。战场上面对面那点东西,和这种兵法比起来,又黯然失色了。 “那此番竟然要无功而返?”谢彦章有些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成德、幽州、大同、宣武,理论上能出四十万大军,这可是实打实的四十万兵,没把民夫壮丁算在内,也没吹牛,居然不能灭了河东? 人心之诡诈、多变,利益牵扯之复杂,太让人头疼了。 “大帅还是看不开,想搏一搏那个万一的机会。”葛从周叹道:“不过也没错,多少捞点好处吧,能削弱河东实力也是好的,如果能占据泽、潞二州,那对晋阳可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了。这个词没用错吧?阿爷读书甚少,你整日和一帮儒生混在一起,学问应比我高。” “没错。”谢彦章莞尔一笑。 “吾儿还忘了一人。”葛从周突又说道。 “邵树德!”谢彦章脱口而出。 “正是此人。”葛从周道:“数月前其率大军二十万,东出振武军,入云州,迫退李克用。若此人愿从朔州发兵,深入岚、石,然后转兵东向,直趋太原府。幽州、大同再攻代州,吾军北上进占泽、潞,方才可能灭掉李克用。李克用就那点人,又要防邢州,还要守御忻、代、泽、潞,支应不过来的。只是他未必愿意这么做,岚、石诸州,地势崎岖,关城众多,补给不易,又是穷乡僻壤,得之无丝毫作用。反倒会让咱们抢占太原府,智者所不为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朔方骑军倒是挺精锐。”不知道为什么,谢彦章的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当初在关中见到的忠勇都三千骑卒。 说句丧气话,比宣武军的骑军像样多了! “也别瞎想了,回去后好好准备吧,大帅应是要进兵的。”葛从周道。 ****** “……克用终为国患,今因其败,臣请帅汴、滑、孟三军,与河北三镇共除之。” “啪!”李克用愤怒地将一份抄件拍在案上。 盖寓默默地看着他。 如今的朝廷,就像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只要肯花钱,总能得到各种消息。 比如灵武郡王邵树德上奏,为新君建榆林、沃阳两行宫。 比如宰相韦昭度表西门文通为邛南防御使。 比如给宣、歙(shè)二州赐号宁国军,以杨行密为节度使。 比如朱全忠辞淮南节度使之职,表孙儒为其帅。 太多了,没有得不到的消息,只要肯花心思,肯花钱。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让河东上下愤怒的,还是朱全忠的这份奏章。 恶意满满,包藏祸心,对河东之企图昭然若揭。 “大帅,此事还须慎重对待。”见李克用发完了脾气,盖寓估摸着差不多了,于是便进言道。 李克用也知道现在是比较危险的时候了,河北三镇外加宣武、大同,兵多兵寡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从各个方向杀来,令河东无法专心应敌。 “给吾弟克恭传令,昭义镇拣选精锐勇猛之士入晋阳。”李克用下令道。 盖寓示意了一下,幕僚开始撰文。 如今形势危殆,昭义诸州新得,人心不稳,抽其精兵入河东,确实是不错的应对手段。 “遣使至镇州(今河北正定),就和王镕说,吾意在幽州。”李克用又说道。 幕僚继续记录。 “等等,使者再带点礼物过去。吾闻王镕年少,便送一些金银器。”李克用追加了一句。 盖寓欣慰地笑了笑。 这几年虽然不顺,但大帅的脾气似乎有所改变,看起来不像是坏事。若搁在以往,只有别人给大帅送金帛的事情,大帅怎么可能给别人送礼? 这对大帅来说,是极为丢脸的事情。 命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面子。 如今看来,河东暂时的逆境未必是坏事啊。只要大帅的脾气改了,以他治军的能力,还是大有希望的。 “再遣使至灵州……”李克用说了一半便停下了。 盖寓愕然,朔方镇如何不要安抚? 邵树德这个人,他实在摸不透,感觉是个面厚心黑之辈。若让他觑得机会,十万大军杀过来,河东还不左支右绌? “大帅……”盖寓提醒道。 “罢了,亦遣使去,再带一封信。”李克用吁了口气,道。 本来,他是想让夫人刘氏派人去灵州,找邵树德之妻折氏,通过这些关系委婉地修好两镇间的关系,这样自己不用直接出面,面子上好看一些。 但现在想想,男人缩在后面,让女人出面转圜,羞也不羞? 义弟若不愿修好,打就是了!大不了战死沙场,能有多大事! “此战,关键是幽州、大同。”李克用说道:“打退此路,宣武军,吾不惧也!” 盖寓同意这个说法。 朝廷应是不可能派兵来的,虽然听闻张濬立促此事。 不过来了也不怕,哪怕来个五万兵,派一员猛将,领五千人就足以对付。 神策军,就不是打仗的料子,三两下就对付完了。 其实来了可能还是好事,击退神策军后,还会动摇其他几路敌军的军心士气,对河东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了。 但朔方镇那帮人却不能小视。 邵树德这人,穷兵黩武,简直和——呃,陇西郡王有的一拼。年年征战,用兵老辣,实乃劲敌。 以如今河东面临的局势,最怕的不是那种勇猛精进的大将。这种大将用兵很干脆,不是胜就是败,很快就能决出胜负。 但邵树德那人用兵,真是一言难尽。跟他打,极有可能不胜不败,就在那恶心你,等你扛不住了,烦躁了,露出了破绽,他就扑上来了。 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他耗? 如今的河东,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若是在朔州方向再被牵制个数万人,这仗就没法打了。 “如此,便整兵备战。”李克用说道:“敌军利在兵多,我军利在心齐。若能打退诸路兵马,则贼人胆寒,我军便可趁势进击。今日来犯的各镇,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要讨伐回来。尤其是朱全忠此贼……” 李克用想起了朱全忠奏折里“克用终为国患”这句话,一时间又怒火攻心,差点压制不住脾气。 气大伤肝! 李克用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盯着地图。 第二十九章 问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高文刚等人乘坐的船只目的地是比斯开湾南岸的毕尔巴鄂港。 这座巴斯克城市,在遗产转移战争期间,曾经作为东岸海陆军的临时基地,在打击法兰西王国沿海地区的目标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只是如今十年时光一忽而过,东岸人存在的痕迹已经渺无踪迹,站在甲板上的高文刚极目望去,试图在海港附近的一处小高坡顶部寻找当年东岸军人遗留的营地,结果一无所获,因为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处果园。 一艘小小的西班牙单桅帆船慢慢划了过来。这是一艘检疫船,由12个犯了罪的刑徒划动,船头站了两人,穿着黑色的制服,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西班牙方面的卫生检疫人员,这些人一般都是由教会培训的。 西班牙检疫人员在被用皮袋吊上甲板后,先是打量了一下甲板,然后开口询问了东岸人一些情况,比如这艘船来自哪里、船的名字是什么、船长是谁、船上有多少人、有没有人生病或死亡等等。出面接待的船只大副口齿伶俐地向西班牙人回答了上述问题,在看到他们都一一记录完毕后,按照惯例拿出了船只的航海日志以供检查,并轻声指出了日志中某页记载的某人死亡是因为晕船,且已经处理完毕。 西班牙检疫官员面容严肃地仔细查阅了那一页的内容,良久之后才将航海日志收了起来,表示要带上岸去记录、拓印。与此同时,他要求东岸人在他们回来之前所有人、所有货物不得离开船只,并在船只前部桅杆的中部放了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鹅,表示这艘船正在接受检疫,暂时不得进港。 陪在高文刚身边的船长见状,不得不上前进行交涉,并且还避开了别人耳目打算送一小袋银币进行贿赂,结果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一脸肉痛地拒绝了,这令船长惊讶之余也有些吃惊:这些西班牙人今天吃错药了?要知道以往他们可是非常贪婪,对各国商人公然索贿的,这回送上门的钱居然也不要,真是奇了怪了! 站在后面的高文刚自然也可能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也在不断地进行着猜测:他们在两个小时前,可就已经派小船进港通知过毕尔巴鄂港方面了,港口的西班牙官员应该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身份。而现在问题就在这里,既然这些西班牙人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身份,那么为何还敢如此做派呢?不要告诉我这是公事公办,西班牙人制定的规章制度从来就是狗屁,只要有钱就可以通融,从这个角度考思考的话,事情就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如今唯一的问题,大概这事到底是西班牙本地官员的个人行为,还是马德里宫廷方面的态度,两者所包含的意味,可是千差万别呢! 西班牙人一去就是几个小时,东岸人无奈只得待在船上闲坐以打发时间。在这期间,一共有一艘船只入港、两艘船只出港,高文刚发现,那艘来自荷兰的满载靛蓝、地衣、胭脂虫等染料的商船只等待了大概一个小时,就获准了进入内港碇泊,这令东岸人的脸色更加之不好看了,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天色都已经有些擦黑了,几个大腹便便的西班牙官员才再度乘着小船划了回来,给东岸人签发了一系列文书,示意他们可以入港了。很显然,他们这个行为并没有收获东岸人的感激或友谊,得到的只是沉默对待,但看起来似乎他们并不如何介意。 码头上有一位西班牙骑兵军官正在等待,他看起来似乎是受本地官员的命令,带领二十余名骑兵护卫东岸特使一行人抵达马德里。高文刚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请所有人在一间酒馆内吃了晚餐,便到西班牙人准备好的临时住处安顿下来了,期间并无其他西班牙官员出面接待,令人感到奇怪之余更是有些愤怒。 这西班牙人的态度不对啊!难道这次是恼羞成怒了,对我们名为修路、实为侵吞潘帕平原东半部分感到不满?不太可能吧!东岸人欺负西班牙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侵吞土地更是频繁,河间沃土、智利中央谷地、南锥两河流域(芦荡河与宝兴河之间)怎么来的,难道心里没点逼数吗?那个时候西班牙人没发难,这个时候就更没理由发难了呀! 临时住所内有一些西班牙人在服务,他们的皮肤多是黄褐色的,一度令人怀疑是摩尔人。不过考虑到卡斯蒂利亚人或巴斯克人也不怎么白,以及摩尔人早就被驱逐干净了,因此高文刚还是相信他们是西班牙人。 这些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同时伴随着头、肩膀和手臂的大幅度动作,非常具有表现力,看起来就像是亚平宁半岛上生活的意大利人一样。他们身上的衣着很普通,棉布头巾、麻布外衣,两位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则穿着相对昂贵的呢布外衣,还带着有檐的帽子。反正闲来无事,高文刚便搬来了椅子,与这些人坐在院子里聊起了天,而这些人看在高文刚随从给大家分发的礼物的份上,也不介意随便扯上几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高文刚了解的重点是有关西班牙经济方面的信息,比如商品紧缺程度、物价涨跌、赋税轻重等等,而这些正好也是这些底层西班牙居民比较了解的部分。通过与这些人交谈,高文刚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西班牙王国虽然是半途加入战争,可无奈体虚力弱,如今竟然混得比法国、荷兰还要艰难,面包、黄油、咸鱼等商品供应大为减少,就连西班牙本地盛产的橄榄油、葡萄酒、腌肉等商品的供应都不是很稳定,也是见了鬼了。 此外,无论是是大西洋近海还是地中海沿岸,西班牙城镇都遭到了法国海军(抑或是海盗?)的疯狂洗劫,损失惨重。尤其是在他们的盟友荷兰人在加泰罗尼亚近海海战失利,领军统帅德鲁伊特尔也在战斗中很不走运地负伤后,西地中海简直就成了法国海盗的乐园,甚至一些来自北非巴巴里的海盗也趁火打劫,来到西班牙近海捕捉“白奴”。 而最令西班牙人痛心的是,虽然他们的海军刚刚在加勒比海大发神威,击退了一支小型法兰西舰队,并通过长期围困的战术,连打带劝降,成功收复了整个伊斯帕尼奥拉岛,但他们的一支运银船队却在加那利群岛海域遭到突袭,被法国人夺取了两艘船,击沉了三艘,损失惨重!相信若不是荷兰人看他们可怜,允许他们今年不用支付所欠的债务本息的话,西班牙王国可能连军费都拿不出来了,想想也是惨! 高文刚听了后也很是感慨。西班牙这个国家,工业基础自然是极为薄弱的,至今国内绝大多数工业品都是靠手工业者生产出来的,与法国、德意志部分地区的手工工场作业大相径庭,更别提如今已经初具气象的英国工场了。以这个国家盛产的羊毛为例,多年以来一直向荷兰、法国出口,然后进口呢绒,可见工业生产能力的低下——当然这也有该国金银流动巨大,导致通货膨胀严重的因素在内。 所以说,西班牙这个国家是极度依赖海外货物进口的,当年暴富之时,就大肆从意大利、法兰西、英格兰和德意志进口各类日用品、工业品;后来穷困落魄了,则改由从国外吸引手工业者到西班牙定居的方式减少进口(马德里城那四万多法国裔手工业者就是明证),但说起来每年进口的货物仍然不少。 但如今呢?三十年战争本来就被打成了残废,然后又被卷入了英西战争、遗产转移战争、法荷战争,家底基本上是一扫而空了,若不是那会靠卖地给东岸获得了一些救命钱的话,相信已经如同历史上那样两度财政破产了。 因为战争导致的贸易逆差及金银大量流出,再加上国内粮食连年歉收、近海屡遭法国乃至北非海盗侵袭、运银船又遭到了重创,如此种种重压压下来,西班牙人到现在还没垮,确实已经很出乎高文刚的预料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西班牙王国的底气自然是十分虚弱的,东岸人即便再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考虑到种种因素,这个国家应该也不至于立刻翻脸,更别说区区南方新大陆的蛮荒之地了!所以,在这个时候,高文刚心里面已经基本确证了,西班牙人不敢对东岸怎么样,此去马德里可能会有一番面上的波折,但获得理想的结果应该不存在什么障碍。至于他这会在毕尔巴鄂港碰到的所谓“冷遇”,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西班牙人心里有火,趁机耍一耍小性子,发泄一些怒气罢了! 想到此处,高文刚顿时心满意足,在打发驿所内一干西班牙服务人员走人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又好整以暇地让人去买了不少精致的食物,又开了一瓶从本土寄过来的龙舌兰酒,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早饭,这才跟着随行护卫的西班牙骑兵一起,南下朝马德里的方向行去。 此去一路上基本都是行走在干旱的卡斯蒂利亚高原上。在这个西班牙最核心的领土上,一路所见到处是破败、贫穷和绝望,连年战争几乎榨干了这个国家最后的一分精力,人民税收负担极为沉重,生活日益艰难。甚至就连路上偶尔见到的伊达尔戈们,脸色看起来也比较焦虑,随行的仆从数量也远远不及在法兰西和英格兰见到的场面,看起来经济确实很艰难。 这时高文刚内心里又有了吐槽的冲动,因为西班牙王国在美洲拥有面积辽阔、物产丰富的殖民地,居然还这么贫穷,想想都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西班牙人“祖传”下来的殖民地所产的金银和商品,目前基本上是被东岸、联合省、英格兰等国家用血管给抽走了,钱在他们手里也就是过了一下,然后就又去了别人的口袋,什么也没留下——哦,这样说其实也不对,因为这些过路的热钱很显然给西班牙人留下了通货膨胀! 1679年2月23日,走走停停的高文刚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马德里,经通报后被西班牙宫廷派出的几名官员安排到了一处还算不错的宅院内, 第三十章 君欲何为 “汝来何事?”盛夏酷热,邵树德竟然在横山之中巡视农田,刘季述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这才来到了邵树德近前。 周围是大群亲兵,一些横山农人正与邵树德用党项语对话,直接让刘季述看呆了。 刘季述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那你先等着吧。”邵树德继续沿着田埂走来走去。 “去岁收成多少?” “六斗。” “种的是什么?” “粟、麦、青稞,都种了。” “此番北巡,你家可有人出征?” “回大帅,某便出征了。” “可收到赏赐?” “收到了六头羊。” 邵树德点了点头。以前发赏,都是通过头人,但现在威望高了,有些事可以做了,比如在未遣散之时,直接给从征的蕃兵发赏,当场兑现,绕过头人这一层。 试过一次之后,发现头人们并未敢有所异动,那么今后就要成为定例了。 蕃人信息闭塞,有的人一辈子没出过部落,未必知道朔方镇谁最大。 每征一次兵,发一次赏,这些遣散回去的军士都是邵树德的义务宣传员。威望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直到头人们也无能为力,拉不住底下人。 拉拢上层,固然见效快,但不稳。 还是得两手抓,上层以恩义、姻亲结之,再在底层中增加威望,效果才是最好的。 当然这需要你做大量细致、艰苦的工作。光一点,次次亲征,就很少有人能吃得了这份苦。再一点,随时到底层走访,更是苦上加苦,还不太安全。 秋季组织一大群人打猎,频率很高,虽说是个人爱好,但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 有那精力,回到家中,享用各部进献的女人不好么? 没办法,权力是一切的基础,得了这东西,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躺平享受不是不可以,但当有一天叛军刀斧加身的时候也别抱怨,世道就这样。 “西门宫监一向可好?”邵树德走到了树荫下面,亲兵忙忙碌碌,铺上毡毯,搬来案几、坐具,开始煮茶。 “宫监操心国事,夜不能寐。”刘季述小心翼翼地坐下,答道。 “他操哪门子心?河陇已复,无外敌之患;关中承平,无肘腋之忧。难不成操心关东战事?”邵树德笑道。 “关东战云密布,诚堪忧虑。” “哦?朱全忠、李匡威等人讨李克用,与朝廷何干?” “奸相张濬,蒙蔽英主,竟欲诏夺李克用本兼各职、名爵宗籍,此取死之道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汴兵十余万,燕兵十万,赵兵亦有十万,灭李克用还不是易如反掌?” “灵武郡王何戏我耶?”刘季述苦笑道:“西门宫监断言,诸镇心不齐,劲不能往一处使。又言代北险峻,关山难越,克用之患,只在宣武朱全忠,此番讨伐,定无功而返。” 国朝的中官,读兵书是必修课,有些人还武艺不凡。甘露之变中面对面单挑,小太监以少胜多,大破文官,抓住了皇帝。他们是有一定的军事知识和眼光的,知道数镇围攻,看似胜算很大,然结果难料。 “西门宫监倒是知兵。”邵树德笑道。 亲兵将煮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刘季述瞄了一眼,如果所料不差,应是义兴阳羡茶。 正所谓“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阳羡紫笋茶,百花盛开之前便制成献给天子享用。 义兴如今尚被孙儒、杨行密、钱镠三人争夺,贡赋中绝,天子都饮不到阳羡茶,灵武郡王如何能得到? 难不成市马所得? 想到这里,刘季述的更是谦卑地将头低了低。 “上欲召开延英问对。此会一开,事情走向如何,难以把握。”刘季述接着说道。 “西门宫监就不能阻止此事么?延英问对,中官虽不能出席,然就没有办法了么?西门宫监老于此道,当不用我教他。”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享用。 刘季述面前也放着一碗,但他现在没心思饮茶,又道:“右神策中尉骆全灌支持张相。” 邵树德闻言沉吟。朝廷确实不可能把所有权利都交给一个中官,田令孜、杨复恭那等权势滔天之辈,得圣人宠信,当上了神策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但底下两个实权位置,也是由两派人分占的。 宦官,有共识,但也有分歧,并不是铁板一块。 况且才立新帝,天下各镇纷纷上表拥贺,这时候再换人,真当外藩将帅的刀不利么?如此把他们当猴儿耍,当心自己人头先落地。 “西门宫监想要我做什么?”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请灵武郡王上表,力阻此事。”刘季述恳切道。 如今,只有外藩将帅们才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轻重的人。 邵树德则想到了另一层面。 如果朝廷下诏剥夺李克用的荣衔职务,以义兄的性子,一旦摆平诸路兵马,指不定就要兴师问罪。 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有光复长安的大功,居然还要被如此对待,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昔年巢军虽已在走下坡路,战力大不如前,但李克用所将之代北兵马仍然连番死战,伤亡可不轻。死的还多是沙陀本族人! 他记得后世李克用晚年时,连五百沙陀骑兵都凑不齐了。为大唐流了血,立了功,居然要剥夺我的一切荣誉?犯阙是大概率的事情。 “克用骄狂,目无纲纪,实宜讨之。”邵树德脸一板,说道。 刘季述傻眼了。这是拒绝吗? “刘宫监请回吧。国家大事,本不是我一介藩臣所能置喙。今哲主继位,中外皆贺。元弼星相,老成谋国。左螭右貂,一时英才。他们若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我不过一介武夫,只懂打打杀杀,国家大事,实在难为我了。”邵树德说道。 刘季述无语。半晌后,方才问道:“灵武郡王统大军南下,意欲何为?” 他一路行来,到处是挎刀持弓的武夫。数了数旗号,好几支人马了,尤其是名震西北的铁林军也在,这是要作甚?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延州局势不靖,李大夫兵少,忧惧不已,邀我率军南下,保两州黎民平安。” 刘季述默然,随后又试探道:“灵武郡王上月请置渭北镇,朝议以为不可。同州刺史郝振威上下活动,欲谋镇国军节度使之职,骆全灌对其颇有赞誉……” “同华,京东之门户也。郝使君亦是边将出身,老于军事,由他镇守国门,天子想必可安枕无忧。”邵树德道。 郝振威上蹿下跳,又有何用?同州七县,看似地盘广大,但人口还没华州三县多,一旦打起来,还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杨爚已与王卞联络过,给他吃了定心丸。让他不要怕,灵武郡王站在你一边。 得此承诺,上下定心,断然不会让郝振威轻易得手了。 而且,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已从榆林宫三千户属部里挑选了五百勇士,赐以战马、甲具、弓刀后南下,对外诈称王卞在草原所募,协助其守御华州。 有此五百骑卒,王卞就更加稳了。 刘季述叹了口气。 朝廷确实拿不出收(赏)买(赐)灵武郡王的东西,况且天子也不愿意。 泾原镇能给?不能。 同华能给?也不能。 这可就难办了! 办不了就办不了吧,刘季述也想明白了,灵武郡王是在坐看朝廷闹笑话呢。就此回去复命,固然不太好,但也没办法,情势如此。 但他心中还是有些隐忧。 几万大军屯于横山,想必没那么简单啊!这是待河东局势明朗之后,去摘桃子? 似乎不太像。 反正,刘季述根本不信朔方军南下是应李孝昌之邀,肯定另有图谋。 “不会是想与李克用一起犯阙吧?”刘季述悚然而惊,畏惧地看了一眼邵树德,但看不出任何东西。 一起犯阙,还是从东面而来,天子如何播迁?届时入了长安,会不会大杀特杀? “刘宫监还有事?”邵树德问了一句,这就是赶人了。 刘季述不想走,但亲兵们都把目光转向了他,让他背心生汗,于是只能起身告辞:“既如此,某便回去复命了。” 说罢,灰溜溜地带着随从们下山了。 “让野利经臣来过来。” “遵命。” 第三十章 体系与上党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9年3月16日,在马德里等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华夏东岸共和国驻欧全权特使高文刚,终于接到了来自宫廷的消息:卡洛斯国王即将接见他。这个时候,高文刚正在住所内撰写给本土的工作报告,一份有关西班牙近况的报告。 “……西班牙自有船只航行新旧大陆之前的次数,在这个世界的80年间减少了75%以上。西班牙一度非常繁荣的造船业,也因为经济的崩溃、通货膨胀的高企及本土木材的匮乏而导致竞争力低下,今年萎缩得不像样子,大型战舰的建造已渐渐转移到了加勒比海的哈瓦那造船厂。与之相对应的是,联合省的造船业虽然已从顶峰衰落,但就规模而言,仍然傲视群雄,无人能比;英格兰则依托国内蓬勃发展的钢铁业、机械加工业、纺织业,以及渐渐兴起的东地贸易(与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地区的贸易),令造船业快速崛起,无论是伦敦、朴茨茅斯、诺维奇还是布里斯托尔,都有相当规模的造船业,其中尤以伦敦为甚;法兰西王国的造船业发展则是国家政策和君主意志的产物,但不可否认发展极速,柯尔贝尔组织的‘重型船只’调查工作及路易十四的海军造舰计划,都给这个国家的船舶制造业注入了强劲的动力,使得其发展速度在整个欧洲也一枝独秀。” “……科尔多瓦、巴伦西亚、塞维利亚等地曾经有着规模不小的手工业,并以此闻名,但一百多年来已经急剧衰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地步了。强烈的通货膨胀、14%的买卖税以及各种由上帝的仆人来征收的税,都极大打击了西班牙的手工业,使得这个国家的工业衰弱到极点,市场成了外国商品的乐园。道路条件奇差无比,运输几乎处于原始的阶段,不用说和大规模修建了铁路、国道体系的我国相比了,就和英格兰、法兰西相比,都大有不如。这些交通上的劣势,进一步加剧了西班牙本土工业品的危机,即他们的居民可以在沿海或通商口岸以一个非常便宜的价格各种海外物资,甚至包括谷物——当然这是在他们口袋里还有余钱的情况下,像这两年,西班牙人无奈之下已经开始自己纺毛织布了,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单纯出口羊毛这种原料。” “……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低下无比,这使得无数的西班牙人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家园、牧场、商店和作坊,最后连这个国家也弃之不顾了,开始向海外寻求机会。这其实不怪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很难维持一定水平的生活了,不得不选择移民海外,这其中有相当部分移民到了法兰西,同时也有很多移民到了新西班牙或秘鲁。因为这种移民潮,旧大陆的西班牙领土上的人口始终增长乏力,塞维利亚、托莱多、布尔格斯、巴塞罗那、巴伦西亚、那不勒斯、米兰、布鲁日、安特卫普、洛林等大城市在最近数十年间就非常直观地丧失了很多人口,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人口更是已经由40万人减少到了20万,这个国家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了。” “……在贫穷肆意横行之际,西班牙的上层贵族和宫廷却在不断地搜刮、挥霍财富。长久以来,贵族们一直靠剥削新大陆的土著或进口新大陆特产而致富,又或者以与外国商人合作的商业投资保持盈利。毫无疑问,虽然这个国家的政府和人民比较贫穷,但这些顶层伊达尔戈们却是非常富裕的,他们彼此之间经常以黄金、珠宝和艺术品来斗富,居所力求华美大气,装饰奢华考究,出入则仆从成群,与普通市民、商人乃至下层贵族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比如,埃尔瓦公爵就有7200个金银器皿和9600具银器;斯迪格拉诺亲王就用黄金和珊瑚为自己的妻子制造座椅,这座座椅沉重得无法使用,但人家毫不在乎。啊,对了,教会在赤贫包围中却显得更加富有了,而且有越来越富有的趋势,因为不但普通贫民在痛苦之余会寻求心灵的慰藉,就连商人和贵族们,也有很大比例在临死前将财产捐赠给教会。教会手握巨额资金却又不投入再生产,只是一味地并购土地、牧场,有时候还绕着弯子突破教皇的禁令搞私人贷款,这似乎也是造成西班牙王国经济困境的一个主要原因。” 写到这里的时候,秘书走过来告诉他卡洛斯国王同意接见的事情,高文刚轻吁了口气,待纸上墨迹干了后,小心地收回了公文包里,打算回来后再继续写。 卡洛斯国王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子唐·胡安·何塞派了一队衣着华丽的骑兵前来迎接,并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河西岸刚刚兴建好的一片宫殿内,等候国王的召见。 高文刚趁机大量了一下这片宫殿,发现所有的材料都价值不菲。砖块应该是从荷兰进口的优质条砖,石头可能是从葡萄牙进口的优质青石,木料则可能来自波罗的海,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来自加勒比海。宫殿内部的装潢非常考究,名家画作、雕塑及其他艺术品有序陈列着,地面和墙壁上全是从奥斯曼帝国进口的顶级毯子,再加上一些金银器皿、珊瑚珠宝的衬托,整个宫室显得富丽堂皇,贵气逼人,而这还仅仅是一间会客的宫室内,真不知道其他宫室是个什么样。 而且,在来的路上,高文刚还发现旁边还在起着大片的宫室,因此他现在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困惑,这西班牙王国现在到底还有没有钱?人民的生活都艰难成那样了,政府都债台高筑了,这王室居然还在大兴土木、挥金如土,这样真的好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到最后,高文刚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西班牙贵族和王室是有钱的,而人民和政府没钱的现实。且这时候他也想起了,貌似著名的波托西铸币厂最大的一份收益就是哈布斯堡王室的,归属于国家的收益其实远没那么多,这或许能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西班牙王国的困境。 最终接见高文刚的有两个人,分别是卡洛斯国王和唐胡安王子,后者去年刚刚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将原本摄政的王太后安娜赶走,送至修道院幽禁,而在枢密院和军队中都有职务的他则成了马德里事实上最有权势的人。 “我们很快将与法兰西王国展开和谈。”甫一坐下来,还在组织措辞的高文刚,立刻就听到了卡洛斯国王这么一番石破惊天的话。 随后,站在国王身旁的唐胡安王子则轻声解释起了由来。原来之前与高文刚一起住在国宾馆内的联合省特使也是来劝西班牙人尽快和谈的,看来应该是由政府和议会授意的,而西班牙人在他的劝说下似乎对于法国和谈不那么抵触了。 高文刚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仔细想想,无外乎威胁加利诱呗。现在的情况是,法国人在东线和北线都大获全胜,另外在意大利也取得了不小的优势,当地贵族甚至有借助法国人势力独立的风声传出,因此西班牙人的境况是相当不妙的。估计荷兰特使向卡洛斯国王许诺,帮他们保住富庶的南尼德兰,将弗朗什孔泰和洛林(反正在洛林卡洛斯国王也没太多利益)割让给法国人,同时要求法国人撤出占领的西属意大利领地、西属加勒比岛屿(如果有的话),尽最大可能保全西班牙王国的元气。 当然如果这种理由无法说服西班牙人的话,荷兰特使还可以祭起经济大棒,即用贷款威胁西班牙宫廷就范。要知道,那些通过与东岸人做生意而恢复了不少元气的意大利银行家们最近十分低调,收紧了对这个国家的借贷(这其中自然不无东岸人的影响),卡洛斯国王只能指望荷兰银行家们了。这样双管齐下,再加上现实的困境,高文刚也觉得西班牙人纵然再不甘,也应该不会再打下去了,因此和谈也是必然之事。 “与法兰西王国议和是正确的选择,但我想说的是贵国本就不应该卷入这场大战,这太不明智了,陛下。”高文刚觉得自己有义务再对西班牙人强调一下“好战”的坏处,免得日后再稀里糊涂去给别人当炮灰。 “法兰西王国的野心必须得到遏制。他们不但对西班牙的国土感兴趣,同时也对王位有野心,这是不能容忍的。”这次唐胡安没说话,卡洛斯国王提高了声音说道。他的口齿很不清晰,说的话让人有些难懂,不过高文刚仍然勉强听明白了一部分。 当然,他对卡洛斯国王的这个说法无法反驳,只能沉默。确实,西班牙人的逻辑很清楚,你法国人若是想讹点钱、割点地或要点商业特权的话,西班牙人虽然不情愿,但并不是不能谈的。只可惜你还对人家的王位感兴趣,这可就是要了哈布斯堡王朝的老命了,也难怪西班牙明明实力不济,可每次只要一有怼法国人的机会他们就不会缺席,原因就在于此! 因此,高文刚在又了解了一些议和的细节后,便果断转移了话题,将重点挪到了此行的重点,即有关盐布铁路的修建和东岸人在潘帕平原上经营各类产业的问题。毫无疑问,高文刚再度提出这事,是令西班牙人比较难堪的,但却又是不得不提出的,因为东岸人对土地的饥饿感很强啊。 “盐布铁路的修建对于改善潘帕平原的治安情况非常关键。要知道,现在那里的马匪出没频繁,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很多城镇的维持。将军们告诉我,如果再不采取断然措施的话,这些马匪很可能会威胁到潘帕明珠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存在。”高文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了起来,只听他道:“我国政府对潘帕平原并无任何野心,我们所求的,无非是在当地合法的经营权罢了,为此我们的拓荒经营者们也愿意给陛下您缴纳一定数额的土地使用费及赋税。而且我相信,他们的存在,对潘帕平原比较突出的治安问题一定会产生比较积极的影响,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如今高文刚已经找上门来逼迫西班牙人表态,卡洛斯国王和唐胡安王子确实也不得不正面给出个说法了,即到底要不要满足东岸人的要求,如果不满足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上述这些问题,其实在此之前西班牙宫廷和枢密院已经讨论过了。当时在座的贵族、学者们一致认为,如果卡洛斯国王无法在土地上面满足东岸人的话,那么也许真如他们所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会遭遇到比较严峻的“治安问题”,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能够扛下这种威胁,应该不是很乐观,因为东岸人之前已经丧心病狂到连军队都出动了,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胆寒! 但如果答应得过快的话,也不行!因为无论是卡洛斯国王还是唐胡安王子,都无法确定东岸人的胃口有多大,他们的底线又是在哪里!现在大笔一挥满足东岸人的要求是很简单,可将来如果他们再对那条所谓的盐布铁路以西的土地感起兴趣来了呢?到时候怎么办?继续出卖或割让土地吗?那样怕是很难看! 因此,卡洛斯国王这次希望,在与东岸特使的谈判中,加入一项限制条款,即规定东岸人在一定期限内无法染指盐布铁路以西的土地。这个期限可以定得长一些,比如五十年,西班牙的伊达尔戈们总觉得,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的土地怕是早晚要丢得一干二净,那么他们要尽量延缓这个过程。否则,一旦让东岸人获得包括潘帕、查科、巴拉圭在内的诸多地盘,届时关键的查尔卡斯检审法院区(波托西银山就位于这里)可就完全暴露在东岸人的眼皮子底下了,那样实在太过于危险。 高文刚与西班牙人有关潘帕平原东部的谈判来来回回持续了两三天。 卡洛斯国王和唐胡安王子除第一天露面了以外,后面两天都是派手下人出面商谈,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对这种“无聊的口水战”感到厌烦的缘故。但不管怎样,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确实是上位者的基本素质,并且下面人也确实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首先,西班牙人最终成功地在达成的初步协议中,迫使东岸人同意了那条规定时间内不得越过铁路线西进的条款,而且这个所谓的“规定时间”被暂定为了二十年。这是西班牙人的胜利,他们成功地将气候温和、降水适中、土壤肥沃、地势平坦的潘帕平原西半部分远离了东岸人二十年。 当然他们这种所谓的“胜利”又是非常可悲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阻止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沦陷,最终还是同意了东岸国民可以前往这些区域经营包括农业在内的各种产业。是的,没错,用“沦陷”这个词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盖因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东岸人,心里面都明白这等于是在事实上舍弃了盐布铁路以东的那部分土地了。 试想一下,当数以万计的东岸农民、商人、手工业者、雇佣军、流放犯人蜂拥而至之后,谁能将他们赶走?他们在这儿开垦土地,种植粮食、水果、蔬菜,放牧牛羊,捕鱼养蜂,产业形成一定规模,东岸政府再或明或暗地派人前来管理,百分之一万不会走了!大家都不是傻子,这一点还是能想明白的,当初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即河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西班牙人估摸着,东岸人现在许诺给西班牙方面每年缴纳约十五万比索的“使用费”,另外可能再交个几万比索的所谓税收,一年撑死了二十万比索顶天了。这些费用,说穿了就是给西班牙方面的安抚费用,表明我们东岸人做事还是有底线的,是有规矩的,不会平白胡来。不过等十年二十年之后,怕不是东岸人就要再次借机生事了,即想办法将盐布铁路以东的土地白纸黑字弄到东岸共和国手里,且至多给西班牙人一两百万比索的补偿,说起来其实也就是个先租后买的路子罢了,最终目的还是吞地。 不过这样也很不错了!君不见,遗产转移战争那会法国人抢南尼德兰的里尔、蒂耶尔等十多个富裕城镇,可给过钱?斯特拉斯堡自由市及附近多个城镇好歹还是拿半个伊斯帕尼奥拉岛换的,还是看在东岸人的面子上,但南尼德兰的那些能够提供不少赋税的城市,可就是直接明抢着拿走了,一比索也没给,且盟友联合省及亲戚奥地利在这上面也没帮西班牙争取利益,还不如东岸这个外人! 第三十二章 多事之秋 李延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六纛、五方旗,居则建于中营,出则随军,是军权的象征,此时各由军士斜擎于肩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军士都穿了新衣服。 做工精致的仪礼裤奴,鲜净的白色璞头,鲜红的抹额,看起来就很清爽。 三十名衙官,皆是从邠州及幕府拣选的驱使官,已到齐。 银刀官三十人,俱着军中服饰,配银刀。 银刀者,银装仪刀也。 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银装仪刀,即汉之班剑,晋、宋谓之御刀,北魏曰长刀,施龙凤环,至隋,装以金银,国朝袭之。 简而言之,在汉代时,班剑还是铁质的,晋代改成了木头,一直沿袭到了现在。 邵树德第一次去夏州见诸葛爽时,赵玉就和他说没找到打制仪刀的匠人,不是木头刀有多难,而是上面各种雕刻、花纹、饰品很复杂,很费工夫。 这种刀,当然没有实战功能,就是仪式上用的。 “李十将,待会可不要出乱子。”走到邠州州兵十将李进身前,李延龄严肃地说道。 李进,李延龄长子。 “大帅放心,末将定不会误事。”军中无父子兄弟,李进行了军礼后,答道。 他身后还有五十名队正、队副之类的低级小校,皆排列整齐,手持门枪、长枪、刀、盾、槊、弓等器械,各有体例,数目不一。 门枪饰以豹尾,长枪饰以缨拂。人人皆有马,鞍鞯饰金。 李延龄继续往前走。 五彩棚车,又叫楼车,就是一种四轮大马车,车身为朱红色,以五彩结顶棚。此时车上坐满了军中乐手。旁边还放着许多鼓架,鼓手列于一侧。 最后是一百骑。 前五十骑是“马骑”,拣选的军中马术高超之辈,表演卖弄马上技术的。 后五十骑为“射鹿子”。 国朝武举考试,射术是重要内容。 远距离静态射击,即“射长垛”。开不得硬弓的,直接就被淘汰,因为距离很远,你的箭够不着靶子。 靶设三环,中第一环为优秀,第二环为合格,三环及脱靶淘汰。 策马驰射,携带规定数量的箭,全中为优秀,中一半合格,其余淘汰。 有的人考试时还会玩花样,比如连续射击,左右开弓,马上卧射,回头施射等等,甚至还有不回头只凭感觉射的,都容易搏得考官青睐,即便没有全中,也可能评为优秀,因为这都是有实战价值的技能。 第三项是跑步行进中射草人,其实也很难。 国朝的箭靶,被称为“鹿子”。射鹿子,就是箭术高超的骑士。 邠宁边镇,常年备御吐蕃,武风浓郁,自然多的是马射、步射双绝之辈,找一百骑并不难。若换到武备废弛的地方,还真不容易凑齐。 巡查完了一遍,李延龄松了口气,翻身上马,在路边静静等待天使。 旗幡队远远地出现了。 李延龄深吸一口气,将肥硕的肚子收了收,脸挂笑容,但心中满是忧虑。 宰相孔纬骑于马上,在旗幡队的引导下,慢慢前行。 “恭迎天使。”李延龄在九十步外远远下马,大声道。 孔纬笑了笑,亦翻身下马,步行前进。 他身后有人捧着旌节,这是皇权的象征。每走几步,两侧旗幡皆扶正持立,威严肃穆。 “李帅请上马。”孔纬含笑道。 “天使请上马。”李延龄答道。 随后二人一同上马。 银刀官、衙官居前,棚车紧随其后,奏起了军乐。 李延龄与孔纬二人并行,身后是他的大纛、五方旗、迎接骑士、天使随从等。 大帅出行,威仪如斯,天使忽至,场面宏大。 “李帅当已知圣人授你静难军节度使之号。”孔纬看着两侧灰扑扑的房屋,随意问道。 邠宁镇,理论上来说立了不少功劳,但似乎都是朱玫立下的。朝廷要赐静难之号,那该给朱玫。如今朱玫都走了,你才跑过来授予静难军的旌节,怎么看怎么诡异。 “此天子恩宠也,臣愧不敢当。”李延龄答道。 “无需如此。”孔纬温和地笑道:“如今新君继位,气象大不同于以往。凡忠于王事的,圣人都不吝赏赐。” “今上真乃英主。”李延龄肃然道,脸上一副憧憬、向往、感激的模样。 孔纬仔细观察着他,见其态度恭敬,不似一般武夫的骄横模样,顿时放下了点心。 国朝的武夫,真的一言难尽。 说他们没读过书吧,不尽然,事实上不少人从小习文,粗通文墨。但只要当了武风,沾染了军中风气,一个个就变得跋扈了起来,什么事都敢干。 此番到邠州赐予静难军之旌节,本来孔纬是不愿意来的,派个御史、员外郎之类的足矣。 但圣人重视,百官殷切,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充当一回天使——授旌节都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拉拢邠宁镇,让其投向朝廷。 一行人很快抵达了毬场。 宣读敕书、赐予旌节之后,邠宁诸将一起参贺。处处显示了皇权的威仪,虽然也就仅存于这点表面功夫了。 孔纬被安排在了城中的馆驿之内。及夜,还有一少女前来服侍,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多半是罪官、罪将家眷。 这让孔纬更加满意,李延龄或许还真的心向朝廷? 第二日,新任静难军节度使李延龄亲临馆驿,再行问候。 “不知李帅可识泾原张钧?”摒退了闲杂人等之后,孔纬低声问道。 “邻镇大将,自是认识。”李延龄道。 “泾帅程侍中薨后,张钧自任留后。朝命御史中丞徐彦若为泾原节度使,已在之官的路上。然泾师狂乱,悖逆无行,昔年更有过叩阙之举。若张钧煽动士卒作乱,恐生波折……”说到这里,孔纬停顿了下,观察李延龄的表情。 “泾师作乱,自当讨之。”李延龄掷地有声地说道:“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这话,孔纬听着不是滋味。 好像是在表忠心,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甚至听着像在嘲讽。 “李帅忠心为国,朝廷已知。若圣人下诏讨泾原,李帅可领一军出邠州,配合朝廷大军征讨。”孔纬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道:“但凡出兵,便有功劳,朝廷不吝赏赐,名爵等闲事尔。” 李延龄算是明白了。这是拿爵位做交换,让静难军出兵呢。 老实说,这个还是挺诱人的。哪怕是个没有食封的虚爵,也光宗耀祖啊。 但问题在于,他没兵。 邵大帅卡兵权卡得恨死。邠宁三州,能指挥的也就四千州兵。镇内诸关隘,目前全是靠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轮戍。虽然西北边民的战斗力也不算太差,但终究与衙军之间存在不小的差距。 泾原镇的那些百战之余,如何敌得?除非大帅从灵夏派衙军过来。 “邠宁穷困,兵甲多有不足,如何能够出兵。”李延龄推辞道。 “兵甲、赏赐不是问题,圣天子在位,如何考虑不到这些?”孔纬道。 “灵武郡王忠勇为国,天使贲诏而至,定提兵南下矣。泾原群丑,还不是手到擒来?”李延龄说道。 孔纬的脸僵住了。 不识时务之辈!新君明显有振作之心,让他们这一干老臣欣慰无比,即便当初是吉王继位,怕也不过就如此了吧? 武夫没有礼义廉耻,诚斯言哉! ****** “泾原之事,卿有何见?”大明宫内,圣人又召来了他最信任的臣子,宰相张濬。 “陛下但请宽心,泾师不乱则已,一乱定出大军征讨,旬日可平也。”张濬也很无奈。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他分外不想被任何事打搅。 张钧兄弟?那关我何事?我只想把李克用抓来,问问他还记得当初说的那番话不? 祸乱天下者,到底是谁? 到底谁只会空谈而不会实物? 但意外频出啊!泾原军居然拥张钧做留后,并上表朝廷,请授旌节。 这在一百年前,朝廷多半不会认,在五十年前,可能认,也可能不认,在先皇那会,多半认。 但新皇锐意进取,分外容不得这类跋扈之举,肯定不会认了。 御史中丞徐彦若还在之官的路上,不定会遭遇什么事情呢。若被驱逐甚至是杀了,按圣人的心思,多半就要讨伐了。 这可耽误事了啊! 潞州军乱,冯霸自任节度留后,投靠了宣武朱全忠。 朱全忠已经调兵遣将,准备与河东大战了。 幽州、大同受到鼓舞,也连连上表,准备出战。 成德王镕还没有消息,但催一催应该也会出兵。 这是多好的机会! 李克用数面受敌,朝廷大军若再从河中压过去,破之必矣! 但前阵子的延英问对,宰相孔纬坚持认为应该先解决泾原问题,然后再图河东。理由也很充分,先易后难,控制泾原后,征其兵东行,再加上同州兵、华州兵、金商兵,配合五万神策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杀入河东,夺占晋阳。 圣人似乎被他说服了,有些意动。 “旬日可平?”圣人有些兴奋。 他不通军事,不知道泾原军能不能打。神策军似乎不太能打,但胜在人数多啊,五万人打八千人,怎么输? 再者,孔纬也在想办法拉拢关中藩镇,比如邠宁李延龄。金商李详那边也会去下,李卿这几年年年献大木助朝廷修缮宫室,今年更是上供两万缗钱、三万匹绢,恭顺得很,应不至于违命。 “若征泾原,张卿可愿为帅?”圣人的兴致被吊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平了那些跋扈的藩镇。 先皇误国啊!终日打球斗鸡,美人醇酒,看看这天下都败坏成什么样了,还得一点点收拾起。 “臣智术浅短,本不应当此大任。然陛下春秋鼎盛,英睿如此,却内外逼于强臣。臣每思之,实痛心而泣血也。”张濬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臣便勉为其难,督帅众军,讨平泾原。” 也罢,平泾原应用不了多少时间。 朱全忠刚刚上表,潞州新附,请朝廷选官任帅,一俟新帅赴任,他便将二州归还朝廷。 看来汴兵还是能打的,得尽快结束泾原战事,率军东向。 “有卿掌兵,定师至而贼自破矣。”圣人喜道。 张卿是有大才的,甚至就连北司都有一些人支持他,专务搜补兵甲,募兵操练,以强兵服天下,便如当年神策军最辉煌的时候一样。 讨平泾原,再收河东,接下来便是召邵树德入朝。 此人出身何其微贱,一介防人剿儿罢了,既升朔客,再列上将,已是侥天之幸。犹不满足,还想染指其他方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些个跋扈军头,早晚一个个收拾掉。祸乱天下者,便是此类人。 “陛下,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潞州已下,正急攻泽州。李罕之坐困愁城,连连高级,克用之势衰矣。”张濬忽又道:“臣请褫(chǐ)夺克用本兼各职,贼必相疑,疑就生乱,或可济得大事。” 圣人有些犹豫,道:“收复长安之功,克用第一。今若落井下石,夺其名爵、旌节,天下诸侯其谓我何?北司诸官亦言,纵然得了太原,恐非国家所有……” 张濬有些诧异,圣人这是怕坏了名声啊,难道要臣子们来背锅? 还有,北司那帮宦官,怎么到处坏事?李克恭已死,潞州已下,泽州也旦夕可破,朱全忠表情朝廷择帅赴任昭义,这不是白来的好处么? 什么纵然得了太原,亦非国家所有?据其地,收其兵,奖励生产,抚恤士卒,自然万众归心,还怕甚? 第三十三章 出征 吴融和韦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诧异。 吴融感叹,五泉县终究是个小地方,消息闭塞,竟不知大名鼎鼎的韦大郎也来了朔方,还当上了判官。 韦庄则没想到诗名很盛吴子华居然也在朔方为官——好吧,或许是陇右镇,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灵武郡王的地盘。 吴融刚刚接到命令,到横山来见大帅。原因是在五泉县经学博士的位置上干得不错,被陇右节度使萧遘举荐,到朔方来任职。 灵武郡王确实说话算话,教化蕃人干得好的教谕、助教、博士,就是可以升职。 这在国朝其实很少见的。经学、医学的低级官员,基本上一辈子就在里面打转,很难升职,也很难调到别的衙门。 吴融本以为会在朔方十州或幕府内谋个职务,可谁成想,灵武郡王居然让他当肤施县令。 肤施,是延州首县,原先的县令刚刚年老致仕,位置空出来了,于是便让吴融来干。 只是,这是保塞镇的属县啊。 保塞镇,也和陇右镇一样了? 二人今天来到了横山之中。 大帅一早就起来了。 他住在一处门前种柳的深巷大宅内,这是横山之中少见的汉人风格的建筑群。多为近几年所建,屋主要么是外地来的商人,要么是汉化的党项贵人——他们为了将自己与部民区分开来,成为所谓的上等人,已经不屑于通过牛羊、粮食多寡来比较了,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先进的生活方式。 “你既然结余八十多银元,为何没有领取?”二人来到巷子里时,灵武郡王正在与一商人对话。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秋社节那场,某还会去,何须领钱呢?”商人答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竟然还有对藩帅武夫这么有信心的人。 “所售何物?” “蜜蜡、麝香。” “采买何物?” “牛马。” “觉得记账法如何?” “便利。不用带着大车铜钱或绢帛了。” “今年采买了多少牛马?” “一百头牛、四十匹马。” “比之往年如何?” “多了不少。” 邵树德笑了笑。这个年代做生意,尤其是批发商人,其实一年做个一两单也就够了,那么集中交易的展销会模式是非常合理的。 这人如果没吹牛,说明他往年因为货币结算困难等因素而放弃的生意,现在也捡起来了。商业交易的频次增加,金额增大,商品流通速度变快,对最终消费者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比如,延州某贩马的商人从别处收了一堆劣质铜钱,去绥州牲畜市场采购,但人家拒收这种钱,导致他生意没做成,那么延州市场上的马匹供应量就会少掉一部分,价格会上涨,最终用户吃亏。 出售马匹的商人也因为一笔潜在的交易黄了而少赚了钱,甚至是亏损,因为养马也要成本呢。 如今举国都闹钱荒,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武宗朝时,通过融寺庙佛像的办法缓解了钱荒,但这治标不治本。要抓住货币需求量最大的大宗批发市场,如果能减少这部分的占用,那钱就真的够用了,因为就是这些批发商,一拉就是好几车甚至十几车的铜钱,穿州过县去做生意。 “今后不用担心这银元票了,再过些时日,延州也能用。延州也会有博览会市场。”邵树德笑着说道:“要不了多久了。” 商人讷讷无言,不敢搭话。 邵树德站起身。为了整治这个原始到极点的经济体系,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市场上有充足的货币供应,那么商业才会活跃。商业活跃了,商品消费量与采购量会双双增加,那么制造者就会有订单,会有利润。而有了利润,才谈得上技术的发明、推广与进步。 如果反过来行之,政府发明、推广,在如今这个政府结构下,是必定挣不到钱的,除非是垄断行业,或者像北宋朝廷那样在黄金地段开饭馆。久而久之,财政上的亏损就会让这种行为难以为继,最终回到原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是先形成一个统一市场再说。统一市场不形成,就像藩镇割据一样,一地一个规矩,税卡林立,做生意将困难重重。 鄜坊丹延,甚至包括同州,这大几十万人口的市场,他是准备吃下了。 “韦判官、吴博士来也。”让商人离开后,邵树德走到两人身前,笑道:“吴博士从延州来,觉得如何?” “还算安定。”吴融想了想后,说道:“但关中局势紧张,百姓恐遭大难。” “何故?”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院长徐彦若之官,然车驾刚一入泾原,便被乱军驱杀,徐院长仅以身免,逃往长安。耀武镇遏兵马使元实弃军而逃,泾原三州,已为叛军所据。朝廷估计要派兵讨伐了,不知道又会酿出什么乱子。”吴融摇头道。 他此番是走会州、泾原、邠宁这条路线到横山的,途经泾原时听闻了发生的大事,便急急忙忙往东赶,一刻也没敢停留。 “吴博士以为,此番朝廷征讨能否成功?” “回大帅,如果还是以前的神策军,断难成功。”吴融的袍服洗得很干净,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与以前那个屡试不中的士子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有的人,哪怕已经三四十岁了,但限于阅历等因素,心理年龄或许只有二十岁,头脑比较简单、幼稚。 有的人,哪怕只有二十岁,但经历了太多事情,见识了太多东西,阅历很强,那么心智自然成熟。 吴融以前就属于那种不断考学,屡试不中,进而与友人寄诗场合的那种,人比较简单。但在西北见识了一番风貌,亲身接触了各色人等,并且旁观了一场战争之后,成长很快。 “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让你做肤施县令。” “大帅,肤施乃延州郭县……” “无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已令天柱军当先南下,进驻延州五城。过两日,我也要动身了,在横山之中操练了这么久,是时候动弹动弹了。” “韦判官。” “大帅。” “延、丹二州之财计,支度司当拿出个章程,尽快整理。你也从灵州带了不少人过来,可不要让我失望。” “谨遵大帅之命。” “如此,便准备准备,随我南下吧。”邵树德看了看远方山谷之中,正在不断练习阵列转换的军卒,说道。 数万大军,可不是带着来看戏的,自然要派上用场。 ****** “四万大军出征,张相好大的威风。”都亭驿内,西门重遂举起酒樽,谑笑道。 “待讨平叛军归来,方见得威风。”张濬多喝了两杯,话就多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掌兵。 老实说,他对这种感觉非常迷醉。原因无他,面子、尊荣、威风!尤其是那前呼后拥的排场,太让人沉迷了。 朝官固然清贵,但上朝之时,一头骡子,三两仆人。与大纛相随,旗幡如林,甲士如云的藩镇节帅比起来,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西门重遂闻言眼神一凝。 他是个讲究人。 平日里官服鲜净、整洁,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喜怒基本不形于色,看起来很有涵养。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经常代表了他的情绪,比如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大腿,这代表起了杀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张相复饮一杯,某在京中等你凯旋的消息。”西门重遂不动声色道。 “醉矣,不饮了。”张濬一把推开西门重遂的手,笑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泾原群丑,谈笑间破之耳。” “张相在圣人面前自比谢安、裴度,张氏兄弟,自然手到擒来了。”有酒水洒在西门重遂的袍服上,但他似乎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依旧恭维道。 张濬也是喝多了。之前安喜楼上,圣人赐宴践行,心情激荡之下便喝了不少。现在到了都亭驿,西门重遂又设宴践行,饮了几杯后,酒量狭小的他已然眼神迷离。 西门重遂放下酒樽,心中暗暗冷笑。 昨日有假子来报,圣人遣内廷女官通传张濬,让他到殿内问对。 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人不信任一手拥立他的北司中官啊。 西门重遂得到消息后,立刻亲身前往隔壁殿室,通过特殊渠道偷听君臣二人的对话。 别的都没什么,不过老生常谈罢了。张濬好大言,专会挑好听的讲给圣人听,西门重遂甚至都能默诵他的话了。 但唯有一句,让他暗暗警惕。 “俟臣先除外忧,然后为陛下除内患。”这是张濬的原话。 西门重遂仔细琢磨了一下,外忧应是指外藩,内忧肯定是指北司中官。 神策军平时掌握在中官手里,但出征的时候,就是从南衙朝官中选将了,直到他们回来交卸兵权为止。 万一张濬胜利班师回来,然后与天子搞什么密谋,猝不及防之下,北司还真有可能要吃大亏。 毕竟还没交卸兵权,张濬还是那些神策军的主帅,再加上天子的支持,确实比较危险。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想要我死,可别怪我拿出手段整治你! 张濬在随从们的搀扶下起身,拱手道:“不劳十军容使西门宫监相送,某自去也。” 担任行营判官的刘崇望在外面等着,对西门重遂行了一礼,然后也跟着张濬走了。 “刘三郎可惜了,跟着此人出征,定然落不了好。”西门重遂摇头失笑:“事未成而先放大言,还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等人也能当宰相,圣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合该吃点教训。” 秋风尽扫,都亭驿外败叶飘飞。 斜阳照在西门重遂的身上,落下大片阴影。 神策军,出征了! 第三十四章 李杨 雄鸡报晓,邻里群动。 沾满露水的田埂上,农人们拿着镰刀,准备割麦子。 妇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忙前忙后,准备好了饭食,挑着送到地头。 老妪出门捡拾柴禾,还不忘嘱咐孩童将羊赶出去吃草。 过阵子就是秋社节了,家里的两头羊可以拿出去卖,再换点布料盐巴、针头线脑之类的物事。 农家生活不宽裕,一切都得算计得清清楚楚。 路过的读书人都说延州李大帅不着调,无甚本事,日子过得随波逐流,毫无进取之心。 可别了! 李大帅这两年催课也催得有气无力,仿佛收多收少都无所谓的样子。养的军士也少了,好几个寨堡都裁撤了,但党项人也没趁机作乱,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 农人就想生活安稳。日子过得清苦些没啥,园中葵菜亦可饱腹。可一旦乱起,征人远戍,辗转沟壑,乡间破败,匪兵肆虐,那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这几年,十里八乡到处是新出生的孩童,遍地都是,大伙可感激李大帅了。 李大帅这会已经搬到了延州城外的庄子里。 这里他也不会住很久,三两个月之内,就会搬去灵州。 灵武郡王给他赐了一座宅院,据说是幕府督造的,非常气派。 宅院是不错,就是邻居有些——奇怪。 事实上怀远县北那一片有不少此类宅院,都是幕府所建,有的空着,有的已经住了人。 李孝昌打听了一下,东方逵的宅院离他家不远,就隔着一条渠。 左边是他多年的老友拓跋思敬。右边隔着一片小树林,是诸葛仲保的府邸。 最北边靠山的地方,还有一座寺庙。从青唐请来的高僧结赞法师开坛讲法,给在附近放牧的党项各部传道。 这都是什么人啊! 灵武郡王是想把他的手下败将都集中在一块,日日看着,以壮神气么? 不,我不是手下败将,我很早就投效了灵武郡王。 延丹二州,实在待不下去了。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的事情传遍二州十四县,在本地军汉、士人里的名声坏到了极点,夫复何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仆人端来了菰米饭、时蔬和菊花酒。 李孝昌随意吃完后,坐到门前的榆树下,看着一水之隔的驿道。 驿道上尘土飞扬,一队又一队军士接踵南下。 有游骑渡河到这边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之中。 大军一过就是一整天。 延州十县、丹州四县、鄜州五县、坊州四县,总计二十三县,二十多万编户之民,外加诸多蕃部,应该要全数落入灵武郡王之手了。 没人能抗拒! 李孝昌也是老行伍了,知道路上南下的都是能打仗的好兵,比延州兵、鄜州兵强。 但说句实话,鄜延兵也是积年训练的老兵了,射术、枪术、列阵都不差的,但为何不如夏兵能打? 士气才是关键。 而今关中、河北、河南诸镇的大头兵,就步军而言,除了临时拉出来的州兵、县镇兵、团结兵,正经衙军的个人技能之间的差距,都没有大到离谱的程度,但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却千差万别。 还是士气问题! 主帅得不得军心,军士们愿不愿意为你死战,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弓马再娴熟,可战意不足,这部队就不能打。 “再无保塞、保大两镇矣。”李孝昌又回到了榆树下,就着漫天星光,饮酒用膳。 田间的农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回返了。 他们疲累的脸上带着些许满足。再忙活几日,今年的收成就能入仓为安,明年的日子也就有了保障。 李孝昌抬头看了看天,月朗星稀,近日无雨,民得其便,收成无忧,善哉善哉。 农人们回家后,轻轻将柴扉掩上。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孩童们跑来跑去,玩闹个不停,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一般。 村外的树林里,鸟儿飞入筑好的新巢。 林间小径上,野老拄着拐杖,呼唤着外出觅食的小鸡回窝。 牧童跨坐在黄牛背上,从一旁慢悠悠地路过。 林边的田垄间,还有一些农人在吃饭。他们还想熬夜加把劲,再多收一点。 草丛里、柳梢上,秋蝉蟪蛄高声吟唱。 延州的秋日夜晚,竟然也能这般宁静和谐。 ****** “噗!”一刀斩下,苍老的头颅滚落在地。 头颅上的双眼未曾闭合,仍死死盯着倒卧在一旁的小儿。那是他的孙子,今年只有四岁,却还死在他前面。 浑身赤裸的妇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屋顶,任凭身上的兽兵肆虐。 她的丈夫被反绑着双手带走了,成为丁壮的一员,从此辗转沟壑。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将来也能成为这些兽兵的一员。 汴军已至泽州,李罕之收缩各地兵马,向州城靠拢。 为免野人遗粮为汴人所获,李罕之下令各部就地征粮,所获全部运入州城。 精壮则补入军中,老弱妇孺充作菜人,绝不能留下任何一点东西给远道而来的汴军。 汴军主帅是邓季筠,副帅为朱崇节,将兵万余。另有李谠、李重胤二将,各领兵数千。三路齐发,气势汹汹地扑来。 骁将葛从周则率精骑千余,昼夜兼程赶往潞州,增援已入州城的冯霸三千余众。 在他们身后,河南府张全义也动了,亲率大军五千,与先期赶到的朱友裕部一起,往泽州方向前进。 听闻朱全忠自领大军出汴州,一路汇集人马,已快至河阳。 大军云集,旗幡猎猎,一场血战似乎在所难免。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须臾,大群甲士破门而入,正在屋内快活的几名李罕之部军士拔刀相抗。 不过他们的反抗是徒劳的,很快便被斩成了数段。床上的妇人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过刀斧临身时她吭都没吭一声,仿佛早就死了。 杨师厚大步走了进来。 “收拾收拾,今晚我住这里。”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么一个村落。李罕之也是够狠,民宅烧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不打算过日子了么? 听闻其镇泽州,日夜侵攻河中之晋、绛二州,收其财货犒军,掠其民人为食。杨师厚对这个前将主也是深为叹服,兽兵固然勇猛,然不能持久,终究要败。 他突然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他俩在朔方还好么? “副将,收拾干净了。”有亲兵过来禀报。 杨师厚扫了眼血迹斑斑、腥味浓重的屋舍,也不嫌弃,直接坐到了床上。 自投奔朱全忠后,因为作战勇猛,他已连升两级,调到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军府内为将,管兵千人。 此番北伐,军令传至陈许后,赵昶不敢怠慢,立刻派杨师厚为先锋,将兵千人,星夜兼程,赶往泽州。而他则自领大军七千余,押运着粮草、器械,赶往郑州汇合朱全忠部主力。 蔡州的奉国军亦出兵四千,目前还在路上。 这又是一次堪比攻打武宁时溥的大规模征战,声势浩大。 宣武镇,以及宣义镇、忠武军、奉国军、佑国军(河南府)、河阳镇这五个附庸藩镇,全部出动,不知道李鸦儿能不能顶得住。 幽州、大同两镇,可是已经出兵了啊! 征战途中,杨师厚并未卸甲,而是和衣而眠。 但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对王建及没什么恶感,但对符存审忌惮很深。 当初在河中,差一点就被他杀了! 那人看似做事公正,爱讲道理,但绝不迂腐,该下杀手时不会留情。 呵呵,李罕之手下出来的人,迂腐之辈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如果没被吃掉的话。 数百匹马换回家人,符存审居然这么值钱,邵树德收揽人心可真是不惜血本啊! 如果当初给我开这个价,我早就—— 杨师厚越想越烦躁,胸中涌起一股暴虐杀人的冲动。 外面又想起了马蹄声,还有军士的喝问。 “何人?”杨师厚迅速起身,默默地给步弓上弦,问道。 “是宣义镇谢副使。”有军士答道:“从河中而来。” 谢瞳?杨师厚想了想,似乎是东平郡王早年的幕僚。 东平郡王依附王重荣后,谢瞳受到王的赏识,奉表至蜀中行在,并保举为陵州刺史,后又转任山南西道通州刺史。因为上头无人,被罢任赋闲了四年之久,见东平郡王在河南发展势头良好,于是又过来投效,得授亳州团练使,再迁宣义节度副使。 位虽高,实已远离核心圈子。如今大帅身边,早有敬翔、李振、韦震三位谋主,没谢瞳落脚的地方了。 不然的话,能被屡次派出去干这干那的? “谢副使。”杨师厚草草行了个礼。 “杨将军。”谢瞳一脸倦容道:“营中可有食水?晋、绛丧乱,百里无人烟,某已是两日未食。” 杨师厚吩咐亲兵拿了几张饼过来。 谢瞳先分给随从,自己留了一张,狼吞虎咽了起来。 “谢副使怕是去的灵夏吧?”杨师厚一点都不避讳,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谢瞳沉默不答。 “夏兵不会攻河东的。”杨师厚继续说道:“邵树德面善心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会援助河东,不会背后插刀。这人的脑子,可比一般藩帅好使多了。” “杨将军可知祸从口出?”谢瞳忍不住问道。 杨师厚哂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邵树德、朱全忠能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部队,凭什么我不行? 不过他终究还是听从了谢瞳的劝谏,没再继续大嘴巴。 “谢副使最好今晚就走。李克用假子李存孝已率五千骑南下潞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泽州了。一旦打起来,可顾不上你。” 谢瞳将最后一点面饼咽下,粗粗整理了下胡须和袍服后,起身向杨师厚行了一礼,道:“多谢杨将军赠饭之德。” 杨师厚一怔,默然片刻后也回了个礼,催促道:“赶紧走吧,真的快打起来了。” 第三十五章 浅水原(给盟主徐薇薇996加更) 延州五城大小城门全部洞开。 东西两城间的木桥上也有军士把守,各个持槊肃立。 稍远处的山上,亦建起了一个营寨,大旗飘舞。 更有大队骑卒在外奔驰,传递军令,弹压地方。 被抽了一次血的保塞镇,基本没有任何抵抗了,就这样臣服在新的统治者脚下。 符存审披上了大帅赏赐的金甲,刚刚从节度使府上出来。 “符将军。” “封将军。” 符存审、封隐二人互相行完礼后,翻身上马,并辔(pèi)而行。 “符将军,渭北置镇之事,你觉得有几分把握?”封隐突然问道。 他在军中的地位很尴尬。 牙校家庭出身,武艺不错,治军也可以,但还是有很多人暗地里讥刺他靠献妹上位,好教人恼火。 但符存审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情绪,这让封隐起了不少好感,愿意与他多说话。 符存审乐得如此。 他是外将出身,中途投奔而来,升得不慢,肯定也有人暗地里磨牙。 毕竟,军中职位就那么多,立功的人更多,有人想要当官,但最后只得到了财货赏赐,可不就得暗地里发泄不满么?尤其是当你的竞争者还是一个外来户的时候。 于是,符存审、封隐二人越走越近,一个都虞候、一个副使,就这样靠拢在一起,于天柱军中站稳了脚跟。 游奕使杨璨是杨悦之子,朔方本地将门出身。而军使李唐宾之妻令狐氏同样出身夏绥将门,故两人关系不错。 白手起家的部队,十年过去了,竟然也慢慢滋生了派系。 从邵大帅的角度来看,适度的派系竞争是可以接受的,但剧烈的内耗则是不允许的。 现在他有威望,能压住这帮大将,若以后传到儿子手上,还能这么稳吗? 对了,王建及是天柱军中的一个异类。 他娶了夏绥本地将门周融之女为妻,但又与符存审关系不错,目前算是两派之间的润滑剂,保证了这支部队的团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天雄军已据鄜州,看看大帅何时南下同州吧。”符存审心事重重,他觉得大帅南下关中有些冒险,不是担心有敌手,而是担心北边的局势。 根据他的观察,李克用此人心思直爽,但用兵一点都不直爽,相反诡计很多,与邵大帅简直是两—— 呃,不谈了。 现在人人都以为李克用会以偏师守北边的诸关隘,重兵屯于南方,与朱全忠对峙。 但如果他虚晃一枪,偏师在南边拖住朱全忠,然后利用各部进兵时间不一的有利时机,内线机动作战,先击破幽州军和大同军呢? 这两部大意之下,没准就要吃亏。 还是得尽快解决关中的事情,以待变故。 “渭北置镇,何人可为帅?”封隐又说道:“大帅本欲亲自兼任,但思虑再三,最近又改了主意,不想一人持节三镇。” 符存审倒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但这又如何呢?都是幌子罢了,他不感兴趣。 当然肯定会有人感兴趣。 渭北大镇,即便不算华州,亦有五州三十县近八十万人口,油水还是很大的,更是光宗耀祖,威风凛凛。 邠帅李延龄,现在出行前呼后拥,一口气娶了十房小妾,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不已呢。 “听闻李仆射病了,他应不会出任渭帅之职。宋大夫当了镇北副都护,亦不可能。原天德军孙将军、振武军张军使都有可能,但似乎又不太可能。”符存审想了想,应道。 他又把心思转到如何对付李克用上面。 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不但出钱将家人接到灵夏,还赏赐骏马、金甲、宅邸,敢不尽心竭力? “罢了,管他是谁呢。说不定是个如萧遘一样的文官,大帅就对文官最放心。”封隐笑了笑,道:“一旦出兵同州,大郎你猜郝振威会不会举兵相抗?” “十有八九。他现在安静得很,原本大帅担心他南攻华州,好像也没有出动。” “对付此人,还得从朝廷那边想办法。” “确实。” 二人这边在闲聊,那边由宰相亲自挂帅的大军,走了足足十天工夫,才走出去一百二十里,刚刚抵达醴泉县。 张濬的屁股有些疼,不得不找来了一辆马车。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觉得骑马比较好,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但只过了两天,屁股就受不了了,不得不在咸阳找了辆马车,虽然还是不太舒服,但总算好一点,没那么难受了。 四万大军的管束也是个麻烦事。 军中混日子的将领太多,平日与人喝酒打毬是一把好手,与仕女游玩踏青也很有劲头,甚至凭借自己神策将的身份还搏得了不少好感。但这会要上阵了,一个个哭丧着脸,这也不会,那也不懂,纷纷请示。 但问题是,张大帅也不懂啊! 而且说起这事张濬就有些生气。都是将门、牙校家庭的子孙,有的还是名将之后,怎么一个个都不经事? 偶有几个才能还算出众的,但架不住大部分人是平庸低劣之辈,最后也显现不出来。 神策军原本是边军,属陇右镇管辖,屯于洮州,军额两千。安史之乱后东调,经过一系列的战斗,立下了很多功劳,最终成为禁军,发展壮大到十八万余,一度控制了整个关内道、河陇部分地区及关东的陕州等地。 但自宪宗之后,神策军几乎不太参加战斗了,堕落得比较快。 军士赏赐三倍于藩镇军队甚至是其他禁军。内部自成一体,将官升迁自说自话,还没人敢去查账——贞元年间,有监察御史去查账,结果被杖四十,流放外地。 神策军这么“好”,吸引了太多显贵、富豪子弟从军,将领趁机以从军名额“创收”,这战斗力自然就很成问题。 再加上老一辈能打的军士渐渐凋零,比如原边军老兵、收编的军阀降兵以及陇右失陷而留居京师的西域朝贡酋长,安西、北庭校吏及其子孙等,这些人老去后,空缺由京师“浮浪少年”顶替,这能打就有鬼了。 张濬对这些情况有所耳闻,但总觉得兵多,同时披甲率高,器械精良,总不至于连苦哈哈的泾原兵都打不过吧? 而且,此次出师的四万人,两万是油滑泼皮、坊市少年,这个不谈。但还有两万是从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朔方九镇募的兵啊,他们虽然也才训练了不到两年,但应该可以了吧? 将不知兵!张濬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用兵大忌。 大军在醴泉停留了两天。 期间不断有人私自离开军营,去附近的县城耍耍。他们多是长安少年,出手阔绰,几乎将城里的酒肉果蔬一扫而空。没办法,军中的饭食淡出鸟来,吃不惯! 张濬抽空去军营巡视了一番,结果发现有人在晒太阳,有人在喝酒,有人在画画,有人带了妓女入营…… 只有三四个都不足万人还维持着一定的纪律,没有这般胡闹。 “你是哪个军的?”张濬指着一支看起来还算整肃的部伍,问道。 “神威军的。”一名都头模样的将领答道。 哦,对!差点忘了。 张濬才想起来,似乎刘崇望提过,出征的以左右神策军为主,但其余八军也派了部分人过来,毕竟当初募兵他们也有份。 “何名?” “没藏再思。” “给没藏都将发赏,赐绢五百。” “遵命。” 张濬的心情好了些,终究还是有可用之才的。等真到了两军交兵的时候,就把这些能打的列在前面,不能打的排在后面,以堂堂之阵破敌。 灵武郡王邵树德两次入关中作战,似乎都是阵列破敌,这招应该比较好使。 九月初五,张濬下令大军出发,继续西行。 这次行军速度快了点,似乎大伙也有点经验了,十五天时间行军二百九十里,抵达了一处名为浅水原的地方,附近曾是太宗大破薛仁杲的地方。 张濬下令在此扎营,打探消息,同时收拢部伍。 这十五天行军,有的部伍能正常走,有的走着走着就慢了,因为掉队的人不少,因此前后拉得很长,必须收拢一下了。 “招讨使,这里曾经发生过不少战事。”行营判官刘崇望看着附近的高山、河谷、森林,说道。 “说来听听。”带着四万人行军到泾州,张濬的心境已经十分疲累,现在觉得打仗真的没那么容易了。 “武德元年,太宗于此大破薛仁杲,俘万余人。” “大历八年,浑瑊于此大破吐蕃。” 张濬听了很是高兴。 什么叫彩头,这就是彩头!前两次从长安出兵,都获得了胜利,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第三十六章 雷 泾州城外,大军云集。 节度留后张钧已经做完动员,众军士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宰了神策军那帮狗崽子。 泾原军的来历,在京西北诸镇中还是有点特殊的。 广德年间,因为原州地区防御的空虚,使得吐蕃长驱直入,故朝廷遣白孝德、段秀实二人统安西北庭军,从长安近郊、鄜州等地迁徙至邠宁、泾原一带屯田、镇守。 大历年间,马璘、孙志直二人又统部分安西军过来,与白部汇合。 三年底,朝廷设泾原镇,以安西北庭军镇之,同时把邠宁诸州划给从河中迁来的朔方军,由郭子仪统率。 从此以后,便是无穷的派系斗争。 马璘(安西北庭军)、郭子仪(朔方军)之间既有合作,也有对抗,这似乎也是朝堂诸公想看到的。毕竟朔方军势大,还有叛乱前科,一家独大属实太过危险。 大历八年,因为吐蕃入寇,来自河北幽州的防秋兵计步骑五千由朱滔率领,抵达泾州。 这些都是“人才”! 马璘死后,段秀实接掌安西军,后被罢职,由朔方系将领、邠帅李怀光兼任泾帅。 李怀光要求已发展到三万人的安西军前往原州屯田,安西军抗命,李怀光诛杀五将。 安西军怒了,当初在邠州好不容易开垦了田地,就让你去泾州,泾州又开垦好了,让你去原州,于是干脆据城,不奉诏。 朝廷一看,又收回成命,并任命朱滔之兄朱泚为泾帅,安西军与幽州兵合流,直接导致了建中年间的泾师之变。 叛乱平定后,孙志直凤翔一系出身的李晟不顾香火情分,整顿泾原军,连杀三十余将。虽驯服了这支桀骜不驯的军队,但也打断了其脊梁,导致战斗力一蹶不振。 如今的泾原镇,基本都是当年安西北庭军、幽州兵的后代,他们与神策军有过好几次矛盾冲突。 这次朝廷任徐彦若为节度使,泾师哗变,神策将元实直接丢下军队跑了,因为他知道落不了好。 听闻宰相张濬率四万神策军来讨伐,张钧兄弟四处奔走,联络诸将,将三州之地能打的都拉出来了,计步骑一万五千余人,随后又征发党项、吐蕃蕃兵,凑了两万,决定与神策军死战。 此时已动员完毕,全军依次离开泾州,以三千骑兵为先锋,杀向浅水原。 …… 浅水原是宜禄县的县治(今长武),属邠州,应该说是比较安全的。 宜禄以西五十里有一地,曰长武城,隋开皇年间所筑,后废,本朝郭子仪重修。 神策军一部四千多人正在城内外乱哄哄地走来走去。 这里已经是泾州地界了,离泾州城也不过五十里。 跑到这里都没遇到泾原军,可见叛军已经胆寒,神策军上下顿时大定。 在派出斥候远远巡视之后,大伙便安顿了下来,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为什么不继续前进?招讨使没下令啊,你那么积极做甚? 于是晒太阳的晒太阳,晾衣服的晾衣服,还有少年脱下军服,换上了新衣,去附近乡里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村姑。 更有不少军士解了甲。因为天气有点冷了,穿铁甲不好受,还是换上绵衣保暖。 军官熟视无睹,不想管,也管不了。 带头的那几个,哪个没根脚?不是公卿子弟就是将门之后,你管了的话,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有人把你发配到外镇当监军护卫。 都是混赏赐的,出征没找人顶替就已经对得起圣人了,何必弄得那么难看? 未时初刻,暖烘烘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西边的泾水尽头,数千骑兵风驰电掣般杀来。 领军的是张钧之弟张鐇。 他是沙场老手了,抵达出发阵地后,与部下商议,拟定了好几种进攻方案。 有声东击西,有趁夜偷袭,有诱敌伏击等等,非常详细。 但在仔细观察之后,张鐇沉默地返回了藏身地,对诸将道:“某决定赌一把。神策军有可能以老弱为饵,诱我攻之。然若首战破敌,能大大鼓舞士气。只要不贪心,应不至于中敌之计。” 诸将同意。 三千骑兵出动后,先在原上列阵。随后分成三部,慢跑出发,及近,开始提速。 “有贼人袭来!”站在城头上瞭望的神策军士大呼道。 有人听见了,诧异地看向城头。 有人没听见,还在赌钱。 天边的闷雷越来越近。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不对了。军官急得拿出马鞭,让军士们去关城门。反应慢的立刻就是一鞭子下去。 顾不得讲情面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 “轰!”战马直接冲开关了一半的城门。 这个时候如果积极应对,比如在正对城门的地方设置拒马枪,步兵结枪阵阻遏,两侧房屋上再埋伏弓手,甚至能让冲进城内的泾原骑兵吃个大亏。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神策军士直接乱了,有的人往民宅里躲,有的人直接从另一个城门出逃,为了争路,还互相打了起来。 长槊挺刺、马刀挥舞,泾原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器械,大肆砍杀。 嫌冷解了甲的军士倒了血霉。 晒太阳器械不在身边的军士也倒了血霉。 到处是哭号惨叫声。 残肢断臂飞舞,血流得满地都是。 张鐇的刀都砍卷刃了。 到现在为止,只有三名神策军士敢抵抗他,武艺还行,应该属于那种没有堕落的。 但四千多人之中,这些敢战的又有几个呢?能数出一百吗? 骑兵从城内杀透,又冲到城外进行追击。 在空旷的原野上,没人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士,也没人能躲得了泾原军的追杀。 四千多神策军,就这样崩了…… “将军,这打得也太……儿戏了吧!”面对部将的疑惑,张鐇也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当然不知道,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是“望风自溃”,都没打就崩了。 可怜朱全忠给了张濬三千精兵,充作牙队,本来是很能战的,但被神策军那般毫无志气的溃逃影响,也无心恋战,跟着跑路,最后死伤惨重,没回来几个人。 “神策军应不是以前的神策军了……”张鐇道。 他是从刚才一战的情况来分析的。 但怎么说呢,到底是威名赫赫的神策军啊,弹压天下诸藩多年,参与过多次征讨逆藩的战事,怎么就这么不经打了? “立刻派人回去告知兄长,就说神策军不堪战。武艺荒废懈怠,军纪荡然无存。把所有骑兵都调出来,咱们直冲浅水原。我看那张濬,未必知道咱们主力在哪。仗打得这般稀里糊涂,吾用兵二十年,也是头一回见。”张鐇说道。 诸将闻言皆笑。 朝廷的讨伐大军,曾经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们头顶,让人直有喘不过气来之感。 可打起来才发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剥了他们的衣甲,大家挑一下,看看合不合用。”张鐇又下令道。 众人轰然应诺。 “将军,神策军如此不堪战,咱们杀到长安去吧?” “对,抢一把天子!” “合该咱们发财,长安应还有不少美人,这下舒坦了。” “当年朝廷欺负得咱们好惨。李晟那贼人,应有后人在长安,全杀了!” “杀到长安去!”张鐇也大笑了起来。 情势如此,他不敢违拗军士们的意见。兵变上台的,自然也能兵变下去。 阻挡大头兵们发财,管你天王老子,直接一刀斩了,没得商量。 张鐇没这个胆子阻止他们,兄长应该不愿把事情闹大,但群情激奋起来,有些事情是很难控制的。 当年程帅带兵入长安,明知道是黄巢的计策,但还不是被裹挟着进城了? …… 游骑拼命催马,飞快奔回营中。 没藏再思一把拉过斥候,问道:“如何?” “长武堡疏于防范,遭到泾原军突袭,两都溃散。叛军应是要杀来了。”斥候答道。 没藏再思立刻有了决断。 “传令下去,前往邠州城助守。仗没法打了,咱们护住邠宁即可。” 接到命令的军士们很快忙活了起来。 都是没藏部以及庆州东山党项的士卒,总计一千五百人,外加千余来自河北的军士,由没藏再思训练了两年,执行命令比较坚决。 跟一帮废物搅和在一起,即便自己再能打,也会被动摇军心,无力再战。既如此,还不如火速撤退,到邠州城暂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半个时辰后,神威军这两三千人列队出营,向东开拔。 其余各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即便军纪再废弛,就这样公然跑路还是过分了点吧?虽然大家心里都想这么做。 “神威军的袍泽们,何故退走?” “就这样走了,班师后怕是要被整顿遣散了吧?以后怎么拿赏赐?” “兄弟,听我一句劝,现在别走。待去了泾州,放两箭再跑。” “此事必有蹊跷!” 围观的军士越来越多,还有人嘻嘻哈哈,指手画脚,出言讥讽。 到最后,没藏再思一名亲兵实在忍不住,直接回了句:“我军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仿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前。 第三十七章 裹挟 金乌高悬,但张濬只觉得浑身发冷。 刘崇望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一片混乱的军营,长叹了一口气。 主帅没有任何威望,大小将领也是草包,勉强将军士带到泾州就已经是侥天之幸,夫复何言? 他突然想起了李琢这个人。 名将李晟之孙,李听之子。家族出身孙志直凤翔一系的安西北庭军,后入神策军,屡立战功,正儿八经的京师将门之后,当过横海节度使,善于领兵。 讨李国昌父子之时,带着三千神策军入河东,指挥着诸道兵大破沙陀。 但李琢的结局如何呢? 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就加了一些荣衔,然后也不给神策军兵权,而是外放当随州刺史。 可笑可笑啊!如此之功,不重赏本来就说不过去,居然还给贬到了外地,到死都不能回京。 神策军,完蛋了! “邵树德此贼!”之前一直沉默的张濬,嘴里突然蹦出了句。 “嗯?张帅此何意?”刘崇望一愣,有些不理解。 “唉!”张濬叹了口气,道:“吾不意神策军竟荒废至此。昔年杨复恭带了五千忠武军入神策军,本是精锐能战之士,惜被邵贼夺走了。” 刘崇望愕然。 杨复恭从河南带过来的那批人确实能打,忠武八都嘛,与巢军正面血战过,但人都被邵树德拐走了,现在谈这些做甚? 不过张濬的话也给了刘崇望一个思路。 其实,最早的那批神策军,在长安安家后,也慢慢变得不能打了。但朝廷不断吸纳军阀降兵入伍,而且那时候有老将把关,吸纳进来的都是降兵中的精壮,有战斗经验,朝廷给的赏赐也丰厚,自然能打。 就这样,将神策军的战斗力硬生生维持了二十年不坠。 二十年后,战斗力又有所下滑。 朝廷故技重施,每一次征讨骄藩、逆藩,总注意收纳精锐降兵,还把滞留长安的西域胡人酋豪、安西军将官后代全编入军伍,这样又维持了二十余年。 在整个宪宗朝,神策军还是能打的,不过战斗力再度下滑也是从这时开始。 其实说真的,作为京师禁军,神策军的战斗力维持了将近五六十年,威压四方,战功赫赫,已经非常不错了。 承平后堕落,或许是历朝历代禁军都难以改变的宿命。 刘崇望觉得,要想再度恢复神策军的战斗力,或许只能从收编能打的藩镇兵入手。 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军士们大包小包,纷纷出逃,军官不能制,甚至就连军官也加入了溃逃的队伍,仅仅因为一句不辨真假的传言。 能因为流言就溃逃的军队,已经无法信任了。 刘崇望突然想流泪,圣人还对神策军寄予厚望,出征前还兴奋地说,在河北、河南诸镇募兵顺利,已得精壮两万余,正开往京师。 晚了啊! “张相,诸军闻风而溃,不管传言真假,这仗肯定不能打下去了,还是趁早走吧。泾原军若得知消息,定全军杀来,我等岂不皆成阶下囚?”刘崇望劝道。 张濬好像突然反应了过来。 “车驾呢?”他问道。 亲将立刻去找了。 “罢了,来不及了,骑马走吧。”张濬也不嫌颠得屁股痛了,急吼吼地说道。 长武城之外,泾原军也有些乱哄哄的。 “诸位,且听我一言。”张钧已率泾原军主力赶至,但他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劝住军士,让他们不要去长安。 “昔年程帅在时,我泾原将士可谓忠矣,战黄巢、破吐蕃,未尝落于人后。”张钧继续说道:“而今何苦犯阙呢?汝等只需谨守营寨,某这便派陈从事前往京师,向圣人禀明实情。圣人知晓我等苦处后,定然不会追究。” “张帅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言。圣人怜悯,或还有赏赐发下。”张钧的幕僚、军府从事陈讷帮腔道:“财货断不会少的。” “张帅,朝廷都这个样子了,还怕他做甚?” “吾等不犯阙,但诛杀昏官罢了。” “说得极是,便在殿外列阵,圣人谓我辛苦,定有慰劳。” “还有长安的小娘子!” “哈哈……” 张钧越听脸色越不好。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知道泾原底子怎么样,现在去长安,只会死路一条! 不是怕了神策军,而是怕其他“忠臣”。 “大兄言之有理。”领兵胜了第一场的张鐇突然插话了,只听他说道:“某家中还有些财货,便拿出来散给弟兄们好了。犯阙的事情,还是不要做。” “滚一边去!”一名小校突然怒道:“老子敬你时喊你声后院将,不敬你就喊你张鐇,你待如何?之前已经跟大伙说好了去长安,此时又反悔,拿弟兄们当猴耍吗?” “此人言而无信,现在便砍了他!”一名军士突然吼道。 很快,十余名军士响应,拔出了刀。 张鐇的亲兵也拔出了刀,而他们这个略带敌意的动作激起了更多军士的愤怒,有人已经给步弓上弦了,眼里杀意十足。 眼看当场就要哗变,张钧的额头也流出了冷汗。 “把器械都收起来,都是自家兄弟,动刀动枪像什么样子?”他是对张鐇的亲兵说的。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理他,越来越多的人鼓噪起来。 “现在就走!” “不走便诛你全家!” “还和他废话什么?没了咱们,他算个屁!” “谁愿意当节度使?带我等入长安。” 有几人跃跃欲试,眼中野心丝毫毕现。 这个年月,一介小军官甚至普通军士、山匪贼寇之流当刺史、节帅的比比皆是。 有家世,出身牙校家庭固然好,但也不是必需的。 湖南观察使辖区有兵乱,山上土匪入城,直接大呼我来当刺史,给军士们许诺若干,结果就当上了,把阻拦他们的将门世家的人砍死。 随便笼络一波稍微能打的人,占了守备空虚的州城,运气好的话,朝廷也给你封官了。 有家世固然好,没家世也不打紧,朋友多就行。兵乱之时,振臂一呼,就会发生其他朝代难以想象的奇妙事情。 这是晚唐区别于其他王朝末年的重要特征。 军士集体跋扈,不但蹂躏百姓,将门世家这些其他朝代的人上人也被搞得焦头烂额。 贪墨军饷、昧人功劳、折辱士兵,都是这个年代为将者的大忌,一不留神就会被砍成肉泥。 魏博节度使去世,大伙公推新节度使,豪门大族为何对那些地位低贱的下级军官、大头兵们如此迁就?风气如此,没的办法。 在大头兵们那里坏了名声,你就很难当节度使了。即便当上,也坐不稳,很可能以悲剧收场。 如今的泾原军中,有威望的并不只有张氏兄弟。 有些素有勇名的下级军官,能拉拢到不少人。平时或许没办法,但眼下可不就来了机会了么? 张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更体会到了当年程宗楚的无奈。 于是他很干脆地说道:“罢了罢了!朝中确实有奸佞,某这便带大伙去长安讨个说法。如果圣人怪罪,某便自缚于阶前请罪,与尔等无干。若有赏赐,分文不取,皆付予尔等。” 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军士们牵来战马,七手八脚将张钧扶了上去,然后拥着他前进。 大伙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财货是一方面,大家喜欢,但长安的公卿贵女的滋味,他们也想尝一尝。 “走!走!快走!”众军士呼朋唤友,仿佛去郊游一般。 …… 蓬莱殿内,圣人刚刚入睡,但很快又被叫醒了。 “官家,有五百里加急军报,泾原招讨使张濬大败,全军溃散。乱军已朝长安杀来了。”内廷女官面色惶急地说道。 官家,只限于皇帝后妃及家人私下里的称呼,有些资历老的中官、亲王亦可。但在正式场合,没人这么叫。 “什么?”圣人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 额头上慢慢沁出了汗珠,顺着脸颊、鼻尖一路淌下。 脸色煞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青。 渐渐地,圆睁着的双眼也失去了焦距,似乎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之中。 “官家,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乱军。”淑妃何氏也坐了起来,轻抚着圣人的背脊。 圣人稍稍回过了一点神来。 “都是张卿的错!”圣人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嘶哑,不过很快就清晰了起来:“若将张卿贬谪岭南,可否安抚乱军,令其退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何氏摇了摇头,道:“官家,今可遣宰相一员,携金至乱军之中,发下赏赐。再言朝廷已调金商、同华、朔方等镇军士勤王,诸军汇集长安,山呼万岁。乱军得了赏赐,便没了死战之心,又畏惧他镇兵马,或可退去。” “对!对!此策甚妙!”圣人的脸上出现了点血色,激动地说道。 何氏的手被捏得有些疼,不过仍笑语吟吟地看着他:“官家,大唐国祚绵长。军士跋扈作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列圣哪个没经历过?且放宽心。不过,还是应檄调外镇兵马入援,不然怕是济不得事。乱军入长安,可不仅仅是为了钱帛。” 圣人定下了心来,一连串的主意也慢慢浮现在眼前。 第三十八章 南下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吁——”地一声,梳着一头油光水亮头发的黄汉华勒住了胯下的卢西塔诺马,然后慢慢翻身下马,先是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身体,然后将马鞭和缰绳交给站在旁边的一名卫兵,自顾自朝前走去。 这里是环境优美的米林湖畔,鲜花似锦、绿草如茵,远方还有大片的梅林、果园点缀大地,时或这里,时或那里,花木葳蕤,吸引着初来乍到的游子的目光。 伊河入湖口附近的某处干燥高地上,修建着一片占地极广的建筑群。该建筑群别墅场馆、亭台楼阁俱全,集东西建筑风格于一体,端地是实用、大气、美观。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隶属于国营东方宾馆集团公司的产业,主要功能是度假、疗养、会议、休闲,平时也对外开放,但收费较贵,一般的企业还真很难承担得起费用。当然在有政府高层会议的时候,这个度假区是不对外营业的,专门为参加会议的代表服务。 如今这个被称为米林湖疗养院的地方就已经被财政、金融、贸易系统的相关部门包了,来自中央财政部、贵金属管理总局、贸易部、税务总署以及各大银行、保险公司、债券市场的官员们在此济济一堂,参加由中央执委王炎、李晴二人牵头组织的会议。 王炎此人今年也七十多岁了,在澳洲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苦熬了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很多人看其可怜,再加上确实也没更合适、更有资历的人选,于是在建国者会议开会时将其选为执委会委员,分管财政、金融、税务系统,也算是对他半辈子辛劳的褒奖了。 会议到现在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了,与会代表们详细讨论了下一阶段的很多大政方针,同时也提出了很多具体的措施与政策,并就前面推行的一些政策或条例的得失进行了评价,基本上可算是收获良多了。 今天是会议的第五天,同时也是倒数第二天,从海珠岛商站站长、台湾银行副总经理职务上卸任归国的黄汉华,也被王炎叫到了米林湖疗养院,打算与他商议一下新税制的细节问题,免得在明天的会议上无的放矢。 对了,黄汉华从远东离职归国后,目前在税务总署任司长,并且接手了引人瞩目的全国第三次税制改革工作,目前已经拿出了初步草案。只要这次会议上大家讨论后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在下一个财年就会开始择地试行,待平稳过度后即在全国大范围铺开。 王炎在澳洲那个烂地方打拼多年,所见的除了袋鼠就是土著了,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连带着自己脑筋也有些转不过弯来。因此,他今天特地将黄汉华这个“第三次税改”的重要参与者喊过来,就是为了再听一听起草者本人的意见,看看自己有没有理解错误的地方,免得到时候闹笑话,也是用心良苦了。 “就从这次新增的三个税种说起吧。”王炎让秘书给黄汉华及其两名随员上了茶,便大手一挥,说道:“俺老王打打杀杀惯了,也不是太明白里面的弯弯绕,你给我简单点来,别整得太复杂。” 黄汉华一听额头就渗出了些汗意,只见他示意了一下,右手边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找出了有关烟酒税、遗产税、统税的那部分,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说了——对了,此君是黄汉华在远东任职时的心腹之一,广东惠州府人士,参与了海珠岛商站及台湾银行的很多业务。 这会只听他用还算沉稳的语调说道:“吾国在三代以前,酒禁甚严,自汉武帝时,始有酒榷。宋元以后,酒课逐增,渐为国家重要收入,然当时尚无烟草之税也。明朝海市渐盛,烟草由吕宋传入中国,流行颇广,迨至明季,种者渐多,尚未课税。” 听这位才说了几句,王炎便睁着一副牛眼看了过去,有些花白的胡须也翘了起来,不过随即又释然了。这厮大概是跟随小黄从广州回来的,怪不得说话一股老学究气息呢,合着本就是在明国出生长大的啊。 “此次西欧贸易风潮,适逢国内基建盛行,库款支绌,故特设烟酒专税,将其从消费税中分离出来,重点征收,以资挹注。吾国烟酒税收入共分两类,即烟酒税、烟酒牌照税,其中后者类似营业税性质。”眼镜中年继续娓娓道来:“吾国酒水,古来征收标准就极不一致,有按容器为标准者,如篓、缸;有以货量为标准者,如酒之斤两是也;有按商铺为标准者,如酒坊之铺面等等。至于烟,遍观西欧各国,基本是按捆或箱来征收,吾国则是按烟丝标准袋来计征。此外,古今中外诸国,尚有按烟酒之等次贵贱,而以货色标准者;按商铺结算之数目,而以进货售款之多寡为标准者,随地立法,漫无条理,税法繁杂,有碍商民之营业实多。” “据税务总署1677年召集各县官员、贸易企业管理层及财政部专家开会集议,举烟酒为专税,从消费税分离,另订税率;1678年中,税务总署烟酒税整理委员会成立,商讨《烟酒税稽征章程》,拟在昌顺、顺化、交河、东方、镇海、平安、罗恰、青岛等十五县试征;1679年初,《烟酒税稽征章程》正式完稿,规定烟丝每净重市秤百斤,征收四元一角五分;酒之定额税率,按各县所有之主要酒类,就其价值,为之区别等级,定其每市秤百斤所应征之定额税。至于酒税税率规定是否适当,推行之后,宜参酌实际之产销情形而时修订之。”中年男人继续说道:“只此一项,全国财政岁入可平添六十万元,作用巨大。” “六十万这个数字是你们估算来的吗?准确吗?”王炎突然插言问道。 “这个,基本准确,是我们根据烟酒消费税逆推估算出来的,大体上差不太多。”这时黄汉华也出声了:“而且,考虑到目前的烟酒消费税部分是定额收入,各县瞒报漏报的商家肯定也不少,因此我们也做了合理的推算,最后得出了六十万元的数字,我认为是可信的。” “小黄你我是信任的,你说可信,那大概就是可信的。”王炎从兜里抽出了根卷烟,拿火柴点上后,微笑着说道:“继续往下讲吧,我听着呢。” “此次税改拟征的第二大税名曰统税,暂定对木材、面粉、棉布、食盐四类商品征收。此四种统税,就其性质而言,均为大宗物品之出厂税,其课取手续,系就产地征收,一税之后,任其通行全国,不再重征,以其合一物一税之原则。”眼镜男说道:“其中,面粉统一特别税之征课范围为凡国内所产机制或由国外运入之面粉含有盈利性质者,均征收面粉统税,非机制面粉则不予征收;面粉统税之税率按5%计征,以桶为课税单位,如本国机制面粉运销国外者,则于出口时每桶退还统一特别税2.5%;本国机制面粉于包装出厂时就地征收,国外输入之面粉,则在海关代收。此项税收,总署预计可达百万元之数,盖因面粉乃民食所资,贫富所必需也,故税金巨多。” “木材、棉布、食盐三种统税之征收类似面粉统税。其中,棉布统税按品质(棉纱支数)分为两大类,甲类税率6%、乙类税率4%,于产地工厂就地征收,以匹为课征单位,出口时照例退还一半税金;食盐同样以桶为单位征收,税率5%,出口时退还一半税金;木材税率按品质分甲乙丙三等,税率分别订为5%、4%及3%,出口时照例退还一半税金。这三类商品,总署预计可征得约八十余万元,加上面粉统税,故此次拟征收的统税总额应可突破180万元大关,收获可谓良多。” “嗯,统税有180余万,烟酒税有60多万,加起来不少了,可以干很多事情了哇。那么这遗产税呢,怎么说?这可也是重头戏了啊!”王炎问道。 说实话,站在他的立场上,是不太喜欢遗产税这种东东的,盖因这是在从他身上刮皮,难以忍受。不过,这次税务总署提出的所谓遗产税,和他想象中的遗产税大不相同,甚至说起来殊为可笑,因此他也就勉强同意了,且料想通过应该不会有太大阻力。 “古罗马时,即有遗产税,即课遗产价值之5%,作为战士之养老金。中世纪欧陆诸国,领主继承人欲继承爵位和产业,需向上级领主缴纳金钱;领民死时,其继承人同样需向领主缴纳实物或金钱,此即谓中古封建时代之遗产税是也。”眼镜男又介绍起了此番新增的第三种税,只听他说道:“吾国史上概无遗产税征收之普遍状况,故此番拟订条例时,参考中外,决定设立吾国之遗产税,区别于欧陆诸国。据总署1678年秋订立之《遗产税条例》四则规定,遗产税课征范围为无子女立嗣者,其嗣子女承受后者之财产时,应依该条例缴纳遗产税,以为承受财产确定权利之证明。至于税率,则规定凡承受数额逾二千元之遗产,应缴纳5%税率之遗产税;数额逾十万元者,应缴纳税金10%。此外,嗣父之债项及丧葬费用、嗣子女应需之教育费用,可先酌量扣除。条例最后规定,若承继人隐匿不报,所立继书、遗嘱、承继议约或分家书等,均无法律效力。若呈报不实,其隐匿之部分为无效。当然如果将遗产捐赠于公共事业者,自可免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嗯,这遗产税订得还算符合实际,考虑到了国情。”王炎评论道:“在我们国家,如果连亲生子女也要征收遗产税的话,大部分国民怕不是要跳脚,阻力甚大。只收嗣子女的税,民间看起来还算可以接受,只是这样一来,怕是收不到几个钱喽。” 第三十九章 讨价还价 战斗已经结束。 长安陕州间的驿道上,到处都是仓皇撤退的军伍。 辎重车辆扔得乱七八糟。 粟麦洒了一地,草屑随风乱舞。 路旁半干涸的陂塘里,一辆装饰豪华的大楼车斜倒在淤泥中。 车厢板上插满了箭矢,挽马也死了,血浸透了青黑色的淤泥。 陂塘对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枯黄的草丛间夹杂着灌木,阳光洒在上面,发出耀眼的金色。 光芒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们就像被狂风割倒的茅草,尽皆躺伏。 追击的骑兵一闪而过。 他们沿着平整的驿道,追过骊山,追过阴盘故城,追过新丰馆…… “啪!”圣人狠狠拍了一下桌案。 西门重遂面无表情,似是早有预料。 “郝振威怎敢如此跋扈?”圣人的怒火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嘴唇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果你仔细深究他的眼底的话,或许还有一闪而过的恐慌、懊悔等复杂的情绪。 泾原军乱,一路杀向京师。同州刺史郝振威、华州刺史王卞各将兵万余来援,但郝振威半途改道,偷袭勤王的华州军。 王卞没有防备。军士们长枪、甲胄都放在辎重车辆上,弓也没有上弦,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全军溃败,往华州退去。 同州兵也不勤王了,沿着两京大驿道一路追击,直逼华州而去。 四路勤王兵马,就这样废了两路! 金商李详至今还没有动作,能指望的竟然就只有夏兵了。 “陛下,如今不是谈谁对谁错的时候。”西门重遂坐在圣人对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绣满兽纹的袖口,一边说道:“今可遣使而至,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善加安抚,再令其勒兵西向,入援京师。再者,万一事有不谐,圣人东巡的话,亦可令其勤王保驾。” 圣人一愣。 这次确实是他鲁莽了。 没想到神策军的虎皮被扒下后,竟然连关中诸侯也不听令了。 镇国军节度使,凭什么要勤王才能获得?我灭了另外一家,全据同、华二州,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承认么? 失策! 圣人是真的有些懊悔了。 不过圣人当然是没有错的,只能怪武夫跋扈,目无君上,全都该死。不过圣人怜悯,念其劳苦功高,不愿意追究罢了。 “西门宫监,那就从北司遣一能员,贲诏同州,授郝卿镇国军节度使旌节?”圣人迟疑地问道。 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失去信心,在怀疑自己了,再没之前说西征就西征的那种乾坤独断的豪情。 “陛下,须得重臣才行。” “何人可担此大任?” “枢密副使骆全灌,干练有才,可遣其携诏而去。” “那便如此定下了。”圣人微微叹了口气,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陛下,还有一事。”西门重遂又说道。 圣人的心提了起来:“何事?” “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夏兵了。”西门重遂道:“邵树德此人,无利不起早,若想夏兵尽快进京,还须给予封赏。” “何赏?” “泾原镇可也。” 圣人松了一口气,这倒是他能接受的。 如果算上同华,关中就三个藩镇非邵树德党羽了,如今去了一个泾原,金商实力又弱了一点,镇国军倒是大镇,留着亦可牵制一二。 国事怎么就到这般地步了? 见圣人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西门重遂暗叹了口气,他可没那么乐观。 同、华二州,京东之门户,亦是人烟辐辏的大郡。 郝振威、王卞二人虽然跋扈,但懂得经营地方,鼓励生产,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实力颇为可观。 尤其是华州,本来就有京东第一州之称,素称殷实。 巢乱时经历过兵灾,但王卞到任后,不断吸纳关东流民,清理沟渠,排干沼泽,开垦农田、果园,如今已有一份气象。 更兼其处于商路要冲,南通商洛、山南东道乃至荆南,北达同州、河中、鄜坊,西至京兆府、长安,东连陕虢、洛阳,每年商税数额极大。 自产的茶叶更是远销关中、灵夏、鄜坊、河东,财货可谓充足。 郝、王二人,无论谁实领镇国军节度使之职,在拥有七十万户口,稻麦收成良好,还能大量收取商税的情况下,必然会成为一个实力派藩帅。 西门重遂怀疑,现在河中镇的实力已经不比镇国军强多少了。其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虽说核心的河中府还算安稳,但整体实力必然已大幅下降。 难怪郝振威要趁机发难。 再让王卞发展下去,吸纳更多的流民,收取更多的商税,久而久之,双方的实力差距会变大,到时候就是华州吞并同州,而不是同州吞并华州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是不是也对同、华二州垂涎欲滴? 不,西门重遂可以肯定,邵树德一直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圣人不想给,西门重遂其实也不想给。真给了,手头就剩一个京兆府,虽说有二百余万百姓,但还不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或许,圣人该结好李克用和朱全忠了。对付北边的庞然大物,也只有同为庞然大物的河东与河南可以抗衡。 铁林军正在开往宜君县的路上。 邵树德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上了马车,一起商讨河东的战事。 “大帅,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光逢说道:“对河东而言,大同镇近在咫尺,随时可攻,须臾而至。一旦我军主力不在关北,李克用随时可打。他手下亦有能看清局势的幕僚,某觉得,李克用现在就吃准了咱们不会真打的心思,快速进取,见好就收。大帅不妨细想一下,若李克用占据云州,你会怎么做?兴师讨伐呢,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兴师讨伐两败俱伤,朱全忠占大便宜。捏着鼻子认了心理不痛快,亦会损失不少草原利益。”邵树德叹了口气。 若无朱全忠在侧,早他妈与李克用死战了! 罢了,说这狠话没用,恁地像个娘们一样,世上没有如果。 “李克用夹在朔方与宣武之间的这个被动局面,竟然被他玩出花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都说李克用贪心,这也想打,那也想打,其实我也一样。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能每个地方都占便宜。我指望朱全忠与李克用拼,朱全忠指望我与李克用拼,义兄这局面,看似危若累卵,实则稳如泰山啊。” 当然,说稳如泰山或许不太合适。河东夹在两强之间,战略上被动无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事实。 但河东本身实力强大,不好打,尤其是从北往南。 李克用利用邵树德与朱全忠的这点心理,辗转腾挪,尽可能捞取好处,壮大实力。站在河东的立场上,确实不错。 “此非义兄之手笔,或是盖寓?也不像。”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大帅,吾闻陇西郡王之妻刘氏,素来多智。李克用出征之时,经常随行,参赞军机,此或是她的手笔。”赵光逢说道。 陈诚在一旁不说话。 他有些尴尬。因为当初援助大同军是他强烈主张的,现在看来,没什么效果,也就得了一个朔州,收了一些部落,还不一定能长久维持下去。 “把我和朱全忠的心思都摸透了,嫂嫂可是能人啊。”邵树德笑道:“但她也就这一次机会。给宋副使传令,联络赫连铎,给他送一批粮草、牛羊。令新泉军杨军使加固朔州城池,妥善备御。” 云州城他见过,城高池深,不好打。历史上李克用也没打下,而是长期封锁,赫连铎自己又作死,从草原上招了很多人过来,粮食不够吃,最后弃城而走。 而一旦没了云州城这个可以喘息的据点,逃到了草原上的赫连铎,根本抵挡不住河东军的攻击,最终覆灭收场。 “北边的局势先不用管他了,而今要着手处理的关中事务。渭北置镇之事,朝廷可有回音?” “回大帅,不曾。”赵光逢答道:“前次中使而来,但催促我军尽快南下罢了。” “今上,可不如先帝好说话啊,振作之心甚浓,还是得熬一熬他。你二人可有良策?” “大帅,或可令进奏院放出风声,张钧欲入长安,废帝,并拥立吉王为新君。再言朔方勤王之军,所过州县供应不丰,冬衣不足,士卒饥寒难耐,皆怨朝廷不体恤我等,不如冲进长安,立吉王为新君,定有丰厚赏赐。”沉默了半天的陈诚终于出了一计。 这个计策还算马马虎虎,也比较符合人们对武夫的印象。 安史之乱以来,叛军和平叛大军之间的身份转换,本来就是极为随意的。朝廷的骚操作,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平叛大军变成叛军了。 简而言之,这个计策符合人们的认知,“可信度”较高。 即便圣人识破了这是邵树德施加压力的举动,但事关皇位和性命,敢赌吗?万一真把你废了呢? “泾原军到哪了?” “被宰相杜让能拦在醴泉。但这帮人欲壑难填,区区十万匹绢帛的赏赐,已经不可能满足了。他们不仅想要财货,还要女子。我军才离开坊州,离长安还有四百余里,对他们而言,时间是够的。”陈诚答道:“若宰相没法劝服乱军,天子就得播迁了。” “华州王卞离得这么近,为何还没到长安?” 陈诚也有些诧异,或许出了什么变故吧,但这不是坏事。 第四十章 离奇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第二天的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才结束。 在众人散会后,心情看起来颇为不错的王炎邀请诸人登上了位于疗养院东北角的一座三层高楼——望湖楼,打算在此一起饮宴。 望湖楼始建于1660年,消耗了大量的百年老木料、青石、条砖等建材,一度让东方宾馆集团公司都有些牙疼,毕竟那会他们也在重新整修包括山后县疗养院、伊瓜苏县疗养院、顺化宾馆在内的诸多产业,资金压力不小。不过,望湖楼最终还是修建了起来,并在1663年正式对外营业,成了国内经商有成的大贾们心目中举办宴会的主要选择之一。 今天的宴会,参与者其实并不多,不过王炎、黄汉华等寥寥七八人罢了,刚刚好凑了一桌。桌上菜色不好不坏,最显眼的几个显然是用澳洲进口的袋鼠制成的菜肴,这令诸人有些失色,袋鼠肉这种东西,如何能吃得? 不过王炎却面不改色,下箸如雨,一杯酒的工夫,倒是已吃了十余筷。一边吃还一边砸吧着嘴,摇头晃脑,神色中颇多怀念之意,令人不由得怀疑,这东方宾馆一下子下单买了如许多的腌袋鼠肉、袋鼠肉干,莫不是这位爷的手笔? “税改工作会议今天总算是结束了,结果呢也比较圆满,大伙都没什么意见。”吃了几块袋鼠肉后,王炎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朝在座诸人说道:“这些都是诸位共同的努力,俺老王眼睛还没瞎,都懂,以后大家只要勠力同心、一起拼搏,俺老王总要保你们一个好前程,不叫你们吃了亏便是。” 其实,所谓的第三次税改方案在制定出来之后,已经在高层几位大佬和相关对口的干部们之间流传过了,大家该提意见的已经提过了,没提的自然没甚意见,因此这份草案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下一阶段就要开始试施行——今天的会议上也有下面人突然提议,是否将煤炭、红砖、水泥、石灰、大米等物资也列入统税征收之列,结果与会诸人吵吵嚷嚷的,最终不了了之了,当然这都是小插曲了,不影响大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煤炭、建材、大米这些东西呢,在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应用其实是十分广泛的。尤其在东岸大草原这种地方,人口众多、经济发达,但十分缺乏薪柴,无论是工业生产还是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皆需购买煤炭制品,若是征收统一特别税的话,收入是很高的。建材也是一样,现在很多老区的民房宅院都几十年了,改建、扩建风潮正烈,建材需求十分之大,再加上国家大型基建工程的助推,这建材行业未来几十年长期景气大概是跑不了了,因此大伙提议除木材外,也对红砖、水泥、石灰什么的征收统税,以济国用。 王炎、李晴等人考虑到一下子推出了三个新税种,能够征收到二百万以上的额外税款(考虑到退税因素,实际未必有这么多),政府短时间内应该是能心满意足了,因此果断予以否决。那是下一次税改的事情,现在就施行了,百姓负担增加,意见应该不会小,虽然东岸的赋税横向对比其他国家的话已经算少的了。 “新增的这二百余万元的税款,基本上中央也都已经有了计较了,除拿出一半来作为卫生、教育开支及偿还旧债外,基本上都将用来投入到国防、铁路、公路、水库、码头、炮台、仓舍、场馆的建设之中。尤其是近年来日子颇是难过的军部,估计要有大进项了,特别是在西班牙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王炎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边旁若无人地品尝,一边说着些闲话,当然这些“闲话”的等级看起来也太高了些,说是机密也不为过。 刚才王炎提到了新增的税款中的相当一部分将被用于国防开支,这可能不是特别准确,因为按照计划将近八十万元的款项将被用到海军头上,陆军分到的钱不过区区二十万出头罢了,待遇上的区别那是相当明显。 话说东岸共和国自从多年前与葡萄牙王国签署和平协议之后,就定下了裁军以节省开支的基调,并且在后来的数年内慢慢得到了落实。如今的东岸陆海军,经费开支可算是被压缩到了一定的程度,陆军可能还能借着法荷战争的东风“借尸还魂”蹦跶了两下,将一些不满编的营头给补足了编制,不过海军这些年却一直是过着苦日子了,每年得到的军费也堪堪只够维持,封存的舰船无法恢复、遣散的人员无法复征、老旧的船只无法更新,偏偏任务还真不能算少,多年以来三大舰队是群情激愤,接二连三地提意见,但却始终效果不佳。 还好这次,海军终于走通了路子,得到了执委会比较一致的意见,可用1681年和1682年(1680年三项新税只在部分地区试征收)的统税、遗产税和烟酒税的一部总计八十万元,用于添置新舰、旧舰延寿大修、封存军舰检查保养(为加入现役做准备)、征募人员的费用,以期尽快将海军战力恢复到一定的高度。毕竟,现在欧陆各国的海军发展较快,不但英格兰、联合省的海军常备军(多为专业战舰)的规模越来越大,就连原先发展比较滞后的法兰西王国,都在君主的意志下大造新舰,实力提升很快,上次在加泰罗尼亚近海打败由德鲁伊特尔指挥的一支荷兰分舰队就是明证。 因此,基于这种认识,东岸人现在也不得不加大对海军的投资,否则谁来维护你堪称不小的海外利益?靠与别人的交情么?对不起,这是葡萄牙这种小国的做法,东岸人还不至于如此衰颓! 按照海军的计划,“执委会”级这种耗资巨大的战舰暂时就不要搞了,现有的“执委会”号、“东岸人”号、“解放者”号三艘维持起来已经很让人头大了,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更何况,这种战舰虽然火力强大,然重心过高,横渡大洋时比较危险,在波涛汹涌的海域——如欧洲的北海——作战时也颇多困难,船体结构损坏也大,维修起来费用着实不低,故说其一句性价比低并不为过。 他们真正注重的,还是重新设计一款风帆、蒸汽混合动力的双甲板战列舰,就如同当初的“八月十日”级一样,以作为各舰队的主力担当。而与这款战列舰配合的,还有大量吨位不小的“节气”级炮舰——改型舰同样需要大改,海军要求加入蒸汽动力,这需要重新设计船身和重心,费用不小——及“星”级轻巡洋舰,以便在与敌人进行大舰队决战时可以作为辅助力量。 这样规模的计划,耗资自然是不小的,一百多万撒下去其实真未必够用,因为这几乎等于是重新整备了半个舰队呢,耗资自然非是什么小数目。要知道当年第二次英荷战争期间,荷兰人花了一个冬天,在他们原本就很不错的基础上整备了舰队(改装船只、添置武器、征募人员、训练培训等等),一下子就花掉了一千多万盾。随后战争期间继续投资,最终硬是花费了超过一千万东岸银元的费用,才堪堪将舰队搞得比较强大,并最终击败了英国人,获得北海和地中海的统治霸权。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东岸海军这些年马放南山,战舰老的老、退的退,再加上一些因为海难而失踪的船只,实力已经下降不少了,以前那种小修小补的政策已然维持不下去,到了必须大投资的地步了,否则敌进我退,海外利益便得不到保障。 “以前我们收入只有两三百万元的时候,就感觉钱不够用。后来政府财政收入突破了一千万元,比起以前是大大增加,结果竟然还是不够用,且还到了举债搞建设的地步,真真是匪夷所思。现在可好,财政收入眼看着两千余万了,可怎么还是债台高筑,无钱可用呢?咱们国家这摊子啊,越铺越大,越大用钱的地方就越多,没钱了就只能举债,而当举债到了一定程度,渐渐负担不起债务本息的时候,也就只能加税了,想想也真是无奈。”听王炎说起国家日渐膨胀的开支,黄汉华也是心有所感,感叹着说道。 “近二十年来各国政府支出之增加,已成显著普遍之事实,无可置疑。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时代发展,各国无论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不第新有职务或功能增加,即旧有职务与新职务之执行,亦较从前所谓,增加效率与完备。因之,公共支出,日形膨胀,不独吾国特有。”黄汉华的心腹、税务总署的处长、眼镜男这时也开腔了,只听他继续用着那半文不白的独特语气说道:“东岸乃新造之国,至今不过五十载,国用之增加,本就需较旧大陆诸国为速。况且吾国之政策,以扩张霸权为要,与以和平政策为事者之小国颇为不同,军务、外交、殖民、情报、司法、行政、卫生、教育、建设、农工商及公债费用等等,包罗万象,日渐繁多,军务、民政费用之增加,已灼然可见。” “而且,近年以来,政府之费用日增,社会与经济活动之性质,亦日趋复杂,因此中央与地方支出分划之问题,遂形重要。”这位被人称为“孔处长”的中年官员继续说道,看起来谈兴颇浓的样子:“吾国有国税、地税之区分,然就吾观之,亟待改进之处颇多,且亦为下阶段吾人努力之方向。上月税务总署成立财税划分委员会,专司研究中央、地方财源划分之大计。 第四十一章 土鸡瓦狗 “这帮乱兵,怎生来得如此之慢?老子等了你三天!”十月初八,折嗣裕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着正往长安城开进的泾原叛军。 还算有点章法,没像当年中黄巢之计时乱七八糟一拥而入的难看模样,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 “李将军,该出城列阵了。”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李鐬(huì)抱拳行礼,转身下去了。 除宫禁宿卫外,城内还有一些未逃散的禁军,总共三四千人,都被聚集了起来,马上就要出城列阵,阻挡泾原叛军。 李鐬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那位折军使的用意,可如今——唉! “上御安远楼了!”城内突然有人喊叫了起来。 安远楼其实是安远门城楼。 国朝西出北行,必经此门,亦曰开远门。 刚刚走到城下的李鐬闻言一阵激动,对已经整理完队列的军士们慨然道:“诸位都听到了,天子就在城楼上。列圣对神策军一向优容,赏赐倍给于其余各军,而今便到了杀敌报君恩的时候了。” 匆忙聚集起来的这三四千人,主要来自平卢、武宁、易定三镇。募兵时都是淳朴乡人,可被那帮京中老油子一带,不知道已歪成什么样。 不过到底与京城土生土长的军士不同,李鐬觉得他们还没完全堕落,还有的救。 只是—— 当他说完动员的话,军士们好像并不怎么触动,脸上表情木然,完全没该有的感激涕零的样子。 李鐬心下一凉,又道:“若打得好,圣人定有赏赐发下。”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这才丰富起来。 这就对了嘛!你发钱,我卖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讲那么多作甚! 三千多军士缓缓出城。 百姓们都把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寄希望他们能够打败乱军。 士人们唉声叹气,对此不抱希望。 浮浪少年目光闪烁,就等着神策军大败之后,鼓噪作乱,大肆劫掠了。 张钧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越靠近长安,部伍越难控制,军纪愈发废弛。 大头兵们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城内,那里有着无穷的财富和女人。 劫掠,现在已经提不大起他们的兴趣了。 古来征战,为什么那么多将领喜欢屠城提升士气呢? 尽情释放人性之恶。肤白貌美的贵女,不比黝黑黝黑的村姑带劲吗?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宰相御史,在他们这些低贱得仿如泥土般的军士面前瑟瑟发抖,妻女被无情玩弄,哭哭啼啼。 玩完了还可以与别人交换,最后一刀斩了,舍不得的话就随便扛个公主皇妃、宰相之女回家给自己生娃。 城里上到皇宫,下到民宅,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杀了,或者让他给自己磕头,戏耍一番后再砍死。 甚至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亦可奚落取笑一番。 到最后,圣人还得陪着笑脸给大伙发赏赐,甚至是封官许愿。 抢一百个县城,都没抢一个长安带劲! “快!快!进长安!” “快点!” “张帅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何迟疑耶?届时你做宰相,我等当个军将就好了。” 军士们不断鼓噪。 张钧与张鐇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无力。 “列阵!”总算还有一些军官有理智,连踢带打将大头兵们轰进队列。 大头兵们好歹打了多年的仗,知道不列阵那就是散兵游勇,是人家盘里的菜,于是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勉强阵列完毕。 乱军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三万七千余人! 原因是一路上招降纳叛,又有不少神策军溃卒入伙,跟着一起去长安。 张钧本不愿的,觉得这些人一门心思奸淫掳掠,只会是负担。但弟弟张鐇及幕僚陈讷都劝谏,认为现在需要壮大声势。并举了当年朱泚大肆征丁入伍的例子,认为光靠那五千安西军,是断然无法坚持那么长时间的。 而且,他们现在可能还要面临正在赶来的各路勤王军的威胁,兵不够多可不行。不仅路上收编的这些人,城里的禁军士兵,将来亦可吞并,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滚雪球,壮大本部力量。 只要在长安站住了脚,泾原都可以不要! 三万七千人,此时抵达长安城下的超过一万五千。从城头上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无边无际,站满了旷野。 也就长安周边地方大,不然这么多人还真不好摆开呢。 圣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孔纬、杜让能以及新提的徐彦若三位宰相齐至,与北司的枢密使们一起,分列圣人左右,仔细看着城外。 贼势滔天! 三千多神策军排在乱军前方,就好像狂风中的树叶,随时要被刮得七零八落。 宰辅们还算好,勉强站得住。 国朝出将入相的体制,并没有严格的文武分野,武人可当宰相,宰相亦可出镇为节帅。总体而言,大佬们还稳得住。 中层朝官,很多人在地方幕府里干过,也不太陌生,面色还好——这又是国朝特色,经常征辟地方藩镇的文职僚佐入朝为官,这其实也是那些没考上进士的文人的一条出路。 但新进官员的脸色就煞白煞白了,他们是真的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们,有的刚娶了新妇,正是恩爱缠绵的时候,被大头兵们掠去,肆意挞伐,转手于多个军营之中,最后下落不明? 进士新贵们的脸色,现在就和圣人一样白。 “杀!杀!杀!”叛军已经整队完毕,怒吼声直冲城楼。 圣人只觉腿有些软,西门重遂和孔纬一左一右,隐蔽地扶了一把。 “贼军进攻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西门重遂、孔纬同时回头。 中官们“部伍整肃”。一会若有不谐,他们就会护着圣人回宫,然后与乱军谈判。 中官们会武艺的比例不低,北司有专门的训练机构,还有教他们读兵书的地方。 孔纬皱了皱眉,刚才应是翰林院那边有人经不得吓,乱叫出声。 泾原军排出的是个方阵。 大阵缓缓前行。 七十步之外,一波箭雨射出。 神策军阵脚动摇,喧哗声渐起。 西门重遂恨恨地一拍城墙,将士们都不愿死战么? 五十步,又是一波箭雨。 不少人开始逃跑。 “临阵溃逃者,皆斩!”李鐬带着亲兵,也顾不得指挥了,直接冲过去拦截溃兵。 但他拦得住这里,拦不住那边,溃兵越来越多,连带着原本还想厮杀的军士也胆气皆无,直接扔了器械,转身就走。 “神策军跑啦,追!” “长安是咱们的!” “一会都别跟我抢,老子是副将。” “滚你妈的,凭什么不抢?先到先得。” 随着神策军的崩溃,乱军顿时陷入了癫狂,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便追了上去。 “前阵追敌,百步为限,后整理……”张钧刚下了一半命令,突然间顿住了。 在他的视野中,泾原军士兵们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追着神策军的屁股,直朝安远门冲去。 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追击速度! 万一遇到阻遏的敌军,没有合理分配好体力,还能再战吗? 而且阵型越来越散乱,再不复之前的整肃,几乎就要完全崩掉了。 而随着他们的前冲,中军、后阵、左翼、右翼、散队、游阵的军士也纷纷鼓噪,害怕好东西被别人抢了。 “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快下令吧!” “神策军不堪战,咱们早知道了,还犹豫个屁,快下令!” 有人摸出了弓箭,准备射正在高台上的节帅张钧。 张钧长叹一声,下令击鼓。 军士们欢呼一声,也顾不得什么了,人人争先恐后,冲向长安城。 一些骑兵鸡贼鸡贼的,疯狂催着战马,打算从其他门进去,好喝个头汤。 圣人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孔纬、杜让能、徐彦若等人亦相顾垂泪。 神策军这个样子,长安要遭大难,没人心里好受。 西门重遂扶住圣人,大声道:“圣人勿忧,还有朔方军。” 圣人顺着西门重遂手指的方向望去。 宽阔的街道上,来自铁骑军的五千辅兵已经阵列完毕,长槊林立,部伍肃然。 圣人心下稍定。 金光门之外,大批银光闪闪的骑士也已经列阵完毕。 七百余骑铁鹞子,在突骑都两千五百战兵的护翼下,缓缓加速。 光外门之外,背嵬都两千五百精骑更是先一步出发,远远地兜到泾原军侧后方,准备发起攻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泾原军士兵正处于狂热之中,一门心思进城,阵型比溃兵也好不到哪去。 有人为了能跑得更快,直接就把甲胄扔了,可真是个小机灵。 密集的马蹄声从侧后传来。 张钧转头望去,安远楼上的君臣亦齐齐望去。 两千余骑如一柄黑色的利剑,快速靠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的泾原军中阵。 “嗡!”冲在最前方的数百骑射出了一轮箭,随即看也不看,直接从槊套冲抽出短马槊,狠狠楔入了泾原军柔软的腰部。 如刀斧破竹,一劈到底! 而在另一侧,银光闪闪的铁鹞子更是携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而至。 有些泾原军士兵已经清醒了过来。 但现在建制乱了,他们根本找不到军官来指挥。 有人自发地靠拢在一起,长枪结阵,但大多数人转身就跑。 “轰!”七百余骑直冲入阵。 从城楼上看去,就好像重犁在深耕田地一般,直接拉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槽。 突骑都两千余骑不断扩大缺口,刀劈斧砍,将本就散乱无比的敌军阵型彻底搅了个天翻地覆。 “完蛋了!”张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拿着一把横刀,直欲自刎。 来长安叩阙,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但天子会听他分说吗?百官会理解他被裹挟的难处吗? 没人会听你的。 张氏被族诛,已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兄长快走。”张鐇蹬蹬走上高台,将兄长扶了下来,旁边放着几匹马,正好亡命。 队伍乱成这个样子,神仙难救,再不走,全部得交代在这里。 安远楼之上,圣人仿佛看入定了。 具装甲骑冲阵的威势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南衙北司诸官也定在了那里。 方才还凶焰滔天的泾原乱军,此时就像四散而逃的小鸡,被鹰隼追得满地都是。 贼军,就这么垮了? 如此简单? 城楼上有神策军将领暗暗叹气。 朔方军的骑军用神策军和长安为饵,诱泾原军追击,待其阵型散乱之时,从光华门、金光门绕路杀出,如铁凿一般将乱军拦腰截断,抵定大局。 宰相杜让能最先反应过来,谏言道:“陛下,乱军已败,溃不成军,今可遣人招抚,收编入伍,或有大用。” 圣人回过了神来,道:“此等贼军,如果再乱,如何安抚?不妥。朔方军那位折军使,听闻是将门出身,朕要赐宴、重赏。” 杜让能、西门重遂面面相觑,都看得到对方眼底的惊慌。 第四十二章 大胆! 没有结成阵型的步兵,在训练有素的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 豹骑都可以冲两次,但击穿敌阵后,他们都懒得冲第二次了,乱军已经完全崩溃。 铁骑军就像一具重型犁铧,继续在松软的泥土中反复深耕,拉出一道道沟槽,将结团的土块敲碎、打散。 然后又化身成铁扫帚,像扫垃圾一样将泥土往北驱赶。 北面就是渭水! 圣人在城上看得激动不已,百官亦心潮澎湃,已经有人诗兴大发,要即兴来上几首了。 “西门宫监,城内还有多少军士?”徐彦若低声问道。 中官和朝官们确实不和,但徐彦若分得清轻重,知道朝廷都这个样子了,还是要精诚团结,共度时艰。 当然这是他个人的想法。 不排除有些朝官还想趁机借外藩力量,将宦官杀戮一空,以便让自己掌权。 人心难测,权势诱人。 “十军十二卫,还剩不到两千人。刚才出城那一波,应大部完好,都退了回来。”西门重遂说道。 能不“完好”么?叛军只射了两波箭,还没近战,你就撒丫子跑路了。 徐彦若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圣人道:“陛下,战事大局已定。臣伏以小人兴叛,所迷者贪竞之心;上帝垂恩,所恶者杀伤之事。泾师惨败,一溃千里,与其追亡逐北,莫如尽收降款,以实禁军。” “徐卿,泾师桀骜,真愿受驱使么?”没亲眼见到就罢了,但圣人可是从头到尾看到现在。泾原乱军那副凶悍的模样,神策将们控制得住么? “陛下,乱军既降,三两月内心有余悸,自然不敢闹事。今可遣神策将,择其精壮分散补入军中,善加整顿。年余后,降人必当克己,永务安人。”徐彦若回道。 “臣亦请陛下霁雷霆之威,回雨露之泽,即刻遣人招抚。”杜让能也说道。 “如此,便遣人收降溃兵,拣选精壮吧。”圣人本来挺有主意的一个人,但最近大起大落,精神上受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已经不太自信。如今两位宰相一起请收降乱兵,西门宫监亦没有出声反对,那多半是错不了的,依了他们也好。 城外的战事已近尾声,城内则刚刚进入中盘。 “射!”密集的箭矢飞出,坊市浮浪少年们惨叫连连,作鸟兽散。 趁乱劫掠,是京中泼皮的保留节目。 巢入关中,天子播迁,浮浪少年们抓紧神策军跑路和巢军进来之前的空档,大肆劫掠。 黄巢退出长安,计诱诸军入城,浮浪少年们又抓住了这个时间空档。 黄巢杀回来,浮浪少年们加入一起劫掠。 黄巢真的败走了,少年们继续抢。 官军入城了,再抢。 官军走了,长安留守还未到任,还抢。 反正就是要抢! 今日神策军出城大战,溃败而回,少年们感觉机会来了,不等到晚上就出来,脸都不蒙。冲入民宅,肆意劫掠。 大门大户一般都有看家护院,少年们好勇斗狠,但有时候又出奇地胆小,不敢和这些家丁死磕,于是就去欺负小门小户。 这也好意思自称“豪侠少年”? 神策军如果在京城募兵,来的大部分是这种人。 以前神策军招的是什么人? 与史思明和契丹人反复厮杀,后跟随侯希逸渡海至青州的平卢军老兵; 与魏博节度使田悦所部血战多场的勇士; 安禄山降兵,又讨伐李希烈,屡立战功的悍卒; 跑到朝廷一边的李光弼旧部…… 这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士,往那一站,泼皮们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站在泼皮少年们面前的,则是曾经在灵州杀得河西党项人头滚滚,曾经在河陇连胜吐蕃,曾经在凉州大破甘州回鹘的凶神。 虽然出战的仅仅是辅兵,但又岂是你能抵挡的? 泼皮少年们在此之前没有被好好整治过,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了。 外来的凶神将他们杀得鬼哭狼嚎,丝毫没有留情。 参与劫掠的足足有千人,这会已经剿杀四百多,俘百余人,尽被关押了起来,日后有他们好受的。 城内还有一些冲进来的叛军骑兵。 长安百姓这时候勇猛了起来,就像当初巢军退走时他们用瓦砾投掷一样。 在得知来犯叛军主力已被击溃之后,他们纷纷拿出刀枪、棍棒,将分散开来试图劫掠的叛军骑兵围了起来。 叛军又惊又怒。他们没想到完全是盘菜的长安百姓敢反抗。 不过随着城外战败的消息陆陆续续传进来,叛军惊慌失措,心无战意。 城中一些勤练武艺,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将门、牙校子弟当先而出,箭矢连连,杀得贼骑抱头鼠窜。 有人一头撞上了沿街清剿的铁骑军辅兵,惨死在步弓和长枪之下。 有人躲进了民房,但很快被搜检而出,一一围杀。 还有人直接降了。京兆尹孙揆带着千余手下俘虏了三百人,准备请示圣人后就把他们打散重编,编入自己的部伍——经历了这么一遭,人人都知道兵权的重要性。 不过孙揆确实是个忠臣,他考虑的则是另外一方面。 神策军已经荡然无存,为了确保长安的大体秩序,确实需要对其重建。有经验的降兵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神策军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收降兵嘛,不寒碜,老传统。 战至傍晚,突入城中的千余乱军骑兵大部清理干净,只剩寥寥百余骑溃围而出。 在城外,跑得脱力了的泾原乱军成片成片地投降,再不复之前的骄悍模样。 而随着他们的投降,泾原军声势浩大的进薄长安之役,就此告一段落。 咸阳到长安的路上,据说还有两万余人,不过多是临时入伙的贼寇及神策军溃兵。折嗣裕懒得派人去收拾了,大帅给他的命令下保住长安,其余可便宜行事。 豹骑都十将折从允跃跃欲试,最终带着一千战兵、两千辅兵朝咸阳方向杀去,应该多少会有点斩获吧。 圣人还在安远楼上没走。 已经有中使前去知会铁骑军,圣人要当场发下赏赐,以酬将士们的擎天保驾之功。 这是孔纬出的主意。 大头兵嘛,拿钱卖命,谁的钱不是钱?或许别的藩帅很难做到,但这是圣人,是天子!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天子发下赏赐,众军还不尽皆跪倒,山呼万岁? 军心可尽收矣! 圣人耐心在城楼上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他有些累了,中官们搬来了椅子。 又半个时辰,铁骑军押着大群俘虏返回。圣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但事情走向似乎出乎他的意料,铁骑军大队往光化门的方向走去,仅数百骑朝这边奔来。 折嗣裕的将旗很快到了安远门。他们并未停止,而是直冲城楼。 楼下的禁卫有些慌张,想要抽刀,直接就被打翻在地。 折嗣裕大步冲上城楼,身后是全副武装的亲兵。 “让开!”面对阻拦着的禁卫,折嗣裕眼一瞪,斥道:“今日乱军薄城,不见尔等死战,此时阻拦我等是何道理?” 禁卫为难地看着全副武装的铁骑军军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滚!”折嗣裕直接一把推开。 禁卫正想抽刀,却见折嗣裕停在了君臣十步外,大声道:“圣人好不晓事!” 圣人正面对着他,闻言只觉热血上头,脸涨得通红无比。 这话,太刺耳了啊! “乱军薄城,其势汹汹,眼见着满朝公卿、全城百姓要遭大难。灵武郡王遣我等火速来援,力战破敌,此乃擎天保驾之功。”折嗣裕手抚剑柄,右手指着一众君臣,道:“若无我等,陛下头上通天之冠,腰间白玉之玺,尽皆为贼人掳去。尔等财货家眷,已尽在贼军营中。不感激涕零便罢了,何乱我军心耶?” 周围一片静默,只余西北风呼啸。 武夫们的目光在君臣身上逡巡着,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他们全砍了。 圣人的脸色第二度发生变化,又从红色变成了白色。 武夫之跋扈嚣张,各镇皆然。 朔方军这头猛兽,目前看来只有一个人可以降服。今日他不在,这头一贯温顺示人的野兽便展示了他凶悍的一面,给一众君臣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好在来的是有点政治素养的折嗣裕,不是更粗鄙的其他将领,在发泄了一通后,他换了副口气,道:“朝堂诸公,短谋竞陈,间于内外,只会令天下藩服,强者扼腕,弱者自动,流言窃议,固非中兴之术也。” “破敌之赏赐,吾等自取,无需陛下操心。”说罢,直接下了城楼。 在他的命令下,很快便有军士开往琼林、大盈二府库。 此非有司之库藏,实乃皇帝私库,用于收纳诸镇藩帅私献于帝之财货——汴人所献金钱、晋人所献甲胄、赵人所献绢帛、吴人所献器具、蜀人所献茶叶等,皆在其中。 “此与泾师何异?”圣人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群臣默然。 邵树德还没来呢,若他来了,局面不定又是什么样了。 最好不要让他来了,眼不见为净。 第四十三章 众矢之的 琼林、大盈二库是有守卒的。 不过在看到大群骑士奔涌而来之后,镇守中官直接翻身上马,从另一个方向跑路。 守卒一溃而散。 有军士拿来斧子,斩落铜锁。 大门徐徐打开,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财货显现在众人眼前。 “侯判官,你便在此登记入册。”副使刘子敬转了一圈后,说道。 “拿多少?”军判官问道。 “全拿走,一个不留。”刘子敬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圣人可真是厚赏了。”侯判官笑道。 “擎天保驾之功,取之应当。” 军士们在外头早就按捺不住,不过待他们得到命令,进去搬东西之后,一个个又轻手轻脚了。 柔软艳丽的丝织物、黄澄澄的铜钱、香气扑鼻的茶饼、名贵的药材,有多少拿多少,全部装上大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外头有百姓围观,看到这么多的财货被运走,无不目瞪口呆,继而叹息不已。 圣人是有钱,就是不会花钱。 编练那么多神策军,各种赏赐是外镇兵马的三倍,战力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上上下下就全是混日子的,骗钱! 刘子敬在这边转运财货,折嗣裕就在那边处理俘虏了。 今日之战,大破乱军,斩首五千余,俘万人。 这时候不得不感叹长安之大,军营起码能驻扎十五万军队。 历史上神策军鼎盛时十八万六千人,最多时二十多个外镇驻地,巢乱前降低到八个,比如泾原的耀武镇。除去这些驻外的,城内还有容纳十余万人的军营,这会都派上用场了。 俘虏被收了器械,全部关押起来。 张钧兄弟二人,不知下落。尸体没找到,那么多半是逃走了。 其心腹幕僚陈讷被俘。 这也是个聪明人,主动表示在军中多年,熟悉泾原军的一切,愿意帮忙拣选军士。 降兵嘛,哪个军头不喜欢? 神策军喜欢,朱全忠喜欢,邵大帅应该也喜欢。 “陈从事,降兵万人,灵武郡王也不是谁都要的。”折嗣裕看着面前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说道:“其一,非精壮者不要;其二,技艺荒疏者不要;其三,油滑畏战者不要。” 陈讷有些惊讶,这般挑挑拣拣,还能剩几个? 而且,他也只能根据泾原军中各营日常的表现来提建议,具体到营中某一个人,可就不了解了。 “尽力挑选。”折嗣裕又补充道:“以三千为限。某觉得,这批降兵里,能打的也就这个数了。” 上万降兵,并不全是泾原衙军,还有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团结兵、蕃兵、神策军溃兵甚至是裹挟进来的关中贼寇。 从中挑选三千,确实是精华了。 但正如陈讷所担忧的,体格、技艺都好判断,习性则不行。只能按照以往的印象,问清楚军士所属营伍,整体挑选,再汰除体格不够精壮、技艺不够精湛之辈,尽量了。 “折将军,挑剩下的人呢?”陈讷小心翼翼地问道。 城外正在挖坑,虽然多半不关他事,但都是朝夕相处的袍泽,陈讷实在不愿见到不忍言之事发生。 “先假意安抚,事后全杀干净了。”折嗣裕道。 “将军,不可!”陈讷一急,直接跪倒在地,梆梆磕了几个头:“天生万物,必有其用。灵武郡王宽厚待人,素有信义,雄踞朔方十年,未尝听闻有厉行杀戮之事。便是作儿走役,亦赞一声仁德,将军若尽杀降虏,岂不坏了邵帅声名?” “不杀怎么办?这帮桀骜之徒,欲壑难填,跋扈嚣张,难不成还能去河陇垦田?再聒噪,连你一起宰了。”折嗣裕一拍案几,怒道。 陈讷猛地抬起头,额上隐有血迹,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回过味来的表情。刚才关心则乱,没仔细深想,现在算是懂了。 “某知道怎么做了。”陈讷回道。 “知道就好。”折嗣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去找本军都虞候李仁辅,赶紧做事。” ****** 圣人已回到宫中,表情木然,就像庙里的佛像一般。 “方今天下,忠顺者唯汴梁朱全忠一人了。”圣人叹气道。 杜让能、孔纬、徐彦若三人皆在,他们各对视了一眼。 今上,其他方面还好,但心志不如吉王远甚! 得意时踌躇满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可一旦失意,就又自怨自艾,甚至怪起他人。 没有主见的人君,你要是有担当也好,自然有近臣帮你筹谋一切。可既无主见,又无担当,你让大伙如何是好?不敢做事啊。 当然,今上也不是一点主见没有。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主意还是很足的,谁都劝不回来。 “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得让夏兵退走。”见没人说话,杜让能看了徐、孔二人一眼,慨然道:“京师已安,夏兵长期逗留,恐惹中外非议。” “杜卿所言甚是,便遣使至渭北。”圣人的兴致不是很高。 “夏兵退走之后,镇国军旌节甚为紧要。臣唯恐王卞阴附树德,请择重臣镇之。”孔纬突然说道。 徐彦若、杜让能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意思,好像是想自己出镇啊,连宰相都不想当了,效河渭萧遘故事? “孔相,华州固为重镇,然王卞若不奉诏,阴结朔方,以沮王师,则何如?”杜让能不满地问道。 当初孔纬就与张濬沆瀣一气,撺掇着圣人打泾原,结果闯了大祸。但还不自知,又想夺王卞之位。王师,如今哪来的王师! 今日神策将带兵出城,结果空手而归。城内至今不过三千兵,算上宫禁宿卫,亦不过五千人,连长安都管不过来。王卞若不奉诏,能拿他怎样? 派去关东的诸将,倒是募了两万余人,但因同华战事,滞留陕虢。如今须得这批人回来,晓以大义,勤加操练,有点模样后,方能谈其他的。 “卞镇华州,抚理无术,亦无勤王之功。若不奉诏,陛下可结全忠、克用讨之。”孔纬说道。 “此二人日夜相攻,如何肯为朝廷分忧?”圣人稍稍提起了点兴致,问道。 “今可独晋树德为夏王,全忠、克用闻之,心中不喜,定然嫉恨,引之互相争斗可也。”孔纬说道。 简而言之,让邵树德成为众矢之的。 数一数,他已并吞七八个藩镇了。此番得了渭北,河中、陕虢、金商等镇震怖,朱全忠、李克用二人亦会相当警惕。 晋其为夏王,定然会让天下侧目。届时即便坐在家中,麻烦也会找上门来。 而朱全忠、李克用二人若联兵而来,朝廷收回华州易如反掌。毕竟此州在关中,与宣武、河东之间隔了王氏父子,他们也要不住。 “陛下,此事不可操切……”徐彦若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大乱方平,人心未安,今宜镇之以静。休养生息数年,以待兵甲齐备,届时召王卞入朝可也。另,孔相所言晋树德为夏王之事,不妨待其退兵,返回灵夏之后再行为之。” 他和杜让能一样,对张濬、孔纬这种“激进派”很有意见。 王师惨败泾原,如今朝廷还有什么资本折腾?不如拣选良将,积蓄甲仗,操练兵马,夯实根基,以待天时。 不过,让邵树德成为众矢之的确实是很有必要之事。在这一点上,他同意孔纬的看法,把邵树德架在火上烤。 王和郡王,当然不一样,武夫浅昧,未必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圣人则有些犹豫。 旁观了半天战事,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具装甲骑冲阵之威,已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之后折嗣裕当众辱骂君臣,此事固然让人羞恼,可过了这么一会,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朕再想想。” 第四十四章 京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众人就这样一边吃酒,一边闲聊,从分税制改革谈到各级政府财政,从交通建设投入谈到科研基金,直到月上中天,一行人才摇摇晃晃地散去,实在是有失国家中高级干部的形象。 黄汉华在开完这一天的会议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于是第二天就离开了米林湖疗养院,乘坐火车南下到了首都东方港。在这里,他处理了一下积压的事务,给处理人分派了一些任务,然后又马不停蹄地登船,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位于潘帕平原的银海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1679年6月8日,黄汉华及一众随员乘坐的信使班轮公司的船只抵达了银海港。距离拉莫斯神父被刺杀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月之久,在这座东岸、西班牙居民两方杂处的怪异城市内,双方之间的关系仍然有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敌意。这种敌意非常微妙,但却又是真是存在的,黄汉华一登岸就感觉到了。 老实说,居住在这里的西班牙人已然不是太多了,至少生意人、贵族什么的已经远离。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些挣下了份家业的西班牙移民或雇佣军罢了。这些人,除了银海港周边的麦田、果园、牧场之外别无他物,这就是他们几乎全部的财产,所以你让他们去哪里?你想让他们去哪里? 若说他们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东岸异教徒的凶蛮大家都清楚。但这是大家几乎全部的财产啊,值得用性命相搏的财产,足以盖过许多恐惧,所以他们不走。当然了,西班牙人不走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东岸人数十年还算良好的声誉:他们不随意杀人,不随意抢劫,对于拥有过多土地的人,也会开出一个价格赎买(虽然这个价格在很多人看来过低),总之不会平白无故强抢你的私人财产。所以,这些西班牙人在等,在等局势的明朗。即便最后马德普拉塔被割让给了东岸人,他们也不会一无所有,不是吗?虽然东岸人的这种文明并不能扭转他们的仇恨。 黄汉华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入城的。他有些可怜这些西班牙人,因为过几天他们就会陆陆续续明白了,他们的政府基本上已经同意东岸人修建铁路的要求,并将铁路以东的一切卖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价钱,这个“一切”既包括当地的土地、矿产,同时也包括那里的人! 黄汉华等人径直去了东岸人控制的马德普拉塔新城,在提交了必要的身份证明文件后,他们被安排住进了县政府招待所。按照计划,他们将在这里休息个六七天的时间,等到县政府将散布在各定居点的税务官员(很多人是兼职的,故需要时间临时交接工作)都召集到县城集中后,再由黄汉华带来的人给他们培训国家即将在1681年全面推行的新的税收政策。 是的,没错!他们就是来宣讲新的税收政策的,虽然整个潘帕、巴塔哥尼亚就一个盐城县会在明年施行新税制,不过按照上级精神,全国各县都要组织税务官员学习、培训,以便做到心中有数,同时也顺便探讨一下平时税务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历年积欠的税金该怎么收上来又不造成特别恶劣的影响。 黄汉华作为第三次税改工作组的重要成员,自然也被分派了任务,那就是负责北巴塔哥尼亚地区、牛栏山地区诸县的宣讲工作,而目前看来他的第一站很明显就定在了银海县,一个设立没几年、民情复杂的县份,打算先把这个基础最差的县份拿下,然后再去牛庄、盐城、大梁、宣武、芦阳等十一县。尤其是宣武、大梁、盐城等县,经过多年的着力开发,如今已是全国有名的小麦产地,谷仓堆得到处都是,机制面粉产业也发展得好生兴旺,自是面粉统一特别税的重点征收区域,是得多花些心思了。 而就在黄汉华等人在银海县住了两天,各乡镇官员正在往县里赶的时候,牛栏山地区行署专员兼牛庄县县长何源,也陪着西班牙王国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来到了港口,他们这是来对本地官员宣读东、西两国刚刚达成的协议的——西班牙卡洛斯国王签好名字的协议文本已经用快船送到了东岸,华夏东岸共和国执委会主席廖逍遥也已经在上面署名,协议已经正式具备法律效力。 按照协议精神,东岸人可以在盐城与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修一条铁路,这条铁路两侧各一里格的土地为铁路附属地,铁路经营者中央铁路公司可以随意处置,铁路附属地内的民政事务西班牙人不得干涉,军务需提前通知西班牙方面。这样的条款,基本上也说明这几千平方公里的铁路附属地已成为事实上的东岸租界,因为西班牙国民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都无法进入铁路附属地,东岸人的护路大队甚至可以对这些擅自越界的人开枪射击,理由都是现成的,即保护铁路的安全。 此外,盐布铁路以东部分大概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将对华夏东岸共和国国民全面开放!任何一位东岸国民都可以前往位于东方、镇海、青岛、平安、商城、靖江等主要沿海城市的港口,找到有关部门进行登记报名,即可前往潘帕平原经营各项产业,无需得到西班牙王国的批准。 当然了,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他们还是多多少少要受到东岸政府派遣的官员约束的,只不过力度肯定不如本土核心区域那么严密。甚至如果不是非要定居在银海、牛庄两县的话,他们一年到头都不用缴纳几个税金,自在得很。 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上下对于这个结局早已心中有数。这些殖民地官员们都是人精,在拉普拉塔居住多年的他们对于两国间的实力对比也有更深刻、直观的感受,对于卡洛斯国王最终下令“放弃”盐布铁路以东地区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事实上主动权从来没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中,东岸人之前调遣的将近五千名士兵至今还没有完全退出潘帕平原呢,在这样的“真理”面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但这种与东岸人一起勘界划线并最终签署协议(此为勘界协议,作为之前那份协议的附件)的活计,却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因为这可能会毁了他们的声誉,尤其是那些伊达尔戈们。到了最后,这个锅最终还是甩给了西班牙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这个悲情的男人也没有拒绝,而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肮脏的任务”,来到了银海港,向当地官员——同时也是西班牙王国在潘帕平原以东地区各殖民小镇、村子、庄园、军事哨所的最高管理机构——宣读卡洛斯国王的命令,同时与东岸人的代表何源一起发表例行公事的声明,宣布东岸国民可以在此自由屯垦。 毫无疑问,这个活计是很令人感到难堪的,塞巴斯蒂安伯爵能够承担这份责任,无论是黄汉华还是何源,其实都是有些佩服的。将心比心,若是换他们在这个处境,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日后的前程肯定是一片灰暗。 “大使先生,这片土地荒着也是荒着,不能生息那又有何用?如今交由我们国民来开发,出产粮食、水果、肉奶、蜂蜜、油料、蔬菜,也可以廉价提供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罗萨里奥、圣菲、科尔多瓦、图库曼等贵国城市,产生效益自然不是一点半点。再者,我们已经承诺,每年向贵国支付十五万比索的土地使用费及一定比例的税金,这笔钱也足以做不少事情了,至少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的其他地方的发展资金,是有了着落了。”看到塞巴斯蒂安伯爵的心情有些抑郁,何源便笑着宽慰起了对方,虽然他的这些所谓的宽慰之语听起来可能让他们的心情变得更加低落。 “对的,得了这笔钱,贵国可以更好地建设地方。同时,我国海陆军也将接过这片土地及近海的防务,尤其是关键的拉普拉塔河,可以确保安全,贵国运银船若是改从此地出海的话当可无碍,那些对宝船队虎视眈眈的敌国海军、海盗们也一定会措手不及的。”应邀到场见证的黄汉华这时候也说道:“而且,现在贵国在旧大陆麻烦不少,首要敌人也是野心极大的法兰西王国。路易十四的军队占领了半个南尼德兰,财税重地丧失之后,贵国的经济状况怕是很糟吧?这个时候,可就要更加注重宝船队的安危了,像圣克鲁斯港宝船被劫事件的发生,本就不应该。” 何、黄二人一唱一和,倒让塞巴斯蒂安伯爵苦笑了一下。。。。。。 第382章 京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众人就这样一边吃酒,一边闲聊,从分税制改革谈到各级政府财政,从交通建设投入谈到科研基金,直到月上中天,一行人才摇摇晃晃地散去,实在是有失国家中高级干部的形象。 黄汉华在开完这一天的会议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于是第二天就离开了米林湖疗养院,乘坐火车南下到了首都东方港。在这里,他处理了一下积压的事务,给处理人分派了一些任务,然后又马不停蹄地登船,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位于潘帕平原的银海港。 1679年6月8日,黄汉华及一众随员乘坐的信使班轮公司的船只抵达了银海港。距离拉莫斯神父被刺杀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月之久,在这座东岸、西班牙居民两方杂处的怪异城市内,双方之间的关系仍然有那么一丝****的敌意。这种敌意非常微妙,但却又是真是存在的,黄汉华一登岸就感觉到了。 老实说,居住在这里的西班牙人已然不是太多了,至少生意人、贵族什么的已经远离。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些挣下了份家业的西班牙移民或雇佣军罢了。这些人,除了银海港周边的麦田、果园、牧场之外别无他物,这就是他们几乎全部的财产,所以你让他们去哪里?你想让他们去哪里? 若说他们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东岸异教徒的凶蛮大家都清楚。但这是大家几乎全部的财产啊,值得用性命相搏的财产,足以盖过许多恐惧,所以他们不走。当然了,西班牙人不走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东岸人数十年还算良好的声誉:他们不随意杀人,不随意抢劫,对于拥有过多土地的人,也会开出一个价格赎买(虽然这个价格在很多人看来过低),总之不会平白无故强抢你的私人财产。所以,这些西班牙人在等,在等局势的明朗。即便最后马德普拉塔被割让给了东岸人,他们也不会一无所有,不是吗?虽然东岸人的这种文明并不能扭转他们的仇恨。 黄汉华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入城的。他有些可怜这些西班牙人,因为过几天他们就会陆陆续续明白了,他们的政府基本上已经同意东岸人修建铁路的要求,并将铁路以东的一切卖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价钱,这个“一切”既包括当地的土地、矿产,同时也包括那里的人! 黄汉华等人径直去了东岸人控制的马德普拉塔新城,在提交了必要的身份证明文件后,他们被安排住进了县政府招待所。按照计划,他们将在这里休息个六七天的时间,等到县政府将散布在各定居点的税务官员(很多人是兼职的,故需要时间临时交接工作)都召集到县城集中后,再由黄汉华带来的人给他们培训国家即将在1681年全面推行的新的税收政策。 是的,没错!他们就是来宣讲新的税收政策的,虽然整个潘帕、巴塔哥尼亚就一个盐城县会在明年施行新税制,不过按照上级精神,全国各县都要组织税务官员学习、培训,以便做到心中有数,同时也顺便探讨一下平时税务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历年积欠的税金该怎么收上来又不造成特别恶劣的影响。 黄汉华作为第三次税改工作组的重要成员,自然也被分派了任务,那就是负责北巴塔哥尼亚地区、牛栏山地区诸县的宣讲工作,而目前看来他的第一站很明显就定在了银海县,一个设立没几年、民情复杂的县份,打算先把这个基础最差的县份拿下,然后再去牛庄、盐城、大梁、宣武、芦阳等十一县。尤其是宣武、大梁、盐城等县,经过多年的着力开发,如今已是全国有名的小麦产地,谷仓堆得到处都是,机制面粉产业也发展得好生兴旺,自是面粉统一特别税的重点征收区域,是得多花些心思了。 而就在黄汉华等人在银海县住了两天,各乡镇官员正在往县里赶的时候,牛栏山地区行署专员兼牛庄县县长何源,也陪着西班牙王国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来到了港口,他们这是来对本地官员宣读东、西两国刚刚达成的协议的——西班牙卡洛斯国王签好名字的协议文本已经用快船送到了东岸,华夏东岸共和国执委会主席廖逍遥也已经在上面署名,协议已经正式具备法律效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按照协议精神,东岸人可以在盐城与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修一条铁路,这条铁路两侧各一里格的土地为铁路附属地,铁路经营者中央铁路公司可以随意处置,铁路附属地内的民政事务西班牙人不得干涉,军务需提前通知西班牙方面。这样的条款,基本上也说明这几千平方公里的铁路附属地已成为事实上的东岸租界,因为西班牙国民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都无法进入铁路附属地,东岸人的护路大队甚至可以对这些擅自越界的人开枪射击,理由都是现成的,即保护铁路的安全。 此外,盐布铁路以东部分大概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将对华夏东岸共和国国民全面开放!任何一位东岸国民都可以前往位于东方、镇海、青岛、平安、商城、靖江等主要沿海城市的港口,找到有关部门进行登记报名,即可前往潘帕平原经营各项产业,无需得到西班牙王国的批准。 当然了,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他们还是多多少少要受到东岸政府派遣的官员约束的,只不过力度肯定不如本土核心区域那么严密。甚至如果不是非要定居在银海、牛庄两县的话,他们一年到头都不用缴纳几个税金,自在得很。 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区上下对于这个结局早已心中有数。这些殖民地官员们都是人精,在拉普拉塔居住多年的他们对于两国间的实力对比也有更深刻、直观的感受,对于卡洛斯国王最终下令“放弃”盐布铁路以东地区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事实上主动权从来没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中,东岸人之前调遣的将近五千名士兵至今还没有完全退出潘帕平原呢,在这样的“真理”面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但这种与东岸人一起勘界划线并最终签署协议(此为勘界协议,作为之前那份协议的附件)的活计,却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因为这可能会毁了他们的声誉,尤其是那些伊达尔戈们。到了最后,这个锅最终还是甩给了西班牙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这个悲情的男人也没有拒绝,而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肮脏的任务”,来到了银海港,向当地官员——同时也是西班牙王国在潘帕平原以东地区各殖民小镇、村子、庄园、军事哨所的最高管理机构——宣读卡洛斯国王的命令,同时与东岸人的代表何源一起发表例行公事的声明,宣布东岸国民可以在此自由屯垦。 毫无疑问,这个活计是很令人感到难堪的,塞巴斯蒂安伯爵能够承担这份责任,无论是黄汉华还是何源,其实都是有些佩服的。将心比心,若是换他们在这个处境,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日后的前程肯定是一片灰暗。 “大使先生,这片土地荒着也是荒着,不能生息那又有何用?如今交由我们国民来开发,出产粮食、水果、肉奶、蜂蜜、油料、蔬菜,也可以廉价提供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罗萨里奥、圣菲、科尔多瓦、图库曼等贵国城市,产生效益自然不是一点半点。再者,我们已经承诺,每年向贵国支付十五万比索的土地使用费及一定比例的税金,这笔钱也足以做不少事情了,至少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区的其他地方的发展资金,是有了着落了。”看到塞巴斯蒂安伯爵的心情有些抑郁,何源便笑着宽慰起了对方,虽然他的这些所谓的宽慰之语听起来可能让他们的心情变得更加低落。 “对的,得了这笔钱,贵国可以更好地建设地方。同时,我国海陆军也将接过这片土地及近海的防务,尤其是关键的拉普拉塔河,可以确保安全,贵国运银船若是改从此地出海的话当可无碍,那些对宝船队虎视眈眈的敌国海军、海盗们也一定会措手不及的。”应邀到场见证的黄汉华这时候也说道:“而且,现在贵国在旧大陆麻烦不少,首要敌人也是野心极大的法兰西王国。路易十四的军队占领了半个南尼德兰,财税重地丧失之后,贵国的经济状况怕是很糟吧?这个时候,可就要更加注重宝船队的安危了,像圣克鲁斯港宝船被劫事件的发生,本就不应该。” 何、黄二人一唱一和,倒让塞巴斯蒂安伯爵苦笑了一下。。。。。。(未完待续) 第383章 惨 荒凉的古驿道通向远方,杂草茂盛,几乎侵夺了半个路面。 临水而拔的芦苇随风摇曳,白鹭轻巧飞过,落在河渚水草之上。 孤零零的农舍前,农人虚掩柴门,朝田间走去。 竹篱内,农妇整理着渚蒲,细心编织。 菜畦中,小儿正在用桔槔打水,浇灌冬菜。 桑林间,家犬追得母鸡咯咯直飞。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大批凶神恶煞的武夫忽然而至,将一群行商模样的汉子赶了进来。 农妇悚然而惊,小儿哇哇大哭,家犬夹着尾巴,呜咽不已。 赶回家的农人紧握锄头,面色惊惶。 “勿忧!”符存审翻身下马,走了进来,温言道:“吾等只是过路。” 说罢,让亲兵拿了一匹绢过来,放到编好的蒲席之上。 “麻烦给这些人准备一些饭食。”他指了指那七八个一脸晦气的行商,说道。 农人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只有粗茶淡饭。外头兵荒马乱,官府催课甚急……” “无妨。”符存审转身离去,又朝站在门外的一队军士说道:“看紧这些人,一个不许放走。” 大军过境,游骑四散,见行人就抓,并统一看管起来。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马蹄声再度响起,符存审已带着大队人马飘然远去。 家犬冲到篱笆前,狠狠吠叫了两声。 门外的武夫瞪了它一眼,家犬又夹着尾巴,哀叫着躲到了后院的茅草之中。 古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行军。 贪长到路面上的花花草草被踩为尘泥。 两侧衰草之中,哨骑忽隐忽现,来往奔驰。 大队绵延到远方的天边,仿佛无穷无尽,直有千军万马一般。 骑卒将马儿带到草地之上。 战马喷着响鼻,嗅了嗅满地的枯草,嫌弃地转过了头。 骑卒笑着拿出煮熟的豆子,细心喂养。 马尾晃个不停,状极欢快。 王建及一阵风般疾驰而过,至原上老树前,下马拜道:“军使,贼军今晨已开始渡河。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草草看了几眼,应有万人左右。车马、辎重甚多,渡河非常缓慢。” “汝盔歪甲斜,成何体统?”李唐宾斥责了一声,方道:“可与天雄军联络上?” 王建及暗叹晦气。军使治军严苛,大冬天在帐内都不带解甲的,与天雄军那个牛礼简直是绝配,并称两大“苛将”,偏偏大帅还挺赏识他们,毬场、骏马、美姬赏赐不断。 “天雄军臧军使侦骑四出,窥视不断,大军调动频频,似将大战。” 李唐宾点了点头。 不是“似将大战”,是真的准备大战。 大帅用兵,从来都是两手准备。你若有正兵前来,我自以正兵迎之。 李唐宾突然铺开了地图,仔细审视着。 离贼军主力已不到三十里,现在应还未暴露行踪。 天雄军确实干得不错,又是窥视,又是袭扰,又是整兵备战,贼军急欲归家,这会注意力估计早就被吸引到了那边,整日琢磨如何击破天雄军,各种计划制定了一箩筐。 天柱军,比主力出发得还早。不张旗鼓,轻装急进,路上见人就抓,游骑散得很开,并且小心翼翼,尽量不打草惊蛇。 郝振威之前注意力全在王卞身上,这会急着解围同州,哪顾得了其他方向,根本想不到他们这支人马会从渭水南岸杀过来。 李唐宾让亲兵收起马扎、毡毯、地图,时机已经成熟,明日定破郝贼。 …… 渭水两岸,人喊马嘶,乱成了一锅粥。 马夫用力挥舞着马鞭,脸上神色焦急。 马儿浑身是汗,巨大的肋部一张一合,浑身紧绷,拖曳着沉重的大车。 旁边是一辆断了轴的辎重车辆。 马套已经被取下,挽马被牵走。车厢歪倒在路边,辅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军资。 稍远点的地方,还有人在埋锅做饭。 一排排瓮置于地上,炊烟缭绕,饭香扑鼻。 偶有骑兵路过,扬起大片灰尘,路边席地而坐的军士们痛骂不已。 河面尚未结冰,浮桥已经搭建完毕,归心似箭的同州军正在大举渡河。 万把人,加上辎重,还要渡桥,一两天内是渡不完的,此时恰恰已进入到了最繁忙、最混乱的时刻。 郝振威是非常慎重的。他把仅有的千余骑兵分成两部,一部分监视华州,因为王卞有在草原上招募来的五百骑,不能给他们机会。另外一部则已经渡河北上,远远地将防线散开,将天雄军的斥候往回压。 邵贼明显加强了戒备,已经很难打探到同州那边的消息了,即便郝振威已经将大部分斥候派到了北面,极力刺探情报。 “唏律律……”有挽马不堪重负,痛苦地跪倒在地。 押运的辅兵从后面赶了上来,马夫连踢带打,但无济于事。 “换一匹……”那位辅兵军士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西边烟尘弥漫,地面震动不已。 “哪来的骑兵?”很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西边。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数名疯狂打马而回的斥候。 他们浑身浴血,似是经历了一番惨烈的搏杀,人人带伤。跑着跑着,就有一骑滚落下马,再无声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斥候身后,是大群手持马槊的骑兵。 他们催动着马匹,速度越来越快,槊刃闪耀着寒光,如同魔神一般冲向一团散乱的渡河营地。 “结阵!”有军官策马驰来,大声下令。 席地而坐的军士又惊又怒。 将帅们干什么吃的?又防王卞,又防邵树德,防来防去,这股突然冒出来的骑兵又是谁的?难不成是朝廷的? 战马越来越近。 军官们草草找来了数百军士,结成枪阵。但更多人的长枪、甲胄都放在车驾上,毕竟行军赶路的时候你没法随身带这些玩意不是? 骑兵如洪流般奔涌而至,阻挡他们的同州长枪兵就像洪水中的一块坚石,洪水分流而过,绕过他们不打,直朝后方乱成一团的营地冲去。 夫子们一哄而散。 辅兵躲到车驾后面,寻找盾牌、长枪。 战兵们抽出弓梢,疯狂地上弓弦。 千余骑一冲而过,就像伐木一样将站着的人撂倒。 行军作战,最怕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乱了建制。前者还可收拢败兵复战,后者可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西边还出现了大群步卒的身影。 他们大张着旗帜,敲响战鼓。数千人呈纵队快速行军队形,一路小跑的同时也维持着体力。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谨慎了,因为在战鼓擂响的同时,同州军这边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溃逃。 他们争抢着狭窄的浮桥渡口,不惜挥拳相向,甚至拔刀互砍。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上了浮桥,逃到对岸就安全了。但浮桥就这么大,正常通行尚且人挤人,时不时出点小事故,如今到处是失了理智的夫子、军士,几乎谈不上任何通行效率了。 有人惨叫着捂着齐根而断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看着挥刀而向的旧日袍泽。 有人被挤下桥,不甘地扑腾在冰冷的渭水之中。 百余骑勒马回转,挥舞着马槊,赶羊似地把人往浮桥那边赶。 桥上人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两侧扑通声响个不停,人就像下饺子一般落入河中,很快便没了声息。 “哗啦——”不堪负重的浮桥散架了,绝望的人们互相撕拉着,哭喊着。 落入水中的人拼死抓着船帮,船上的人挥刀砍下,十指齐根而断。 有人嘴唇冻得发青,言语哀求,回应他的是迎面一斧。 有人不甘就这样死去,直接拽住船上的人,临死都要拖一个下河垫背。 数十骑呼啸而至,将沉重的马槊顿于河岸松软的泥土中,抽弓便射。 浮船上无遮无挡,惨叫声连绵不绝。 …… 渭水北岸,大群士卒阵列严整,持枪而立。 他们默默看着一片混乱的南岸渡口,心中庆幸不已。 如果先渡河的是别人,此时狼奔豕突,溃进河里的就是自己了。 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防华州王卞,防空了! 防洛南朔方军,防空了! 还将大批斥候派往同州方向,简直是做无用功! 已经过河的这四千步骑,长枪倒是都带了,人手一根,但盾牌、甲胄缺得厉害。 弓梢都带了,但箭矢不足,一般就十余支,备用弓弦一根都没。 樵采、造饭器具严重短缺,接下来每天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醋饼吗? 很多刚过河的人没地方住,帐篷、被袋什么的还在南岸,大冬天的露宿外头? 最致命的是,运过河的粮草不多,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行军状态被人伏击,是最致命的,渡河时被袭击,也差不多。 同州左厢兵马使王超隔着渭水,看着对岸的惨状,欲哭无泪。 即便是强攻华州城,也没有损失得如此之惨! 数千人乱了建制,被人肆意砍杀。冰冷的渭水,不知道成了多少同州将士的葬身之地。 兵力损失过半,辎重尽失,粮草、器械不足,士气受到重挫,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从头到尾被邵——灵武郡王牵着鼻子走,重兵集于洛水两岸,与你来来往往,斥候、游骑打得激烈无比,兵力调动频频,眼看着就要大战了,结果在渭水边给你偷冷子来了一下。 好一副举重若轻! 这就好比两支大军相向而行,准备作战。其中一支每天只走二十里,还大张旗鼓,动静大得连瞎子都能看到,结果暗地里派人轻兵疾进,日行五十里,突然杀到面前,让你措手不及。 败了!我军败了!王超黯然上马。 当初朔州大战薛志勤,灵武郡王是监军使丘维道的人,与我等并肩厮杀过,又是天德军出身,应有香火情分在。 同州军,亦是天德系,没必要赶尽杀绝的,我等也没必要殊死抵抗,就是不知道大帅会怎么想了。(未完待续) 第384章 四塞以为国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而就在塞巴斯蒂安伯爵、黄汉华、何源三人在议论着潘帕平原及西班牙局势的时候,远在盐布铁路另一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外,盐布铁路筹备指挥部主任陈嘉正与勘测归来的蒙小虎进行着交谈。 “听说西班牙人在旧大陆崩了,南尼德兰十省被法国人占了六省,弗朗什孔泰、洛林也被法军和德意志联军分据,几乎打成了一片白地,西西里岛至今仍在胶着的拉锯之中,法国军队仍然未被驱离,当地贵族也居心叵测。哦,对了,他们的比利牛斯山脉防线也快守不住了,继丢掉了鲁西永等地之后,加泰罗尼亚等地也不保险,形势十分危急。”拿火柴给蒙小虎点了根烟后,陈嘉笑嘻嘻地说道。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火车站——是的,他们已经不再用商站来掩饰了,因为没必要——经过戈什金建筑公司的突击施工,目前主体建筑已经完工,只剩下一些货场、仓库之类的附属建筑尚在建设之中,故陈嘉已经将他的指挥部从盐城搬到这边,以便就近接收本土的物资和人员,指挥铁路建设——当然在盐城那边他也设了一个办公室,派了得力手下在那督促,毕竟盐城县境内目前是唯一铺设了铁轨的地段。 “不危急的话,哪有让你们趁火打劫的机会?”蒙小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窗户外忙碌不休的俄罗斯建筑工人们,说道:“其实这边还算好的了,我们是文明国家,至少不会做那太过分的事。我更担心的是旧大陆那边,一旦西班牙的卡洛斯国王去世,爆发大战的话,不知有多少地方要被打成白地,又有多少人将葬身战火。” 听到蒙小虎如此“圣母”的言论,陈嘉也有些吃不消,而且他们两人毕竟出身有别,他也不好明着跟对方就一些问题产生争执,于是便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啊,对了,蒙老师,我隐约听人说,西班牙那个刚刚成年的国王卡洛斯二世怕是没法诞下子嗣啊,这可就麻烦了,战争可能无法避免呢。” “谁说不是呢。”蒙小虎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只听他叹息了一声后,说道:“怕是执委会诸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怎么说呢,我也就当个坊间传闻来讲讲,你也别当真,更别说出去,我听闻卫生部打算派一个专家组秘密乘船前往西班牙,为卡洛斯国王瞧一瞧病,看看还能不能重振雄风,毕竟咱们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一些稀奇古代的小玩意也多,这南方新大陆也出产一些奇珍异草,未必就不能出效果了。” 陈嘉一听差点笑了出来,不过总算忍住了。他心里琢磨着,欧洲贵族们的生活从中世纪以来就糜烂不堪,一些神奇的药水或药丸也不是没有,手段未必就差了。他们到现在都没办法,那可能真的就没办法了,这就是命,不能不服。不过,以上这些都是坊间流言,未必就真实了,马德里宫廷也从来是否认这方面的事情的,这从他们开始积极为卡洛斯国王张罗媳妇就能看得出来,兴许国王陛下的病已经治好了或大为改善呢?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不过万事都要做好两手准备,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件事上。这不,执委会诸公现在也开始改革税制,说白了不是为了多捞钱么?而这些多捞的钱用哪呢?至少有一部分我们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用到军队上了!更确切地说,是用到海军身上去了。执委会这盘棋,下得大着呢,怕不是在为未来可能爆发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做准备呢。”蒙小虎又说道:“真到了那时候,我们肯定是要力保西班牙的,这个国家维持现状就是我们最大的利益。一旦让法国或者奥地利吞并了,则万事皆休,所以届时我们肯定是要出兵的,除非有人能够全盘满足我们的利益。我只是希望,这一天晚一点到来,百姓死伤也更少一些罢了。” 蒙小虎这话说得陈嘉也深以为然。西班牙这个国家是东岸的禁脔,岂容他人染指,法国人或奥地利人若不识趣,那么现在正在逐步更新装备、添置新船的海军就要教他们做人了!当然卡洛斯国王未来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兴许他明天就暴毙,兴许可以活到六七十岁,兴许没有后代,兴许有好几个后代,这谁又说得准呢?咱们还是关心眼下,做好自己的工作吧,太远的事情,以后再说。 蒙小虎与陈嘉随后又聊了聊有关盐布铁路修建的问题,比如路线的选择等等,然后又一起吃了个午饭,这才散去。而离开陈嘉的筹备指挥部后,蒙小虎先是回自己的营地安排了一下工作,然后喊上了自己的护卫队长伊尼戈,让其带了几个精干部下和自己一同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城,打算与此次西班牙方面的最高长官、检审**院长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就盐布铁路的最终路线选择商谈一下,且如果双方对路线都无异议的话,那么事情基本上就可以定下来了,双方也可以在协议附件上签字署名,将这摊子事情彻底完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当他前往城中奥万多的官署拜访时,却被人告知,奥万多将军(或者说院长)已经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到乡下庄园休养去了,原因是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极其不舒适,已经无法履行职务。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派信使骑快马前往利马,向秘鲁总督阁下请求辞去拉普拉塔将军和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院长的职务,因为他自承在去年东岸五千陆军登陆潘帕平原的事件中碌碌无为,令王国大失颜面,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工作下去了,故坚决请辞。 蒙小虎听到这消息也是非常惊愕,同时也叹息不已。奥万多将军这个人,他还是知晓的,多年以来一直苦心孤诣地经营着拉普拉塔,同时小心翼翼地与东岸人周旋,尽一切可能避免与东岸人发生冲突,以免打断拉普拉塔的建设进程,以至于一度被保守贵族和教士们指责不休,同时也被东岸人暗地里嘲笑不已。只是如今看来,在潘帕平原之事已成定局之后,这个人竟然是请辞了这个秘鲁总督区有数的高级职位,看来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想再干了,这令蒙小虎再度同情心泛滥,唏嘘不已。 与之同病相怜的可能还有西班牙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这个男人如今的名声怕是也毁了,跟东岸人签署了勘界条约这个污点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即便他是奉了上级的命令,但在贵族圈子里肯定会被“另眼相看”,这一点毫无疑问。蒙小虎隐约听说这个人,打算忙完手头的事情后就辞去大使的职务(实际上不辞职也干不下去了),返回伊比利亚老家的领地,依托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购置机器,经营实业,用实际行动教导西班牙的伊达尔戈们,不要再把财富捐赠给教会了,还是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比如发展实业,因为这也许能够让渐渐衰落的西班牙重新焕发青春——被东岸人欺负了这么多年,有着辉煌历史的卡斯蒂利亚人总该学到点东岸人的长处了吧,这便是塞巴斯蒂安伯爵目前最主要的想法。 蒙小虎不好评价塞巴斯蒂安伯爵此举是好是坏,他只能从经济角度来分析,此时的西班牙王国,经营实业的环境是很差的,投资打水漂的可能性不小,实业救国这条路能不能走通真的很难说。不过即便从最悲观的角度考虑,即便塞巴斯蒂安伯爵的产业最好败落了,至少也能为保守的卡斯蒂利亚留下一点积极的火种,虽然不知道这个火种能存在多久。 而奥万多和塞巴斯蒂安二人同时去职后,势必也会导致盐布铁路勘界、签约工作的延后,这令蒙小虎有些烦躁。毕竟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太长时间了,不可能继续留在这儿,因此心里面一直想的便是赶紧完事,但现在显然不成了。 心事重重地从检审**院长的官署离开后,蒙小虎便在伊尼戈的护卫下,冒着飘起的小雪,再度回到了探险队的营地,一处租赁的西班牙庄园。有些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在庄园附近遇到了刚刚从南村港返回的阿尔瓦雷斯·罗德里格斯,并随即攀谈了起来。 话说罗德里格斯家族这几十年来,真的是太过“挣扎”了。早些年的时候,他们与东岸进行贸易,发展很快,挣了很大一笔钱。后来东西战争爆发,他们受到波及,并在西班牙殖民政府及教会实力的压迫下,与东岸人断绝贸易了很久,一度从东岸贸易部重要外国代理商的名单上消失,一如当年的阿尔梅达家族。 不过到了后来,他们终究是忍受不了了,开始与东岸方面进行接触,渐渐恢复了一定的贸易额度。特别是后来与河间地区保义县的赵科合作,大量供应牛脂、牛皮等特产商品,进口各类东岸工业品、日用品,生意规模愈发壮大,渐渐恢复并超过了以往的规模,这才重登了东岸贸易部的外商名录里,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优惠(主要是银行信贷方面的便利)。 现在,罗德里格斯家族的掌门人阿尔瓦雷斯算是看清楚了,在愈发强势的东岸人面前,无论是伊达尔戈们还是教会势力,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都只能步步退让,因此他便果断调整了家族战略,将重心投放到了对东贸易上面,并经过多年时间的发展,利用他们家族在拉普拉塔还算不错的分销网络及人脉关系网,再度一跃成了经营东岸商品的头号贸易商,在克里奥尔人当中影响力极大。 对于这样的土生白人精英家族,东岸国家情报总局是肯定不会放过渗透、拉拢的机会的。这不,在他们多年持之以恒的努力之下,如今的罗德里格斯家族,与东岸之间的关系已经是千丝万缕,无法分割。东岸政府很多情报都来自于该家族的第一手消息,很多不方便做的事,也会让罗德里格斯家族代为办理,重要性还是很高的——按照东岸某些情报官员的话来说就是,说阿尔瓦雷斯·罗德里格斯是“西奸”可能过份了,但若是给他们栽上一个损害西班牙王国利益、里通外国的罪名,却也不能完全说是冤枉了他们,由此可见一斑。(未完待续) 第385章 进京(给盟主江西胖哥加更) “拜见灵武郡王。”同州刺史府内,王卞直接大礼拜下。 “王使君何如此耶?”邵树德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虚扶,道:“你我同朝为官,无需如此。” “灵武郡王有援手之德,某不敢不报。今后但有差遣,无有不从。”王卞大声道。 “快起来吧。”邵树德一笑,道:“都是关中方镇,自当守望互助,今后若有为难之处,只需书信一番,我替你做主。” “谢灵武郡王。”王卞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亲兵给他端了椅子,他看了看后,小心地坐下。 “听闻王家二郎博学多才,能诗善赋,通晓古今。恰甘州删丹缺一县令,不知可愿屈就?”邵树德又问道。 “此乃犬子的福分,求之不得。”王卞一脸惊喜,道。 “那就这么定下来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 王卞这人,真心降顺也好,假意投靠也罢,先这样了。 邵树德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让天下侧目。 前往甘州做质的是王卞的次子,并不是在军中为将的长子。真要下决心舍弃的话,也不是很难。 像现在这样,中立的同时保持一点倾向性就可以了。 “还有一事需禀报灵武郡王。”王卞又说道。 “讲。” “朝廷前往关东募兵,已得两万四千余人。前阵子同华战事正炽,滞留陕虢。这两日西进,准备回京。这些人,被某遣人扣下了。”王卞答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好家伙,胆子不小啊! 王卞现有三千五百步骑(含借给他的五百骑),郝振威用来监视他的五百骑兵又降了,便有四千兵。用四千兵“俘虏”两万多没有武器的壮丁,倒也不奇怪。 只是,他怎么敢的? 坐在厅内的赵光逢、陈诚二人也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猜测。 多半是王卞想当镇国军节度使,以此为质,跟朝廷讨价还价。 好一个乱世军头! 之前王卞、郝振威不是不跋扈,是被那五万多神策军吓住了,不敢有所异动,只能老老实实。 但朝廷西征泾原,将本钱输光了,这下谁还怕你? 这一战,可真是影响深远。 “朝廷募的兵,你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听闻灵武郡王收编降人精壮,应是要组建新军了。若有不足,不妨从这两万多人里挑选。” “唔……”邵树德倒是想装一装的,但这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稍稍犹豫了一会,便道:“送一半过来吧,余众放归长安。” 王卞自无不从。 新兵数日内便送到了同州。 十一月初十,鄜延四州镇兵七千多人抵达同州。 邵树德在沙苑监附近检阅诸军,当场下令组建赤水、武兴二军。 鄜延镇兵挑选了三千人,同州降兵中亦选出精壮三千,此六千人打散编制,补入六千关东新卒,成为新建两军的步队。 这两支步队,再各抽一半人,与铁林、天柱、天雄、义从四军置换。各级军官,三分之二以上由老部队的人担任。 邵大帅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了,底下人也是驾轻就熟,自有一套方案流程,几天内便完成了组建。 赤水、武兴两军还将各有两千骑卒。赤水军的骑卒来源将是河渭蕃部,武兴军的则来自青唐吐蕃,后面自然会派人前去募兵。 整编完之后,鄜延镇兵还剩四千余人,邵树德下令将两千关东新卒补给他们,重新打散,重建渭北五州的州兵。 还剩下四千新卒,补一千到铁林军,使得铁林军的总兵力达到1.1万人,后面还会给铁林军再增加一千骑兵,这就是九千步卒、三千骑卒。 人员变动不小,需得好好操练一番,这是明年的重点工作。 现在的朔方军,就像用吸星大法吸入了太多异种真气一样,须得慢慢调理、消化,然后才能重新焕发活力,恢复到之前的战斗力。 其实不光军事,民政上也是如此,不然根基就有点虚浮了。一直打胜仗还好,若来一次惨败,保不齐就有人生出野心。 十一月十三日,大军分批启程,前往长安,二十四日傍晚抵达,在霸上宿营。 新建成的麟德殿内,灯火摇曳,照在圣人和几位宰辅的脸上,更添阴森之色。 “陛下,神策军战力羸弱,便在于宦官专权。”孔纬道:“阉竖广纳假子,结党营私。昔年杨复恭者,假子六百余,皆得官耶。在军中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挤走忠贞勇武之士,留下的全是幸进小人。今若重整神策军,须不能再落入此辈之手。” 徐彦若、杜让能二人闭口不言。 他俩虽然对孔纬很有意见,但在对付中官这事上,却也有共同利益。 “若将神策军付于南衙,编练整顿一番后,可能战?”圣人有些殷切地问道。 “陛下,艰难以来,中官得宠,益发骄横。敬宗由太子登基,亦需中官首肯,并大发赏赐,锦彩金银、绯紫袍服,空耗国用。宝历二年,宦官***弑敬宗,欲立绛王,梁守谦、王守澄改立江王(文宗)。开成五年,文宗病重,命宰相等立太子为监国,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矫诏改立颍王(武宗)。宣宗,更是由诸宦官密于禁中定策拥立。大中十三年,宣宗病笃,密嘱立夔王,宦官王宗实不奉诏,改立太子郓王(懿宗)。咸通十四年,左军中尉刘行深、右军中尉韩文约,密议立少子普王(僖宗)为君,懿皇本属意何人,不得而知……” 孔纬没有直接回答圣人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谈起了宦官的种种劣迹。 你还别说,这招挺有效的,圣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忘了再问朝官和宦官哪个更会治军。 “陛下,国事之败坏,皆起于宦官专权。”孔纬最后下了结论。 仿佛只要夺了宦官之权,让南衙朝官来掌军,众正盈朝,国事马上就能好转。 “禁军调动由北司枢密使掌管,十军容使、两军中尉更是典兵多年,如之奈何?”圣人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人听见一般。但麟德殿甚广大,很难被人偷听,纯粹是他心里感到恐惧。 “夏兵屯于霸上……”孔纬含糊地说了一句。 “何人可为使?” 没人回答。 皇帝有些泄气。 他不傻,朝官想干掉宦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对宦官,又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怕。 甘露之变,有骨气的朝臣怕是都死得差不多了,朝堂风气一天不如一天。 朝官不愿去,那就只有派内廷女官出面了。 离开麟德殿后,圣人回到长生殿,魏国夫人、宫嫔陈氏上前服侍。 “朝官、中官,一个个不得让人省心。”圣人叹了口气。 陈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登基以来,独三数大臣仰龙颜,承圣问。其余朝客,上朝下朝,偕入而齐出,未尝与闻政事。以致忠言未达于圣听,众正之路未启。” 这是隐晦地劝他不要偏听偏信,要多与其他大臣接触,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综合判断,而不是整天与三位宰相腻在一起。 “你懂什么!”圣人斥了一句,道:“徐、杜、孔三位,实有大才,余皆碌碌,又胆小怕事。中官如此跋扈,没有他们,如何办得大事!” 陈氏初时不觉,但想了想后,脸上表情渐渐惊讶了起来。 “陛下。”陈氏叹了口气,感觉得犯颜直谏一下,不然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她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与谁斗,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只想安安静静、生活优渥地过下去,闲时练练字,看看书,写写诗,如此而已。 “昔年鱼朝恩伏诛后,内官不复典兵,德宗以亲军委文官白志贞。志贞收受贿赂,滥募军士。其时多有身无在军,但以名籍请给赏者。泾师之乱,帝召禁军御贼,是时并无军士赶来勤王,唯中官窦文场、霍仙鸣率诸宦者及亲王左右护卫……”陈氏轻声说道。 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了。德宗本来是很信任文官的,但关键时刻文官让他失望了。收受贿赂,招募了一堆烂人,平时也就罢了,但需要勤王的时候,“并无至者”。最后还是一群中官带着器械,拼死赶来勤王,护卫圣人跑路。 换你是德宗,会更信任谁? 宦官固然跋扈,但杀了真的好吗? 圣人一听有些道理,但又想起西门重遂那张老脸,以及宦官时不时的轻视,还有当初田令孜当众鞭笞的羞辱,怒气再度上涌,一甩手,道:“你不懂!” 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内廷女官裴氏静悄悄地跟在身后。 她出身闻喜裴氏,公卿之后,从寿王时代起便服侍在侧,功劳甚大,得了个河东郡夫人的身份。 但她又不仅仅是“丫鬟头子”之类的角色,事实上经常办一些机密之事,圣人也时不时宠幸,影响力颇为不小。 孔纬所言之事,圣人其实并未真正下定决心。方才陈氏谏言,也并不是真的发怒,而是被人窥破了内心想法,一时应激反应罢了。 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这次,还是得派裴氏出马,探探邵树德的口风。若他愿意,或许可以尝试一下,以便真正将权力集中在手里,而不是任由宦官摆布。若不愿,便罢了,这事风险还是太大。 裴氏服侍圣人多年,如何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未完待续) 第386章 操作 大军宿营,刁斗森严。 霸上,昔年沛公驻兵之所,与项王对峙。 中和年间,黄巢驻兵于此,诱诸镇兵马争入长安。 邵树德带了数万兵马而来,连营十余里,且游骑散得很开,暗铺也设了不少。军营布置得一丝不苟,营寨、壕沟、拒马枪、陷马坑一应俱全,虽然关中已无任何敌人。 从京城东面的通化门,到长乐坡,再到灞桥,四处都是如夜猫子活动的斥候游骑,因此当京中来人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发觉了,然后拦了上去。 来的确实是河东郡夫人,但又不全是…… “西门宫监漏夜前来,打搅吾之清梦啊。”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吩咐亲兵去煮阳羡茶。 “灵武郡王量非一般君子,自然不会怪罪。”西门重遂笑道:“何况此为大事。” “便是此女?”邵树德轻轻捏住跪在他面前的妇人下颔,慢慢抬起,道:“脸挂珠泪,我见犹怜。” 西门重遂似未看见,继续道:“此女名叫裴贞一,殿中省尚寝。” “竟是五品宫官。”邵树德松开了手,道。 尚寝,为内官中的宫官之一,正五品,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次序。其实工作内容不止这些,帏帐茵席、扫洒张设、舆辇伞扇羽仪、园苑种植蔬果、灯烛等都在里边,机构不小,有四个司,总计三十三名女官。 她们属于宫官,此外还有内官。 正一品妃四人、正二品嫔九人、正三品婕妤九人…… 内官都是皇帝的女人,虽然有品级,有职位,比如六仪就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导后之礼仪”,但事实上她们的主要工作是陪皇帝睡觉。 内官一般都是公卿勋贵之女,也有被杀被贬的大臣的女儿。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这个调调的,杀了你爹或者把他贬官到岭南,还把你带进宫享用…… 宫官的来源就多了,有勋贵大臣之女,也有身家清白的小门小户之女。她们是要干活的,但理论上来说,宫中所有女人,都属于皇帝。 皇帝兴致来了,宫官也不能拒绝。 无论内官还是宫官,她们既是官员,也是皇帝的女人——理论上而已,事实上皇帝根本忙不过来,大部分碰都没碰过。 裴贞一是五品宫官,出身闻喜裴氏,非常受皇帝信任,也时不时受到宠幸,听闻马上就要受封正式的国夫人了,而不是郡夫人。 “圣人又要做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几次入京,还没见过天子,本想着见一见再走,结果就出这事?” 他进京的目的当然不是这个,主要是为了收拢人才,尤其是内政官员。 陇右镇靠萧遘招揽,渭北镇他可不想这么做。 什么都依靠萧氏,以后怕是要尾大不掉! 神策军的溃灭,其影响之深远,一时间很难判断。 但不管怎样,很多人确实看清了如今的局势,跟着朝廷怕是没啥好下场,这就给了邵树德慢慢收揽人心的机会。 他不想把朝廷毁掉,还没到时候,不符合朔方镇的利益。 后世即便皇帝被韩建抓在华州,百官照样跟着跑去上朝,各镇也到华州买地置宅,建联络机构(不以进奏院的名义),还忠心上供的藩帅、刺史,也将财货送到此处。更有大量商队前往华州,着实让韩建发了大财。 这些是经济方面的利益,但最让邵树德看重的是人才利益。 诸道、诸镇的学子,一个劲地往长安聚集,考学、做官。哪怕前路因为战火受阻,几次没去成,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往长安跑。 这些,可都是全国的精英啊!你把朝廷端了,人家还来么? 大唐遗泽,不会一下子消失。它是慢性死亡,等到再也无法吸引各地人才的时候,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某将裴氏送来,便是示之以诚,不想遮遮掩掩。而今只有一句话想问,灵武郡王意欲何为?”西门重遂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懒得管这些破事。”邵树德说道。 裴氏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邵树德的目光在绳索之间停留了两下,又道:“不许大行杀戮之事。” 西门重遂暗暗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灵武郡王确实是有脑子的武夫,不会傻到现在就行操莽之事,对他们中官也没有恶感。 如果是当初的李昌符、朱玫之辈,就不知道会做什么事了,或许会杀尽中官,废立皇帝,给自己加一堆头衔。 捞到什么好处了吗?没有,只会搞得人人喊打。 “宰相孔纬,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西门重遂又说道。 “此事你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接过亲兵端来的茶碗,茶香扑鼻,让人精神一震。 朝官向中官出手,虽然因为事泄暴露,但不让他们出口气也不行。 老实说,这两年中官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朝官搞他们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今天孔纬可以说动皇帝,派人联络朔方军,哪天再来个宰相,联络朱全忠呢? 西门重遂要杀孔纬,邵树德不打算干涉。 “杜让能、徐彦若二人……”西门重遂又道。 “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道:“仅止于孔纬一人。圣人,也不许出事。” 西门重遂拱了拱手,道:“既是灵武郡王之意,便算他们运气了。” 裴贞一在一旁听得都要傻了,心中尊贵无比的皇权威严,仿佛在一寸一寸破碎。 “具体如何操作,你自己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把圣人摘出去。” “那此女……”西门重遂看向裴氏,问道。 邵树德也看向她。 裴氏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死,不是每个人都能勘破的。 “裴宫官,你说圣人是要你死,还是活呢?”邵树德突然问道。 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全军覆没后,圣人又重新编练了数万人。景福二年,派三万禁军攻打李茂贞六万兵马,宰相杜让能坚决反对,昭宗不听,后来大败。不得已,只能让臣子背锅,连续杀了西门重遂、杜让能等人“谢罪”,李茂贞这才勉强满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是个没有任何担当的君主,裴氏出了篓子,必死无疑。 裴氏万念俱灰,不言不语,但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宪宗朝裴晋公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裴氏不答。 西门重遂若有所悟,便道:“裴文忠公是其天祖,出身东眷裴道护支。” “裴氏今日来过耶?”邵树德看向西门重遂,问道。 裴氏眼泪渐止,心中砰砰直跳,双眼紧紧盯着邵树德。 “圣人应是给假裴氏,出京闲居了。”西门重遂暗叹这裴氏运道好。 裴氏精神一松,眼泪又流了出来。 “原来如此。”邵树德喊来了亲兵十将陆铭,让他征用个宅院,先将裴氏安顿下来。 “西门宫监,还有一事。明日某要入京,将士们讨平了叛将郝振威,自然要有赏赐。”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继续等着,他知道这只是入长安的借口。 “灵夏地处边陲,军械多有不足,还请圣人恩赏。如果可以,请拨工匠若干至灵州。”邵树德说道:“另者,我想见见圣人和列位宰相。” “灵武郡王是指入宫面圣?” “正是。顺便让圣人见见讨平泾师和郝逆的忠勇军士,明日把宫中禁卫全撤了吧,吾派铁林军护卫圣人和百官。” 西门重遂有些迟疑,他担心邵树德趁机把圣人控制了。 “西门宫监何疑耶?某见见就走,有些话要当面说一下。”邵树德脸一板,道。 “也好。”西门重遂不情不愿地说道。 对他而言,这里面是有风险的。(未完待续) 第387章 面圣 国朝的朝会,分大朝会和常朝两种。 大朝会,一般是冬至、元日、五月朔朝以及万圣千秋节(帝王生日)四天。 大朝会的陈设规格很高,皇帝要穿上最隆重的冕服,百官谒见太子、皇后、太后,还有百戏表演,总之非常隆重。 常朝又称常参,是日常处理政务的早朝,仪式就简单多了。 常朝时,左右史官侍立两旁。百官奏事完毕,仪仗队依次退出,其余官员退出,皇帝再留宰相单独议事。 常朝举行的地点,高祖和太宗时在两仪殿或太极殿,高宗在宣政殿,玄宗在紫宸殿。巢乱之后,宫室遭到焚毁,近几年慢慢修缮,目前常朝一般在麟德殿举行。 今日早朝的消息比较劲爆。 宰相孔纬被贬出京,任崖州司户参军,这很可能是赐死的前奏。 徐彦若出镇岭南,任清海军节度使、广州刺史。 杜让能勉强留任,但这多半是因为不能一下子把三个宰相都罢了。 崔昭纬任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功拜相。 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再联系到圣人身前女官、河东郡夫人裴氏出京闲居“暴毙”,朝官们私下猜测,这多半又是中官的手笔。无奈几位当事宰相沉默不言,让人好生心急。 另外一件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圣人要在昭阳殿召见立下擎天保驾之功的灵武郡王邵树德。 泾师薄城,其势汹汹,铁骑军横空出世,大破贼军,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前阵子邵树德在同州讨郝振威,这会已经平定,圣人召见,于是赶来了长安。 当然大伙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自然不会信这些表面的东西。邵树德,明显是被人喊来的,不是圣人,就是宰相,或者北司中官。 本来后者的可能性是最低的,因为中官们无需引外镇兵马,即可控制局势。但从今早爆出的消息来看,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这就让人奇了。 早朝退散后,圣人摆驾昭阳殿,新相崔昭纬陪同。 殿内外的军士全换了一茬人,虽然还是禁军服饰,但看那些人脸上凶悍的模样,完全没有一点宫中禁卫应有的恭谨,可见一斑。 “藩臣邵树德拜见圣人,拜见崔师长。”邵树德躬身行礼道。 如今大点的藩镇主帅,几乎都挂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这就是荣誉宰相。 宰相见皇帝,退朝时都不用行拜礼,亲王见到宰相亦需行礼,可见权位之重、地位之高。 圣人草草回了个礼,崔昭纬亦回礼,三人相对而坐。 按制,宰相向皇帝行礼,皇帝需回礼,当然做不做就看心情了,但理论上是需要的。 行完礼后,“君臣皆坐”,议事。 圣人仔细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 果是个跋扈武夫! 坐在那里神态自然,一丝局促不安都没有,目光时不时对视过来,非常坦然,比杜让能、崔昭纬这等实权宰相底气还足。 “邵卿讨平泾原、同州叛逆,此为大功。”圣人开了一句头。 “臣分内之事罢了。”邵树德回道。 他也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君臣二人。 圣人精神不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可能昨晚西门重遂回去之后训斥了一番。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敬,但中官们嘲笑、奚落皇帝不是一回两回。文宗死之前,欲立太子,结果中官还特地拿矫诏到他面前,刺激一番,嘲笑不已。 圣人如今的局面还算好的,后世他与何氏被中官刘季述关在少阳院,隔绝中外,每日吃的饭食都是从墙上的洞里面送进去。 训斥,那都是小儿科了。 “灵武郡王为国之干臣,却为何助那些阉徒?”崔昭纬等了一会,见圣人不再说话,便主动问道。 邵树德下意识看了眼殿室一角的史官,这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记录下来啊。 不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道:“北司有拥立之功,又劣迹未显,以何罪诛之?” 北司中官,可比你们这帮朝臣靠谱多了啊!至少不会坐在家中,祸从天降,突然间就有人要征讨自己了。 崔昭纬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又道:“灵武郡王若肯为陛下诛杀宦官,定有厚赏。” 圣人的脸色也活络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他突然间发现一件很“贱”的事情,那就是夏兵站满了昭阳殿的时候,居然感到了一丝脱离监视的轻松感。 他不傻,事到如今,肯定知道被中官监视了,不然怎会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着。 历史上昭宗与张濬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话,结果还是被杨复恭偷听到了,简直让人无语。这个时空,中官还是那些中官,皇帝就是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傀儡,居然只有在外藩军士在侧的时候,才能勉强脱离监控,这世道,活得还不如普通人潇洒。 …… 西门重遂在昭阳殿外静静等着。 邵树德入宫面圣,他本是不同意的。因为其中蕴藏了一个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圣人有可能将其拉拢过去,转过来对付北司。 邵树德的诉求,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不要给他惹事。他得了渭北、泾原,应是要回灵夏休整了。李克用遭数镇围攻之事,他看在眼里,有此担心实属寻常。 而若说如今朝廷想要哪个藩镇覆灭,不消多说,就是朔方镇了。原因很简单,离得最近,随时可能叩阙。 西门重遂的价值便在此处。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利用得非常好,按理来说邵树德不会抛弃北司诸官,可凡事就怕万一啊。 真是多事之秋! 西门重遂年纪大了,站了一会就有些累,于是让人搬来椅子坐下。 这两天宣武朱全忠上奏,求任盐铁转运使。呵呵,这是想要朝廷的财权呢! 幸好宰相们没傻到家,震惊之余,直接一口回绝:“朱公需此职,非兴兵不可!” 这事,西门重遂是乐见其成的。 南衙每与一个强镇闹翻,他们北司就安全一分。 西门重遂早就看出朱全忠也不是啥好鸟,可笑圣人还一直觉得他是忠臣。 这世道,哪来的忠臣?即便之前再忠,现在也都有想法了。 西门重遂又往昭阳殿的方向看了看。 虎背熊腰的军士持槊肃立。他们只听邵树德一人的,即便天子当着他们的面下令,也得先看一眼大帅同不同意。 在跋扈武夫的眼里,天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刘季述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孔纬已经出京。” 西门重遂点了点头,道:“到蓝田时,找人携诏而至,赐死。” “徐彦若……”刘季述又问道。 “放过他。”西门重遂咬牙切齿地说道。 刘季述正待离开,西门重遂又喊住,道:“你去一趟华州,找王卞,就说朝廷欲授他镇国军节度使之职。但也得干事!如果有南衙使者前往汴州,宿华州驿站时,立刻报来。” 华州有好几个驿站,通往各个方向,规模都“雄壮”。朝廷公干使者,必然会在这些驿站内食宿。 刘季述点了点头,飞快离去。 …… “诛杀宦者,非国之福也。臣请陛下宽心,若中官跋扈,轻慢圣上,只需一封诏书,臣便领兵亲至。”邵树德回道:“今国祚未安,实不宜生事。” “宦官之罪,罄竹难书,讨之有何不对?” “若有罪便讨。全忠未得诏令,擅攻郓、徐,朱瑄、时溥有何罪耶?全忠侵攻,陛下何不讨之?臣愿出兵。” 崔昭纬噎在了那里。这邵树德胡搅蛮缠,朱全忠确实未得朝廷诏令,擅自侵攻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但——但他就是忠臣啊。 你怎么不提你的义兄李克用?赫连铎有何罪?李克用不也擅自讨伐了? 圣人在一旁也被邵树德的思路带歪了。 仔细想想,邵树德确实挺守规矩,每一步都有朝廷诏命,竟然从未逾越过。即便兵进河西,也是以河西观察使的身份,还收复了河陇失地,造就了先帝“中兴”的气象。每年贡赋从来不缺,这次更是击退泾原乱师,有擎天保驾之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在天下人眼里,这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但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论的是立场! “陛下、崔相。”邵树德起身行了个礼,又坐下,道:“臣闻全忠围泽州甚急,且潞州已下,屡次表请朝廷择重臣出任潞帅。朝廷不妨许之,泽、潞富庶,若能归国家所有,岂不大善?臣愿遣一队人护送潞帅之官。” 崔昭纬无语。 那朱全忠得了泽、潞,如何肯给朝廷?也就是装装样子,你若真派人去,那才是傻了。 说到底,还是不愿杀宦官,顾左右而言他。 “灵武郡王与宦官沆瀣一气,忤逆圣主,难道不怕天下非议?”见邵树德水泼不进,崔昭纬也不得不加重语气,说道。 邵树德霍然起身,君臣二人一惊。 “陛下危急之秋,臣来救驾,既安之后,罪我忤逆。海内手握雄兵,窥视四方者不知凡几。全忠屡攻郓徐,克用数伐大同,行密侵夺宣歙,此皆忠臣耶?有朝一日,汴、晋之师入关中,名城大邑,荡为丘墟,王室不宁,再度播迁,臣实不知勤王之师从何而来。” “臣亦知陛下有中兴之谋,欲简拔奇材以为股肱,然采群小之论,登无用之徒,恐非中兴之术。” 听闻此话,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朝廷眼里的大忠臣,被邵树德贬得一文不值,偏偏你还找不到错处。 圣人亦沉默无语。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但既然已经“暴毙”,便暴毙了吧,即便活着回来,也只会让大家尴尬。 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确如邵树德所说,朱全忠似乎也不怎么像忠良的样子。关中若有事,还真只有邵树德可以救驾。 这天下,还怎么中兴? 史官默默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入定。(未完待续) 第388章 交易 面圣结束后,邵树德本欲走,一看史官在那收拾东西,突然起了兴致,便问道:“史官所记之事,可否容我一观?” 崔昭纬诧异地看了一眼,这武夫,竟然还想看记录? “不可。”史官干脆利落地说道。 邵树德不以为忤,又道:“那记的是什么?” “藩臣邵树德侮慢时宰,轻君上如木偶。”史官答道。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有些不自然。 但史官有这个权力。换成太宗那种威望,或许能让史官稍稍美化一下,但整件事的性质是没法变的,还是得记录下来。 当然史官也不是每件事都记,一般都是大事才写。藩臣入宫面圣,一般会记录下来,尤其是如今这个情况。后朝修史,上《唐书》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罢了,问这事本就自寻烦恼。”邵树德笑道。 即便以后他建立新朝,也懒得让人美化。该怎样就怎样,无需粉饰。 他不想当圣人,也不想史书上将他塑造为什么完人。人,必然是有缺点的,优点是我,缺点也是我,都要接受。 离开昭阳殿后,甲士依次撤离。 崔昭纬若有所思,圣人情绪复杂。 史官怎么写他干涉不了,但邵树德确实没对他怎么样。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行操莽之事,至少暂时没这个念头。 崔昭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圣人勿忧。臣昨日笼络了一人,乃西门氏假子,名唤西门昭,蔡贼出身,流落关中,其人甚有勇力,颇受西门氏看重。日后,未必没有诛除中官的机会。” 圣人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这事风险固然不小,但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是? 邵树德直接去了兴道坊的一处大宅院,这是他在长安的临时住处——中官推荐,品质必优。 长安城中,兴道、开化、务本、崇义四坊可谓是优质黄金地段,大体位于皇城安上门外大街两侧。四坊北临皇城,西临朱雀门大街,东临启夏门大街,南边是安仁坊和长生坊。 这四个坊,住进来的基本都是官员。不少房屋的所有权是朝廷,不定期赏赐给重臣,或者分配给宰相居住(罢相后收回)。 当然也有私人购买的,一般都是祖上当过重臣大将。但如果后代没落了,一般而言也保不住,新贵看上后,会要求买下,你很难拒绝。 兴道坊南北长五百米左右,东西略宽,五六百米的样子。 邵树德住进的是一座几乎占了兴道坊一半面积的豪宅大院。 在本朝,此宅第一个主人是隋炀帝皇后萧氏,贞观四年赐宅。 萧后死后,此宅空置了一段时间,后被赐予太平公主。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被赐死,此宅赐予宋国公李令问。李令问被贬官后,宅子又被收回,有时空置,有时临时分配给某位宰相居住,此时恰好空着。 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住进了宅子,此时已经有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不是河东郡夫人裴氏。亲将陆铭将其安置在霸上某处庄子内,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懒得问,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师长终于来了。”邵树德躬身行礼,笑道。 理论上来说,邵大帅也是宰相,但毕竟只是挂名的,杜让能是实相,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灵武郡王手握重兵,没派甲士来请,已是客气。老夫若不至,岂非不识趣得很?”杜让能不冷不热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了下来,道:“某也不打哑谜。敢问杜相,朱全忠欲夺盐铁之利,三司就不着急么?” 国朝实行群相制,一般同时有-4位宰相。之前张、孔、杜三人同时在任,张濬先贬连州刺史,再贬绣州录事参军,只剩下了两位,于是又拔徐彦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现在孔纬遭贬,徐彦若出镇广州,崔昭纬新拜相,估计后面还会再提一位。三位宰相,没人跑得掉,全部要判三司,搞钱! 朱全忠想要兼任的盐铁转运使,设于安史之乱期间,首任盐铁使为第五琦,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中央财政困难,即把杭州等十四个产盐区的盐利,以钱粮的形式输往长安。为此,在淮北等转运沿线设置了十三个巡院。 在大历年间的时候,光盐利一项,就有六百余万缗,是中央财政的重要支柱。 在这条转运线路上,扬州是转运节点,润州、苏州、杭州、升州等两浙属地是财赋来源。扬州如今被孙儒占着,江南也在孙儒、钱镠、杨行密之间反复易手,钱粮转运大受影响,但并未断绝。 钱镠、杨行密二人,邵树德在天子面前说他们不是忠臣,这不假,但人家至少是上供的,似乎也有那么点忠,或者暂时忠,以后就不一定了。 江南财赋改道后,需经时溥和朱全忠的地盘。 朱全忠上表请兼盐铁使,朝廷非常警惕,虽然已没几个钱了,一年几十万缗的样子,但仍然是朝廷财政的重要补充,焉能轻放? 再者,朱全忠前阵子上表,请朝廷将时溥移镇他处,宰相们又按下不管。 现在朝廷对朱全忠也慢慢有些警惕了。再加上邵树德在圣人面前说的那番话,估计对朱全忠攻灭时溥,全有饷道比较担心,害怕他就此断了江南上供之路,让朝廷损失大笔收入。 但他们缺乏对朱全忠的制约手段,这是个问题。 “灵武郡王这话倒是问到了痛处。”杜让能长叹一声,道:“如今这情况,朝廷焉能制全忠?” “全忠狼子野心,朝廷何不召诸道兵讨之?”邵树德知道现在让朝廷下诏讨全忠是不可能的,毕竟钱粮还在持续运输之中,他也只是先“预热”一下,让朝廷知道可以这么做。 杜让能闻言苦笑,道:“汴军号三十万,虽多虚言浮夸,但十五万应还是有的,皆百战之精兵,如何讨之?” “朝廷若有诏,某愿出兵讨之,只需渭北、华州、陕虢等镇借道即可。”邵树德情真意切地说道。 杜让能面色平静,道:“以灵武郡王的本事,让渭北、华州借道应无问题,然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肯借道吗?” 若不肯借道,是不是要出兵征讨?杜让能对武夫们的德行再清楚不过了。 邵树德又一笑,不再多说,反正他只是打个预防针。 朱全忠恨不得天天打仗,又养了那么多兵,财政肯定是困难的。之前攻时溥,肆意掠夺,这个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为长久之计。 而且武宁镇即便被他攻下,短时间内也无法提供多少财货,盖因朱全忠采取的是高强度、破坏性的进攻方法,数州百姓没法种地。加之时溥运气也差,每年都发水灾,百姓大量饿死、逃亡。要收拾这么一副烂摊子,估计要好多年的时间,虽然朱全忠多半不会待其全部恢复元气就要征兵征税。 财政紧张,是如今天下每一个藩帅乃至朝廷都面临的棘手难题。 朱全忠染指朝廷钱粮,是必然的事情,或早或晚罢了。 再想装忠臣,现实的钱粮问题无法解决,就很难装下去。 “灵武郡王找老夫来,当不是为了说这些吧。”亲兵端来了茶,杜让能伸手接过,陶醉地嗅了两口后,叹道:“蜀中蒙顶茶,年余未见了。” “一会给杜相送五十斤。”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杜相亦知朔方、河西十三州之地,半为羌胡,急需教化,这人……” “河渭萧公,不是在为你招揽人手么?” “不够!陇右镇到现在才粗粗有点模样,犹嫌不够,遑论河西、朔方?” “京中学子是不少,灵武郡王何不自行招募?” “须得借重时宰的威望。礼部那边,杜相稔熟,某一介武夫,如何认识那些清贵廷臣?” 礼部主持科考,其主官的号召力可太大了。京中学子,你总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掳人走吧?还是得心甘情愿才行。 “另者,三司衙门,多有熟稔财计之积年老吏,某亦想招揽一番。”邵树德又说道。 杜让能不动声色,状似在思考。 老实说,邵树德请求的这两件事让他起了些许好感。 尤其是第一件,教化蕃人,训以华风,化夷为夏,很是挠到了他这种传统士大夫的痒处。 前往醴泉阻拦泾原乱师时,杜让能对刘崇鲁说“宰相之职,内安百姓,外抚四夷”。 其他朝代不论,在大唐,宰相确实是需要这么做的。太宗时定下的规矩,蕃人亦是大唐子民,宰相有责任教化他们。 而要教化蕃人,必然要大开州县学堂。他隐约听闻,灵武郡王在州县经学上投了不少钱,这钱若是拿去养军,得数千精兵不成问题。 对于一个武夫来说,宁可少养三千兵,也要教化世人,这确实不一般了。 别的藩帅,也不是没有往教育上投钱,但往往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没有了,这与朔方镇各州、县经学持之以恒的长期投入不是一回事。 乱世之中,竟有这种武夫! 第二件事,他有些不解。 “灵武郡王莫不是要做买卖?”杜让能笑道:“衙门里的老吏,算账确实是一把好手,然也只能算账。” “某要的便是算账之人!”邵树德大喜道:“如今三司衙门,哪需要那么多人手?渭桥仓、河运院,一年有几粒关东粮米过来?养那么多人作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杜让能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不就是在说朝廷穷得叮当响么? 但他不打算与手握刀把子的武夫计较。 “灵武郡王要这么多人做何事?”杜让能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明年,某要在朔方、河西、渭北、邠宁四镇广开博览会。还要建一衙门,曰‘清算行’。罢了,说这些无用,某只问一句,杜相可能帮我?” 杜让能心下快速盘算了下,问道:“朝廷有何好处?” “朝中要什么好处?”邵树德反问:“若要讨朱全忠,某愿意出兵。” 杜让能没被邵树德带沟里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其实,灵武郡王帮北司作甚?他们能给你的,也就这些宅子罢了,死物一间,如何比得上中兴大唐之丰功伟业?” “北司诸官,除了会争权夺利,还会什么?”杜让能好不容易抓住了邵树德的软肋,于是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只听他说道:“灵武郡王所求,唯有南衙能给。何不襄助圣人,尽杀宦官,一扫妖氛呢?” 这帮人可真他么执着啊!邵树德叹服,老子怕你们朝官心里没数,把朝廷玩崩了,除非我现在就行操莽之事。 “如何?成与不成,君一言决之。”杜让能继续游说道。(未完待续) 第389章 真正的力量 “杜相……”邵树德突然道。 杜让能正说得起劲,闻言一怔。 “孔相会死在蓝田五松驿。” 杜让能不说话了。 “为何不是蓝田驿?”邵树德笑道:“远官贬流,多于蓝田驿赐死。但我去过五松驿,昔年追击巢贼时路过,那边山明水秀,很适合做孔相的埋骨之所……” 杜让能正准备说些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我知道杜相不畏死,然竟不念及家人乎?” 杜让能这个人确实不怕死,但他有家人,有门生,有太多的牵挂。 “三位宰相,孔相赐死,徐相出镇,杜相仍能坐在这里,其间原因,不消我多说了吧?”邵树德道:“只要我稍稍松一松手,作壁上观,北司宦官今日便能将杜相出贬,家小流放青唐。杜相之女,颇有才名,更不知流落何方。佳人蒙尘,岂不悲哉?” 当然,如果他愿意,杜氏今晚就会被送到他床上,任由他享用。只是,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难看呢? “灵武郡王为何一定要保宦官?”杜让能死死盯着他,不解道。 风评,掌握在士人手里。宦官的名声那么臭,他想不通邵树德为何与他们搅和在一起。 “杜相此言从何说起?”邵树德惊讶道:“光启元年,某尽诛田令孜及其党羽。文德元年,杨复恭及其党羽在洋州就擒,全部槛送京师斩首。我杀了这两大权宦,杜相竟以为我和宦官交好?” 此番进京,邵树德是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还没有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 藩镇武夫这个职业,真的有一种诅咒在里面。精神压力非常大,邵树德经常要压抑住内心暴虐的冲动。 这还是在朔方军比较听话的情况下。如果是比较桀骜的军队,主帅整日疑神疑鬼,担心有人造反,时间长了,情绪不极端化才怪。 乐彦祯都跑到寺庙里当和尚了,还被军士抓出来砍头。上上下下一条猜疑链,没人能跳出这个大染缸,社会风气如此,想打造纯洁的军队是不可能的,只能相对纯洁罢了。 甚至就连后世风评很好的钱镠,动起手来又是挖心,又是剖肝的,上司周宝也在他的地盘上“暴毙”。 谁能独善其身? 而为了排解这些负面情绪,武夫们发展了各种“爱好”。 有人把仆人绑起来,一片片割肉玩;有人纵情声色,将民间稍稍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聚集起来享用,人数甚至达到五千;有人修仙炼丹,一意求长生,不理饿殍遍野。 贪财、好色、嗜酒、滥杀、追求长生、喜欢伶人等等,总有一款适合你。 若有人觉得邵树德是个风度翩翩的好说话的武夫,那是没见过他的另一面。 杜让能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道:“灵武郡王所求之事,只能尽力为之。” “尽心即可。”邵树德笑了,道:“也不能让杜相白忙。明年某会遣人送一千车盐至长安,皮子、药材之类的上供亦会倍给之。此外,同州沙苑监仍由朝廷管着,关北每年送马千匹、牛三千、羊十万至沙苑,任由朝廷取用。” 杜让能有些意外。 做事有分寸,不一味靠武力强压,愿意和你商量,也愿意做妥协,给补偿。灵武郡王,有点文官的影子。 送走了宰相后,邵树德又看起了送来的军报。 大同赫连铎整军万余,幽州出兵两万,一起南下攻河东,连战连胜。 不料李克用亲率河东主力北上,大破三万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之婿、李匡威之子皆被擒。 三万人,还分属两部,也敢南下攻河东,赫连铎、李匡威到底有没有真心在打李克用?邵树德是真的佩服这两个家伙,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全军压上好不好? 泽潞战场也出了点意外。 宣武军团团围困泽州,李存孝率五千骑南下救援,不断挑战。汴军主将邓季筠率军出战,结果被李存孝生擒。 这尼玛就离谱! 李存孝带五百精骑挑战,邓季筠迎战,结果被擒了。邵树德感觉似乎在看《三国演义》,那么地不真实。 邓季筠被擒,宣武军失了前线主帅,不知道是不是要退兵。 接下来李克用的主力就要从代北南下泽潞了,朱全忠多半不想打了。已无灭掉李克用的希望,那还不如去打那些软柿子。 河东的这次劫难,估计要解了。就是李克用损失有点大啊,岚、潞、泽三州遭到重创,恢复元气没那么容易的。 若是多打几次这种仗,即便赢了,损失未必就比人家少了。 战争,最好还是在别人的土地上打比较好。 十一月二十七日,邵树德着手办理起了入京的第二件事。 宰相杜让能、崔昭纬被他强拉了过来,登上了安远楼。 安远楼外,曾经的战场之上,泾原军又回来了。 前后被俘虏了一万七八千人,共拣选出了五千精兵,基本都是体格健壮、技艺娴熟之辈。 习气也还凑合,后面再慢慢约束,严加整顿,花点时间和精力,就是一支可战之军。 仅剩的三千关东新卒也被补了进来,总计八千人,打散后混编,抽两千人出来,其中一千五百补入丰安军,五百补入定远军——这些都需要班师回灵夏后才能完成。 六千步卒,外加即将配齐的来自凉州蕃部的两千骑兵,便是刚刚组建的固镇军的全部了。 一口气吃下了渭北五州及泾原三州,邵大帅只新增了三个军,计两万四千步骑,说实话是相当克制的。 发展了好几年,常备衙军的机动野战兵力终于大大增加,可喜可贺。 “两位师长,此军可还入眼?”邵树德指着城楼下列好大阵的固镇军,问道。 这支部队回去后还要与经略军、武威军等老牌部队进行人员交流,再度重编。不过到底是泾原边军的框架,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杜让能、崔昭纬二人相对无言。 还有什么好说的?关东募的两万四千新兵被人家拉走一半,堪堪恢复到一万七千人的神策军看着还是一副谁都打不过的不争气的模样。要想真正振作起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没有可战之军,就只能被人欺负。长安上上下下,经历了这次泾师之乱,已经没人再怀疑这点。 “高将军,你觉得如何?”邵树德转向了侍立一旁的某人,问道。 此人其貌不扬,双手布满老茧,脸上满是风霜,鬓角多有白发。但精神饱满,气度上佳,一看就是老行伍了。 杜让能知道这个人。陈敬瑄的旧将,名叫高仁厚,曾官至剑南东川节度使。 韦昭度率军入蜀后,他被褫夺一切本兼各职,列为罪将。但为人忠诚、厚道,善于治军,竟然坚持了很久,最终被朱玫打败。 高仁厚曾经在关中战过黄巢,当时还是个十将,由陈敬瑄派出。数路兵马皆败,就他一路不败。回到川中后,平定叛乱,攻灭杨师立,功劳甚大。 此人用兵有个特点,喜攻心战、夜战、伏击战,并且屡屡得手,还是有一套的。 朱玫入蜀,就被他伏击了,但王行瑜肉袒拼命,竟然反败为胜,只能说兵太差了。 高仁厚兵败后投奔赵俭,后被邵树德要来。其在梓州的家人,也由邵树德书信给朱玫,送到了灵州。 现在的高仁厚,已是朔方镇衙将,朝廷自然无法追究。 朔方军正处于大发展的时期,邵树德求贤若渴,对高仁厚这种证明过自己的人非常欣赏。 关键是这人忠诚厚道,有仁心,当真是人如其名,感觉就是一个还没被武夫大染缸污染的异类。 “比末将以前带的部队能打。”高仁厚躬身行礼道:“蜀中安逸、富足,兵不愿死战,稍有不谐便溃去。若末将统此军,当不至于让朱玫反败为胜。若能统铁林军,天下大可去得。” 邵树德大笑。 高仁厚此人,用兵才能很高,但情商很低,政治素养也很低,是一个纯粹的军人。 铁林军是邵树德事实上的亲军,军使一直由他自己兼任,副使是大舅子野利遇略,从来没有交给过外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像高仁厚这么说。 “今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邵树德说道。 只可惜,高仁厚四十多岁了,也就比杨悦年轻一些,在朔方一众将领中,年事偏高,顶多也就效力个十来年。 “而今军中空缺甚多,高将军早晚有带兵的机会。”说罢,邵树德又转向两位宰相,道:“高将军罪将的身份,本就系人构陷,今可平反。” 杜让能、崔昭纬二人还能说什么? 邵树德在向他们展示军威,此事恶了他,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崔昭纬暗暗瞟了一眼高仁厚,听闻他是许州人,与自己暗地笼络的蔡州人西门昭倒算半个同乡。 西门昭蔡州将出身,秦宗权失败后与人流落关中,本名符道昭,有万夫不当之勇,倒也不比这个高仁厚差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神策军重建,西门昭已领一都三千余人。若能将他彻底拉过来,就就省了不少事情了。 早晚诛杀西门重遂一党!(未完待续) 第390章 春种秋收 安史之乱,对国朝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在财政日益困难的情况下,朝廷实行两税法,由古代的“舍地税人”转向“舍人税地”方向。人丁,不再是征税的衡量标准,资产才是,故极大得罪了权贵。 但朝廷财政困难,从富人权贵身上弄钱的想法非常迫切,最后还是执行了下去。 两税法的推广,造就了商业的日益繁荣,商业方面的税种逐渐增多,不再是安史之乱前那种可有可无的状态了。 商业的繁荣,带来了商人政治地位的提高。 比如今日前来兴道坊府邸的富商大贾,都是乘坐装饰考究的马车来的,而且遍身罗绮,仆从如云。 商人亦可做官,国朝不少官员本就是商人出身。 时人对经商之羡慕也溢于言表,商事诗多得数不胜数。文人也收受商人钱财,在题壁诗中加入商业元素,其实就是打广告。 拓跋思敬已来长安数日。 他现在是一个标准的商人,从绥州贩卖牲畜来关中。 灵夏一头羯羊二百多钱,关中有的地方四百余钱,有的五六百钱,长安甚至更高,这就存在了巨大的牟利空间。虽然不像有的商品动辄几倍、十几倍利,但羊的需求量大啊,走量的东西,哪怕不到一倍利,也是值得做的。 关中这百余年来,算是承平的了。偶有几次战事,也是局部性的,且很快就平定。最严重的巢乱,也没有波及到京兆府北部、西部,经过了七八年时间的休养生息,百姓又缓过了气来,生活走上了正轨。 拓跋思敬做的不是这种小生意,那样太零碎,他搞的是长安城里的大生意。 朝廷有制:亲王以下,二品官,每月发的俸禄里面,不算其他米面油醋酒果子之类,光肉食就有“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三品官是十二头羊,四品、五品官每个月供给九头羊。 南衙北司逾万官员,五品及以上虽然不算很多,但你还得算上各种散职,加起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还有宫廷、衙门、馆舍、驿站、军营等机构的日常酒肉消耗,这也是一大块。 当然朝廷如今都这个鸟样了,财政困难,俸禄要么拖欠,要么打折。但怎么说呢,钱帛可以拖欠,酒也可以不发,但米面、粉、油、盐、醋、蜜、果、酥、炭以及葱韭椒之类的调味品,如果再不发,可就过分了。 大家都不领俸禄,全给你白干活是吧?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大帅上供的牲畜,是朝廷发放俸禄、军饷的重要来源。 国朝就是这样,钱帛只是俸禄的一部分,豆豉、葱韭、生姜、蒜之类都算俸禄。货币供应不足,就是这个鸟样,这个问题估计要到明后期、清代那会才能部分解决,但多半没法完全解决。 以上是俸禄及公家消费,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私人消费。 巢乱已经过去快八年了,长安人口渐渐恢复,宫廷人口、官员家属、军士家人、寺观僧尼、外镇侨寓、流动商人、普通市民等等,大几十万还是有的。他们的生活水准参差不一,但高标准生活的人群数量很庞大,这个消费量也不可小视。 这就是首都。 任何一个商人攀上这里面的生意,都能发大财。 拓跋思敬原本是做不了这个生意的,那是长安商人的地盘。但这些年朔方军日渐强势,邵大帅的政治影响力横扫京西北诸镇及京畿地区,连带着朔方商人也日渐起势,就如同武夫们一样,开始“入侵”其他地方。 拓跋思敬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抓住机会,把生意做进了长安。 他有一个叫崔释的合作者,长安本地商人,实力雄厚,今日受邀参加了邵大帅在府邸内举办的宴会。 大帅是何心思,拓跋思敬也能猜测一二,鼓励关中与灵夏之间商业来往,以实府库。 他的野心,太大了。 当年兄长还在时,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能当上夏绥节度使罢了,与邵树德一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对了,拓跋思恭已经死了,葬于草原。拓跋氏出逃的那些人,如今只剩思谏、仁福叔侄二人,在河西沙碛艰难求存,听闻与甘州回鹘可汗李仁美关系密切,守望互助。 拓跋思敬今岁斗胆进言,派人去沙碛联络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招其来降,使永不为边患。 邵树德许之。 如今灵夏这个局面,拓跋氏即便回来了,也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 邵树德并不嗜杀,灵州降将韩逊还在丰安军钱守素手下当副使呢。他对部队的掌控力很自信,军官想反,拉不走士兵,这就很尴尬。 解决了这桩心事,拓跋思敬还有一事始终悬在心上,那就是女儿拓跋蒲。 年纪不小了,但没法出嫁,一直住在家里,外人闲言碎语不少。 有次拓跋思敬回家,看到府内外甲士如云,大惊。再看女儿头发湿漉漉的,脸色潮红地从屋里走出来,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扭头就去市肆里喝酒。 折掘氏,欺人太甚! 外头一阵响动,仆人来告,崔释前来拜访。 拓跋思敬放下酒樽,整了整袍服,出门相迎。 “崔三你怎生来得如此之晚?” “四郎勿要问了,灵武郡王要在同州开博览会,遍邀长安商徒参会。”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进了正厅。 “为何是同州?”拓跋思敬奇道。 按他的想法,每一个辖州都该办一个,一年两次。或许人手不足? 也是,灵夏人才太少了。会写字、会算账的人少得可怜,每个州都办的话,从哪抽调那么多人? “多半是想诱河中商徒而来。”崔释从兜里摸出了一枚银元,道:“拓跋四郎可见过此物?” “听说过。”拓跋思敬不参加博览会,只赶着牲畜去关中做买卖。 “灵武郡王有言,以皋兰钱监所铸之银元为记账钱,都到同州沙苑监外的坊市做买卖。确实是想把河中府、华州甚至陕虢的商徒也诱过来,哈哈。”崔释笑道。 兵打到哪里,买卖摊子铺到哪里,灵武郡王到底是武夫还是商徒啊? “崔三你觉得会有人去同州么?” “不少。夏兵还在城内呢,今晚之宴,各坊商徒买了不少银元票,几十元到千元不等。”崔释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道:“二百圆,只能在同州坊市用。” 拓跋思敬一惊,问道:“只能在同州用?那为何还有人买?” “都当成灵武郡王的摊派了。”崔释有些尴尬。 拓跋思敬凝神思索。他一直觉得灵武郡王弄出银元票,肯定是想在各州通行的。如今看来,竟然做不到么? 是因为账目太庞大,算不过来?不应该啊,一年就办两次博览会,没多少账要算的。 灵州、夏州、绥州的银元票便可通用! 还是同州的距离太遥远了?没法管?抑或是人手不足? 拓跋思敬想不明白,决定不去想了。反正对朔方镇来说,大头兵们杀进了关中,商徒也跟着南下关中,大家都有的赚,这便够了。 “商徒去同州坊市做买卖,朝廷赚的钱就少了啊……” “朝廷刮敛无度,什么榷酒钱、榷曲钱、关津税、进献、宫市乃至皇陵供奉。列位宰相再收,怕是商徒都跑光了。”崔释有些嘲讽地说道,看来平日里被刮得不轻。 他当然能看出,这是灵武郡王侵夺朝廷钱财的行为,但对他们商徒有好处,交的税也不多,何乐而不为呢? 朝廷困难?养的人太多了!朔方幕府怎么没养这么多闲人? 钱不够,就不要养神策军了!或者养个两三万人,能控制京畿就行了。二十多个县,要那么多兵作甚? 南衙北司,官也太多了一些!河运院、渭桥仓,空空如也,还养那么多官吏,简直可笑。 如果可以的话,干脆让灵武郡王兼任京畿制置使好了,管京兆府、同、华、金、商一府四州,大伙负担也能轻一点。 反正这关中之地,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还能拿他怎样?不如痛快点。 商徒,喜欢灵武郡王,不喜欢朝廷! 被商徒们喜欢的灵武郡王正在府中与幕僚们议事。 “同州博览会,一年办两次,可收多少钱?”邵树德很关心这个问题。 “大帅,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共收了二万六千余圆商税,同州,应会多一些。”支度司判官封渭已经外放绥州当刺史,目前司内事务由韦庄管着。 一圆,大概值1.5缗钱不到。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收得的税换算成铜钱,将近四万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还只是灵州一地。 夏州也办了两次,征税一万多圆,绥州进项两万圆出头。 “收税只是一项好处。”邵树德站起身,道:“得让越来越多的商徒认识到银元票这东西。哪怕只是在商徒手中流转,亦有极大利益。百姓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用不到银元票,商徒们把铜钱还给百姓好了。” 众人闻言皆笑。 银元票,仅限于固定地点使用,在开账户的商人间流转,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这东西。他们也不用接触,因为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么大金额的钱。 “商徒们见得多了,用得多了,也就放心了。以后急用时,说不定还要问清算银行借银元票呢。不光商徒,说不定哪些朝官还得求上门来。”邵树德又说道。 “此非债帅故事?”韦庄惊道。 大伙又笑。 朝廷气象不错那些年,比如宪宗元和中兴那会,神策军将领大量外放各地任节度使。他们不得不四处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得实缺。到任后再搜刮钱财,弥补亏空。 时人对这些神策军出身的节度使有个形象的称呼:债帅。 “吾已春种,便待秋收了。”邵树德坐回椅子,笑道。(未完待续) 第391章 怎么还不走?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9年10月4日,探险在继续,混乱也在逐渐平息之中。新处乡以东的湖区沼泽地带,一群东岸农民围在几个满头大汗的工人周围,一边谈笑一边看热闹。 几位工人来自乡农技站,穿着天蓝色的牛仔布工作服,手里拿着各类工具,正在倒腾着一台小型蒸汽抽水机。这台抽水机是用来将沼泽积水排入普耶韦湖的,型制不大,但功率却不小,足足有7.5匹马力之多——至此我们也明白了,这就是如今在东岸已经非常流行的7.5匹马力蒸汽机,因为体型小、重量轻(相对的)、功率大,非常受农业、交通等部门喜爱,目前制造该型抽水机的国营大丰农机厂已累计在全国范围内售出了超过二千八百台,取得了非常惊人的经济效益。 比如眼下南智利中央谷地的这个偏僻、荒远、贫穷的地方,竟然也采购了一台,用在了湖区周围的沼泽积水排干项目之中,只不过目前看起来好像出师不利,抽水机用了没多久,竟然就出了故障,让乡农技站几位专职伺候这台机器的工人们急得满头大汗。 “气缸的密封出了问题,也许是环,也许是活塞,我不太能确定。”一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学徒模样的年轻人赧颜说道,他手里拿着工具,脸上全是油污,脏兮兮的。 “我当然知道是气缸密封出了问题。气都漏得那么厉害了,只要不眼下,得出这个结论很难吗?”一位嘴里叼着烟斗的大胡子中年技工走了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说我怎么就带了你这个笨徒弟?干点事怎么就这么困难呢?无论气缸哪里出了毛病,我们也没备件啊,难不成你想自己手工磨一个出来?去去,去湖对面的矿区里借点零备件过来,对,就乘船去,就报我的名字。另外,小刘,你再检查下其他部分,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明白了,站长。”被称作“小刘”的技工应了声,然后仔细捡视起了面前的机器,从气缸到连杆、从曲轴到泵体,检查得非常仔细,也非常专业。 这台设备上的零部件,都是大丰农机厂、第二重型机械厂、大鱼河兵工厂石浦分厂、铁岭特钢、梅林铁路机械加工厂生产出来的,涉及到各种材质、尺寸和型制,加工精度也非常高,体现了东岸工业制造的最新水平。在此时欧洲还在使用脚踏式机床、水力机床生产铁质零件甚至木质零件的时候(只有英国开始尝试着使用蒸汽机驱动机床加工物体),东岸已经开始大范围普及蒸汽机床了,因为其具有振动小的特点,故加工精度可以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再加上东岸人这十几年在材料科学上取得了不少突破,很多新材料开始应用,比如机械加工上的锰钢刀头,就使得机床转速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平,稳定性、机械加工精度成倍提高。更别说,东岸人还发明了刻线机这种国家重宝般的神器,使得大规模标准化生产达到了可能(以往只能部分标准化生产,零件互换性较差),工业生产成本进一步降低,精度进一步提高,这些都极大促进了机械设备在全国的铺开。 就像眼前这台7.5马力蒸汽机,其实和早期生产的也大不一样,这只和工业加工水平有关。打个比方,假如早期的这种蒸汽机只有0%的零部件能够互换,那么到了现在,可能就有百分之六七十能换了。而且即便不能互换的,二次手工加工一下,没准也能使用,这无疑是能极大降低维护成本的。 反观欧洲的机械设备,因为缺乏普遍通用的量具(没有刻线机,无法大规模复制生产),他们加工的零件通用性不是很强,因为他们仍然是在通过古老的五等分法、十等分法给原料划刻度加工,前后可能存在不一致的情况。用这种零件加工的机器,出现部件损坏的情况后,就必须得去原厂寻找零件,且寻来的零件也不一定能用,因为尺寸可能存在微小差异,必须二次加工。这样的成本,确实是很高的,除非在蒸汽机明确具备巨大优势的场合,不然使用起来成本就未必比骡马、水力低多少了。 所以,你便看到了,这么些年来,随着东岸出口的机械设备在欧陆各国使用的日渐增多,机械零部件的出口渐渐也成了一项规模不小的产业,并且增速呈越来越大之势。究其原因,还就是因为东岸机械零部件的高通用性和互换性,使得维护起来成本较低,间接促进了欧洲各国生产机械化的程度,当然也打压了欧洲各国机械加工业的进步。 这种7.5马力小蒸汽机如今主要用在东岸大草原、河间及鸭子湖流域,南智利地区这种穷乡僻壤受限于多种因素(主要还是配额限制),引进得不多,以博陵县为例,也就在湖区一带购置了一台试用,与那些骡马抽水机、大型蒸汽抽水机(固定式的,移动起来非常困难)一起,排干沼泽积水,为当地的农业拓荒发挥作用。 与这些抽水机一起行动的,还有挖掘沟渠的蒸汽锄、蒸汽犁。有这些机械的帮忙,利用天然池塘、湖泊、沼泽改造成水库,完后开挖灌溉水渠,也就变得一项轻松不少的活计了。甚至于,听说县农业局已经派专人前往西湖县的大丰农机厂,打算抢购一台蒸汽拖拉机回来,看看效果如何,听说这种拖拉机在巴塔哥尼亚一台用得很多,很频繁,无论是拉货还是拉别的东西,效果都非常不错。 当然县里也不是没有人指出,这种功率为5马力的蒸汽拖拉机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蒸汽玉米收割机、小麦收割机、大豆收割机什么的(取代以前的各型马拉式收割机),因为自身重量较大,只适合在土壤较为干硬的巴塔哥尼亚及潘帕平原部分地区使用,否则可能会极大地损坏农田和道路,造成不小的损失。 而像南智利地区,因为气候湿润、降水丰富的缘故,土壤与巴西高原不少地区一样,较为松软。当重量惊人的蒸汽拖拉机一来后,会将田地毁坏得不像样,以至于农民们后期还得花费较大精力对其进行修整,还不如不用呢,还省点力气。 这样的论调,自然也是有其道理的,因为河流纵横、降水丰富素有水乡之称的河间地区已经证明了,5马力蒸汽拖拉机及各种衍生机械的使用时是如何在农场上失败的。不过县农业局的态度也比较鲜明,他们认为,在人烟相对稀少、群山环绕、森林密布的南智利地区,即便这种蒸汽拖拉机完全无法用来耕田,那么也可以推广到林场和矿山上去。那些地方,可是不怎么害怕你毁地的,唯一可虑的,大概就是雨雪天气导致的道路泥泞,无法行走罢了。 当然除了烧薪柴或煤炭的蒸汽机外,在南智利这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的地方,对传统风能、水能的利用自然也是非常普遍的,以降低对新式机器的依赖,提供他们的生产力水平。比如这会农技站技工将要去的湖对面,就有一座利用水能的大型蒸汽机,总马力超过了150,与后世历史上168年南尼德兰木匠雷内昆为路易十四建造的马尔利机(为凡尔赛宫提供水源)差不多,后者的最大功率达到了14马力,应该是法国当时输出功率最大的动力设备了。 公允地说,因为气候湿润,降水丰富,且河流、湖泊较多,南智利地区使用水力设备的基础是非常好的。尤其是那些木材加工厂、硫磺矿、石灰石矿什么的,真的需要蒸汽机吗?它们需要很高的加工精度吗?不需要吧!就像那些用来杂碎矿石的大锤,用水力设备足矣,因为其偏差一点完全没影响。甚至因为水源不够——有些地方因为水流流速较慢,驱动不了大型机械设备,故首先需要用水车将水送到高处,然后落下驱动水轮,这种情况下水力机械设备无法长时间运作——而中途停顿,也完全没有任何影响,这一点与机械加工业是非常不同的,所以我们便看到国家投入资金帮助南智利地区和博陵县在普耶韦湖以东的国营硫磺矿、石矿上面修建了一套大型水能利用系统,潜在功率150马力,可驱动包括水力锻锤、水力破碎锤在内的多种设备,用起来非常好。 东岸人的这套系统,自然与法国人的大不一样,主要区别体现在设计、体型、可靠性及使用寿命方面。设计自不用说了,有着大量理论知识支撑的东岸人,与欧洲传统的水力设备的设计差别很大,体型更小,效率更高。而在性能指标方面,自然也大大领先,首先是可靠性高,不像法国人的那个故障率高,动不动停摆,这主要取决于设计及零部件加工精度上的领先;其次使用寿命也超过人家很多,这当然还是得益于设计及零部件材质的领先,不是法国人那种硬木、铸铁混合的设备可比的。 所以,别看两家的水力设备功率相差不大,但实际使用起来差别可大着了。时间跨度长一点的话,法国人的这套系统能用到东岸人一半的功率就很不错了,虽然这在欧洲也已经是很亮眼的水力设备了,但要知道这是属于国王的财产,一般人可没财力建造这样宏伟的设备。 欧洲人现在能有的,也就是仿制的各类东岸早期蒸汽机罢了。至于后期的比较先进的,即便他们利用各种渠道拼凑出了实物,但也无法复制,或者复制起来成本极高,可靠性也很低,完全没有使用价值。 就这种还是在英国、联合省和北德意志这些技术比较发达的地区呢,在一些堪称落后国家的葡萄牙、西班牙和意大利各邦国,使用的蒸汽机——其中有些很难说是不是蒸汽机——还是非常原始的。这既是由于机械加工和材料科学方面的欠缺,理论方面的落后也是很明显的。比如,欧洲人在将近三十年前才对气压这种概念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遑论对其深入研究了,且这还是在东岸文明知识向海外传播的情况下才达到的,后世对蒸汽机做出重大改进的萨弗里、纽开门此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欧洲的理论进步与其自己研究,还不如想办法从东岸人那里获取更加靠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这也不是说欧洲人就没法进步了,事实上英荷德地区的蒸汽机研究者们如果沿着现在路子发展下去,在资金充足的情况下,早晚会慢慢发展起来,并不断改进蒸汽机,使其达到很高的水平。但这究竟需要多少时间呢? 要知道,东岸人可也没有停下来等你。随着基础工业的进步,东岸人已经能够设计重量更轻、体积更小、效率更高、功率更大的蒸汽机,不断推陈出新,将其应用到船舶、火车、工厂、矿山和农田之中。而且一些比较成熟的蒸汽机型号可靠性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平均无故障工作时间一升再升,全蒸汽动力船只的研发呼声再度高涨,三大国营造船公司已经重新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当年的全蒸汽动力船只的相关资料,并设立了课题组,开始做一些前期准备事项,就等中央交通部下达相关指示了。(未完待续) 第392章 就走了 骆全灌算是宦官里的另一派了。 这么多年来,宦官就没有铁板一块过。总是分为两派乃至更多,这是制度决定的,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但悲剧的是,宦官的抱团意识也很强,就和如今各藩镇的底层武夫一样。在控制皇帝,操纵朝政,打击文官制将方面高度统一。 骆全灌与西门重遂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表示顺服,同时也保持着独立性,自成一派,牢牢掌握着神策右军。 邵树德对这个人不是很熟悉,只知道他被西门重遂压制,有什么不好干的活计都让此人出面。比如上次东行,授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旌节之事,就是骆全灌出面的。 这事,骆全灌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因为郝振威没两天就变成了叛将。另外,很多人都知道邵树德志在同华二州,你还巴巴地跑去授予郝振威旌节,换个脾气不好的武夫,说不定就被迁怒杀掉了。 “骆宫监来访,奉何人之命?”邵树德坐于胡床之上,问道。 裴氏陪坐一旁。 外头虽然下着小雪,但房内温暖如春,她上身穿的是半臂,凝霜皓腕全露在外边。胸口是袒领设计,高高撑起。前胸系有蝴蝶结,锦丝系带不知道谁系的,略显凌乱。 半臂下摆束于裙内,腰间收得很窄。裙裾曳地,几可扫落梅。 胡床靠背上还有条薄纱披帛,被团成一团,很显然是胡乱扔在那里的。 典型的世命妇宫廷贵女装束。 裴氏下意识侧过脸,不想让骆全灌认出。但骆全灌仿佛没注意到她这个人,裴氏悄悄松了口气。 “自是奉圣人之命而来。”骆全灌答道。 听到“圣人”二字,裴氏呼吸一窒。她鬼使神差地整了整衣领、蝴蝶结,将略微泛红的肌肤遮住。 “圣人又有何事?”邵树德这话有些跋扈,就像问皇帝你找我有事吗,没事别烦我。 骆全灌低眉顺眼道:“圣人于禁中,仍忧心朔方将士衣食。尝谓左右,天寒地冻,勤王之师或将返归本镇,有司可送酒肉若干,若冬衣不足,亦给之,莫让将士们有怨言,道朝廷不体恤。” “圣人倒是慷慨。”邵树德靠在胡床上,左手放在裴氏柔软的腰肢上,把正想往旁边挪的娇躯搂了过来,笑道:“冬至、正朝两节将至,圣人可有赏赐发下?” 这话在骆全灌的意料之中,也在圣人和百官的预料之中。不出点血,是别想让朔方军走了。 “十万缗钱、十万匹绢。”骆全灌很干脆地回道。 “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邵树德毫不客气地还价:“神策军原本有五六万人,赏赐三倍于外藩镇兵,今只有两万,圣人难道给不起吗?便是圣人给不起,有司诸库难道没有钱帛?” “新年将至,南衙北司逾万官吏皆翘首以盼。西门宫监进言,多事之秋,宜多发赏赐,安定人心,圣人许之……”骆全灌道。 “骆宫监,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若给不起,将士们闹腾起来,我可管不了。建中年间浐水兵变,平叛大军成了叛军,我以为朝廷已引以为戒。而今善财难舍,徒令一心报国的将士们失望。你请回吧,我会在长安待到元日以后,赏赐分两次发下,一次冬至、一次正旦。若无,后果自知之。” 骆全灌面有讪讪之色。 不过正月走,似乎也在底线之内,可以接受。 “还有一事,灵武郡王或感兴趣。”骆全灌又说道。 “讲。” “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为张濬诉冤,朝廷不得已,诏其而还。濬已自绣州归京。” “张濬与朱全忠竟有联系?”邵树德奇道。 更奇怪的是,张濬为何不找我?难道此人真的是忠臣?一心为朝廷考虑,对朔方镇抱有敌意? “这个某亦不知。濬素与克用不和,结仇甚深,灵武郡王与陇西郡王乃义认兄弟,张濬仓皇之间,也只能找全忠帮忙了。” “张濬竟还能入朝?” 骆全灌笑了笑,道:“得罪了北司,如何能让他回来?说不得还得打发出去。” “往何处?” “荆南、鄂岳两镇,可择其一令其出镇。” 这招够狠! 荆南节度使目前是李侃兼着,朝廷想授予张濬,李侃不一定会奉诏。 鄂岳便是武昌军。杜洪是伶人出身,可谓低贱至极,没有任何家世依凭,但能在几年间当上一镇节度使,显然是有本事的。朝廷想换掉他,逼急了直接投靠朱全忠了。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某知晓了。全忠狼子野心,非贤良也,若有可能,朝廷可下诏讨伐。某愿联络义兄,一同出兵。听闻魏博罗弘信屡受全忠欺凌,心中不忿。朱瑄、朱瑾、时溥三人,更是视全忠为仇雠,天子下诏,便已有六镇兵马可讨全忠。便是淮南孙儒,某亦可遣人联络一二,或可出兵。” 骆全灌无奈。 灵武郡王最近不遗余力地抹黑朱全忠,所图者多半不是宣武,而是陕虢、河中。 果然,邵树德又接着说道:“某听闻圣人将授王卞为镇国军节度使,此镇辖几州?” 还能辖几州?骆全灌心里腹诽,难不成能把同州给王卞? “辖华州一地。”骆全灌答道。 “吾闻肃宗朝曾设陕西节度使一职,辖陕、虢、华三州,治陕州。”邵树德说道。 骆全灌闻言差点给邵树德跪下,别找事了好么? “看你吓成什么样!”邵树德嗤笑,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走了几步,方道:“先授王卞华州、潼关都团练守捉使之职,他若敢闹,让圣人来找我。” 裴氏默默听着,到最后这句话时,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轻轻抬起螓首。门外是在雪中肃然而立的甲士,大门之内,右军中尉骆全灌微微躬身,低眉顺眼,穿着宽松袍服的邵树德颐气指使,满嘴不臣之语。 大胆武夫!她坐直了身子,不再低着头。 骆全灌也松了口气,苦笑道:“险些吓煞我也,而今可生不得事了。” 邵树德也笑。他愿意与宦官打交道,就是因为这些人识时务、嘴严实,也会办事,执行力强。 南衙那帮人,玩不过北司。当年被嘲笑为只能盖盖章、传达下文件,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闻韩全诲从蜀中回来了,可有消息?”邵树德又问道。 骆全灌一听笑了,幸灾乐祸道:“韦昭度大军围成都甚久,不得其法,劳而无功,惹得诸将轻视。韩全诲进言,可召邛南防御使西门文通来援,昭度许之。然文通跋扈,因小事责打韩全诲,后欲杀之。全诲不意文通如此忘恩负义,深悔之,连夜遁了回来。” 蜀中的局势,已经进入到新的阶段了。 西门文通已平邛蜀四州,杀杨守亮,兵强马壮。 梓州高仁厚败走后,朱玫据东川五州,遂攻杨守贞。 关键时刻,龙剑镇赵俭引兵南下,袭取绵州。朱玫大惊,撤围遂州,反攻绵州,赵俭抵敌不住,弃绵州而走。 这时杨守贞又从遂州出兵,攻梓州,朱玫不得不放弃追杀赵俭的打算。 赵俭定下惊魂之后,遣使至梓州,卑辞厚礼修好,转头去攻茂州羌人。 朱玫收下厚礼后,勉强放了他一马,再转头攻遂州。 夔峡李侃与杨守贞罢兵,不再攻合州,且输送甲仗若干,令其得以全力对付朱玫。 朱玫所带的西北劲兵,战力强横,目前已成蜀中众矢之的,人人畏惧,人人又想杀了他,吞并其部众。 龙剑、东川、遂州、夔峡诸镇在玩勾心斗角,合纵连横,朝廷不关心,圣人和百官只想知道何时拿下成都。 韦昭度压力很大,偏偏不会用兵。大将李鋋、满存至今只得刺史之位,但西门文通却已是邛南防御使,两相对比之下,渐与其离心离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蜀中局势,看来就着落在西门文通与朱玫二人之间了。朱玫兵强马壮,占据上风,西门文通邛、蜀、黎、雅四州的地盘也不如东川五州,最后莫不是要兵败? 乱! 邵树德感觉蜀中有点民国军阀混战那味了。 朝廷为了分割陈敬瑄及其旧将高仁厚的地盘,横切竖割,硬是搞了这么多方镇出来,以至于现在民不聊生。 只能多招揽一些流民了,河陇、朔方都需要!(未完待续) 第393章 离京 大顺二年即将来到。 大明宫前,圣人百官同乐。 国朝风俗,除夕时要筳(tíng)燎,即在除夕夜点燃柴火迎接新年。 燃烧的旺火有驱邪避害之意,同时也象征着新的一年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正所谓“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讲究点的,“除夜清樽满,寒庭燎火多”。 生活气息浓一点的,“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总之,这是一个阖家团圆,共同守岁的温馨节日。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天子公卿,抑或是征战厮杀了一年的赳赳武夫,在这一晚,大伙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静静感受血腥乱世中仅存的一点温存。 新修的宫殿之前,圣人衮冕着身,后妃嫔御亦着盛服,花枝招展,绮丽金翠。 宫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传圣命,以除夕为题,诸大臣和应制诗。 一时间气氛热烈,几如太平盛世一般。 “贞观初,太宗邀炀帝萧皇后共赏筳燎,并问‘朕施设孰与隋主’。萧皇后称,‘隋主每当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一夜之中,用沉香木数车、没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虽香气旁闻数十里,然穷奢极侈,耗费民力。朕之筳燎,尽用柴木,虽烟气熏人,不甚华丽,然则尽省靡费……”圣人的脸色有点潮红,多喝了几杯后,兴致上来,不由得自衿了几句。 群臣闻言皆贺。 圣人心情愈发好了起来。这个月,朔方军就要走了。往事已矣,明年自当励精图治,从头再来。 今年神策军主力覆灭,固然省了一百五十余万缗钱,但这是不正常的,必须重新编练。 蜀中的成都要尽快拿下,川中富庶,若能多上供一点财货,朝廷用度会更加宽裕。 江南几个藩镇的节帅、观察使人选也要重新调整,有人在任时间太久了,容易尾大不掉。 当然,最重要的是诛杀宦官,开启众正之路,否则中兴无望…… 兴道坊府邸之中,邵树德一身戎装,在亲兵的簇拥之下,前往军营。 除夕守岁,他要出现在将士们的眼帘之中。 赏赐已提前发下,除正常值守的军士外,全军都有酒肉。 作为一个军头,这时候就得与大头兵们同乐,不然到了关键时刻,谁认识你啊? 空荡荡的府邸之中,裴贞一沐浴完毕,有些自恋地看着熟透了的身体。 她从小便读书习字,学习诗文歌赋,女红礼仪之类。 稍稍长成后,因为貌美,于是又有人来教她如何魅惑、服侍男人。 一切都是按照“后妃嫔御”的方向培养。 学习的过程是痛苦、孤寂的。 入宫后成为宫娥,再学习各种宫中规矩。成为女官后,还要适应女官职事。多年辛劳,终于得皇帝宠幸,青眼有加,参与密事,可谁成想…… 大起大落,像是在做梦一样。 高高在上的圣人,武夫不屑一顾。 凶残狡猾的中官,武夫随意呵斥。 曾经美好的幻想被击得粉碎。 “今日骆全灌定是看见了。”她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了白天会面的场景,双腿下意识地轻轻绞动。 良久之后,她披上绵服,喊来了一名亲兵,道:“可否找一些椒花?” 亲兵有些为难。 “明日便是正朝,大帅回府后,若能饮屠苏岁酒,当可身体康泰。”裴贞一轻声说道。 她的话一开始还有气弱,似是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但说到后面时,已然如常。 亲兵不敢多看她,朝站在旁边的同袍吩咐几句后,便去找亲兵副将郑勇了。 上升到了大帅“身体康泰”的高度,显然已不是他能擅专的。 亲兵走后,裴贞一又回到里间,找出了笔墨纸砚,然后作画、写字。 稍顷,便拿着两幅画出来,吩咐亲兵张贴于门首,以“祈福灭祸”。 她说话很有条理,还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威严,大头兵们被支使得团团转,在整座宅子里忙前忙后。 回到房中后,裴氏想了想,又捉起笔,写了几句诗:“乡关摇别思,风雪散戎衣;岁尽仍为客,春还尚未归;明年征骑返,歌舞及芳菲。” 写完后,悄悄放在大红色的戎服旁边。 大明宫前,百官唱和进入高潮。 圣人精神亢奋,淑妃何氏、昭义李氏、昭容陈氏等妃嫔强打精神,与一干命妇们言笑晏晏。 陈氏最不喜这种场面,她宁愿点起熏香,然后安安静静地练字作画。 圣人的醉态,在群臣的阿言谀词之下愈发明显。 西门重遂站起来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他身后几个在神策军为将的假子,如同先帝豢养的斗鸡一样,脸红脖子粗,目光时不时在命妇群中逡巡,偶尔甚至会偷瞄她们这些后妃嫔御。 陈氏性情恬淡,但很敏感,屡次捕捉到这种侵略性的目光。 她叹了口气,这世道,安静的生活又能持续多久? “岁月已如此,寇戎犹未平;儿童不谙事,歌吹待天明。”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了这么几句诗。 ****** 风雪潇潇,通往原州的驿道上,大军绵延。 在这样的天气行军,若是换成魏博军士,主帅的脑袋已经挂在城门上了。 但朱全忠的部队能雪夜偷袭滑州,仅这一点,就已超出魏博军一大截。 朔方军亦能在这样的天气连续行军乃至作战,邵大帅很满意。 除夕夜一连赶了几处军营,到处刷脸,喝得酩酊大醉,但这是值得的。 别的藩帅,可能也就宴请衙将、幕僚,但邵树德一定要让士兵们知道自己,不断强化印象,刷存在感。 只有这样,别人才拉不走部队。 大将有异心的话,造反时也会面临军士不配合的窘境,甚至反被军士们捆起来,送上去邀赏。 治军,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邓季筠被擒后,宣武军失了主帅,撤围泽州,退往河阳。入潞州助守的葛从周等人弃城而逃,奔回河阳。朱全忠以作战不利为由,斩李谠、李重胤二将。”风雪稍停,邵树德驻马停在一处破庙前,随意翻看着军报。 呵呵,朱全忠怕不是在清洗异己!邓季筠被擒,其余诸将率部撤回河阳,为何朱崇节、葛从周等人都无事,就这两人被斩了? “赵随使,李谠、李重胤二人是何来历?”邵树德问道。 陈诚留在渭北,等任遇吉过来进行交接,赵光逢继续随军赞画。 “回大帅,乃尚让降将。宣武军中,尚让降将是一大势力,早年朱全忠所将之兵,尚让降兵甚至比黄巢降兵还多。数年清洗下来,尚让降将还剩李谠、李重胤、葛从周三人。从周应已得全忠信任,李谠、李重胤多半未得信任,此番借故被斩。”赵光逢答道。 “全忠收拾人马后,转攻魏州,大肆掳掠。这人,当真贼不走空。” “朝廷任命安知建为神武军统军大将,令其率兵入朝。” 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先任命安金俊为邢洺团练使,后来调安金俊率兵北上攻大同,又委安知建暂代此职。谁知此人与朱全忠暗通款曲,被返回的安金俊发觉后,率军出奔平卢镇。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朝廷看到机会,于是做和事佬,召安知建入朝。安知建同意,率三千部下,打算绕道河南前往长安。 朝廷这些人啊,一会想要时溥入朝,一会又让走投无路的安知建入朝,想要精兵良将真是想疯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朝廷确实挺想振作的。 “孙儒又在江南与杨行密、钱镠开战。杨行密连败数场后,终于由李神福胜了一场,杀敌千人。” 这个战绩,实在拉胯。败的几场损失万余人,赢的一场杀敌只有千人,很难谈得上胜利。但不管怎样,杨行密终于赢了孙儒一次了,估计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邵树德收起军报,不再看了。 大顺二年,朔方军主要是整顿各部,捏合成型。积石军、河源军,几乎就是全由外系兵马组成,也需要重新整编,一堆事啊。 另外就是解决一些拖延了好几年的事情,比如贺兰山以西的河西党项问题。 如果招降拓跋思谏叔侄不顺利,他打算遣一员大将西征。 云州赫连铎那边,也要加大支援力度。 李克用打败两镇联军后,趁势袭占蔚州,焉能不想着攻占朔州、云州? 赫连铎已经任命白义诚为朔州刺史,杨悦所部招兵买马,目前有四千步卒、一千五百骑卒,但还是有些单薄,是否增派兵力,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 基本上就这两个方向了。 虽然主观上不想打大仗,但这事谁说得清呢?李克用现在气势正盛,万一非要攻下云州呢?这可是出了难题了。 外头风雪再起,邵树德策马返回了马车前,钻了进去。 裴氏裹着狐裘,见邵树德进来,正欲起身,直接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胸口一阵冰凉。 裴氏下意识地看向车帘处,纤手无力地握住邵树德的手腕,似要往外推,最后还是放弃了,任其放在里面捂手取暖。 这里不是京城,也没人认识自己,随他意吧,反正反抗不了。 马车辚辚向前,二月十五日,抵达了泾州城,刚刚履新的孙霸出城相迎。 本卷结束,下卷:《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未完待续) 第394章 二月 朔风吹过,高耸的云杉抖落了身上的积雪。 一只雪豹稍稍停留,目光越过怪石松柏,静静地凝视着山下的人间。 靠**原的溪谷间,风搅动着云雾,穿着皮裘的年轻牧人将牲畜聚集在一起。 溪谷两侧的山壁保护了它们,令它们免受严寒之苦。 牛羊咀嚼着干枯的牧草,偶尔低头喝水。 坚冰已经开裂,积雪慢慢融化,水滴从峭壁上落下,发出悦耳的轻响。 谷中的帐篷内,苍老的牧人坐在火堆前,正在向孙辈讲述那些快要消散在寒风中的往事。 “拓跋家出了很多英雄,为大唐天子征战,将吐蕃人杀得血流成河……”老人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故事也讲得颠三倒四,但孙辈们还是很爱听。 “后来,拓跋家用光了运气,再也没了英雄。但他们还有美丽善良的公主,新兀卒迎娶了公主。他定下规矩,不许亵渎神灵,不许拿邻人的牛羊,他上山与勇士们同吃同睡,告诉他们,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跟他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帘布被掀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牧草只够一个月了。”年轻牧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 老人的双眼看着帐篷外灰色的山谷,久久无言。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谷中才会长出肥嫩的牧草。届时才可把牛羊赶到草场上,让它们尽情地吃喝,尽情享受繁衍的欢愉。 “谷中已经走了十几家人了。”年轻牧人继续说道:“到平地上种豆麦,一年可以收不少。大宛苜蓿每年可以收三回,冬天还能栽点芜菁,牧草不够的时候可以救急。” 老人继续沉默。 习惯了一辈子的生活,如何能轻易做出改变? 但年轻一辈的牧人,已经越来越习惯下山,半耕半牧,不但可以养更多的牲畜,还能收很多麦子。奶牛产下的奶,杀羊得到的肉和皮子,就近卖给军士眷属,他们花钱大手大脚。 换来的钱,可以加固屋舍,可以添置家什,可以给孙儿们买新衣,太多好处了…… “你要下山就下山吧。”老人叹了口气。 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漫山遍野的林木。 大树一直在山谷里生长着,它的根须深深探入被牲畜粪便滋养的泥土。 老人从小就生长在山谷之中,已经见了数十次花开花落,就如同这些沉默寡言的松柏一般。 年纪大了,就终老在山谷里吧。死后将灵魂献给弥药王,躯体献给大地,让这里的花草林木可以更加繁茂。 孙辈们也出了帐篷,他们围在年轻牧人身旁,叽叽喳喳地问山下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远处的牛圈旁,妇人正在挤牛奶。她含笑看着儿女们,偶尔转头看向山外的平原。 那里人声鼎沸,人潮如涌。他们向往世俗的繁华,而不是幽寂的仙境。 大势如此,浩浩荡荡,无人可阻。 山下的灵州中潬城(即原灵州老城)外,春社节的狂欢刚刚过去。 张三挑着个箩筐,路过某个村子。 地上坑坑洼洼,还结了不少冰,张三一路走得甚是辛苦。 许是累了,他将担子放在一处篱笆墙外,歇下来喘口气。 “张三郎,你这贾竖又要去哪?”篱笆内一农人正在铡草,突然问道。 “大帅又募了不少党项兵,需要璞头若干。某家中恰好做了一些,人家要了,这便挑过去。还有家中酿的葡萄美酒,一并卖了。”张三笑道:“可不许喊我贾竖。” “你家都不种地了,不叫贾竖做甚?那便喊你工伎。”农人直起身,捶了捶腰,舒服地叹了口气。 张三笑着摇了摇头。 他家当然是有地的,不过都租给迁来的党项人了。 “现在做璞头、鞋袜、被袋真的是好买卖。”农人出了篱笆,看着西边白雪皑皑的山峰,道:“往常几年都不舍得置办新衣,破了补,补了破。去岁卖了一头牛,一口气置办了两身衣裳。” “牛价跌得厉害吧?”张三打开牛皮水囊,喝了口水,问道。 “没有跌,还是二千八百余钱。”农人道:“不过早晚要跌的。” 这事,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三圃制推行这么些年,牛还没到大量出现在市场上的时候,不过牛价长期下跌是必然之事。 “跌就跌吧。大帅又不问你家牛课税,只从粮豆里头征。牛不行了,就养马吧,马还在涨价。”张三说道。 两人所在的这个村子,离中潬城已经很近了。 最近几年,不知道咋回事,商徒、巧儿、功人、舟子、泊主、畦丁、花师、老圃、屠人、庖人、舞郎、百戏之类的人经常可以看到,而且日子过得好像都还可以。 可在十年前,是真的稀罕,一般人哪能经常遇到? 只能说,不种地也能活下去的人变多了。 “年年打仗,死了那么多马,可不得涨价么。”农人笑道。 他俩谈话,句句离不开钱,恨不得家里的一根葱、一块姜都要给标上价。 这是正常的。 靠近城市的近郊农村,往往是最先进入农业商品化的地区,而这也是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过度的必由之路。 中古时代,人类最美好的创意大概就是交换了。没有交换,就没有商业,没有商业,就催生不了社会形态的变革与进步。 而商业最重要的媒介,就是货币,这是一切的核心。 不知道什么原因,民间的铜钱,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了。各色铜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让人眼花缭乱。若不是大帅不喜佛事,官府严加督查,估计庙里的佛像也会多起来。 但不管怎样,这对农人来说是好事。 一斗米,能换更多的铜钱回来,虽说其他物事也在慢慢涨价,但总体还是有赚头。 而且不光农人,城里人的兴致也高了。茶人、盐商、书侩、酒户、店叟、饼师等等,每天赚到的铜钱越来越多,坊市里保儿、市牙的人数直接翻了一番。 好像什么都在涨!工钱涨、粮价涨、菜价涨、饼价涨、布价涨…… 这世道,已经变得大伙不太认识了。或许要走出几十里地,到满是牧场、农田的乡间,才能见到以往熟悉的一切。 种田收益的提高,吸引了很多放牧的党项人定居下来。 人都是趋利避害,向往美好生活的。有的牧人或许难以转变过来,还想坚守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更多的人被利益吸引,抛弃了过往的生活,开始半牧半耕。 官府趁机将其编户,充实州县丁口。部落缓缓消亡,村庄慢慢增加。 还有一些部落贵人子弟入县学读书。 教谕们口绽莲花,说什么刘崇望祖上是匈奴人,当了翰林学士;元稹祖上是鲜卑人,当过宰相;王镕祖上是回鹘人,当了节度使;李光弼,契丹人,平乱战功第一,比郭子仪还高,当了郡王,等等不一而足。 一番话说得入学少年们热血沸腾,认认真真读书,打算好好考学。 而等他们这一代人成为中坚后,灵州党项,或许也将成为历史。 屠刀是达不成这种效果的,相反只会招致越来越多的暴力反抗。 但经济指挥棒和社会阶层的跃迁通道,却可以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这一切,而且更加牢固。不会某一天出个李元昊、张元昊什么的,直接和大家说,以前汉人欺负我们,现在大伙都剪了头发,反他娘的! 但现在:老子自愿的,关你屁事! 李元昊们再没了生存土壤…… 张三休息够了,挑着箩筐起行,往中潬城而去。 农人从田里挑了一些个大的芜菁,也一起挑着往城里赶去。(未完待续) 第395章 三月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9年11月11日,正是一年中农活渐多的时节。 兔儿岭监狱大门敞开,一匹匹驼满了粮食的骡子鱼贯走出厚木板钉成的大门。而在它们另一侧,一辆辆大车满载硫磺,正往监狱内的仓库行去。一些端着上了刺刀步枪的预备役民兵们,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这些正辛劳干活的流放犯人们,防备他们突然想不开搞些什么事情出来,虽然这可能性很小。 兔儿岭监狱是今年上半年新设立的流放犯人监狱,自然,它也是越境的。这个监狱位于后世智利内尔图梅小镇附近,经济上以开采硫磺、种植耐寒农作物为生,目前共有约一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放犯人在此服刑。 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来,兔儿岭监狱位于板条屋监狱东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且恰好位于一条通往巴塔哥尼亚台地区朔方县的交通孔道中间,地理位置比较关键。而且附近盛产硫磺、石灰石,附近的湖里也放养了包括鳟鱼在内的很多水生物(冬天捕捞时收获不小,是流放犯人及其家属们重要的蛋白质补充来源),也有一些山间平地可供开垦种植,因此***和南智利地区行署联合决定,在这里设立一个以越境垦殖为主要目的的监狱,即兔儿岭监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因为地形条件的限制,兔儿岭监狱的流放犯人们并不像板条屋那边那般分散,而是比较集中。他们中一部分人伐木修路,一部分开采矿石,一部分人则在湖边充作力工,给山东面过来的小船装卸货物,还剩下的一部分嘛,则在监狱附近的平地里,种植粮食、蔬菜,兼且放牧山羊,总之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的垦殖小镇。 今年夏秋时节,山那边的朔方县组织了一支骡马队经兔儿岭监狱前往中央谷地,结果大获成功。他们不但往监狱这里输送了相当的生活物资和劳动工具,同时也顺便和中央谷地的西班牙人做了贸易,将自家多余的呢布、皮革、干酪卖了过去,再在那儿进口了不少黄油、干果以及银条,获利颇丰。 而随着这条贸易路线的打通,兔儿岭监狱的地位越发重要了起来。这不,就连南智利地区行署专员赵科今年都悄悄越过了界河,来到这片名义上还属于西班牙王国领土的土地上视察,这份嚣张也是没谁了,简直就没把西班牙人放在眼里。 在监狱围墙外垦殖的流放犯人们平日都住在监狱里面,单身汉两人一间房,已婚囚犯则一家人分得一间房。赵科在监狱狱长的陪同下进入到了味道感人的监狱囚舍内,展开走马观花般的视察。 囚舍都没有上锁,进门第一间囚舍里就住着两个单身汉,根据门上贴的发黄的纸条表明,他们一个是转正的波兰非国民,一个是明国移民。前者罪行是信奉邪教,后者罪行是偷了公家的牛羊,两人说穿了犯的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但在如今鼓励犯人流放(美其名曰流放刑期可以抵1.5倍以上的正常刑期)的大环境下,这些人都被各县乡**、地区巡回**的法官们一纸判决书给送到了边疆地带,以充实边境的人口数量。 两个囚犯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像蜘蛛一样长满了毛,眼睑低垂,有气无力。赵科放眼望去,这个面积约二十多平米的囚舍内除了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外,什么也没有,连一颗铁钉都看不见,也是寒碜到了极点。 这件囚舍的对面则住着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头,但看资料显示他才四十岁左右,来自明国松江府华亭县。原本是一位经营香烛生意的商人,没甚特殊才能,只靠着祖传下来的店铺一家人维持生活。来到东岸后,原本是到巴西高原一带垦殖的,结果他的家人因为一场疫病而死了个精光,他本人又犯了点事——将借贷自西北垦殖银行的粮种、牲畜给吃了,而且不止一次,最后已累计欠银行本息数十元了,结果直接被**判决后发送到了智利——最后落了个流放的下场,也是惨。 赵科有些怀疑,靠这些缺乏精气神的人,是否真的能够将垦殖工作做好。不过以想到板条屋监狱这些年运转正常,甚至已经以其为核心发展出了一个不小的定居区,他就释然了。人求生的**真的是很强的,即便是眼前他看到的这种“烂人”,应该也不全然是那种死气沉沉,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吧?或许真如某些监狱干部们所说的,他们的这种要死不活、有气无力、麻木颓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保护自己不在漫长、危险且残酷的服刑期内被摧残过甚。而一旦他们服满刑期,被监狱方面授予完全归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之后,他们的积极性和对生活的渴望,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很多人甚至还会从老家将妻子儿女也接过来,一起在原本的服刑地一带定居,成为本地的新增人口。 巡视完了全部两百多间囚舍后,赵科回到了监狱广场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恍如刚刚从地狱回到人间。板条屋和兔儿岭两座监狱,虽说给越境垦殖工作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可毫无疑问环境也是极差的,说白了这就是在用流放犯人们的健康和生命在换取东岸人对这些蛮荒土地的占有与开发。 查完了囚舍,随后众人又去粮库、武器库、矿石场、马厩、食堂、浴室、柴房等地查看了下——说是监狱,其实这和一个堡寨也差不多,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尤其重点查看了一下粮库。赵科曾经在保义县督促农业工作多年,对农事还是非常了解的,因此重点询问了粮库里粮食的构成及来源,得知粮库里大概有将近三分之一是本地自产的黑麦和土豆,三分之一是来自南方的小麦、土豆、玉米和腌肉,剩下三分之一则由骡马队在夏天时从山东面的朔方县运来,一般是小麦和豆子,有时也有一些油料和其他高级食品。 “粮食供应还算凑合,基本符合国家规定的流放犯人伙食补贴标准。我们的账目也是很清晰的,从南方或朔方县采购的各类食品的账都有据可查,伙食补贴剩余的资金,我们也按人头分发给了名册上每个流放犯人,确保不会贪污属于囚犯们的任何财产。”留着两撇漂亮的八字胡的监狱长信誓旦旦地向赵科保证道。他的态度很恭敬,因为从今年开始,板条屋监狱和兔儿岭监狱是归***与南智利地区行署共同管辖了,赵专员一跃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 “犯人们的情绪也非常良好,至今逃亡的屈指可数,且多数也已被缉拿归案。这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监狱安排的活计其实并不是很重,无非就是伐木、修路、挖矿、捕鱼、种地及运输罢了。哦,对了,还有轮流去湖边(后世皮里韦科湖)戍守,充当驿站驿丁及码头的力工,其实都是在囚犯们忍受范围以内的工作,所以并没有激起大规模的逃亡事件。”监狱长继续说道。而且,说到这里时,他也是十分自豪的,像附近的西班牙殖民城市里,经常有“米塔”制下被强制过来服劳役的印第安人,这些原住民们的逃亡比例是非常之高的(当然死亡率也很高),可见西班牙人是非常残酷地压榨这些人的,但显而易见的是即便如此,这些印第安人苦役的劳动效率还远远没有东岸人这边高,这除了双方文化和文明方面的差异外,更多的恐怕还是管理艺术的差距。 “那就好,那就好。兔儿岭监狱沟通东西要隘,地理位置很是关键,再加上附近又盛产国内工业、军事都很急需的硫磺,经济价值亦是不小。当然了,刨除这两方面的作用,板条屋、兔儿岭两座监狱,也是我们国家向北进一步蚕食肥沃的中央谷地的桥头堡,作用也非常巨大。大家都知道,如今西班牙王国早不复百年前的盛况,国势江河日下,民众困苦不堪,军队连战连败。(未完待续) 第三章 四月 “你这店里的物事也太贵了!”金崇文看着琳琅满目的凶具,啐了一口。 “金小使何出此言?”店叟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昔年在长安,再贵三五成都有人抢着买。” “你这……”金崇文气笑了:“把灵州和长安比?” “钱没长安多,日子却还不算太坏。”店叟叹息了声:“长安,除了公卿将帅、武夫中官、豪商大贾眷属,升斗小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外镇侨寓的游学士子、小商小贩,也过得紧巴巴的。长安朔风起,穷巷掩双扉,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 店叟说完后,便不再言语,似是在追忆往事。 金崇文看着满满两大车的凶具:棺椁、寿衣、明器等物事,也懒得还价了,直接让另一位小使王五上前会账,自己则跟在马车后头,前往另一处。 都是军属农场出钱,他也懒得争了。 将凶具送到主家后,发现这里来了不少军士,有的还前往墓地祭拜。 金崇文看看时间还早,便打算去墓地看一看。这次要重新开墓合葬,一应用度都由支度司从军属农场收益中提取,他得有个大致估算,好回去上报。 墓地在西边的山下,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一些银枪都的军士正在用回鹘语说些什么,见幕府的人来了后,纷纷行礼。 金崇文受宠若惊,立刻回礼。 他知道,军士尊重的不是他,而是他所代表的幕府。 墓前有两座石质镇墓兽,还有一尊刚刚擦拭一新的墓碑。 金崇文最近认了一些字,但看着还有些吃力,只知道上面写了“宣节校尉”、“皮公”等字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皮公”,就是毗伽,甘州回鹘人,银枪都副将,去年战死于云州,归葬灵州。 今年幕府派人巡视,发现此墓墓碑太简陋,不符合皮将军副将的身份,于是又请怀远县教谕、一位长安来的读书人帮撰写了墓志铭。 那人收了由军属农场支出的润笔费后,还挺用心,直接写了个骚体文:“人之处世兮谁不贪荣,倏归泉壤兮天地何平……儿女泣血兮号天叩地,尘埋金玉兮永镇边疆。” 此时北风吹起,似有呜咽之声,金崇文申请一肃。 大帅对武夫们是真的好! 战死、病殁、伤残之军士家人可从军属农场领十年抚恤。副将及以上级别,丧葬费用亦由农场开支。墓还修得挺漂亮,有人撰写墓志铭,有镇墓兽,陪葬的凶具、陶俑等一概不缺。 副将领一营兵五百人,全军有多少个副将?至少三百个!如果每个人平均花上三百缗钱的丧葬费用,总共就要九万缗——当然,如果一年内集体下葬三百个副将,那朔方镇也完蛋了。 银枪都的军士们也不说话了。 回来的人都说,皮将军死于李嗣源之手。金崇文暗想,如果再与河东军对上,这些人不会想着围杀了李嗣源吧? 战阵上刀枪无眼,只要舍得拼命,将其围住,便是现在声名鹊起的李存孝也得饮恨。 大帅给将士们死后哀荣,也是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啊。 今年,不会与河东军对上吧? 金崇文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待吉日那天,这墓还得挖开。皮将军之妻刚刚病死,夫妻二人要合葬,这钱还是幕府出。 午时,金崇文离开了墓地。路上经过一村子,居然也有人家在办白事。 村中人口比较杂,有河南来的百姓,有新从兴元府迁过来的军士家属,还有回鹘人、吐蕃人、鞑靼人、龙家人、粟特人,他们亦是军士家眷。 死的是一名粟特老者。 他们家从肃州迁来,有子弟在飞熊军当兵,葬仪看样子采用的是国朝礼制。 这就很好嘛! 有的粟特人还用石棺,仪礼还是他们那一套,这就让人很膈应了。 不过也不要紧,等再过二十年,便是粟特人之中,会他们那一套的人估计也会越来越少,其风俗悄无声息地变异、杂糅,最终变得和周围人无异。 先改发饰,再改服饰,改名字,改耕牧,改生活习惯,改丧葬礼仪…… 生老病死,潜移默化,渐趋一样,本该如此。 “死后能有棺椁,也不错了,这位老者还算体面。”金崇文叹了口气,离开了。 关东战乱之地,可未必有这福气。他听东边过来的百姓谈起,死后能有个草席就不错了。很多人家,在家人下葬之后,甚至连草席都要收回。 百姓,竟然穷到了这个地步!但武夫们还在日夜攻杀,这还是人么? 带着同僚王五回到怀远新城后,金崇文又感受到了久违的人气。 大帅已经班师回来了,军士们分批给假。 这几日,到处是急不可耐归家的大头兵。过阵子,裁缝们估计就又要有大进项了,小儿衣物、鞋帽估计得熬夜做。 到幕府交完差事后,天已近黑,金崇文便下直回家了。 既然在幕府谋生,自然也得跟着大帅一起走。大帅从夏州搬到了灵州,你能怎么办? 家中几个儿子,读书都很一般,金崇文已经对他们丧失了信心。 尤其是小儿子,认字还没自己快,唉! “夫君,今日米面又涨价了。”妻子周氏将饭菜端了上来,忧心忡忡道。 “不是有盐州粮过来了么?成刺史在盐州干得不错,居然往灵州输粮,大帅总理戎机之暇,都亲口表彰,怎还涨价?”金崇文奇道:“待我明日去找人问问。” “你还在幕府做事哩,消息都没商徒灵通。”周氏气道:“粮行有人说,幕府在囤积米面,打算用船发往胜州,再转运至云朔之地。” “去岁已经给了赫连铎二十万斛米面,今岁还要给?”金崇文心里一动,感觉活又要多起来了。 大同军屡遭河东侵攻,农事荒废,粮食多有不足。 去岁用牛羊马匹换粮谷,得了二十万斛,屯于云州。秋冬之季,大同、幽州联军三万又败于河东军,多半无暇为牲畜准备过冬草料。今年开春,正是困难的时候,他还能拿什么出来换粮食? 兵家之事,很多时候打的其实是钱粮啊。 金崇文并非没有见识,事实上大伙闲下来的时候,也会聊天下局势。 国朝风气如此。 虽然总有人讥讽他们拿着小使的月俸,却操着节度使的心,但喜谈兵事、战局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喝了二两小酒之后。 朱全忠攻时溥,打到现在也几年了,徐州百姓没法耕种,又年年发大水,死者十之六七。在这个时候,即便徐州兵再凶,也是必败无疑了。 粮用不足、兵甲不全,士气低落,内部生变,这是可以顺着脉络推演下去的。 徐州兵也是人,看到镇内这个情况,自然会生出很多心思。心思一多,便不太想打了,这就给了朱全忠招降的机会。 除非时溥像灵武郡王、李克用、朱全忠等人一样能笼络将士,但他本身就是兵变上位,有这个威望吗? 云州赫连铎的兵,真的不能打吗?现在看来确实,但以前可不是啊。当年围剿李国昌父子,人家还是很能打的,围云州,击败李克用援军,迫降高文达。 但现在被李克用这么反复扫荡,将士们也有眼睛,看得到镇内日渐败坏的情况,这士气自然就低落了。 士气一低落,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赫连铎坑人!”金崇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骂道:“这几年出征,大多就食于外,赏赐也取自外间,军士们班师后还能把财货牛羊带回来,镇内不知道多快活。若是去大同,一帮精穷精穷的苦哈哈,想抢都抢不到东西。” 前几日大军班师,带回来的钱帛直接让镇内一些商品价格暴涨。军士们花钱花得舒爽,卖东西的商家喜笑颜开,他们背后的农人、牧人、匠人也分润到了好处,竟是人人得利。 就得打这种仗才行啊! “明日上直,我去找人打听打听。粟麦涨价不用管他,下个月,会宁关那边会有漕船运粮北上,到时候又跌下去了。”金崇文说道:“大帅还没回来,这事目前还不好说。” “军士们不是都回来了么?怎生大帅还没回?”周氏奇道。 “大帅在丽子园驿,好几天了。” 丽子园驿在怀远以南、保静以北,也就一天的路程。附近良田众多,阡陌纵横,更有大片果园、草场,是灵州的腹心地带。 “那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外间找了野女人?”周氏玩笑道。 “怎么可能?大帅定是在忧心国事。”金崇文斥道:“你个妇人懂什么?镇内这般景象,都是大帅一手治理得来的,每日里定是忙到很晚。” 说罢,叹息一声,状似怜悯。 第四章 讲武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南铁公司现在真的是愁得不行,原因无他,在胶烟线铁路的修建已经正式热火朝天的展开,公司上下为了比预期飙升不少的修建费用而头疼的时候,黑水开拓队方面居然又出了“幺蛾子”,要求他们在金角半岛给他们修一条铁路,直通双城子,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再“投资”海参崴的码头,为此黑水开拓队方面可以给予他们一定期限的码头专营权。 说实话,黑水开拓队队长陈科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让南铁公司上下比较震惊。仍留在山东协调关系、商讨贷款并指导铁路及附属地建设的公司副总裁徐向东,不得不赶在港口封冻前,于10月份搭乘第三舰队的船只抵达了金角湾,与全权代表陈科的乌苏里江地区行署专员、警备司令陆小峰交涉。 南铁公司之前已经在地图上研究过,同时也查阅了很多资料,走访了一些人员,对黑水开拓队单方面要求修建的这条铁路的前景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那就是真要干了的话,百分百会亏出血! 想想也是啊,那所谓的金角半岛(后世的穆拉维约夫·阿穆尔半岛)东岸人也是最近一两年才占下来的,可说是立足未稳、举目皆敌,再加上人烟稀少,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产出——也就是一些毛皮罢了,黄金这种能够拉投资的好东西则没有影子——修个铁路的话利用率将会非常低下。而利用率一低,自然也就意味着运营铁路的公司会陷入亏损的状态,这如何能叫人同意投资? 再说那个黑水方面放风可以拥有“五十年专营权”的海参崴港口,南铁公司同样认为风险太大,不宜进行投资。原因也很简单,这个港口虽然被定义为日后黑水开拓队方面的政治中心、军事中心、物流中心和商业中心,码头吞吐量会很大,经营港务的话肯定会赚钱。但问题在于,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啊?南铁公司只相信眼前看得到的东西,那就是这个港口城市目前才只有三四千平民定居,其中大部分更是没甚消费能力的女真人,玩什么都玩不转!南铁公司真要投资海参崴的港务的话,相信本地数千军民日常生产、生活所需的物资,一年几艘过路船只就可顺便解决了,毕竟最占舱位的粮食本地及附近地区可以想办法收集一部分。那么这样一来,可以预见的是,海参崴这个城市的港务在短时间内也没甚投资的价值,除非这个城市的人口多到一定地步,腹地广阔到一定程度,商业繁荣到很高的水平才有可能,而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 若是寻常情况,南铁公司早就对这种不着调的提议拒绝了,说不得还得指出其中的问题,“教育”一番提议人。不过这次的提议人身份不同寻常,而是黑水开拓队队长陈科,因此问题就比较棘手了,南铁日后发展,比如附属地的商业经营,仰仗黑水方面甚多,不可以将关系搞僵了,故在考虑再三之后,南铁副总裁徐向东还是带了几个心腹,乘着港口还没上冻,匆匆抵达了海参崴港,打算与陆小峰交涉一番,打消他们的这个“愚蠢的念头”。 今天已是1679年10月15日,因为警备司令陆小峰和一个步兵连的人北出“巡狩”(威逼土人)去了,尚未回返,因此徐向东便耐着性子待在城内等待。 此时的海参崴,气温下降很快,海面上的暖风已被起于蒙古高原的强劲陆地风给反推了回去,正在城内外各处搞着建筑活动的朝鲜民工们一时间缩手缩脚的,衣衫单薄的他们似是有些抵御不住这股寒意,颇有些瑟瑟发抖的感觉。 徐向东询问过城内的官员,得知这总数一万二千余名——今年刚送来了两千五百人,以补充损耗——朝鲜民工东岸人是不管的,他们有自己的管理官员、监工,而且这些民工也不都是一直固定的,各道、郡、县的人都有轮换。也不知道是朝鲜官员自己贪污还是怎么着,总之眼前这群朝鲜人以缺乏足够的冬衣的,如果在下个月月底港口彻底封冻前仍然没有来自朝鲜的船只抵达发放冬衣的话,这些朝鲜人怕不是要冻死、病死一半以上,要知道他们在冬天也是要出外干活的(非雨雪天气)。 到了那时候,即便东岸人再怎么舍不得,也不得不打开仓库,将本就不多的御寒衣物发放下去,给各建筑工地上的朝鲜工人御寒,虽然数量肯定是远远不足的,就看朝鲜人自己内部怎么调剂了。当然了,这些质地不错的棉衣肯定也不会免费发放,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时候在海参崴城基本修建完毕后,再以此为借口多让朝鲜民工滞留一段时间,修建一下其他东西,本钱也就回来了。 “毋庸置疑,朝鲜人是非常优良的劳动力。他们吃苦耐劳、忍饥挨饿,非常有韧性,可以胜任恶劣环境下的重体力劳动。这些活计,换成登莱或宁波的工人来干的话,可能用不了太长时间就陆陆续续有人逃亡了,一点不夸张。”临时陪伴南铁公司一行人的官员指着城外的工地说道:“有这些人在,我们就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从事更重要的工作,比如训练备战,扩大影响力等等。其实,我们甚至希望这些朝鲜民工们在干完活后可以留下来,我们可以免费授予他们土地,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温顺、太能干了,如果海参崴治下有个数万朝鲜农民为我们种地的话,那么我们简直可以一统整个乌苏里江流域,当然这也仅仅是想想罢了,这里面有太多的因素阻碍这件事。” “朝鲜人不行,日本人难道也没有吗?我在烟台都听说了,你们的陈科陈司令通过东岸日本公司的渠道,从九州、四国一带招募了数量不少的日本武士、浪人来到黑水,充实地方人口及治安军队数量,这难道仅仅是传闻而不是真的?”徐向东听后笑了笑,穿着高级皮衣的他信步徜徉在城内街道上,一边看着刚打了个地基的城墙工地,一边问道。 “半真半假吧。”陪同官员无奈地说道:“招募的日本人确实有,但很多都被送到后面的北顺、平冈等据点了,且人数也很有限,平均一处还不到两百人。这些人,说他们是武士那还真是抬举他们了,他们充其量只能说是武士的后裔罢了。平日里在日本几个主要商业城市或港口厮混,一顿饱一顿饥的,很多人连祖传的武士刀都卖掉了,落魄得跟条狗一样,妻子儿女也是一脸菜色。让这些人上阵打仗效果应该不是很好,但若是做那种半兵半农的垦丁的话,效果却还是不错的,说起来北顺、平冈等五个乡镇确实也需要这样的人,于是就送过去了千把人吧。目前能够成为合格士兵的武士或浪人,数量不超过二百,且其中一些人已经有些年头没打打杀杀了,迫于生计充当商人护院或其他职业,武艺荒废不少,还需要集中整训一段时日方可任用。这些人,都是以后海参崴、双城子两地地方守备队士兵的主体。这不,目前北面刚刚完工的堡寨里就驻扎着约一百人,给第三步兵团的一个连打下手,摇旗呐喊,也就能做做这些活计了。” “日本浪人确实是一条可以挖掘的路子,大阪、京都、长崎一带不知道拥挤了多少这种人,简直是上好的炮灰来源。将来前往女真地区的时候,可以以这些人为先锋嘛,让他们和不服管教的女真人互相消耗好了。另外,我听闻以仙台藩为首的东北诸藩与东岸日本公司关系不错,也可以与他们联络一下,看看有无多余人口嘛。”徐向东说道。 “确实可以,但说实话那边本就人口相对稀少,怕是可能性不大。相比那边,我们不如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朝鲜王国身上,也许就有大收获。”陪同的官员回答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朝鲜,呵呵。所以你们找我们修铁路的最大筹码,就是大量的朝鲜工人了吧?但我要说,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双城子到海参崴的铁路线,起码要一百多公里,而且行经的地方人烟稀少,物资、人员调动困难。这样一条铁路,没有个三百万元修不下来!就算你们可以无限压榨朝鲜工人,免费奴役他们修铁路,但这钱也节省不到哪去,因为人总是要吃东西的,运输成本和损耗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再加上那里变幻莫测的安全环境,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能够坚持到这条铁路修建完毕?”徐向东说着说着日本人,就又将话题扯到了这条铁路身上。而他的回答,不出意外令陪同官员比较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唯唯诺诺地解释道,一切等陆小峰陆专员返回后再说。 徐向东听了也没再说什么,安心地在海参崴城内外逛了起来。虽然内心里已经否决了在此地修建铁路和经营港务的可能性,但闲着也是闲着,趁机了解一下海参崴的具体情况,为公司日后(也许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可能会有的经营活动打好基础、做好调查,也是可以的嘛。 徐向东注意到,经过大概一年时间的修建,目前东岸岛(即俄罗斯岛)上的灯塔已经修建完毕,灯具也已经安装上去,可以在夜间指引船只航行了,不过目前还没正式点火照明,因为没有必要。 岛上另一大主体建筑是临海炮台,用于封锁岛屿和陆地之间那段长约一公里的狭窄水道。炮台的规模是庞大的,设计中将拥有32个炮位,安装包括32磅长管重炮在内的各型海防大炮,与对岸金角半岛上的炮台互为犄角之势,形成交叉火力。 第五章 铁斤城 青碧色的草原之上,铁骑奔涌,车马如龙。 六面大纛分列左右,夹着中间一辆楼车。 六纛、五方旗,建于中营,出则随军,是军权的象征。 六纛之后,是一面又一面的旗幡,在风中猎猎飞舞。 旗幡中间,数辆棚车紧随其后,军中的鼓吹手们时不时击鼓,传达命令。 鼓声在辽阔的草原上传出去很远,远远听着,颇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感觉。 由外藩质子、豪商子弟、将门传人组成的五十骑,鲜衣怒马,玲珑缨弗,门枪豹尾,当先引领。 邵树德牵着王妃折芳霭的手,稳稳地坐在楼车内。 粟特少女康氏、突厥少女哥舒氏在一旁服侍。 “夫人,昔年初嫁我时,可想到今日?”邵树德又犯了高质量男人综合征,有些得意了起来。 “那会想的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折芳霭板着脸,说道。 邵树德大笑,紧紧捏着妻子的手,五指相扣,不说话了。 果然,沉默了一会,折芳霭忍不住了,说道:“夫君既有大志,为何还要这么做呢?裴氏乃今上贤妃,被你强纳了回来,若传将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夫君在别的方面都英明神武,数次亲征,屡破强敌,关心农事,爱护百姓,大力通商,府库殷实,更兼为人宽厚,将士信服,此为明主之姿,可为何专门出去抢?家里的女人喂不饱——” “夫人,某知错矣。”邵树德捏了捏妻子的手,笑道:“到我如今这个地步,就须得有贤妻时时提醒。唔,吾妻果有母仪天下之姿哉!” 折芳霭努力板着脸。 “承节、嗣武两个孩儿,小小年纪,已有一份稳重气度,此皆爱妻之功也。” 这两个孩儿,许是折芳霭平时教育得太严格了,读书识字、各种礼仪,小小年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反倒是自己这个常年在外的父亲回来,孩儿们很欣喜,因为可以带着他们“玩”了。 小小的角弓拿出来,四处射猎。 阿爷带着骑马,到处兜风。 野利氏、没藏氏、封氏、赵氏、嵬才氏、折氏的孩儿也跟过来,一起玩乐。 最大的野利克成已经十一岁了,据说已经在学习兵事。小孩儿目前的志向是给姑夫打仗,长大后娶公主,邵树德听了大笑不已。 折嗣伦也将二子折从依送了过来,常年住在郡王府,跟着承节、嗣武一起学习。 他现在有三个儿子了,从学、从依以及今年刚出生的从远。 他当然也有女儿,之前还有意让承节再娶折家表妹、表姐为妻,不过在听闻已内定朱氏女后便作罢了。 朱叔宗代表的是另一派势力,与他们这些姻亲豪族不一样,他不想得罪。 朔方军,水可深着呢。 大帅在丰州、河东的铁林都老人是一派,灵夏本地将门式微之后,又与外来户合流,算是一派,边疆豪族、姻亲部落又是一派。三大派之中,还可细分,有的界线则没那么模糊,似乎各派之间都有渊源,总之没那么简单。 “夫君,承节今后——承节、嗣武今后该寻一些明师了。”见邵树德提到孩子,折芳霭板着的脸立刻换了副表情。 现在孩子们文的方面,全是封绚在教,她是众妻妾中学问最高的,但这样其实不太好,不利于培养儿子的英武之气。 男人和女人来教,肯定不一样的。 “时宰杜让能与我‘相厚’,便找他荐上一二。” 折芳霭想了想,觉得宰相能看上的人,应该是有几分本事的,教教小儿应是够了。 “还需习得武艺……” “贤夫人不是已经找好了么?折家世镇边疆,弓马娴熟之辈不知凡几,便用折家武师吧。唯有一点,需会教孩子。将来这基业,可是要交到承节手上的,若武艺稀松,如何让人心服?” 折芳霭听了,眼睛又眯了起来,左手紧紧回扣住邵树德的五指,低声道:“裴氏和家里的女人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邵树德调笑道。 康氏、哥舒氏在一旁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 十余日后,大纛抵达了地斤泽。 此地筑有一城,曰‘铁斤城’,规制不小,与一般县城相仿。 先头抵达的诸军已经扎完营地,后面陆陆续续还有部队在往这边开进。 铁斤城方面准备了不少木料,都是以前扎营用过的,不过还不够,还得临时砍伐。 走之前,看来得让嵬才部补种一些树了,不然多来几次,森林就要消失了。 邵树德两手牵着承节、嗣武,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 此次讲武,是两个儿子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场合下亮相。 承节虚岁七岁了,嗣武也已经八岁,有些事情,是该让他们逐步接触了。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不可能和常人一样——儿子若是没教好,万事皆休矣,一切全为他人做嫁衣。 长女邵沐也跟了过来。他是邵树德诸亲生子女中最年长的,今年已经九岁,母封氏。 对了,邵大帅也算子嗣繁多了,如今共有四子七女。 长女果儿,已经嫁人。 次女沐,九岁,小封所生。 长子嗣武,八岁,母赵氏。 嫡长子承节,七岁,母折氏。 三女醴,六岁,母野利氏。 四女羽,五岁,小封所生。 五女泽,四岁,母嵬才氏。 三子勉仁,四岁,母大封。 四子观诚,三岁,母诸葛氏。 六女思,三岁,母折氏。 七女福,一岁,母没藏氏。 这次带了次女和两个儿子一起过来,众妻妾除小封外一个不落,她们住铁斤城内,不参与田猎和讲武,算是过来游玩踏青的——四女邵羽病得很厉害,小封没心思外出,留在家里照顾。 妻妾们过来,准确地说并不全是游玩,事实上诸将、文职僚佐、诸豪族也都带了家眷子女,算是一场大型社交聚会。 男人们玩男人的,女人们也有自己的政治活动。提聚镇内人心,夫人们的社交圈子也很重要,不可偏废。 “拜见大帅。”新任地斤泽巡检使魏善德躬身行礼道。 魏善德就是嵬才善德,嵬才来美的父亲。 嵬才部前头人嵬才苏都去年病逝了。 彼时邵树德正在关中,特地遣幕府掌书记卢嗣业返回灵夏吊唁,以及处理最重要的权力交接问题。 横山两部及六大巡检使部落,邵大帅许诺他们代代世袭,永不更替。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有叛乱风险的。国朝盛时,就许诺松漠都督府的都督世袭,结果底下人太有本事,威望很高,都超过头人了,但却没机会当上真正的首领,最后只能造反。 当然世间事有利有弊。坏处是让底下人在部落里没有上升空间,要么忍着,要么外出投军,内部压力不太好宣泄。 好处则是这几个家族算是与邵树德绑在一起了,草原部落的继承,可从来都是很混乱的,以力为尊。这八个家族等于是借了朔方军的力量压制内部反对者,不与邵氏站在一起,还能怎样? 除非本人英明神武,将内部理得很顺,没有反对者。 嵬才来美的父亲嵬才善德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新一任巡检使。 “嵬才巡检使起来吧,都是自家人。”邵树德温和道。 “魏使君是大王姻亲,何须如此见外,快起身吧。”折芳霭坐在邵树德身侧,亦道。 虽然坐在灵武郡王身旁的不是自家女儿,有些可惜,但魏善德可不敢怠慢。 若灵武郡王称帝,折氏就是皇后。 他知道在汉人的地界上,皇后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在正式场合,帝后二人一起接受群臣朝贺,并称二圣。 皇帝“亲耕”,皇后“亲桑”,皇后有谥号、尊号、入宗庙附陵,还可以干政,这是从前朝就有的传统。 太宗的长孙皇后曾说“妾以妇人,岂敢与闻政事”,这话搏得了满朝文武的赞扬,但也从侧面反应,皇后是有插手政务传统的。 北朝遗风,“女持门户”。自魏至隋,再到国朝,后宫干政者总计七十余位——话说,国朝已经百余年没册封过皇后了,这个得太尉为使臣册封,规格很高,后世有些朝代,就直接派礼部官员册封了,地位差距确实不小。 “大帅,诸般物事都准备好了。”魏善德小心翼翼地说道:“饮宴所需材料、田猎之所、讲武场地都已经完备,宋副都护亲自主持,定不会出纰漏。” “我听闻拓跋思谏叔侄愿降,有使者至此,奉上礼物若干,可安排好了住处?”邵树德又问道。 招降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是拓跋思敬出面办的,费了不少功夫才在沙碛找到他们。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拓跋氏出逃这一批人,过得太不如意了! 先是北奔草原,依附于回鹘、鞑靼,靠自己的勇力取得了一定的地位,甚至还死了人。 但随后又被鞑靼酋豪所嫉,不得不带部落出奔沙碛,与河西党项姻亲部落搅和在一起。 现在的拓跋部,实力不强,撑死了出个四五千骑,而且就剩叔侄二人了,苍凉得很。 眼看着朔方军威势越来越强,已无任何可能翻盘,投降这个选择也就摆上了台面。叔侄二人知道,如果不降,朔方军很可能派人过来征讨。只要被找到部落所在地,拥有大量骑兵的邵树德可以轻易将他们撕碎。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白接受他们投降,而是要求他们“戴罪立功”,配合朔方军剿灭甘州回鹘李仁美残余势力。 乌姆主毕竟是正牌可汗,影响力还是有的,不将其擒杀了,总是一个隐患。 思谏叔侄二人同意“背刺”李仁美,就等邵树德派出大军了。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也会征集各部族兵,一同出兵。 李仁美的妻女都被他收入了房中,已是不死不休之势,他的积极性甚至比邵树德还高。 收降拓跋叔侄、剿灭李仁美之后,沙碛河西党项诸部也要剿抚并用,慢慢收服,成为邵树德征战天下的“燃料”。 “回大帅,已安排好,并未让外人知晓。”魏善德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下去忙吧。” 待魏善德走后,邵树德见厅中只剩下侍女和亲兵,便将折芳霭搂在怀中,道:“几日后观阅诸军,便让承节随我一起上高台。” “好!”折芳霭脸上绽放出了妩媚的笑容,轻声道:“夫君做主便是了。” 这就是定下名分,明确继承人。 当然以邵大帅的威望,他当然可以更换继承人,保管折家在军中为将的那批人不敢炸刺。但何必呢?除非能力不足,实在扶不上台面,不然嫡长子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 第399章 亮相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陆小峰直到11月0日这天才“巡狩”归来,这令枯等月余的南铁副总裁徐向东更是有些不满。好歹他们公司在本土也是一家闻名遐迩的大型企业,旗下分公司众多,目前仍保留在手头的核心资产尚有南锥两洋铁路、兴南港码头、阿劳坎港码头、南铁渔业公司、南铁贸易公司等诸多非常挣钱的企业,其一年的营业额,说实话把黑水开拓队卖了都比不上。 结果现在如何呢?黑水开拓队队长陈科先是提出了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帮助他们修建铁路),且态度强硬,不惜以南铁未来的贸易商品来源为要挟,这使得徐向东不得不紧急从烟台搭乘船只来到尚处于修建中的海参崴港灭火。不意刚到此处,却又被告知,陈科因故紧急回返庙街县,处理数起土人暴动事件,将商谈事务的全权授予了新任乌苏里江地区行署专员、警备司令陆小峰,这更是令人心生不满。 不过这也就算了,跟陆小峰谈就谈嘛,多大个事,左右也是拒绝。但这厮竟然带兵去各个土人部落宣示威风去了,然后磨蹭了一个多月才返还,让五心烦躁的徐向东等得差点发火。相信若不是今年天气突然变冷,近海已经开始有细碎的浮冰出现,出海航海要冒险的话,他已经乘船返回山东了,省得在这破地方受鸟气。 但不管怎样,人家现在回来了,徐向东再不满也只能稍稍收拾心情,与人家好好谈一谈有关投资海参崴港务及铁路的事情。 陆小峰的归来在城内引起了一阵轰动,因为与其一同来到海参崴城的,还有数百名女真俘虏及一些表示顺服的部落长老、头人们。这些世居半岛及附近绥芬河流域的土人们,从来都是极为现实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以前他们被清廷打服了、打怕了,因此表示臣服,给他们上贡、出丁,获得互市贸易的机会,同时从那里时不时地接一点赏赐,自然就成了清廷铁杆,给东岸人制造了不少的麻烦。 但现在,先是东岸人在乌苏里江一带设立的五个定居点常年与他们互相征伐,虽然东岸人一直没能占得上风,甚至人员、物资损失都很大,但难道土人的损失就不大了吗?在这多年的互相厮杀中,清廷只出过寥寥数次兵马,且一次也只出动几百人,等于是大部分压力都让当地土人扛了。这时间短的话还好说,时间若是拖得像现在这般长,焉知他们就没有怨言吗?想想也不可能! 这次陆小峰调集了数百人马,带足马匹、食水和弹药,首先从金角半岛上的土人部落开始清理,然后延伸到左边绥芬河入海口一带,大小十数仗,毙伤俘海西女真诸部落千余人,而自身的伤亡只不过一百多人(其中超过一半还是在一次复杂地形中遭敌人伏击造成),一下子在附近区域打响了名声,使得一些多年来早就对东岸人的威风有所耳闻的土人部落闻风来投,局面一下子就打开了。 陆小峰接下来的打算,是打算强制迁移一些不怎么听话,在此次征服行动中被击破的部落到海参崴周边定居。然后再给那些主动来投的部落头人们一些赏赐,比如烟丝、蔗糖、绸缎、烈酒之类的稀罕物,再给他们部落一些数量严格控制的钢铁武器、箭矢、皮甲乃至战马(当然是去过势的了),让他们迁移到一些交通节点附近居住,屏蔽海参崴外围安全的同时,也连通着与双城子一带的联系。 徐向东耐着性子又等陆小峰这么折腾了两天。两天后,也就是11月日,双方这才面对面坐在一起,商谈起了有关南铁投资的事情。 “实话实说,现在我们公司的财务负担非常沉重,根本负担不起同时修建两条铁路的计划,更何况这第二条铁路还看不到盈利的前景。”甫一开始,徐向东就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了,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公司为修建胶烟铁路是做了非常多的前期工作的。我们提前两三年时间就开始盘点、清理资产,并与一些接盘的客户谈好了价格,同时还召开股东大会,通过了暂停分配利润五年的决议,为此才凑得二百万元现金,作为胶烟铁路的启动资金。说句实话,这二百万已经是我司短期内能够拿得出的全部资金了,目前已经存入了位于联合工业信贷银行的胶烟铁路项目专用账户内,随时支取,购买各类铁路器材、支付各类保险运输费用、雇佣各类工程技术人员。而在登莱这边,我们还通过质押铁路的方式,从台湾银行那里贷款了一百万元现金,用于支付在山东雇佣民工修建铁路的津贴、食宿费用,这部分同样是专款,存在台湾银行的胶烟铁路项目专用账户内,任何人不得挪用。” “三百万元资金砸下去了,看起来很多是不是?但我告诉你,陆专员,这点钱是不够的。我们一开始的预计有些过于乐观了,现在看来,这条铁路的总成本飙升至四百万元已经是大概率事件,我们公司正为此愁上加愁,四处想办法找资金呢,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危急时刻,额外花钱到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修建一条丝毫看不到盈利前景的铁路呢?”徐向东说道。 他前面所说的有关胶烟铁路成本的事情倒也不全是虚言。事实上目前看来,南铁公司自筹的二百万元现金在本土花销都有些紧了,买铁路器材固然是大头,但运输、保险费用也不少,工程技术人员的雇佣费用(想让人家去登莱,必须得高工资、高补助)更是不可小觑,因此是不可能有余裕支援登莱这边的。 而在登莱这,从台湾银行贷的一百万元款子用来支付民工的工资、食宿费用其实也有些紧,按理来说是远远用不到四五年的,正常来说也就够一年的开支。这个时候就要靠登莱开拓队出马了,他们手头有一支尚余两万多人的生产建设兵团(其余已陆续移民至东岸本土),这个兵团的开支全是由他们自己承担。铁路线附近的烟台、福山、宁海州、栖霞、莱阳、即墨、胶州、胶县等地的百姓也被地方政府定期征发,上铁路工地干活,这些费用也是由当地政府自己承担的。 这样算下来,等于是最可怕的人员费用被登莱开拓队方面内部消化了,南铁公司的负担大大减轻,他们只需再额外雇佣一些民工修建车站、货场及其他铁路附属设施,培训未来铁路的工作人员。开支省一点的话,一百万元有点紧,但缺口也不是很大了,要知道,登莱开拓队政府每年也将援助铁路项目部分粮食、役畜、草料和药材,这也节省了相当一笔开支。若铁路修建四年的话,这部分价值怕不是也上百万了,非常可观。 综上所述,胶烟铁路如果能够四年时间完工的话,那么这条铁路的修建费用将在三百余万元。如果再把登莱开拓队援助的物资、征发的劳动力折算进去的话,其成本怕不是达到了四五百万元,足足是本土的.5倍,确实非常惊人。同时也可看出,南铁公司与登莱开拓队政府,为了这条铁路真的是拼了老命了,多年积累为之一空,实在再没精力搞第二条线路平荣线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平荣线短时间内都没精力搞了,那么试问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金角半岛上修建铁路呢? 陆小峰听徐向东这么一说,顿时有些懵,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思路,说道:“其实成本的问题,之前陈队长也已经和我交代过,台湾银行或西北垦殖银行那边,是够可以多贷一些款子?胶烟铁路质押出去才换了一百万贷款,这肯定是太少了,我觉得还可以额外再贷个一百万元出来。这样的话,我们再找朝鲜人想想办法,让他们出个两万以内的劳工,还是有可能的,这样一来铁路也不是不可以修建了吗?至多差个几十万元的款子,我们再想想办法,如今呼玛堡那边的金矿已经复产,每年总能有个十多万元的收益,几年下来也差不多了。徐副总裁,我们的诚意真的是很足的,你看如何?” “我们能说点实在的不?”徐向东揉了揉额头,看着陆小峰,说道:“你们黑水开拓队说破天,现在能实打实算在投资的只有一个还不知道能够稳定产金的呼玛金矿吧?就算你们能稳定出产黄金,一年能收个十五万元上下,三年也就不到五十万元,离保守估计的0万元铁路修建资金还差得远呢!即便你们真的可以迫使朝鲜人再出个两万人——先不谈他们会不会炸毛——自备粮食、工具来免费修路,那么其实还差个百八十万元的现金缺口呢,这怎么解决?别跟我说让我们贷款,我司不接受!” “我们现在捕鲸产业稳步发展,高级毛皮产量也与日俱增,出口至山东、宁波的腌肉、咸鱼数量也逐年增多,更兼有库页岛工业基地的存在,经济潜力非常大,未来贵公司要在登莱发展,肯定无法抛开我们黑水开拓队的,徐副总裁就真的不好好考虑下?” “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徐向东瞥了一眼陆小峰,淡淡地说道:“陆专员这样说话,我可以理解为是威胁吗?是,你们可以这样做,可以让我们在登莱的发展受到很大影响(主要是影响铁路附属地的商业经营),但这不是我们无原则退让的理由!一百万元贷款的包袱,我们还真的背不起,更何况你们真未必能令朝鲜人乖乖派人来修路,这次修海参崴城他们已经闹了一肚子气了。” 徐向东这样一说,话就有些僵了。(未完待续) 第400章 士兵王 大顺二年六月二十,晴。 金雕优雅地划过天空。 地表之上,波光粼粼,湖沼遍地。 树林之内,鸟鹊翔集,婉转吟唱。 野鸭悠闲地浮在湖畔水面上,时不时啄食一口鲜嫩的水草,状极欢快。 金雕悄无声息地扑飞而下。 野鸭感受到了威胁,振翅欲飞,嘎嘎乱叫。 金雕如何能放过到嘴的食物,闪电般冲了下来。 “咚咚咚!”惊雷般的鼓声响起,金雕低飞掠过,直冲前方。 原野之中,到处是整整齐齐的“方块”。 方块之内,不时闪现银光。 更有那如林旗幡,在风中飒飒作响。 “咚咚咚!”第二遍鼓声响起。 一个方块开始移动了,他们举着寒光逼人的利刃,缓步前进。 一开始走得很慢,渐渐变得快了,前排也将兵器朝前方落下。 队列很整齐,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沙沙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孟知祥口舌有些发干。 他举着一面长幡,策马立在原野中。 对面一整个方阵的步卒正举着长枪步槊朝他压过来。 槊刃银光闪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知祥甚至在上面看到了血光。 “呼!”第一排集体放平长槊,加快了脚步。 孟知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早上饮了太多水,想尿。 “噹噹噹!”击钲声响起。 方块如同被施加了咒语一般,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旗幡线后面。 “啪嗒!”豆大的汗珠从鼻尖落下,溅入脚下的尘土之中。 十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 单骑突阵,别的不谈,光这份胆色就异于常人,世间有几人能面不改色做到? 原野上一片寂静,唯余旗幡飞卷的飒飒声。 孟知祥抬头看向远方的高台,有旗号传令。 他如释重负,与十余袍泽一起,策马离开了停止线。 “咚咚咚!”第三遍鼓声响起。 “哗啦啦!”一排刀盾手前出,半跪于地。 旌旗倒下。 前面数排军士也荷枪跪了下来。 “呜!”角声响起。 四周一片静默。 这是射箭环节,但对面还有一个军阵,都是自己人,当然不能真射了。 “咚咚咚!”第四遍鼓声响起。 半跪于地的军士迅捷起身。 整个方阵不约而同小步快跑,人人神情肃穆,甚至堪称狰狞。 “杀!”军士们在第二条旗幡线前停止,长槊凶猛地朝前刺出。 “唏律律!”擎着长幡的质子们几乎控制不住战马,更有一个富商子弟的马儿直接狂奔了出去。 张淮鼎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胯下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他努力控制着不出丑。 很快,高台上有命令传来,他们依次离开了阵前。 对面也行来了一个方阵,两阵人数相当,长戈相向,杀气腾腾。 “咚咚咚!”第五遍鼓声响起。 高台上亮出了两面旗帜,一青旗、一白旗。 左厢开始抽队,从方阵调整为了一字横阵,阵中击鼓。 右厢保持方阵不动,击鼓回应。 这是“导演部”预设的讲武方案,两军都已调整完毕。 很快,右厢开始变阵了。 他们的军士训练有素,在军官的口令和小旗指挥下,变换成了一个锋矢锐阵。 变换完后,击鼓示意。 左厢在对面变到一半时,也立刻改换阵型,变成了偃月阵。 变换完后,同样击鼓示意。 …… 高台之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左厢来自铁林军,两千人,右厢来自武威军,两千人。 双方见招拆招,临机变换阵型,动作有条不紊,显然训练有素。 “其余诸军,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邵树德扫过一众衙将、幕僚,问道。 诸将脸上多有不服,但慑于大帅积威,没人反驳。 “铁林、武威二军,人赐钱一缗、羊两头,各归本阵。”邵树德下令道:“下一阵,丰安军、天德军。” 对抗演练继续进行。 丰安军、天德军对抗完后,是经略军和定远军,再后面时天柱军、天雄军…… 其实表现得都还可以! 尤其是经略、定远二军,几乎全员老兵,阵型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忙而不乱,充满着一种异样的美感。 铁林等军,其实还夹杂了少许关东新卒呢。虽然已训练了一年,但终究无法和老兵相提并论。 这还是列阵,如果比体力、比枪术、比箭术、比经验、比心理素质,更是多有不如。 邵大帅夸铁林军,大伙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服的,表现没比咱们好多少嘛! “某最喜阵列而战。”邵树德一边观看,一边说道:“阵列是诸军根基,一日不可荒废。善于列阵之外,还要技艺纯熟,敢战愿战,士气高昂。做到这点,没人冲得垮我们!” 诸将自然连声应是。 “二郎,今日观阅诸军演练,如何?”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问道。 “威武!”邵承节回道,这大概是他贫乏的词库里唯一能找到的形容词了。 众人都笑了。 “你今日认识了将士们,将士们可认得你?”邵树德又问道。 邵承节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说话。”邵树德脸一板,道。 见到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父亲板着脸,邵承节有些慌张,立刻点头道:“不认得。” “那就随阿爷去认识下将士们。别的藩镇我不管,但邵家儿郎,岂可不与将士们亲近?”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慢慢下了高台,在亲兵的簇拥下,朝正席地而坐的众军士走去。 “此为铁林军。”邵树德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道:“阿爷十余年心血所在。你以后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一定要信任铁林军。回到军中,要比回到家中还自在惬意。随我前行。” 看到大帅过来了,军士们纷纷起身。 “这是李三郎,铁林都时便在为父帐下效力了。岢岚军出身,那会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武艺稀松得很。” 军士们闻言哄堂大笑,李三郎面红耳赤。 “而今李三郎已是副将,屡立战功,披甲步射,十箭中六七。吾儿,须知世间万般事务,只需勤学苦练,总会有进益。” 承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是尤二郎,以前昭义军的,都是老人了。”邵树德又走到一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胸脯,道:“铁塔般的汉子。攻兴凤之时,身披数创,犹自酣战,乃世间一等一的壮士!” 尤二郎是个粗豪的汉子,全身披甲,往那一站,确实很有压迫力。 “这是赵大郎,从为父手中赚走了一个舞姬。” 众人再度大笑,脸上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破李昌符之战,赵大郎勇猛无比,斩首六级之多,其中还包括两个队正。”邵树德继续介绍道:“吾儿须谨记,勇士,要以礼相待,不可折辱。” “镇内,无人可折辱勇士!” 军士们听了,心情舒爽,纷纷高呼。 一些关东新卒、泾原同州降兵也够着头看。这个大帅,与军士们的关系倒挺融洽。 邵树德带着儿子继续前行。 一大一小两人,都穿着大红色的戎服。每到一处,军士们都围在旁边,时不时高声大笑。 邵树德认识不少铁林军的下级军官和老兵,有些人的事迹娓娓道来,可能当事人自己都记不太清细节了,但邵树德就是能一口讲出来,显然是花了大工夫的。 高台上众人远远望去,父子二人就像士兵的王者。每至一处,都有人围拢过来,军官们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也不管。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为底气,处理镇内事务,当可举重若轻。 武威、丰安、定远、新泉、经略等军,亦是铁林系,最初的军官和老兵都出自铁林军。 掌握了这些人马,邵氏在朔方的地位就无人可以动摇。 深入军士,赢得军心,国朝唯太宗一人做到。 离开铁林军之后,邵树德又带着儿子到了一军阵前。 “大汗!”亲军司直辖的两千步骑纷纷拜倒。 榆林、沃阳两宫部属,外加拓跋、六谷两部,总计两千人。之前有五百兵借给王卞,现在也归建了。 这批军士,平日训练由都护府亲军司负责,兵力调动由统军司管辖。 “二郎,这便是我邵氏私人部曲,非幕府经制之军也。”邵树德轻声介绍道:“然亦需善加笼络,赏赐不断。此军名曰‘侍卫亲军’。过几日,为父要到榆林宫、沃阳宫住阵子,召集各部头人,联络感情,你在一旁好好认识认识。” “知道了,阿爷。” “邵家的本钱,都在这里了。”邵树德摸着儿子的头,笑道:“是不是吓一跳?” 邵承节看着尽皆跪地的侍卫亲军,他们明显都是先生所说的‘羌胡’,真的可以信任吗? “侍卫亲军昨夜才赶到,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吾儿何不赏赐他们酒肉?” 邵承节看了眼父亲,见他用鼓励的眼神示意,犹豫了会,便用稚嫩的嗓音说道:“赏好吃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翻译去传令:“人赐酒五合,奶、脯各五块、果子一盘。” 侍卫亲军们听了,喜气洋洋,纷纷对邵承节拜谢。 小儿受宠若惊,邵树德紧握着他的手,让他坦然受这大礼。(未完待续) 第401章 抉择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就在徐向东不得不滞留在海参崴与一帮人“欢度春节”的时候,1680年正月的胶东半岛,也正迎来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 因为去年下半年河北一带发生了规模不小的地震(邻近数省有震感),死伤人员数万,就连北京城都倒塌、损坏三万余间房屋,因此现在满清上下正是焦头烂额,忙于赈灾、抚恤的时间段,根本没有过多的精力搞东搞西,因此山东西四府那边也消停了,胶莱新河沿线常年进行着的小规模袭扰战也偃旗息鼓,让东岸人很不适应的同时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作为东岸人统治中心的烟台县,登莱开拓队队长、登莱保安司令刘建国刚刚在城外的一间著名戏院内观看了名曲《牡丹亭》,然后便直奔火车站,打算乘坐火车前往福山县过年。 烟台火车站是去年年中建好的,由东岸著名建筑设计师孙大鹏设计,南铁公司监造完成。蒸汽机车不是最新式的拉普拉塔之星系列,而是比较老式的野蛮人系列,但在第一次出现火车的登莱大地上,也已经非常不错了,可以说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启蒙也不为过。 火车头后面挂了中规中矩的八节车厢,照例是一节煤水车厢、六节货运车厢及最后一节客运车厢。六节货运车厢内装满了来自黑水的腌肉和咸鱼、来自朝鲜的蜂蜜和烟草以及部分来自日本的零碎工艺品,客运车厢内则坐着刘建国这类黑水开拓队上层的头头脑脑及随行护卫人员。 他们乘坐的这班列车之前已经检修过好几回了,再加上司乘人员又是高薪从本土派驻过来的老手,这会开起来果然又稳又快,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鸣着汽笛驶进了披红挂彩的福山县火车站——虽然福山县往南还修建了五六公里的铁路,但已经没必要再往前了,总不能让火车开到荒郊野地里去过年吧。 而说到这个铁路,就不能不提一下如今令人瞩目的胶烟铁路的修建进度。这条纵贯胶东半岛的铁路按照原计划,是分别从烟台、桃村、胶州三地同时开建的,目前已经修建了差不多一年出头的时间,其中北段修通了大约三十公里左右,烟台至福山县已经可以投入运营;中端比较尴尬,桃村往北修建了不到十公里的样子,进度略慢,大有潜力可挖;南边的进度则是最快的,胶州港到农业县份即墨县之间已经全线通车,这段里程当在三四十公里的样子,非常不短了。 这三段铁路加起来,差不多已经修通了75-80公里的样子,已经超过了铁路总里程的三分之一,但却才花了一年出头的时间。不过考虑到在这之前铁路沿线地方政府已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因此第一年修建起来肯定是非常便利的,但从第二年开始可能就要慢一些了,故整条胶烟铁路修通的话,在资金不断的前提下,可能还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前提是登莱开拓队政府不在此基础上继续加大投入劳动力的数量。 与清廷地方官员出行不同的是,东岸人可不流行什么耆老士绅相迎(这不废话么,当初登莱在明末清初被打成一片白地,地方秩序完全崩溃,这才三十多年时光,哪来的耆老士绅),不过该有的排场还是有的:福山县县长以下主要官员全部到场,同时还有一支从登莱新军第三师借调来的乐队。 乐队奏起了东岸国歌,刘建国满面笑容地下了火车,然后与福山县的官员们一一握手,末了,开玩笑地说道:“我刘某人给你们送年货来了,感谢诸君去年一年的辛苦与努力,希望来年再接再厉,将福山县建成王道乐土一般的存在。”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应该的。”福山县长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早年大顺农民军军官出身,跟随郭升前往山东,后来辗转之下进入了东岸人的体制,厮混了三十年后混了个烟台县长。福山县长这个职位,不需要你多聪明,多有能力,经济发展其实不需要你多费心,反正围绕烟台做好服务就是了,这个职务需要最多的还是上传下达的通畅及执行命令之坚决,而这一点他无疑都具备,且做得很好,所以在福山县这个有着八九万民众的大县县长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多年。 “明年要更抓紧,不能放松,我刘某人急啊。”刘建国回过头来又握了握他的手,说道:“胶莱新河防线还处于持续修建之中,工程量浩大,远远未谈得上完工。你们福山县作为后方援建县份之一,明年也要持续出丁、出钱、出粮,在胶莱河防司令部的统一部署下,完成自己份内的活计。胶烟铁路你们县到桃村之间的路段,也要继续出人、出粮,南铁公司会适当支付一些人员雇佣费,但肯定是不太够的,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当然了,自己县里本身的建设也不能落下,我知道你们在大搞水利,这很好,很重要,我也很支持,搞好了的话不光福山县百姓受益,烟台军民也能沾光。只是,这样一来的话,任务是不是繁重了点,你们自己要心里有数,不要让民间出现动乱。” 其实,不夸张地说,现在整个登莱开拓队各县——尤其是胶烟铁路附近的州县——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一样,各种活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民间丁壮也被征发得厉害。这若是搁在明清顺那样的古代封建王朝,早就因为种种原因导致大规模民乱了,因为这徭役也实在是太繁重了!不过,好在东岸人的体制与管治方式与明清等国有些区别,中间士绅阶层巧取豪夺、压榨剥削得较轻(古代徭役很可能会拖垮一户家庭),上层也发放大批钱粮下去贴补,底层百姓因为均田地三十多年也有一定积储,因此到现在总算支应了下来。虽然民间已经可以算是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不过倒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大规模的动乱,毕竟还没到那份上,且东岸大军的威名也不是假的,没人敢轻易造次。 不过好在胶莱新河防线与胶烟线铁路修建完毕以后,很多地方就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毕竟现在平荣铁路的建设还没有一点影子,无论是登莱开拓队还是南铁公司,大概都不会在胶烟线刚刚全线通车的时候就上马平荣线,那不可能,更没必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刘建国在福山县一直待到了正月初四。在这一天,他亲自到了铁路建设工地上,与早期开工的三千多民夫会了会面,给大家发放了一些腌肉、咸鱼,同时还一人关了两块钱的饷银,算是过节费意思意思了,顿时也引得工地上欢声雷动,士气略略有些上涨。 随后,他便与四百名来自福山县的新兵们一起——位于桃村的登莱新军第四师的新兵,福山县供应了四百人——步行前往南边的桃村火车站,打算看望一下已经组建了八成左右的新军第四师,顺便也给他们发一批年货——年货就是随他们一起乘火车过来的物资,目前已在福山县换马车往桃村输送。 桃村的登莱新军第四师下辖三个步兵团、一个骑兵团及若干团直属部队,总兵力在7500人上下,火器比例极高,长矛手已不多见,现代化的程度还是非常之高的。这个师的师部及一个步兵团就驻扎桃村,骑兵团未来将移驻莱阳县,其余两个步兵团则会在文登、威海、宁海州、荣成等登州主要城市之间轮番戍守。当然如果前方有情况的话,不排除这个师收拢兵力,全师开拔西进至胶莱新河,与早就组建完毕的登莱新军第三师一起守卫河防的可能性。 新军第四师组建完毕后,浙江方面新军第五师也将尽快完善,同时登莱开拓队辖区也将逐步裁汰、改编一批仆从军之类的老式部队,为登莱新军第六师的筹建腾出空间。毕竟,胶莱新河防线漫长无比,未来虽然河面宽阔、工事坚固、火力凶猛,但也需要数量足够的士兵来守御。如果将旧军全数调走的话,那么至少要三个整师即.万余人的兵力来填补各个节点,然后第二线还需要一些机动部队(至少1-万人,暂时可以用旧军来代替)来查漏补缺,如此整条防线才能高枕无忧,登莱才能高枕无忧。 刘建国对此事当然也是非常清楚的,且一直也着手在做。只不过,裁汰旧军、收回地盘从来就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弄不好就会逼得人家造反(这不是没有过先例的)。所以这种事只能慢慢找机会,慢慢裁汰,用尽量温和的方式削减仆从军将领手里的兵权,最终达成平稳过度,任何操之过急的行为都可能导致不可测的后果,故必须慎之又慎。。。。。。(未完待续) 第402章 局势 七月盛夏的夜晚闷热异常。 作为义从军副使,高仁厚当然不用如同军士们一样在毬场上被蚊子咬,他还是有住处的。 已经亥时了,仍然在就着油灯翻阅档籍。 义从军这支部队的来历,他以前只知道个大概,现在翻阅了军史及其他籍册,算是明白了脉络。 居然有人说这是杂牌!杂牌能有这么多铁甲? 高仁厚也是从低级军官一步步起来的,军营那点事当真如掌上观纹,一清二楚。 义从军两都,横山都三千人,战兵一半,人人披铁甲,选的都是身高体壮的横山党项勇士。野利、没藏,更是大帅姻亲,非常受信任。 青唐都五千众,乃拣选青唐吐蕃降人精壮入军,是大帅另一重身份下的“臣民”。 “老夫此番上任,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放下籍册后,高仁厚笑了笑,神色云淡风轻,似乎心情一如往常,并无什么担忧。 “明公心志坚如铁石,自不会为小人所扰。”幕僚杜晓说道。 杜晓是宰相杜让能的次子,年岁不大,还不到三十。考了几次进士了,至今还没考上,本还在家温习功课,准备再战呢,结果父亲让他到灵夏“游历”一番。 这个游历嘛,大家都懂。杜晓很快就被朔方幕府聘用,然后派到高仁厚身边,帮着处理文书方面的事情——如果有赞画军机之才,当然也可以,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而杜相公也属实有意思。现在还在朝堂上时不时说邵树德的坏话,结果暗地里派了二儿子到朔方幕府谋职,圣人若是知道了,还能信任他吗? 听闻朝廷最近从各藩镇幕府中征辟了一批文职僚佐入朝为官,看样子也是对京中朝官的水平有些失望。杜相公此举,大概是心灰意冷吧? “军中武夫,凭本事说话。”高仁厚听杜晓这么一说,便笑了,道:“老夫亦知过往有些事做得不妥当,但我老了,不想改了。大帅既如此信重,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异日南下华州,定然为大帅攻取陕虢。” 杜晓但笑不语。 义从军军使可是大帅的姻亲没藏氏,高将军如此豪言壮语,怕是会惹其不快,以后少不了为他转圜化解。 听闻当年陈敬瑄派高将军攻伐东川,许其节度使之位,其实也就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真想让你和我平起平坐。 但高将军统兵才能不错,攻下东川后,竟然没有请辞,而是大大咧咧地受了节度使之位,让陈敬瑄起了杀心。偏偏高将军还不自知,对陈敬瑄没有丝毫防备,直到两镇交恶,还想着化解关系,和睦如初,这处世之智慧实在一言难尽。 “明远觉得如今中原局势如何?”高仁厚打开了窗户,让屋外的凉风吹进来。 老高年纪不小,火气倒挺大,这夏夜委实太闷热了一些。 “朱全忠狂飙猛进,李克用左右为难,李匡威贼心不死,杨行密静待时机。”杜晓答道。 高仁厚没问他为何只提这四人,事实是明摆着的,就这四人有进取之心,其他人或者只想割据一方,或者想进取,但受限严重,无力为之。 “继续讲。”高仁厚坐了下来,说道。 “朱全忠实力最为强大,兵比大帅还多,兖、郓、徐三镇,危若累卵,非其对手。破此三镇之后,便有两个方向,一者南侵淮南,二者北伐魏博。” “为何不是先攻河东,再伐魏博?” “伐魏博,便是为了攻河东。先剪除克用外围羽翼,将其逼回河东,然后再数路出师,一举攻拔晋阳。” “李匡威有何贼心?明远可知?”高仁厚用考较的语气说道。 “河北三镇,上上下下,数代联姻。艰难以来,更是多次联兵抗衡朝廷。幽州兵精粮足,户口繁盛,更有草原蕃部提供战马,实力在三镇中首屈一指。镇州王镕年少,匡威轻视,言辞多有托大,以长辈自居,一直想着吞并镇冀,随后再谋易定、魏博。若让其掩有此四镇之地,便是全忠亦不敢轻撄其锋。” “宣帅杨行密,善抚百姓,然兵不精粮不足,屡战屡败。今岁以来,孙儒举淮、蔡之兵渡江南下,田頵、安仁义数战皆北,挡不得蔡兵一击,行密治下各城闻蔡兵至,皆望风自溃,不敢言战,最后还是靠着大水退了蔡兵。其人,尚需静待良机。”杜晓又说道。 孙儒在淮南祸害得实在太厉害。饿殍遍野,人自相食,竟然无财力养军了,于是只能去江南劫掠。 蔡兵勇悍,杨行密、钱镠被杀得惨败,各部奔溃。 前阵子孙儒进攻行密老巢宣州。行密凑了最后三万兵,决死一战,结果还是大败。本来又要跑路了,结果老天爷发威,难得一遇的洪水淹没了蔡兵营地,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 杨行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然他这个宣歙节度使也将地盘尽失,名不副实。 孙儒退兵后,杨行密壮着胆子攻滁州、和州,当地留守蔡兵一降一走,声势稍振。 杨行密,是有才能的,但兵太差了,这是他的死穴。 “李克用呢?”高仁厚又问道。 “克用左右为难,已不足为虑。”杜晓说道:“以如今之局势,河东两面受敌,只会越打越弱。克用吞并昭义五州,泽潞委李罕之镇守,然其残暴无比,动辄劫掠,民失稼穑,逃散略尽。邢、洺、磁三州,经年征战,府库空虚,百姓嗷嗷待哺,然克用还在大肆征兵,其人,竟还不如全忠。若非河东形胜之地,早亡矣。” 高仁厚站起身来,心情有些激昂。 河东,在北方诸镇中底子应该是最好的,但被玩成这副德性,李克用难辞其咎。 大帅若要兵进中原,该如何选择呢?如今看来,没得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攻伐王重盈父子。李克用若有见识,当不会坐视,这又是一个难题。 ****** 大同城下,气氛凝滞。 诸军轮番上阵,屡攻不克,死伤惨重。 非诸军不用命,实在是云州城坚,城内守军人数也多,在粮食没有耗尽的情况下,强攻实乃下下之策。 李克用也不想徒伤人命。 围城战中,从邢州等地征发来的军士死伤七千余,再打下去就要哗变了,因此他下令撤军了。 历史上李克用围城五个多月,就是打不下来,最后赫连铎军食耗尽,不得不弃城而走。 这会大同军根本没有粮食耗尽的迹象,李克用在众人劝说之下,不得不黯然退兵,以后再找机会。 “大帅,须做最坏的打算。”回师的路上,盖寓道。 他的声音不大,显然怕被其他人听见。 李克用眉毛扬了扬,道:“数镇联军都被击退了,何惧之有?” 大帅这话声音也不大,盖寓心中有数,又道:“全忠已转兵攻时溥,而今正是机会。” “什么机会?” “今可转兵攻河北。镇冀四州,户口近百万,王镕年少,取之不难。云州无钱无粮,唯一堆凶兵……”盖寓说道。 这个年代的河北,可能是大唐最富庶的地区,江南都比不上。 艰难以来,偶有战事,但大体平静,生活安定。 富饶的大平原上人烟稠密,盛产丝绸、粮食,盐铁之利亦不少,还和草原有贸易往来,取之可成帝业。 王镕一次能拉出来“十万骑”,李匡威动不动发十万步骑,即便其中包括大量临时征召的州兵、县镇兵、土团兵,那也非常惊人了,没有点经济基础是不可能的。 河北真正败落,还得是北宋三易回河,彻底将这片富饶的土地折腾完了,而此时却是全国的精华。盖寓劝李克用攻河北,便出于这个目的——河东本来人口是不下于成德等镇的,但现在不行了,必须从外面找补。 “君可知赫连铎的粮食哪来的?”李克用的神情有些不满意,问道。 “自然来自西面。”盖寓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大帅不妨当不知道的好。” “你!”李克用不意谋主竟然这么说,有些怒气勃发,道:“邵贼如此欺我,便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帅待如何?”盖寓问道。 “秋收之后,粮草充足,某便提兵北上,攻朔州,非得出了这口气。”李克用一甩马鞭,直接走了,不想再听盖寓劝。 道理他都懂,但心里不舒服,大不了与邵贼拼完了,一起死了算了。 “大王何事如此盛怒?”王妃刘氏掀开马车车帘,笑语吟吟地问道。 李克用沉默不语。 刘氏是河东大族,夫人也知书达理,兼且智计百出,李克用一向敬重,但这会心情不好,不想答话。 “前些日子,弟妇书信而来,言鄯州麸金甚多,已遣巧儿打制金器,腊月前送一批过来,为大郎庆贺生辰。”刘氏招了招手,李克用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弟妇为人,可比义弟强多了。”李克用冷哼一声。 刘氏笑了笑,道:“妾原本也打算送一些金银器到灵州,可听闻有军士劫掠矿场,矿监不能制……” “这帮杀才!”李克用骂了一声,道:“回去便整顿军纪。劫掠百姓、矿场者,皆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夫君小惩即可。军士们也是怨赏赐不足,心中不爽利罢了。而今府库不丰,若好好拾掇一下,鼓励生产,民勤于稼穑,府库丰殷,军士们自然就不劫掠了。”刘氏拉着李克用的手,笑道:“夫君乃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些小事,交给专人去做就是了。河东表里山河,向称沃壤,只要百姓安定,何愁不富?” “夫人所言甚是。”李克用也是知道好歹的人,但很多时候控制不住脾气。 随着年事渐长,其实好多了,但盛怒之下依然会打骂军士,乃至杀人。 至于听不进劝,那就更多了。河东将佐们都知道,大帅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劝,否则下场多半不妙。 “先回晋阳,不去朔州了。邵贼奸猾,又穷兵黩武,料想精穷精穷的,野无所掠,不如去打王镕小儿。”李克用吁了一口气,道。(未完待续) 第403章 谋划 又一支军队南下了。 顺义军压根就没去参加讲武。他们返回灵州之后,领了一次赏钱,邵大帅与安休休、李铎、何絪三人长谈了一会,随后便原地休整,直至接到出兵的命令。 夏日暴雨成灾,道路泥泞无比。 何絪刚刚去坊州领取草料回来,溅得浑身是泥。 安休休、李铎二人则在杏城镇一带打猎,优哉游哉。 “下雨还上山打猎,被山洪冲走才好呢。”何絪一回来就气不打一处,直接坐到胡床上,把靴子扔给亲兵去擦。 “挽马借到了吗?”安休休很快便接到消息,从杏城镇赶了回来。 “借了二十余匹。那个驿将属驴的,就是不肯借,最后从中部县搜刮了一些。”何絪气道:“幸好老李没去,要是发起病来,保不齐就把驿站拆了。” 安休休一哂,道:“去看看。” 何絪刚要起身,才想起靴子让亲兵拿去擦了。够着头一看,李铎的靴子在,于是直接拿来套在脚上。 靴子有些小,穿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他借回来的挽马。 “马蹄都开裂了。”安休休一看便摇头,继而怒道:“不会钉马掌吗?” 钉马蹄铁,一般只在铁骑军、飞熊军中流行。因为这两支部队是要长途奔袭的,随便怎么凿蹄、修蹄,还是不太能够适应。 不过随着众多河西羌胡进入军中充当辅兵,现在各军属骑兵也开始钉马掌了。 河西羌胡有这种习惯,尤其是龙家部落的人,善于相马、养马,也善于制作马蹄铁、钉马掌。 中原骑兵,因为极少长途奔袭,是没这个习惯的,他们惯于修理马蹄。虽然隋代就有壁画给马钉马蹄铁了,但正如水车那样,别以为发明了什么东西就一定会有人用,那不可能。推广是大问题。 安休休在从河东逃奔朔方之前也没见过这玩意。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在看到到灵夏乃至河陇,有很多对马蹄磨损极大的地形之后,才认识到其价值。 当然朔方军除铁骑、飞熊二军外,目前并不强制给战马钉马掌,但驮马、挽马、骆驼等后勤役畜,还是强制钉的。 眼前这匹挽马,很显然没有钉好,导致马蹄开裂了。没办法,中原缺少此类技术人才。 “军中有没有回鹘人?”安休休问道:“嗢末人也行,让他们检查下所有挽马的马蹄。” 李铎很快骑着马儿赶了过来,恰好听到安休休的话,便笑道:“军使,要回鹘粗汉做甚?有那功夫,不如去寻妓女伶人。” 安休休直接一脚踹了过去,满头金发都要竖起来了,没好气道:“这会到中原了,把你们那套收敛一下。若是干犯军纪,被抓起来宰了,我可不会去求情。” 李铎一夹马腹,轻巧地躲了过去,笑道:“军使,这次会碰见张全义么?” “你要作甚?”安休休问道。 “我想吃他肉。”李铎说完这话,又一夹马腹,轻盈地往前一跃。 他以前骑术没这么好的,但在凉州戍守两年,快闲出个蛋来,只能锤炼武艺和骑术了,进步还不小。 安休休懒得理他,招呼亲兵将地图拿来,仔细看行程。 顺义军四千步骑从他们身侧经过。 天气炎热,道路泥泞。 铁盔下满是疲累的面容,双腿在泥泞中机械地迈着步。 一辆马车陷进了泥坑,怎么都出不来,急得辅兵队正破口大骂,还不如牛车! “今晚赏赐酒肉!”有传令兵骑着马儿,从相对干燥的草地上冲过。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起来,感觉双腿突然有了力量,不由地加快了几分速度。 很快一队骑兵冲过,将烂泥溅到了步兵们身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纷纷问候骑兵的祖宗十八代。 李铎见了哈哈大笑:“这才像样。一路死气沉沉,我还以为是铁林军呢!” 大顺二年七月二十一日,顺义军四千步骑越过坊州,直朝同华开进。 ****** 一片乌云涌了过来,挡住了炽热的阳光。 沃阳宫内外,大群牧人被动员了起来,清理庭院。 行宫还在修建之中,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住人了,只是看起来疏于打理,或许他们也没想到,大汗在宫殿没完工之前就要急着住进来吧。 庭院里到处是晒蔫了荒草。 院子外面的灌木丛里落满了鸟粪,几只鸟雀旁若无人地落在上面,叽叽喳喳。 一处平整的田畦里,满是西瓜的藤蔓。 这是大汗喜爱的食物,特地从河西引种过来的。宫帐司的人甚至还打了个深井,炎炎夏日,将西瓜泡在井水里,据说格外香甜。 楼车沿着沃水慢慢行走。 裴氏有些困倦,她侧着身子,抱着邵树德的腰,将头靠在男人的怀里。 她现在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大帅对怀了孩子的妻妾格外优容。 邵树德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公函。 删丹、西使城两大马场,合计送马三万余匹至灵州,幕府正打算遣人带往同州沙苑监,借用一下朝廷的牧场。 丰州永清栅也拣选了六千余匹马,准备发往银州银川马场,随后再与银州马一起送往华州。 朔方军打仗,与别的藩镇不太一样,对马匹的需求量、消耗量太大了,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最近邵树德都打算在凉州再建一马场了,持续扩大战马来源。 蒙古人能做到一人5-10匹马,超卓的机动性真是让人羡慕。朔方军的优势就是骑兵,焉能不将其发扬光大? 马匹之外,骆驼也准备了不少。 河西、朔方二镇十三州,本来就养了很多骆驼,这次征集了上万峰,先养在夏绥的官办牧场。待时间差不多了,便带往同华,运输后勤物资。 对于王重盈父子,邵树德并无恶感。事实上从王重荣时代开始,这家人就挺神奇的,长袖善舞,到处结善缘。 说起来,邵树德还欠王重盈不少粮食没还呢。当初符存审带着四万百姓过境,吃吃喝喝,消耗不少。 “大帅,李别驾已经出发了。”亲兵十将郑勇在外面轻声汇报。 李别驾就是李杭,出使专业户,此番又是前往晋阳。 裴氏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邵树德将手放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带你回闻喜看看。”邵树德开玩笑道。 “妾从小在长安长大。”裴氏笑眯眯地说道。 这…… “罢了,也不一定能攻下河中。”邵树德将裴氏丰腴的身体往怀中揽了揽。 他的动作很轻柔,因为裴氏肚子里有自己生命的延续。 “河中有封氏。”裴氏轻声提醒道。 邵树德奖励了她一爪子,继续想事。 河中镇一府四州,你说哪里防御最严密?那当然是理所河东县啊。 河东县哪里最紧要?当然是蒲津关三城啊。 大河西岸的河西县一旦失守,西关城、中潬城、东关城就直面朔方军的兵锋,这三座关城一破,大军可直逼河东县。 李罕之可以在晋、绛二州快乐地跑马,但若让他来攻蒲津关、河东县,多半要碰个头破血流。 就算王重盈真打不过,人家把浮桥一烧,你岂不是傻眼? 河东县看似与同州仅隔着一条黄河,但其实稳得很。 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控制陕、虢二州,也就是把王重盈之子王珙的地盘拿下。 这需要朝廷的配合。 镇国军节度使可以设立了,华州之外,增领陕、虢二州。或者改叫肃宗朝出现过的陕西节度使也无所谓,就是要个名义罢了。 朝廷那帮子人,应该很愿意看到朔方军与关东军阀打起来。 “狗咬狗”嘛,都指着我崩盘呢。 陕虢东面,就是张全义的地盘了,即河南府和汝州。 如果一切顺利,那就要和朱全忠对上了。他“二舅”王重荣已经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发兵救援“大舅”王重盈和“表弟”王珙。 此事不能操切,先看看河东的反应再说。 车队辚辚而行,数日后终于抵达了沃阳宫。 参加讲武、田猎的大部分部队都返回灵州了,如今跟来沃阳宫的只有铁林、天雄、天柱、铁骑、飞熊五军。 五军之中,四军都驻扎在沃阳宫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铁林军则护卫着大批物资前往云州,交予大同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赫连铎也将赶来沃阳宫拜见邵树德。 他一个儿子在灵州做质,女婿去年被李克用擒杀,与河东之间无丝毫和解的可能。 李匡威之子李仁宗也被李克用抓了,至今没放,也没杀。赫连铎心里当有数,这时候谁最可能救他。 不过乱世军头,儿子重不重要也很难说。 比起幽、檀、蓟、涿、瀛、莫、毅、妫、新九州之地,便是再死一个儿子也值得啊——毅州就是原来的河北武州,僖宗将其改为毅州,领文德一县(今宣化),本汉下洛县,北魏置文德县,国朝升武州,有雄武军,中和年间在雄武军复置文德县,李克用后来又将其改回武州(新旧五代史中多以武州之名相称,但此时应叫毅州)。 对了,泾原镇的武州已经被邵树德上表撤掉了,所领的萧关县并入原州。真正的武州(阶州)已经被收复,自欺欺人的假武州再没存在的必要。 “大帅,有幽州使者来了。”郑勇过来禀报道。 “将陈、赵二位请来。”邵树德放下西瓜,说道。(未完待续) 第404章 使者 “你是卢文进?”邵树德坐于凉席之上,问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一左一右,都把目光投向幽州使者。 “灵武郡王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卢文进有些惊喜。 “刘仁恭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卢文进有些奇怪名镇西北的邵大帅为何关注刘窟头,不过还是答道:“蔚州失陷后,刘将军败退回范阳,遭到责罚,被打发去督建岐沟关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岐沟关,好熟悉的名字。 “李帅遣你来何事?” “回灵武郡王,吾帅欲攻蔚州,报陷子之仇,望河西劲兵相助。”卢文进答道。 这哪是为了救回被抓的儿子啊,这是嫌儿子死得不够快吧! 李匡威,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以! “陇西郡王乃吾义兄,吾不欲伐之,使者请回吧。”邵树德说道。 卢文进有些惊讶。 你上次不还出兵了么?十余万大军横于云州以北的草原之上,诸族震怖,纷纷走避,简直比东面的契丹还吓人。最后迫退了河东大军,威风凛凛,怎生这次就不想打了? “灵武郡王可是金帛有所不足?也是,大军征讨,耗费靡多,我家大帅愿助——” “不必了。”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随后话题一变,询问道:“卢将军可知契丹迭剌部涅礼一族有个叫耶律亿的少年?” “知道。”卢文进答道:“涅礼一族世任夷离堇,自涅礼起,凡七世十六人。耶律亿之伯父耶律释鲁任本部夷离堇,兼部落联盟夷离堇,以侄耶律亿为挞马狘沙里。此子有计谋,善征伐,已小有名气。” 契丹部落联盟,实行的是蕃汉两套制度。 开元四年,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率部众投降,“制以失活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将军兼松漠都督”,其手下八个部落酋长,皆拜为刺史。 又在其府置静析军,李失活为经略大使,部将可突于为副使。 朝廷派员至松漠都督府,对其军队进行整编,分配草场、农田、丁口,契丹兵有了那么点国朝府兵的意味。 从这时候起,契丹便军政分离了。松漠郡王、都督是最高领袖,有大义名分,但军权由静析军副使掌控,实际权力其实要大过郡王或者说是部落联盟长。 可突于后来果叛,被朝廷讨平,开元二十三年加封涅礼为松漠都督。涅礼再叛,开元二十五年讨平,涅礼远遁漠北。 其人也不敢再做都督或大汗了,尊遥辇氏为八部联盟首领,并且盗取了突厥的“无上可汗”尊号,也是够不要脸的。即便辽国全盛时期,怕是也远远比不上突厥。 自此以后,遥辇氏任可汗,涅礼后人任迭剌部军事首长(夷离堇),兼部落联盟夷离堇,掌握实际大权。 目前契丹八部可汗为痕德堇,涅礼后人耶律释鲁为八部夷离堇,耶律亿是耶律释鲁最喜爱、最信任的后辈,并打算将耶律氏祖传的八部军事首长位置传给他。 “契丹最近还安分么?”邵树德又问道。 “不安分。这几年东征西讨,蚕食诸部,鞑靼、奚、室韦等族,咸被驱使,族帐浸甚。”卢文进答道。 邵树德站起身,凝眉沉思。 其实,历朝历代,只要王朝存续时间够长,草原上就总会出现强力政权。这是自然规律,很难改变。 国朝肇建,突厥强盛,在北方还建立了好几个附庸实力,比如梁师都等。 太宗以开国精兵讨平后,一直很注重草原诸部的发展。到了高宗、武后、玄宗朝,一直是军事和外交手段并用,使得草原上始终无法形成强力政权,直到安史之乱爆发。 这种外交手段的纯熟运用,出自北朝基因,与从中原腹心地区兴起的内向性王朝大不一样。国朝不歧视胡人,对草原的了解也很深,经常深度参与草原的内部事务,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效果。 有唐一代,北方草原胡人屡次试图统合,但总特么有内奸,到处是唐朝的走狗,分裂得太稀碎了。回鹘汗国又意外覆灭,最终没能起死回生。 当然即便是藩镇割据时代,北方诸镇武力也强盛。奚人得意忘形之时,被幽州镇讨灭,回鹘余烬欲振作之时,被天德军、振武军、河东军联合讨平。 到了这会,不是突厥人,不是回鹘人,不是奚人,不是室韦人,而是契丹人“站了出来”,再次试图整合草原各部。 邵树德有预感,依照目前的形势,中原和草原大概会陆陆续续兴起几个政权,互相鼎立。大家都在和时间赛跑,谁先建国,并且吞并周边藩镇或部落,谁就占有优势。 契丹目前的实力,也就是一个大藩镇罢了。 对草原,邵树德比较欣赏国朝的做法,要将其视为帝国的一部分,深入参与其内部事务。 明明危险就在那里,你还把头埋沙子里,修个边墙就不管了,任草原胡人在边墙外折腾,这是极其错误的做法。 要有主动性! 国朝以来,突厥、薛延陀那些杂七杂八的草原强权首领,可没几个是死在唐军手里,多半是被自己人或敌对部落杀死,然后将首级送到长安。 你不参与草原事务,就没有影响力,就没法施展外交手段,就不会出现这种危险被掐灭在萌芽阶段的好事。 随着骑兵技术、战术的发展,这个兵种将迎来其黄金年代,威力远超两汉、南北朝,草原民族也将迎来其鼎盛时期。 这时候中原王朝如果还是老一套,继续修长城,修边墙,任由危险蔓延、发展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也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 匈奴和突厥比起来,就是弱鸡,差在装备和组织度。突厥和蒙古比起来,也差了那么点意思,差在战术思想。 “卢将军,你回去便和李帅说,若契丹有变,我愿出兵相助。然李克用乃我义兄,不忍相攻。”邵树德说道。 卢文进有些无奈。 你愿意来打契丹,我们也不敢让你来啊。 多来几次,西奚、室韦甚至山后诸军见识到了朔方军的实力,以后万一入侵幽州镇,不得有人倒戈相向,开门迎降? 他不懂影响力这个词,但意思是明白的,这能让你随便来? 毅州、新州、妫州等地,本就胡汉杂处,灵武郡王这人又“胡”得很,据闻身上兼了好几个头衔,是一个很少见的从边地胡汉交杂之地起家的豪杰,若让他控制塞外诸部,那便是想打河东打河东,想打幽州打幽州,草原就是他的家,神出鬼没,让人难以招架。 “灵武郡王既不愿,此事便作罢好了。另还有一事,我家大帅求购战马五千匹,要青海骢,不要草原马,愿以金银市之。”卢文进道。 “李帅倒是忙得很啊。”邵树德笑道。 五千匹战马不算多,四大牧场就能拿得出,但他不想动用这部分储备。 这笔生意,交给河西嗢末、甘州回鹘、肃州龙家好了,跟着自己混,总得有点好处。 “此事我应允了。”邵树德答道:“你亲去胜州一趟,找都护府宋副都护即可。” 说罢,邵树德便让卢文进走了。 “朝廷那边,须得一人前往。”邵树德转身坐回了胡床,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知道这才是正事。 “怎么,二位皆不愿去?”见两人不说话,邵树德失笑道:“长安是龙潭虎穴吗?” 陈、赵二人干笑。长安那点事,手到擒来,耽误时间。 “既不主动,那我可就点名了。赵大,此事你去。” “遵命。”赵光逢也不推辞,直接应道。 “掌握好时机,现在还没到动兵的时候。”邵树德又叮嘱道。 ****** 李杭轻身入了晋阳。 时隔一年,好像没多大变化。 要说有变化的话,可能地方上更乱了,居然有军士劫掠商旅、百姓,这让他大开眼界。 若不是沿途的岚州、太原府都派出兵将护送的话,李杭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晋阳。 “使者便住这里吧。”河东幕府的一位官员将李杭引到了一处宅院前,道。 “此非驿站,乃何人府邸?望之久不住人了。”李杭奇道。 这宅院前后数进,看样子花费极大,即便在晋阳三城,亦可称一声豪宅大院,居然没人住,奇哉怪也。 “此为贺公雅府邸,昔年灵武郡王曾在此住过多日。”幕府官员说道:“使者既从灵夏而来,住此间倒也无妨。” “如此便多谢了。”李杭也不推辞,直接与随从将行李搬了进去。 见李杭等人都住进去后,幕府官员喊来了一名军将,吩咐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军将带了一队人,将各个大门都看好,严禁出入。 李杭低声骂了几句。 李克用倒是学精了,不让他出门随便逛了。 不过一路行来,虽是走马观花,依然看到了不少虚实。 朔、岚交接的草城川一带,河流纵横,水草丰美,但人烟荒芜,显然李克用没打算在那边花费力气。 若要大举北伐,这种地方怎么着也要设个草料库、粮仓,除非不打算走这条路。 楼烦、古交城一线,隐隐看到不少马匹,应是牧场马监了,李克用总算干了回正事。 马儿最喜欢这种略微带点寒冷,同时有水、有草的地方了。国朝盛时,曾在此置马场,后筑楼烦监牧城,与会州南境的西使城差不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羊肠坂一带的道路坑坑洼洼,多年未曾修缮。仓城也甚破败,甚至长满了青苔,看样子是废弃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克用没考虑过侵攻河中,也没考虑过从岚州北上攻朔州。 进了城后,市面略微有些萧条。至于和去年相比如何,看不大出来,似乎变差了一些,但又好像没有。 时间太短了!若是三年后再来看,或许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克用并未想着北伐,大帅或许可以安心了。”李杭在满是杂草的宅院内转悠着,到贺公雅的书房门前时,直接转身就走。 大帅曾经流连忘返的卧房,他如何敢进。 “唉,大帅不用我之言,竟要错失机会。”李杭随手掐了一根茅草,一边把玩,一边叹道。 李克用很明显不想北伐了,只待其主力东出,攻伐王重盈父子的时机便可成熟。 李杭曾经建议秘密派人接触王珂,支持他当河中节度使,策动王氏内乱,但被大帅否决了,理由是“虫儿性子软弱”。 只是,若王氏无内乱,河中该如何攻取? 罢了,或许大帅本身也没打算取河中,不想太刺激李克用。 过几日李克用应该就会召见了,李杭又将说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保没问题之后,方才回到正厅坐下。 连个暖床的侍婢都没有,这李克用如何待客的?(未完待续) 第405章 不如合兵?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0年5月1日,中雨。 披着一件橡胶雨衣的董大郎一跃跳下了甲板,落在了定海港条石砌就的码头栈桥上。作为名义上的“地主”,仆从军第十师师长丁济在马弁的陪同下,上前寒暄了两句。 丁济今年三十余岁,身材不高,但很敦实。其父乃当年在山东运河一带投了莫大帅的丁惟岳,在父亲年迈去世后,便顺理成章地接任了仆从军第十师师长的职务——仆从军师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在远东三藩本就是惯例,丁济接任师长也是寻常。 但他这个人呢,说起来比较倒霉,或者说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有些倒霉。按说被东岸天兵分到江南繁华之地定海县驻防,本是一件幸事,那里财货甚多,他们丁家只需积累个十年二十年的,就能成为豪富之家。但问题是东岸人虽然将定海县封给了他们第十师,但一不给治权,二不给财权,仅仅只是在郊外划了很多荒地给第十师做“军田”,同时将每年财政收入中一定比例的金额返还给他们作为军饷津贴,这就有点坑了。 虽然,其他仆从军各师每季度领到的武器弹药、军资器械、食品被服及其他一些补助,他们也是有的,且是足额。不过横向对比起其他“土皇帝”们,丁家父子总觉得手头财权太少,没有活钱,靠从地方上收取赋税发家是不可能了。 于是,投敌无门、叛国无胆的丁家父子,到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接受了现实,摆正心态,为东岸人继续扛枪卖命。而为了发家致富,丁家父子无奈之下也想办法在定海县及府城鄞县投资了一些产业,依靠自家在宁波地区的人脉关系及军队系统的便利,做起了生意,一时间倒也挣下了偌大的家业。 及至现在,丁家第二代军头丁济虽然仍然是个没地盘的小军阀、小藩镇,但其家中的财产却不少,也许比不上拥有登州城(即蓬莱县)做封地的第五师师长董大郎,但绝对不比第六师(封地为威海县)师长谢振之流差,更别说封地更为穷困的第十二师(昌国县)师长胡兴邦了,在至今尚存的九个仆从师中基本上是一个中不溜的水准,也算不错了。 第十师的这种情况,也就难怪鄞县方面最近屡次传出风声,要裁撤掉第十师的番号,将其部择优补入如今依然未募足兵员的浙江新军第五师内。这事,丁济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应该抵触心理也不是很大,因为东岸人也允诺在商业方面给予他们丁家更大的好处,姑且算是利益交换吧。 当然了,就算丁济不乐意,这事其实也已经由不得他了,一是东岸人积威很重,他胳膊扭不过大腿,二来嘛这事对仆从军第十师的官兵们难道不是好事吗?你是愿意继续在丁济手下当个没名没分的地方小军阀的大头兵,拿着那点可怜的待遇,还是愿意被新军第五师整编,成为正儿八经的东岸预备役部队呢?该怎么选择,其实一目了然,这是大势,不是他丁家就能挡得了的。 董大郎虽然远在山东,但对南方发生的这些事情其实也不是一点不了解。丁家父子的现状,说实话他是既羡慕也担心,别看他在当年廖逍遥意欲裁汰仆从军时第一个表态支持,但那只是在形势所逼之下的政治投机,不代表他的真实想法。更何况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在接替叔父董学礼的位置接管第五师和登州城后,尝到了个中滋味的他发现自己有些难以舍弃掉目前手里的名位、权力和财富了,因此在廖逍遥放弃整编仆从师的想法后,他便不说话了,继续在登州城当起了土皇帝。 “丁师长如今做得好大的生意,兄弟我在蓬莱,都听闻部下军官们谈起丁家工坊的绸缎,那真是远销诸府啊。只此一项,怕是一年就挣不少吧,让兄弟我好生羡慕,想要东施效颦,却又不知从何着手,真是愁煞人也。”一见面,董大郎就自来熟般得谈起了生意。 “董师长经营的驴皮生意,我在定海也是如雷贯耳,宁波府十县哪处不买那阿胶?董事长凭此一门,也是日进斗金啊,佩服,佩服!”丁济也笑哈哈地说道。 他们两人在这互相吹捧,倒让紧随他董大郎后面下船的第六师师长谢振内心里有些不忿。他是当年在青州起事反清的义军首领谢迁之子,执掌第六师师长宝座不过数年。因为防区在胶东半岛东北面的威海县一带,人口稀少、物产贫瘠,部下人数又多(足有五千之众),因此日子素来过得是紧巴巴的,不能说穷,但在九个仆从军师长里面肯定是处于下游,因此内心之中一直隐隐有些看不惯丁济这类商人成色多过军人的家伙。 不过,威海虽然穷,但说起来穷也有穷的好处,那就是谢家父子二人始终将军队当做自己最大的本钱,将战功作为自己获取红利乃至官职的最主要手段。因此这些年来一直严格治军,生生将第六师这么一支原本在十大仆从师(二十年前最有战斗力的第一师、第二师尚未裁撤,第十一师、第十二师尚未设立)排名末流的乱民部队,慢慢带成了一支数次会操中均表现出色的一等强军,比董大郎部是略胜,比丁济部那是远胜,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内心里的些许不满和轻视,自然不会形诸于色,这点城府谢振还是有的。因此,他很快便加入到了董大郎与丁济二人的交谈中,然后吩咐副官带人去组织先头部队登岸,他们三人则赴城中吃饭喝酒去了。 而在他们走后,最后一个下船的重量级人物则是仆从军第九师(该师防地为黄县)师长牛贵。因为父辈之间的一些龌蹉(明清鼎革之际,时任宁夏总权将军的牛成虎,获悉前明降将董学礼率部叛顺降清,于是杀了他留在宁夏的全家老小),一直与董学礼叔侄二人关系不睦,甚至可以说是恶劣,因此一贯与他们各走各路。 第九师全师额兵六千人,是仆从师当中兵力最多的。究其原因,是因为该师素来敢打敢拼,屡立战功,在仆从军各师要么缩减兵额、要么干脆裁撤番号的大背景下,该师居然获准增加两千兵额,也是异数了。 该师的封地虽然在黄县,但因为战争需要,第九师这些年来绝大部分时间一直在莱州府、青州府一带作战(比如当年趁着山东郯城大地震轻兵疾进攻取昌邑县的就是该部),待在老巢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因此战斗力保持得相当不错,隐隐还在谢振统领的第六师之上,说是九大仆从师里排名第一也不为过,因此牛贵傲也是有傲的资本的。 从北方南下入援的仆从军第五师、第六师、第九师,加起来约一万六千人左右,再加上本就驻守南方的第十师丁济部三千人,这就是小两万兵马了。算上领头的第七混成营儒尼奥中校所部,这就妥妥破了两万了,考虑到他们长期食品、军饷供应充足,士气不错,那么在这南方大地上,也能算是一股强军了,一旦投入到某个战场上的话,肯定能够引起一连串的反应,乃至彻底改变战场局势。 作为此次搜罗移民军事行动的总指挥,第七混成营营长儒尼奥中校目前还在胶州港等船——因为移民本次运输季刚刚结束,很多船只急需修理保养,否则无法出航,故此次南下的大部队尚滞留在山东,只有部分先锋抵达了宁波——他今年已经年近花甲了,本已接到了陆军部调令,将在今年10月份与第七混成营一起归国(第一混成营将入替来远东驻防),不意却赶上了这次行动,算是归国前最后一次捞取荣誉和战功的机会了,因此他本人也十分重视,决定此战一定要打得漂漂亮亮的。为此,即便这会身在胶州,儒尼奥中校却也已经潜心研究起了南方局势,并找来了许多部下一起参详、讨论,为大概于夏季六七月份左右发起的这场攻势,做好相应准备。 1680年5月日,儒尼奥中校带着第七混成营及下江南的大部队抵达定海县。而此时,整个宁波府也已经动员了起来,各县开始大肆征集粮草、物资、役畜,同时民夫也被大量发动了起来,为大军做好后勤服务。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5月日,南方开拓队队长、南方保安司令马文强在鄞县官署内召集儒尼奥及各仆从师师长、后勤及情报部门负责人开会,讨论起了下一步的动向。在这次会议上,马文强提出了将部队投入到邻近的绍兴府一带,扭转如今东岸人在此极为被动的形势,并快速向北推进,争取多多歼灭清廷有生力量,占领包括上虞、余姚、山阴等在内的宁绍平原西部富庶地带,多多掳掠人口、物资、金银及各类珍玩,打击清军士气,动摇其抵抗意志。 这个建议,说实话与一开始讨论的在皖南一带择机登陆,配合顺军江西集团打几个胜仗的提议,是相距甚远的,结果不出意外地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不过马文强的理由却也是现成的,那就是这几年清军杭州大营在绍兴府一带频频用兵,东岸人的压力很大,不但嵊县得而复失,就连新昌守得也很惊险,清军游骑屡次出现在城墙视野所及范围之内,可见形势。 而绍兴府形势之所以如此,其实与浙南鲁王政权的萎靡有很大关系。这个与东岸关系密切的地方割据政权,这些年连续在绍兴府南部吃了几个败仗,损兵折将几达两万人,不但丢了楔入绍兴府的钉子诸暨县,就连一度到手的严州府也在皖南清军(归属南京大营指挥)与杭州清军的夹击下丢失,甚至就连金华府的浦江县也被清军再度夺走,形势反转若此,直令东岸人目瞪口呆,以至于不得不调整重心,想方设法帮助鲁王稳住局势。)与杭州清军的夹击下丢失,甚至就连金华府的浦江县也被清军再度夺走,形势反转若此,直令东岸人目瞪口呆,以至于不得不调整重心,想方设法帮助鲁王稳住局势。)与杭州清军的夹击下丢失,甚至就连金华府的浦江县也被清军再度夺走,形势反转若此,直令东岸人目瞪口呆,以至于不得不调整重心,想方设法帮助鲁王稳住局势。(未完待续) 第406章 消息 天公不作美,才晴了两日,就又下起了雨来。 若等到秋收那会雨水还收不住,这可就麻烦了。 朝廷的地盘越来越小,大伙可都指望着京兆府这二十余县的收成呢。 不出意外,长安的粮价涨了。 很多人都说是因为今年多雨,但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是去年泾师之乱,京兆府西半部分的咸阳、兴平、醴泉、奉天等县受到影响,农业生产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正如今年的所谓多雨。 根本原因还是同、华二州禁止粮食外运。 这两个京东门户州,巢乱以前就吸纳了大量关东来的难民。 黄巢逃出长安之后,继续到河南肆虐,再加上秦宗权等人的祸害,很多百姓再度逃来关中,华州吸纳的人口最多,同州其次。 光这两州十县之地,就有八十余万人口,王卞、郝振威经营得也不错,大量粮食经洛水、渭水输往京城,是长安粮食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今不送了,何故? 还在长安逗留的谢瞳很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问题。 “店家这蒸饼味美。”食肆内,谢瞳借故说话。 这会正是一天内生意清淡的时候,店家也累了,便坐了下来,笑道:“客人倒是识货。此饼所用白面、猪膏都是精挑细选的,便是官人们路过,也会买上一二尝鲜。” “可是关中白面?” “自然是关中的。”店家道:“按说白面还是关北天德军、振武军的最好,开元年间是贡品。就是太远了,寻常百姓怕是吃不起。” “最近米面可是涨了不少,斗米七十余钱了。” “说来也是怪了,粮行那边说同、华二州买不到粮食了,官府不让出境。也就同州沙苑监的牲畜还能往长安运,肯定有事。” “何事?” 店家看了谢瞳一眼,觉得这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就像个屡试不中的士子,这才释然,长安这种人太多了,诸道诸镇都有。 “应是要打仗了。”店家小声说道:“每次打仗,粮油盐布这些物事都要大涨价。将帅们将仓城里的军粮运到前边,后边仓城就得敞开进粮补充。布要拿来赏赐将士,打赢了要赏,打输了更要赏。盐涨价,纯粹就是刮咱们小民的钱补充军需呢。” “店家倒是很懂。”谢瞳肃然起敬,觉得京城的百姓还真有几分门道,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还很健谈,关键是说得不无道理啊! “嘿嘿。”店家得意地笑了两声,道:“见得多了。打个仗,出动数万、十数万将士,哪可能没动静。军士要米面酒肉,马要牧草麸豆,搭帐篷要篷布绳索,挖壕沟要铲镐锹凿,受伤了还得汤药伺候,普通军士死掉就算了,可有点身份的还得棺椁凶具。这次,不出意外的话,华州那边要打仗。那位王使君着急忙慌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客人若不信,过阵子去渭水边看看,很快就要有逃役的华州人跑到渭南、栎阳等县。” “受教了。”谢瞳拱手一礼,道。 市井商徒,对价格最为敏感。 穿州过县的大商巨贾,消息也最为灵通。 同、华二州,因为与长安之间有洛水、渭水航运的关系,商业往来数不胜数。 要在这个地方用兵,没人能瞒得住消息,必然会传到长安。而长安又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不但有各镇进奏院,商徒、士子、官人等各色人等数不胜数。若有心,打探消息十分方便,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在店家那里额外买了一筐蒸饼后,谢瞳与随从回到了进奏院。 进奏官是汴州人,听闻消息后有些吃惊。 谢瞳对他很不满,终日流连花街柳巷,不办正事,敏感性还没市井商徒高,要你何用? 但随即又叹气,这事不归他管。 他现在就是个被东平郡王高高捧起,却又实际远离核心圈子的失意者罢了,能支使得了谁? 好在进奏官在大事上不糊涂,很快便派了三波使者。 一波走蓝田武关道,绕道山南东道,前往忠武军。 一波走长安—太原大驿道,经同州渡河至河中,再前往河阳镇。 还有一波正常走两京大驿道,出潼关,经陕虢至河南府。 “这便要开战了?”进奏官有些焦躁,在屋里坐立不安,嘴里念念有词:“王卞他怎么敢!王珙是死人么?” 谢瞳仿若未闻,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王珙当然不是死人,但借道伐汴,他有什么理由阻止?怕是乐见其成呢。 再者,别说王珙了,便是其父王重盈,也不可能设置任何障碍。 撑死了不让你用蒲津关浮桥罢了,他还没这么傻,除非是朝廷大军,不然谁也别想走这条捷道。 但蒲津关不让走,陕虢却断不会阻拦,他们父子二人就没什么野心,无视即可。 ****** 渭水道之上,折嗣伦穿着新做的戎服,兴致勃勃。 他现在的职务是凤翔镇衙内都知兵马使,兼洋州刺史。 凤翔一府四州,已经是折家的新根基了。 麟州新秦那边,越来越多的子弟南迁,主要分布在凤翔府,相对富庶的洋州也住了不少人。 折家对凤翔镇的经营是下了大力气的。 军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折家子弟为骨干,充任各级军官。 军士部分来自麟州,部分来自庆州,这是折宗本任邠帅时招募的东山党项部民。 最近两年,又募了一些凤翔府、洋州及兴、凤二州羌人部落军士,但数量不多,占不到主流。 折家与邵家乃姻亲,关系自不必说。妹婿有大志,那就帮他打好了,败了又如何?大不了遁去草原之上,还不一样过日子? 而一旦赢了,这收益简直不敢想象,长安、洛阳亦可住得! 独孤氏、长孙氏之故事,折掘氏便做不得吗? 再者,折掘氏乃宇文氏别绪,这身份难道比独孤氏、长孙氏差了吗? 干了! 七千凤翔军,五千步卒、两千骑卒,真没有糊弄妹婿,全是精兵,这次便跟着去潼关,会一会关东诸侯。 “衙内,金州又向洋州求援了。”驿道之上,信使忽至,禀报道。 “李家也是老子英雄儿狗熊。当年攻长安,李详也出过死力,兵也不算差,这才过了十年,就这副模样了。”折嗣伦叹气,道:“冯行袭吃了熊心豹子胆,就这么想吞并金商?” 冯行袭,山南东道均州刺史。 本是该州一小军官。时逢贼寇孙喜聚众数千于汉南,截断驿道,抄掠外镇送往长安的贡赋,冯行袭将其斩杀。随后又鼓动军士哗变,驱走刺史吕烨,被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刘巨容任命为均州刺史。 中和年间,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襄州,刘巨容不能敌,于是灵机一动,率军入蜀,“护驾返京”,随后入朝为官。山南东道遂被赵德諲所据,冯行袭继续当刺史。 冯也是颇有野心之辈。 他对现有地盘并不满意,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邻镇金商头上。 去年泾师之乱,李详本来是要率军勤王的,但冯行袭攻来,便作罢了。随后又因为连续在外作战,餐风露宿,直接病倒了。 冯行袭觅得机会,今年又再度攻来。李详不得不遣使向邻近的凤翔镇求援,折嗣伦接到的便是这封信了。 他骑在马上想了会后,便让人搬来案几,随后下马,摊纸磨墨,给父亲写信。 金商西面便是凤翔府的洋州,再西面则是兴元府,离得很近,救还是要救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冯行袭忒也可恶,也必须给他吃个教训。 如果诸葛仲方愿意的话,凤翔、金商、山南西道三镇联兵,把贼巢均州给打下来。 赵德諲既然不愿管,咱们就替他管管。 理亏的是你,有何话可说? 听闻赵德諲也老迈得可以了,如此昏聩,实在不行的话,趁势杀到襄州去都未必不行。 伏案写完信后,折嗣伦让亲兵带回凤翔府。 想了想后,又写起了第二封信,这是给妹婿邵树德的,重点把李详、冯行袭之间的事情讲了讲。 他觉得,兹事体大,还是有必要提前说下的。 万一与山南东道闹大了,事情不可收拾之时,还得妹婿最终拿主意。 赵德諲的忠义军节度使之位,可是朱全忠保举的。虽说两人貌合神离,但万一逼急了,人家真投靠全忠了呢?岂不坏了妹婿大事? 写完信之后,他又喊来一名亲将,嘱咐他即刻北上灵夏,将信件亲手交到灵武郡王手中。(未完待续) 第407章 全忠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新昌县长闵鸿贵最近颇有些灰头土脸的。 当年东岸人强势的时候,鲁王那边也难得雄起,张煌言亲任督师,三路北伐,一路攻城略地,激战后克复了绍兴府诸暨县,威胁该府西半部分,一度令清廷大为慌张,不得不从杭州一带调兵南下,扑灭各地蜂拥四起的战火。 那个时候,是张煌言麾下拼凑起来的数万人马最为高光的时刻,江南一带早就对南明不抱任何期望的士绅读书人的心底也不由得死水微澜,以为形势可能会起什么了不得的变化,以至于私下里互相通传,蠢蠢欲动。结果呢,现实打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明朝大军果然还是那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还是那扶不起的阿斗,最终还是损兵折将,被清军反推了回去,并且还大损了士气,可谓得不偿失。 而明军既摆,那么所有压力自然都倾到了东岸人这边。于是,在将战线前推到曹娥江中下游地带并成功维持了很长时间后,害怕遭到夹击的东岸人最终不得不收缩防线,增加的兵力的厚度。于是,你便看到了,在嵊县东岸人的抵抗也很微弱,甚至可以说只是虚晃一枪罢了,最终还是将防线收回到了最终的出发地新昌,以应对清军的围攻。 闵鸿贵在东岸军队高歌猛进的时候,曾经一身兼任嵊县、新昌两地的行政主官,给作为东岸陆军主力的浙江新军第二师转运粮草、弹药,安置伤员,忙得不亦乐乎。顺便嘛,也收了不少留用的前清吏员、乡老的孝敬,很是发了一笔小财。 结果好日子没过多久。当东岸人意识到以区区一万多人的兵力铺开上百公里的防线委实有些托大,尤其是在对面是数万经常打仗且装备了大量火器的清军绿营的情况下,这种布防措施的容错率太低,一旦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搞不好就要损兵折将,而东岸人恰恰是损失不起太多的宝贵的兵力的,于是他们果断地就撤了,收缩到了新昌县一带,以拖待变。 而新军第二师都饱掠——咳咳,撤退了,那么他在嵊县待着也没意思。虽然新嵊盆地有着不错的农业潜力,但又有什么用呢?易攻难守就是其最突出的写照,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走人吧!于是乎,在东岸大军回返之前,闵鸿贵就开始组织嵊县相关人员召集百姓撤退,甚至为了让更多的人口迁往东岸人的控制区,他不得不求助军队采取强制措施,一下子成为了千夫所指的烂人,也是郁闷得紧。 现在,嵊县农村的人不好说,但县城里绝大部分人口都被强制迁移并安置到了奉化溪口镇,做一些手工业补贴军用、铺路修桥的同时,也等待移民船只将他们送往东岸本土。而在他们之前,新昌县绝大部分人口,就已经提前被分批送往宁波、登莱乃至黑水地区的集体农场,这会怕是他们中的巨大部分都已经移民到了东岸了。 接连遭逢如此大变,闵鸿贵当真是有些意气消沉,连带着新昌县城里仅有的三十几个警察也跟着唉声叹气。他们现在去大街上,已经没几家店铺还开门营业了,有也是专做军队的生意,他们伸手不得。除此之外,城里日渐稀落的人口与冷清的气氛,才更令他们感到难受——那来来去去的大头兵有什么可看的?半天才能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百姓,真是没意思得很,整得跟个军事要塞一般。 而事实上也差不多,这新昌县现在还就真是个军事要塞了,尤其是大名鼎鼎、能征惯战的第七混成营抵达之后(第十一混成营镇守鄞县,防备余姚方向),虽然此番作战的前敌总指挥、陆军中校儒尼奥对这个军事要塞所在的位置非常不满,认为其过于突前了,不过考虑到现在是进攻阶段,那么这样也省事些。 “闵县长,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客套话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又要恢复到以前的老本行,是的,没错,就是给大军做好后勤服务。奉化县今天派来了两千名夫子,过几天还会有更多的人过来,另外别的县的夫子也不会少,预计总数加起来最终可能会达到三万人之多,管理任务不可谓不重。此外,物资的调度、役畜的使用也需要不少人手,单靠你们新昌县及从嵊县撤回来的这总计不到百名干部或警察,怕是力有不逮吧?”新昌县衙内,儒尼奥中校找来了焦躁不安的闵鸿贵,对他说道:“这样吧,接下来我会调来自各部的参谋来帮助你的人,同时定海县、奉化、象山、宁海四县也会各出民兵二百,监督这些民夫的日常工作。总之就是一条,你的人一定要将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么活计了,前几次干得都很不错,我也有所耳闻,但这次规模这么大,我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胜任。要知道,这次全数归于我指挥的军人总数,已经接近了.1万人。” 听到三万大军这个数字,闵鸿贵也有些吃惊。不过在仔细盘算了一下后,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拍着胸脯说道:“既然上官有令,闵某敢不从命!大帅,放心吧,我一定会将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并将各类物资及时送上前线的,请放心吧。” 儒尼奥中校闻言点了点头,略略放下了一桩心事。他当然不会只信任闵鸿贵的保证,事实上他同样行文了鄞县那边,让他们抽调大批精于计算、统筹的干部南下抵达新昌县,帮助闵鸿贵这个“转运使”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1680年6月10日,在儒尼奥中校的命令下,东岸人正式发起了对清军的大反攻。当天中午,牛贵、董大郎这两支仆从军里的精兵就分别从东、南两个方向向嵊县攻了过去,并于第二日上午发起了猛攻。 嵊县城外,顺利会师的万余登莱兵一字排开了三十余门火炮,与清军展开了炮战。对于嵊县这种迭经战火,未及整修成金汤要塞的城池,用火炮快速轰开城墙,再一股而入是最好的方式,正如东岸人此刻所做的那样。 6月11日,儒尼奥带着第七混成营、仆从军第六师及浙江新军第五师也赶到了嵊县城外。生力军的加入进一步加强了城外东岸军队的火力,使得轰击城墙的大炮数量达到了56门之多,非常骇人。而此时,聚集于此的东岸大军总数也已超过了.5万人,除了留守新昌的仆从军第十二师胡兴邦部三千人、在新昌与嵊县之间交通线西侧进行保护的仆从军第十师丁济部三千人以外,已经悉数到场,清军那是措手不及。 6月1日,守卫嵊县的新任新嵊总兵陈玄礼就悲哀地发现,花大代价从锦州一路送来的六门火炮已经悉数哑火,不是炸膛就是被击毁。说实话,这些年清国铸造的火炮质量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不但重量更轻,这炸膛率其实也是在逐年下降的,但嵊县这会短短两天时间内竟然有三门大炮炸膛,可见战事之激烈,火炮催发之频繁。 及至下午,随着东城墙内外数百名清兵的一阵哭喊,砖石堆砌而成的城墙轰然倒塌了二十多米,一下子奠定了清军的败局。昨天才赶来的谢振便儒尼奥点名,派了两名心腹将领,拣选精锐顺着城墙豁口冲了进去,他们与东岸人传统步炮协同的作战方式所不同的是,这帮来自威海的官兵欺负清军没炮,直接用长矛手冲破了清军的拼死阻拦,杀进了城内。 亲自在后面指挥的谢振心情振奋,不过却也没忘了让麾下军官们记录双方战斗的细节,并重点描述了清兵的意志和作战方式。盖因随着清国对外交流的频繁及军事改革的深入,现在绿营也已经一改以往长矛攒刺、刀劈斧砍的作战方式,火枪兵的比例有了很大的提高,这从刚才第六师冲锋时前面足足两排人被清军火枪齐射打倒就能看得出来,敌人也在变化! 当然了,即便已经装备了不少火器,但小小一个嵊县,在没有大军增援的情况下——因为东岸大批舰船(其实多是空船)出现在杭州湾一带游弋多日,似有择地登陆之事,因此绍兴府内的很多清军被迫北调——嵊县是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东岸三万大军一击的,目前能守两天多时间,按照后世时髦的话说就是:就那点饷银,放几枪,已经对得起皇上了。 1日夜间,嵊县县城告破,毙伤俘清军四千余人。担任总指挥的儒尼奥少校过城而不入,继续带着第七混成营连夜行军,沿曹娥江北上,一路攻拔多处清军汛地、堠堡。而主帅都如此拼命了,下面各将领们自然也不能懈怠,于是仆从师第五师、第六师、第十师、新军第二师等部交替前进,只花了四天时间,主力部队就抵达了素有繁华美誉的上虞县城外。 这个时候,东岸人反倒不急于攻城了。因为对他们来说,民风暗弱、驻兵不多的上虞县不过是嘴边的肥肉罢了,随时都可以吃下,而东边屯驻在余姚县内外的那一两万绿营清军,才是东岸人最大的目标。 因此,甫一抵达上虞县外围,儒尼奥中校就下令各部将骑兵聚拢起来,凑了两千骑,开始在北部沿海平原一带搜索、拦截余姚方向可能西撤的清军,同时截断山阴、上虞一带通往余姚的交通线。此外,担纲主力的步兵集团也开始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夺占一些关键性的堡寨,截断余姚清军归路的同时,也防备西面绍兴府城有敌军来援。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东岸大军的行动清军自然也看得到。而也是在这个时候,绍兴乃至杭州方面的清军高层才恍然大悟,黄衣贼竟然不从海上大举登陆了(只派了一些拼凑出来的由警察、民兵组成的队伍试探性登陆,迷惑清军),而是从新嵊盆地一路北上,且其兵力之雄厚、火力之凶猛、突破之犀利,在南方大约是不少年头没见到了——话说上一次黄衣贼集中数万人马在绍兴府快速突破,是哪一年来着?很多人都记不清了。 不管如何,如今小两万兵马被东岸人切割在了余姚县与上虞县之间,交通断绝、孤悬于外,有面临两面夹击的风险——虽然他们也怀疑东岸人能不能再抽出兵力从鄞县方向发起攻击了——虽然一时间粮食不至于短缺,但军资、器械的损耗却肯定补充不少,这可就难了。要知道,现在清军阵中长枪、火炮的数量也渐渐增多了,别的不说,铅子、炮弹、火药的消耗就不是什么小数目(数日前东岸人围攻嵊县,从城下送返新昌的空火药桶装了五十多辆大车),这若是被东岸人攻得急了,怕是坚持不了太久。而一旦火器发挥不了作用了,余姚清军的形势只有更加险恶,全军崩溃也不是不可能。 而一旦杭州大营丢失了这一两万名还算能征惯战的军队,那么对于局势的影响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未完待续) 第408章 战争没那么简单 “离京兆府还有多远?”洛水之畔的河谷驿道上,粮料使朱亮发问道。 “还有四十里到同官县。” “先休整一下吧。”朱亮看着满是疲惫的土团乡夫,下令道。 作为朔方军的粮料使,在主力尚未开拔之前,肯定要先到前线,建立粮台、器械库,为战争储备物资。 陕虢还是离灵夏核心太远了,粮食不可能长途转运,只能就近使用渭北、华州的余粮,够不够,还很难说。 若是河中掌握在手里就好了。 漕船从灵州出发,一路运至河中镇,再走陆路转运一段,便可至前线。 “战马、役畜的用料再仔细核算一下。”休息当口,朱亮对几个军中文吏说道。 他的算学水平一般,唯做事细致罢了。 不过手底下这些文吏,都是朝廷明算科考试废止后前来投奔的,在军中有些年头了,算术不错,还熟悉军营的每个角落,都是实干人才。 国朝的科举考试,承袭于隋,又有所发展,共有五十多个科目,即进士、明经、明算、明法、明书等。每年都考,不定录取名额数,按实力来选,比如秀才科就因为实在太难,每年录取的人数太少而停办了。 黄巢之乱后,因为无钱,朝廷砍了不少科举考试的科目,明算就是其中之一。有些学了多年的算学生怎么办,自然只能投奔能让他们养家糊口的地方了。 算学考生的要求都不高,因为即便考中了,也只是个从九品下的小官,一辈子也升不了几级,能到七品都是烧高香了,绝无可能进入“贵”(五品)的行列,甚至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是九品官。 其实这会还算好的。明算之类的“副课”受歧视,比不了“主课”进士,但到底每年都考,每年都有人中,中了还真给官做,不是“吏”,是“官”,终究是培养了不少国家需要的人才的。 到了明代,就只有进士一科了,学算术、法律、书法之类的人怎么办? 朔方十州,医学生、经学生的数量已经是国朝规定的两倍有余,今年也在州县层面开办算学了,这又是一笔大开支,一年两万缗钱少不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农学博士也在招募,但不打算在县一级开办了,先办个州学,把马政、育种之类的囊括进去。 至于工学博士、法学博士之类的,先省点钱吧,除非朝廷“赞助”。 “飞熊军现在已有两万七千匹马、铁骑军两万匹,这两军下月就会提前南下,勿要算错了。”朱亮算术不行,因此反复叮嘱,就怕出纰漏。 “遵命。”众文吏纷纷应道。 飞熊、铁骑军二军的马,可真是“娇贵”! 一旦开战,他们连混合了粮豆的牧草都不要,就只要粮豆麸子,做成饼后喂养马儿。 四万七千匹马,一天就要消耗四千二百余斛粮食,一个月就要十二万七千斛,饭量惊人! 说不得,最后还是得和他们理论理论,混一些干草,降低粮食消耗。 铁林军军属骑兵的战马都愿意草、豆混用,铁骑、飞熊二军就这么娇贵? 渭、华二镇,不过百余万人口,能支持得了多久? 但中原也没那么多草场,这又是个问题。 打仗,后勤可真是个大难题,唉!若是京兆府愿意提供粮草,倒是好办多了…… 休息了一会后,车队继续启程。 他们这次装运了许多扎营器械,外加五十万枝箭矢,先期运往同、华储存起来。 这个月还会出发一支驼马队,万余峰骆驼、八千余匹驮马,载运回鹘豆、黄豆、绳索、磨刀石、锹凿、篷布、陶罐之类的各种零碎物事。 这又是一笔大支出。 此外,还要派人去同州,将几个石炭矿给拾掇好了。大军出行,若有石炭用,比樵采方便多了。 大帅不喜欢砍树,军中现在也习惯用石炭了,除非扎营的地方没有。 国朝石炭的使用,以长安和太原为最,而长安的石炭,则主要来自同州,这倒解决了一大麻烦。 远离核心区的战争,成本竟然如此高昂!怪不得大帅下令从绥、夏、灵、兰、渭五大都作院抽调人手,组建同州都作院呢,转运成本太高了。 八月中旬,由朱亮亲自督率的车队渡过洛水,抵达同州。 物资集结正在进行中,人员集结也即将开始…… ****** “此番兵进中原,可想好怎么打?”返回胜州榆林宫的邵树德找来了铁骑军使折嗣裕和飞熊军使杨弘望。 大迂回,首要解决的是后勤补给问题。 “中原可没那么多草场,人和战马如何解决粮食来源?”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瓜果,邵树德问道:“骑兵出发之后,顶多携带十日食水,剩下的如何解决?” “大帅可允许劫掠百姓?”折嗣裕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百姓不肯交粮,可允许屠村屠镇?” 邵树德沉默不语,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且回避不了。 中原与草原不同,没那么多草场给你放牧马匹、牛羊。即便有空地草场,上面长的草的种类也很成问题,靠带着大群牛羊出发,不是不可以,但非常困难,这一招估计不太好使。 “奶酪和肉脯多带些,此物顶饿。”杨弘望见邵树德在思索,在一旁建议道:“或可支持不止十日。” “可以征粮,但尽量少杀人。”邵树德也知道这句话比较无力,事实上别人看见你不杀人,凭什么交粮?另外,乡间普通民人没多少粮食的,特别是如果坚壁清野了,那真的一点没有,你到哪里去补充? “若敌军挖壕沟截断道路,可否允许驱使百姓填壕沟?”折嗣裕又问道。 邵树德有些生气,怎么总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但他有理智,知道这都是现实问题,该死的现实! 他努力回忆起了蒙古人的做法。 蒙古帝国是修史的,他们官方记录文件里,就写到长途奔袭的士兵在断粮的时候吃人肉、倒毙的动物尸体,甚至饿极了的时候连草都吃。 抓来俘虏,每十个人抽一个吃掉,遇到的什么动物都吃,包括老鼠、猫之类。 如果连人和动物都没得吃,饿极了时,在马屁股上插一刀,**马血。 断粮又断炊的时候,直接生吃马的内脏。 长途奔袭,可没看起来那么美好,断粮是家常便饭。 这种残忍劲,生活在富裕地区的人没有,草原上却不少,这也是邵树德喜欢招募草原骑兵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中有很多人从小练骑术。 当然他们都做不到蒙古人那种程度,不是不能像蒙古人那么吃苦耐劳,是没有他们那个残忍劲,道德底线还不够低。 “填壕沟的办法有很多,甚至还可以绕路。”邵树德瞪了一眼小舅子。 从争霸的角度来看—— 驱使百姓填壕沟或许没什么,因为这么做的军阀比比皆是,即便历史上有名的豪杰、开国君主都这么干过。 吃人肉或许也没什么。天下大乱的时候,生产秩序受到破坏,哪有那么多粮食?秦朝末年没人吃人肉吗?三国时没人吃吗?元末明初,哪支义军没吃过人肉?大不了夺得天下后让人粉饰下好了,搜缴各种民间私人记录,降低其可信度,列为野史。 屠城震慑敌方好像也没什么。因为这样方便啊,以后很多城池可能不战而降。 但真这样做了,终究还是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 已经被同化这么多了,再放弃一些仅有的坚持,还玩个蛋! “恁多聒噪!”邵树德站起身,笑骂道:“离了这些便不能打仗了吗?古来豪杰,我最敬太宗,打仗最干净。赶紧滚回去,制定个进军路线。此番敌军无备,注定要吃个亏。吃完亏以后多半能涨点记性,但那是下次了,与这次无干。实在打不下去,你等便撤回,我不怪罪。” “遵命。”二人一齐行礼。 古来征战,豪杰并起,厮杀不休。 有人不择手段,有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同等班底、同等实力之下,前者比后者更容易成功,可以说是劣币驱逐良币。 邵树德觉得自己目前还没经受过社会毒打,或许可以不用急着将道德水平调低,大不了,坐拥关中,控制蒲津关、潼关、武关,慢慢找机会好了,覆灭倒不至于。 折、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看起了折嗣伦送来的信件。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现在重看一遍,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他找来了卢嗣业。 “给凤翔折司徒写信,请他总揽全局,征讨冯行袭。”邵树德说道:“再遣使分至凤翔府、兴元府和金州,说以厉害。三镇联兵,以折宗本为帅。诸葛仲方、李详二人若不愿,某自有处置。” 这三家,除金商是小镇外,凤翔、兴元实力都不容小觑。 诸葛仲方现在有两万上下的衙军,折宗本稍多一些,但也不超过两万五千,金商李详则不足万人。 三家合兵,怎么着也能凑个一万五千以上。 差不多也够了,那边的地形,兵力太多也是个麻烦事。 “攻下均州后,不用急着归还,我要和赵德諲说道说道。”(未完待续) 第409章 风声 徽安门缓缓打开。 早就聚集在外头的百姓纷纷起身,扛着包袱,挑着担子,赶着驴车进城。 城内建筑略有些残破,也有点脏,更有些空,但对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们来说,比起几年前,已经好太多了。 “去年在泽州,李存孝亲率五百骑挑战,旁若无人,四处叫骂,邓将军不忿,亦选五百精骑迎战,结果被李存孝当场生擒。河东这帮贼胚,打起仗来时真不要命。当是时也,可真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胡二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眼见到了一样。” “胡二离得还没我近。我离邓将军被擒的地方有五里地,胡二在十余里外‘见到’的。” “胡二若是在旁边,估计已经尿了。” “哈哈……” 徽安门外,胡二被同袍们一阵嘲笑,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若我在,早就一箭射死李存孝了,哪有后面的事。”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城内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正在嬉笑的众人立刻站好,不再废话。 稍顷,十余骑从城内驰出,很快消失在了天边。 “张将军又出巡了。”有人感叹道。 “今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应不错,张将军急着出去看哪。” “风调雨顺好啊,这世道,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众人说这话时,神色间颇为恭敬。 张大帅初来洛阳时,此地刚被洗过好几次,韩简、秦宗权、孙儒等人,带着一波又一波人马在洛阳打仗,搞得民不聊生,百姓逃散一空。好好的东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城无居人”,“风吹草长”,“鸡犬不闻”。 如今的洛阳人,都是张大帅入主后从外地陆陆续续迁回来的。此外还有大量军士家人,有的住在城内,有的住在附郭的河南、洛阳两县。 生活安定,户口孳养,皆赖张帅之德。 张全义骑着马来到河南县乡间。 “张帅真能人也。”临都驿外,一人下马,拱手道。 “使君可真是大胆,这便来了,也不遮掩一下,某本以为会在深夜见到你。”张全义瞄了一眼四周,蝉噪不已,渺无人迹,这才放下心来,拱手回了一礼。 “张帅何故如此胆小!”来人笑了,道:“坐拥一府一州之地,官至佑国军节度使,兵强马壮,廪足粮丰,某要是有你这本钱,早干个大的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使君勿要戏我。”张全义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全是风霜之色,这是早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左手总是抚于刀柄之上,但他的个人武艺早就荒废,也就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真拔出刀来,打得过谁? 来人笑而不语,踱着步子在驿站前转了一圈,道:“河洛亩收几何?” “一斛一二斗还是有的。”张全义有些不耐烦,问道:“使君亲身而来,所图必大,到底何事?” “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把河南府祸害得够呛。张帅理政多年,十八屯将之故事传唱左近,百姓恨不得给你立生祠,如此应有五万户了吧?汝州多半亦有万户。啧啧,果是能人。哦,对了,差点忘了李罕之,他也个祸害。” 张全义听到“李罕之”三字时嘴角抽了抽,这是他刻臂为盟、相约互保的兄弟啊! “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馀,时时会亲友。”来人看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村落,笑道:“哎呀,河南府这份农人安乐之基业,某也想要。” 张全义身后的亲信听到后脸现怒容,恨不得直接拔刀将这个轻佻小人斩了。 河南府这份基业,当真是大帅披荆斩棘,带着大伙一手一脚拾掇出来的。居然还有人觊觎,当真不知死活,便是朱全忠也不敢如此嚣张! 但张全义很能忍,他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亲信,道:“秋收在即,诸事繁杂,使君若无紧要之事,某就失陪了。” 来人许是觉得拿捏够了,这才收敛笑容,转过身来看着张全义,道:“张帅,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 “若派上大用场,某欠你一个人情。” 来人仔细斟酌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张全义的这个人情有没有价值,毕竟他有过偷袭李罕之的前科,还把李的家眷都俘虏了,但来都来了,这个犹豫也就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开口了。 “张帅可知你要大祸临头了!” 张全义闻言一惊,下意识想到了汴帅朱全忠。 难道伏低做小这么多年,竭尽全力供应粮草、器械,还出兵从征河东,都不能让他满意?这就要动手了? 但仔细一想,朱全忠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是有点章法的。 “君乃何意?” “兹事体大,张帅附耳过来。” 张全义靠了过去,来人凑到他耳边,仔细说了一通。 “好贼子!”张全义气得直跺脚! “此事千真万确,张帅该做些准备了。言尽于此,某这便告辞了。” “使君慢走,今日相告之恩,定不相忘。异日蒲帅之争,力所能及之处,一定相帮,决不食言。” 来人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张全义火急火燎,直接翻身上马,扯着嗓子朝亲将们喊道:“走!” 回去的大道一片坦途。 这条路,是他亲自领着百姓,在农闲时修缮的。 道路两旁栽了很多行道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了。行道树之外,是大片的良田和水渠,金黄色的麦子已经临近收获。 一年丰收的喜悦啊! 想到此处,张全义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贼子!好贼子! ****** “阿爷,今年收成不错啊。”田埂之上,少年郎放下手里的镰刀,面含憧憬地看着遍地金黄的田野。 “一亩能上一石二斗。”老人嘴角含笑,显然心情不错:“待收完秋粮,便去给你姐做身新衣裳。” 家里太苦了。 连年征战,兵荒马乱,汴师过来征粮,晋兵杀来劫掠。打来打去,没打出什么名堂,老百姓却越打越穷,已经揭不开锅了。 老妻和女儿两人就一身衣裳,谁出门谁穿,这像什么样子? 今岁太太平平,老天爷也开恩,风调雨顺,总算可以松泛一点了。 “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吧,养大生了蛋,还可以到集市上换钱。”少年遐想道。 “都会有的。”老人笑道。 在父子二人数里外的小河畔,大群身穿黑衣的骑兵刚刚渡河完毕。 将领看着广阔的原野,伸手指指点点,很快,骑军分成数股,飞奔出去。 在他们身后,步卒们轻装疾行,健步如飞。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脸上杀气腾腾。 骑兵顺着田间小路冲了过来,正在割麦子的父子二人面如土色。 “噗!”长枪一捅,老人捂着肚子倒在了田埂上,鲜血染红了捆扎好的麦束,那是全家人下一年的希望。 少年双眼赤红,挥舞着镰刀冲了出来,但半途即被箭矢射倒在地,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鸦儿军如潮水般涌入怀州。 村庄已经被包围。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入民家,大肆劫掠。 河东连年征战,并不富裕,全军趁着秋收南下,若说没有因粮于敌的想法,可能吗? 老妪跪在门前,涕泪横流,哀求着军士们不要进去。 一将挥刀砍下,头颅飞出去老远。 数人闯入房内,却见一妇人裹着脏兮兮的被子缩在床角,竟然连衣服都没有。 房间内很快响起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狂笑。 村庄外,铺天盖地的晋兵正在集结南下,直朝怀州理所河内县冲去。 这些都是李罕之的兵,他是李克用任命的先锋。 大军行动突然,进展神速,一日内连破两个河阳军寨子,一路冲了下来。 后续还有更多的兵马正在泽州集结。 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兵,足足六万余人,气势汹汹,誓要报去岁汴师围泽潞之仇。 泽州围城战,淮西来的蔡兵四处抓捕民壮,然后扔给他们一枝木矛,以家人为质,逼迫他们往前冲。 民壮无甲,亦不知如何打仗,乱哄哄地冲上去,将驻守在城外的泽潞军士的箭矢消耗了七七八八,尸体填满了壕沟和护城河,给攻城一方创造便利。 当然这些民壮的家人也没落着好,最后不知所踪,或许都被掳回河南了。 泽潞军士并不喜欢李罕之,因为他残暴无比,但同样不喜欢汴人,他们也不是好鸟。 这次先多杀几个汴人再说! 最好一路冲到汴州城下。河阳太穷了,百姓被孙儒杀过一批,还被灵夏的邵大帅迁走了数万人,已经剩不下几个,能抢到什么东西? 不如去抢朱全忠!(未完待续) 第410章 潼关 晋师的大举南下,大大出乎朱全忠的意料。 彼时他刚刚收降宿州,徐州与濠、泗二州之间的联系被隔断,这两州之地都不需要主动去攻,花费点水磨工夫,多半自个就来降了。 濠、泗二州总不能投了杨行密吧?他才几个兵? 蔡兵镇守的寿州也降了,刘弘鄂彷徨无依,被朱全忠着意拉拢,很干脆地降了。 曹州都将郭铢袭杀刺史郭词,亦举城而降。 天平军差不多完蛋了,被打了这么些年,大大小小数十仗,已经被耗干了血。 曹州一降,朱瑄甚至只能靠从兄弟朱瑾出兵帮忙找场子,结果朱瑾惨败而归,“单骑走免”,损兵万余。 朱全忠对这些战果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已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 但凡攻一地,一开始总是最难的。盖因敌方有精兵,有良将,物资充足,上下一心,需得厮杀个几年,将其血放干了,后面才好收拾。 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已是强弩之末。 朱瑾这次拉过来的两万兵,和几年前的两万兵的素质,大有不如,故很快就败了。 往后再打,朱家兄弟狗急跳墙,往往全力征丁入伍,军队人数看似很多,五万大军都能拉得出来。但这五万人,还不如几年前的两万人,一击就溃。 精兵,死了就死了,短时间内哪有那么容易补充。 但李克用大举南下了! 就在汴州上下认为他要攻成德的时候,他却不知道怎么想的,挥师南下,攻入河阳。 朱全忠愕然之余,不得不暂停对天平、泰宁二镇的攻势,抽兵回转,对付河东大军。 与此同时,朔方军大举屯兵潼关,似要东进的消息传来,更是让汴州上下为之失声。 …… “河东动作也太快了!”本来还带着人马慢悠悠地走在银州地界上,听闻河东军已经动手的消息后,邵树德很是恼火,当天就扔下大部队,连铁林军都没管,带着铁骑、飞熊二军兼程南下,于重阳节这天抵达了同州兴德宫。 此时的同华二州,先期集结了义从、顺义两军一万二千步骑,凤翔折家的七千步骑已过渭南,离华州很近。 横山之中,万余党项兵马才刚刚集结完毕,出发不过两三日。 侍卫亲军两千步骑还在洛水河谷之中。 在银、绥二州境内,铁林、天雄、天柱三军还在赶路。 武威军接到消息后,离开了镇守的夏州,这会还在延州境内。 兵力尚未集结完毕,李克用你慌什么慌!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呢,如此随心所欲,要是我这次干脆不出兵了,作壁上观,看你不被朱全忠吊起来打! “大帅,其实李克用未必觉得自己打不过朱全忠。”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提醒道。 邵树德一顿。 河东与汴州之间的直接战争,共爆发了两次。 第一次是李克用攻邢州孟方立的时候,因为张全义、李罕之的矛盾爆发,将河东、宣武两大势力卷入了进来。 张全义依附全忠,但全忠根本没想救他,而是挥师攻泽潞,打算断李克用主力大军的退路,后无功而返,被迫撤退。 第二次就是去年了,因为潞州军乱,献城降全忠。朱全忠联合幽州李匡威、大同赫连铎、成德王镕围攻李克用。王镕临时变卦,没出兵,李、赫连二人没防备李克用主力北上,三万人马惨败。 朱全忠的前线大将邓季筠被人生擒,又被迫撤军。 这两次直接交锋,朱全忠也没占到便宜啊!李克用没被痛打,他真的怕朱全忠吗? “克用怎会集结人马如此之快?” “大帅,克用应是欲攻镇州,早就准备妥当,只待出师了。而今不过转个方向,从泽潞南下,而非东进,故极为神速。” “义兄真神人也!”邵树德突然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陷入了思维误区。 一直觉得李克用被朱全忠打得那么惨,应是不敢主动挑事的。但仔细想想,人家刚刚击破三镇联军的围攻,义子李存孝更是擒下了汴军主将邓季筠。站在李克用的立场上看,他有必要怕朱全忠吗? 或许觉得朱全忠实力强,未必能打赢,但要说有多惧怕,根本谈不上。 再者,诸路兵马围攻,看起来美好,但至今真没看到过能完美执行计划的。 乾符年间围剿李国昌父子,各军步调就没统一过。 中和年间围剿黄巢,你进军了,我没进军,你退了,我特么地还没来得及跑,很难协调一致。 去年三镇围攻李克用,更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时间差,让李克用辗转腾挪,击退三镇大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历史上朝廷组织各镇围攻河东,张濬都全军覆没了,其余各路人马还在行军。 事先约定的所谓时间,就是狗屁,忘了吧。 “盘点下手头兵力吧。”邵树德干脆不多想了,直接坐了下来,让人摊开地图。 即时可用的兵力有三万五千步骑,其中大部分是骑兵。 折嗣伦带的七千步骑快要到了,也可以算进来,这就是四万多人。 华州王卞的兵力已恢复到万人,但其中新兵较多,整体不过训练了一年,不可担纲大任。 在接下来一个月内,铁林、武威、天柱、天雄四军及侍卫亲军三万余人将陆续抵达。 横山党项蕃兵万余人也会赶到。 这就有八万多人可用了,除留一部分守御同州,防备王重盈突然发难外,大概有七万人可以东进。 不,华州及潼关也得留部分人。 万一王卞截断大军归路呢?就像当初朱全忠想攻取泽潞,将李克用的主力隔断在邢州一样,不能不留一手,那么还有六万人可以东进。 够了! 兵力过多,以如今的条件也供给不上。 这六万人的消耗,可比一般的六万人大多了,光靠渭北、华州两地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京兆府那边,可以派人征粮了。 “大帅,今只有一策可取。”陈诚看着地图,说道。 他路上就已经绞尽脑汁,对当前的局势进行了一番剖析。 “讲。” “集结人马,屯于陕虢,按兵不动。” “继续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道。 “晋、汴交兵,若克用胜,对我有何好处?渭北新得不久,人心未复,华州更是外镇,陕虢、河中还有王重盈父子,万一全忠薨了,河南无主,其地尽为克用所得矣。” 邵树德听了心中一动。他的目光,落在了华州、河南府之间那条途径陕虢的狭长脆弱的驿道上。 “且住。”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陈诚后面的话,道:“先去潼关。” “遵命。”陈诚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大帅比十年前城府深了。 那会还能从脸上的表情、细微的动作猜出些什么,现在愈发难了。 大顺二年九月十二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抵达了潼关。 华州、潼关都团练守捉使王卞大开关门,出城迎接。 局势紧张,他已经离开了华州,亲自坐镇潼关,日夜打探关东消息。 邵树德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大概看了一眼潼关附近的地形。 此关第一次见诸史书,应该是曹操征韩遂。 从后汉末到国朝,潼关的位置屡经变更。国朝潼关的位置,是武后年间更易的,北去黄河三四里,东临远望沟、西临潼河东源之禁沟。 其实这里路挺多的,潼关只不过挡住了最好走的一条罢了。 其他小路,朝廷栽了很多树,密密麻麻,不许人砍,还把小路给挖断了。 但架不住逃税的商人多,他们偷偷把挡着路的树给砍掉,把路上的壕沟填平,拼了命地逃税。久而久之,趟出了许多路,现在还在用。 这些路其实很好守,设寨就行了,地利加成之下,敌人很难攻破。 但问题在于,历史上但凡攻到这里的,防守一方都士气低落,兵无战心,往往守不住。 非关不行,人不行! “王使君,明日我要在南原检阅华州将士。”看完了地形后,邵树德在铁骑军、飞熊军的护卫下,进了关城,住在潼关驿内,临走前,突然说道。 “灵武郡王既有吩咐,自无不从。”王卞躬身应道。 “还有何事?”见王卞欲言又止,邵树德奇道。 “大帅可是要东进河南府?这几日有消息传来,张全义召集二十余县屯将、诸衙将、外镇将,州兵、县镇兵、土团兵亦纷纷操练,修缮城寨。此人,可从没在农忙时召集这么多人手的,亦不愿在大头兵身上花这么多钱。” “大军集结,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还是华州这么个四处漏风的地方。”邵树德笑道:“我在渭北一动,王重盈和你都知道了。你在华州一动,王珙知道了,张全义知道很奇怪吗?” 王卞讷讷不言。 有些话,他确实不该问。非朔方军嫡系,甚至连外系都很勉强。 只是实在好奇啊!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王卞离去之后,亲兵十将郑勇突来禀报。 邵树德接过信件,却没有展开看,他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 赵光逢在催促了啊!(未完待续) 第411章 东出 若全部接手潼关,需要多少人手,这是邵树德这两天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潼关,并不仅仅就一座城池。 从位于黄河岸边的主关城往南,在禁沟两侧,还有包括金陡关在内的十七座寨关,都是潼关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这些寨关都位于绝涧旁,或挡着小路,或居高临下,可以驻防较多兵力,但进攻方限于地形展不开,其实非常好守。 到了晚唐这会,大部分寨子地基还在,但本体荒废,久不戍兵,成了走私商人的乐园。 或许,朝廷觉得“树将军”守路,可能比城堡更有效,能省钱就省钱吧。毕竟那些小路都太难走了,过不了大部队,只能让小股人马偷越。 守卫潼关,至少需要三万人,不需要多能打。土团乡夫之类的当然不行,但州兵、县镇兵级别的职业武人即可。 “传令,朔方十州,每州抽三百州兵;陇右十州,除鄯、廓、阶三州外,每州抽两百州兵;泾原、邠宁五州,每州抽两百州兵;渭北五州,每州出三百州兵;河西三州,每周出三百州兵。”检阅完华州兵后,邵树德回到了潼关驿,直接发号施令。 节度掌书记卢嗣业飞快记下。 陈诚在心中默数,这已经是七千八百人了,是正儿八经的职业武夫。 可惜朔方军没有设县镇兵,关东诸侯每县都有百余到千余不等的职业武夫,非地方乡勇,而是常年训练的脱产职业县镇兵,与州兵是一个等级的。 在有些武风浓烈的地方,非职业的土团乡夫,职业的州县二级镇兵,与精锐的外镇军、衙军这等幕府直属部队也相差无比。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朔方军,从夏绥时代诸葛爽罢遣县镇兵起,县一级就缺乏职业武夫戍守,完全靠各乡土团乡夫轮流负担戍守义务。 大帅现在急着重整潼关防御体系,一下子需要变出三五万大军,不知道可曾后悔没有大建州县地方武力体系。 “陇右蕃部,出两千丁;阴山蕃部,出两千丁;平夏、横山党项,再出两千丁;阶、成、岷三州募两千羌人;山南西道、凤翔二镇,各送一千兵。” 一万七千人不到,还差一半…… “先这么多吧。”邵树德说道:“待过阵子,再在华州募个一万新兵。潼关这窟窿,没那么好填。” 陈诚了然。 在华州招募新兵,这该是王卞的活。“过阵子”这三个字,听得让人浮想联翩。 九月十六日,顺义、义从二军抵达潼关,折家军此时已到郑县,侍卫亲军已抵坊州,铁林三军整体已入绥州无定河谷,武威军则还未出延州。 邵树德决定不等了。 九月十七日一大早,他亲率铁骑、飞熊、顺义三军二万七千步骑,以及华州军一万步卒前出,前往陕虢。 小舅子没藏结明领义从军八千步卒守潼关,另一位舅子折嗣伦也接到了命令,过潼关后不要停留,直接东出。 大军出潼关后,趟过十余里长的黄巷坂,直朝阌(én)乡县而去。 大军行经此处时,队伍拉得很长,走得很慢。 队形根本不好摆开,首尾不能呼应,若有人埋伏在原上,数万人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地形,本该是进攻方的噩梦,但总有“神人”将其变成防守方的死地,比如被逼出关,拥挤在狭窄的河滩上,被安史乱军打了埋伏的哥舒翰。 玄宗就很离谱。明明可以埋伏安史乱军的地利,结果出潼关被别人埋伏了,全军尽没,让人匪夷所思。 邵树德没有坐马车,而是骑在战马上。 一边高山密林,一边惊涛拍岸,前路狭窄,还时不时被流入大河的沟渠拦腰截断,只能靠通行速度感人的桥梁过兵。 神奇的地形! 潼关背后的南原之上,南北走向的远望沟、禁沟与原顶之上落差达数百米,如刀削斧凿的深渊一般,将地形隔为数块。 想从沟底过兵,走不了辎重,带不了甲胄,人也不可能多,而且还有寨子拦路。如果这样还能打赢潼关守军,那关中真的该亡。 十九日傍晚,邵树德的中军抵达了虢州阌乡县。 毕竟不是自家地盘,全军在野外宿营,邵树德住进了阌乡驿——这是一个可以与华州普德驿相提并论的超级驿站,规制雄壮。 陕虢二州的官将就像空气一样,完全消失了…… 王重盈父子,直将中立属性发挥到了极致。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各路大军围攻李克用时,晋、绛二州州城都“借”给了韩建、拓跋思恭等人。 “不知王珙可愿将一些城池关隘暂借予我……”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 被找来议事的诸将皆大笑,王卞则笑得有些尴尬。 “敢问大帅欲借何处?”陈诚凑趣问道。 “太多了。”邵树德放下地图,笑道:“肃宗朝将陕、虢、华并为一镇,确有其道理。此三州扼守着两京之间最脆弱的一段通道,若不能握在手里,便无法东出。” “大帅,如此便要朝廷新设节镇了。” “镇国军或陕西镇,此镇节帅便由王使君领之,如何?”邵树德将目光投向被挤到远处角落里的王卞,说道。 王卞满头大汗,直接上前,不料被马扎绊了一下,幸好杨弘望扶了他一把。 王卞戴正璞头,不顾众人嘲笑,躬身行礼道:“此镇至关紧要,出了陕虢,方能称得上坦途,方利于大帅骑军之驰骋。万望大帅三思,某才学不足,治术浅短,唯愿治理百姓,安享富贵。陕虢之地,日夜交兵,非择重将镇守不可。” 邵树德亲自起身,将王卞搀扶起来,温言道:“君之才略,我已知之。收揽关东流民,清理沟渠,营建田园。三县之地,户口殷实,百姓安定,此大才也。且安坐,日后定少不了王使君的富贵。” 王卞心下稍安,侍立一旁。 折嗣裕、杨弘望、安休休等人看了他一眼,暗道这厮倒是机灵,一镇节帅的位置应该是跑不了了。即便不是华州、陕虢,大帅定也会给他安排去处,虽无军权,但富贵却少不了的,也值了。 这年头,能得善终的军头本就不多,得善终的同时还有富贵,更是少之又少。 “明日,飞熊军前出,过湖城县,走北道至灵宝县。王使君便带着步卒随我一起进军吧。” “遵命。”杨弘望、王卞二人一同应道。 飞熊军前出,铁骑军不走,是因为邵树德身边兵少,顺义军、华州军他不敢完全相信,必须要铁骑军留下来压阵。 另外,已经进入陕虢了,后勤出发基地则在华州,中间这一段路可不好走,必须时不时派骑兵巡视、照应。 大军征战,不是玩游戏,也不是写小说,后勤至关紧要。 陕虢的夫子不能征发,目前动员的是渭北、华州两镇夫子,总人数已经超过十万,但还远远不够。 秦赵长平之战,赵国动员了三十多万夫子为前线几万兵马提供保障。这年头运输技术有所发展,役畜数量也多,但保障六万步骑(相当于关东诸侯十几万军队的粮草消耗)的征战,还是非常吃力的。 随着大军越聚越多,渭北镇还要进行更深一层的动员,再征发五万以上的夫子,京兆府那边,也不打算客气了,征发十万夫子,用二十五万壮丁给前线提供保障。 或许还不太够!最好再有十万人的余量,这消耗可真不是一般地大。 …… 葛从周带着三千余骑冲进了洛阳城。 他现在的地位比较奇怪。 若说地位高吧,统军征战的主将从来没他份,那一般是朱珍、丁会、庞师古的位置,从来轮不到他老葛。 论资排辈,嫡系外系,无话可说。 不过他也不急。 东平郡王还是很看重能力的,朱、庞、丁是老人,深受信任,暂时无法动摇他们的位置,但自己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能力,上位是早晚的事情。 援救各个战场,关键时刻以偏师立功,哪次没有他? 此番河东大军南下,不出意外,以朱珍为帅,率军赶赴河阳,东平郡王自督大军,坐镇郑州,随时予以支援。 至于河南府,因为不太放心张全义,便只能派他葛从周过来了,并且拣选了三千精骑,特命全权统率河南府、汝州的全部兵马,挡住朔方军,护卫侧翼安全。 张全义恭恭敬敬地将葛从周迎进了节度使府。 “张帅治河洛数年,某今日只问一句,粮草、器械可齐备?”葛从周连坐都没坐,直接询问。 张全义正打算整治酒席,安排舞姬乐人,与葛从周拉拉交情,不意人家根本没这方面的意思,上来就直接询问。 “自是齐备。东平郡王每次出师,吾都尽心竭力提供饷械。”张全义内心有些不安,这不是他适应的交往节奏。 “洛阳有多少骑卒?” “千余人还是有的,在南边还有数百……” “够了。”葛从周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道:“即刻准备食水和休息的地方,让吾麾下儿郎饱餐一顿,小憩片刻。酒席,破敌之后再吃也不迟。” “可也。”张全义应道,随即找来数人,让他们尽快下去安排。 “步卒立刻集结起来,我要看看。都这时候了,还缩在洛阳,会打仗吗?”葛从周又吩咐道。 张全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葛从周不过尚让偏裨将校出身,地位甚至还不如朱崇节、朱友裕等人。当年随黄王入关中之时,这等人,都不一定能挤到自己身前,让自己记住他的名字。 唉,此一时彼一时,夫复何言。 “城内有衙军六千余、州兵三千,可都要集结列阵?”张全义摆正了心态,问道。 既然没信心对付朔方军,那么把这担子交给有信心的人也好。 “听闻张帅练得许多屯田兵,十八屯将之名远近皆知,洛阳有多少屯田兵?” “万余众。” “皆发下器械,拉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贵为节度使的张全义,向身份不过一衙将的葛从周行礼道。 葛从周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点了点头后,便直接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412章 西行 桃林塞之外,松柏翠绿,流水潺潺。 数十军士赶着大车,说说笑笑。 他们在一处山谷边停了下来。 这条山谷东西长达十五里,两侧峭壁林立,如刀削斧凿一般。谷中甚狭,深险如函,就像潼关附近的远望沟、禁沟一样的地形。 这种地形在西北其实很多,人们称之为“塬”。塬顶非常平坦,可住人,可种地,但缺水。塬的四周是绝崖峭壁,直上直下,塬与塬中间有狭窄深险的谷道通行。 军士们稍稍休息了一会后,便开始捡拾树枝、砍伐杂木。 这条深险的峡谷就像地面裂开的一条缝隙,以前是交通要道,建有关城,名曰“函谷关”,但后来交通改道,关城渐渐废弃,此时谷中松柏荫荫,不见天日,已成了附近军士们的樵采之地。 樵采不是什么好活计,即便在辅兵之中,也没多少人愿干。这会前来的,要么是上了岁数的,要么是技艺不行的,或者干脆就是被人排挤的。 众人休息时高声谈笑,干活时有气无力,正想二度休息时,远处有大群骑卒奔来。 众人连忙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有机灵的人爬上了树,放眼望去,道:“有数千骑,往桃林塞去了。” “你会数数?怎知有数千骑?” “为何去桃林塞?” “是不是朔方军?他们难道没地方住,要去抢咱们的地方?” “不去打汴兵,来抢咱们的地方做甚?” 没人说得清所以然。 桃林塞是陕虢军的一个废弃营地,就在秦函谷关旧址附近,东边是长达十五里的深险谷道,松柏如林,不见天日,西边同样是谷道,直达潼关,但相对开阔一些,有桃林置于其中,故得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骑军奔涌向前,很快便至桃林塞外。他们也不嫌营地破败,直接就将其占了下来。 与此同时,分出一军,直冲灵宝县西北三里的浢津渡口,将其占了下来。 此渡口为大河津渡之要,可直通河中,陕虢军设水手二百人于此,直接被赶走了。 桃林塞、浢津并不是他们仅有的两个占领之处,事实上当大道的曲沃、新店等地,都分兵把守。 驻守灵宝县的陕将朱简有些惊慌,当天就亲自前往理所陕县,求见节帅王珙。 朔方军这架势,不动城池,但把关津要隘都占了,只要他们想,各县之间的联系将被截断,这是要做甚?借道,怎么借成这个样子? 王珙正在府中欣赏舞姬表演,听闻朱简来了后,有些不痛快。 “朱四你又来作甚?”王珙起身来到节堂,看着一脸惶急的朱简,奇道:“难不成有军士作乱?” “大帅怎还敢安坐?朔方军数万人涌入虢州,四处把守关津要地,不见其东出打汴兵,岂非假道伐虢之旧事?”朱简也不犹豫,直接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安知建借道天平军前往长安,遭朱瑄偷袭,三千军尽没于河上。邵树德有此忧虑,也是寻常。其已书信一番于我,言把守诸关隘护卫粮道,并无他意。以此观之,应是担心我尽起陕虢大军断其归路。”王珙想了想后,说道:“夏兵可曾杀伤我陕虢军士?” “不曾。”朱简想了想后,答道。 “此事先不要管。人都放进来了,我镇兵不过万余,散处各地,如何敌之?”王珙抬起右手,几次想捋胡须,又都放了下来,最后方叹了口气,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都集中到两座州城里边。我父在河中为帅,邵树德焉敢夺我基业?数万蒲兵,一旦渡河南下,其归路尽失,他不敢的。” 朱简愕然,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总觉得还有些问题。 可主帅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最后只能怏怏不乐离开。 他不急着回灵宝,而是先回了自家府邸。 他们这些外镇将,于外领头,家人都在陕县,方便主帅监视,经常很久才能回趟家。 其妻张氏见夫君回来,很是高兴,立刻遣人置办宴席。 酒席吃到一半,来了一位客人,自称姓朱。 朱简本以为是哪个冒名攀附的假亲戚,心中还暗哂,我就没几个家人了,你还来攀附,那却是自寻死路,待我好好戏耍一番再杀不迟。 不过在客人自报家门之后,朱简大惊失色,立刻将人引入书房密谈。 …… 石壕镇之外,屯将打开寨门,将人迎了进去。 寨内有营房,有热水,有食物,还有马料。 屯田兵们将马匹聚拢起来,按照骑督的要求,松松肚带,喂些麸子、豆饼。 河南马少,东平郡王大办马政,设了好几个马场。但毕竟时间还短,底蕴还不够,若能像平卢、成德的马政那么兴盛就好了。 战马,是宝贵资源,比人还贵。 敢打敢拼的蔡人到处都是,但能冲能跑的战马却不多见。 灵夏之地,估计与河南刚好反过来。 谢彦章胡乱啃着面饼,同时抓紧时间研判军情。 根据可靠的消息,朔方军已进入陕虢,兵马众多。 兵多,有好处也有坏处。 谢彦章跟着义父东征西讨,几乎就从没在兵力上占过优势,次次打的都是劣势局。 最近一次救援潞州,千余精骑抄小道,避开晋军耳目,突入潞州城,与冯霸汇合,让李克用大吃一惊。 泽州撤围之后,他们又带着冯霸部精兵突围南下。一路上细心大胆,数次冲散当面拦截的晋兵,最后成功突围至河阳。 不知道夏兵比之晋兵如何,若不够精锐,人越多越坏事。 他突然想起了曾在关中见到的夏军骑兵,非常精锐。宣武军中,大概只有踏白都能与之相媲美。 不过他手下的人也不差。数次绕道突袭,临阵破敌,每次都大破敌军。 过几日,便要与夏兵对上了,当年见到的那支骑军,还在吗? “骑督,该出发了。”刘康乂(yì)牵马走了过来,提醒道。 “方略都知道了吧?万一战事不利,怎么走,在哪汇合。如果撤退,往哪撤,都记住了吗?”谢彦章抬起头,问道。 “记住了,定不会胡乱跑。”刘康乂也是老手了,当初跟着黄巢一起入关中的,后来又跟东平郡王一起赴汴,属于心腹核心。 “把各营、各队军官都喊来。”谢彦章不听,直接让手下骑军将官全部集中起来。 “若夏兵甚锐,攻之不利,往何处退?”谢彦章随意点了一人,考较道。 “退往崤坂二陵。”此人答道。 “崤坂二陵何处?”谢彦章再点一人,问道。 “胡郭村。” “可知怎么走?若夜间逃奔,不辩方向,怎么做?” “都带了向导,不止一人。” “夏兵马多,追之甚急,又待如何?” “可利用屯田堡寨抵挡。” “每个堡寨位置可记清楚了?” “记清了。” “我不信,说来听听。” 谢彦章不厌其烦,问的都是看似细枝末节,但却十分重要的问题,见众人都能对答如流之后,才放下了心。 其他人,在他们这番问答之中又强化了一次印象,应该都知道怎么做了。 “出发!”谢彦章招呼众人上马,绝尘而去。 他们带了不少空载的马儿,就为了能够维持机动力。但还无法做到一人双马,这让谢彦章颇感遗憾,得向河北诸藩多买些战马。平卢镇马也很多,亦可采买。 …… 洛阳城外,张全义正在为葛从周送行。 葛从周带着衙军中较精壮的四千人,同时又从州兵、屯田兵中抽三千勇武之士,包括六百弩手,赶着临时征集而来的辎重车辆,向西出发。 这对假父子,真敢搏命!张全义心中忧惧不已。 按照他的想法,夏军此时还没来,自当修缮城寨,坚壁清野,让其野无所掠。 他们的粮道那么长,如果不能在河南府获得补给,很快就会支持不下去。 葛从周同意这一点,下令立刻坚壁清野,只给百姓留下活命的口粮。夏兵若要抢,就抢好了,百姓活不下去,就是他们造的孽。 当然百姓没那么傻,肯定会想方设法藏下粮食,或者干脆带着粮食躲山里去。 河南府并不完全是平原地形,事实上山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少。 但没关系,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大幅度降低夏兵获得粮食补给的可能。 幸好有人提供消息,邵树德也不敢完全信任王珙、王重盈父子,这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七千大军走在通往陕州的通驿大道上。 葛从周仔细看着那些兵,总算衙军还能看得过眼,州兵、屯田兵就只能说马马虎虎了,这还是挑的比较善战的呢。挑剩下的,也就只能守城,若野战,遇到没经历过重大损失,老兵较多的朔方军,估计会一败涂地。 二十二日,大军抵达新安县,领取粮草补给后,西行至渑池县。 这里有两千余驻军。 葛从周在此停留了一天,打探了一下消息,随后出城西南行。 走了一天后,见天色已黑,立刻下令调头,全军向北往永宁县而去。(未完待续) 第413章 硖石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 杭州城外的灵隐寺内,裕亲王福全刚刚上香归来。作为满清朝廷的天潢贵胄,爱新觉罗·福全自幼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身份贵不可言。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恰恰相反,经受了完整的皇家教育的裕亲王,不但熟读汉人的诗书经典,对满人传下来的骑马射箭、治军打仗也不陌生。不然的话,即便他身份再高,那北京城里的康熙也不是傻子,会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 爱新觉罗·福全现在的身份是征南大将军,统领杭州大营十万出头的满汉军队,防区范围包括松江、嘉兴、杭州等在内的诸多江南府县,既要对付可能从江西那边流窜过来的小股顺军人马,同时也肩负着消灭鲁王政权的重任,当然裕亲王最重要的任务,明白人都清楚,那就是死盯宁波府的黄衣贼,不让其变成祸害。 曾几何时,黄衣贼是安分的,让杭州大营的清军很是过了一段安生日子。但自从几年前开始,他们以及依附于其的前明鲁王政权,就开始对浙北的清军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其中尤以鲁王手底下那些杂七杂八的武装最为积极,竟然动员了数万人马,虽然里面相当部分是攻入浙北、浙西后就地收编的。 杭州大营有十余万清军,不过要防守的面积实在太大,因此要集结起来往往需要一定的时间。再加上黄衣海寇兵舰犀利,时常在近海横冲直撞,然后择地登陆抢掠一番,来去如风,让人头疼,故清廷不得不在一些海防重镇常年驻扎大批军队,这使得他们的力量更加分散,且被牵制得很厉害。毕竟,谁也不知道,黄衣贼哪次是真的要登陆,哪次是虚晃一枪。 所以,杭州大营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才慢慢夺回了在绍兴府一带的优势,顺带又恢复了浙西的严州府,让南明三路督师张煌言是灰头土脸,颜面尽失,据说回到温州后就立刻上折请罪了,请鲁王另选贤能。 不过,鲁王手底下那些土鸡瓦狗好对付,黄衣海寇就很难缠了。裕亲王刚来到杭州的时候,正是我大清军队奋勇南下,打算一鼓作气收复整个绍兴府失地的时候。当其时,足足四万余人沿着曹娥江一路南下,迅速拿下嵊县,将兵锋推到了黄衣贼据守的新昌县城之下。 当然,我大清也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四万军队,若是放在一般战场上,已经是一股很大的势力了,可是在有着坚城大炮之利的近万名黄衣贼面前,怕是还不够看,因此占据自然而然地就僵持了下来。而意识到不可能夺取新昌城的清军,也在佟国纲的命令下撤退了。而这道命令,新来履职接替征南大将军职位的裕亲王福全也默认了。他明白,皇上要的不是夺回新昌、占领宁波,而是稳住局势,不要让其再度恶化,为大清保住江南的半壁江山。 江南,素来是财赋重地,经年累月地为我大清贡献着海量的生丝、绸缎、茶叶等物资,作用不可谓不重要。福全就听经办洋务的皇叔恭亲王坦言,“东南财货,朝廷仰之”,虽说江北不是不产这些,但少了江南,总是非常肉疼的,能拿来与洋商互市的货物便少了,这对于极度渴求外国军械的大清来说,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而且,福全也了解到,西陲和北疆的局势现在也越来越严峻。准噶尔蒙古自从再度统一在一起后,就展现出了越来越强的侵略性,其首领葛尔丹一边不断派出使者前往塞上诸蒙古部落,一边派兵攻城略地,扩大自己的地盘。比如,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进军原察合台汗国旧地,因为有着内应的关系,听说一路上都很顺利,虽然也经过了不少厮杀,但总体上而言是连战连胜,想必这会已经完全控制喀什噶尔、叶尔羌、于阗、英吉沙、阿克苏、乌什等六城了吧。而如果等到葛尔丹完全消化了这些察合台汗国遗民的话,帐下就又能平添数万名龙精虎猛之士,其野心也只会更大。 朝廷现在很担心,担心噶尔丹在统一卫拉特蒙古、消灭喀什噶尔汗国(这两部估计都已经完成),并向西击败、威逼哈萨克人之后,很可能会将扩张的中心转到蒙古草原上,尤其是那些与其勾连不断的漠北蒙古诸部。满蒙一体,素来是我满洲赖以制衡中国的基础,一旦漠北蒙古被占,漠***势必就会起了风波,那时候朝廷还能有宁日呢? 而即便不从满蒙一体的角度考虑,单从军事方面来看,草原上出现一个雄主、霸主,也从来是中原王朝难以忍受的事情。汉有匈奴、唐有突厥、宋有契丹、金有蒙古,我大清自不能容忍准噶尔蒙古崛起了草原之上,因此逐步调整战略重心,加强西北边陲的防务,已不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在这种局面下,维持东南江山的大体稳定,已经成了朝廷上下赖以追求的目标。福全作为康熙的兄弟,对这一点自然是十分清楚的,故在抵达杭州接管大营之后,他便下令淤积在新嵊盆地的大军分批撤退,只保留了新嵊总兵辖下数千人马屯驻于嵊县县城,以为警戒,其余大部分则返回了分别位于杭州、嘉兴、湖州等地的营地,镇守地方。 但现在形势很显然已经倒向了对朝廷极为不利的一方!福全其实很不明白,非常费解,黄衣贼为何三番五次要盯着他们打,而且甚少进行对话,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像这次,黄衣贼先是用大批舰船在嘉兴、松江一带游弋,似有大举登陆之意(甚至已经派了少部分人登陆以迷惑对手),成功吸引了包括杭州在内的诸多府县兵来援,一下子就吸引四五万人靠了过去,令其他地方露出了好大一片破绽,比如绍兴府。 福全接到嵊县被破的消息时正在用晚膳,听完后半晌无语,饭也吃不下去了,匆匆召集左右心腹议事,结果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有人认为黄衣贼的攻击重点肯定还是在北边的松江、嘉兴甚至苏州诸府,他们素来贪财货、人丁,每至一地,必然大肆搜刮,寸草不留,而绍兴府多年厮杀、征战,人口、财货损失都很严重,未必能入得了黄衣贼的法眼。但同时也有人认为,正因为黄衣贼利用舟师登陆的次数多了,这次有可能出其不意从南边向北进军,这从嵊县逃回来的信使报告黄衣贼集兵“十万”就能看得出来——十万自然是夸大之词,大家都不是傻子,但刨除水分,两万或三万人大概还是有的,这就很引人瞩目了。 裕亲王思虑来思虑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第二种说法,即黄衣贼这次确确实实是集结主力从南边杀来了,而在北边晃悠的大批船只很可能是障眼法,用来迷惑人的。因此,福全很快就做了决定,召集属下官员议事,开始在杭州囤积物资、集结部队,同时也派了一支万余人的精干人马,以最快速度渡江东进,增援绍兴府——这个时候,离东岸人围困嵊县已经过去三天时间了,不是清军速度太慢,而是这个年代世界上可没有哪个国家有着可随时投入战争的快速反应部队,福全能在三天时间(还要去掉一天的商议时间)内做出大举增援绍兴府并准备好了万余兵马的器械、粮草和开拔费,已经算得上神速了。 不过,也就是在这支部队刚刚东进抵达会稽县没多久的时候,黄衣贼轻兵疾进、直趋官道、截断东西联系的消息,也传到了刚刚从灵隐寺上香归来的裕亲王福全这里。毫无疑问,这个消息令他有些懵,同时也有些惊讶,这黄衣贼兵何其速也!竟然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冲到了曹娥江下游,团团包围了上虞县,并截断了东面余姚驻军与西边府城一带的联系,用心何其之歹毒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福全一下子就愤怒了起来,他虽然是天潢贵胄,执掌重兵,但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遇到这种情况时分外不能接受,因此一下子就坚定了统兵东进救援绍兴,并与东岸人进行大战的决心。 而就在福全铁了心要调兵遣将的时候,6月18日的上虞城下,刚刚指挥部队退下来的仆从军第九师师长牛贵,也正将一份清军招降书扔到了烂泥地上,同时心里面也是直摇头,这鞑子当真蠢笨,明明自己是瓮中之鳖,但却还“大义凛然”地想要凭一份鞑子皇帝写的诏书来招降自己,当真可笑。 那份诏书,据师爷说应当是清帝所做,发到杭州府,让各府官员按照旨意行事,多多招降东岸将官的。观其内容,那康麻子说什么“海寇山匪,蹿占宁波,盘踞有年”,什么“或作恶既久,归正无由;或被寇胁迫,不能自拔。陷溺既深,自揣罪重,恐难邀宽典,踌躇观望,势所必然”等等,意思就是你牛贵被东岸人胁迫,不得已之下作恶多端,然后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能得到宽恕,因此一条道走到黑,死心塌地跟黄衣贼干了——牛贵听了这些内容简直想笑,这清帝当真是自大得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也不看看现在自己屁股上到处都是屎。 最搞笑的是,这康熙居然还对牛贵这类人“深为悯恻,特网开一面,赦既往之辜,予以功名之径。若果能悔罪投诚,真心向化,即赦前罪,优加升赏。”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啊,牛贵觉得,这清廷当真是日薄西山了。若搁在二十年、三十年前,他们怎么可能用这种已经近乎软弱的口气来招降,基本就是甩下一封“如若不从,玉石俱焚”之类的通牒,然后就完事了。哪像现在,居然还给牛贵他们这些人洗地,说他们是被胁迫的,即便你之前杀了多少绿营、多少满蒙八旗子弟,现在都可以得到赦免,而且还加官进爵,简直就是不要脸! 牛贵最终还是让人将这份诏书的抄印件给收了起来,打算一会送到宪兵那儿,交给他们处理。自己是军人,还是不要过多地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牵扯精力,当下他应该考虑的,还是如何能够尽快拿下上虞县城。。。。。。(未完待续) 第414章 前哨战 天空闪烁着寥落的晨星,寂寞而清冷。 薄似纱罗的晨雾随风流动着,铺满了山丘、河流、农田、芦苇荡以及树林。 数千只马蹄在河谷中肆意践踏。 沾着晶莹露珠的野草被连根翻起,随后重重落于地面。 一蓬鲜血浇灌而下,似乎在为大地提供养分。 谢彦章从敌阵中杀透,血染征衣。 山间破碎的地形对双方都极为不利,但总体而言,似乎对汴军更加不利。 他们擅长的是近战搏杀,即以相对严整的阵型和良好的装备,辅以合适的战术,乃正统中原骑兵战法,对个人骑术要求不高,对纪律和配合要求较高。 夏军骑兵的风格较为杂糅。 他们的装备较差,差的部分在于武器,很多人的骑枪在第一轮攻击中就折断了,不得不抽出刀剑厮杀。而汴军的马槊势大力沉,挥舞起来大占便宜,正常来说应该是不惧的。 但这里的地形太破碎了,最考验人马结合的能力。 打到后来,朔方军的骑卒干脆在山坡河谷中上下奔驰,且驰且射,以小股游斗的战术,打得没法结成阵势的汴军骑兵苦不堪言。很多人的甲胄上插满了箭矢,还有不少人因为战马倒毙而成了步兵。 “噹噹”的击钲声响起,汴军骑兵如释重负,纷纷向谢彦章的大旗靠拢,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刘康乂率百余骑反向冲杀了过来。 他们身披重甲,手持粗大的马槊,战意昂然,一往无前。 当面一股夏军骑兵直接被撞散了。 不过似乎没死几个人,大部分人散到了两侧,战马在缓坡上兜着圈子,然后抽出骑弓夹射。 若是邵树德在此,一定会很生气。银枪都练了这么久,真是死性不改,还是草原骑兵那套玩法。 让你们练长枪,练结阵攻击,平时看着像模像样,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下意识玩起了骑射。 而且,银枪也太倒霉了。 战略骑兵,本来就不该与战术骑兵比拼面对面厮杀的本事,那不是你的强项。 当年燕昌城之战,银枪都遇到李克用那些善于搏杀的骑兵,若无铁鹞子突袭救场,八成以上要败。 这次前出准备偷鸡,结果又遇到迎面而来的汴军骑兵,当场就在硖石县干了起来。 “汴军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主动攻过来。”山坡之上,王崇看着正在左冲右突的刘康乂,怒道:“留一部分人对付此贼,其余人跟我追。” “副使,要不要把铁鹞子请过来?” 山间地形破碎,王崇身边只有两千余骑,皆是银枪轻骑。 “他们跟着军使行动呢,如何请得动?”王崇斜睨了他一眼,道:“赶紧追!趁势占了石壕镇。” 将旗从山坡冲下,大群骑卒奔涌在河谷地上,顺着汴军溃逃的方向追去。 地斤泽讲武,对上军属披甲马槊骑兵时,银枪都都要灰头土脸。虽然大帅每次都说银枪都是“离合之兵”,不在于“冲阵搏杀之能”,但次次被人比下去,这脸上仍然无光。 今日之战,利用地形发挥骑射优势,把汴军骑兵玩得团团转。难得有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焉能错过? 两千骑如一阵风般奔驰着。 当阳光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时,银枪都两千骑已经逼近了石壕镇。 这是一个不小的军镇,有营栅,有守军。 王崇远远看到,溃逃的汴军骑卒根本就没停留。除了少数马力不足的骑卒冲入寨内躲避外,大部分人继续向东逃窜。 寨内有军士出营,在寨墙外列阵,长枪林立,步弓上弦,似是在示威。 银枪都根本不管他们,继续追击。 谢彦章已经换了一匹马,咬牙切齿地看着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夏兵。 他听闻在草原上,这帮人经常追杀敌人几天几夜。有时甚至追袭千里,不把人头颅斩下不罢休。 他手下还有千余骑,另外两路各有千骑,不知道有没有遇上夏兵。 后面有弓弦声响起,隐隐夹杂着惨叫。 那是有夏兵骑快马迫近,用高超的骑射箭术杀人。 狗贼,也太嚣张了! 谢彦章辨了辨方向,然后分派一将,带着部分马力已不是很足的骑卒往乾壕寨的方向奔去,剩下的人则一人双马,往胡郭村撤退。 及至午时,追逃双方已进入永宁县境内。 双方的队形越追越散,各自的主将都已经很难控制住部伍。 谢彦章带着四五百骑冲上了缓坡,随后放慢马速,沿着崎岖的山道小心翼翼地前行。 此地已是崤坂二陵地带,严格来说是西崤山的一部分,通往洛阳驿道的必经之地。 东、西二崤长三十里,其中东崤长坂数里,险峻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全是石坂,长十二里,绝险不输东崤。 双方顺着驿道冲入西崤石坂地带后,马速骤减,驱驰困难。 王崇看了看地形,大惊失色,立刻下令击钲,收拢军士。 银枪都军士还是训练有素的,也感受到了威胁,听到命令后立刻止住前冲之势,也没有直接转身就跑,而是互相掩护,交替后退。 山林之中,葛从周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帮追兵倒是警醒,没有河东骑兵傻! 李鸦儿手底下那帮人,追起来就没个数,勇猛是够勇猛了,但也经常中伏,恰如他们两家大帅的性格。 山间响起了一阵角声。 弩矢穿林打叶而出,冲得最快还未及离开的夏兵纷纷惨叫,扑倒于地。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随即鼓声四震,大群步卒从藏身处一跃而出,手持长枪劲弩,稍稍整了下队形后,便顺着山坂冲杀了下来。 银枪都士卒这会也不交替掩护了,纷纷上马,撒丫子跑路。 谢彦章又带着汴军骑兵绕道冲了下来。 “草你大爷!”王崇学了一句大帅的口头禅,果然有埋伏!也不知贼军主将是谁,用兵挺老练,应不是无名之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没说的,跑路!两条腿的还能追得过四条腿的? 也亏得王崇及早下令,这会大部分人都收拢了起来,疯狂地打马后撤。 谢彦章带着汴军骑兵在后追杀,截住了一部分跑得最慢的,然后与步兵配合,将其一一围杀。 葛从周站在山坂高处,仔细审视着夏军骑兵。 他们主力成功逃窜,但这会在远处的原野上又聚了起来。 和中原骑兵的风格大不相同,就像狼一样。 这种骑兵,好对付也不好对付。 如果能够逼得他们正面交战,其实击败他们并不难,难处在于逼他们决战。 “阿爷。”斩杀最后一名银枪都骑卒后,浑身浴血的谢彦章走了过来,面色有些羞愧,道:“儿一去陕州,便被夏贼发现了。硖石一战,夏贼上山下坂,且驰且射,儿郎们抵敌不住,损失了五百余人。” 葛从周左手拇指在刀柄上划来划去,面色极为平静,待义子说完后,道:“前汉时晁错有言,匈奴骑兵上山下坂,骑射双绝,汉兵不及也。又有草原辽阔,匈奴游斗,汉军死伤惨重,不得不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夏贼这股骑兵,便是这个路子,其实不难对付。天时、人和、地利,昨日你吃了地利的亏。若夏贼都是这般骑兵,好对付得很。吾所担忧之事,邵贼乃正统官军出身,骑卒众多,这支号‘银枪都’的骑军,不过是末流弱旅。所长者唯机动快速,骑射本事高罢了。” 谢彦章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当初在关中见到的那支精锐骑兵是使马槊的,去哪了呢? “撤吧。”葛从周笑了笑,道:“为父败了。” 谢彦章愕然。方才伏击夏兵,虽未得手,但前后仍斩杀其三四百骑,己方伤亡甚小,怎么就败了? “河南兵少且弱,靠守太被动了。为父本想主动突袭,打邵贼一个措手不及,结果在硖石被拦住了。”葛从周说道。 谢彦章有些羞愧。 若没被发现,顺利深入陕虢,摸到邵贼主力所在之处,会不会大有斩获? “被拦住也在我意料之中。本想引邵贼大军追击而来,于此伏击,先挫其一阵,动摇其军心士气,后面就会好打许多,然此战又落空大半。”葛从周摇头叹息:“邵贼主力根本没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两战落空,这仗便不好打了,等汴州援军而来吧,届时或有机会。”(未完待续) 第415章 催促 乾壕寨之外,大群骑兵呼啸而过。 屯将也是老蔡贼出身了,先后跟过秦宗权、孙儒二人。后来看跟着这俩魔王没啥奔头,于是投了张全义,在河南府屯起田来。 谁说尝过烧杀劫掠滋味的贼人就不会再种田了?屯将就种得很欢嘛。 今年小麦的收成不错,亩收一斛二三斗的样子,大伙都喜笑颜开的,因为张大帅索求甚少,“宽刑薄赋”,大部分都归自己所得,除非汴州那边需索无度。 屯将对呼啸而至的夏贼还是很痛恨的。 因为秋收后本来要抢种点杂粮的,结果战事一起,没人敢种了,让人大为光火。 乾壕寨就是大伙的定海神针。家人、粮食都在里边,安心。 夏贼的骑兵曾经绕寨兜着圈子,不过都被他们出寨迎敌迫退了——他们也只敢在寨子附近列阵迎敌。 乾壕寨西边二十里就是石壕寨,同样是一个屯田点,有城池、有屯田兵。附近还有个三乡寨,同样的性质。 河南府全境,寨子遍地,最初只有十八个,皆张大帅所设,驻有屯田兵。 民人见之,争相效仿,现在已经近百,不过没有屯田。但结寨互保的乡勇也不是泥捏的,除非派大军来攻,不然很难啃下。 文德二年底的时候,汴帅朱全忠见河南府、汝州、郑州、许州、蔡州、陈州等地到处是堡寨,颇为不喜,言蔡贼溃灭,秦宗权已槛送京师,乡人无需结寨自保,意欲拆之。 幸好时间尚短,只有部分州县开始拆堡寨,不然此番夏兵入寇,怕是要吃大亏。 河南,这几十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哦!一波又一波的贼寇,官兵也好不到哪去,若无堡寨,被秦宗权那么一闹,还能剩下人吗? 东平郡王真是昏了头了。 银枪都现在基本都进入了河南府,主要在西边的渑池县一带活动,偶尔进入永宁、新安二县窥视,但很快又撤走。 不是他们不想深入到洛阳附近,主要是邵大帅还驻兵陕县,等待后续大队赶来。 银枪都这几日到处寻找没有堡寨的村落,获取粮食的同时,想办法强行迁移当地百姓回陕虢。 这是一项危险的活计。 因为他们现在能战的只有四千多骑,而汴军骑兵还有三千余。正面碰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河南不同于空旷的大草原。张全义在河南府、汝州二地干得不错,河渠众多,对于擅长高机动的银枪都来说,一旦被敌人缀上,迂回空间大大缩小。 追逐战很急的时候,万一有河流阻隔,拉不开空间,骑射便会受到限制。此外村庄、田垄、树林等地形,都会限制他们的能力。 银枪都的优势,始终在于与敌骑保持在中距离,利用骑射一点点耗死敌人。一旦无法保持这个距离,让人近身,就只能用骑枪、刀剑与敌厮杀,优势发挥不出来,徒增无畏的伤亡。 铁骑军怎么还不上来! 唔,铁骑军没上来,但折嗣伦的凤翔军在紧赶慢赶之后,终于抵达了陕县。邵树德闻讯,亲自将其迎到甘棠驿大营。 “外舅身子骨可还好?”驿站内,邵树德让人摆下酒席,陈诚、折嗣裕、刘子敬、李仁辅等将作陪。 折宗本也五十多了。这个年纪,对于擅长养生的富家翁来说,或许还没到生命的尽头,但对于常年吃冰卧雪的武夫来说,如果年轻时身上留有伤病,就很难说了。 邵树德出身太低,十五六岁就从军,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即便后来当上了队头,在河津渡收商人的孝敬,依然没有本质的改善。 真正过上好日子,其实还是当上绥州刺史之后。 那段日子,饮食、作息都很规律。赵玉出身大家,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服侍也很到位,让邵树德不用操任何心思,专心军务就是了。 在那个时候,即便内心已经打定主意,引麟州折家为奥援,在镇内争权夺利,但邵树德依然不止一次冒出过娶赵玉为正妻的念头,可见一个贤内助对武夫的帮助之大。 讨完黄巢之后,生活又发生了质的改变。节度使的威仪,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即便出征在外,帐内装饰依然考究、舒适,出行前呼后拥,甲士如云,生活的方方面面,你想到的,别人都替你想到了,你没想到的,别人还替你想到了。 出征途中,邵大帅想饮茶,很快就会有人在地上铺好毡毯,摆上案几,支起华盖,然后将煮好的茶奉上,还都是顶级名茶。 想吃什么,自有亲兵策马狂奔外出采买。 邵树德年轻时受过五六次伤,身上至今还有伤疤。还好,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皮肉外伤罢了。 他得感谢自己的运气。若地位低下时被人在身上砸了一狼牙棒,即便挺过来,保不齐仍会留有暗伤,那对寿命可就有影响了。 出身低微的武夫的宿命,没办法。晚唐这时节,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特殊的时间段,各镇将帅之中,出身草根的比例高得惊人,几乎超过一半,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出身低微,要想往上爬,可不就得玩命么?历史上符存审随李克用攻云州,蚁附攻城,血流盈袖,李克用感动不已,亲自为他裹伤。 符存审是幸运的,因为他活了下来,晚年教育子女时,他说:“我幼年就仗剑在外闯荡,历经四十余年方才位至将相。出万死获一生者非止一次,光从身上取出的箭头就有一百多个。” 武夫如此“作践”身体,想要获得长寿,没那么容易啊! “家父气力不如以往,开不得硬弓了,但还算康健,骑得骏马,领兵作战自无问题。”都是自家人,折嗣伦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邵树德闻言放下了心。 李详十年前还是生龙活虎的厮杀汉,但现在已经病得需要人抬着出征。武夫最后几年的光景,身体素质断崖式下降,各种伤病一齐袭来,确实有些可怕。 “均州冯行袭之事,不要客气,使劲打就是了。此人不过数千兵马,即便治军有方,然治下不过三县,能有多少实力?攻下均州后,可寻机窥伺忠义军(山南东道)其他属州。此事,某尽付于外舅了,打不打,打到哪里,他做主。”邵树德说道。 山南东道,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邵树德不打算遥控微操,授于折宗本全权。 兴元府的诸葛仲方已同意出兵三千,金商李详出兵五千,凤翔镇出兵八千,整整一万六千步骑,由折宗本挂帅。 老丈人也是宿将了。从一个地方土豪、乡勇头子做起,与平夏党项厮杀了半辈子,也北上打过回鹘,最后当上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经验丰富,可堪信任。 山南东道这一路,其实也非常关键。 如果真能一路打通到襄州,那局势将出现极大的变化。不但可以威胁朱全忠的淮西大后方,同时也能震慑夔峡李侃、鄂州杜洪。 尤其是前者。这几年李大夫可真是威风啊,以夔峡镇起家,又控制了荆南,地盘相当于历史上荆南镇全盛时的完整版了。 此人在南方的澧、朗等州为割据势力所控制的情况下,仍然一门心思往川中钻营,简直不知死活。 而且,这些年与邵树德的关系也很冷淡,难不成想以后“各帝一方”? 让折家给他们施加点压力也好。 这个方向,邵树德不打算投入嫡系资源。这就和蜀中一样,路途远而艰,必须给予大将全权,容易割据自立。 与此这样,不如让折家去折腾。能打下多大的地盘是他们的本事,有姻亲这层关系在,总能与朔方军维持一个相对良好的关系,这就够了。 等到日后天下局势明朗,折家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听闻朔方军近日已与宣武军交战,不知汴兵战力如何?”聊完均州之事后,折嗣伦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当前战局之上。 “据拷讯俘虏得知,汴军主帅非张全义,而是葛从周。其人从汴州带来了三千余骑,全权统筹河南府战事。这人,不可小视。”邵树德说道。 “哦?妹婿竟如此看重此人?”折嗣伦有些惊讶,道:“某在凤翔,亦只听闻汴军有大将朱珍、丁会、庞师古、胡真四人。葛从周小有名气,但怕是地位不高,只与朱友恭、张存敬、郭言、霍存、张归霸、杨彦洪、贺德伦等人差相仿佛。” “英雄未得其时也。”邵树德说道:“正如河东军之中,薛志勤、康君立、李克宁等老人占据高位,李存孝、李嗣源、周德威等将未有出头之机一样。而今天下鼎沸,战事方炽,这些人早晚会一飞冲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话说得在座诸人都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确实如此。 就像邵树德信任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等元从老人一样。如今天下各个军头,第一要务是防止手下人造反,肯定是先紧着老人用。但随着战事日渐胶着,最终还是会让有才能的人上位,此乃必然。 葛从周是尚让旧部,投降朱全忠时不过是一介军校,地位并不高。但现在也慢慢起来了,多次担任救火队长,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日渐受到朱全忠的信任。 杨师厚目前的地位甚至比葛从周还要低,但正如锥处囊中,早晚要冒头的。朱全忠对其还算重视,派到附庸藩镇忠武军那里为将,日后应还是有机会的。 “妹婿准备何时大举东进?”折嗣伦又问道。 邵树德让人拿来了地图,起身离席,指着上面标注的各州各县,说道:“武威军刚走到坊州,侍卫亲军已抵华州,铁林等三军刚出延州。灵州还有一些人马在调动,但他们不会出镇,只有定远、天德二军前往渭北戍守,丰安军开往绥州,经略军不动,留守灵州。” “短时间内能赶来陕虢参战的,也就只有都护府亲军司辖下的两千步骑了。而且这支部队,还要留在华州、京兆府一带押运粮草,十五万夫子转运粮草器械,单靠义从军照应,多有不足。况且,某想将义从军调来陕虢。” 兵力不足,是邵大帅目前面临的最大苦楚。 但凡征战,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必须先完成兵力集结。 此番征战,邵树德直接扔下大部队,只带着骑兵星夜兼程,赶至潼关,根本谈不上集结兵力。 “河东也在催我呢。”坐回来后,邵树德笑道:“义兄的使者昨晚刚到陕州,言河东军经苦战后攻破怀州河内县,已与朱珍所部在孟、怀之间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我也不知真假,或许有掩饰在内吧。河东大军六万有余,但成分复杂,全忠兵多,据闻遣兵八万之众,义兄攻势受阻之后,多半已僵在那里了,急需我从侧翼击破河南府,抄截朱全忠之后路。” 折嗣伦仔细地听着。 “前几日,葛从周在崤山设伏,不过未能竟功。其人目前还逗留在那一片,以山地为凭,当大道阻我。”邵树德继续说道:“当然,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主力业已遁走也未可知。今日刚刚收到消息,前潞州叛将冯霸率步骑两千余人自郑州而来,蔡州方向亦有援军北上,进入汝州,汴军也在陆续集结呢。” “冯霸所部应是善战,然蔡、许、陈诸州北上之援军,以州县兵居多吧?”折嗣伦问道。 “蔡兵勇悍,未可小视。”邵树德说道。 “妹婿欲继续屯兵陕虢,以待主力汇集?” “不能拖了。”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小郎且为我镇守灵宝、陕县一带,我自领铁骑、顺义、华州兵东出,会一会葛从周。李克用那脾气,小郎日后自当领教。他既遣人来催了,我再按兵不动,他就敢直接撤兵回晋阳,然后与我再不往来。” “有义从军在潼关,我自领折家子弟守陕虢,还有侍卫亲军机动策应,后路问题不大。”折嗣伦沉吟了一会,道:“然华兵以新卒居多,并不善战,一旦溃败,或动摇全军士气。” 折嗣伦这话也不无道理。 打仗这事,宁可兵少,也不能带猪队友,盖因他们一败,极可能影响全军士气,属于不稳定因素。 “无兵可用,只能勉为其难了。”邵树德说道:“让他们去攻堡寨,见见血,总能派上用场。破了寨子,我便将男女丁口尽数迁走,看葛从周急不急。此为化被动为主动之招,说不定能调动其兵马,这便存在机会了。” 折嗣伦默然。妹婿打仗,还是这么“奇怪”,总感觉不是正儿八经的武夫路数。 不打汴兵,反去打百姓,这是什么兵法?(未完待续) 第416章 资源 大顺二年十月初一,邵树德以顺义军四千众为先锋,自领铁骑军万人、华州兵万人东出,经硖石出陕虢,兵围石壕寨。 银枪都主力已经收了回来,邵树德亲自喊来了杨弘望、王崇、折从允三人。 “硖石之战打得不错。”邵树德先表扬了一句王崇:“行军征战,扬长避短为第一要务,你利用山间河谷地形击溃汴军骑卒,此有功也。” “惜未能俘得贼将刘康乂。”王崇遗憾地说道。 汴军还有两股骑兵,一路没遇到,一路撞上了杨弘望所部,见到九百余骑具装甲骑后遁去。 “无妨,今再给你一个机会。”邵树德笑道:“先回陕州整修器械、领取粮草、更换马匹,休整两日。随后绕道砥柱,一人双马,沿大河南岸,经孟州向前,至河南府巩县一带。若半途遇敌,贼弱则击,贼强则避。遇敌押运粮草之队伍,可果断出击,烧毁敌之粮草、器械,役畜带不走的尽杀之。唔,豹骑都留下。” 杨弘望、王崇二人深吸一口气,先后领命,折从允有些遗憾,他是豹骑都十将,只能留在大帅身边了。 砥柱山,在黄河之中,所谓中流砥柱是也,是一个地标。 巩县,河南府属县,在洛阳北偏东。 从陕州沿着黄河南岸走,绕一个大圈,走孟州,可至洛阳侧后方。但因为要经过孟州,很可能遇到集结在郑州、河阳东部的汴军主力,所以邵树德让他们尽量不要啃硬骨头,就挑软柿子捏。 如果实在找不到目标,撤回来也无妨。他们本身的存在,对汴军就是一大震慑。李克用现在多半有些吃力,当可为他缓解些压力。 就是不知道葛从周会出什么招,他手下以河南府兵将为主,多为步卒,今就要看看他顶不顶得住压力。 飞熊军离去后,邵树德亲自观看华州兵的战斗。 王卞的部队,曾经被郝振威偷袭,损失惨重,现在扩充的兵马,多为新卒。 而且华州安逸,商业繁盛,百姓缺乏一股穷横劲,相对比较爱惜性命。比起多灾多难的河南,武风浓烈的河北,穷得掉渣的西北,华州人不够狠啊,对自己不够狠,对别人也不够狠,不是最优秀的兵源。 此时战鼓已经擂起,铁骑军五千战兵以营为单位,四散开来,最远的甚至跑到了乾壕寨以东区域,四处捕杀出现在原野上的汴军信使、游骑,并且吸引汴军仅存的三千余骑出来作战。 铁骑军,与飞熊军可不是一回事。虽然为了携带弓箭而舍弃了势大力沉的长马槊,但近战能力不弱,全员披甲,不少人甚至身着瘊子甲。 如此多的甲具,当然要感谢圣人了。 神策军大概是大唐装备第一精良的部队,四万大军惨败之后,甲胄多为泾原军夺取,随后又大部分回到了朔方军手里。再加上长安府库里捞到的,前后得到了两万多领铁甲,可谓一夜暴富。 现在邵树德就想干掉谢彦章手里的骑兵,消灭这支讨厌的“存在舰队”,然后主动性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葛从周再是用兵老到,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他能玩出什么花? 石壕寨并不高,土木混合结构,兵也不多,此时大概就千余人。 华州军将携带而来的配件组装完毕,搞了几具飞梯。王卞也发了狠,亲自挑选了四营战兵,同时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发起攻击,西面是主攻方向,安排在此处的都是华州军中最能打的。 寨墙之下,箭矢横飞。 华州军士脸色苍白,在军官的督促之下,冒着密集的箭矢蚁附攻寨。 张全义的屯田兵准备充分,甚至从寨墙上倒下了一大缸金汁。寨墙之上,甚至还见到壮丁健妇在输送矢石,抵抗意志令人感到惊讶,也不知道屯将对他们宣传了什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杀啊!”飞梯之上,华州军士如雨点般落下,随后又有人不断涌上。 一军校身披重甲,手持铁锏,扛着大盾直往上爬。 寨墙上枪刺刀砍,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此人天生神力,一步步顶了上去,随后挥锏横扫,连续击倒两人。 守军疯狂地拿长枪捅刺,军校伸手夺过矛杆,一拉,一人从墙上落下。 随即猛地跨上一步,登上了寨墙。 四五根长矛几乎在同一时间戳在他身上,其中一根直抵胸部的滑了一下,矛尖划过下颌、左眼。 军校痛得发狂,干脆也不防守了,直接揉身冲入守军人群中,根本不管多少兵器招呼在自己身上,就使劲挥舞着铁锏敲砸。 后面的华州兵士气大振,脸色由苍白转为赤红,大吼着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知道名镇西北的灵武郡王在观战。 没有出身的武夫想要发达,就得豁出性命去搏那一线之机。 涌上寨墙的越来越多,到处是人,小组队形都摆不开,人人陷入混战。 刀砍斧劈,枪刺棒砸,到处是惨叫,到处有人落下寨墙。 最初攻上去的军校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咬着不知道谁的耳朵。 一个个跃上寨墙的华州军士踩过地上的尸体,将守军一步步逼了下去。 屯田兵,到底关键时刻差一口气。不管事前动员得多好,但在咬牙角力的那一刻先泄了劲,就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轰!”寨门被从里侧凶猛地推开。 王卞身侧的亲将一挥旗,一营兵端着长枪小步快跑了过去,顺着寨门直往里杀。 “破了。”陈诚在一旁说道:“一鼓而下,没有多费手脚。” “抓到屯将后斩了!家人发配为奴,给军属农场种地。”邵树德吩咐道:“居然强逼百姓上寨墙,此人心肠都是黑的。” 华州幕府判官司马邺在一旁看得极为入神,闻言心中一动:怕是不单屯将家人受累,寨中这三千多男女老少都讨不了好,不知道会被弄到哪去。 正遐想间,寨子东门大开,一群屯田兵狼狈蹿出,向东溃逃。 “嘚嘚”马蹄声响起,正在附近游弋的铁骑军骑士掩杀而至。 先是一轮箭雨,射得这些溃逃军士惨叫连连,随后铁骑突入,刀剑连砍,很快将其斩杀殆尽。 “下手也太狠了!”邵树德看着有些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待战事结束之后再叮嘱下这帮杀才。 人,可是宝贵的资源,岂能随意屠戮。 陈诚、司马邺二人也看得直皱眉头,铁骑军,杀性太重了!折嗣裕这人,多半从来没约束过手下武夫,怪不得之前询问大帅可否屠村屠镇呢,真真是丧心病狂。 铁骑军将士们杀完溃逃之士后,又远远兜到了一旁,将短槊、刀剑插入马鞍旁的套中,再度拿出了角弓,如狼群一样,随时准备再度扑杀。 邵树德在一旁默默看着。 铁骑军中很多人他都认识,冬至、元旦的时候,经常去走访。将士们也愿意围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个个忠勇,恭顺听话。 但他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铁骑军的武夫们有多么善良。他们的军使折嗣裕就那副德行,稍一放松管束,他都敢给你垒京观。 这是把锋利的剑,自己能驾驭,百年之后吾儿可驾驭得住? “大帅,安军使已破三乡寨,杀贼四百余。”有信使远远驰来禀报。 “怎杀这么多人?”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将三乡寨百姓迁往陕州,交给折将军。” “遵命!”信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陈诚、司马邺二人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一笑,道:“等葛从周的动静。” …… 大河北岸,孟州济源县。 冯霸、郝振威二人正在休整。 冯霸有步卒两千、骑兵四百,其中骨干都是跟着他从潞州南逃的昭义军士。 郝振威只有八百步卒、两百骑兵,骨干也是他从同州带来的老人。 两人都是势穷投奔朱全忠,都没太受重视,但也不算被冷落。 无论是朱全忠还是李克用,对于从对手那边逃奔过来的降人,都会给予最基本的待遇。至于后面能不能起来,就看你本事了。 当然邵树德对降人也不错。 从河东逃奔过来的安休休,李罕之部将李铎、何絪,他都收留了,并将其编为顺义军。 攻凉州之战,顺义军算是卖力气的,得到了奖赏:战后吞了凉州州兵,还补了部分嗢末入军,总兵力不减反增,今有步卒三千、骑卒一千,也算是有点实力了。 冯霸、郝振威二人现在都归葛从周指挥,包括正统率蔡州军北上的张延寿也是一样。 葛从周,真是有运道。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大军,如果能打赢,立马可与朱珍、丁会、胡真、庞师古四人并列,超出霍存、贺德伦、张归霸兄弟一大截。 “可休息够了?”郝振威早就有些坐立不安,看到日上中天后,再也忍不住,起身道:“该出发了。” 冯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郝将军何如此心急耶?” “你想找李克用索命,我自找邵树德报仇。已休息半个时辰,够了。”郝振威的鬓发几乎完全白了,额头上丘壑纵横,好似那潼关禁沟,脸上神情坚毅,目光凶狠。 “罢了。”冯霸不想与一个疯子理论,起身道:“走吧,离垣曲还有好一段路呢。” 随着两位主将起身,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军士们也纷纷站起。 整理完队列后,分批前行,往垣曲县的方向而去。 三千多步骑,还带着许多驴骡、车驾,载满了器械和粮草,孤独地行走在大河北岸。 驿道两侧是连绵的群山,荒草萋萋,不见人影。 山风冷飒,直往人脖子里钻。郝振威却昂首挺胸,心中一片火热。 东平郡王是慷慨的,只要有功,说不定还有复起的机会。届时或许就不止领同州一地了,华州多半亦能领之。 呵,邵贼!(未完待续) 第417章 较劲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0年6月日,已是大战后的第三天。儒尼奥中校稳稳地坐在一间山野茶肆内,一边享用着还算丰盛的随军早餐,一边与属下商议着事情。 浙江新军第二师师长博格丹拿毛巾擦了擦嘴,端起手边茶盏喝了口茶水,然后才说道:“总指挥,结果基本都已经出来了。昨日之战,清军共损失了一万三千余人,其中被生俘者逾八千,战果巨大!留守余姚的四五千清军,绝望之下直接向第十一混成营投降,撤出了据守的工事、堡垒,目前该地已经被鄞县方面之军控制,余姚县算是拿下了。” “余姚县拿下了,上虞县现在也攻破了,绍兴府一半已为我掌握。”儒尼奥中校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这一仗,我事先想到会胜,但没想到胜得这么干脆利落。你们第二师在这一仗里担纲主力,居功至伟,很好,非常不错!博师长更是大将之材,战中应对都很有章法,以后这南方开拓队有你在,我很放心。” 说罢,也不待博格丹再说什么,儒尼奥便站起了身,说道:“余姚已破,这边一时间也没我们什么事了。今天再休整一日,明年一早各部即行开拔,返回上虞县,与各部汇合。” “总指挥,汇合后呢?要不要渡江西进?”博格丹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其他很多人关注的焦点,餐厅里十数位正在默默就餐的参谋这时也竖起了耳朵,听听儒大帅下一步是怎么考虑的。 “再看吧。先汇合了牛、谢、董诸部,然后前往百官镇码头,补给粮草、弹药和各类军资。至于是否西进,我还得再通盘考虑一下。对了,借调第十一混成营参与作战的事情怎么样了?有消息传过来了吗?马队长同意不同意?”儒尼奥突然又问道。 第十一混成营是常驻南方开拓队辖区的东岸正规部队(偶尔会调往辽东或外东北临时作战),全营满编1450人,以靖江县为兵员募集地。该营营长是李之信少校,1679年抵达远东,用以替换在远东服役多年的第十混成营。 此番进攻余姚县的清军,第十一混成营表现出色,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带领一个仆从师及后期增援而来的浙江新军第五师(目前刚刚征募了不到五千人),给予了清军极大的压力。而在余姚清军主力西撤,被儒尼奥中校率领的部队全歼于姚江边上后,他们便很顺利地收降了早就无心恋战的数千清军,接管了余姚县。目前,该部就屯驻在余姚县,尚未接到下一步的行动命令。 儒尼奥中校是第七混成营营长,自然十分清楚像他们这种装备精良、常年训练的精锐部队的战斗力有多强,因此一下子就起了将该部调任自己指挥序列之下,一起西进攻击绍兴府城的念头,且已正式行文鄞县的马文强,请求他批准——虽然马文强从理论上来说无权管辖第十一混成营,但在此非常时刻,作为整个南方战略上的总指挥,登莱的刘建国还是临时授权他可以调动宁波地面上的任何一支军队,包括第十一混成营。 不出意外的话,马文强批准第十一混成营西进应该没多大问题,盖因这会余姚、上虞、嵊县、新昌等地已经全部攻占,宁波府瞬间变成了大后方,已经不再需要多少兵力守御了。像驻守慈溪的仆从军第三师、驻守奉化的浙江新军第五师等部队,其实都可以西调参与可能爆发的大战,宁波府的地方府县,靠警察维持地方秩序已经足矣,毕竟东岸人占据着绝对的海上优势不是? 不过考虑到宁波府建设多年,人口不少、经济相对发达,实在经不起任何闪失。因此,留一些必要的部队驻守各个要点,还是应该的。因此,儒尼奥中校才指名要了第十一混成营,而没有要求将仆从军第三师和浙江新军第五师也西调,这不现实,也不太可能得到通过。 至于说为什么调集第十一混成营。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将其与第七混成营组合在一起,组成一支战略总预备队,在关键时刻投入战斗,利用其较远的射程和较高的精度,对遇到的清军进行密集的排枪齐射,发挥一锤定音的效果。要知道,对面的曹娥江西岸,这会多半已经赶来了很多清军,且有骑兵大队,战斗力并不可小觑。 而现在有了两个混成营小三千人的存在,在未来与清军的大战时——如果有的话——将会成为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无论是摧敌破锋还是侧击奇袭,相信清军拿他们都没有任何办法,简直就是战场上的胜负手,焉能不带在身边? 6月4日午后,儒尼奥率领大军返回已经被完全攻克的上虞县城。当天晚上,风尘仆仆的李之信少校带着第十一混成营全部也抵达了上虞县,正式归属儒尼奥中校指挥。在与诸将商议后,儒尼奥中校终于下定了渡江西进的决心,打算第二天就全军开拔,抵达位于曹娥江东岸的百官镇码头,补给食水弹药,搜集船只——原本的民间船只多被清军搜剿后破坏掉了,而宁波那边过来的小火轮又只有寥寥几艘,不太够用——等待机会强渡曹娥江,挥师西进,占领绍兴府。 6月5日,在留了一个步兵团守卫上虞县城,并在周边征集粮草后,儒尼奥中校率领接近.万人(仆从军第十师丁济所部三千人已归建)抵达了百官镇码头,与逗留在这里的少许海军人员汇合。这个时候,驻扎在这个临时码头的内河浅水炮艇,已经增加到八艘,吃水相对较浅的7吨及内河小火轮,此时已经有了四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为何只有四艘小火轮?这也太少了吧?”甫一抵达码头,儒尼奥中校就很是不满,责问起了配合的海军军官:“四艘小火轮,一次才能运几百人。我这两三万大军呢,还有许多粮草、弹药、器械、火炮、战马及其他物资,你们要给我运几天?而且,你们这里的燃煤也不太够吧,战前怎么做的策划?” “总指挥,再等两天,我们还能调三艘小火轮过来。没办法,南方开拓队辖区总共就十艘小火轮,之前在曹娥江口被清军炮台打沉了两艘,一艘在定海县的船坞里进行大修,总共只有七艘能用,目前已经全用上了。之前我们四艘船为了多运战争物资到百官镇,所以没携带多少煤炭,当时打算用一艘‘雅克萨’级武装运输舰运煤进来来着,可谁想到经我们勘测水位后,发现曹娥江下游泥沙淤积严重,根本走不了吃水较深的大船,所以计划就搁浅了。”海军军官一听有些急了,立刻解释了起来。 “为何不想办法从宁波征调一些民家的吃水较浅的小帆船过来?”儒尼奥又问。 “小帆船我们也是征调过几艘的,之前在曹娥江外被清军炮台打沉的便是了。只是这些木帆船,乘着东南风驶到曹娥江口就已经很勉强,若是在上溯进入江上游,委实不太可能,无他,逆风逆水耳。”海军军官解释道:“我们现在在想办法搜罗一些小型的带摇橹的帆船,但比较困难,数量可能不多。而且,这种船往曹娥江内航行的时候,逆风逆水之下怕是航速极慢,只能成了清军炮台的活靶子,估计没几艘能保留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等到冬天再打喽?”儒尼奥中校的脸瞬间阴了下来,只见他没再管那个惴惴不安的海军军官,而是进一步走到江边,看着江对岸影影绰绰的清军旗帜,良久后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仗打得,真是烦人!也罢,只有另辟蹊径了。联络参谋,给我传令,全军做好撤离准备,入夜后依次撤离。注意,不要弄出太大动静!撤离后全军南下,找当地向导盘问,找一处适宜登陆的地点,抢渡曹娥江。我就不信这么长的距离,清军都能封锁得过来了!” 众人听了后纷纷应是。大家都明白,这次只有两万余人渡江,对岸的清军数量还不多有多少呢,也许是他们的两倍甚至三倍,火枪、大炮的数量想必也是不少,战斗力应该也是有的。东岸人如今所恃的优势,无非就是轻便的野战火炮数量众多,且刚刚打了打胜仗,士气正旺罢了,真要再度展开一场大会战,胜负犹未可知。 不过,清军与东岸厮杀这么些年,对黄衣贼“铳炮犀利”的特点应当是记忆深刻,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们应该也不倾向于与东岸人进行野战。毕竟东岸军队来去如风,经常从海上登陆,打你一个措手不及,而匆忙集结起来的部队,人数不多、枪械不精、火炮不足,打起野战来自然大败亏输。 清军最能发挥自己优势的套路,还是倚坚城、用大炮,与来攻的东岸军队进行大战。就像多年来他们驻守余姚县的军队一样,修筑了大量堡寨,安放了百余门大大小小的火炮,东岸人正面攻来,那也是头痛得紧,不付出重大伤亡那是休想有所寸进的——清军的火炮从数量上来说其实并不比东岸人少多少(历史上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即便是处于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和平年代,满清全国现役火炮数量也超过了五千门,这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且他们从老奴时代就极端重视火炮的作用。前有浑河之战用俘获的明军大炮轰开浙军阵型,后有黄台吉时代辽东三矿徒携带大量铸造人才来投,满清的铸炮工业还是很发达的。此后多次入关,遇到坚城全部是用重炮轰塌城墙的方式攻破,比如1644年轰塌太原城墙就是经典战例。 但清军的火炮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同等威力的情况下,往往比东岸人的要重上很多,以至于无法移动。而且,他们铸炮的思维也很僵化,铸的多是18磅海军舰炮,拿来攻城用,甚少有用于野战的轻便火炮,这个毛病也是在引入了大量来自联合省、英格兰、葡萄牙的军事教官后,才慢慢有所改观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清军阵营内,所使用的轻便陆军野战炮数量也不是很多,这可能和他们的军事生产体系转型比较缓慢有关。即便偶有的一些野战火炮,口径、射程、质量、寿命也远不如东岸人的,因此在双方人数相仿时打起野战来真的太过吃亏,故他们一直极力避免这样做。 不过在守城的时候,这个劣势就不复存在了。就像余姚县那边一样,清军在要塞城头安放上大量火炮一点问题都没有,反正也不需要移动,和东岸人对射就是了,谁怕谁啊!我大清在锦州、在北京、在开封、在西安、在襄阳、在南京都有铸炮工场,在部分外洋技师的改进下,火炮数量和质量都有了一定的提升,在一个要塞放上几十门火炮,搁刚入关那会也许用不大起,但在三十年后获取中国大量人力物力的今天,却已经不是那么困难了。(未完待续) 第418章 敌后 土壕寨被破、双桥寨被破…… 一条条消息传来,正在裹伤谢彦章满心烦躁。身上取出了十余箭头,但他毫无所觉,仍然在想着事情。 葛从周走了进来,定定地看着他。 “阿爷,得去淮西募兵。”谢彦章道。 葛从周明白他的意思。 淮西蔡人,在国朝的名气非常大,盖因其桀骜不驯,长期割据对抗朝廷,还非常能打。 究其原因,与开元年间开始的胡化关系很大。 开元三年,突厥“十姓部落左厢五咄六啜、右厢五弩失毕五俟斤,及高丽莫离支高文简等”总计数千帐,被朝廷安置在淮西,还特地从唐州、邓州析置了一块地,专门给他们居住放牧。 开元十年,河曲六州康待宾之乱,平定后,总计五万多突厥、粟特、昭武九姓被安置到淮西的许、汝、唐、邓等州。 安史之乱爆发后,董秦(李忠臣)、田神功二人率平卢军三千及依附他们的胡人部落南下,后担任淮西节度使。 高句丽人侯希逸、李征己率另一部分平卢军万余人南下淄青,不过他们被汉化了,与淮西迥然不同。 自此以后,淮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地虽中州,人心过于夷貊”,汉人也大受影响,胡化严重,因为从节度使到大将到下层军官,要么是胡人,要么是胡化汉人。 国朝文人称之为“淮夷”、“蔡贼”,长期割据数十年,淮西骡子军大名鼎鼎,朝廷花了半个天下的力气方才平定。 淮西这么一个腹心之地,居然胡化成了“淮夷”,人半牧半耕,不得不说是一件奇葩的事情。 当然这也成了非常优质的兵源,东平郡王平定秦宗权,收取淮西诸州之后,这里便成了主要的骑兵来源和重要的步卒兵源地。 “募兵之事日后再说。”葛从周道:“与夏贼骑军交手,感觉如何?” “正面冲阵没问题,他们为了携带弓箭,使用七尺短槊,我军长槊两倍于其,冲起来他们自然要吃大亏。”谢彦章回忆了一下,说道:“但他们人多,箭术精准,儿见埋伏失败,便率军撤走了,贼军追击游斗,这一阵伤亡惨重。不少人慌不择路,都没回来。” “骑卒不多了,淮西有兵,然马被征走大半。”葛从周说道:“可想好今后如何对付夏贼骑兵?” “不和他们比骑术、箭术,老老实实用长槊。夏贼自己傻,非要用短槊,儿便用马槊、长枪冲垮他们。马上交战,短兵器如何敌得过长兵器?” 正所谓兵种相克,骑射骑兵在对上长枪骑兵时,劣势很大,除非地形崎岖或较为开阔,有他们回旋的余地,不然基本都是一败涂地。 北宋李继隆的静塞军,携带马槊的简装版长骑枪,对上辽国精于骑射,近战使用刀剑、铁骨朵的骑兵时,正面厮杀,屡屡大破辽骑,前后杀数万人。 “造马槊不易,日后可专用骑枪,省钱、轻便,还能带弓箭。夏贼银枪都的路数是对的,他们练好了,铁骑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葛从周笑道。 马槊这玩意,或许到了该淘汰的时候了。 骑枪多轻便啊,还能带弓箭,马上动作单一,不像马槊那么多花样。对骑术要求也不高,就是习惯一时很难改过来。 不过这样的骑兵,在冲击步兵时威力就要大减了,毕竟不如马槊势大力沉,可以横扫。 “夏贼有铁林等十余军,每军都有骑卒,擅使马槊,吾儿可知如何应对?” 谢彦章闻言有些踌躇。 银枪都、铁骑军这类骑兵他还有信心对付,但夏贼那些跟着步卒一起行动的军属骑兵,披铁甲,使长马槊,骑术还比你好,算是淮西骑兵的加强版,这如何应对? 他们可不带弓箭,就是为了冲击步兵以及对付敌军骑兵而生的。 葛从周也知道这个问题为难他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道:“吾儿可知夏贼为何专设银枪、铁骑等军?明明与敌骑交战时很吃亏,为何还要设?” “或是为了奔袭敌后。” 葛从周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孟州来报,有贼骑大队一人双马,沿着大河南岸疾走,已过河阴县。” 谢彦章猛地抬起头来,也顾不得裹伤了。 ****** 河阴县以东区域,大群骑兵正在追杀溃兵。 弓弦一响,便是如割麦子般的场景。 来自偃师、巩县的三千余夫子、乡勇狼奔豕突,丢下大车和粮食,四处逃窜。 王崇的将旗快速移动,很快兜转到了前方。 骑兵们弃弓拔剑,斜着冲进了最大的一股民夫人群。 刀剑连砍,河南夫子们惨叫不已,有人急了,直接跳进了一旁的小河沟,也顾不得深秋的寒意了,连扑带游,拼了命地往河对岸逃窜。 一队骑士奔至,直接收了刀剑,拿出骑弓便射,河面上泛起了大片血花。 射完后,领头的唿哨一声,收起骑弓,再度拿出刀剑,朝另一处冲去。 这才是飞熊军、铁骑军该做的事,正面和人厮杀,那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战略骑兵,本就和战术骑兵的侧重点不一样。 如今的中原,几乎全是战术骑兵,专门练习正面冲阵,与敌骑搏杀的本事。战略骑兵,大概得国朝盛时才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降者免死!”有学会了官话的骑卒四处兜着圈子,高声大喊。 而他的喊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些夫子没听见,仍然神情狰狞地奔跑着,一些人跑不动了,坐在地上等死,闻言大喜过望,直接跪倒在地,口呼“饶命”! 数千骑很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兜到远处,严阵以待,一部过来接收俘虏。 “军使,这些粮食怎么办?”王崇看着凌乱地布满整个原野的大车,问道。 “清点下俘虏人数。能带走的带走,让俘虏转运,不能带走的,全部烧掉。”杨弘望毫不犹豫地说道。 “遵命。” 吩咐完之后,杨弘望根本不等,留下三百骑于此,随后又带着大群骑兵呼啸东行。 他们随身带了大量奶酪、肉干,这东西非常顶饿,可维持十余日的补给。再加上一路上也有缴获,又可补充粮食,喂养战马。 长途奔袭,本该如此。唯一的缺憾,就是比较废马。 十月初六,他们抵达了巩县正北,孟州温县西南的黄河南岸。 杨弘望带人爬上了一座山坡,俯瞰着平坦的原野。 河沟、树林有点多,甚是讨厌!关键时刻限制住了方向。 堡寨也不少,秦宗权都灭了两年了,怎还不拆除? 山下的黄河浮桥之上,大群夫子正在转运粮草。 或许是听到了风声,渡口旁有军士持长枪、步弓守御。他们临时搭建了栅栏,人数还不少,超过一千。 “王崇!”杨弘望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带千骑,冲一下渡口南边的车队,我要看看汴军步卒动不动。” “遵命。” 千骑很快出动了。 浮桥之上,守军发现了从山后转过来的骑兵。 他们马鞍旁挂着长枪,手里拿着角弓,轻骑轻甲,带起了大股烟尘。 “噹噹!”凄厉的示警锣声响起,与此同时,有人点起了烽燧,烟柱袅袅上升。 “嗖嗖!”运粮队中一片混乱,有那勇武的夫子,以车队为依托,拿出步弓便射。 “嗡!”回应他们的是如飞蝗般落下的箭雨。 银枪都千骑根本不直冲车队,而是横向绕过。 绕过之时,人人搭弓射箭。 箭矢入肉,哀鸿遍野。 隆隆的马蹄声绕到了斜后方,银枪都骑士的队形已经拉成了一条长龙,弓弦声响个不停。 未经训练的民人是脆弱的,主要是心理素质不行。在看到同乡中箭,倒在血泊中之后,便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乱蹿。而他们的举动,进一步影响到了其他人,恐慌四处蔓延,场面一片混乱。 “射!”浮桥渡口处,康延孝怒吼一声,百余弓手上前,轮番施射,将试图冲往浮桥躲避的民夫尽皆钉死在地。 随后,数百归属他指挥的乡勇上前,手持长枪,严阵以待。 还有人开始堆积车驾、杂物,给骑兵冲击设置障碍。 杨弘望有些遗憾。这汴军守将怎么就不出战呢? 王崇所率千骑在南岸左冲右杀,半晌后马力有所衰竭,这才放慢了马速,遣人收拢未及逃走的夫子,然后在汴军眼皮子底下扶起大车,装粮运走。 照旧,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 “镇使,为何不出战?”手下几位队头皆盯着他,问道。 康延孝本河东降人,昭武九姓出身,因故逃亡汴州,得补为队正。几次大战之后,已积功升为副将。但他手底下的兵都来自汴、宋等州,关系隐隐有些微妙。 “看那边。”康延孝指着西南边的一处山林,道:“已是飞鸟入林的时候,然鸟鹊徘徊,不敢飞入,此必有伏兵。若我等轻出,岂不为敌所趁?届时浮桥怕是亦要被烧毁。” 说完后,康延孝看了看几人的脸色,又道:“我已令人点燃烽燧,后面自会有大军前来救援,勿忧也。贼军带着这么多大车、俘虏,行动必然缓慢,援军以堡寨为依托,粮草无忧,亦可休整,只要不出错,定然可将贼骑驱走。” 当然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驱走又如何呢?主动权在人家一方。 阵型严整的步卒他们不打。 遇到大队骑兵,看贼军那样子,要么引到开阔地游斗,要么就呼啸而去,避而不战。 还能怎样? 得想想办法对付这些游骑了,他们硬碰硬不行,但持续骚扰甚是烦人,极为影响士气。 河南府山脉连绵,这是一利。 堡寨也是一利。 他之前去过石壕寨、乾壕寨、三乡寨、双桥寨等地,寨与寨之间普遍间隔二十里左右,这个距离,是可以保障步军大队行军,而不被骑兵骚扰垮了的。 另外就是要坚壁清野啊!人可以少吃,但马不行。 希望这次吃了亏之后,能有所改变吧。不然的话——岂不是又要奔回河东?(未完待续) 第419章 大局 德胜军来到了郑州。 严格来说,是德胜军左厢。 这支军队的来源是原汴军骑兵,由宣武衙将杨彦洪、李思安二人统率。此二人世代骑将,都是汴州陈留人。 朱全忠出镇宣武后,手头只有五百兵,为了笼络宣武旧军,对这些旧将予以留用。 不过他也不完全信任这些非嫡系将领,尤其是老一辈的。 杨彦洪目前就逐渐被边缘化了,李思安倒飞黄腾达,让人惊讶,或许暗中得到了朱全忠的信任,目前是骑军踏白都主将,副将是王檀。 右德胜军最初的来源是义成镇,即滑州骑兵。 朱全忠入汴后,下令庞师古募淮西、淄青勇士组建骑军,后并入右德胜军。 庞师古已经高升,现在右德胜军都将是贺德伦。 此人出身河西部落,其父在滑州军中任职,父死子替,后降朱全忠。 汴军还有几支骑军部队,但规模都很小,有的甚至只有三百骑,由郭言、华温琪、刘康乂、谢彦章等将统率,来源是投降的秦宗权淮西骑军、河东逃人、天平、泰宁二镇降兵。 这次一并被葛从周带走了。 左右德胜军、踏白都之外,就只有忠武镇还有骑军了,来源是淮西平卢军及当地胡人后裔,规模不大,千余骑。 德胜军左右两厢三千骑、精锐的踏白都五百骑,之前一直在河阳,这次左厢一千五百骑接到命令,前往河南府北境,驱逐夏军游骑。 左德胜军原本的主将是李谠,此人被杀后,庞师古的爱将氏叔琮接掌全军,便由他率部西行了。 与之一同出动的还有义成节度使胡真所率步军五千余人。 河南步兵,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宣武军本就发展到六七万人,又收编十余万蔡贼,重整后东征西讨,武宁时溥、天平朱瑄、泰宁朱瑾、魏博罗弘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此时已掩有一府十五州,户口数百万,实力当为天下第一。 不过他们还在等。 河南府虽然山脉连绵,但也有不少平原。步军暴露在平原之上,面对骑军的骚扰,非常困难。 朱全忠站在匠营内,笑道:“平日里打朱瑄、朱瑾、时溥没觉得什么,三人之中,也就朱瑾骑兵多一些,不过还是不足为虑。” 敬翔、李振二人站在身边,看着正在打制车辆的匠人,相顾无言。 晋马隆西征,步卒配偏厢车,大破胡骑。 所谓偏厢车,就是一边是车厢挡板,上有射击孔,可供步弓手或弩手射击,另一侧无挡板,一个是减少材料花费,另外就是方便上下人。 车辆一边前进,一边射击。骑弓威力不大,穿不了挡板,而步弓射程又超过骑弓,因此胡人死伤惨重。 宿营之时,将车围成营地,可能还不止一层,很难被攻破。 马隆选了三千五百弓弩手,带足三年所需粮草、箭矢,一边走一边打。 西晋朝廷一度失去了他的联系,认为他全军覆没了,直到凉州被收复的消息传来。 马隆的车队边走边打,行军千余里,杀贼数万,收复凉州,鲜卑等部纷纷来降,可谓神奇。 宣武军倒是有一些偏厢车,但数量远远不够装备五千人,没办法,只能临时打制了。 不过也不是非偏厢车不能用,匠营内有现成的行女墙、木女墙,和偏厢车类似,缺点是笨重了许多,此时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敬翔、李振二人熟读兵书,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骑兵。只是没想到中原打仗,也会用到这些东西,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种车队,可以保障兵士、军粮的运输,再加上河南诸多堡寨,大军后勤无忧,不会有粮道被抄截之虞。 但也有弱点。贼军骑兵如果不来攻你,专门去杀戮你的百姓,也是个麻烦事,除非大造特造偏厢车,四处驻兵,利用密集的兵力配置切割贼军骑兵的行动路线。 他们总要休息的,总要宿营的。长期征战,人困马乏,马是跑不过偏厢车的。 当然这只是被动防御的招数,最好的办法,还是攻入朔方,直端敌军老巢。 偏厢车队行走在大草原上,带足粮草、箭矢,根本不惧骑兵。问题在于邵贼也有大量步卒,总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仔细盘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若邵贼仅有骑卒,无步卒,倒好对付了。”朱全忠敲了敲一辆刚造好的偏厢车的挡板,笑道:“此人最初的四千铁林军就是步卒,后来靠岳家帮忙才有了数百骑兵,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大帅,此番击退邵贼不难,日后还是要想办法攻入朔方。不然河南府屡次被其马队冲入,掳掠民人,破坏桥梁、寨堡,防不胜防。” “还是要先打朱瑄、朱瑾,时溥已不足为虑。”朱全忠想了想后,道:“不妨遣人卑辞厚礼,换其退兵。若还不行,可结为儿女亲家嘛。” 敬翔、李振二人摇头失笑。 主公真是什么招都用,邵贼此人,未必会接招啊。 不过他的补给线很漫长,几万匹马在这里呢,消耗极大,河南府能掳掠到多少东西?区区五万户百姓罢了,大部分粮食还集中到了城里,他能弄到多少? 这一仗,邵贼多半也是亏的。 “大帅,不如引诱邵贼深入洛阳城下,然后毕其功于一役。若能擒杀此贼,朔方四分五裂,大事定矣。”李振建议道。 朱全忠认真地考虑了下。 从关中运粮到洛阳,这补给线处处是破绽,而且消耗极大。也就手头骑兵少,不然早让邵贼尝尝断粮的痛楚了。 “他怕是不会来。观其用兵,骑卒四出,步卒呢?少得很。多半是兵力未集,他如何肯来?”朱全忠捋了捋胡须,突又道:“或可散布消息,言其欲攻陕虢,让王重盈父子疑虑。他若真动手,便会与河中、陕虢二镇交兵,李克用亦会疑虑,其联盟不攻自破。” “大帅定是早有安排。”敬翔笑道。 朱全忠拿手指了指敬翔,哈哈大笑,道:“敬司马知我也。李克用屡攻无果,后劲不足,北边无忧。今可遣使往幽州一行,匡威素来仇视克用,或可说动其出兵攻代北。此时若邵贼顿兵洛阳城下,吾便尽起大军,四路合围,王重盈父子再断其归路,大事可定矣。” “邵贼太也嚣张,那么长的补给线都敢过来,这次便让他吃个教训。”李振对这个突然从西边打过来的军头非常反感,简直坏主公统一河南的大事嘛。 朱瑄刚丢了曹州,内部动荡,本该趁势进取,结果很好的一次机会就没了。 现在朱瑄多半已开始整顿内部,该杀的杀,该夺权的夺权,后面再打,又要费力气。 李克用也与朱瑄、朱瑾勾连甚深,时不时借道魏博,遣兵相助,同样可恨。 “给葛从周传令,只说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怪他。”朱全忠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道。 “再加一句话,若能将邵贼诱来洛阳,便是头功。” “遵命。” 葛从周曾经救过东平郡王的命。 那还是攻秦宗权的时候。淮西骑兵凶猛,从周扶大帅上马,随后激斗贼骑,面部受伤。彼时张延寿亦快马奔至,连杀数名蔡贼精骑,这才让大帅遁走。 有这份泼天之功,便是在河南府打得再不好,地位也稳如泰山。 “淮、泗二州,可有说法?”朱全忠又问道。 宿州降后,淮、泗二州与徐州之间联系不便,都各有心思。 屡次遣使招降,但还未竟功。 “大帅,宣帅杨行密亦遣使招降,二州摇摆不定,难以抉择。” “让郭言去宿州。”朱全忠脸一落,道:“联络楚州,实在不行,武力征讨。” 对付这两个弱州,一支偏师足矣。 楚州刺史是宣武军的人,这是当年朱全忠任淮南节度使时安插的,但孤悬于外,实是飞地。今得宿州,当可多加联络。 “局势便是如此了,慢慢来,不急。”朱全忠站起身,看着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匠人,道:“克用不足为虑,今重点还是攻二朱、时溥。夏贼若能退兵,遣使送礼也无所谓,我不怕丢脸。若不能,再用其他办法对付。” “所有匠人,皆赏绢二匹。” “遵命。”(未完待续) 第420章 见招拆招 大顺二年十月初九,铁林、天柱、天雄三军步骑两万余人行抵同州,武威军抵达潼关。 而在此之前,铁林军属骑兵三千、天柱军属骑兵一千、武威军属骑兵两千,总计六千骑陆续抵达了石壕寨。 邵树德让人算了算粮草。 这是五万四千匹马了,一个月要消耗十四万余斛粮食。 算上华州兵,全军人数约四万,一个月要消耗三万多斛粮食。 步骑相加,便是十八万斛。 目前动员了八千余辆大车,外加万余峰骆驼、数千匹驮马,走一趟刚好够运两个月的粮食过来。 但这并没有包括夫子和役畜的消耗。 前后动员了十五万夫子,大部分是在关中与华州之间搬运、装卸物资,在往前线输送的大概五万余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个成本,主要是同、华二州与京兆府东半部分诸县承担了。朝廷那边,应该意见很大,目前还没敢派人来质疑,但时间长了,肯定会坐不住。 还是要把渭北、华州等地建设出来,不然长途转运粮草,消耗实在太大,支撑不起年年征战。 最近一段时间,在河南府屡屡破寨,俘获百姓七千余户,近四万人。这些人,尽快安排到渭北、华州两镇,当地应该还有一些空地,趁着秋冬季节开辟出来,明年争取种一茬粮食。 “大帅,目前局势是我军南有葛从周,其人在崤山设寨。据拷讯俘虏,兵力应在五千到一万之间,多为步卒,骑卒或有千余,或两千。这一路,目前按兵不动,或是在等待我主力东进,随后北上,占领地形复杂、险隘众多的硖石县,断我粮道。”石壕寨大营内,陈诚正在仔细分析。 “他怎么带这么多步卒赶往硖石?”安休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我骑军随时窥伺,他怎么走?” “晋义熙五年,刘裕北伐南燕。其军九成为步卒,面对骑军众多的南燕,晋军车四千辆,分为两翼,方轨徐行,车悉张幔,御者执槊,又以轻骑为游军。军令严肃,行伍齐整。”陈诚胸有成竹道。 简单来说,刘裕知道南燕以骑兵为主,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面对骑兵的骚扰,在空旷的平原上将寸步难行。 于是打造了四千辆车,分在大军两翼,阻挡骑兵袭扰,还带了极其充足的粮草和器械。越靠近南燕都城,南燕上下就越沉不住气,最后决定主动进攻刘裕的部队,全军大败。 骑兵主动攻步兵方阵,自然讨不了好果子吃。 “义熙十三年,刘裕北伐后秦,北魏遣铁骑助后秦。裕将丁旿帅仗士七百人、车百乘,渡北岸,去水百馀步,为却月阵……魏将长孙嵩帅三万骑助之,四面肉薄攻营,弩不能制。时超石别赍大锤槊千馀张,乃断槊长三四尺,以锤锤之,一槊辄洞贯三四人。魏兵不能当,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刘裕的步兵在黄河北岸摆了个半月形的却月阵,用车环绕。用强弩百张远射,用步槊近战,两千七百步卒,面对北魏三万骑兵猛攻,大破之,斩首无数。 “晋马隆征西凉,西渡温水。虏树机能等以众万计,或乘险以遏隆前,或设伏以截隆后。隆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鹿角车营,路狭则为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弓矢所及,应弦而倒。” 马隆用偏厢车,三千五百军士,以步弓、强弩为主要武器,带足粮草、箭矢,行走千余里。全军被胡骑包围,与朝廷失去联系,且战且行,最后大破秃发树机能,迫降鲜卑等众。 这些案例,基本都离不开“车”。 以车为屏障,以弓弩为主要输出武器,近战还有步槊,辅以精锐步兵,攻敌之必救,逼迫骑兵来主动进攻步兵找死。 这里的要点就是,步兵心理素质要好,一定要是多年征战、训练有素的步卒,不能是乌合之众。不然的话,面对铺天盖地涌来的骑兵,自己一慌,阵脚就乱了。 像北宋宗泽以及明晚期的车营,就被敌军强攻攻破,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个是只有车没有阵,第二个是步兵太差了,不能打。 但车营是有实战意义的,不然明军也不会普及,出塞对蒙古人,就靠这个。甚至在对付后金时,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后金不得不调“乌真超哈”来协助进攻。 清代左宗棠对付捻军三万精骑,也是靠车阵。 明清时代,车阵的输出武器就是炮了,但思路其实是一样的。 “照你这么说,如果葛从周有一万精兵,这车又不难打制,他带上数月粮草,往硖石县而去,我骑兵只能干看着。”安休休怒道。 “安将军,我朔方军,步卒居多。”陈诚无奈地说道。 安休休虽然统领四千步骑,但却是骑将出身,分外听不得步兵也能在骑兵眼皮子底下行动自如这种事。 “葛从周未必懂这些。”他气哼哼地说道。 “这……”陈诚也不知道怎么说。 都不需要读兵书,读史书就知道了。刘裕好歹是开国皇帝,马隆好歹也是名臣,都是史书留名的。 “好了。”邵树德出言阻止了安休休的聒噪,道:“车阵便相当于移动的城墙,给了步卒保护,但却让出了战场主动权。除非他攻我所必救,我不得不正面迎战。而且战时,一名军士每月要九斗粟麦,一万步卒,如果携带半年粮草,那么需要两千辆车。车也要役畜,也要消耗粮草。用车阵,对将领本身能力是有要求的,忙而不乱,做到这一点,非得是军中宿将方可。” “葛从周在我南侧山里设寨,待我大队步卒赶至,便将其拔了。”邵树德说道:“陈副使,继续说。” “渑池、新安、洛阳等城池,有汴军步卒守御,坚壁清野,似已不敢出击。”陈诚道:“南边陈、许、蔡等州,陆续有军士集结,或北上洛阳,或去山里汇合葛从周,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陈诚说道:“还有一处,诸位可能忽略了,大河北岸。” 众人都把目光看向地图。 夏军和汴军的交手,目前都局限在大河以南,那么一河之隔的河北呢?河阳十县,有一半以上在河北。李克用和朱全忠的主力对峙、厮杀,也是在河北。 “汴军,会不会派一路偏师,走河北岸,借道绛州,迂回攻我粮道呢?”陈诚说道:“大河沿线,可供涉渡之处甚多,折将军的七千步骑,管得过来么?” 粮道,现在是朔方军最脆弱的一环。 打了这么多天野食,不过得粮二十万斛,也就够一个月消耗。 再打下去,应该还有收获,但多半会慢慢变少。 从河北迂回攻击两京大驿道,主动权确实回到了汴军手上,因为他们可以挑选渡河点,你不知道他会从哪里攻来,七千步骑守御粮道,少了。 化被动为主动,是为将者必须要学会的一招。 “武威军正在出潼关,让他们不要过来了,先守御虢州。凤翔军守御陕州。以折家两千骑兵巡视河岸,一有贼兵涉渡,便点起烽燧传讯。”邵树德下令道。 卢嗣业立刻开始撰写牒文。 邵树德不知道葛从周会不会玩这一招,但不得不防。 这个就比较让人难受了,就像他面前朔方军的骑兵优势,不得不被动防守一样。派一支偏师走河北岸,都不需要多,两三千人,就逼着你用五倍、十倍的兵力防御。 “将银枪都调回来,尽快补充马匹,修理马蹄、钉马掌,领取资粮,然后渡河北上,绕开敌军城池、堡寨,仔细搜寻。”邵树德继续下令。 银枪都这会在河南府东北境活动,四处征粮,烧毁桥梁,但还没敢进入朱全忠所在的郑州。 其实他们这个奔袭敌后也挺没意思。邵树德不允许他们做诸如破坏农田水渠、给水井下毒、杀戮百姓、放火烧屋、传播瘟疫等蒙古人常用的招数,对汴军造成了一定的麻烦,让地方上有些惊慌,但还动摇不了大局。 你不狠狠扫荡郑州、滑州一线,汴军的补给就不会断。 “再遣使去晋军那边走一趟。”邵树德最后吩咐道:“他的几万杂兵,还顶不顶得住朱全忠?我军,抓紧时间掳掠人口,能抓多少是多少。”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未完待续) 第421章 两个战场 河南府渑池、新安、永宁等县境内,大群步骑围攻各个堡寨,日夜不休。 而在野外,刚刚被任命为河洛游奕讨击使的徐浩则将各部集中起来的七千骑兵分成三部,各驻一处,随时准备出动,袭击汴军骑兵——如果他们打算出现的话。 至于为何不集中七千骑使用,那是因为战场广阔,你知道汴军骑兵会出现在哪里?只能分成三处驻扎,就近援应。 新增加了这七千专职近战搏杀的战术骑兵后,野外基本成了夏军的乐园。 围攻堡寨的顺义军三千步卒、华州兵四千余人(三千人在押送俘虏),现在越来越大胆,分得越来越散,以提高掳掠的效率。 粮食、丁口不断被夏军获取,河南府总计接近三十万百姓,不知道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至于攻城,暂时还没这个能力,因为步兵太少了,也不值得。 待搜集完堡寨内的丁口后,或许会尝试下围攻县城。不过有座县城似乎不用攻了,就在昨日,渑池县令开城请降,这是第一个愿意投降的河南府城池。 邵树德亲自将这位名叫赵索的县令召来,给予赏赐。 “大帅,赏不赏其实没什么,老夫虽降,但还有一句话想问,大帅纵兵掳掠,意欲何为?残民以逞耶?争天下耶?”金索年岁不小了,五十出头,此时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树德,问道。 “若残民以逞,渑池、永宁、新安诸县百姓已僵卧多时。” 金索点了点头,道:“这便是老夫愿降的原因。便是晋兵,除李罕之外,亦只劫掠民人,不伤性命。可老夫还是想问,大帅何必来打河南府?陕虢、河中二镇,还在王氏父子手里,华州镇亦非大帅心腹所领,数百里道途,尽皆操于人手,古来征战,从未有过。此——取死之道也。” 不算华州王卞的新兵,之前邵树德手下可上阵的兵力中,步兵计有义从军八千、顺义军三千、侍卫亲军一千五,总计1.5万人,其中9500人放在后边,就是为了防止粮道出问题。 骑兵中可上阵的1.45万人,500人放在后边,沿途巡弋。 这个力量,可以震慑王珙,但震慑不了王重盈。也幸好王重盈性格如此,这点兵力还能勉强维持。算是冒了点险,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应义兄所邀,来攻全忠。” “大帅此虚言也,终欲何为?” 邵树德笑了,道:“全忠兵比我多、户口比我繁盛、钱粮比我多,眼看着要灭朱瑄、朱瑾、时溥三镇,势大难制,不打不行。” “汴军正在猛攻晋师,克用连连损兵,已转为守势。若成德王镕、幽州李匡威再起兵,克用必败。大帅今有二策,一者不要管后路,赌一把,赌王重盈父子不敢断粮道,然后集兵猛攻葛从周,解除侧翼威胁,后兵围洛阳,将其攻下。” “吾只有数千步卒、数千骑卒可用,如何打葛从周、洛阳?” 银枪都五千战兵,目前还有四千多,外加豹骑都千人,这是可用的。 铁骑军五千战兵和豹骑都的具装甲骑,一直是走到哪里要带到哪里,不然大营内就只剩辅兵了,万一顺义军、华州兵有变,稀里糊涂被人杀了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能用的,就四千多轻骑,外加未整编过的顺义军三千步兵。华州兵还剩七千人,但只能用来打屯田堡寨,还要分一半兵力押运俘虏。 金索闻言呆了。 “大帅的骑卒铺天盖地,老夫几以为有数万骑。”金索苦笑道:“数千骑,确实少了。听闻灵武郡王兵多粮足,大军安在?” “尚未赶至。” 这就不奇怪了。数千骑,连粮道都断不了,数千步兵,攻坚确实很困难,怪不得要四处掳掠呢。 “大帅……”金索犹豫了下,道:“渑池万余百姓,不知……” “暂不动。”邵树德说道:“吾闻城内还有千余兵,全部整编起来,再征个千人。” 既然打到了河南,当然要尽力利用当地资源。 除迁移部分百姓至华州、渭北,发展生产,就近积蓄钱粮之外,河南当地民风彪悍,都是优质兵源,岂能不善加利用?不需要他们能正面厮杀,整编起来,能攻堡寨就行了。甚至就连葛从周据守的崤山,亦可攻一攻。 金索闻言如释重负。 如果有可能,谁又想离开家乡呢? …… 朔方军的骑兵,从作用方面来分,有战术骑兵和战略骑兵。从披甲程度来分,则有重、中、轻三种。 重型骑兵,自然就是铁鹞子具装甲骑了,人马俱披甲。 中型骑兵,人披甲,马不披甲。 这里又可细分,即主游弋袭扰的游骑,主冲阵和搏杀的甲骑。 轻型骑兵,人披皮甲,马不披甲,同样分游骑和甲骑。 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所领七千骑,便是中型骑兵里的甲骑。今日他亲自带了两千骑,借用飞熊军的辅兵完善好后勤之后,便离了营地,牵着战马在附近转悠。 野外到处是抓着民人回陕州的华州兵,还有不少游骑在四处活动。 话说飞熊、铁骑二军的一万辅兵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白天忙着修整营地、维修器械、修剪马蹄、钉马掌、樵采、做饭,还有去领粮食、物资,晚上要做饭、喂马,加班加点修理器械,忙得昏天黑地。 这还不算,还要分出部分人手,跟着铁骑军少量人马在外巡弋,截杀信使。 这会又多了他们七千甲骑需要伺候,估计一个个要累瘫了。 徐浩只能对他们表示同情。 手底下七千人是军属骑兵,平时自然有步军辅兵伺候,但这会远离步卒主力,他也没办法,只能叨扰铁骑、飞熊二军了。 枯黄的树叶被西风卷起,横亘在渑池、永宁二县之间的东、西崤山上一片寂静。 山上隐约可见汴军修筑的堡寨,规制不小,兵力、粮草应该比较充足,但他们现在已是一支孤军。 二崤山之南的永宁、福昌二县,随着堡寨一个个告破,百姓要么被掳走,要么躲进了二崤山、熊耳山,或者向西逃入了虢州的卢氏县,乡间百里无人烟,同样是孤城两座。 张全义辛辛苦苦种田数年,将河南府的户口充实到五万户,如今损失巨大,不知作何感想。 徐浩抬头看了眼山寨。今早遣人在山路上放了一个箱子,这会已经被汴军取走了。 箱子里是一套妇人襦裙,不知道葛从周、谢彦章二人看了会不会忍不住。 忍不住也不要紧,大帅已经在甄选河南府县兵、屯田兵,编为一军,待主力步卒抵达,就要对其发起猛攻,到时候还能藏吗? 转了一圈后,感觉没意思,徐浩带着人马向东直行,一路上遇到几股游骑,不断打探敌军动向。 突然,西北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因为山林阻隔,未见烟尘。 徐浩听了不惊反喜,立刻下令全军上马,分为三部,依次而行。 两军很快在原野上遭遇。 很遗憾,敌军打着张字旗号,不是谢彦章,莫不是张延寿? 徐浩之前在大营内熟悉了一下汴军几个骑将。张延寿这人,还是有点功力的。 朱全忠曾经亲自前出侦察,因为所带兵力不多,被蔡贼发现,调动骑兵围了过来。 关键时刻,葛从周扶朱全忠上马跑路,亲自断后,张延寿返身冲来,连杀几名蔡军勇猛精骑,这才让朱全忠捡回一条命。 那么这次来的应该是蔡州兵,或许还有忠武军? “贼军不过千余骑,杨将军,你引本部从右翼包抄。”徐浩当机立断,下令道。 这些淮夷,初来乍到倒挺嚣张,在南方横惯了吧? “杨将军”自然就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粲,闻言也不废话,立刻打出自己的将旗,带着千骑,缓缓前出,从右翼绕出。 徐浩身边还有千骑,来自铁林军,此时前排将长槊向前平端,后排斜举。 马儿不断喷着响鼻,躁动不已。 “我欲直冲敌阵,斩张延寿而返,何人愿从?”粗大的马槊在徐浩手里就像玩具一般,他紧紧盯着侧翼迂回的杨粲所部,大声问道。 听到问话的众人纷纷回应。 徐浩点了五十骑,又观察了一下迂回的天柱军骑卒,随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数十骑紧随其后,大声呼喝,势如猛虎。 杨粲也是个狠人,知道徐浩想趁敌阵松动的时候纵隙突袭,于是让亲随挥舞将旗,朝敌军人数最多,聚集最密的一处冲去,打算以最凶猛的攻势横击对手,吸引其注意力。 上千骑人喊马嘶,呼啸着冲到了敌军侧翼。 敌军分出一部分,反冲拦截了上去。 长槊相向,落马者不知凡几。 “呼!”沉重的马槊扫到了一人头上,此人哼都不哼一声,直接坠马,杨粲又矮身一躲,避开迎面而至的一槊,双手发力,马槊反向一扫,又一人落地。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有的弃了长槊,抽出马刀、短剑、铁锏厮杀,在反冲而至的敌骑中勇不可当,眼看着就要杀穿了。 而在正面,徐浩所领五十骑直冲而至。 贼军侧翼受袭,阵脚有些松动,再不复之前的严整。张延寿见侧翼冲来的夏骑如此勇猛,有些惊慌,表情一连数变,最后一发狠,打算亲自迎上去。 “张延寿!”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吼声。 张延寿一定神,却见一骑奔来,粗大的长槊当胸而至。 情急之下,直接一个后仰,躲过必杀一击,刚要起身,却见一柄锋利的短剑从天而降,“咔嚓”一声,直入颈脖。 五十骑紧随而至,将正看得有点呆的贼骑直接冲乱。 徐浩下马,又是一剑,将张延寿首级斩下,然后用短槊挑着,大吼道:“斩张延寿者,铁林军徐浩!” 贼骑大溃。(未完待续) 第422章 此知兵者所解 “郝将军,其实何必呢?”大河北岸,冯霸有些不解地劝道:“咱们手头的本钱就这么多,一旦丢完了,你难道从队正做起?这把年纪了,何必如此拼命?” 他们这三千多人已经来到陕州对岸。 按照葛从周事先制定的计划,将等待时机,涉渡南下陕虢,攻击朔方军的粮道。 粮道被断,哪怕营中还有余粮,士气也会受挫,除非重新打通粮道,方可能有所恢复。 郝振威不答,反问道:“冯将军乃昭义军出身,可知东平郡王为何不邀成德王镕、幽州李匡威一起攻河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两个方镇,骑兵传统优良,兵马众多,尤其是成德镇。 郝振威依稀记得,成德镇继承了安史降兵大部分骑军人才。 李宝臣时期,左厢十四将,步将五人、骑将九人;右厢十一将,步将二人、骑将九人。 李孝忠为易州刺史时,李宝臣便大方地选精骑七千给他,使捍幽州。 这样的骑兵传统,马政也办得十分出色,又有一代代传下来的骑兵技战术,几年前幽州、成德二镇攻李克用的姻亲、易定王处存,王镕引“十万骑”,幽州亦有数万骑。如此铺天盖地的骑兵,为何不让他们参战? “东平郡王肯定早就遣使而去了,王镕未必愿意出兵,李匡威出兵攻蔚州的可能性极大。这个地方被河东军占了,当真如鲠在喉。”冯霸想了想后,道:“只是,幽州骑兵众多,几乎是李克用的两三倍,可未必能赢啊。” 成德镇的“十万骑”当然过于浮夸,不可能真有十万骑兵。十万匹马还差不多,真实的骑兵数量,撑死五万,剩下的多半是骑马机动、下马作战的步兵。 但这两家加起来七八万骑兵,还有几万骑马步兵、数万徒步步卒,在河北平原上大战,居然被李克用杀得大败。 成德镇,被俘斩两万人,以至于李克用一直念念不忘要攻成德,这是打出信心了。 而在夺下大同镇之前,李克用的骑兵,大概连成德、幽州加起来的零头都不到,甚至大同赫连铎都动不动几万骑,最多一次,从草原上拉来了八万骑,比李克用全军都多,但屡次被打败,河东军的粮道从来就没被人断过。或者说短时间被断,但不影响他的步兵进攻敌人获胜。 这该说李克用的步兵坚韧耐战,护卫粮道得力呢,还是这些骑兵不行呢? 李克用没被数量比他全军还多的骑兵抄截粮道。得到草原,骑兵暴增的李克用,也从来没成功抄截过朱全忠的粮道,反而被朱全忠的步兵暴打,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甚至到了后晋年间,契丹十多万骑兵都被打回去了。 那会的中原马匹保养量,比起晚唐藩镇割据时可谓急剧萎缩,成德镇都没多少马了,中原几乎全是步兵,契丹人为何不靠狼群战术打败这些步兵?后晋末年的步兵,因为经济崩溃,人口减少,军饷、装备、训练都全面不如晚唐藩镇互殴时代呢。 河南、河北大平原,不也是最适合契丹骑兵么? 这个原因,邵大帅在空旷无比的西北时理解不深刻,现在已经洞悉了一部分奥秘。 张全义,本可以不让夏军骑兵在河南府这么行走自如的,但他没准备好。 “不管能不能赢,出兵就有用。王镕被打怕了,但李匡威没有,前年他不是还大败安金俊么?”郝振威不服气道:“都上百年的藩镇了,兵甲齐备,军士旦夕锤炼技艺,谁还比谁差了?” “我说过,幽州镇多半会出兵,但王镕不会。”冯霸对郝振威很不耐烦,怒道:“但这与我等何干?从太阳浮桥渡河,万一遇夏贼主力,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你不去,我去!”郝振威冷哼一声,爬上了一块巨石,仔细盯着浮桥渡口处。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平陆县,陕虢镇在河北岸的属县。太阳浮桥,北端是平陆,南端就是陕城。 他们还不敢太过靠近浮桥北端。 天杀的夏贼,不但赶走了戍守浮桥及渡口的陕虢水手,连河北岸都派了军士戍守,倒是警醒得很。 不过好像兵很少! “此天助我也!”郝振威低笑道:“连斥候都没有,这个北岸渡口,也就一些警戒军士,合该我攻取。” 说罢,悄然离开,准备回去整顿兵马了。 …… 折嗣伦第一时间接到了有汴军大队往这边开进的报告。 此时他恰好在北岸巡视,渡口只有三百守卒,确实只起警戒作用。 而南岸,亦只有三百兵。要防的地方太多了,他只有五千步卒,却要防备整个陕虢沿河地带,兵力不敷使用。 “衙内,退回南岸吧,咱们一把火把浮桥烧了。”北岸戍将建议道。 “这桥,修建不易,大帅或要留着,有大用。”折嗣伦有些不舍,不过还是说道:“你等先去堆积薪柴,藏好了,勿要让人远远窥得虚实。一有不对,便泼油点火烧桥。” “还请衙内先退。”戍将说道。 “不退了!”折嗣伦坚定地说道:“我去那里,给我百人。再让南岸的兵过来,助你等戍守。” 折嗣伦指的是渡口西北方的山脉。 戍将目瞪口呆,道:“衙内,万一贼军攻来……” “大帅遣使传信,银枪都四千余骑已渡河北上,向西一路寻来。在河北,没那么危险的。大不了,我自向西遁去,勿忧。”折嗣伦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番出兵,只得些苦劳,如何甘心?” 这话,其实才是折嗣伦真实的内心想法。 铁骑军使折嗣裕,是折家庶出,现在是什么地位? 他这么一个折氏嫡子,可比得上人家? “衙内……”戍将也是折氏子弟,还待苦劝。 不过折嗣伦已经下定了决心,立刻点了百人,还带了不少物事和仅有的十余匹马,匆匆往山那边而去。 河南岸的三百守兵接到消息后,立刻渡河北上,与戍将手底下那两百人汇合。 折家子弟兵,凝聚力当然很高。 作战之时,相率递箭,一起拼杀,同进同退。 五百人在北岸,大伙也不准备逃了,衙内都没跑,你跑什么跑? 郝振威兴冲冲地骑在马上,冯霸一脸不情愿,外加犹疑。 身后是三千多步骑,队列拉出去很远,不过还算齐整。 他们已经远远看到渡口了。 郝振威、冯霸二人下令止步,开始整队。 “停!”冯霸突然伸手拦住了正欲出动的大军。 “为何停下?”郝振威怒道。 “郝将军。”冯霸难得真诚地看着郝振威,语气严肃地说道:“你我二人,在汴军中皆外将,无根无基。之前我所说并不是戏言,康延孝投奔汴州,东平郡王便只让他从队正做起。你我若尽失大军,能从队正做起都是好的,君岂不闻李谠、李重胤之事?” 李谠、李重胤二人,一为骑将,一为步将,与葛从周一样,都是尚让旧部。 投降朱全忠时,他俩地位高,兵马也多,故有些骄横。彼时全忠兵少,心中不喜,但表面故作大度,多有赏赐。 但现在如何? 去年攻李克用,邓季筠被擒,诸路兵马皆退,但其他人无事,二李却被朱全忠斩了。 东平郡王,表面大度,内里可不是什么宽厚性子。 “二李被杀,这又如何?”郝振威心中一颤,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你且看那边山上。”冯霸指着渡口西北的那片山脉,有十余面旗帜隐隐藏在其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郝振威看了很久,也看出来了,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君再看那边。”冯霸又指了指,道:“兵法云‘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飞鸟不入林,定有伏兵。走兽惊骇奔出山林,定有兵行走山间,欲绕路迂回我军后方。” “再看渡口。”冯霸越说越有信心,道:“兵法又云‘敌远而挑者,欲人之进也’。” 渡口处,从南岸过来的守军带了几匹马,此时挑选了一些健勇之士,来回奔驰,并向这边射箭,挑衅不休。 “我从军十五年了,此知兵者所解。”冯霸看着郝振威,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郝振威脸一黑。你从军十五年便“知兵”,我还当过防御使呢。 不过冯霸的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他们输不起。 邵贼打仗,一贯兵多,防护得滴水不漏,这么一个重要渡口,怎可能不设重兵布防? 狗贼,又想赚走我最后一点本钱! 吃了几次亏的郝振威越想越气,心中庆幸不已。 “退兵吧,再找渡口。”他有些不甘地说道。 “早该退兵了。”冯霸松了一口气,道:“葛从周令我等渡河南下,言其父子二人会率军走二崤山,从陕州南边山里出来,可到现在还未见到踪影。凭什么让我等为他火中取栗?” 郝振威点了点头,二人约束部众,悄然退走。 回军的路上,气氛有点压抑,大伙都不愿说话。 而就在此时,一支骑军正在他们东面十余里的地方向西快速行军着。(未完待续) 第423章 末路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曹娥江中游西岸一带山势嵯峨,易守难攻,如果这里有个数千兵丁,装备火枪、大炮,且子药充足的话,当可给渡江的东岸人造成极大的困难。 但事实上没有!清军在这里只有一个千总,麾下兵额缺损也很厉害,林林总总只有六七百人,再加上一些临时动员起来的乡勇,也不过千人罢了,既缺火枪、又缺火炮,如何济得了事!因此,在骁勇的第七混成营、第十一混成营拣选出来的两百名优等射手乘船冲到河岸附近后,只用了几分钟的排枪齐射,就让这些清军、团丁一哄而散了,轻松地像是一场武装游行。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7吨级小火轮还送过来了两个工程兵排,这些人在登岸后,立刻第一时间修筑起了简易的工事,防止清军派出骑兵大队来冲击这两百名当先渡河的火枪手。不过很显然他们想多了,一直到日上三竿,足足好几个小时过去,都没有出现人数上百的清国骑兵。而这个时候,第十一混成营差不多已经全数登岸了,营长李之信少校正指挥部下抢占高地,搭起射击掩体,一面防止清军骑兵冲击,一面掩护后续部队登陆。 至当天夜间,第七混成营、浙江新军第五师一部也已登陆完毕,总计约五千余人,同时还有许多物资、弹药和器械。第二天(6月8日),前一日临时打制的不少木筏也被投入了使用,东岸人渡河的效率大大增加,截止当天晚些时分,已经有一万七千余人渡河完毕,同时最后一批火药也已运到西岸,此时尚留在东岸的物资,就只有一些粮食了。 6月9日,休息半天后,全军集结向北进发,直趋绍兴府城而去。总指挥儒尼奥有些奇怪,为何在这渡河的两天两夜间,不见清军前来骚扰?如果说第一天没得到消息的话还情有可原,但当天中午绍兴府城应该就得到消息了,如果清军动作够快的话,第二天下午晚些十分就可抵达东岸人的渡何处,虽然那个时候用处也已经不大了。 1680年7月1日,缓缓行进到绍兴府城外数里的东岸大军停下了脚步,然后派出侦骑四处查探消息。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将一路上搜罗到的人口全都抓了起来,然后用小火轮和木筏将其送到对岸,交由闵鸿贵指挥的运输辎重、粮草和弹药的后勤队伍押解回宁波府,作为日后移民人口的储备。 绍兴府城是一座大县,而且两县同城(会稽、山阴二县),不但县城占地颇广,这人口、财富也是出了名的多。因此两万余东岸大军抵达外围后,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将其一鼓拿下,让大伙也发发小财,虽然之前攻打上虞县时众人收获已经不小了。 不过底下人想的是怎么发财,作为东岸大军的总指挥,儒尼奥中校想的却是如何歼灭更多的清军有生力量。虽然此时手头只有两万一千人马(留了两千名仆从军守卫渡口,接运补给物资),但他还是很有信心,正面对上三四万的清军时仍可战而胜之,底气就是他带到此地的都是精锐,没一个怂包,而且装备精良,后勤相对充足。 但问题是东岸人在绍兴府是两眼一抹黑,特别是在这北部沿海平原,找个带路党都费劲,别说主动前来报告情况的了。因此,儒尼奥中校现在真的摸不清此刻绍兴有多少清军,装备情况如何,又屯驻于何处等等,让他很难做一个全盘的策划。 没奈何之下,他一面派出小股部队(但数量不多,且严格限制距离,尽量不给清军机会)去附近乡村搜罗粮食、牲畜,减轻后方输运粮草的压力,同时也将遇到的所有人口通通抓走,经渡口送往曹娥江以东。就这样搞了一天,直到7月日中午,东岸人终于遇到了一波敌人:约两千名骑兵。 遇到这股敌人的是第十一混成营及第七混成营各一部(这两个营的营直属部队及骑兵均被抽调他处)。该部在会稽县城以南刚刚洗劫了一支清军的运粮队,不但缴获了三千余石粮食,同时也趁机拷问出了一些有用的讯息,比如清国皇帝的弟弟、裕亲王福全正驻跸萧山县城,并在那儿设立了总粮台,汇集重兵,随时援救会稽县城。不过,正当他们打算继续去野外捕捉清军,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时,突然就遇到了这支清军马队。 仓促的战斗很快就打响了。在发射出了枪膛内已经准备好的一发弹药后,两个营的步兵快速上前,在大约五百米的距离上就开始射击,速率还不慢,至少一分钟两发的射速维持住不成问题——虽然这个距离上枪弹的威力已经较小了,准头也非常差,但依然给散得较开的清军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炮兵这个时候也已经来不及架设大炮了,纷纷与辎重连的弟兄们一起,尽可能将更多的障碍物堆到阵前,给冲过来的清军马队制造麻烦。指挥战斗的李之信少校略微有些紧张,但依然清晰、准确地下达了命令,与他和他的直属部下们相比,在远东征战了好几年的第七混成营倒颇有些从容不迫之感,军官们自如地下着口令,鼓号手虽然脸色苍白,鼓点声却没怎么乱,这令李之信少校略略有些感慨:战争真是锻炼人哪! 五百米的射击距离是可怕的,因为还没进入清军骑兵冲锋距离呢,这就倒下好多了,清军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之中。不过似乎带队的军官威望比较足,他制止了混乱,然后挑了一名将官,让其带着数百名骑兵一马当先开始提速,打算冲一波试试。而他本人,则将剩下的马队分成两拨,从两翼绕行突击,看看能不能让东岸人的阵脚松动,如果可以的话,那真是中大奖了,如果不行,但自然灰头土脸退去不提。 射击在继续。清军的骑兵提速较慢,因为不断有人中枪倒下,这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与此同时,东岸人今天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就进行射击也极大震撼了他们的内心,许多人现在还处于一种头脑发白的懵逼状态,以前隐约听说蓝衣贼的火铳手犀利无比,一直没个直观印象,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使得一些人下意识放慢了手脚动作,以让自己能够处在相对后一点的位置上。 东岸步兵的射击仍在继续,军官的口令声已经听不见了,就连他们吹的铜哨声渐渐也被淹没在了爆豆般的枪声中。而随着他们的努力,正面清军骑兵不断有人倒下,然后速度始终提不起来,然后继续被排枪射击,如此恶性循环。 这种程度的杀伤令清军上下有些胆寒。渐渐的,一些人开始拨转马头离去,而他们的行动又带动了更多的人效仿,于是正面清军这波攻势还未开始就陷入了崩溃之中。当他们最终冲到一百多米速度冲刺的距离时,已经只有寥寥数十骑还在努力,其余人不是战死就是向后溃逃了,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而正面的骑兵溃逃,迂回两翼的清军骑兵一部进行试探性攻击,但尚未靠近就被一顿排枪击退,死伤了数十骑,而另一部压根连尝试都没尝试,就远远地观望了下,然后便遁走了,可见战斗意志之低下。 看到三路清军都撤到远处后,李之信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本土带队征讨过多次土人,但那种规模和烈度的战斗,如何能比得上眼前这种真刀真枪的厮杀!他估摸着,刚才这短短几分钟的战斗,他的部下基本保持了一分钟两发的射速,发挥出了正常水平。而对面的三路清军,死伤当以正面一路最为惨重,估计先后躺下了三四百骑,可谓是大伤筋骨。左右两翼的清军死伤不重,左翼大概躺下了七八十骑的样子,右翼因为放弃进攻,只有十来个倒霉鬼做了东岸人的枪下亡魂——三路加起来超过了四百骑兵阵亡,结果连东岸官兵的脸都没看清,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满蒙铁骑纵横多年,不是没有败过,但败得如此之离奇、如此之难堪的,还是头一回呢。 剩下的一千多骑清军此时士气低落,也不敢再停留了,稍稍整理了下队形后,一溜烟地撤向了西面,连阵亡者的尸体也没法收取。 不过也幸亏他们跑得快,在他们走后不过半个多小时,千余名东岸骑兵也骑着黑水大马赶来了战场。在看到满地倒毙的清军尸体及战马后,他们也是张大了嘴巴,有些吃惊。接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李之信让骑兵兄弟们帮忙警戒,然后招呼大伙拿刀砍下阵亡的清军骑兵脑袋,打算拿刀会稽县城下打击敌军士气,当然倒毙或受伤的战马也不放过了,通通就地宰杀,充作军粮,以减轻后勤部队的运输压力。(未完待续) 第424章 赚头 邵树德的面前摊着两份文件,其一是捷报,言在河北大破汴军郝振威、冯霸所部,俘斩近三千。 第二份是一封信,从截杀的汴军信使身上所得,言朱全忠令葛从周走二崤山、熊耳山,退往汝州,与忠武军汇合。 两份合并起来看,就清晰多了。 郝振威、冯霸算是倒霉,接到了葛从周的命令,走河北岸,寻机渡河南下,但朱全忠又下令葛从周离开二崤山,主动解除夏军的侧翼威胁,后续葛从周应该给郝、冯二人传令了,但受限于交通不畅,没有成功,导致二人全军覆没。 这便是骑兵多的优势了。 此战,邵树德也感受到了一点惊喜,那就是折嗣伦有勇有谋。在渡口用疑兵吓退郝、冯二人,功劳不小。而这其实也是郝、冯二人败亡的直接原因。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若他们带足辎重车辆,稳步行军,粮草也充足的话,可没这么容易吃下,甚至可能吃不下,或者即便吃下了,最后一算账,太亏了。 今后的战场局面会越来越大,各个战场都需要本领合格的将领坐镇指挥,单靠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 手下将领本事高不高,直接决定了胜负,因为比的是整体实力。 陈诚走进营房时,看到邵树德正在研究古来军事征战案例。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是在研究刘裕,这是把自己代入朱全忠了啊。 “陈副使来得正好,我看刘裕灭南燕之战看得入神了。”邵树德放下书本,笑道:“刘裕真乃神人。大军以步卒为主,长驱直入,灭慕容鲜卑之南燕。鲜卑铁骑断粮断不成,袭扰疲敌之计也不成,竟然眼睁睁看着长驱直入到都城之下。” 慕容鲜卑所采用的计策,虽说不太妥当,比如放弃据守险关,恃勇轻敌,认为自己骑军众多,不如放纵刘裕的步兵入关,到平坦的地形上将其一举歼灭。 理论上来说,也没错。 步兵在空旷的大平原上,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不应该寸步难行吗? 我把骑兵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轮番上前骚扰,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机动应援,步兵能坚持几天? 但骚扰奇袭最后看来没有任何效果,靠近时被车阵所挡,被射程、威力都超过骑弓的步弓射杀。 人家步兵集团甚至边打边行军,走累了就坐地上休息,长驱直入抵达南燕都城广固。 甚至刘裕还分出一支部队,去攻其他城池。拥有战场遮断优势的鲜卑骑兵,竟然阻止不了人家的偏师奇袭,让人破城。 骑兵,理论上有战场主动权,可以选择打或者不打,但有时候会失去主动权,不得不打。比如被人家步兵攻都城或其他重要城池,不得不正面进攻,招致惨败。 刘裕灭南燕之战,鲜卑骑兵一开始是有主动权,但后来没有了,最终被灭国。 如今夏、汴双方的整体实力,其实有些类似的。 邵树德把自己代入刘裕,也是想找如何破解这种战术,毕竟朱温、李克用二人都是能在河北三镇骑兵海中来去自如的人物。 还有就是,马隆、刘裕的步兵能长驱直入几百里、千余里,被骑兵团团包围,最后安然无恙,大破敌军。 李克用、朱温也能用步兵压服河北,大占上风。 甚至就连耶律德光入中原后,控制了汴梁禁军,河南的藩镇兵、民团武装群起而攻,都能让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最后让刘知远觅得机会,称帝建国。 但宋军怎么就被这一招玩死了? “大帅,做到这个,首要一点便是步卒精锐耐战,老于战阵。深入敌境,不胆怯,不慌张,敢打敢拼。”陈诚说道。 “与我想的一样。”邵树德笑道:“我称雄西北,所过诸州,羌胡之众,皆以骑卒为主。用骑卒破骑卒,得州十余,蕃汉民众百余万。” “然大帅破拓跋思恭、攻灵州、击李昌符,皆以步卒取胜。” “故对付朱全忠,还是得骑步结合,步卒为本,骑兵为辅?”邵树德问道。 陈诚不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刘裕的事:“刘裕入大岘关之前,所过之处,几十里筑一城,留兵戍守,屯粮屯械。几十里的距离,步兵行军,最多两天,或者三天。两三天的时间,有大车于两侧伴行,骑兵还拿他们没办法。” 但宋军暴露在原野上两三天都坚持不了…… “为何筑城呢?因为车阵,受限很多,首先便是受地形影响。”陈诚继续说道。 “崎岖险道,此不利于行车。” “雨雪交加,此不利于行车。” “沼泽粘地,此不利于行车。” “河流田亩,此不利于行车。” “道溃地陷,此不利于行车。” …… “吾有车战之弊十法,今献于大帅。”说罢,陈诚从袖中抽出一纸,上面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递到了邵树德手上,又补充道:“事无绝对,此十不利,皆可避之,或破解。以车破骑,首要一点便是步卒敢战善战。没有这一点,车造得再好亦无用。” 这是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有昭义军步兵大阵被骑兵冲开,还不溃散,敢把骑兵勾下马来斩杀的劲头,什么样的骑兵能破步兵? 邵树德接过后草草看了看,有些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车战十弊,其中不少与骑兵是重合的,比如河流、树林、沼泽之类,骑兵也不能去。在崎岖山道上,车固然不如骑兵容易行走,但说难听的,他们都不如步兵容易行走。 如果朱温的步兵不善战就好了! 邵树德估摸着,从晚唐到北宋,步兵是一代不如一代,逐渐拉胯,原因多半是经济崩溃,投入到军事上的资源越来越少。 汴梁禁军,朱温最先开始建。 后梁灭亡后,李存勖带了数万河东兵过来,再加上收编的十万朱梁禁军,构成了后唐汴梁禁军的主体。 这个禁军体系,像传家宝一样传到后晋、后汉、后周、北宋手上。风气越来越坏,北方人口越来越少,经济逐年下降,导致装备、训练越来越差,马政更是败坏到无以复加。 赵大那会,这支禁军历经多次兵变,像墙头草一样,油滑无比,已经成了流氓军队。 还有人肯死战? “大帅今有数万骑卒,不逊成德王镕,远超幽州李匡威、魏博罗弘信,截杀汴军游骑,压缩其斥候活动范围,拦截信使,已有大优势。朱全忠给葛从周所下命令,多半有几路信使,然其中一路为我所截,便可窥其内情。”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若两军主力对垒,我军大败,可令骑卒拼死拦截,大帅从容收拾败军,重整部伍。若汴军大败,大帅可纵骑卒追杀,朱全忠如何收拾败兵?如此优势,何谓之小?” “铁骑、银枪二军,可深入敌后,遇敌甲骑便逃,弗遇便烧杀抢掠——”陈诚话还没说完,就被邵树德阻止了。 “若这么干了,那可就真是胡虏了。李克用都不烧杀抢掠,我如何能做?”邵树德说道。 被人贴上胡虏的标签,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尤其是朔方军如今这个模样。 耶律德光倾国而来,入主汴梁称帝。 本来也没什么,晚唐五代对胡人并不太过歧视,毕竟北朝一路走过来的。 但契丹兵烧杀抢掠,玩得太过分了。最先对他们动手的其实是中原百姓,义军民团蜂起,打得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职业武人加入之后,耶律德光便只有骑骆驼跑路一途了。 真以为中原百姓是绵羊啊?真以为人家武德不充沛吗?藩镇割据百余年下来,河南、河北、河东三地的成年男丁,哪个不会几手庄稼把式?哪个不狠? 你给人家留有余地,不把事做绝,人家自然也犯不着拼命。 可若做绝了,那可真是遍地皆敌,寸步难行,还想占领中原? 李克用军纪这么差,他部下之中,除李罕之这个吃人魔王之外,还有谁这么做? 可不能把别人想成傻子。 晚唐,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特殊的,草根出身的人大把占据高位。民风彪悍,好勇斗狠,军士跋扈,敢打敢拼。 邵树德可不想变成胡虏,那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入主中原的机会,就像耶律德光一样。 因为中原百姓不是绵羊。军人在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太高了一些,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多如牛毛,这意味着组织度。 尤其是土团乡夫,就是农忙时干活,农闲时训练的老百姓。中唐年间,朝廷讨伐昭义刘稹,还给土团乡夫的首级开赏格,一首级值绢一匹。 首级值一匹绢的老百姓,真的一点不能打吗? 把藩镇割据百余年的晚唐社会风气,类比其他中央集权的朝代,是最大的错误。 “而今强迁河南府百姓,我的名声怕是已经受损,以后还得多加弥补。再烧杀抢掠,万事休矣,怕不是义军遍地,再无进取之机。”邵树德继续说道。 全河南几百万人一起反对你,我还不会骑骆驼,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 “说到百姓,如今已有六万余人,若华州、渭北安置不下,便送一部分去胜州。当地羌胡之众甚多,风气有些怪。”邵树德又吩咐道:“不要急着催他们赶路,那样会多造死伤。沿途准备好休息场所,多备马车,有病的隔离开,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 “遵命。”陈诚应道。 “此番最大的赚头,就是这些百姓了。”邵树德说道:“待步卒主力赶来,再干一票大的。” 当然,这需要朱全忠“配合”。 若其击退李克用,十几万大军排山倒海压过来,河南二十里一寨,粮道都断不了,疲敌之计多半也效果有限。 铁林、天柱、天雄、武威四军两万五千步卒,外加一万多骑兵,保不齐就要与其打上一仗。 若其驱大军绕路迂回攻陕州,断朔方军归路,还挺麻烦的。 不过还好,朔方军掌握着信息优势,打不过撤走就是了。 对付朱全忠,我时不时东出骚扰,退可保硖石险隘。战术上的疲敌之计实现不了,战略上的疲敌之计却可以奏效。(未完待续) 第425章 河阳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0年8月5日,在处理完了手头的一干事务后,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乘车抵达了大军屯驻的上虞县,并与儒尼奥会了会面。 最初的三万大军,经过两月征战,去掉战死战伤和因病减员的,再刨除分驻各地的,现在也不过剩下了一万多人。马文强虽然不是很懂军事,但看这些人的脸色,也知道他们有些疲了,不一定全是身体上的疲劳,可能还有心理上的疲劳,饱掠之后的士兵的战斗意志,从来就高不到哪里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来自登莱的这一万多人马,要尽快北返。清军知道我军在南方发动攻势后,于青州府调动大军,对我们的胶莱新河防线发起了猛攻。你知道的,这运河要挖成功起码还要十年以上,现在抵挡不住太多清军攻击的,特别是我们在运河工地上还有很多劳工在工作,这次清军进攻,他们的伤亡也不小。目前,整个登莱已经动员起来了,兵员、粮食、弹药不断往西运,就连胶烟铁路的修建都停工了,尽一切力量供应战争。这事我还没告诉牛贵、董大郎、谢振等人呢,不过船只已经在定海准备了,最迟一个星期,他们这三个师就要登船撤走。”马文强一见面就嚷嚷道,语气还颇有些急迫,大概是登莱刘建国那边的语气措辞比较激烈的缘故,同时也让他心里直嘀咕,这借兵果然麻烦多多,终究没有自己的兵好。 “清国不是地震吗?怎么还有空在莱州发动策应攻势?”儒尼奥有些不解,问道。 “地震都过去多久了,难不成还要震到过年?”马文强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再说了,地震的是河北、北京,死伤的人数加起来也就那么多,比起上次山东地震所造成的破坏差远了。清国招呼完自己的灾区,再筹集物资、钱粮、兵员在山东打一波,很难吗?” “也是。”儒尼奥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也幸好这边已经完事了,毙伤俘清军及地方乡勇几近四万之众——唔,其中俘虏占了六成左右——虏获的钱粮更是不可计数。而且,此战还极大打击了清军的士气,对未来的影响也不可低估。以我的观察,以后双方若有交兵,清军野战的意愿会很低了,这应该不是坏事。” “钱粮之事先不说了,人口呢?这次搜罗到的人口总数统计出来了吗?”马文强用略有些急切的语气问道。 “大概二十三万人左右吧。”儒尼奥中校说道。这个数字他还是很清楚的,当初他们在山阴、会稽二县的野外大肆掳掠,算上之前在上虞县外抓的一些人(上虞县的掳掠行动被及时终止),那时候就有十五万人了。后来大军西进,又抓到了几股向西逃难的绍兴百姓,然后又掳掠了一番萧山县近郊,最后才返回,总数在二十三万出头的样子——当然,这个数字还不包括将近四万人的清军俘虏。 “收获很大,但离我想象中还有些距离啊。会稽、山阴二县人口不少的,应该都往南边或西边逃难去了,当时你们应该追一追的。”马文强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儒尼奥笑了笑,点头应是,但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开什么玩笑,让我们去南边山里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当时手头只有一万八千余疲军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要吃大亏。这些久经征战的军人要是有所闪失了,就算抓更多的人又有何用? “不过二十三万已经很不错了,足够我们接下来几年的移民所需了。在这件事上,我们要谢谢你,正是你卓越的指挥工作,让我们不但夺取了半个绍兴府,同时也顺利搜罗到了这么多的人口,谢谢了。”马文强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真心实意地说道。 这次掳掠到的这些人口,大部分来自会稽、山阴二县,少部分来自萧山和上虞。其中前面三个地方暂且不提,但上虞县在未来可就是东岸直接管辖的了,这次也在围城的时候被掳掠了一把,大概有不到两万人的样子。这些人,估计是不大可能再放还回去了,应该会充作未来的移民储备,说起来也是蛮倒霉的。 不过好在上虞县自古繁华,人口本来就很多,差不多有十多万人的样子。损失了这小两万,问题不大,更何况南方开拓队方面还打算迁移部分上虞、余姚两县的人口迁往新嵊盆地,以补充新昌和嵊县两地。新昌县自不必说,本来就被东岸人改造成了一个军事堡垒,人口早就被迁移当做移民运走了,现在散落在全县范围内的居民估计都不到一万人,也是可怜。嵊县的百姓也被东岸强制迁移过一回,那还是本次战役前东岸人大撤退的时候的事情了,后来又经历战火,目前全县范围内的人口估计也不足两万,未来可能会有一些在战乱期间逃亡山里躲避的难民返回家乡,但应该也不会很多就是了。 “其实也没什么了。经过此战,清国杭州大营的军队应该已经有些胆寒,亲王督阵,竟然也畏畏缩缩,不敢与我两万胜兵野战,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日后,双方以曹娥江为界,清军应该也不敢随意越境,余姚、上虞、嵊、新昌四县,应该是拿稳了,以后就好好开发吧,假以时日,应该又能成为南方开拓队辖区的一块沃土。”儒尼奥中校说道。其实,他内心还是有些自豪吧,有了这次战功,未来几年移民不但有着落了,收获的大量钱粮扣除要分发给将士们作为战利品的,仍然剩下许多。这就能做很多事了,比如投资宁波的工业、商业、交通等设施,甚至也可以借给登莱方面,资助他们尽快将铁路完工等等,不一而足。 “儒营长,你走之后,谁来接替你的职位比较好?”马文强又问道。 “浙江新军第二师的博格丹博师长、登莱河防司令王世传以及第十一混成营营长李之信少校,都是可以信赖的人选。我想,有他们在,未来登莱或宁波组织大规模攻势时,应该会不缺指挥官了。”儒尼奥想了想后,回答道。这些人,有的平日里战绩就很出色,有的已经担当起了方面指挥众人,有的则来自本土,地位较高,确实都是未来接替他的不错人选,毕竟无论是刘建国、马文强还是陈科,都不是军人出身,对打仗不是很在行。专业的事情,还是得有专业的人来处理。 “好的,我会向登莱的刘司令提起这事的。”马文强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说道。随后,两人便一起进了上虞县城,先是去慰问了一下伤病员,勉励了大伙一番,随后马文强又与儒尼奥一起,召见了几位仆从军的指挥官。 此次征绍兴府之战,仆从军各师总体上发挥得都还不错,其中牛贵的第九师、董大郎的第五师发挥最为出色,尤其是上虞县城这种硬仗,麾下士兵都有一些勇悍之士,敢打敢拼,敢冒着敌人箭矢子药冲锋,因此受到了马、儒二人的通令嘉奖,同时也会在战利品的分配上有所体现。另外,谢振的第六师表现也还算可以,关键时刻也能顶得上去,没有掉链子,看样子也是存着与牛贵、董大郎所部别苗头的心思在内,也受到了马、儒二人的几句称赞。 与这三个来自登莱的仆从师相比,常年驻守定海第十师丁济部及以昌国县为防区的第十二师胡兴邦所部,表现就要差不少了。以至于在第一阶段作战中,儒尼奥中校只让第十二师守卫新昌县这个总后勤基地,然后让第十师沿途押运粮草,从事的任务都很“轻松”。即便到了后期,这两个师也只能干一些边边角角的工作,比如守渡口、运弹药、监视敌人等等,宛如二等公民一般,因此这次分战利品时,怕是分不到多少了。 马文强现在在思考着,是不是将这两个师移镇,移到新占领的地区,让其直面河对岸清军的压力,心里绷紧点弦,这样也许对提高他们的战斗力会有些好处。比如,他就打算将第十师丁济所部移镇嵊县,将定海县外的军田置换回收,谅他们也不敢不从;第十二师胡兴邦所部,本就是降军、土匪之流,这么多年来战力提高也很缓慢,昌国县那破地方也是个穷县,也提供不了多少物资给他们,马文强琢磨着,干脆将这个师移镇新昌县算了,将昌国县的沿海地界腾出来,好给东岸人开发——不过新昌县地理位置关键,马文强也有些犹豫,于是他暂时打算先迁第十师,第十二师则暂缓移镇,先继续在昌国县窝着吧。 俘虏的近四万名清军官兵的处理也同时进行,原则上各部此番的战损缺额也从这里补一部分,剩下的再从各自防区内征兵补充。当然了,降兵的补充也是一件技术活,什么人可以用,什么人不可以用,一切都得按章程来,情报部门也会介入进来帮助各部甄选。 8月7日,来自登莱的三个师开始撤退,朝定海港而去。他们此番回去不用走老路了,直接从余姚县沿着山间甬道走,过鄞县后,很快就抵达定海了。而他们这次走的路线,将来南方开拓队方面也会着手进行整修,一等国道也许标准太高了些,但二等国道肯定是免不了的,且修路人手差不多也已齐备,四万名清军俘虏是也! 此外,如果有可能的话,余姚江也将进行一番拓宽、清淤。这是一项长期工程,不过马文强很有信心,此番掳掠到了这么多钱粮、人口,还怕整饬不了运河吗?怕是不光运河能整饬好,境内其他大大小小的道路、码头、盐场、石场、伐木场什么的,都可以展开修缮或扩建计划了。甚至就连未来慈溪县、观海卫等地的开发,都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一点尤其令马文强感到欣喜。 在他的计划中,未来上虞、余姚、鄞、定海、慈溪、奉化这六个县当是整个南方开拓队辖区核心中的核心,大部分的人口、大部分的税收、大部分的工厂、大部分的经济总量,应该就着落在这里了。好好整顿的话,未来的前途绝对不可限量。因此,之前在考虑将第十师、第十二师移镇时,他压根就没考虑余姚、上虞两县,而是打算将他们弄到荒无人烟的新嵊盆地去开发,原因就在此处了。(未完待续) 第426章 大军 最近一段时间,洛阳有些风声鹤唳,大群夏军骑兵频繁出现在新安、洛阳之间。 朔方军的兵力配置,大概是华州一千五百步卒、潼关八千步卒、虢州五千步卒(新到的武威军)、陕州五千步卒,此外还有两千五百骑卒沿河巡视。 其实最近这两千五百骑兵基本固定在浢津不动了。 他们都是单人匹马的肉搏骑兵,实在不是银枪、铁骑那种游骑,活动能力太弱了。 就和铁林军军属骑兵一样,为何要配属给步兵,一起行动呢?因为离了大队人马,单靠自己,行军速度比步兵还慢。 骑马走一阵,就要休息很久,要喂食。从华州到洛阳这段路,如果中途没有补给点,全靠自己携带,那肯定步兵先到。 当然现在中途设有补给点,骑兵的速度可以大大增加,但时间长了,战马仍然会掉膘,乃至倒毙。 徐浩带着数千骑,从华州出发,急行军。 第一天就过了潼关,抵达阌乡驿,行军速度傲视步兵。 第二天距离下降了一些,只抵达了桃林塞。 第三天本来计划抵达陕州,事实上半途就跑不动了。 第四天,马不肯跑了,只能牵着马慢慢走路。 后世19世纪普鲁士军队甚至规定,步兵行军十天,就要停下来等一等骑兵。 当然,如果有备用马换,速度可以大大提高,但他们没有,不是装备不起,马的饭量太大,吃喝太厉害了,养不起。 铁林军三千骑,马肯定不止三千匹,但也不会给一人配双马,这成本在草原上可以承受,到内地承受不起。 你不爱惜马匹,跑死马,当然也可以速度更快,但真没那个必要。 大群骑兵出现在非草原地带,必然会有一个超大的后勤补给基地。 尤其是在他们无法攻城攻寨获取里面粮食的情况下,活动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总是在这个基地附近转悠。 农耕地区,草场首先就少,上面长的草也多半不适合喂马。 坚壁清野,对骑兵是有效的。人可以饿肚子,马不行。 若是野外没法放牧,这马就走不了,必须喂粮食,那就离不开补给基地。 之前银枪都奔袭洛阳东北,一人双马,驮载了部分粮豆,就是为了预防野无所掠,又找不到适合马吃的牧草救急这种情况——当然光喂牧草也不行,只能救急。 朔方军的骑兵频繁出现在新安、洛阳之间,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们的大营往前推进了,让骑兵能够够得着这片区域。 如果张全义胆子够大,带上洛阳城里的这五千多衙军、州兵,以及数千屯田兵,全军出击,攻这个补给基地,一旦成功,就能把朔方军的骑兵威力废掉大半,因为邵树德手头几乎没几个能打的步兵。 但他终究不敢,葛从周一开始也弄不清虚实,现在再想打,也晚了,因为铁林、天柱、天雄三军已经过了陕州,横山党项万余人也即将抵达陕州,离石壕寨大营只有两天的路程。 这就是邵大帅骑兵多的优势了,你都不知道对面的虚实,根本闹不清他有多少兵力。以为很多,其实不然。 当然葛从周在二崤山设寨也是有作用的,至少让邵树德的大营不敢往前移动,因为没有兵力留守后路,看住崤山上的汴军营寨。 现在他已弃寨而走,华州兵两千人据守了这片区域。 这些兵,短时间内难堪大用,邵树德也不打算带他们东行了,继续押运人员、物资即可。 十月二十六日,走得最快的铁林军抵达石壕寨,第二天,又进抵乾壕寨。 两日后,大军全部抵达,邵树德在乾壕寨外的神雀台下大阅诸军。 铁林军九千步卒、天雄军五千步卒、天柱军六千步卒、顺义军三千步卒,总计两万余人。 横山山民万余众,留守硖石县那片复杂的地形,并且修缮旧有堡寨体系,以防万一。 十万步军,能到前线的竟然就只有这么多。 长途远征,何其艰难也。行百里而蹶上将军,诚斯言哉! “诸军人赏钱一缗、绢两匹。” 欢声如雷,士气大振。 财货,当然已经运走了,可能已到潼关,此时只能给军票记账。但军士们早习惯了,因为邵大帅从来没赖过账。 “全军休整两日,两日后,顺义军当先开道,诸军依次而行,经渑池,往新安、洛阳方向进发。” 西边的人口已经被掳走七万多人,很难再找到了,现在只能去往东边想办法。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铁骑军当天就出发了。 一人双马,一匹骑乘,一匹驮载各种物资。 去掉各种零碎,大概驮载了百斤粮豆、奶酪、肉脯,差不多够人和马十天的消耗。 也就是说,他们理论上可以前出大军五到十天的路程,但一般是五天,因为距离长了,马跑不动。 战马就一匹,驮马不堪大用,速度也慢,也没法拿来代步,一般情况下驮马都是放在营中的。 所谓的一人双马,并不是一人两匹战马。 最奢侈的豹骑都一人三马,那也只有一匹战马,另有驮马一匹,驮载甲具、器械和其他坛坛罐罐,一匹骑乘用马,平时代步,因为舍不得骑战马。 豹骑都的活动能力同样非常有限,不是马力够不够的问题,主要受限于粮食。 除非像蒙古人一样,一人五到十匹马,那倒是可以有不止一匹战马。 与敌人厮杀,两匹、三匹战马都带在身边,那感觉就不一样。 从乾壕寨大营出发,他们的最远活动距离就在洛阳周边,再远就走不动了,除非能就地补充粮食。 想奔袭郑州,首先得保证沿途有兵站供给,或者能够从郑州百姓那里劫掠到粮食。 前次银枪都奔袭到偃师一线,若不是抢了部分汴军夫子,回程的粮食在哪,也是个问题。 这次银枪都从河北奔袭郝振威、冯霸,为何不沿路返回呢?粮食不够啊,必须要过河蹭一蹭折嗣伦。 战马如果是核动力的,且不会损坏,邵树德敢从潼关一路奔袭到朱全忠面前——前提是不被他的步兵阻挡。 更何况也没这个必要。国朝的河南,水系发达,航运传统深厚,都是百余年来花了大力气开挖的运河。陆地运粮,只是朱全忠的补充,有没有影响不大。 梁、晋争霸时,李存勖也是趁冬天大河上冻,汴军水师无法出战之时过河。 有些人打仗,从来不计算距离,不考虑后勤的,也不会想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草原和中原,完全是两个地理环境。本方统治区和敌方境内,又是两个概念。 坚壁清野,是限制骑兵活动范围的最好方式,比种树、挖壕沟之类的还有效。 铁骑军出发后,等于远远地为大军张开了一层防护垫。即便东行时得到消息,朱全忠主力过来,有几天时间缓冲,也完全来得及调头。 这就是朔方军的优势,有主动权。 若没这么多骑兵,东行时就要担心迎头撞上敌军主力,来不及撤退了。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亲领步骑三万余人东行,朝渑池县方向开进。 走之前,他还特地检查了一下附近的原野。 各种空地上,已经种下了大宛苜蓿、遏罗禄草等杂七杂八的牧草,不知道能不能长起来。 把牧草种子带到中原来种下,这事听起来啼笑皆非,但没办法。马儿断粮的时候,这玩意可以救急。平时不出战的时候,也可以大幅度降低精饲料的喂养比例,减少开支。 希望它们不会被人毁掉,生长时也能竞争过其他无价值的野草,越长越茁壮吧。 十一月初三,大军抵达渑池县,县令金索出城相迎。 “这便是忠顺军么?”邵树德马鞭遥指在旷野中列阵的两千步卒,问道。 “回大帅,这便是忠顺军。” 忠顺军,其实就是原渑池县镇兵、乡勇,总共两千。 邵树德没给他们配备多好的装备,因为不信任这支部队。 他敢肯定,只要自己流露出将他们迁移走,打包回灵夏的念头,这些人立马就会反,除非用屠刀将他们压服,然后将其家人全部迁走。 如此过个十年八年,大概心里就会顺过气来,可为自己所用。 到了第二代,就完全是自己人了。 “东四十里便是硖石堡,忠顺军的将士们可愿为我夺下堡寨?”邵树德站在金索身旁,他的话当然不可能让忠顺军两千官兵听到,但这话本来也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硖石堡年久失修,估计也没多少兵守御,正好让忠顺军练练手。 打河南府的自家人,总要有第一回的。只要动了手,邵树德对他们的信任度又可以上升几分。(未完待续) 第427章 狼群 硖石堡外,忠顺军打得有点笨手笨脚。 幸好这座堡垒年久失修,残破不堪。虽不至于如蔚州城居然被契丹人压塌了那么不堪,但也四处破绽,忠顺军垮了两波后,第三波终于攻了上去。 邵树德根本没关心这场战斗的结果,他在大帐内召集了铁林、天柱、天雄、顺义四军的将官,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华州王卞也来了,虽然他的部队基本不会参战。 “首先明确目标是什么。”邵树德问道:“能占领河南府或洛阳吗?” 诸将愕然。 “灵州乃我钱粮重镇,离洛阳一千多里。汴宋是宣武军重镇,离洛阳四百里,还有大河水运便利。”邵树德说道:“渭北、华州两镇能养六万军队,可支持三万人的远征,即便去京兆府东部摊派一番,亦只可支持五六万人远征。如果马匹多,数量还要下降。凭此数万兵马,可灭得了朱全忠?”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我军的目标便不是灭朱全忠,而是尽可能削弱朱全忠。”邵树德说道:“自秦宗权败亡后,河南府、淮西诸州便成了朱全忠的大后方。以河南府为例,张全义招揽流民,垦荒种地,不用担心有兵乱,一心一意发展生产,给朱全忠提供钱粮。虽说如今户口还不丰,远远比不上朱全忠实控的宣武、宣义两镇,但如果能将其破坏,变成前线,朱全忠之钱粮便少了一份来源,此为疲敌之计。” “大帅,疲敌之计或不止于此。”陈诚在一旁说道,看起来就像个托。 “哦?陈副使不妨直言。” “大帅,朱瑄、朱瑾、时溥三人,被全忠打得灰头土脸,岌岌可危。眼看着就是三枚熟透的果子,全忠再花费一点力气,便可安稳吃进肚里,如今咱们便要让他吃不了这几枚果子。至少,不能全吃下。”陈诚的胡须留得愈发长了,穿着一件青色袍服,看着就像一位有道方士。 “陈副使所言极是。此三镇早已被全忠打怕,上下欲降者不少。今我军东出,牵制全忠兵力之后,此三镇应不至于速亡。”王卞不参战,但说话倒挺积极。 “王使君可知全忠需多少兵马攻下三镇?今孙儒已去江南,颓势愈显,上下离心,多有投奔杨行密或钱镠的。淮南之地,全忠已无任何威胁,防备孙儒之大军须臾间便可北调。今岁朱瑾三万步骑又被全忠一万人马杀得大败,可见二朱实力堪忧。这两年,全忠打二朱,带兵从来只有三四万人,便杀得他们丢盔弃甲,你以为平灭此三镇需要多少兵?”野利遇略在一旁嗤笑道。 “魏博罗弘信去岁将步卒七万、骑卒一万二千,被全忠五万余人杀得大溃,五战五败,不得不厚币求和,此一路,亦不需要多少兵马防备。全忠,自可领大军屯于郑、孟、洛等地,待我三万余人来攻。丁会、庞师古等将率数万兵马东攻三镇,除非魏博借道,让河东兵马过境,否则撑不了几年的,最多两年。” 王卞对野利遇略的讽刺有些恼火。 朔方军这几个大将怎么都这么桀骜?今日没看到铁骑军折嗣裕,上次已经告过一次状了,看见华州军被贼军反攻,居然不援救,反而游骑四出,召集附近的散骑集合,专打汴军骑兵。 不过折嗣裕是大帅妻族,这惩罚也是象征性的,让人叹气。 今天这个野利遇略,看样子也不是啥好鸟。 “行了。二朱、时溥没本事,不能把战火烧到宣武镇,破坏全忠之钱粮重镇,咱们就先替全忠扫一下河南府,有多少人全都搬走。看全忠沉不沉得住气。” “说到全忠能不能沉住气这事,按说他也能抽出部分兵力,不可能坐视咱们在河南府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全忠定会派兵。” “可如今在哪?会走哪条路?大河还是陆路?” “该把银枪都调回来了,防备汝州那个方向有必要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邵树德则看向地图上某点:洛阳。 朱全忠的兵力还是够的,这会该是已经派人过来了吧? …… 铁骑军这次连辅兵一起带上了,毕竟他们要保持充足的体力,扎营、樵采、做饭、修理器械、照料马匹之类的事情太耗时间了,没辅兵帮忙很难。 他们离开大营后,就一直在大军前方赶路,游骑散得很开,路上甚至还撞到了汴军的两个信使。 绕过硖石堡后,过缺门、白超垒,在新安县附近停留扎营。 新安县当洛阳西出道口,北周筑城,以逼北齐,县东北便是汉函谷关旧址,正处于驿道之上。 也就是说,新安县其实就是国朝的函谷关。这么重要的地方,须得老成持重之宿将,领精兵戍守。 但铁骑军路过时,新安县毫无反应,不知道是兵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过新安之后,翻过函谷关东坂,此为函谷关险道之一,若屯有力之军,应能发挥很大作用。 随后折向东南,过慈涧店,渡孝水,最终抵达了洛阳附近。 总体而言,在新安以西,山脉纵横,崎岖不平,过新安以后,面前就豁然开朗了。 洛阳如果面临西来之敌,新安县是最后一道屏障,相当于汉代的函谷关。 当然这只是正西方的一条路,事实上西南方还有一条,也有雄关险隘,可惜张全义没整治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若在这些地方派驻重兵,谁还能过来? 洛阳附近,河流、渡口还是不少的,更兼田垄众多,堡寨林立,看样子人口非常集中。 铁骑军不会在洛阳附近停留。 他们在城南十余里外扎营,只休息了一日,便再度东行,直到游骑来报,撞到了一支从郑州方向开来的大军。 “立刻给大帅报信,汴军有部队往洛阳开来。”折嗣裕找来了都虞候李仁辅,下令道。 “遵命!” 随后,他又找来了副使刘子敬,命令道:“此离硖石堡不过一百七十里,步军大队六七天的路程,后面或还有大军开来,你带五百人往东走,搜索前进,看看有无敌军大队。” “遵命。” “若遇敌骑兵,可将其引到空旷地带,用夹射战术,不要傻乎乎硬冲。”折嗣裕又不厌耐烦地叮嘱道。 他有预感,朱全忠肯定不止派一支军队过来,那起不到任何作用,后面,多半还有人在赶路,或者已经住进了沿途的堡寨内。 下达完这两项命令后,折嗣裕决定试探下敌人的成色。 空旷的田野上,弓弦连响,鼓角争鸣。 随着大群骑兵的涌来,汴军斥候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了极致,最后甚至完全退到了步军身旁,不敢在外游弋。 没办法,铁骑军四千多骑卒在周围活动,斥候出不了门是正常的。 汴军已经在驿道上停了下来。 他们训练有素地将车辆分列左右,装好拒马枪朝外。 全军一共分成了八个小阵,前后排列,每阵数百人的样子。 折嗣裕挥了挥手,亲兵很快挥舞着旗帜,传达命令。 蓦地,背嵬都一名副将领着四五百骑,随意挑了一阵,呼啸着冲了过去。 “呜!”车阵里角声响起,弩手、步弓手几乎同时发射。 箭矢破空而去,将冲到半路的游骑远远驱散了开去,几个倒霉鬼甚至中箭落马。 折嗣裕又挑了一将,让他带人去试探另一个车阵。 这次就只有数十骑上前,同样半路被箭矢逼退。 没必要继续试探了! 这股汴军不是弱旅,一点不慌,应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他现在有五千骑,如果强行冲击汴军横在两侧的辎重车辆,远距离上会受到强弩及步弓的射击,靠近了会被拒马枪及车辆本身阻挡,车辆后还有手持大盾、长枪、刀斧的步卒。 不是一定冲不下来,是实在太亏啊! 几百人的一个小阵,只要死几十个骑兵就很不值得,死百人以上就是大亏特亏。 怎么对付这股汴兵呢? 折嗣裕仔细观察着。 火攻不好使,挖壕沟估计也没用,因为汴军步兵可以在强弩的保护范围内挖土填坑。 打击他们出外樵采的人也不成,因为西面二十余里便是一座堡寨,不过就是吃一两天冷的东西罢了,完全坚持得住。 该用什么办法呢? 正思考间,汴军车队里响起一阵鼓声,大军竟然继续前行了。 弩手、弓手、盾手、槊手步行跟在旁边,累了就换人。其实如果是专业的偏厢车,这些人甚至可以坐在车上,进一步节省体力。 铁骑军不少人已经离开,此时跟在折嗣裕身边的还有两千余骑。 他们牵着战马,远远盯着车队,就像狼盯着猎物一样,不断寻找着车队可能露出的破绽。 只可惜这股人稳重得很。步卒应该也是参与过多次战争的老手,一点不慌。 竟是无处下手,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住进堡寨? 折嗣裕有些不甘心,这还只是普通的辎重车辆呢,只稍稍做了点改装,若来的是偏厢车,岂不更是老鼠拉龟,无处下手? “军使,某有一计,平时或无用,然今日正合适。汴人无备之下,或要吃个小亏。”一名亲兵突然说道。 “讲!”折嗣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若有效,重重有赏。”(未完待续) 第428章 破贼 西北风呼呼劲吹,几乎要将旗杆折断。 除少数人留守营地,看守马匹、辎重之外,铁骑军大部分人都上马,快速机动到某处,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还有一些被他们抓到的百姓也动员了起来,忙个不停。 与此同时,还有近千骑在汴军周围游弋着,时不时冒险靠近,千方百计迟滞汴军的行军速度,虽然收效甚微。 折嗣裕算了算时间,今晚汴军多半要在那个堡寨内休息一晚。然后再行军,差不多明日午时可以抵达预设的攻击地点。 希望明天天气不会有所变化! 邵树德是第二天上午收到折嗣裕传来的加急消息的。 他让人模拟了一下形势,然后沉默不语,仿佛看到了岐沟关之战曹彬被耶律休哥的骑兵围困的场景。 当时曹彬用运粮车充当外围屏障,耶律休哥攻了一下,死伤不轻,于是转入对峙。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按理说,曹彬有从雄州刚带过来的粮草、器械,一时半会辽军也拿他们没办法,不是正好牵制辽军骑兵,给其他两路大军创造机会么? 但曹彬的应对是,深夜打开车障,带人逃跑…… 就这战斗意志,被成德骑兵围困的李克用能吊打你十八条街。 这一仗,宋军死万人。 曹彬带残部溃逃后,辽军又追来,其部望风自溃。 李克用也不是没在成德、幽州面前败过,但他总能击退追击的骑兵,从容收拾败局,不至于伤筋动骨。 都是步兵为主,为何差距这么大? 或许,汴梁禁军从朱温建立起开始,到北宋初年,过去了差不多快七八十年了,参照神策军的堕落曲线,也差不多就是这种水平了。可能因为历战事较多,比神策军堕落得慢一些,但存在了数十年的军队,暮气沉沉是难免的。 “给折军使传话,我静候佳音。此战若能大破汴军,当记头功。”邵树德说完后,便出了大营,查看起刚攻下的硖石堡。 这边都是小场面,以精锐步军打张全义的县镇兵、屯田兵,没有什么大的悬念。可能就新安县难打一些,张全义居然破天荒地修缮了那座城池,这么重视“函谷关”吗? 郑州、洛阳大驿道上,车马众多,最先出发的刘捍所部头大无比。 夏军骑兵与他们所遇到的朱瑾、罗弘信的骑兵不太一样。 他们不硬来。 朱瑾骑将出身,最开始总是用精锐骑兵硬冲有辎重车辆保护的步兵,死伤惨重。 吃了几次亏后,开始袭扰粮道,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到最后,可能是人变得狂乱了,今年居然用骑兵硬冲步兵大阵,妄想赌一把,最后全军覆没,狼狈逃窜。 曾经拥有五千以上精锐骑兵的泰宁军,降的降,死的死,已不足为虑。 “刘将军,夏贼是否已放弃袭扰?”随军要籍朱友让看着散在远处的夏军游骑,问道。 “朱随使,夏军未必已放弃,说不定在哪里等着咱们。然我军昨晚休整了一夜,气力充足,士气高昂,不惧夏贼。”朱友让本是汴州豪商,被东平郡王收为义子,如今充当随军要籍,其实是有几分监军味道在内的,他也不敢过分得罪。 刘捍,与杨彦洪一样,都是宣武旧军将校。 杨彦洪统宣武骑军,位高权重。不过也正是因为位置太高了,东平郡王又很眼热他手里的骑兵,于是拉拢他手底下的李思安等人,导致慢慢被边缘化。 但旧军将领也不可能完全不用。 大伙都是世代将校家庭,传承很多,本事还是有的。 不用杨彦洪,李思安得用,不然骑将人才够吗?单靠葛从周、霍存、谢彦章这些巢军骑将够吗? 刘捍现在是左右保胜军都指挥使,俗称都头是也。 带着四千人从郑州出发,充作大军先锋,入援洛阳。 只是没想到,夏军骑兵竟然已活动到这片区域了,看来新安县以西已经彻底糜烂,搞不好夏军主力已进抵新安城下,要围攻这座城池了。 风越吹越大,刺啦一声,一杆旗幡当场折断。 看见的人面有惊容,朱友让也吓得叫出了声。 “沧——”刘捍抽出了横刀,环视左右,道:“西风劲吹,此天时也,何乱耶?” 他让人将断掉的旗幡收起来,又换了一根新的上去。 “不许停,继续走!夏贼难不成还能直冲我大车?”刘捍死死盯着众人,道:“血里火了都走了那么多遭了,杀的贼兵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怕这些?只要将士齐心,便是这天也能捅个窟窿出来。” 众人闻言都笑了,士气有所恢复。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血里火里,杀了个遍。区区夏贼,若敢冲过来,便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终日琢磨的杀人的手艺。 “夏贼若来,某手中这把长槊定痛饮其血,一槊一个。” “若夏贼来得多了,你待如何?” “那还不简单?一枪俩。” “哈哈。” 有几人调节起了气氛,众人士气再度提高。 这就是部队里经历血与火淬炼的老兵多的好处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也不是很怕死,敢打敢拼,对于战争的帮助相当大。 车队继续前行。 有斥候壮着胆子前出,不过很快被压了回来。 众人也不在意,习惯了,一点不影响。 唯一让人不满的,或许就是这风沙有些大,让人很是烦躁。拉车的役畜也有些焦躁不安,不是很听使唤了。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风沙越来越大了。灰蒙蒙的天际边,隐隐传来马蹄声。 “牟!”一头牛烦躁地发起狂来,驭手控制不住,粮车被拉得歪歪斜斜,哐当做响。 “不好!”刘捍大步跨上一辆驴车,沙尘铺天盖地,虽不至于眼睛都睁不开,但也极为难受。 河南哪来的风沙? 马蹄声越来越急。 “哐啷”一辆牛车冲出队列,下到了田野中,然后侧翻在地。 大部分役畜都焦躁起来,它们并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其实不光役畜了,人也不好受,“呸呸”声响个不停。 有人拿手去遮掩鼻孔,长槊也持不住了。 “啊呀!”一名驭手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刚想去安抚拉车的驴子,结果被踢到了。 驴车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冲了出去,站在上面的几名军士东倒西歪,叱骂不已。 就像是传染病一样,役畜焦躁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队列渐渐开始凌乱。 “哗啦”两辆车撞在一起。 原来是前面那辆车的役畜不肯走了,结果被后车“追尾”,再后面一辆骡车直接冲出队列。 “定是夏贼之计!”刘捍大吼一声。 风沙涌入,直接将他后半句话给堵在了嘴里。 “嗖嗖!”十余支羽箭借助风势,狠狠地钉在车厢之上。 有头牛被射中了,痛得发狂,直接不管不顾冲了起来,有些军士猝不及防,直接给撞倒,惨叫连连。 而这头牛的盲动,也带动了其他役畜,整个车队一片凌乱,人仰马翻。 “怎么让夏贼摸到近前了?”刘捍怒问道。 “太乱了。”有人答道。 有下级军官自发地集结了一些弩手,往羽箭飞来的方向攒射,风沙中隐隐传来一些惨叫。 “轰隆!”一辆牛车横着冲过,将弩手们撞得东倒西歪。 马蹄声已近在耳边,车队右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这其实还可以弥补挽救,只需有军士赶过来,执长枪列阵,以弓弩为辅,便可将其堵住。 但现在车队有些混乱,军士们四处躲避发狂的牲畜,乱做一团。 不过汴军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还是很好的,有人带着一些军士,气喘吁吁地爬过粮车,向豁口赶去。 “嗡!”一片箭雨落下,刚刚爬过辆车的十余名军士惨叫不已。 “轰!”第一名骑兵冲了进来,手中铁槌砸下,一名汴军士卒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但营地太乱了,不利于汴军布阵,同样也不利于骑卒冲杀,因此只有少数人跟他冲了进来,乱砍乱杀。 大多数骑兵则在外围驰射,趁着汴军大乱的有利时机,将铺天盖地的箭雨送过去。 朱友让直接钻到了辆车底下。 刘捍大吼一声,带着亲兵冲杀了过去。 一兵举起长柄斧,将刚冲进来的骑卒打落马下,一人上前,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不许退!”刘捍捡起根被人遗弃的长槊,打落了一名夏军骑兵。 那名骑兵看起来比较勇武,飞快起身,不过又被突袭而至的钩镰枪勾倒在地。 “噗!”一矛将其钉死在地上。 箭雨越来越密集。 刘捍的甲胄上像长了白毛一样,他又冲到一处,捅死一名夏军骑兵,怒问道:“弩手呢?把夏贼赶回去啊!” 没人回答。 大部分弩机都放在车驾上,此时这么乱,谁能找到?已经有人翻过大车逃跑了。 “嗡!”又一队骑卒穿过田野,绕到车队另一侧,连连发箭。 腹背受敌! 崩溃先从一角开始,随后蔓延到整个车阵。 有豪勇的汴军士卒仍然依托大车,用步弓还击,也有甲士挥舞着长槊,拼死战斗。 但建制已乱,没有配合,抵抗不成体系,自然收效甚微。 大势去矣! 随着部分夏军骑卒下马,整队冲杀过来,这支汴军的覆没已不可避免。 折嗣裕站在风沙之中,静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缺骑马步兵。”(未完待续) 第429章 声名 残阳如血,群鸦乱飞。 刘捍看着满地的尸体,以及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降兵,突然间就嚎啕大哭。 几名铁骑军军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 刚才打仗时悍勇无比,杀了好几个人,这会就像个娘们一样哭起来了? 刘捍跪在地上,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里面有的人,在攻朱瑄时勇冠三军,造好浮桥渡河后死战不退。 这里面有的人,在打魏博时面无惧色,杀得那些兵油子哭爹喊娘。 这里面有的人,在破蔡州时奋勇先登,斩得贼人后兀自追杀不休。 这里面有的人,是他亲自去淄青招募来的。 这里大多数人,见仗超过十次。 这样一支堪称劲旅的部队,居然败在了如此可笑的伎俩之下。 筛土为尘,顺风扬之,让人口鼻阻塞,让牲畜躁动发狂,继而搅乱大军,全军溃败。 折嗣裕骑马战马走了过来。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理解刘捍的心情。 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部队,在中原那种几乎日夜相攻的高频率战争中淬炼成军,与将士们朝夕相处,相互间可能还互相救过命,这样一支有凝聚力,也有战斗力的部队,不是不可以败,但以这样一种方式败,刘捍怕是很难接受。 你取巧打败了我,毁了我的心血,这心情,真是复杂难言。 哪怕被正面野战击败也好受一些啊!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也走了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将刘捍从地上押了起来。 “刘都头,可是不服?”折嗣裕笑眯眯地问道。 刘捍仰首望天,不说话。 朱友让被从车底搜出,押了过来,他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口呼“饶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可愿降?”折嗣裕挺欣赏刘捍的,再加上也想从刘捍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因此劝道。 “我家世居汴州,没法降。”刘捍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将他打败的夏将,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无法为灵武郡王所用,要杀要剐,随意吧。从军这么些年,一起拼杀的老兄弟没剩几个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你是都头,我还无权杀你。”折嗣裕笑了笑,随后眼底杀机一闪,看着朱友让,道:“这位便是朱全忠的假子么?” “回将军,罪人本名李让,家中世代经商,有些积蓄。可恨那朱全忠终日打仗,看上了我家财货,便强收我为义子,入那朱氏宗谱。我一直与其虚与委蛇——” “闭嘴!”折嗣裕一听就很倒胃口,这般小人,和他讲话真是浪费时间。 “拉下去拷讯。”他吩咐道。 朱友让一听慌了,忙道:“不用拷打,我都招。” 刘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宣武军中多的是勇武之士,譬如那王重师,剑槊双绝,每每临战,奋勇向前,金创满身,绝不稍退。朱友让这厮,真是丢人现眼! 刘、朱二人押下去后,折嗣裕又看着围坐在地上的汴军俘虏,大概还有两千人上下,另加数百驭手、夫子。 保胜军此番出动了三千兵,战斗中被杀了千人。正常来说,不该如此的。 但他们投降得太晚了,一些人拼死逃窜,也不愿投降,还有人抵抗到了最后,战斗意志确实不错,不愧是常年与孙儒、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秦宗权、李克用厮杀的军士——好家伙,朱全忠可真是穷兵黩武,三天两头打仗,这战争也太频繁了。 从光启年间开始,便打秦宗权,连番血战,终于灭掉了这个凶神。随后又攻山东二朱,时溥也出来凑热闹,同时攻两个藩镇是家常便饭,文德年间,甚至一打三。这战争频率和烈度,比朔方军还高。 邵大帅尽量同时只打一个对手,朱全忠这是闹哪样? “俘虏全数押走,换个营地。”折嗣裕下令道。 军士们得令,很快打扫战场。 汴军尸体自然不会令其曝尸荒野。 大家各为其主,互相拼杀,实乃本分,私下里可没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挖个坑埋一起算了。 粮食、箭矢、弩机、刀枪、甲胄之类的能带走的装车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掉。 也不怕被汴军看见,刚才那场战斗,一些机灵的汴军游骑、斥候早撒丫子跑路了,消息瞒不住的,也没打算瞒。 这一仗,虽说有些取巧,但赢了就是赢了,保胜军惨遭重创,想必在汴军那里会引起一番震动。 出师以来,夏军在河南府连战连捷,仔细算算,已经成建制歼灭了郝振威、冯霸二部三千余人、保胜军三千余人,外加零零散散的葛从周麾下步骑千余、蔡州兵数百,战果其实不小了。 另外还斩得三将,即冯霸、郝振威、张延寿三人。 冯霸、郝振威或许没什么,也没太多人关心,但张延寿曾经救过朱全忠的命,在汴军中并不是无名之辈。 当然也不能忘了俘获的刘捍、朱友让二人,总之一系列的仗打下来,汴军竟然被零敲碎打搞掉了八千人左右,夏军这一趟东出,算是打响了名气。 十一月初八,铁骑军带着大车小车,以及两千多俘虏从洛阳城下大摇大摆地走过。 数千百姓被辅兵看押着,一路西行。 张全义亲自走上了城头。 这一趟夏军东出,对天下局势的影响暂且不谈,仅就河南府而言,绝对是毁灭级的。 河南府北面是河阳镇,东面是宣武、宣义诸州,西面是陕虢,南面是山南东道,本来非常安定,没有战争威胁。 但如今看来,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军从潼关出发,越函谷谷道,只要过了东、西二崤山,路就会好走一些,如果过了新安县,那就是一马平川,洛阳将暴露在其兵锋之下。 辛辛苦苦数年,民政上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唉! 张全义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 邵树德这个人,他最近也在研究。 最初与他“打交道”,可能还是在关中的时候。那会他还叫张言,还跟着黄王,邵树德是诸葛爽手下大将,交锋几次,都吃了败仗。 黄王军中不断有人嘲笑,说自己不会打仗,被官军中一个无名之辈打得灰头土脸。 跟着黄王转战中原后,吃了太多苦头,心情苦闷,于是拉着部队闪人,与李罕之搭伙厮混,最后在河南府获得一块容身之地。 这邵树德,当真是我的克星啊,或许也是李罕之的克星。 李唐宾被他俘虏了,现在成了夏军大将。 “好兄弟”李罕之手下的符存审、李铎、何絪三人也被拐走,在夏军为将。 还要坑害我到几时! “阿爷,要不要遣人知会一下葛将军?”长子张继祚几乎前后脚跟了进来,轻声问道。 葛从周在汝州,汇合蔡、许、陈等州兵马,听闻大将庞师古从南边回来了,麾下有不少防备孙儒的兵将,而今悉数撤回。 葛从周虽说没犯什么错误,但两次用兵,一次在崤山设伏,泰半落空,未能歼得夏贼银枪都主力,一次遣郝、冯二将绕道攻击夏贼粮道,但音讯全无,多半全军覆没了。 后面放弃崤山营寨,也是奉东平郡王之令,引夏贼东行,让他们顿兵于洛阳周边,拉长粮道,好施展各种手段。 但失败就是失败,统兵大权估计要被剥夺了,说不定还要被召回汴州,而今还联络他作甚。 “葛从周要失势了,遣人知会一下庞将军吧。罢了,这信我亲自来写,你再誊抄几份,交由几个信使,趁夜出发,送往南边。”张全义想了想后,说道。 之所以要趁夜,是因为外头夏军游骑活动比较猖獗,怕被截获。 夜中出发,周围地域又这么广阔,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能及时送到。 当然即便被拦截了也没什么。信的内容他自有分寸,不会涉及到汴军各路兵马的行止,只是单纯地说下援兵先锋保胜军溃败的事情。 写完给庞师古的信后,张全义觉得不妥,又写了封给葛从周的信。 儿子张继祚分别拿去誊抄。 张全义静静地坐在屋内,他想起了弟弟张全武,如今在太原当个闲散小官。 或许,该给他也写封信? 他犹豫不决。 想写,但害怕朱全忠。不想写,乱世墙头草的本能发作,又觉得该多面下注。 罢了,还是不写了。 晋阳那局面,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事的,甚至不如灵夏。 夕阳从窗户洒落进来,照在张全义的脸上,纠结得就像块橘子皮,这些乱世老滑头啊。 他又思考是否该与李唐宾联络联络感情,但好像时机也还不成熟。 唉,如今这局势,扑朔迷离。 夏军看起来大占上风,但邵树德的老巢离这里太远了,不可能支持得起多少大军征战于河南府。东平郡王的势头又这么好,兵多将广,即便暂时小挫一阵,早晚能将夏贼逼走。 除非,邵树德能拿下河中,如此才能追平宣武的实力。 再等等。 新安县那边,是不是要开打了?吾儿继业能否当初夏贼? 张全义忍不住走进书房,拿起了洛阳周边的山川地理形势图。 “来人。”他突然喊道。 “大帅。”亲将走了进来,行李道。 “遣使知会吾儿,若夏贼行至城下,当谨守城池,万勿出战。夏贼掳掠,便——便让他们掳掠好了。夏贼退走后,总还有收拾残局的机会。” “遵命。”(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声名 残阳如血,群鸦乱飞。 刘捍看着满地的尸体,以及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降兵,突然间就嚎啕大哭。 几名铁骑军军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 刚才打仗时悍勇无比,杀了好几个人,这会就像个娘们一样哭起来了? 刘捍跪在地上,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里面有的人,在攻朱瑄时勇冠三军,造好浮桥渡河后死战不退。 这里面有的人,在打魏博时面无惧色,杀得那些兵油子哭爹喊娘。 这里面有的人,在破蔡州时奋勇先登,斩得贼人后兀自追杀不休。 这里面有的人,是他亲自去淄青招募来的。 这里大多数人,见仗超过十次。 这样一支堪称劲旅的部队,居然败在了如此可笑的伎俩之下。 筛土为尘,顺风扬之,让人口鼻阻塞,让牲畜躁动发狂,继而搅乱大军,全军溃败。 折嗣裕骑马战马走了过来。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理解刘捍的心情。 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部队,在中原那种几乎日夜相攻的高频率战争中淬炼成军,与将士们朝夕相处,相互间可能还互相救过命,这样一支有凝聚力,也有战斗力的部队,不是不可以败,但以这样一种方式败,刘捍怕是很难接受。 你取巧打败了我,毁了我的心血,这心情,真是复杂难言。 哪怕被正面野战击败也好受一些啊!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也走了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将刘捍从地上押了起来。 “刘都头,可是不服?”折嗣裕笑眯眯地问道。 刘捍仰首望天,不说话。 朱友让被从车底搜出,押了过来,他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口呼“饶命”。 “可愿降?”折嗣裕挺欣赏刘捍的,再加上也想从刘捍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因此劝道。 “我家世居汴州,没法降。”刘捍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将他打败的夏将,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无法为灵武郡王所用,要杀要剐,随意吧。从军这么些年,一起拼杀的老兄弟没剩几个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你是都头,我还无权杀你。”折嗣裕笑了笑,随后眼底杀机一闪,看着朱友让,道:“这位便是朱全忠的假子么?” “回将军,罪人本名李让,家中世代经商,有些积蓄。可恨那朱全忠终日打仗,看上了我家财货,便强收我为义子,入那朱氏宗谱。我一直与其虚与委蛇——”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闭嘴!”折嗣裕一听就很倒胃口,这般小人,和他讲话真是浪费时间。 “拉下去拷讯。”他吩咐道。 朱友让一听慌了,忙道:“不用拷打,我都招。” 刘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宣武军中多的是勇武之士,譬如那王重师,剑槊双绝,每每临战,奋勇向前,金创满身,绝不稍退。朱友让这厮,真是丢人现眼! 刘、朱二人押下去后,折嗣裕又看着围坐在地上的汴军俘虏,大概还有两千人上下,另加数百驭手、夫子。 保胜军此番出动了三千兵,战斗中被杀了千人。正常来说,不该如此的。 但他们投降得太晚了,一些人拼死逃窜,也不愿投降,还有人抵抗到了最后,战斗意志确实不错,不愧是常年与孙儒、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秦宗权、李克用厮杀的军士——好家伙,朱全忠可真是穷兵黩武,三天两头打仗,这战争也太频繁了。 从光启年间开始,便打秦宗权,连番血战,终于灭掉了这个凶神。随后又攻山东二朱,时溥也出来凑热闹,同时攻两个藩镇是家常便饭,文德年间,甚至一打三。这战争频率和烈度,比朔方军还高。 邵大帅尽量同时只打一个对手,朱全忠这是闹哪样? “俘虏全数押走,换个营地。”折嗣裕下令道。 军士们得令,很快打扫战场。 汴军尸体自然不会令其曝尸荒野。 大家各为其主,互相拼杀,实乃本分,私下里可没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挖个坑埋一起算了。 粮食、箭矢、弩机、刀枪、甲胄之类的能带走的装车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掉。 也不怕被汴军看见,刚才那场战斗,一些机灵的汴军游骑、斥候早撒丫子跑路了,消息瞒不住的,也没打算瞒。 这一仗,虽说有些取巧,但赢了就是赢了,保胜军惨遭重创,想必在汴军那里会引起一番震动。 出师以来,夏军在河南府连战连捷,仔细算算,已经成建制歼灭了郝振威、冯霸二部三千余人、保胜军三千余人,外加零零散散的葛从周麾下步骑千余、蔡州兵数百,战果其实不小了。 另外还斩得三将,即冯霸、郝振威、张延寿三人。 冯霸、郝振威或许没什么,也没太多人关心,但张延寿曾经救过朱全忠的命,在汴军中并不是无名之辈。 当然也不能忘了俘获的刘捍、朱友让二人,总之一系列的仗打下来,汴军竟然被零敲碎打搞掉了八千人左右,夏军这一趟东出,算是打响了名气。 十一月初八,铁骑军带着大车小车,以及两千多俘虏从洛阳城下大摇大摆地走过。 数千百姓被辅兵看押着,一路西行。 张全义亲自走上了城头。 这一趟夏军东出,对天下局势的影响暂且不谈,仅就河南府而言,绝对是毁灭级的。 河南府北面是河阳镇,东面是宣武、宣义诸州,西面是陕虢,南面是山南东道,本来非常安定,没有战争威胁。 但如今看来,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军从潼关出发,越函谷谷道,只要过了东、西二崤山,路就会好走一些,如果过了新安县,那就是一马平川,洛阳将暴露在其兵锋之下。 辛辛苦苦数年,民政上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唉! 张全义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 邵树德这个人,他最近也在研究。 最初与他“打交道”,可能还是在关中的时候。那会他还叫张言,还跟着黄王,邵树德是诸葛爽手下大将,交锋几次,都吃了败仗。 黄王军中不断有人嘲笑,说自己不会打仗,被官军中一个无名之辈打得灰头土脸。 跟着黄王转战中原后,吃了太多苦头,心情苦闷,于是拉着部队闪人,与李罕之搭伙厮混,最后在河南府获得一块容身之地。 这邵树德,当真是我的克星啊,或许也是李罕之的克星。 李唐宾被他俘虏了,现在成了夏军大将。 “好兄弟”李罕之手下的符存审、李铎、何絪三人也被拐走,在夏军为将。 还要坑害我到几时! “阿爷,要不要遣人知会一下葛将军?”长子张继祚几乎前后脚跟了进来,轻声问道。 葛从周在汝州,汇合蔡、许、陈等州兵马,听闻大将庞师古从南边回来了,麾下有不少防备孙儒的兵将,而今悉数撤回。 葛从周虽说没犯什么错误,但两次用兵,一次在崤山设伏,泰半落空,未能歼得夏贼银枪都主力,一次遣郝、冯二将绕道攻击夏贼粮道,但音讯全无,多半全军覆没了。 后面放弃崤山营寨,也是奉东平郡王之令,引夏贼东行,让他们顿兵于洛阳周边,拉长粮道,好施展各种手段。 但失败就是失败,统兵大权估计要被剥夺了,说不定还要被召回汴州,而今还联络他作甚。 “葛从周要失势了,遣人知会一下庞将军吧。罢了,这信我亲自来写,你再誊抄几份,交由几个信使,趁夜出发,送往南边。”张全义想了想后,说道。 之所以要趁夜,是因为外头夏军游骑活动比较猖獗,怕被截获。 夜中出发,周围地域又这么广阔,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能及时送到。 当然即便被拦截了也没什么。信的内容他自有分寸,不会涉及到汴军各路兵马的行止,只是单纯地说下援兵先锋保胜军溃败的事情。 写完给庞师古的信后,张全义觉得不妥,又写了封给葛从周的信。 儿子张继祚分别拿去誊抄。 张全义静静地坐在屋内,他想起了弟弟张全武,如今在太原当个闲散小官。 或许,该给他也写封信? 他犹豫不决。 想写,但害怕朱全忠。不想写,乱世墙头草的本能发作,又觉得该多面下注。 罢了,还是不写了。 晋阳那局面,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事的,甚至不如灵夏。 夕阳从窗户洒落进来,照在张全义的脸上,纠结得就像块橘子皮,这些乱世老滑头啊。 他又思考是否该与李唐宾联络联络感情,但好像时机也还不成熟。 唉,如今这局势,扑朔迷离。 夏军看起来大占上风,但邵树德的老巢离这里太远了,不可能支持得起多少大军征战于河南府。东平郡王的势头又这么好,兵多将广,即便暂时小挫一阵,早晚能将夏贼逼走。 除非,邵树德能拿下河中,如此才能追平宣武的实力。 再等等。 新安县那边,是不是要开打了?吾儿继业能否当初夏贼? 张全义忍不住走进书房,拿起了洛阳周边的山川地理形势图。 “来人。”他突然喊道。 “大帅。”亲将走了进来,行李道。 “遣使知会吾儿,若夏贼行至城下,当谨守城池,万勿出战。夏贼掳掠,便——便让他们掳掠好了。夏贼退走后,总还有收拾残局的机会。” “遵命。” 第三十七章 新安与商州 两万大军来到了新安城下。 是的,他又分兵了。 之前留横山党项万人在硖石县整修堡寨,戍守地方。 硖石县到新安县,总计约二百里,不可能不留兵戍守,毕竟这里是敌境,没有本方的州兵之类的地方武装帮着守家。 乾壕寨、渑池县、硖石堡三地及附近重要地点,留天雄军五千步卒、顺义军三千多步骑守御。 其实根本不够,九千多人摊到二百里的距离上,稀稀拉拉,也就象征性意思意思。 现在邵大帅身边的兵力,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三千军属骑兵已归建)、天柱军七千步骑(同上)、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手下两千骑兵,本来还有银枪都辅兵五千人,不过他们已经南下汇合银枪都战兵了。 忠顺军已经滚到了四千多,不过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很可疑,忠心方面也很成问题,根本不能作为倚靠。 河南府的人口还是太少了,被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现在才五万户,招降纳叛搞仆从军都成问题。 而没有仆从军,光靠带过来的这几万人,处处分兵留守。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日寇入侵中国,一个县只放一个中队几百号人的事情…… 兵力摊薄到极致。 还是得取得中原大族、军头的支持,唉,这人口突然也掳掠得不香了。 “大帅,可是有不解之事?”刚扎好的大营内,陈诚察言观色,问道。 此时大帐内外除了亲兵,并无其他人等。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虑授实权节度使?”邵树德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但陈诚一下子就懂了。 晋阳李克用,这个集团就是给手下人地盘和兵,和天下其他藩镇差不多。 比如李罕之,就是泽州刺史,也事实上管着潞州。 攻下河北三州后,安金俊任邢洺团练使,这也是实权,掌管邢、洺、磁三州军政大权。 历史上攻下大同,克用表石善友为大同防御使。 幽州,也曾经交给过刘仁恭、周德威等人。 就是一个大军头底下套了中等军头,中等军头再给手下小军头划分地盘。 老派的军阀统治体系,也是此时全国绝大多数藩镇搞的模式。 说起来,北方诸镇,就邵树德和朱全忠是两个异类。 滑州胡真,是朱全忠元从老人,担任宣义节度使,领滑、郑二州。但他没实权,都由朱全忠抓着,和朔方的邠宁等镇本质上差不多。 两种模式都有优劣。 前者可以极大调动手下人的积极性,毕竟谁不想当土皇帝?但也有坏处,人家说反就反,阻碍不大。 后者政令归一,能更好地统筹资源,但手下人的追求,也就只有富贵一途了,没有那种实权在握的爽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朱全忠到了后期,也顶不住了。 周围藩镇太难啃了。 你能想象兖、郓二镇主力尽丧,但凭借招募的第二波兵马,还能意志顽强地坚守么? 王重师攻兖州兵的营垒,披重甲冲杀,身上中了八九处创伤,差点死了,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而朱全忠手底下多的是这种人,都敢打敢拼,但啃这些中原藩镇就是这么费力,还是在野战歼灭其主力精锐的情况下。 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人家不肯传檄而定,就是要抵抗。 魏博他妥协了、泽潞他妥协了、河中他也妥协了…… 武夫们为什么就不能看清天下大势,早早投降呢?以半个天下攻一隅,你还要抵抗,搞毛啊?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朝代末年的割据军头一样识时务呢? 中原这些贱胚杀才! 而妥协的后果,当然也很严重。 魏博、幽州等镇降叛不定,最终历经五个朝代,才勉强收了各地节度使的大权。 邵树德若是肯让人“带资进组”,像折家、诸葛家一样,委以大权,肯定能在纸面上有更快的进展,但敢吗? “大帅,名器不可轻授,慢一点就慢一点,稳当。”陈诚说道:“万一有人造反夺权,我等尚可依附新主,邵氏族人何依?” 其实,陈诚也依附不了新主。他这种核心幕僚,就和敬翔一样,多半是上吊的命…… “今已得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华州等镇,凤翔、兴元亦多有亲近,再拿下金商、陕虢、河中,四塞之势已成,京兆府还不是任凭揉捏?”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便是裂土称帝亦无问题,何必呢?” “也是。”邵树德一笑,道:“便是我许给张全义节度使之职,他也不敢接受。宣武近在咫尺,灵夏则远在天边,如何抉择,并不难。” “这新安县,不攻了。”邵树德说道:“若折损太多精锐,朱全忠大军压过来,还怎么打。继续抢掠人口,大不了,我自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其后日日东出,袭扰全忠,让他疲于奔命,最终财穷力竭,打不下去。” “那大帅可就要关注两个方向了。”陈诚说道:“陕虢、河中为其一,山南东道为其二。此为两条勒死全忠的铁臂。” 河中、陕虢是北面东出的通道,山南东道的襄、邓、唐等州,亦可北伐淮西的蔡、汝、许等州,都非常关键。 “折家……”邵树德沉吟了会。 邵承节继承人的位置还真不能动了,这是栓住折家最大的依凭。下一代,或还需要继续结儿女亲家,加深关系。 娶折家女是万万不能了,会让镇内政治平衡被打破,那就只有嫁女了。而娶了邵氏女的折家子弟,当然要做折家家主,这是必须的。 “不谈这些了。”邵树德坐会交椅,道:“铁骑军大破汴军,俘两千余人。这些人,能不能用?” “暂时不能用。”陈诚回道:“若全忠之势日衰,降兵尽可用之。然其如日中天,不可用。不如将其送往丰、胜、凉、甘,打散安置。” “都是精兵啊,真是可惜了。”邵树德叹道:“不能让他们去凉、甘,泾原军一万七千降人安置在那边,若两相串联,恐生事端。发往青唐亦不妥,还是去河、兰、成、阶诸州吧。” 尤其是阶州,从吐蕃手里拿回来后,几乎渺无人烟。萧遘从关中迁移民户,至今也只有八百户,种地、养蚕、放羊,还有最近两三年刚搞的培育茶树。 陇右十州三十二县,按照大顺元年(890)的数据,不断迁移民户兼蚕食吐蕃、羌人,已有编户之民74000余户、37万余口。 财货方面不用过多考虑,肯定不能按照七万多户来收税的。因为无论是关中民户还是吞并的羌胡,都有十年免税优惠期。最初的一批人才刚刚进入第四年免税,今年是第五年。谷 萧遘把这块地方打理得不错,四年时间已有几分气象,每年也上供一些钱粮、牛羊、皮子、木材、草药之类的财货。虽然不多,但也不无小补。 终究是底子太差,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天宝年间的盛况? 十个州,人口才和同州一地差不多,这事情弄得…… 不过也不必过于小看陇右,当地的蕃人,那可是大片大片的,远超唐人。 陇右还是当年的陇右,地并没有变,只不过人变了罢了。而今在慢慢走上正途,徐徐恢复。 蕃人,可以来打仗,虽然战斗力很难说,但可以减少唐人百姓的死伤。 虽说这样会让一大批蕃人因为战功爬上高位,但他们人数太少,中下层还是唐人,最终还是会被同化。 总比唐人当兵,十不存一,蕃人种地放牧提供财货休养生息要好。鲜卑打仗,汉人种地的旧事,可不敢忘。 “大帅此乃深固根本之举,日后必得天下。”陈诚怕马屁道:“待我一南一北攻淮西诸州,全忠疲敝,越打越弱。而我有陇右、河西、朔方源源不断提供财货、兵员,越打越强。全忠无后方,我有。” “全忠还是有后方的。宣武、宣义诸州便是,虽与二朱、时溥的地盘相连,但他们打不进这些地方,便不是前线。”邵树德说道:“我的后方,也不算太安宁。今年青唐有吐蕃叛乱,被河源军、积石军以及诸蕃部联手镇压。甘州回鹘李仁美引河西党项入寇凉、甘,拓跋仁福居然还没动手,这人真是不想好了!” 统治这么多蕃人,还要搜刮他们的财货、丁口去打仗,那么就要做好叛乱的准备。 河陇地区,常年戍守几万大军是难免的了,这就是成本。 “高昌回鹘抄掠归义军,张淮深力不能制,肃州龙就率玉门军赴援,也只是勉强将其迫退。要是河西蕃人再叛乱,那乐子可就大了。”邵树德苦笑道:“本来还想抽调归义军、玉门军部分人马东来,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能帮我挡住西域回鹘势力,再照看着点地方就不错了。”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有烦恼,全忠亦有,大家彼此彼此。今便要将全忠的烦恼放大,如此才是胜机。”邵树德说道:“今全忠先锋保胜军一部被破,胡真、朱全忠二人应会震怖,这又给了我们一些时间,先折腾人口吧。全忠人来得少了,我便不走,甚至趁机吃掉他一部。人来得多了,咱就走。以后这河南府,心情好时便来走一趟,心情不好时也来,全忠能奈我何?” “大帅,幽州李匡威起兵了,大同赫连铎亦派兵南下。”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新泉军杨军使遣使加急送来的。” …… 折宗本率领的先锋抵达了商州。 老头子也是个不服输的,率两千精锐出凤翔,走关中,轻装疾进,昼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商州。 不过这一路也累得够呛,大部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兴元府的三千兵更是在秦岭之中跋山涉水,赶往金州。 折宗本目前是秦岭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 邵树德委任的,非朝廷诏命,朝廷也不可能给他这个职务。 折宗本原本的计划是他亲率一路兵马自商州出发,走上津道,出武关,直接攻邓州内乡(今南阳市内乡县)算了,何必去打均州呢? 但邵树德觉得商州地瘠民贫,商山道也不好走,怕是支持不了多大规模的军队远征。 以少量精兵出武关攻邓州,是否有把握? 邓、唐、申、光、蔡、汝、许、陈这八州,民风彪悍,大名鼎鼎的“淮夷”割据势力,长期对抗中央,并不是那么好打的。 若能尽起大军也就罢了,但折宗本面临的问题和邵树德一样,劳师远征,路还不好走,不可能带多少军队的。 你纵有百万大军,带不到前线也是白费,人家就不会怕你。 反过来讲,中原攻过来也是一样,困难重重。 “见过折帅。”商州郭下,李桐躬身行礼。 李桐是李详的次子,官至商州刺史兼武关防御使。 “李使君镇守商州多年,令蔡贼不敢西望,不得了。”折宗本一上来就送了顶高帽。 蔡贼不来,不是李桐守得好,是商州太穷了。 李桐的本事,也很一般,军队稀松无比,看起来不怎么能打。 “折家子弟兵,某方才看了一下,实乃雄壮。均州冯行袭,猖獗狂悖,此番定叫其吃点苦头。”听折宗本这么夸自己,李桐也很高兴,父亲老说自己没本事,不如兄长远甚,莫不是没发现我的优点? 折宗本闻言哂笑。 就这点志气?让冯行袭吃点苦头就算了?不诛杀他满门能了? 折宗本根本就没把冯行袭放在眼里。 大帅既担心商山道难走,又担心直接把襄阳赵德諲给逼到朱全忠一边。 前者其实不算问题,不惜成本,征发百姓、役畜,死命运就是了,折宗本不在乎。 但后者的可能性确实不能不考虑。 襄阳赵氏,野心应是不大,只想着割据当土霸王。你攻均州,还有正当理由,这事还可以转圜,还可以说道,但出武关直插邓州,势必会让襄阳方面惊慌。 如果赵氏搞不定,可不就得向朱全忠求援了么?全忠白得一镇,岂不美哉? “李使君,老夫听闻还有一道通蓝田,比较好走,如今可能过大军?”李桐邀折宗本入城饮宴,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确有一道。”李桐点头道:“景龙中,宰相崔湜(shí)主持修建,由商州西境开山道通石门,北向至蓝田县石门谷,并在此设大昌关,留兵屯守。役徒数万,死者十五,惜已荒废。” “为何荒废?” “夏季水漫路基,常常摧陷不通,故不走此道。” 折宗本若有所思。 单靠商州本地,是无法支持大规模军队征战的,必须外运粮食、器械、财货。 外运的话,成本最大的一段,就是从关中到商州了。 “商州可有水运?” “自是有的。”李桐介绍道:“商州城外便有码头,利用丹水漕运,转汉水至襄阳。东南租赋转运关中,除走汴水饷道外,剩下的便是由襄阳水运至商州城下,再走商山道至长安。” 折宗本心中一动。 “襄阳可富裕?”他突然问道。 第三十八章 你太嫩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高特使,很高兴看到你来看我,虽然看起来最近我很狼狈。”阿姆斯特丹郊外的一间别墅内,康拉德·范博伊宁根苦笑着说道。 这里是他的家,不过他也只能住一小阵子了。因为再过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他可能就要收拾行囊,前往柏林出任大使,彻底离开权力中枢,说起来也是一件很苦涩的事情。不过他却不能拒绝这个任命,因为奥兰治亲王的理由很充分:在传统盟友瑞典与联合省越走越远的时候,勃兰登堡—普鲁士这个非常积极的打手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因此柏林那边急需一个外交老手来为联合省争取利益。 这个大帽子扣下来,即便范博伊宁根心底再不情愿,可在明面上也无话可说。国家现在需要你,你若是再推三阻四,那么奥兰治派自然可大肆宣传,让你的声望大跌,那么你以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效果都不会大不如前。所以,明知去担任驻柏林大使对自己的前途很不利,但范博伊宁根依然不得不去。 “我们最近又找了一次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委员会,但再一次无功而返。”寻摸到了一张椅子后,高文刚一屁股坐了下来,朝范博伊宁根摊了摊手,说道:“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找东印度公司了,但每次都收效不大。我个人觉得,其实并不是东印度公司不帮忙,事实上他们帮忙关说过好几次了,而且也通过自己的生意伙伴们旁敲侧击,但每次都被拒绝了,听说此事最大的阻力就是奥兰治亲王了。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怨念,始终不肯赦免德维特议长,让其回归联合省,为此不惜得罪了很多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那就没办法了。而且,恐怕约翰·德维特先生也不希望通过被赦免的方式重返联合省。因为那意味着他身上的罪名并没有被洗脱,仅仅是被特赦免于刑罚罢了,何况唯一有权赦免他的人还是他一生的大敌,他不会同意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的。”康拉德·范博伊宁根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各省法院,让其提交议案,对这起案件进行重审了。” “可能性大吗?要七个省同时派出至少两名法官,我怎么觉得没戏了啊。弗里斯兰、格罗宁根等奥兰治派占据极大优势的身份,怕是不会同意这么做吧?”高文刚示意秘书拿火柴给自己点了根烟,悠悠地吐出了个烟圈后,才说道:“如果真的没戏的话,你们准备怎么办?三级议会议长的职位不能长时间空缺,更不能让奥兰治派的人得到。你们现在在很多城市的议会里占据了优势,省议会里的力量也在不断增强,那么就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你知道我们的立场的,华夏东岸共和国喜欢和共和派主导的政府打交道,为此我们可以提供必要的帮助。” 康拉德·范博伊宁根礼貌地表示了感谢。不过,在听到可以寻求东岸提供帮助时,他莫名地想道了当初在格万根波特监狱大门口刺刀飞舞的“帮助”场景,一时间不禁打了个寒颤。当然他也知道,现在共和派需要东岸人的帮助,特别是在可能爆发的下一次战争中,来自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军队能够义无反顾地站在他们一边的话,那么将是共和派极大的功绩,这对于改善他们的处境非常有帮助。 “一起共进晚餐吗?”范博伊宁根也让仆人拿来了火柴、烟丝和烟斗,打算美美地过下瘾。自从东、荷两国签署了荷属南非殖民地的出售协议(荷兰作价二十万盾将其出售给东岸)之后,两国间的政治气候有所缓和,民间的技术交流与商业合作也有所恢复,虽然规模还很有限,但确确实实是有些恢复了,比如范博伊宁根此刻拿出来的火柴就是最近一年内从东岸进口的,毕竟这个星球上还没第二家能够提供火柴这种事物。 “不了,谢谢。”高文刚摆了摆手,说道:“事实上我只是过来看看你。在这个即将去职离国的时候,我认为还是将你的时间更多地留给你的家人较为合适。至于我下午和晚上的安排嘛,我会在使馆内宴请几位来自俄罗斯的贵客,如果你有兴趣的也可以过来。” 话说自从与荷兰之间的关系正常化之后——也仅仅是正常化而已,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根本回不到从前了——高文刚就又把自己的办公地点设在了阿姆斯特丹,毕竟这里是欧洲的中心,各色人等在此汇聚,洽谈生意、打探消息都非常方便。 比如,高文刚只从账目上支出了大概不到三万元的资金,就获得了大量有关此次《埃诺和约》的第一手消息:《埃诺和约》在今年(1680年)年初签署,旨在结束这场由法荷战争引起的欧陆大混战。在这份和约中,法国人大获全胜,不但弗朗什孔泰、洛林等地尽入手中,多年来一直觊觎着的南尼德兰也被其啃下了不少入地,如果算上上次遗产转移战争时获得的领土的话,南尼德兰十省已经被法国人蚕食了很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口吞下——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此次东路德意志联军某一阶段(普鲁士人未抵达战线前)的主力,洛林公爵查理五世本来也获得了收回公国的权力,不过因为无法忍受法国人的驻军权,这厮竟然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因此洛林公国继续被法军占领,查理五世成为著名的“无地王”,也是一桩趣事了。 荷兰人在这场战争中也不是没有收获。虽然其国土在战争期间受到了不轻的破坏,但法王路易十四给予了荷兰人即便战争爆发之前很多年也没舍得的低关税优惠税率,敞开了对荷兰商品的进口大门,这使得荷兰商人们大喜过望,然后不断推动政府答应法国人的各种条件,尽快达成和约,当然这也是法国人的目的之一,双方看起来各取所需,是为双赢。 其他国家,瑞典这个陆军强国居然在战争时间可耻地败在了普鲁士人脚下(费尔贝林大战),斯科讷也被丹麦收复,孱弱的海军则在奥兰岛全军覆没。虽然他们通过和约拿回了战争期间被普鲁士军队占领的领土(这部分领土,也是三十年前瑞典暴打普鲁士时迫使普鲁士割让的土地),也通过战争威胁拿回了斯科讷,但虚弱的态势已经一目了然,可偏偏他们这个国家还占有了许许多多的利益,未来恐怕还有得受,普鲁士、俄罗斯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战争中受到最大损害的无疑就是西班牙人了。他们将弗朗什孔泰、洛林等地几乎丢得一干二净,赋税重地南尼德兰的统治区继续缩小,西西里岛也受到了法国军队的蹂躏,简直惨得不能再惨。高文刚有时候都很奇怪,西班牙这个国家难道不懂得“韬光养晦”是什么意思吗?整天不断作死,不断挑逗法国人,不断被暴动,不断丢失土地,简直就是作死典范,弱智的代名词。 而除了西班牙王国外,还有一些参战国的利益受到了忽视。比如勃兰登堡—普鲁士王国,他们参与了大部分的战争,死伤了很多军人,花费了很多金钱(荷兰人提供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花),结果居然也没能收回西波美拉尼亚故土。德意志诸侯们因为战争没在自己的领土上进行,损失不大,再加上害怕路易十四的威胁,因此同样反对议和。丹麦则因为未能如愿收复斯科讷故土而心怀不满,对参与荷兰人的同盟大为失望。 这三个国家,对荷兰人只顾着自己的商业利益从而出卖盟友的行为十分愤怒,但面对着法国人的压力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这个时候英国人趁机插足了进来,他们的使节在几个国家的宫廷内连轴转,获得了很大的善意,其中就包括开放市场的好处,说起来也是蚕食了荷兰人的商业利益以肥英国了,谁让荷兰人自己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呢? 而令东岸人有些意外惊喜的是,丹麦、瑞典、普鲁士三国在增大英国商品进入本国市场的同时,也对东岸商品的进入持开放态度,给予了一个很公平的关税水平,这使得其国内一些商人开始寻求东岸商品的代理权——尤其是瑞典这个国家,在荷兰人撤去了大部分在铜、铁冶炼及加工行业的投资后,他们国内本就充斥着大量来自东岸的优质铁器,这次荷兰与东岸交恶,两国间贸易几乎断绝,瑞典人自然想方设法直接与东岸进行联系,展开双边贸易,这既对自己有好处,同时也能慢慢摆脱荷兰商人的钳制。 高文刚没有想到,这场战争中东岸人几乎什么都没做,竟然也能得到这么多好处,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因此很愉快地派了不少商务代表前往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和柏林,商谈双边贸易事宜。虽然未来荷兰商人肯定会在这三个波罗的海国家的商业市场上掀起反扑,但目前能赚一会是一会,不是么?荷兰人手指缝里漏下来的钱,不拿白不拿! 第三十九章 危中有机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洒落在林间河谷之上。 折家军上下都很好奇,南方也会下雪? 当然他们也不确定,均州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或许是交界之处吧。 大军进展神速,三天工夫就抵达郧乡,兵不血刃将其占领。 随后搜集船只,顺水而下,一日间抵达均州城。 城内兵力寡弱,才刚刚收到战败的消息,仓皇间乱作一团。 有原刺史吕烨的旧部打开城门,放折家军士入城,均州就此平定。 还有一个丰利县,离上津不是很远,李桐遣将带着一千五百人赶过去帮着占领。 此战,冯行袭部被斩杀六七百人,余皆俘虏,可谓全军覆没。 冯本人很不幸,被战马拖行的时候,脑袋又是撞树又是撞石块的,居然死了…… 两个儿子与大将全师朗一起,全都做了阶下囚。 讨伐均州的战役,竟然以这么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不知道还在赶路的兴元兵、金商兵听闻之后,会是什么感想。 均州这个地方,出头铁娃啊! 孙喜单人渡江,被冯行袭斩杀。冯行袭欲偷袭商州,被折宗本伏击。 天下的战事,若都能这么干脆利落就好了,最怕的就是拉锯战。 折宗本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城内官佐,温言抚慰,人皆留用,众心遂安。 外地兵到一个地方,单靠武力镇压是不够的,最好能取得当地人的支持,至少不是强烈反对,如此才能站稳脚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懂这个的,比如孙儒,早晚溃灭。 这厮弃了扬州老巢,驱男女老幼渡江,占了苏州,在广德大破杨行密。 行密也是苦逼,只能派人去江北收拾孙儒丢弃的地盘,因为他感觉被孙儒祸害过的地方会更安全一些,虽然残破得可以。 孙儒在苏州待了一些日子,随后焚掠苏、常二州,驱大兵往行密老巢宣州而去。 钱镠在确认蔡兵走后,方才遣人过来占领苏州。 蔡兵在宣州外屡破行密,行密退保宣州,向钱镠求救,钱镠本着唇亡齿寒的心理,给杨行密提供军粮。 这会蔡兵在城外扎下大营,将宣州围得水泄不通,行密已是不敢出城,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使君,老夫初来乍到,不是很熟悉山南东道地理。”均州州衙之内,折宗本向跟过来的李桐询问:“从均州至襄阳,陆路如何?水路又怎样?” “回折帅,从均州至襄阳三百六十里,向无人云陆路,皆从舟。”李桐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冯行袭给李氏父子造了多大的麻烦,结果人家一来,略施小计,就把这个祸害给灭了。 “竟无陆路?”折宗本有些奇怪。 “陆路须走很长一段羊肠小道,崎岖难行,且多猛兽,不如水路快捷便利。”李桐解释道:“无论大军过境,还是公私来往,皆舟行汉水,往返于均、襄二州。而今江不上冻,亦可行舟,数日间便可抵达襄阳。” 折宗本一听心中有数了。 均州在上游,顺水而下,方便快捷,几日内便可抵达襄阳左近,后勤物资的运输也不会成为拖累。 真真是个好地方! “李使君且为老夫详解这下襄阳的水路。” “自当为令公详解。”李桐道:“从均州武当顺流而下六十里,有一地曰‘小江口’,乃丹水汇入汉水之处。赵德諲本蔡将出身,专事刮敛,对地方政务无甚兴趣。令公不妨集兵而下,占了此处,筑城设寨为守。附近多深山峻谷,往来不易,若有坚寨,贼兵急切间难以攻下,而我可从商州船运大兵、钱粮而下,亦可自均州输送大军增援。出此小江口,便一路坦途,进入襄州地界,其人烟稠密,较为富庶。” 当然,这个富庶也是相对而言,毕竟是被蔡兵祸祸过的地方。虽然赵德諲没秦宗权、孙儒那么离谱,但当年为祸也不算小,经过数年休养生息,如今堪堪恢复了一点元气。 “小江口既如此紧要,老夫自当设寨屯兵。”折宗本手头就两千兵,他正打算从降兵中挑两千人,补入带过来的精兵中,打散重编,如此便有四千军队,但似乎还是有点少。 只能等后续大军前来了。 这一路,是女婿奇兵突出的一路,但要小心行事。一旦控制襄、邓之地,朱全忠便腹背受敌,难以招架。 但问题在于,如何能不让赵氏投向全忠呢?似乎很难啊。 …… 邵树德这边还未收到均州的消息。 但他对这一路是寄予厚望的,不知道折宗本能折腾出什么样的场面。 千里跃进大别山,就是这样的神来之笔。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供给问题,极限也就养个三四千兵。即便金商再就近支援一些,也就堪堪五千人罢了。 更何况,金商镇为何替你养兵?他们负担也重,也有一堆兵要养,虽然战斗力不咋地。 真正能赖以为基的,其实也就武当等三县罢了。 要想真正有所发展,还是得多占地盘,最好继续突进,靠襄州八县的财货供养大军,逐步发展壮大。 襄州地势平坦,水网密布,良田众多,是有支持大军征战的经济基础的。 然后再与北边相互配合,一南一北,疲敝全忠。 这一路,邵树德授予折宗本全权了,打不打,怎么打,打到哪里,他自己做主。 毕竟是另一个战场了,邵树德肯定没有折宗本清楚一线的实际情况,瞎指挥那不是常凯申了么? 他现在关心的是河南战场。谷 李匡威起兵了,一共步卒四万、骑兵两万。 根据最新得来的消息,赫连铎卖了老脸,拉了一堆草原上的“狐朋狗友”,要带他们南下河东发财,一共五万余骑。 赫连铎攻岚州,杀遮虏军使刘胡子。 李匡威打蔚州,日夜围攻。 李克用不得不退兵了。 白陉之战,朱全忠大将张慎思统兵一万三千余人,与李存孝、安金全对上,血战连场,始终未能截断这条归路。 李克用统主力北归后,他们便遁走了。 呃,李克用留下来断后的是康君立,康君立再留李罕之断后…… 仔细想想,李克用数次领兵,攻邢州就两次敌前火速撤退,与幽州大战也派人接应安金俊,竟然从来没有被人追击得一溃千里的,这手艺相当可以。 李克用退后,银枪都传来消息,汝州方向大军陆续集结,兵力多寡看不出来,但至少不下三万人,可能更多,应是庞师古从南方带回来的了。 邵树德只恨杨行密还没起势,无法给朱全忠在淮南施加压力,不然庞师古能如此潇洒带兵回来? 今后该多加联络了,回去就让圣人给杨行密升官,宣歙节度使不要了,直接上淮南节度使。朱全忠在淮南据有寿、楚二州,其中楚州还是块飞地,与杨行密是存在“领土争端”的,这便是机会。 “参见大帅!”邵树德遣使快马召集诸将来大帐议事,折嗣裕、野利遇略、夏三木、徐浩、李唐宾、符存审、杨璨、臧都保、牛礼等将纷纷前来。 这种规模的议事不可能经常举行,统兵大将也不可能天天待在主帅身边,一般只有需要作出重要决策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庞师古、葛从周在汝州集结大军,即将兵进洛水河谷,威胁我侧翼。河阳方向,晋师已退,朱珍所部得胜之师随时会西进,或许这会已经来了。全忠在汴、晋之战后期便已调动兵马,往洛阳而来,主帅是胡真,这两路有可能合流,兵力当不下十万。全忠,这是倾力而来了。”给诸将介绍形势的还是朔方节度副使陈诚。 “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是死人么?都不会动弹一下的?”徐浩个大嘴巴直接开喷了,众人闻言皆笑。 邵树德看了看,很好,士气还不错。 出征以来,连连破敌,虏获军粮四十余万斛、河南府百姓十万有奇,财货若干,更杀得三将、俘一将,打响了朔方军的威名。 “天平军、泰宁军,应已失去主动进攻的实力和勇气了。武宁时溥,应也不太行了,他还面临着丁会所部的压力,没用的。”邵树德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不要把希望寄托他别人身上,这会害死自己。” “折军使,胡真所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刘捍那三千人溃灭后,其主力按兵不动,屯于洛阳以东。末将遣游骑近前查看,被贼骑驱走,应是有骑军上来了。然贼骑不恋战,驱走我游骑便了事,像个守户犬一样。”折嗣裕答道。 诸将又笑。 朱全忠怕是不舍得继续消耗宝贵的骑兵了。 他继承了宣武、宣义两镇的旧骑兵,派庞师古去淄青、淮西两地募骑手组建新骑兵,大概还收编了秦宗权的蔡州骑军、天平、泰宁二镇的降兵,可能还有一些巢军降兵,这便是他全部的骑军实力了。 蔡、郓、兖三镇降兵被葛从周带到了河南府,如今不知还剩多少,尽数集结于汝州。 胡真身边的骑卒,估计就是左右德胜军了。 朱全忠,精于骑术的兵源是有的,主要是“淮夷”。骑将人才亦有,比如贺德伦为代表的科班骑将世家。但他马政才办了几年,马匹数量严重不足,这是掣肘他骑兵部队的最主要因素。 不能让他再得到淄青镇了! 那地方马匹保养量众多,而且和淮西一样,当年侯希逸、李正己带一万多人从辽东浮海南下,都是常年镇压契丹的平卢军的后裔,骑兵传承深厚。 “得到全忠主力增援,胡真应是要西进了,但他就未必当得了主帅了。”邵树德想了想后,下令道:“铁骑军继续袭扰、迟滞,但不要和贼骑正面厮杀,除非有军属骑兵在侧。” 军属骑兵,显然不可能了,那是配属给步军用的,活动范围有限,很难到洛阳东面去。 “忠顺军已有近六千众,连带其家人,全部迁走。各部做好准备,万一叛乱,即行镇压。渑池百姓,亦全部迁走。”邵树德不想再与这些人维持脆弱的表面关系了,事实上不可能的。 “全军退往崤坂二陵地区,中军屯于胡郭村。” 为什么屯于胡郭村,当然是有讲究的,因为这是一个战略要地。 从胡郭村往东南,经几个险要地段,可至洛水河谷,然后折向东北至洛阳。这也是国朝皇帝前往洛阳就食的一条路线,沿途行宫众多。 胡郭村往东,便是邵树德此时走的路线,一路上也有紫桂、铁岭等行宫,皇帝有时候也走这条路去洛阳就食。 这就是一个要冲路口。汝州方向大军若过来,直插胡郭村是最方便的。 当然也有其他路,可直插朔方军后方,甚至插入陕虢,把朔方军后路给断成三五截。 那些地方山势连绵,不利骑兵驱驰,汴军步卒可从容守险要地势,断朔方军归路。 “大帅——”陈诚犹豫了一下,道:“是不是太冒险了?百姓行走速度比不得大军,若汝州汴军走熊耳山、二崤山山道,我军骑卒拿其毫无办法,而汴军可挑选断我归路的地方太多了,且都易守难攻。” “末将请大帅先撤往硖石。”令邵树德惊讶的是,天雄军副使牛礼突然站了出来,道:“我军兵少,又前出太过,后路漫长,极为不稳。今可失大军,不可失大帅,请大帅退让硖石县,统率留守大军,接应我等。末将愿领天雄军在此撤离百姓,定不辱使命。” 臧都保有些惊讶,他这个军使还没说话呢,牛礼居然站了出来。 于是他忙道:“请大帅放心,天雄军五千众皆有死战之决心,定不辱使命。” “或许是我太贪心了。”邵树德伸了伸手,让他俩坐下,道:“目前看来最大的威胁,其实不是朱全忠可能带过来的十万主力,而是庞师古、葛从周聚集在汝州的这支部队。” 正想继续说下去,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大帅,李克用遣人送来了一位信使,他们在河阳抓获的汴军信使,有带到陕虢的密信。” “拿来。”邵树德伸手接过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看完后沉默半晌,脸上表情极为丰富。 “把这封信处理一下,原封不动送到朱简手里,我立刻启程,返回陕虢。” 其实送不送都无所谓了,因为朱全忠不可能只派一位信使。 这是个大危机,但危中有机。 第四十章 操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0年9月5日夜,阿姆斯特丹。 重新装修一新的东岸商馆内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来自俄罗斯帝国的外交及贸易使团成员们正与东岸驻欧全权特使高文刚共进晚餐。而在晚餐开始之前,双方刚刚谈论了一番之前曾两次带队与东岸人进行外交谈判的伊格纳季·米罗万诺夫。 说起来,此君也是比较倒霉的。本来前年就奉费奥多尔沙皇之命出使荷兰,结果搭乘的荷兰商船在波罗的海被瑞典国王授权的私掠船袭击,不幸葬身大海。消息传回莫斯科后,贵族们一片哗然,甚至有人叫嚣对瑞典王国宣战,只不过那会俄罗斯已经深深卷入了乌克兰大草原上的冲突,无力西顾,此事方才作罢。 米罗万诺夫及其副手希列夫葬身波罗的海后,费奥多尔沙皇毫不气馁,于今年又派出了第二波科比雅科夫使团。他们从白海附近的阿尔汉格尔斯克出发,搭乘了一艘吨位较大的荷兰运粮船,最终顺利抵达了北方港口霍伦,然后经陆路来到了阿姆斯特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抵达此处后,令高文刚稍稍有些快慰的是,科比雅科夫让自己的副手带人去拜访荷兰客户兼拉拉关系,而他本人则亲自来到了东岸人的商馆兼大使馆,拜访东岸驻欧全权特使高文刚,并献上了大笔礼物。 知情识趣的俄罗斯人令高文刚非常高兴,因此在使馆内设宴招待了他们一行十余人,这会已经到了宴会的尾声,双方也放下了手头的象牙筷子,聊起了一些大家都很感兴趣的事情,比如生意。 “过去两年,俄罗斯帝国在商业上的表现真是不同凡俗。我听朋友们提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及圣尼古拉斯到处都是满载各类俄罗斯商品的船只,驶往英格兰、联合省的各主要港口。我在阿姆斯特丹都时常听人讨论起俄罗斯黑麦如何如何,并且很长一段时间市面上都是来自贵国、波兰的黑麦平分秋色的格局,让人十分惊叹。”高文刚轻轻摇晃着玻璃酒杯内的意大利进口葡萄酒,嘴角含笑地说道:“毫无疑问,能够做到粮食大量出口却又没有在国内引起大的局势动荡,费奥多尔沙皇陛下的手段,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话说体弱多病的费奥多尔沙皇一登基就面临着国内局势的剧烈动荡,很多人都以为这个随时可能挂掉的沙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不过是以米罗斯拉夫斯基家族为首的老牌贵族们手里的玩物罢了。但事实是很多人都走了眼,在渡过了最初两年稳固皇位的关键期后,他就开始慢慢疏远米罗斯拉夫斯基家族,亲近姐姐索菲亚公主推荐给他的大学问家、懂好几国文字的贵族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戈利金公爵,并在他的指导下,对俄罗斯帝国落后的体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公允地说,沙俄帝国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统治者们,无论身体强壮还是瘦弱,无论聪敏还是平庸,对于改革国内落后的政治、军事和经济体制,让俄罗斯逐渐强大起来的决心从来没有变过,并且基本都付诸了行动。 在这一点上,沙俄的历届沙皇真的没得黑,确实比那些闭关锁国、不思进取的封建帝王要强许多。就像是体弱多病以至于随时可能死亡的费奥多尔三世,也锐意改革,比如在他的影响下,很多大臣脱掉了带有很浓重的草原遗风的长袍,该穿欧式服装,他的皇后更是第一个被允许在宫廷内穿欧式服装的皇后,很多俄罗斯贵族也在他的劝说了剪掉了标志性的大胡子——后世彼得大帝改革时标志性的剪胡子运动其实并不是他首创,确切地说,彼得的改革措施之前历任沙皇已经开始陆续普及了,只不过彼得继续强化了这一切,并且态度更加激进,绝不和守旧贵族们妥协讲条件,从而加速了俄罗斯西化的进程罢了。 而俄罗斯帝国的这些改革,数十年积累下来也不可小视了,已经对政治、经济、军事等社会的方方面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且多半都是积极的。比如费奥多尔三世这几年的改革,就使得俄国农业生产大增,黑麦出口日益增加,已经在西欧粮食批发市场上占据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谷 与此类似的还有船具的出口,趁着瑞典与联合省暂时闹翻的良机,俄罗斯货大肆抢占市场,获得了巨额的贸易收入。而这些收入,基本都让俄罗斯人用来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雇佣更多的西方军官和技术工匠、购买更多的先进武器或设备上面了,这些又反过来加强了俄罗斯帝国的实力,使得这个国家进入到了良性循环的轨道之中。 作为不多的与俄罗斯进行贸易的国家,华夏东岸共和国自然也在俄罗斯的贸易景气期内捞取了一定的好处,特别是各类五金制品、劳动工具、刀具齿轮刀头等机械制品,在俄罗斯国内需求量很大,出口额逐年递增,从侧面反应了俄罗斯国内旺盛的生产力。 这些贸易数据,作为驻欧全权特使的高文刚自然也是非常了解的。再加上他上位前长期在奥斯曼帝国担任大使,对俄罗斯这个奥斯曼的邻国自然也了解多多,因此对这些改革和贸易数据背后的东西有着比一般人更为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对他曾经多加照拂的克里米亚汗国的未来感到了一丝担忧。 克里米亚汗国其实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别看人家是草原政权,可历史上对自身的定位以及对国防安全方面有着独到的认识。联合立陶宛大公打金帐汗国,联合莫斯科打波兰,联合衰弱后的波兰反打俄罗斯等等,各种合纵连横玩得飞起,原则就是联合次强打最强,以保障自身的安全。可他们唯一搞砸的事情就是没能遏制俄罗斯的崛起,这造成了如今一连串的被动,以至于渐渐到了不依赖奥斯曼人就不能对抗的地步,独立性日益丧失。 而也正是看到了俄罗斯的日渐崛起以及渐渐打开的庞大贸易市场,东岸人从多年起就开始与这个国家展开了一定程度的合作,以保持影响力,使得可以在关键时刻左右俄罗斯的政策走向。如今,随着阿尔汉格尔斯克枪炮修理厂、小星星造船厂的稳定运行,莫斯科、圣尼古拉斯、阿尔汉格尔斯克商站贸易量的日渐增加,东岸人对沙皇来说也越来越重要,以至于沙皇都已经给远东的官员们训令,不得再轻启战端了,这从侧面证明了东岸人的影响力的存在。毕竟,对沙皇俄国来说,在远东开战军事上可能的受挫是一回事,在经济和技术引进上的负面影响,同样令他们感到痛心——比如现在正是俄罗斯木材大举出口至荷兰的当口,若是东岸政府直接下令禁止出口高质量的圆锯、刀刃及其他工具给俄罗斯帝国,那么他们的生产效率可能会降低不少,进而影响到沙皇的钱袋子,这无疑会令他们感到很难过。 与俄罗斯维持一定低限度的技术交流,获得在俄罗斯展开贸易的“入场券”,同时通过对俄罗斯出口他们无法拒绝的劳动工具或武器弹药,对这个国家的政府维持一定程度的影响力,一直是东岸政府的对俄策略,如今看来还是比较成功的。至少到目前看来,只要东岸人不是与俄罗斯帝国的基本国策相冲突,那么在时机巧妙的情况下引导俄罗斯的政策,还是比较有把握的,比如影响他们向西而不是向南或向东扩张(如今看来,如果荷兰人再加一把劲的话,这个大帝国还真有可能全力西进了)。 “粮食、船具、木材、皮革、兽脂、蜂蜜、石蜡、鲸油等贵国的传统商品,一桩桩出现在阿姆斯特丹、伦敦、巴黎等主要市场上,被所有人谈论、交易。这些贸易行为,无疑都令贵国的财政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作为俄罗斯帝国的老朋友,我们对此也是感到十分欣慰的,并衷心希望这种状况能够继续下去。”高文刚对科比雅科夫说起了一些祝福性的话语,而这无疑令俄罗斯客人们都感到十分高兴,能被先进、强大、文明的东岸人给看重,这本就是一种殊荣。 要知道,现在俄罗斯国内对来自东岸的各类商品非常热衷,从各色鲜艳的花布到染色皮具,从经久耐用的五金制品到工业刀具,从香水药品到钟表乐器,俄罗斯贵族、市民和工人群体对东岸商品的追捧程度是非常之高的,而这也是东岸开设的三大商站赖以获取大量利润的基础。 其实,若不是东岸共和国实在太远的话,很多俄罗斯的凯明之士们甚至更愿意去东岸旅行或学习,而不是前往阿姆斯特丹。费奥多尔沙皇更不会派人前往法国请求雇佣军官和士兵(教导俄罗斯射击军),而是与东岸军部展开合作了。 科比雅科夫作为出使过北京、大不里士、伊斯坦布尔、斯德哥尔摩、克拉科夫等城市的外交老手,见多识广,对东岸人的强大更有一番自己的认识。他多年来一直觉得,与华夏东岸共和国在远东和平划界真的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对俄罗斯也有莫大的好处。毕竟现在俄罗斯已经不怎么靠出口毛皮获取利润了,远东的重要性日益下降,与东岸的商业贸易则越来越重要,因此与东岸保持友好是非常必要的,不然的话那些经营着对外贸易的大贵族们怕是不会高兴的。 “得益于国际形势的发展,我国商品获得了巨大的海外需求,这无疑是好事。但我们国家同样也有着巨大的进口需求,尤其是有关军事方面的花费每年都很多。高特使作为全权特使,应当清楚沙皇陛下每年都要批准进口大量产自贵国的武器和军资(因为东岸与俄罗斯的贸易是单向出超,意味着俄罗斯大量流出贵金属,因此需沙皇特批),花费很大。而且,我们国家的敌人同样很大,波兰、克里米亚、奥斯曼、波斯甚至瑞典,与我们的关系都很不睦,因此我们不得不维持庞大规模的军队,这开支自然就小不了。”科比雅科夫解释道。 “但欧洲战事的结束,奥地利会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到匈牙利,与奥斯曼帝国展开竞争,这无疑有助于减轻贵国的军事压力。 第四十一章 邀请 陕州王珙私宅之内,歌喉婉转,舞姿曼妙。 众人一边吃喝,一边欣赏着乐舞表演。 陕帅王珙,为人残暴多疑,在他手底下为官为将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若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王帅酷爱歌舞,经常召众人饮宴,一起欣赏了。 今日便是,甚至就连驻扎在城外的折嗣伦都邀请了。 场中管弦金石,喉音云回,白衣飘飘,贯珠历历。 一曲唱罢,歌女下去更衣,随后再来向客人一一行礼。 歌女自言本是先帝宫中嫔御,今上仁德,蒙恩放归,嫁予卑官。惜夫君又被罢官,不得不辗转于权贵宴中,获取资财。 众人闻罢,纷纷叹息。 王珙笑而不语,不过眼神却老往歌姬曼妙的身姿上瞄。 宫中嫔御啊,虽说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先圣,但光这身份,在宫中所受的严格的礼仪、才艺训练,就让他心痒难耐了。唔,即便只是个御女、采女,那也是七八品的官,玩起来一定十分尽兴。 她有夫君?王帅才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呢,找人杀了,往大河里一扔,谁知道啊? “今日尽兴,诸位满饮此杯。”王珙心情舒爽,笑道。 “满饮此杯。” 歌女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唱开元年间流行的《伊州曲》。 折嗣伦一边听着,一边感觉有些荒谬。 硖石以东,大军云集,鼓角争鸣,弓如霹雳。 陕州城内,高朋满座,歌喉婉转,暖风熏人。 这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许久之后,杯盘狼藉,歌女已是唱了第三遍《伊州曲》。 客人纷纷告辞,歌女一一行礼道谢。 王珙按捺不住,醉醺醺地直欲上前搂歌女。折嗣伦一把拉住他,低声笑道:“承蒙王帅宴请,感激不尽,过两日一起击毬如何?” “这有何不可?”王珙耐着性子道,眼神还在歌女身上打转。 “听闻灵宝镇将朱简擅击毬,不如请他过来,让我等开开眼界。”折嗣伦又道。 “好好好。”王珙欲甩开折嗣伦,不意他手抓得很紧,眼看着歌女已经出门了,便怒道:“朱简若敢不来,我杀他全家。” 许是因为失望愤怒,后面一句话声音大了点,让一些刚刚走到门口的客人听到了。他们不敢回望,直接加快脚步走了。 折嗣伦满意地放开了手。 私下里流传的消息永远比正式的命令要快。 在王珙让朱简至军府“击毬”的命令抵达前,王帅要“杀他全家”的消息就飞快地传来了。 这里面有的是亲朋旧友好心提醒,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瞎传消息,还隐隐有推波助澜之人在暗中施展花招。 朱简急得坐不住。 这年月,就是如此上下相疑,要么是上级先动手,将危机化解于萌芽状态,要么是被下级弑杀,身死族灭。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朱简仔细想了想王珙的脾性,过往的作为,愈发觉得可能性很大,于是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朱先生”。 “朱先生”并不是最初声称的教人读书习字的乡村蒙师,而是正儿八经的亳州录事参军,朱全忠之族人。 朱参军这些日子一直在附近转悠,仔细观察陕虢的山川地理、屯兵屯粮之点,暗暗记下。 毕竟,以后若进兵关中,不是走陕虢就是走河中,都是紧要之事。 “朱参军,东平郡王——义父所言之事……”朱简坐在书房内,神色间颇多不安,更有几分狰狞。 “自无问题。”朱参军随口一答,随即感觉有些不对,忙问道:“朱将军这是何意?东平郡王答应之事,怎么可能反悔。” “那我便放心了。”朱简下定了决心,勉强笑道。他与王珙,看样子得死一个了,若能诛杀此人,或许就能成功上位,坐一坐那节度使的宝座。 夏军总要退走的,日后有东平郡王支持,自己再恭敬点,料无大碍。 若夏军实在势大,就在朱、邵之间搞平衡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总能糊弄过去的。 刚从湖城回来的朱参军有些吃不准朱简此时的想法,这是要做什么? 东平郡王的密信已经送到了他手上,好几封。他读出了其中的暗语,让他相机行事,鼓动朱简关键时刻起事,杀夏贼将领,烧其积粟,截断夏贼归路,配合主力大军的追击合围。 为此,朱参军还设计出了几套方案,比如通过宴会的形式伏杀卢怀忠等人,再深夜突袭夏贼营地,抢占险要地段等等——在陕虢这条狭窄的函谷道里边,险要之处可太多了,毕竟函谷关都可以找不止一个地方建,效果还都差不多。 即便夏贼重新打通了归路,但军心士气受到动摇,说不定还要耽搁不少时日,东平郡王的大军就可趁势追上来,大胜夏军。 趁机拿下陕虢亦有很大可能! 至于如何跟王重盈交代,其实一点都不难,有替死鬼就行。 仔细想想,计划确实不错,但如今朱简想做什么? “朱将军,你这是要立刻起事?不,还没到时候。”朱简试探性地问道。 “来人,让朱参军在此好好休息。日常用度,不可短缺。”朱简突然下令道。 亲兵轰然应诺,很快进来十余人,死死看住朱参军。谷 朱参军有些惊慌,斥道:“朱简你疯了?” “我等不及了,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委屈朱参军了,事成之后,自来赔罪。”朱简叹了口气,大步出了门。 …… 陕州南门附近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随着城门的打开,杀声愈发清晰。 “冲!冲进去!”带着三百兵赶来的朱简一马当先,心中砰砰直跳。 别看这年月下克上的案例比比皆是,看起来杀个节度使就和杀只鸡没什么两样。但具体到你自己操作,总感觉到这样那样的不便,以及蕴藏其中的巨大风险。 可以说,每一起下克上都是在赌博。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远近皆知,不成功的估计就默默无闻死去了,全家被株连,也就在本镇内被一些人知晓。 但事已至此,朱简也没退路了。 即便在灵宝举兵相抗,多半也是兵败的下场,那还不如搏一把,成功了就当节度使,威福自操。 王珙当节度使不过三四年时间,他爹王重盈也不过就当了六年,甚至不如他朱简在陕虢干的时间长,凭什么? 朱简在城门口见到了浑身浴血的儿子朱令德、朱令锡,他俩带了数十家将,甚至还武装了数十奴仆,手持步弓刀枪,杀气腾腾。半夜攻其不备,已经把城门口的守卒杀散。 “阿爷,王珙今晚住在旧宅,兵不多。”朱令德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说道。 “好,兵贵神速,只要斩下王珙首级,咱们就安全了。走!”朱简也不废话,立刻带着总计四百人朝王珙老宅杀去。 深夜的陕城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 有经验的百姓将窗户紧闭,这是有军士作乱了。 不论作乱成功与否,都会有人趁机劫掠。王珙的死活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家的生活。 军营内隐隐有些不安。 大家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统兵大将不住在军营,也没有军府都虞候司的调兵命令,无人敢轻举妄动。 在派人外出打探一番后,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外敌入侵就好,有人作乱造反,关我屁事! 新大帅上位后,为了邀买人心,还得大发赏赐,大伙接着回去睡觉,坐等明早领赏。 王重盈曾经住过的旧宅外,从灵宝来的乱兵已经撞开了大门。 数十朱府奴仆当先涌入,两百余军士继之,外面还有百人远远盯着,谨防王珙逃窜。 杀声传到后院,王珙披头散发,赤脚冲出了卧房,在十余亲兵的护卫下往花园冲去。 甫一进园,兜头盖脸一阵箭雨,亲兵躺下了两三人,王珙吓得又折回。 灵宝军士已经杀透前院。 朱令德穿着偷运进来的铠甲,长剑剑刃不断往下滴着鲜血。 他已经看见王珙了。 兴奋又残忍地怪笑一声后,朱令德下令放箭。 一排军士上前,步弓齐发,王珙抱头鼠窜,身边惨叫不断。 “速速杀了此贼!”朱令德大步上前,双手握剑,斜劈而下,最后一名阻挡的亲兵也倒了下去。 王珙吓得躲到了柱子后面,口中仍然叱骂不休:“朱简,你狼心狗肺!我待你如何?为何作乱?” 没人回答他。 朱令德挥剑连砍,王珙绕柱跑。 “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我父为蒲帅,手握雄兵数万,你杀了我,能逃得过追杀?”王珙气喘吁吁地说道。 还是没人回答道。 都到这份上了,没什么好说的。武夫做事,何尝考虑后果?干就完了。 很快又有数名军士上前,王珙没法再躲了。 朱令德一剑劈下,王珙绝望地惨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挡。 双手重剑轻易斩断了手臂,深入嵌入王珙的躯体之中,鲜血喷涌得满地都是。 朱令德又接过一把斧子,对准躺在地上的王珙的脖颈,狠狠斩落而下。 弑杀,就此完成。 七里涧隘道,凤翔军军营内,鼓声隆隆。 大群军士披甲持械,鱼贯出营列队。 浢津渡口关城内,两千余骑也牵马出营,朝陕城而去。 折嗣伦暗叹一口气。 朱简作乱,他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这事发展到现在,就是一笔糊涂账。 但陕虢太重要了,能有替死鬼出头,自然再好不过。至于后面如何与王重盈掰扯新的陕帅人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出发!”营门大开,大军打着火把,如长龙般朝陕城而去。 第四十二章 名正言顺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99年1月5日,定军镇火车站。 定军站是中央铁路公司的一个重要据点,在此的派出机构规模庞大,人员众多,同时技术力量也很强,拥有完整的维修及重要零部件的制造能力。而在定军火车站周边几公里内,还有一大批规模大小不一的生产零配件的厂家,交通产业集聚的态势非常明显。 华夏东岸共和国执委会主席邵耀光今天乘坐一列花车抵达了定居镇火车站。他是从首都东方县出发的,沿着铁路线一路向北,经梅林、下伊河、梅洛、横塘、中山、罗汉、太平、定西等县直上巴西高原,最终抵达了定军县。 之所以这么一路不停地赶到这里,主要还是为了来参加一个全东岸规模最大的小商品市场的落成典礼。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在邵耀光上任初年推动的,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发展,如今已经颇有规模了。该市场目前统计在册的商品种类就接近了一万种,其余未被统计到的各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更是不知凡几。总之你只要来了这个小商品市场,那么就如同置身于商品的海洋,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对大大小小的贸易商人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福音。 其实吧,定军山一带的小手工业本来就很有名。最初承自葡萄牙人为了和做东岸生意而设立的多个手工业生产贸易重镇。后来,莫大帅率军占领了巴西高原南部,这些手工业城镇全部落入到了东岸人之手。东岸人的建设能力,当然比葡萄牙人强多了,大额资金投入、先进的技术引入、高标准的基础设施接入后,这些手工业城镇有了长足的发展。再然后,蛟河地区的手工业也在战争的催生下发展迅猛,其后几任地区行署专员也都很重视这方面的发展,渐渐地,蛟河地区的手工业商品占领了周边市场。尤其是人口密集的鸭子湖流域及巴西高原南段,几乎全被这两地的商品占领了市场。所以说啊,定军镇小商品市场的发展壮大,是有其历史渊源的,现在已经成了全国最专业、最齐全的市场。 现在的定军小商品市场,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来此采买商品。河西的、河间的、潘帕的、南锥的等等,操着各种口音的商人——东岸各地的口音,差别目前还不算太大——来此汇集,寻找中意的商品,与卖家讨价还价,交易额非常惊人。 而且,小商品市场的好处还不仅于此。市场周边的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每年也能给本地带来巨大的好处,政府从中收取税金,真的是收到手软。相应地,当地百姓因为提供食品及经营各种产业,收入也水涨船高,非常富裕,以至于海陆军征兵都不太爱来这种地方。对他们来说,市民,大概是最差的兵源了! 邵耀光也在这个新扩建的市场参观了整整一天,并应邀为市场的新牌匾题词“诚招天下客,誉从信中来”。还好,邵主席的毛笔字还算不错,多年苦功了,再加上当了这么多年官,这气势也不一般,小商品市场的官员们兴高采烈地拿去做匾额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商品虽小,然关系国计民生,重要性却不小。”回到了花车车厢内的邵耀光满面红光地说道:“我也在这转悠了一天了,所见所闻,颇领我欣慰啊。以前在首都工作,看到的都是报表数字,不是很直观。今天来看了这小商品市场,真的很不错。本地的官员是有头脑的,也是有能力的,可以把历史优势固化下来,转变为长久的优势,这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我依稀记得,以前罗洽县也有个海洋产业,配套厂家很多,商品门类齐全,现在好像也不怎么样了,被盐城渐渐赶上了。这就是地方官的能力,定军县的,可以,罗洽县的,不行!” 今天邵耀光在小商品市场用午餐时,还看到了来自新库尔兰、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商人,甚至就连不远万里过来的荷兰商人都有不少。这些人带着鼓鼓的钱包,大肆采购,下了不少订单,这让他很高兴。他当时就对周围人说,什么叫国力?这就是国力!国力就是一个国家能够支配资源的能力,这资源可以是人,但很多时候更多与生产出来的物质财富挂钩。小商品市场提供的数以万计的商品虽然不起眼,但也是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为了给日益兴盛的小商品市场服务,国营的中央铁路公司也对定军镇这个铁路枢纽(大北方铁路与森林铁路在此交汇)进行升级改造。他们在多年内陆续投入了90多万圆的资金,首先与当地政府进行协商,对火车站进行了扩建。他们新增了车辆维修厂,添置了许多机器设备,招募了大量人员,全方位改造了原小型维修车间的煤气、电气、照明、通讯及加工能力,使得其可以维修全部型号的蒸汽机车,甚至还可以用备件组装一台临时急用的火车头。 此外,车站、车库也得到了扩容。他们从南方车辆厂采购了15辆“拉普拉塔之星”系列蒸汽火车头、95辆用于短途驳货的平板轨道车以及500辆马拉轨道车,创建了一家规模颇为不小的运输公司,用于在定军镇市内及郊区进行运输业务。整个火车站的占地面积达到了十万平方米,在全国都是排的上号的了,已经是中央铁路公司名下最重要的资产之一。谷 据说,最近中央铁路公司打算打包定军镇这边的产业,并成立一家独立的子公司,即中央铁路公司定军分公司,以更好地展开经营。该公司的注册资本将达到惊人的20万圆,在东岸国内也算是一家上规模的大企业了——定军镇火车站十年期间旅客数量增加了3.5倍,货物运输量增加了4.2倍,确实值得这么做。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中央铁路公司定军分公司最近打算扩大股本,面向社会募集资金。他们的招股书上写得非常好,表示除1699年、1700年会扣除特别公积金之外,此后每年都将向股东进行分红,预计股息率每年不会低于7%。这就非常吸引人了,东岸国内很多资金想必会蜂拥而进,招股的十万圆资金很快就能募集完毕。 邵耀光对铁路部门所谓的股份制改造不置可否。但从言语间可以看出,他对于引入社会资金持认可态度,因为这可以改造该公司的董事会,让社会资金参与进来进行监督。但他同时也强调,中央铁路公司必须握有51%的股权,即经营大权不得让出去,铁路事关国计民生,这点没得商量。 “定军火车站1698年载运旅客15万1200人,今年预计可以突破18万人,明年预计是21万,每公里平均营业收入2.5分钱。这点很好,给铁路部门贡献的运费相当大嘛。我本人是非常支持铁路事业发展的,以前常有人说修铁路亏钱,但现在也有很多路段是挣钱的嘛。”邵耀光端着一杯茶,笑呵呵地说道:“而且,铁路的效益何止是在运费上头。它的存在,极大加速了人员和物资的流动,加速了经济的发展,提高了整个国家的效率,同时也给一些相对贫困的地区以发展的机会,改变了各地区经济不平衡的局面。国家更看重的,其实是这些啊。些许运费,哈哈,真的是小事了。” “当然了,定军公司照管的这段铁路线,本身也是挣钱的。嗯,这里还有货运收入,我看看。1698年运输包括粮食、煤炭、建材、小商品在内的货物约2.43万吨,预计今年将达到3.5万吨,1700年将达到5万吨。嗯?增长速度这么快?是因为战争准备和北方加速开发的因素么?平均每吨/公里的收入达到了2.27分,非常不错了。唔,果然现在是客运收入远远大于货运收入了,这是经济发展的标志啊。”邵耀光放下茶杯,一脸欣慰地说道:“发展得这么好,我就愈发放心了。人们总说南边的羊毛运输专线铁路时赚钱利器,其实依我看,你们也丝毫不差嘛。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啊!” 这个时候邵耀光也有些感叹。华夏东岸共和国发展这么多年,现在看来真的是非常出色了,各项事业都走上了正轨。而且,以如今的规模来看,以后的发展只会越来越快,是滚雪球式的发展,这就更让人新潮澎湃了。 只可惜啊,自己年纪大了,没法多看几天了。况且现在自己也要退下来了——1699年2月底新政府即将正式上台,并完成交接——无法再对国家各项事业的发展指手画脚了,说起来也挺遗憾的。 不过国家发展好了,比什么都重要。未来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搞好了的话,东岸未来百年的国运就妥了,国内的面貌也必将上一个新的台阶。 “当然了,定军公司照管的这段铁路线,本身也是挣钱的。嗯,这里还有货运收入,我看看。1698年运输包括粮食、煤炭、建材、小商品在内的货物约2.43万吨,预计今年将达到3.5万吨,1700年将达到5万吨。嗯?增长速度这么快?是因为战争准备和北方加速开发的因素么?平均每吨/公里的收入达到了2.27分,非常不错了。唔,果然现在是客运收入远远大于货运收入了,这是经济发展的标志啊。”邵耀光放下茶杯,一脸欣慰地说道:“发展得这么好,我就愈发放心了。人们总说南边的羊毛运输专线铁路时赚钱利器,其实依我看,你们也丝毫不差嘛。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啊!” 这个时候邵耀光也有些感叹。华夏东岸共和国发展这么多年,现在看来真的是非常出色了,各项事业都走上了正轨。而且,以如今的规模来看,以后的发展只会越来越快,是滚雪球式的发展,这就更让人新潮澎湃了。 只可惜啊,自己年纪大了,没法多看几天了。况且现在自己也要退下来了——1699年2月底新政府即将正式上台,并完成交接——无法再对国家各项事业的发展指手画脚了,说起来也挺遗憾的。 不过国家发展好了,比什么都重要。未来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搞好了的话,东岸未来百年的国运就妥了,国内的面貌也必将上一个新的台阶。 “当然了,定军公司照管的这段铁路线,本身也是挣钱的。嗯,这里还有货运收入,我看看。1698年运输包括粮食、煤炭、建材、小商品在内的货物约2.43万吨,预计今年将达到3.5万吨,1700年将达到5万吨。嗯?增长速度这么快?是因为战争准备和北方加速开发的因素么?平均每吨/公里的收入达到了2.27分,非常不错了。唔,果然现在是客运收入远远大于货运收入了,这是经济发展的标志啊。”邵耀光放下茶杯,一脸欣慰地说道:“发展得这么好,我就愈发放心了。人们总说南边的羊毛运输专线铁路时赚钱利器,其实依我看,你们也丝毫不差嘛。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啊!” 第四十三章 人心 灵武郡王邵树德一夜疾驰五十里,从硖石赶到陕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陕州的官员很尴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邵树德。到最后,也只能装聋作哑,当没看见了。 城内的陕虢军士们则失望得很。 军中传言,衙将李璠昨夜遣人至城西的七里涧,向夏师借兵平叛。这让人纷纷痛骂,朱简作乱造反,这都是小事,让外军把手伸进来,这才是大事! 陕虢地方狭小,土地不多,但人口却不少,各种资粮、钱财本就很紧张,基本都是有主的。 朱简当节度使,未必就是坏事了,至少他也算是陕将,知道该怎么分好处,不会乱来。 若邵树德一上来就夺了诸将的兵权,吞并了陕虢军,大伙还能保住各自的利益好处吗? 过路商旅的孝敬给谁? 关城、浮桥、渡口收税的事归谁管? 关东租赋转运长安的伙计派谁来干? 本来就人多地少,那些土地会不会重新分? 很多都是侵占的官田呢。比如巢乱时,驻陕州的神策军溃灭,其拥有的大量田地就被大伙分了。一些废弃的驿站,驿田也被大量侵占。会不会有人翻旧账? 还有,陕虢原本给朝廷的上供不算少,但也不多,邵树德此人要与朱全忠打仗,而他的老巢远在灵夏,有再多钱粮也运不过来,可不就得在本地刮钱么,凭什么? 陕州西城墙之上,邵树德看着顿失滔滔的大河,心有感慨。 李璠在一旁轻声解释着这些复杂的利益诉求,核心只有一个,最好让陕将当陕帅。 邵树德静静听着,也默默想着。 统治西北,和统治中原,是不是要因地制宜? 关北四道,人口、经济力量薄弱,军队规模也小,问题不大,直接统治就是了。 关中诸镇,力量也比不得中原藩镇,最强的凤翔军也就统兵二万罢了。 朝廷对中原藩镇实力的认识一直很清醒。巢乱之前,还算有些威望,经常派人去各镇,要求各镇“士马众寡”要保持“适均”,不得保留太大编制的军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即便如此,从淄青镇析出来的天平军“按部三郡,统兵三万”。也就是说,天平军的常备衙军是三万人,这只是给朝廷看的名册上的数字,实际上多少,谁弄得清楚? 泰宁军,四万常备军。 宣武军,十万常备军。 “汴州自大历来多兵事,刘玄佐益其师至十万。”这是建中年间的事情。 “今天下之镇,陈留为大。屯兵十万,地连四州。”这是贞元年间的事情。 到了宪宗朝,还是“军众十万”。 后来逐年减少,又被高骈带走一部分去淮南,讨黄巢又损失了很大一部分,以至于朱全忠去的时候,都没多少人了,但底子还在,实力强劲。很多人其实是被打散了,全忠招募散卒,反倒是给他帮了大忙。 武宁军,三万人。 义成军,二万人。 河阳军,五万人。 淮西镇,五万人。 …… 当然以上都是巢乱前的数字,巢乱之后,这军队人数就和粮价一样,蹭蹭上涨。现在多少,朝廷已经弄不清了,弄清了也没用。 陕虢镇,本有兵一万五千余人。巢乱之后,不增反减,目前还有万余,不过主要是藩镇兵了,神策军已灭。 “李将军,朱简一家,就由你押往河中,交予王重盈。那个被抓的朱参军,一并带去。”邵树德突然说道:“你是陕将,身份合适。王重盈若问起来,知道怎么说吧?” “此次兵乱,乃朱全忠所为,意在吞并陕虢。朱简已入全忠族谱,更名友谦,二人一个狼子野心,一个狼心狗肺。兵乱起后,某连夜出城,召凤翔军入城平叛,诛杀乱党。”李璠答道。 说的基本都是事实,都有口供。 凤翔镇就驻扎在陕城西南七里,太阳浮桥更是离得只有一里,须臾可至,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王重盈当然看得出事情没这么简单。 但这又如何? 陕虢,地势艰险,靠武力攻打,很难打下来。即便攻克,损失也极大。 我就是要陕虢了,给你个台阶下,你接不接? 不接也没关系,后面还要攻河中呢,如果李克用管不过来的话。 朔方军要东出,陕虢是必须掌握在手里的,河中至少要掌握一部分。次次借道打朱全忠,邵树德的心还没那么大。 说句难听点,现在河中镇可能已经成了第一优先攻击目标了,而不是朱全忠。谷 就像山南东道的赵德諲一样,你不东出,那还可以与人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既然要东出,那么必然要撕破脸。 河中镇,在面临军事压力的时候,或许会投向李克用,或许会投向朱全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全忠过来进占陕虢也一样,王重盈要么投李,要么投邵,只不过现阶段朱全忠优先进取的方向不是西边,而是东边罢了。 想要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占地盘,这种好事怎么可能一直有。 与李璠交代完后,邵树德下了城楼,他现在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办,就是如何处理陕虢军士以及尚未控制在手里的各个州县。 陕虢军昨夜被打散了一千人,这会还有四千上下。 外部州县,大概还有不到四千人的样子,驻扎得比较分散。 “大帅,李璠的话其实也没错。”陈诚道:“眼下全忠大军压境,若不能尽快收拾陕虢局面,任其僵持下去,未免不美。不妨就让李璠当陕虢留后,他是陕将,当了留后,只要不乱来,各县还是会遵从的。待全忠兵退之后,咱们再想办法慢慢收拾这帮军头。” 武夫当国,政变上位,自有一套潜规则。 王珙已死,镇内军将中某人上位,只要得到军府其他将佐默认,定下尊卑名分,再遣使至各州县,权力交接就算完成了,上百年来一直都是这么玩的。后面只需朝廷补一道手续,由节度留后变成节度使,就彻底稳了。 “可让李璠先当留后,收拾镇内人心。全忠来攻,陕虢军也是能发挥作用的。有斥候来报,庞师古已遣将兵分两路,进入熊耳山中,穿过河南府南部,虢州之卢氏县告急,多半陷落在即。”邵树德说道:“陕虢旧官、旧将的利益,暂先不动。” 说到这里,邵树德也叹了一口气。眼下,却还是得先哄着这帮**奸官。 汝州西部、河南府南部以及商州,这一大片都是山区,属于秦岭余脉。 但山间谷地分布着不少县份。除商州外,虢州、河南府、汝州山区的农业还是很发达的,人口也不少。 汴军进占卢氏之后,多半会攻朱阳、玉城等虢州山区县,然后选择下一步行动方向。 这里,能充分发挥他们步兵多、战斗经验丰富、补给充足的优势,废掉夏军的骑兵机动威力,这个战略选择是非常务实的。 如果此时陕、虢二州人心不定,大面积投向朱全忠的话,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全有山区诸县乡的汴军,便可随意选择北出方向,攻击崤函谷道,那样就太被动了。 “此事,你去和李璠说,一定要快。”邵树德又叮嘱道。 …… 新安县附近,铁骑军使折嗣裕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部队。 宣武骑军来了。 但你若仔细瞧,那绝对不是专业的骑军,因为他们胯下的马“不对劲”。 那哪是马啊,有的根本就是骡子!剩下的虽然是马,但都是驽马、劣马,汴军这是搞什么? 不过他到底熟读兵书,很快想起了当年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 淮夷骑术不错,但马匹不足,搞不了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而淮西当地又有养骡子的传统,于是大肆搜罗骑兵看不上的劣马、驽马、骡子做代步工具,让步兵骑着赶路,下马作战。又因为他们骑术也不错,偶尔也会冲一冲步兵。 在那个年代,淮西骡子军的名气太响了,“最为劲悍,官军常警备之”。 但凡一个马群,能挑选出来做战马的,其实也就五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马匹,骑兵大爷们看不上,称之为“驽马”。 但驽马也有人用,一般是普通人买回去做代步工具。 汴军将驽马、骡子之类的集中起来,挑选有点骑术底子的步兵骑乘,这是要复活“淮西骡子军”? 骑骡重甲步兵! 说实话,朔方军还真没多少对付骑马步兵的经验。 但就国朝而言,骑马步兵的应用其实还是非常普遍的。 当年安西军控制区域实在太大,但兵力不足,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就大量给步兵配备马匹。然后大建兵站,步兵们骑着马赶到一地,稍事休息后换马,继续赶路,因此机动优势极强。 苏定方破突厥,也是步兵骑马追上突厥,然后下马列阵作战,大破之。 “我还想要建骑马步兵,汴军倒先搞了。”折嗣裕有些哭笑不得。 淮西“广蓄骡”,这他是知道的。如果汴军骑骡来与夏军骑兵交战,那他要笑掉大牙,可若是下骡步战,那就要想想办法了。 骡子耐力不错,力量、负重都比马强,速度慢是慢了一点,但总比步兵要快啊。 最关键的,不计较饲料,还不容易得病,使用年限还比马长,这成本就下来了。 确实是一个无马可用时的廉价代替品,偏偏还是淮西特产。 “天雄军护卫百姓走到哪里了?”折嗣裕找来都虞候李仁辅,问道。 “已至渑池。” “好,咱们不要与正面交战,以迟滞为主。”折嗣裕吩咐道。 国朝用骑马步兵对付胡人,一般是直奔敌军游牧地,掌握其营地所在,逼得胡骑不敢游斗,正面冲击你下马布好的大阵,这自然要惨败。 汴军的骑马步兵会怎么做?如果有少量骑兵配合大群骑骡重甲步兵,该怎么应对? 第四十四章 学生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黑海一带现在的局势确实有些危急!这个危急不仅仅是对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汗国而言,对“小罗斯及乌克兰公爵”、西乌克兰盖特曼尤里·赫梅利尼茨基来说更是如此! 这个内外交困的男人,最近真的是衰颓到了极点,他用主子奥斯曼苏丹赏给他的一部分可怜的财物,求爷爷告奶奶,利用他父亲已经残存不多的影响力,好不容易拼凑出了一支哥萨克部队,然后在部分克里米亚鞑靼骑兵的配合下,誓师东征,攻入了第聂伯河左岸,妄图实现一统乌克兰的美梦。 但小赫梅利尼茨基的这种美梦何其可笑也!他的部队人数不多、他的部队士气不高、他的部队装具不全、他的部队情报不明,盟友鞑靼人又一心只想着去东乌克兰劫掠,完全不能指望,因此这种所谓的东征遭到可耻的失败也就很自然了:他的老对手萨莫伊洛维奇彼时正率军随俄罗斯人镇压境内的草原民族暴动(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乌克兰哥萨克们第一次真正大规模被沙皇雇佣,成为开疆拓土或镇压起义的刽子手),东乌克兰境内只有他儿子率领的一支偏师,结果就是这支人数并不满万的偏师,在对上小赫梅利尼茨基拼凑出来的部队时,居然也战而胜之。而这时狡猾的鞑靼骑兵一看形势不对,也就顺势劫掠了一波金银粮草、男女老幼,然后便先于他们的西乌克兰“盟友”,南下返回克里米亚汗国境内了,让小赫梅利尼茨基好不气恼。 但令他更气恼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小萨莫伊洛维奇野战获胜后,火速与俄罗斯驻军最高指挥官罗莫达诺夫斯基公爵及父亲联系,获得二人允许后,带着一万多哥萨克渡河西进,攻入了西乌克兰,然后便是一连番风卷残云般的攻势,不但迭次击败了西乌克兰方面组织起来的人马,然后还抓捕了大量西乌克兰百姓,强制其迁移到东乌克兰定居,这使得很多城镇沦为废墟,西乌克兰本就残破的国土更是雪上加霜。 毫无疑问,奥斯曼人对这种局面是极为恼火的。据说苏丹穆罕默德四世已经对这个“小罗斯及乌克兰公爵”失去了耐心,因为正是他的无能,导致奥斯曼帝国不断往第聂伯河右岸增兵,耗资巨大且终无所获,只是在那里与俄罗斯干耗,已经影响到了其他的战场——乌克兰方面的焦灼局势正是之前奥斯曼帝国匆匆与波兰停战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这次渡河东征失败后,穆罕默德苏丹不得不接受他的新任大维齐卡拉·穆斯塔法帕夏的意见,继续往西乌克兰增兵三万,使得驻扎他当地的奥斯曼帝国军队已经达到了八万人之多,压过了罗莫达诺夫斯基公爵率领的俄军数量。 但八万大军的消耗可不是一个什么小数目,西乌克兰残破,自然提供不了什么补给品,他们能养活小赫梅利尼茨基手下的哥萨克就不错了,因此这些大军的消耗还是得靠奥斯曼帝国提供,充其量让近年来有些小富裕起来的克里米亚汗国贴补一部分罢了,但也不可能太多,因为这个国家的独立性还是不低的,不像摩尔达维亚、特兰西瓦尼亚、匈牙利等仆从势力,大抵上与埃及的湖水马穆鲁克类似。 这里我们额外提一下奥斯曼帝国新任大维齐、同样来自科普鲁卢家族的卡拉·穆斯塔法。这位军事将领出身的宰相,如今颇受苏丹器重,同时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盖因科普鲁卢家族走到现在,已经把持奥斯曼帝国朝政二十余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这些人有的是敌对政治派别的人物,有的是军队系统的大将,有的是教会势力,当然也有地方上的谢赫、巴依老爷们(对清查土地、增加赋税不满),总之别看科普鲁卢家族目前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辉煌,但一旦显露出颓势,被四方敌人扑上来分食殆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谷 卡拉·穆斯塔法接替的是兄长、同时也是自己大舅哥(卡拉·穆斯塔法是科普鲁卢家族的养子)法希尔·艾哈迈德的职位。后者之前接替的是老父亲科普鲁卢的位置,同样掌权多年,在任期间率军击败了波兰,迫使波兰割地进贡,同时收取了西乌克兰作为仆从国,功绩还是不少的,只可惜执政后期嗜酒如命(所以清规戒律从来都是为下层人民准备的,即便身为摩尔人,如果你地位足够高,喝酒也不是什么问题,大维齐如是,现代社会私下里举办酒会的沙漠王公们亦如是),身体迅速垮掉了,最后死于多种并发症,也是惨。 卡拉·穆斯塔法大维齐上任后面临的局势比较复杂,那就是奥斯曼帝国的精力被极大牵扯到了其他方面。他们目前虽然已经和波兰人签署了和平协议,这仍然在边境驻扎着一定规模的军队,没法轻动;其次,持续往西乌克兰增兵的行为更是成了帝国的一大烦恼,钱粮军资耗费无数,却始终无法摆平局势,还面临着与俄罗斯爆发全面战争的风险;最后,随着《埃诺和约》各方相继缔约,西方的大敌奥地利王国开始抽出了精力,将更多的力量投放到了匈牙利的争夺之中,这从陆续有风声指出奥地利人即将把久经战阵的军队从西线莱茵河流域东调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国家其志非小,近三十年来国力的日渐增强和几次对奥斯曼边境战争的胜利,都使得他们的自信心极大增强,哈布斯堡王朝再也不是畏奥斯曼人如虎了,甚至已经敢捋一捋虎须。 面对这种情况,卡拉·穆斯塔法大维齐在权衡利弊后,发现最优选择还是与俄罗斯人结束冲突,转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西线,与奥地利人展开竞争。这个决定并不难做出,只要看一下是巴尔干半岛对奥斯曼重要还是乌克兰重要就知道了:巴尔干半岛约有1500万人口,占了奥斯曼帝国一半,生产了海量的粮食及各类物资,是帝国最为精华的部分;与之相比,乌克兰就比较鸡肋了,鼎盛时期也不过才三百余万人,现在更是只有二百多万,且还让俄罗斯人分去了一半,想要全占乌克兰的话更是要面对数以十万计的俄国大军,在这个方向投入巨资、花费总兵的话,殊为不值,且还可能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投入。如此,奥斯曼帝国上层会如何抉择,也就不难判断了,如今他们也就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好与俄罗斯人迅速划定疆界罢了。 所以,这次小赫梅利尼茨基率部渡河东征,已经是奥斯曼帝国最后一次尝试统一第聂伯河两岸的努力了,结果赫梅利尼茨基惨败而回。再加上西乌克兰境内许多哥萨克首领们向奥斯曼帝国官员抱怨其为人暴躁易怒,动辄当着士兵的面打骂下属,且为人残忍,在民间横征暴敛,激起了大部分人的反对,因此小赫梅利尼茨基未来的下场,看起来不会很乐观,搞不好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 作为在奥斯曼帝国耕耘数十年的驻伊斯坦布尔大使马拉提,对于这个国家的动向始终保持着最密切的关注。早在上上个月(1680年9月),他还专门抽空去了一次克里米亚半岛,与新近登位的大汗穆拉德·格莱进行了一番长谈,最终掌握了许多第一手的消息,都写成了情况汇报发给阿姆斯特丹的高文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马拉提最关心的已经不再是贸易问题。奥斯曼帝国如今这个操行,国内通货匮乏,钱荒日益蔓延,生意比起以前下降了很多,除了一些军品还在进口外,其他都大幅度削减,比如前些年在奥斯曼帝国销售还颇为强劲的染色布就已经连续数年大幅度下滑了,再比如今年奥斯曼帝国取消了大约五百辆东式重型货运马车的单子,连定金都不要了,足以说明这个国家被战争拖累到了什么程度——令奥斯曼帝国伤亡了大约四十万人、持续很多年的克里特岛战争当是罪魁祸首。 马拉提大使现在最关心的,已经上升到了奥斯曼帝国的战略抉择和国家安全了。他在奥斯曼生活多年,对如今帝国军队的战斗力变化非常清楚。以帝国核心武力加尼沙里军团和斯帕西军团为例,持续数十年的大规模清洗打散了这支军队的魂魄,虽然与东岸的贸易改善了他们的装备,但敌人的装备同样在增强,战斗力方面的进步更是不容小觑——以当年的拉杜河之战为转折点,从那以后奥斯曼帝国军队在奥地利人面前就已经没任何优势了,甚至还略占下风——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马拉提大使对奥斯曼帝国国内经常有人谈论的不要管奥地利人的警告,全面进军匈牙利的论调十分忧虑,担心这会演变成事关全局的大战。 很明显,在这样规模的大会战中,马拉提担心奥斯曼帝国会遭受到军事上的重创,进而导致一连串不可测的反应。要知道,他们西部的领土可都是基督徒聚居区呢,与帝国中央之间天然存在隔阂感,一旦奥斯曼帝国赫赫武功的假象被戳破,很难相信这些人不会起什么异心。而真到了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因此,奥斯曼帝国最好的应对措施,还是镇之以静,与奥地利王国在匈牙利做低烈度的争夺,尽量避免主力会战,同时着重培养后备人才,重塑军队魂魄,而不是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动不动率二十万军队搞大决战,那是赌博,只要是赌,就会有不低的失败可能——当然马拉提不知道,他对奥斯曼帝国军队的战斗力判断十分精准,历史上他们趁着奥地利军队主力在西线对抗法国人,因此集结大军攻入了空虚无比的奥地利境内,并几乎未经任何战斗就抵达了维也纳城下。但就是在这座坚城下面,奥斯曼人面对哈布斯堡王朝集结起来的数量居劣势的二线部队, 第四十五章 战 粮车一侧轮子被卸掉,侧着躺在外围。 粮车装满了粮袋,此时已被鲜血浸透。 汴兵走南闯北,征战东西,他们的战斗意志是毋庸置疑的。 至少,在他们害怕你之前,没那么容易就崩溃。长期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想要打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李璘身披重甲,手里的长槊已经捅死好几个试图冲过来的汴兵。 粮车外堆满了尸体,后续的汴兵甚至已经可以踩着尸体往上冲。 对付步兵,与对付骑兵,似乎是两回事。 汴军发起了一波凶猛的攻势,十余甲士冒死冲上粮车,顶着如林的长槊就往里冲。 他们挥舞着铁锏、铁锤等钝器,所过之处,惨叫连连。 尤其是那些华兵,阵脚有些松动,不住地往后退。 “退一步者死!”李璘怒吼一声,迎上前去,将长槊捅入一汴兵腹部,一时抽不回来,干脆也不要了,直接抽出毕业时总办赐给他的茶山剑,让过迎面砸来的一锤,抢步上前,一剑刺下,直入敌人咽喉。 “此贼易破。”他大笑道。 说罢,又迎上一人,短剑只刺了一下,便将敌兵尸体一脚踹出。 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士气大振,稳住了阵脚,甚至就连战战兢兢的华兵也定心了许多。 “才杀得三贼,未足为功,何人愿随我来?”说罢,也不等别人回应,抄起一把遗落在粮车上的铁锏,直接冲了出去。 身旁数十名天雄军士卒受到感染,也跟着冲了出去,竟然来了一波反冲击。 他们就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入了汴兵的海洋之中。 身边到处是敌人,到处是招呼过来的兵器。汴兵不是那种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他们也敢打敢拼,才厮杀了一小会,他们这股反冲击的勇士就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慢慢消融。 短剑已经卷刃,李璘将其刺入一汴兵身体。 此人痛得发狂,直接将李璘拦腰抱住,双双滚落在了地上。 插眼睛,牙齿咬,用拳头殴打,双方拼劲全身力气,殊死搏斗。 戴思远在后面远远看着。 粮车围起来之后,其实地方不算太大,上头还覆盖着粮袋,攻起来没那么方便。 最关键的,汴军无法发挥出人数优势,不能将更多的人投入到一线厮杀。 夏贼应该也是分两拨人的,军服颜色都不一样。 穿褐色军服的是正儿八经的夏兵,比较悍勇。尤其是一名军校,竟然带人反冲击,直往前冲了十几步,真真是壮士。 不过他应该是死了,被这么多人围着,那么多兵器招呼着,怎么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打徐州兵,也没这么麻烦。”戴思远恨恨地捶了一下身侧的马鞍,恼怒道。 地面忽然震动了起来,隐隐有呼喊声传来。 戴思远一惊,直接翻身上马,向后眺望。 那里有渑池县巍峨的城郭,城郭之外,是大群骑兵卷起的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很显然骑兵正向此处高速冲来。 心中下意识一凉! 他也打了多年仗了,这什么情况,难道还不清楚? 有夏贼骑兵躲在渑池县里,这会冲出来捡便宜了。 该死!追得太急了,一路上所过之处,像硖石堡之类,都空空如也,尽然忘了派人去渑池县检查一下有没有伏兵。 骑兵越冲越近,动静越来越大,除了正在一线舍命搏杀,精神高度紧张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注意到了。 看起来有好几千骑! 他们冲下驿路,跨过原野,从两翼兜了过来。 留在后方看守骡子的五十人直接被冲散。 戴思远当机立断,下令后排的人赶紧运动过来列阵,试图用长枪阻挡这股骑兵。 但来不及了! 不过区区几里地而已,数千骑高速杀到,直接将阻挡他们的所有人一冲而散。 “将军快走!”有亲兵将备用马匹套在戴思远战马的马鞍后,焦急地喊道。 事已至此,戴思远也不矫情,一跃上马,带着部分骑兵绝尘而去,将满地仍在厮杀的步卒抛弃当场。 战马嘶鸣,马槊连扫。 三千汴军步卒腹背受敌,当场就乱了。 有人呼朋唤友,结阵阻敌,试图做困兽之斗。 有人胆大包天,持枪刺出,竟然敢以步杀骑。 有人神情癫狂,弯弓连射,叫嚣杀一个垫背。 但更多人的人直接溃了。 数千骑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汴军步卒给冲得七零八落。 正在粮车阵内苦苦抵挡的夏军步卒士气大振,纷纷打开车障,从里面杀出。 李璘被人拉了起来。谷 他满头满脸的鲜血,浑身已经脱力。 左手食指被咬断了,右手拳头紧握,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徐浩策马路过,随意扫了一眼,不过很快驻马停下。 “天雄军的?”他问道。 李璘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还能战?”徐浩问道。 “能!”李璘推开扶着他的袍泽,踉跄几步之后,稳稳站在那里。 “壮哉!”徐浩大笑道:“随我去杀敌!” 李璘弯腰去找自己的剑,有袍泽帮他拔出,递了过去。 众人拥着他一起前行,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不过区区十余人,偏偏就有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好似天神下凡一般。 先用弓矢杀贼,复用刀槊,刀槊且尽,以拳殴敌,有此战斗意志,何人可挡?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三千汴军,被俘虏了近两千,一同被“俘虏”的,还有两千多匹马骡。 其实还跑散了不少,这会骑兵正分派人手去收拢。 徐浩很快兜了回来,没抓到贼将,他很是遗憾。 他这会在汴军那边的名气应该不小了,连破两阵。第一阵更是摧锋破锐,斩将而回,这是最能得到武夫认可的,比这次设伏还要更让人服气。 不过若有人认为那是那种无脑热血猛将可就错了,事实上他打仗还是很有想法的。 阵斩张延寿那次,就先让人侧翼迂回,搅乱阵型之后,带五十骑直冲上前,趁着贼将精神恍惚之际,一举得手。 如果再给张延寿一次机会,双方好好打,结果如何,其实很难说。 但脑袋掉了不会再长出来,张延寿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这就是战场的残酷。 “灭了这股追得最紧的,汴贼还敢再来么?”徐浩看着满地的俘虏,心中有些跃跃欲试,想歇完马后,干脆杀去汴军营地,看看有没有机会再搅和一番。 不过殿后使李唐宾是个严肃的人,他下命令不会给人以模糊、自由发挥的空间,没有得到许可,徐浩也不想得罪这人,只为了自己爽快。 打扫完战场后,军士们分做数股,有的看押俘虏,有的照顾伤员,有的收拾辆车。 骑兵大爷们远远看着,根本没有帮忙的意思。 不过这也是应有之意。 此战是结束了,但谁知道下一仗什么时候来? 数千骑卒到现在还没敢卸甲,就是为了防止再有汴兵突然杀过来,措手不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迎着天边的晚霞,数千步骑压着俘虏,带着粮车、骡子、俘虏,踏上了归程。 李璘躺在一辆粮车上面,精神有些昏昏沉沉的。 徐浩策马驰了过来,道:“可别死啊。” 李璘:“……” 徐浩又道:“你若活下来,我便把这匹坐骑送你。” 李璘的脸色活络了些,瞟了一眼徐浩胯下的战马,确实挺神骏的。 “我平生就送出过一次马,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谁?”李璘本无力气说话,但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了句。 “那人叫王郊,他本事比你强,你还得多练。”说罢,徐浩哈哈大笑,催着战马走了。 李璘嘴角咧了咧。 杀退敌追兵,这场战争,多半已进入到尾声了吧? 主力悉数撤回,屯于陕虢的兵力空前强大,汴军还敢来么? …… 汴军确实“不太敢”来了,不是怕死,是仗打得窝囊。 向来喜欢伏击别人的宣武军,除葛从周得手一次之外,竟然被夏军连连伏击,前后损兵万余。 大顺二年十二月十五,佑国军节度使、河南尹张全义正式向朱全忠上书:周在三河,四险之固也。洛阳北依邙山,外有大河之限,南有伊阙、嵩山。自西徂东,跨据数县。北河之津渡,南山之陉口,为进出之关防重地,故请修诸关,屯驻精兵。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河南府多山的地形,重整关隘体系,限制夏军的东出。 河南府西半部分,基本上是被放弃了。不是放弃土地,而是放弃在那里屯垦,反正现在河南府也就剩下十多万人了。 从今往后,那边就是军事重地,利用险要地形,设置关隘,屯驻精兵强将,令夏贼不敢东出。 或者即便东出了,他们也可关门打狗。 全忠沉吟未决。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意味着战略侧重点的改变。 常年在河南府屯驻数万大军,目前看来还可以,不影响他攻二朱、时溥,但未来一旦其他方向再有变,可还能抽出机动兵力来? 宣武四州是富裕的,元和年间养十万大军轻轻松松,还能给河阳、昭义两镇协饷。整个河南当时养了三十八万大军,还有余力大批量上供朝廷财货。 但问题在于,这会不比当年了啊! 如何权衡,委实艰难! 第四十六章 安排 过了石壕寨,进入硖石县境内,一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后,军士们的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些笑容。 有酒肉吃,不用每日扎营,无需终日紧绷着备战,不知道多惬意。 硖石县比前阵子忙碌许多。之前只有军士,现在多了很多百姓,还是从陕州来的。甚至包括许多朔方军从河南府掳来的人。 他们忙忙碌碌,四处修缮各处堡寨。 堡寨地基都在,大部分是安史之乱时期修建的,后逐步废弃,如今又慢慢利用了起来。 百余年前武夫们看中的地方,如今依然适用。堡寨不需要多大,能屯驻个几百兵马就行,一般位于高处,而不是当道设寨。 汴军若从东面攻打硖石,想从驿道上走的话,乐子一定很大,就是不知道他们敢不敢过来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东出诸军,如今基本已陆续撤回,天雄军算是走在最后面的了。 马车上垫了不少芦苇,李璘躺着很舒服。吃过午饭之后,军副使牛礼过来看望了一下他。 “待在陕州修养吧。天雄军要去洛南道上布防了。”临走之前,牛礼说道。 李璘立刻回忆起了在夏州武学学过的内容。 洛南道,顾名思义从商州洛南县出发的道路,有两个去向:东都和陕州。 吐蕃入寇长安那会,代宗幸陕,郭子仪南入蓝田牛心谷,后欲取道商州赴行在。当时他的计划是经洛南道向东北走,前往陕州,后来没去成,因为商州诸将至洛南,迎他主持军务。 洛南道还有一条分支,即从洛南县出发,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至卢氏县。 卢氏北上有驿道至陕虢,向东可至洛阳。 天雄军前往洛南道防御,其实防的是从卢氏县北上的汴军。此外,邵树德还行文金商镇,请起益兵洛南县,防止汴兵经此迂回陕虢——虽然他也不相信汴兵会走这么远,因为一路上转运粮草的成本太大了。 “虢州卢氏县,可真是个要害之地,早晚要拿回来,不然汴兵迂回陕虢,将永无宁日。”军职还是队正的李璘已经操起了方面将帅的心。 这其实也是武学生比较特殊的地方。 他们学的东西很多、很杂,能够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待问题,这意味着能够更合理地阅读战场形势,主观能动性会更强一些。 传统军队的队正,九成以上不识字,走到这一步单纯靠的是武勇。上级军官让拼杀,那拼杀就是了,其他方面就懒得管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而洛南道的存在,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一件事:随着历朝历代对环境的改造,大名鼎鼎的函谷关、潼关之类的作用在日渐下降。 就像景龙年间开辟的新商山道,动用了好几万壮丁开山修路,死了差不多一半人,这就是典型的开山修路。 潼关本来就一座关城,但随着小路越来越多,国朝陆陆续续增设了金陡关等十七做堡寨来堵死这些能绕过潼关的小路、 国朝函谷关已废,但即便存在,与秦汉时的作用也降低了不少。 车马辚辚,数日后抵达了陕州。 而此时的陕州城内,名分也才刚刚定下:在邵树德示意下自封陕虢留后的李璠召集军府将佐议事,众人并无异议,算是成功上位。 李璠第一时间跑到了邵树德面前表忠心,并且侍奉恭谨,私下里以‘阿父’相称。 “二郎如今须做几件事。”邵树德并没有收李璠当假子,但对他的称呼也不排斥,两人间说话也比较亲近。 “谨遵阿爷吩咐。”李璠的姿态摆得很低。不就是当个附庸嘛,丢点脸面罢了,但与富贵权势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汴军兵分两路,气势汹汹而来。陕虢可谓危矣,今宜集结军士,一者南下卢氏、朱阳、玉城等县,打退汴军对虢州属县的侵占,二者派人开赴硖石,屯兵戍守,三者牢牢控制住大河以北几个属县,万不能让其丢了。” 邵树德说的这三件事,都是陕虢如今面临的比较急迫的事情。 击退汴军的入侵是第一要务,陕虢好歹也有万余军士,地方上还有州兵、县镇兵,民间风气尚武,战斗力也还算可以。 朱全忠早期曾派朱珍到淄青募兵,郭言到陕虢募兵,各招万余人。如果民风软弱,百姓基础差,朱全忠不可能看得上的。 河南多灾多难,大量百姓逃亡陕虢乃至关中,陕虢的人口在这个年代居然畸形地增长至二十万人左右,经济方面也有一定基础。 有钱粮,有兵,后备兵源素质也不差,不好好利用起来与汴军拼,还待如何? “陕虢兵微将寡,对上汴军恐力不从心,还望阿父施以援手。”李璠还是很上道的,也很务实,知道要击退朱全忠,离不开夏军的帮助。 邵树德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道:“二郎你的才具,我是知晓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支持你当陕虢留后。有什么具体要求,不妨提出来,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还请阿父留大军于陕虢,助我镇将士击退全忠。” “唔,既如此,不妨再仔细些。” “请阿父选派得力大将,领军镇守湖城、灵宝、硖石及河北诸县。如此,镇内人心才能安定。” “这些地方确实非常紧要,二郎有所担心,实属寻常,我便帮一帮你吧。” 湖城、灵宝等县,是之前邵树德下令朔方军各部抢占的地方。但陕虢军并不买账,湖城县闭门自守,不让武威军入城;灵宝有三千军士,乃朱简旧部,更不可能把地方让给你。 河北的平陆等县,也差不多是一个模样,不配合。 如果朔方军硬来,还真有可能打起来。 如今李璠当了陕虢留后,由他下令各州县配合,双方便都有了一个台阶,事情得到了相对圆满的解决。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在外面低声呼唤。 “何事?”邵树德问道。 郑勇有分寸,知道什么事情能公开说,什么事情只能私下里说。 “长安传来消息,朝廷委宰相杜让能为使,前来陕州,欲为我镇与宣武军解斗。”郑勇说道。 朝廷派人调解藩镇间的纠纷,这事确实时不时出现。 但以如今的局势来看,难道不应该盼着宣武军与朔方军继续打下去吗?“狗咬狗”,对朝廷而言,岂非最理想的状态? 是了,陕虢是什么地方?如今大军云集,交通中断,河南、河北诸镇给朝廷的上供,竟然无法转运了。 另外,朔方军在京兆府的摊派委实也太狠了一些,钱粮无数,更征发了大量夫子,至今尚未放归,朝廷吃不消,也可以理解。 “杜相要来,还能拦着不成?”邵树德笑道。 郑勇懂了,很快去与人交接。他只是个通传的,这事归赵光逢管,他人不在,但也有佐贰官员处理。 “杜相来陕州,光为我和全忠解斗,怕是还不够哦。”邵树德看了眼李璠,道:“说不定,王重盈还把陕虢看做自家地盘呢。其子王瑶为绛州刺史,听闻也是有些野心的,说不定就想争一争这陕帅的宝座呢。” 王家虽然在中和年间才控制陕虢,但未必没有将其看做自家地盘的心思。 王重盈从陕帅转任蒲帅时,还表其子王珙出镇陕虢,可见乱世军头,对地盘还是相当重视的。 如今陕州兵乱,王珙被杀,军中“推选”李璠任陕虢留后。这一套符合时下军人推举制的风气,但不符合王家的利益。 朱简等一干人已经送往河中,王重盈是什么态度,应该也快要明朗了。 第四十七章 决断 河东县王氏大宅后院内,一片漆黑。 如果不是卧房中时不时传出的剧烈的咳嗽声,几乎就要认为这是一座空房了。 王瑶、王珂二人站在院中,身上落满了雪花。 王瑶是王重盈亲子,现任绛州刺史。 他自视甚高,从小便嫉妒兄长王珙,因为大兄性情、武艺样样都超过他,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武艺、不够狠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王瑶嫉妒的对象又变成了王珂,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打算把河中节度使的位置传给他。 王珂是伯父王重简之子,因为三叔重荣无子,从小便过继到了三房,成了三叔的养子。 三叔被常行儒所杀后,父亲持节河中,当上了蒲帅。 这本是好事,老父百年之后,这蒲帅的位置不还得顺理成章落到他们这些亲子手里? 但问题偏偏就出在这里! 父亲不想把帅位传给亲生儿子,早早便提拔王珂当河中幕府行军司马,平日里常说他只是为亡弟代管这份家业,扶侄儿一程,早晚要让王珂当蒲帅。 这怎么可以! 王瑶几以为老夫失心疯了,虫儿性子如此软弱,能当得了节帅?能压服那帮骄兵悍将? 这是乱来! 王瑶转头看了一下王珂。 王珂注意到了他凶狠的眼神,下意识避开了。 无能!懦弱! 王瑶撇了撇嘴,这样的人也能当蒲帅?王家基业怕不是要葬送在他手上。 “都进来吧。”屋内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王瑶、王珂二人如蒙大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进到了温暖的卧房。 “犯人好生看守,明日行刑。”黑暗中传来了平静到令人诧异的声音。 王瑶瞪大双眼,却始终看不清父亲的面目。 王珂则有些毛骨悚然,心中颇为不安。 “阿爷,朱全忠遣使而来,欲索回朱友能,不如放了此人吧?何必得罪人家呢?”王瑶双手微微握拳,壮着胆子说道。 朱友能就是那位“朱参军”。原本被邵树德抓住后,吓得要死,乃至夜间痛哭。及被送到河中,态度陡然间一变,也不害怕了,显然有恃无恐。 邵树德是真敢杀他,王重盈未必,或许这便是朱友能的想法。 “吾儿死了,岂能没有血祭?”王重盈冷笑了两声,道:“朱全忠既然敢杀我亲儿,我便敢杀他侄儿。退退退,三弟退了一辈子,最终落得个什么下场?我累了,不想退了,全忠若敢来,拼了这副残躯,也得咬下他两块肉。” 王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珂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今天这场对话,对他而言,信息量有些大。 “邵树德也不是好东西。”黑暗中又传来略显疲惫的声音:“坐视吾儿被杀,抢夺陕虢二州。此人野心太大,跟他搅和在一起,非王家之福,日后自当疏离之。” 这时王瑶也有些害怕了,道:“接连得罪全忠、树德,阿爷可有方略?” “晋阳李克用,豪侠任气,乃性情中人。侄男,明日你便去趟晋阳,面见李克用,以叔父之礼事之,今后对其言听计从,当可保王家基业。”王重盈说道。 “侄男”显然是指王珂。 王珂听闻后面有忧色。事实上他哪里也不想去,害怕被李克用扣下。 “侄男糊涂!”仿佛猜中了王珂的犹豫,王重盈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方道:“但去无妨,克用不用加害你的,也不会夺河中的基业。” 李克用集团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喜欢给服从的人权力。你只要向他低头,表示服从,愿意提供钱粮、器械乃至兵员,态度上再恭敬些,他是会允许你继续当节度使的,非常大方。 朱全忠就一点可能性都没了。观其所为,几乎把所有权力都抓在手中,让手下人微微有些失望,尤其是有李克用做对比的情况下。 邵树德那边,就要看运气了。 凤翔折氏,是正儿八经的妻族,故得掌大权。 兴元诸葛仲方,其父诸葛爽与树德有半师之谊,因此也得掌大权。 其他人,没机会的。 延州李孝昌、鄜州东方逵,而今安在?举家迁往灵州,当个挂名衙将,三不五时地去都虞候司上直,混个一天,无权无势,唯能领一份干饷。 克用、树德、全忠三人,若要选一个投奔,自然选克用了,得保家族基业。 实在不行的话,树德亦可投奔,保不了基业,但可做个富家翁。其人权力欲很强,但为人宽厚,不嗜杀,王家也没得罪过他,甚至还赠过一笔粮草,安安稳稳过下去不成问题。 投全忠,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至于说昔日全忠与重荣约为甥舅,指日月发誓:“我得志,凡氏王者皆事之。”呵呵,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权当个笑话,以全忠的心性,背誓是必然的,王重盈看得很透。 “都退下吧,明日勿忘早起。”王重盈疲惫地说道。 黑暗中,王瑶嫉妒地看了一眼王珂,王珂紧闭嘴唇,凝眉苦思。 翌日一大早,天空密布铅灰色的阴云,雪下得愈发大了。 河东县的大门早早打开。 旗幡、旌节出现在大街上,这是节度使出行。 陕州王珙之事,已经遍传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伙忙不迭地躲开,免得触怒一个丧子老人。谷 多辆囚车跟在队伍后面。 朱简与其妻张氏同囚一车,披头散发,沉默不语。 朱友能则东张西望,欲哭无泪。事到如今,再傻都看明白了,王重盈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将死矣! 雪天出行,颇为不便。队伍行了半天,方至野外一处,乃王氏坟园。 “把人拉出来。”王重盈披着裘衣绵服,脸色苍白,但精神却不错。 军士们打开囚车,将朱简夫妻二人拎至一座新修的坟前。 王重盈抬头望了望天,良久无语。 “动手吧。” 有军士应命,死死按住朱简。朱简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仿佛已经认命。 一人上前,直接拿刀剖开朱简的胸腹。朱简痛得大声惨叫,血流如注。 “息子看看此人心肠是否黑的。”王重盈喃喃自语了一句。 北风呼啸,雪花飘落,朱简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胸口热气腾腾。 朱简死后,又有人拿来白绸,套在其妻张氏脖上,死死勒住。张氏手脚扑腾了好久,渐渐了无声息。 囚车里的朱友能直接吓尿了,北风都吹不散那股腥臊味。 武夫的残暴,他是见识了,最可怕的是,这种残暴会落在他头上。 王重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只觉浑身乏力。 “将此人剐了吧。其余诸囚,不论男女老少,尽皆斩首。”说罢,他有些意兴阑珊,亦有些哀伤。 昔日将常行儒带到墓前祭拜亡弟,今日又血祭息男,王家何如此多难也! …… 茫茫雪原之中,王珂很快来到了晋阳。 李克用刚刚北征归来,大破幽州、大同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死守城池,不敢出战,幽州军伏尸十余里,算是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若非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他甚至要一路杀到范阳去,诛灭李匡威满门。 但今年天气奇寒无比,便只能作罢了。班师之后,在晋阳斩杀了匡威之子仁宗,让燕人涨涨记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拜见陇西郡王。”王珂一上来便行大礼。 李克用高坐于上,军府将佐分列左右,都把目光盯在王珂身上。 王珂额头汗水隐现,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伯父遣我至晋阳,愿依附陇西郡王,自今往后,但有令出,无有不从。” “那是你伯父的意思,你的意思呢?”说实话,李克用当年就觉得王珂性子软弱,在这个武夫乱世之中活不下去。时间过去数年,即便当了行军司马,多有历练,但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扶不起来的模样,让他很瞧不上。 但怎么说呢,可以瞧不上王珂这个人,但不能瞧不起他的身份。 观王重盈所为,将两个年长的亲生儿子全打发到外地,独留侄儿王珂在河中当行军司马,很明显是要传位于他了。 而且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河中军府诸将也早已知晓了这个消息,都已经默认王珂会在王重盈去世后继任河中节度使。 这地位就很稳了。 “某亦愿依附陇西郡王,指日月为誓,永不相叛。”王珂大声说道。 河东诸将都面有喜色,盖寓更是频频眼神示意李克用。 李克用压下心中厌恶,道:“王司马且坐,陕虢之事,王仆射可有什么说法?” 李克用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陕州兵乱之后,如今实际做主的是谁,不是那个自封留后的李璠,而是他的“好义弟”邵树德。 北征之时,李克用的心情就很低落。带着六万大军南下,被朱全忠所阻,但邵树德率军出硖石,连战连胜,为何会这样?是不是被邵贼骗了? “伯父尝言,陕州兵乱,乃朱全忠唆使,邵树德坐视,致有此果。今欲上表朝廷,念在王氏平巢贼之功的份上,请兼保义军节度使。”王珂说道。 他头低垂着,不敢看李克用,只回话。 “怕是朝廷不会令张仆射如愿。”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 这些年东征西讨,都打的什么名堂? 树德年年征战,十年并了十镇,全忠亦据有中原十七州,实力增长极为迅猛。 河东打到现在,不过得了昭义五州、大同一州(蔚州),地盘都不够手下大将分的。 差别何如此之大?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财货众多,实力强劲,若能依附,或能稍稍抚慰心情。 这个地方,也可以极大牵制树德,作用太大了。 盖寓狂打眼色,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李克用又看了一眼王珂,脸上神色变幻许久,终于道:“吾闻王司马之妻病笃,可为真耶?” 王珂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不过却迎来了李克用凌厉的目光。 他吓得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进去,嗫嚅道:“病很久了。” “那便好,回去准备准备吧。”李克用不想再和他多话了,转头点了一将,道:“嗣昭吾儿,过几日,你便领军护送王司马回河中。” “遵命。”李嗣昭出列答道。 第四十八章 解斗 天降瑞雪,预示着明年或是一个丰年。 李璠表面诚惶诚恐,暗地欣喜若狂地住进了节度使府,邵树德则临时住在王氏老宅内。 血迹早就清理干净,人头也被取走埋掉。 王珙残暴嗜杀,但凡他的仇人,都要被斩下头颅,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家中,不知道收藏了多少头颅,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所谓的仇人。 “洛南道之中,军士们甚是辛苦,冬衣、酒肉、柴炭断不能少。”王家老宅现在成了办公场所,各处文件如雪片般飞来。 军府的、幕府的、供军使衙门的、教练使衙门的、都护府的、关北诸州的,以及驻陕、虢、华三州军队的…… 赵光逢已经从长安赶了回来。 把他打发到那里,主要是为了陕虢华设镇的事情,但如今已然起了变化,再留在长安,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来处理公务。他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老交给副手郭黁不好。 粮料使朱亮连连应是,旋又道:“大帅,硖石县那边,有党项山民口中怨言,出征数月,所获无几,是不是要……” “人家跑了上千里地,确实没得到什么财货,说两句还不行了?”邵树德看了朱亮一眼,道:“冬至、元旦赏赐发下之后,上元节加发一次吧,无需多,一人赏一匹绢、一缗钱。李璠送了部分钱过来,还不够,让王卞再出点,关中摊派一些。绢帛就从兴元府刚送来的獠布里出。此番出征全军皆有,汴军压到硖石县了,将士们也在拿脑袋拼。”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遵命。”朱亮应道。 硖石县如今屯驻着不少大军,其他还好说,那万余横山党项山民让朱亮很不满意。 其实就是百姓! 甲具甚少,器械五花八门,纪律也有些散漫,征召之前,怕还在山中牧羊种青稞呢。这样的兵,也就只能守守城,朱亮觉得给他们太好的待遇太亏了。 “征战天下,精兵要有,一般的军士也不能缺。”邵树德仿佛猜出了朱亮的心思,告诫道:“你让铁林军去守硖石诸堡寨,不是小材大用?让武威军去镇守潼关,不是浪费?” 将粮料使打发走后,邵树德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汴军尝试着攻了下硖石县诸关隘,发现太吃亏,现在已经放弃了。 有斥候前出侦察,得知朱全忠征发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百姓,趁着冬季农闲大修关隘、堡寨,竟然与夏军所做的一模一样。 这帮杀才,也不怕这严寒天气! 侧翼战场,汴军在山里也不好受,总共就数千人,下雪之后便撤了。开往洛南道御敌的天雄军进驻了玉城县,陕虢军三千余人则伐木为栅,堵住最好走的几条路。 其他的,也管不了了,汴军爱大冷天的钻山沟就去吧。 汴军目前占了虢州卢氏县。 这是一个相当发达的洛水河谷农业县,人口不少。从地理上来说,去洛阳更方便,但行政上却属于远隔重山的虢州。朝廷给诸道、州划分地盘时,也挺有心机的。 与宣武军的战事,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差不多暂告一段落了。 今年虏获了大约十三万河南府百姓,其中抵达华州、渭北两镇的约六万,全部分配荒地,让他们抓紧时间整饬出来,明年开春后还来得及种一茬粮食,甭管收成如何了,能有的收就不错。 抵达胜州的大约三万四千多人,同样分配土地,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明年的春播了。 人口,素来是最宝贵的资源,征战天下,离不开人。 腊月底的时候,宰相杜让能终于抵达了陕州,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两位高级幕僚喊来,一同接待。 “灵武郡王玩得好一手假道伐虢。”甫一见面,杜让能便责道。 “杜相次来,必有以教我。”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陕虢战事方炽,关东财货积压陕州,老夫不得不来催一催。”杜让能叹气道。 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藏着掖着。 邵树德打下了如今偌大的局面,是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可制,再说假话没有意义,何况是在如今这种私下场合。 “今岁财货,开战前便已运抵陕州,月余前某已让人放归,难道是有短少?”邵树德问道。 “今岁的有了,明岁的呢?”杜让能摇头道:“明岁这陕虢,是否还要开战?若开战,河运会否停摆?” “明岁纵有战事,于漕运何伤?只要全忠不断汴水饷道,某亦不会截断。” 得到这个承诺,杜让能倒也还算满意,接下来他就得去汴州找朱全忠说道说道了,就是不知道一贯以忠臣面目示人的全忠会是怎么个说法。 “陕虢这边,灵武郡王打算如何收尾?” “陕虢军中推李璠任留后,某亦不好多说,朝廷不妨顺水推舟,正式下诏任李璠为保义军节度使。” 杜让能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前阵子赵光逢在长安活动,看他意思,是想陕、虢、华并为一镇,这会形势一变,邵树德倒也不强求了。 杜让能微微有些遗憾。若有可能,他倒想出任这个节度使的,如今的长安,实在让人看不到希望。 “均州冯行袭素来照拂郧乡转运院,令江南财货得以进京……” “朝廷不妨令赵德諲移镇。” 杜让能脸一黑,朝廷不想多事! “忠义军进奏院呈表,淮安郡王赵德諲表其子匡凝为襄州刺史。”杜让能突然透露了一个消息,其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陈诚、赵光逢二人皆有恍然之色。 忠义军治襄州,刺史一般由节度使兼任。赵匡凝本为唐州刺史,兼七州马步都虞候,如今再兼襄州刺史,这是在搞权力交接了。 很明显,赵德諲已经离死不远,不然不会这么做。 可惜啊!邵树德有些无奈,折宗本手头的兵太少了,即便赵德諲去世,也没机会染指襄州,不过似乎可以想办法搞搞其他的地方。 “杜相放心,均州、商州贡赋之道,不会断。”邵树德心不在焉地说道,心中还在想着山南东道的事情。 朱全忠在河南府大修堡寨,以后东出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能在山南东道打开局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灵武郡王答应饷道不断,老夫此行的目的便完成了大半。”杜让能松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朔方与宣武之间,可否解斗,各自罢兵?” “如今大雪纷飞,不是已经罢兵了么?” “灵武郡王何欺我耶?”杜让能无奈道:“今日亦无外人,老夫便直说了,打垮了全忠,对朔方有何好处?克用大军旦夕南下,抢占怀、孟、滑、郑、汴、宋等州易如反掌,岂非便宜了他人?不如修好,朝廷下旨和解,两方各退一步,岂不美哉?” “全忠屡攻二朱、时溥,却不能退。”邵树德说道。 杜让能摇摇头,无奈了。 其实他也知道让朔方军不去骚扰攻击宣武军不太可能,折宗本攻下均州,剑指何处,真当别人看不出来么? 邵树德最近一年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攻灭朱全忠做准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你俩之事,看来老夫是解不了了。”杜让能长叹一声,道:“灵武郡王征战十余年,连战连胜,难道不知不可树敌过多?朱全忠、赵德諲、王重盈与灵武郡王皆有隙,再打下去,便与那李克用一般,四面皆敌,可划算?” “王重盈欲兼任保义军节度使之事,朝堂诸公以为如何?” 杜让能沉默了一会,方道:“朝议以为不可。” 邵树德笑了,这就对了嘛。 “杜相,令郎才智颇佳。听闻陕虢节度留后李璠欲聘其为灵宝令,杜相教子有方,让人好生羡慕。” 杜让能苦笑。 二子在朔方军幕府任职的消息,时间一长,根本瞒不住。现在圣人对他也颇有疑虑,崔昭纬这种小人更是终日进谗言。否则,大过年的,何必还在外奔波不休? “若朝中做得不容易,河西节度使之职虚位以待。”邵树德试探性地说道。 河西节度使,一直是他兼任。若杜让能肯来干,那么便是又一个萧遘。 胡风浓烈的地方,就得萧、杜这种在士人群体中号召力极大的人来理政。原因无他,这些人根基深厚,影响力很大,能够拉来诸多人才。 杜让能有些心动。 陕虢华节度使当不了,河西节度使似乎也不错。他现在已经深刻地理解了当年萧遘跳出朝堂那个圈子,出镇河州的妙处。 自在啊!也不用担心哪天失了圣眷,被贬到南方瘴疠之地,甚至在中途被赐死。 崔昭纬这人,心术不正,心狠手辣,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弄得翻船了。 萧遘走了,孔纬想走没走成,徐彦若运气不错,出镇广州,若自己也走了,朝堂上剩下的都是什么人? 不过如今的局势也确实让人感伤。 邵树德假道伐虢,东出洛阳,打得朱全忠灰头土脸,连折数将,俨然已是天下有数的强藩,崛起之速让人侧目。 不论他与朱全忠最后谁能赢,煌煌大唐都很难回来了。 或许,出镇凉州,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只是这样一来,可就与邵树德绑死了啊。 杜让能又仔细端详了下坐在他面前的邵某人的面相,久久不语。 …… 杜让能当天住在城外的甘棠驿。 邵树德在此置宴招待,宾主尽欢。 酒席散罢,陈诚、赵光逢二人默契地来到书房,与邵树德商讨要事。 “听望司从河东传来消息,克用面见王珂,欲以女妻之。护国军,是否已倒向晋阳?”邵树德一边吩咐亲兵上醒酒汤,一边问道。 “大帅,此事十有八九为真。大通马行亦从河中传回消息,王珂发妻暴病而亡,其正在整备聘礼,欲在年后选个吉日,亲往太原迎亲。”陈诚也是刚从裴通那里收到这个情报,此时他眉头紧锁,道:“王重盈反应倒挺快的,这老狐狸!” 这就是拿下陕虢的副作用了。 但没办法,除非你无所作为,不然这种事情很难避免,谁让河中、陕虢二镇是出关中东向的门户呢? 河中倒向晋阳,这可能只是第一件烦心事。 将来若攻山南东道甚急,保不齐赵氏还会向朱全忠求援呢,有什么办法? 你要拿人家的地盘,还不许人家自保了? 邵树德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手指轻点案几,思索片刻后,问道:“有没有可能拉拢赵匡凝,勿令其倒向全忠?” “或可遣使往襄阳一行。”赵光逢建议道:“大帅领数万兵东出河南府,杀汴兵万余,赵匡凝当知道厉害。成不成,先试试再说。” “那便让李杭出使襄阳。”邵树德拍板道:“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总得尝试一番再说。若不成,那也不必客气了。” “大帅,攻山南东道之前,最好先解决金商之事。”赵光逢提醒道:“李详或也时日无多了。” 邵树德沉吟。金商不富裕,但位置确实重要啊! 第四十九章 班师与说客 大顺三年很快到来了,数万朔方军是在陕州过的年。 早在腊月的时候,征发来的各地夫子就分批放归了。忙活了这么久,让他们到华州一人领一只羊,算是意思意思。 此番出征,夫子、役畜、军士、百姓总共消耗了二百二十多万斛粮豆,缴获不过四十余万,大部分还是由华州、渭北及京兆府部分地区提供,甚至最后一个月,陕虢二州也出了相当一部分。 战争,比的就是谁血厚啊! 发完上元节赏赐后,诸军士气很旺,不过也都有些思乡。 在镇内或邻镇作战没什么,离家不远,可陕虢实在太遥远了,对于家人都在灵州的军士们来说,花两个月时间走两千里地过来,打半年仗,再走两个月回去,一年就过去了。 或许,是时候在关中建立第二个钱粮基地和统治中心了,灵州的人口也即将饱和,确实没多大开发空间了。 当然也可以继续待在灵州,也有办法减少运输人员、物资的成本和时间,即通过黄河水运。 但这需要拿下河中镇,至少拿下一部分,使得朔方十州的兵员、器械、钱粮可以以一个很低的成本运输到陕虢,然后支持东出作战。 毕竟,灵州作为现阶段的统治中心,还是很有价值的。 周围是大片的草原,羌胡众多,将统治中心设在这里,不但能有效震慑羌胡部落,同时还能吸纳、消化他们的丁口,使其成为助力,而不是隐患。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重盈能答应朔方军借道运输大军和粮草吗?吃过一次亏之后,怕是不会了。 “河源军、积石军一万六千步骑已经返回了吧?”前往硖石县巡查的路上,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应已踏上归程了。丰安军、天德军已开至青海,接替防务。”陈诚答道。 丰安军、天德军的兵力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充,来源是忠顺军。 这支部队已经被邵树德下令撤销番号,因为在进陕虢之后,军中情绪不稳,发生叛乱,遭到镇压。剩下大约四千五百步卒,被全部打散,发往青海,补充到丰安军、天德军之中。 如此一来,钱守素、韩逊二人统带的丰安军便有七千步卒、五百骑卒;蔡松阳、杨晟(原凤翔大散关镇将)二人统带的天德军便有五千五百步卒、一千骑卒。 这两支部队一镇鄯州、一镇廓州,兵力比起两年前是有所减少的,而且战斗力和士气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邵树德迁移过去的不少部落已在青海扎下根来,两相配合之下,应该可以勉强支应。 驻守陇右的振武军也返回了灵州,接替他们的是关开闰、魏博秋二人统带的经略军。 两年一轮戍,苦当然是苦的,但对部队也是种锻炼。天天在灵州蹲着,早晚养废了,战斗力不知能维持几年。 “河源、积石二军未整编过,战斗力很成问题。他们的家人有多少搬去灵州了?” “回大帅,不算多。此军步卒以山南东道、凤翔、鄜坊、丹延四镇兵为主,家人大多仍居于旧乡。” “让他们改变行军方向,前来华州。家人若愿搬到华州、渭北的,悉听尊便。孤身出来从军的,亦可在华州、同州安家。”邵树德下令道。 “是。”陈诚应道。回去后,还得与军府走一下流程,确定此事。 朔方军政集团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把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一起了。 如果有二十万军队,算上家人,就是百万人口,全部住在一小块地方,压力实在太大。 但不让军士们经常见到家人也不行。 这个年月的武夫可不好说话,你让他们不爽,他们也会让你不爽。 外镇军的出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节帅们难道不知道把所有军士及其家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好处吗? 非不为,实不能也! 外镇军,军队常年驻扎在外地,军士家属也在驻地附近生活,这个叛乱风险,肯定比住在首府的军队要大很多。 而且他们常年见不到大帅,主将在他们心中的威信很高,拉起部队造反时心理负担也更少。 这时候邵树德倒很羡慕朱全忠了。别看就十七个州的地盘,但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相互离得不算很远,交通也方便,部队可以散居各州,大帅亦可经常见到自己的部队,将叛乱风险压到最低。 从今往后,河源军、积石军就要慢慢变成外镇军的角色了,得盯紧点。 “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军士家属,尽可能安排到胜州。灵州养不了太多人,胜州现在渐渐有了起色,多了这些来自泾原、同州等地的军士家人,应会更上一层楼。灵、胜二州,顺流而下,要不了几天,我亦可经常往来。” 胜州,确实是一块好地方,这几年开发力度也非常大。 如果算上武兴三军军士家人、迁移过来的六谷吐蕃、几年发来的蜀中民户以及河南府移民,目前应有编户之民31000余户、162000余口。只需再有几年夯实根基之举,这就又是一个钱粮基地。 西套平原是塞上江南,前套平原即便有所不如,但也不会差太多的。 一行人边走边谈,很快到了硖石县。 “大帅。”留守硖石的诸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从军已经从潼关一线调到了硖石。 陕虢节度留后李璠“任命”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硖石勾当寨栅使,兼镇遏兵马使。 义从军八千步卒,外加横山党项万余山民,将在硖石一带继续驻防,直到轮换部队前来接替他们。 天雄、天柱、顺义三军也将屯于陕虢,李唐宾任崤函诸关塞制置使,统领全部三万多留守兵马。 各部战损缺额,都教练使衙门将会予以补充。 各州抽调的州兵、招募的羌胡总计一万七千众,整编为镇国军,已经陆续抵达潼关,可接替义从军离去后的防务。谷 华州兵返归本镇,王卞还能继续当一段时间的华州、潼关都防御守捉使,对他而言也不错。 陕、虢、华三地,已成为灵夏集团的军事重地,且今后会越来越重要,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 参观完草草坚城的关塞、营房之后,与军士们吃了一顿普通的午膳。随后,邵树德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亲兵东出硖石,登上高山,俯瞰着辽阔的河南大地。 这片土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一直是历朝历代的核心腹地。 谁占据这里,就会拥有大量的丁口、财货以及军政人才,天然就具备极大的起步优势。 但劣势也很明显!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敌人,目前是“三战之地”,如果杨行密再控制淮南之地,那么就是四战之地。 但邵树德也不确定杨行密还能不能起来。 历史上他收编了孙儒的部队,战斗力有了质的飞跃。后来朱瑾以及李克用派去支援朱瑾的史、李二将又率七八千步骑南下投奔杨行密,使得他的实力进一步增强。 这简直就是躺赢的典范! 一路败,不停败,败着败着敌人就崩了,自己还收编了很多来自淮西、北方的精锐。 后来与朱全忠的清口之战,直接掘堤灌水淹了庞师古获得大胜,简直就是主角光环。 重来一次,还能有这么多蔡兵、兖兵、晋兵以及极具经验的高素质将领投奔吗? 如果没有,就凭他手下那些虾兵蟹将,似乎很难啊。 该班师了!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河南大地,一定常来。 …… 李杭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顺三年正月尾上赶到了襄州。 山南东道这个藩镇,其实是安史之乱时玄、肃二帝相争的产物。 玄宗幸蜀之后,为了遏制太子(肃宗),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以避免肃宗击败安禄山,收复长安、洛阳两京,获得滔天大功,其中就包括以诸皇子分赴各镇,统筹平叛大业。 玄宗,是宁愿帝国分裂,平叛遥遥无期,也要遏制太子的影响力。 肃宗急着收复两京,获取政治方面的优势,为此留下了藩镇遗祸,未必没有对抗太上皇的因素。 父慈子孝,诚如是焉。 永王李璘,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出任江陵大都督,成了山南东道藩镇的肇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的山南东道,已经传到了蔡贼出身的赵德諲的手中。 先帝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着,居然给山南东道赐号忠义军,就像给朱全忠迁爵东平郡王一样,充斥着一股荒诞的味道。 山南东道本辖八州,即襄、房、均、唐、邓、随、郢、复八州,治襄州,赵德諲反正时据有七州(复州出外),故如今忠义军辖七州。 七州之地,休养生息数年,兼且清理隐户,如今人口有所回升,四十万有余,五十万不足,大概就这个样子。 李杭抵达襄州外,立刻自报门户,病势沉重的节度使赵德諲大惊,仔细检查了文书印信之后,将他迎进了府中。 “去年东出河南,灵武郡王可真是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啊。”赵德諲坐在火盆前,手微微有些发抖,时不时胸闷气短,咳嗽不已,已是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人。 李杭仔细观察着他,脸色蜡黄,神情恹恹,憔悴不已,但五官、眉宇不错,依稀可看出年轻时也是一勇武豪迈之人。 二子匡凝、匡明侍立于侧,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李杭。 这两人,李杭一看就觉得不太像武人,或者说不是纯粹的武人。 长相眉清目秀,俊逸过人,可说是美男子。但皮肤略显白皙,显然没经受太多风霜雨雪的洗礼,手上老茧不厚,玩弓刀的次数显然不是很多,神色间没有那种亡命搏杀的狠劲,亦有让人下意识服从的气度威严。 这就是两位贵胄公子罢了! “令公镇襄阳数年,百姓粗安,亦让人佩服。”李杭说道。 赵德諲听后一笑。 这位灵夏使者,一贯如此嚣张么?他人讲起七州之地的民情,都用“大治”来形容,李杭居然只给了个“粗安”的评价。 “折氏与邵氏有翁婿之谊,使者此来,想必是归还均州三县的吧?冯行袭此辈,桀骜无常,军府屡次相召,他都借故不来,折将军讨灭此辈,亦是大善之举,不知何时归还三县之地?”赵德諲突然问道。 “我此类并非为均州之事。”李杭道:“是为保全赵氏一门富贵而来。” 赵德諲闻言不动声色,赵匡凝、赵匡明二人却欲言又止,显然年轻人还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也正常,这年头风气如此,谁会因为你一句话纳头便拜? “使者何出此言?”赵德諲笑了笑,道:“襄阳雄城,又有唐、邓精兵,何人能动我赵氏富贵?” “赵侍中何故作不知?汴州朱全忠,兵精粮足,此番在我家主公手下吃了个闷亏,必然要找补回来。朱瑄、朱瑾兄弟,力不能支,时溥境况更差,旦夕破灭。待扫平此三镇,赵侍中可得安寝?” “便如使者所言,灵武郡王远在朔方,而东平郡王近在咫尺,如何抉择,似乎不难。中原腹心之地,地大物博,人烟辐辏,万业生发,勃勃生机,又岂是边鄙苦寒之地可比?便是一时小挫,日后自能卷土重来,使者这么说怕是不妥当吧?”说罢,赵德諲感觉有些无力,便靠在了胡床背上,赵匡凝给他掖了掖毯子,非常细心。 “然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义成节度使安师儒为其所执,暴病而亡。蔡州将献宗权,降全忠,全忠假意优待,后夺其权,今又杀之。如此心狠手辣之辈,可能投之?”李杭列举了两件事例,侃侃而谈:“吾主素来宽厚待人,便是阶下之囚,亦放归其家,令安生业,勿要忧心。便是赵侍中英明神武,不惧全忠,焉能不为子孙谋?” “使者便是雄辩无双,而今却占着我忠义军之属州,很难让人信服。不如先归还均州,再谈其他。”赵德諲沉默了一会,又道:“得了均州,复望襄州,全忠乃天边之祸,宗本却是肘腋之患。不能还均州,使者说这么多又有何用?不如回转,请灵武郡王示人以诚,取信于我,如此可好?” 第五十章 果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保德县和定军县比起来,到底哪个好一点呢,父亲?”保德县城内的一辆街车上,只有戈什金父子坐在里面,他的儿子伊万突然问道。 “唔,这种事情其实真的很难说。”沉吟了一会后,戈什金思索着说道:“在北方铁路没有修到乌江边上,保定地区其余各县人口也不是很多的时候,定军县即便是地区首府,但从各方面来说比起老牌工业县份保德县来说都有一定的差距。好吧,即便到了现在,保德县的人口依然比定军县要多。” “但现在你也看到了,北方铁路不但延伸到了北边的乌江南岸,甚至就连乌江北岸也在马不停蹄地修建铁路。而在南边,这条铁路也渐渐延伸到了太平县和罗汉县的交界处,沟通的地方越来越多,重要性与日俱增。你想想看,定军县处在这么一个关键节点上,日后发展得前景是不是要比保德县强很多呢?”戈什金笑着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可保德县的交通条件也不坏吧?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有限的财政资金内挤出相当一部分,投入到保安河的拓宽、疏浚之中。十余年下来,这条运河的通航能力大大增强,可以有效地沟通拥有近十万人口和大量富裕人群的平安县。而且,那些内河船只同样可以满载货物航行在烟波浩渺的鸭子湖湖面上,通过四通八达的水系,将各类商品送到神武、西湖、中山、镇海、横塘、梅林等县份里面,获取巨额利润。这样的优势,是不是也是很大呢?”戈伊万如是反驳道。 他是青岛路桥学校的毕业生,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了一些年头,保德县境内有一座内河码头就是他设计的,因此他对这个县还是颇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内。因此,这回在与父亲讨论起保定地区的现状时,下意识地就维护起了保德县。 “呃,这个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吧。保德县通过运河系统是可以将商品销售到很远的地方。但你也要看到,运河行经的地方多数是老牌发达地区,市场固然不小,但竞争难道就小了吗?你看平安县,是,这个县产业工人众多,可难道就没手工业者吗?怎么可能!这些人同样生产许多有保德县存在同质竞争的商品,这无疑会分薄他们的利润。此外,保德县现在相当一部分的市场,是东面和北面的范阳、临潭、土门等县。去这些地方,可是只能走陆路的,而且还有点不好走,这也是其一大劣势。当然了,综合来看呢,定军县和保德县差不多啦,都是非常不错的地方,发展都很迅速,未来前景也都很不错啦。”戈什金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无奈地说道:“现在这两个县竞争得很厉害,一个是地区最老牌、最先发展起来的地方(保德县夺取自葡萄牙人之手),一个是地区首府及交通枢纽,那是谁也不服谁的,明争暗斗很厉害,持续很多年了,且未来还要持续很多年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出来谁强谁弱。在这件事上,我们谁说都不准确,还是交给时间来评判吧。” 其实,戈什金说得倒也没错,但凡谁眼睛没瞎、耳朵没聋,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这两个县别苗头的事情。比如,当初邵耀光还在保德县当军管委员时,就在工业最发达的南部几个乡镇收取临时环境税,建立起了附近区域从未有过的污水处理及城市上下水设施,极大改善了这几个工业乡的环境,后来更是将其移植到了县城保德镇,一时间引领地方潮流,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在那个时候呢,定军县是陆军的兵站,是建设工地,环境脏乱差是有名的,自然比不上隔壁的保德县,因此该县干部甚至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后来,等到保定地区成立,邵树德从保德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定军县长,同时兼任地区行署常务副专员,才开始慢慢整治起了定军县的环境,一手搬迁了很多肥料拌合场、猪圈、牛栏、屠宰场等重污染单位,兴建了城市上下水设施,这才将两县同时拉回到一个水平县之上。 再后来,定军县又先于保德县,斥巨资从东岸煤气公司引进了全套煤气灯系统,并且还是很先进的从城市排污暗河中抽取空气燃烧(这可以加快暗河内的空气流通,稀释有毒气体、爆炸气体,保证清淤工人的安全)的模式,一下子走到了前面。 保德县见此,自然不甘于后,同样从东岸煤气公司的王华督那里引进了煤气灯系统,照亮了县城最核心的一条十字街道。随后,该县“再接再厉”,从联合工业信贷银行那里贷款成立了保德县街车公司,建起了城市轻轨,正式运营起了这种在沿海大城市才比较多件的稀罕玩意,将定军县刺激得不轻,随后也令他们咬牙切齿、节衣缩食办起了定军县街车公司。 两个近在咫尺的县竞争得如此惨烈,这在东岸国内也是不多见的,更别提还是在同一个地区行署辖下了。不过看起来行署专员邵耀光对这种竞争乐见其成,从未对两县在各个行业展开的良性竞争发表过什么负面看法,甚至还隐隐有一种鼓励的成分在内,这无疑进一步加大了两县之间的竞争力度。 “好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说点别的好了。”戈什金拍了拍戈伊万的肩膀,欣慰地说道:“你的事务所这次拿下了八家大型葡萄酒庄的设计订单,我很高兴,这证明你已经独立成材了。因此,这个项目我打算亲自跟一跟,并力求做好了。荣幸吧,我的儿子,我可是很久没有亲自指导这么一个不算很大的项目了,但这次我决定破例,顺便跟那些酒庄的拥有者们谈一谈生意。” “您是真的打算投资葡萄酒行业了吗?那也只能在保德县境内想办法了,因为土壤环境等因素,定军县的葡萄酒产业已经被保德县全面打败凋零了……”戈伊万轻声问道。 “是的,没错,我是打算投资葡萄酒产业,不过这只不过是试水罢了,并不准备作为主业来经营。你要明白,我的儿子,戈什金建筑公司才是我们的根,我们的底子,是今后数十年的主业,而不是什么戈什金葡萄酒公司,明白了吗?”戈什金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建筑行业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国家长期景气的行业,生意是不可能少的,要用心经营。不过呢,现在商界不是也流行多元化经营么,我去青岛县参加过强东贸易公司的梁总举办的沙龙讲座,深以为然,鸡蛋确实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横向多元化经营是整理。正好咱们现在的建筑劳工队伍规模越来越大,每日里消耗的酒水都不是什么小数目,因此投资一些酒庄、酒厂什么的,也能从中捞回点本钱。” 戈伊万听了默默点头。他父亲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事其实就已经板上钉钉了,投资保德县的葡萄酒庄产业,这次应该就会签署协议了。当然作为戈什金建筑公司的第一继承人,戈伊万本人并不反对这项投资,在烟酒税已经在二十五县开始试点,酿酒业全面洗牌在即的情况下,提前楔入保德县这么一个有着规模较为庞大的葡萄酒产业的地方,确实是一笔好投资。 要知道,未来的烟酒税是就产地征收的,地方和中央政府按照分税制改革拟定的比例分账,这就意味着像保德县这种出产不少优质葡萄的地区,一定会十分抢手。要知道,任何一个地方官员都有着强烈的将酿酒原料(粮食、水果等)留在本地区生产,然后收取税金的冲动,对于酿酒原料的大规模出境有着天然的排斥之感。因此,保德县这种自然条件好的地方以后只会越来越抢手,定军县的葡萄酒产业早些年因为品质被保德县打败,只能苟延残喘,今后日子怕是还要更加难过。 戈什金想要搞多元化投资,第一步是想接管自己的后勤统计体系,那么将主意打到保德县的葡萄酒庄并大举参股共同经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事实上还不仅如此呢,戈什金还将在鸭子湖流域的产粮县收购一些小规模的白酒作坊,然后将其整合起来,成立一家规模中等的酿酒厂,全面进入这个产业。至于日后会不会进军腌肉、罐头等行业,那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没准就成了呢。 当然在进军这些产业的同时,他肯定也不会忘了自己的主营业务是什么。这不,除在北方承揽了一些零散的市政工程、公路码头等项目之外,戈什金建筑公司的主力,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拉普拉塔河以南盐布铁路的修建工地上,全力保障这个国家重点项目的进度——建筑行业,是戈什金的发家之本,同时也是他积累人家的最主要工具,自不可能不重视。 晃晃荡荡的街车很快在尽头停了下来。这里严格来说已经是城郊了,但看起来仍然比较繁华,锻打铁件的声音此起彼伏,马蹄铁、刀具、农具等商品被一件件从作坊内送出来,然后装上马车,运往远方。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作坊——看起规模,应该不能成为作坊了——里面已经有了一些小型蒸汽机,看起来都是政府淘汰拍卖的二手货,但用起来应该也不错。 这些使用蒸汽机的工坊雇佣了不少人,除了那些学徒或技工外,来自爱尔兰和意大利的非国民劳务工也不少,一般从事搬运、烧火、清灰等工作,偶尔也会打一下下手。看他们脸上麻木的表情,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并不以为意。 “这些有自用蒸汽机的工坊,应该都是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的企业主。曾几何时,他们也是用马车载着钢条和设备,不辞辛劳地驱车前往政府投资建设的中央动力车间去租赁蒸汽马力,甚是不便。结果这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年时光吧,居然就已经有人自己花钱添置锅炉及传动系统,整出了自己的蒸汽机。虽然是二手的淘汰货,但也非常不容易了,足见这些行当发展得迅猛。”戈什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铁制品加工区,用略带感慨地语气说道:“伊万,我的儿子,你也看到了,如今各行各业都在飞速发展,咱们建筑行业也不例外,以后若是我退休了,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戈什金建筑公司现在的地位,是我努力半辈子的成果,你可不能让其衰落了。” 戈伊万闻言默默点头,心头的感觉也更加沉甸甸了。 第五十一章 基本盘 赵成几天后就把财货送了过来,事实上他之前已经运过来了,一直等着邵树德班师。 这钱,邵树德打算留在同、华,主要用作河源、积石、镇国(潼关驻防部队)三军移防及安置开销。 接收这笔钱的主体是供军使衙门,他们已经在华州开办了一个分衙,武库司、转运司、支度司等部门的分支机构一应俱全,供应华州、渭北两镇的主客军。 忙完了这些,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南下,到华州三县巡视农田。 …… 这一日,天刚放晴,庄子内外就活跃了起来。 已经开春了,春播前的各项准备得紧起来。 灌渠检查一下,看看有无淤塞、塌陷。 种子可以挑起来了,来年收成就靠它了。 农具是不是还缺,是否不堪用? 总之一堆事。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诚如是也。”邵树德信步走在田埂上,看着远方仍覆盖着积雪的山岭,又看看脚下一望无际的田野,笑了。 这个庄子是王卞的。 本是一处污沼,花力气整饬好之后,便建了田庄,招募了两百庄户,给他耕田缴租。 旁边还有大片田地,多属华州军士,但他们不耕种,一般交给家人亲族打理,或者直接租出去获利。 大军头土地多一些,小军头少一些,大头兵也有不少。 这当然没法和府兵制盛行的西魏、北周、隋代那会比。 府兵,一丁授田140亩,但事实上家里一般不止一丁,一户府兵家里有个三四百亩地不成问题。 这就是小地主了。 自己招募部曲帮着种地,偶尔下地干活或者根本不参与农业劳动,生活优渥,酒肉经常吃,有大把时间锤炼武艺,置办器械。 在西方,这叫骑士老爷。 但这种制度注定是没法长久维持的,因为随着人口增长,土地不够分。 如果附近再有一些权贵,就更不够分了。隋文帝开皇十二年,因为关中人口实在太多,每丁才二十亩地,府兵制已经事实上崩坏,不得不下令往其他人少地多的州县移民,即从“狭乡”徙就“宽乡”。 这和土地兼并是有关系,但不是决定因素,和平年代人口爆炸才是。抑制土地兼并只能延缓个几十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从府兵到募兵,也是必然。 “王使君,河源军、积石军、镇国军前来同、华,长镇于此,军士们或要购地,可否想想办法?”呼吸着山间的清风,邵树德只觉神清气爽,看着无边的原野,更是心旷神怡。 关中的气候、环境,比之关北自然要强上不少。 关中盛产丝绸,关北就只有绥、银、夏、灵四州产,无论质量、数量都不如关中。 河西三州,也就凉州还产丝绸,但当地吐蕃化百余年,产量、质量堪忧。 茶叶,关北就灵州产茶,关中有同、华、金三州产茶。 关北这块地方,确实差点意思。 朱全忠有汴、蔡、宋、怀、寿五州产茶,几乎每个州都盛产粮食、丝绸,如何能比? 也就河东是难兄难弟,晚唐这会,潞州产茶,但那是李罕之的地盘,估计处于半废状态。 要不断东出,没有一个支持大军远征的钱粮基地是不行的,邵大帅现在就开始在关中想办法了,但这面临着复杂的利益关系。 “大帅,自巢乱起,关东移民大举涌入、陕虢、同华四州之户口暴增,甚至远超开元年间,如今却是地少人多了。”王卞王卞照实说道:“军士们有钱,成家立业之后,购地也是人之常情,若少少买一些,或有,多了,难矣!” “华州竟无荒地?”邵树德问道。 虽然之前华州不归他管,但历史上韩建可是折腾出好大一番局面。披荆斩棘,辟除污泽草莱,凭空多得了许多良田。 其实就是将一些灌木丛林、湿地沼泽、荒芜草场变成农田,增加耕地面积。虽然有破坏环境,导致水土流失的嫌疑,但粮食、果蔬、绢帛产量大增也是不争的事实。 “华州本有不少荒地,然过去十余年涌入了太多关东难民,如今却有些不够分了。”王卞答道。 “不够分也得分。”邵树德皱起眉头,加重了语气道:“陇帅萧遘,此前已遣子至陕州见我,言欲售华阴县一处山林水泽荒地,总计百余顷,可垦田三十顷。想想办法,尽量挑荒地,不要扰民,军士们有钱,买得起。” 王卞一听“不要扰民”四个字,心中若有所悟。他不傻,已经琢磨出了灵武郡王还没准备与那些权贵们彻底撕破脸,还打算维持一段时间的关系。 他在振武军当过节度使,对当地情况有所了解。 整体而言,关北地广人稀,几乎不存在世家,荒地多是无主的,一张白纸好作画。 曾经被黄巢、秦宗权、孙儒等人狠狠闹过的河南、淮南也差不多,但关中不是。 从西魏年间开始,这里一直就是统治中心,不知道居住着多少世家大族,利益盘根错节,掌握着权力和财富。 如果他们不支持你,那么统治就很难稳下来。 世家大族占有的良田,如今看来不是灵武郡王的目标。因为那些良田都有佃户在耕种,给了军士,他们怎么生活? 但世家大族的别业很多,占据的荒地也很多,说不得,要将这些荒地拿过来了。 “大帅,或还不够。”王卞想了想后,道:“有些人家,未必肯卖地,即便是荒地。” “想想办法。”邵树德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王卞心中一凛,脏活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刚才其实已经想明白了,灵武郡王多半是要在关中建立能够稳固统治的根基,这是打算从同、华二州开始了。 河源军、积石军、镇国军总计三万三千人,如果长镇同、华,落籍本地,再成家立业,有了田宅,那就是邵大帅的“自己人”。 世家大族这类墙头草,看样子得不到邵大帅的信任,他只会利用,但不会真的相信他们。 再者,如今是什么世道?武夫当国!世家大族与大头兵里面选一个,军头会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邵树德见王卞想明白了,笑了笑,道:“我昔年与众军相约共富贵,居于灵夏之军士皆有田有羊,肉、奶、酒不缺。河源三军来同、华,自然也不能太苦了。王使君,好好干。君之功劳,我记着。” 王卞立刻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王使君当目光放长远一些,不要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这有甚意思。” 王卞,这是要干历史上韩建做过的事了,那位爷可是谁都敢杀,连皇子都杀得差不多了,何况一些关中大族。 当然也不一定就要杀人了。 事先好好商量,出钱赎买,整理出来后再卖给军士们。 这样固然会得罪旧有的利益群体,但也留有底线,将矛盾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内。同时,还会在本地创造出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这个群体是拥护邵大帅的,这就够了。 如果有人反抗,那么也不用客气,正好有借口清理,将其家族以及部曲庄户,一并打发到河陇之地,腾出来的地方分给拥护邵大帅的人。 基本盘,就是这么来的。 而基本盘慢慢扩大之后,也就不用特别在乎那些世家大族了,届时可以使用的手段更多。 高宗、武后两口子在地位稳固之后,三天两头找茬整治那些大族,让他们实力大减。不然的话,此时起兵征战天下的多半就是这些大族了,与其他朝代末年一模一样,而不是草根出身的武人。 再者,其实最顶级的门阀都很有眼色,萧遘现在就想明白了,打算断尾求生。 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人人都在受苦,世家大族就不能有损失吗? “既如此,我家亦有一些荒地,在郑县,似乎可垦田数十顷。”王卞无奈道:“华州三县,地方还是不够大,同州大一些,但多半也有限。这次来了这么多军士,已经到顶了,今后若再掳来百姓,怕是没法安置到同、华了。” 收揽关东难民,华州是第一站,自然人口暴增。这次又分得了几万河南府掳掠来的百姓,该州人口已有四五十万,大大超过土地承载能力。 “放心,丰、胜荒芜,地要多少有多少,今后就往那边发送。”邵树德说道。 丰、胜二州地广人稀,甚至可以用荒芜来形容,土地根本不是问题。 不过按照邵树德定下的政策,一户最多也只能有六十亩。 当初会州鼓励移民戍边,一户给一顷地(100亩),但现在也废除这个政策了,因为不再是边境了。 若丰、胜二州也不够分了,那就往河陇发送移民,这是大方针。 “下个月就要春播了,不能耽误。”邵树德又叮嘱道:“东征,不止这一次,华州之粮,甚为紧要。” “大帅,华州三县,若是无灾,今年或可产粮豆二百余万斛。”王卞又道。 邵树德大概估算了一下,感觉还可以接受。 渭北、华州二镇,一共有五个州,与关北、河陇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最主要的是人口较多,社会秩序未遭受颠覆性破坏,即便是巢乱那会,也没有彻底打破原有的利益阶层。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消化这些地方,自然要多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而作为一个样本消化完毕之后,如果效果确实不错,那么就可以推而广之。 关中,利益复杂得很呢。 第五十二章 京中 京师长安,繁华依旧。尤其是在关东财货转运进来之后。 渭桥仓转运院之外,从陕州运货过来的周四郎骂骂咧咧:“天天打,月月打,到处都是武夫,老子明年不送货过来了。” “周四被吓坏了。”有人哄笑:“谁愿意来呢?河北几个藩镇,如今也就两个愿意上供了。河南就宣武、淄青、宣义、佑国、奉国还在上供,再打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借故停了。” “停了也好。陕州转运院趁早关门,免了咱们的徭役。” “你想得倒挺美。届时多半把你送到硖石建堡寨,累死你。” “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越来越没人当回事。” 夫子们在唾骂,不想来,但各地士子还在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长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去年就来了,一直在四处行卷,游园聚会。 行卷是为了获得高官大佬的青睐。 国朝考试,一般是礼部侍郎主持,有时候考试前的最佳行卷对象便是他。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直接这么做,便是这么做了,诗集多半也会被退回来。再激烈点的,直接扔在门外。 你得懂得迂回! 游园聚会也很重要。这是造势的重要一步,你说你诗写得好,苦于无人识得,那就去参加各种聚会啊。吟诗作赋,只要质量过硬,多半能一炮而红。而名气大了,说不定就会传到哪位权贵的耳朵里。 再者,一些高官显贵也经常参加士人间的聚会,如果能趁机结识,那就再好不过了,省了很多事。 考试之前写个百八十首诗,然后挑选出一些精品,找机会行卷大佬,不会这招的,多半一辈子考不上。 “听闻杜相刚从汴州回来,途径同州,收了一堆卷子。”酒肆之中,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道。 在这里的,基本都是苦无门路行卷的士子。他们在地方上或许有点关系,能通过解试,但到了京城,实在无能为力,因此一个个牢骚满腹。 他们也不是真没才学,事实上州县考试没那么容易通过,肯定都苦读了多年,然后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兴冲冲地跑到长安来考进士。 有的人甚至还在藩镇幕府内干了不短的年头。家中小有积蓄之后,便带着钱财奔赴长安,一圆心中的进士梦。 藩镇幕职,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只有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匡扶天下,才是这些读书人的梦想。 “为何是在同州收卷子?”有人不解了,问道。 “听闻是灵武郡王邵树德转交给他的。有人给邵太傅行卷,他看完觉得文采斐然,于是交给杜相,杜相也觉得好,多半要给刘侍郎看了。” “邵树德一介武夫,懂什么诗赋?这么多年了,也没听闻他有什么诗名。这哪是行卷,是投效吧?”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懊悔,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条门路呢? 邵太傅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收复河陇陷蕃失地,讨伐田令孜、杨复恭这等祸国权宦,前年还派人大破泾师,解了长安被乱兵薄城的危难,在士人中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 不过再懊悔,怕是也来不及了,还有不到十天就考试了,根本来不及赶到同州再返回长安。 若早些想到此节,多写几首鼓吹邵太傅赫赫战功的马屁诗,说不定就被看上了,高中有望。 “听京中传言,杜相已经失势,他递过去的卷子,刘侍郎肯接?”又有人问道。 “怕是不接也得接,杜相只肖说这是灵武郡王转交的,刘侍郎就不敢说什么。” 刘侍郎就是刘崇望,曾经作为行营判官的身份跟随张濬一起西征。大败而回之后,被打发去监修国史。不过他兄长崇龟当了宰相,于是很快又起来,高升礼部侍郎,主持大顺三年三月下旬的科考。 “灵武郡王率军东出,连破朱全忠,应是天下第一强镇了,他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刘侍郎但凡还想继续干下去,就不得不屈服。递过来的卷子,全中多半不可能,但挑一些中了却有极大可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真连破朱全忠?” “这还能有假?” “河南兵还是能打的,说天下第一强军并不过分,邵太傅如何能赢?” 河南,那可真是多灾多难! 远的不提,光最近十余年,黄巢、秦宗权等贼人反复祸害,百姓被逼结寨自保,民间武风极盛,生生将一个人文荟萃之地变成了满是好勇斗狠之辈的地方。 天下诸镇,就没人不想去河南募兵的,就连邵太傅都募了不止一次,很显然比他的朔方之民更善战。 “如何赢不重要,而今陕虢镇确实已向他输诚,朱全忠多半是真败了。” “关中诸镇,多半已操于其手,未来若出点事,何人能救?”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闻者无不沉默。 一些人义愤填膺,一些人欲言又止,还有些人若有所思,或许,现在去杜让能府上行卷还来得及? 挑一些得意的诗作和文章,找巧儿裱糊装订一下,递到杜相府上?平时或无可能,但杜相此时明显是在为灵武郡王遴选人才,这便是机会了。 当年韩退之找郑余庆行卷,用的便是这招。 士子们再议论纷纷,此时杜府之内,则又是另一番风景。 “朱全忠似忠实奸,邵树德野心勃勃,此二人相斗,朝廷财计无以为继,如之奈何。”担任户部侍郎的杜弘徽也来了,一见面就叹苦,谁让他正管着钱粮呢。 杜让能仍然沉默不语。 “大兄?”杜弘徽话说了一箩筐,见兄长仍然不回话,有些诧异,便问道。 “三郎,为兄很可能就要被罢相了。”良久之后,杜让能叹了口气,说道。 “可是韦昭度要回京?”杜弘徽想了想后,问道。 韦昭度是西川节度使,但率数万大军围攻成都,迁延时日,始终不果,同时与东川节度使朱玫不睦。朱玫扬言,若要调东川兵助攻成都,须得让韦昭度去职方可。 朱玫的话分量很重,因为他已经快要攻灭遂州镇了,在剑南诸路大军中实力可排第一。 邛南节度使西门文通掩有四州之地,最近开始向东扩张,袭破眉、嘉二州,并与龙剑节度使赵俭在彭州一带展开争夺,此二人实力分排二、三位。 神策将李鋋、满存二人分据汉、简等地,实力衰弱,不值一提。 圣人已经同意韦昭度回京,虽然目前才刚刚离开成都,但重回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考虑到数月前户部尚书郑延昌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为朝廷解决财计难题,这下朝中便已有刘、崔、郑、杜四位宰相了,若韦昭度回京,肯定要走一人,而这个人大概率是杜让能。 “就是韦昭度回京任相一事。”杜让能长叹一口气,有些凄凉地说道:“本欲为朝廷效力,为圣人尽忠,奈何,奈何!” 几位时宰,滑州刘崇龟,为人不错,书画双绝,诗赋一道上也颇有造诣,而且为人精明,从政经验丰富。但或许是太精明了,感觉他最近就是在混日子,不肯出力,或许想出力也无处使,于是干脆明哲保身了。 时不时出席文坛聚会,潇洒自在。 贝州崔昭纬,心术不正,权欲极重,兼且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时常令杜让能感到心惊。偏偏圣人还对他十分信任,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郑州郑延昌,圣人提拔他就是为了解决财政难题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杜让能对此不是很乐观。今年又少了几个藩镇上供,可以想象,以后会越来越少,判三司、判度支就是火坑,谁进去都要短寿好几年。 “大兄,若朝中做得不顺心,不如学徐俞之,出镇外藩。”杜弘徽建议道。 “何处可之?” “岭南西道或可。”杜弘徽答道。 去年朝廷下旨,令武威军节度使(原湖南观察使)周岳移镇岭南西道,但周岳并未到镇,仍留在潭州。 邵州刺史邓处讷、朗州刺史雷满暗中结盟,共同对付周岳,他应是到不了任了。那么不妨让朝廷重新任命邕帅,这或许是个机会。 “便没有其他方镇了吗?”杜让能面无表情地问道。 杜弘徽一怔,兄长精明强干,怎会问出这种话? “夔峡李侃,一人身兼二镇,颇为不妥,或可得其一出镇为帅。然此辈是个什么性情,想必大兄也清楚,弟不建议兄长前去。” “武昌军杜洪,与襄阳赵德諲有隙,又暗助朗州蛮人雷满,李侃深恨之,欲发兵讨之,不妨召其入朝为官,或会答应。然兵荒马乱之地,非好去处。” “江西有钟传作乱,弟亦不建议兄长去。” “福建观察使陈岩病逝,岩之妻弟、都将范晖自封留后,与泉州刺史王审潮相争。” “浙东,罢了。” 杜弘徽说了一大堆,意思很明显。前两年朝廷还可任命南方诸多藩镇的节度使,也能收取赋税,但现在好像不太能任命节度使了,只能收税。再过些年,怕是税也收不到了。 岭南东、西二道,黔中,此三镇大概是如今仅有的能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的藩镇了,舍此之外竟无他处可去。 其实北方也有一个,那就是武宁镇。 朱全忠又上表朝廷,请时溥移镇。时溥应是胆寒了,想着留在徐州是死路一条,家族不保,也不想移镇了,因为没啥好去处,还不如入朝为官。 朝廷答应了时溥入朝的请求。 但事到临头,时溥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朱全忠这人狡诈无情,毫无信义可言,一旦离了徐州,搞不好要被朱全忠杀了,于是决定留在徐州顽抗到底。 朱全忠估计也有些郁闷。名声竟然还有这个作用? “出镇凉州如何?”杜让能突然问道。 杜弘徽先是一愣,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想到最近兄长在同州停留,收了一堆卷子的事情,似有所悟。 此举,莫不是在提前储备幕府班底? “兄长有此念多久了?” “不久,就在韦昭度回京消息传来之时。”杜让能摇了摇头,道:“事不可为,如之奈何,不如避祸而去。” “邵树德野心极大……”杜弘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京兆杜氏,数百年郡望,不能毁在我手上。”杜让能道:“方今天下,邵、朱、李三氏,实力最强。全忠居四战之地,克用局促晋阳,唯树德按剑关中,一扫群雄,数败全忠,虎视中原,形势可谓最佳。” 多的话也不用多说了。 京兆杜氏,两汉时有杜周、杜畿,晋时有杜预,国朝有上了凌烟阁的杜如晦,共出了九位宰相,文坛上还有杜甫、杜牧,可谓英杰荟萃。 值此鼎革之际,若不能有所作为,怕是要沉沦数百年,这是难以承受的。 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 当然杜氏也不可能全下注在邵树德身上。就像萧氏,也有人在辅佐全忠,甚至还看好过王重荣,萧遘本人又出任陇右节度使,为树德效力。 杜氏也有别的支脉,如何选择是他们的事情,与主脉无干,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等春闱结束,礼部春榜放出后再说吧。”杜让能最后说道:“为兄看中了一些人才,若能带去凉州,能轻松不少。” 第五十三章 钱、人 “钱大郎罪当流放,为何只有这几州可去?”京兆尹孙揆看着下属递上来的表单,很是郁闷,发牢骚道。 表单是法曹参军事自己编写的,此时闻言,便道:“明公,此乃惯例。今岁之流放犯人,尽数发往阶、廓、甘三州。” 阶州就是安史之乱前的武州,汉时武都郡。此时人烟稀少,萧条无比。 廓州是邵大帅征青唐时所获,蕃人众多。 甘州如今有些模样了,因为本来就有不少农耕的汉人、吐蕃、羌人,编户速度很快。 往河陇之地流放犯人,是当年邵大帅入京叩阙的成果之一。 不光关中往河陇之地流放,天下诸道有远流者,一样往河陇之地送,如果家属愿意跟随的,悉听尊便。 今年流放地是这三州,去年则安排到了凉、成、岷三州。 明年的话,就是鄯州、兰州,外加岭南、黔中。 宣宗那会,吴越也是流放目的地之一。当时边境抓获的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要么流放岭南,要么流放吴越。但随着吴越开发程度加深,现在再送流放犯人去那边生活,似乎有点便宜他们了,因此慢慢取消了。 整个大唐虽然藩镇割据,但司法体系仍然是全国性的。地方州县有人犯了罪,当流放,要不要判?如果要判,那么就按朝廷的指导意见来,留在本镇以内,那还叫流放吗? 教育体系其实也差不多。 天下诸道,州学、县学学子,以及广大没有入官学,但参加完地方上的考试后,获得身份的乡贡举子,下一步就得往长安聚集,参加每年一次的“国考”。 地方藩帅、刺史也非常认可进士身份,学历是值钱的,促成了大量人才聚集长安。 这些人里面,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家乡了,还有很多年老致仕后才回乡。上好的人才不为地方藩镇服务,为一个空壳子朝廷服务,甚至还可能被某些藩镇拐走,想想就挺让人泄气。 但没办法,士人的价值观就这样。人家是长脚的,你也没法拦。当年谢瞳奉朱温之名至成都行在,奉表降顺,天子让他当陵州刺史,谢瞳就高高兴兴地当了,都没随朱温去宣武镇,可见一斑。 除非来一个人,把朝廷折腾得快散架了,然后还要狠狠地摔在地上踩几脚,威严尽丧,可能才会让进士学历贬值,让士人们不再趋之若鹜吧。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还看不到这种希望。 去长安的士人,做官的途径还真不少,除了朝官之外,京兆府二十多县的县尉就是抢手货。另外,离长安不远的渭北、华州、泾原、邠宁、凤翔、朔方乃至陇右秦州等地,也是不少人的次要选择。 “惜乎,这些流放犯人,最终都落入邵贼彀中。”孙揆不情不愿地签字用印,长叹一声。 “明公,灵武郡王对朝廷还是挺恭顺的,今岁又献大量牛羊财货,贡赋不绝。如今朝廷,可不就喜欢上供的藩帅么?宰相判三司,整日被人催要钱粮,烦不胜烦,又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面得罪人家呢?”司法参军事其实是魏州人,考中进士后留在长安,属于最近十年内搬到长安的新士人家庭。 他的俸禄,可就指望着诸镇上供呢,京兆府周围一共有十个藩镇,其中九个是灵武郡王的势力范围,何苦得罪人家呢? 只要邵树德不称帝篡位或者试图控制朝廷,那么大家就可以继续合作。他不相信能打下偌大基业的邵树德会如此不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除了时不时索要些钱粮之外,根本不插手京兆府的事务,将这一百五十多万百姓丢给南衙北司,显然是有底线的。 “田参军可识此物?”长吁短叹一会后,孙揆从袖里摸出一物,置于案上,问道。 田参军瞟了一眼,道:“此乃银票,据闻可兑换银圆。按票上所述,可至同州坊市内一衙门取银,此衙曰‘清算银行’,可取五十枚。” “此为万年县一商徒所有,欠了榷酒钱若干,情急之下,拿此物来抵账。”孙揆说道:“他欠了朝廷的钱,但朝廷只得到了一张纸,要想将纸变成钱,还得去一趟同州,岂不是说邵贼把钱拿走保管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田参军一想还真是。若关中商徒人人都这么做,灵武郡王还有必要占领京兆府吗? 名声不用坏,却还尽得好处,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田参军,若朝廷用此物给你发俸禄,你要吗?” 田参军摇了摇头,道:“下僚家中负担甚重,可用不了这等只能看不能吃之物。另者,几百缗钱呢,下僚也用不了这么多,除非购置宅院、别业。” “可我听闻有人要。”孙揆面色凝重地说道:“京中有人献礼,大车铜钱、绢帛太扎眼,便随身携带银圆票,私下隐蔽行贿。此人名叫拓跋思敬,田参军可有印象?” “夏州坊间有传闻,拓跋思敬献女求荣,故做得好大买卖。” 孙揆看了他一眼。 京中朝官、京兆府地方官,看起来对灵夏之事都很关注,连这种关北逸闻都能知晓,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至少和北方来客有过接触。 “邵树德欲在华州、邠州、泾州再开坊市,专以银圆票交易。若京兆府商徒都被吸引过去,日后还怎么收税?”孙揆叹道:“京中坊市,榷税已然少了很多。再少下去,还如何编练神策军?圣人想要十万可战之军,而今才有三四万人,颇为不足。军士赏赐与百官俸禄,或只能得其一,唉!” 京兆府的商税,向来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不仅有本地商人的贡献,同时还有外镇商人提供的税款。 长安是政治中心,商旅络绎不绝。历史上韩建将圣人抓到华州,为其修缮宫殿,百官跟着过去,各镇商人、士子也纷纷跑去,几年时间竟然攒下了九百万缗的钱财,也不知真假。或有夸大之处,但应也差不了太多。 邵树德不想像韩建那样囚禁圣人,坏了名声,那么通过吸引各地商人到同、华、邠、泾四州坊市交易,也能分润很大一笔钱。而这钱,以前都是朝廷的。 “榷税减少,或是商路阻塞所致。”田参军说道:“陕虢、河南府连番大战,难以进京,唯有蓝田武关道、商山上津道还通着,商徒减少,榷税自然会少。” 孙揆点了点头,部分认可这种说法,良久后又道:“金商李详已经卧床不起,一如当年兴元府之诸葛爽,此镇,大概又要落入邵贼手中了。万一他有不臣之心,圣人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 兴道坊内,邵树德曾经住过的宅院已经换了住客。郑延昌成功拜相之后,便带着家人住进了这座宅子。谷 一道坊墙之隔的开化坊杜府内,杜让能一家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还没被正式罢相,因此朝廷提供的这座大宅还可以继续住着。 此宅,为建中年间吏部尚书沈传师花费三百万钱购得,大概占据了开化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咸通四年,其子沈询任昭义节度使时,军士作乱,全家灭门,宅子无人继承,便被朝廷收走。 旁边就是荐福寺,原隋炀帝在藩旧宅,后传萧瑀、襄城公主、中宗,最后无人愿住,遂改为寺庙。 杜让能站在阁楼之上,看着正在做晚课的寺内僧众,久久不语。 今日,他在麟德殿内面见圣人,谈了关东诸藩镇的事情。 李克用兴兵攻成德,大胜,斩首万余。幽州李匡威起兵救援,克用乃退,不过还是“大掠而还”。 圣人对李克用很感兴趣,觉得此人有忠义之心,晋兵又如此善战,或为“朝廷之福”。似乎早就忘了当初差点就发兵攻打李克用,图谋河东的事情。 杜让能只能详细解释了如今河东、河中两镇之间微妙的关系,圣人听后不悦。 崔昭纬在一旁添油加醋,言杜晓已任灵宝令,又提到了邵树德大肆抽调各州州兵,招募羌胡之众组建镇国军,守御潼关的事情,圣人心情更不好,对杜让能已彻底失去了信任。 崔昭纬还是很得意的。 事实上如果不能打消圣人对杜让能仅有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圣人追封的贤妃裴氏不但没死,还被邵树德掳回府中,日夜淫辱,因奸成孕,已经诞下孩儿。圣人若知晓,杜让能将一点机会都没有。 还好事情不用走到这一步。杜让能主动退了一步,请出外就镇,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算是彻底认输。 京兆杜氏,崔昭纬也不想过分得罪。杜让能既然愿走,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光要把杜让能挤走,刘崇鲁也得弄走! 听闻徐彦若出镇广州之后,运气太差,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迁延数月之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打发刘崇龟前往广州,接替徐彦若,是他下一阶段要操作的事情。 把这两人搞走,朝中就只剩韦昭度、郑延昌两个对手了,到时候再琢磨琢磨如何对付此二人。 杜让能对崔昭纬的想法洞若观火,但他懒得再说什么了。 刚刚在书房内,他给圣人写了一份表章,历数艰难以来国势的变化,并提出了“镇之以静、徐徐图之”的方略。写到最后,几要落泪。 但这多半无用。 崔昭纬拉拢了西门昭,数次与圣人密谋除北司诸中官,极得信任,恰是风头正劲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扳倒的。 眼看着长安将成为风暴中心,这时候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 可笑崔昭纬还想将刘崇龟赶走,事实上你不赶,他也要走了,如此糊涂之人也能弄权,这大唐的国运可真是…… “阿爷,刘相遣人传来口信,他喜啖荔枝,欲往广州逍遥,便先行一步了。”长子杜光义登上了阁楼,说道。 “赵邸官那边怎么说?”杜让能问道。 赵邸官就是赵光胤,朔方进奏院的进奏官。 “赵邸官言绝无问题,北司那边不会使坏,出镇凉州,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杜光义答道。 “京城这个烂摊子,我也管不着了。韦正纪从蜀中回京,怕是玩不过崔昭纬,郑光远多半也不行,他只有户部侍郎的器度和本事。” “听闻圣人欲拔刘崇望为相。” “他也不行。”杜让能摇了摇头,道:“真想杀了此贼,为国除一奸佞。” “灵武郡王已经离开了兴德宫,班师回灵夏了。”杜光义又说道。 这是必然之事,事实上走得都有些晚了。若换了那些跋扈的军士,长久见不到家人,搞不好都要哗变了。 “灵武郡王在等机会。”杜让能突然说道。 “金商?” “只是其一,还有河中。”杜让能说道:“克用以女妻王珂,这事情就复杂了,不知道灵武郡王会如何着手。” “说到王珂娶妻,儿听闻兰陵萧氏好不要脸,萧蘧之女萧氏出现在兴德宫,并且夜宿数晚,还有人看到萧氏与赵氏一起出外踏青。”杜光义听到这个八卦时很惊讶,继而大笑,今日又向老父说了起来。 杜让能脸色一僵,斥道:“息子整日便听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儿知错矣。”杜光义告罪道。 他是继承家业的长子,父亲还不让他出仕,在家中确实很无聊,有时候会听听此类趣闻解解闷。 “此番出镇河西,不要在长安留人了,全家都搬去凉州。”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关津 大顺三年三月二十九,邵树德在铁林军的护卫下抵达了延州延川县。 他特地找来了肤施县令吴融。 “子华可有新作?”让萧氏留在马车内照顾玉娘后,邵树德半途下了车,看着穿着一身绿袍的吴融,笑问道。 吴融当了延州首县县令,气度倒是沉凝了很多,再没以前那种恃才傲物的偏激模样。 “听闻大帅自洛州归来,倒有一首昔年的旧作,曰《过渑池书事》。”吴融笑答道。 “吟来。” “渑池城郭半遗基……” 邵树德静静听着,站在他身后的渑池令金索已是泫然泣下。 “这位是……”看见一位老者在自己面前垂泪,吴融也有些吃惊,询问道。 “延州延川令金索,本洛州渑池令。”老者擦了擦眼泪,拱手行礼。 吴融亦回了一礼。 “子华当百里侯年余,感想如何?”众人已经远离了主干道,行走在了黄河岸边,邵树德登上一处高坡,注视着大河对岸,问道。 “方知世事不易。”吴融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平日里想得很简单的事情,可一上手,却又发现没那么简单。” “能治理好一县,便有了做大事的基础。”邵树德说道:“方今天下征战不休,百姓流离,人才匮乏。我都在外使劲募人了,若本镇有合用之人才,自然不吝大用。” 吴融连连应是。 “今日将你找来,不是为了观赏大河风景。看到那队商旅没?”邵树德指着山下某处,那里正有数十匹驴骡驮载着货物艰难前行。 “大帅,此为河中商徒。”金索还不太清楚,但吴融还是知道的:“延州东北一百八十里至延川县(今县),又四十里至大河,有延水关。渡河至对岸永和关,东六十里至永和县(今县),又东六十里至隰州理所隰川县(今隰县)。” “又,延州东行一百二十余里至延长县(今县),顺延水河谷而下,三十五里至河岸另一处渡口,过河便是马门关。此关当蒲水入河处,在永和关之南、孟门石槽以北三十里。出关后,沿蒲水河谷走约七十里至大宁县(今县),又东北七十余里至隰川县。” “子华是下了功夫的。”邵树德称赞了一句,道:“延州东西向这些道路,有些破败啊,需得好生修缮一下。” “谨遵大帅之命。”吴融、金索二人一起行礼道。 渭北镇纳入统治时间不长,又有战争开支,地方道路系统破败。即便征发百姓修路,一般也以南北向的道路居多,东西向甚少。 延州的这两处渡口,邵树德都比较满意,因为对岸有关城,拿下之后,可以此为依托,保证大河两岸畅通,退路有保障。 但怎么说呢,这仍然是一项极为冒险的行动。仅靠一座关城,似乎还有些不足,必须将渡口也包括进来,外围再设几个堡寨,如此才能勉强支应。 渡河到敌人的地盘上征战,真的很危险啊,一旦失败,逃都没处逃了。 延州之外,通往河中的渡口还有几处。 渭北镇丹州及河中镇慈州之间,有孟门石槽。此处河岸极狭,如切开之石槽,传闻是大禹治水垒石导河之处。河水上下落差较大,悬水奔流如瀑布,鱼鳖不能游。 石槽下游,丹州义川县(今宜川)东八十里,黄河岸边有乌仁关,可渡河至对岸之采桑津。附近筑有一城,姚襄所筑,故名姚襄城,“西临黄河,控带龙门、孟门之险,周齐交争之地。” 这座城国朝曾置镇,目前大概已经废弃。 对一个统一王朝来说,姚襄城这种建在险要渡口的城池,委实没有必要。但对割据政权来说,又是争得你死我活的要地。 姚襄城往东五十里,可至慈州理所吉昌县(今吉县)。 乌仁关、采桑津/姚襄城以南,就是著名的龙门关。 同州韩城县(今韩城市)东北五十里有渡口,可至河对岸之龙门关。此关为国朝中关之一,极险峻。出龙门关,东南二十余里可至绛州龙门县。 若对岸有人接应,渡河易如反掌。 龙门关以南,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津关三城了,建有浮桥,为河东、河北西入关中之第一锁钥。 也就是说,从渭北镇渡河至河中,共有五处渡口。如果能搞定绛州,大军渡河就会安全很多。 “多多修缮东西向道路,要尽快,我有大用。” “遵命。” 将两个老男人打发到一边后,邵树德又到马车旁,牵着赵玉的手,将她扶了下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萧氏亦在一旁搀扶着。 “看,对岸就是河中了。”邵树德指着夹河对立的两座关城,道:“河水滔滔,山势险峻,素为兵家重地。” “大王眼里只有打打杀杀,妾觉得商旅渡河,络绎不绝,两岸百姓尽皆开颜,却更添人间烟火气。”赵玉挺着肚子,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皮裘,笑道:“河中王家怎么就得罪你了,非得夺人家基业?” 邵树德语塞。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亲兵搬来了一具胡床,邵树德搂着赵玉坐下,道:“王重盈教子无方,王瑶私下里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 赵玉无奈地捏了捏邵树德手,大眼睛里既有笑意,又有忧虑。 “放心,会选好时机的。王重盈最近开始整顿部伍,加强操练,应是感觉到危机了。”邵树德又说道:“昔年王重荣还在时,河中军还是能打的。正面与黄巢大军血战,能动摇其阵脚,给李克用之沙陀骑兵找到机会。但时过境迁,又是内部争权,怕是没这么能打了。王珙死后,王重盈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机会应不会太远。” “王珂是李克用女婿,晋阳焉能坐视?” “征战,哪有不冒风险的?便如我用兵,素来谨慎,可若着意找寻,依然有漏洞,还是有风险。机会出现时,若不把握住,还不如抱着玉娘躲在灵州,终日生孩子。” 赵玉终于顶不住这番话了,轻笑着摇了摇头。 萧氏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嫉妒。 大王对赵氏,颇为宠爱,对自己,却一点不怜惜,甚至可以称得上粗暴。兴德宫那几晚,与其说是宠幸,不如说是享用、玩弄。 萧家天之骄女,琴棋书画,诗赋歌舞,哪样不精通?从小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在这上面,痛苦的学习过程,她甚至都不想过多回忆。 人又长得貌美,求娶者怕是能排满朱雀大街。哪怕随父远去河渭之后,依然有人上门提亲。 可到了兴德宫,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解了衣裳,跪在大王面前服侍他。 正自怨自怜间,突然一阵大力传来,被邵树德抱入怀中,坐到了他左手边。 赵玉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地方。 与萧氏交好,是她本人的想法,也是家族的想法。 人老色衰,便是大王再念旧情,恩宠还能延续几年?生完这个孩子之后,颜色怕是更加不堪。府中姬妾,她与封氏姐妹算是年岁较长的。英雄白头,美人迟暮,自古无人能逃。 郡王府中,各大家族削减了脑袋往里塞年轻貌美有才气的女子,都摸准了大王的喜好。 萧氏女,从小就是按帝姬的标准培养的,身段婀娜,善歌舞,能书画,辨琴音。初来兴德宫时,还带了一卷自己写的诗集。 字迹娟秀,诗歌绮丽,颇似齐梁绮艳诗,据说和韩冬郎学过数年。在这般貌美才女面前,大王最是把持不住。 “大王终日学诗,可有所得?”看着滔滔大河,赵玉笑问道:“黛酿工于诗词,不妨让她品鉴品鉴。” 邵树德愕然,张大帅灵魂附体,差点就吟出来。 想当年,张宗昌也是请状元教他认字写诗,水平大家都知道。 邵大帅请府中姬妾教他写字,也与封渭、黄滔、韦庄学过诗,但总觉得他们的诗歌路数不太对,太婉约了,学不来。 憋了半天之后,苦思冥想之下,竟然还记得一首,便看着气势磅礴的大河,吟道:“倒泻银河事有无,掀天浊浪只须臾。人间更有风涛险,翻说黄河是畏途。” 赵玉看了邵树德一眼,萧氏也有些惊讶。 这诗没用华丽的辞藻,也无什么故作高深的典故,只是直白地说了一件事,难道真是大王写的? 邵树德的脸皮已被风沙雨雪打破得看不出什么,只是“自谦”道:“偶有所得,今晚还需向二位娘子请教。” 萧氏身材匀称,但身上前后两处地方却很硕大,赵玉怀着身孕,自然只能向萧氏请教了。 萧氏听闻后,也不知道是真害怕还是怎么着,身子条件反射地一颤,更激起了邵大帅的欲望。 正调笑间,亲兵十将陆铭前来禀报:“陈副使来了。” 陈诚很快便至,气喘吁吁道:“大帅携美登山,尽览大河壮丽,殊不知我等还在与北司中官磨嘴皮子,累!” 邵树德大笑,道:“黛娘,速去准备茶水。陈大郎乃我心腹,便如家人一般。” “使不得,使不得。”陈诚连忙道。 萧氏已经起身,行礼道:“素闻陈副使有诸葛之智,王佐之才,战阵之上妙计频出,功业之大,不输军府诸将。只是茶水罢了,请君稍待。俟后有暇,妾亦可在此抚琴,就此大河盛景,为大王和陈副使消乏。” 说罢,便离去了。 陈诚悄悄观察了一下邵树德的脸色。 萧氏献女之前,可是与他私下里谈过的。大王身边的羌胡女子有些过多了,折家的势力也有些大,须得平衡一下。看大帅的意思,似乎对此默许了,这便很好嘛。 做大帅的,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你献女上去,人家还不一定收呢。大帅既然享用了,那么定然是有自己的考虑。 “大帅,有两件事。刘季述亲来,言时溥数月前暗遣长子带三千人入朝,绕道兖、郓、魏、潞等镇,现已至绛州。朝廷原本不知,今刚刚知晓,朝议纷纷,争论不下。有人想得到这支精兵,有人怕得罪全忠,悬而未决。” 数月前?邵树德暗暗推算了下时间,岂不是刚刚大破朱全忠,俘斩万人,虏获大量百姓、钱粮西归没多久?看来消息很快传到了东边,二朱、时溥对这场战争很关注啊! 都知道如今全忠进不了关中,那么生死存亡之际,遣一子入朝,或为保全家族血脉的绝好方法? “让时家大郎速速赶来延州,我在这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陈诚应道:“第二件事,金商李详已不能外出视事,月余前召诸将入寝室,请众人拥其子李柏为金商节度留后,并遣使奉表至长安,说明此事。” 李详…… 邵树德的思绪一下飘到了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 当时李详一身戎装,笑语晏晏,王遇立于其后,威武不凡。 李柏,当年好像还是个军将,在李详身边像影子一般,那么不起眼,如今竟然要当留后了。 “李详与我有旧,故人之子,定当照拂。”邵树德说道:“他叫我一声世叔,我便保他富贵又如何。” “大帅,金商如此重要,何不让李柏移镇,趁机夺占其地?”陈诚突然建议道。 萧氏端着茶水走了过来,给二人倒上茶。 陈诚谢过之后,又道:“夔峡李侃,如今看来也无甚本事,只得夔峡数州。荆南大镇,纷纷割据,力不能平,不如让李柏去江陵,任荆南节度使。” “不是很妥当。”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回去后,都虞候司诸将议一议,拿出个方略。” “遵命。”陈诚想了想,确实不是很厚道。李柏在金商穷是穷了点,但相对安稳。荆南固然相对富庶,但李侃那么好说话?另外,这老头的身体也太好了点吧,居然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当然李侃也压根控制不了荆南。蛮人雷满,占据了南部的澧、朗二州,与湖南周岳厮杀不休。李侃要想控制此镇,还得发兵讨灭雷满。 谈话间,赵玉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竟然睡着了。邵树德解下披风,细心地盖在她身上。随后手抚剑柄,站在高崖之上,眺望着对岸的景色,道:“接下来,重点就是河中、金商,具体如何行事,还得从长计议。” 第二章 包围网 三月底的横山,寒意渐渐褪尽,和煦的春风从远方吹来。 驿道旁栽种了大片柳树,枝条在春风中飞舞。柳下盛开朵朵野花,鲜艳喜人。 时瓒带着十余随从奔驰在通往延州的通衢大道上。 路边有酒家,时瓒腹中饥饿,便带人走了过去。 天色慢慢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然漂起了濛濛细雨。 细雨涤荡了花叶,清理了暗尘,浸润了农田,滋养了大地。 这是好雨! 时瓒站在路边,看得很出神。 层层叠叠的丘壑之中,到处飞舞着如牛毛般细小的雨丝 现在的徐州,应该也下起春雨了吧?只可惜,民失稼穑,没法耕作。 部将徐汶递了端了一大盘肉到外间,时瓒不再呆看,坐了下来狼吞虎咽。 “这是牛肉?”时瓒吃了一口就尝出来了。 “牛肉。”徐汶吃得满嘴流言,只含糊地回了一句,继续闷头享用。 中原哪那么多牛肉给你吃,也就地近草原的地方才能吃,,但也不可能常吃,否则幽州、河东早就遍地牛肉馆子了。邵树德治下,民户一定也养了许多牛,不然不可能如此泛滥。 小店应开了很久了,石阶两侧都长满了青苔。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上冲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一只狗从远处奔回,见到大群陌生人,呜咽一声掉头而去。 时瓒笑了一下,随即敛容,因为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大帅在东城给你等置办了酒宴,没想到半途在此吃起饭来了。”来人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好,时瓒不以为意,在袍服上擦了擦手后,起身行礼道:“敢问可是朔方军校?” “速速吃完赶路,大帅在延州城等着呢。”来人摆了摆手,道。 他身后还有数十军士,皆下马立于一旁,在雨中默默等待。 对这些徐州军士,他们是有怨气的。若不是这些人的突然到来,大帅多半早带着铁林军回灵州了,大伙也能及早见到家人。 大帅是不能责怪的,那就只好迁怒徐州人了。 “起身,出发!没吃完的带上。”时瓒也不废话,立刻下令。 随从们纷纷应命,不一会儿便收拾完毕,上马出发了。 数十骑沿着驿道快速北上。 风越吹越大,道路两侧村庄内未锁严实的柴门在风雨中摇来摇去。 田间农人穿着蓑衣,忙忙碌碌。 水鸟栖息在芦苇丛中,欢快鸣叫。 小河之上,一叶扁舟驶过,满载粟米柴禾。 很快,延州五城巨大的城郭出现在他们面前。 …… “十日浇灌功,不如一场雨。”邵树德在馆驿内睡了一个午觉才起来。 替赵玉掖了掖被角后,邵树德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袍服,来到了书房。 “大帅,时瓒来了。” “让他进来。” 亲兵仔细搜查了下时瓒全身,确保没有私藏利器之后,将他引了进来。 “泗州刺史、徐州三宅指挥使时瓒见过灵武郡王。”满脸愁容的时瓒只瞟了一眼邵树德,便行礼道。 邵树德安坐不动,道:“时衙内坐下吧,上茶。” 时瓒也不推辞,直接坐下,这次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看着邵树德。 “徐州有多少粮?”邵树德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才是核心问题。 文德元年的吴康镇之战,时溥率七万步骑迎战,结果惨败,主力已被击破。 第二年的吕梁之战,徐州残存的精兵再遭庞师古大破,从此注定了败局。 之所以还没被灭,主要是徐州兵已经胆寒,采取了相对务实的以守为主的策略。 进攻和防守,当然不是一回事。 即便是邵树德来评价,敢于进攻的军队哪怕胜率低一些,也比只会防守胜率较高的军队强。 两者对士兵、将领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徐州主力覆灭,残兵败将只能防守。但这又有何用?百姓没法种地啊。 军粮吃完之后,去周边乡下征粮,如果征集不到,还能守下去? “回灵武郡王,当可坚持半年以上。”时瓒回道。 “半年之后呢?” “或可趁汴军不备,去周边征粮。” “这不是办法。”邵树德摇头道:“即便远在灵夏,我亦听闻徐州年年水灾,战乱不断,百姓亡散者十之六七。纵有余粮,收集不易,亦会逼死百姓。” 时瓒心中有些不服,但又觉得此话不假。 不服的部分在于徐州还能继续守一段时间,如果能从百姓那里劫掠到更多的口粮,一年都不是问题。 而且百姓粮食被抢走后,还可以拖累汴军。 他之前看到过朱全忠散军粮救济徐州百姓,而散了军粮,必然加重后方负担,消耗更大。 但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会败,或早或晚罢了。 “听闻杨行密遣人在淮南恢复生产,或可与其结盟,借得粮草。”邵树德说道:“今岁我军亦会时不时东出,牵制汴军。时司空是明白人,当知道怎么做。” “灵武郡王怕是还不知道。”时瓒艰难地说道:“某离徐之时,家父已定下计议,雪化后便遣将南下,攻淮南之地,掳掠军粮、征集兵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什么?”邵树德霍然起身。 时瓒无奈苦笑,不说话了。 邵树德也笑了,气极反笑。 军头就是军头,这脑回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淮南无主,杨行密即便在与孙儒交战,但也派了人到江北,抢占地盘。时溥你倒好,居然南下劫掠,这是觉得杨行密好欺负啊。 但杨行密收编了江北大量蔡兵,战斗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时溥手下这帮残兵败将,还真不一定搞得过人家。 但这其实不是重点。 重点是不该结好杨行密吗?杨行密是有眼光的,他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肯借粮,时溥开口的话,未必讨不到,何必搞成这个样子? “时司空前些日子已同意移镇,今又反悔,泗、濠二州可有动静?” “回灵武郡王,泗、濠二州应无问题。” “说实话!”邵树德提高声音,说道:“徐州危在旦夕,这会可不是掩饰的时候。” 书房内的邵氏亲兵全都看着时瓒,目光灼灼。 时瓒顿了一下,便道:“泗、濠二州有些不稳,或会借口家父已移镇,降全忠。” “将陈副使找来。”邵树德吩咐道。 陈诚是节度副使,这个职务是藩镇首席幕僚,铁林军时代,只有四千众,当时军中仅有的数十文职人员便归陈诚归。 赵光逢的幕职是随军要籍,本官则是泾原节度副使,是军中第二号幕僚,二人各管一摊子事。 陈诚很快来了,甫一进屋,看到邵树德站在那里,便上前行礼。 “陈副使,遣人往长安走一趟,请朝廷即刻发出重任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徐镇的正式称呼)的诏书,昼夜兼程,前往徐泗诸州。” “遵命。” “时衙内,可有心腹之人可堪信任?”吩咐完之后,邵树德又转过头来,问道。 “有。”时瓒不知道邵树德想做什么,下意识答道。 “或还要回一趟徐州。”邵树德说道:“陈副使,此番往徐州传旨,宜派中官韩全诲为使。” “韩宫监有勇有谋,实宜任此职。”陈诚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要派信得过的人到徐州插手当地事务,扭转局面。 “有些话,提前和韩宫监说清楚了。” “遵命。” 韩全诲从蜀中溜回来后,日子不好过。数次向邵树德表忠心,请到朔方为监军。 邵树德没答应。丘维道是老人了,最近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听闻要修仙。邵树德懒得管,监军院内各项用度一概不缺,逢年过节的赏赐从来少不了监军一份,私下里还给了不少馈赠。前来投奔的丘氏族人,有才的给官做,有勇力的募入军中,真真履行了同富贵的承诺。 韩全诲想来朔方当监军,你把丘维道置于何处? 不过此番他若是能立下功劳,也不是没有好去处,全看他如何表现了。 时瓒一直到晚间才离开驿馆,出门之后,汗已透背。 “衙内,如何?”徐汶上前问道。 “我等继续等长安消息。”时瓒的情绪不是很高,道:“灵武郡王野心极大,竟然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 “如何个包围法?”徐汶追问道。 “到那边去说话。”时瓒牵着马儿,走到远处一棵大槐树下,一边避雨,一边说道:“灵武郡王让朝廷火速派出天使,追回前旨,重任我父为节度使,免得给一些人口实,降了全忠。” 按制,委任某人为节帅,天使要先去理所,当着即将军府诸将、监军院诸僚佐的面,宣读圣旨,授予旌节。 理论上来说,事情到这一步还没完,还要去各属州,州刺史出迎,再宣读一遍圣旨,如此算是走完整个流程。但如今这个时节,一般就走完第一步,后一步就不一定了,有的走完,有的没有。 泗、濠二州,你说他们对时溥不忠心吗?这或许冤枉人家了,陪你出兵,陪你打仗,今年是与朱全忠开战的第五年了,打得如此惨烈,大伙很够意思了。 但确实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降与不降,只在一线间。时溥同意过移镇,事到临头又反悔,这或许会成为促使二州投降朱全忠的微妙因素——有了个说服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不是我不忠,是朝廷有旨。 “朱瑄、朱瑾那边会怎么做?”徐汶突然问道。 这俩老哥,现在也是徐州的难兄难弟了。唇亡齿寒之下,互相救援,但结局多很惨淡。 “多半要派人的。方才灵武郡王问朱瑄、朱瑾二人有何荣衔,这大约是想给他们升官了,甚至是晋爵。如此,便要派天使前往兖、郓宣旨了,鬼知道去的是什么人。”时瓒说道:“我看这朝廷,就是邵树德的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那不管了。我等入朝,怕是也没甚意思。” “衙内,司空让你入朝,是为了保住时家血脉。”徐汶道。 时瓒沉默。这次入朝,他把妻儿都带过来了,确实没打着回去的念头,这也是父亲的要求。 “嘭!”时瓒一拳擂在槐树树干上,咬牙切齿道:“只要邵树德能攻杀朱全忠,我便是给他当狗又如何?他想杀谁,我便杀谁,甚至天子都杀得,只要能灭了朱全忠。” 徐汶听了大惊失色,忙道:“衙内慎言。此番入朝,三千徐兵皆唯衙内一人是从。但万事须谨慎,时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万勿自暴自弃啊。” “我晓得。”时瓒长舒了一口气,道:“该隐忍时会隐忍。” 第三章 勾连 大军离开延州,进入绥州。 其实邵树德想常年蹲在陕州,一直996盯着朱全忠、李克用来着。 但这不是玩游戏,晚唐风气如此,军士们要见到家人,不然不开心。不开心战斗力不行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会搞得大帅很不开心。 大头兵们人权太好了,坑! 还喜欢多嘴怪话,喜欢串连鼓噪,喜欢邀赏请功。 建中之乱时,前去平叛的泾原军抵达长安,朝廷的供应其实是足的,但菜色不太好,据闻只有糙米和蔬菜(“饭菜粗粝”),让军士们极为火大,再加上没有其他赏赐,便成了造反的导火索。 讲真,换在其他朝代,大头兵们吃饱饭就可以了,还有嫌弃粗茶淡饭的? 但我大唐自有国情,么得办法。 抵达龙泉县后,邵树德下令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带着部队先回灵州,军士们欢声雷动。 邵大帅只能苦笑。 他打算在绥州停留一些时日,这是他的起家之地,他想多看看。 绥州已经开始了春耕,种的是粟米和春小麦。 水浇地种麦,旱地种粟,多年来一直如此。 绥州刺史名叫李昌远,刚刚上任,从朝中投奔而来,之前任起居郎,转翰林学士。没想到连这个也不想做了,经杜让能推荐,得授绥州刺史。 杜让能在信中称他“魁梧博厚,宽裕温良,蕴是粹和,发为符采”,又“韬经济弥纶之望,为言语侍从之臣”。 对此邵树德只是笑笑,此人在杜让能的夹袋排序虽然不低,但肯定不靠前,不然绝对带去凉州了。 李昌远新官上任,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带着州府一干人“躬耕”做表率。 四月十四日,赵玉在绥州产下一女,邵树德大喜,当场取名“采薇”。 十六日,杜让能一行人的车驾抵达了龙泉县,邵树德将其迎入县内。 “听闻灵武郡王有弄瓦之喜,老夫在此恭贺了。”杜让能穿着便服,皓首须髯,风度翩翩。 邵树德却觉得杜让能的白发变多了,以前是黑白夹杂,现在几乎全白了,看来这阵子心力交瘁啊。 “杜相跳出是非圈,亦堪一贺。不如今日置酒饮宴?” “罢了,老夫不胜酒力,恐要出丑。听闻石佛寺甚雅,不如前去饮茶?” “可。”邵树德道:“便去石佛寺。” 他知道杜让能肯定有话要说,挑个清净高雅的地方,好一抒胸臆。 邵树德招来萧氏,让她知会赵玉一声。 萧氏应允后,上前给杜让能行了一礼。 “已是多年未见贤侄女了,萧相可好?”杜让能看着出脱得愈发漂亮的萧黛,笑问道。 “阿爷在河州,尝言清静无为、平安是福。每日闻山中鸠鸣,赏村边杏花,听泉音缭绕,享园中瓜葵,惬意安乐,甚为舒心。”萧黛笑答道:“贤叔去凉州,亦可多看看那七里十万家之盛景,城头弯月、断肠琵琶,妾也只在书中闻知呢。” 杜让能笑了,见邵树德已经走远,低声道:“贤侄女才貌双全,自可得千般宠爱。老夫有一言,听过便算。灵武郡王是念旧情之人,切勿争。争,未必有效,不争,或收奇效。” 说罢,便离开了。 萧黛又行了一礼。 这段日子,赵玉有孕在身,除偶尔有个把侍女侍寝外,大部分时候是她一人服侍,夜夜承恩,雨露浇灌,本还有些小心思,现在一想,确实操切了。 车驾很快进到了石佛寺之内。 僧人忙着去碾茶,邵树德与杜让能相对而坐。 “老夫离京之时,听闻朝廷欲晋朱瑄为鲁国公、朱瑾为郯国公,此或为灵武郡王之手段?” “小小名爵,朝廷难道不允?” 杜让能轻笑。 好一个“小小名爵”!确实,朝廷滥封名爵,虽多止于一代,但确实滥了。现在郡王已经不太能满足一些大镇藩帅的胃口,再下去是什么?尚书令敢给吗?亲王是不是要封? “老夫亦知此举意在全忠。”杜让能道:“如今敢问灵武郡王,可知全忠用兵,最大优势在何处?” “兵精粮足,运兵运粮耗费低。”邵树德说道。 河南道,虽不如河北富庶,但却是国朝排第二的经济重镇,人烟稠密,钱粮多是肯定的。 国朝初年,河北既富裕,又能打,到了这会,河北富是富,但却没有河南能打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人家被各路人马祸害得那么惨,安史之乱后战火就没平息过,淄青、淮西这两大烂疮,一直刺痛着大唐的神经,不得不调兵平叛。及对河北、山南用兵,也需河南藩镇出力。 也就是说,在其他地方百姓休养生息,生活相对安定的时候,河南一直动荡不休,军事化的动员极其频繁,百姓一遍又一遍接受着战争洗礼。 到了后来,黄巢、秦宗权等人闹来闹去,让河南百姓的武风、组织度、狠劲又上了一层新台阶。邵大帅也很喜爱河南兵,一有机会就去招募。即便出于不想用自家灵夏丁口的原因,但如果河南人不能打,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能打,还有钱,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东西,在河南这块地方怪异地结合在了一起。 “兵精不精老夫不懂。但运兵耗费低是真的,灵武郡王能看到此点,颇为不凡。”杜让能先恭维了一句,又道:“艰难以后,刘晏主持漕运,中原水系四通八达,以汴水、淮水为基,淮汴水路至山南、淮南,沟通江淮;淮颍路至淮西,沟通忠武军乃至佑国军;淮泗路直下徐州,通达兖州。其间更有蔡、涣、涡、汝、伊、洛等河流纵横其间,有沟渠连通彼此,全忠至今仍遣人清淤,皆可通船运。” 简而言之,朱全忠的地盘,从西边到东边,从南边到北边,航运发达,运兵运粮,数日可达,成本还非常低廉。 人家的兵也不差,钱粮比你多,内线作战,调动方便快捷,成本还低。没有走两千里地打仗这种极其动摇士气的事情,再一坚壁清野,限制你骑兵的活动范围,他还有船运,你粮道都抄截不了,打起来必然处处憋屈,烦躁无比,感觉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灵武郡王去岁出师,老夫也找人问了,症结便在补给。”杜让能道:“单靠渭北、华州,是支持不了多少人马东进的,势必要从灵州运粮草南下,那么河东、河中二镇便至关紧要了。若无把握攻灭,最好不要动用武力,或可附庸之。机会只有一次!” 邵树德对杜让能如今的态度有些惊讶,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附庸河中,确实也是他的第一选择,一旦动用武力,事情就复杂了。李克用插手后,战场上胜负不谈,他在上游的岚、石等州使用各种手段,截断黄河水运就够恶心人的了。 杜让能的话,其实还有一个隐含意思没明说,那就是打朱全忠是错的!该打河东!谷 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朱全忠未来会怎么发展,他只知道朔方、河东连成一片,两千余里黄河成水运通途,不再受人威胁,然后从泽潞、陕州两路出兵,山南东道再出偏师,拉上其他方镇,一起攻河南。 “杜帅还是客气。”邵树德笑道。 其实没什么对或者错的。 想同一时间只一线开战,那是理想情况,适合西北那种单纯低端的环境。到了中原,还如此奢望本就不应该。 李克用那种冲动型的不谈,朱全忠绝对是有自己的战略规划的,但他依然免不了几面作战。与之相比,朔方军已经轻松多了,就一面有敌。 更何况,这本来就有假道灭虢之方略的一部分,东出之战果,何止杀的那些汴兵、掳掠的那些百姓,陕虢二州才是第一战果。 杜让能在绥州待了数日,随后便与家人一起,西行沿着夏、宥、盐、灵,前往凉州。 邵树德亲自送行数里。 老头这是给了个“隆中对”么?难道已经不“爱”朝廷了? …… 韩全诲带着人马离开了长安。 他在渭桥仓登上了一艘漕船,顺着渭水直下,很快抵达了渭口。 这里有转运院,漕船多在此集中。 “为何不直入大河?”韩全诲身边带着数十随从,两百神策军卫队,个个盔甲鲜明,卖相极佳。 转运院主官转运使看不起韩全诲,但也不敢得罪他,只能答道:“韩宫监,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例来如此,漕船型制不同。关东钱粮,自汴水运至河阳河阴县后,用河船转运至陕州,再陆路输往渭口。” 韩全诲有些失望。 “罢了。中流砥柱那一段,行船我亦不愿。去关西驿,换马!”韩全诲大手一挥,道。 关西驿当然没有这么多马匹给他们换,但邵树德已有吩咐,军中会给予他们方便。到关西驿的时候,直接领两百多匹马,然后一人双马,从潼关渡河至风陵渡,走河中、昭义、魏博这条路线前往兖、郓、徐三镇。 是的,韩宫监抖起来了,这次三镇都是他为正使,一个个宣旨过去,绕一大圈。 当天下午他们就渡过了黄河,随后一路紧赶慢赶,数日后抵达了绛州。 从这里往东,有沟通晋、绛与泽、潞间的大驿道,即乌岭道。 使团宿在驿站。当天晚上,绛州刺史王瑶设宴招待。 酒过三巡之后,王瑶“不胜酒力”,到房间内休息。 半晌之后,一人也匆匆而至。 “王使君。” “封使君。” 二人相对行礼。 沉默了一会后,王瑶最先沉不住气,问道:“灵武郡王可带来什么话?” “大帅让王君稍安勿躁。”封渭看着这个急躁无比的男人,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降低了一层,道:“王公尚在,此时便欲相残耶?” 王瑶闻言点头,但还是抱怨道:“我父竟不欲传位亲子,是何道理?” “绛州兵马,可都能牢牢掌握?” “自能掌控。”王瑶信心十足地说道。 他与王珂是两类人,非要比的话,可能跟接近已经死掉的王珙,只不过没他那么勇武、残暴罢了。 王瑶依然还是个武人,对军队的掌控肯定不是王珂那种人能比的。 但是,他也只能掌控绛州一地。河中府、晋州、慈州、隰州等地的军将表面上与他关系不错,但谁知道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维持个表面客气罢了。 “王帅身子骨如何?” “大兄过世后,一夜白头,形容憔悴。” 封渭不太好意思问王重盈还能活多久,但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本来就有病在身,正常休养的话估计还有好几年可以活,但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打击,还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 听闻上次强撑病躯,甘冒严寒风雪,至墓前血祭儿子,回来后就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个把月才起来。到现在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到军府视事的次数少了很多。 “王使君,军府诸将、幕府僚佐,多走动走动吧。”封渭提醒道:“你是王帅之子,即便被人发现勾连将佐,王帅如今这个样子,顶多呵斥两句,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就两个成年儿子,王珙死了,难道再把王瑶逼死?为侄儿铺路? 王重盈若真能如此,封渭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封使君所言极是。”王瑶顿了顿,又问道:“灵武郡王真许我当蒲帅?” 封渭板起脸,道:“我主言出必践,说让你当蒲帅就当蒲帅,勿疑。” 王瑶这才安心。 “幕府判官封充、晋州别驾封衡、河中军校封藏之,皆可多加联络。”封渭又道。 封充,前国子监大学博士封翰卿之子,母渤海高氏,祖母崔氏,本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为妻,在幕府任判官。 封衡,前京兆府长安尉封茂卿之子,妻河东薛氏,任晋州别驾已三年。 封藏之,前左拾遗封挺卿之子,与兄长们不一样,作为幼子的他弃文学武,在河中府任偏裨牙校。 王瑶一听大喜,继而心中暗忧。 这些大族,封氏、薛氏、裴氏、王氏,势力盘根错节。或许没人爬上高位,光彩耀眼,但地方上的潜势力惊人,谁知道他们的人脉圈子连到何人? 王瑶小心地收起这些忧虑,面上笑容灿烂,道:“有封氏相助,大事济矣。” 第四章 使团 韩全诲好像不务正业,明明身负皇命,却在绛州停留不短的时间,终日饮宴。好不容易走了,在晋州时又因为馆驿接待不下他们这两百多人,四处吵闹,让人颇为不齿。 若天下都这帮人在掌权,那大唐可就真的完了。 封渭早早离开了绛州,化装成商徒,悄悄到了闻喜县。 裴禹昌遣仆人将其唤入府中,随后直接引到后院书房。 “希叟好大的胆子,好好的刺史不当,跑来河中干这等阴私之事。”裴禹昌捋着下颌的胡须,笑道。 “世叔何故笑我。”封渭苦笑了下,道:“还不是为了家业奔波。” 封渭现在已经不是绥州刺史了,那个职务给了李昌远。不过此番事成回去之后,多半会谋得个好差事。 “封氏也是够大胆的。”裴禹昌哼了一声,道:“就这么看好邵树德?” “如今这形势还看不明白么?”封渭答道:“即便东出不顺利,至不济也是割据一方的格局,这便值得下注了。” “我看不然。”裴禹昌摇了摇头,道:“封大郎竟是老糊涂了。邵树德纵有千般好,文治武功皆有可观之处,然有一个致命缺陷。他无家族,孤身一人!” “邵姓,在丰州亦只有一家一户,显然是当年流放偏远军州之后裔。”裴禹昌继续说道:“老夫遍查档籍,唯有垂拱年间越王贞事败,配流丰州之五千口中有邵姓军校一人,或为此人后裔。然树德无兄无弟,亦无族人,孑然一身,诸子年幼,一旦身死,家业定为外姓所得。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危若累卵,封氏过于操切了。” 封渭闻言一笑,道:“既如此,世叔为何还接我入府?直接送我去见王重盈不就行了吗?” 裴禹昌一窒,道:“老夫不忍见贤侄遭剖心挖肝之痛罢了。” “世叔可知已当外曾祖了?”封渭心中窃笑,道:“贞一侄女正月已诞下一子,灵武郡王喜甚,遍赏诸军,取名惠贤。” 裴禹昌沉吟半晌,道:“‘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又云‘使王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灵武郡王如此取名,或有寄寓?” 这个——封渭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含糊道:“灵武郡王有五子,长曰嗣武,次曰承节,次曰勉仁,次曰观诚,次曰惠贤,或各有寄寓吧。” 他的从外甥叫邵勉仁,他难道敢瞎想?这些名字,都是对君王和贤人的要求,瞎想会害了自己,害了家族。 果然,裴禹昌听了这几个名字也暗自皱眉。 “封大郎是不是快死了,怎生吭都不吭一声?”裴禹昌在屋内走来走去。 封渭脸色有些尴尬。 家里长辈太要脸了。两位从妹,名门贵女出身,结果把从小教的都忘光了,一个未亡人,一个有夫之妇,屈身逢迎,侍奉武夫,先后生下一子二女,这让他们脸上如何挂得住。 “世叔,不是写过信么……” “哼。封大郎又要脸,还想要好处,真真是老滑头。”裴禹昌冷笑道:“封家那几个子孙这次都站在王瑶一边了?” “难道世叔还能站到王珂一边?”封渭故作惊讶道:“此人杀妻求荣,重重打了裴氏的脸,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是洗马川一脉的事情,与我东眷房何干?”裴禹昌勿自嘴硬道:“要出手,也得他们出手。” “世叔。”封渭加重了语气,不想再和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头绕圈子,单刀直入道:“东眷裴与我安邑封氏素来交好,同气连枝。灵武郡王并不欲夺王氏基业,他只是不喜李克用插手河中事务罢了。蒲帅仍然是王家的,所不同的是王珂还是王瑶罢了。并不需要裴氏做什么,只需在王重盈过世之后,发动人脉,拥王瑶为河中节度留后罢了,如何?” “克用若兴大兵而来,如之奈何?” “灵武郡王自然不会坐视,亦统军而来,会一会李克用。” 裴禹昌叹了口气,这对他们这些大家族来说,还是有风险。最好的还是两不相帮,待局势明朗之后,选择赢的那方依附,如此方是兴旺家业之道。 现在的世家大族,已比不得后汉末、南北朝那会了。 那会的世家,是可以拉出大军的,别人就是想动也要费一番手脚,这就有了谈的基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可现在,哪来的兵?国朝二百余年,世家日渐衰微矣,实力大不如前,实在很难下定决心赌。 “世叔,不妨换着想一下。若王珂为帅,晋阳势力会不可避免地延伸到河中,届时裴家真能保得住眼前这些好处?恐怕未必。”封渭决定再加一把劲,道:“那些粗鲁军头,可不会讲什么道理,说抢就抢,稍有不从,便喊打喊杀。与其那样,不如搏一把。王珂今日能杀发妻,明日便能诛裴氏,在武夫们看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灭了裴氏,还能有万般好处,财货、女子、田宅任取之,何乐而不为呢?” 封渭这话一出,裴禹昌有些触动。 他摆了摆手,说道:“兹事体大,某还得与族中商议。裴氏,不是那么容易倒的,王珂也未必敢做这事。” 封渭无声地笑了。 裴禹昌能这么说,证明他内心其实已经有倾向了。 武夫们做事何尝计后果?大多逞一时之快罢了。别以为裴氏不能倒,如今被武夫们祸害的大家族还少吗? 军头大多不是世族出身,这与北朝、后汉那会大有不同,相互间可没什么香火情分。若还用老眼光来看问题,必然会吃大亏。 …… 离开闻喜之后,封渭又化装成屡试不中的游学士子,骑着一匹马,悠然北上,并在乌岭山赶上了使团大队。 使团内众人都视若未见。 天使卫队由一名叫莫再思(没藏再思)的都头统领着,手下两百人全是河北籍军士,看得出来比以前的神策军能打不少,显然这位莫将军治军有方。 听闻他手底下有三千人之众了,多来自河北、河南、朔方,如果都是眼前这两百人的模样,那如今的神策军倒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不吃喝嫖赌的神策军,他还是神策军吗?莫不是奸细? 封渭不知道莫再思的身份,但攀谈一番,知道他还有没藏这个大名鼎鼎的党项姓氏,且态度非常恭敬之后,心理有数了。 莫将军确实是有本事的,骑术、箭术一流,显然苦练多年。一路上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数次带人驱赶窥视他们的不明身份的人,保证了大伙的安全。 使团共有超过五百匹马,一人分到两匹。河中安定多年,三十里一驿,可以很方便的补充食水,照料马匹,因此前进速度极快。可一旦下了乌岭,进入泽州地界时,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找寻补给不易。 李罕之这厮,名为官,实为贼! 去年河东与宣武大战,撤退时康君立殿后,李罕之再给康君立殿后,居然没被人围住吃掉,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好在天使的身份还算有威慑力,至少在河东还是好使的。李罕之毕竟在李克用底下做事,不敢公然劫掠,一行人最终于四月二十二日抵达了滏口陉。 滏口是太行八陉之第四陉,东西交通要道。西通潞州,西北抵晋阳,东南方是磁州理所滏阳县(今邯郸市磁县西),附近有滏山,陉道便在山中,“山岭高深,实为险阨”。 东魏、北齐那会,邺城是首都,晋阳是实际的权力中心,诸帝往来两宫,一年数次,多走此山道——“诸帝”也是苦,不过没被殴三拳就不错了。 一行人出滏口后,就近找了个村落,采买粮食喂马。 随后继续前行,经磁州直奔魏州。 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兵马正往魏州方向前行,都是骑兵,前后大概有三千多骑了。 “封使君,李克用要攻魏博了吗?怎调动大队骑卒东去?”莫再思瞅了个空,跑到封渭身旁询问道。 “这应不是攻魏州,而是借道吧。”封渭也有些不确定,但想来想去,就这种可能了。 三千多骑兵,能拿魏博如何?人家和朱全忠打,都能拉出一万两千多骑卒。河北三镇,安史余孽,骑兵传统那是相当深厚的。 河东那点骑兵家底,也就和魏博相仿,得被成德、幽州笑死,就连素来低调的义昌军(沧景节度使)的家底估计都不比河东少,甚至更多。 “借道何往?”莫再思问道。 封渭看了他一眼,这位莫将军缺乏对天下大局的认知啊,仅这一点,或未来成就有限。 “莫将军,你在神策军为将,可谓近水楼台。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各镇进奏院多打听打听消息,这对你有好处。平康里那边进奏院比较集中,可以多逛逛。” “封使君这是让我逛青楼?”莫再思一惊,随即压低声音道:“为将者以身作则,我若去了青楼,便没脸再约束将士们了。” 这话让封渭起了些好感,于是耐心解释道:“借道魏博,前往郓州,与咱们的行程是一致的,李克用这是花血本支援朱瑄、朱瑾兄弟了。” “有用吗?”莫再思问道。 “怕是无用。”封渭摇头道:“天平、泰宁二镇的出身,与当年连州十余的淄青镇脱不开关系,从辽东浮海南下的平卢军后裔,本就养着大群骑卒。多个几千,于大局无补。咱们小心些,魏博不是什么省心的地方。出了魏博,进入郓州后,更要小心谨慎。汴军,或在攻二朱。陕州那边若收到消息,稍事准备一下,估计也要东出袭扰了。” 天下,纷纷扰扰,新一年的“战争季”又开始了。 第五章 朱瑄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不经意间,日历就被翻到了1681年,义成港也迎来了多雨潮湿的夏季。 今天是1月18日,义成铁厂正式落成的大好日子。为此,地区行署专员肖敬宗、义成县县长林朝恩等本地头面官员也到场庆贺。 值得一提的是,义成县县长林朝恩是清国移民出身,江北人氏,早些年被莫大帅掳来,经过三十年的打拼,又遇上了赏识他的贵人提携,因此慢慢熬上了义成县长这个本为许多穿二代看上的位置,也算是异数了。此外,他的妻子李梦沁同样混得不错,目前担任西北垦殖银行义成分行行长,两人同在一个地方任职,一时间引人侧目。 不过,李行长在义成这里上班,包括肖敬宗在内的诸多人士都十分喜欢。原因无他,西北垦殖银行在贷款方面给予了地方政府极大的便利,尤其是引人注目的义成炼铁厂的项目,在联合工业信贷银行因为银根紧张而拒绝继续放贷的时候,是西北垦殖银行及时接棒,使得这个项目得以持续了下去,肖敬宗对此极为满意,连带着对他丈夫林朝恩也青眼有加。 与这些地方官员们一起到场庆贺的,还有一群特殊的任务,那就是来自东方朝鲜王国的使团。这支使团大概将近三十人的样子,由东行使赵初彦率领,奉朝鲜肃宗李焞之令出使东岸,见识一下东朝上国的风土人情,顺便采购一些书籍回朝鲜进行研究。被东岸人“欺辱”了这么多年,朝鲜君臣也是有自尊心的,也想看看只用一支殖民地偏师就威慑得他们战战兢兢的东朝上国,到底是怎样的一番风舞,朝鲜又该怎样自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载着朝鲜使团的船只从江华岛出发,是一艘在黑水造船厂订造的标准排水量为250吨的“雅克萨”级武装运输舰,由柞木和松木打制而成,舰名叫“显宗大王”号,装备了八门中等口径的东岸舰炮后,已经成了朝鲜水师中实力不俗的新锐战舰(虽然东岸人将其定位为运输舰……)。 这次“显宗大王”号出使东岸,除了载着朝鲜使团之外,随船的还有大量货物,其中部分高级药材和毛皮是用来送礼的(包括国礼,当然最多的还是用来拉关系的礼物),其余都是打算在东岸市场上公开出售,以筹集出使的经费。没办法,朝鲜王国素来不怎么富裕,被东岸压榨得也狠,再加上连续几届国王都比较小气,因此只能让随船带一批货物,到东岸卖了换钱筹集经费了。 朝鲜使团的船只在抵达义城港后,因为突如其来的疾病,再加上船只也确实需要维修、保养,于是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并得到了义成地区行署的慰问。而这时恰好义成炼铁厂的主体设备和厂房正式兴建完毕,地区行署专员肖敬宗高兴之下也邀请了朝鲜人来一同参加典礼,打算让这帮土包子们也见识见识工业的力量,顺便在他们心目中也种下大东岸强盛无比、威加四海的种子。 果然,以赵初彦为首的几位朝鲜使团主要官员在见了巨大的炼铁炉后一时间有些失神。随后,他们又参观了矿石破碎场、平板轨道运输系统、铸造场等等,冲击更是巨大。在此期间,有朝鲜低级官员仔细询问起了一些细节,肖敬宗见了哂然一笑,也不阻止,因为朝鲜人问了也是白问,以他们国内那原始粗陋的金属冶炼水平,一步到位东岸人的这种现代化的钢铁冶炼体系,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他们爱问,那就让他们问去吧,在分工较细的现代工业面前,他们也问不出来太多有用的东西。他们最后能带回去的,充其量只不过是不通技术的文人儒生那夸张不切实际的胡乱描写罢了,说不定还满是批判之语呢。 而既然是炼铁厂,那么自然是需要煤炭、铁矿石这类原材料的。煤炭之事自然不用担心,隔壁成皋县的大煤矿目前已经进入了实际开采阶段,五百多名新华夏支援过来的岛屿八旗土兵驱使着超过五千名黑人奴工一边修建道路、房屋和洗煤厂,一边开采原煤。 之所以有这么多奴隶——啊不,是劳务工——可用,就不能不提到最近几年东岸人在东非斯瓦西里海岸疾风骤雨般的攻势。话说自从当年邱海洋新官上任三把火决定出兵层拔岛周边海域,打击不听话的摩尔人土邦王公之后,数量巨大的斯瓦西里黑人便被东岸军队一船船地运到了科摩罗群岛这个中转基地。随后,在科摩罗集中营内对这些斯瓦西里人甄别、拣选完毕后,超过一半被送入到了岛上各大国营种植园、采石场、林场、煤矿、铁矿、金矿、石墨矿、砖窑、建筑队,充作重体力劳动者。剩下的一半人,则被分别送到了义成县、成皋县、义阳湾一带参与建设,甚至就连本土也分润到了不少斯瓦西里劳动力——给本土的当然不是白给的,事实上新华夏岛方面为此换回来相当数量的本土淘汰机械设备,在地方生产中发挥了较大的作用。 如今,虽然邱海洋已经从新华夏开拓队队长的位置上离职,征讨不从的战斗也已经进入尾声,但因为之前抓获的人实在不少,因此原本困扰义成地区很久的劳动力不足的难关早就不是问题。他们将分到的海量劳动力分为几组,分头干活,先后完成了义成港码头二期扩建、几条县内的三等国道的修建,成皋煤矿特顺利建设了起来,并进入到了正式商业化生产的阶段,除了供应本地区消费外,还大量出口到河中乃至本土,获取了不少利润。 另外,作为义成炼铁厂的“配套基础设施”,早在1677年就获得全地区上下认可,打算“再困难也要修建起来”的义成铁路,目前也在这些黑人劳务工的血汗努力之下,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截止1680年底,义成铁路已经修通了五十余公里,超过了总设计长度的三分之一,相信若不是资金方面尚有着很大的缺口的话,去年年底就已经全线贯通了。 不过,这条铁路也确实没法再拖下去了,盖因位于铁路两端的成皋煤矿和义成炼铁厂都已经建设完毕,若是光靠一条义成二等国内来运输的话,不但效率较低,这成本也委实偏高,路上更是不甚安全——千万别怀疑这一点,对东岸人抱着极大仇恨的通加人、祖鲁人和斯威士人可多着呢,这几年运输队遇到袭击的事情可并不鲜见。 而为了克服这个困难,义成地区行署专员肖敬宗上个月还专门乘船去了一次新华港,与主持新华夏岛工作的彭远志进行了一番磋商,打算借一批材料和资金,以使得快要无米下锅的铁路能够继续下去。无奈彭远志只是个临时主持工作的代理队长,还无权对决定这等涉及重大金额的钱物的处置,因此最后肖敬宗还是失望而归。 没办法之下,最后肖敬宗还是通过义成县长林朝恩的路子,从他老婆担任分行行长的西北垦殖银行处贷了十万元的款子,用来紧急救急。但这点钱对于缺口尚在百万元左右的义成铁路项目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想要解决资金问题,还是得取得一笔大的借款或者直接拉来中央的投资,但这目前看来稍稍有些困难。 到了最后,肖敬宗还是忍痛决定,将一批数量在六千人的黑人劳务工(包括他们自己捕捉的大量通加人、斯威士人等等)“借”给需要大量劳动力建设铁路的国家铁道总局,以换取他们将一批价值约二十万元的铁路器材“无偿赠送”给义成地区行署。但这种向外送出劳动力的行为一下子掏空了义成地区的后备奴工储备,使得肖敬宗咬牙切齿地下令给毛君、汤墨羽等地区主要军事官员,让他们拼了老命地在附近搜索、抓捕科萨人、祖鲁人、通加人和斯威士人,补充严重失血的本地区劳动力储备,也是没谁了。 “义成炼铁厂是前任邱专员跑来的项目,当时被称为‘奇迹’,由此可见这个国家投资项目对我们地区未来发展的重要性。我肖某人也是同样的态度,义成炼铁厂行要生产,不行也要生产,我不希望崭新的厂房在这日晒雨淋、簇新的设备在这生锈闲置,必须要利用起来!而要使得义成炼铁厂能够正常运行,关键点在于两处,一是咱们自己的义成铁路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完工,这是硬任务,没有任何理由拖延;这二嘛,则在于新华夏开拓队方面,他们的康化铁矿何时能够稳定出产铁矿石,这对我们同样至关重要。唉,这件事情,我也不好催促过甚,毕竟人家新华夏岛方面对我们帮助良多,这个铁厂的项目又是邱专员生生从他们手里抢来的,唉,催促的话我也说不出口。”参观完了落成典礼后,肖敬宗带着一帮人步行前往厂区食堂内吃工作餐,路上朝跟在自己后面的随员们说道。 第六章 后路无忧矣 濮州城内,喜气洋洋。 朱瑄令人将毬场整理了出来,韩全诲正式宣旨。 在贺瑰、柳存等郓将,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等晋将,以及濮州地方官员的见证下,正式晋爵鲁国公,并得到了朝廷发下的仪仗、器具、袍服。 朱瑄哈哈大笑,当场就穿上了。 封渭也笑了,这是个急性子、爽快人。若当个武将,其实是适合的,可分在勇猛类型里边,但他偏偏是个节度使,看起来就不太能胜任了。 “今日犒赏三军酒肉。”朱瑄下令道。 军士们欢声雷动,情绪热烈。 “贺将军,这是——”封渭有些不解,赏赐酒肉固然足喜,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连年征战,财穷力竭,军士们已有阵子未得酒肉赏赐了。”贺瑰站在封渭旁边,低声解释道:“便是我等军将,俸禄都少了。” 封渭有些吃惊。 酒肉赏赐少了,更别说粮赐、钱赐了。而且不是个别现象,还是整体性的。 在这样一种困难的情况下,郓州兵为何不投降? 宁愿少拿钱,也要跟汴军干,这里面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是了,朱全忠养的兵已经很多了,若吞并郓、兖、徐三镇,在当地残破不堪,短时间内无法提供大量钱粮的情况下,他难道把这些军队都收编了?收编了就得按汴军的标准发饷,这财政压力可就大了。 最大的可能,还是择精壮入汴军,其余罢遣。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多半还有其他的,可以慢慢观察。 邵树德并没有给他定下归期。难得来一趟,肯定不能匆匆回去,这三个方镇都要跑遍了。 仪式结束后,朱瑄派柳存率军至城外营壁戍守,贺瑰负责城防,自己则拉着韩全诲、封渭一行人到府中饮宴。 封渭匆匆瞥了一眼濮州市面。 行人稀少,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出门的,面有菜色,身上衣服满是补丁,看起来就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征战第五个年头了,还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有此模样,也是寻常。”封渭暗叹了口气,脑中开始思索如何让天平军能继续存在下去。 天平军辖郓、濮、曹三州,治郓州。 从地理上来说,曹州是顶在最前方的屏障。汴军若不能打下曹州,直接攻濮州的话,侧翼会受到威胁,另外也无法利用济水运输物资,后勤压力大增。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现在曹州已降,濮州、郓州门户洞开,朱全忠可随意挑选攻击对象,防守压力大增。 所幸郓、兖、徐三镇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互相救援,让汴军打了五年,一个镇都没吞下,只得了两个州。 朱全忠不是在攻一个镇,而是三个…… “郓镇本来很是富裕,然这些年来,先抗魏博,再打蔡贼,复遭全忠侵攻,百姓流离,财货尽失。昔年满是瓜果葵菜的园中,如今杂草遍地。”喝了些酒后,朱瑄追忆起了往昔,有些感伤:“我等并无野心,只愿将这份家业传诸子孙,奈何全忠不肯,非要夺我基业。” 没有野心?这是不可能的。 当初与朱全忠争夺滑州的事情可还没过去几年呢,不过人家全忠手快一步,抢先进城。若天平军兼并了义成镇,那朱全忠能不能发展得这么快,可就很难说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朱帅,吾观天平军将士甚锐,然兵少,实不宜野战,为何还要主动出击?”酒过三巡之后,封渭主动问道。 朱瑄瞟了一眼在座诸人,除朝廷来的一伙外,其余都是自家心腹,便道:“若困守城池,坐看汴军掳掠,会惹得将士轻视。都是本乡本土的人,谁还没个亲朋好友,谁还没置点田地,一次两次还罢了,若次次如此,人家跟你作甚?即便不降全忠,也会换个人上来。” 这是实在话了,封渭点头,随即举起酒杯,道:“昔年郓兵入凉州,为国戍边,足堪敬仰。今日汴军侵攻,毫无道理。灵武郡王当不会坐视,早晚与诸位一起讨灭全忠。” 朱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敢问灵武郡王有多少兵马?” 韩全诲默不作声,封渭直接道:“不下十五万。” 朱瑄与幕僚、部将对视,都有些惊喜。 十五万大军,那可不比与全忠开战前郓、兖、徐三镇少了。 元和年间,朝廷给此三镇定下的军额加起来不过九万人。事实上远远不止,当在十万以上。秦宗权闹起来后,各镇飞速扩军,三镇总兵力已经膨胀到十五万以上。 吴康镇之战,时溥以三万衙军为老底子,又拉起了四万杂七杂八的兵马,总计七万步骑,以抗全忠。 打到现在,四五年过去了,三镇精锐主力尽丧,这会多是收拢的散卒溃兵,招募的新人,战斗力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规模也相差太远。 朔方军竟有十五万之众?这个消息让朱瑄有些震撼。但随即又冷静下来,朔方军的地盘他有些大概的了解,各州县相隔遥远,蕃人众多,怕是不那么好统治,至少一半兵力要拿来镇守各方,去掉留守灵州的,真正能抽调出来打仗的还不到一半。 最主要的还是太远了! 朱全忠可以凭借水系调兵调粮,速度极快,这等于凭空多出了很多兵力,每次打你都以多打少,军队战斗力还强,装备极好。河南四战之地,交通便捷,航运发达,这本是劣势,便于敌人侵攻,但如果你够强,那就是优势,方便侵攻别人。 朔方军能出动多少人打朱全忠? “灵武郡王何时出兵讨全忠?”朱瑄下首一位幕僚接到主公示意,出言问道。 “诸位。”封渭清了清嗓子,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方道:“听闻泰宁军、武宁军皆有兵至,而今该做的是统合各路兵马,以守为主。不是要尔等困守城池,守中寓攻,攻中寓守,利用地形、城池、堡寨、河流消耗汴军锐气,保存己方实力,如此方为正道。我不知兵,诸位都是兵法大家,自然比我懂该怎么做。陕虢那边,得到消息之后,定有大军东出,威胁河南府,全忠闻之,就没法全力进攻了。此中,或蕴藏着胜机。” 在封渭看来,朱瑄、朱瑾、时溥这帮人赌性太重。 朱瑾带三万大军强攻汴军,更有大队骑兵猛冲汴军步兵之举,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输急了眼了,什么也不顾,就想着马上翻盘,最后“单骑走免”,又怪得了谁? 朱瑄这次,得到河东、泰宁、武宁援军,信心大增,竟然打算主动出击,与汴军野战。 不愧是堂兄弟,和朱瑾有什么区别?都寄希望于野战出现奇迹,比如突然刮大风,汴军处于下风,飞沙走石;或者发大水,冲垮汴军部队;甚至于汴军自己犯低级错误,野战溃败。 这就是不负责任的赌!越赌越输,最后赔得一干二净。 邵大帅就不赌,没有把握干脆不决战,和你耗,牢牢把本钱攥在手里,不让你用小概率事情翻盘。 二朱、时溥,本钱不多了,该珍惜。 朱瑄闻言有些烦躁,脸上笑容一收,道:“封使君还是没说夏军何时东出。” 封渭叹了口气。朱瑄的脸色已经不是很好了,方才还高声谈笑,敬酒不断,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呢。现在看他那急躁沉不住气的模样,莫不是要翻脸? “朱帅。”封渭道:“朝廷已晋汝为国公,可见圣人喜爱。若事有不谐,还可带着部众、家小入朝为官。今全忠势大,万不可正面敌之。坚壁挫锐,等待时机,方为正道。” 朱瑄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酒杯端起又放下。 他有自己的难处。当初上位,靠的就是威望、勇武,这几年不断提拔心腹,在镇内的地位稳固了许多,但若无限制挥霍这种信任、威望,损伤军士利益,到最后将士们也是会哗变换帅的。 不过封渭说的有一点没错。 朝廷给他晋爵,这对安定人心有一定作用。朝廷大义,并没有衰微到被人无视的地步。 实在山穷水尽之时,将士们不耐,也可请辞走人。心腹幕僚、部将,也可带在身边,借道他镇,入朝为官。 藩帅入朝,本来就是国朝惯例,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朱帅,徐州时司空遣子带三千人入朝,此时多半已至关中,家族血脉得保,亦有官可做,生计不至于困顿……”封渭在一旁循循善诱。 这话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朱瑄的脸色终于缓开了。 “我有一些跟随多年的老兄弟,都有家小。还有许多兄弟,为我拼杀数年,战死疆场,他们的家小……”说到这里,朱瑄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诸僚佐、军将闻言,也纷纷叹息,有人眼圈都红了。这五年来,死的人太多了! “朱帅。朝廷重建神策军,赏赐丰厚,既是天平军将校子弟,或可入军中谋职。此事可秘而不发,只有在座诸人知晓,实在不行的时候,朝廷自有旨意下达,朱帅或可得太子太师之职,尊荣体面,俸禄优厚,京中亦有宅邸赐下。诸将、诸僚佐,亦有官职分差,岂不比现时便浪战,葬送了基业和性命强?”封渭道:“朱帅,朝廷是看重诸位的,后路无忧,何急耶?” 朱瑄将目光投向韩全诲。 韩全诲在旁边听了半天,此时慨然道:“朱帅当可放心。某离京前,圣人便为神策军重建之事烦忧。若能得郓镇将校子弟,喜不自胜矣。” 韩全诲是北司中官,禁军一直由北司控制着,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既如此。”朱瑄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当坚壁清野,择要地设栅立寨,挫敌锐气,杀伤汴军人员。另,给将士们传信,河东遣精骑一万助我,朔方亦发大兵十万出陕州,攻洛阳。我等只需坚壁挫锐,贼自退去,或可衔尾追杀,一扫胸中烦闷。” 封渭心中喜甚。此番出来,终于立下一功了。 天平军的底子保留得越多,对朱全忠的牵制作用就越大,能够坚持的时间就越长。 而有了朱瑄做表率,说服朱瑾或许会更容易一些。 至于时溥,其实价值不大了。在三镇之中,徐州损失最惨重,形势最危急,最没有能力牵制朱全忠。但怎么说呢,朱瑄、朱瑾都知道援救徐州,时溥此番也出兵援救郓州,该拉还是得拉一下的。 这三个难兄难弟,如果采取正确的策略,还是可以振作一番的,至少可以抵抗更长时间。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别被朱全忠围点打援了,这人还是有点狡猾的。兖、郓、徐三镇,这几年互相救援之时,就曾被汴军伏击过,损失惨重。 听天由命了! 第七章 用人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瓢泼大雨又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 一道道闪电死开黑沉沉的雨幕,将有些昏暗的大地照得透亮。雨幕中,大群身披橡胶雨衣的东岸军人,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如同凶神恶煞一般跨步向前。地有些滑,不时有人摔倒,不过他们很快又爬了起来,继续端着刺刀上前,如同一尊尊沉默的石像,向前方扑去。 在他们前方,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影。这些人影数量极多,不过看起来却慌乱无比,嘈杂声四起,有人似乎吓破胆了,没头没脑地就朝身后的大湖里面跑去;有的人则慌不择路地想往两边跑,无奈人太多了,根本走不动;当然更多的人是绝望地跪在湖畔的淤泥地里,哭喊着说些什么,大概是求饶的话语吧。 端着刺刀的军士们不为所动,他们在军官的带领下,快步上前,就如林的刺刀狠狠地捅进了敌人的胸膛。火热的鲜血喷射开来,溅在乳黄色的雨衣上,溅在黑灰色的泥地里,军士们拔出刺刀,一脚踹开尸体,继续向前,寻找下一个敌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个时候,如果你从天空俯视大地的话,那么就会很清晰地发现,在宽阔的大湖之畔,两条延伸出去百余米的“线”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然后其中一条继续向前,一条被撞得节节后退,渐渐散乱消失于无形。 “为什么不接受投降?”被连降数级的宪兵军官周勃问道。 在他身旁,是一人身兼泽潞地区行署专员、警备司令、新华夏步兵营营长,同时也代理新华夏开拓队队长的彭远志中校。这个男人此时叼着个烟斗,神情看起来十分忧郁,双眼看似在盯着前方的战局,但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似乎又在看着别的地方,注意力完全不在已成定局的湖畔战场上。 彭远志中校现在是新华夏开拓队代理队长。不过这个代理使命差不多下个月就要结束了,不是说他要转正全面主持工作,而是因为他屁股下这个还没捂热的宝座被别人抢走了。他没能竞争得过背景深厚的保定地区行署专员邵耀光,只能继续蛰伏于他人之下,这就那怪他最近都是这么一副死了爹娘的难看表情了。 而说起他身旁的这个周勃,也是个倒霉鬼!之前因为一手策划、实施了刺杀拉莫斯神父的事情,被上级评断为无组织无记录,且手段过于残忍、粗暴,因此便被发配到了澳洲殖民地,指导当地征讨土人的战斗。 不过这个家伙死活不肯去澳洲那个地方“浪费生命”,于是抓紧出发之前的一小段时间四处钻营,求爷爷告奶奶,最后终于被换到了新华夏地区,也算是运气了。不过他来了,彭远志可能就要走了,原因也很简单,不想再在新华夏岛这个地方干下去了。为自己前途计,他打算活动一下,去周勃不愿意去的澳洲上任,当开拓队队长,主政一方。条件艰苦就艰苦些吧,好歹行政级别上去了,这比什么都实在。 至于他走后留下的空档,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将由之前在全胜岛混日子的扬杰接替。那个家伙在那个荒芜的大岛上住得眼睛都绿了,实在不想继续当“野人”,在数年间打了无数份报告后,终于感动了天尊,降下福祉,让他一下子蹿到了新华夏岛,接替老彭的位置,担负起整个东海岸的重任。 这些个一连串的调动,如今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任何悬念了。彭志成估摸着,在今年(1681年)年中的时候,正式的调令就会下来,然后他便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前往澳洲继续为国家开疆拓土。谷 他本想就此安安静静地混过最后半年时光的。可谁成想土人不给面子,居然妄想夺回阿劳特拉湖这个本已卖给东岸人的膏腴之地,这还了得!去年年底,在派出使者与中央高原上的麦利那人交涉无果后,彭远志果断调集兵力,将热带作战经验丰富的新华夏步兵营调集过来,同时也与海军协商,将新华县保安团成建制调过来,打算对入侵此地的麦利那人展开雷霆一击,争取一战获得二十年的和平,等东岸人彻底消化沿海平原、森林、沼泽、山地、草原之后,再找中央高原的麦利那人算总账。 新华夏步兵营与新华县保安团加起来超过两千大军了,装备精良的他们对上这些土人,自然是摧枯拉朽之势。要知道,中央高原的麦利那人当初可是连萨卡拉瓦人都有些搞不过,不得不向东岸人大力采购武器(当时阿劳特拉湖周边平原就是这样被出售给东岸人的),同时相约一起夹击,这才彻底解除了萨卡拉瓦人对中央高原长达半个世纪的“打草谷”行为。 因此,这些麦利那人是妥妥地不如萨卡拉瓦人,装备因为深居内陆高原缺乏贸易对象也极为原始,虽然铁质兵器不缺,但火枪大炮是决计不会自个生产的,因此如何能与东岸人争斗?这次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根筋搭错了,难道就因为在中央高原一带的内部战争中屡屡获胜,以至于内心都膨胀了?想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既然敌人已经正式欺到了东岸头上,侵占了阿劳特拉湖及周边平原,打死打伤了二十余名东岸拓荒者,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接打就是!不但要打,还要打得狠,打得他们痛,正所谓一战打出二十年的和平,让东岸人可以安心消化沿海地带,然后再从四周蚕食中央高原,对麦利那人来个瓮中捉鳖。 此时战争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以新华夏步兵营为主力的东岸大军锐不可当,即便这会正是雨季,天空暴雨如注,不利东岸人的火枪大炮发挥威力,但训练有素的他们即便以刺刀展开白刃突击,也不是那些麦利那人可以抗衡的——这些无知的土著在阿劳特拉湖周围两战两败,今天应该已经是最后一场战役了,一千多东岸官兵野战大破三千余名麦利那人,然后直接将他们驱赶进了阿劳特拉湖内,投水、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其他的也直接被冷酷的东岸军人一一刺倒在地,场面惨不可言。 “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投降?这些土人,畏威而不怀德,必须先给他们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然后才会老老实实坐下来跟你谈判。小周啊,你也是策划过大事的人,不像是那种婆婆妈妈的男人啊,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彭远志收回了眺望远方的目光,转过头来,摇头失笑道:“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我们现在下了狠手,让这些麦利那人知道厉害,知道怕了,他们以后就不会太过激烈地抵抗我们。而他们抵抗轻了,我们无敌的大军自然也不会多造杀孽,毕竟这都是现成的劳动力,都是财富,杀之可惜。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现在对他们狠一些,对他们整个族群的延续,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了。小周,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周勃听了一时间有些无语。因为他实在有些难以理解有人一边下令不接受俘虏,对那些已成溃散之势的土人赶尽杀绝,一边说我这是为了你们好。只能说,彭远志在殖民地当了这么久的官,还能一步步爬上高位,果然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至少这面厚心黑是自己怎么也及不上的。或许,这就是人家步步高升,而自己还在痛苦挣扎的最主要原因吧。 “打完这一仗怎么办?阿劳特拉湖以后是个什么章程?会大举开发吗?”看着小半个湖面几乎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周勃沉默地问道。 “开发当然会开发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举开发,但投入也不会小就是了。你也知道的,现在新华夏岛种植香蕉、香草、咖啡、可可、剑麻、烟草、甘蔗、香料、棉花等经济作物的人越来越多,这就导致了粮食作物播种面积大为减少,人们纷纷抛弃传统的农业耕作方式,转而种植更能给他们带来经济利益的作物。所以,现在新华夏岛的粮食甚至都不能自给了,我们不得不同时从赞比西河流域的葡萄牙庄园主及南非河中地区进口粮食,以满足本岛所需。这在我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太像话的。”彭远志抽了几口烟,皱着眉头说道:“阿劳特拉湖这个地方,来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片上好的膏腴之地,土壤肥沃、排水通畅、土地平整、环境也比沿海清爽一些,可以称作是新华夏岛的粮仓。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不可以再视而不见了,特别是在这会粮食产量已经颇有些不足的情况下。” “但现在种植粮食收益这么低,会招募到足够的人过来垦荒吗?”周勃有些担心地问道。 “正常途径当然是很难了,但我们可以通过设立国营农场的方式来推进这项工作。战俘、流放犯人乃至外来劳务工,都可以被派到这些农场内去干活,沿湖开辟农场,同时在湖里捕鱼,据说这里的鱼千百年来没人捕,数量也多得令人发指呢。”彭远志说道。 彭远志看过地质和农业部门对阿劳特拉湖畔的调查报告,得知湖泊周围的沼泽地非常肥沃,如果好好整治一番的话,收获将非常不错。这从当地土人种植的粮食收获就能看得出来:据东岸探险队调查整理得知,当地土人在阿劳特拉湖畔“从事一种粗陋的稻米栽培业”,种子是几个世纪以前他们从东印度群岛带来的,并不能称之为优良。而且他们种田技术也很低下,既不灌溉,也不插秧,这样居然也能获得平均一公顷大约两吨稻米的产粮,也是异数了。新华夏岛方面的农业专家们一致认为,如果好好整饬一下阿劳特拉湖畔的沼泽地,使其排水通畅的话,那么以东岸人的种子选育技术和水稻栽培技术,多的不敢说,一公顷收获五吨以上的稻米是轻轻松松的,这就可以极大程度上解决新华夏岛的粮食问题了。 与此时的东岸人不谋而同的是,在后世的马达加斯加,阿劳特拉湖畔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机械化大平原种植的水稻产区,以当地原始落后的水稻种植方式,也取得了平均2吨/公顷的产量。法国的索玛拉克公司对这里的沼泽荒地进行治理后,产粮提高到了3.5-4吨,其中超过一半出口至国外,而且因为口感独特还作为“高级米”出口宗主国法国,换回了大量急需的物资。同时,这些被索玛拉克公司整治过的土地,价值也从1.5万马达加斯加法郎提高到了6万马法郎,由此可见一斑。 第八章 紧锣密鼓 在大顺二年的时候,盐州共有三千多户、一万七千余口,地税收了约十一万五千斛,户税以皮子、驼毛为主,榷税少得可怜,不过两千余缗,毕竟盐利和他们没关系。 这个财政收入,在朔方十州之中,算是比较惨淡的,多年来一直“稳居”倒数第二。 不过邵树德对此比较满意。先天条件太差,努力了四五年就想提升排名,那有点难度。他主要看数据,比起成汭上任前大增七成,已经非常不错了,足见是用了心的。 隔壁的宥州,有一千五百余户,大概一万人,大部分都是编户的平夏党项牧民。这些年学着半耕半牧,上了户口,纳入了幕府管制之中。 但管理是可以管理了,文化方面却有些问题。上个月南边刚送来约五百户蜀中百姓,本打算发往胜州的,后来改道至宥州安置,先租种军属农场的田,适应关北环境。 胡风浓烈啊,必须要对冲一下。 原则上而言,盐、宥、夏这三个有着广阔草原的州,不会新增外地移民,主要靠蚕食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为主,让他们定居下来,推广三茬轮作制,半牧半耕,慢慢积累户口。 半牧半耕的生产模式,利于蓄养地力,不会在久耕之后让土地贫瘠,而且产出比单纯放牧高。一半种植粮豆,一半饲养牲畜的生产模式,也更利于蕃人上手,简直是吸引游牧人口定居的利器。 不过各州县,在吸收蕃人方面,也是有分寸的。 他们秉承幕府下达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命令,“蚕食”,而不是“鲸吞”,手段较为柔和,属于钝刀子割肉,利于消化,也不至于让部落头人当场翻脸造反。 在成汭府上用了一顿午饭后,本还想住上两天的,结果成汭那两个女儿在面前有意无意出现好几次,邵树德烦了,便离开成府,巡视起了五原、白池二县。 成汭在一旁作陪。 “这条私道已经半废了吧?讨伐灵州那会,铁骑军经此私道渡河,迂回灵州后方。”站在一条满是杂草的土路边,邵树德问道。 国朝的驿道系统很发达,原则上来说,不允许你走私人开辟的小道。 景龙中,崔湜开石谷新路,朝廷就禁止行人、商旅再走商山道,统一走新路,至大昌关交税。 灵州到绥州,有一条长一千二百里的东西向大驿道,商人若不走这条道,被税警抓到的话,怕是要被罚得哭出来。 当然那是以前,现在朔方、邠宁、渭北三镇尽撤内部关卡,只在进出的边境地区收取关税,内部腹地,走不走官道也没关系了,没人会罚。 “这道还是有人过的。”成汭答道:“上月有河西党项过境,拓跋仁福带了两千骑,还有附庸千余,从此路过,南下庆州。” 征召拓跋仁福东出,花了不少工夫。 这厮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屈服了,显然是惧怕遭到赤水军、玉门军、甘、凉二州部落军的联合打击。 不过他借口已与李仁美撕破脸,须得留兵防备,只带了两千骑南下,外加刚收编的千余骑杂兵,多半是党项、鞑靼、回鹘之类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三千骑东出,虽然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打仗多半也很滑头,不会力战,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 拓跋仁福,呵呵,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阴山蕃部前阵子也刚刚动员,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王氏、契苾氏,各出兵一千,由契苾璋统率,总共五千骑,汇合了地斤泽嵬才氏的一千骑,取道夏州,前往陕虢。 这些部落太平了太多年了,连部落间的仇杀都渐渐看不到了,再养下去,怕不是要养废。正好东出见见血,提升下战斗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成汭也知道大帅征调蕃部人马东出的事情。 他阴暗地想,这莫不是消耗蕃人丁口之举?那些部落兵,战斗力很成问题,自由散漫,器械不精,一上阵怕不是要被马槊给冲垮。 但想想又不对。草原也没多少马,部落仇杀减少后,愿意养马的就更少了,牧民也不是人人会骑马。此番抽调的是骑兵,那么至少生活过得去,是部落间战争的中坚,这些人若是损失掉了,各部头人得心疼得要死。 邵树德不知成汭的想法,不过他猜得也大差不离。 现在是征调草原蕃部骑卒,以后还要征调步兵呢。 对草原诸部来说,养马是极其不经济的,一般不愿多养。辽国鼎盛时,千万人口,和平时常备军大概二十万,其中十五万步兵,五万骑兵。战时,征调宫帐军,有十万零一千人,其中也以步兵居多,这部分人训练不错,可当正规军看待,辽国正儿八经的骑兵其实也就十万人。 国中养马百万,比本朝盛时76万匹多一些,战时拨发,给步兵骑马机动用。 辽国,就兵力构成来说,其实以步兵为主,奚人就以步战闻名,虽然人家是游牧的。 没办法,大部分牧民都很穷,靠自己养马不现实。 邵树德最近在组建骑马步兵,就打算从各蕃部中征调壮丁训练。他们虽然没有马,大部分人骑术也很一般,但终究会骑马,节省了不少训练成本。 当初威慑河东,阴山蕃部就集结了数万牧民,头人临时分发马匹,自备器械上阵,还是很有潜力可挖的。 在五原、白池巡视了半个月后,邵树德又回到了盐州。 调任听望司判官的裴通传来消息:结束春播农忙的渭北、华州二镇征集十万夫子进入陕州,陕虢二州也征发了五万夫子,为战争做准备。 “李唐宾手里的兵可不少了啊。”邵树德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在牒文上用印签字。 河源军、积石军总计一万六千步骑东进。谷 本来就驻防当地的天柱、天雄、顺义三军还有一万六千人。 义从军已经临时膨胀到一万八千众。 折嗣伦的凤翔军已经返归本镇,但都护府侍卫亲军两千人仍然留在当地。 足足五万二千大军!对朔方军事集团来说,这是方面大将兵权最重的一次。去年的战损缺额也已经由都教练使衙门选送新兵补齐,可谓齐装满员。 而且,这些部队里,还有不少杂牌! 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三部,除部分人外,绝大多数都是老藩镇原班人马,未及整编,忠心、士气、装备、战斗力,是不如天柱、天雄这些嫡系的。 义从军里面多了上万山民,右厢青唐都也不是很能信任。 政治生物邵树德不给人任何一丝造反的可能,于是他命令道:“卢书记,再写几份牒文。” “第一份,任李唐宾为河洛经略使,没藏结明为经略副使,义从军、侍卫亲军这两万人由没藏结明统率。行军作战,正使一言而决,各部皆须听令。若有抗命者,定斩不饶。” 部队可以归不同的将领统带,但作战时只能有一个声音。强调这一句,也是吸取了委员长的教训,担心没藏结明不服李唐宾的指挥。 “第二份,各部骑兵集中使用,一共八千余骑,由义从军游奕使白珪统率,任其为河洛游奕讨击使。” 说完这个,邵树德让人将从白氏找来。 白氏是邵树德带到兴德宫照顾起居的诸侍女之一,一直跟在身边。 白氏很快便来了,她的神色有些害怕,以为是办了什么错事呢。 “给你兄长写封信。”邵树德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温和道。 白氏虽然已经侍寝过几回,但当着亲兵和卢嗣业的面,仍然羞红了脸。 “妾不识字。”白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卢书记帮你写,你口述便行。”邵树德喊了一声:“挑几件儿时的趣事,和兄长拉拉家常。” 卢嗣业当然知道该怎么写,老秘书了,写得绝对感情真挚,让人读了胸中涌现出一股亲情。亲情之外,自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白氏不知,白珪肯定懂。 “第三份,调陕虢军万人东出,李璠亲领,是为客军。” 其他各支部队,邵树德没有明确谁东出作战,谁留守后方,但陕虢军他明确了:出战。 “第四份,华州王卞统军出潼关,清查诸隘道,分兵留守。” “第五份,任命朱亮为粮料使,兼硖石勾当寨栅使。” 前线的粮草,大多屯于陕州,尤以硖石为重。 “第六份,供军使衙门调拨灵州粮草、器械,用漕船运输,顺流而下,先储放至延、丹二州。渭北节度使任遇吉遣人与王重盈交涉,言需借用河中渡口若干,等其回信。” “第七份,进奏院赵光胤,拜访南衙北司,言需借用陕州转运院船只若干。” 国朝初年,太宗伐王世充,就是从潼关用船运粮至洛阳附近,这才能支持他的军队远征。但朱全忠有水师,梁、晋争霸时,这支水师在大河不上冻的时候,屡次发挥关键作用,以至于李存勖一直等到冬天河面结冰,汴军水师失去作用,这才大举南下。 这段河道航行较为凶险,还有汴军水师的威胁,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委实不好说。反正先用起来,作为后勤线的一个补充。 没有水运,打仗太难受了。 朝廷以前从扬州运粮到河阳,斗米费钱三十。 灵夏如果走陆路运粮南下到关中要花多少钱? 后唐年间有个例子。 邠宁节度使药彦稠从中原带来了三万步卒,又汇合了关中两万步军、两千骑兵,护送安从进任定难军节度使,攻关北,拓跋仁福纠集了五万党项步卒、三万骑兵,但连战连败,部众溃散,最后靠死守夏州坚城熬退了后唐大军。 熬退的主因是一斗粟从关中运到夏州,“其费数千”。运粮过横山,其实距离不长,但成本是河南水运的一百倍以上。 从潼关陆路运粮到洛阳,这成本也能到天上去,而朱全忠可以用水路运粮、运兵。 长期相持,真不知道谁亏。 卢嗣业写完后,邵树德看过没有问题,签字用印,发往都虞候司走流程。 定远军使王遇也已经率八千步骑南下金商。 “战争季”,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当真一年都不停歇。 第九章 荒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2月15日,彻底结束了在阿劳特拉湖畔军事行动的彭远志,一脸疲惫地返回了东海岸的塔城港。在这里,新华夏铁路公司总裁、前执委会委员马万鹏之女马小玲正等着他商议有关塔东铁路的一应事情呢。 话说作为新华夏岛唯一一家涉及到铁路建造、维护、保养及运营的企业,新华夏铁路公司现在在全岛经济格局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特别是在大庆铁路稳定商业化运营后,对沿途棉河、新登两县的经济简直就是决定性的! 新登县——去年年中成立,下辖新登镇、新莱乡、芝麻乡、驼峰乡、新兴乡、莱曲乡、曼扎乡七个乡镇,人口已经突破了二万九千人——以农业经济为主,因为气候干燥、光照强烈、温度很高,故与南边的棉河县类似,县境内有大片的棉花种植区,每年都出产海量的皮棉。 除此之外,新登县这些年积极发展旱作农业,境内芝麻、花生、高粱等作物的产量也不少,沿河兴建的灌溉果园更是很多,每年都出口包括西瓜在内的大量商品到棉河港,供在那边生活的大量产业工人、官员、军人、商人们消费。 因此,新登县的经济好坏当真是和大庆铁路息息相关的。没有这条铁路,新登县的各种农产品可就只能烂手里了,瓜果运不出去,驼峰牛运不出去,花生芝麻运不出去,棉花更运不出去。要知道,在新华夏岛西海岸的中部和南部,因为近海珊瑚礁密布,水浅淤塞的原因,只有棉河口附近一处地方适宜修建大型港口(但也需时常清淤),供大型船只进出。因此,整个中南部西海岸的诸多县乡的各类产品,基本都只能从棉河港运出,同时从外界输入的各类日用品、劳动工具、机械设备、武器弹药等物品,也只能通过棉河港输入,所以从这里便可看出大庆铁路的重要性以及整个大庆盆地的居民对这条交通动脉的依赖。 在新登县北边,今年还将设立庆阳、忠武两县。其中前者下辖庆阳镇、北平乡、曼达乡(位于后世曼达贝小镇附近)、雷武乡(位于后世贝雷武小镇附近)、通远乡五个乡镇,人口亦是不少,接近一万三千人,多数从事旱作农业,当然在河流附近,也有许多棉田、稻田或果园的存在,只不过规模没新登县那么大罢了。 而在更靠北一点的忠武县,则下辖忠武镇、安察乡(后世安察卢瓦小城附近)、宾达乡(位于后世安宾达小镇附近)、沼口乡(位于后世坦布胡拉努小镇附近)、红河乡(位于后世贝萨兰皮小城附近)五个定居点,人口不如南部那么多,但也妥妥地破了一万人。 如果再算上棉河县接近四万的庞大人口数量的话,这大庆盆地四县的人口密度在新华夏岛绝对是很高的,怪不得在很多年前就集中了全岛几乎一半的人口呢,确实厉害。出现这种情况,自然是和当地的农业条件较为适合棉花种植有关,同时也是因为这里更为干燥,蚊虫不易繁殖,受疟疾的侵害较少的缘故,这在热带地区从来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素。毕竟,官老爷们可不想自己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人口大面积得了疟疾病死了,如同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福建人在台湾那种被疟疾“屠杀”的情况,东岸人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此,各方面综合考量下来,大庆盆地在多年来就一直是安置移民的首选之地,直到蔗糖牛市的到来以及东海岸的大面积开发,才缓缓告一段落。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但即便目前政策已经转向了,可西海岸的富饶、发达却已经成为了事实,这就给了大庆铁路以极大的盈利空间。再加上沿途有线电报业务的收入,这条铁路居然就在很多人的不看好之下那么一路持续运营了下去,且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盈利,这令实际主导着这条铁路经营的马小玲获得了很多人的赞誉。 而现在,马小玲这位女强人又将目标转到了塔东铁路上面,准备着手修起新华夏岛的第二条铁路干线。而说起塔东铁路,这对很多人来说其实也不陌生了。曾几何时,这条路线就差点成为新华夏岛的第一条铁路,当时新华夏岛方面先后考察过在大庆盆地和塔城港一带修建铁路的可行性,只不过后来发现大庆铁路的好处实在太多所以没选择塔东铁路罢了。现在大庆铁路已经正常运行多年,新华夏铁路公司身上的债务负担有所减轻,新华夏开拓队政府的收入也随着各种热带产品的出口繁荣而大大增加,因此修建塔东铁路的条件已经成熟,大不了再从银行那里贷点款子罢了,当然这首先需要召开股东大会。 而说起新华夏铁路公司的股权结构,那绝对是非常复杂的。目前,经过多次增资扩股、定向增发以及所谓的引入战略投资者,现在这家执新华夏岛铁路交通事业之牛耳的公司,已经没有任何一家拥有绝对控股权了。其中占股最多的还是国家铁道总局,大约占了30%的股份,其次是新华夏开拓队政府,占股25%的样子,然后分别是东岸公司20%、南铁公司10%,剩下的大约15%则分散在大量的普通自然人投资者手中。其中该公司总裁马小玲一人持股5%,而且据说她也在想办法筹措资金,吃下南铁公司手里的10%股份,因为南铁现在想专心做远东的铁路业务,不想过于分心,同时也是为了筹措足够的现金。 所以,你现在就可以明白了,马小玲这个女人为何对修建塔东铁路这么热情了,这是想扩大新华夏铁路公司的实力啊,当然作为与新铁公司一荣俱荣的总裁、股东,新铁公司的实力愈强,她马小玲的影响力也就愈大。 “塔东铁路的条件确实已经具备了。”在塔城县郊外见到马小玲后,彭远志立刻说道:“无论是之前的黄仪黄队长还是后来上任的邱海洋邱队长,都同意了这条铁路的正式建设。尤其是邱队长,虽然他任期较短,但期间着重推进了塔东铁路的进展,批了一批枕木、粮食、药品和劳动工具作为补贴,同时也整饬了一番塔城县境内的公路,可以说是为了塔东铁路的建设做好了实质性的准备。” “修建塔东铁路是新华夏岛二十余万百姓的强烈要求,是大家的共同愿望。因此,接下来邵队长到任后,应该也会从善如流,将这件事情当做主要工作来抓的。”彭远志最后说道。 “彭队长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信的。我现在关心的,只是何时可以动工而已。这条铁路,凝聚着新铁公司上下的心血,我们为了前期勘探,已经花费了超过十万元的资金,同时也付出了近百人因为各种原因而死亡的巨大代价,如果不能很快就破土动工的话,如何能够告慰牺牲诸君的在天之灵。”马小玲轻轻松了口气,说道:“现在,我们公司已经开始抽调技术人员和设备,往东海岸这边过来了,各类物资也在往这边齐集,我们新铁公司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看上头的意思了。” “很抱歉,我不是‘上头’,还做不了这个主,也不适合做这个主。塔东铁路的事情,还是得等邵队长过来拿主意,你也别急,大概就这一个月以内的事情吧。”彭远志说道:“不过马总裁你说得也对,新铁公司为塔东铁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政府也不能不对此有所表示。这样吧,邱队长给了你们一批物资作为补贴,趁着我现在还有点作用,我再批你们一笔五万元的现金补贴和五万元的物资补贴吧,支持你们建设铁路的工作。我在东海岸奋斗这么多年,对这里也是有感情的,也希望看到塔东铁路尽快修建完成,尽快造福东海岸乃至整个新华夏岛的人民,这样我也才好安心去澳洲开拓队上任。”彭远志想了想后,做了这个决定,而这无疑令马小玲更加喜出望外。 “那还真是谢谢彭队长了,您可真是将全岛二十余万百姓的福祉放在心里了。这笔十万元的补贴,够做很多事情了,同时也能让新铁公司的财政更加宽裕,这自然会加快整条铁路的建设进度。而且,彭队长您这次主持的阿劳特拉湖战役,一战便打得敌人破胆,赢得了二十年的和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您发动的这场战役对塔东铁路的未来,才是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的。不然的话,就凭安全局势不明,就足以让这条铁路的建设和维护成本激增不少了。在这一点上,我们新铁公司要承您的情,新华夏岛百姓也要承您的情。”马小玲笑意吟吟地说道。这个女人说话间总会有意无意将新铁公司和新华夏岛百姓捆绑起来,仿佛这家公司就代表了全岛百姓的利益一样,不过这个时候彭远志也懒得多操心了,打算过两天就讲缴获的一批战利品粮食移交给新铁公司在塔城县的办事处。反正自己也要走了,多结善缘才是正道,管其他的干嘛? 第十章 蹲草丛 河南大地笼罩着浓郁的战争气氛。 小树林被砍得乱七八糟的,东一块西一块。 丘陵上到处是游骑和斥候,时不时有传令兵奔马而过。 荒野上渺无人迹,只有断壁残垣和村落废墟,在斜阳的照耀下诉说着苦难的生活。 偶尔行来一队驼马,惊飞灌木草中的鸟雀,在寂寥的天空久久盘旋。 李唐宾坐在废弃的道观内,处理了一整天公务的他,没有半点疲色。 子时了,他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倦意。 大帅将五万大军尽付于手,李唐宾直感到身上有千钧重担。 也不知道大帅看上了自己哪点?他苦笑了下。 亲兵端来了一碗汤饼,上面飘着碧绿的葱韭,还有大块羊肉。 关北的牲畜是没法运到河南来的,除了随军转运的肉脯和奶酪。 草场不足。 往长安做牲畜买卖的商徒都能为了沿途的草场、水源私下里械斗,可见这也是一种宝贵资源。 三两下吃完汤饼后,李唐宾静静看着铺开在香案上的地图,久久不动,仿佛已经禅定了。 义从军八千众、陕虢军万人、河源军八千、积石军八千、天柱军七千,总计四万一千大军。看似不少,但在这片山脉起伏连绵,骑兵经常派不上用场的地方,在敌方堡寨林立,兵力未必比你少的地方,在对方内线作战,物资、兵员补充方便、花费低廉的地方,依然要东出,其间有大文章。 香案上红烛闪闪辉映,照着满纸陈兵布阵的杀机。 似是山雨欲来,晚风透过门窗吹了进来,纸张沙沙作响。 香案背后少了半个脑袋的泥胎木偶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赳赳武夫,他正在做决定,一场关乎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决定。 义从军青唐都已经进抵石壕寨下。 夫子、辅兵们正在砍树,打制攻城器械。明日,横山都这些重甲武士也将抵达,被人戏称为“步跋子”的他们将与青唐都一起,担纲攻城拔寨的重任。 死了人不要紧,硖石县还有上万党项山民可以补充进来。李唐宾不在乎人命,何况还是蕃人。 陕虢军磨磨蹭蹭,如丧考妣,现在才刚刚汇集到陕州,领了器械、钱粮,离硖石还有两三天的路程。 天雄军、顺义军、侍卫亲军留守,华州军在崤函谷道各险要处分兵把守,如果不足,潼关镇国军一万七千众也将派人支援,他们野战无能,但清理后方还是可以的。 邠宁、泾原、朔方、渭北、陇右、河西六镇,还在抽调土团乡夫,开往潼关,补充镇国军的人数。 主力固然要有,杂兵也必不可少,甚至需要更多。已经抵达虢州的阴山蕃部、河西党项之流,今后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战场上。 河源军、积石军与天柱军待在一起,刚出硖石,未至石壕。 只有攻下石壕、乾壕、胡郭三地,前路才会豁然开朗起来。 李唐宾沉下心来,在幕僚递过来的命令书上签字用印。 …… 羽檄飞驰,信使很快抵达了一处幽深山谷之中。 谷外遍布暗哨,刚一靠近就被发现了,验明身份后,信使被带进了谷内。 夕阳晚照,给谷中的林木、山泉染上一层红霞。 谷中搭起了不少帐篷、茅屋。部分军士在和衣休息着,还有人在照料马匹、保养器械,不过都尽量不发出声音。 牧草被收集了起来晾干,作为马料储备。 大宛苜蓿这种东西,在灵夏本地被大面积种植,是优良的牲畜饲料,马也很喜欢吃。 大帅这一招,还真是神来之笔,等于凭空多出了不少马料,一年可以割三到四茬,生长极快,产量贼高。 只可惜杂草还是太多,挤占了不少牧草的生长空间,若遍地是牧草,那就能和在草原上一样,来去如风了。 “白将军,有军令传来。”信使递过了两封密件,道。 “辛苦了。”白珪从地上坐起,随后一愣:“怎有两封?” “不知。” “带这位兄弟下去休息,一会送他走。”白珪吩咐了一下,随后拆开密件查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一封是经略使李唐宾写的,意思很明了,同意了他和高仁厚提出的作战方案。 兵力就这么点,地势还这么复杂,不用点非常手段,怕是很难打开局面。 另外一封让白珪看得精神一振,妹妹找人代笔写的“家信”。 白珪反复看了三遍,最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嘴角已经有了笑容。 自会州投奔大帅以来,白家打拼多年,终于看到曙光了! 妹妹的姿色,其实只能算秀丽,还不识字,以至于几年来一直只能当个侍女。大帅兴致起来了,偶尔宠幸一番,惜未能生下一男半女。 如果妹妹能在大帅那边提升下地位,这边再在疆场上奋勇搏杀,立下功勋,一内一外,白家必然可以更上一层楼。 计议已经定下,如今就看汴军肯不肯给这功勋了。 白珪让人拿来地图,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山川河流、道路堡寨。 汴军多步卒,利险隘。 我军多——呃,也是多步卒,但骑卒更多,利于冲杀。 然山势连绵,骑不成列,看似非常不利。但打仗么,可不就要扬长避短,将不利之处压制,将有利之处发扬光大,如此方是胜机。 白珪一遍又一遍看着地形,一遍又一遍过着计划,尽量将每个细节都考虑进来。 距离、时间、兵力,反复思考,反复咀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谷中一片幽深。 没有烟火,人人吃着干硬的醋饼,喝着冷水。 没有动静,马儿似乎也被感染了,或者被照顾得太舒服了,亲昵地用头蹭着伙伴,随后安静地站着睡觉。 …… 胡郭村大营之内,汴军忙忙碌碌,准备着各种物资、器械。 刘康乂在亲兵的帮助下整理好了器械、行装。 石壕寨遭到夏贼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 贼兵打造了大量器械,攻势甚急,寨内不过千余河南府州县兵。即便是处于保卫家园的情况下,士气较高,但也不应高估他们的战斗力。 石壕寨离硖石很近,一天的路程。 在离夏贼这么近的地方设寨,与其说是坚守,不如说是警戒,这就是一个大号烽燧罢了。 石壕寨之东,有乾壕寨,这是驻扎了重兵的,计有徐宿降兵千余、河南府衙军千人,外加宋州州兵千人、滑州兵五百,总计三千五百步卒、二百骑卒,被整编为一支外镇军,即乾壕镇军。 乾壕寨规模也比较大,外面挖了壕沟、陷马坑,放置了铁蒺藜、拒马枪。 北边神雀台上,亦设一小寨,由滑州兵镇守。 这里,是可以抵挡夏贼大军很长时间的。待其攻势疲惫,士气不振之时,机会便出现了。 “出发!”见准备得差不多了,刘康乂下达了命令。 五千大军,来源很复杂,有兖、郓降兵,有河南府衙军,有屯田兵中拣选的勇武之士,还有宣武衙军,经过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半年的整训,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刘康乂有些遗憾,大帅派到河南府的宣武镇兵太少了,且多屯于重要地段。 有时候他都阴暗地想,这莫不是在消耗什么人? 但想过之后又不寒而栗,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大帅如此英雄人物,带五百人出镇汴州,与宣武旧军衙将勾心斗角,收其精兵,再破亳、颍叛将,灭秦宗权,军队不断壮大,从最初的几万人急速增长到接近二十万。 还屡次大胜魏博,得其钱数十万缗、绢百万匹,自此臣服,年年上供,将士们都分润到了好处,士气高昂,战意甚坚。 此乃雄主!雄主所做的一切,自然有其道理。 大军整备完毕后,刘康乂将仅有的数百骡子兵派了出去,远远散开,护卫左右。随即大车小车,五千人趁着茫茫夜色,悄然下了山。 对付夏贼的招数其实很简单。 河南府多山,不利夏贼骑兵驱驰,兼且地形复杂,可藏身之处众多。 他已经选好了一个山谷,山中有涧泉,可容纳数千人马,非常隐蔽,位置又处于石壕寨与胡郭寨之间,出击非常方便。 军士们都已经提前接到了命令,不许举火,不许燃烟,禁止喧哗,禁止走动,一切等待命令行事。 若有违命者,斩! 整训了这支部队半年,刘康乂还是有些威望的。从这会来说,命令执行得非常不错,这让他很是满意。 再打几次仗,凝聚力就更强了,便是一支强军。 中原战火遍地,民风强悍,淬炼了一支又一支强军,他手里这支崤镇军,必然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借着月色行走了大半夜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骡子军已经先期进入,他们占据了一些高处,伏以弩手。 在收到安全的信号后,大队人马分批开入。 他们不顾疲累,立刻开始搭建营地。 有辅兵开始分发食水,众人吃着粗粝的干粮,并无任何怨言。 先人谓秦兵耐苦战,焉不知河南兵亦耐苦战?任谁经历了百余年的战争、动乱,都会变得更加坚韧的。 下山第一战,就要让夏贼大吃一惊,好好洗刷下去年的耻辱。 第十一章 投石问路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如果再算上棉河县接近四万的庞大人口数量的话,这大庆盆地四县的人口密度在新华夏岛绝对是很高的,怪不得在很多年前就集中了全岛几乎一半的人口呢,确实厉害。出现这种情况,自然是和当地的农业条件较为适合棉花种植有关,同时也是因为这里更为干燥,蚊虫不易繁殖,受疟疾的侵害较少的缘故,这在热带地区从来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素。毕竟,官老爷们可不想自己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人口大面积得了疟疾病死了,如同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福建人在台湾那种被疟疾“屠杀”的情况,东岸人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此,各方面综合考量下来,大庆盆地在多年来就一直是安置移民的首选之地,直到蔗糖牛市的到来以及东海岸的大面积开发,才缓缓告一段落。 但即便目前政策已经转向了,可西海岸的富饶、发达却已经成为了事实,这就给了大庆铁路以极大的盈利空间。再加上沿途有线电报业务的收入,这条铁路居然就在很多人的不看好之下那么一路持续运营了下去,且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盈利,这令实际主导着这条铁路经营的马小玲获得了很多人的赞誉。 而现在,马小玲这位女强人又将目标转到了塔东铁路上面,准备着手修起新华夏岛的第二条铁路干线。而说起塔东铁路,这对很多人来说其实也不陌生了。曾几何时,这条路线就差点成为新华夏岛的第一条铁路,当时新华夏岛方面先后考察过在大庆盆地和塔城港一带修建铁路的可行性,只不过后来发现大庆铁路的好处实在太多所以没选择塔东铁路罢了。现在大庆铁路已经正常运行多年,新华夏铁路公司身上的债务负担有所减轻,新华夏开拓队政府的收入也随着各种热带产品的出口繁荣而大大增加,因此修建塔东铁路的条件已经成熟,大不了再从银行那里贷点款子罢了,当然这首先需要召开股东大会。现在大庆铁路已经正常运行多年,新华夏铁路公司身上的债务负担有所减轻,新华夏开拓队政府的收入也随着各种热带产品的出口繁荣而大大增加,因此修建塔东铁路的条件已经成熟,大不了再从银行那里贷点款子罢了,当然这首先需要召开股东大会。现在大庆铁路已经正常运行多年,新华夏铁路公司身上的债务负担有所减轻,新华夏开拓队政府的收入也随着各种热带产品的出口繁荣而大大增加,因此修建塔东铁路的条件已经成熟,大不了再从银行那里贷点款子罢了,当然这首先需要召开股东大会。 所以,你现在就可以明白了,马小玲这个女人为何对修建塔东铁路这么热情了,这是想扩大新华夏铁路公司的实力啊,当然作为与新铁公司一荣俱荣的总裁、股东,新铁公司的实力愈强,她马小玲的影响力也就愈大。 “塔东铁路的条件确实已经具备了。”在塔城县郊外见到马小玲后,彭远志立刻说道:“无论是之前的黄仪黄队长还是后来上任的邱海洋邱队长,都同意了这条铁路的正式建设。尤其是邱队长,虽然他任期较短,但期间着重推进了塔东铁路的进展,批了一批枕木、粮食、药品和劳动工具作为补贴,同时也整饬了一番塔城县境内的公路,可以说是为了塔东铁路的建设做好了实质性的准备。” “修建塔东铁路是新华夏岛二十余万百姓的强烈要求,是大家的共同愿望。因此,接下来邵队长到任后,应该也会从善如流,将这件事情当做主要工作来抓的。”彭远志最后说道。 “彭队长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信的。我现在关心的,只是何时可以动工而已。这条铁路,凝聚着新铁公司上下的心血,我们为了前期勘探,已经花费了超过十万元的资金,同时也付出了近百人因为各种原因而死亡的巨大代价,如果不能很快就破土动工的话,如何能够告慰牺牲诸君的在天之灵。”马小玲轻轻松了口气,说道:“现在,我们公司已经开始抽调技术人员和设备,往东海岸这边过来了,各类物资也在往这边齐集,我们新铁公司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看上头的意思了。” “很抱歉,我不是‘上头’,还做不了这个主,也不适合做这个主。塔东铁路的事情,还是得等邵队长过来拿主意,你也别急,大概就这一个月以内的事情吧。”彭远志说道:“不过马总裁你说得也对,新铁公司为塔东铁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政府也不能不对此有所表示。这样吧,邱队长给了你们一批物资作为补贴,趁着我现在还有点作用,我再批你们一笔五万元的现金补贴和五万元的物资补贴吧,支持你们建设铁路的工作。我在东海岸奋斗这么多年,对这里也是有感情的,也希望看到塔东铁路尽快修建完成,尽快造福东海岸乃至整个新华夏岛的人民,这样我也才好安心去澳洲开拓队上任。”彭远志想了想后,做了这个决定,而这无疑令马小玲更加喜出望外。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那还真是谢谢彭队长了,您可真是将全岛二十余万百姓的福祉放在心里了。这笔十万元的补贴,够做很多事情了,同时也能让新铁公司的财政更加宽裕,这自然会加快整条铁路的建设进度。而且,彭队长您这次主持的阿劳特拉湖战役,一战便打得敌人破胆,赢得了二十年的和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您发动的这场战役对塔东铁路的未来,才是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的。不然的话,就凭安全局势不明,就足以让这条铁路的建设和维护成本激增不少了。在这一点上,我们新铁公司要承您的情,新华夏岛百姓也要承您的情。”马小玲笑意吟吟地说道。这个女人说话间总会有意无意将新铁公司和新华夏岛百姓捆绑起来,仿佛这家公司就代表了全岛百姓的利益一样,不过这个时候彭远志也懒得多操心了,打算过两天就讲缴获的一批战利品粮食移交给新铁公司在塔城县的办事处。反正自己也要走了,多结善缘才是正道,管其他的干嘛? 而在结束与新铁总裁马小玲的交谈后,彭远志便去了一次塔城县的乡下,最后一次视察起了他比较关心的东部沿海侧坡区的经济作物种植问题。这大片与中央高原之间存在着“阴郁的、长而坚硬的障壁”的沿海平原、沼泽,即便已经经过了东岸人数十年的开发,看起来仍然是一片荒芜。 你看,就算是在塔城县这种老牌县份,乡下仍然是大片的森林、草地、沼泽,沼泽内隐藏着许多鳄鱼,森林内居住着零星的满怀恶意的土人,草地上倒是一望无际,但东岸人的村庄也不是很多,且较为分散。 可以说,东岸人来到东海岸进行开发,第一件事就是砍伐森林,修建沼泽—运河体系(为了排干沼泽积水)。这项工作在南方进行得如火如荼,而在北方的塔城县,则进行得更加深入,并且已经与居住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贝齐米萨拉卡人、贝扎洛扎罗人、塔纳拉人进行过无数次战斗了,这才在野外出现了一些以东岸人眼光看来非常优美的沙洲田园风光,而森林则慢慢退化到了河谷低地之中,但被东岸人推平也仅仅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至于那些面积同样非常广阔的沿海沼泽,最近十年来则得到了巨量的投资,许许多多的小水库被修建起来,原本泛滥的河流也得到了疏浚、加宽,使得沼泽内的积水被慢慢排干,肥沃的良田就此显露了出来——当然这需要东岸人首先将沼泽里的大量尼罗鳄亚种给捕杀掉,不过这看起来似乎并不太难。 排干积水的沼泽一般是拿来种植香草、胡椒、辣椒等经济作物的,当然近些年来开展的“油棕运动”也使得油棕的种植面积大大增加,但无论如何不怎么种粮食。根据新华夏岛本地出版的《热带农业》杂志记载:“土地重新分片,水利化、机械化、合理的栽培技术的传播,使得东海岸的香草、胡椒、辣椒、油料、剑麻的产量大增。在这片殖民活动的拓荒前线上,除了少许国营的以外,私人投资的大农庄不近情理地极其稀少,自然环境的支离破碎不适宜大租让地的经营方式。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热情的小自耕农,他们居住在以小林状态存在的经济作物的中心,以便就近护育和照料,一步步改变着这片沉睡了千百年的古老土地的面貌。但粮食作物在这里被极大牺牲了,稻米不足的现象特别显著。人口的增长、经济作物的大力推广以及用于踩田的牲畜数量的不足,都使得稻米的产量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虽然这里都是可以一年两熟的上好土地。” 第十二章 连举四烽 今日无雨,天气晴朗,阳光普照,让人感到分外舒适。 崤山营寨之外,汴军士卒正在例行巡逻。 寨子的位置很关键,过了此处,大道便分两处,一路折向东南,经洛水河谷,前往洛阳;一路向东,经渑池直抵新安、八陡山、洛阳。 这是个枢纽,一旦有警,立举烽火,附近如果有援军,当以最快速度赶来。 去年夏贼大举东出,三万多步骑,气势汹汹。葛从周领七千人在此设寨,就牢牢牵制住了夏贼大量兵马,使其不敢肆无忌惮,以免后路被断。 今春,东平郡王征发郑、滑役徒在此重修被夏贼烧毁的旧寨,置崤镇军,同样是七千步骑,以震慑贼人。 老实说,对主将刘康乂主动出击,意图突袭夏贼前锋,首战告捷,挫敌锐气的举动,军中是有不同意见的。 这明显是学葛从周嘛! 但葛从周也没能完全成功,只杀得冒进的贼军银枪都数百骑,未能伏击其主力。 刘康乂换了一种方式,不在崤山设伏,而是打算与乾壕镇军里应外合,趁夏贼攻城不克,久战疲惫之时突然杀出,思路其实还是一样的:捡便宜嘛! 有些老成持重的将领觉得此举太冒险,万一不成功呢?白白损兵折将,寨子防守压力大增,实为不智。 但刘康乂是主将,他决定出击,别人也只能遵从。 再者,如今军中就是这种风气。打时溥,打二朱,打罗弘信,这种主动出击的精神,不知道立下多少奇功了。 总想着万全之策,四平八稳,那得浪费多少机会? 五千大军已经下山数日了,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一切平安。 而夏贼也在围攻乾壕寨,不惜代价,攻势很急,看起来想将其一口吃掉。 夏贼的兵力,现在也大概估算出来了,万余人左右,应该是先锋。其主力大队尚未出现身影,不知道是没查到呢,还是尚未赶至。 巡逻队仔仔细细查完自己的防区后,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众人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只要再坚持几天,等滑州胡帅领大军赶至后,这里就彻底安全了。 “队头,那是什么?”有军士突然指着山下某处,问道。 队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先在军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脱了甲胄,灵敏地攀上了一棵大树。 视野之中出现了大队正在快速行军的步卒,旌旗林立,烟尘漫天。 他怕搞错,又往上攀爬了一段,这下看得更清楚了。 四五百骑当先开路,高举旗帜。 在这些骑兵身后,还有上千步卒,以纵队队形行军。 这千人后面是多少看不太清楚了,烟尘太大,只隐隐约约看到多面旗帜,按照夏贼的军制,怕不是还有数千步卒! 而且骑兵数量还在不断增加,除了在头前开路的那数百骑外,两侧不断有骑兵快速前进,估计千骑都有。 按这个构成来估算,夏贼至少来了一千骑卒、五千步卒。 这是最少的估计,事实上多半远远不止!因为两侧的山林间也出现了多面旗帜,步卒总数当在八千人以上。 十余里之外!近万步骑! 队头面色煞白地滑下了树,气急败坏道:“还愣着作甚?速速速回去禀报!” 消息很快传回了营寨。 留守的十将不信,亲自外出侦察了一番,随后也白着脸进来了。 “夏贼间道偷袭,事急矣,举烽!”他下令道。 烽燧就筑于营外,烽台很高,正所谓“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崤山上的烽台虽然没有百尺高这么夸张,但也是极为醒目的。 烽燧外有羊马墙,内驻兵两百,设烽帅一人、副帅一人,旁边还有临时驿站,备着十余匹刚从成德镇购来的快马。 烽帅已经亲自候望,同样发现了“贼情”,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紧张,问道:“李将军,举几烽?” 按照规矩,遥见贼来,若少,举二烽,多则举三烽,大逼,举四烽。 “寨内不过两千老弱,贼众万余,步骑皆锐,已是大逼之势,举四烽,乞各军速援。”十将毫不犹豫地说道。 “遵命。”烽帅不再废话,立刻给烽子下令,点燃早就准备好的薪柴,示警!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很快,一道狼烟慢慢升起,远远看着,异常醒目。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 刘康乂刚刚睡醒。 他是个干劲十足的人,胸中也憋着一股气。 最近几天,经常昼伏夜出,侦察敌情。 夏贼凶猛的攻势让他有些吃惊。 一天攻下石壕寨,随后马不停蹄,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将乾壕寨围住。 兵马逾万,夫子倍之,日夜围攻不辍,第一天就填平隍堑,杀穿了羊马墙,推至城下。 不过乾壕镇军准备充分,器械充足,还有易守难攻的神雀台营寨策应,一时半会应还无虞。 只希望他们能多抵抗一些时日,多消耗一些夏贼的锐气,给他这支生力军创造机会。 两万随军夫子呢,这些人最容易慌乱。而他们一逃,必然会动摇夏贼的士气,甚至冲乱他们的阵型,这就是机会了! 现在还不到时机,还得等一等。 起身吃了两块干硬的胡饼后,刘康乂巡视起了营地。 “从军几年了?”他随意找了一名军士攀谈。 “八年了,一直跟着秦宗权,后来投了东平郡王。” 竟然是“蔡贼”! “既投汴州,只要奋勇杀敌,大帅不吝赏赐。” “大帅从魏博得来的绢都赏给大伙了,我等自当效死。” 刘康乂微微一笑,军心可用。 “你是河南府的?”他又拉住一人,问道。 “一直在张帅帐下效力,十八屯将那会便在了。” “可恨夏贼?他们掳掠了你的亲人。” “我亲眷皆在洛阳。” 刘康乂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过他很好地掩饰过去了。 “你是郓州兵?” “回将军,某以前是曹州镇兵。” “朱瑄无耻,招诱我宣武军士,东平郡王兴兵讨之,此贼还负隅顽抗,殊为可恨。今后定斩此贼,届时郓、濮、曹三州便复为一体,百姓安乐,再无兵灾。” “……”曹州镇兵。 巡视完一圈后,刘康乂又回到帐中,仔细擦拭着兵器,精力确实旺盛。 “将军,崤山营寨烽燧连举四烽!”突然间,亲兵急急忙忙地前来禀报。 “刷”地一声,刘康乂将佩剑入鞘,大步走出营帐,向东望去。 此处可直接看到崤山,烽燧上四道狼烟在晴朗的天空下清晰无比。 “哪来的贼兵?”直接踢飞了一块石子,刘康乂恼火地问道。 若真有大股贼军进逼崤寨,那可真是个麻烦事。 “将军,还是回援吧?营内只有两千众。”众人一齐把目光看向他。 七千大军,被带走了五千,还尽是精壮,营内可谓空虚。 “贼军未必知晓我营内虚实。”刘康乂神色烦躁地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 崤寨艰险,易守难攻。临走之前,他又做了布置,营内旗帜、金鼓一样没少,就和大军没走之前一模一样。 贼军初至,他知道营内有几个人?而且有寨墙、地利因素,两千人也不是不能守一守,有必要急着回去吗? “将军,崤寨紧要,还是速速回援吧。我等辎重皆在寨内,若有失,能坚持几日?” “军使,胡帅并未要求我等出击,只言固守寨子即可。” “将军,还是回去吧。我看乾壕寨还能坚持一段时日,待杀退贼军,再从长计议。” “大逼之势,人数定然过万,靠两千羸兵守御,有点悬。” 部将七嘴八舌,纷纷进言。 刘康乂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幻不定,委实难以下定决心。 众人都不说话了,静等他做出决定。 “罢了!”到了最后,刘康乂跺了跺脚,长叹一声,道:“是我心急了。崤寨才是根本,不容有失。传令,立刻出发,回师救援!” “遵命!” 命令一下,归心似箭的汴军士卒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停当,随后分批出谷,往崤山营寨的方向赶去。 离举烽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众人心里发急,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但山路狭窄难行,便是想快,又如何快得起来? 走到最后,整个队伍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歪歪斜斜的长龙。 刘康乂扫了一眼,队列乱七八糟的,有人气喘吁吁,有人璞头跑歪了,有人将器械放在驴骡背上…… 唉,白折腾一场! 他不再看这些糟心事,打算走过这段窄路,到前方一处谷地上整理下队形,不然人怕是都要跑散了。 而就在此时,两侧山林间突然飞出了无数箭矢,完全覆盖了狭窄逼仄的谷道。 正在赶路的汴军士卒自然不可能还穿戴甲胄,这会突遭箭雨打击,可以说毫无抵抗力,当场被放倒了一大片。 战鼓擂响,喊杀声从两侧响起,继而回荡整个山谷。 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士卒从山林中一跃而起,以队为单位,沿着缓坡而下,奋勇冲杀而至。 中埋伏了!刘康乂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亲兵匆忙扶起他,找了几匹空马,奋勇突围。 五千汴军,白给了! 第十三章 大丧师徒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谷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第十四章 筑城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谷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 第十五章 保守到极致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即他们希望通过与东岸人进行合作,来保障他们的贸易热点海域的安全,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及摩尔人的舰队袭击——要知道,现在每年都有不少葡萄牙船只被敌人击沉或捕获,损失不小,如果能够把东岸人的舰只拉过来的话,那么当时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第十六章 人的名树的影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 第十七章 请你移镇 大顺三年六月初八,李延龄带着五百邠宁军士卒抵达了商州理所上洛县。 按照路线来说,他其实可以经凤翔镇的洋州东行,先去金州。但老李是个稳重人,觉得还是跟定远军一起行动比较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朝廷还没正式下旨移镇,但应该也就这几日了,拖不了多久。 圣人那点小情绪,宦官们拿捏得死死的,再吓一吓,多本也就屈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宦官的态度也很可疑,他们也有情绪。 金商镇再被拿下的话,圣人还往哪跑? 值此关键时刻,便是宦官们也有点想站在圣人一边。毕竟,朝廷在,才有他们作威作福的平台,若朝廷有名无实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西门重遂急得不行,连连遣人去灵州,痛陈利害,言邵树德若连金商也不放过,怕是天下诸镇要断了上供,有识之士也会唾骂,外部形势空前恶化,成为各镇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邵树德不为所动,只明言朝廷治理好京兆府就行,渭北、华州、金商等镇也不会阻拦来往长安的财货、人员,圣人可继续招揽天下英才,施行中兴之政。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朝廷现在还在拖延,但时间不等人,李延龄接到命令后就带人南下,与王遇前后脚抵达了商州。 等朝廷几个月?那今年就过去了。折宗本还急着等待粮草、援军攻山南东道呢。 “王军使。” “李大夫。” 二人见礼后,便在州衙内坐下。 李延龄是彰义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坐于上首。 王遇是定远军使、宣威将军,坐于下首。 李桐是商州刺史、武关防御使,在一旁陪衬。 “金州之事,李大夫有何方略?”王遇有些着急。 自从征讨河陇的战事结束后,定远军已经有些日子没真刀真枪与敌厮杀了,战斗力不可避免有所下滑。 一支军队,如果长时间处于和平安逸的环境,即便粮饷充足、训练正常,战斗力也是会下滑的。 处于和平环境之下,但时不时要被动员起来,或者驻外布防,接受一点战争氛围洗礼,战斗力下滑得会慢一些,但仍然会下滑。 只有粮饷充足、训练正常,定期上战场见血厮杀,战斗力才足以保证——当然,如果血战连场,老兵骨干死伤过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定远军,与铁林军、武威军一样,已经好几年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 天柱军组建得比他们晚,资历比他们浅,但这些年战事不断,铁林军、武威军、定远军有资格装大哥,看不起人家吗? 所以王遇很急,急着带领儿郎们东出,先拿赵家人小试牛刀,然后与朱全忠厮杀。 山南东道的兵,本是蔡贼出身,但和平这么多年,还能剩几分功力? 金商这些巢——呃,巢贼就是最好的例子,训练没那么勤了,堕落了。 还不如招募新人! 按照大帅的说法,一支军队满分一百,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农民,足食足饷,定期训练,号令严明,再发下合格的器械,可以很容易达到六十分,这就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六十分再往上,提升的速度就很慢了,成本也急剧增高,比从零分到六十分难多了。 大家都足食足饷,都训练不辍,器械也都是合格的,军纪也都严明,但一方体格高大,气力充足,武艺精湛,一方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身材单薄,武艺也只粗粗训练了几年,这当然会有差别。 个人武艺,在战阵上作用没那么大,但终究是有用的,不然军中考核箭术作甚? 当然,实际情况比较复杂。战争结果受制于当时双方形势、士气、地形、天气、指挥甚至各种偶然因素,强的不一定能赢,弱的不一定会输,要具体分析。 金商这些巢军,在王遇看来就不如全遣散了,招募新人得了。 他们现在的水平和士气,未必有大帅所说的六十分。 “王军使,金商之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李延龄看了看李桐,笑道:“李使君,令兄屯于金州,不发一言,莫不是被军士裹挟了?” 李桐有些尴尬。 他和兄长易地而处,也不肯贸然移镇啊。 灵武郡王派人过来劝说,可以移镇邠宁,听着是比金商强一些,但谁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况? 邠州刺史,可否按照惯例,由节度使兼任?宁、庆二州之地方官员,可否自行委任? 镇内财货,如果需要上供,那该上供多少? 如果需要出兵与外镇征战,要出多少兵?不出兵会怎样? 金商有一大摊子老弟兄,他们以前孑然一身,但现在多半都有田产、家眷了,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折腾搬家,有的人心存疑虑,怕被骗,还有人有深藏已久的野心,四处煽风点火。 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除非,像当年朱玫,能带着凤翔军去富庶的东川发财,有一统东西二川的巨大长远利益刺激,这才有可能说服大多数人,继而裹挟少数人。 邠宁三州,和金商一样是山地,户口二十来万,但金商也有十多万,还处于关键位置,不像邠宁那样被邵树德势力四处包围着,没有任何发展前途。 便是能自行委任官员,但官员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他到底是效忠你呢,还是暗地里对邵树德输诚? 时间长了,怕是早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身边之人尽皆不可信任。 “想那么多做甚。”王遇突然大声道,吓了李桐一跳,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日我便率军南下,到金州去。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没让他们去河西都算好的了,哪那么多事?不服就打。”王遇直接起身,道:“李大夫,明日你也一同前去吧,保管无事。獾儿,你也要去,大帅许你夏州刺史子职,那地方不错,怎么也得出点力气。”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小名脸又是一抽,能不能别叫了?我现在他妈的是刺史、武关防御使! 王遇径直离开了大厅,在亲兵的簇拥下“玩耍”去了。至于玩啥,李桐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商州这帮桀骜武夫,从前天起就老实得很,再没以前那种气势了。 李桐曾经听父亲说起过一回,若他不幸身死,军中当公推王遇为帅。至于怎么个“公推”法,张狗郎前天还大骂王遇,说要派他假子挑战,结果晚上就去拜访,喝了半夜的酒,差点结为儿女亲家。 这些武夫,就没一个正常的! …… 金、商、均、房等州,在国朝有一个俗称,曰“汉上诸州”,因为多分布在汉水附近,或有支流通往汉水,地理上可以划分为一个单元。 建中年间,朱泚造反,德宗巡幸兴元府,适逢淮西李希烈造反,据邓州,东南贡赋之路断绝,于是采用第五琦当年倡议的运道,走上津道,将财货经金、洋二州运往兴元府。 宋绍兴初年,金人自关中南侵汉上诸州,窥视四川。 二年,金兵先攻商州,守将邵隆跑路上津。三年,攻商州上津、金州洵阳、金州州城,镇抚使王彦退洋州西乡县。金人再追,攻吴玠镇守之饶风关,王彦率兵增援,结果二人皆大败,一奔洋州,一逃达州,四川大震。 金人的进兵路线,便是唐代故道。 王遇、李延龄、李桐三人带兵南下,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具装甲骑留在商州,一同留下的还有两千步卒。王遇带着定远军五千步卒、一千骑卒,外加李桐千余人、李延龄五百人,沿着山路南下,五天后抵达了漫川关(今山阳县漫川关镇附近)。 随后又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上津县。这一路都是沿着甲水河谷行军,有驿道,但都是山路。 李延龄路上留神观察,心中暗叹,物资转运确实不方便。东南财货如果走这里进京,成本比走河南水运大多了。 从上津往西不远,便是金州淯阳县,再西面数十里是洵阳(今县),然后百余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今安康)。 十五日夜,淯阳、洵阳间的申口镇将元深遣使而来。 李延龄大喜,当晚置宴招待。 申口镇,有兵两千,位置紧要。 宝应年间,代宗玩了把骚操作。先是捏着鼻子任命来瑱镇襄阳,然后给来瑱的部将裴茙下秘诏,让他出兵讨伐。裴茙战败,逃亡申口,企图固守,不过还是被抓了,送往京师,代宗下诏赐死。 申口镇有城,说实话,比洵阳、淯阳这些地方更重要。元深素闻王遇勇名,不敢相抗,举兵来归。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邵大帅的威名,难道不可怖? 多重因素之下,有人归降,实乃寻常。 如今就看李柏是什么回应了,反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商,无论如何是要拿下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武夫们眼皮子浅,脑袋一热就敢动手,但李柏若和他们一样冲动,不想移镇,那就太可惜了。 第十八章 劝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即他们希望通过与东岸人进行合作,来保障他们的贸易热点海域的安全,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及摩尔人的舰队袭击——要知道,现在每年都有不少葡萄牙船只被敌人击沉或捕获,损失不小,如果能够把东岸人的舰只拉过来的话,那么当时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第十九章 设想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突然间就阴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雨水填满了沟渠,充塞了原野。 农人纷纷冲进田间,扒开田埂,将淤积在田里的水排掉。 汉水水面缓慢上涨,码头边一片忙碌。 云集于此的商贾忧心忡忡,担心发往襄阳的货物会受到影响。在这个天气行船,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金州盛产药材、椒、茶、漆、胶,商品主要运往下游的襄阳。 未必是襄阳人用了,更大可能是转卖到他处。 襄州,位置太好了,不但是军事重地,从做买卖的角度来看,亦可四面出击,很容易就成了商品集散地。 上游驶来了二十余艘船。 船工娴熟地操纵着船只,将其靠在码头上。 “快,快卸货!”军校崔瞻大步跨上码头,踩得木板吱嘎做响。 船只已被粗麻绳牢牢绑在木桩上,船工三三两两地下了船,冒着倾盆大雨,将覆盖着油布的木箱一一抬上岸。 仓督李允似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批货物要过来,当下不顾大雨,令人打开仓库大门,将其堆到了几个空置的库房内。 甚至因为货物太多了,他还找来了金州坊市的市令,借用了他们的仓库,堆放各类物资。 坊市如临大敌,市帅亲自出马,带着数十小使、役徒,紧握刀枪,不让任何人靠近。 “七郎,可是要打仗了?”李允将崔瞻请到了一处亭内坐下,小声问道。 “定是要打了。”崔瞻从腰间抽出水囊,狠狠灌了一口,道:“你可知这批货物哪来的?” “难道不是汉阴?” “一部分是,另外一部分是从洋州运来的甲仗。” 李允有些惊讶,道:“不要命了?” 东南物资经汉水转运至关中,一般而言也就水运至均州郧乡,在郧乡转运院集中,随后走陆路至商州上津。 从这里开始,北上长安的,毫无疑问,只能走陆路。往西经洋州、兴元府运往京西北诸镇的,同样走陆路。 水路曾经有过两次,一次安史之乱那会,给灵武即位的肃州输送财货;一次是建中之乱,德宗跑路兴元府。 这两次,朝廷下令东南租赋在当地换成轻便的高价值的财物,从上津一路水运至洋州兴道县。为此,还把洋州州治从西乡县移到了兴道,以就近督促转运物资。 但这两个“非常时刻”之外,上津到兴道这段汉水水道,至少就朝廷层面而言,是放弃水运的。因为水势湍急,经常出事故,干脆走陆路山道好了。 民间商人有尝试水运的,他们对成本非常敏感,均、商、金、洋这一条线,如果全程用水路运输,那成本将会降低到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利润空间大大增加。 只不过,要做好船毁人亡的心理准备罢了。 “听闻是洋州折使君亲自下的令。”崔瞻是汉阴县以西三十余里的方山关镇军军校,此关北阻方山,南临汉水,为东西驿道之冲要。若有上游下来的水运船只,一般也会在此关停留、集中。 “洋州货运到方山关,再由咱们金州的船一路运下来。”说到这里,崔瞻也有些恼火。借口不熟悉下游水文,将汉阴到西城这段的运输任务交给金州本地船只,风险由别人承担。 李允暗想了下,兴道、方山关、西城、上津,这四地设仓库,应该是分段船运了,各自负责一部分。到上津后走陆路,运至均州郧乡,再走水路至襄阳。 “真是丧心病狂!多少船工要家破人亡啊!”李允也有些怒了,道:“折家人,为了打仗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折家人在为谁打仗?”崔瞻冷笑了一声。 李允听后脸色一变,小声道:“七郎慎言。这事你我私下里议议,骂两声便罢了,可不兴到处乱说。前两日,州中连斩十余军校,动手的是定远军王遇,都是不肯出兵攻房州的。杀完人后,尽收其家财,用作军中赏赐。其家人连同奴仆,总计上千口,一概配流河西甘、凉。” 崔瞻不认识王遇,他是金州本地人,不过听闻夏军如此辣手,一连斩了这么多金州军校,他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道:“这么狠?那还不如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死!” “有何用?”李允叹道:“衙将们都不敢动手,指望谁来拼?” 两人一起叹气。早知如此,当初一起降了冯行袭好了,至少他是均州人,离得不远,算半个自己人。谷 被外地人统治,就会有这个缺陷,不管本地人死活。 今后若有机会,还是得反他娘的,把巢贼、夏贼都赶走,不然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 金州城内,李柏面无表情,不过眼底还是带着一丝藏得很深的忧惧。 数日前,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金州,他带人出城三里相迎。 李柏压根就没敢对诸将说要出兵攻房州的事情,怕这些人当场鼓噪闹事。 别看他们在反对移镇的事情上支持自己,但涉及到其他方面,李柏可没把握还能得到众人拥护。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两回事。 能勉强说服他们同意开城,就已经不容易了,还是借了夏军的威名。出兵攻房州?那得把军中刺头都杀干净了才有可能,但李柏没这本事。 “李将军此次干脆果断,富贵临身,何忧愁耶?”李延龄放下手头的公函,笑道:“献金州数县,灵武郡王会记得这份大功的。” “分内之事罢了。”好几天了,李柏还是无法将眼前这个身材肥硕、满脸和气的中年人,与杀人如麻的武夫联系起来。最近几日,此人与王遇狼狈为奸,已经连杀十余金州军校了。 进城当日,李延龄非常和气,拉着李柏的手,让他一一介绍军府将佐,并随口夸赞了几句,诸将稍安。 而他们在城门口寒暄,王遇则带着定远军飞快入城,第一时间控制了各个要点。 尤其是军营,数千军士在营中,从那日开始,便切断了他们与金州诸将之间的联系。 二十三日,李延龄正式到军府视事,同时下令整顿兵马,拣选骁勇,东攻房州,城内一下子就炸锅了。 当天晚上,城外草料场起火,火光熊熊。 多位金州将校连夜赶至军府,请求发兵救火,李延龄不许。 二十四日白天,他下令将前一晚建议救火的军校七人全部斩首,因为他事先就得人密报,这些军校打算借救火之事集结兵马,鼓噪作乱。 二十五日,有人约定以夜中打更声为信号,一起发动,结果一整夜更夫都消失了,无人打更。 第二日,又有五名军校被斩首。 一口气斩了十二人,金州军中为之战栗。 李延龄趁机整顿部伍,任命申口镇将元深为左厢兵马使,尚未正式移镇的李柏暂任右厢兵马使,李延龄之子李进任衙内都知兵马使,三人分统金州兵马,开始做好进攻房州的准备。 元深,早早投靠,可得奖赏。 李柏,虽说在镇内地位不是很稳固,但终究还是有几个班底的,暂时还需要利用他一下。 李进掌控的是从邠宁带来的五百兵,这是父子二人最可信任的核心武装力量。 “李将军有此认知,富贵定可得长久。”李延龄道:“放心。邠帅之委任状已在朝中操办,灵武郡王说话算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柏心中稍安,但他没好意思问这个邠帅到底是怎样的邠帅?是军政一把抓呢,还是仅仅掌握政权。 “快六月底了,时间紧急啊。”李延龄突然感叹了一句,道:“其实,攻房州的命令是折帅下的。灵武郡王有言,我管民,折帅管军,今后军中之事,自有折都指挥使全权负责。” 至于为何不调金州军去小江口,说实话,折宗本看不上。 他宁愿用均州降兵,也不想要这些被养废了的金商兵,靡费粮草,不堪大用! 折宗本在小江口囤积了足够五千人消耗半年的粮草,经过冬春数月时间的操练,慢慢消化了两千均州降兵,从四月份开始,便带着仅能动用的三千兵马,屡次出小江口,至邻近襄州各县劫掠。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襄阳方面曾集结大军杀至,折宗本率部退回小江口。恰逢赵德諲去世,山南兵退走,折宗本又率军杀出,搞得襄州诸县人心惶惶。 现在他有个设想,即自己亲率数千人马在南线袭扰,作势威胁襄阳,吸引山南东道大军集结于此,王遇则领定远军从武关方向出击,攻邓州,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其吃下。 当然吃不下也没关系,退回武关便是。 南线这边,只要整合了金、均、房三州这二十余万人口,未来养个一万多步军不成问题,届时就可尝试与山南军正面决战了。 两路大军,一出小江口,一出武关,互相配合,自身有山川险固之势,一旦战事不利,还可退回舔舐伤口,有战略方面的主动权。 除非赵匡凝向朱全忠求援,不然早晚被耗死。 第二十章 狼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海陆军都有,,,,,, 第二十一章 一劳永逸 “大兄,孙儒败了。”汉阴驿内,二弟赵匡明匆匆而来,禀报了一个重要消息。 “哦?怎么败的?”赵匡凝有些吃惊,问道。 上次得到的消息,还是孙儒率军屡破杨行密。杨行密急得都要放弃宣州逃跑了,后被部下劝住,再加上钱镠雪中送炭,资助他军粮,这才决定死守宣州城。 孙儒军将宣州围得水泄不通,杨行密几次遣人出战,都惨败而归,怎么突然就败了? “孙儒军粮不足,行密坚壁清野,无所掠,士卒饥疲。夏日阴雨连绵,儒军中大疫,病殁者众多。孙儒本人得了疾疟,不能动。行密闻之,欣喜若狂,出城大战,一开始战事不利,将败,忽天降大雨,天色晦暗,水势汹涌,儒军后阵被淹,大乱。行密遣安仁义急攻,儒军大败,士无战心,连丢五十余寨,儒卧于帐中,身体不能动,仅口能言,被其部下所执,献于行密。”赵匡明说道。 赵匡凝听了目瞪口呆。 打仗,还能这么赢? 算算孙儒和杨行密的交战史,那可真是一路大胜特胜,杨行密被打得像丧家犬一样,就没正儿八经赢过。 当初第一次被孙儒围困,还是五月份,也是靠老天爷发威,洪水猛涨,淹没了孙儒营地,迫其退兵。 这次宣州被围,听闻孙儒吸取了教训,在高处设寨,但居然还是被洪水淹了。而且还是突降大雨,天昏地暗,让出城作战的宣州军反败为胜。偏偏孙儒还得了疟疾,不能动,眼睁睁被擒。 老天爷也太偏心了吧? 一次便罢了,两次“派”洪水助战,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此等洪运,非子孙福气。”赵匡凝满含嫉妒地说道:“必是有秘法透支了子孙后代之气运,方得此胜。” 赵匡明听了这话也呆住了,仔细想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杨行密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此人庐州镇军出身,曾到灵州当过防秋兵。老实说,武艺、军略皆非其所长,这样一个人,行军打仗方面可能还不如钱镠,但居然能败着败着就赢了,还是靠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赢,而且还不是一次,找谁说理去? 难道是老天爷对孙儒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手相助? “大兄,听闻朝廷已任行密为淮南节度使,江淮之间,形势大变啊,须得早作准备。”赵匡明提醒道。 “我听闻鄂岳杜洪阴附全忠,也不知真假。”赵匡凝又坐了回去,忧心忡忡道。 “十有八九。”赵匡明吩咐驿卒上一些瓜果酒水,然后便坐在兄长对面。 汉阴驿在襄阳城西,汉水南岸,规模非常大,既有陆驿,又是江馆,水陆一体。 白居易曾有诗云:“下马襄阳郭,移舟汉阴驿。”说的就是这个驿站。 赵匡凝看了弟弟一眼,长吁短叹,道:“兄本欲发兵南下攻江陵,予弟一基业,今后我兄弟二人守望互助,奈何折宗本东进,却是没这机会了。” 兄长如此推心置腹,赵匡明也有些感动,道:“兄长无需灰心,折宗本兵少,待集结大军,将其攻灭,再携此大胜之势,南攻江陵。全忠要攻二朱、时溥,又有克用、树德牵制,未必有暇南下,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赵氏兄弟,关系还是非常不错的,至少场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兄长当了大帅,做弟弟的心里失落,但并没有一定要抢夺兄长基业的想法。都是一家人,何必你死我活呢?况且兄长为人也不错,一大家子关系处得很融洽,实在没必要便宜了外人。 “襄阳仅有衙兵数千,州兵数千,不太够。”赵匡凝道:“折宗本必是看穿了此节。昨日有军报,其率军两千余,沿汉水掳掠,甚是嚣张。” 山南东道的兵力,主要还是部署在唐、邓、随三州,足足一万五千步军、三千骑军。 说白了,防朱全忠的。 赵德諲未过世之前,赵匡凝的职务就是唐州刺史,兼七州马步都虞候。可见紧邻蔡、许的唐州是襄镇的军事重地,要亲儿子继承人来统领,不然不放心。 数月前,襄阳方面曾经抽调数千衙军,外加襄、随、郢、邓、唐五州州兵万人,围攻折宗本。不过赵德諲突然去世,不得不退兵。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折宗本趁机东出,几次小规模作战,襄州地方兵将都不是对手,这让赵匡凝对折家军的战斗力高看了不少。 或许,得集结精锐主力,一战定乾坤了。 “兄长,长痛不如短痛,趁全忠无暇南下,行密无力西进之时,先抽调唐、邓精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折宗本,再罢兵回本州,完全来得及。”赵匡明建议道。 从襄阳北渡汉水二十里,便是邓城县。 本名安养县,天宝年间更名临汉县,贞元二十一年更名邓城,即古樊城。 邓城北二十里是故邓城,再一百四十里就是邓州。 邓为天下扃(jiōng)闼、两都南蔽,控二都之浩穰,道百越之繁会。 对河南势力来说,邓州其实是非常致命的威胁,一旦为敌所据,甚是麻烦。 抽调唐、邓精兵南下,当然可以,但不能在南边耗费太长时间,不然恐生变故。 利速决,不利久战,基本就是这个情况。 赵匡凝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其实心中早有这个想法了,此时弟弟一说,基本已下定了决心。 “那便抽唐、随、邓兵南下、西进,邓州只抽三千,防着点武关方向。再搜刮一些州兵,集兵三万,争取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麻烦,还可趁势将冯行袭侵占多年的均州拿回来。”赵匡凝说道:“速战速决,不能久拖,打完后各部立刻归建。” …… 中原战场的形势每天都由快马送到灵州。 邵大帅这几天带着封氏姐妹北上丰州了。 小封所生次女邵沐病逝,大帅便带着姐妹俩外出散心,顺便视察下丰州水利建设情况——主要是水车。 幕府日常事务,现在暂由陈诚代管。至于大事,他还管不了,也不敢管,还得快马送到丰州,由大帅亲自定夺。 陈诚的府邸在怀远北城,此时天色尚未完全入夜,陈府内外便灯火通明。 鲜衣奴仆在外大声呼喝,指挥各人车驾靠边停着,别挡了大道。 府内丝竹之声袅袅,显然主人正在欣赏歌舞,或者正在宴客。 作为大帅跟前的红人,陈副使家中从来就没断过客人,各种攀附之辈削尖了脑袋想求见一面,往往还不可得。 与之相比,另外一位极得信重的文职僚佐宋乐就要简朴多了。 一般不宴客,也不结交各色人等,生活简朴。听闻在胜州经常下田间地头,劝农务牧,风评极好。 前来陈府的多是文职官员,武将极少。 事实上镇内核心武官多是大帅的元从老人,他们也没必要巴结陈诚。至于外来投奔的武人,呃,不多。 原因也很简单,邵大帅对武人过苛,只给富贵,不给权力。若天下都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有李克用之类的做对比,这就是过苛了,对武夫没太多吸引力。 别说什么天下大势,武人不想听这个,也懒得看。大不了我以一隅对抗整个天下,又能咋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全家自焚而已,能有多大事? 陈府之内,粟特胡姬一曲舞罢,搏得满堂喝彩。 陈诚穿着宽松的袍服,靠坐在胡床背上,高举酒樽,哈哈大笑。 坐在他下首的是幕府营建司判官萧茂,凑到陈诚耳边低语一番,陈诚复又大笑。随手一招,一名舞姬上前,陈诚手一推,将其推到萧茂怀里。 “五郎若喜欢,这美姬就归你了。康佛金送来的,我用过几次,其中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陈诚笑道。 当今天下,但凡有点身份的,哪个家中不是妻妾成群?但西域胡姬还是少见,不如国朝盛时多了。 听闻滑州胡真就喜欢西域美姬,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汴州大将丁会,也喜歌舞,还与胡真争过,为此结下嫌隙。 “岂敢夺陈副使所爱。”萧茂苦笑了下,随后眼神示意,似有话说。 陈诚瞄了他一眼,放下酒樽,装在不胜酒力的样子,告罪一声,到后面更衣去了。 萧茂错后几步,也跟了过去。 对陈副使这个人,他还是有些畏惧的。 这人看似不着调,生活豪奢,但却愈发得大帅信任,红得发紫,简直离谱。 不过仔细想想也明白了。若你本身才干极佳,交游广阔,还严于律己,风评很好,担心的就是大帅了。 “唉,还是个草台班子,登不得大雅之堂。”陈诚找了张胡床坐下,叹道:“当年西魏八柱国,锦衣玉食,家中舞姬上百,个个色艺双绝,却不好和他们比。” 萧茂不语。 这是拿朔方军比作当年的西魏啊。 那东魏是谁?朱全忠?怕是还差了不少。 他连河南道都没占全,河北也只有一个魏博臣服纳贡,不过兵力却很强悍,不是东魏可比的。 总体而言,还是不如东魏。 “陈副使,汴州萧符那边,有回应了。”萧茂走近几步,低声说道:“此事已报知大帅,大帅听闻,只道‘萧符还是谨慎,不会降的’,并着继续接触。” 营建怀远新城结束后,萧茂到地方上干了两年,随后调任幕府右行军司马。 听望司名义上就归右行军司马管辖,虽然他们可将重要情报直送邵树德本人案头。 陈诚闻言一笑,道:“萧符乃汴军粮料使,一家富贵皆系于全忠,不到大局明朗之时,又怎会真心降顺?” 夏军对朱全忠的攻势,如今基本已经明朗,那就是西北、西南两个方向。 与当年西魏、东魏,北周、北齐的局势差不多。 洛阳那一片,是很难有什么进展了。 北周的地盘还比邵大帅大,控制的蕃部更多,人家也没法在洛阳一线取得突破,因为那一片就无法投入过多兵力。 真正的破局,还得着落在山南东道。这里取得突破了,反倒可以促进洛阳一线的突破,这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不过萧符也是聪明人,对朱全忠也不全是愚忠。他有眼睛,看得到如今的局势,中原四战之地,想摆脱这种劣势可没那么容易。”陈诚道:“大帅说得对,这是水墨工夫,继续接触吧。朱全忠这个人,本事还是有的,不能大意。” “朱温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这句评价当真再贴切不过了。 其人能打仗,善治军,有人格魅力,能笼络人。最重要的,关心民生,对百姓不错,征淮南,得十几万头牛,全部低价租给百姓。统治区内赋税也轻,当然也是相对其他军阀乃至五代、北宋。 不过个人能力再强,军队再能打,面对地缘劣势时,还是很难受的。 这是中原起家的军阀的致命弱点,虽然很多时候被他们强大的实力给掩盖了。 “明日上直,我再找听望司的人议一议,你是行军司马,也过来。萧符这条线,不能断了。”陈诚说道:“崤寨那边,这些日子战事可很激烈啊。若能顶住汴军攻势,洛阳之险,我与贼共有,意义重大。” “萧符虽未降我,但无意中透露一事。克用去岁攻成德,俘斩万人,今岁又攻,大破之,得马数千,俘斩两万。王镕惊慌,遣使送上骏马千匹、金帛若干,求救于全忠。”萧茂又道:“魏博已降顺全忠,若再令其得成德,恐坏了大帅之计。” 要说如今天下藩镇,最擅长的事是什么,那一定是见风使舵,朝秦暮楚。 朱全忠攻李克用,河北诸镇欢欣鼓舞,可你若将河东打得半死不活,他们就又要联合河东一起打你了。 “以河东为屏”,是如今河北诸镇的一大共识。 既有对抗,又有合作,天下事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河北诸镇将善变的属性演绎得淋漓尽致。 其实河南诸镇又何尝不是呢?朱瑄、朱瑾、时溥,相互之间本来也不是那么和谐的,但面对共同的敌人,果断互相援救,这战略素养可比古来那些见死不救,被各个击破的军阀强多了。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我攻你,你打我,诸镇早就将纵横捭阖、合纵连横之类的把戏玩了一遍又一遍,“外交”意识普遍不错。 邵大帅若真在淮西取得对朱全忠的大胜,重创其主力。你信不信朱瑄、朱瑾、时溥之流马上撤兵回家,不再骚扰全忠了,虽然他们现在也没什么骚扰的能力了。 便是与全忠有大仇的河东李克用,怕是手下也要缓一缓,不再非要和朱全忠过不去了。 换个狠一点的人,说不定还要联合朱全忠打你呢。 这对淮南杨行密也是一样。 真以为人家一定要和朱全忠过不去啊? 河北诸镇以河东为屏,宣武若势弱了,难道不能作为淮南的屏障?说不定杨行密还要资助朱全忠钱粮与邵大帅对抗呢。 他打仗水平一般,但眼光和见识还是有的。 “成德是墙头草。”陈诚道:“魏博虽已降顺全忠,年上供钱帛百万,粮数十万,但未必真心。河北诸镇,不会真心臣服任何人,这帮杀才贱胚。这样吧,明日幕府议事完毕后,我遣人去向大帅禀报,或要派人出使一趟晋阳了。李克用急攻成德,每次都大掠而还,然寸土未得,也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成德马匹众多,可不能让他们与朱全忠勾搭上。对了,全忠办马政也有些年头了,萧符可曾透露有多少马?” “不曾。”萧茂答道。 “这人,还是看好全忠,觉得他一统河南、河北,便是北齐之势,统一天下可期。”陈诚低声骂了一句。 西魏和东魏,北周和北齐,两者间的实力本就严重不对等。 北周也就几百万人口,北齐有两千万,经济实力方面的差距甚至比人口差距还要大,最后北周能灭北齐,本就很离谱。 萧符看好朱全忠,其实也情有可原。 走着瞧吧! 第二十二章 鏖战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即他们希望通过与东岸人进行合作,来保障他们的贸易热点海域的安全,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及摩尔人的舰队袭击——要知道,现在每年都有不少葡萄牙船只被敌人击沉或捕获,损失不小,如果能够把东岸人的舰只拉过来的话,那么当时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说实话,对于将自己的军事触角深入印度次大陆,莫烈鳗还是比较上心的。不过他们提到了组建联合舰队的事情,这个就比较敏感了,需要仔细上报本土才能定夺,更何况第二舰队目前实力还是比较有限,抽哪些船只过来与葡萄牙人配合也是问题,所以在谈到这儿的时候,他最终选择了搁置上报。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威胁就是荷兰人的威胁!他们能派海军来封锁坎贝湾,就不能登陆夺占你的土地吗?锡兰岛是怎么丢的,塔沃拉总督可没忘记。因此,说引狼入室也好,卖身投靠也罢,趁着这次缔结贸易协约,将素有善战之名的东岸人绑到自家战车上,绝对是一笔好买卖!塔沃拉总督深信这一点。。。。。。。 第二十三章 不走了 邵大帅在丰州看到的漕船已经顺流而下,航行到了岚、石一带。 这里就是后世所称的晋陕峡谷河段,为陕西与山西的界河。 水势比较湍急,航行不易,但难不倒挖空了心思做生意的商人们。 晋蒙粮油故道,在清乾隆年间极为有名,起点在磴口(此时丰州境内),终点在山西碛口古镇(此时石州)。商品在此卸货,陆路运输至太原,主要是粮油、盐碱、甘油、皮毛。 过了此段,河道慢慢收窄,水流变得更急,船毁人亡的概率大大增加,非得积年老船工操船不可。但即便如此,也时不时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 此时在打仗,一定程度内的船毁人亡是被默许的可以承受的损失…… 不过供军使衙门现在也改进了运输方式。 大型漕船从灵州出发后,一路航行到麟州,然后靠岸,将货物转到小船上面。 这种船只轻便灵活,虽然运量不大,但可有效应对下游航段的浅滩、激流、洪峰。 是的,这一段下游的黄河非常狂暴。 “怒涛激浪,忽刷浅水之沙而骤深,忽淤深水之泥而猛浅,每遭覆舟滞船之害……” 小船从麟州出发后,航行至延州延川县之乌水关,设仓库、码头,卸货、换船。 再航行至下游瀑布之前,靠岸、卸货,旱地行船数里。 这一段,如果走河中的话,路会好走很多,而河西,成本高不少。 而且西岸的水文条件不如东岸,旱地行船走的距离也长,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码头。 旱地行船之后,船只再下水,装货。 但还有个难关,那就是蒲津关三城的浮桥。 国朝所建的浮桥,其实是有通航能力的,但需将中间航道的浮船临时拆掉几艘,两侧将浮桥拱起,在不中断东西向河面交通的同时,保证南北向船只航运。 但王重盈拒绝放开浮桥! 因为他担心朔方军趁机袭取中潬城,夺占浮桥。 又他妈的要卸货、换船! 每一次靠岸、卸货、换船之类,都会导致成本激增,这河中是不想好了! 惹火了老子,把你那鬼浮桥一把火烧了。 为了绕过浮桥,还得陆路运输,且距离还不短,因为水文条件不行,水势湍急,西岸找个建码头的地方不容易。 过了这段,然后再换稍微大点的船只,直至潼关。 到了潼关后,还得换船,即朝廷陕州转运院的船只,不然适应不了下游的航道水文条件。 潼关到陕州也不是一路通航,中间还有一段陆路运输,走不了船,也是很坑人,必须卸货、装货,成本再度激增。 仔细算下来,船只沉没、货物损毁、人员抚恤、各种换船转运成本,以及为了激励船工,开出了高额赏赐,一斗米运到陕州,成本在百多钱,不便宜啊! 而河南的运输成本,大概在十余钱,差十倍。 在灵州都虞候司的历次讨论中,诸衙将一致建议,拿下河中! 不但可以降低部分运输成本,还可以反过来利用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的钱粮,支持大军征战。 但拿下河中,可能导致李克用派人截断黄河水运,一打就是打俩,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 陕州转运院之外,人头攒动,忙忙碌碌。 太原仓被利用了起来。 这个仓城可储百万斛粮,规模极大,毕竟天宝年间停泊在河面上的船只一烧就是一百万斛粮没了,小了根本放不下。 一支车队满载粮豆及其他军资,离开了转运院,沿着幽深弯曲的谷道一路向前。 “这可是灵州千辛万苦运来的麦子、回鹘豆,可仔细点啊。”新任太原仓仓督成乂忙得满头大汗。 这个仓城理论上是朝廷的,但被陕州控制,而实际使用者又是朔方军。 管他呢! 成乂从盐州赶过来后,径直上任仓督,手下还管着两百兵,设仓帅一人、副帅二人统领。 与汴军打仗,一开始用的都是去年积存下来的物资,后来开始就地征发陕虢二州的钱粮,现在终于有船从灵夏输送物资过来了,就是看样子代价不小。 潼关镇国军派了五百人负责押运。 天雄、顺义二军已经开往南边山里的商南道,当道设寨,阻挡可能杀过来的汴军大队。 道路两侧的高塬上,回荡着马蹄声。这是不断活动的游骑,防止有汴军小股人马神通广大,渗透过来。 这种台塬地形,最是讨厌。 道路开在塬与塬之间,非常狭窄,塬高数十米,若被人从台塬上射箭落石,都不需要多少人,道路就得瘫痪,故不得不分派重兵把守,虽然汴军至今还没这么做过。 王郊是队头,手底下管着49名从会州征发来的土团乡夫。 说土团兵也不太准确,因为他们已被编入镇国军,成了外镇军的一员。 镇国军可能是朔方军系统中兵力最多(已膨胀到两万余人),但也是战斗力最烂的部队。 以各州州兵、土团乡夫外加部分降兵为主,邵大帅都不敢派他们野战,只能守守城关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前方突然响起了马儿的嘶鸣,随即传来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王郊大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队头。”一名军士正在鞭打夫子,闻言住了手,道:“挽马发脾气,不肯走。” “怎么回事?”这次他是朝夫子问道。 夫子来自同州,见来了个军校,有些害怕,诺诺不敢言。 “这位队头。”夫子的同乡赶了过来,道:“不怪我等啊,使唤得太狠了。人使唤得很,牲畜使唤得也狠。人还可以忍忍,牲畜忍不了啊。” 王郊看了一眼马车,车上装满了一捆捆的箭矢。 “军使有令,粮秣、器械须得按时送达,若失期,可知是什么后果?”王郊声音不大,但这话让人不寒而栗。 华州、渭北两镇的夫子,几乎每天都有逃散的,连家都不要了。 原因不一,但由于各种缘故延误的肯定不少。军情紧急,失期轻则鞭挞,重则斩首,有人畏惧责罚逃亡,实属寻常。 “把马套取了,车拉到一旁,别挡着路。”王郊命令道。 夫子们如蒙大赦,立刻忙活了起来。 车队继续前进,蜿蜒数里。前面的已经走了很远,后面的还隐没在台塬山林之间,就像消失了一样。 道路两旁有不少遗弃的车厢,粮食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清理。 有屠夫在道旁宰杀病死、累死的役畜,风干的马肉挂满树枝,皮革一张张处理好,上交供军使衙门。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树枝上还挂着一些人头,都是抓回来的逃亡夫子,这让众人的士气更加低落。 发役,从古至今都是百姓们最畏惧的事情。 出了硖石县之后,道路稍稍开阔了一些,但说不上有多平坦。 南北向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偏偏道路是东西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底之前抵达了乾壕寨大营。 …… “哇!”周围恰当好处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背景音”,王建及满意地笑了笑。 崤县城周八里。底基宽六丈有余,高接近两丈,可能也就比新安县矮了,超过渑池县——这个高度,很显然是作为军事堡垒设计的。 离城三十步挖有城隍,尚未及引水。羊马墙还在修建之中,但也快完工了。 县城开有四门,两门常开,两门常闭,门外已修建起了吊桥。 这有些奇怪,前敌重镇,开两个门就差不多了。居然开四门,只能说李唐宾的信心很足,觉得未来这里是大后方,会屯驻大量粮草、器械,人员车马进进出出。 王郊仔细看着城墙,发现与他去过的定西县差不多。 城门外筑瓮城,城上有女墙,还有敌棚。 城外四面皆设一弩台,亦可驻兵。 瓮城、敌棚、弩台,这都是为了保护城门的,王郊懂这个,河陇地区修的城池基本都是这个模样。 地接边疆,警备森严,实乃常理。 “今日在城外休息一晚,明日一大早,将这些箭矢、器械运上崤山,再把山上破损的刀矛甲胄运下来修理。”王建及拿剑鞘敲了敲几个看得入神的夫子,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众人纷纷应是。 王郊将目光转向他处,发现城隍之外的原野上,已经收拾出来了大片空地。 有人在上头忙碌,看其装束,应该是官人,还是文官。 莫不是在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这个他可太熟了! 早些年会州还是边疆,三天两头有人发配过来,往往还带着家人。定居下来后,就有官人带着小使、驱使官之类的过来,丈量田地,人给一顷,不知道这里给多少,应不足一顷,山多! 又是筑城设县,又是丈量土地,这是要坚守不退了。 东面传来了击鼓声,王郊又转头望去。 视野尽头之处,大队军士正往东开进,隐隐有骑兵带起的烟尘,这是行军间整队的鼓声。 东面一定有大量营寨! “别看了,在东面好几十里呢,看不到的。”王建及走到他面前,嗤笑道:“到崤山那边就看到了。连营好几里,可别吓破胆了。” 王郊看了他一眼:“鞑靼几千骑正面冲来我都见过,也没让贼人抢走粮食。” “镇国军都这么厉害吗?”王建及用调笑的语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郊,镇国军左厢金陡关营前队队正。” “看你长得挺雄壮的,给我当义子如何?” 王郊的目光陡然凶狠起来,也不管站在他面前的多半是个副将、十将了,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显露无疑。 “不识抬举!”王建及悻悻地骂了一句。外军军校,他还真管不了。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只见一名背插认旗的信使带着三匹马,从东面狂奔而来,经过崤县时毫不停留,而是径直向西,往硖石县而去。 “又他妈打起来了!”王建及低声骂了句,随即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王郊,道:“算你倒霉,明日押送军资,小心丢了性命。” 第二十四章 筑城将军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即他们希望通过与东岸人进行合作,来保障他们的贸易热点海域的安全,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及摩尔人的舰队袭击——要知道,现在每年都有不少葡萄牙船只被敌人击沉或捕获,损失不小,如果能够把东岸人的舰只拉过来的话,那么当时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第二十五章 多线(为盟主Ciaoki加更) 大顺三年七月初七,土壕寨外,陕虢军士开始列阵。 藩镇割据百余年,各镇的战术大体趋同,但也有小小的变化。 保义军万人布了一个方阵,但他们的骑兵居然是置于中央,而不是像西北藩镇那样置于阵后,有点意思。 大方阵万人,但其实是由若干个小方阵组成的,没人傻乎乎一万人靠在一起列一个阵。 两侧角上的小方阵突前,布置了粮车、鹿角,枪兵、弩手参差其中,还有少许骑兵,这是害怕攻城失败,被敌军开门反冲击么? 大阵两边有散队游弋,同样以弓弩手居多。 大阵最前方,有四个散队突出,皆着重甲,持大盾、砍刀。 四散队之后,是第二波八个散队,亦披甲,执刃,背上还背着投枪。 再往后,就是前军主力了。刀盾手、步槊手、骑兵,各有布置。 没说的,布阵还是练得挺好的,装备也不差,就是不知道真实战力如何了。 李璠登上组装完毕的望楼车,心中烦闷。 土壕寨的位置其实不错,东面是山,北面也是山,只有西、南两面可攻。义从军一部已经在南面列阵,不过他们是佯攻。 保义军的本钱,在北方诸镇中着实算不上丰厚。 步卒万余,算少的,骑兵两千余,也少。 宣义镇同样只领两州(滑、镇),然有两万步卒,几十年前还去凉州募兵,组建了四千多人的骑兵部队,贺德伦父子就是那时候从河西来的。经过黄巢、秦宗权一闹,实力有些受损,但还是稳稳压在陕虢之上。 可能也就佑国军(领河南府、汝州)、河阳镇(孟、怀)、奉国军(蔡州)的实力比他们差了。 鼓声响起,继而吹角不断。 积石军士驻守的行女墙、高台之上箭雨如注,射向寨中。 对付这种低矮的寨堡,不要客气,直接造土台、高台使劲射。 南面的义从军也开始动了。 老套路,还是夫子背土填壕,填完之后到后阵领赏,接下来拿个凭证,直接可以回家了,今年的役期算是结束。 羊马墙后的汴军配合寨墙上的敌军弓弩齐发,背着土袋的夫子就像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 倒下一批,继续上一批,不断前冲。有敢于溃逃回来的,直接被乱箭射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妈的,不是新来的党项人就是陕州夫子,好狠!”李璠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连胜咒骂。 但没有用。 这个牺牲总要有人付出,不是你就是他,李唐宾选择的是党项人和陕州人。 填完城隍之后,二十余辆木车离阵,在军士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木车带起了大股烟尘,不是车子多沉重,而是车上带有烟具,一边走一边燃烧,顺着南风往敌寨方向飘去。 一直推到靠近羊马墙的地方,整个车子都会一把火烧起来,浓烟滚滚,顺风飘过去。 此物在国朝被称作“扬尘车”。老实说,作用不是很大,只能对付低矮的城寨,也只能造成敌方轻微的混乱,有时甚至一点混乱也造不成。 国朝军中,其实有很多此类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攻城之时,没人愿用。 扬尘车如此,拍杆(投石机)也是如此。石头难以寻找,石弹制作麻烦是一大原因,打不准是第二大原因,威力小是第三大原因。 太宗攻高句丽,投石机、冲车一起上,最后还是付出巨大代价,冲车破了城墙。 随后国朝二百余年一直在改进投石机,但没有什么进步,至今也只能守城时用用,撞大运看能不能砸到人——李唐宾在崤县就准备了一些,但石弹储备还不足,估计也就够用个几天。 扬尘车燃烧起来后,浓烟滚滚,向羊马墙后、寨子上的敌军飘去。推车的军士举着大盾,缓缓后退,但仍然不时有人倒下,惨呼不已。 在他们斜后方,大队骑卒已经上马,随时准备接应,但寨内敌军并未出动。 “咚咚咚……”鼓声再起。 整整千名军士出列。 第一排军士手扛大盾,后面近千人身披重甲,手持长剑、陌刀、长柯斧。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节奏明快,一下下像敲击在人的心头。 这是义从军横山都的千名壮士。 他们身材高大,面目凶狠,行进之中,不断有人鼓舞士气。 每一次鼓舞,都换来齐声怒吼“杀!” 千夫呼喊,声震四野。 羊马墙后的汴军也发了狠,一将高呼,众人响应,仿佛针锋相对一般。 整齐的脚步声不断逼近。 “射!”寨墙上飞起大蓬箭矢。 大盾挡住了一部分,后面响起接二连三的闷哼,有人倒下,随后很快被人补上位置,阵坚韧如初。 “咚咚咚……”鼓手看着横山都甲士前出的队列,胸中热血激昂,手下愈发有力。 “射!”羊马墙后箭如疾风骤雨。 大盾上已经插满了箭矢,这次闷哼倒下的人更多了,不过同样被人补上,阵坚韧如初。 只剩不到二十步了,鼓声陡然激烈了起来,横山都甲士加快了脚步,双手微微提劲,重剑、陌刀、长柯斧已经稍稍扬了起来。谷 最后几步。 “杀!”几乎刺破人耳膜的齐声呼喊,汹涌的铁甲浪潮一下子扑了上去。 “噗!”长柯斧呼啸斩下,将一名汴军的脖子斩得几乎只粘连了层皮。 重剑手冒着刺猬般捅过来的长枪,翻越而下,长剑横斩竖劈。 双方千余人几乎战作了一团。 没有阵型,少有配合,靠的就是一股子不要命的搏杀狠劲。 李璠紧紧闭上了嘴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勇猛拼杀,几乎不要命,这才得上官赏识,一步步爬了上来。 多年过去,他却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不是佯攻么,怎么也打得这么凶?”李璠在高台上看得很清楚,寨内汴军已经在向南边调动了,他们也吃不准夏军哪边主攻,哪边佯攻,只能先挡住一面再说了。 “进攻!”他让人升起了令旗,鼓手开始击鼓,西面也动了。 李唐宾在大营之中的望楼上观战,不顾他的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总共八千多骑兵,白珪带走了三千余骑,大营这边还有五千。 天柱军主力、义从军青唐都、河源军都严阵以待,就等着汴军援兵过来。 但问题是,他们会不会来呢?胡真的兵似乎也不多啊,南路葛、杨二人还被阻于崤山,会不会有人过来? 土壕寨位于崤寨之东、渑池之西,居于这两个重要据点之间。 汴军会不会放弃这个据点,只让其成为消耗我军力量的血肉磨盘? 他吃不准,但他真心希望有汴军大队援兵开过来。 若不来,那也没办法,只能吃点亏,把这座寨子攻下了。 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攻城攻寨都是吃亏的。甚至就连没有城寨,野战之时,进攻都比防守吃亏,要付出更大的伤亡——当然这是在双方实力一样的情况下。 陕虢军,也就这点用处了。 …… 新安县之内,韦肇匆匆赶到。 甫一见胡真,他只有一句话:“东平郡王让我问你,能不能顶住?” “能。”胡真直接回道,随后又苦笑了下:“就是场面有些难看。” 其实河南府一带的汴军数量是比夏贼多的,但被崤山割裂成了两个战场,夏贼骑兵多且锐,四处驰援机动,想派小股人马翻越山岭过去,怕不是给人送菜。 而大股人马北上,就只能出莎栅谷、回溪坂两路,但都面临着夏贼崤寨的威胁。 刘康乂这个废物! 那一场失败,并不仅仅是葬送了几千人马这么简单。 兵力方面的损失,那都是小事,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丢了沟通南北的重要据点胡郭村,却太要命了。 “能守住就好。”韦肇点了点头,道:“胡郭村丢了,莎栅城、回溪坂可不能再出事了。去岁夏贼银枪都出莎栅谷,入洛水河谷,各县大震,不能再让他们得逞。” 胡真听了心里不是很舒服。 韦肇算什么东西?当年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还在的时候,老子就入伙了,轮得着你来教我做事? 不过面上还是说道:“葛从周虽然资历尚浅,尚未单独领过大兵,但本事还是有的,断不至于让夏贼大军突入汝州。况且,夏贼也没多少人马。” “这便好。”韦肇这才寻了张椅子坐下,叹道:“东边打得不是很顺利。朱瑄、朱瑾不知道怎地,改了性子,不再浪战了。大军进展缓慢,半月前才围了濮州,还不知耗到何时。” 濮州是州城,城周二十里上下,如果守具足备,士有战心的话,没那么容易打下。 汴军成立了捉生军,本只有数百骑,去年年底从王镕那里买了不少马,过境魏博回到汴州,遂募淮夷入军,将其扩充到了两千,专门掳掠人口、钱粮。 这次的收获,也只有这些了。 还不是学的夏贼!你抢河南人,我抢濮州人、徐州人。 “马上就要秋收了,夏贼的攻势维持不了多久的。”胡真吩咐仆婢奉茶,道:“大帅攻濮州,济水运粮直至城下,而夏贼还需从陕州陆路转运。再打一个多月,夏贼就得退兵。届时东平郡王攻下濮州,主力西进,沿洛水运兵运粮,先把胡郭村拿下,把夏贼这三万人全兜在口袋里。” 当然,胡、韦二人都明白,做到这点不容易。 夏贼机灵得很,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旦崤山营寨感受到压力,多半就走了。你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很头疼。 “今岁两面作战,财货、钱粮消耗不少,抚恤更是一大堆。”韦肇叹道:“丁将军所部两万余人屯于宿州,徐镇濠州刺史张璲欲降,但尚未举城。泗州刺史张谏本欲降,但最近突然没了声音,奇哉怪也。” 几线作战,兵力紧绷,确实不易。 东线,东平郡王率四万余兵攻郓镇,野战没有任何问题,但若朱瑄打滑头仗,那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平定的了。 丁会两万余军,外加数千徐镇降兵,屯于宿州。 南边是濠、寿二州,寿州的孙儒旧部去年就降了,濠州今年应该也能降顺,但若泗州不降,就不能与东面的飞地楚州连成一片,却是不美。 听闻杨行密已经擒杀孙儒,降其部众。儒兵多蔡人,行密选其勇健者五千人,厚给赏赐,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长剑都”,以为精锐。 若是待其整顿完江南残局,再进图江北,这南线的压力又要大起来。 或许,该派人联络下杜洪、钱镠二人了。 武昌军杜洪已暗中臣服东平郡王,镇海军钱镠面对杨行密的压力,应该也有些惊惧,可结好之。 第二十六章 感受 七夕,在国朝也算重要节日了。 汴州的大街小巷之中,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你说还在打仗?哪年不打仗?一年打一两次都算少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更何况,东平郡王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汴宋健儿英勇善战,屡破顽敌,有什么可担心的? 魏州献粮帛、镇州献骏马、鄂州献茶叶…… 这些从属藩镇都被吓得卑辞厚礼,年年进贡,恭顺无比。 收到的外镇孝敬,慢慢都变成了赏赐及抚恤回到军中,继而流通到寻常百姓家。东平郡王的赋税还是各镇里比较轻的,与民休息,这日子就更加兴旺了。 “天公不作美,七月七日天不晴。”几位商徒快速冲进了酒肆。 “客人可要用点什么?敝店新酿明星酒,还有新制同心脍,若想吃点斫饼,某这便去蒸。”店家迎上前来,殷勤地问道。 “店家倒是精明,这才午时,便都齐备了。也罢,岂能拂了店家美意,给我等兄弟上菜吧。”领头一人笑道,随后便领着众人坐下。 店子很快将肉脍、明星酒端了上来,饼还得现蒸,好大一块,得用刀斩斫分食。 “万胜镇的买卖不能再做了,去岁亏,今岁又亏,不如盘出去得了。” 万胜镇东临汴州,西距虎牢,南依汴水,北达黄河,地处南北、东西水陆要冲,又称万胜戍、万胜寨。 本来是一个军事堡寨,但因为位置太好了,漕运发达,人口渐渐增多,成了有名的商埠。 到北宋那会,人口十余万,提供大量赋税,甚至汴梁有一门因为朝万胜镇的方向开着而改为万胜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夏贼去年东出,今年又来,漕运断绝,再好的买卖也给整黄了。” “就不能赶跑夏贼么?东平郡王这么多兵马,又年年月月打仗,这杀人的手艺不比夏贼厉害?夏贼一年才打几场仗?怎么就赶不跑呢?” “唉。”几人一齐叹气。 这也是大伙想不明白的。 树德起自灵夏,地瘠民贫,扫平的几个藩镇,有哪个是血战得来的?他的兵如何与汴兵相比?但已经被两次突入河南府了,今年的战事到现在还没结束,至少开往河阴的漕船全都停了,在万胜镇装卸的货物也少得可怜,人也见不到几个。 一叶而知秋,汴州市人还在傻乐,他们这些商徒可愁死了。 长安,向来是国朝商业的一个终端,即便这会依旧如此。 巴蜀的布帛、茶叶、丝绸,江南的钱粮、瓷器、方物、贡品,一般都通过水运在汴州集散。西北的药材、皮毛、干果、牲畜乃至更远的西域商品,也会在此集散,售往他处。 洛阳一交战,这些生意直接歇菜。 关中商人固然有损失,但怎么看都是汴州商人损失更大,因为他们以前吃得最多,利润最丰厚。 当真是只要在打仗,战场输赢先不论,邵树德就先小亏点商税,朱全忠大亏商税。 经济,当真是隐没于金戈铁马、帝王将相这些精彩夺目的表面文章下最深刻的东西。 没有钱,万事难,万事衰。 这年月的大头兵,尤其不能断了钱。 “万胜镇的买卖不做了,那做哪边?” 众人一时又答不上来。 “再打下去,我看东平郡王哪来的钱!”有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不过很快被人止住。 “又不是东平郡王要打,是夏贼要打。再者,宣武诸镇的钱粮,怎么也比夏贼多多了,勿忧。” “东平郡王是无忧,可待其破邵树德,攻下灵州时,我等多半已成饿殍。” …… 七夕,国朝惯例给假一日。 作为粮料使,萧符却放不了假,他从濮州前线返回了汴州,催督粮草。 河南是好地,毋庸置疑。 “夏雨桑条绿,秋风麦穗黄”,“无土不殖,桑麦翳野”。 国朝以来,汴、宋、滑、陈、郑等州的贡品都是“瑞麦”。 整个河南道,只有许、濮、光三州不种麦,种的是粟。 萧符入城之后,匆匆回了趟家,随后又在军兵的护卫下出城。 道路两旁是成片的桑林,林下种了一些春麦,穗粒饱满,金黄诱人。 “桑下种粟麦,四时贡父娘。”不知道怎地,萧符突然心血来潮,感慨不已。 “萧使君,可有吩咐?”军校王彦章听到萧符似是念叨了两句,连忙策马上前,问道。 萧符的本官是怀州刺史,当然只是遥领,他的差遣是粮料使,这才是真正的工作。 王彦章的地位不高,目前在幕府内当个小军官,听说过阵子会补个军府押衙、虞候之类的官职,算是高升了。 但怎么说呢,押衙、虞候多着呢,远不止一个,做不到都押衙、都虞候,就还是中下级将官。 “没什么。”萧符摇头笑道:“王军校,我看你骑术精湛,武艺绝伦,一杆铁枪使得虎虎生风,就此埋没于军府,可惜了。” 王彦章也有些忧愁。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没能获得出头的机会,富贵看起来遥遥无期,统领大军驰骋疆场更是一种奢望,如之奈何。 “夏军东出河南府,你看最终会如何?”萧符又问道。 王彦章有些讶然,这是考较吗? “怕是很难有进展。那地方我去过,山势连绵,不好打。即便过了这些山,还有洛阳周边关隘,很难。”王彦章简短地回道。 “军中斥候有报,夏贼在河南府招募健儿屯田,王军校可知此何意?” 王彦章还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很是惊讶。 “灵夏苦寒,不如河南远甚。”王彦章想了想后,说道:“河南一年两熟,灵夏只得一熟,粮食收成就差太多。还有钱帛,差距更不可以道里计。唯马多,骑兵多,然民情复杂,蕃人并不好管,极为牵扯精力,上供亦是有限。某觉得,夏贼应是苦于钱粮不足,故需屯田解决部分军需。灵夏赋税之重,多半远超河南,百姓已是不堪压榨。” 萧符不置可否。 粮食方面存在巨大差距或许是有的,但财货方面未必差很多啊。 他是管钱粮赏赐的,对这些东西特别敏感,也花时间了解了对手,邵树德此人之善于经营,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方面,还不至于如此忧心。 天下最富饶之地,当属河北,其次河南。而河北最富的藩镇还在向东平郡王上供,比财货钱粮,天下没一个藩镇比得过汴州。 他所忧心的,一内一外也。 “王军校,汴州承平多年,军士多安家于此,你也是吧?”萧符又问道。 “正是。” “军校子弟多生于市井之间,以你观之,若从中募兵,可得勇武健儿?” 王彦章认真地想了想,道:“对付一般藩镇尚可,若对上晋贼、夏贼,怕是有点吃力。” 萧符又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生于优渥的环境之中,自然不如父辈能吃苦,敢打敢拼。 长安神策军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汴军将士在汴州安家,因为收入较高,子弟从小生活就不错,这却缺乏了一股狠劲,是为内忧。但这也是天下诸镇的通病,可能汴梁过于富庶了些,比较突出罢了。 “朝廷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贼将李延龄为帅。又,贼帅折宗本自均州发兵,屡攻山南东道,王军校觉得夏贼意欲何为?”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声言攻襄阳,实则攻唐邓?” “若其取唐邓,于我如何?” “淮西不得安宁矣。” 此外忧也! 萧符愈发觉得此人不错,有眼光、有见识,武艺还非常不错。他想再观察一下,如果心性也可以的话,倒是可以向东平郡王推荐一番了。 保举一个人任官,是要负责任的,他不想草率。 萧家这一支,取得如今的地位并不容易。 身为萧瑀子孙的他,已经失去了与高第士人联姻的资格。 长子处谦、次子处珪,联姻对象要么是幕府同僚,要么是军中同袍,地位都只能算是中层。长女则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但葛、谢二人,也算不得大将,地位还没起来。 这份家业,维持得可不容易啊。 他莫名想到了河州萧遘、萧蘧,心中猛然一紧,这事不能再沾了,否则定然引得东平郡王猜疑。 “啊呀,要起雨了。”王彦章突然叫道。 若这雨连续下个十天半月,可就要影响粟麦收成了。 萧符看了看南天,已经飘来了大片阴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 他忍不住回首看了看汴州。 城市依旧繁华热闹,仿佛昭示着宣武镇事业的如日中天。 …… 小江口码头之内,人喊马嘶。 随着粮草、援兵相继乘船而来,折宗本手头掌握的兵力大增。 粮草,当然是不够的! 不过没关系,襄州麦熟,遍地是粮,何惧之有? 王崇带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战马。 驮马之上,银色的盔甲闪闪发亮。车驾之内,粗长的马槊寒气逼人。 一千具装甲骑,在折宗本的再三催促之下,冒着饿肚子的风险,终于从商州南下了。 折宗本率军在外,小江口寨内却守御得更加严密。 他们发疯般地将所有斥候、游骑都散了出去,所有人许进不许出,严格封锁一切消息。 如今就等一个时机了。 第二十七章 一切都对上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谷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 第二十八章 引诱(为盟主无可耐克加更) 白浪黑水,烟霭沉沉。 汉水碧波之上,密密麻麻的船只顺着东南风溯流而上。 每艘船吃水都很深,满载粮草、箭矢、药材之类的消耗品。 大军行动,还是水运更方便。 在襄州打仗,离开汉水这条运输通道,那得多想不开啊。 汉水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沼泽湿地、树林草场,还有那点缀其间的村落农田,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南方的开发,才刚刚起了个头。 国朝以来最大的功绩,大概就是将江南部分地区的沼泽积水排干,改造为适宜人居住、耕种的地方。 中唐年间,吴越可是流放犯人以及被俘获的胡人丁口的两大目的地之一。但随着江南的发展,现在不可能再让你去江南了——邵大帅征河陇之地,每次都会象征性地将抓获的羌胡贵人送到长安,一次数百上千口,基本都配流岭南了。 江汉一带,老实说开发程度不及江东、江西,此时沼泽密布,河道纵横,原生态较多,环境比较“自然”。 走驿道,还不如坐船。 夏日的东南风劲吹,很快将船队吹到了谷城县外的码头。 因为船只太多了一时间停靠不下,不得不分散了部分到附近水深足够的小河汊里,再动员民夫旧地卸货。 随船而来的还有两千余军士,都来自襄阳,军府都押衙赵德琬统军。 谷城令敬道带人挑着酒水,赶着猪羊过来劳军。 这人,乱世中左右逢源的本事可真不赖! “敬县令无须如此。”赵德琬面容严肃地说道:“还得尽快征发役徒,修一个仓城出来。不用修多好,能顶一阵子就行了。” 赵德琬话是这么说,但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下面人很自然地将酒水、猪羊收下。出外打仗,当然要给军士们好吃好喝,不然闹将起来怎么办? “下僚已经遣人去伐木修建了。”敬道回道。 “县库可还能摆得下?”赵德琬又问。 “尚可存粮三万斛。”敬道心想幸好送了一批粮食给夏贼,不然还真放不下呢。 赵德琬看了他一眼。这狗官,竟然贪墨了三万斛粮,胆子不小! 不过他也懒得管这事。 这年月,忠心比什么都重要。与之相比,其他都是小事了。 “便存三万斛粮至城中。”赵德琬立刻下令。 他治军还是比较严格的,军士们也不拖拖拉拉,立刻照办。 “赵都将远道而来,不如进城暂歇,下僚略备薄酒,还有音声人……” “不用了,本将不好此道。”赵德琬摆了摆手,道:“敬令不妨自去,留人在此听使唤便可。” 说罢,赵德琬便走到一边,吩咐亲兵拿来地图,仔细研判。 夏贼逃跑的方向很明显,那就是小江口寨子,那是贼巢,想必欲依托堡寨固守。 他们上次就是这么玩的。 彼时折宗本不过三千兵,被侄儿那两万兵马一逼,立刻遁回。若不是兄长突然去世,当时就要强攻夏贼营寨了。 攻城寨,当然不容易,但还有什么选择?招降折宗本? 只能聚集大军围攻了! 而既然要引大军围攻,那就必须在前线设一个总粮台,转运粮草、物资,谷城县就很合适。 逆流而上直逼小江口,距离不远。这会夏季多东南风,水量又丰沛,只需备少量纤夫应对意外,大部分船只可顺风航行至寨外。 “三路兵马中的两路已汇集至襄阳,唯唐州赵璠部稍远了一些,会不会被各个击破呢?”赵德琬看着地图,微微有些担心。 衙军、州军、县镇兵、土团乡夫,一共调集了两万六千余人,可不容有失啊! 尤其是那万余衙军精锐,已经占到了衙军总数的四成。这一仗,可谓豪赌,只能赢不能输。而且还得速战速决,打完立刻返回驻地,不然被宣武军趁势摸过来,可就欲哭无泪了。 “来人,遣游骑多加搜索,不要放过一寸可疑的地方。另,遣使往匡璘军中一行,让其小心谨慎,勿为夏贼所趁。”赵德琬又下令道。 他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族侄赵匡璘不快。他能继任唐州刺史,统率精兵,很显然甚得侄儿匡凝的信任。但事关赵家基业,不得不小心谨慎,只能如此了。 …… 其实折宗本对各个击破没兴趣。 击破一路,另外两路如果警醒,保不齐就溜了,岂不坏了大事? 还不如将其聚集起来,一战破之。 看着道旁匆忙涉水而过的己方游骑,折宗本哈哈大笑,道:“若吾婿在此,定不会这么打仗。他必是先断敌之粮道,待敌惊慌,集中精锐主力先破一路,令敌震怖,丧失斗志,仓皇退却。然后纵兵追之,能追多少是多少。这样打仗,稳妥是稳妥,但打得不干净,另外两路敌军,不太可能会伤筋动骨。” 当然,邵大帅打仗,未必是折宗本想得这么简单。他从来都是政治、军事手段互相配合,并不仅仅着眼于军事层面,两人思路不一样,很正常。 “大帅,忠义军主力已离开襄阳、邓城一线,开始向西进发。我等抓了一个俘虏,拷讯得知,赵匡凝亲自领军,有众一万多人。其弟匡明率部留守襄州。”游骑队头顾不得裹伤,立刻上前汇报。 “一万多?到底一万多少?”折宗本对这个不严谨的数字很不满,逼问道。 “俘虏也只知道这么多。”队头有些惭愧。 “罢了,到车马上休息吧,好好养伤。”折宗本脸色稍缓,道。 多个几千,少个几千,问题不大。反正如果情况不对,他们还有寨子可以坚守。情况合适的话,就野战破敌,把忠义军的胆子彻底打破。 从七月十日到七月十七,整整七天时间内,折宗本率两千三百步骑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又在外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头赶路,往小江口撤退。 他们甚至还在路上遗弃了不少财货,既可以麻痹敌军,让他们认为是买路钱,还可以阻碍追兵的脚步,两全其美。 七月二十一日,大军终于返回了小江口寨内。 “从今日起,樵采也停下。”甫一回来,他便下令道:“城内积存木柴充足,金州还有石炭运来,无需再外出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王将军,豹骑都无需做任何事,但养精蓄锐而已。若有马匹生病、不堪用的,威胜军尚有一千五百骑卒,马匹任君挑选。”折宗本又对着王崇说道。 威胜军那些马,未必适合豹骑都用。不过他这么说,王崇也很感动,立刻应道:“折帅放心,豹骑都随时可出战。” “好不容易把鱼引过来了,若让其脱钩而去,殊为可惜。”说罢,折宗本又看了看天色,道:“希望那几日天气晴朗吧。” 襄州水网密布,想找一块利于骑兵驱驰的地方,确实不容易。 小江口这一片,本也是水系纵横之处,不过寨外倒恰好有一大片空地,若把握好时机,当可发挥大用。 …… 等待其实是非常枯燥的,忠义军行事的拖拉超乎人的想象。 一直到七月二十五日,斥候来报,贼军先锋三千余人出现在了寨子以东十五里处。 折宗本带人登上高台,仔细瞭望东边的军情。 忠义军还是比较谨慎的。 他们先派数百人渡过一条拦路的小河,然后伐木设栅,接应后续部队过河。 三千余人全数过河后,再扎一个营盘,稳稳据守的那里,等待后续大军抵达。 “蔡兵还没把手艺丢干净。”折宗本看着已在河面上架起浮桥的忠义军先锋部队,笑道:“都白费力气,赶紧过来吧,谁也不欺负谁,痛痛快快战一场。” 诸将闻言都有些振奋。 若能野战,谁守城啊!昔年河东节度使窦瀚听闻李国昌父子南下忻、代,立刻“未雨绸缪”,在晋阳外围挖壕沟构筑防线,结果惹得诸军轻视。 这种怂包,不敢与敌面对面搏杀,还想当节度使? 国朝风气如此,守城当然也有,但出城野战的更多。 便是赵匡凝此人,历史上朱全忠率大军南征,他只有两万多兵,也带人野战了,结果被杨师厚败于谷城西童山,主力尽丧,遂带着家人东奔淮南,投靠杨行密。 二十八日,赵匡凝的中军大纛出现在河对岸。 前锋已经造好了三座浮桥,大军很方便地过了河。 与此同时,江面上也行来了不少船只,桅杆如林,旗幡蔽日,声势惊人。 山南东道的家底,至少一半在此了! 第二十九章 不过如此 小江口寨外,营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了起来。 赵匡凝在诸将的簇拥下,登高望远,观察夏军的城寨。 其实不是一个寨子了,而是军城。 城内一应设施俱全,城墙外围甚至引水入城隍,还有吊桥。 若强攻,伤亡估计不小。 想到这里,赵匡凝心中一紧。如果在此折损过多兵力,以后怎么抵挡汴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南边还有李侃,这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难! “可否引诱贼军出城野战?”赵匡凝向诸将问计。 所谓“诸将”,嗯,赵德琬、赵璠、赵匡璘是都头,下面的十将、兵马使之类,也有一半姓赵。 不是赵氏子孙,也是收的义子,总之一窝子赵家人。 “怕是有点困难。”赵德琬也被坚固的城寨给难住了,只听他说道:“我军数万众,贼军不过数千人。房州那边,贼兵连败两次,消息传过来后,士气受挫。若换老夫在城内,也不想出战。” 房州那边,又有消息传过来了。 房州刺史孙典以四千兵击金州李柏,再次获胜,俘斩两千众。金州兵大溃,孙典纵兵追击,中伏,死伤数百,退回房州。 总体而言还是胜。 “试一试吧。”赵匡凝有些忧愁,不过还是吩咐身侧一名文吏,道:“写封战书,看折宗本接不接。” “遵命。”文吏行礼退下。 战书很快被送进了城内。 彼时折宗本正在督促兵马,整备器械。他接过战书,斜眼看了下乘坐吊篮进来的襄阳使者,道:“胆子不小嘛,不怕被杀了祭旗?” 使者脸色苍白,不过不是因为折宗本的话,而是看到了城内已经整队完毕的密密麻麻的军士。 他们盔甲精良,士气旺盛,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能战之师。 足足五千众!而隔壁的仓城那边,也隐隐有战马嘶鸣声,莫不是有万人? “……仓廪不足,则辍人之糇食;帑藏不足,则率人之资财;兵士不足,则取人之丁中;战骑不足,则假人之乘马。”折宗本看了一段,笑骂道:“这是在说我劫掠吧?打就打嘛,非得先说一段大道理,好像赵匡凝就是什么好人一样。” 围在他身边的亲将纷纷大笑。 军中粮草匮乏,即便劫掠到了一些,但总兵力直接由四千人暴增到一万二千(威胜军九千、豹骑都三千),马匹数量也由一千八百余匹骤增至九千余匹。 马儿的胃口,大家都知道,顶三个人。这就相当于五万步卒在吃饭,一个月就要四五万斛粮食,揭不开锅属实寻常。 算算家底,最多再坚持不到两个月。便是忠义军不来打,他们也要攻出去。 “赵匡凝盛情邀请,老夫也不客气了,传令诸营,出战!”折宗本霍然起身,接过亲兵递来的步弓,试了试弓弦,道:“不要留手了,能拿得起家伙的,敢杀人的,都跟老子上!” 诸将轰然应命。 片刻之后,城内响起鼓声,营门大开。 骑军先出,然后是步军战兵,接着是辅兵。 赵匡凝在营中远远看着,见小江口寨门大开,喜不自胜,立刻下令:“全军出战,以都押衙赵德琬为排阵使、唐州刺史赵璠为都指挥使、随州刺史赵匡璘为游奕使……”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赵匡凝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出了营门。 作为主帅,当然要出战了,不然军士们焉肯出死力。 鼓声不绝,军士如云。 从空中俯瞰下去,空旷的河谷平地之上,两边的大营像变戏法一样,不断地“吐出”成列的军士。 军士们一营又一营,按照金鼓旗号,在各自指定位置列定。 赵匡凝登上了望楼车,向西望去第一眼,就如遭雷劈。 对方排出的是标准的李卫公阵法,仔细数数:左军战锋、左军马队、左军步队、左虞候战锋、左虞候马队、左虞候步队、中军奇兵、中军步队、中军马队、右军……驻队弓弩手……散队…… 近万人了,怎会这么多! 赵匡凝的心神有些摇曳。在他内心之中,其实是知道夏贼战力超过他手下的忠义军的。但一直以来的心理优势就是兵多,数倍优势。 但眼下看来,没有预想中四五倍的优势,也就两倍。 不,不能慌,两倍也是优势,也可以打! 赵匡凝定下心神,看正在布阵的己方大军。 布阵都比人家慢! 折宗本骑着战马来到阵前。 忠义军的骑军已经布置完毕,置于阵前,前面还有一些散队精卒,皆已阵列完毕。 后方步军一个个小阵还在按旗号行进,不过大体轮廓已成。 前锐后张,延斜而行,便于左右,利于周旋,此乃太公之三才、孙子之雁形、吴起之鹅鹳、诸葛亮之冲阵。 这是想进攻啊! “传令,各令阵,各明奇正。若失一阵,则斩一将。形势既就,视金鼓旗号,各阵相应,胆怯犹疑者,皆斩!”折宗本命令一下,自有亲兵分头传讯。 很快,诸阵击鼓回应。 折宗本的大纛回到了中军。 “咚咚咚……”鼓手卖力地擂响了战鼓。 “哗啦啦!”这是甲叶碰撞声。 左军、右虞候军排在最前面,前面几排皆重甲矛手,数百人齐步前行,甲叶铿锵,烟尘缭绕。 左军马队出动了。骑射马军三百人、长枪马槊骑兵百人,当先而出,直奔忠义军前阵。右虞候马队也出动了三百骑射手,遥相呼应。 两军之间不过两百步,骑军转瞬即至。 忠义军马军战队分出一部,上前截击,驻队不动。 “嗖!嗖!”折家骑军呼啸而来,箭矢飞出,对面冲来的骑军慢了一步,纷纷落马。 这些挑选出来的精骑,走马射箭,已经接近武进士十中五的水平,射完即走,干脆利落。 “杀!”落在后面的马槊骑兵趁着敌军有些混乱,直冲上前,将冲过来的三百敌骑一击而散。 其中一骁勇之士,胯下战马极为神骏,兼且力大无穷,挑着一具敌骑尸体,狠狠甩了出去,随后大吼一声,引发一片喝彩。 这人似是杀起了性子,直接带着十余骑,绕过敌军前面的散队,直冲前军大队。 散队弓弩手纷纷朝这边聚集,但距离稍稍有些远。 敌马军驻队策马追击,但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赵匡凝站在高台上,看得目瞪口呆。 前军刚刚布阵完毕,大将可能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让后排军士放下步槊,持弓射击。 但冲过来的就十余骑,好像又不值得,这么一犹豫,就让人冲到了阵前。 “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直震得人心神一晃,马槊一刺,当面一军士直接倒地。 雁形阵之中,前军一人占两步,也就是人与人间隔三米多,此时就被他觑得机会,刺倒一人之后,直冲而入,横槊一扫,数人站立不稳倒地,随即手一伸,直接将一名不住倒退的敌军士兵擒了过来,横掼于马背之上。 “哈哈!不过如此。”此人大笑两声,带着俘虏又冲出大阵,呼啸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 赵匡凝从高台之上,很清楚地看到左前方一个数百人的小阵完全停下了脚步,前面三排乱成一团,人和人挤在一起,不知所措。 这他妈的是马璘马太尉附体么?赵匡凝恨恨地一拍高台围栏。 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大军列阵。马璘单骑冲杀,入万军之中,夺贼手中盾牌两面而还。 敌方有这种神人,就真的很伤士气! 此人带着俘虏回到己方阵前之后,左右奔驰,大声呼喝:“贼军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有人大声应和。 “不过如此!”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呼喝。 “不过如此!”激昂的情绪传遍全军,人人跟着大喝,士气爆棚。 忠义军这边面如土色,有人面面相觑,心中怯意滋长。 此人转了一圈后,到前军换了一匹马,随后又带着十余人,复又冲来。 “贼将又来啦!”忠义军这边一阵耸动,尤其是之前被攻击过的那个小方阵,人人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十余骑直冲到阵前一箭之地,忠义军最前排甚至已经有人下意识往后挪动脚步了。 “哈哈,鼠辈!”此人一拨马首,横向奔走。 忠义军骑将气急败坏,连连挥旗,数百骑跟在后面追杀,咬牙切齿。 不过他的动作很灵活,胯下战马也极为出色,兜了一圈之后,居然又绕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这部分忠义军刚刚松了一口气,正在军官的鞭打之下整理队形,准备继续前进,不要挡着后面各阵的路,不意又被人冲杀过来,当先一人直接被挑飞,第二人直接一个矮身,躲过了被擒的命运,不过兜盔却被人摘了去。 这人如风般绕出敌阵,抽出一杆短槊,将兜盔挑在上面,一边奔驰,一边大笑:“鼠辈!” “鼠辈!”折家军这边纷纷大呼回应。 人人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贼军如此稀松,此战必胜矣。当下加快了脚步,手里的刀枪仿佛也变得轻了许多。 夫战,勇气也! 第三十章 尽付东流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即他们希望通过与东岸人进行合作,来保障他们的贸易热点海域的安全,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及摩尔人的舰队袭击——要知道,现在每年都有不少葡萄牙船只被敌人击沉或捕获,损失不小,如果能够把东岸人的舰只拉过来的话,那么当时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说实话,对于将自己的军事触角深入印度次大陆,莫烈鳗还是比较上心的。不过他们提到了组建联合舰队的事情,这个就比较敏感了,需要仔细上报本土才能定夺,更何况第二舰队目前实力还是比较有限,抽哪些船只过来与葡萄牙人配合也是问题,所以在谈到这儿的时候,他最终选择了搁置上报。 而与海军相比,陆军的联合部队似乎要简单许多,因为新华夏岛方面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以各种名目派遣人员,不就是两百人的部队嘛,其实很简单,就是花名册上改一改的事情。因此,在这上面,莫烈鳗嘱咐一名中尉参谋重点和葡萄牙人谈了谈,最后敲定以第乌商站的两百名东岸护卫官兵作为这支联合部队的一部分,葡萄牙人会在第乌城额外配置一直约两百人的部队作为联合部队的另一部分。 这支四百人的部队平日里可以一起进行训练,但指挥权在各自的部队长官手里,只有在东岸或葡萄牙一方位于第乌岛的财产、人员收到安全威胁时,双方才会一起联合作战,但范围也仅限于第乌岛。 葡萄牙人对能达成这样的协议已经很满意了。虽然有传统贵族质疑这样是否有“引狼入室”和“卖身投靠”的嫌疑,总督阁下一味不理。要知道,现在葡萄牙人在印度有多虚弱,维持得有多么困难 第三十一章 待价而沽 乌鸦落在枝头,嘎嘎乱叫,呼朋唤友,密切注视着山下人类的这场厮杀。 躺在地上的“食物”太多了,都是我们的! 就是有很多被挤进了河里,成了鱼鳖的食物,可惜。 战场之上,自从赵匡凝带人逃跑之后,就进入到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忠义军的崩溃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战斗力也就那个样子,还一开始就被先声夺人,坠了气势,随后被威胜军步卒动摇阵脚,具装甲骑横冲而来,终至大溃。 几乎就是十年前官军围攻黄巢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巢军在河中、忠武、河东等藩镇军的围攻下坚持了好久,甚至还反冲杀,最后靠王重荣“爆种”,亲领精兵死战,阵脚这才动摇,被李克用抓住机会,纵骑兵猛攻,全军大溃。 忠义军前军被步骑夹攻,全军溃散之后,中军也有方阵卷旗奔逃,不过彼时大部分还在,还没彻底乱。 这时候若天降猛男,带一支精锐主动反冲,将对面攻势遏制住,或许还能收拢部分人马,徐徐后退。 但赵匡凝是喜爱藏书的文雅武夫,他没有这种血性。 亲随们簇拥他走,他虽然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半推半就上了马,然后靠着“肌肉记忆”,直接策马狂奔,跑得比谁都快。 快马越过浮桥,冲到江边,留守在那里的军士目瞪口呆。 “大帅……”襄阳水师十将看着呼啦啦涌来的一大群人,双股颤颤。 他们这边地势低,看不到前方的战况。 事实上别说他们了,就是在一线列阵的军士,也未必知道其他方阵的战况。可能别人被打崩了,后路都被敌人抄了,你还不知道,还傻乎乎站在方阵里。 所以战场上稍微一点风吹草动,总会引发各种不可测的事情。人人都会想,是不是哪边的方阵已经被敌军击溃了,马上我就要被包围了? 这就要看军士们的信心了,也看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更看主帅的统军能力。 无需讳言,主帅的威望在这个时候是价值万金的。将士们平时信赖你,相信你,你不走,不逃,就能稳定人心。甚至在挫败敌人进攻之后,还能反杀回去。 赵匡凝刚刚继位,有个卵的威望! “别挡路!大帅要回襄阳!”亲将呵斥了一声,簇拥着赵匡凝上了船。 幕僚亲信们纷纷跟进。 他们是跑得快的,没人争抢,再耽搁一阵,怕是没那么容易跑路了。 军士们解开了缆绳,将船推离临时码头,朝汉水中心驶去。 赵匡凝突然走出船舱,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久久无言。 远处已经涌现溃兵的身影。 断后的亲兵也已经收拾器械离开了地头,他们登上了七八艘小船,不住催促赶紧行船离开。 从这里顺流而下至襄阳,只需三天工夫,比骑兵还快。如果夜间也行船的话,甚至都用不了两天。 这一仗,打得实在太惨了,两万多人估计逃不掉几个。 消息传出去之后,七州之地会发生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两军交兵之处,其实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随州刺史赵匡璘辛辛苦苦地收拢了一些部队,他们且战且退,掩护其余各部奔逃。不过也就让他们多逃了片刻,而且看起来还毫无意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狭窄的浮桥之上,人头攒动。 惨叫声、咒骂声、痛哭声、哀求声随处可闻。 人人只想逃命,人人都想逃命,但过河的浮桥就那么几座,一座已经塌了,一座正在塌,仅剩下最后一座,估计也快坚持不住了。 “作孽啊!赵匡凝不得好死!老子正欲死战,你逃什么逃?”一将痛哭流涕,将器械扔在地上,不逃了。弟兄们没剩几个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家人。 旁边几人面有愧色,他们是中军大阵的,赵匡凝逃窜的消息传来之前就动摇了,有三三两两的人离开队列,剩下的人也战意不坚,左顾右盼,根本没死战的想法。 “轰隆!”最后一座浮桥断裂倒塌了。 人群中发出巨大的惊呼,百余人一同摔进水里,溅起冲天巨浪。 马蹄声渐渐靠近。 绝望的溃兵剥掉衣甲,直接冲进了河里。他们寄希望于这条河水不深,能够让他们蹚到对岸。 “弃械跪地者免死!” “弃械跪地者免死!” 骑兵们呼喊不停,不断瓦解着这些退路已绝的溃兵们的战斗意志,免得他们狗急跳墙,还要继续顽抗。 “降了!降了!” “降了啊,给谁当兵不是当兵,我降折大帅了。” “逃也逃不掉,不逃了,降了。” 被河水所阻的溃兵无奈地扔了器械,跪地乞降。不过还有很多不要命的在往河里冲,搏那一线之机。 忠义军大营之外,长剑手、陌刀手们已经攻破了营门,杀进了寨中。 敌军大溃,并不是所有人都逃了,也有部分军士退回了营垒,打算依托寨子进行抵抗。 若给他们一些时间,重新收拾人心,整顿部伍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利用营垒顽抗好长一段时间。 可追兵几乎与他们前后脚抵达营寨。 寨门附近的争夺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被追兵攻破,杀进了寨中。 随州刺史赵匡璘及亲信数十人于寨内就擒,被押到了小江口军城内。 此时折宗本刚刚返回营地,正在搜罗所有能找到的马匹,打算派一支骑兵东出,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 当然他也没抱太大希望。 赵匡凝和亲信乘船逃走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从小江口顺流而下,船不用休息,马需要休息,这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不过追不上赵匡凝,但可以趁机先占一部分城池,扩大己方的地盘。 九千匹马、万余大军,不多占地盘如何养得活? 所以,刚刚得胜的大军根本来不及休整。 除留三千人看押俘虏,守御营寨外,其余能动弹的悉数派出,向襄阳方向进发。 而他自己,则留于小江口,这里的事情更重要,更棘手。 此战,就目前统计的俘虏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二千,数量还在增加,最终可能会达到一万六七千人的样子。 斩首,估计在五千级左右,杀得还是挺狠的。 赵匡凝带来的两万多大军,除留守码头接应后方粮草的两千人之外,渡过浮桥来战的敌军就没回去几个,最多千人。 谷城县还有两千余敌军,看守那个中转仓库。 出征时整整两千六七千人,最后只回去了五千,真是一场惨痛的失败。 而这两万多人里,衙军约一万二千,全军覆没,这大概是最让赵匡凝吐血的事情。 唐、随、襄三个军事重地,机动兵力被一扫而空,留守人马也就只能守守城,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襄阳七州,建制尚完整的,大概就只有留守邓州的部队了。他们没有出征,幸免于难。 “一战俘斩两万人,老夫打了一辈子仗,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胜。”折宗本稍稍感慨了两句,随后信步走进了一个房间。 里面站满了亲兵,随州刺史赵匡璘已经被松绑,沉默地坐在胡床上。 “赵使君。”折宗本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道:“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听闻令郎素以孝闻名,不如书信一封,送往随县,说其来降。灵武郡王宽厚仁德,听闻之后,定然大喜,父子二人有功无罪,岂不美哉?” 其实,折宗本也不知道赵匡璘这一家是不是真的父慈子孝,反正试试呗。随州的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北上渡过淮水即可进入蔡州,某种程度上而言比襄阳更能对朱全忠造成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被俘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赵匡璘突然开口说话了,只听他道:“灵武郡王欲如何安排赵氏?” “赵使君不妨想一想,灵武郡王至今可曾擅杀过谁?赵氏一族,只要降顺,人皆免罪,田产家财秋毫无犯。赵使君勿疑。” 赵匡璘仔细想了想,确实没听到过此类消息。相反朱全忠已经杀了滑州安师儒、蔡州郭璠,虽然对外都说是“病逝”,但大伙都不傻,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师儒是因为他在滑州旧军中还有影响力,不得不“病死”。 郭璠是因为全忠想全面控制蔡州,“暴病而亡”。 朱全忠太贪、太急,什么权力都要抓在手中,郭璠堂堂奉国军节度使(蔡州),想当附庸都不可得,最终被削藩,下场惨烈。 鬼才给这种人效力!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什么好鸟,与朱全忠是一丘之貉,都是权力欲十足之辈。 “我已是阶下之囚,夫复何言?”赵匡璘苦笑了下,道:“也罢。这天下纷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也不知几人能得善终。不如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赵使君正值壮年,就有归隐之心,实在可惜。” “没甚可惜的。”赵匡璘目光看向窗外,那里是苍翠的青山和清澈的溪流,对刚刚经历了惨败,心情低落到谷底的他而言,是那么地有吸引力。 “唐、邓二州,不知赵使君可否帮忙居中牵线,接洽一二?”折宗本又说道。 “这两州,可不容易。”赵匡璘回过神来,道:“折帅可知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这可真是极为精准的评价了。 第三十二章 关键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 第三十三章 七零八落 “夏贼来啦!”随州枣阳县西,一骑快速奔回,大喊大叫。 “鬼叫个什么!”赵岑斥骂了一句,随后下马,立于道左,默默迎候。 他特地从理所随县赶到了枣阳,在辖区最西边的一个县迎接开往随州的夏军。 跟过来的还有不少州县官员,以及整整一千州兵。 小江口之战,随州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州内却是没什么兵了,无法抵抗,不如就此降顺,保境安民。 随行的将官们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这年月的武夫,翻脸无情的可不在少数。夺占城池之后,万一将他们全杀了呢? 他们可也是外来者,在本地无根无基。 这些年固然联姻地方大族,获得了一些支持,但毕竟才五年时间,利益格局尚未完全稳固,这统治终究还有些薄弱。 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 众人神情一肃,理了理袍服,静静等待。 最先出现在眼睑的是一队银光闪闪的骑军。 大概百骑上下,人马俱披重甲,不出意外引起了一阵骚动。 铁鹞子的名声,这会在山南东道已是声名鹊起,被很多人视为凶神。 经此一战之后,相信军头武夫们会愈发重视具装甲骑的作用,并为之效仿。 如果再弄成南北朝那时的具装甲骑军备竞赛,那可就真的搞笑了。 文艺复兴啊! “烈日炎炎,劳赵都头久候,实乃罪过。”山南道招抚使裴远翻身下马,与赵岑相向而行。 及近,把住他的手臂,道:“某来之前,灵武郡王授我招抚之权,并言有献地归顺者,有功无罪。赵都头,你实有大功也,勿忧。” 赵岑心下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翁尚在小江口,不知何日可归家。” 裴远稍稍有些惊讶,赵匡璘、赵岑父子,看样子还真的父慈子孝,这让他对赵岑多了一些好感。 “尊府在小江口,终日饮茶下棋,好不自在,赵都头无需忧心。”裴远笑道。 赵岑无奈。 自古都是子侄、兄弟当人质,未想还有老父当人质的。 “折帅与尊府一见如故,二人畅叙年少时征战之事,颇为相得,已是莫逆之交。”裴远见他愁眉苦脸,忍不住又多安慰了一句,随后看着一众随州官吏,笑道:“随州英才,赵都头不介绍一番?” 赵岑收拾心情,为裴远一一介绍。 具装甲骑大队也赶了上来,在百余步外止住。寂静无声,部伍整肃,看着就是能征惯战的劲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介绍完随州官吏的赵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马上骑士戴着面帘,只留窍孔在外,看不清表情。但看他们整肃的模样,小江口之战,不知道给忠义军的大头兵们造成了多大阴影。 “不知此军……”赵岑毕竟是武人,心下实在好奇,忍不住向裴远询问。 裴远心下电闪,立刻找了一名随从,耳语了几句,随从立刻向后奔去。 很快,十余具装甲骑离队,缓步驰来。 随州官吏有些惊慌,胆小的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赵岑静立不动。 当先一骑摘下面帘,道:“赵都头,听闻你要见我?” “可是豹骑都折将军?”赵岑行礼道。 “折从允已经去职,我是王崇。”王崇纠正了一下赵岑有些过时的信息。 “自魏、宋陕城之战后,具装甲骑虽仍如日中天,然虎斑突骑渐渐开始涌现。”赵岑看着远处的铁鹞子,道:“国朝二百年了,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难以寻觅,不意灵武郡王重建此军,今后各镇怕是要多加效仿,纷纷组建。” 历史,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循环的。 南北朝时互相爆具装甲骑,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南北两边都维持规模庞大的具装甲骑数量,作为一锤定音的兵种。 但到了后来,随着双方步兵装备、战法的日益改进,具装甲骑在冲击重甲步兵时死伤惨重,根本打不赢。冲入阵的骑兵下面被钩镰枪勾住马腿,上面被长柄斧等钝器招呼,被打得晕头转向——具体可参照金兀术被岳飞暴揍那次,其实这种场面南北朝时太多了,到了北宋末年,估计军士们已经没太多对付具装甲骑的经验。 具装甲骑冲阵屡屡受挫,导致双方不断给具装甲骑减重,提高其机动性,最后慢慢消失在了战场上。 有隋一代,秉承北朝遗风,举国也就保留了五千具装甲骑,数量大为减少。 国朝就更少了,到了现在,几乎销声匿迹。 不过,随着南北朝时下砍马腿、上砸甲骑的悍勇步兵遗风的逐渐消散,经验的逐渐流失,或许具装甲骑又到了复兴的时候。 但等大家都适应了,估计就又要消失了。毕竟国朝步兵标配钩镰枪、长柄斧,这两样从北朝一路传承下来的武器是做什么的,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裴远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插言道:“战阵上的事情稍后再说,不如我等先入城,某还有要事与赵都头相商。” “也好。”赵岑最后看了一眼铁鹞子,便领着众人入了枣阳县。 “赵都头,唐州刺史赵璠、邓州刺史赵璆(qiú),可能说其来降?”二人坐定后,摒退了闲杂人等,开始密议。 “赵璠乃叔翁(赵德諲)义子。本为一乞儿,为叔翁收留,传以武艺,委以重任。唐邓之地,于襄镇甚为紧要,非亲近之人不可掌之。叔翁在世时,匡凝叔父任唐州刺史、七州马步都虞候。叔翁过世,叔父继位,唐州兵马便交到了赵璠手里。此人,不会降的,即便他本人降顺,底下将吏也未必会降,勿要白费力气。”赵岑直截了当地说道。 “赵都头是说,便是赵璠欲降,亦可能被唐州将士所阻,故不敢降?”裴远有些惊讶地问道。 赵岑点了点头,道:“邓州赵璆,也差不多。其军力未损,即便心中畏惧,也多半不肯降。夏军果毅善战,不如先易后难。郢州空虚,可一鼓而下。房州孤悬于外,说降不难。这便两州在手了。襄州重地,某亦不知道该怎么办。裴使君胸中或有方略,某洗耳恭听。” “正要赵都头参详。”裴远笑道。 制定战抚方略,就得内部人士做参考,不然药不对症,岂不要遭? “某欲建言折帅,举大兵围襄阳。”裴远道。 赵岑凝眉沉思。 襄阳雄城,出征之前,赵匡明领五千衙军留守,今又逃回来数千,合计有衙兵八九千人,州县兵若干,还有土团乡夫,凑个一万五千人不在话下。 而且粮草充足,城防完备,器械不缺,只要赵匡凝不跑,强攻是攻不下来的。 赵匡凝会跑吗?可能性不大。 东面杨行密才刚刚侥幸击败孙儒,实力也就那样,看样子不值得投奔。 武昌军杜洪,关系一般,而且多半早就阴附全忠,不宜投奔。 江陵李侃,关系恶劣,更不能投奔。 那就只剩朱全忠,敢投奔吗?那还不如降邵树德。 “或是以打促降之计?”赵岑试探道。 “然也,赵都头果有大智慧。”裴远笑道:“某南下之时,灵武郡王授我全权,今欲招降赵匡凝,或许还得赵都头跑一趟,做个说客。” “如何个招降法?”赵岑问道。 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说客是有风险的。便是自家人,搞不好也被一刀砍了,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山南东道本有八州,均、房二州已转隶昭信军。李延龄任节度使,领金、商、均、房四州,治金州。或可再设唐邓随节度使,领唐、邓、随三州,治唐州。忠义军仍保留,领襄、郢、复三州十三县,治襄州。”裴远说道。 唐邓随节度使,国朝曾出现过。讨伐淮西叛将之时,李愬就担任过这个职务。 复州,有沔阳、竟陵、监利三县,数万人口,目前被鄂州杜洪窃占。 “八州之地被拆了个七零八落。”赵岑苦笑道。 如果此事成行,忠义军左边是江陵李侃,关系不睦,右边是鄂州杜洪,关系恶劣。 李侃实控夔峡五州,外加一个江陵府,杜洪领有鄂、沔、岳、蕲、黄、安、申七州,襄阳只领得三州,还不得仰仗唐邓、昭信二镇? 而且复州三县,还得自己出兵攻取,并不容易。 “裴使君这是想挟大胜之势,说服匡凝叔父以唐、邓之地换襄阳啊,好一招无中生有。”赵岑拱了拱手,表示佩服,随后又道:“唐州赵璠兵力大损,镇内人心不稳,若授其郢州刺史之职,或愿交出唐州七县。但邓州赵璆,如何安置?复州还在杜洪手里,若需出兵攻取,怕是不愿。此事须得快刀斩乱麻,若拖延日久,让朱全忠介入进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邓州北面可就是汝州,汴军须臾可至。” 快刀斩乱麻,确实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 不能拖,一拖就会产生变化,就会复杂化,让此战成果大为减少。 唐、邓二州,若迫于形势降了朱全忠,那可就白打了,甚至比不打还要坏。 兵力还是紧缺啊!若有个七八万兵马,既能围襄阳,又能攻唐、邓,还有一路可阻朱全忠,何须如此麻烦! 汴州兵马,四万在濮州,两万在宿州,河南府估计还有三万,汝州两万。机动兵力还是有的,而且和朔方军一样,这些是野战部队。邵大帅有州兵,有蕃兵,朱全忠也有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还是能抽出不少人马的。 如果将唐邓推到朱全忠一侧,他就又凭空多了一两万人马,且据有城寨险隘,能就地补给,几乎就是本地作战,这是需要极力避免的事情。 “折帅所领大军即将兵临襄阳,还请赵都头入城劝说赵匡凝。放心,随州刺史之职,还是令尊的,便是将来折帅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亦不会动。”裴远说道。 “也罢,成与不成,便走一遭吧。”赵岑也豁出去了,许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低声道:“随州四县,唯灵武郡王之命是从。” “赵都头真有大智慧,合该富贵。”裴远赞叹道。 第三十四章 说客(为盟主小龙V加更) “跑什么跑?看不到庄稼要收割了吗?回去,勿忧!”襄阳县野外,一名夏军小校拦住了欲乘船跑路的农人,道:“武人打仗,关你们甚事?回家待着。” 大驿道之上,两万余威胜军步卒正在快速行军。 他们用眼角余光看着田里即将收割的稻谷,很是神奇。 灵夏亦有稻,但很少。军中发给大家的米,一般都是粟米。粮行挂出的所谓“米”价,也是指粟米的价格。 山南东道八州之地,以稻麦轮作为主,夏收小麦,秋收水稻,农获较丰。 在这些州县里边,襄、唐、邓三州大概是开发程度最高的。 唐州有“马仁陂,在县(比阳县)北,灌田万顷。”——能灌田万顷,水量必须要足够丰沛,夏州开一渠,只能灌数百顷、千余顷,水量不够,没办法。 襄州有长渠,“引鄢水灌田,田皆为沃壤。” 山区就比较落后了,均州与金、商一样,刀耕火种的比例很高,耕作技术非常落后,与山南西道的巴南诸州比较类似,蛮、獠众多,民间信巫鬼,风气与汉地差异不小。 郢、复等州,开发得也不错。但潜力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原因无他,人口太少。 但土地众多,水量丰沛,只需整饬一小块地方,灌个万把顷地,就能养活全州百姓了。 可真是一块好地方啊! 折宗本骑在战马上,以他处理政务的经验而言,这里发展的潜力极大,但需要花费巨大力气开发整饬。 之前请教了一下幕僚,得知“汉南诸郡,常患江水为灾,每至署两漂流,则邑居为垫。” 不过那是百年前,现在看来,情况好了很多。至少有部分地方的水利设施完备起来了,如果继续开发的话,焉知不是一块钱粮重地? 户口增多以后,就继续向外开发,乡里村落渐渐变多,感觉比关中更有前途。 不过还是老问题,南方人太少了,不如关中、河南、河北稠密。 “派往宜城县的使者回来了没有?”折宗本扭头问了一句。 谷城令敬道一夹马腹,马儿飞快地奔了出去,他吓得面如土色,大呼小叫。 军士们轰然大笑。 两名骑手一左一右追了上去,忙活一番后,拉着敬道的马缰回来了。 “回折帅。”敬道喘了口气,脸上满是后怕的表情,只听他说道:“尚未回来。” 使者是他派出的,敬家老仆,经常参与机密之事。 “这江汉之地,奔马速度竟远不及关北。”折宗本叹道。 水网密布,沼泽众多,老林子随处可见,驿道破败不堪,且少得可怜,出行多靠水路。折宗本打了一辈子仗,算是见识了。 将来若攻南方,还是得靠步军取胜。可能还需要水师,襄阳就有一支,但北方也就朱全忠的水师规模最大。 女婿多年前建过所谓的水师,但至今只有两艘船,也就只能抓一抓逃税的商徒,派不上大用场。 “敬县令可愿随老夫去唐州?许你泌阳令之职。”折宗本突然问道。 “求之不得。”敬道喜从天降,自然连声答应。 谷城已经开门迎降,虽说在这个年月实属寻常,但终究让上位者心里不喜。泌阳是唐州首县,能去那里当官,自然比继续留个谷城要好。 不过为何是唐州? 敬道眼珠子转了一圈,心里不断品咂这句话的意味。 “汴州敬翔,与你可有关系?”折宗本冷不丁地又问了一句。 “自然没有。”若非马术不佳,敬道都要指天发誓了:“敬翔自称平阳郡王敬晖之后,然多半是冒称。河东敬氏族谱,并未有此人之名。” 折宗本点了点头:“朱氏老奴,料想也不是名臣之后。” 敬翔这人,做事也太勤谨了一些。经常夜不能寐,忙到很晚,朱全忠都劝他休息,敬翔自言在马上可以稍稍休息一会。 为了公务忘记吃饭,那更是家常便饭了。 朱全忠还经常发脾气,别人不敢劝。敬翔不直接劝,而是迂回启发,从不相干的小事讲起,让朱全忠自己醒悟。 做事做到这种地步,让人叹为观止。 这种人,若是自己下属,当然很好。可朱全忠是女婿大敌,折宗本自然不喜,唤他一声“朱氏老奴”,很明显地表露了他内心的看法。 “若襄阳之事顺利,老夫便要去泌阳了。”折宗本感叹了一声:“劳碌命啊。” 唐邓随节度使,嘿嘿,这节度使是那么好当的吗? 怕不是甫一赴任,三州之地就战火熊熊,无月不战,无日不攻,折氏子弟,又有几人能活到最后安享富贵呢? “襄阳之事?”敬道抬头看了看远处高大的城郭,开始了疯狂脑补。 折宗本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他现在的目标是赵匡凝。 小江口之战俘获了一万七千众。折宗本将其中临时征召的土团乡夫放回去了,实在没啥用,都是农闲时训练的田舍夫。枪术、箭术水平很一般,他根本看不上。 剩下的都整编了起来,目前威胜军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人,其中步军一万八千,骑兵两千。 人数是大大膨胀了,但战斗力却断崖式下跌。不光是山南东道降兵本身技艺荒疏的因素,也有人心未固的影响,还需要时间整顿。 “抵达襄阳城下后,立刻扎营。”折宗本下达了命令。 …… “雀儿你还敢来见我?”襄阳赵府内,赵匡凝看到孤身前来的赵岑,勃然大怒,道:“你也是赵氏族人,为何降夏贼?先父在世时,可亏待过你?就连汝妻,亦是先父帮忙说上的,你怎么敢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回。”赵岑面有愧色,但还是说道:“叔父,我入城之时,见城内行人稀少,百业凋敝。稍稍一打听,方知前些日子,城中豪富权贵,已经大车小车出城躲避。此等祸乱人心之举,叔父为何纵容?是不愿耶?还是不能耶?” 赵匡凝语塞。 从小江口惨败而归之后,本就应该立刻召集人马,将城外粮草运进来,将百姓疏散,做坚壁清野之举,然后紧闭城门,一心死守,待敌自退。 可他一样都做不了。也就得知夏贼骑兵出现在襄阳左近之后,才勉强关上了城门,为此还惹得很多人不满。 城内但凡有点影响力的,基本都在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跑出去暂避了。他们知道夏贼不胡乱杀人,也就四处派捐,损失点财货罢了,这都是小事。 相反,如果留在城中,一旦大军围城,日夜猛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守军军士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冲进你家奸淫掳掠,军官能制止吗?未必。 城破之后,万一夏贼伤亡过大,要报复呢? 留在城中俱死,是很多人不愿意的。 但他们的出城逃窜,很显然会影响守军的士气,赵匡凝连这点都制止不了,或者说不愿制止,很显然是无能的表现。 “叔父,我也不诳言,随州四县已降,今日我是来做说客的。”赵岑很光棍地说道:“想必叔父亦知,事到如今,不出点血是不行了。钱帛之事就休提了,没用的,人家也看不上这点。襄州七县,遍地稻熟,折宗本便是不攻城,只遣人去割稻,便可军中足食。邓城、谷城、宜城等县纷纷请降,钱帛亦是不缺。叔父所有者,无非是襄阳这座孤城,外加一点人心罢了。” “邓州赵璆、唐州赵璠,或还顾念一点叔翁当年的栽培提拔之恩。将士们,或还记得叔翁带他们打进襄阳,人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的旧情,这便是叔父所据有的人心了。”赵岑说道:“然恩情薄脆,人心易变,这世道多的是狼心狗肺、不念旧情之辈,时间拖得长了,让人看到叔父的虚弱,便没人听话了,这人心也就成了泡影。” 赵岑所说的人心,可以是藩镇,也可以是朝廷。 朝廷虎皮被扒下之前,大家都很听话。得了好处的还很感激,上供不辍。 可虎皮被扒下之后,人人嗟叹,原来朝廷到这副地步了。 这时候人心就开始流失了,但不是一下子流失的,因为人的思想变化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这是个趋势,时间一长,忠心不可避免减少。这从如今上供的藩镇每年都在减少就能看得出来,朝廷在慢慢失去天下人心。 小江口惨败后,赵氏在山南东道的统治遭到了巨大的危机。 若不是驻守各地的刺史、军将,要么是赵氏族人,要么是赵氏提拔的旧人,凝聚力相对较高的话,早就分崩离析了。 赵匡凝仔细咀嚼着这番话。 赵璆、赵璠现在还听话吗?现在或许还能听,但将来呢?时间拖得越长,人家就越为自己打算。世道人情如此,没什么对错,很正常。 “或叔父想求援于汴州。可朱全忠是什么人?雄猜多疑,外宽内忌,投之乃自蹈死地。安师儒、郭璠怎么死的,叔父难道不清楚吗?”赵岑不给赵匡凝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道。 “然全忠或可令我继续坐镇襄阳。”赵匡凝说道,气势已经没之前那么足了,看来刚才赵岑那番话终究还是起到了点作用。 其实,历史上朱全忠第一次攻山南东道,赵匡凝大败,遣使求和,表示臣服,全忠罢兵。 这一次是他的运气。因为当年朱全忠攻李克用所据之河北昭义三州,虽然葛从周率军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但李克用仍在继续增兵,战事并未停歇。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薨,这个向汴州臣服的重要藩镇面临着敏感的权力交接。 王珂、王珙争河中帅位,王珙引汴军入河中。 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朱全忠没精力料理山南东道,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不然的话,结局难测。 “树德亦愿兄长继续当忠义军节度使。”赵岑道。 “哦?此言当真?”赵匡凝精神一振,不过还是有些犹疑。 “叔父。”赵岑察言观色,又道:“可还记得当年山南西道诸葛仲方之事?诸葛爽病死,仲保、仲方争位,树德起大兵至兴元,稳定局势,并未贪占山南西道之州县。其人素来言而有信,宽厚仁德,不杀降,不杀俘,若投他,无忧也。” 赵匡凝的神情活络了不少,问道:“树德言而有信,我信矣,然其到底是何打算?” “灵武郡王遣一招抚使名裴远者,授以全权,言叔父可任忠义军节度使,领襄、郢、复三州。”赵岑道。 “什么?”赵匡凝大惊失色,道:“而今我尚有襄、郢、唐、邓、房五州在手,安只给我三州?复州亦在那个伶人手中。” “叔父。”赵岑提高了声音,道:“房州孤悬于外,早晚要降,襄州七县,而今还有几县在手?郢州空虚,怕是要被一鼓而下。另,折宗本已遣骑卒北上唐州,接洽赵璠,若赵璠主动来降,叔父还有何物可恃?” “唐州不会降的。”赵匡凝摇了摇头,道:“便是赵璠降,亦只能他一人降,唐州将士不会降的。” “便是唐州不降,叔父亦只有襄、唐、邓三州。折宗本在招降纳叛,其军已至五万,只要花费点时间,唐州未必攻不下。”赵岑道:“叔父,先叔翁留下的恩情,越往后越少,此时还能卖点价钱,后面可就没人要了。” 赵璠这话说得难听,但却也是实情,赵匡凝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岑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思考的时间。 第三十五章 定局 赵匡凝手抚过一卷卷书册,暗自叹息。 这都是他的私人藏书,多年来花费巨大精力搜罗所得,有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珍本,都是他的心头肉。 喜爱收藏书籍,似乎不是一个武夫的爱好。但赵匡凝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武夫,也确实喜爱收藏书籍,时时阅览,这就是武夫中的异类,一如喜欢穿儒服,与书生们高谈阔论的谢彦章。 赵家在襄阳、宜城、邓城三县有不少田庄。按说即便失去了权力,当个富家翁也足以优渥地生活下去。但这是乱世,可不敢这么想! 没了刀把子,这些产业就是肥肉,任人抢夺,没有丝毫办法。 裴远给了他一个继续掌权的机会。 襄、郢、复三州,去掉还在那个伶人手里的复州,襄、郢二州仍有十多万人,可以养一万衙军,让他继续维持权力和富贵。 但地盘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心里很难过,对不起已经过世的先父啊。 “罢了,让雀儿进来。”赵匡凝坐了回去,随手拿起一卷古书,说道。 “叔父可是想通了?”赵岑大踏步走了进来。 “昨夜我与匡明商议,欲任其为郢州刺史。”赵匡凝神情疲惫,脸色晦暗,唯有手中的古书,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这……”赵岑有些沉吟。 事情确实比较复杂,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众多。 邓州六县,近九万口人,郢州三县,不过三万余口。之前商量好的是让邓州刺史赵璆转任郢州刺史,赵璠任唐州刺史。 邓州军力完整,虽然有很多是襄州派过去的兵马,赵璆并不能完全控制,襄阳方面对其影响力很大,但从一个富庶的地方调任相对贫穷的郢州,赵璆完全有可能鼓动邓州本地兵马趁机作乱,甚至投向朱全忠。 只给一个郢州刺史都可能作乱了,结果你竟然连这三县都不想给,这是怎么想的? “叔父,某想了想,不如让赵璆去房州?房州户口比郢州还多,刺史孙典并非我赵家人,不如将其罢职。” “房州已置于昭信军治下,如何之官?” “这……”赵岑也抓瞎了,没有足够的官位安排啊。 “罢了,你再去与裴远商议一下。我遣使召赵璆、赵璠来襄阳,忠义军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家子孙本该同舟共济。”赵匡凝也知道此事为难,无奈地说道:“唐、邓大军,多有襄州子弟,家人多在襄阳。有我父当年的情分,总不至于立时就反。” 赵岑当日便出了城,随后直奔城外大营,裴远已经从枣阳抵达了此处。 双方一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密谈。 折宗本懒得管这事,他带着随从出了大营,登高望远,瞭望地势。 “好一块膏腴之地。”折宗本赞道:“今日便写信给吾婿,去关北、河陇招募壮士,举家搬来,充实户口。” 后汉时南阳郡户口百万,但国朝最盛时唐邓随三州的人口也没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也是奇哉怪也。 到了这会,唐州九万余口、邓州八万余口、随州四万余口,也就二十来万人,甚至不到四分之一。 这已经不能用战争来解释了,因为开元年间人口就不多,太多空地,以至于先后安置了几万户突厥人、昭武九姓等胡人到唐、邓、蔡、汝、许、陈、申、光等州,一度将其胡化。 朝廷在这片区域设置了几个胡州,划分牧场,胡人“习射猎”、“牧羊马”,“不事稼穑”,可见当地人口密度之低。 天宝年间那四五十万人,怕不是一半以上是胡人,几万户呢! 淮西叛乱之后就更不用说了,这片大地屡遭兵火,随后又有黄巢、秦宗权蹂躏,人烟稀少,州县残破,眼下休养生息了五年,稍稍恢复了点元气。 听折宗本这么说,谷城令敬道欲言又止。 “淮夷”可是困扰了朝廷数十年,到现在还没消化利索,这是又要迁移羌胡过来?若羌人还罢了,他们多半会种地,可若是胡人,岂不是自寻烦恼? “发青唐吐蕃一万户、河渭羌人五千户、河西诸族五千户,总计两万户至唐邓随。正好帮女婿解决点麻烦,省得他整日担心有人造反。”折宗本大笑道。 “大帅,河陇羌胡素来难管,若迁来唐邓随,恐生变乱。”敬道提醒道。 “开元年间于河南设三胡州,大谬矣。”折宗本道:“就得编户齐民,训以华风,不得再以游猎为生。专事稼穑,种田垦荒,如此数十年后,还有谁记得自己是吐蕃人?” 开元年间在河南设诸胡州,那可真是脑残之举。 从河曲之地迁移叛乱胡人到河南,目的是什么?就近管制,兼且同化。 可你倒好,设胡州,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很多人农业生产习惯不改,不会种地,朝廷也不管。 这些突厥、昭武九姓本来长相就与汉人不太一样,大部分人有白人血统,或者干脆就是白人,天生与周围人就有一定的差别,生活习性、生产习惯也不一样,官府也不强制改变。 弄到最后,再与东北南下的平卢军那帮胡化汉人和胡人(契丹、奚人、高句丽为主)合流,胡化当地原有百姓,割据淮西数十年,诸州百姓不闻天子,不知朝廷,直到被镇压后才认认真真开始同化。 至今又数十年,淮西之地仍然有很浓烈的胡风,百姓骑骡放牧的比比皆是。 这已经是个烂摊子了,还来? “不迁人口过来,光靠唐邓随三州,如何与朱全忠斗?”似是知道敬道在想什么,折宗本道:“三州之地,也就养个一万多军,这还是不打仗的情况。若战事绵延,百姓岂不是要被榨成人干,纷纷逃亡?” 敬道一想也是。 灵武郡王往河陇、河西迁汉人,从河陇、河西迁胡人至内地,和太宗、高宗、玄宗朝的政策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酿成一个淮西割据势力。 敬道看了看折宗本的脸色,不敢多说话,内心猜测不已,莫不是想拥羌胡之众自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要不要私下里告发给灵武郡王呢?好像不行啊。人家是翁婿,你一个外人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敬道纠结不已,忐忑不安。 …… 赵岑在两日后回到了襄阳。 “叔父,大事定矣。”赵岑喜滋滋地说道:“裴使君有言,匡明叔父可至均州任刺史。折宗本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之后,均州刺史之职会卸任,可交由匡明叔父。” “均州刺史?”赵匡凝喃喃自语。 听闻折家军不少将士在均州成家立业,均州至今还有威胜军留守。这个均州刺史真有实权吗? 不过已经不错了,能得一个位置,就烧高香吧,邵树德真乃宽厚之人。 “如此,我便安心了。”赵匡明笑道:“房州虽然户口更盛,然蛮、獠众多,不服王化,汉人甚少,多居于城邑,一旦叛乱,也是个麻烦事。均州甚好,甚好。” “唐邓之事……”赵岑又问道。 赵匡凝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混合了惊讶、不解、疑惑、愤怒,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样的情绪起伏,才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赵璆已经出发,赵璠推三阻四。”赵匡凝说道。 赵岑也有些惊讶。 赵璆手握重兵,虽说里面有不少襄州兵,可到底是八千衙军、数千州县兵呢,结果居然愿来?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赵璠这人,平时最得信任,结果居然不来? 难怪叔父如此震惊。 “不如再催一催,唐州将士还是可以信任的,襄阳子弟都盼着回来,赵璠也没办法。”赵岑建议道。 赵匡凝缓缓点了点头。 忠义军,与其他各镇差不多。三万衙军,至少有两万把家安在襄阳左近,就近看管,增强节帅的掌控力。剩下一万是外镇军的性质,家安在驻地。 赵璠这人,翻不起大浪来。 他要反,也只能带唐州本地将士反,派过去的襄阳军士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愿不愿意响应他,不用多说。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勾连汴军,降了朱全忠。 “或可让夏军遣兵北上,逼迫一下。”赵岑道:“叔父亦可写信给唐州将佐,晓以大义。叔翁在世时,提拔栽培了很多旧部,他们还是念旧情的。” “可。”赵匡凝答应了。 随后又是一阵空虚,心中滋味复杂。 好好的忠义军,本有七州之地,实控六州,如今竟然竟然丢了大半。还好,人口最丰、最富庶的襄州还在手里,多少算是个安慰。 “苦了唐、邓、随百姓了。”赵匡凝叹道:“到了折宗本手里,日日战,夜夜战,这日子如何过?” 这话说得赵岑也有些忧心。 既归折宗本归,随州四县肯定要供应钱粮、兵员,几年仗打下来,还不是户口锐减,财穷民竭,百姓苦不堪言?搞不好还会不堪役使,大量逃亡!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形势若此,夫复何言! 不光唐邓随百姓苦,紧邻的佑国军汝州、奉国军蔡州、忠武军许州三地,怕也要战火连绵,百姓逃亡。 刚刚安定下来的生活,竟然又要被打破了。 百姓何辜,遭此劫难! 第三十六章 新局面 山南东道发生的一切事情,事无巨细,全部快马发往关北,呈给正在丰、胜二州巡视的邵树德阅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裴远提出的方案,他基本都同意了。 唐邓随节度使,就由折宗本担任,兼唐州刺史。事实上不让他当也不行,这本来就是他打下的。为了唐邓随三州,把南边形势搞坏,才是真正的不理智。 随州刺史由赵匡璘担任,过阵子就放他回去。赵匡璘父子有智慧,可以多加关注。 唐邓随,并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让人难以决断的,还是凤翔府。 折宗本移镇之后,凤翔节度使就得由折嗣伦接任了,一门两节度,这势力也太大了。 不让折氏当凤翔节度使也不行。光一个凤翔府,就有二十余万人口,兴、凤二州固然人烟稀少,各只有一万多人,但洋州如今也有五万余口。 动了凤翔,对折氏而言,就不是奖赏,而是惩罚了,这事不能做。 邵树德叹了口气,老岳父太能干了,怎么一下子搞出这么大局面? 裴远是有大才的,事实上出发离开灵夏之时,形势并未明朗,折宗本尚未兵出小江口。这后面的一连串事情,都是他当机立断,一步步定下的。 这是个人才! 既没有让唐邓随三州投向朱全忠,也没有让折宗本一口吞掉整个山南东道,还让他顶在前线,直面宣武军的兵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唐邓随三州之内,甚至还安插了一枚钉子:随州赵匡璘、赵岑父子。 昭信军李延龄,手握金、商、均、房四州,其中商州出武关直抵邓州,均、房二州顺流而下可至襄阳,对东边两个藩镇有高屋建瓴之势,还隔绝了凤翔、唐邓随这两个折家藩镇,可谓关键中的关键。 商州刺史成汭已经到任,定远军使王遇兼任武关防御使,待其攻破房州之外,立刻北上返回武关。 原商州刺史李桐调任宁州刺史,此事已经谈妥,其人也即将赴任。 原金商节度留后李柏任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 邠宁镇还有个庆州,这个职位邵树德想等一等。 如果房州孙典主动投降,可任其为庆州刺史,不投降那就没戏了,这个职务将落到赵岑的手上。 是的,就是随州赵岑。赵氏父子一任随州刺史,一任庆州刺史,这是奖赏,是荣耀,也是监视。 至于李柏会不会不满,内心是什么想法,邵树德就不管了。 毕竟他曾经据城而守,有过一些不该有的想法。虽然最后悬崖勒马,但你不能指望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能当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宁、庆二州,别多想。 “人心、人性……”邵树德不顾形象地躺在毡毯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是一架嗡嗡响动的水车。黄河河面之上,漕船仍在不断东行,满载物资。 封氏姐妹一左一右,帮他揉按着额头,纾解疲乏。 封彦卿在远处一颗老槐树下,品着难得一见的蒙顶茶。 邵树德的心事,他也猜得一二,嘿嘿,看你英明神武,打下这么大地盘,没想到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何想不开的? 就目前来看,折宗本没有反迹,甚至可以说一心一意,尽心竭力。 唐邓随三州,有什么本钱造反?顶在最前头,直面汴军威胁,钱粮、兵力、器械严重不足,要仰仗后方供给。 便是想投降,朱全忠敢收吗? 只要他不攻下襄阳,就无需有任何担心。 裴远倒是个人才,保留了赵匡凝势力,襄、郢、复三州,由汉水联结为一体,往来便利。 只要忠义军三州、昭信军四州稳住,唐邓随三州能做什么?还不是老老实实当这两镇前面的盾牌。 封彦卿喝了口茶,心中微微有些不满。既许老夫幕府赞画之职,为何还不来问计?老夫等了许久了。 转头一看,差点直接气倒。 女儿封绚、侄女封都一左一右在为邵树德揉肩捶背,三人嬉笑连连,好不快活。 封彦卿坐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两声,起身踱步过去。 “令公来也。”邵树德整了整衣袍,笑道。 封氏二女跪坐到一旁,开始煮茶。 “大帅可是有忧心之事?”封彦卿拐弯抹角地问道。 “已无事。”邵树德看了老头一眼,笑道:“方才在问绚娘有何礼物适合送年长老妪。” 封彦卿无语。这女婿——呃,好像不是女婿——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荒于大事? “绚娘说,今岁沙州张淮深送来诸多器物,其中有一鎏金盘,最合适不过了。”邵树德又道。 那件鎏金盘,邵树德也有印象。 银盘鎏金,连体双桃形,盘底各有一狐,一狐回首俯视,一狐回首仰视,充满了浓浓的波斯风格。 狐狸,在国朝与龙、凤、犀、狮、熊、鹿、兔一样,是瑞兽,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而桃又寓意“王母甘桃,食之解劳”,还有驱鬼辟邪、延年益寿的彩头。 这件器物,拿来送老人最合适不过了,迎合了人们“辟邪”、“祈福”、“延寿”的心理。 西域工匠现在不得了,为了自己的产品大卖,看来是研究过中原市场。 做生意好,做生意好,动刀动枪多不美! 封彦卿觉得这些器物应该不是送给封家的,他老妻早就过世,后来一直在台州当刺史,身边有两个侍妾,但从来没娶过妻。 “赵匡凝之父赵德諲去世了,但他母亲尚在,听闻要过寿了,便遣人快马送些器物过去。”邵树德说道:“老人家了,送这些正合适。” 封彦卿恍然大悟,这小子! 他暗暗思索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赵匡凝新败,定然忧惧不已。遣使送些器物给他母亲祝寿,这就很明白地表达了一个态度:安心坐镇襄阳,无事。 在如今这个新局面下,赵匡凝是值得拉拢的。甚至于,还可以慢慢渗透,将三州权力逐步吃下。 襄阳的位置很重要! 襄阳的水师也很重要! 襄阳的钱粮财货更重要! 昭信军、忠义军、唐邓随三镇,互为依托,又互相提防,避免任何一镇坐大,吞并其余两镇,最后尾大不掉,形成半独立割据势力。 但这也要有个度! 即如何让三镇联合起来,挡住汴军的攻势,甚至北伐汝、许、蔡三州,但内部掣肘也不能大,否则多半无力进取。 不得派个老成持重之人坐镇,幕后协调各方利益? 封彦卿看着邵树德,邵树德已转头嗅起了茶香。 老头有些绷不住了。 之前多年,一直觉得女儿被武夫抓走了,甚是丢脸。就和当年巢军退走后,留下的满地公卿勋贵之女,各家也都觉得尴尬丢人一样。 不过到灵夏走了走之后,老头的看法大变,这不是一般的武夫! 封彦卿进士出身,做过朝官,两入浙东幕府为职,还做过台州刺史这类地方官,这仕宦履历可谓全面。如今遇到了这么一个不可言说的好机会,他也有些跃跃欲试。 “令公离家多日,灵夏可还住得惯?”邵树德看着这个快七十岁的长寿老人,哪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但襄阳那个地方,他不想再派人去添乱。 金州李延龄,他是信任的。老李手段油滑,洞悉人情,长于世故,有他坐镇金州,此一路无忧。 襄阳赵匡凝,安心上供就是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如果真要说,也有,那就是守好门户,别让人吞并了。 此二人供应钱粮,或许还要提供部分兵员——金、商、均、房四州,多蛮獠之民,信巫鬼,凶狠好斗,但刀耕火种的他们又穷得要死,或许可以募集一部分,在后方好好训练,作为前线战损补充。 封彦卿想去襄阳?干劲可嘉,但山高路远,别半路得病那啥了。 “灵夏与河中没甚差异,吃得下睡得着。” 邵树德大笑,封绚暗暗掐了他一下,这才止住。 反手握住绚娘的手后,邵树德道:“听闻王重盈上月呕血,令公可知真假?” 封彦卿差点直接就问你哪来的消息?河中地头蛇封氏、裴氏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不曾听闻。”封彦卿回道,随后又忍不住说道:“王重盈身体不好,蒲州人尽皆知。又遇丧子之痛,心中悲苦,呕血也是寻常。可此类消息多为捕风捉影,不足信也。大帅切勿风闻而动。” “兄友弟恭……”邵树德低声笑了笑。 封彦卿闭嘴了。 “王重盈一旦有事,我也要亲征了。”邵树德道。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老子等他的死讯等到现在,等得好心焦。 而一旦河中变起,朔方军如今的摊子可就越铺越大了。 以前都是一年打一仗,节奏很慢。 但关东诸侯是月月打仗,频率极高。现在也要向他们看齐了。 李克用、朱全忠的多线操作,以前常被自己吐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 进了中原整个大泥潭,果然没法省心。 唐邓随折宗本集团、陕虢洛李唐宾集团,后面还要再多一个河东集团,三路重兵囤聚之地。 邵大帅第一想到的是什么?三路横扫诸侯,定鼎天下?不,他想的是怎么防止折宗本、李唐宾造反,果然是国朝特色武夫。 “晋阳李克用,昨日遣使而来,言去岁助我攻全忠。下月他要伐镇州,然匡威扬言要出兵相助,故邀我从草原东进,突袭黑车子室韦、西奚,剪除匡威之蕃兵部落,再入居庸关,威胁幽州,这是向我讨还人情了啊。”邵树德突然又说道:“令公对此何解?” 黑车子室韦、西奚外加一些小部落,都是幽州镇的盟友。历代幽州节度使都喜欢到这里招募蕃兵,便宜好用,而这些部落也鼎力支持幽州镇,原因是有契丹这个大敌,需要仰仗幽州镇的武力。 攻这些部落,李匡威肯定着急,说不定就退兵了。 义兄也会索还人情?这不是孤傲如雪的他的风格啊。 第三十七章 大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 第三十八章 手续 中秋节过后,天气渐渐变冷。 粮食收获完毕的胜州百姓,又匆匆忙忙为牲畜准备过冬草料。 北地的文化习俗,与关内确实大不一样,牧养牲畜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沃阳宫的诸千户、百户也带着部落壮丁赶了过来。 邵树德亲自出马,带着榆林、沃阳二宫数千壮丁骑马射猎,增进感情。 小时候他读过一本书,叫《静静的顿河》。 主角格里高利是个哥萨克,正值俄国革命时期,几年时间内一会倒向布,一会倒向白。顿河流域的哥萨克为了沙皇,与布派展开了血腥的战争。 哥萨克愚昧、野蛮、落后,被罗曼诺夫家族长期收买,成了该家族手里的屠刀,参与了几乎所有对外扩张战争,也参加了镇压国内革命的行动。 这就是皇室手里的好武器啊! 今年的河南汴军俘虏一共有六千余人,邵树德刚刚下令,拣选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计一个千户、十个百户,给他们在阴山一带分地、分牲畜,作为直属于邵氏的武装力量。 房州孙典刚刚投降,手下还有三千余兵马。 折宗本在小江口之战也俘获了不少人。 邵树德准备再次下令,拣选房州、襄阳降兵精锐千人,北送至丰、胜,编入侍卫亲军。 如此一来,侍卫亲军将膨胀到六千人。平时种地放牧,农闲时训练,征召时参战。 这些人,对幕府而言是黑户,由都护府杨爚代管,赏赐优厚,土地、牲畜不缺,邵树德时不时还会与他们联络感情。 对子孙后代,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这样你们还被人玩死,那我也没办法。 “今日射猎,沃阳宫慕容福可为第一。”亲兵已经燃起篝火,准备烤肉,邵树德将张淮深进献而来的一匹骏马牵来,道:“这便是赏赐。” 说罢,他又解下佩剑、披风,亲自给慕容福系好披风,挂上佩剑,道:“勇士,我从不吝啬。” 慕容福是吐谷浑人,闻言立刻大声道:“誓死效忠大汗。” 说罢,昂首挺胸,目光扫视周围一圈羡慕嫉妒恨的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沃阳宫还缺一个千户吧?慕容福可为千户。”邵树德又道:“没人可以命令你们,除了我。尔等无需服徭役,无需上供,只需听我号令,征战厮杀。” “谨遵大汗之命。”众人纷纷拜道。 “孟百户,汝非草原出身,然骑术练得不错,可见下了苦功。今赐锦袍一件、茶山剑一柄。”邵树德说完,自有人捧来器物送上。 “誓死效忠大帅。”孟知祥跪倒在地,高呼道。 “回不了孟家了,可后悔?”邵树德又问道。 “某已是大帅之部曲,前途远大,自不后悔。”孟知祥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邵树德大笑,道:“既是我部曲,便需听我号令。我死之后,只有我指定之人可继承这一切,其他人的命令,无需理会。若有人敢染指诸宫军权,便是我的儿子,尔等亦可杀之,有功无罪。” “谨遵大汗/大帅之命。”众人又拜。 “张百户,少年郎有一股狠劲,箭术不错,赐良弓一张。”邵树德又至一人身前,说道。 “誓死效忠大帅。”张承奉拜道。 张承奉是在灵州做质的张淮鼎之子、张议潮之孙,目前在榆林宫任百户,管着九十九户人,在榆林县耕牧。 “好好锤炼武艺,若天假我年,我欲西征回鹘,届时自有你用武之地,或还可至沙州家中看看。”邵树德道。 “我已是大帅部曲,榆林宫便是我家。自此唯大帅之命是从,大帅剑指何方,我便杀向何方,绝不稍退。大帅让杀何人,便杀何人。便是皇亲宰相站在面前,也绝不犹豫。”张承奉说道。 “皇亲宰相”,可以是大唐的,也可以是新朝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都是好儿郎,皆有赏赐。”邵树德心情舒爽,大笑道。 侍卫亲军,他到死才会交出去,让诸千户、百户齐至,当场完成军权交接。 现在派到河南的两千侍卫亲军,李唐宾竟然还没用他们打过一仗。 这样不行,得写封信了,打消一下李唐宾的顾虑。 杨爚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他看来,这和诸藩镇搞的亲军、后楼军、宅院军之类的差不多,但似乎又有所区别。 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若大帅薨了,嫡子继位,有人想要篡权的话,侍卫亲军在诸宫集结,然后开往理所,会不会杀得血流成河。 铁林军以前是大帅事实上的亲军,最信任的部队。现在看来,有制衡了。 铁林军在明处,属于常备军。 侍卫亲军非常备军,散居诸宫,有征召时才集结,位于暗处。而且他们连大帅的亲儿子都可以杀,平时应该没人敢私自接触侍卫亲军,那就谈不上交情。 大帅的继承人即便能力不足,但在镇内有大义名分,也有大帅恩德遗泽,还有私人部曲做后盾。篡权不是一定不可能成功,但难度大大增加了,打消了很多人的非分之想,包括大帅的亲儿子。 或许,还有折家?折家太耀眼了,大帅应该是有压力了。 孟知祥、张承奉这些质子,也确实够聪明。加入侍卫亲军,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赏赐不断,生活优渥。若运气好,新朝鼎立之后,还能与皇室联姻,当个驸马亦大有可能。 赏赐完毕之后,诸人围坐饮宴。邵树德喝了一圈酒之后,便起身离开,回到了榆林宫。 “刘宫监星夜赶来,所为何事?”马奶酒劲还是不小的,邵树德有些微醺,看着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刘季述,问道:“可是诸使相任命有问题?” 节度使,一般都会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荣衔,故也称使相。 前阵子,邵树德遣赵光逢去长安,专门办理一堆“手续”。 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静难军(邠宁)节度使李柏、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凤翔节度使折嗣伦的任命,都需要朝廷下旨,然后派天使至理所,授予旌节、仪仗、图籍。 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那边,也需要重新派个天使,因为辖区变更了,需要授予新的地图图籍。 一下子要办这么多手续,若说朝堂上风平浪静,那是不可能的。 那简直是轩然大波啊! “一下子变更如许多的使相,百官不安,圣人垂问……”刘季述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邵树德的脸色不好。 晦气,晦气啊!这个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 灵武郡王似乎还喝了酒?刘季述暗暗叫苦,太倒霉了啊! “可是办不了?”邵树德问道。 李延龄的任命已经完成了,现在还差李柏、折宗本、折嗣伦、赵匡凝四人的。 朝廷,总体而言还算是“听话”的。之前给朱瑄、朱瑾晋爵,给时溥重新发任命,还有杜让能出镇河西之事,都顺顺利利办了。 怎么山南东道形势一变,就又出问题了? 刘季述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想颤抖。 “是圣人不同意,宰相不愿意还是西门宫监有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灵武郡王息怒……”刘季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想当场出丑。 “看来,有些人是不涨记性了。”邵树德冷笑一声,道:“西门宫监当初为杨复恭所迫,是谁帮他解难的?诸位宰相,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在上供。” 时溥之子时瓒已入京,在神策军内得了一个都头的任命。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皆编入玉山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圣人难道觉得有底气了? “这样吧,今岁朔方镇再送盐百车、牛两千、羊三万至同州沙苑监,赶紧把这些事都办了。”邵树德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若九月底之前再无动静,可就难以收场了。我十月会南下同州,圣人莫不是想召见我?” 今年在镇内处理政务,还与各蕃部搞祭天、围猎,确实很久没动弹了。同州兴德宫那里,常年有人维护,邵树德随时可以住过去。 莫非兴德宫离长安太远,想让我住到兴道坊去? 刘季述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 圣人一辈子不想见你,但有些事,不挣扎一下不甘心啊。 “刘宫监请回吧,按我说的做,长安无事。”邵树德道:“关中承平多年,河陇蕃人贡赋不绝,甚至还有外藩使者入朝,如此中兴气象,圣人竟然不感奋?” 今年年中的时候,西域于阗国主尉迟氏遣使入朝,觐见大唐天子。 随后,高昌回鹘“狮子王”也遣使者入朝,请求册封可汗尊位。 这两波使者,都经过了邵树德的地盘,他自然知晓。 先帝那会,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造就了僖宗朝的中兴气象。 今上这会,外藩使者入贡请求册封,邵大帅还时不时抓一些桀骜不驯的河西党项、阴山鞑靼酋豪槛送京师献俘,这难道不是中兴气象? 圣人在想什么?定然有奸臣在侧! 打发刘季述滚蛋后,邵树德心情微微有些不爽,于是下令道:“让裴贞一来胜州服侍。” 第三十九章 办法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5月25日,经历了很长一段艰难旅程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抵达了第乌岛,经葡萄牙人许可后于近海下锚淀泊,然后通过小船来到了岸上。 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汇报,因为这会他正好来第乌港处理一起因为欠薪而引发的暴动事件。因为兹事体大,第乌港的码头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派人过来进行了报告,然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塔沃拉总督笑了,没有行动,千万别有什么行动,让东岸人过来大家一起好好谈谈就对了!作为刚刚接替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的新任果阿总督,塔沃拉先生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经商,因此他对任何与贸易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东岸人能够提高的商品极为丰富的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前一任总督确定下的事情,但塔沃拉并不准备改变丝毫,因为这确实对果阿殖民地的中央财政有很积极的正面影响,可以让总督阁下摆脱财务泥淖,加强政府的权威,当然也能更好地抵御荷兰人的威胁。 塔沃拉总督早看那些或控制着一个小镇、或控制着一条商业街、或控制着数个庄园,拥有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贵族们很不满了。这些家伙,在他看来都是蛀虫,有他们在,果阿殖民地绝大部分的财权都和政府没关系,历任总督为了弥补亏空都不得不找他们或教会化缘,这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而且更令人感到不满的是,这些人往往还妨害着商业。处于垄断地位的他们对不与他们合作的商人征收重税乃至没收货物,同时有些人的脑袋还很顽固,对异教徒就像看世代仇人一般,完全没法像荷兰人那样宽容地与各色异教徒做生意。所以,他们不妨害商业的话,还有谁会妨害呢? 当然了,这些顽固的贵族并不代表着果阿上层社会的全部,事实上还很是有一些较为开明的贵族支持中央政府的决定的,因为求的主要是财,而不是在果阿当个土皇帝。但这些人的比例呢,说实话并没有占到多数。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第乌岛这一片,支持总督阁下的贵族和商人还是很多的,而这似乎也是当初葡萄牙总督与东岸人将贸易地点设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莫烈鳗对葡萄牙人的总督也在这里感到有些吃惊,他临时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留守于此数年的人员,并嘱咐他们可以开始行动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在这里也没闲着,虽然两国没正式谈妥协议,但葡萄牙人为了表示友好,已经允许东岸人在这里进行贸易了,前提是按照他们的规矩缴纳各种税收。这几年内,这个小小的办事处性质的部门,也通过各种渠道,采购了一些物资,雇佣印度人的商船,往吉布提送了不少东西,令担任该地守备司令的艾希托上尉高兴坏了——他原本在层拔岛担任守备司令,后来与吉布提的南次郎对调了一下,算是交流任职——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全天候”补给物资了,即夏秋季节有新华夏岛方面送来物资,冬春季节则由印度方面负责补给,日子不要太好过。 而既然葡萄牙人的总督就在这里,那么莫烈鳗也不介意现在就可以和他聊一聊,如果在第乌岛就能把许多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话,那么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四五名随从的陪伴下,步履轻松地进到了果阿城内,然后与塔沃拉总督进行了会面。总督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身边围了不少军官、教士、贵族以及文职官员,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东岸异教徒,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似乎在举行一场受难者的宗教仪式似的。 “非常欢迎你,莫先生。”似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起身走上前,与莫烈鳗握了握手,然后引导他和随从们坐到了客厅一侧。而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周围原本几乎可以充作景物的众人也立刻活了起来,只见他们有的直接将热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似有疑虑,有的则漠不关心,充分表明了就与东岸合作开发印度商业市场之事上面,葡属果阿殖民地内部的分歧。 “老实说,听到你到来的消息我很吃惊,也很精细。”塔沃拉总督也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直接坐到了莫烈鳗等人的对面,笑着说道:“葡萄牙总督等了你们很长时间,但很遗憾,直到他任期结束返回里斯本前都没有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认为这事情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还想再等一等,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充满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堪称双赢的交易的,第乌贸易就是其中之一。” “很抱歉来晚了,事实上我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下,之前我们达成的协议还有效吗?”莫烈鳗示意随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但我们华夏东岸共和国并不打算对其中的任何条款进行修改。这份协议,已经经由我国中央政府授权签字盖章,如果总督阁下也没什么疑义的话,即刻就能签字生效。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看一下由贵国国王签发给您的总督委任状,啊,我没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您,只是想确认下您有足够的权限来完成这份协议罢了。” “很正当的理由。”塔沃拉总督笑了笑,回应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也许可以等我们抵达果阿的事情再行查验。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商业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不是么?” 接下来,莫烈鳗就与塔沃拉总督就贸易的具体事务进行了磋商。当然这个时候不用他事事亲为了,涉及到细节的东西,基本都由随员们出面,他只需把握大面上的事情。在双方长达数小时的交谈中,基本确定了东岸人可以在第乌岛修建一个砖石堡垒,但不允许有炮台。堡垒的地皮、建材向葡萄牙人购买,劳工则可以雇佣当地的印度人,堡垒的型制不受限制,但大小有限制,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按照此时的通用规则来的。 至于双方的重头戏——贸易细节——的商谈,内容可就丰富多了。东岸人谈了几点要求,即首先要求果阿方面重点供应马匹,这种役畜无论是新华夏岛还是远东都极为缺乏,前者是因为气候因素导致马匹损耗过大,后者是马政计划需要持续不断的优良种马输入完善,如果再考虑到一些马种退化的问题,总而言之东岸人对马匹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但长途运输损耗又大,如果能在第乌进行采购那再好不过了。 葡萄牙人对马匹的贸易直接拍胸脯表示没问题。事实上拉杰普特地区速来就是马匹的贸易重地,东面的印度大陆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偏偏当地气候潮湿闷热,就造成了马匹死亡过快的问题,与东岸人在新华夏岛面临的困难其实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加紧采购了,争取做到死亡一匹补充一匹吧! 马匹贸易之外,东岸人还着重提出了对旁遮普生丝、硝石、香料(生姜、茴香、安息香等)等大宗贸易品的渴求,要求葡萄牙人必须按照每年东岸人提前递交的采购清单备足数量,为此东岸人甚至可以预付20%的定金。葡萄牙人对这种贸易自然也没什么疑义,事实上他们还巴不得东岸人多才买一些东西呢,那样他们也好挣更多的钱。 随后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商品,不过因为种类繁杂,每一类数量又多寡不一,因此双方都只是粗略地谈了一下,规定了一个大概的关税水平,然后就果断转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是有关葡萄牙人要进口的商品。其实也很简单,第一是武器弹药、装具辎重,这些军用物资多年来葡萄牙人一直筹集不全,或者需要支付昂贵的费用才能买到一点,现在有东岸这个大商家直接供货了,这对于改善他们的装备水平是一件好事。 另外,还有诸如五金制品、化学合成染料、重型马车、航海器具等一系列工业品,这些有的是葡萄牙人需要的,但大多数还是拉杰普特乃至坎贝湾另一侧的印度人需要的。东岸人给了葡萄牙人很大的额度,几乎是他们想卖多少都可以,只要东岸人设在第乌港的商站内还有存货即可。 可以看得出来,东、葡双方的贸易基本是还可算是互惠互利的,即双方各取所需。不过如果你有前瞻性的眼光的话,就会很容易地发现,未来随着印度市场的逐步打开,东岸人设立的第乌商站一定会大大盈余,葡萄牙人不得不流出大量贵金属来平衡贸易。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吃亏了,事实上他们也是挣钱的,一点也没亏,因为最终为这些工业品买单的是印度人,而不是他们,相反他们可以从这些贸易中收取众多的商品进出口关税,向印度内陆贩卖时还可以收取其他杂七杂八的税,对于改善总督府的财政状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莫烈鳗与塔沃拉总督还谈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在第乌港组建一支联合部队,海陆军都有,以确保第乌及附近海域的安全。请注意,葡萄牙人的这个提法还涉及到了周边海域,即他们希望通过与东岸人进行合作,来保障他们的贸易热点海域的安全,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及摩尔人的舰队袭击——要知道,现在每年都有不少葡萄牙船只被敌人击沉或捕获,损失不小,如果能够把东岸人的舰只拉过来的话,那么当时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说实话,对于将自己的军事触角深入印度次大陆,莫烈鳗还是比较上心的。不过他们提到了组建联合舰队的事情,这个就比较敏感了,需要仔细上报本土才能定夺,更何况第二舰队目前实力还是比较有限,抽哪些船只过来与葡萄牙人配合也是问题,所以在谈到这儿的时候,他最终选择了搁置上报。 而与海军相比,陆军的联合部队似乎要简单许多,因为新华夏岛方面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以各种名目派遣人员,不就是两百人的部队嘛,其实很简单,就是花名册上改一改的事情。因此,在这上面,莫烈鳗嘱咐一名中尉参谋重点和葡萄牙人谈了谈,最后敲定以第乌商站的两百名东岸护卫官兵作为这支联合部队的一部分,葡萄牙人会在第乌城额外配置一直约两百人的部队作为联合部队的另一部分。 这支四百人的部队平日里可以一起进行训练,但指挥权在各自的部队长官手里,只有在东岸或葡萄牙一方位于第乌岛的财产、人员收到安全威胁时,双方才会一起联合作战,但范围也仅限于第乌岛。 葡萄牙人对能达成这样的协议已经很满意了。虽然有传统贵族质疑这样是否有“引狼入室”和“卖身投靠”的嫌疑,总督阁下一味不理。要知道,现在葡萄牙人在印度有多虚弱,维持得有多么困难,这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事情。别看现在没什么事,万一哪天人家看你不顺眼,将你逐出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以第乌为例,若不是莫卧儿王朝压住了,当初拉杰普特的地方土著就把葡萄牙人赶走了,而现在印度中央政府权威受到挑战,地方势力蠢蠢欲动,难保那些拉杰普特人不会再卷土重来,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威胁就是荷兰人的威胁!他们能派海军来封锁坎贝湾,就不能登陆夺占你的土地吗?锡兰岛是怎么丢的,塔沃拉总督可没忘记。因此,说引狼入室也好,卖身投靠也罢,趁着这次缔结贸易协约,将素有善战之名的东岸人绑到自家战车上,绝对是一笔好买卖!塔沃拉总督深信这一点。 而与海军相比,陆军的联合部队似乎要简单许多,因为新华夏岛方面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以各种名目派遣人员,不就是两百人的部队嘛,其实很简单,就是花名册上改一改的事情。因此,在这上面,莫烈鳗嘱咐一名中尉参谋重点和葡萄牙人谈了谈,最后敲定以第乌商站的两百名东岸护卫官兵作为这支联合部队的一部分,葡萄牙人会在第乌城额外配置一直约两百人的部队作为联合部队的另一部分。 这支四百人的部队平日里可以一起进行训练,但指挥权在各自的部队长官手里,只有在东岸或葡萄牙一方位于第乌岛的财产、人员收到安全威胁时,双方才会一起联合作战,但范围也仅限于第乌岛。 葡萄牙人对能达成这样的协议已经很满意了。虽然有传统贵族质疑这样是否有“引狼入室”和“卖身投靠”的嫌疑,总督阁下一味不理。要知道,现在葡萄牙人在印度有多虚弱,维持得有多么困难,这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事情。别看现在没什么事,万一哪天人家看你不顺眼,将你逐出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以第乌为例,若不是莫卧儿王朝压住了,当初拉杰普特的地方土著就把葡萄牙人赶走了,而现在印度中央政府权威受到挑战,地方势力蠢蠢欲动,难保那些拉杰普特人不会再卷土重来,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威胁就是荷兰人的威胁!他们能派海军来封锁坎贝湾,就不能登陆夺占你的土地吗?锡兰岛是怎么丢的,塔沃拉总督可没忘记。因此,说引狼入室也好,卖身投靠也罢,趁着这次缔结贸易协约,将素有善战之名的东岸人绑到自家战车上,绝对是一笔好买卖!塔沃拉总督深信这一点。而与海军相比,陆军的联合部队似乎要简单许多,因为新华夏岛方面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以各种名目派遣人员,不就是两百人的部队嘛,其实很简单,就是花名册上改一改的事情。因此,在这上面,莫烈鳗嘱咐一名中尉参谋重点和葡萄牙人谈了谈,最后敲定以第乌商站的两百名东岸护卫官兵作为这支联合部队的一部分,葡萄牙人会在第乌城额外配置一直约两百人的部队作为联合部队的另一部分。 这支四百人的部队平日里可以一起进行训练,但指挥权在各自的部队长官手里,只有在东岸或葡萄牙一方位于第乌岛的财产、人员收到安全威胁时,双方才会一起联合作战,但范围也仅限于第乌岛。 葡萄牙人对能达成这样的协议已经很满意了。虽然有传统贵族质疑这样是否有“引狼入室”和“卖身投靠”的嫌疑,总督阁下一味不理。要知道,现在葡萄牙人在印度有多虚弱,维持得有多么困难,这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事情。别看现在没什么事,万一哪天人家看你不顺眼,将你逐出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以第乌为例,若不是莫卧儿王朝压住了,当初拉杰普特的地方土著就把葡萄牙人赶走了,而现在印度中央政府权威受到挑战,地方势力蠢蠢欲动,难保那些拉杰普特人不会再卷土重来,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威胁就是荷兰人的威胁!当然,最不能忘记的威胁就是荷兰人的威胁! 第四十章 圣人的日常 圣人现在非常喜欢麟德殿。 空旷、广大,一目了然,只要声音小点。不虞被人偷听。 崔昭纬、韦昭度联袂而至,向圣人行礼,圣人回礼。 两位宰相皆坐于一侧,宫人上完茶水之后便退去了。 君臣三人先聊了聊重阳佳节。 韦昭度聊了几场士人聚会的事,说又有佳作传出。 崔昭纬也跟着附和了几句,但没多说。事实上他是状元出身,很擅长此道,但不好此道,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出席这类民间士人的集会,会被人说闲话。 “惜襄阳干戈未休,不然抵至长安的士人更多。”韦昭度叹了一口气:“蜀中亦战乱频仍,道路不通,绝了上进士子的考学之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经河南、河北、河东至关中的路还未绝。臣闻河中乌岭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便是夜间都有人赶路。”崔昭纬说道:“礼部定于明年二月开考,这时间却是有些紧了,不如推迟到三月底?” 二月开考的话,最好腊月前就抵达京师,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适应环境,走动门路,参加聚会。 “崔卿觉得二月开考仓促了?”圣人犹疑了一下,道:“朕急欲遴选贤才,恨不得现在便考。” “陛下有中兴之术,值此之时,万万不能急。不妨推迟到三月底,让更多士人赶来长安。人多了,可优中选优,裴谢之才,或出于其中。”崔昭纬回道。 韦昭度也同意:“臣闻朱玫已擒杀杨氏,平灭东川。蜀中道路或可复通,陛下不妨多等月余。” “如此,便定于三月吧。”两位宰相说得都很有道理,圣人从善如流。 至于其他人,他也不想问了,就这样决定吧。 之前陈氏劝谏,说只有两三人可睹圣颜,其余百官一同上朝,一同下朝,和工具人一样,就是为了撑场面的。圣人当时不悦,后来搞出了许多事情,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习惯。 延英问对,许久没开了! “朱玫既平杨氏,可有贡赋解送至京?”圣人又问道。 朝廷的财政问题,当真是越来越紧迫了。上供的藩镇一年比一年少,即便继续上供的,财货数量也大为减少。宰相郑延昌终日忙得脚不沾地,精打细算,财政方面还是入不敷出。 第一大开支便是神策军。 目前已膨胀到四万余人的神策军赏赐仍然极为优厚,远超天下各藩镇兵马。 时瓒带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编入玉山都之后,都为丰厚的赏赐惊叹。再加上京师繁华,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这生活水平竟然比在徐州时强了一大截,说出去谁敢信? 当然如果仅仅是四万多人,还不至于让朝廷这么吃力。 圣人的意思很明白,多准备些钱帛,他要扩军至十万,这压力可就太大了。 除去神策军之外,第二大开支自然就是官员薪俸了。 国朝风气,谈钱很正常,没啥不好意思的。 士人涉商诗不要太多。甚至就连诗书传家的士人都会通过诗赋详细描写一件小商品的生意,一点不觉得有辱斯文,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诗坛流派。 北朝遗风,好勇斗狠外加谈钱不伤感情,很现实,很自然。 对朝廷的忠心,也需要钱来滋润,没钱谁来当官? “朱玫声言欲送,然至今未见。”韦昭度有些尴尬。 他现在头上还戴着西川节度使的帽子没摘掉呢,结果却回长安了。 带去西川的神策军将士一开始还是听话的,但时间久了,他一介文人掌军的难处就愈发暴露了出来。 说到底还是本事不行! 国朝虽然有文武官散阶,但北朝遗风浓烈,几乎谈不上文武分野,出将入相是很正常的,看刺史这个官职就知道了,既管民政,同时也是军事将领。 韦昭度会骑马射箭吗?会,但远远达不到武夫的标准,只能算是业余爱好者。 韦昭度会指挥大军吗?会,熟读兵书,但也只限于熟读兵书,临机应变之才很缺乏。 他擅长的,也就管理人事了。 但此时的风气,光靠权术是不行的。别的朝代文官或许可以靠权术驾驭武将,但晚唐真的不行。 神策军算是相对听话的,还能忍一段时间,可时间长了,还是忍不了。 你不会打仗,不了解武人,还敢来指挥我们?滚你的蛋! 于是韦昭度被逼走了。再不走,会有什么下场,很难说。 “朱玫跋扈桀骜,势大难制。陛下,臣请委西门文通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以制朱玫。”韦昭度灰溜溜地回来了,但烂摊子他还想收拾一下,不然总觉得心里不安。 崔昭纬看了他一眼,没提反对意见。 互相制衡,本来就是朝官代代相传的故伎。 中原那一堆边界划分得跟狗啃一样的藩镇,就出自他们的手笔。 圣人听到“西门”二字就一阵烦躁,于是问道:“杨氏乃杨复恭假子,故讨之,西门氏亦西门重遂假子,如何能授名镇旌节?” “陛下,臣在川中时,与西门文通多有往来,素知其本性不坏。”韦昭度说道:“再者,今时今日,还有何人可制朱玫?龙剑赵俭?或是满存、李鋋之辈?” 简而言之,你得推一个人出来与朱玫打擂台,不能让他在蜀中一家独大。 “陛下,或可给西门文通赐名。”崔昭纬突然建议道。 至于说为何不让西门文通复本姓宋,那是因为既然做了人家的义子,入了宗谱,再改回本姓,就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是极为卑劣的事情。 真要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得承担很恶劣的名声,西门文通多半是不愿意的。 圣人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不过还是有些担心:“西门重遂可会有什么想法?” “陛下,西门文通若真执迷不悟,自然会坚辞不受。若接受赐名,西门重遂也只会迁怒于西门文通,于陛下何伤耶?”崔昭纬胸有成竹地说道:“再者,今有时瓒在明,西门昭在暗,两都数千精兵皆听从陛下号令,何惧西门氏耶?便是遂行……” 后面的话声音很小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韦昭度听了眼皮子一跳,下意识感觉身上有些冷。 “这……”圣人有些兴奋,不过终究知道这里不是谈这等阴私事情的地方,便道:“此事容后再议。” 崔昭纬见自己的建议为圣上采用,心中高兴,于是趁热打铁:“陛下,杭州钱镠贡赋不绝,甚是恭顺。今浙西丧乱,地方不靖,不如委其镇海军节度使,为陛下收拾这六州之地。若地方大治,物阜民丰,朝廷也多些财货。” 韦昭度还在思索,圣人已经一口答应了。 搞钱嘛,不寒碜。 崔昭纬再下一城,心中开心得不得了,于是又道:“陛下,越州董昌求封越王,朝议以为不可。臣亦觉名爵不可滥封,然董昌其人又十分恭谨,乃难得的忠臣能吏,不如遂了他的心意,封其为越王。” 董昌确实能干。 每十天搜刮一下民间,非常准时。所得财货搬入府中,然后送一批到长安。 每次都派五百军士护送,若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五百人尽皆处死。 这不是忠臣是什么?忠得发紫啊! “朝廷使者至越州,人皆夸赞董卿,看来确是忠臣贤良。”圣人说了一通,但临了还是有些犹豫。 王爵,一旦封了可就收不住了啊! 韦昭度叹了一口气。按他本心,是不愿朝廷开这个口子的。郭子仪多大的功劳,也不过是个郡王,而今满地郡王已是过分了,还要封异姓亲王? 不过,他最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主要来自北司那边。 京中传闻董昌给西门重遂行贿,他本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或许,崔昭纬也收了好处? 他不想在这事上同时得罪董昌、西门重遂、崔昭纬三人,况且郑延昌也暗地里说过一回,言董昌得偿所愿之后,愿献绢五十万匹、珍宝百车给朝廷。 朝廷急需钱,也是没办法了。 卖官鬻爵!唉! “陛下,臣附议,可进封董昌为越王。”韦昭度说道。 圣人一窒。 他本就在犹豫之中,可能还稍稍倾向于拒绝董昌的念想。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所为何来,但确实不太舍得。 但两位宰相居然都不反对,他也只能无奈同意了。 谈了这么几件事,圣人吩咐上了一些点心,茶水也重新换了一壶。 宰相么,当然有这个待遇,又不是你家仆人,自然要礼遇有加。 这算是谈完事后的休息环节了。君臣三人谈起了今岁关内道各地的收获,还好,不算风调雨顺,但也收成不坏。 “说到胜州,灵武郡王邵树德十月会离胜州南下至关中……”韦昭度仿佛是随口一说,挑起了一个新的议题。 圣人心中一颤。 当年那场祸事他还记得,泾师薄城,还是夏兵打败的。后来派贤妃裴氏暗中联络邵树德,结果行事不密,半途为西门重遂所获,被秘密处死,害得他赶紧撇清关系。 他对裴氏非常愧疚,甚至还写诗悼念过。 崔昭纬咳嗽了一下,道:“陛下,树德声言今岁送牛羊杂畜数万至沙苑,邠、襄、唐、岐四镇之事还得早作决断。” 圣人心中烦闷,斥道:“崔卿可是觉得朝廷是讨饭的?折宗本既为唐帅,折嗣伦复为岐帅,一门两节度,还尽是树德姻亲。赵匡凝素来恭顺,上供不断,安只得三州之地存身?朕岂能如此苛待忠臣贤良?” “陛下……”韦昭度觉得这个时候不该激化与邵树德的矛盾,都是既成事实,不承认还能怎样? 于是劝道:“臣判三司,关内道诸镇上供甚勤,从无断过。朔方、渭北、华州、金商、邠宁、泾原、凤翔、河西、陇右……” “休提河西、陇右!”圣人有些恼怒。 两个宰相,好好的朝官不做,一个远走河州,一个出奔凉州,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特别是那萧遘! 兄弟二人写了不少河湟诗,其中屡屡提到“飞将”、“神将”,这是在为谁歌功颂德? 萧蘧甚至将亲生女儿送到邵树德身边服侍,脸都不要了! 萧氏这种身份、才艺,合该为天子姬妾,安能服侍那不解风情的粗鄙武夫? 杜让能也不是纯臣!杜如晦之后人,就这? “陛下,西门宫监来了。”新秦郡夫人杨可证进来禀报道。 三人一惊。 杨可证察言观色,暗叹一声。 方才慷慨激昂,一个个智珠在握,北司枢密使一来,却是瞬间漏了底。 突然就感觉他们像在过家家。 第四十一章 剖析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6月15日,在处理完了第乌岛的一应事务后,“伏波万里”号战列舰载着一干人等悄然返回了果阿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乘坐这艘虽有些老旧但依然强大无比的战舰的,除了东岸人之外,还有受邀一同返回果阿的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总督阁下也是临时起意乘坐东岸人的船只的,为此他还受到了一些保守贵族和教士的质疑,不过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理由是可以近距离观察东岸人的战舰。 乘坐拥有如此之多火炮的战舰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唔,塔沃拉总督表示非常复杂,既有一些因为这是敌人战舰而葡萄牙却没有的酸涩之感,同时也有对与东岸今后合作的期望。毕竟,合作方的实力越强就越是好事不是么,尤其是他们这会正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整得欲仙欲死、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急需一个盟友来分担压力。 当然了,合作方的实力也不能太强,盖因一旦如此,他们便极有可能反客为主,成为强势的一方,损害合作方的利益,甚至就连将合作者驱赶出去都有可能。而这,其实也是一些较为保守的贵族或教士们一直以来担心的,担心东岸人在站稳脚跟后,甩开葡萄牙人单干,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不过在塔沃拉总督看来,东岸人大概是看不大上葡萄牙人在印度的这点小基业的,而且他们这个国家怎么说呢,素来比较讲诚信,答应的事情从来都会办到,承诺的约定也不会随意毁弃,让人比较放心。另外,东岸人虽然是异教徒,但他们对待自己的仆从却着实不错,虽然也有压榨之事,但绝不会毫无底线,而且时不时也会给不少好处和便利,让人心悦诚服——好吧,塔沃拉总督也是从库尔兰人身上看出来的,至于这适不适用葡萄牙,谁知道呢,反正搏上一搏就是了,葡萄牙王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现实威胁下,若想保住现有的一点家业的话,还是得早做决断。 其实,在后世的历史上,葡萄牙为了对抗荷兰人无处不在的压力,从一开始就引入了英格兰人的势力,当初查理二世复辟后将凯瑟琳公主嫁过去“和亲”就是这个思路下主导的,一方面与曾经也打打杀杀过的英国人化敌为友,一方面也是为了借助英格兰王国这个当时欧洲唯一能在海上压住荷兰人的国家的力量。 不过,从当时的效果来看,确实不太理想,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力量不强,对葡萄牙人能够提供的帮助有限,双方合作之下不但在锡兰岛获得了惨痛的失败,就连在印度次大陆上都混得举步维艰,很多据点被荷兰舰队拔出,影响力被荷兰商人削弱,总之是惨淡得很。就连被葡萄牙人倚为大腿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当时也是靠着三次英荷战争,通过国家上层施加影响力,才能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保持了一定程度、一定时间范围内的和平,进而赚了一些钱的。君不见,现在英格兰人愈来愈被响水港的清国贸易所吸引么?那边买到的生丝、茶叶、瓷器什么的,运回国内转手就是大笔利润,何必在印度洋一带与荷兰人大声打死呢,值得吗? 塔沃拉总督就通过很多渠道得知,如今英国东印度公司总部虽然仍然坚定地将印度作为日后经营的重点,但其旗下的不少代理商人却已经收拾行囊前往东方清国那片了,这无疑进一步分薄了他们的力量,令葡萄牙人大为泄气。 所以,他们现在急需寻找一条新的大腿,最适合的也只有东岸人了! ***************** 果阿港外海阔天空,不过南风却起得让人感到有些忧伤。这种天气,实在是太适合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从锡兰岛出发,一路顺风长驱直入抵达印度西海岸了。这在历史上发生过不少次,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对葡萄牙人执行的绞杀战术的一部分,即在无法出动大量陆军攻占葡萄牙人的果阿等坚固据点的情况下,通过商业手段让葡萄牙人拿不到货,使用军事手段阻止满载货物的葡萄牙商船出港。这种手段,说实话其实是有点两败俱伤的意味在内的,你通过商业手段让葡萄牙商人处处碰壁,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不要消耗人情或关系吗?要知道,那些印度人可也是狡猾得紧的,岂容你随意摆布?此外,出动舰队封锁葡属印度主要据点的港口,从里斯本发往这些港口的葡萄牙船只是没法进港了,这些港口内满载货物的商船也无法及时返回欧洲将利润兑现了,但你荷兰人的船只也一样被拖在了这里,没法航海、没法贸易,难道不是损失吗? 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终究是财大气粗之辈,他们拼着损失一些利润,就跟你耗上了,你怎么办?难不成,你果阿殖民政府也有那个财力和决心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对耗吗?别开玩笑了,也没看看那几次荷兰人怼上门来,果阿总督是如何委曲求全,是如何妥协退让的!仅有的几次战争,也是在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发起的防御性战斗,说起来也是怂得很,往往打到半途就因为商人们群起反对(因为商业利益损失太大)而要求尽快何谈,真是没办法! 所以,说起来果阿殖民政府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印象与回忆,那可当真是血泪斑斑啊!而且,你说若是自己退让了,换来了荷兰人谅解并签订较为长期的和平协议的话,那也是值得的。但问题就在于,荷兰人不喜欢这么做,或者他们不屑于这么做,在将葡萄牙势力赶出东印度群岛后(连带着西班牙人,当时两国合并),又继续穷追不舍,锡兰岛、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一步步挤压葡萄牙人的战略空间,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影响力。那么这还混个屁啊,摆明了不给人活路不是? 于是,你现在便可以理解了,葡萄牙人对于将东岸人绑上他们的战车有多么迫切了!在英国人三心二意的情况下,他们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在西南印度洋拥有稳固殖民地,海上力量不俗,且也正充满着扩张热情的东岸人了。这不是哪个果阿总督一时拍脑袋的决策,从连续两任的葡萄牙、塔沃拉总督都在寻求与东岸人的合作的情况下,就可以很清晰地得出这是果阿殖民政府乃至里斯本宫廷的意见,是属于战略层面的东西了。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能那么巴巴地盼着东岸人闯入他们的后花园么,怎么可能! 在码头官员的指引下,“伏波万里”号战列舰这次没有在外海下锚,而是选了一个良好的泊位,并在那位混血印葡人讨好般的服务下停靠了下来。随后,也不用东岸人吩咐,一队印度人在官员的带领下,拉着驮马、推着小车将各种补给品送到了码头上,据说是总督大人免费赠送的,东岸人可以在停靠期间每日领取三百人份的食物,一切开支均由果阿国库支付,直到他们离去。 莫烈鳗上校对此表示感谢,这令领头的那位似乎是婆罗门阶层的印度官员受宠若惊,嘴都差点笑歪了。莫烈鳗知道,婆罗门阶层在果阿殖民地的地位非常高,比如,来自萨拉斯瓦特的婆罗门控制了果阿绝大部分的税收。无论是贵族、教会还是殖民地政府的包税合同,80%都是与这些萨拉斯瓦特婆罗门签订的,剩下的才是基督徒(一般是印葡人)。可以说,他们是果阿的葡萄牙统治者们最主要的管家,帮助他们打理财产,与印葡人基督徒、刹帝利阶层一起控制着广大的印度土人,让他们更好地为来自欧洲的老爷们服务。 葡萄牙人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通化包括婆罗门、刹帝利及其他种姓者在内的印度教徒,但说实话只取得了一小部分成果,离成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比如,大约在三十年前果阿总督就发布了一项“奇特的命令”,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控制着果阿很多商业渠道的婆罗门商人。 这项命令是如何之奇特呢?其实很简单,同时也很无耻,那就是总督授意果阿市议会上书给国王,然后国王批准后总督正式下令,要求“任何有产业的婆罗门、刹帝利或其他任何种姓等级的人,只能把女儿嫁给在葡萄牙出生的葡萄牙人,而且还必须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自己的女儿。” 这种强行征用有钱的印度教徒的命令,究竟被执行得如何,莫烈鳗不清楚,但他同时也知道,肯定有相当一部分初来乍到的葡萄牙人获得了好处。因为他们娶的印度妻子带来了大量的嫁妆和遗产,这使得他们在经济上迅速富裕了起来。而他们的富裕,势必会大大增加葡萄牙统治阶层的经济实力,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控制殖民地,这都是相辅相成的事情。此外,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基本上也都会成为天主教徒!这样看来,总督当初下的命令其目的其实也不单纯,不能简单地视之为对有钱的印度走狗的洗劫或例行薅羊毛,而是还带有扩大基督徒、消灭印度教徒的意味在内,这对于葡萄牙人在果阿的统治十分关键。 当然印度教徒们也不是傻瓜,他们不可能看不透葡萄牙人这道命令背后的东西。只不过因为枪杆子在别人手里,自己的战斗力实在太弱的缘故,他们反抗不能罢了。当然了,没有武力反抗,未必就没有其他方面的反抗,比如种种不合作行为等等,这对外来的葡萄牙人来说也比较头疼,毕竟他们还是离不开这些印度教徒的帮助的,否则怕是无法有效管理好整个殖民地。因此,莫烈鳗认为,这些印度教徒们应该是最后与自己的葡萄牙主子达成了默契,即他们出让一部分财产作为女儿嫁妆“送”给从欧洲到来的葡萄牙人(当然也不可能什么人都有份,至少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然后果阿总督也不能阻止自己将其他财产给自己其他儿女。这中间肯定有一个大家都约定俗成的度的把握,。 第四十二章 徐州 大顺三年十月,徐州彭城县。 天色已暗,残破的郡城内一片凄风冷雨。 大街上已无几个行人,如今这个世道,饭都吃不饱,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冻雨,谁没事出去乱晃? 街道两侧多是民宅,店铺就没几家,看起来也满是灰尘,应该停业很久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民宅内黑漆漆的,偶有一点如豆的灯光,看起来死气沉沉。 一阵冷风从城墙豁口处吹来,街口光秃秃的老树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不已。 豁口处还有一些军士戍守。但他们缩手缩脚,神色麻木,连做做样子也不愿了。 幸好汴军已经退走,不然就这鸟样,一个夜袭城池多半就丢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军官靠在草草搭建的窝棚立柱上,身上的绵衣破破烂烂,败絮露于外,眼神死死盯着大街的尽头。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豪宅大院。 门口石狮上方挂着灯笼,异常明亮鲜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蜡烛。 豪宅之内,声浪直冲云霄,竟是满堂宾客。 时溥宠妾刘氏亲自给主桌上的封渭、韩全诲等人斟酒。 此女异常貌美,封渭不敢多看,只与时溥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吾儿已遣人带信回来了。”时溥仰头灌下一口酒,显然心情极好:“右军中尉骆全灌授其玉山都都头之职,月俸八万钱,还赐了京中宅第,此皆仰赖灵武郡王的面子。” 主桌上还有一些武人,都是时溥的亲信。他们也有子弟跟着时瓒入京,纷纷起身向封渭敬酒。 封渭也不推辞,一番觥筹交错之后,脸色已是红透。 时溥将刘氏抱置于腿上,手已经很自然地伸进了襦裙里。 刘氏似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武夫嘛,和手下一起玩乐的多的是。姬妾对他们而言就是件玩物,随时可以送人,随时可以拿来招待人,稍不顺心,送往军中充作营妓的也多的是。 “丁会此贼还屯于宿州,张璲这狗东西,竟然降了朱贼。”聊了会别的,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当前局势之上,这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事情。 前阵子时溥率军从郓州返回,半途与赶来截击的丁会战了一场,败退回徐州。 濠州刺史张璲绝望之下投降丁会,泗州刺史张谏听闻也有些动摇,但终究没降。 不过时溥对他也不是很信任,因为有人密报,张谏私下里与杨行密的关系不错,再加上之前极力劝阻他南下掳掠淮南的事情,时溥甚至都想把张谏骗来徐州,当场斩杀,换个人当泗州刺史了。 濠州投降后,朱全忠在淮南已据有三个州,即寿州、濠州、楚州,若再拿下泗州,淮水尽在其手,行密将无险可守。 朱全忠与杨行密的冲突,或许已不可避免,除非他愿意让出寿、濠、楚、泗等淮南属州。 “司空,某觉得,徐镇之事,今后还得持重为主,南连行密,北连二朱。我家主公再从陕虢、唐邓两路发动,朱全忠忙不过来的。”封渭放下酒樽,情真意切地说道:“全忠太贪,不给人活路,弄得四面皆敌,只要我等同心协力,何愁全忠不破?” 时溥停下了摸索,将刘氏推倒在地,沉吟道:“我已恶了行密……” “司空勿忧,我家主公定会为你二人开解,都是小事。行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定会尽释前嫌。”封渭说道。 “那就有劳了。”时溥拱了拱手,道。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徐州如今这个情况,确实已到山穷水尽,比朱瑄还不堪。宿州被丁会占据,濠州已降,泗州张谏心思难测,即便不降全忠,也未必会听他的话了。但靠徐州一地,随时可能败亡。 “司空客气了。”封渭笑了笑。 徐镇,确实是三镇之中最危险的,也是被打得最惨的。如果不南连杨行密,封渭觉得他们撑不过一年。 朱瑄、朱瑾兄弟,这次采取了非常务实的策略,不寻求与汴军的决战,以守为主,虽然还是被打得灰头土脸,但并未伤筋动骨。 濮州,至今仍好好地立在那里,朱全忠围城日久,却拿它没有办法。 数月时间内,唯一像样点的胜利就是在济水之畔击败了朱瑾的援军,让他败退回兖州。 只要朱瑄、朱瑾不败亡,牵制朱全忠三万左右的军队问题不大,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武宁时溥,唉!怕是没有太强的牵制能力了。 丁会那两万汴军之所以还没退走,主要还是存着夺占徐州的心思。现如今,双方在徐州外围的交手,其实主要是武宁军对阵寿、濠、宿三州的降兵了,汴军压阵,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获得胜利。 封渭冷眼旁观,知道徐镇已经油尽灯枯,他之所以还愿意来这边,还是想尽尽人事罢了。 “听闻朱贼攻郓镇不顺利,遂命捉生军大肆掳掠,尽迁濮州百姓而还。若都这般打法,天平军能坚持到几时?将士们哗变起来,朱瑄怕是也压不住。”一徐州幕僚突然说道。 时溥瞪了他一眼,直欲作色。 幕僚缩了缩头,不敢再说了。 “无妨。”封渭笑道:“我主已得唐邓之地,只要整顿完毕,便可出兵北上、东进,攻伐汝、蔡等州。全忠若东征,咱们便把淮西打烂。全忠若出兵淮西,兖、郓、徐三镇可出兵攻曹、宋、宿等州。如果杨行密够胆,亦可北上打寿、楚等州。全忠大窘,时间一长,定然败亡。” 时溥听了哈哈大笑,赞道:“灵武郡王真乃当世英雄,某服矣。便要这么打朱贼!若破了汴州,某还想将全忠妻女抓来,享用个三天三夜,看他羞也不羞。” 诸将闻言哈哈大笑,纷纷举杯痛饮。 方才说话的那个幕僚则有些忧心。有人在西线策应,本是好事,但怕就怕激起了这帮武人的贪欲。本来好好防守还能多守一段时间的,结果你自以为能占便宜,主动攻入朱全忠的地盘,然后损失惨重,最后死得还更快些。 另外,这帮天杀的武人也太粗俗了,动不动***女。 他是昔年讨巢贼时都都统王铎的族人。收复长安后,王铎仕途不顺,被田令孜打压,出镇滑州,任义成节度使。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帮了朱全忠很多忙,让他安然渡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后改任河北义昌军节度使,之官的路上,经魏州时被乐从训所杀。原因就是王铎身边带了很多姬妾,非常貌美,兼且衣着华丽,数量——呃,数量也有些多,站成了一长排,供王铎欣赏把玩。后来全被魏博军士抢走了,不知所终。 这帮武夫,脑子里不是钱就是女人,指望他们有点眼光和计谋,实在太难了。 一行人吃喝直吃到了夜中时分。 仆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酒也一坛又一坛送上来,门外值守的亲兵也跟着沾光,大口嚼吃,兴高采烈。 兴尽而散之后,封渭在时溥亲兵的护送下,往驿站而去。 不知何时,冻雨已经变成了雪,寒风也变得更加刺骨。 道路两旁时不时出现僵卧在地的饿殍,这都是从城外涌进来的徐州百姓。 风不调雨不顺,还天天打仗,徐镇农田荒废大半。百姓衣食无着,便只能涌进城里乞讨。 但城内又有多少余粮?别说普通百姓了,富户都饿得眼睛发绿,如今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粮,如之奈何。 唯有军士家中还有吃食,但他们也只能勉强吃饱,没有能力接济他人。 上个月有衙将带军士们出城劫掠百姓,所得也很有限。 村落荒废,白骨蔽野,坟草萋萋,哪来几个民人可供劫掠呢? 百姓们要么南下杨行密的地盘,要么逃往朱全忠治下的州县,因为汴军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并组织饥民在宿州兴修水利,恢复生产,同时打出了三年免赋的旗号,非常吸引人。 封渭看了心事重重。 平心而论,与善待百姓的朱全忠相比,朱瑄、朱瑾、时溥三人就太差劲了。朱全忠没攻过来之前,他们就穷奢极欲,四处刮敛,欺男霸女。仗打起来之后,农事荒废,这赋敛就更加沉重了。 若不是能牵制朱全忠,封渭根本不想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联想到大帅有朝一日定鼎天下,如果二朱、时溥侥幸活命,并献地投诚的话,说不定还能封个爵。史书上对这三人,多半也会美化、粉饰,帮他们遮掩劣迹。 简直离谱! 回到驿站后,封渭、韩全诲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皆无睡意。 “封使君何时回返长安?”出来时间不短了,虽然收了朱瑄、朱瑾、时溥塞来的诸多好处,但韩全诲没昏头,知道该回去了。 “韩宫监先回去吧。还是原路返回,全忠已退兵,这条路还算安全。”封渭说道。 “封使君还欲留在徐州?”韩全诲有些惊讶:“徐镇这个样子,咱们也见识了,旦夕可灭。留在徐州,与时溥俱死而已。若有兵乱,说不定还会为乱军所执,献于全忠。君之身份,对徐镇降人来说岂不奇货可居?” “韩宫监多虑了。”封渭笑了笑,说道:“来徐镇之前,我还想看看时溥能不能和二朱一样,振作一番。如今看来,他的家底比朱瑄都不如,遑论朱瑾。我若是朱全忠,定先攻徐州,剪灭一镇再说。” “那你还留在此处?”韩全诲不解了。 “谁说我要留在徐州?”封渭看了他一眼,道:“我欲往青州一行,会会王师范。” 韩全诲愕然。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就是不知道宣州杨行密那里有没有派人,以灵武郡王的性子,应该也有使者前往。 杨行密好旺的气运! 击破孙儒之后,宣、歙老巢得保,浙西的润、常二州也控制在手里,下面应该就要在江北扩大地盘了。这对朱全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四十三章 宣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6月15日,在处理完了第乌岛的一应事务后,“伏波万里”号战列舰载着一干人等悄然返回了果阿港。 乘坐这艘虽有些老旧但依然强大无比的战舰的,除了东岸人之外,还有受邀一同返回果阿的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总督阁下也是临时起意乘坐东岸人的船只的,为此他还受到了一些保守贵族和教士的质疑,不过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理由是可以近距离观察东岸人的战舰。 乘坐拥有如此之多火炮的战舰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唔,塔沃拉总督表示非常复杂,既有一些因为这是敌人战舰而葡萄牙却没有的酸涩之感,同时也有对与东岸今后合作的期望。毕竟,合作方的实力越强就越是好事不是么,尤其是他们这会正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整得欲仙欲死、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急需一个盟友来分担压力。 当然了,合作方的实力也不能太强,盖因一旦如此,他们便极有可能反客为主,成为强势的一方,损害合作方的利益,甚至就连将合作者驱赶出去都有可能。而这,其实也是一些较为保守的贵族或教士们一直以来担心的,担心东岸人在站稳脚跟后,甩开葡萄牙人单干,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不过在塔沃拉总督看来,东岸人大概是看不大上葡萄牙人在印度的这点小基业的,而且他们这个国家怎么说呢,素来比较讲诚信,答应的事情从来都会办到,承诺的约定也不会随意毁弃,让人比较放心。另外,东岸人虽然是异教徒,但他们对待自己的仆从却着实不错,虽然也有压榨之事,但绝不会毫无底线,而且时不时也会给不少好处和便利,让人心悦诚服——好吧,塔沃拉总督也是从库尔兰人身上看出来的,至于这适不适用葡萄牙,谁知道呢,反正搏上一搏就是了,葡萄牙王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现实威胁下,若想保住现有的一点家业的话,还是得早做决断。 其实,在后世的历史上,葡萄牙为了对抗荷兰人无处不在的压力,从一开始就引入了英格兰人的势力,当初查理二世复辟后将凯瑟琳公主嫁过去“和亲”就是这个思路下主导的,一方面与曾经也打打杀杀过的英国人化敌为友,一方面也是为了借助英格兰王国这个当时欧洲唯一能在海上压住荷兰人的国家的力量。 不过,从当时的效果来看,确实不太理想,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力量不强,对葡萄牙人能够提供的帮助有限,双方合作之下不但在锡兰岛获得了惨痛的失败,就连在印度次大陆上都混得举步维艰,很多据点被荷兰舰队拔出,影响力被荷兰商人削弱,总之是惨淡得很。就连被葡萄牙人倚为大腿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当时也是靠着三次英荷战争,通过国家上层施加影响力,才能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保持了一定程度、一定时间范围内的和平,进而赚了一些钱的。君不见,现在英格兰人愈来愈被响水港的清国贸易所吸引么?那边买到的生丝、茶叶、瓷器什么的,运回国内转手就是大笔利润,何必在印度洋一带与荷兰人大声打死呢,值得吗? 塔沃拉总督就通过很多渠道得知,如今英国东印度公司总部虽然仍然坚定地将印度作为日后经营的重点,但其旗下的不少代理商人却已经收拾行囊前往东方清国那片了,这无疑进一步分薄了他们的力量,令葡萄牙人大为泄气。 所以,他们现在急需寻找一条新的大腿,最适合的也只有东岸人了! ***************** 果阿港外海阔天空,不过南风却起得让人感到有些忧伤。这种天气,实在是太适合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从锡兰岛出发,一路顺风长驱直入抵达印度西海岸了。这在历史上发生过不少次,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对葡萄牙人执行的绞杀战术的一部分,即在无法出动大量陆军攻占葡萄牙人的果阿等坚固据点的情况下,通过商业手段让葡萄牙人拿不到货,使用军事手段阻止满载货物的葡萄牙商船出港。这种手段,说实话其实是有点两败俱伤的意味在内的,你通过商业手段让葡萄牙商人处处碰壁,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不要消耗人情或关系吗?要知道,那些印度人可也是狡猾得紧的,岂容你随意摆布?此外,出动舰队封锁葡属印度主要据点的港口,从里斯本发往这些港口的葡萄牙船只是没法进港了,这些港口内满载货物的商船也无法及时返回欧洲将利润兑现了,但你荷兰人的船只也一样被拖在了这里,没法航海、没法贸易,难道不是损失吗? 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终究是财大气粗之辈,他们拼着损失一些利润,就跟你耗上了,你怎么办?难不成,你果阿殖民政府也有那个财力和决心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对耗吗?别开玩笑了,也没看看那几次荷兰人怼上门来,果阿总督是如何委曲求全,是如何妥协退让的!仅有的几次战争,也是在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发起的防御性战斗,说起来也是怂得很,往往打到半途就因为商人们群起反对(因为商业利益损失太大)而要求尽快何谈,真是没办法! 所以,说起来果阿殖民政府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印象与回忆,那可当真是血泪斑斑啊!而且,你说若是自己退让了,换来了荷兰人谅解并签订较为长期的和平协议的话,那也是值得的。但问题就在于,荷兰人不喜欢这么做,或者他们不屑于这么做,在将葡萄牙势力赶出东印度群岛后(连带着西班牙人,当时两国合并),又继续穷追不舍,锡兰岛、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一步步挤压葡萄牙人的战略空间,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影响力。那么这还混个屁啊,摆明了不给人活路不是? 于是,你现在便可以理解了,葡萄牙人对于将东岸人绑上他们的战车有多么迫切了!在英国人三心二意的情况下,他们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在西南印度洋拥有稳固殖民地,海上力量不俗,且也正充满着扩张热情的东岸人了。这不是哪个果阿总督一时拍脑袋的决策,从连续两任的葡萄牙、塔沃拉总督都在寻求与东岸人的合作的情况下,就可以很清晰地得出这是果阿殖民政府乃至里斯本宫廷的意见,是属于战略层面的东西了。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能那么巴巴地盼着东岸人闯入他们的后花园么,怎么可能! 在码头官员的指引下,“伏波万里”号战列舰这次没有在外海下锚,而是选了一个良好的泊位,并在那位混血印葡人讨好般的服务下停靠了下来。随后,也不用东岸人吩咐,一队印度人在官员的带领下,拉着驮马、推着小车将各种补给品送到了码头上,据说是总督大人免费赠送的,东岸人可以在停靠期间每日领取三百人份的食物,一切开支均由果阿国库支付,直到他们离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莫烈鳗上校对此表示感谢,这令领头的那位似乎是婆罗门阶层的印度官员受宠若惊,嘴都差点笑歪了。莫烈鳗知道,婆罗门阶层在果阿殖民地的地位非常高,比如,来自萨拉斯瓦特的婆罗门控制了果阿绝大部分的税收。无论是贵族、教会还是殖民地政府的包税合同,80%都是与这些萨拉斯瓦特婆罗门签订的,剩下的才是基督徒(一般是印葡人)。可以说,他们是果阿的葡萄牙统治者们最主要的管家,帮助他们打理财产,与印葡人基督徒、刹帝利阶层一起控制着广大的印度土人,让他们更好地为来自欧洲的老爷们服务。 葡萄牙人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通化包括婆罗门、刹帝利及其他种姓者在内的印度教徒,但说实话只取得了一小部分成果,离成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比如,大约在三十年前果阿总督就发布了一项“奇特的命令”,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控制着果阿很多商业渠道的婆罗门商人。 这项命令是如何之奇特呢?其实很简单,同时也很无耻,那就是总督授意果阿市议会上书给国王,然后国王批准后总督正式下令,要求“任何有产业的婆罗门、刹帝利或其他任何种姓等级的人,只能把女儿嫁给在葡萄牙出生的葡萄牙人,而且还必须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自己的女儿。” 这种强行征用有钱的印度教徒的命令,究竟被执行得如何,莫烈鳗不清楚,但他同时也知道,肯定有相当一部分初来乍到的葡萄牙人获得了好处。因为他们娶的印度妻子带来了大量的嫁妆和遗产,这使得他们在经济上迅速富裕了起来。而他们的富裕,势必会大大增加葡萄牙统治阶层的经济实力,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控制殖民地,这都是相辅相成的事情。此外,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基本上也都会成为天主教徒! 第四十四章 家宴 大顺三年十月二十五。 朱全忠洗去征尘,在家中办了个小宴。 诸子都来了。 朱友裕,如今已经二十余岁,多次领兵作战。崭露头角那会,还是全忠已经归顺朝廷,攻巢贼之时,当时攻华州,有贼将在城楼辱骂官军,李克用选善射之士连射,不能中,全忠命友裕射,贼将应弦而倒。 此子是全忠早年在家乡浪荡时所生,一直留在老家,由兄长代为抚养。 但朱全忠对他不是很喜欢,也没什么感情。 这次攻朱瑄,朱友裕甚至还被义子朱友恭告了一状,说他用兵太过保守,胆怯懦弱,让全忠更是不喜。 友遇妻刘氏,老宣武军将校刘仁遇之女。 朱友珪,今年九岁。他的出生是一场意外。全忠率军过亳州时,问有无妓女,部下进献一人,甚美,后诞下一子。全忠不敢带回家中,后来硬着头皮与妻子张惠说了,张氏遂将此子接回,其母因身份低微而被打发走。 朱友贞,张惠所生,今年五岁。 朱友璋,石氏所生,今年两岁。石氏,石彦辞之妹。石彦辞者,凉州人,其位不显,然妹妹石氏貌美妩媚,甚得全忠宠爱。 还有几个义子。 朱友恭,原名李彦威,寿州人,巢军出身,目前在军中为将。 朱友让,原名李让,汴州人,世为豪商,为邵树德所俘,不知所终。 朱友文,原名康勤,昭武九姓后裔,善诗文,目前在粮料使萧符手下做事。 本还有个朱友谦,即朱简,许州人,但已为王重盈所杀,便没有录入宗谱。 按年龄排行来说,友恭(义子)最大,有裕(继子)次之,友文(义子)次之,友让(义子)次之,友珪(亲子)次之,友贞(亲子)次之,友璋(亲子)次之,一共七子。 还有一女,只有三岁,也被张惠牵了过来。 亲子、义子,连带着各自的家人,济济一堂,非常热闹。 朱全忠看了心中欢喜。 他将最宠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才交给张惠,笑道:“年年征战,阖家团聚的日子是越来越少,来,满饮此杯。” 朱全忠拿酒樽湿了湿唇,便放下了。朱友恭、朱友裕、朱友文三人一饮而尽,女眷们也跟着喝了一杯。 “唉,若不是贤妻管着,某也想满饮此杯。”朱全忠看着还剩大半的酒樽,有些遗憾。 “大王春秋鼎盛,但也须注意身子。”张惠嗔道:“你在军中痛饮,妾管不着。但在家中,还是少喝为妙。” 朱全忠大笑:“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目光一转,落到了女儿身上,又看了看妻子张惠,有些挣扎。 四十岁了,征战半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要不要嫁出去呢? 张惠心思细腻,见状若有所思。 此女是府中婢女所生,但一直是由她亲自抚养的。养了这么久,早就当做亲生女儿了,大王的目光老在女儿身上打转,张惠如何猜不出端倪? 当下脸一落,气得不说话了。 朱全忠哈哈一笑,连忙招呼众人喝酒吃菜。席间不停讨好妻子,但都热脸贴了冷屁股。 一场气氛略显奇怪的家宴结束后,张惠冷着脸走到朱全忠身前,道:“又想和谁联姻了?女儿这么小,如何联姻?” 朱全忠有些尴尬。 他让敬翔写一封信,言辞谦卑一点,送给杨行密。 杨行密也不容易,长子杨渥才七岁,是他当上庐州刺史后才有的子嗣。之前就是个无名之辈,漂泊无依,三十来岁的人,连妻室都没有。 朱全忠估摸着,这种人骤然发迹,有可能得意忘形,不如写封信吹捧一下,再送点礼。自己丢点面子没什么,为了大业,还有什么不能舍呢?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与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先稳住他是够了。 反正两边孩子都还小,真要成婚,至少十年后了。届时如果不愿意,找个理由毁了婚就是,能有多大事? 敬翔猜到了这一节,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路数,而且悔婚也太不讲究了,不停劝谏。 迂腐之辈! “先哄一哄杨行密,让他别给我添乱。”朱全忠抓住张惠的手,涎着脸道:“他儿子,焉能配得上吾女?” 张惠的气稍稍有些消解,复又道:“大王何故终日戏人呢?妾闻人无信不立……” “夫人谬矣。”朱全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吾少年便在乡中闯荡,随后征战四方,忠义诚信之人见过很多,而今多半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这世道,比的就是谁狠。便是那假仁假义的邵树德,你道他不狠?” 张惠有些意外。 她在汴州,也听人说树德言而有信,宽厚待人,难道还有另一面? “哼!”见妻子有些不信,朱全忠心理略略有点不舒服,道:“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待他如何?王珙又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被邵树德摆了一道,朱全忠至今耿耿于怀。 自己明明没让朱简杀王珙,也没让他在那个时间发动,但他突然间就造反了。邵树德若没有插手其中,打死他都不信。 “去岁攻洛州,所破之寨,屯将尽皆处死,家人流放河陇。听闻他征草原,大肆杀戮,动辄掳掠数万老弱妇孺,完全是北朝鲜卑之风。”朱全忠又道。 张惠听得一愣一愣的。 “此贼,我必杀之!”朱全忠道:“晋阳李克用,像个傻子一样被他利用。朝廷,被他欺凌得敢怒不敢言。不杀此贼,我朱氏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你等,也要落入其手,成为玩物。此人,就是个色中饿鬼。” 张惠噗嗤一笑。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安,也不生气了,笑着拉着他坐下,道:“夫君掩有中原十余州,户口繁盛,府库殷实,将士们又如此善战,何惧那邵贼?中原诸侯也不是傻子,树德若狼子野心,定然被群起围攻。” “理是这么个理。可若真等到中原诸侯一致对付邵贼的时候,汴镇怕是也不太行了。届时我不过是中原诸侯对付邵贼的牌甲罢了。”朱全忠又一叹:“邵贼比我小六岁,听闻每月都驰马射猎,四处巡视,若我走在他前头,吾儿怎么玩得过他!” 老子英雄儿狗熊,这并不是开玩笑。 最年长的朱友裕,全忠不喜欢,并不全是偏见,确实有些不足。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要求太高了。 老兄弟们都觉得友裕不错,可继承藩镇大业。这次攻朱瑄,友裕独领一军,大败朱瑾,搏得了很多老将的欣赏。 后面攻徐州,或可再让他领军练练手,看看结果如何。 “郎君何必如此泄气。”张惠挽住朱全忠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笑道:“大郎已经不错了,在军中历练多年,可圈可点。妾听闻晋阳李克用之子李落落,有勇无谋,嗜酒如命,动辄鞭打士卒,非人主之象。树德之子尚年幼,看不出多厉害,说不定还不如大郎呢。” “还是娘子会说话。”朱全忠一把将张惠抱于腿上,道:“若友裕不行,吾便传位给友贞,娘子须得好好教导,勿要惯坏了。” …… 班师之后,汴军分批给假,汴州市面上一下子就繁荣了起来。 汴军军纪严苛,但赏赐是真的大方。 河南也很富裕,再有魏博这种富得流油的藩镇大量上供财货,休养生息多年的汴州俨然已有几分大都会的气象。 街上到处是军士家眷。腊月将至,有经验的妇人都知道该提前置办礼品了,不然等到下个月,不但好东西都没了,这价钱多半也要涨上一大截。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有此盛景,不枉我呕心沥血多年。”朱全忠站在钟楼之上,看着熙熙攘攘、人潮如涌的街道,笑道:“些许面子算什么,吾只愿天下太平,与老兄弟们共享富贵。” 敬翔笑而不语。 事实上今早大帅才刚刚问过胡真在新安的所作所为,不是他的战事应对方略,而是有无异动。 那么多兵马交到他手上,一年多了,主公的老毛病又发作,恨不得现在就拉回来整顿一番。 “淮西那边,选何人为帅?”朱全忠问道。 敬翔心念电闪。 在他看来,葛从周就非常合适,在洛、汝等州两年了,可惜一直不受重用。但敬翔知道此人本事是有的,胡真那人,说实话也就资历老了些,论行军打仗,不如葛从周远甚。 “大帅,张慎思可也。”敬翔回道:“张将军戎马半生,谙熟军机,有他领兵,淮西无忧。” “不妥。”朱全忠看了敬翔一眼,仔细观察了下他的表情,猜测他与张慎思到底有没有联系。 敬翔脸色坦然。 “张慎思我有大用。”朱全忠想了想,觉得还是保险一点,不能全顺着下面这些人的意,便道:“可委葛从周为帅。由他统领忠武、奉国两镇兵马,汝州兵亦归其统帅,相机行事,进讨唐邓。如何?” “大帅英明。”敬翔赞道:“唐邓之地,直抵我侧背,非精兵强将不能取之。” “而今还是以攻二朱、时溥为主。”朱全忠道:“邵贼也太能钻了。一路从商山道钻到襄阳,也不怕折宗本反了。” 说到这里,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小情绪。 初听到山南东道变局的消息时,朱全忠非常沉稳,并没有任何吃惊、慌乱的表现。反而非常从容,继续调兵遣将,大掠濮州而还。 如今看来,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 邵贼,可真能折腾啊! 第四十四章 家宴 大顺三年十月二十五。 朱全忠洗去征尘,在家中办了个小宴。 诸子都来了。 朱友裕,如今已经二十余岁,多次领兵作战。崭露头角那会,还是全忠已经归顺朝廷,攻巢贼之时,当时攻华州,有贼将在城楼辱骂官军,李克用选善射之士连射,不能中,全忠命友裕射,贼将应弦而倒。 此子是全忠早年在家乡浪荡时所生,一直留在老家,由兄长代为抚养。 但朱全忠对他不是很喜欢,也没什么感情。 这次攻朱瑄,朱友裕甚至还被义子朱友恭告了一状,说他用兵太过保守,胆怯懦弱,让全忠更是不喜。 友遇妻刘氏,老宣武军将校刘仁遇之女。 朱友珪,今年九岁。他的出生是一场意外。全忠率军过亳州时,问有无妓女,部下进献一人,甚美,后诞下一子。全忠不敢带回家中,后来硬着头皮与妻子张惠说了,张氏遂将此子接回,其母因身份低微而被打发走。 朱友贞,张惠所生,今年五岁。 朱友璋,石氏所生,今年两岁。石氏,石彦辞之妹。石彦辞者,凉州人,其位不显,然妹妹石氏貌美妩媚,甚得全忠宠爱。 还有几个义子。 朱友恭,原名李彦威,寿州人,巢军出身,目前在军中为将。 朱友让,原名李让,汴州人,世为豪商,为邵树德所俘,不知所终。 朱友文,原名康勤,昭武九姓后裔,善诗文,目前在粮料使萧符手下做事。 本还有个朱友谦,即朱简,许州人,但已为王重盈所杀,便没有录入宗谱。 按年龄排行来说,友恭(义子)最大,有裕(继子)次之,友文(义子)次之,友让(义子)次之,友珪(亲子)次之,友贞(亲子)次之,友璋(亲子)次之,一共七子。 还有一女,只有三岁,也被张惠牵了过来。 亲子、义子,连带着各自的家人,济济一堂,非常热闹。 朱全忠看了心中欢喜。 他将最宠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才交给张惠,笑道:“年年征战,阖家团聚的日子是越来越少,来,满饮此杯。” 朱全忠拿酒樽湿了湿唇,便放下了。朱友恭、朱友裕、朱友文三人一饮而尽,女眷们也跟着喝了一杯。 “唉,若不是贤妻管着,某也想满饮此杯。”朱全忠看着还剩大半的酒樽,有些遗憾。 “大王春秋鼎盛,但也须注意身子。”张惠嗔道:“你在军中痛饮,妾管不着。但在家中,还是少喝为妙。” 朱全忠大笑:“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目光一转,落到了女儿身上,又看了看妻子张惠,有些挣扎。 四十岁了,征战半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要不要嫁出去呢? 张惠心思细腻,见状若有所思。 此女是府中婢女所生,但一直是由她亲自抚养的。养了这么久,早就当做亲生女儿了,大王的目光老在女儿身上打转,张惠如何猜不出端倪? 当下脸一落,气得不说话了。 朱全忠哈哈一笑,连忙招呼众人喝酒吃菜。席间不停讨好妻子,但都热脸贴了冷屁股。 一场气氛略显奇怪的家宴结束后,张惠冷着脸走到朱全忠身前,道:“又想和谁联姻了?女儿这么小,如何联姻?” 朱全忠有些尴尬。 他让敬翔写一封信,言辞谦卑一点,送给杨行密。 杨行密也不容易,长子杨渥才七岁,是他当上庐州刺史后才有的子嗣。之前就是个无名之辈,漂泊无依,三十来岁的人,连妻室都没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朱全忠估摸着,这种人骤然发迹,有可能得意忘形,不如写封信吹捧一下,再送点礼。自己丢点面子没什么,为了大业,还有什么不能舍呢?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与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先稳住他是够了。 反正两边孩子都还小,真要成婚,至少十年后了。届时如果不愿意,找个理由毁了婚就是,能有多大事? 敬翔猜到了这一节,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路数,而且悔婚也太不讲究了,不停劝谏。 迂腐之辈! “先哄一哄杨行密,让他别给我添乱。”朱全忠抓住张惠的手,涎着脸道:“他儿子,焉能配得上吾女?” 张惠的气稍稍有些消解,复又道:“大王何故终日戏人呢?妾闻人无信不立……” “夫人谬矣。”朱全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吾少年便在乡中闯荡,随后征战四方,忠义诚信之人见过很多,而今多半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这世道,比的就是谁狠。便是那假仁假义的邵树德,你道他不狠?” 张惠有些意外。 她在汴州,也听人说树德言而有信,宽厚待人,难道还有另一面? “哼!”见妻子有些不信,朱全忠心理略略有点不舒服,道:“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待他如何?王珙又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被邵树德摆了一道,朱全忠至今耿耿于怀。 自己明明没让朱简杀王珙,也没让他在那个时间发动,但他突然间就造反了。邵树德若没有插手其中,打死他都不信。 “去岁攻洛州,所破之寨,屯将尽皆处死,家人流放河陇。听闻他征草原,大肆杀戮,动辄掳掠数万老弱妇孺,完全是北朝鲜卑之风。”朱全忠又道。 张惠听得一愣一愣的。 “此贼,我必杀之!”朱全忠道:“晋阳李克用,像个傻子一样被他利用。朝廷,被他欺凌得敢怒不敢言。不杀此贼,我朱氏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你等,也要落入其手,成为玩物。此人,就是个色中饿鬼。” 张惠噗嗤一笑。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安,也不生气了,笑着拉着他坐下,道:“夫君掩有中原十余州,户口繁盛,府库殷实,将士们又如此善战,何惧那邵贼?中原诸侯也不是傻子,树德若狼子野心,定然被群起围攻。” “理是这么个理。可若真等到中原诸侯一致对付邵贼的时候,汴镇怕是也不太行了。届时我不过是中原诸侯对付邵贼的牌甲罢了。”朱全忠又一叹:“邵贼比我小六岁,听闻每月都驰马射猎,四处巡视,若我走在他前头,吾儿怎么玩得过他!” 老子英雄儿狗熊,这并不是开玩笑。 最年长的朱友裕,全忠不喜欢,并不全是偏见,确实有些不足。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要求太高了。 老兄弟们都觉得友裕不错,可继承藩镇大业。这次攻朱瑄,友裕独领一军,大败朱瑾,搏得了很多老将的欣赏。 后面攻徐州,或可再让他领军练练手,看看结果如何。 “郎君何必如此泄气。”张惠挽住朱全忠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笑道:“大郎已经不错了,在军中历练多年,可圈可点。妾听闻晋阳李克用之子李落落,有勇无谋,嗜酒如命,动辄鞭打士卒,非人主之象。树德之子尚年幼,看不出多厉害,说不定还不如大郎呢。” “还是娘子会说话。”朱全忠一把将张惠抱于腿上,道:“若友裕不行,吾便传位给友贞,娘子须得好好教导,勿要惯坏了。” …… 班师之后,汴军分批给假,汴州市面上一下子就繁荣了起来。 汴军军纪严苛,但赏赐是真的大方。 河南也很富裕,再有魏博这种富得流油的藩镇大量上供财货,休养生息多年的汴州俨然已有几分大都会的气象。 街上到处是军士家眷。腊月将至,有经验的妇人都知道该提前置办礼品了,不然等到下个月,不但好东西都没了,这价钱多半也要涨上一大截。 “有此盛景,不枉我呕心沥血多年。”朱全忠站在钟楼之上,看着熙熙攘攘、人潮如涌的街道,笑道:“些许面子算什么,吾只愿天下太平,与老兄弟们共享富贵。” 敬翔笑而不语。 事实上今早大帅才刚刚问过胡真在新安的所作所为,不是他的战事应对方略,而是有无异动。 那么多兵马交到他手上,一年多了,主公的老毛病又发作,恨不得现在就拉回来整顿一番。 “淮西那边,选何人为帅?”朱全忠问道。 敬翔心念电闪。 在他看来,葛从周就非常合适,在洛、汝等州两年了,可惜一直不受重用。但敬翔知道此人本事是有的,胡真那人,说实话也就资历老了些,论行军打仗,不如葛从周远甚。 “大帅,张慎思可也。”敬翔回道:“张将军戎马半生,谙熟军机,有他领兵,淮西无忧。” “不妥。”朱全忠看了敬翔一眼,仔细观察了下他的表情,猜测他与张慎思到底有没有联系。 敬翔脸色坦然。 “张慎思我有大用。”朱全忠想了想,觉得还是保险一点,不能全顺着下面这些人的意,便道:“可委葛从周为帅。由他统领忠武、奉国两镇兵马,汝州兵亦归其统帅,相机行事,进讨唐邓。如何?” “大帅英明。”敬翔赞道:“唐邓之地,直抵我侧背,非精兵强将不能取之。” “而今还是以攻二朱、时溥为主。”朱全忠道:“邵贼也太能钻了。一路从商山道钻到襄阳,也不怕折宗本反了。” 说到这里,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小情绪。 初听到山南东道变局的消息时,朱全忠非常沉稳,并没有任何吃惊、慌乱的表现。反而非常从容,继续调兵遣将,大掠濮州而还。 如今看来,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 邵贼,可真能折腾啊! 第四十五章 行路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6月15日,在处理完了第乌岛的一应事务后,“伏波万里”号战列舰载着一干人等悄然返回了果阿港。 乘坐这艘虽有些老旧但依然强大无比的战舰的,除了东岸人之外,还有受邀一同返回果阿的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总督阁下也是临时起意乘坐东岸人的船只的,为此他还受到了一些保守贵族和教士的质疑,不过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理由是可以近距离观察东岸人的战舰。 乘坐拥有如此之多火炮的战舰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唔,塔沃拉总督表示非常复杂,既有一些因为这是敌人战舰而葡萄牙却没有的酸涩之感,同时也有对与东岸今后合作的期望。毕竟,合作方的实力越强就越是好事不是么,尤其是他们这会正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整得欲仙欲死、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急需一个盟友来分担压力。 当然了,合作方的实力也不能太强,盖因一旦如此,他们便极有可能反客为主,成为强势的一方,损害合作方的利益,甚至就连将合作者驱赶出去都有可能。而这,其实也是一些较为保守的贵族或教士们一直以来担心的,担心东岸人在站稳脚跟后,甩开葡萄牙人单干,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不过在塔沃拉总督看来,东岸人大概是看不大上葡萄牙人在印度的这点小基业的,而且他们这个国家怎么说呢,素来比较讲诚信,答应的事情从来都会办到,承诺的约定也不会随意毁弃,让人比较放心。另外,东岸人虽然是异教徒,但他们对待自己的仆从却着实不错,虽然也有压榨之事,但绝不会毫无底线,而且时不时也会给不少好处和便利,让人心悦诚服——好吧,塔沃拉总督也是从库尔兰人身上看出来的,至于这适不适用葡萄牙,谁知道呢,反正搏上一搏就是了,葡萄牙王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现实威胁下,若想保住现有的一点家业的话,还是得早做决断。 其实,在后世的历史上,葡萄牙为了对抗荷兰人无处不在的压力,从一开始就引入了英格兰人的势力,当初查理二世复辟后将凯瑟琳公主嫁过去“和亲”就是这个思路下主导的,一方面与曾经也打打杀杀过的英国人化敌为友,一方面也是为了借助英格兰王国这个当时欧洲唯一能在海上压住荷兰人的国家的力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从当时的效果来看,确实不太理想,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力量不强,对葡萄牙人能够提供的帮助有限,双方合作之下不但在锡兰岛获得了惨痛的失败,就连在印度次大陆上都混得举步维艰,很多据点被荷兰舰队拔出,影响力被荷兰商人削弱,总之是惨淡得很。就连被葡萄牙人倚为大腿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当时也是靠着三次英荷战争,通过国家上层施加影响力,才能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保持了一定程度、一定时间范围内的和平,进而赚了一些钱的。君不见,现在英格兰人愈来愈被响水港的清国贸易所吸引么?那边买到的生丝、茶叶、瓷器什么的,运回国内转手就是大笔利润,何必在印度洋一带与荷兰人大声打死呢,值得吗? 塔沃拉总督就通过很多渠道得知,如今英国东印度公司总部虽然仍然坚定地将印度作为日后经营的重点,但其旗下的不少代理商人却已经收拾行囊前往东方清国那片了,这无疑进一步分薄了他们的力量,令葡萄牙人大为泄气。 所以,他们现在急需寻找一条新的大腿,最适合的也只有东岸人了! ***************** 果阿港外海阔天空,不过南风却起得让人感到有些忧伤。这种天气,实在是太适合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从锡兰岛出发,一路顺风长驱直入抵达印度西海岸了。这在历史上发生过不少次,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对葡萄牙人执行的绞杀战术的一部分,即在无法出动大量陆军攻占葡萄牙人的果阿等坚固据点的情况下,通过商业手段让葡萄牙人拿不到货,使用军事手段阻止满载货物的葡萄牙商船出港。这种手段,说实话其实是有点两败俱伤的意味在内的,你通过商业手段让葡萄牙商人处处碰壁,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不要消耗人情或关系吗?要知道,那些印度人可也是狡猾得紧的,岂容你随意摆布?此外,出动舰队封锁葡属印度主要据点的港口,从里斯本发往这些港口的葡萄牙船只是没法进港了,这些港口内满载货物的商船也无法及时返回欧洲将利润兑现了,但你荷兰人的船只也一样被拖在了这里,没法航海、没法贸易,难道不是损失吗? 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终究是财大气粗之辈,他们拼着损失一些利润,就跟你耗上了,你怎么办?难不成,你果阿殖民政府也有那个财力和决心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对耗吗?别开玩笑了,也没看看那几次荷兰人怼上门来,果阿总督是如何委曲求全,是如何妥协退让的!仅有的几次战争,也是在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发起的防御性战斗,说起来也是怂得很,往往打到半途就因为商人们群起反对(因为商业利益损失太大)而要求尽快何谈,真是没办法! 所以,说起来果阿殖民政府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印象与回忆,那可当真是血泪斑斑啊!而且,你说若是自己退让了,换来了荷兰人谅解并签订较为长期的和平协议的话,那也是值得的。但问题就在于,荷兰人不喜欢这么做,或者他们不屑于这么做,在将葡萄牙势力赶出东印度群岛后(连带着西班牙人,当时两国合并),又继续穷追不舍,锡兰岛、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一步步挤压葡萄牙人的战略空间,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影响力。那么这还混个屁啊,摆明了不给人活路不是? 于是,你现在便可以理解了,葡萄牙人对于将东岸人绑上他们的战车有多么迫切了!在英国人三心二意的情况下,他们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在西南印度洋拥有稳固殖民地,海上力量不俗,且也正充满着扩张热情的东岸人了。这不是哪个果阿总督一时拍脑袋的决策,从连续两任的葡萄牙、塔沃拉总督都在寻求与东岸人的合作的情况下,就可以很清晰地得出这是果阿殖民政府乃至里斯本宫廷的意见,是属于战略层面的东西了。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能那么巴巴地盼着东岸人闯入他们的后花园么,怎么可能! 在码头官员的指引下,“伏波万里”号战列舰这次没有在外海下锚,而是选了一个良好的泊位,并在那位混血印葡人讨好般的服务下停靠了下来。随后,也不用东岸人吩咐,一队印度人在官员的带领下,拉着驮马、推着小车将各种补给品送到了码头上,据说是总督大人免费赠送的,东岸人可以在停靠期间每日领取三百人份的食物,一切开支均由果阿国库支付,直到他们离去。 莫烈鳗上校对此表示感谢,这令领头的那位似乎是婆罗门阶层的印度官员受宠若惊,嘴都差点笑歪了。莫烈鳗知道,婆罗门阶层在果阿殖民地的地位非常高,比如,来自萨拉斯瓦特的婆罗门控制了果阿绝大部分的税收。无论是贵族、教会还是殖民地政府的包税合同,80%都是与这些萨拉斯瓦特婆罗门签订的,剩下的才是基督徒(一般是印葡人)。可以说,他们是果阿的葡萄牙统治者们最主要的管家,帮助他们打理财产,与印葡人基督徒、刹帝利阶层一起控制着广大的印度土人,让他们更好地为来自欧洲的老爷们服务。 葡萄牙人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通化包括婆罗门、刹帝利及其他种姓者在内的印度教徒,但说实话只取得了一小部分成果,离成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比如,大约在三十年前果阿总督就发布了一项“奇特的命令”,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控制着果阿很多商业渠道的婆罗门商人。 这项命令是如何之奇特呢?其实很简单,同时也很无耻,那就是总督授意果阿市议会上书给国王,然后国王批准后总督正式下令,要求“任何有产业的婆罗门、刹帝利或其他任何种姓等级的人,只能把女儿嫁给在葡萄牙出生的葡萄牙人,而且还必须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自己的女儿。” 这种强行征用有钱的印度教徒的命令,究竟被执行得如何,莫烈鳗不清楚,但他同时也知道,肯定有相当一部分初来乍到的葡萄牙人获得了好处。因为他们娶的印度妻子带来了大量的嫁妆和遗产,这使得他们在经济上迅速富裕了起来。而他们的富裕,势必会大大增加葡萄牙统治阶层的经济实力,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控制殖民地,这都是相辅相成的事情。此外,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基本上也都会成为天主教徒! 第四十六章 我让你大吃一惊 大顺三年十一月十一,小雪。 李唐宾在崤县设宴招待了刘崇望、王抟一行人,不过他本人没有出席。 李唐宾历练多年,也算是有点政治头脑了。与朝廷宰相勾连,他还不敢这么做。 “刘相,听闻朱全忠又要时溥移镇,朝廷有意让你接任徐帅,此事有下文了吗?”返回陕州的路上,王抟与刘崇望同乘一车,相互间聊了起来。 “此事已被按下。”刘崇望嘴角冷笑,道:“崔昭纬有什么胆子得罪邵树德?再者,时溥现在也不想走了。他不相信朱全忠的话,担心他在半路伏杀,还不如在徐州听天由命。” 王抟眉头皱成一团:“全忠明年会不会断供?” “断供不至于。”刘崇望叹气道:“减少上供倒是大有可能。” “唉。”王抟忧心的不是自家俸禄,他家在关中有地,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他担忧的主要还是朝廷财计。 马车辚辚向前。经过胡郭村时,二人都停下来观望。 大冬天的,还有大群百姓被动员起来,上山伐木,挖土版筑。还有不少人在山下烧砖,忙忙碌碌,这是要把崤寨也建为城池么? 但山上那个地形,还要考虑把水源包进去,这城墙必然奇形怪状,耗费不菲。 如此不惜民力,打朱全忠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定啊! “听闻永宁县那边的莎栅城、回溪坂,汴军也在修缮城垒,堵住夏军南下汝州之路。天寒地冻的,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遭殃。”王抟道。 “王侍郎,如今这个年月,就别为这些百姓担忧了。”刘崇望最后看了一眼还在艰难运送材料上山的百姓,随即便等上了马车,道:“京兆府的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临离开长安前,京兆尹孙揆上奏,树德在沿渭各县摊派,要求备草料、粟麦若干,诸县苦不堪言。孙府尹看不下去,下令各县勿需理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准确来说,邵树德要求渭水道旁诸县准备粮草。这条道经京兆府、凤翔府、秦州、渭州、临州、河州至鄯、廓二州,一直是重要的交通路线。 “树德欲作甚?西征耶?” “非也。”刘崇望摇了摇头,道:“君可知吐蕃人如何打仗?” “自是知道。”王抟回道。 茹—东岱制下,各万户、千户一齐出动,豪室征发奴仆,带着牛羊帐篷马车,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打下一地,就地居住下来耕牧。 艰难以后,泾原、邠宁等地屡受侵扰。以原州为例,吐蕃人攻过来后,就在这片草场众多的地方放牧,兼且种植小麦、青稞。夏天时有部分人返回青海,但留下来的仍然很多。 如今泾原、邠宁、凤翔三镇那多如牛毛的吐蕃人、党项人就是这么来的。打赢了我住下来,打输了我就地投降,反正不走了。 “树德在青唐征吐蕃壮丁万人,东行攻全忠。”刘崇望解释道:“万人,至少七千户,男女老少得有四万余口,带着帐篷、车驾、器械、牛羊,全家东行。吐蕃人打仗,就这个德行。” “怪不得要沿途诸县准备粮草呢,这是给牲畜预备的吧?” “自然。”刘崇望点头道:“四万口人能吃多少?几十万头牲畜可真是愁死人,怎么走过来?” “刘相,我诧异之事是这些吐蕃丁壮,能战否?碰上汴军那些武夫,多半连战连败。” “你以为树德在乎他们死活?”刘崇望冷笑了一声,道:“死了,再招一批就是了。不服就镇压,韩建为鄯州刺史,年年迁移汉地百姓定居青唐。那片地不错的,黑齿常之屯田鄯州,亩收两斛。” 王抟突然有些同情起那些吐蕃百姓了。 兴高采烈全家搬去中原了,结果是要你拿命来争的。一旦大败,老弱妇孺怎么办?汴军杀起来会手软吗? 李唐宾会不会拿他们填沟壑?消耗汴军守城器具? “从硖石东出,树德据地不过百余里,还尽是山脉连绵之处,这么多人怎么活得下来?”王抟有些不解。 “你管那么多作甚?”刘崇望突然笑了,道:“还是担心下京兆府百姓的事吧。关中无甚草场,几十万头牲畜过境,寸草不留,百姓苦不堪言。” “孙揆是个强项的,还得诸位师长劝说下。如今这时节,如何能得罪树德?陕州还在人家手里呢。” “回去再说吧。这天下,一堆麻烦事。” …… 拓跋仁福进入晋州后,引起了当地守军的骚动。 三千余骑,或髡发,或辫发,穿着皮裘,挎弓执刀,不明底细的还以为又是李克用招募的蕃兵呢。 其实与事实相差也不大。 邵大汗“招募”,借给义兄用用,能不能完整还回来也不在乎,体现了兄弟情深。 晋州人烟稀少,村落荒败,“李摩云”的大名响彻这片土地。多年来,不说被他杀掉的,就是吃掉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不意中原也如此荒芜,直可跑马。”拓跋仁福经灵夏入关中,一路看着村落处处,炊烟袅袅,但出硖石之后,完全就是另一个画风。 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百里无人烟,到处可见牧草,粮食、牲畜是最宝贵的物资,天天打仗。 中原竟然打得这般惨烈? 拓跋思谏若有所思,道:“拓跋氏若能具有灵夏之地,或能借此席卷中原,唉,可惜了。时机已失。” 拓跋仁福也有些怅然。 他们这些年,过得太艰难了!家族那么多男丁出逃,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们叔侄二人。留在灵夏的拓跋思敬,不敢与他们多做来往。远赴河陇的拓跋金,更是形同陌路。 当年围在拓跋氏身边转的卫慕氏、慕容氏等部,现在都成了邵树德傀儡,出丁打仗,不计死伤,献女求荣,任其蹂躏。 平夏党项,已经成了一个快消逝在风中的称呼了吧? “崔素、鲁彦、周易言、龙就等人,会不会抄袭部落?”这是拓跋仁福最担心的事情:“早知道就把人全带过来了,依附李克用也好,总比在邵树德手下厮混强。” “邵树德应不至于如此。”拓跋思谏说道。 崔素、鲁彦,都是凉州嗢末大酋,身上也兼了河西幕府的官。 周易言,甘州都部落使,名义上听从甘州刺史之命,但实际上是当地说话最好使的人,这几年实力发展迅猛。 龙就依托焉耆部民,不断吞并肃州鞑靼、回鹘、吐蕃、吐谷浑、粟特、嗢末等族,与昔日也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不可一世的李仁美,见到他们就跑,在回鹘人中的号召力越来越低,听闻已经要北奔鞑靼了。 之前听契苾璋说,邵树德已在筹备银枪都、铁骑军出贺兰山,征河西党项之事。沙碛那块地,难道也要被他统治? 最后的净土没了! 叔侄二人忧心忡忡,带着人马一路东行。下了乌岭道进入泽州之后,总算得到了部分粮草补给,据闻还是从太原运来的。 至于泽潞,和晋州没什么两样。好好的大郡,竟然百里无人烟。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前抵达了晋阳。 李克用此时正在府中饮酒,闻报后笑了笑,道:“义弟的人来了,好生招待一下,随后,便带着他们出征吧。” 这一次攻成德,康君立为帅,薛志勤副之,泽州刺史李罕之、邢洺团练使安金俊出兵相随,一共三万余人。 李克用拣选河东所有能战的兵马,一共五万步骑,先按兵不动。 盖寓、康君立、李嗣源、李嗣昭等十余人围坐于侧。 他们是军府们仅有的清楚此次作战计划的人,一个个都十分兴奋。 河东这几年,真是中了邪了! 别的藩镇都在大踏步前进,朱全忠吞并控制七八个藩镇,邵树德控制十余镇,甚至就连杨行密身上都有淮南、宣歙两镇节度使的职务。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河东多的是敢打敢拼的壮士啊,大帅打仗的手艺也不赖,可至今只并了昭义一镇。 昭义镇五州之地,地盘都不够分的,泽潞给了李罕之,邢洺磁给了安金俊,大同的蔚州暂由李存璋镇着。 地盘太小,窘迫无比,大伙双眼通红,拼了命地竞争有限的职位。 老人还有没捞到地盘的,新人就更要排队了。 大帅的义子李存孝,就一直嚷嚷打邢州他功劳排第一,为何连个刺史都当不上? 大帅呵斥了几句,李存孝的不满被压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的。 “这次一定会让义弟大吃一惊!”李克用仰脖灌下一杯酒,道:“你道我打王镕,哈哈!” 诸将轰然大笑。 盖寓嘴角扯了扯,他觉得主公喝醉了。 现在终日要和他的义弟比,憋着一口气也要让他的义弟刮目相看,这心态有些不对。 义弟赞你几句又能如何?骂你又当如何?以后再找机会委婉地劝谏一下。 “腊月就出兵。”笑完之后,李克用将酒樽顿于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昔年讨巢贼,漫天风雪之中,我部儿郎仍然酣战不休。这次便出其不意,将贼人杀个落花流水。”李克用最后说道:“让义弟去和朱贼厮杀,我自取河北。” 河东、河北联为一体,则天下大局定矣! 第四十七章 黑手套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中校在果阿港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期间,他参观了一些葡萄牙人的设施。为了表示友好,他代表东岸政府向果阿王家医院捐赠了一批药品。这家果阿城规模最大,同时也是最先进的医院,能够收治为数不少的病人,但说实话水平只能说很差。差劲到什么程度呢,其实举个例子就明白了。 这家医院最主要的一位医生就是印度人,包括塔沃拉总督和许多贵族、教士、大商人在内的上层社会都对他非常相信,他治疗发烧的主要方式就是用胡椒将病人的头包起来,而不是如传统西医一样,用沥滤器个人大量放血,直到病人痊愈为止。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放血。而且,这位医生还自己进行了创新,从乡下的印度教拜神者那里学会了给放完血的病人开处方喝牛尿,一次一杯,一天三杯,据说病人喝完后气色恢复得都很不错。 或许这种荒唐的疾病治疗方式在东岸人看来有些难以接受,但不要抱怨,这位印度医生已经是果阿王家医院水平最高的医者了。因为此时的西医对印度各类常见疾病的无能为力,因此是从葡萄牙来到这里的欧洲医生,也必须先让这些印度人学习临床经验。否则的话,如果他们依据欧洲的方式着手为病人看病的话,那么可能治死得患者比治愈的还要更多,虽然印度医生治疗下病人的死亡率同样惊人地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莫烈鳗派人捐赠的这些药品,说实话多半要被那位只会一些粗浅医术(或者说江湖骗术?)的果阿王家医院的主治医生糟蹋了,因为他看起来对那些药品完全不了解,更别说如何使用了。不然也无所谓了,他赠送这批药品主要是为了双方之间的友谊考虑,反正送到了就行,怎么使用是印度人的事。 去完医院后,莫烈鳗上校又在葡萄牙人的陪伴下,来到了他们的军营,并再次参观了一下葡萄牙军人的“表演”。 这些满脸不情不愿的士兵被从海外召集了回来。他们之前还乘坐小型战船(印度商船改装)在近海打击“海盗”,检查来往船只的“违禁品”呢,结果突然就接到命令,于是只能怏怏不乐地返回了果阿。 这些士兵表演的项目主要是队列式和射击。队列式的话只能说走得一般般,当然这不是按照东岸人的标准来的,莫烈鳗上校见过比他们还差的部队,这支直属于果阿总督指挥的部队走成这副模样,已经算是平均水平了。 而与队列式相比,他们的射击技术可就极为糟糕了,让人看不过眼,就连站在一旁陪同的塔沃拉总督都觉得尴尬,因为让未来的盟友看到了自家军队差劲的一面,总不是什么好事。 “训练得少了,士兵们普遍对流程不是太熟悉,只有一些来自葡萄牙的老兵或富裕的印葡人士兵可以做到熟练射击,但那些黑人士兵的水平就不敢恭维了,实在是太差劲了。”莫烈鳗虽然是海军军官,对陆军不是特别熟悉,但看了后也是直摇头,脑海中也放弃了对葡萄牙军人战斗力的最后一丝幻想。同时,他也对葡萄牙人僵化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都这个操行了,为何不去德意志地区招募那些苦哈哈的雇佣兵呢?要知道,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荷兰人,都大肆使用这些廉价的炮灰般的士兵,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第一选择都是用本国人,再次也得是天主教徒,否则宁可用殖民地的黑人士兵,就像果阿的这些葡萄牙殖民军队一样。 “如果今后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的话,靠这些葡萄牙士兵,或许守守城可以,但野战的话悬得很啊,搞不好就被人一战击溃了。这么看来,这么多年来葡萄牙人在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锡兰岛、东印度群岛、斯瓦西里海岸乃至霍尔木兹岛的失败,也不是偶然的,他们的体制确实是太落后了,以至于连殖民地士兵的训练都做不好。看来以后第乌岛若是有事的话,绝对不能对他们报以太大的期望,这一点回去后一定要着重向上反应。”在前往军营食堂的路上,莫烈鳗上校默默想着。 因为莫烈鳗上校的坚持,今天的午餐就安排大伙在军营内享用。果阿的军营可没有军官餐厅,所有人都在一个与厨房连通着的潮湿闷热的棚子内吃饭。因为距离遥远和气候物产的因素,来自地中海的三大食物——面包、油和葡萄酒——以及肉的价格十分昂贵,因此绝大部分普通士兵就如同本地的印度人那样用右手抓米饭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印度人那样。 当然了,莫烈鳗这几天了解到,这些士兵们被同化的方面显然不止这一点。他们学果阿人用罐子喝水,可以不让水沾到嘴;他们学当地人咀嚼蒟酱叶,用“甜紫檀”擦身体,喝由棕榈树提取、酿制的烈酒,经常洗澡。可以说,他们是学习并接受了印度异教徒的一切,很多习俗甚至已经在军中流行了很长时间了,让神父们忧心忡忡。 “完全印度化了的葡萄牙社区与城市,成立几乎全是白人、印葡人、婆罗门和刹帝利,乡下则为印度人统治者,顶多对他们的葡萄牙主子表示一定程度的恭顺罢了,但在面对低种姓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毫无疑问的老爷。奇特的社会、孱弱的军队、混乱的意识形态以及富饶无比的城市,好吧,我们就是在跟这样一群人合作啊。希望以后能够一切顺利吧,印度人总是喜欢给人‘惊喜’,至少他们的军队里纯血印度人还是极少数,我能为此稍稍感到欣慰一些吗?”莫烈鳗一边吃着特别为他准备的烤肉、面包、干酪、黄油以及葡萄酒,一边默默思考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年没一鼓作气付出些代价打破果阿真是个重大的失策,现在他们的锐气也渐渐失去了,果阿的葡萄牙人又引入了我们的势力,他们是再也没机会了。” 结束了令人感到尴尬无比的军营参观之后,众人再度回到了果阿城内的总督府。在这里,双方最后交换了一些文件,互致了一些问候的话语,然后便分别了。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将莫烈鳗一行人送到了码头,并吩咐手下的那些印度人将东岸人采购的货物免费送到了码头边,非常客气。而为了感谢他们的客气,莫烈鳗上校在思索了片刻后,决定将船上仓库内的六十枝崭新的备用步枪(32-丙式)、十枝手枪及若干弹药赠送给了葡萄牙人,以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帮助。 弄完这些后,东岸人便登上了“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带着货物、带着换约完成的协议,缓缓离开了果阿港,沿着印度海岸一路南下。因为季节风和洋流的关系,他们大概是无法原路返回新华夏岛了,只能先行南下东印度群岛,然后画一个大弧线返回多凡港海军基地。至于此举会不会被荷兰人发现,发现后又会产生什么困扰,就不是东岸人所能管的了。 “伏波万里”号离开之前,就已经先行在第乌岛派驻了更多的人员。他们将在葡萄牙人划定的一片土地上——当然是需要付费的,不过泊位众多,水深也足够,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了——修建商站/堡垒。建设所需的资金已经预留了一部分,不足之处葡萄牙人同意暂时帮忙垫付,建筑材料等也全部从那些婆罗门商人处购买,人员都是从他们那里雇佣,以尽可能地节省成本——要知道,就连使用机器的成本都比使用低种姓印度人的成本高很多,那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而就在东岸人走后没多久,1681年9月10日,正在锡兰岛南端加勒堡视察部队的巴尔萨泽·伯特突然接到了前来贸易的印度商人的消息,得知东岸人大概在三个月前抵达了第乌岛,并与葡萄牙总督塔沃拉进行了密谈。随后,与葡萄牙人关系素来不睦的阿拉伯商人发现东岸人开始大肆招募人员、采购建筑材料、兴建城堡,似有在第乌岛久居之意,因此便趁着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机会,途径加勒堡时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方面。 这些告密的商人,基本都是不满葡萄牙人在拉杰普特地区所作所为的摩尔人,不过与宗教相对宽容地荷兰人关系倒还不错,生意也是做得飞起。相应的,荷兰人与他们很多时候都会互相分享情报,这不,东岸人抵达第乌岛并开始大兴土木的事情很快便被他们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当然了,就算这会他们没有巴巴地前来告密,这种事情其实也瞒不了多久,荷兰人顶多是稍晚几个月得到消息罢了,影响不大。 而巴尔萨泽·伯特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葡萄牙人对锡兰岛丢失之事的报复!因为在最近的时候,素来好战的巴尔萨泽·伯特刚刚纠集了一支规模相当不小的陆军,通过海路攻打了被英国人控制的亭可马里港。 在这场战斗中,英国东印度公司、葡属果阿殖民地(他们也派船派人助战了)以及与他们合作的土人王国是一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德意志雇佣军及从属于他们的众多马来土兵是一方。战斗的结果与如今各方的形势是相称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方大获全胜,。。。。。。 第四十八章 自己人的出路 裴氏脸色嫣红,秀发稍稍有些凌乱。骆全灌恍若未见,直接躬身行礼,道:“拜见灵武郡王。” “京兆府,越来越不像话了啊。”邵树德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插手京兆府政务,让你们自己玩,可不是想给自己添堵的。” 如此跋扈的话,在骆全灌听来就是理所当然。 “回灵武郡王,政事归南衙,禁军归北衙。军容使给南衙留了面子,不想做得太难看。这孙揆也是个强项的,昔年泾师之乱,侥幸立有微功,自此便有些跋扈。若灵武郡王不满意,便将他换了。”骆全灌低眉顺眼地说道。 换京兆尹这种大官,当然要南衙出面。从制度上来说,北司枢密使只掌兵,虽说杨复恭、田令孜都曾经插手政务,甚至是关键的钱粮之事,但西门重遂没那么跋扈,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给面子的,不会做得那么难看。 但他们可以施加压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当年郊祭之事,为了穿不穿宰相朝服的事情,他们就重拳出击。搞不了宰相,抓一些下级官吏,日夜拷打,谁受得了? “先劝一劝孙揆,若他不听,便换人吧。将孙揆打发到昭州任刺史。”邵树德说道:“不过这样还不够稳妥。” “灵武郡王欲何为?”骆全灌问道。 他就是来解决事情的,邵树德没有对孙揆喊打喊杀,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朝廷的尊严,有时候就是被这么一件两件事给消磨掉的。将孙揆远贬,场面上稍微过得去一些,算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方案。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令,换人。其余佐贰官员我不动,你们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手指轻敲胡床扶手,道。 从去年收卷子开始,他的势力悄然深入京兆府。动作不是很大,每年零敲碎打一点。安插上的官员,平时可以听朝廷的,但到底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有数。 国朝制度,畿县有令一人,正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上;尉二人,正九品下。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只换县令,已经够意思了——武功县的一名县尉,也是去年行卷的新科进士。 这三个县,都在通往河湟的渭水道上,他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后这三个县的十五名流官,都要慢慢换成自己人。 武功县往西,还要经过凤翔府的扶风、岐山,陇州的汧阳、汧源,秦州的清水、上邽、伏羌,渭州的陇西、襄武、渭源,临州的狄道,然后路分南北,北线经兰州至鄯州,南路经河州至廓州。 “云阳令年老致仕,调昭应令接替,同官令调任昭应令。渭南令,今年我要安排个人。”邵树德又道。 李劭过世,追赠霍国公,按制其子弟是有荫补名额的,就着落在此处了。 骆全灌自然连连应是。 反正头大的是南衙朝官。这么多官员的仕途调任、升迁、贬谪体系被军头蛮子强行插手打乱,你们自己内部去吵吧。实在不行,到外镇去当官,比如岭南西道,陪陪孙揆。 渭南县再往东,就是华州、虢州、陕州,直抵河南府。华州南下,可至商州,路再一分为二,一路向东至邓州,一路向南至均州。 “还有一事。”邵树德想了想,道:“每年科考只取三十人,是不是少了?” 这个“三十人”指的是进士,但即便算上其他诸科,数目也不多,以至于竞争极为惨烈。 在国朝早些时候,一年甚至只取十余进士,实在过分,以至于官位被荫补官之类大量占据。真正进士出身的官员,大概只占一成多,两成不到,虽然他们前途非常远大,一般都身居高位。 “这……”骆全灌有些意味不明,灵武郡王这是要做甚?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事实上这是他临时起意,想让朝廷“扩招”。 考进士的资格,一般有三大来源。其一是国学体系下的生徒,即国子监“中央六学”(东、西二都都有,但洛阳的已废)、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的学生,多为权贵门阀子弟;其二是各州县经学学生,但也不是人人能考,有名额,需要选拔。这两类统称为“官学”生徒。 还有第三类,即非官学学生。需要测验学力,通过县级考试,由县尉举荐,到州里参加第二次考试,合格者持“解状”入京。 邵树德治下各镇,砸了不少钱办州县经学,学生爆满,甚至是国朝规定数目的两倍以上,他需要给这些学生一个出路。 三十个进士名额,外加明算、名经之类的杂科,太少了,不够! 河西、陇右很多蕃人部落酋豪子弟,被他好说歹说弄入官学,学成后不能做官,纳入体制管理,这怎么行? “今年录五十个进士吧,以后每年慢慢加。”邵树德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没到自己治下官学学生的考学高峰期,于是定下了五十这个数字。 五十人,他当然要插手,十个名额留给给自己行卷的外地士子,十个给朔方、陇右、河西、渭北、华州、泾原、邠宁、金商八镇官学学生,至于具体给谁,他不管,八镇学生自己竞争,反正水平都不会太差。 再留五个给凤翔、山南西道、山南东道、陕虢、龙剑、唐邓随六镇官学学子——如果还没荒废的话。 其他名额,给朝堂大佬们自己玩。 他不想做得太过分,把朝廷这块牌子弄砸了,那样好处可就少太多了。 地盘越来越大,百姓越来越多,对政务人才的饥渴始终得不到满足。让自己治下的官学学生们多条出路,到长安见识见识,开阔下眼界,多些感悟,总比学成后就在本乡本土干到死要强。 邵树德选拔人才有个偏好,那就是一定要有全局视野。没出过远门,没有在外游学经历,没在不同风土人情、不同地域文化的各州生活过的,一般都受不到他的青睐,除非才能异常出众。 他现在有几个倚重的心腹。 卢怀忠,淮南人,南方经历有,西北经历也有,还驻守过河陇、兴元,经验丰富。 陈诚,淮南人,到长安考过学,在昭义镇幕府当过中下级僚佐,见识丰富。 宋乐,河东人,年轻时游学各地,后来到长安考学,不中,又投入丘维道门下,一起到丰州当监军,随后在征李国昌父子的过程中与邵树德结识。 李延龄,丰州人,早年到朔方、泾原等地防秋,后来跟着邵树德入河东打仗,这些年转官各地,为人圆滑,有情商。 任遇吉,少年时随父流放丰州,本河北人,有河北、关北、河东、关中的征战、做官经历。 赵光逢,京兆府人,早年生活经历比较单一,一直在关中。但这些年跟着他跑动跑西,见识自然不一般。 李唐宾,河南人,这位几乎是南北方都转战了一个遍,阅历不是一般地丰富。 这几个都是他最信任文武官将,所谓核心圈子的主要成员。他们的眼光、见识,自然比大半辈子都在本乡本土的人强多了。 邵树德起家的五十人里,其实还有不少是被流放到丰州的犯人后裔。全国各地的文化、思想在这里碰撞,使得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比较丰富,不会囿于单一的角度。 “灵武郡王既有意增录进士员额,消息传出后,定为天下士子称颂。”骆全灌拍了一个马屁,笑道:“不知道多少考了十余年不中的士子要喜极而泣了,可尽收人心矣。” 邵树德笑了笑,又问道:“授董昌越王之事定下了吧?” “定下了。天使已经出发。” “越王府官署的规制如何?”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国朝的亲王封爵制度,玄宗朝是一条分界线,前后政策迥异。 贞观十一年,太宗决定封建。 共封了荆州都督荆王元景、梁州都督汉王元昌、徐州都督徐王元礼、潞州都督韩王元嘉、遂州都督彭王元则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世袭”。 但大臣们激烈反对,只实行了两年,便取消了世袭,但诸王外刺制度还继续施行着,只不过需要迁转,同时不能世袭了。 玄宗继位后,废了此项制度,他将诸王全部软禁在长安,只遥领刺史。软禁之地当时叫“十王宅”,现在叫“十五王宅”,北司有个职务就叫“十五王宅使”,负责监视诸王。 封建那会,亲王官署编制看得可真叫人眼馋,亲王府下辖亲事府、帐内府、亲王国三个机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亲王府有傅、友、文学、祭酒、长史、司马、主簿之类的官员。 三大下属机构中,亲事府有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亲事三百三十三人,共369人。 帐内府品秩如亲事府,人数稍多,有667人。 亲王国,有令、大农、尉、丞、录事等官职。其中,国令、大农掌“通判国司事”,国尉掌“判国司事”,国丞掌“付事勾稽,省署钞目,监印,给纸笔事”。 联系上亲事府、帐内府的典军、统军、护军、别将、校尉及亲王府直辖的仓、兵、铠诸曹参军事,好家伙,编制齐全,又掌军又管民,还能调动州县兵,一开始还是世袭,妥妥封建。 但玄宗是经历过政变的,他收权了…… 被收权的诸王日子都不好过,有人甚至连王府都没有,处于被监视状态,和之前完全是两码事。 “回灵武郡王,朝议之后,董昌封越王,亲王府有傅一人,从三品;长史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咨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友一人,从五品下;掾一人,正六品上;属一人,正六品上;主簿一人,从六品上;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骆全灌一口气说了不少有品级的官位。 “还有亲事府掌仪卫事,帐内府领陪从事。”骆全灌继续说道。 “没了?”邵树德问道。 “没了。”骆全灌低头答道。 邵树德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和郡王没有本质的差别!也就是官位多了,仪仗亲随更多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府就长史、司马、掾、主簿之类,全由幕府官员兼着,他们的工作重心还是幕府,这些兼官根本不看重,因为没有多大意义。 这又不是封建,连封土都没有,王府官职可有可无,还不如幕职实权在握。 挥手让骆全灌离开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索。 “大王。”裴贞一缓缓靠到他怀里,轻声道:“妾觉得,朝臣所定越王府之规制是合适的。若现时便封土建制,则天下立马分崩离析,于王之大计不利。” “你这妇人,不想还有这番见识。”邵树德托起她的下颌,笑道:“也罢,底线都是一步步突破的。先看看天下反应也好,董昌当了这个出头椽子,希望他撑得住。” 第四十九章 中条山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中校在果阿港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期间,他参观了一些葡萄牙人的设施。为了表示友好,他代表东岸政府向果阿王家医院捐赠了一批药品。这家果阿城规模最大,同时也是最先进的医院,能够收治为数不少的病人,但说实话水平只能说很差。差劲到什么程度呢,其实举个例子就明白了。 这家医院最主要的一位医生就是印度人,包括塔沃拉总督和许多贵族、教士、大商人在内的上层社会都对他非常相信,他治疗发烧的主要方式就是用胡椒将病人的头包起来,而不是如传统西医一样,用沥滤器个人大量放血,直到病人痊愈为止。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放血。而且,这位医生还自己进行了创新,从乡下的印度教拜神者那里学会了给放完血的病人开处方喝牛尿,一次一杯,一天三杯,据说病人喝完后气色恢复得都很不错。 或许这种荒唐的疾病治疗方式在东岸人看来有些难以接受,但不要抱怨,这位印度医生已经是果阿王家医院水平最高的医者了。因为此时的西医对印度各类常见疾病的无能为力,因此是从葡萄牙来到这里的欧洲医生,也必须先让这些印度人学习临床经验。否则的话,如果他们依据欧洲的方式着手为病人看病的话,那么可能治死得患者比治愈的还要更多,虽然印度医生治疗下病人的死亡率同样惊人地高。 莫烈鳗派人捐赠的这些药品,说实话多半要被那位只会一些粗浅医术(或者说江湖骗术?)的果阿王家医院的主治医生糟蹋了,因为他看起来对那些药品完全不了解,更别说如何使用了。不然也无所谓了,他赠送这批药品主要是为了双方之间的友谊考虑,反正送到了就行,怎么使用是印度人的事。 去完医院后,莫烈鳗上校又在葡萄牙人的陪伴下,来到了他们的军营,并再次参观了一下葡萄牙军人的“表演”。 这些满脸不情不愿的士兵被从海外召集了回来。他们之前还乘坐小型战船(印度商船改装)在近海打击“海盗”,检查来往船只的“违禁品”呢,结果突然就接到命令,于是只能怏怏不乐地返回了果阿。 这些士兵表演的项目主要是队列式和射击。队列式的话只能说走得一般般,当然这不是按照东岸人的标准来的,莫烈鳗上校见过比他们还差的部队,这支直属于果阿总督指挥的部队走成这副模样,已经算是平均水平了。 而与队列式相比,他们的射击技术可就极为糟糕了,让人看不过眼,就连站在一旁陪同的塔沃拉总督都觉得尴尬,因为让未来的盟友看到了自家军队差劲的一面,总不是什么好事。 “训练得少了,士兵们普遍对流程不是太熟悉,只有一些来自葡萄牙的老兵或富裕的印葡人士兵可以做到熟练射击,但那些黑人士兵的水平就不敢恭维了,实在是太差劲了。”莫烈鳗虽然是海军军官,对陆军不是特别熟悉,但看了后也是直摇头,脑海中也放弃了对葡萄牙军人战斗力的最后一丝幻想。同时,他也对葡萄牙人僵化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都这个操行了,为何不去德意志地区招募那些苦哈哈的雇佣兵呢?要知道,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荷兰人,都大肆使用这些廉价的炮灰般的士兵,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第一选择都是用本国人,再次也得是天主教徒,否则宁可用殖民地的黑人士兵,就像果阿的这些葡萄牙殖民军队一样。 “如果今后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的话,靠这些葡萄牙士兵,或许守守城可以,但野战的话悬得很啊,搞不好就被人一战击溃了。这么看来,这么多年来葡萄牙人在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锡兰岛、东印度群岛、斯瓦西里海岸乃至霍尔木兹岛的失败,也不是偶然的,他们的体制确实是太落后了,以至于连殖民地士兵的训练都做不好。看来以后第乌岛若是有事的话,绝对不能对他们报以太大的期望,这一点回去后一定要着重向上反应。”在前往军营食堂的路上,莫烈鳗上校默默想着。 因为莫烈鳗上校的坚持,今天的午餐就安排大伙在军营内享用。果阿的军营可没有军官餐厅,所有人都在一个与厨房连通着的潮湿闷热的棚子内吃饭。因为距离遥远和气候物产的因素,来自地中海的三大食物——面包、油和葡萄酒——以及肉的价格十分昂贵,因此绝大部分普通士兵就如同本地的印度人那样用右手抓米饭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印度人那样。 当然了,莫烈鳗这几天了解到,这些士兵们被同化的方面显然不止这一点。他们学果阿人用罐子喝水,可以不让水沾到嘴;他们学当地人咀嚼蒟酱叶,用“甜紫檀”擦身体,喝由棕榈树提取、酿制的烈酒,经常洗澡。可以说,他们是学习并接受了印度异教徒的一切,很多习俗甚至已经在军中流行了很长时间了,让神父们忧心忡忡。 “完全印度化了的葡萄牙社区与城市,成立几乎全是白人、印葡人、婆罗门和刹帝利,乡下则为印度人统治者,顶多对他们的葡萄牙主子表示一定程度的恭顺罢了,但在面对低种姓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毫无疑问的老爷。奇特的社会、孱弱的军队、混乱的意识形态以及富饶无比的城市,好吧,我们就是在跟这样一群人合作啊。希望以后能够一切顺利吧,印度人总是喜欢给人‘惊喜’,至少他们的军队里纯血印度人还是极少数,我能为此稍稍感到欣慰一些吗?”莫烈鳗一边吃着特别为他准备的烤肉、面包、干酪、黄油以及葡萄酒,一边默默思考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年没一鼓作气付出些代价打破果阿真是个重大的失策,现在他们的锐气也渐渐失去了,果阿的葡萄牙人又引入了我们的势力,他们是再也没机会了。” 结束了令人感到尴尬无比的军营参观之后,众人再度回到了果阿城内的总督府。在这里,双方最后交换了一些文件,互致了一些问候的话语,然后便分别了。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将莫烈鳗一行人送到了码头,并吩咐手下的那些印度人将东岸人采购的货物免费送到了码头边,非常客气。而为了感谢他们的客气,莫烈鳗上校在思索了片刻后,决定将船上仓库内的六十枝崭新的备用步枪(32-丙式)、十枝手枪及若干弹药赠送给了葡萄牙人,以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帮助。 弄完这些后,东岸人便登上了“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带着货物、带着换约完成的协议,缓缓离开了果阿港,沿着印度海岸一路南下。因为季节风和洋流的关系,他们大概是无法原路返回新华夏岛了,只能先行南下东印度群岛,然后画一个大弧线返回多凡港海军基地。至于此举会不会被荷兰人发现,发现后又会产生什么困扰,就不是东岸人所能管的了。 “伏波万里”号离开之前,就已经先行在第乌岛派驻了更多的人员。他们将在葡萄牙人划定的一片土地上——当然是需要付费的,不过泊位众多,水深也足够,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了——修建商站/堡垒。建设所需的资金已经预留了一部分,不足之处葡萄牙人同意暂时帮忙垫付,建筑材料等也全部从那些婆罗门商人处购买,人员都是从他们那里雇佣,以尽可能地节省成本——要知道,就连使用机器的成本都比使用低种姓印度人的成本高很多,那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就在东岸人走后没多久,1681年9月10日,正在锡兰岛南端加勒堡视察部队的巴尔萨泽·伯特突然接到了前来贸易的印度商人的消息,得知东岸人大概在三个月前抵达了第乌岛,并与葡萄牙总督塔沃拉进行了密谈。随后,与葡萄牙人关系素来不睦的阿拉伯商人发现东岸人开始大肆招募人员、采购建筑材料、兴建城堡,似有在第乌岛久居之意,因此便趁着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机会,途径加勒堡时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方面。 这些告密的商人,基本都是不满葡萄牙人在拉杰普特地区所作所为的摩尔人,不过与宗教相对宽容地荷兰人关系倒还不错,生意也是做得飞起。相应的,荷兰人与他们很多时候都会互相分享情报,这不,东岸人抵达第乌岛并开始大兴土木的事情很快便被他们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当然了,就算这会他们没有巴巴地前来告密,这种事情其实也瞒不了多久,荷兰人顶多是稍晚几个月得到消息罢了,影响不大。 而巴尔萨泽·伯特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葡萄牙人对锡兰岛丢失之事的报复!因为在最近的时候,素来好战的巴尔萨泽·伯特刚刚纠集了一支规模相当不小的陆军,通过海路攻打了被英国人控制的亭可马里港。 第五十章 肥肉 在国朝,素来有个传统,即“功成做乐,治定制礼”。 礼制,是统治的基础之一,上到朝廷,下到藩镇,莫不如此。 尤其是北朝以来,家族政治在大唐渐渐开始消亡,礼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二月二社祭,朝廷要进行太社之祭。这一天,圣人的称呼变成了“皇帝”,在太社神座前的祝版上提署名问题,昭示他与天地鬼神的关系。 而在地方上,承平多年的河中府,同样年年祭祀不断。 社祭与日月、五星并为大祀,牲用太牢,即牛、羊、猪,乐奏黄钟大吕,比天子所用少“二成”。 王重盈出人意料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整套祭祀程序。 他的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一样。 军府衙将、幕府僚佐、州县官员、大族耆老尽皆到场,一同参加仪式。至于他们的心思有几分在祭祀上,又有几分在暗中联络,那就只有后土才知道了。 下了社坛之后,王重盈的身体晃了晃,亲兵立刻上前搀扶。 他一把推开了亲兵,倔强地站在风中,看着群山与黄河,右手微微握拳,复又松开。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在大河以西,有一个人,他起于微末,年富力强,充满了野心,对王氏所据有的富饶的河中垂涎不已。 他一心一意要在河中取得立足点,就像当年的西魏、后周一样。 他与宇文黑獭很像,从灵夏发迹,统领胡汉,要做那不臣之事。 后周之势将成,北齐何在? 王重盈叹了口气。 若今世再有北齐,多半不会败于邵氏的这个新后周,可惜没有。 河中,首当其冲啊! 王重盈转过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衙军左厢兵马使张汉瑜、右厢兵马使刘训,这是王氏赖以倚重的大将。 王家五房子孙都来了。 侄男王珂还是那副样子,已经是行军司马了,但还是没有上位者的自觉。 侄男王璘、王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也不知道昨晚干了什么,让人很是窝火。 息子王瑶亦在,王重盈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下片刻。 义子王殷(蒋殷)站在王珂身旁,神情肃穆。 这帮子弟,唉,几乎就没成器的! 地方大族也来了,裴氏、薛氏、封氏族老。 这帮人,都是老滑头。 尤其是裴氏,已经大大得罪了。封氏与灵夏邵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薛氏,看不出倾向,明哲保身,对王氏没有多亲近。 风雨欲来啊!王重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重重咳嗽了两声,亲随连忙上前搀扶。 王瑶小心翼翼地避开老父的目光,又悄悄瞄了瞄几个兄弟。 虫儿性子软绵绵的,娶了李氏为妻之后,稍稍有些振作,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璘是重简伯父之子,王珂的亲生兄长,不过关系极差,对这个曾经的弟弟充满了嫉恨。 王瓒是重荣叔父又一个养子,王珂义理上的弟弟,重章伯父之子,与王珂的关系也不好。 王殷,呵呵,不要脸! 其母本为河中府市人妻,因貌美被父亲纳入房中,此人便改本姓蒋为王,做了父亲养子,但一直没录入宗谱,不知道怎么有脸站在这里的。 如今还攀附上了王珂,真是恬不知耻!早晚要你好看! 祭祀完毕后,众人散罢。 因为是在府城,王瑶不便过于招摇。他与幕府将佐的联络,一直都是通过生面孔心腹私下里进行。老父还没死呢,多年积威之下,他不敢太过造次。 到家中探视了一下老父,又与母亲说了会话后,王瑶吃罢午饭,便被赶回了绛州。 “简直不把我当王家人了!”王瑶气急败坏地回了绛州理所正平县,先狠狠地蹂躏了一把姬妾,这才大喘着气,靠在床上想事情。 绛、陕、蒲三州,素来比邻。垣、安邑、夏这几个县的隶属权,更是在三州之间变来变去,相互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 巢乱之后,三州之间划定地盘,按元和三年旧制,绛州得九县、陕州有八县、蒲州亦辖八县。但按人口来说,还是蒲州最多,几有六十万人,即便放到河北,都是大郡。 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如今各只有二十万出头,实力不足鼎盛时的一半。 二十万人口,养万余外镇军当然是够的,但绛州还编练了很多州县兵、团结兵,以对抗李罕之,故多年来一直靠河中府协饷。王瑶又是个爱排场,穷奢极欲之辈,花钱大手大脚,给手下赏赐时也非常大方,故钱粮方面离了河中府还真的不行。 “如果战事早一点结束,绛州积存的钱帛倒也够搏一搏了。若拖得时间长了,赏赐就不够发了。”王瑶内心烦躁,恨不得拉过小妾再战一场。 河中府是块大肥肉啊,一定要吃下! …… 代北大地上,万马奔腾,箭矢如雨。 李克用一马当先,冲进了神堆栅之中。 戍守此地的幽州、大同联军万余人已经全部溃散,河东军士正在追亡逐北,大杀特杀。 数日前的桑干镇之战,正开开心心南下掏李克用老巢的赫连铎突遇河东军主力五万步骑,一下子被打懵了,从草原上呼朋唤友拉过来的七万骑兵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克用趁势追击,神堆栅之战,大同、幽州联军再败,被俘斩万余。 如今溃兵尽数逃往云州,不过李克用已遣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率万余兵马先期抵达后方截击,不知道最终能逃走多少人。 至于赫连铎为何会南下,又为何会遇到李克用的主力,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帅,先锋斩斫使李存孝遣人来报,贼军云州留守高文集弃城而逃,西奔胜州。”盖寓一溜小跑走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酡红之色,显然十分兴奋。 李克用稳了稳心神,声音平静地问道:“可有俘斩缴获?” “俘虏数千老弱,牲畜、粮食没多少。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这么多人,早吃光了。”盖寓状似不满地骂了声,但仔细观察他表情的话,其实还是十分兴奋的。 赫连铎早就打不过河东了,之所以苟延残喘,主要还是靠着云州这座大城。 但他太作死。 之前就已经在草原上募集过人手了,那次“引黠嘎斯、回鹘八万骑”,结果被河东军大破。 这次又拉来七万骑,再败。 秋天准备的粮草几乎全被人吃马嚼一扫而空,又怎么可能还有剩余? 七八万骑兵,便是邵树德也不敢这么养啊,这败家子! “七八万骑兵,如果打仗靠人多就有用,那我早给王镕、李匡威认输了。”李克用终于不再压抑心情,大笑道:“我征战各方,哪次不是以少打多?便是当年朝廷围剿我,呃……” 盖寓尴尬地笑了笑。 那次朝廷人多,把大伙赶到草原上避风头去了。幽州军出动了万把人,打败了你的两万沙陀兵。 “不说这个了!”李克用快步等上了寨中的望楼,眺望北方,道:“桑干镇、神堆栅两战,赫连铎溃不成军,大同又已为我所取。赫连铎失了坚城,便只能灰溜溜到草原上去,今后便挑选精骑,随意突袭,怎么都弄死他了。” 盖寓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只听到最后一句话,赞同道:“只要找到赫连铎的牧场,偷袭不难,他还能终日防着咱们?” “再准备一份厚礼,是时候联络一些老朋友了。”李克用没忘记打大同的最主要目的。 草原兵,如果只是牧民,那当然不行,战斗力很弱。国朝这么多年,即便是藩镇兵马,以少打多,从来都是暴打这些草原兵。 邵树德的夏绥军打草原,屡战屡胜。 再早些年,幽州镇大破奚人、契丹。 振武军击溃回鹘乌介可汗。 再就是朝廷官军欺负李克用家的沙陀兵…… 职业武人和终日干农活的草原牧民之间,本来就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草原兵吃苦耐劳,要求低,也有一定的基础,如果给他们供应钱粮,从繁重的生计劳作中解脱出来,按中国之法训练,配上良好的装备,那战斗力会大幅度增加。 邵树德手下那么多羌胡兵,其战斗力与他们的草原同族之间,早就不在一个层次了。 草原蕃兵和中原蕃兵,完全就是两种人。 李克用家出身草原,当然谙熟此道。 “康君立那边怎么样了?”李克用像个猴急的顽猴一样,又噔噔蹬下了望楼,翻身上马,道:“速速料理完此间之事,留石善友守云州,咱们去蔚县。” “大帅何急耶?”盖寓跟不上李克用的节奏,几乎连滚带爬下了望楼,喘着粗气道:“那边是佯攻,一有不对,康、王二位将军就会退走。” “我要看看有没有机会攻幽州,兵贵神速,一刻都不想等。”李克用不满道:“义弟已经甩开我甚远,若夺了幽州这块肥肉,便可平起平坐。让开,别拦着。” “……”盖寓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河北那边,确实需要人接应。 康君立率步骑三万人东行,汇合邢州安金俊的兵马,与义武王处存合兵,夹攻成德王镕。 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是李家的老朋友了,世代姻亲,是最坚定的盟友。 作为朝廷安插在河北的钉子,易、定二州也一直是幽州、成德两镇的眼中钉肉中刺,相互之间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了。每次遭遇危险,河东必然出兵相救,这次攻成德,双方再度合作也不奇怪。 李匡威闻成德战起,立刻从幽州骑兵,率五万大军南下救援,同时遣万人至云州,配合赫连铎南下攻忻、代。 成德兵马众多,骑军不下五万,兼且户口繁盛、财货众多,再联兵幽州,康、王二人多半没甚机会。 正思索间,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一骑飞快奔至,下马禀报道:“幽州传来消息,李匡筹起兵造反,占据幽州,自称卢龙留后。” 李克用、盖寓:“……” 李匡筹是李匡威的亲弟弟,两人关系一直很密切。但去年李匡威发兵南下救成德的时候,出征前的家宴之上,喝了几两小酒,就把弟弟的妻子张氏给睡了。 李匡筹选择原谅兄长,而妻子貌美,也舍不得杀了,同样原谅了妻子。 但如今看来,他并没有释怀,之前一直隐忍着,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趁他哥哥带兵援助王镕,直接兵变了。 这都是什么奇葩事情! 第五十一章 准备开干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台湾岛也应永远归于和平,任何企图破坏台湾岛和平的人都会受到台湾银行乃至东岸殖民政府的大力打击。双方之前签署的以中部分水岭为界的协定,是神圣的、庄严的,具有严肃法律效力的,严禁任何人私自破坏。 随后,他又与这位粮食批发商商谈了续签三年粮食采购合同的问题,对方满口答应,并表示随时可以签约。韩银对此很是满意,因为原本的合同密集到期的缘故,这几天他与其他几位批发商也商谈了一系列的合同,重申了台湾银行对南洋粮食的巨大需求,使得一众专门经营粮食生意的东印度公司代理人们非常满意。而这些,无疑会极大增加亚洲本地贸易派在东印度公司内部的话语权,使其慢慢堕入东岸人主导的远东贸易的彀中。 结束了这边的拜访之后,韩银在别墅里用了午餐,然后才带着两名随从返回了市场。这个时候,确实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染色布被人买走了,不过价格却不高,只能说稍稍补回些损失。与此同时,他也很感叹,随着东方贸易的盛行,这台湾岛确实越来越富裕了,即便是那些村社的体面人,如今都能轻易拿出个几块银元买东西,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而如果是那些信了教的人,哪怕是印度人、马来人,因为职位或权力的关系,消费能力也是相当可观。 第五十二章 死 大顺四年三月二十一,邵树德带着妻妾家人北渡洛水,过同州不入,向东直行,抵达朝邑县之长春宫,继续等待消息。 长春宫,宇文护所建,隋文帝增筑,占地三百余亩。 此宫东临大河,登高可以远望太华、中条二山,俯视黄、洛、渭三河,花木茂盛,四时如春,故得名。 之前已经荒废,任遇吉到任后,立刻征发民夫修缮诸行宫,长春宫便是其一,现在成了邵树德一大家子的临时住所。 灵夏圣人,到哪里都住行宫,这排场一时半会是下不去了。 行宫之内,幕府诸僚佐已经赶来了大半,专门分发了部分房间给他们办公。 陈诚、赵光逢两人忙得脚不沾地,驱使官、小使进进出出,一份份牒文、一封封信件、一摞摞命令书,如雪片般飞往各处。 节度掌书记卢嗣业现在也有了个副手,杜让能之子杜光乂。 杜让能一直宣称长子光义不出仕,在家读书,守着家业。但这话听听就行了,那是因为没有找到值得出仕的地方,现在让他儿子给卢嗣业当副手,工作就是枯燥的草拟各类文件,你看他不是干得挺欢的吗?一点不嫌累。 “诸位官人,到用膳时间了。”有侍女过来延请众人用饭。 房间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卢嗣业当先起身,道:“先用饭吧。”说罢,便走了。 此人沉默寡言,如非必要,一般不说话。手底下如今也管着一些人了,几乎就是一个机要秘书室,整体工作气氛较为沉闷,但效率很高。 杜光乂第二个离开。 见他俩都走了,其他文吏依次出门。 膳厅就在行宫内,跟在大帅身边,伙食自然不会差。 “叔父。”半道碰上了叔父杜弘徽,杜光乂连忙行礼。 “侄男来幕府也有旬日了,可做得惯?”杜弘徽是邵树德诸子女的授业师长,自然要跟着到行宫来。 “无非就是笔墨功夫。侄儿的字,叔父还不知道吗?”杜光乂笑道。 “还是这副德行。”杜弘徽笑骂道:“若兄长知道了,怕是要亲自赶来教训你。” 杜光乂脸一抽,看来以前被教训得很惨。 “后面去了河中,少言慎行,不要无意中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杜弘徽语重心长地说道:“河中户口众多,财货山积,于灵武郡王之大业甚有裨益。此战,非常关键,每个人都卯着一股劲。不指望你立什么奇功,把手头事做好,忙而不乱,混一份太平功劳即可。杜家,你父已是河西节度使,早就非常惹人眼红了,不需要太耀眼的功绩。” “侄受教。”杜光乂躬身行礼道。 他不傻,知道杜家如今的情况。跳出了朝廷这艘快沉的船,到了另一艘扬帆起航的大船上。父亲一上来就得了河西节度使,还是灵武郡王亲自让出来的,不惹人瞩目? 弟弟杜晓在灵宝当县令,自己在幕府做文吏,叔父刚刚兼了灵武郡王傅这个官职,更是不得了——没有任何实权,但给灵武郡王的子女授业解惑,回报根本不在此时,而在将来。 二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聊着,偶尔遇到同僚,便停下来行礼寒暄。 饭厅内已有不少人。 二人相对而坐,很快便有仆婢端来饭菜:蒸饼、鱼、羊肉、时蔬。 “有鱼,莫不是黄河捕上来的?”杜光乂老毛病发作,又想调笑两句,见叔父板着脸,立刻不说话了,安心吃饭。 “叔父,王重盈能熬过这个月吗?” “食不语。”杜弘徽淡淡地说了句。 熬过这个月?或许可能,但也没几天好活了。 河中诸将,应该没人敢自立。王家在河中的根基,不可小视。别看如今子孙不成器,可一整个家族的潜在影响力是不可小觑的。 巢乱之前,户部尚书李都出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直接作乱,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巢乱平定之后,王重荣任河中节度使,王重盈任陕虢节度使,王重简任华州刺史兼潼关防御使,一门三节度,太原王氏几乎掌握了关中的门户。 王重荣死后,军中推陕虢节度使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家遗泽,还没消退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河中军士或许忠心于王家,但王家那么多人呢,到底支持哪个可就有讲究了。 有王重盈事先铺路,王珂固然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但若其他王家子弟将其击败,自称留后,军士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王家子孙的内战,交战双方注定会大放其水,不会下死手,也不会好好打。 灵武郡王若抓住这点,力挺王瑶,只要获得几场胜利,说不定河中那五万衙军就会倒戈相向,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收拾。 王瑶附庸过来后,以河中镇的富庶,恰如魏博之于宣武,自可大展拳脚。 不过灵武郡王也有可能直接占领河中,那就比较困难了。须得先让王家子孙自己打一打,消耗下河中的实力,然后上去摘桃子,还可能面临外界的干涉,智者所不取。 用完午饭后,叔侄二人分别。 杜光乂回到衙署,起草给义从军的牒文。 “牒:奉处分,西魏王罴率众拒寇,乃杖白挺,大呼而诟曰:‘老罴当道卧,獾子那得过?’敌见威勇,果自惊奔。则知猛将之名,以夺叛徒之魄……今之武力虽衰,壮心益励,临事而犹能强饭,即戎而宁欲素餐……老骥免嗟于伏枥,无令驽马争先;秋鹰既遂于下韝(gōu),勿使妖狐得便。事须差充绛州接应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是给高仁厚的。 大帅喜欢用老将啊,高仁厚怎么就得了信任?军中传闻他不会说话,目无余子,自矜自傲,居然能得一方面之职。 绛州接应使,职责是接应绛州王瑶,至于如何接应,则可“便宜行事”,懂的都懂。 高仁厚率义从军青唐都五千众抵达了平陆,归他指挥的还有天雄军五千人、阴山蕃部六千步骑,这就是一万六千人了,兵权谈不上多大,但也不可小视。 “牒:奉处分,夫藩镇之为制也,中屯锐师,外列诸戍,用备腹心之患,固凭爪牙之勤。前件官深蕴壮图,挺生勇气。姜维若在,未占雄儿;焦度相逢,应饶健物……尔其效勇夫之重闭,致危俗之安居。暂固封疆,无念及瓜之限;但逢寇孽,勉扬破竹之声。事须差充龙门关镇遏兵马使。” 这是给张彦球的。又一位老将! 振武军由张彦球带着,暂驻于韩城县,离渡口不远,随时可以出发。 龙门关,一侧是绛州,一侧是同州,国朝中关之一。本有东西二关,夹河而立,但西岸的残破废弃已久,一直到两年前才开始修缮。 龙门关东西二城同时还是渡口,即龙门渡,此处河宽八十步,渡河较为便利,自然要派人牢牢占住。 不过张彦球的这个职务可能也是暂时的。 杜光乂猜测,今后若在河中驻军,振武军屯驻于龙门县的可能性相当大,届时不知又会给什么职务。 接下来还有与长安进奏院之间的联络文书。大体是邵树德保举绛州刺史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兼河中尹,然后朝廷“欣然同意”,遣使至河中,授王瑶旌节。 当然不是现在。 这一招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放出,才能最有威力。 杜光乂是个很聪明的人,文采、书法一流,很快就处理完毕了。而他的思绪,也渐渐飘到了河中府。 …… 河东县的王家老宅之内,气氛肃穆。 十余辆满载凶器的马车从小门进入府内,外面的行人看到之后,纷纷走避。 统治河中六年的王重盈死了,这个消息早已悄然传遍全城。 节度使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下令全城戒严,大街小巷之中到处是军士,夜间根本不让出门,白天同样限制人员进出。 前几日王瑶从绛州赶回。他本人和少数亲随是入城了,但带来的千余军士全部留在城外。 这年头,有人在婚礼上杀人,自然也会有人在葬礼上杀人,不得不防。 而在河东县之外,奔马外出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 王重盈之死是大事,各方都在传递消息。 有经绛州往河阳而去的,这是给朱全忠报信。 绛州至河阳四百八十里,从州城出发,行至含口之后逾王屋山,可至陕州垣县(今垣曲)。出垣县,进入河南府王屋县境内,然后经齐子岭(汉箕关)、轵(zhǐ)关、孟州济源县,可通往洛、郑等地。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轵关道,秦出兵山东的重要路线,很不好走,且关隘全在汴军手里。 有经慈、隰前往太原的,这是给李克用报信。 这是当年邵大帅迎接李侃入晋阳走过的路线。这条路上同样关隘众多,山势崎岖,其中有洪谷者,十余年前李克用在此大败曹翔。 当然也有经蒲津关至同州的,这是给邵树德报信。 蒲津关三城守御严密,浮桥差点关闭。每个过路的行人、商旅都要被严加搜查,形势十分紧张。 莫不是王重盈尸骨未寒,各方就要将此作为战场? 第五十三章 叔叔、表哥、岳父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台湾岛也应永远归于和平,任何企图破坏台湾岛和平的人都会受到台湾银行乃至东岸殖民政府的大力打击。双方之前签署的以中部分水岭为界的协定,是神圣的、庄严的,具有严肃法律效力的,严禁任何人私自破坏。 随后,他又与这位粮食批发商商谈了续签三年粮食采购合同的问题,对方满口答应,并表示随时可以签约。韩银对此很是满意,因为原本的合同密集到期的缘故,这几天他与其他几位批发商也商谈了一系列的合同,重申了台湾银行对南洋粮食的巨大需求,使得一众专门经营粮食生意的东印度公司代理人们非常满意。而这些,无疑会极大增加亚洲本地贸易派在东印度公司内部的话语权,使其慢慢堕入东岸人主导的远东贸易的彀中。 结束了这边的拜访之后,韩银在别墅里用了午餐,然后才带着两名随从返回了市场。这个时候,确实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染色布被人买走了,不过价格却不高,只能说稍稍补回些损失。与此同时,他也很感叹,随着东方贸易的盛行,这台湾岛确实越来越富裕了,即便是那些村社的体面人,如今都能轻易拿出个几块银元买东西,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而如果是那些信了教的人,哪怕是印度人、马来人,因为职位或权力的关系,消费能力也是相当可观。 “这台湾岛的果子是越来越成熟了,不但有着一些基础、简单的工业设施,这人也是富裕了不少。这就难怪郑氏对这里有些垂涎了,哼哼,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台湾这么大个岛屿,是你郑经能吃下的吗?也不怕噎着自己!”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交易市场,韩银默默想着:“要摘这果子,怎么也轮不到你们郑家啊!你们还是先理清这陆地上的乱局吧,可别叫人一个不小心,端了老巢,那可真就成丧家之犬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价值。” 第五十四章 关起门来 “高仁厚一介降人,也懂打仗?”臧都保骑在马上,走一路骂一路。 骂着骂着,骑不了马了,得下来走路。 不是马力不足,作为军使,按制他可以带十匹以上的马,随便换着骑。 实在是路不好走,王屋山哪,哪有什么好路。李罕之先后镇河阳、泽潞,自己不会经营,把地盘搞得一团糟,于是向西扩张,但又没那个实力一口吞下河中,那就只能烧杀抢掠了。久而久之,这路也就没人修了,坑坑洼洼,实在难行。 “军使,那边就是垣县了。”路上听了一箩筐的废话,牛礼也有些不耐,只见他指着远处一座破败的县城,说道。 臧都保放眼望去。那哪是县城啊,说是个土堆还差不多。城里一共百余户人家,四周乡野之间散居着多少人不好说,但应该没多少的。 这个县,就和它东面数十里的河南府王屋县一样,破破败败,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这口锅,还是得结结实实扣在李罕之、孙儒二人头上,人基本上是被他们搞没的。 现如今,垣县名义上归李璠管,王屋县名义上归张全义管,但事实上谁都不管。这两个县,几乎就是夏、汴这两大军政集团中间的缓冲地,双方各派了少量兵马戍守县城,也就意思意思,真要被人打过来,怕不是得一哄而散。 “垣县,实际上就是块飞地啊。”臧都保对残破的县城有些失望,道:“钱粮器械兵员,还是从绛州走更方便。” “绛州马上就是咱们的了。”牛礼说道。 臧都保一惊:“绛州乃王瑶根本之地,他如何会给?” “将朱全忠堵在外边,再赶跑李克用,王瑶还能怎样?”牛礼说道:“之前咱们都猜错了,大帅的心思,委实难测。” 臧都保回首看着跟在天雄军后方那汹涌的人潮,久久无语。 整整两千户青唐吐蕃部众,跟着天雄军绕道绛州,进抵垣县。后面还会有更多,这是想把垣、王屋这两片白地填满,让户口充实起来,然后一路东进,攻齐子岭、轵关,杀入河阳,开辟又一个战场。 傍晚时分,天雄军大队抵达垣县。 县城内仅存的百姓门窗紧闭,忧心不已。两百余名陕虢军士战战兢兢,欲言又止。 就着天边的晚霞,他们看到数不清的辫发吐蕃人拉着马车,扛着藏矛,赶着牛羊而来。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蛮人入寇呢。但谁又知道,为了让这些吐蕃人过来,驻守青唐的丰安军钱守素部、天德军蔡松阳部还联手游牧的杨、梁、罗、拓跋等部落,狠狠镇压了一下有些骚动的吐蕃人。 你想让他们来,他们还不愿意来呢! 到了最后,东行的这七千户基本都是诸部头人看不顺眼,或早就想清理的有野心之辈,正好应付差事,一股脑儿发到中原,并在心里默认这些人已经死了。 “罗县令,稍安勿躁。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给这些吐蕃人编户。忙不过来不要急,慢慢来,今后咱们不走了。垣县好好整饬一番,那么大片的荒地,抓紧清理一下,秋天多少能有点收成。”臧都保看着面前官袍上都有补丁的垣令,笑了,道:“大帅经常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会好起来的。” 罗县令能说什么?当然只能连连应是了。 垣县残破,百姓稀少,最近一次受兵灾,还是李罕之造的孽。县里的精壮早就被其扫得差不多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或者干脆被人吃了。 吐蕃人已经开始搭帐篷了。 他们有自己的组织结构。吐蕃帝国嘛,而且还是吐蕃本部部族,执行的不是河陇地区的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这种制度,而是“茹—东岱”制。 以部族为基,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当年起家之时,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靠着这五个万户、五十个千户,吐蕃人征服、奴役了数百万仆从部落、城镇乃至国家。 大唐鼎盛那会,打草原胡人很简单,但打吐蕃就很吃力。 组织度高,同时兼有游牧的野蛮和农耕的经济,或许是重要原因。 有点女真、蒙古那种组织结构的味道了,怪不得能深入中亚腹地,并在当地维持统治几十年之久。若不是大唐也挺能打,整不好蒙古帝国提前问世。 “不要害怕他们。”牛礼走了过来,道:“灵武郡王威震河陇,吐蕃早就四分五裂,这些部族,都是在当地受欺压的,以后都是垣县子民,好好教化他们。” “自当从命。”罗县令拱手道。 一伙吐蕃人从他身边走过,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男人手里拿着藏矛,女人拿着坛坛罐罐,还有个小孩手里抱着羊羔。 他们向天雄军使臧都保行礼后,很快点了百余骑,策马向王屋县的方向侦察而去。 而在西面的山道上,满载粮草的马车还在艰难前行。 以天雄军及附庸的吐蕃人为屏障,守住垣县、王屋这一片山区,关起门来,给邵树德料理河中事务创造条件,这便是臧都保、牛礼二人最重要的使命。 本还想与蒲军厮杀,可惜! …… “绛州为长安、同州通往太原诸道之总汇。”长春宫内,墙上挂起了一面巨大的手绘地图,朔方节度副使陈诚正在给聚集过来的铁林、经略、振武三军中高级将佐讲解。 “由绛州东北循汾水河谷,渡河经高显(今曲沃高显镇),逾蒙坑,凡一百四十里至晋州理所临汾县。需要注意的是蒙坑,极为险要,兵家之重地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在西北一带,但凡地名上带“坑”字样的,你都可以将其想象为两边是险峻高山或台塬,中间一条狭窄深邃的坑道,比如潼关的禁坑,以及陕虢那无边无际的黄土台塬之间的谷道。 蒙坑深三十丈,驿道出其中,坑中有历朝历代修建的各种堡寨,皆冠以“蒙城”之称,但其实地方不一样。这会有的已废弃,有的尚在,为晋、绛之间的险隘关隘。 “蒙坑之战,后周、北齐于此激烈争夺,诸位都是军中宿将,自知其重。”陈诚移动手里的木棍,划到了绢帛上另外一处,道:“晋州又东北,沿汾水东岸行,三十七里至高粱故城,有高粱桥,又二十三里至晋州洪洞县。又北三十五里至晋州赵城县,又北五十余里至晋州霍邑县。霍邑以前,皆一路坦途,不足守。然至霍邑,则陡然险峻,为又一重地。” 邵树德坐在陈诚侧后方,他的面前也白着一份地图。 这些年闲下来就读书,听到霍邑,脑中自动浮现起了有关之事。 “隋末丧乱,高祖起兵,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于此,义师不得进。”恰好陈诚也说起了这件事,只听他继续说道:“忽有白衣山神谒军门,指点霍山东南一小路,去城十余里,老生战败,刘弘基斩之,遂平霍邑。” 厅中武夫们听了大笑。 什么白衣山神?武人们不信,多半是靠向导指点出了一条小路,欺负宋老生的两万人马从外地赶来,不熟悉地理罢了。 不过霍邑之险和这条城墙上看不到的山间小路,大伙记住了。 “霍邑北行四十里,有长宁驿、汾水关,亦曰长宁关,此为河中府最北界。又北二十里至险地关、高壁镇、雁归驿、通济桥,山川险峻,可比拟雁门重地,故关、镇并置,驿、桥兼设。” 高壁岭,北与雀鼠谷接,扼守险要,险地关与其相邻,雄关、军镇并置,为关防重地。 隋仁寿四年,杨谅反于太原,拥众十余万,遣将“栅绝径路,屯据高壁,布阵五十里。” 现在不用当道设栅了,因为国朝设置了险地关、高壁镇这个坚固的城防设施,地属汾州灵石县,屯驻了大量河东军。 高壁镇、险地关之后,还有一些堡寨、关隘、桥梁,皆当大道,有兵戍守。要想通过雀鼠谷,那就必须一一攻克,少一个都不行。 但最重要的还是险地关、高壁镇城,这是毫无疑问的。 “都听清楚了吧?”邵树德咳嗽了下,道:“雄关漫道,一路坎坷。河东形胜之地,固非虚言。然没关系,河东乃吾兄所领,情分非同一般。” 诸将想笑,不敢笑。 “此番东进,在于谋河中。而欲占河中,先得把门关起来,咱们慢慢炮制。”邵树德说道:“王屋山、轵关道一线,我已有安排。今还要控制晋绛太原汾水道,高壁岭南之汾水关,乃重中之重。绛州接应使高仁厚已听我言,遣契苾璋领阴山蕃部悄然北上,欲奇袭晋州,能夺占多少就看他本事了。” “今还有慈隰岚石道,亦通太原,乌岭道,可通泽潞。道路甚多,然以晋州为要。诸将立刻整顿兵马,渡河之后,听令而行,不得有误!”邵树德起身,看着三军诸将,道:“此战极为关键,若有怠战者,定斩不饶。” 既然一时半会没有断绝所有河东通往河中的道路,那么就先捡最重要的来。晋州是各条道路的总汇,先攻晋州,总不会错的。 至于河中府,不急,让王家兄弟慢慢玩。 命令一下,诸将分至各军,开始整顿部伍,做战前动员。 邵树德也与妻妾们告别,带着整套班子,在铁林军的护卫下,前往韩城。 王重盈下葬之后,王瑶感觉到不对,连夜奔回绛州,秣马厉兵,准备大战。 据闻刘训曾经劝过王珂,将王瑶扣留在河中府。不过王珂性子软弱,犹豫不决。他这一犹豫,就让王瑶看出了端倪,立刻狼狈逃走,同时与王珂打起了嘴仗。 嘴仗打完,自然就要动真家伙了。 第五十五章 快快快! “王将军,这便是你给我找来的辅兵?”绛州城外,契苾璋脸色难看地说道。 契苾、庄浪、藏才、哥舒、浑、嵬才六部各一千人,本来步骑皆有,战辅各半,现在给他们配齐了马匹,辅兵也要上阵,为了保障战斗力,需要绛州方面提供辅兵。王瑶满口答应,结果等他派来了六千人,契苾璋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来了六千壮丁,懵懵懂懂,其中最多只有千人在农闲时经受过有限的军事训练,会骑马的更是只有数百,让他很是恼火。 这六千丁壮由少量州县兵带着,领头的是个叫王顺的副将,听闻是王瑶数十名义子之一,但应该不怎么受重视,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王顺心中恼火。按他以往的脾气,直接就抽刀和人干了,但契苾璋这厮六千兵马,还多是半脱产的生活相对优裕的牧民,自己手底下则是六千从地里拉来的田舍夫,最终没说什么。 “罢了,看你那副鸟样,老子生气!”契苾璋也是当过振武军节度使的人,如何不知道王顺不服,事已至此,他也不想生什么闷气,直接一甩马鞭,道:“你自领辅兵,带着粮草、器械在后面慢慢赶。” 说罢,一声招呼,六千军士便牵着战马,当先北行了——六千兵,马不过七千余匹,自然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从绛州到晋州一百四十里,一百一十里在绛州境内,可谓内线行军。契苾璋带着六千人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赶路,及至四月十五拂晓,终于出了蒙坑,而此地离晋州只有不到三十里了。 是的,晋州理所临汾县,几乎是晋州各县中最靠南边的了。 “蒙坑之险,今已越之。将来定得建言大帅,于蒙城驻兵,扼晋绛之险。”大军休憩之所,契苾璋感慨地说道。 身边围着十余将,都是当年振武军的老人。想起那一场如梦般的幻影,契苾璋总是颇为感伤。 征讨完李国昌父子之后,趁势占领振武军,得到大头兵们的支持,自封振武军留后,朝廷承认既成事实,授予旌节。 巢乱之后,李克用与朝廷讨价还价,颇不老实,于是应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之邀,与赫连铎合兵,大败李克用新募的沙陀、吐谷浑、鞑靼蕃兵。 但这也只是最后的高光了。 很快因为发不出赏赐,被振武军的大头兵们轰下台,神策将王卞上任,取代了自己。 最气人的是,当上振武军节度使后,他将很多契苾部勇士编入衙军。后来闹饷,这些契苾部勇士跟着一起反对自己,竟然已经成了大唐武夫的模样! 以前在草原上根本没军饷一说,你们怎么不闹?这才领了几年军饷,就忘了自己是“淳朴”的草原人了? 罢了,俱往矣,没意思。 契苾璋并不畏惧李克用,因为就过往战绩来说,他占有优势。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现在的实力,和执掌振武军时不可同日而语,李克用的实力也比当年强了太多太多,已经不再具备可比性。 现在关北一统,除非邵大帅英年早逝,中道崩殂,否则很难有机会崛起了。而今,也只能替他打仗,慢慢积累功劳。契苾氏永为白道川之主,世袭罔替,相当于汉人的世家,子孙后代还可出仕,若能再得个爵位,那就更稳妥了。 休息完毕,诸将离开契苾璋身侧,至各处集结军士。 远处的驿道之上,已经有行人出现了。 今日是逢十五的赶集日,晋州很多人出城采买,守御松懈。 “都这个乱世了,河中百姓竟然还安安稳稳地赶集……”契苾璋摇头失笑。 河中多少年没经历兵灾了?他弄不清楚,莫不是上百年了?也好,今日就让你们涨涨记性,知道文恬武嬉的后果。 契苾璋一声令下,军士们牵着马儿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慢跑。 道上的行人惊骇地看着他们。这些人虽然戴着璞头,但身上穿的是皮裘,手里拿着弓刀,哪来的蕃兵? 藩镇上层的争端并未传导到底层,百姓们往往是最后一批知情的。此时看到冲上驿道的数千骑兵,大部分人除了震惊,就还只是震惊。 战马掀起滚滚烟尘,数千骑人喊马嘶,攥在手里的弓梢几乎要被汗水湿透。 而晋州城门外,进出的车马络绎不绝。 不知道是哪个大户采买的数十车菜蔬,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守卒拿了好处,也懒得管,在一旁看热闹。 河中镇一府四州之地,不是朝廷的,也不是节度使的,而是他们武夫的。 外面的藩镇你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人都死球了,有意思吗?河中武夫们不想打外人,可外人也别想来打我们。河中三十七县百余万民人就是大伙的衣食来源,世世代代的好日子都指望着呢,便是王家也不敢夺了大伙的这个好处。 节度使拿大头,将军、刺史们次之,底层武夫也能混个人上人,这样多好! 王家确实不错,晓得大家的苦楚,能挠到大伙的痒处,那就继续保着王家。若王家“倒行逆施”,那说不得要换个人当节度使了。 铁打的衙军,流水的节度使,大家互相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诚如是也。 奔雷般的马蹄声从南方响起。 驿道上的行人纷纷闪避,有人甚至连马车都不要了,直接逃到了路旁。 “哪来的骑卒?”守城军士有些懵:“使君昨日才出城打猎吧?今日就回来了?” 骑兵越来越近了。 驿道上、麦田中、树林边,一股又一股冒出来,手里攥着骑弓,马鞍旁挂着刀剑、骨朵,满脸狰狞,口中大声呼喝。 “嗖!嗖!”有善射之士越众而出,骑弓连发,城门口哭喊一片。 “定是有人作乱!” “快关城门!” “使君出猎未归,不好吧?” “哪部分兄弟作乱?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 “关个屁的城门,带上家伙,咱们跟着大掠全城。” “你他妈是不是眼瞎?那是贼兵,快关城门!” 守门军士乱作一团,军官连踢带打,逼迫着他们去关城门。 不过门口太乱了,一辆满载粪水的驴车倾覆在地,顿时臭气熏天。数名军士滑倒在地,脸直接贴了上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箭矢越来越密集,眼见着来不及了,守门军士一哄而散,向城内逃去。 “轰!”关了小半的城门直接被撞开,嵬才部的骑兵一马当先,冲进了晋州城内。 大街上哭喊连天。冲进城内的骑兵抽出近战兵器,连连挥砍,将挡在身前未及逃开的人群杀散。 更有人在马上连续拈弓搭箭,专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射,使得城内一片混乱。 数百骑越过他们,快速冲到了军营附近。 千余晋州军士刚刚出营,还未及整队,直接被一冲而散,溃兵填满了小巷。 还有那许多给假归家的军士,听到消息后准备归营,一看贼兵已经入城,光骑兵就一两千,步军莫不是有万人?吓得直接脱了军服,溜回了家中。 契苾璋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来。 骑士们纷纷下马,以最快速度集结起来,冲向城内各个要点。 州府官衙有人去,打掉敌军的指挥中枢。 屯兵营所有人去,听喊杀声稀落,应没有几个人在顽抗。 另外三处城门也有人去,城外还有散骑游弋,截杀出城的信使。 “控制全城后,立刻搜罗所有能骑的马、骡、驴,什么都要,我不嫌弃。”契苾璋大声下令:“找到多少是多少,全部集中起来。” “遵命!” 契苾璋不打算在晋州停留多久。 今日奔马三十里,稍事休息一会后,马儿还有余力。如果能搜罗到部分马骡,可继续北上。先顾惜马力慢行一阵,然后再快速行军,继续向北奔袭。 沿途遇到的驿站,马匹也可以收集一下,方才聚集在城外的大量马车,已经有军士在解马套,将挽马牵走了。 兵贵神速,契苾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及至午后,城内局势已经粗粗稳定了下来。 契苾璋直接坐进了州衙。 “头人——” “喊我清道斩斫使。”契苾璋眼一瞪,怒道。 “清……” “罢了,直接说事。” “头人,俘虏了近两千晋州兵,还有许多粮草器械。” “都休息够了吧?”契苾璋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的两张胡饼,起身向外走,道:“休息够了,便随我出发。” 留一千人守城,看住俘虏,等待王顺率领的绛州辅兵前来接收。这是契苾璋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刚才清点了一下,大概已有八千匹马骡,载着五千人北行,应可以维持一定的行军速度。 粮草无需多带,直接抢就是了。反正晋州诸县猝不及防,没有坚壁清野,怎么着也够了。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须臾不可耽搁! 未时三刻,安排完诸般事宜后,契苾璋留长子契苾玄守城,自领五千骑,出北门而去。 他们沿着汾水大道行军,入夜时分抵达了洪洞县以南数里的乡野之中,彼时县城已经关门,但守御似乎并不严密。 “不打洪洞县。”刚刚在晋州补充了粮草、箭矢,契苾璋的脑子很清楚,知道如今时间最宝贵。 “留千人就地扎营,照看马匹。其余人,随我步行!”契苾璋下令道:“马需要休息,人不需要,今晚走到洪洞镇故城再休息。” “遵命!” 第五十六章 霍邑 憧憧夜色之中,四千骑兵下了马,沉默地行走着。 诚然,他们的军事技艺或许算不上多出色,面对以杀人为业的武夫时,未必能占得上风。但他们听话,服从,忍耐性强,这是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 蛮人部落,奴隶制大行其道,即便这些带出来打仗的勇士大部分已经不是奴仆,但对贵人的敬畏依然深入骨髓,世代相传。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除非他们被招募到“大唐藩镇军事学院”里跟那些极具反抗精神的武夫们交流一下,不然真的服从性超好,如果再解决组织度、装备器械、脱产训练方面的问题,那么就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可惜草原大部分时候解决不了这三个问题。 到午夜的时候,四千人抵达洪洞故城。 此处早就荒废,如今成了一个乡间集镇。赶集结束之后,一片狼藉,仅有几个人被控制住之后,全军在此休息,等待后面的留守部队带着马匹赶过来。 就为了多赶一些路,多节省一点马力,数千人做到这个地步,这吃苦耐劳的能力确实不错。 四月十六,大军继续北行。 过赵城县不入,在益昌驿抢了一些马匹和粮草。驿卒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队兵马,几乎目瞪口呆。 这让契苾璋心下大定。如今就是抢时间,动作越快,承平多年的敌人越反应不过来,己方伤亡越小。 全军在驿站休息了两个时辰,主要是马要休息。 申时,继续出发,入夜后抵达了霍邑县附近。 契苾璋分拨了部分人手,让他们走山上小路。如果贼军无备,则绕到霍邑北边。 他自领四千人在南边,抓紧时间休息,同时悄悄伐木,打制部分简易器械。 …… 入夜之后,城门关闭。 齐二郎无事可做,便在城门洞里看人赌钱。 军中赌戏,由来已久。这年头的武夫,吃喝嫖赌,动辄造反,按理来说这样的军队应该是一触即溃,根本不能打的,但世事偏偏就很离奇。 后唐庄宗年间,魏博军士皇甫晖戍贝州,因为手气太背,“夜博不胜”,把钱输光了。遂向军中同袍借钱扳本,结果借不到钱,一怒之下便造反了。 恰好当时魏博军久戍不归,先在北方与契丹人打仗,回来后居然要到贝州屯田。 屯你妈的田!老子像会种地的吗? 积怨已久的军士们纷纷响应,先推都头杨仁晸为帅,让他带着大伙打回魏州。 杨仁晸不敢,被杀。再推一人,此人也不敢,又被杀。 军士们将偏裨将校赵在礼抓来,赵在礼不敢拒绝,但要求军士们要听令而行,大伙同意。 于是集结部队,分发器械,军容整肃地杀了回去,攻占魏州。 李存勖派元行钦领军平叛,至魏州,大败而归。 李存勖极为吃惊,他的开国精兵居然打不过已被杀了几轮的魏博军士,于是派李嗣源率军平叛,结果李嗣源与赵在礼合流,也造反了…… 你能说藩镇兵不能打吗?李存勖可以把耶律阿保机的开国精兵打得屁滚尿流,儿子都被俘虏了,十万人只回去了两万,但他们偏偏被魏博乱兵打败了,简直匪夷所思。 藩镇兵,武艺个个顶呱呱的,这没的说。而就像邵树德早年遇到的河东军一样,战前闹,但上了阵以后,军纪为之一肃,没人敢闹。大伙都是亲戚朋友,凝聚力也强,旗号金鼓军阵十分熟练,厮杀技能也很出色,打胜仗的基础都在。 所以,完全就看他们想不想好好打了。一旦认真打,朱温皱眉,李克用长叹,阿保机溃逃,李存勖身死,就是这么神奇。 齐二郎在城门洞里看了半天,有些手痒,无奈囊中羞涩,无钱参与赌局。正急得跟猴子似的,城楼上突然有人喊道:“北面有溃兵过来。” “哪来的溃兵?”齐二郎是队正,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破口大骂:“北面有汾水关,难不成镇军溃散了?” “河中府口音,应是汾水关守军溃了。” “老子不信!”齐二郎一脚踹翻了赌局,道:“起来起来,还他妈赌。李大,你去知会县令一声。” 城里只有千余军士,县令兼任镇遏兵马使——武官占用文职,寻常事也。 齐二郎带着手下登上城楼。 夜色昏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但穿着河中军服,口音也是河中府的,看起来似乎没问题。 而且,最近北边有消息传来,险地关的晋兵侦骑四出,甚至进入河中府地界查探,非常不友好。若他们突袭汾水关,也说得过去。 但老子不信!齐二郎觉得这里面很有问题,不如等到天明之后再做计较。至于那些溃兵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副将来了!”城楼下有军士大喊。 齐二郎转过头来,却见副将薛离带数十军士登上了城楼。 “薛将军!”众人纷纷行礼。 “我已知此事。”薛离摆了摆手,走到女墙那边,仔细观察着城外。 却见悬崖边的驿道旁站满了人。 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朝城楼上射箭,但根本够不着。 在他们身后,隐隐还有马蹄声响起。 每一次马蹄声靠近,都能引起一片惊呼,甚至有人差点被挤下悬崖。 “莫不是汾水关镇将作乱,想要自立为留后?不准开门!”薛离下令道。 他是镇遏兵马使,旁人自然无二话,纷纷应命。 “将营中袍泽们都喊起来,南城再抽调部分人手,增援过来,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攻城。天明后再一一甄别。”薛离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遵命!” 薛离的目光仔细扫过身旁一众军士。 大伙被他看得很不自然。虽说听了消息,心里痒痒,想跟着作乱,但大伙又不傻,这会没可能成功的。 “死死盯着外面这帮人,不得懈怠!” …… “动手!”霍邑县南城门外,契苾璋下达了命令。 军士们扛着打造好的简易梯子,离开了隐蔽之处,摸黑向霍邑县南城墙冲去。 夜幕之下霍邑县城,百姓在熟睡,军士心里在长草,城外则有足足四千人正如狼似虎地冲来,要为家人更好的生活而舍命搏杀。 梯子“啪嗒”靠在城墙之上,先登勇士默不作声地往上爬,颇有当年汴军夜袭滑州城的感觉了。 爬到一半之时,城头发现不对,立刻大声叫喊起来。 先登勇士的动作更快了,数人爬过最后一段距离,一跃而上,手中刀剑挥砍而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城楼上没多少人了,更没人意识到后方也会出现敌人,登上城楼的勇士越来越多。 他们集结起来,沿着马道直冲而下,很快便杀到了城门边。 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 “射!”后续赶来的勇士居高临下,箭矢如雨,霍邑守军惨叫连连,躲进了城门洞之中。 “杀!”下了城墙的百余人追杀过去,冲进了门洞。 狭窄的城门洞之中,到处是血腥的近身搏杀。 双方皆不成列,比的就是一腔血勇之气。 守军被截断了归路,也打出了凶性。有几个老卒,手中刀矛举重若轻,三两下便弄死一个冲过来的草原勇士。还有那身披重甲的勇士,一把铁锏砸得人很难近身。片刻之前还是吃喝嫖赌的丘八,看着就不靠谱,但亡命搏杀时,能利用娴熟的技巧将你打哭。 为何军中要考核枪术、箭术、刀术等各种技能?不是只需要拉一批老实巴交的农民、矿工,让他们纪律严明就是强军了吗?事实上告诉你这远远不够! 关键之时,往往就差一口气,娴熟的战斗技巧配上亡命搏杀的战斗意志,那就是生命收割机。前赴后继的草原勇士倒在这群看似不着调的守军脚下,眼看着就要拿不下城门,后方突然射来数箭,昏暗之中刁钻地找准了目标,一击毙命。 挥舞着铁锏的军校颓然倒地,几个杀得兴起的老卒也纷纷扑地。 草原勇士士气大振,仗着人多不怕死往里硬冲,长枪互捅,刀剑挥砍,双方以伤换伤,完全不顾防守,就为了将敌人击倒在地。 “啊……”最后一名守军绝望地把长枪捅入对手腹部,身上挨了七八下,刀剑骨朵长矛齐上,几乎成了个血葫芦。 浑身是血的草原勇士跌跌撞撞地冲到绞盘那边,将吊桥放下。 有人忙着忙着就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脚下一滩殷红的血迹。 城门也被打开了。 早就迫不及待的骑兵高声嘶吼,呼啸着冲进了城内。 大街上涌来了增援的守军,他们当先放箭,冲在前面的骑卒几乎被射成了筛子。 但距离太近了,即便已经中箭,惯性之下,人马依旧冲进了守军散乱的阵列之中。 更多的骑兵冲了进来,一波接一波,几乎堵塞了大街小巷。 守军直接被冲散,有人转身溃逃,有人自发地拿长枪去捅马上的骑士,有人在高声招呼袍泽靠过来,结阵迎敌。 “薛离死了!”黑暗之中,一将突至,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扔在地上。 “薛离死了!”有人灵机一动,齐声相喝。 “薛离死了!薛离死了!”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高呼。 正在奋战的守军将士一听,士气大跌。他们转身去看,但黑暗之中哪里看得清楚! “放屁!老子还活着!”薛离翻身骑上一匹马,将火把举了起来,稳定军心。 “嗖!”一记冷箭突然袭至。 薛离听到破空之声,吓得一缩脖子,兜盔被射飞了出去,人也摔落马下。 “薛离真死了!”又有人高呼。 这下守军将士们看得很清楚,顿时失去了战斗欲望,转身溃逃。 “放屁,老子还——”薛离从地上爬起,刚想说话,直接被汹涌的人潮再度挤倒,很快便没了声息。 黑暗之中,契苾璋放下步弓,这一仗,赢得好险。 第五十七章 渡河布置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中校在果阿港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期间,他参观了一些葡萄牙人的设施。为了表示友好,他代表东岸政府向果阿王家医院捐赠了一批药品。这家果阿城规模最大,同时也是最先进的医院,能够收治为数不少的病人,但说实话水平只能说很差。差劲到什么程度呢,其实举个例子就明白了。 这家医院最主要的一位医生就是印度人,包括塔沃拉总督和许多贵族、教士、大商人在内的上层社会都对他非常相信,他治疗发烧的主要方式就是用胡椒将病人的头包起来,而不是如传统西医一样,用沥滤器个人大量放血,直到病人痊愈为止。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放血。而且,这位医生还自己进行了创新,从乡下的印度教拜神者那里学会了给放完血的病人开处方喝牛尿,一次一杯,一天三杯,据说病人喝完后气色恢复得都很不错。 或许这种荒唐的疾病治疗方式在东岸人看来有些难以接受,但不要抱怨,这位印度医生已经是果阿王家医院水平最高的医者了。因为此时的西医对印度各类常见疾病的无能为力,因此是从葡萄牙来到这里的欧洲医生,也必须先让这些印度人学习临床经验。否则的话,如果他们依据欧洲的方式着手为病人看病的话,那么可能治死得患者比治愈的还要更多,虽然印度医生治疗下病人的死亡率同样惊人地高。 莫烈鳗派人捐赠的这些药品,说实话多半要被那位只会一些粗浅医术(或者说江湖骗术?)的果阿王家医院的主治医生糟蹋了,因为他看起来对那些药品完全不了解,更别说如何使用了。不然也无所谓了,他赠送这批药品主要是为了双方之间的友谊考虑,反正送到了就行,怎么使用是印度人的事。 去完医院后,莫烈鳗上校又在葡萄牙人的陪伴下,来到了他们的军营,并再次参观了一下葡萄牙军人的“表演”。 这些满脸不情不愿的士兵被从海外召集了回来。他们之前还乘坐小型战船(印度商船改装)在近海打击“海盗”,检查来往船只的“违禁品”呢,结果突然就接到命令,于是只能怏怏不乐地返回了果阿。 这些士兵表演的项目主要是队列式和射击。队列式的话只能说走得一般般,当然这不是按照东岸人的标准来的,莫烈鳗上校见过比他们还差的部队,这支直属于果阿总督指挥的部队走成这副模样,已经算是平均水平了。 而与队列式相比,他们的射击技术可就极为糟糕了,让人看不过眼,就连站在一旁陪同的塔沃拉总督都觉得尴尬,因为让未来的盟友看到了自家军队差劲的一面,总不是什么好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训练得少了,士兵们普遍对流程不是太熟悉,只有一些来自葡萄牙的老兵或富裕的印葡人士兵可以做到熟练射击,但那些黑人士兵的水平就不敢恭维了,实在是太差劲了。”莫烈鳗虽然是海军军官,对陆军不是特别熟悉,但看了后也是直摇头,脑海中也放弃了对葡萄牙军人战斗力的最后一丝幻想。同时,他也对葡萄牙人僵化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都这个操行了,为何不去德意志地区招募那些苦哈哈的雇佣兵呢?要知道,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荷兰人,都大肆使用这些廉价的炮灰般的士兵,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第一选择都是用本国人,再次也得是天主教徒,否则宁可用殖民地的黑人士兵,就像果阿的这些葡萄牙殖民军队一样。 “如果今后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的话,靠这些葡萄牙士兵,或许守守城可以,但野战的话悬得很啊,搞不好就被人一战击溃了。这么看来,这么多年来葡萄牙人在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锡兰岛、东印度群岛、斯瓦西里海岸乃至霍尔木兹岛的失败,也不是偶然的,他们的体制确实是太落后了,以至于连殖民地士兵的训练都做不好。看来以后第乌岛若是有事的话,绝对不能对他们报以太大的期望,这一点回去后一定要着重向上反应。”在前往军营食堂的路上,莫烈鳗上校默默想着。 因为莫烈鳗上校的坚持,今天的午餐就安排大伙在军营内享用。果阿的军营可没有军官餐厅,所有人都在一个与厨房连通着的潮湿闷热的棚子内吃饭。因为距离遥远和气候物产的因素,来自地中海的三大食物——面包、油和葡萄酒——以及肉的价格十分昂贵,因此绝大部分普通士兵就如同本地的印度人那样用右手抓米饭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印度人那样。 当然了,莫烈鳗这几天了解到,这些士兵们被同化的方面显然不止这一点。他们学果阿人用罐子喝水,可以不让水沾到嘴;他们学当地人咀嚼蒟酱叶,用“甜紫檀”擦身体,喝由棕榈树提取、酿制的烈酒,经常洗澡。可以说,他们是学习并接受了印度异教徒的一切,很多习俗甚至已经在军中流行了很长时间了,让神父们忧心忡忡。 “完全印度化了的葡萄牙社区与城市,成立几乎全是白人、印葡人、婆罗门和刹帝利,乡下则为印度人统治者,顶多对他们的葡萄牙主子表示一定程度的恭顺罢了,但在面对低种姓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毫无疑问的老爷。奇特的社会、孱弱的军队、混乱的意识形态以及富饶无比的城市,好吧,我们就是在跟这样一群人合作啊。希望以后能够一切顺利吧,印度人总是喜欢给人‘惊喜’,至少他们的军队里纯血印度人还是极少数,我能为此稍稍感到欣慰一些吗?”莫烈鳗一边吃着特别为他准备的烤肉、面包、干酪、黄油以及葡萄酒,一边默默思考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年没一鼓作气付出些代价打破果阿真是个重大的失策,现在他们的锐气也渐渐失去了,果阿的葡萄牙人又引入了我们的势力,他们是再也没机会了。” 结束了令人感到尴尬无比的军营参观之后,众人再度回到了果阿城内的总督府。在这里,双方最后交换了一些文件,互致了一些问候的话语,然后便分别了。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将莫烈鳗一行人送到了码头,并吩咐手下的那些印度人将东岸人采购的货物免费送到了码头边,非常客气。而为了感谢他们的客气,莫烈鳗上校在思索了片刻后,决定将船上仓库内的六十枝崭新的备用步枪(32-丙式)、十枝手枪及若干弹药赠送给了葡萄牙人,以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帮助。 弄完这些后,东岸人便登上了“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带着货物、带着换约完成的协议,缓缓离开了果阿港,沿着印度海岸一路南下。因为季节风和洋流的关系,他们大概是无法原路返回新华夏岛了,只能先行南下东印度群岛,然后画一个大弧线返回多凡港海军基地。至于此举会不会被荷兰人发现,发现后又会产生什么困扰,就不是东岸人所能管的了。 “伏波万里”号离开之前,就已经先行在第乌岛派驻了更多的人员。他们将在葡萄牙人划定的一片土地上——当然是需要付费的,不过泊位众多,水深也足够,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了——修建商站/堡垒。建设所需的资金已经预留了一部分,不足之处葡萄牙人同意暂时帮忙垫付,建筑材料等也全部从那些婆罗门商人处购买,人员都是从他们那里雇佣,以尽可能地节省成本——要知道,就连使用机器的成本都比使用低种姓印度人的成本高很多,那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而就在东岸人走后没多久,1681年9月10日,正在锡兰岛南端加勒堡视察部队的巴尔萨泽·伯特突然接到了前来贸易的印度商人的消息,得知东岸人大概在三个月前抵达了第乌岛,并与葡萄牙总督塔沃拉进行了密谈。随后,与葡萄牙人关系素来不睦的阿拉伯商人发现东岸人开始大肆招募人员、采购建筑材料、兴建城堡,似有在第乌岛久居之意,因此便趁着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机会,途径加勒堡时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方面。 这些告密的商人,基本都是不满葡萄牙人在拉杰普特地区所作所为的摩尔人,不过与宗教相对宽容地荷兰人关系倒还不错,生意也是做得飞起。相应的,荷兰人与他们很多时候都会互相分享情报,这不,东岸人抵达第乌岛并开始大兴土木的事情很快便被他们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当然了,就算这会他们没有巴巴地前来告密,这种事情其实也瞒不了多久,荷兰人顶多是稍晚几个月得到消息罢了,影响不大。 而巴尔萨泽·伯特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葡萄牙人对锡兰岛丢失之事的报复!因为在最近的时候,素来好战的巴尔萨泽·伯特刚刚纠集了一支规模相当不小的陆军,通过海路攻打了被英国人控制的亭可马里港。,,,,,,,,,, 第五十八章 开端 “刘将军,邵树德突领军入河中,此事该如何应对?”王府之内,王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发问。 “天使为何还没来?将士们联名的表章送上去了么?” “王瑶是不是真的要动手?” “可要再给军士们发些赏赐?” 一连串的问题,听得刘训有些头大。 就这样的心志,如何能当蒲帅?若非陇西郡王嫁女,谁愿意来帮他? 好吧,或许看在王珂许诺每年送钱二十万缗、绢四十万匹至晋阳的份上,陇西郡王会发兵救他,但这个人真的不行。 “留后,夏军于龙门渡过河,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刘训稍稍理了理思路,道:“其先锋一部两千蕃兵已进占新桥渡,似欲南下。然又未见有动作,颇为矛盾。故末将大胆判断,夏军的目的是隔断河中府与各州联系,先扫清外围,令其投向王瑶,造成声势,祸乱镇内人心。” 王珂一听更纠结了。 “祸乱人心”,确实是一条毒计。河中府户口最多,财货最丰,五万大军,大部分也驻扎于河中府境内,按理来说是不惧的。但王瑶也是王家子孙,若让他得到晋、绛、慈、隰等州的支持,河中府这边声势上就落入了下风。 衙兵也是人,也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真到了那时候,府内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保不齐一个兵变,自己就下台了。 “刘将军。”王珂躬身行了一礼,情真意切道:“将军乃太原虎将,珂不习征战,未通军略,还请将军教我。” “今有两策。”刘训到河中本来就是李克用指派,目的就是保住这个附庸藩镇,闻言也不谦让,道:“上策为集结大军北上,攻王瑶,只要诛杀此贼,镇内人心安定,便不虞有人叛投他处。之后,或挥师攻夏军据守诸城,或持重而行,等待太原之师抵达,两相夹攻夏军,皆游刃有余。” “下策嘛——”说到这里,刘训看了眼王瑶,道:“据城而守,是为下策。” 王珂也懂了。 据城而守太被动,争取不到人心。慈、隰二州一看自己这么被动,保不齐就投了王瑶,晋州诸县,被绛州隔断在外,亦可能投降。 如果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授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那河中府都要起变乱。 所以,守是最危险的应对方略,而今只能主动进攻。 “既如此,便整军迎战,先攻王瑶。”事已至此,王珂也下定了决心,因为没别的路好走了。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晋师何日可至?” 刘训也有些踌躇,但还是如实相告:“而今唯一可能前来的援军,便只有康君立所领之三万人马,然屯于何处,吾亦不知也。消息不通,如之奈何。” 不得不说,绛州的位置太好了,刚好把河中府包在里边,将慈、隰、晋三州隔断于外。要想穿越绛州联络外部,不是不可以,但效率肯定很低,信使被拦截的概率很大。如果走林间小路,安全是安全了,但耗费时间太长,有时候就误了大事。 “夏贼来得太快了!”王珂恨声道:“枉我叫邵贼一声世叔,其人定然处心积虑已久,就为了夺我家业。” “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刘训提高了声音,道:“留后万勿丧失信心。而今还是我军占优,只要打赢一两场,一切难题皆迎刃而解。” “是极,是极。”王珂迭声道:“我这便给军士们加赏,整军出战,一举破贼。” …… 康君立已经回到晋阳数日了。 今年对河东来说,其实是个好年景。 万物生发的时候雨水充足,粮食可以获得丰收。 东征成德,虽然无功而返,但一如既往掳掠到了大量财货,将士们士气很旺,以至于现在都很喜欢打河北,无他,河北人有钱。 陇西郡王自领主力北上,大破赫连铎,攻取云州。大同三郡,已得其二,虽然没得到什么财货,但打通了与鞑靼诸部的道路,一些吐谷浑、回鹘部族也归附了过来。 东北方向,新州、毅州等地已在手中,最近与幽州军展开大战,攻势顺利,几次小规模战斗都取得了完胜,敌军士气大跌,接下来便可展开决战,一举定乾坤。 新、毅、妫三州,虽然只有四个县,户口稀少,但蕃部众多,这都是财货来源以及可以大肆募兵的地方。 征战这么多年,藩镇事业终于看到了起色,怎能不让人高兴? 回来的路上,大伙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一旦攻拔幽州,谁谁谁可以得到哪块地盘。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实在是憋得太久了!一堆老人新人没有地盘,对比下宣武、灵夏这两家的藩镇事业,简直羞于见人。 “康都头,大帅不欲率主力回师对付邵贼?”入夜之后,薛志勤前来拜访。 康、薛二人都是老交情了,当年一起在云中起事,然后又一起跟着李克用北奔鞑靼“亲戚部落”,可谓共患难,交情自然不一般。 可惜李尽忠、程怀信死了,他们若活到现在,不知道多好。 “幽州内乱,兄弟相残,军中士气大跌,人心浮动,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大帅应是很难舍弃了。”康君立说道,随后又忍不住提点了一句:“铁山,邵树德乃大帅义弟。邵贼这个叫法,还是少用一些。” “哼!”薛志勤现在当然知道,当年中陵水之战,邵树德就在天德军中,居然把他带过去的朔州兵给击败了,很是懊恼。 军中欢聚,酒酣耳热之时,总有一些老人拿这事来取笑,愈发让薛志勤不爽。 康君立见状笑了笑,道:“铁山,这次若攻下幽州,或许你也能得个镇使、团练使当当。” 本以为薛志勤听了会很高兴,谁知他却长叹一口气,道:“未必。云州打下了,可却归了石善友,他才是节度使,有我们什么份?是,石善友亦是老人,可比起康都头,他又算什么东西?再者,大帅现在愈发重用新人,对咱们老人是不太瞧得上了。” 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复杂。 你说他想叛吗?未必。元从老人,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都是换过命的兄弟,这些年虽然没得到地盘,但李克用赐了高门豪宅,财货美姬,他本人又很有人格魅力,当年云州起事的一帮元从,还真没几个想背他而去。 就是发泄下不满罢了! 军中派系之争,新旧之争,地域之争等等,都是寻常事,没甚大不了的。 “铁山慎言。”康君立转头望了望屋外,道:“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争的。铁山你五十有七了,虽自诩雄壮,作战先登,便是当上节度使,又能享几天福?而今也该为子孙谋了。” 为子孙谋利,那就必须抱团取暖,有一个稳定的派系。 在河东军中,康君立、薛志勤这两个老人是一路,李存信、李嗣源这两个后起之秀也与他们交好,今后还得扩大圈子,同进同退。 薛志勤闻言默默点头,随后笑了笑,道:“王家兄弟相残,与匡威、匡筹何其相似也。河中人心浮动,将官无所适从,十成战力能发挥五成就不错了,今只需击退邵——树德,或许便有机会。李存孝那个莽夫素来不尊敬我等,居然得授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真是气人。” “若定河中,无论如何,便是豁出老脸,我也得为铁山求个存身之地。王珂既是大帅之婿,定然不会在此事上留难。”康君立慨然道。 “我是不成了。”薛志勤连连摆手,道:“康都头上去,我心服口服,别人,我不服!” “都是老兄弟,一荣俱荣。”康君立笑道:“而今还是先得打赢再说。” “都头何日出兵?” “就这两日吧。”康君立道:“大帅有令,五院军也带上。” “五院军可能战?”薛志勤有些吃惊,问道。 五院军是去年新建的,以河东各军将校老卒为骨干,拣选成德、幽州、大同三镇降兵精壮一万五千步骑补入,全军二万人,是河东诸军中编制最大的一股。 这几年,李克用三攻成德,俘斩数万。在代北与赫连铎、李匡威大战,俘斩就更多了。总计俘虏了四五万人,拣选一万五千人,那确实是精壮了。 这些兵,单论技艺没问题,他们问题出在脑子里,即愿不愿意为你而战。 “都是当兵吃粮的,也一年了,差不多收心了。”康君立道:“放心,不会委他们重任的,硬仗还得靠老部队。” “我这便放心了。”薛志勤道:“让他们去攻坚。” 康、薛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王屋县外,张慎思刚刚收到一封用羽箭射来的书信。 书信的落款是高仁厚。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呃,劝降汴军大将张慎思。 “莫不是个妄人?”张慎思览毕哈哈大笑。 高仁厚在信中直言,他有十万吐蕃蕃兵,严阵以待,望汴军好自为之。若解甲来降,吾主宽厚,定有府邸赐下,财货、美姬不缺。 有拓跋焘劝降臧质的味道了! 当年拓跋焘兵围盱眙,对守将臧质说道:“吾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三秦氐、羌。设使丁零死,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正减并州贼;氐、羌死,正减关中贼。卿若杀丁零、胡,无不利。” 竟是胜败都能“赢”! “邵树德越来越不成器了,大发蕃兵,尽是送死之辈。”好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张慎思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杀了这些吐蕃人,真能伤到邵贼的根本吗? 他只带来了两万余衙军,还有两万土团乡夫,真打起来,结果是什么,可真不好说,兵力不足啊! 不知道邵贼那边有多少人,“十万吐蕃蕃兵”自然是吹牛,莫不是有三万?怎么养的? 罢了,大帅也没说一定要攻打河中。 此番出兵,整修齐子岭的汉箕关是第一要务,轵关、王屋县的城防也需加固。其他一些险要地段,能筑城设寨的,也得一一修筑。 当然,若有机会攻入河中,那也不会放过。 王家兄弟内乱,在这件事上,李克用比大帅更着急。先让河东与灵夏打上一打,互相削弱一番,岂不美哉? “我自扎紧樊笼篱笆,以待天时。”张慎思哼哼了两声,随即找来文吏,让他拟一封信,将此事报予大帅知晓。 他做事一向谨慎,尽量不留下任何把柄。大帅的脾性,幕府诸将谁不知晓? 要想得善终,就得从这些小事一一做起。 办完了这些后,张慎思想了想,一仗不打也不好,或许该试探试探夏贼的实力。 发个单章,随便聊聊。 看了不少评论。 首先聊第一个问题吧。 (1)无论是封建时代还是近现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都是有起伏的,封建时代起伏大,近现代起伏小。 有些读者喜欢给一支军队贴标签,“能打”、“不能打”,其实没必要。 我举个例子,魏博军。 被朱温打得跟狗一样,上供称臣。但在梁晋争霸时,这个藩镇却左右了胜负。银枪效节军不能打吗? 时移世易,政治形势、经济条件、人心向背,都会微妙地影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河中王重荣的部队,在他手里时,非常能打,他死后,人还是那些人,却不能打了。 军人也是人,不是机器,古代战争尤其依赖士气。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连续阴雨,搞得大伙士气低落,然后就被一支本来不如你能打的部队给击败了,这很正常。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战场形势很复杂,战斗力强的谁说一定能赢? 如果纯按军饷多寡、经济条件、传承训练来说,那河北军队最能打。 他们军饷赏赐仅次于神策军,藩镇经济条件也好,百余年的传承,比朱全忠所领的河南藩镇传承更系统,将校世家多如牛毛。 但事实上他们在与朱全忠、李克用交手时负多胜少。战斗力忽高忽低,成德镇突然大败李克用,突然又被李克用打败。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恒定输出一个稳定的战斗力,它是波动的。 (2)主角地盘的问题。 我记得以前在文章里提过,蕃人穷得要死,还是奴隶制,生产非常落后,而且很多蕃人是自己管自己。 主角早年15个人养1个士兵,那是真的穷兵黩武,因为这15人还包括蕃人,他们提供的财货,远远不如汉人,算半个人都勉强,那时主角全靠抢掠过活。 而且地方太广阔了。书里曾经提过在会州设了一个供军使分衙,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为什么要在会州设?因为部分地区的财货送到这里最合理。 地域辽阔,这不是玩游戏,每块田产出的东西自动加到玩家所拥有的资源总量里面,还可以无损耗调用。往泾原、凤翔派驻军队,就近调用会州分衙管理的物资,往鄜坊派驻军队,就近调用绥州的物资,古来一直如此。 即便是交通发达的现代,你也不可能像玩游戏一样调用全部物资,国家在各省设了很多仓库,原因就是如此。 朱全忠的地盘有什么优势?地盘小,人口密集,水运四通八达,相对可以调动的物资更多,损耗低、速度快。所以朱全忠可以以更快的速度集结更多的军队,这是他的优势,毕竟你在他的家门口作战,他若没有这点优势,那就不存在内线作战的说法了。 劣势是什么?没有后方。 (3)财政问题。 主角的财政收入=直领的朔方镇税收+从属藩镇余额上缴+附庸藩镇进贡。 朱全忠的体系与这个差不多。 主角的附庸藩镇,主要是龙剑镇、山南西道和凤翔镇,凤翔镇上供较少,前两者较多,一年几十万钱绢。 魏博镇给朱全忠的上供比龙剑、山南西道、凤翔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因为魏博人口就比这三镇加起来多得多,土地比你富饶,纺织技术比你先进,交通、商业也更发达。 一个魏博镇,就可以替朱全忠解决三五万军队的费用。 主角驻兴凤梁的军队,一般在1.5-1.8万之间波动,也是靠龙剑、兴元两镇养的。 (4)驻军问题。 河陇形势复杂,蕃人众多。青唐吐蕃驻两支军队、临州驻一支(一般是小编制的),凉州驻一支,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兴凤梁驻两支。 灵州留守一支。 胜州、朔州一带驻一支。 最好再留一支机动部队,以防意外。 其实这个驻军数量还偏少了,有点危险,尤其是本土太过空虚,一旦有人作乱,简直可以长驱直入。 本来会州也应该驻一支机动应援部队的,但实在不够用,就没驻扎。 这样算下来,一半兵力没了。 反应到书里面,不得不大量征召战斗力一般的蕃人,也是无奈之举。 其他藩镇也各有自己的烦恼,但地盘小、交通发达的稍微好一点。 交通越发达,部队调动越快速,就等于凭空多出了部队,就可以相对减少弹压地方的驻军数量。 (5)兵员数量问题。 主角现在大概18万军队,但如果仔细算下来,你会发现不止18万人在打仗、驻防。 因为兵力不敷使用,主角会临时征召蕃人、州兵乃至土团乡夫。 朱全忠、李克用其实也一样。 这些战斗力相对较差的部队也是有用的,可以守城,或者做占领军,把野战部队解放出来。 所以看到数里的军队数量,比如“三万大军”、“五万大军”,不要自动认为全是衙军。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哪个大帅可以这么奢侈全用衙兵。 朱瑾的部队被消灭了一波又一波,现在他手底下几乎全是这种以前他看不上的部队,没办法,凑合着用了。 其实这会还是晚唐,历史上经历了五代,有战斗力的老兵损失极多,到了后期,这种以前的二线部队居然也能当野战部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死的人太多呢,不但经济崩溃了(比如成德马政几乎完全败坏),人口减少了,老兵也死伤太多,新兵来不及成长,战斗素质大大下降。 暂时想到这么多,以后有空再聊吧,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本书,谢谢。 第五十九章 发展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中校在果阿港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期间,他参观了一些葡萄牙人的设施。为了表示友好,他代表东岸政府向果阿王家医院捐赠了一批药品。这家果阿城规模最大,同时也是最先进的医院,能够收治为数不少的病人,但说实话水平只能说很差。差劲到什么程度呢,其实举个例子就明白了。 这家医院最主要的一位医生就是印度人,包括塔沃拉总督和许多贵族、教士、大商人在内的上层社会都对他非常相信,他治疗发烧的主要方式就是用胡椒将病人的头包起来,而不是如传统西医一样,用沥滤器个人大量放血,直到病人痊愈为止。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放血。而且,这位医生还自己进行了创新,从乡下的印度教拜神者那里学会了给放完血的病人开处方喝牛尿,一次一杯,一天三杯,据说病人喝完后气色恢复得都很不错。 或许这种荒唐的疾病治疗方式在东岸人看来有些难以接受,但不要抱怨,这位印度医生已经是果阿王家医院水平最高的医者了。因为此时的西医对印度各类常见疾病的无能为力,因此是从葡萄牙来到这里的欧洲医生,也必须先让这些印度人学习临床经验。否则的话,如果他们依据欧洲的方式着手为病人看病的话,那么可能治死得患者比治愈的还要更多,虽然印度医生治疗下病人的死亡率同样惊人地高。 莫烈鳗派人捐赠的这些药品,说实话多半要被那位只会一些粗浅医术(或者说江湖骗术?)的果阿王家医院的主治医生糟蹋了,因为他看起来对那些药品完全不了解,更别说如何使用了。不然也无所谓了,他赠送这批药品主要是为了双方之间的友谊考虑,反正送到了就行,怎么使用是印度人的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去完医院后,莫烈鳗上校又在葡萄牙人的陪伴下,来到了他们的军营,并再次参观了一下葡萄牙军人的“表演”。 这些满脸不情不愿的士兵被从海外召集了回来。他们之前还乘坐小型战船(印度商船改装)在近海打击“海盗”,检查来往船只的“违禁品”呢,结果突然就接到命令,于是只能怏怏不乐地返回了果阿。 这些士兵表演的项目主要是队列式和射击。队列式的话只能说走得一般般,当然这不是按照东岸人的标准来的,莫烈鳗上校见过比他们还差的部队,这支直属于果阿总督指挥的部队走成这副模样,已经算是平均水平了。 而与队列式相比,他们的射击技术可就极为糟糕了,让人看不过眼,就连站在一旁陪同的塔沃拉总督都觉得尴尬,因为让未来的盟友看到了自家军队差劲的一面,总不是什么好事。 “训练得少了,士兵们普遍对流程不是太熟悉,只有一些来自葡萄牙的老兵或富裕的印葡人士兵可以做到熟练射击,但那些黑人士兵的水平就不敢恭维了,实在是太差劲了。”莫烈鳗虽然是海军军官,对陆军不是特别熟悉,但看了后也是直摇头,脑海中也放弃了对葡萄牙军人战斗力的最后一丝幻想。同时,他也对葡萄牙人僵化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都这个操行了,为何不去德意志地区招募那些苦哈哈的雇佣兵呢?要知道,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荷兰人,都大肆使用这些廉价的炮灰般的士兵,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第一选择都是用本国人,再次也得是天主教徒,否则宁可用殖民地的黑人士兵,就像果阿的这些葡萄牙殖民军队一样。 “如果今后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的话,靠这些葡萄牙士兵,或许守守城可以,但野战的话悬得很啊,搞不好就被人一战击溃了。这么看来,这么多年来葡萄牙人在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锡兰岛、东印度群岛、斯瓦西里海岸乃至霍尔木兹岛的失败,也不是偶然的,他们的体制确实是太落后了,以至于连殖民地士兵的训练都做不好。看来以后第乌岛若是有事的话,绝对不能对他们报以太大的期望,这一点回去后一定要着重向上反应。”在前往军营食堂的路上,莫烈鳗上校默默想着。 因为莫烈鳗上校的坚持,今天的午餐就安排大伙在军营内享用。果阿的军营可没有军官餐厅,所有人都在一个与厨房连通着的潮湿闷热的棚子内吃饭。因为距离遥远和气候物产的因素,来自地中海的三大食物——面包、油和葡萄酒——以及肉的价格十分昂贵,因此绝大部分普通士兵就如同本地的印度人那样用右手抓米饭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印度人那样。 当然了,莫烈鳗这几天了解到,这些士兵们被同化的方面显然不止这一点。他们学果阿人用罐子喝水,可以不让水沾到嘴;他们学当地人咀嚼蒟酱叶,用“甜紫檀”擦身体,喝由棕榈树提取、酿制的烈酒,经常洗澡。可以说,他们是学习并接受了印度异教徒的一切,很多习俗甚至已经在军中流行了很长时间了,让神父们忧心忡忡。 “完全印度化了的葡萄牙社区与城市,成立几乎全是白人、印葡人、婆罗门和刹帝利,乡下则为印度人统治者,顶多对他们的葡萄牙主子表示一定程度的恭顺罢了,但在面对低种姓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毫无疑问的老爷。奇特的社会、孱弱的军队、混乱的意识形态以及富饶无比的城市,好吧,我们就是在跟这样一群人合作啊。希望以后能够一切顺利吧,印度人总是喜欢给人‘惊喜’,至少他们的军队里纯血印度人还是极少数,我能为此稍稍感到欣慰一些吗?”莫烈鳗一边吃着特别为他准备的烤肉、面包、干酪、黄油以及葡萄酒,一边默默思考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年没一鼓作气付出些代价打破果阿真是个重大的失策,现在他们的锐气也渐渐失去了,果阿的葡萄牙人又引入了我们的势力,他们是再也没机会了。” 结束了令人感到尴尬无比的军营参观之后,众人再度回到了果阿城内的总督府。在这里,双方最后交换了一些文件,互致了一些问候的话语,然后便分别了。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将莫烈鳗一行人送到了码头,并吩咐手下的那些印度人将东岸人采购的货物免费送到了码头边,非常客气。而为了感谢他们的客气,莫烈鳗上校在思索了片刻后,决定将船上仓库内的六十枝崭新的备用步枪(32-丙式)、十枝手枪及若干弹药赠送给了葡萄牙人,以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帮助。 弄完这些后,东岸人便登上了“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带着货物、带着换约完成的协议,缓缓离开了果阿港,沿着印度海岸一路南下。因为季节风和洋流的关系,他们大概是无法原路返回新华夏岛了,只能先行南下东印度群岛,然后画一个大弧线返回多凡港海军基地。至于此举会不会被荷兰人发现,发现后又会产生什么困扰,就不是东岸人所能管的了。 “伏波万里”号离开之前,就已经先行在第乌岛派驻了更多的人员。他们将在葡萄牙人划定的一片土地上——当然是需要付费的,不过泊位众多,水深也足够,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了——修建商站/堡垒。建设所需的资金已经预留了一部分,不足之处葡萄牙人同意暂时帮忙垫付,建筑材料等也全部从那些婆罗门商人处购买,人员都是从他们那里雇佣,以尽可能地节省成本——要知道,就连使用机器的成本都比使用低种姓印度人的成本高很多,那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而就在东岸人走后没多久,1681年9月10日,正在锡兰岛南端加勒堡视察部队的巴尔萨泽·伯特突然接到了前来贸易的印度商人的消息,得知东岸人大概在三个月前抵达了第乌岛,并与葡萄牙总督塔沃拉进行了密谈。随后,与葡萄牙人关系素来不睦的阿拉伯商人发现东岸人开始大肆招募人员、采购建筑材料、兴建城堡,似有在第乌岛久居之意,因此便趁着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机会,途径加勒堡时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方面。 这些告密的商人,基本都是不满葡萄牙人在拉杰普特地区所作所为的摩尔人,不过与宗教相对宽容地荷兰人关系倒还不错,生意也是做得飞起。相应的,荷兰人与他们很多时候都会互相分享情报,这不,东岸人抵达第乌岛并开始大兴土木的事情很快便被他们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当然了,就算这会他们没有巴巴地前来告密,这种事情其实也瞒不了多久,荷兰人顶多是稍晚几个月得到消息罢了,影响不大。 而巴尔萨泽·伯特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葡萄牙人对锡兰岛丢失之事的报复!因为在最近的时候,素来好战的巴尔萨泽·伯特刚刚纠集了一支规模相当不小的陆军,通过海路攻打了被英国人控制的亭可马里港。 在这场战斗中,英国东印度公司、葡属果阿殖民地(他们也派船派人助战了)以及与他们合作的土人王国是一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德意志雇佣军及从属于他们的众多马来土兵是一方。战斗的结果与如今各方的形势是相称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方大获全胜,英格兰人丢失了经营有些点头的亭可马里港,灰溜溜地被驱离了锡兰岛。 如今在岛上,荷兰人的对手可就只剩下已经被重创的土人王国了,相信彻底消灭其并掌控全岛也只是个时间问题。达成了这么一个大胜,本来伯特将军还是挺得意的,觉得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洋的利益应该是得到了保证了,未来十年内应该都不会出现成气候的挑战者。可结果呢?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了东岸人悍然进入印度的消息,这令他简直比吃了一场败仗还要难过。 这并不是他杞人忧天,事实上这种标志性的事件意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次大陆及东印度群岛又面临着一个新的竞争对手。而且,这个对手可不像葡萄牙、英格兰那样孱弱无比,他们在西印度洋拥有成熟的殖民地,能够有力地支持他们在印度的扩张,就如同在东印度群岛拥有稳固殖民地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样。 巴尔萨泽·伯特也是在印度洋厮混了很多年的老人了,知道情况有些微妙起来的他没有打算忽视这个消息。因此他立刻返回了自己的卧室,拿起纸笔就开始给巴达维亚方面写信,要求他们立刻改变策略,不要再对东岸人执行可笑的绥靖政策了。就因为害怕东岸人封锁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航线,而搞得自己束手束脚的,这种思想现在证明是极端不正确的,因为你给东岸人面子,东岸人却不给你面子,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巴尔萨泽·伯特更是着重指出,这几年东岸人或明或暗地支援福建王郑氏,令他们在福尔摩沙岛的事情上面给东印度公司找了很多的麻烦,且因为移民人口渐多的缘故,已经成为了东印度公司控制这座关键岛屿的一个重大威胁。 “看看东岸人给福建王的海军建造的大型战舰吧,他们只会是我们的敌人!”巴尔萨泽·伯特最后写道:“我们应该给东岸人一个明确的回应,我认为在福尔摩沙岛展开行动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写完这份信件,伯特定定地想了想,便吩咐随从将这封信带去码头,打算让一艘即将出发前往巴达维亚的船只带走。至于他本人,则仔细琢磨起了如何在印度次大陆给葡萄牙人找找麻烦,顺便也震慑一下东岸人,让他们不要随意挑战东印度公司的利益。至于他本人,则仔细琢磨起了如何在印度次大陆给葡萄牙人找找麻烦,顺便也震慑一下东岸人,让他们不要随意挑战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第六十章 变化 “判罗悉鸡!”军中文吏拿着籍册,大声喊道。 无人应答。 他提起笔,将这个名字划掉。 “遁论磨!”又喊一人。 还是无人应答,再划掉。 “尚热磨!” 一人上前。文吏看了他一眼,道:“赐绢两匹。” 有小使拿了两匹延州杂绢,放到了此人手上。 尚热磨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用吐蕃语道:“谢贵人!” 说罢,喜滋滋地离开了。 绢的用处,他们也懂,可以买东西。 听闻过阵子会有陕州的商队经绛州过来,卖的都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小物件,这就能派上用场了。 赏赐发完之后,文吏又不辞辛劳,带着一众小使、驱使官,拉着大马车,到战殁的蕃兵家属那里发赏赐,一人两匹绢。 没有财物抚恤。国朝以来,用的蕃兵都没有抚恤,这也是缘边诸帅愿意用蕃人的原因之一,只管拉过来打仗,死了拉倒。 邵大帅用的横山、平夏、阴山蕃兵,死了是可以拿抚恤的。但去年拉到崤县,今年弄到垣县的党项、吐蕃蕃人,则没有抚恤,因为给他们优先分地。 不过一旦编户齐民,正式安定下来以后,制度还得修正,那时候就得当自己人看待了。 后续的青唐吐蕃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 七千丁、四万口,数量庞大,几乎要全部拉过来。就为这事,李唐宾已经连发数封牒文,但都没有回应。 他今年想尝试围攻渑池县,对这些新来的蕃人炮灰十分看重,结果被调到了另一个战场,这让他如何甘心? 高仁厚才懒得管这些。 送到他手里的人,那就不会再吐出去了。他也不会考虑后面青唐都归建后,该怎么面对李唐宾——义从军,可还在河洛经略使的指挥序列之内呢。 那些事情太复杂了,咱老高想那么多作甚! 天雄军使臧都保策马驰了过来,还带着一大批人。他今天也观战了,有些蕃兵十分勇猛,他打算上报大帅,请求募入军中。 天雄军才五千人,实在太少了!重要一点的任务都没法承担,必须扩军。 他看中了百十人,全部打散编入天雄军,后面再继续观察,如果有好苗子继续募入,想必这些吐蕃人也很乐意当衙兵老爷。 至于军官,完全不是问题! 今年,计有夏州武学22人、灵州武学23人、兰州武学20人进入最后一年的学业,分配到天雄、赤水二军实习,分任队正、队副。 凉州武学今年也开办了。其中,姑臧县武学招生50人,皆为十岁左右的孩童,凉州武学入学28人,为十四五岁有一定基础的半大小子。 而到了明年,武学实习生的数量将迎来第一个高峰期,计有总计105名武学生下部队。原因是光启元年(885)武学初创时,夏州朔方县武学招募的50名十岁左右的孩童,在完成了五年县武学、四年州武学学业之后,进入到最后一年的下部队实习期。 他们与之前的毕业生都有所不同,那些人从州武学直接上起,但这一批人是从县武学学起,理论上正式毕业将历经十年。 邵树德认为他们更忠诚一些,更可信赖。当然,这只是他的看法,实际如何,还得再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九年前种下的果实,从明年开始,可以慢慢品尝了。 天雄、赤水二军,将彻底“武学化”,然后再慢慢向其他部队扩展。 至于此举是不是能杜绝造反,邵树德不乐观。任何一项制度,归根结底还是靠人来执行,而且也得考虑社会风气。而此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我要造反”。 但无论如何,武学化的军队肯定要比老式军队更稳定一些,这就足够了。 “高将军。” “臧将军。” 二人相见,臧都保先行礼,因为高仁厚是接应使,官高一级。 “今日之战,我看汴军也只是试探。其主力应当还在孟州,高将军以为他们可会大举压来?”臧都保问道。 “未必。”高仁厚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据斥候查探,汴军在大力整修齐子岭关塞,可能要恢复汉时箕关,此为轵关道必经之路。朱全忠真的很贪,明明调不出多少兵力,却还想掺和河中战事。” “朱全忠可不贪。我看他的第一目的多半还是整修王屋县、箕关、轵关、济源县这四座坚城,让咱们一道道啃过去。守城嘛,土团乡夫就够了,不需要多少兵力。”臧都保说道:“咱们怎么这么苦命?出硖石,连绵群山,关隘遍地。出垣县,又是王屋山、轵关、箕关,这也太难啃了吧。在灵夏草原上打仗,从来没这么麻烦过。” “趟过这一段就好了。”高仁厚也很是无语。 如果汴军主要是来筑城的,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坏事。或许,青唐都五千众就可以调用了? …… 冷泉关之外,安金全带着千余骑兵陆续进城。 对他而言,这是难得的亮相机会。若不是统军大将是康君立,而他与李嗣源的关系又非常不错的话,很难说能不能捞到这次机会。 河东人才辈出,但大部分人注定无法出头。 入城之时,遇到了甲坊使张敬询。 张敬询是胜州人,李国昌任振武军节度使的时候,其父就在军中效力,资历很老,后一起跟着前往河东起事,目前还有亲族居于胜州。 “张将军。”安金全第一时间行礼。 “安将军来也。康都头几时可来,还有一批器械须亲自交到他手上。”张敬询的脸色不是很好,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焦急。 “末将离开晋阳之时,都头尚在征兵,应还要过些时日。不过薛将军已领昭德、匡霸、五院三军出发,落后我部三日行程。”安金全答道。 张敬询算了算,这才三万人。不知康君立欲征兵几何,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唉!你们来这作甚!某之前建言康都头,干脆直接调兵北上,攻入灵夏算了。”张敬询道:“邵树德胆大妄为,听闻在河陇之地派了不少大军弹压地方,山南亦有驻军,河洛之地,还在与朱全忠开战,灵夏定然空虚已极,不如批亢捣虚,直接攻入胜州,看他急不急。” 张敬询虽然不知道夏军的兵力数量及部署,但还真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灵夏十州,如今竟然就只有武威军一支部队,说空虚都是过分了,完全是不设防。 诸关隘、要点,历来是靠征发土团乡夫轮戍,比如芦子关、栲栳城等地,连州县兵都不是,这胆子也不是一般地大。 “张将军,王珂是要救的,这也是大帅的命令。”安金全低声提醒道。 如果换朱全忠在晋阳,救不救自己女婿还真不一定,说不定就采纳张敬询的建议,攻朔州、胜州去了。但这是李克用,完全就是另一个做法了。 “便是救王珂,也不该来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霍邑已被夏贼占领,如何攻得过去?不如走岚石绕路慈隰,胜算更大,邵贼定然无备。”张敬询继续说道:“或者,干脆在岚石找个地方偷渡至西岸。若在平时,自然是送死,但我不信邵贼后方有多少兵,只需两万衙兵,渡河至银州,便可杀个天翻地覆。抢掠完就跑,邵贼能奈我何?” 安金全苦笑,他只是个小将,虽然有些赞同张敬询的意见,但他没有决策权。 “罢了,没意思。”张敬询也意识到没人听他的,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道:“此番,定然无功而返。险地关、高壁镇,需要康君立来守?唉!” 险地关北接雀鼠谷。 这个雀鼠谷,赫然是北方罕见的类似秦岭、巴山的险道,与雁门关相提并论。 全长约一百一十里,最险峻处数十里。两山夹峙,汾水中流,道出其中。上戴山阜,下临绝涧,更有部分路段开山凿石,修栈道通行,出谷便是冷泉关,出关后才是平原旷野。 汾水关、险地关、高壁镇、冷泉关前后排列,夏贼拿头去晋阳? 这样一个地方,拉土团乡夫来守就行了,需要你带着几万人马来? “此番久攻不下,定然大败!”张敬询气哼哼地说道。 安金全无言相对。 “大胜!大胜!”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看其装束,竟然是传递消息至各县的露布飞捷骑士,莫不是要去灵石县? “妫州大捷,俘斩燕、胡之众三万有奇,匡筹单骑走免,奚人溃不成军。” “妫州大捷……” 露布飞捷的旗幡渐渐远去。 张敬询、安金全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张敬询突然问道:“岚、石山势连绵,诸关塞可守御好?” “应无问题。”安金全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凭借印象回答。 岚、石二州属于山区,地势险要,关隘众多,一直是河东的穷乡僻壤。 “劝劝康都头,别救王珂了。”张敬询突然一笑,心情似乎开解了很多,道:“河东形胜之地,守好这些关塞吧,不需要多少兵。和邵树德斗什么斗?只要这些关塞一天不丢,他就没法从河中直抵晋阳。晋阳的弱点,只在上党。” 历史上朱全忠围攻晋阳,数路兵马齐出,主力由氏叔琮统领,走的便是上党。在河北,还有三路兵马,越太行山入河东。 从河中出发的只有一路,还被险地关所阻。至于岚、石山区,他根本没去尝试,可能是兵力不足,也可能是后勤转运太麻烦了。 “罢了,我自去和康都头说。”张敬询越说越开心,只见他突然笑了笑,道:“方才让你们走岚石是我乱说的,别去了。幽州多富啊,赶紧打下来。要是心里实在不顺,去掏邵树德老巢,定有斩获。邵贼用兵,有时保守无比,你们走岚石南下,他定然还有兵等着,说不定便是其亲军铁林军,别去了。” 安金全不答。 换成朱全忠攻河中,大帅还有可能视而不见,但邵树德攻来,大帅心里不知道多生气呢,可未必会如你所愿。 …… 汾水沿岸,邵树德还在等待消息。 河东军动向不明,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像是战场迷雾,有上帝视角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但身处其中的人,就只能暗自揣测了。 铁林军是唯一的预备队,不能动。 隔河对峙的王家兄弟终于开始接战了。 王珂遣兵造浮桥,屡次被绛州军阻止。遣数百人用小船偷渡,被孟知祥率骑兵大破。 消息传回南岸,河中将士愈发轻视王珂,军中阴阳怪气的人多了起来。 但王瑶也没实力攻过去,双方对峙数日,一时间皆无寸进。 “传令延水关,铁骑军渡河。”四月三十日,邵树德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猜测不到敌军动向,那么干脆就往茅坑里砸一块大石头,看看有没有苍蝇飞出来。 王家兄弟的游戏,先让他们自己玩好了。 王珂,会体验到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感觉的。 第六十一章 轻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中校在果阿港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期间,他参观了一些葡萄牙人的设施。为了表示友好,他代表东岸政府向果阿王家医院捐赠了一批药品。这家果阿城规模最大,同时也是最先进的医院,能够收治为数不少的病人,但说实话水平只能说很差。差劲到什么程度呢,其实举个例子就明白了。 这家医院最主要的一位医生就是印度人,包括塔沃拉总督和许多贵族、教士、大商人在内的上层社会都对他非常相信,他治疗发烧的主要方式就是用胡椒将病人的头包起来,而不是如传统西医一样,用沥滤器个人大量放血,直到病人痊愈为止。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放血。而且,这位医生还自己进行了创新,从乡下的印度教拜神者那里学会了给放完血的病人开处方喝牛尿,一次一杯,一天三杯,据说病人喝完后气色恢复得都很不错。 或许这种荒唐的疾病治疗方式在东岸人看来有些难以接受,但不要抱怨,这位印度医生已经是果阿王家医院水平最高的医者了。因为此时的西医对印度各类常见疾病的无能为力,因此是从葡萄牙来到这里的欧洲医生,也必须先让这些印度人学习临床经验。否则的话,如果他们依据欧洲的方式着手为病人看病的话,那么可能治死得患者比治愈的还要更多,虽然印度医生治疗下病人的死亡率同样惊人地高。 莫烈鳗派人捐赠的这些药品,说实话多半要被那位只会一些粗浅医术(或者说江湖骗术?)的果阿王家医院的主治医生糟蹋了,因为他看起来对那些药品完全不了解,更别说如何使用了。不然也无所谓了,他赠送这批药品主要是为了双方之间的友谊考虑,反正送到了就行,怎么使用是印度人的事。 去完医院后,莫烈鳗上校又在葡萄牙人的陪伴下,来到了他们的军营,并再次参观了一下葡萄牙军人的“表演”。 这些满脸不情不愿的士兵被从海外召集了回来。他们之前还乘坐小型战船(印度商船改装)在近海打击“海盗”,检查来往船只的“违禁品”呢,结果突然就接到命令,于是只能怏怏不乐地返回了果阿。 这些士兵表演的项目主要是队列式和射击。队列式的话只能说走得一般般,当然这不是按照东岸人的标准来的,莫烈鳗上校见过比他们还差的部队,这支直属于果阿总督指挥的部队走成这副模样,已经算是平均水平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与队列式相比,他们的射击技术可就极为糟糕了,让人看不过眼,就连站在一旁陪同的塔沃拉总督都觉得尴尬,因为让未来的盟友看到了自家军队差劲的一面,总不是什么好事。 “训练得少了,士兵们普遍对流程不是太熟悉,只有一些来自葡萄牙的老兵或富裕的印葡人士兵可以做到熟练射击,但那些黑人士兵的水平就不敢恭维了,实在是太差劲了。”莫烈鳗虽然是海军军官,对陆军不是特别熟悉,但看了后也是直摇头,脑海中也放弃了对葡萄牙军人战斗力的最后一丝幻想。同时,他也对葡萄牙人僵化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都这个操行了,为何不去德意志地区招募那些苦哈哈的雇佣兵呢?要知道,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荷兰人,都大肆使用这些廉价的炮灰般的士兵,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第一选择都是用本国人,再次也得是天主教徒,否则宁可用殖民地的黑人士兵,就像果阿的这些葡萄牙殖民军队一样。 “如果今后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的话,靠这些葡萄牙士兵,或许守守城可以,但野战的话悬得很啊,搞不好就被人一战击溃了。这么看来,这么多年来葡萄牙人在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科罗曼德尔海岸、锡兰岛、东印度群岛、斯瓦西里海岸乃至霍尔木兹岛的失败,也不是偶然的,他们的体制确实是太落后了,以至于连殖民地士兵的训练都做不好。看来以后第乌岛若是有事的话,绝对不能对他们报以太大的期望,这一点回去后一定要着重向上反应。”在前往军营食堂的路上,莫烈鳗上校默默想着。 因为莫烈鳗上校的坚持,今天的午餐就安排大伙在军营内享用。果阿的军营可没有军官餐厅,所有人都在一个与厨房连通着的潮湿闷热的棚子内吃饭。因为距离遥远和气候物产的因素,来自地中海的三大食物——面包、油和葡萄酒——以及肉的价格十分昂贵,因此绝大部分普通士兵就如同本地的印度人那样用右手抓米饭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印度人那样。 当然了,莫烈鳗这几天了解到,这些士兵们被同化的方面显然不止这一点。他们学果阿人用罐子喝水,可以不让水沾到嘴;他们学当地人咀嚼蒟酱叶,用“甜紫檀”擦身体,喝由棕榈树提取、酿制的烈酒,经常洗澡。可以说,他们是学习并接受了印度异教徒的一切,很多习俗甚至已经在军中流行了很长时间了,让神父们忧心忡忡。 “完全印度化了的葡萄牙社区与城市,成立几乎全是白人、印葡人、婆罗门和刹帝利,乡下则为印度人统治者,顶多对他们的葡萄牙主子表示一定程度的恭顺罢了,但在面对低种姓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毫无疑问的老爷。奇特的社会、孱弱的军队、混乱的意识形态以及富饶无比的城市,好吧,我们就是在跟这样一群人合作啊。希望以后能够一切顺利吧,印度人总是喜欢给人‘惊喜’,至少他们的军队里纯血印度人还是极少数,我能为此稍稍感到欣慰一些吗?”莫烈鳗一边吃着特别为他准备的烤肉、面包、干酪、黄油以及葡萄酒,一边默默思考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年没一鼓作气付出些代价打破果阿真是个重大的失策,现在他们的锐气也渐渐失去了,果阿的葡萄牙人又引入了我们的势力,他们是再也没机会了。” 结束了令人感到尴尬无比的军营参观之后,众人再度回到了果阿城内的总督府。在这里,双方最后交换了一些文件,互致了一些问候的话语,然后便分别了。弗朗西斯科·德·塔沃拉总督亲自将莫烈鳗一行人送到了码头,并吩咐手下的那些印度人将东岸人采购的货物免费送到了码头边,非常客气。而为了感谢他们的客气,莫烈鳗上校在思索了片刻后,决定将船上仓库内的六十枝崭新的备用步枪(32-丙式)、十枝手枪及若干弹药赠送给了葡萄牙人,以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帮助。 弄完这些后,东岸人便登上了“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带着货物、带着换约完成的协议,缓缓离开了果阿港,沿着印度海岸一路南下。因为季节风和洋流的关系,他们大概是无法原路返回新华夏岛了,只能先行南下东印度群岛,然后画一个大弧线返回多凡港海军基地。至于此举会不会被荷兰人发现,发现后又会产生什么困扰,就不是东岸人所能管的了。 “伏波万里”号离开之前,就已经先行在第乌岛派驻了更多的人员。他们将在葡萄牙人划定的一片土地上——当然是需要付费的,不过泊位众多,水深也足够,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了——修建商站/堡垒。建设所需的资金已经预留了一部分,不足之处葡萄牙人同意暂时帮忙垫付,建筑材料等也全部从那些婆罗门商人处购买,人员都是从他们那里雇佣,以尽可能地节省成本——要知道,就连使用机器的成本都比使用低种姓印度人的成本高很多,那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而就在东岸人走后没多久,1681年9月10日,正在锡兰岛南端加勒堡视察部队的巴尔萨泽·伯特突然接到了前来贸易的印度商人的消息,得知东岸人大概在三个月前抵达了第乌岛,并与葡萄牙总督塔沃拉进行了密谈。随后,与葡萄牙人关系素来不睦的阿拉伯商人发现东岸人开始大肆招募人员、采购建筑材料、兴建城堡,似有在第乌岛久居之意,因此便趁着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机会,途径加勒堡时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方面。 这些告密的商人,基本都是不满葡萄牙人在拉杰普特地区所作所为的摩尔人,不过与宗教相对宽容地荷兰人关系倒还不错,生意也是做得飞起。相应的,荷兰人与他们很多时候都会互相分享情报,这不,东岸人抵达第乌岛并开始大兴土木的事情很快便被他们告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当然了,就算这会他们没有巴巴地前来告密,这种事情其实也瞒不了多久,荷兰人顶多是稍晚几个月得到消息罢了,影响不大。 而巴尔萨泽·伯特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葡萄牙人对锡兰岛丢失之事的报复!因为在最近的时候,素来好战的巴尔萨泽·伯特刚刚纠集了一支规模相当不小的陆军,通过海路攻打了被英国人控制的亭可马里港。 在这场战斗中,英国东印度公司、葡属果阿殖民地(他们也派船派人助战了)以及与他们合作的土人王国是一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德意志雇佣军及从属于他们的众多马来土兵是一方。战斗的结果与如今各方的形势是相称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方大获全胜,英格兰人丢失了经营有些点头的亭可马里港,灰溜溜地被驱离了锡兰岛。 如今在岛上,荷兰人的对手可就只剩下已经被重创的土人王国了,相信彻底消灭其并掌控全岛也只是个时间问题。达成了这么一个大胜,本来伯特将军还是挺得意的,觉得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洋的利益应该是得到了保证了,未来十年内应该都不会出现成气候的挑战者。可结果呢?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了东岸人悍然进入印度的消息,这令他简直比吃了一场败仗还要难过。莫烈鳗中校在果阿港一待就是半个多月。可结果呢?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了东岸人悍然进入印度的消息,这令他简直比吃了一场败仗还要难过。。。。。。 第六十二章 填河 汾水北岸已经筑起了一堵土墙,绛州军士卒戍于土墙之后。 不远处,还有连绵的营地,旗幡林立,游骑四出。 而在南岸,河中军正在缓缓出动。 有军士执大盾于前,掩护另外数百人突进。 之前数日的奋战,河中军在汾水中央一浅水处钉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并用铁链连接到了南岸。 此时便有数百人扛着沙袋,往铁链旁边扔。 每填平一段,就有军士大声欢呼。其他人干劲更足,手底下也更有力气了。 这是刘训所出之计,学的马燧洹(huán)水之战故技。 而且他仗着兵多,还到下游寻找地方建造浮桥,分散绛州守军注意力。 王珂对此心服口服,已经放弃亲自指挥了,对刘训言听计从。 不过这也惹得陶建钊、张汉瑜等老资格大将不满。他们求外放刺史不得,本来就很不高兴,现在又被刘训这么一个外来户给压过一头,心中更是恼火,就差直接消极怠工了。 说白了,还是王珂威望不够。换王重荣在此,有人敢这样吗? 河对岸不断飞来箭矢,填河的军士时有死伤。 “他妈的,不填了,这是驱赶我等送死!”有人将土袋砸在地上,怒吼道。 “弟兄们,别填了,家中还有老父母,填河死了谁来养?”有人应和道。 “他们王家子孙兄弟相残,关我等何事?” “留后呢?填河没赏钱吗?赏钱在哪?” “赏钱!赏钱!” “嗖!”一箭飞出,将叫得最欢的一人射倒在地。 刘训策马驰来,战刀挥舞,一个满是不可置信表情的头颅飞了起来。 在他身后,数百名晋阳军士连连开弓,刚刚有哗变苗头的军士死伤惨重,几乎一个站立的都没有。 战场上一片静默。 甚至就连河北岸的弓手都停下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南岸。 “不从命者,便是此等下场!”刘训下马,将头颅举了起来,道。 这些骄兵悍将,他早就一肚子老火了。 晋阳军士也跋扈,但上阵作战时却没这么多屁事,一个个老实得很。 河中军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似乎从王重荣死后就开始有这方面的苗头了,但王重盈也不管,等他死后,终于无法收拾,演变成了现在这么一副鸟样。 王珂,终究非人主也。换陇西郡王在此,谁敢闹事? “继续填河!”刘训下令道:“将这些首级悬挂到辕门上,警示众军。” 晋阳军士依令而行,抽出刀斧,将首级一一斩落。 远处的河中军士一片沉默,没有动静。 刘训脸上怒气一闪而过,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有人大呼:“留后来了!” 王珂在数百军士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河边。看着满地的鲜血以及随意堆在一起的头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良久之后,才说道:“今日填河军士,人赐钱两缗。” 亲兵策马而出,至各部宣令。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动了。 他们扛着土袋,踩着已经填得差不多的河段,涉水向前,将土袋扔在铁链旁。 并不是每一处都填,只要能给人下脚过河就行了。 对面又有密集的箭矢飞来,而且专往王珂这边射。 “回去!”王珂一拨马首,就打算避开。 刘训快步上前,拉住王珂的马辔,道:“还请留后立于此处。吾闻邵树德攻兴凤,军士屡攻不克,其人策马上前,言‘立于此处坐等将士破敌’,有箭矢落于马旁,他但大笑,言‘贼军给吾送箭而来’,将士忧心主帅安危,人人奋勇,终克坚城。末将请留后效邵树德故事,激励众军士气。” 王珂有些犹豫。 对面又飞来一波密集的箭矢,落在牌甲上,落在草地上,落在旗幡上。 “留后快走!”亲将裴凌从刘训手里抢过马辔,苦谏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箭矢横飞,旦夕横祸,留后不爱身乎?” 说罢,招呼众人簇拥着王珂便往后而去。他们走得匆忙,甚至连旗都卷了。 刘训勃然大怒,刚想让晋兵拦住王珂,最后又颓然放弃,怅然无语。 给了王珂一次好机会,可他没把握住。 主帅的威望,往往就是靠一件件小事积累起来的。 河对面的邵贼,于遮虏军城远距离射杀敌兵,在代北镇压军乱,于晋阳袭杀桀骜衙将贺公雅,在河东地面上小有名气。后又讨黄巢,破拓跋思恭,收河陇,平兴元…… 你所做的每一件让人惊叹的事,都会被军士们传唱,一点点加深威望,最终不可动摇。 你走到哪里,军将们尽皆俯首,不敢有二心。 你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军士们都会无条件服从,尽心去做。 便是投降而来的外军,也会为积威所慑,收起那份嚣张跋扈的心思,暗暗隐忍蛰伏。 王珂,终究不是邵树德那种从底层杀出来的枭雄,他没这份胆识。 诸军轻视,岂能无因? …… 邵树德在铁林军三千骑卒的护卫下抵达了北岸。 侍卫亲军两千人尽皆下马,跪拜于地。 邵树德拢着马缰,看着正在填河的河中军士,道:“昔年马太尉攻田悦,用的便是此招。王珂仅得其形,未得真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马太尉可也遣人至上下游造浮桥呢。侍卫亲军皆我手足,何在此逗留?速速奔出,沿河巡弋。” “遵命!”孟知祥、慕容福二人拜道。 说罢,翻身上马,大旗一扛,两千骑分成数部,至各处巡弋。 “叔父!”王瑶听闻邵树德亲来汾水后,立刻赶来相见。 王瑶下马行礼,邵树德只安坐于马上,微微点了点头。 铁林军游奕使徐浩跟在后面,目光在王瑶的一众亲兵身上逡巡,有如实质。 “叔父,侄儿欲今夜挑选勇士前出,毁掉贼兵锁链。”王瑶用询问的语气说道。 “侄男拟守乎?拟战乎?”邵树德问道。 王瑶犹豫了一下,最终发狠道:“战!不战,早晚束手就擒,战未必死,何不战?” “若战,王珂为我填河,省了造浮桥的工夫,复何嫌也?”邵树德问道。 王瑶一愣,下意识说道:“侄智计不如叔父,叹服。” “铁林军明日便至,贼军若来,便与其战,何惧之有?”邵树德笑道:“贼军号十万之众,我止三万,破之易乎?” “贼军易与,杀他个人头滚滚。”徐浩大声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将士们都知道这个口头禅,纷纷大呼。 “杀他个人头滚滚!”邵树德大笑,一夹马腹,三千骑军沿河奔驰,旗幡林立,威势惊人。 铁骑军已经渡河,打探到了隰州方向并无晋兵,邵树德便果断率军西进了,决战时机已经成熟。 壁垒中的绛州军士也在打探消息,得知铁林军来援后,士气大振。 人的名树的影,灵武郡王这么大的地盘,难道是别人送的不成? 铁林军上万步卒第二日午后抵达了战场。 王瑶将来自绛州的一万土团乡夫撤出,腾空了营地给铁林军步卒屯驻。至于三千骑军的营房,则是临时赶制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瑶还算知兵,营地都立于高处,多半是怕被水淹。 而草木茂盛的汾水之畔,又少了一小片树林…… 五月十三,河中军举着大盾,奋勇填河,几乎已经完成了大半。 “把土墙拆了,清空河畔之地。”邵树德登上营中望楼,眺望对岸。 “叔父?”王瑶诧异。 “沧!”有邵氏亲兵抽刀出鞘,怒视王瑶。 “此乃军令,王使君还不速去!”十将郑勇上前,提醒道。 王瑶后背渗出了一层细汗,连忙下了望楼,传令。 绛州军士们很快接到了这个让人费解的命令,之前让我在河岸筑墙,现在又拆掉,这不是白忙了吗? 但军令如山,他们还是执行了。辛苦挥舞着锹镐铲凿,将厚实的土墙推到,填到旁边的壕沟里。 汾水河面上的河中军同样莫名其妙。不过这不是坏事,土墙立在那里,前面还有壕沟,攻起来挺费事的。敌军看样子是中邪了,居然主动拆了土墙,填平壕沟。 “大军全部退回营中。”邵树德继续下令。 王瑶已经麻木了,一一遵令执行。 绛州军将们也麻木了,刺史都没反对,我们还说个屁! “徐浩!” “末将在!” “今夜引骑军外出,自己找地方屯驻。” “遵命!” “王瑶!” “侄——末将在!” “贼兵今夜就能填到北岸,若夜中不来攻,明日定来。你拣选一军,明日出战。”说罢,邵树德又招了招手,让王瑶附耳过来。 王瑶走近,听完后有些吃惊。不过这个方略没错,又是军令,他也不敢违背,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夏三木!” “末将在!”素有“僧将”之名夏三木上前,应道。 “铁林军中,你所领之定难都战功最著。令军士们今夜好好休息,便是天塌下来了也不用管,保证明日气力充足,杀破贼兵。” “遵命!” “军令已罢,诸将散去,各守本职,静待敌军来战。”邵树德说道:“王珂想战,叔便给他这个机会。” 当天午夜,河中军士累得底朝天,终于将土袋堆到了北岸。 是时河水漫溢,部分河中军士涉水过河,艰难前行。 第六十三章 汾水之战 大顺四年五月十四,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适合——厮杀! 张汉瑜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绛州军营地。营门已经大开,大群军士正在出营列阵。 再看看己方,已经有三千余人成功渡河,在河北岸站稳了脚跟。 不过军士们看着都有些疲惫,浑身跟泥猴一样,唯精神头尚不错,可能是临出发前给的五缗钱的赏赐起作用了。 河中土袋之上,木板已经铺设完毕,形成了一座临时便桥。 蒲州军士源源不断地沿着这座便桥北上。只要再过来五六千人,北岸这边基本就稳了。 但贼兵终于要战了! 王瑶跟已故的琅琊郡王讨过黄巢,不是那不知兵的庸人,虽然不知道前面为什么那么容易放他们过河,但现在派了两千余人出营列阵,并且摆开了一副进攻的架势。 这是对的。趁他们刚刚过河,气力不足,立足未稳,是有可能取得胜利的。 但张汉瑜有信心。 因为过河的是建节都,屡立战功,可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进军的鼓声很快响起,两军缓缓靠近。 不过百余步的距离,双方互射两轮箭,马上就短兵相接了。 张汉瑜列于阵后,他敏锐地发现,在互射箭矢的过程中,绛州军便已经动摇,阵内有零零散散的军士溃逃,不过很快被镇压了。 再看己方,无人溃逃,硬扛着箭矢。不愧是建节都,邵贼的铁林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军短兵交接之处,绛州军士卒明显吃不住劲,才交锋一炷香时间,便有人转身溃逃,继而影响到了其他人,整个阵型开始瓦解。 “嗯?”张汉瑜有些吃惊。 他预计到建节都能打赢对方,但这赢得也太轻松了吧?对方上来的都是什么人?难不成是乡勇团练? “都头!”左右亲将兴奋地看着他,道:“首战获胜啊!留后有言在先,功劳第一者,可任绛州刺史。” 河中五州,蒲州是节度使兼任,慈、隰二州山势连绵,没甚意思,也就晋、绛二州相对不错。虽说被李罕之祸害数年,户口锐减,但各有二十余万人,还是非常不错的。 晋州刺史,很可能要给刘训了,他妈的! 那么,只有绛州可以给大伙争一争,但需要拿出实打实的功劳,比如平乱第一。 “贼军怎变得如此稀松?王瑶所部乃外镇军,不至于如此。”张汉瑜奇道。 外镇军,赏赐、器械、训练与衙军完全一样,就是俗称的“衙外军”或“镇兵”,实力并不差的。 “都头,还想那么多作甚!贼兵抵受不住,要溃了。咱们趁势冲杀进去,卷着溃兵,冲乱敌阵,夺了那营寨。”亲将说道。 “是啊,都头!陶建钊的人已经渡河千余,再等就要错失良机了!”说罢,看了眼后面,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正通过便桥过河,已经过来了一千多,后续人马还在继续开进。 张汉瑜充耳不闻,继续观察着战局。 绛州军那两千多人已经完全崩溃了,后阵军士慌不择路地逃散,前阵还在厮杀的人受到影响,心绪大乱,直接被对面砍杀刺倒在地,竟是一成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全军,已是兵败如山倒之势。 “都头!”亲将们眼巴巴地看着他。 “挂旗!击鼓!追击!”电光火石之间,张汉瑜下定了决心。 鼓声既响,杀得兴起的建节都军士踊跃无比,再也没有丝毫顾忌,纷纷前冲追杀。仿佛身上的疲累也不再是什么大事了,现在只想着杀贼领赏。 溃逃的绛州军士卒哭爹喊娘,不过看起来还算有点章法,没一窝蜂乱跑。大部分人向两侧溃去,绕着营壁转向后方,只有小部分昏了头的,直冲向开着的营门。 “嗡!”一波又一波的箭矢从营内射出。 步弓、强弩,一营连着一营,将欲溃回营内的绛州军士卒射倒在地。 溃兵终于清醒点了,纷纷调头,向两侧溃去。 而在营内,定难都两千军士早就披挂完毕,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贼兵追来,气势虽盛,然阵势散乱。诸位都是见仗多年的老手了,可敢将其杀回去?”夏三木列于阵前,大声问道。 “杀!杀!杀!”靠在他身边的军士齐声高呼。 他们的呼喊又带动了更多的军士相和,将士们用槊杆击地,情绪激昂。 大帅说“贼阵尚坚,须得令其冲杀进来,散乱之时,再一举破敌”,呵呵,有这个必要么? 夏三木转过身去,从腰间抽出一段红抹额,仔细绑在额头上,随手接过长柯斧,掂了掂重量,当先而出。 斗将一动,前排勇士紧随其后,将长槊端平,齐步前进。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勇士甲叶铿锵,神情坚毅,槊刃森寒。 建节都军士争先恐后杀了过来,神情兴奋。 定难都军士沉默寡言迎了上去,表情嗜血。 “噗!”长柯斧斜斩而下,将一名贼军队头整个劈倒在地。 “杀!”第一排的长槊手一个跨步上前,狠狠地将步槊捅向敌军要害。 一路顺风顺水追砍进来的敌军骤然遇到硬茬子,突然就有些不适应,再加上追击过程中阵型有些散乱,顿时被冲得站不住脚,节节后退。 但刚刚取胜的他们心气很高,哪能轻易就范,当下就有数名下级军校怒吼连连,越众而出,想要凭借着勇武带动袍泽,稳住阵脚。 “噗!”长柯斧瞬间斩入一人颈脖,又快又准。 夏三木一脚飞出,将此人尸体踹向后方。随即挥舞大斧,连续扫倒数人。 步槊手们毫不畏惧,顶着敌兵刺过来的长枪,互相配合,长槊如毒龙一般,凶狠有力,便是着了甲,在这一击之下也抵受不住,不是倒地痛呼,便是向后退却。 定难都的将士们越战越勇,脚下不停,端着长槊且刺且砸,配合默契。建节都几个勇武军校连朵浪花也没泛起,便淹没在了长槊丛林之中。 前面的敌军被杀得死伤惨重,节节后退,后面的敌军不明所以,还在往前冲,阵型越来越散乱,声音越来越嘈杂。 夏三木又一斧斩下,敌兵发了狠,不闪不避,死死抓着长柯斧,嘴角鲜血溢出,脸上表情狰狞。 “呸!”夏三木啐了一口,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口陌刀,用力横斩而下,一枚头颅飞起。 军靴踏过粘稠的血泊,快步追上一名转身欲逃的贼兵,用力劈斩。 敌兵绝望之下用手去挡。 鲜血喷涌,断臂飞舞!沉重的陌刀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从敌兵肩部斜切入肉,直入肺腑。 又一脚踹出,几乎少了小半个躯干的尸体无力地扑倒在地。 战场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少,但场面却越来越血腥。 定难都的将士们默不作声,紧紧跟在主将身后,长槊、陌刀、重剑、长柯斧,晚唐武夫花队技艺娴熟,什么兵器都会用,什么都使得虎虎生风。 一刀斩下,鲜血喷了满头满脸,根本顾不得去擦。 一槊刺出,中了便是一个血洞,不中便收回,找准机会来第二下。 他们就像市肆里专业的屠夫,丝毫不费多余的力气,只用最省力的方式,娴熟地进行屠宰。 什么豪侠气、英雄气,在这些冰冷的屠夫面前挡不得片刻,敌兵的热血洒了一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啪嗒!啪嗒!”那是鞋靴踩过血泊的声音。 “咔嚓!咔嚓!”那是重剑斩断头颅的声音。 两千屠夫至今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配合一点没乱,脸上的表情是令人诧异的麻木和平静。 杀了这么多人,既不兴奋,也不害怕,仿佛手底下屠宰的是牛羊,而不是人一般。 又好像,他们仅仅是在完成微不足道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就是简单地用重剑斩断敌人的身体,用长槊捅穿敌人的腹部,用大斧击碎敌人的头颅,就这么简单,如此而已。 专业杀人者! 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绝世猛将,才能让他们麻木专业的脸上浮现出惊骇的表情。 河中的大爷们是做不到了。 建节都很快就被推出了大门,散到了营外。 “他们不是人!”大批敌兵四散而逃,外面宽阔的原野似乎能给他们更多的安全感,可以远离背后那群冰冷的杀戮机器。 生命收割机大阵还在前进。 他们脚下的鲜血汇流成小溪,头颅、残肢被踩入尘泥。有人已经换了第二口陌刀,斧刃似乎也有些钝了,大阵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冲向汾水。 溃逃的敌军不管不顾,冲向了便桥,与正往北面进军的袍泽迎头撞在一起。 “他们不是人!”到处是无意义的哭喊。 有人挤不上浮桥,直接就往汾水里跳,穿在身上的铁甲都忘了脱掉。 有人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但迎来的往往是重重一刀,头颅高高飞起。 完完全全的杀戮盛宴,不接受任何投降。生命收割机一旦开动起来,能令其停下的,或许只有他们的缔造者。 建节都三千人,就这么溃了…… 从人人争先甚至是争抢着冲入大营,到被倒卷着驱赶出来,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罢了。 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响起,一杆“徐”字大旗若隐若现。 骑军也赶到了。 第六十四章 双重噩耗 定难都全是步卒,他们看不起骑兵! 现在才来,摘果子是吧? 夏三木扔掉了卷刃的陌刀,捡起一根敌人遗弃的长枪,继续往前冲。 身上的甲胄满是破损,偶尔有鲜血渗出,不知道已经身被几创了。 动人心魄的脚步声延伸向河畔。 “哗啦啦——”军士们冲入漫溢到河岸上的浅水之中。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鼓舞士气,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在不知疲倦地收割着敌军溃兵的生命。 “鬼来了!”有人哭喊着直接跳进了河里。 便桥上挤作一团。 从南向北的人没和定难都交过手,还想着冲过去厮杀一番。 从北向向南的人已经丧失了斗志,只想着逃回南岸。 “噗!噗!”长槊捅刺不断,惨叫声此起彼伏。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当他陷入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时,毫无理智、毫无判断力可言,甚至就连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都丢失了大半。 便桥上的敌军士兵宁可将毫不设防的背部亮给捅过来的长槊,宁愿穿着铁甲跳进河里,甚至向自家袍泽挥刀相向,也不愿意返身战斗。 比之前更惨烈的屠杀开始了! 定难都的军士冲上便桥,一刀斩下,一个头颅掉落下来,滴溜溜滚落一圈后,扑通掉进了河里。 一槊捅下,总有人惨叫着毙命,但人太多了,一时间还倒不下去,死人被活人夹在中间,活人哭喊连天。 夏三木扔掉了卡在贼兵胸骨里的长枪,接过一把长柯斧,用力挥舞起来。 “扑通!扑通!”落水者不知凡几。 重剑手放慢了脚步,手持木棓(bàng)、长柯斧的军士默契地上前,配合简直妙到毫巅。 狭窄的便桥成了蒲军的噩梦之地。 南面还不断有人涌来,桥上几乎人挤人,手脚都施展不开。 长柯斧横扫之处,首当其冲者筋断骨折,被余威扫到的纷纷落入河中。 定难都的军士就这样缓缓推进,便桥两侧时不时溅起冲天的浪花,那是大群士卒落水掀起的最后挣扎。 河底的淤泥被搅动上来,浑浊中带着血色,隐隐还有临死前不甘的呐喊。 汾水的鱼,短期内怕是没人敢吃了。 摧枯拉朽,说的便是这种情形了吧! 短短的便桥一冲而过。 到了最后,站在前面的几乎全是手持粗大木棓的军士。 棓端粘满了红白污物,配上他们满身的鲜血,活似饿鬼下凡一般。 数百人紧握木棓,趟过浅水,朝正在匆忙列阵的蒲军士兵冲去。 “嗡!”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正在趟水的军士无声无息地倒下去百余人。 “哗啦啦!”后面的人面色平静,带着满身的浓烈血腥气,还有那白花花的箭羽,趟过浅水,高举木棓,冲杀了过去。 “鬼来了!”贼军前排都是刚刚收容的溃兵,远距离射箭是敢的,但面对面搏杀,是真的胆寒了,直接转身就逃。 而他们的溃逃,自然影响到了其他人。刚刚列阵完毕的两千蒲军,竟然被数百名手持木棓的定难都军士给击溃了。 “噹噹噹!”河对岸响起了击钲声。 “收拢人手。”短兵相接以来,夏三木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千多定难都军士缓缓收拢集结。 他们喘着粗气,衣甲多有破损。甚至还有人杀得兴起,已经扒了衣甲,肉袒上身。 大部分人已经换了第二把武器。 长剑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缺口。 陌刀因为连续斩击骨肉,已经卷刃。 一千多人在便桥南端列了个小阵,不少人开始捡拾地上几乎还全新的武器——全是蒲军胡乱扔掉的。 大盾、长枪、重剑,有什么用什么。都是练了十来年武艺,见仗几十次的老手了,什么器械不会用? 一千多人就站在那里,蒲军远远看着,愣是没人敢冲上来触霉头。 汾水北岸,散得四处都是的蒲军溃兵被骑军反复冲杀,连带着刚刚渡河阵脚未稳的陶建钊部两千人也被击溃。 聪明的溃兵躲进了没过脚踝的浅水中,苦苦哀求饶命。 乱跑乱窜的都成了骑兵的战利品,一个个人头被收集起来,堆积在一起。 北岸营地内,步卒鱼贯而出,队列整齐,沿着便桥往南进发。 打头的是铁林军宣威都一千人。 营内望楼之上,王瑶感到阵阵尿意袭来。 “侄男还愣着做什么?全军过河,与贼决战,看他们敢不敢打!”邵树德瞟了一眼王瑶,道:“我早说过,王珂这桥,是给我们造的。他现在应是懂了!” 王瑶连连点头应是,转身下去了。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蒲军营地。 大部分人都缩了回去,这是要坚壁挫锐? …… 蒲军营地之内,愁云惨淡。 渡河的五千多人,全军覆没! 便桥上又损失上千。 定难都过河之后,数百人持木棓攻击,受溃兵影响,直接散掉了两千人。 这一战,蒲军的胆魄已经被打掉了。 营内到处是嘈杂声,不停有人嚷嚷着放弃营地,奔回河东。 王珂犹豫不决。 大营内还有两万余人,与敌军人数相仿,或许还可以战上一战? 刘训一改之前劝王珂到一线激励士气的做法,转而苦劝王珂退回河东,固守待援,以拖待变。 “前军小挫,就此退兵,会不会引得人心浮动?”王珂眼巴巴地看着刘训,期待丈人派过来的这位大将能给点意见。 “留后,不是人多人寡的事情。纵有十万大军,然士气低落,又有何益?今日之战,张将军大意了。若建节都不擅自争功,蜂拥而进,乱了阵势。而是在旷野上列阵,持重而行,夏贼也没那么容易击破这几千人。”刘训说道:“夏贼渡河不过千余人,现在走,还来得及。末将愿率两千晋兵死战断后,力保大军不失。” “这……”王珂有些犹豫。 “留后!”刘训提高了声音,提醒道:“速做决断!要么集结大军出营,猛攻过河的夏贼,毁掉便桥。要么直接退兵,末将领人断后。” 王珂沉吟不决。 若就此退兵,可想而知本就不多的威望就全没了。从今往后,没人会听自己的。兵变、闹饷之类的破事会三天两头发生,根本弹压不住。 若死战到底,方才的大战他也看了。 最开始的时候,建节都击破贼兵,趁势攻入营中,当时他大声击节叫好。虽然刘训有些担心,认为建节都追击的过程中阵型散乱了,容易出事,但兴奋之下的他根本没在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但后面的发展让王珂瞠目结舌。 建节都冲进去后,很快被驱赶了出来,溃不成军。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乱作一团。 当是时也,他多么希望有仙术,可以让时间暂停,把建节都重新整顿一下,排好阵列,抚慰慌乱的心情,然后再战。 可惜,这只是臆想。 建节都一路被推到便桥,毫无战意,死伤惨重,连带着其他部分的袍泽也被带乱,士气大跌,失去了战斗意志。 数千人,就这么丢了。 “营中尚有两月粮草,若坚壁挫锐,待夏贼士气低落之后再反攻,可有胜算?”王珂突然问道。 刘训看着他,双眼含煞。若王珂不是李克用女婿的话,估计早一刀斩下去了。 王珂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些过于天真了,大头兵们还能等你两月?说不定早取你头颅献给王瑶了。 而今撤回河东,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留后,不能再犹豫了。便桥是小,过不了多少人,然若拖的时间长了,过河的夏贼越来越多,可就跑不掉了。”刘训催促道。 “那便——”王珂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溜了。 “留后,夏贼兵出柳谷,破解县,占盐池,一路往虞乡、河东方向来了。”行营都虞候和亲将联袂而至,神情急切地禀报道。 “什么?”王珂大吃一惊。 柳谷在安邑西南,应有驻军,怎么突然就被占了?难道被击溃了吗? “留后,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迟恐生变。”刘训当机立断,喊来数人,扶着王珂便往外走。 王珂急得六神无主。 夏贼很显然是两路出兵,直接介入河中战事了。解县已丢,虞乡若再失守,那河东县可就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了。 届时都不需要他们攻城,光镇内人心的变化,都可能会引起诸多不可测的影响。 是的,这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是王氏子孙的内战,而不是外敌入侵,是不需要死战的。王珂、王瑶谁赢都无所谓,他们的日子照常过。两军之间,不少人甚至还是亲朋好友,随意转换立场问题不大。 所以,现在回去,真的有用吗? 好吧,可能有些用,毕竟河中府被王重荣、王重盈经营多年,遗泽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但这个时候你若不在城中,事情可就复杂了,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带留后走。”刘训吩咐道:“回河东固守,以拖待变,搏那万一之机。” 说罢,刘训又喊来数名将校,道:“立刻集结兵马,随我冲杀夏贼。” 第六十五章 挽救危局的办法 汾水南岸,一营又一营的士兵渡过便桥。 桥已经搭了几日了,一夜涨水数尺,几乎淹没到了两军营地附近。 军士们趟着积水,艰难地向外围扩展着防线,方便后续大军过来。 刘训带着两千晋兵列阵于干燥的高地之上,先用强攻劲弩攒射,被压制后,干脆冲下高地,迎上了刚抵达的绛州军一部。 邵树德在河对岸的望楼上,看到的便是如此滑稽的一幕:双方数千人趟着没到小腿骨的河水,艰难地行走在黄泥汤里,互相交兵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戏台上那假到极致的对打一样。 他匆匆下了望楼,在亲兵的护卫下翻身上马,朝河对岸行去。 有哨骑远远奔来。及近,下马跃入水中,连滚带爬到邵树德马前,禀报道:“徐将军已去下游寻找涉水过河地段,准备追击贼军。” “让他抓住机会,穷追猛打,能留下多少敌军,就留下多少!” “遵命!”哨骑行完礼后,又匆匆离去。所过之处,水花四溅。 便桥很宽,亲兵小心翼翼地拉着马辔,护送邵树德过了河。 仿佛慢动作一样的打斗还在继续。 看着不成章法,但却非常血腥。晋兵是拼了老命了,想要阻止夏军追杀。这让人稍稍有些诧异,几缗钱的赏赐,你玩啥命啊? 追击行动从一过河就展开了。 除徐浩所领的铁林军三千军属骑兵外,孟知祥、慕容福二人还带着侍卫亲军两千骑出动,沿着敌军溃去的方向,奋勇追击。 渡过汾水的步卒也越来越多。 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从两翼包抄过去,逐渐将唯一还在抵抗的两千晋兵挤压到了角落。 邵树德收回目光,带着亲兵策马奔上了一处高坡。 大概有好几年了吧?这几年里,他甚少到厮杀一线了。一般都是坐镇后方指挥,统筹全局。 毕竟,帅和将是不一样的。 托他的“福”,铁林军与敌人面对面搏杀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以至于邵树德都在担心是不是把这帮家伙给养废了。 如今看来,一切还好。几年时间还不至于堕落。若再长一些,比如十几二十年不曾见血,那可能就真的废了,因为有经验敢打敢拼的老兵年纪到点,新人在优渥的生活中成长缓慢,那才是真的完犊子——就像后梁末帝时期的汴梁禁军,装备一流,但战力排名第二的天武军却被李存勖轻视,认为他们不如朱全忠时期的前辈能打。 “派人去劝降刘训。”邵树德看着正在困守犹斗的晋兵,说道。 双腿沾满泥巴的王瑶跑了过来,道:“叔父。王珂已经带人先遁走了,然贼军尚有两万之众,仓皇间弃了营地,哪可能个个跑那么快?侄请求带兵追击,定斩王珂首级献上。”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侄男稍安勿躁。我已遣骑军绕路进行追击,若贼军只顾逃命,定有斩获。若有断后埋伏,也不至于吃大亏。绛州军士,久战疲惫,先在此休整吧。” “还是叔父思虑周到,侄不及也。”王瑶恍然大悟,赞道。不过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一股失落和不甘心。 战场那边,厮杀已进行到了尾声。五千绛州兵,外加四千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的铁林军,踩着泥泞的黄汤,一步一滑,几乎将残存的千余敌兵完全挤进了汾水。 “刘将军,尔等家小皆在河东,何必为王珂卖命呢?我家大帅说了,弃械者免死,尔等若降,任尔自去,如何?” 喊话的人足有数十人之多,挑的全是大嗓门,分布各处,务必让这些晋兵听到。 正待决死拼杀的晋兵听了,纷纷意动,手底不由地缓了下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主将刘训。 刘训暗叹一口气,看了看西南方的驿道。 王瑶带着两千多骑兵先跑了,紧随其后的是陶建钊部数千人。张汉瑜部,主力已经溃灭,甚至就连他本人,都失陷在了汾水北岸。 最后那两万余人,能逃回去三分之一都要烧高香,多半还没这么多。 兵败如山倒!王珂的节度使宝座,已经输掉了大半。 而就在他思虑间,就已经有大群铁林军士卒从不远处绕过,沿着蒲军溃逃的方向追击而去。 他们的断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降了!”刘训心灰意冷,将长枪扔在泥水里。 千余名晋军士卒也丢了器械,满脸解脱之色。 “收缴器械。人先看管起来,后面安排人手,将他们送到险地关,交给康君立。”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 长安太原大驿道蒲绛段,溃兵绵延上百里。 从最北边的秦村,到稍南边的宝鼎县、粉店,以及跑得最快的王珂所部临时屯驻的辛驿店,到处是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直喘气的蒲兵。 走得匆忙,食水都没来得及带,稀里糊涂就跟着军官逃了。结果逃着逃着还走散了,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军官,乱作一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正在路边破庙里做饭的蒲兵手忙脚乱将火堆熄灭,不敢出声。 幸好骑兵并未在此逗留,他们风驰电掣般地往南追击。 军士们心中非常快意,去追吧,追那些将佐,不要来祸害咱们大头兵了。 这一仗,输得稀里糊涂!突然间就听闻北岸败了,突然间就要逃跑了,底层军士们信息渠道有限,不知道怎么败的,更不知道大人物们为何要逃跑,只能暗叹晦气,摊上这么个无能的留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他坑死。 侍卫亲军千户孟知祥带着三百骑兵,看着路边藏在草丛里,躲在村落间,坐在田埂上的溃兵,根本就懒得管。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上王珂。 虽然希望不大,王珂所部的马匹多半不少,但人总得有梦想不是?万一抓住了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战马继续向前奔驰。 突然从路旁冲出百十个溃兵。孟知祥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出骑弓,连续两箭,一人毙命。 “别射了!别射了!”溃兵头领躲到了树后,大喊道:“我等愿降!” “滚一边去!”孟知祥懒得搭理这些人,一甩马鞭,继续前进。 “可是绛州王使君的兵?我等愿降矣。”溃兵头领高声道:“我等拥王使君入河东,保他做留后,王使君赏一人两匹绢就行。” 没人理他。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看着似乎是夏贼,不是王使君的兵。”有人突然说道。 “嗯?夏贼?那不降了!走小路赶回河东。王瑶若来,咱们便降了他,然后保他和夏贼干!河中这一府四州,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是极。大部分弟兄其实是溃散了,好好收拢一下,人还是够的。” “王珂打的什么狗屁仗!稀里糊涂,连夏贼的面都没见到就败了。” “虫儿不会打仗,当不得人主。” 溃兵们七嘴八舌,相互搀扶着走了。 孟知祥连催马儿,一日间便抵达了宝鼎县。第二天傍晚又追至辛驿店。 路上抓了几个溃兵拷问,得知王珂前一日便拔营启程,奔回蒲州了。 毕竟,新驿店离河中城只有三十五里,须臾可至。 从河中城到双方交战的汾水之畔,总里程也不超过一百八十里,如果一心跑路,确实很难追上。 “这帮混蛋,跑得倒挺快!”孟知祥长叹一声,招呼将士们往后走,一路收降敌军溃兵。既然抓不到王珂,那么就削弱他的力量,剪除他的爪牙。 河中衙兵,能抓几个是几个,总之不能让他们再安安稳稳回到河中城了。 …… 河中城之内,气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紧张了。 三万大军出征,回来的还不到三千。虽说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溃兵跑回来,但惨败已是大概率事情。 王珂本就非常单薄的威望,遭此致命打击,一路下滑到了趋近于零。 “夫君,何须有心?”妻李氏静静坐在王珂身边,道:“妾已给阿爷写信求援。只要好好守住河东县,未必就没有转圜的机会。” “岳父的援兵到何处了?怎么至今还没动静?”王珂急道:“若来得再晚一些,怕是只能给我收尸了。” 李氏静静地看着丈夫,叹道:“夫君,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妾闻邵树德不是嗜杀之人,对子侄后辈也非常宽厚。便是这河中城破了,又能如何?夫君若不愿和妾一起回晋阳,妾就陪着夫君入朝。” “入朝?”王珂一愣,没说什么。 这——似乎也是条出路。 对于在藩镇兼并战争以及内部权势争斗中失败的人,请求入朝之时,朝廷还从没拒绝过。 以使相的身份入朝,实权宰相肯定别想了,但得一个清贵职位,似乎也不错。 时瓒已经入朝,李匡威即将入朝,难道我王珂要成为最近几年来,第三个入朝的藩镇重要人物? “夫君。”李氏坐近了一些,低声道:“而今需厚赏亲兵亲将,陪夫君一起跑回来的军士们也要多发赏赐。时局危殆,城内的旧有衙兵心思叵测,说不定哪天就把夫君绑了,扔出去献功。夫君得有自己人,共过患难的人最适合提拔任用了。” “这……”王珂犹豫了,道:“如果只赏这些人,会不会惹得其他军士不满,鼓噪闹事?不妥。” 李氏见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气得将茶壶顿在案几上,再不说话了。 王珂看着自己妻子,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或许,还有一个挽救危局的办法? 第六十六章 抵达 “留后,风陵渡守军不愿回来。”王殷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他的脸色有些疲倦,更有些焦急,显然这一趟搬救兵的举动是劳而无功了。 “他们降了邵贼?”王珂生气道。 “陈将军直言,请任王瑶为节度留后。”王殷先看了眼王珂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邵贼若来,风陵渡上下自当戮力死战。他们不降外人,只降王氏子孙。” “放屁!”王珂腾地站起身,将茶壶都碰翻了。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内心之中显然在激烈挣扎。 “劳烦夫人再去为我煮一壶茶。”王珂突然说道。 “夫君莫要气伤了身体。”李氏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王珂烦躁地踱着步子,突然走到王殷面前,道:“你我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瑶若来,定然不会放过你。” 犹豫了半晌之后,小声问道:“若杀了李克用之女,降顺邵树德,事情可还有挽回之机?” 王殷一惊,立刻劝道:“留后,事已至此,怕是无甚用处了。” 王殷又不是傻子。王珂若要杀妻,只会找他们动手,届时李克用勃然大怒,王瑶、邵树德为平息其怒气,定然会把他们这些动手的人解送晋阳,便是想痛痛快快求死都不得了。 “也是。”王珂颓然坐回胡床,声音哽咽道:“王氏素来善待军士,不想至此时,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 王殷无语。军士们不是挺有良心的么,还是向着王氏的啊,只不过换成了王瑶罢了。 但这事,唉!王瑶多半要他死,怎么办? 事到如今,或只有李克用、朱全忠可投,王殷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出城了。 “留后,方才入城之时,满街武夫,士气低落,如今或该加发赏赐,提振一下士气。如此,上下皆感留后之德,或愿死战。”王殷说道:“蒲津关三城,尚有数千戍兵,近在咫尺,留后何不召之?某不才,愿为留后再跑一趟。” 王珂猛然抬起头来,道:“微君言,几失计矣。” 蒲津关三城,为河中命脉,素以精兵良将镇之,最早可以追溯到汾阳郡王郭子仪。河中衙军,往上追溯,也是郭汾阳的平叛精兵后裔。 此地守军,无论是亡父还是叔父,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动。之前着急忙慌跑回来,竟然忘了此事。 “君速去!城内尚有万余衙军,若得数千蒲津关精兵入援,或有转机。”王珂说道。 李氏带着婢女煮完茶进屋,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有些诧异,道:“夫君,妾在晋阳之时,听阿爷与诸将闲聊,城外有寨,戍以精兵,贼军便不得全力攻城。蒲津关东城与河东近在咫尺,可为奥援,为犄角之势。若贼兵来攻,樵采、扎营、打制器械,诸多不便,还得留大量军兵防着东关城——” “住口!你一介妇人,相夫教子便可,懂什么军略?”王珂出言打断道。 刚说完,有些后悔,觉得口气重了,下意识想说些好话。但转念一想,两千晋兵又不在城里,刘训多半也死了,还怕个屁! 想起过去一年,小心翼翼,从不敢对妻子大声说话的憋屈模样,便是老实人也受不了。此时骂了两句,心情大爽。 李氏毕竟只有十五岁,被丈夫一训,眼泪就流了出来,低着头跑出去了。 王殷在一旁目瞪口呆,下意识觉得不对。 但想想也无所谓了。王珂这条破船,爱咋折腾咋折腾。 匆匆离开王府后,王殷直接便往西城门而去。 大街上气氛凝重。有军士在劫掠百姓,但没人管。 三三两两的武夫聚在一起,用危险的目光看着王殷这类遍身绫罗的人。还有胆大的在指指点点,显然是认识他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轰然大笑。 是了,权力更迭,与他们这些底层武夫何干?相反,说不定还是好事。 大乱之时,冲进这些往日的高官显贵宅中,抢掠财物,肆意凌辱女人,不知道多爽快。 新帅上位之后,不还得用他们?不还得好好哄着? 说不得,府库之中的钱帛,就都得散出来发给武夫。 一些人的职位,也可以升一升。 当然这只限于王瑶。 邵树德有自己的部队,肯定用不着他们,那日子可就惨了。说不得,还是要和夏贼死战! 王殷出了城之后,直接策马南奔,往风陵渡、永乐县的方向而去,竟是连家人也不顾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有了功名富贵,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 …… 王殷离去后不到半日,由千户赫连隽统率的两千步骑便进抵河东城下。 他们是从东面虞乡县的方向过来的,充作大军先锋,后面还有青唐都五千人、镇国军三千余人。 河中军遣五千步骑出城列阵,赫连隽与其交战,不胜,退后十余里下寨,河中军也不追击,只一门心思守城。 而此时的北线,邵树德已亲领大军进抵宝鼎县。 县令征发壮丁健妇上城戍守,欲死战。王瑶遣人喊话,最终开门请降。 天使裴枢也已经动身,一路追赶,欲与邵树德、王瑶汇合。 王瑶把留在北岸的一万土团乡夫也调了过来,全军两万余众,自告奋勇前去攻河东县,邵树德不许,令他随大军一起行动。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大军抵达河东县外,扎营屯驻。 此时收到消息,被隔断在外的汾水关镇军降了河东,康君立统大军猛攻霍邑。 “晚了!”邵树德笑了笑,将一摞信件收了起来。 河中军校封藏之,偷偷遣人出城送信,言军心浮动,皆欲换个节度使邀赏。 河中幕府营田判官封充遣人相告,王珂大赏三军,同时恐吓军士,言灵武郡王欲尽杀河中衙兵,军士们将信将疑,士气有所恢复。 王珂亲将之一、南来吴裴出身的裴凌将长子送到邵树德军中,直言王氏对他有恩,不欲加害王珂。 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基本都出身封氏、裴氏,或者与他们关系密切。 不过看起来,给邵树德送信的人还是少数,往王瑶营地跑的人那可是大把大把。 说来也是可笑。 河东县好歹是有名的大城、坚城,城内本有万余衙军、数千州兵,王珂带着三千余骑跑了回去,这几日大概又跑回去三五千,接近两万五千步骑的守军,按理来说应该守得铁桶一般,但现在什么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站在刚搭建完毕的高台上,只看到内外人员进进出出。厚实的城墙,几乎成了公干往来的驿道,吊篮放下来提上去,一刻不得歇。甚至还有人等不及,直接用绳子攀援而下,奔至王瑶大军的营寨。 人心丧乱,竟至于此! “大帅!”高仁厚匆匆赶了过来,直接在望楼下行礼。 这老头!邵树德笑了笑。正常不应该上来行礼么? “我腿脚不好,你上来说话。”邵树德喊道。 高仁厚嘿嘿一笑,蹬蹬跑上了望楼,行礼道:“参见大帅。” “老是听你和李唐宾叫苦,说兵不够,这次便给你们补兵。” 高仁厚大喜道:“得了兵,末将便去垣县,将张慎思的狗头取来献给大帅。” “河中降兵,都看了?如何?”邵树德问道。 “不错!”高仁厚赞道:“末将随意挑了一些人,令其射鹿子、射草人,不中者甚少。再考较刀矛之术,都很有火候。末将一问,全是积年老兵,技艺娴熟。就是被惯坏了,一个个吊儿郎当,打仗油滑,非得狠狠整治一番。” “王重荣在的时候,这些人还是能战的。他死后,六年时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军中乌烟瘴气,风气败坏。现在整治,还不晚。高将军既然觉得不错,那便先挑吧。”邵树德说道:“若今后觉得他们不堪战,可别再来诉苦。” “有末将整治,保管服服帖帖。”高仁厚拍着胸脯道:“练好之后,重来一次汾水之战,大帅的铁林军怕不是要被打得……” 说到这里,老高终于知道厉害,明智地得闭了嘴。 徐浩、野利遇略二人齐齐瞪了他一眼,不过没和他一般见识。 “降兵万余众,高将军先挑三千人,补入天雄军。”邵树德说道:“挑人、补入的时候做好准备。” “末将省得。”高仁厚回道。 降兵,可不一定会老老实实。若还让他们住在河中,或许还能接受。若搬到其他地方,说不定就要作乱了。 李克用让昭义镇挑五百精兵送到晋阳,半路不就作乱了么? 可以听你的话,为你打仗,甚至出镇作战,但让我搬家?那我可要造反了。 这事其实不仅仅是个别藩镇,全国范围内都差不多,有的程度轻一些,有的就比较严重。 郓、兖二镇为何拼死抵抗朱全忠?都这副景况了,还在拼死作战,为此给汴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因为朱全忠杀过降兵。 朱全忠为何杀降兵?因为降兵不听话,不愿去汴州,只愿待在本乡本土,守着自己的利益。 这就是恶性循环。 降兵不听话,一怒之下杀了。消息传出去后,人人死战,不愿投降。伤亡太大,火气上来后,整不好要屠城。而一屠城,在别的朝代或许还能吓人,但晚唐这会,感觉负面作用更大,更能激起武夫的逆反心理,和你死磕到底。 难不成我也要走上五代朝廷的老路?一路杀到手都停不下来?邵树德很是无奈。 朱全忠屠魏博,八千衙兵连带家属,一日间杀了个精光。 但似乎效果不好,后来又出了个更跋扈桀骜的银枪效节军,战场上贼能打,但也贼不听话。 这大唐的天下,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大帅,封彦卿来了。”亲兵十将郑勇上前禀报道。 “我去迎他。”邵树德说道。 封彦卿离开丰州后,就回了安邑。之前探过他口风,问他有无兴趣出任绛州刺史。封彦卿有些意动,不过在大封亲自给邵树德写了一封信后,这事就黄了。 邵树德决定让晋州别驾封衡出任晋州刺史,同时让裴禹昌换个地方,出任绛州刺史。反正这两个地方都差不多,裴禹昌应无意见。 军事仗打赢了,后面的政治仗接踵而至,河中善后之事,千头万绪。一着不慎,都可能会对未来的大业造成影响。 朱全忠早年一味强硬,降兵不听话就杀。但到了后来,吃过亏以后,也顶不住了,不得不妥协,但就此埋下祸根。 邵树德想看看,能不能软硬兼施,徐徐图之。 大家都看着呢! 第六十七章 兵乱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 第六十八章 手段 封彦卿也进了城。 他是老江湖了,在浙东幕府任判官时,亲身经历过兵乱。河中城内所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奇怪。 武夫们就这个德行,而且他们一般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抢完后基本就满足了,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等到下一次矛盾爆发。 铁林军入城,手段狠辣,怕不是杀了千余人,或者有两千。 封彦卿懒得数,很快在指引下,来到了都虞候司。 衙署内到处是焦黑的痕迹,几乎三分之一的建筑被烧毁。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一些亲兵在清理地面上的血迹。 封彦卿暗叹一声,象征着藩镇最高军权的衙门,居然被一群乱兵给屠戮焚烧了。 这年头的武夫,到底有谁是安全的? 可能没有。连天子都不安全,这世道还真是…… “令公不妨接着讲。”邵树德坐于桌案后,说道。 “嗯?”封彦卿一愣。 大街上隐隐还有兵刃交击声,这都不管么? “之前讲到哪里了?”封彦卿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 “建中都的事情。” “哦,中都……”封彦卿也坐了下来,理了理思绪,道:“大帅可知,自前隋时起,河中便是京邑所资?” 所谓“京邑所资”,主要是供应长安粮食的意思。 “开皇三年,运汾、晋之粟以给京师,蒲州是转运地。”封彦卿继续说道:“国朝咸亨三年,关中饥,运晋、绛仓粟以赡之。开元二十一年,裴耀卿为江淮转运使,然其还兼督运晋、绛仓粟入关中。河北诸州之粟麦,一并运到蒲州,并晋绛粟米一起,输往京师。当时是也,晋、绛、汾三州出粮,蒲州出运丁,共赡京师。” 二人坐在这边讲,还有人上茶。在他们身后,亲兵还在搬运尸体,怎么看怎么违和。 “晋绛汾确实是好地方。”邵树德点了点头,同意封彦卿的这个说法。 奇怪的是,蒲州也是平原居多,但在河东道西南这一片,粮食产量却比不过晋、绛、汾三州,这可能与汾水流域水利工程较多,且没有那么多盐碱地有关。 比如粮食产量最高的龙门县,属绛州。贞观年间,长孙恕当县令时,凿石垆渠、马鞍坞渠,灌溉良田,亩收十石(?),开元二年专门在龙门县置龙门仓贮粮。 艰难以后,绛州水利工程建设反倒越搞越大。 德宗时,韦武任绛州刺史,凿十三条水渠引汾水入绛,“环绛而开辟”,整个绛州“皆沐其泽”。 总的来说,就是绛州境内有汾水、绛水、涑水、鼓堆泉,水资源丰富,平原众多,同时又摊上不少好官,水利工程兴修得很勤,故粮食产量大增——京兆韦氏现在在绛州百姓中的口碑都很好,甚至给他立碑纪念。 “抓住粮食这一条,蒲州就翻不了天。”封彦卿直截了当地说道:“若不养官吏、衙兵,蒲州当可自给自足,甚至略有盈余,可若养数万衙军,则不够。” 这个“不够”,当然不是不够吃,而是不够用。 衙兵月给粮赐两斛,他真吃得了这么多吗?吃不了。事实上这是俸禄的一部分,时下官员大部分的俸禄也是用实物支付的,甚至被称为“俸食”。 五万衙军,一年要支付粮赐120万斛,加上在营消耗,一年至少要170万斛以上。光靠蒲州,可不够! “抓住粮食,确实妙。”邵树德说道。 同时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晋、绛这么富饶,是否可以让部分朔方军在此安家呢?不过这事需要谨慎操作,万一弄得军士们不开心就麻烦了。 “粮之外,还有盐利。”封彦卿继续说道。 亲兵十将郑勇又在关键时候进来,禀报道:“大帅,天使来了,王瑶已经出城迎接。河中军校封藏之在门外,求见大帅。” 邵树德冷笑一声,王瑶可真是心急啊。 他的部队从另一个门进城,趁机收编了不少乱兵。城内大部分军士并未参与劫掠,这些人,多半也是要投向王瑶的,这是志得意满了么? 王家小子,叔叔得让你知道引狼入室是怎么一回事。 “让封藏之进来。”邵树德说道。 封藏之很快来了,行完礼后,见厅内没有外人,直接跪下,道:“封藏之唯大帅之命是从。” 邵树德亲自起身搀扶。 这年头,让一个武夫五体投地跪倒,可是很难的。单膝跪下已经很尊重了,遑论五体投地。这表明了一种绝对的臣服。 封藏之这么干脆,邵树德也不想故弄玄虚,直接说道:“河中兵乱,宿将凋零。昔年王重荣为河中马步都虞候,惜此职后不再设。而今大乱新平,正当任用新人,封军校可愿任河中马步都虞候?” 封藏之感觉自己被幸福击中了,有些晕。 “下僚职官甚卑,如何能担此重任?” “昔年孟方立不过一介副将,军乱之后,便自任昭义留后。君亦副将,如何当不得马步都虞候?”邵树德说道:“至不济,也能当个都头。此事,我来操办,你只需好好练兵。河中这些武夫,有些过分了,你可能整治?” “自当用心治军。”封藏之回道。 若平时,确实不好整顿。但如今不是大乱方平么?军士们心中惴惴,一时间倒也很老实。趁此机会加以整治,徐徐图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好!”邵树德笑道:“还有一事,河中将佐,你给我一一道来。” …… 大乱之后的河中府,家家户户仍然紧闭大门。 外镇兵马入了城,能有好果子吃?他们抢掠妇女怎么办? 老百姓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现在看似安定,但其实最是危险,还是等等再说吧。 振武军日渐兼程,秘密抵达了河东县。 城内几处军营之外,河中军士卒正鱼贯而出。 大街上站满了手持弓刀的铁林军将士,气氛看起来非常肃杀,但河中军士们表情轻松。 他们没参与变乱,被军官苦口婆心劝住了,现在到了领赏的时候。 领赏的地点在城外,一人四缗钱、两匹绢。 初闻之时,人人破口大骂,比答应的足足少了将近一半,如何让人不恼? 随即又叹气,如果是正常拥立王瑶当节度使,那一人十缗钱确实不是奢望。可惜不是,事到临头还来了场兵乱,被人镇压了,面上须不好看。 所以,能有四缗前、两匹绢,也不错了。 军士们出城之后,副将及以上将佐都去了都虞候司。 临走之前,众人挤眉弄眼,大笑不已。 少了这么多空位,即便王瑶要安插自己人,但还有很多机会不是?说不得,大家都得挪一挪,副将升十将、押衙、虞候,十将升兵马使,兵马使当都头、都虞候、都押衙,多好! 抵达都虞候司后,门外站满了夏军士卒,目不斜视,这让众人稍稍有些不喜。 夏贼,赶紧滚蛋吧!河中不是你们该来的。 “诸位!”衙厅之内,王瑶与邵树德并坐于上首,邵树德居左,显然地位更高一些。 王瑶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蒲州居两京之要,有羊肠底柱之险,浊河孟门之限。国朝以来,邑居相望,人文荟萃,兼有盐池之利,故得雄州之美名。今大乱新平,户口流散,仓廪空虚。晋兵还在攻霍邑,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瑶先说了一番客套话,随即终于进入了正题,道:“前次兵乱,军中宿将一扫而空,今——” “慢着。”邵树德突然说话了。 王瑶一惊,转头望去,却见邵树德身上居然穿着铠甲,此时起身,慢悠悠地说道:“军乱之事,尚未了结,侄男何急于论功行赏?” “叔父这是……”王瑶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觉。 “十将李师苗、十将张游仙、副将宋可曾、河中府押衙刘复昌、虞候孙承……”邵树德一口气点了二十余名中级将官的名字。 而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数百甲士从衙厅内外涌出,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被点到名的脸色大变,没被点到的下意识让到一边,一脸惊惧。 “侄男不是说还有乱兵同党未被搜捡而出,请我帮忙么?事到临头,怎又后悔了?”邵树德脸色一肃,道:“尽屠之!” 箭矢离弦,惨叫遍地。 甲士凶狠地扑了上去,三人一组,长枪短刀弓箭配合,杀这些只携带了随身横刀,身上亦未着甲的军校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王瑶,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我真是眼瞎了!” “早知道死保王珂了!” 王瑶一屁股坐回了胡床,面色苍白。 这事他是真的不知情,有人相信他吗? 他把目光转向躲在厅内一角,未被波及的将校。那些人也正抬眼看他,目光中满是迷茫、畏惧以及——仇恨。 完蛋了! 艰难以来,太多将帅借着酒宴、发赏屠戮将校军士了。 昔年,徐镇军中有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七都,精锐勇悍,但也跋扈桀骜。军士稍不如意,一夫大呼,其众皆和,犯上作乱如家常便饭。 王式任武宁军节度使后,假意不追究,好言安抚,麻痹众人。 随后令银刀都军校分拨参见。 王式衩衣坦坐胡床,受军校参拜,礼毕,责问参拜者逐帅之罪,命武士斩于帐前,不留一人。第二拨来参拜,如法炮制,直到将所有参拜者杀净。 同时,他还将刚刚平定浙东裘甫起义的忠武、义成、昭义藩镇兵带到了徐州,命其突袭银刀都军营,将军士杀戮殆尽。 银刀都自都头邵泽以下数千人皆死。 这个事情太出名了! 王瑶的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骗军校进都虞候司,随即捕杀,用的都是外镇兵,这与徐州之事何异? 外人看来,岂不都认为是王瑶的主意,而铁林军只是帮凶? 杀桀骜军校,安插自己人,完全说得通啊! 完蛋了! 第六十九章 整顿 城外校场之上,军士们毫不知情,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领完赏赐,谢过粮料使王延,然后列队回营。 王延很认真地做着发赏的工作,不停指挥小使们仔细点,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而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感恩。 在都虞候司被乱兵揪住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要死于非命。他还有老父母要养,还有娇妻美眷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孩儿,怎么能死在此时此地呢? 可没想到,武夫们认为他发放军粮、赏赐从未短少,人还不错,便放过他了,只杀了他的随从。 陶建钊等人都死了,整个都虞候司活下来的将领中,就数他王延级别最高。 这不感恩,什么时候感恩? “河中的天,要变了。”王延只用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王瑶这人,还不如王珙,居然也敢引狼入室。邵树德此人,是那么好相与的?罢了,都是他们王家子孙自己造的孽。” 收拾东西回城后,王延去节度使衙复命。 “大帅?”王瑶的脸色有些差,这让王延有些奇怪。 他出身龙门王氏,严格来说,与祁县王氏并不是同一支,他们属于太原王氏。 祁县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名臣王允,太原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将军王柔、王泽兄弟。 两脉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众说纷纭,但实际上已经是两路人,而且几百年来还争斗得挺厉害。 河东还有几个大家族,如闻喜裴氏,历代以来,出过59位宰相、14位中书侍郎、59位大将军、55位尚书、刺史、太守以百数计。 另外,汾阴薛氏、解县柳氏、夏县司马氏、安邑封氏等也算大家族,但这会其实都不如祁县王氏,因为王纵、王重荣、王重盈、王珂、王瑶这三代武夫,掌握着河中军权,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看来,祁县王氏有势衰的苗头了,便与汾阴柳氏、夏县司马氏一样。相反,安邑封氏开始迅速崛起,闻喜裴氏继续如日中天,河中一府四州的世家格局,变了! “哦,王使君啊,赏赐都发下去了吗?”王瑶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停地在对身边几位军校说着什么,只抽空回了他一句。 “回大帅,都发下去了。计发放钱——” 王瑶摆了摆手,道:“我已知晓。还得劳烦一下王使君,调钱四万缗、绢八万匹至都虞候司。朔方军远道而来,需要犒赏。” “遵命。”虽然府库空虚,但这点钱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夏军也是武夫,如果没有拿到赏赐,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王延对此十分理解。 “既已知晓,便从速办理吧。”王瑶挥了挥手,又继续与属下交谈。 王延行礼后出了帅府,然后——他不知道该去哪了。 都虞候司好像被夏军占着,他回去吗?况且同僚也没几个了,军府一时间竟然瘫痪了。 罢了,回去看看,然后再去供军使衙门。 都虞候司门前多了许多如狼似虎的军士,正一具具往外搬尸体。 王延看了心一颤,仔细瞄了一眼,更是冷到了心底。 十将张游仙,临晋县人,他认识! 又出来一具尸体,解县人孙承,幕府虞候。 王延已经麻木了。 这些人职位不高,副将、十将、押衙这个级别,在一个藩镇中只能算中层,但也是中坚! 这些人都被邵树德杀了? 王延不敢往下想了,在夏军士卒的危险目光下,他硬着头皮进了都虞候司。 “再说盐利。丧乱以前,国朝对盐利并不上心。制与前隋一样,官与民共之。”耳边传来了交谈声,王延低着头不敢看,顺着墙根往自己的衙署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占了。 只是——盐利?为什么在谈盐利? 王延当然知道,在安史之乱以前,朝廷确实没想过在盐上面赚百姓的钱。那会的河中盐池,“官与民共之”,谁都可以用,随便采。毕竟朝廷开支也不大,除了战争之外,就是官员俸禄了。 但官俸这一项,着实不多,盖因国朝的官员、杂任(胥吏)数量,就历朝历代来说,真的算是少的,开支不大。战争么,主要发生在南诏、突厥、契丹、吐蕃、西域这些地方,举国最多时也就58万军队,还有部分军屯补贴,所以财政方面能应付——官僚机构堪称精简,兵也少,外加精打细算。 安史之乱后,武夫数量突破百万大关,加上户口减少、战乱频发,所以才需要在盐上面做文章了。 这两人为什么拿盐说事?莫非要动河中府的这个财源? “蒲州盐利,本有七十万缗,这些年被大帅的关北盐所扰,已降至不足六十万,然仍不失为一大财源。朔方盐利,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应在三十万上下吧?” “差不多。” “河中盐利,若全数拿来养军,可养两万衙军。大帅自然是不缺盐的。在丰州之时,老夫看到盐池大量征发役丁。宥州、盐州、灵州、丰州,盐池众多,甚至可用大河运输,盐质还好,自然看不上河中盐。然河中地方好啊,河东、河南、山南皆仰赖之。甚至部分河北州县,亦用河中盐,而不食义昌军之海盐。此一项厚利,不可全让于蒲州。” “盐利我有大用。迁移灵州军士家人,需要很多钱。” “其实蒲州百姓的负担真的很轻。有晋绛之粮,有解县盐池,养五万军负担很大吗?非也。大帅只需抓住钱、粮两项,蒲州便只能养两万军,最多三万。另,河西县税关、蒲津关三城、风陵渡税关再握于手中,王瑶便会很难受,或许三万人都养不了。强行养了,军士不满,三天两头闹饷作乱,纯属自寻烦恼。养得少了,便不足为虑。” 这老货是谁啊?王延心中奇怪,出的都是釜底抽薪之计! 公然议论新帅王瑶,一点没放在眼里,是朔方军的人无疑了。但听他口音,似是河中府的,唉,这就有人投过去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恍然,原来是封彦卿,他在河中府、陕州一带也是名人了,经常出席各种集会,很多人都认识。 有这种地头蛇投过去,呵呵,难怪邵树德在打盐池的主意。 封氏投过去了,裴氏还会远吗? 已有衰落之势的司马氏、柳氏、薛氏是不是也要上赶着投靠? 呃——龙门王氏,这…… 王延溜到了自己的衙署内,令人意外的是,居然看到了同僚、出身柳氏的柳弥。 “柳巡官你还活着?”王延有些惊喜。 “在茅厕里躲了两天,水米未进。”柳弥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道:“朔方军今日便离开都虞候司。” “那他们去哪?”王延奇道。 “灵武郡王暂住陶建钊家中,。”柳弥说道。 陶建钊全家都被乱兵杀了,已是空无一人,确实很合适。 “陶氏算是倒了血霉了。”柳弥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听朔方军士说,陶氏的府邸、田地都要发卖,所得财货供流人路途膳食、医药所需。” “流人?哪来的流人?” “五千户乱兵,尽皆发配河西。”柳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王延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暴政了。不过刚刚过去的兵乱,铁林军据说杀了两千人,绛州军入城时也杀了千人,这五千户人家大部分失了主心骨,不然绝对要闹起来的,半途作乱是必然之事。 这边厢两人在聊,那边邵树德与封彦卿二人则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河中盐利,一年六十万缗,邵树德打算拿来做一件事,那就是人口大迁徙。 五千户乱兵家人,全部发往河西镇,这或许也是短期内最后一次往河西移民了。 之前王卞在华州干得很出色,流放高门豪族万余人去凉州,今年这厮又杀数百人,流放河西万人,以至于邵树德不得不给他下令悠着点。 河西镇接收的中原移民,还有五千汴军俘虏。如果再算上即将流放过去的五千户河中乱兵家属(假设到达六成),河西镇的编户人口将达到25万余人,其中凉州约39000余户、15万余口,甘州29000余户、10万7000余口。 凉州的户口,已经略微超过国朝盛时,可见移民及蚕食胡人丁口的力度之大。 甘州户口,更是远超国朝盛时。彼时不过二万多人,现在十万,已经十分夸张了。虽说甘州回鹘时代,甘州号称住了三十万人,但这是作为“国都”才有的人口数量,如果以普通州郡而言,十万出头差不多就接近极限了。 河西镇,不宜再接收移民,剩下的就靠自然繁衍兼且化胡为夏。再胡乱塞移民过去,或许也能生活,但对环境造成的破坏一定相当大,邵树德不想这么做。 而有人往西去,还有人往东来,这事还非常棘手。 东出攻河洛两年,邵树德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洛阳离灵州太远了。 军士走过来要两个多月,回去又要同样的时间,实在不堪其扰。 而你也不能一直把军士留在中原,那样他们长期见不到家人,会不满,会愤怒。 邵树德不想测试自己军队的底线在哪里,不想看他的儿郎们会忍到什么程度才鼓噪乃至作乱,没必要,这消耗的是自己的威望。 而既然在中原待的时间不长,那攻击的持续性就会产生问题,也无法同时调用太多的兵力,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 他决定分批将军士家属迁出灵州,搬到晋、绛二州。但这事很敏感,一不留神就会产生动乱,于是他决定从简单的做起。 赤水军已经完成在删丹的两年戍期,他们组建的时间短,成家立业的没那么多,与灵州的羁绊也没那么强,正好调来绛州安家。 接替防务的则是振武军,正好护送五千户河中流人前往凉州,然后开往删丹戍守。 固镇、武兴二军刚刚结束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邵树德已令他们开往河中。 接替防务的是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前者戍守兴元府百牢关,后者戍守兴州固镇。 离开之前,这两支军队将开往河中接受整编,即以铁林、振武二军为基干,完成对河源、积石这两支旧军的重组。 今年,注定是整顿年。 军队、户口、财政、体制,大整顿,同时抓紧时间消化河中府。 “大帅,河东传来消息,李克用于妫州大破燕、胡之兵后,趁势入居庸关,于昌平再胜,俘斩万余,目前应已进抵幽州城下。传闻李匡筹败退回幽州后,军乱被杀,军中推高思继为主,投降李克用。”刚刚遣人将封彦卿送往驿馆,邵树德便收到了军报,还是陈诚、赵光逢二人一起送来的。 “哦?义兄这运气,简直和我一样好嘛。”邵树德哈哈一笑,接过军报仔细阅览。 李匡威玩了弟媳,幽州上演“兄友弟恭”,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军中士气也被搞没了,人心混乱。义兄趁着这个时候打过去,这运气确实不错。 义弟邵树德这里的剧本是“引狼入室”。 王珂、王瑶兄弟把面善心黑的邵叔叔引了过来,河中多半要离王家远去了。 但还有第三个剧本:兄弟阋墙。 霍邑正在进行无聊的攻防战,李克用、邵树德二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和睦。 我大唐,兄弟们之间实在太乱了! “幽州降顺,必是有条件的。”邵树德看完后说道:“燕兵善战,钱粮充足,李克用有什么实力吃下幽州?” 历史上李克用攻幽州,先在新州城外野战击败李匡筹,斩首一万余级,生俘将校三百余人。然后将这三百人绑起来,在新州城外示众,新州兵少,开城请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月又攻妫州,李匡筹搜刮大军,再度前来,又败。 这两场野战,把燕军主力折腾得元气大伤,幽州城内无兵,遂降。 但就整个幽州镇来说,外镇军、驻外衙军、州兵的数量还极为庞大,山后还有附庸部落,李克用任刘仁恭为节度使,固然有老派军阀思维作怪,但也有实力不足的因素。 你人口没人家多,军队没人家多,钱粮没人家多,一口吞下幽州镇,确实也有点夸张。幽州那些大头兵,你又不能全杀了,他们是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存在,不如扶持个代理人,搜刮钱粮算了。 这一次,李克用依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勇气一口吞下幽州?还是与幽州本地军头妥协,收个附庸便算了? 义兄弟二人,现在面临着同样的情况。 邵树德已经走出了第一步,狠狠坑了一把王瑶,还打算流放五千户乱兵家人去河西,决心十分坚定。 他想看看李克用如何选择,敢一口吞下吗? 第七十章 新篇章 “先得做好两手准备。”邵树德招呼陈诚、赵光逢上了马车,往城外驿站而去。 “李克用若占幽州,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不会有精力来找我们麻烦的。”邵树德掀开马车窗帘,看着外面已有三三两两行人的街道。 曾经满大街闲逛的大头兵已经消失了。 高级将官在都虞候司被乱兵团灭,中层军官又在都虞候司内被杀掉二十余员,如今的河中大军,已处于半瘫痪状态。 而士兵们领了赏,情绪得到安抚,短时间内没兴趣也没能力作乱了,这就给整顿抢得了宝贵的时间。 剩下的这一万六七千河中衙军,邵树德准备挑选五千精壮,打散编入各军。 其中,两千人编入天雄军,加上之前已经挑选的三千人,天雄军将有一万步卒。 人数翻倍,但短时间内战斗力也大受影响。这支军队,也需要退下来好好消化新人了,暂时不宜出战。 两千人编入留守灵州的武威军,使得该军人数达到九千。这两千人,邵树德打算让铁骑军押送,半途闹事的话,也就杀了吧,没办法。 最后一千人编入铁林军。 这样一来,铁林军将达到一万步卒、三千骑卒,实力略微上涨了一些。 节度使王瑶目前能依靠的就只有他带过来的万余绛州军。 正在筹建的河中新幕府,也以绛州势力为主。 没办法,他在衙军中坏了名声,暂时不可能得到河中府本地武夫、官员的支持了,不用自己人还能用谁? 高仁厚手头还有七千余降兵,这是汾水之战的成果。 这七千人如何处理,其实很棘手。邵树德倾向于发往胜州,连同其家属。正好抵消武兴、固镇、赤水三军迁来晋绛后导致的胜州人口损失,不然宋乐多半不开心。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是几个月内就能完成的。邵树德已经让家人们离开长春宫,渡河东来。安邑县那边的龙池宫还有部分殿室留存,县里也在征发人力整修,今后就作为邵树德一大家子的临时住所了,同时也是朔方军的“司令部”。 “大帅,下僚以为,克用吃不下幽州。”陈诚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听他说道:“幽、檀、蓟、涿、瀛、莫、毅、妫、新九州,瀛、莫二州乃户口繁盛之地,总计十一县,人口过百万。后面才轮到幽州诸县,甚至不足四十万。其余六州之地,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人吧,不过投靠卢龙军的众多室韦、契丹、奚人部落未编入户籍,倒是不少。” “瀛、莫二州在南边,南邻成德王镕,东接沧景卢彦威,西抵克用之姻亲、易定王处存。”陈诚继续分析:“瀛、莫二州十一县既有百万户口,兵甲亦强,定然不会轻易就范。王镕、卢彦威二人又岂能坐视?” 易定二州的王处存,与李克用家世代姻亲,关系自然是极好的,属于铁杆盟友。这两个州,也是河北人眼中的叛徒,居然心向朝廷,王处存更是大大的忠臣,不是叛徒是什么? 李克用已经得了几个蕃人众多的穷乡僻壤,并将其赏给了义子李存孝(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如果顺利控制幽州,檀、蓟、涿三州多半也会降,这就相当于控制了幽州镇北半部分以及三分之一的人口,并与王处存的地盘接壤,形势其实还是不错的。 但他会不会乱来呢?比如扶持降顺的高思继任幽州节度使,不至于让幽州分裂? “幽州号称‘十万步骑’,如今被李克用这么一折腾,兵力损失过半。但河北、河南素来武风浓烈,拉一批新人,整训个一年半载,即便无法野战,守城却是没问题。”邵树德放下窗帘,转头看向陈诚、赵光逢二人,道:“先打探消息,看看李克用怎么玩的。新毅妫,他多半不会还回去了。李克用现在的心情,捉摸不透,我担心他把易定王处存的势力拉进幽州,又或者多扶几个人,不让卢龙九州一家独大。” “大帅这是认为李克用不会直领幽州镇?”赵光逢问道。 “换我在那个位置,也不会直领,没这份实力。先扶持个代理人,把瀛、莫二州稳住,再切下一小块,慢慢吃下去。为了防止叛乱,可多立几人,互相牵制。但幽州衙兵桀骜,可没那么容易处置。义兄,要长期陷在那了。这样一来,利于我慢慢收服河中,但坏处也有,那就是朱全忠的压力大减,少了北方一大威胁。世上之事,就是这么有利有弊,不可能好处全让你占了。” 陈诚、赵光逢二人基本认可这个判断。 若李克用直接任高思继为幽州节度使,搜刮一番财货,然后就率军返回了,那才让人笑掉大牙。但真有这种政治上的蠢猪吗? 马车很快到了驿站,陈诚、赵光逢二人行礼后与邵树德分别,然后——呃,走路回城。 “令公陪我去一趟晋州。”邵树德进了驿站,见到了封彦卿,立刻道。 “大帅可真是马不停蹄。”封彦卿笑道。 “心里着急啊。”邵树德亦笑,道:“我征战多年,还是第一次入手这么大的藩镇,从未有过的事情。河中一府四州,比当年朔方、天德、振武、鄜坊、延丹、邠宁、泾原这七个藩镇的实力加起来还要大,自然急着吃下去。” 一个镇抵七个镇,并不是虚言。邵树德早年在西北屡战屡胜,但破的多是这类小藩小镇。这些藩镇,人口、财力、军力都没法和中原藩镇比。 华岳寺之时,王重荣凭什么敢坐在邵树德、李克用身旁?还不是河中实力强嘛。 “大帅做事,确实稳妥。”封彦卿也拍起了马屁,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哪怕花再多功夫处理河中之事,也比匆匆忙忙进取天下更重要。这天下,与古时不一样了。打到哪算哪吧,根基一定要扎牢。也罢,老夫便随大帅走一趟。一把年纪了,被大帅折腾出来献计献策。钱粮二策,若实行之,蒲州不知道多少人骂老夫呢。但老夫实在不想大帅晚年之时,还在四处平乱,大业毁于一旦。” 封彦卿这话有倚老卖老之嫌,但邵树德不以为意。人家是真心为自己着想,说话不那么好听又能咋地? 邵、封二人于六月初五抵达了晋州理所临汾县。 “大帅。”新任晋州刺史封衡出城相迎。 封衡理论上是河中节度使王瑶的下属,但那是明面上,实际上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清楚,如此才不会走错路。 “大帅,职已在城内略备薄席——”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立刻随我北上霍邑,我要抚慰将士们。”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次出来,振武军留在河东县,铁林军则带在身边。随着而行的,还有从王瑶那里得来的钱帛。铁林、振武二军都领了赏了,其余各军当然也有。 封衡也意识到了邵树德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立刻与州中僚佐交办了一下,然后带了一千州兵,随大军北上。 六月十一,邵树德亲抵霍邑,并登上城楼眺望北方。 “康君立何时退的兵?”邵树德向关开闰、契苾璋二人问道。 “就在昨日。”契苾璋回道:“定是听闻大帅前来,贼军惊惧,不战自溃了。” “少给我来这些虚的。”邵树德斥了一声,契苾璋面色尴尬。 “阴山儿郎,损失不小吧?”邵树德又问道。 “连日征战不休,已战殁两千余人。”契苾璋答道。 奇袭晋州,攻霍邑,再守霍邑,还出城冲了几次河东大军,损失确实不小。 “朱教练使在灵州筹备了一支骑马步兵,已编有三千余人。阴山儿郎,便不要回去了,都搬来晋绛,剩下的人,与朱教练使编练的新军合为一军,你再在晋州募一些,凑足八千人,就号‘飞龙军’,四千战兵、四千辅兵。”邵树德说道:“军使,就由你来担任。阴山儿郎,给我好好练练步战本领,这与骑战大不相同。骑马步兵练得好了,我会有大用。” 就实际作用来说,骑马步兵可能比骑兵还有用。 这注定是一个攻击性极强的兵种,有骑兵的机动力,还有超越骑兵的正面作战能力,唯一缺乏的就是骑兵的冲击力。 后世满清八旗,其骑兵实力未必有明军强,但他们有大量靠骑马机动的步兵。你仔细看看其战法,几乎就是正统中原步兵的战法:国朝步军列阵,前面必有精挑细选的勇士披重甲作为散队,冲锋扰乱敌军大阵,另有弓弩手散队在大阵前方和两翼,分固定不动的驻队和游队两类。 其实步兵战术,发展了这么多年,什么最有效,大家都差不多。 你有索伦人野女真做死兵,我也有技艺娴熟的勇士组成的散队,决死冲锋,撼动敌军大阵——散队伤亡率极高,经常死伤殆尽,故他们都是决死之士、亡命之徒,在衙兵中都属于高人一等的存在。 你有箭术精准的射手,我也有精挑细选的弓弩手散队游弋。 打法区别很大吗?晚唐五代,几乎全是这种步兵战术,各藩镇都是这么玩的。 以后邵树德若征草原,他打算大量动用骑马步兵,找到他们的游牧地之后,就杀过去,令其无法回避,只能正面作战。 用骑兵与骑兵正面厮杀,还不如用下马作战的步兵与敌骑正面厮杀,那样可以以较小的代价,获得非常不错的交换比——有可能敌方骑兵死光了,你还没损失多少人,骑兵对战是很难做到这个交换比的。 “谢大帅栽培!”契苾璋原地升官,当了飞龙军使,自然喜出望外。 邵树德让他起身,随后继续眺望北方。 蓦地,一骑从北面驰来,至一箭之地外勒马停住,大吼道:“陇西郡王遣我来告,‘义弟既还我兵将,我自不愿欠弟之人情,今以汾水关相送,自此两不相欠。’” 邵树德听了大笑,道:“义兄果真豪迈,还是这个性子。也只有此等豪杰,才配做我的兄长。” 义兄,是真的转移战略重心了。 这也是应有之意。据有河东,不图河北,脑子有坑? 李克用的战略,应该就是利用地形上的优势,即石州山区诸关隘、汾州雀鼠谷、泽潞晋绛间的太岳山隘道以及代北的雁门等关隘,西守东攻,这也是如今形势下的最优选择,如果李克用还在有所发展的话。 如果真让他吞下整个幽州,那就是三百多万户口,还尽是富裕之地,这就颇具实力了。若再拿下相对孱弱的义昌军,联合姻亲盟友王处存,以及处于自己控制下的邢洺磁三州,那几乎就把成德镇包围了,王镕不投降还能咋地? 真能做到这一步的话,那就是天下第一强藩,邵树德、朱全忠都没法比。 但义兄擅长把一手好牌打烂,不知道他又会在河北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但不管怎样,新时代或许来临了,大家都没有闲着啊。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机会之地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台湾岛也应永远归于和平,任何企图破坏台湾岛和平的人都会受到台湾银行乃至东岸殖民政府的大力打击。双方之前签署的以中部分水岭为界的协定,是神圣的、庄严的,具有严肃法律效力的,严禁任何人私自破坏。 随后,他又与这位粮食批发商商谈了续签三年粮食采购合同的问题,对方满口答应,并表示随时可以签约。韩银对此很是满意,因为原本的合同密集到期的缘故,这几天他与其他几位批发商也商谈了一系列的合同,重申了台湾银行对南洋粮食的巨大需求,使得一众专门经营粮食生意的东印度公司代理人们非常满意。 第二章 城傍 离开长安之后,黄滔一行人继续东行,抵达华州时已经是七月初六了。 “王队头,往东边去很危险吗?为何要镇国军护送?”普德驿外,黄滔问道。 “王队头”就是王郊,刚在华州休整完毕,这次又领受任务,带黄滔一行人前往陕州面见李璠——节度副使新官上任,当然要先去顶头上司那里报道。 “黄使君,我不是镇国军的人了。本队五十人已被编入保义军,补充战损。东行之事,乃军令。”王郊回道。 编入保义军的自然不止这五十人,事实上多达三千人。 这三千人编成一个都,以天柱军老兵和下级军官为骨干,补入镇国军士卒,由天柱军十将王建及统领。他现在也是保义军左厢兵马使,正儿八经的藩镇高级军官了。 邵大帅是讲究人,喜欢装样子。李璠节度使的头衔短期内是不会摘掉的,也不会让他移镇,那么就先从蚕食做起。 这几个月河中打得热火连天,垣县、霍邑、汾水三个战场同时开战,河洛这边整体转入守势,但这并不意味完全停战了。 事实上保义军、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轮番出击,强攻渑池、双桥,人员损失不小,尤以保义军为甚。 李唐宾也是个狠人,在估摸着陕虢军士们差不多已到极限,再强逼他们就有可能哗变时,方才让他们撤下来休整。但出征时齐装满员的万余兵马,从去年打到今年,已经不足八千。 李璠想要恢复实力,但发现没钱募兵,因为邵树德催索得紧,不断要钱要粮,竟是把陕虢府库给掏空了。 他现在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张全义的感受。李罕之三天两头过来要钱,不给就把河南府的官员吊起来打,张全义忍无可忍,最终背刺了他的兄弟,投靠朱全忠。 李璠敢背刺邵树德,投靠朱全忠吗?他不敢!因为他们的地盘不接壤,陕虢东面还有河洛经略使李唐宾辖下的数万兵马,境内有大量退下来休整的朔方军和羌胡部众。 西面有潼关镇国军以及邵树德的“忠犬”王卞,北面是邵树德附庸河中节度使王瑶。 怎么造反?难不成入熊耳山落草为寇,当草贼? 左思右想之后,李璠退了一步,打算先缓一缓。也许今年邵树德得了河中,就去搜刮王瑶了,不再盯着陕州要钱了呢?攒点钱,再募个两三千兵,实力就慢慢恢复了。 但邵大帅太讲究了,知道保义军连续征战,损失较大,于是直接给他补了三千兵,就是王建及的这支部队了,由陕虢供养。 李璠感不感动? “既有军令,那便走吧。”黄滔点了点头,说道。 “使君稍等,我等还要带家小一起东行。”王郊又道。 “家小?” “镇国军来源复杂,有州兵,有在成、阶、河、渭等州招募的羌人,还有降兵。有家小的不多,咱们队五十人,只有九人成家了,都在那边。”王郊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做饭的一帮人,说道。 黄滔看了过去。 只见几十个男男女女围坐在草地上,用陶罐煮着东西。 小孩手里抓着果子,一边吃一边打闹。 “怎不见牲畜?”黄滔看见了堆在一起的各种简单家什,但没看见牲畜。这就奇了,邵大帅治下的地盘,也许粮食产得没中原多,但牲畜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平日里都住在潼关旁边,也不种地,自然没家畜。”王郊解释道。 城傍!黄滔很快想到了一个词。 “秦、成、岷、渭、河、兰六州有高丽、羌兵”,黄滔熟读各类书籍,当然知道这句记在《大唐六典》里的话。 高丽被灭国后,很多百姓被迁移到内地,陇右当然也有。蕃人为大唐打仗,领赏赐,其家人就住在城下,搭个房子。有的还继续放牧种地,但更多是靠赏赐生活,已经脱离了农业生活。 这些城傍子弟武风浓烈,野性难制,但如果募入军中,让他们习惯并适应了军中规矩,练个几年,就是好兵,盖因他们都有一定的基础。 正所谓“生长边城傍,出身事弓马;少年有胆气,独猎阴山下;偶与匈奴逢,曾擒射雕者……” 城傍子弟啊,安禄山的一大兵源,黄滔对此心绪复杂。 纯纯的募兵,自己和家人都不种地放牧了,完全靠从军得来的钱养活全家。 “为何不置办些土地?”黄滔问道。 “华州哪还有地?”王郊摇了摇头:“这边人太多了,本地百姓都没多少地,又能分出多少给外人呢?河源军、积石军在华州、同州安家,华州王卞杀了不少人,但大部分军士家里还是没地。我听一个汴州降人说,河南那边也是这样。军士们在汴州旁边买不到地,索性不买了。” 黄滔了然。 如今各镇节帅,恨不得把所有军队都放在身边,生怕被人拉走造反。即使必须设立外镇军,也是不情不愿的。 但理所旁边哪有那么多地? 邵大帅麾下十几万大头兵,以前绝大部分都把家安在灵州。但怀远县就那么大,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有地,便是有钱也买不到。而到远一点的地方,或许可以买到,但这有何意义?收租都极为麻烦,索性不买了。 让节帅们把兵散到各地,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怕被人造反全家死绝。那就只能尽可能往身边聚拢,幕府花钱养起来了。 按照如今这个趋势,如果邵大帅以后得了天下,全国有五十万军队,至少也得有一半驻于京城内外。这些人,注定大部分是连家人都不事生产的募兵武夫。 眼前这数十城傍子弟,就是未来的缩影。 “军中老卒都说,如今土地最多的,应该就是铁林、武威二军了。”王郊走过去和那群人说了会话,然后又回来,道:“这两军将士,去怀远去得早,有不少人买了地,让家人或亲族耕种。但其他的,就很少了,镇国军这种新组建的,就更不可能了。不过这样也好,让搬到哪儿,房子一发卖就行了。或者房子也不要了,哈哈,太破了,到新家重新盖一个,要不了几个钱。” 黄滔一听也笑了,道:“这样倒省了不少事了。大帅如果常驻河中,让将士们搬过去,倒省了不少事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黄滔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灵州如今也算有点繁华了,虽然不及长安、汴州、魏州、晋阳这些大城市,但也不是一般的州府能比的,将士们肯定会有情绪。更何况终究有人买了地,还有人在房子上花了不少钱,处理起来还是很棘手的。 而且,这样的军队无牵无挂,也很危险啊。他们现在对大帅是忠心的,但对大帅的儿子,还有那份忠心吗? 黄滔在驿站外想了半天,只觉无解,直到王郊过来告诉他可以上路了,这才清醒过来。 城傍少年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差,脸色也很红润,显然并不是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家孩子。游戏玩乐之时,还随手拿着果子在吃,他们家又不种地,这只可能是买来的,由此便可管窥其生活状态。 “你这郎子,甚是顽劣,可知邵大帅?”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黄滔便揪住一少年,和他聊了起来。 为什么说他顽劣呢? 黄滔一行人带了不少备用马,没马鞍的那种。这少年不知道从哪寻来一个马鞍,直接追上一匹正在小跑的马儿,套上马鞍便骑了起来,让人目瞪口呆。 被王郊抓住后,他还大言不惭,说要带着马鞍去和汴贼打仗,一箭射死人家,然后抢马。 “你这老头莫不是戏我?”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道:“渭州何人不知邵圣?” 少年这话倒让黄滔不好接了。 他在河陇为官数年,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秦州还好,但再往西就不一样了,正如当年河北人只知安史二圣,那些地方的蕃汉百姓很是愚昧,只知灵州邵圣。但乡野少年可以这么说,他不行。 “你既知邵——邵大帅,那老夫可就有说道了。”黄滔险些被少年带歪,将“邵圣”二字说出口,只听他道:“大帅最重规矩,随意抢夺他人马匹,可是要锁到军中法直官那里定罪的。” “不过是借着玩玩罢了,你这老头也太小气。”少年脸色一变,嘟囔道:“圣人既这么说,以后不做了便是。” “孺子可教也。”黄滔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些,可去投军,拿了赏赐后自己买一匹骑,不比抢夺他人的好?” “汴贼的也不能抢?”少年听到“投军”二字,立刻来了兴趣,问道:“汴贼的圣人是谁?” “这……”黄滔默然片刻,方道:“汴州是东平郡王朱全忠的理所。” “那就去抢汴贼的。”少年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一把小刀,道:“我现在只有马鞍,没有马,等我杀一个汴贼,就有马了,然后去杀了朱全忠。邵圣大悦,说不定赏我百十个汴贼奴仆,那我就是个贵人了。听阿娘说,我家祖上是高仙芝后人,也是贵人呢。” 黄滔大笑,道:“那你可得勤练武艺。” 一路上有人陪伴闲聊,倒也不寂寞。 七月十七日,一行人抵达了陕州。王郊完成了使命,随后便带着49名军士及城傍男女离开,到浢津驻地向兵马使王建及复命。 第三章 生活与提头卖命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 第四章 西守东攻 崤县郊野到处是待收割的麦子。 军士们路过之时,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河洛这地方,多的是厮杀的大头兵,但粮食一直以来都是紧俏物资。 大坞城建立之后,防线往东推了三四十里。崤县顿时成了后方,五千户华州夫子、横山党项在此生活,已经收了两茬粮食。 去年年底的时候,崤县五名主要官员、若干杂任陆续到位,灵州还有农学博士带着学生来自指导百姓耕作。 这个凭空生造出来的县,已经成了河洛李唐宾集团的重要休整地,以及各衙门集中办公的地方。 听闻还有个渑池县,县理在大坞城,不过那里是前线了,到处是蕃兵与衙军,可没人种地放牧。汴军那边也有个渑池县,县理在旧址——都是大唐治下,但却有两个渑池县,两套官员班子,互不统属,双方在这片山区的争夺可谓已经白热化,有当年后周、北齐的味道了。 三千人马沿着驿道一路东行。 路两旁的正在割麦子的农人站起来捶了捶腰,情绪复杂地看着这些意气昂扬的武夫。 终日劳作,结余大部分要被拿走养这些武人。但武人们幸福吗?几乎每个月都有棺椁从东面运回来。 能混上棺椁的,至少也得是军中副将或者蕃部小头人级别。普通大头兵,刨个坑埋了就完事了,哪用那么麻烦?他们在后方的家人,甚至都不一定清楚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死在哪里。 提头卖命,公平买卖,没什么好说的。 农人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继续割麦子。汗水沁入泥土之中,一点一滴。或许辛苦,但至少能和家人团圆,似乎也不错。 二十九日,大军宿于崤山之下,镇守胡郭城的符存审亲自赶来与王建及叙旧。 “杨师厚去蔡州了,也不知道近况如何。”符存审看着东行的王建及,有些羡慕。 他守胡郭城很久了。 手底下最初只有少许来自天柱军的老卒,以横山党项山民为主。守城一年之后,这支部队已经被他练得如臂使指,不但能击退从南边攻过来,试图绕到二崤山北边的汴军,偶尔还能冲下山还以颜色。 但李唐宾迟迟没有调他去别的地方。没有机会,如之奈何。 “杨师厚现在还能蹦跶蹦跶,待再过两年,蔡州遍地烽火,他手头就那点兵,能济得甚事?还不如投过来。”王建及回想起了当年从河阳一路前往灵夏的旧事,想到妙处,与符存审相视一笑。 那年的荒唐事啊! 一人发一根削尖的木矛,以四百河阳兵为骨干,带着几万百姓,浩浩荡荡穿州过县。 “此番东行,保重。” “放心,汴贼西守东攻,没什么的。” 八月初一,三千人抵达大坞城。 城内外人声鼎沸,操着各种不同语言的蕃兵鸡同鸭讲,乌烟瘴气。 骑兵从这里出发,活动范围大大增加,一般要到东面百里外的硖石堡,才会遇到汴军骑卒。 说骑卒也不准确。他们是骡子军,遇到夏军骑兵时,往往下马作战。 骡子军如今最主要的工作,大概就是护卫在步军两侧,远远驱离骚扰的夏军游骑。 他们曾经试图奔袭过崤县,但大坞城建起后,注定了大队人马无法通过。而过去的是小股游骑的话,没有意义,会淹没在五千户土团乡夫的汪洋大海里。 夏军也曾经派骑兵从大坞城出发,奔袭汴军后方。他们面临的困难是一样的,堡寨众多,分割了你的兵力,最坑的是,新安以西都是一片白地。 双方的骑兵、骑马步兵,在这片山区完全成了从属于步兵的辅助部队,最终还是得老老实实啃堡垒,层层推进。 八月初三,王建及带着人马抵达渑池城西南。 彼时战场上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惊叹声,千疮百孔的渑池南城墙塌陷了一大片。数千蕃兵以五百人为一营,顺着豁口轮番往里冲。 “打下渑池县,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人皆给地。”数十骑卒绕着静待出击的众多蕃人,大声吼道。 土地,就是邵大帅奖励给蕃人的东西。可以说是军饷,也可以说是赏赐或抚恤。反正依照李唐宾这个不断派炮灰送死的打法,如果全按正规衙军的抚恤来养,财政是支持不住的。 “他奶奶的,来晚了!”王建及一拍大腿,怒道。 “没晚!”数十骑忽然奔至,领头之人赫然便是板着脸的李唐宾。 “立刻东行二十里至千秋亭,当道扎营。归属顺义军军使安休休指挥,不得有误!”李唐宾下令道。 王建及愕然,还要往东?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应道:“末将遵命。” 离开之前,还最后看了一眼正在激战的渑池城。 如蚂蚁般卑微的蕃兵顺着豁口往里冲,不断被箭射倒,又不断有人涌上。一队接一队,一营接一营,汴军连修补城墙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往里挤。 纯靠人命硬填!王建及叹了口气,走了。 …… 新安县之内,胡真坐立不安,额头生汗。 朱全忠侧躺在胡床上,目光阴鸷,表情凶狠:“西守东攻,你就守得这个样子?大顺二年腊月,我亲领十万大军,将邵树德赶回了陕州,可现在呢?大顺三年,夏贼复来,连破数寨,置崤县,筑胡郭、大坞二城,已是出了陕州,在河南府获得了立足之地。今岁,贼兵还来,眼下兵围渑池,你指望他们粮尽退兵吗?” “大帅,末将无能,请责罚。”胡真起身,真心实意地说道。 河南府这个烂摊子,他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就这么点兵,够干啥的? 而且夏贼的攻势太猛了,那些蕃兵简直就不算人,死了一群又来一群。双桥寨之战,事实上寨子里准备很充足,但蕃人轮番围攻,前后死伤三千余人,硬是把这个寨子破了。他都不在乎人命,你还能说什么? 派出去的援军也经常受阻,更何况他也没多少援兵可派。从夏贼第一次出陕虢开始,他们就在不断地接近洛阳,如果再不重视西线,胡真怀疑早晚让他们推到新安城下。 朱全忠盯着胡真看了半晌,差点就把手头的一方石砚给砸过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罢了。”朱全忠坐正了身子,道:“待徐州克复之后,大军回返,届时给你增兵。” 洛阳,是汴州西面的屏障。打成一片白地其实没什么,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人,但绝不能丢失。 一旦丢了,夏军就出了山区,可以河洛为基,攻郑州,这是到了核心腹地了。 河南府可以坚壁清野,郑州怎么搞?而不坚壁清野,就意味着夏贼的骑兵活动范围加大,难以限制,战略上非常被动。 “大帅,徐州竟要破了?”胡真有些惊喜地问道。 “尚未得手,不过快了。”说到这事,朱全忠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徐镇将士饥疲,不断有人越过城垣投降。时溥,撑不了多久了。” 而灭了时溥势力后,朱瑄、朱瑾兄弟俩就是瓮中之鳖,早晚覆灭。 这三个混蛋,齿亡齿寒的道理倒是挺懂,互相救援这么多年,等于是在同时打三个藩镇。时溥死后,朱瑄、朱瑾便一起下去陪他吧。 “攻灭时溥后,下一步便是攻二朱。西面,给我稳住了。”朱全忠严肃地说道。 天平、泰宁二镇,打了这么多年,就差最后一口气了。或许只需要再加把劲,就能把二朱灭掉,正式吞并此二镇。 这个时候若抽兵西调,给二朱喘息之机,实在不甘心! 不过在灭掉二朱后,西面的问题就不能拖延了。 邵树德居然兵进河中,隐隐威胁到河阳。纵观其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朱全忠只有一个感觉: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陕州东出,筑垒推进;兵发河中,出垣县入王屋山;唐邓随设镇,折宗本亲任节度使。 这三件大事,哪一件不是针对他的宣武军? 这样的人,头脑清晰,目标明确,最是让人觉得害怕。 若像李克用那种,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反倒没那么值得担忧了。 对了,李克用在幽州。是否可以离间一下这对家兄弟呢? 朱全忠暗暗思索,如果河东能牵制几万夏军兵马,那就不足为虑了。他将有足够的时间在扫平二朱之后,征讨王师范,将淄青镇也拿下。 这事得好好想想! 纵横捭阖,不外如是。这天下,又岂是几个人在打仗?到处是藩镇,合纵连横之辈的乐园。今日是敌人,明日也可变成盟友,反之亦然。 邵树德悍然侵占河中,就不信天下有识之士看不出来其威胁。 后周没有河中之前,很容易就被北齐军队突入关中,但在河中筑城戍守之后,形势开始逆转,关中成了大后方,而在河中筑造的城池成了前出基地。 后周已现,北齐还没影,天下诸侯难道不震怖? 朱全忠觉得,或许该调整一下方略了。除了攻二朱的既定目标不变之外,对其他藩镇的态度该做些调整,尽可能向他们说以利害,联合起来对抗邵贼。 得了河中的邵贼,与没得河中的邵贼,完全是两回事。 …… 汴州城内,敬翔正在处理公务。 作为朱全忠事实上的首席幕僚,他基本上什么事情都要过问。 复州被围,武昌军杜洪遣使求救。无兵可调,只能多加安慰。 葛从周言唐邓随多新附之辈,人心未固,请求增兵攻打。无兵可调,只能给他几千州县兵,大帅许其募蔡人入军,聊做抚慰。 张慎思与高仁厚在王屋山一带拉锯,关城整修完毕之后,请求率军返回。大帅许之,征调州县兵及土团乡夫若干戍守新建关隘。 已经与渑池县失去了联络。硖石堡镇将来报,夏贼在千秋亭立寨,还有大量民夫往这边开进,似要筑城。 又来这招! 敬翔叹了口气,这李唐宾是属乌龟的,怎么这么喜欢筑城? 千秋亭筑完城后,位于其西面二十里的渑池县就多了一道屏障,是否又要玩之前在崤县安置百姓,且耕且战的把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今天过问的四件事,都与夏贼有关。 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敬翔仔细想想,觉得和如今宣武军的战略有关。 二朱、时溥看起来好像就差一口气了,你能忍着不去打吗?或许只要再多攻几个月,就可以吞并这三个藩镇,实力大增。 基于这种考虑,一味在西线对夏贼绥靖,造成了如今这个困局。 敬翔想了一会,便坐了回去,提笔给朱全忠写信。他的意思是,建议自家主公改善与李克用的关系。邵树德夺了河中,李克用焉能不惊?纵使两家不能联合,至少也可表明一个态度,不至于剑拔弩张,互相耗费精力。 大帅领主力攻夏贼的时候,李克用只需默契地观望,不要趁火打劫即可。若能在北线配合,攻朔方,那邵贼可就要有大麻烦了,虽然李克用多半不会这么做。 信很快送到了尚在新安县一带巡视、奖赏军士们的朱全忠手里,他不置可否,但又从善如流。 被李克用视若珍宝的面子,在朱全忠这里不值什么钱。他连提前和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都敢做,人家拒绝了也不恼,继续写信吹捧,如此心性,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朱全忠找来文吏,当场写了一封信,交由使者送往河东。 第五章 地盘与借道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台湾岛也应永远归于和平,任何企图破坏台湾岛和平的人都会受到台湾银行乃至东岸殖民政府的大力打击。双方之前签署的以中部分水岭为界的协定,是神圣的、庄严的,具有严肃法律效力的,严禁任何人私自破坏。 随后,他又与这位粮食批发商商谈了续签三年粮食采购合同的问题,对方满口答应,并表示随时可以签约。韩银对此很是满意,因为原本的合同密集到期的缘故,这几天他与其他几位批发商也商谈了一系列的合同,重申了台湾银行对南洋粮食的巨大需求,使得一众专门经营粮食生意的东印度公司代理人们非常满意。而这些,无疑会极大增加亚洲本地贸易派在东印度公司内部的话语权,使其慢慢堕入东岸人主导的远东贸易的彀中。 结束了这边的拜访之后,韩银在别墅里用了午餐,然后才带着两名随从返回了市场。这个时候,确实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染色布被人买走了,不过价格却不高,只能说稍稍补回些损失。与此同时,他也很感叹,随着东方贸易的盛行,这台湾岛确实越来越富裕了,即便是那些村社的体面人,如今都能轻易拿出个几块银元买东西,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而如果是那些信了教的人,哪怕是印度人、马来人,因为职位或权力的关系,消费能力也是相当可观。 “这台湾岛的果子是越来越成熟了,不但有着一些基础、简单的工业设施,这人也是富裕了不少。这就难怪郑氏对这里有些垂涎了,哼哼,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台湾这么大个岛屿,是你郑经能吃下的吗?也不怕噎着自己!”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交易市场,韩银默默想着:“要摘这果子,怎么也轮不到你们郑家啊!你们还是先理清这陆地上的乱局吧,可别叫人一个不小心,端了老巢,那可真就成丧家之犬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价值。”“这台湾岛的果子是越来越成熟了,不但有着一些基础、简单的工业设施,这人也是富裕了不少。这就难怪郑氏对这里有些垂涎了,哼哼,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台湾这么大个岛屿,是你郑经能吃下的吗?也不怕噎着自己!”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交易市场,韩银默默想着:“要摘这果子,怎么也轮不到你们郑家啊!你们还是先理清这陆地上的乱局吧,可别叫人一个不小心,端了老巢,那可真就成丧家之犬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价值。”“要摘这果子,怎么也轮不到你们郑家啊!你们还是先理清这陆地上的乱局吧,可别叫人一个不小心,端了老巢,那可真就成丧家之犬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价值。” 第六章 接见 “牒:奉处分,宰字之术,若驱群鸡,缓之则散,急之则乱。此言虽小,其理其中,知者非难,行之不易……事须差摄渑池县令。” “牒:奉处分,凡城一邑,皆列六曹,虽云具体而徵,岂可从心所欲。况县丞之佐理也。令长惮其纠摘,猾吏禀其规程,苟能自强,何患不立……事须差摄渑池县丞。” “牒:奉处分,夫县尉之设也,其官虽卑,其务甚重,动则推详滞狱,静则慰抚疲氓……事须差摄渑池县尉。” …… 龙池宫内,几位新官上任的渑池令、丞、主簿、尉兴高采烈,互相恭贺。 灵宝县令杜晓也来了,他已经升任邵州司马兼营田巡官,专门负责垣、崤、渑池等县的营田事宜。 所谓邵州,是新设立的。国朝初年曾经设过,治垣县。邵树德已经上奏朝廷,请复置邵州,辖垣、王屋、崤、渑池、硖石五县,治崤县。 这五个县比较坑,山脉无穷无尽,黄河北岸是王屋山,南岸的崤山等秦岭余脉,地形破碎,为山势所隔,百姓在河谷地或山间盆地内耕作。崤县五千户百姓,就在这样的地形下生活,修缮国朝盛时开凿、张全义复又整修的水渠,且牧且耕。 五个县里,崤、硖石是陕州属县,王屋是河南府属县,统一划入邵州,朝廷看了头皮发麻。但也没办法,玉山都的徐州将校子弟隐隐鼓噪,邵树德又遣人送来一批牛羊、青盐、皮毛,最后还是同意了。 邵州隶保义军,刺史为朔方幕府互市司判官梁之夏,刚刚从灵州启程,尚未抵任。 华州幕府判官司马邺任邵州别驾兼馆驿巡官,也在路上。 “一见到诸位英才,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步入清凉殿之后,邵树德扫了一眼济济一堂的学生,笑道。 “参见大帅。”众人纷纷行礼。 “都坐下吧。”邵树德回礼,然后吩咐亲兵去煮茶。 “杜二郎此番前来,又与高将军一起共事了。”邵树德将目光投注在杜晓身上,说道。 杜晓之前任灵宝令,本人才干固然不错,将灵宝县带上了正轨。但邵树德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杜晓身边有几个幕僚是他父亲杜让能派去的,精于实务,洞悉人情,治理灵宝,他们可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京兆杜氏的“天团”,治理一个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屈才了,屈才了啊,邵树德打算好好压榨一下他们,挑战下荒芜的邵州山区。 “高公镇垣县,汴人不得进,某十分敬佩,自当拜会。”杜晓中规中矩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郑勇吩咐了一声。 很快,长子嗣武、嫡长子承节也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两小儿也一一回礼。 “坐为父身侧,好好听着。”邵树德招了招手,让承节坐在左手边,嗣武坐右手边。 “崤县去岁编户齐民,仓促间开田千余顷,种了冬麦,今岁收获,亩得粟麦八九斗。开春后又种了春麦、豆子、苜蓿,累计开田两千余顷,秋收应颇为可观。我要求不高,从今岁秋播开始,五千户百姓,至少开田三千顷,一户六十亩,三圃制下,粟麦、豆子、牧草都有考核,我军役畜、战马甚多,没有草料可不行,光喂粮食喂不起呢。” 杜晓凑趣笑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垣县本有七千户青唐吐蕃,与汴军几次战斗,损失不小。华州会招募一批贫苦百姓到垣县入籍,凑足五千户。” “渑池县更大,编一万户。” “硖石县,一切如故。” “王屋县,还待夺取。” 邵树德大体上说了几个县的安排,主要是说给杜晓这个营田巡官听的。 这番布置,有点后世北宋、西夏在绥、银等州边境,抢耕、护耕、盗耕的意味了。 双方在战线犬牙交错的地方招募百姓耕田,听起来不可思议,说到底还是为了就近获得粮食,减轻后勤压力。 每到春播及收获时节,都必须重兵压阵,尤其是后者,收完自己的再去抢别人的。 以北宋的国力,即便有黄河水运帮忙,都对长途转运物资非常畏惧。邵树德当然也想在前线收获大批粮草,就地征战了。 崤县五千户百姓,除少量华州夫子外,大部分都是党项山民,参加过对汴军的作战,农闲时也经常训练,家中都有武器。邵树德不指望他们的子孙有多能打,但他们这些第一代人,还是敢拼命的,服从性也很好,都是潜在兵员。 汝州的汴军,有胡郭城挡着,大队过不来,小股人马翻山越岭而来,还真不一定玩得过这些土团乡夫。所以,崤县这会基本已经算是后方,可以放心生产。 垣、渑池二县就有些麻烦了,直面汴军威胁。一路出王屋,一路出硖石堡,还是可以骚扰到的。但既然敢设立邵州,就是欺负汴军主力在东面,西边兵少罢了。 而且山势连绵,可以选择的路线很少,路也不是很好走,你来就来吧,巴不得你出城呢。 如果是步兵,来了不一定回得去。如果是骑马步兵或骑兵,那我就和你耗。反正朔方军组建骑兵的成本较低,看谁耗得过谁。把你这些机动力较强的兵种耗完了,也就好办了。 “大帅放心,某到任后,必查访各处,修缮水利,开垦田地,以济军需。”杜晓保证道。 “好!所需幕僚、杂任,尔自专之,我一概允准。”邵树德赞许道。 河南府鼎盛时期二三百万人口,现在十余万,主要集中在洛阳盆地。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洛阳以外的地方,狐狼之类的野兽数量远超人类。 黄巢、秦宗权、孙儒、李罕之四人干的好事! 呃,这事不能深究!张全义曾经恢复到五万户,接近三十万人口,为何现在只剩十余万?这个事情嘛,哈哈,今天天气不错,肯定是跑崤山、熊耳山、伏牛山里面去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与杜晓谈完后,邵树德又看向一众经学学生,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得意作品。 “昔孔子谓伯鱼曰:‘其先祖不足称,其族姓不足道,终而有大名,以显闻四方流声后裔者,岂非学者之效也?’尔等诫之。”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帅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吾儿亦诫之。”邵树德抓着两位爱子的手,道:“吾祖邵正元田舍夫也,勤而好学,披荆斩棘,开辟田宅,家境殷实。吾父清和公效命军中,苦练技艺,远近咸以为勇士。故君子不可以不学。不学则不明,不知其源,诫之,诫之!”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答道。 “河南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无数,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这里决定了许多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道:“渑池县大治,是夺取洛阳的第一步。尔等赴任之后,但凡有所作为,我都看在眼里。先祖不足称,不要紧,族姓不足道,亦无妨,尔等家族基业,皆兴于尔等之手,岂非一桩美谈?我从不吝于官位、赏赐,都好好干吧。” “遵命。”众人又应道。 学生们离开之后,邵树德还坐在那里,又接见了刚刚回来复命没几天的拓跋仁福。 “昨日接到军报,银枪都与甘、凉部落联军,大破河西党项,俘斩数千,获杂畜十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草原酋豪,邵树德说道:“我已决定将沙碛纳入镇北都护府管辖,建黑水城。你的部落,是继续留在沙碛,还是搬来河南?” 拓跋仁福脸上被风沙打磨得十分粗粝,看不出来神色变幻。但邵树德何等样人,自然知道他内心在激烈权衡之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是送命题。一旦答错,很可能就要被邵氏亲兵拿下,悬首军门。 “回大帅,职愿将部落全数迁来河南。”良久之后,拓跋仁福终于放弃了挣扎,认命道。 “你既愿来,我便将崤、渑池二县以北,大河以南的广阔山地草场划出来,一半归你,一半归李仁欲。” 拓跋仁福一愣。 “李仁美授首,其弟狄银阿咄欲降,我不杀他,着他领部众东迁。”邵树德说道。 拓跋仁福谦恭地低下了头。 他的部落比较杂。早年混阴山草原时,以拓跋党项为骨干,统领鞑靼酋豪送给他的两千帐鞑靼、回鹘部众。后来进军沙碛,连年征战,吞并了不少河西党项、鞑靼、吐谷浑以及吐蕃部众,现有大概数万口,可出动七千骑作战。 李仁美是甘州回鹘可汗,原本实力不用多说,强劲得很。但好汉不提当年勇,甘州丢了,妻女都被别人收入房中,如今身死,其弟李仁欲年幼,手头还剩几千残兵败将,不投降能咋地?难道西奔,投靠高昌回鹘?不,他们太清楚那些人的德行了,去了只有一个下场:人被杀,部众被吞并。 对了,李仁美的妻妾、孩儿都在甘州,周易言也没杀他们。听闻李仁欲降顺后,此人心中惴惴,将李仁美的几个年幼子女送到了灵州。邵树德遣人要了过来,这是制衡李仁欲的一张王牌,关键时刻可以打出去。 “部众东迁之事你无须多虑,自有人办理。而今你需率众东行,借道河东、魏博,前往郓州,可愿?”邵树德问道。 拓跋仁福被他派到晋阳,李克用使唤起来是真的不客气。交到康君立手上后,与成德骑兵连番厮杀。 王镕手下那几万骑兵,乃安史乱军骑兵人才的正统传承。拓跋仁福这帮草原亡命徒,如何打得过他们?比骑射可能还有点优势,面对面厮杀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故损失不小。 “此番,便给你补一千骑,从吐蕃、党项部众里招募,再配齐甲胄、器械,收拾妥当之后,就东行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否则定有追究。” 甲胄、器械配齐之后,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算是奖赏了。再补兵,恢复到三千骑,可以说实力大增。 邵树德不怕他造反。 拓跋仁福的部众、妻儿都在沙碛,可以说生死操于人手。 他爹拓跋思敬、妹妹拓跋蒲、侄子彝殷也在灵夏,整个拓跋氏的生死存亡只在某人一念之间,选择着实不多。 便是真反了,也无所谓。左不过三千草原骑兵,怕是还打不过天柱军的一千军属骑兵,所擅长的不过骑射罢了。 “遵命!”拓跋仁福应道。 “起来吧。”见他服软,邵树德说道:“好好做,奋勇杀敌,日后不失公侯之位。” 第七章 不得歇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韩银忧心忡忡地看着商站仓库,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次预先采取了很多防范措施,但台风的威力确实超出了预计,一些临时存在仓库内尚未运走的物资顿时遭了殃,保守估计造成了大概数千元的损失。 韩银自忖,出了这样的纰漏,邵总经理纵然看在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不将自己调走撤职,但一顿痛斥是难免的了。而且,怕是还要罚俸数月,年底的将近自然也要泡汤,日后的前程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这损失可就大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未受潮的货物赶紧处理一下,重新包装,运往码头船舱。‘勘察加’号修理完毕就要出发了,我已经和船长老林谈妥,他会中途调整一下航线,帮我把这批货运到胶州港。真是晦气,今年的台风怎生就这么猛烈,荷兰人那里损失也不小吧?”韩银问道。 “自是不小。有很多从南阳运来的稻谷,这次受潮不轻。你看荷兰人正在想办法呢,不过无论是就地低价处理还是抓紧时间晾晒,这损失肯定是有的。”一名下属答道:“稻谷、香料、蔗糖什么的,样样损失点,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韩银一听心里略略有些安慰,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随后,只见他想了会后,朝左右说道:“走,我们也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将一些受潮的货物处理掉,多少也捞回点损失。这里面有很大一批从宁波运来的布匹,本就是打算在台湾岛销售的,现在受潮颜色出了差池,但降点价,还是有很多荷兰人或原住民购买的。” 随从们一听是这个理,因此便一齐动手,然后用牛车运到了码头附近的集市上。集市附近有一个教堂,是必经之路,大伙经过时,这里正在举行婚礼。婚礼的男方是一名南尼德兰裔小军官,女方则是一名早年来台湾垦荒的汉人移民后裔,一位出身海尔德兰省乡下的神父为他们举行婚礼。 韩银默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现在的台湾岛对荷兰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在这儿政府了大量的原住民部落,同时早些年也吸引了不少福建人、广东人和小琉球人过来种地,稻田、甘蔗田的面积很大,同时也收到了大量的包括砂金、鹿皮、樟脑在内的实物税收,早些年就占了东印度公司约六分之一的利润。后来在与东岸人的贸易持续深入之后,台湾岛的殖民地更是重要,如果算上粮食及其他贸易的话,这个岛屿的收入一度占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近些年虽然有所下降,但总体维持在20%以上却不成问题。 所以,荷兰人这些年来是施展了各类手段,加强了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力度。 这些手段之中,最普遍的自然是联姻和培养地头蛇代理人了,和他们在东印度群岛所施展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岛上如今大概有超过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以及数量接近一千的殖民官员、商人、技术人员、教师、宗教人士、航海家及冒险者,这些人基本都是白人,且是男性,因此多年来结婚对象就只有当地的亚洲人了。这从当地政府的档案就能看得出来,在去年(1680年),于热兰遮堡登记结婚的共有195人,其中160人是来自欧洲的白人、10人是印度人、12人是马来人,剩下13人是出生在台湾的当地人。 从这些简单的数据就能看出,台湾岛的欧洲人最主要的结婚对象——或者说唯一的结婚对象——就是当地土人了,既有原住民,也有垦荒的汉人。他们在当地是上流社会,月收入在18盾—300盾之间,远超一般水平,而且在政治上还享有优先权,在竞争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与果阿的葡萄牙人类似,他们结婚后,妻子、儿女很显然都将信仰新教,尤其是那会文明水平较低的原住民女人,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自然比较容易就被荷兰人给同化,这对于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基础大有裨益——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很愿意做这些看起来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他们只对挣钱感兴趣,可在台湾岛越来越重要的当下,荷兰人发现如果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的话,台湾岛也将有些不稳,故才有了往这里大量派遣人员,与土著结婚、拉拢地头蛇、培养买办、收养孤儿的事情发生。 荷兰人的这种努力从揆一总督时代就开始大力执行,到了雨果·罗尔这一代,已经开始慢慢出成果了,这从他们对全岛的控制逐步深入就可看得出来。不然的话,你当那么多的稻田、蔗田是白来的啊? 另外,说实话荷兰人算是各路殖民者里面对原住民相对较好的了,对异教徒相对宽容,也不会如同西班牙人那般动不动杀人,征起税来也比葡萄牙人文明。至少,即便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东印度群岛上,他们也是用粮食、布匹及其他生活用品来从土人手里换取香料,而不是像西班牙人强迫印第安人无偿为他们种地、放牧、挖矿,进而导致人员大量死亡。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生意人,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也考虑,自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知道,殖民地的土人也是财富,杀了可就没人给你创造财富了!再加上联合省这个国家文明程度比西班牙等过要强上不少,体制更领先,风气更开发,自不会做许多无畏的事情,除非你明确不听他们号令甚至干脆造反。 东岸人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岛上的统治,其感情是复杂的,动机也是不纯的。首先,他们自然是希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可以为东岸人运来包括粮食(这很重要)、蔗糖、香料及各种南洋特产,同时从东岸人这里买走包括高级毛皮、铁器、生丝、绸缎、茶叶在内的各类商品,一来一去获利极大,无论是台湾银行、远东三藩还是地方上的商人,都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于情于理,他们不希望荷兰人走! 其次,他们对于荷兰独霸所谓的福尔摩沙岛和佩斯卡尔多列岛也非常警惕。原因无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沿海势力的坐大,进而与东岸人展开激烈的贸易竞争,分薄台湾银行等东岸捞钱工具的利润,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自诩华夏正宗的东岸人可从来是把中国大陆看做自己的禁脔的,这从他们多次在明、清各港口“赶苍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想要垄断大陆的对外贸易,虽然至今离达成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基于这种思路,东岸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小规模地有条件支持福建郑氏集团,并对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官私垦号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就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于,上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与郑氏在台湾岛爆发冲突,一度搞得剑拔弩张,最后也是东岸人出面调停的。而且,当时主持调停的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借机将双方在岛上的分界线定了下来(以台湾中部的分水岭为界),毫无疑问就是东岸人这种思路的具体体现——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和郑氏在岛上互相牵制,哪一方也无法坐大,方是王道。 “布匹就在市场里公开售卖吧,去找熟悉的代理商。如果有乡下的土酋族长进城采购的话,你们可以主动上前兜售。那些人别看土不拉几的,但手里好货不少。这些染色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我们降价后性价比还是很高的,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采购意愿。嗯,贸易的时候荷兰人在场的话就缴税,不在的话就算了。”韩银朝随从们吩咐道。 说完这些后,他点了两个相对机灵的随从,然后信步走到了一位相熟的荷兰粮食批发商家里。这厮出生多特雷赫特乡下,与德维特议长倒是同乡,原本在荷兰一文不名,可谁成想漂洋过海来到远东几年后,倒是渐渐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随后,这厮又说动了几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一起,做起了往宁波、登莱倒卖南洋粮食的生意,这财富的积累速度一下子来了个飞跃。 现在,他已经在热兰遮城堡定居,把家人都从巴达维亚带来了这里,只留了几个从旧大陆过来投靠的亲戚在马鲁古群岛一带筹集粮食,然后用他名下的商船运到热兰遮港储存起来,等待东岸人来提货。或者,如果东岸人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的话,他们也不介意送货上门,定海、胶州、烟台都没问题! 韩银今天来到他的豪宅——专门请欧洲设计师设计的带大型花园的三层别墅——主要还是为了商谈一些粮食贸易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郑经的人有没有守规矩,是不是还在背后袭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包括东岸人盯得很紧并三令五申不许郑氏伤害的荷兰运粮船。 这位暴富起来的粮食批发商热情地接待了韩银这个老客户,然后还算如实地回答了问题。他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认为上次东岸人斡旋结束后,郑经还算遵守承诺,撤去了大部分舰船,目前台湾海峡又恢复了通航,佩斯卡尔多列岛上的少数居民也已经恢复了同大陆的贸易。这两年间大概只有一艘商船比较倒霉,不幸沉没在了广东、福建交界处近海,一船粮食化为乌有,但确信应该和郑氏无关,因为逃生回来的水手一致指责当晚航海长喝得醉醺醺的,以至于把大家带到了沟里,触礁沉没。 韩银听了点点头,然后又重申了一遍东岸人不希望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延平郡王的部队发生冲突,台湾岛也应永远归于和平,任何企图破坏台湾岛和平的人都会受到台湾银行乃至东岸殖民政府的大力打击。双方之前签署的以中部分水岭为界的协定,是神圣的、庄严的,具有严肃法律效力的,严禁任何人私自破坏。 随后,他又与这位粮食批发商商谈了续签三年粮食采购合同的问题,对方满口答应,并表示随时可以签约。韩银对此很是满意,因为原本的合同密集到期的缘故,这几天他与其他几位批发商也商谈了一系列的合同,重申了台湾银行对南洋粮食的巨大需求,使得一众专门经营粮食生意的东印度公司代理人们非常满意。而这些,无疑会极大增加亚洲本地贸易派在东印度公司内部的话语权,使其慢慢堕入东岸人主导的远东贸易的彀中。 结束了这边的拜访之后,韩银在别墅里用了午餐,然后才带着两名随从返回了市场。这个时候,确实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染色布被人买走了,不过价格却不高,只能说稍稍补回些损失。与此同时,他也很感叹,随着东方贸易的盛行,这台湾岛确实越来越富裕了,,。。。。。。 第八章 学习 “大帅!”符存审带着两名亲信匆匆赶到了龙池宫。 “坐下谈。”邵树德挥手道。 陈诚、赵光逢也被从瑶华殿衙署叫了过来,一起议事。 “符将军镇胡郭,大小数十战,贼军不得进,功莫大焉。”。邵树德止住了符存审欲表忠心的华语,道:“不用多说,你的功劳我都记着,会有机会的。” “谢大帅栽培。” “李罕之之事,你是什么看法?” “大帅,末将素知,李罕之野心极大,非屈居于人下之辈。”符存审显然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只听他说道:“此番克用令薛志勤据潞州,将李罕之赶到泽州。按他本心来说,早该反了。此时未反,无处可去耳。” 潞州是昭义理所,鼎盛时期有将近四十万人口,泽州却只有十几万。两地被李罕之祸害多年,剩一半人都算多的了。也就是说,泽州此时也就数万口,绝对不可能超过十万,养李罕之的一万多兵,肯定是养不起的,必须要河东接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泽州东面是魏博,西面是河中,南面是河阳。 魏博是朱全忠的势力范围,没有资格接纳降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地盘让给李罕之。 河阳的怀州是李罕之曾经的落脚地,孟州是孙儒的地盘,可想而知剩不下几个人。邵树德甚至还从孙儒手下买了不少人,自己也私下里招揽,人口就更少了。 怀、孟二州为朱全忠所并后,百姓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此时能有十万人吗?多半没有。 泽州与河阳二州,对李罕之来说,没甚区别。 晋绛之地,已为邵树德所并,当然也不可能给李罕之,想必他心中很清楚这件事。 所以,李罕之竟然没有投降的对象。 无论是朱全忠还是邵树德,都不可能给他自主权,但李克用给,故李罕之再有野心,再多不满,此时也只能收着,隐忍蛰伏。 “李罕之的胃口,我满足不了。但以他这番野心,以后定然要出事,届时会来求我。先提前接触下,免得仓促间携泽州降了朱全忠。”邵树德说道。 “末将明白了。”邵树德这么一说,符存审立刻懂了,打前站。 邵树德见他明白了,便道:“此事遣人去做就行,勿要亲身犯险。” 任何一项策反,除非对方主动投降,大多不是仓促而起,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见效的。 历史上天复四年(904)朱全忠弑君,镇守泽潞的丁会闻昭宗死讯,下令全军缟素,痛哭流涕。这是为昭宗哭吗?未必,或许是为氏叔琮等被擅杀的老将。朱全忠打压老兄弟,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丁会也是表达不满。 但他敢这么做,显然有恃无恐,没有与晋阳方面私下里的联系,留了后路,谁信? 天祐三年(906),晋军攻潞州,丁会在兵力充足,一点压力都没有的情况下直接就降了,造成了梁晋间局势的逆转。从904到906年,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不难猜到。 朱全忠手底下被拉拢的就丁会一个吗?显然不可能。 朱全忠知道吗?多半是知道的。 但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因为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忠诚,更别说这个武夫当国的年代了。 符存审此刻站在邵树德面前,毕恭毕敬,但有人私下里拉拢过他吗?肯定有。 李唐宾拥兵数万,朱全忠没派巢军旧人拉拢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李唐宾至今只报告过一次。其他人呢?或许和他有旧谊,不忍加害,私下里放走了。 邵树德根本不信朱全忠只拉拢了一次,但他也不会觉得李唐宾不能用,这都是此时的人之常情。 当初安休休投奔过来,其部众家人都在河东,李克用也没杀,还暗地里派人接洽,劝其回归。 作为客军镇守朔州的杨悦,也被李克用拉拢了几次。 这本来就是寻常事。作为统治者,因为这点事就翻脸,就对某人失去信任,真要求绝对忠诚,这满天下可就无人可用了。 “还有,若李罕之真携泽州来降,暂时不可答应。其部将,或可私下里接触,我不信李罕之内部铁板一块。”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挖人是各大势力基本操作,属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没人会为这事翻脸,但公然收编泽州可就越线了。 反正提前混个脸熟,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李罕之真一时兴起,去抄掠河阳了呢? 说完这番话,邵树德便离开了清凉殿,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与符存审交代细节,而他则带着儿子,离开龙池宫,往绛州而去。 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第一批家属已经乘船抵达了绛州。 绛州被李罕之侵攻多年,损失的主要是东部诸县,西边的龙门等地,农业条件良好,人口众多,故家属分别安置在绛州东部的曲沃、翼城以及晋州的神山三县。 “通往泽潞的乌岭道,有南北二县,这几日学了,可还记得?”邵树德的车驾抵达曲沃(今县)之后,家属们已经住在帐篷内了。 幸好天气不冷,再有月余,木屋差不多就全部完工了,安置这些军属绰绰有余。 “北道自晋州临汾县出发,东行七十八里至神山县(今浮山),又东四十四里至乌岭。” “南道自绛州翼城县出发,东北行七十五里至乌岭。岭道东西长四十里,为汾、沁间数百里山脉中地势最低之处,故有驿道。” 二子都背得很熟,分别说道。 “之前轵关道还记得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两人有些尴尬:“还记得一些……” 邵树德笑了,背了后面忘了前面,不过也正常,安慰道:“无妨,功课是要时时温习的。以后跟为父打仗,接触多了,也就不会忘了。” “乌岭,如今便在李罕之控制之中。泽潞大军,可随时下岭,以居高临下之势突袭晋、绛平原。”邵树德说道:“乌岭道本该为晋州所属,乌岭下岭后往东走三十里,至沁水。沁水西岸有冀氏县(今临汾市古县东南百余里),亦在李罕之手里。”邵树德说道:“李罕之侵攻晋、绛,以至百余无人烟,靠的就是控制了这片区域。今后李克用若攻我,亦可走这条路,一下山就到平原,我无险可守。” “不能招降李罕之吗?” “他不会降,泽潞满足不了他,除非山穷水尽,但也只是暂时来投。”邵树德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野心极大,谁都不放在眼里,拼了命地寻找机会,为此连家人都可以不要。这种人,狼心狗肺,父子兄弟相残在所不惜,吾儿可千万不能学。” “是。”二人一齐应道。 “阿爷现在还有力气,还有雄心。”邵树德用力牵着儿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阿爷老了,气力衰微,就要靠你们牵着阿爷的手走路了。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这天下,我们父子一起闯,走到哪里算哪里。李罕之,饿则来投,饱则远去,没有什么能令他牵挂。这种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为父一生信守诺言,答应人的事情从无毁诺。吾儿亦要这样,但不可轻易许诺。若事关重要,可毁诺一两次,但一定要思考值不值得这样做。在这件事上,刘备就把自己的名声价值利用到了极致,取了西川,为此也背负上了骂名。所以,毁诺之前,你一定要想想,值得吗?” 二人似懂非懂,但还是齐齐点头。 “走,看看军士家人们要住的地方。”父子三人坐上了一辆运粮的空马车,承节和嗣武够着头往外看,邵树德让人往车厢里填了几袋粮,自己坐在上面,将两个儿子抱在怀里,让他们看个够。 “看见那座山没?草木鲜少,土色皆赤,那叫绛山,出铜。”邵树德指着一座山丘,说道:“国朝铸钱,大凡天下诸炉九十九,而绛州之炉三十,惜现在出铜少了,不过还是不无小补。邵州垣县有折腰山,亦产铜。古来便采铜铸钱,因开采日久,山脊受损,故得名。现已过了盛时,铜应还有,然当地百姓稀少,后面需慢慢恢复。绛州闻喜县亦有一处铜矿,曰汤山,至今还在采。三处铜矿,若全部恢复起来,用处大焉。” “那是温泉,又名七星海,永徽三年开有新绛渠,灌田百余顷。为李罕之侵攻后,人烟不存,渠半荒废。为父取来,可安置数百户军士家人。” “那是沙渠,又名唐渠,贞观年间广教寺开凿。初很广大,现只给灌田百余亩。为父也不嫌少,拿过来安置几户人也是可以的。若好好整修,说不定更多。” “那是绛水,两岸田地就很多了……” 一日时间内,马车行遍各处,每至一地,邵树德都仔细解说。 “军队,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可轻授于人。有什么好处,不要想着自己独吞,一定要与众人分享,便是普通军士,亦要分润好处。”邵树德继续说道:“人家为你拼杀,所为何来?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天子都可抢,士人都可杀,为的还不是钱财功名?你二人的伯父李克用,将马鞭悬挂于柳枝之上,十中八九,如此武力,依然需要军士支持。上位者的力量,在于集众,众心不在,徒唤奈何。便是李罕之那等烂人,手下还有一万多武夫跟着他,骁勇善战,克用用为先锋,屡破强敌。军士们愿意为李罕之死战,可见他也是集了众人之力。” “为父今年将赤水、武兴、固镇三军军士家人迁过来,花了不少钱,但这还是小头。明年啃硬骨头,铁林、武威二军才是大头。这事不好办,但一定要做,明白了吗?” “明白了,武夫一定要放眼皮子底下看着。”邵承节应道:“还要与他们分润好处。” “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邵嗣武补充了一下,说道:“只要有好处,他们就愿意跟你走。” “这只是最基本的。”邵树德笑道:“高级一点的,就是威望了。记住,武夫不太懂天下大势,也很桀骜凶悍。以一个藩镇对抗整个天下的事情,别以为他们做不出来。这时候,就需要一些高级点的东西来镇住他们了。” 兜了一圈回到曲沃县后,杜弘徽、赵观文二人已经等候多时。 天已擦黑,吃完晚饭后二子还要继续学习文化知识。 这几日讲武去得多了,功夫有所落下。折家武师还在等着,武艺功课也得赶上进度。 最顶级的学习资源,繁忙的课程安排,还要时时观政、讲武,两位儿子的时间,是真的被占得满满当当。 “大帅,听望司裴判官有急件送来。”甫一进宫,正打算找萧氏或裴氏耍耍,就收到了急报。 邵树德不敢怠慢,拆开后仔细阅览。 幽州山后驻军造反,李克用急率军出征。 瀛、莫二州勾连王镕,举兵反。 涿州降而复叛,易定王处存应李克用之邀出兵征讨。 幽州好热闹!邵树德将信件拍在桌上。 吞一个大镇,岂是那么容易的。李克用,怕是陷在那里了。 “来人!”邵树德大声道。 “大帅。” “遣使至河东县,面见护国军节度使王瑶,令其征调大军,自带粮草,往攻王屋县、齐子岭,不得少于一万五千步骑。”邵树德说道。 “遵命。” 今年要搬迁军士家人,要安排他们的生活,要梳理晋绛内政,要整编军队,没那么多功夫去搞其他的事情。 王瑶那么闲,河中大军还有两万五千余众,不发挥一下,留着过年? 这厮,最近以自己带过去的一万绛州军为骨干,拼命消化河中旧衙军。这个野心,倒也是武夫之常情,但不代表自己能容忍。 有些跋扈的大头兵,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送到战场上去消耗。打赢打输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打。 “还有一事。”邵树德突又说道:“调保义军左厢王建及部守千秋城,保义军右厢及亲军八千众,去攻硖石堡。给李唐宾叮嘱下,做好他们哗变的准备。如果不哗变,有功者厚赏,调往胡郭城,交给符存审统带。符存审部五千党项山民,听闻练得不错,可独成一军,赐号‘归德军’。” “遵命。” 第九章 消耗与消化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的华南夏天注定是不平静的,这是台湾银行副总经理、海珠岛商站站长、宪兵少校汤墨羽最近以来最为突出的感受。为此,他已经在上个月就打报告要求重修、扩大海珠岛商站/要塞的规模,并且未等上头的批复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已经先行拿出了大笔资金,然后通过广东官场上的关系,募集了附近的大量民人前来扩建商站。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听闻广东大部地区的实际统治者、南明惠国公李成栋已经病日膏肓了,这给广东的稳定带来了一丝阴霾。而一旦广东变乱,那么近在咫尺的海珠岛商站没准也会受到冲击,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即便没有受到冲击,那么一旦广州出现一些情况,也可以提前做出反应,总之整修堡寨、扩大码头、增加兵员、充实府库是必须之事,且最好在未来一年内就完成,否则可能就来不及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作为在海珠岛商站配合汤墨羽行事的海军第三舰队“北落师门”号轻巡洋舰舰长,陆孝忠上尉对此也是持赞同态度。如今他的座舰及另一艘归属于他指挥的“星”级轻巡洋舰“天高弋猎”号常年活动在珠江口一带,打击海盗、抓捕“非法商人”,本来就有些疲于奔命之感,如果接下来广东局面再出现剧烈变化的话,单靠他们这两艘战舰(改装过的“星”级,即加装了蒸汽推进系统),怕是力有不逮。因此,他也打算过几天就上报鄂霍茨克分舰队司令部,请求增调2-4艘战舰到珠江口一带,以做好万全准备。 广东局势,现在当真是牵动着东岸人的心!现在惠国公李成栋故去大概也就是今年年内的事情了,养长子李元胤身经百战、素得军心,常年在外征战,即便多年来李成栋多次有意无意地打压,但此子在军队里的影响力仍然很高。而次子同时也是李成栋的亲生儿子李元皓呢,可就要差上不少了,只是个中人之姿,人格魅力也谈不上多强,但胜在老父的支持,同时掌管广东新军连州营万余人这支强悍武力。 惠国公的位置,目前看来只有他们两个有希望坐上一坐,其他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能力不足,要么如二世祖般民声太臭,都已经失去了继承的可能性。汤墨羽、陆孝忠二人作为长期关注两广、福建局势的东岸高级官员,对如今的广东局势也是非常有了解的,不但报告写了一箩筐,同时也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广东官场、商界和民间的许多内情,说他们是广东通可能有些夸张,但绝对掌握了相当多的情况,足以给马文强在做决策时提供重要佐证了。 他们二人认为,比起日常联系不是很多的二公子李元皓,李成栋的长子李元胤更受东岸人的喜爱。尤其是当年征淮安府之役,在包括郑氏、鲁王等在内的诸多武装力量耍滑头,不肯尽全力厮杀的时候,由李元胤统帅的惠国公人马却敢打敢拼,奋勇向前,博得了东岸中高层军官的良好印象,彼时其统兵大将就是李元胤。 而后来,作为李成栋唯一成年的儿子,李元胤与东岸人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很多事情都是由他出面办理,给了东岸人诸多方便的同时,也令他结识了不少朋友。每次东岸使者去到广州城的时候,都会点名要求李元胤也一起作陪,直到后来他被李成栋打发到西南去援助明廷为止。 李元胤去大西南一去就是数年时光,然后才在再三请求之下返回了广东。去的时候他带了近万人马,实力参差不齐,回来后人数不减反增,达到了一万五千人的样子,且迭经大战的精悍气息一览无余,懂行的人只需稍稍一瞧便知是支劲旅。 李元胤带着这支人马返回后便屯驻在潮州府,监视着对面郑氏集团的同时,隐隐也有了割据潮州府十县的苗头在内。李成栋或许是对他心中有愧,毕竟养子也是儿子,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此子当年在军中为其冲锋陷阵,大小数十战,功勋卓著,如今剥夺他继承权已经是大大对不起他了,实在不忍待之过苛。他的这个心思,也曾经通过新泰侯郝尚久之口与东岸人说过,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知晓后也是默认了李成栋的这个安排,大概是怕广东爆发夺位内战的缘故。 李成栋这样安排,自是不想看到两个儿子刀兵相向,但他这么想,未必就能代表得了他的两个儿子。汤墨羽掌管着广东、福建地面上的东岸情报网络,从收集的种种情况来看,他认为东岸人必须做好万一李成栋故去后,广东爆发夺位内战的可能性。因此,他果断地要求扩建海珠岛要塞、亚娘鞋炮台,增加本地兵力,同时增派军舰,做好万全准备。 此外,他还建议万一李成栋故去,东岸人要第一时间派遣使者前往福州的延平郡王府,与郑经好好谈谈,要求他不得趁机兴兵南侵,扰乱广东局势。要知道,从郑成功暮年到郑经头几年,这福建郑氏割据集团一直在韬光养晦、积攒实力,如今已经蔚为可观。 他们通过对日贸易、对荷贸易、对英贸易、对东贸易积累了巨额财富,不但首先给陆军完全了换装(从东岸进口了大批火枪、大炮、铠甲及其他军资),同时也将原来那乱七八糟的海军进行了整改,裁撤掉了许多半兵半民的小渔船、小货船,规定一定吨位以下的全部淘汰,充作民船,然后又从黑水造船厂、钏路造船厂不断订造新船,至今已累计达到了六艘之多,实力不减反增。所以,别看郑氏集团低调这么些年,但实力却是上升很快。 汤墨羽今年年初就收到情报,郑经下令部分陆军南调漳州、汀州两府,几有两万余人,挑起一场边境战争的意图相当明显。也就是李元胤带着百战精锐在那里镇着,潮州府的本地兵将对郑经手下那些土匪习性颇重的部队非常反感,这才没能让郑氏有机可乘——当然其间也不可忽略东岸人的作用,汤墨羽代表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直接给福州送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件,威胁断绝与福建方面的贸易,同时将“加的斯岩石”号重型巡洋舰也派去了福州外海,耀武扬威了一番,这才堪堪按住了蠢蠢欲动的郑经。 当然郑经现在是被按住了,可后面若是李成栋一命呜呼,二子争位的话,形势可就会变得比较微妙了。李元胤手里有百战精锐不假,潮州府的经济也还马马虎虎,但李元皓手头的连州新军目前也增长到了上万人,装备精良,训练多年,虽然仅仅只有一些剿匪的战斗经验,但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更何况,他必然会继承相当部分李成栋的影响力,一些老将、老帅们多半也会支持他,这实力断然是不会比李元胤差的,或者说应该是稳稳压过了一头。 这样的情况,自然是有很大可能爆发夺位内战的,这就给了外敌以可趁之机了,顺军也许目前自顾不暇,但福建郑氏绝对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甚至于,就连粤西、广西一带的南明军头们,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可以扩大地盘的机会,届时起兵东进浑水摸鱼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这可就真是危险了! 也正因为如此,汤墨羽、陆孝忠二人在商量了一番后,决定请求增兵广东,最好调集1-2个仆从师南下,这才能够稍稍有一些干涉的力量。他们的第一选择,当然是维持广东局势稳定,将内战的苗头消弭于无形。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的话,那么按照之前的预案,分别派人接触李元皓和李元胤,看看他们提的条件,同时也向他们提一些条件,最后综合考虑支持哪一方——预案在这里也有个备注,那就是如果双方条件相差无几的话,那么优先支持李元胤控制广东,支持方式是动员一切关系,影响广东中上层官员的选择,甚至武装干涉在这个时候也理所当然地未被排除在选项之外。 “广东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尤其是精华的广州、惠州两府,人口众多,商业发达,珠江贸易额每年都在持续增加,海珠岛商站的收入渐渐已成一大不可忽视的财源。这个时候广东变乱,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啊!”“北落师门”号轻巡洋舰舰长室内,汤墨羽和陆孝忠人正对坐饮酒,只听汤墨羽继续说道:“这次的事情处理不好,我们二人都要吃挂落,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老李要死,我们也没办法啊。这种军阀的继承问题,从来就没那么简单的,不单单是李元胤和李元皓二人的事情,同时也是他们手底下一干将领、官员、幕僚、商人们的事情,所以这种竞争注定会很激烈,只希望不要被外人趁虚而入,导致粤省陷入全面战火之中。”陆孝忠上尉仰头干了一杯酒,郁闷地说道:“战火一起,可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当然如果有外部势力介入,那么也许可以较快地平定局势,因此我们得看紧了郑经,这厮从他老子那辈起就死盯着广东不放,意欲吞并的心思路人皆知。只是李成栋也不是易于的人,多年来应对得力,再加上郑氏自己的陆军部队战力稀烂,这才屡次止步潮州府。不过现在郑氏花费大价钱对陆军进行了重组和改革,战力有所增强,装备更是精良,似有了重新挑起边境战争,侵入广东的意图。” “进军广东取得后方——或者说是腹地——一直是福建郑氏集团的战略抉择。多年来我们一直试图扭转他们的方向,让他们将台湾岛当做后方经营,但如今看来他们似乎对从无到有建起一个后方不太愿意,更愿意捡广东这么一个现成的大省当后方,这就没办法了。所以,如果我们要干涉的话,那动作一定要快,千万不能让广东乱上很久,那样事情可能会更多地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汤墨羽说道:“必须行雷霆一击,彻底击败其中一方,同时让另一方慑于我们的实力,今后死心塌地地当我们的代理人,控制广东一省——至少要将广州、惠州、潮州三府拿在手里——为我们大东岸的利益服务。这样一种情况,1-2两个仆从师怕是还达不到目的,最好将两个混成营的精锐人马也调来,那样把握就大了许多。” “是这个理。”陆孝忠点头表示赞同。正规军两个混成营的话,就是小三千人马,如果再配备一支精悍的骑兵队伍的话——精锐骑兵在南方极为少见,作战时很可能会产生一锤定音的作用——执行一次较为成功的突袭应该不难,足以在关键时刻改变局势了。 “郑经这种人,我现在也是看透了,就是一鼠辈!李成栋没死之前就老实得跟什么似的,多年来只敢搞一些小动作,策反潮州府一些亲近他们的人士,气魄甚至还不如当年他老子。现在看到广东局势可能大乱,就要扑上来捡便宜了,可他是怎么做的呢?只打算用两万人马南下,其余都守在家里!呵呵,这种人就是典型的畏首畏尾,干大事而惜身,广东要是真被他侥幸拿下了,那才是老天瞎了眼呢。”汤墨羽与陆孝忠碰了一杯,冷笑着说道:“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现在是有一些危险的味道了,但局面应该还是可控的。当然了,退一万步讲,万一将来局势真的出乎我们预料,完全失控了,那么也没办法,就执行最终计划好了。直接出兵抄了广州城,将这个粤省心脏多年来积累的人口、财富、文物什么的统统掠走,干那一锤子买卖,谁怕谁啊!”当然了,退一万步讲,万一将来局势真的出乎我们预料,完全失控了,那么也没办法,就执行最终计划好了。直接出兵抄了广州城,将这个粤省心脏多年来积累的人口、财富、文物什么的统统掠走,干那一锤子买卖,谁怕谁啊!”当然了,退一万步讲,万一将来局势真的出乎我们预料,完全失控了,那么也没办法,就执行最终计划好了。直接出兵抄了广州城,将这个粤省心脏多年来积累的人口、财富、文物什么的统统掠走,干那一锤子买卖,谁怕谁啊!”当然了,退一万步讲,万一将来局势真的出乎我们预料,完全失控了, 第十章 泥潭 大顺四年十月,定远军使王遇统率大军出武关,行走在邓州大地上。 别看武关就在邓州西面,抬抬脚就到了,事实上他们先从均州北上,到商州领取了一应物事,然后东出。 商州,毕竟是他们理论上的驻地,是大本营。 离开商州也是不得已,四处就粮嘛,不寒碜。粮食运输要成本,那还不如抬抬脚,自己走路。 昔年昭义五州,泽潞二州“全居山地,地贫民瘠,积谷全无”,昭义节度使三天两头带着军队跑去邢州就粮,还不是因为粮食运输成本高。 定远军一年到头在均州待的时间,估计比商州长得多,因为均州地处水运要冲。 但就军士们本心而言,这两州都不喜欢,因为没有他们的家人。 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家了,打个锤子仗! “打完这仗就可以回去休整了。” “到穰县,有酒肉。” “金州李帅运绢两万匹,诸位都有份。” 有骑卒策马奔驰于行军队列两侧,不断来回巡讲,嗓子都喊哑了。 军士们听了,士气有所恢复。 “一帮兔崽子,非得听到酒肉赏赐才来劲。”王遇站在路边,笑骂道。 他站在位置很好,位于高处,可俯瞰整条驿道。 路上车马如龙,烟尘漫天。商旅行人被挤到一边,目光不敢与这些武夫接触。 武夫后面还有大群夫子,由商州刺史成汭征发,约两万人,随军听差。 进入邓州后,商州夫子还不能回去,要继续随军一段时间,直到邓州方面征发的三万夫子到位为止。 邵树德的军令已传至山南。 王遇仍记得匆忙赶至唐州比阳县议事的那天。朔方幕府随军要籍裴远当着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武关防御使王遇四人的面,宣读牒文。 折宗本当场领命,就地组建唐州行营,他本人为都指挥使。 折宗本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声势要大”,于是决意分三路出兵。 威胜军两万人为中路,攻汝州。 定远军八千人为西路,亦攻汝州。 随州刺史赵匡璘率三千人北上申、蔡,为东路军。 至于忠义军赵匡凝部,在围城数月之后,终于攻占了复州城,军队伤亡较大,这次就放过他们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他们也是有作用的。 武昌军节度使杜洪,以前是阴附全忠,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就是朱全忠的走狗。赵匡凝打复州,本身就牵制了杜洪兵力,以一子兑一子,并不亏。 三路大军,步骑三万余人,虽说战斗力参差不齐,但声势绝对搞起来了。 “今晚赶到内乡县。”王遇下了山坡,策马向前。 内乡(今县)是邓州属县,去武关约三百五十里,乃战国商於(wū)之地,城外有商於驿,罗隐曾有“曾伴隋侯醉此中”之诗。 内乡东南沿湍水行五十里可至临湍县,大军将在此停驻,等待夫子聚集,随后北上向城。 既往向城而去,那就是走鲁阳关、三鸦路了,这路可不好走,楚国曾经修过楚长城,可见地势之险要。 不过在折宗本眼里,大概无论是定远军还是随州军,都属于偏师,只有他的威胜军才是主力。 王遇隐隐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对此他只有一个评价:老头狂妄! 十月十五日,定远军抵达了临湍县,征发自穰、内乡、临湍三县的夫子、工匠亦先后抵达。 十八日,骑军一千人护送粮草先行北上。 二十日,王遇亲在临湍驿誓师,西路军主力,北上了! ……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南阳三路出师,最先打的不是兵力最雄厚的折宗本部,也不是牛逼哄哄的王遇部,而是小透明赵匡璘的随州兵。 随州本有外镇军,但小江口之战葬送得差不多了,如今以州县兵为主。 赵匡璘为了重建随州的军事力量,可真是煞费苦心了。不但从严治军,还把一帮四十岁左右早就回家享福的老蔡兵给喊了回来,许以重赏,让他们充任各级骨干,再带一程。 三千州县兵,可能还夹杂了不少临时征召的乡勇,不张旗鼓,一路东行,突袭抢占了兵力稀少的平靖关。 平靖关,在大溃山上,因山为隘,不营濠湟,故名平靖。关北有大小石门,开山为道,以通往来。关北有泉水流入申州(今信阳),即浉水(今浉河),沿此河走九十里可至申州理所义阳县。 夺占平靖关后,立刻将配合他们行动的豹骑都一千具装甲骑给放了进来。 过了桐柏山脉后,地势慢慢变得平缓,虽说仍处于丘陵岗地区,并不算利于骑兵发挥的地形,但仔细挑选战场的话,总有用武之地的。 “王将军,此番北行,到底是何方略?”在浉水畔休息的时候,赵匡璘问道。 “是何方略,还用我教你?”王崇瞄了他一眼,道:“去抓人啊!难不成你还想攻城?” “你——”赵匡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 夏军这些将领,一个个桀骜得很。王崇这人平时也不像不会说话的样子,可怎么到了这里就鼻孔朝天了呢? “杜洪、赵匡凝战于复州,旷日持久,武昌镇主力尽数集于鄂岳间。然申、光二州早年为淮西镇属州,以蔡人为主,其人也多亲近全忠,杜洪怕是调不大动。”赵匡璘决定不和王崇一般见识,很快忘了方才的不快,侃侃而谈:“申州主力多半还在,我军新集,战力羸——稍有不足,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这还算像点样。”王崇懒洋洋地靠在了一棵树上,道:“方才赵使君问我方略,我还是那句话,去抓人啊!” “抓……抓人?”赵匡璘似有所悟,但他还想再确认下。 “去抓申州百姓!老本行都丢了?当年秦宗权怎么玩的?”王崇无奈道。 秦宗权每至一地,便裹挟丁壮入军,杀老弱充食,如滚雪球般壮大。十几万勇悍的蔡人亡命徒压过去,便是朱全忠也害怕,不得不向二朱求救。 “这样势必造成大量死伤,数百里无人烟,百万人亡散。”赵匡璘也是老蔡贼了,但他现在上岸了,不想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更何况,不一定打得过乡勇啊,这是最让他感到羞耻的事情。 “不是这种抓。随州不是缺人种地么?抓点申州百姓回去,多大个事。放心去抓,申兵若来,便与他们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豹骑都前来的消息,应还无人知道,我先躲起来。”王崇说道:“申、光二州,和他们的大帅杜洪一样,甘心当朱全忠的走狗,这次便让他们吃个教训。” 赵匡璘顿时明悟。 这就是夏军中非常流行的钓鱼战术吧?这个战术一大要求就是埋伏部队的机动能力要强,最好是骑马步兵。如果没有的话,骑兵也可以。 “有没有可能趁机夺下申州?”赵匡璘突然问道。 申州向北行三十七里至淮水,河对岸就是蔡州地界。渡河后,取道真阳县(今正阳北),凡二百七十里可至蔡州理所汝阳县。 自从平灭秦宗权后,蔡州便迎来了难得的平静,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朱全忠治理地方的本事也不错,赋税很轻,这些年地方上已经缓了过来。虽然人烟还是不够稠密,但恢复的势头非常明显。 这个时候给他来一下,朱全忠会怎样? “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兵少,不可大意。”一说到打仗,王崇的态度陡然一变,道:“若真能拿下申州,那我可要建议折帅改变主攻方向了。王遇走鲁阳关、三鸦道,折帅走方城关、宛叶走廊,两条路都地势艰险。咱们过的桐柏山脉,本也很险,可只要夺了申州,便可与汴贼隔淮水对峙,他得多急?” 确实,诱惑非常不小,但后果也非常严重,有可能会遭到汴军主力围攻,但这不就是此番出兵的目的么? 蔡州那地方,可没那么多恼人的大山。 王崇一路行来,河南府的山见识了,金商四州的山见识了,桐柏山脉也见识了,到处是无情无尽的山地,到处是雄关险隘,都快吐了。 就是不知道蔡州适不适合具装甲骑的突击。听闻那边河流纵横,泥土松软,只适合轻骑兵。 当然或许王崇多虑了。 蔡州在后世确实是个烂泥塘,水系、沼泽众多,但此时黄河还未被北宋玩崩,河水还没能泛滥到淮河流域,虽然确实水网密布,但真算不得烂泥塘。 豹骑都面临的处境,可比金国铁浮屠强多了,人家一进淮蔡地区,才发现真的是天坑,比江南还要烂泥塘,骑兵优势完全无从发挥,最后发生了喜闻乐见的事情。 “去抓人,咱们夫子都没有,顺便弄点粮食。”王崇下定了决心,吩咐道:“我这么多马,胃口大着呢,先征粮抓人,快。” “遵命。”赵匡璘应道。 转念一想,似乎哪里不对。 我是随州刺史,我才是这一路主将。豹骑都是助拳的客军,怎么搞成这样了? 不过他也懒得管了。 三千人马,五百留在了平靖关,五百人扎营留守。赵匡璘带着两千步卒,兴冲冲地沿着浉水北上。 第十一章 就很突然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的华南夏天注定是不平静的,这是台湾银行副总经理、海珠岛商站站长、宪兵少校汤墨羽最近以来最为突出的感受。为此,他已经在上个月就打报告要求重修、扩大海珠岛商站/要塞的规模,并且未等上头的批复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已经先行拿出了大笔资金,然后通过广东官场上的关系,募集了附近的大量民人前来扩建商站。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听闻广东大部地区的实际统治者、南明惠国公李成栋已经病日膏肓了,这给广东的稳定带来了一丝阴霾。而一旦广东变乱,那么近在咫尺的海珠岛商站没准也会受到冲击,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即便没有受到冲击,那么一旦广州出现一些情况,也可以提前做出反应,总之整修堡寨、扩大码头、增加兵员、充实府库是必须之事,且最好在未来一年内就完成,否则可能就来不及了。 作为在海珠岛商站配合汤墨羽行事的海军第三舰队“北落师门”号轻巡洋舰舰长,陆孝忠上尉对此也是持赞同态度。如今他的座舰及另一艘归属于他指挥的“星”级轻巡洋舰“天高弋猎”号常年活动在珠江口一带,打击海盗、抓捕“非法商人”,本来就有些疲于奔命之感,如果接下来广东局面再出现剧烈变化的话,单靠他们这两艘战舰(改装过的“星”级,即加装了蒸汽推进系统),怕是力有不逮。因此,他也打算过几天就上报鄂霍茨克分舰队司令部,请求增调2-4艘战舰到珠江口一带,以做好万全准备。 广东局势,现在当真是牵动着东岸人的心!现在惠国公李成栋故去大概也就是今年年内的事情了,养长子李元胤身经百战、素得军心,常年在外征战,即便多年来李成栋多次有意无意地打压,但此子在军队里的影响力仍然很高。而次子同时也是李成栋的亲生儿子李元皓呢,可就要差上不少了,只是个中人之姿,人格魅力也谈不上多强,但胜在老父的支持,同时掌管广东新军连州营万余人这支强悍武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惠国公的位置,目前看来只有他们两个有希望坐上一坐,其他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能力不足,要么如二世祖般民声太臭,都已经失去了继承的可能性。汤墨羽、陆孝忠二人作为长期关注两广、福建局势的东岸高级官员,对如今的广东局势也是非常有了解的,不但报告写了一箩筐,同时也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广东官场、商界和民间的许多内情,说他们是广东通可能有些夸张,但绝对掌握了相当多的情况,足以给马文强在做决策时提供重要佐证了。 他们二人认为,比起日常联系不是很多的二公子李元皓,李成栋的长子李元胤更受东岸人的喜爱。尤其是当年征淮安府之役,在包括郑氏、鲁王等在内的诸多武装力量耍滑头,不肯尽全力厮杀的时候,由李元胤统帅的惠国公人马却敢打敢拼,奋勇向前,博得了东岸中高层军官的良好印象,彼时其统兵大将就是李元胤。 而后来,作为李成栋唯一成年的儿子,李元胤与东岸人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很多事情都是由他出面办理,给了东岸人诸多方便的同时,也令他结识了不少朋友。每次东岸使者去到广州城的时候,都会点名要求李元胤也一起作陪,直到后来他被李成栋打发到西南去援助明廷为止。 李元胤去大西南一去就是数年时光,然后才在再三请求之下返回了广东。去的时候他带了近万人马,实力参差不齐,回来后人数不减反增,达到了一万五千人的样子,且迭经大战的精悍气息一览无余,懂行的人只需稍稍一瞧便知是支劲旅。 李元胤带着这支人马返回后便屯驻在潮州府,监视着对面郑氏集团的同时,隐隐也有了割据潮州府十县的苗头在内。李成栋或许是对他心中有愧,毕竟养子也是儿子,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此子当年在军中为其冲锋陷阵,大小数十战,功勋卓著,如今剥夺他继承权已经是大大对不起他了,实在不忍待之过苛。他的这个心思,也曾经通过新泰侯郝尚久之口与东岸人说过,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知晓后也是默认了李成栋的这个安排,大概是怕广东爆发夺位内战的缘故。 李成栋这样安排,自是不想看到两个儿子刀兵相向,但他这么想,未必就能代表得了他的两个儿子。汤墨羽掌管着广东、福建地面上的东岸情报网络,从收集的种种情况来看,他认为东岸人必须做好万一李成栋故去后,广东爆发夺位内战的可能性。因此,他果断地要求扩建海珠岛要塞、亚娘鞋炮台,增加本地兵力,同时增派军舰,做好万全准备。 此外,他还建议万一李成栋故去,东岸人要第一时间派遣使者前往福州的延平郡王府,与郑经好好谈谈,要求他不得趁机兴兵南侵,扰乱广东局势。要知道,从郑成功暮年到郑经头几年,这福建郑氏割据集团一直在韬光养晦、积攒实力,如今已经蔚为可观。 他们通过对日贸易、对荷贸易、对英贸易、对东贸易积累了巨额财富,不但首先给陆军完全了换装(从东岸进口了大批火枪、大炮、铠甲及其他军资),同时也将原来那乱七八糟的海军进行了整改,裁撤掉了许多半兵半民的小渔船、小货船,规定一定吨位以下的全部淘汰,充作民船,然后又从黑水造船厂、钏路造船厂不断订造新船,至今已累计达到了六艘之多,实力不减反增。所以,别看郑氏集团低调这么些年,但实力却是上升很快。 汤墨羽今年年初就收到情报,郑经下令部分陆军南调漳州、汀州两府,几有两万余人,挑起一场边境战争的意图相当明显。也就是李元胤带着百战精锐在那里镇着,潮州府的本地兵将对郑经手下那些土匪习性颇重的部队非常反感,这才没能让郑氏有机可乘——当然其间也不可忽略东岸人的作用,汤墨羽代表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直接给福州送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件,威胁断绝与福建方面的贸易,同时将“加的斯岩石”号重型巡洋舰也派去了福州外海,耀武扬威了一番,这才堪堪按住了蠢蠢欲动的郑经。 当然郑经现在是被按住了,可后面若是李成栋一命呜呼,二子争位的话,形势可就会变得比较微妙了。李元胤手里有百战精锐不假,潮州府的经济也还马马虎虎,但李元皓手头的连州新军目前也增长到了上万人,装备精良,训练多年,虽然仅仅只有一些剿匪的战斗经验,但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更何况,他必然会继承相当部分李成栋的影响力,一些老将、老帅们多半也会支持他,这实力断然是不会比李元胤差的,或者说应该是稳稳压过了一头。 这样的情况,自然是有很大可能爆发夺位内战的,这就给了外敌以可趁之机了,顺军也许目前自顾不暇,但福建郑氏绝对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甚至于,就连粤西、广西一带的南明军头们,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可以扩大地盘的机会,届时起兵东进浑水摸鱼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这可就真是危险了! 也正因为如此,汤墨羽、陆孝忠二人在商量了一番后,决定请求增兵广东,最好调集1-2个仆从师南下,这才能够稍稍有一些干涉的力量。他们的第一选择,当然是维持广东局势稳定,将内战的苗头消弭于无形。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的话,那么按照之前的预案,分别派人接触李元皓和李元胤,看看他们提的条件,同时也向他们提一些条件,最后综合考虑支持哪一方——预案在这里也有个备注,那就是如果双方条件相差无几的话,那么优先支持李元胤控制广东,支持方式是动员一切关系,影响广东中上层官员的选择,甚至武装干涉在这个时候也理所当然地未被排除在选项之外。 “广东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尤其是精华的广州、惠州两府,人口众多,商业发达,珠江贸易额每年都在持续增加,海珠岛商站的收入渐渐已成一大不可忽视的财源。这个时候广东变乱,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啊!”“北落师门”号轻巡洋舰舰长室内,汤墨羽和陆孝忠人正对坐饮酒,只听汤墨羽继续说道:“这次的事情处理不好,我们二人都要吃挂落,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老李要死,我们也没办法啊。这种军阀的继承问题,从来就没那么简单的,不单单是李元胤和李元皓二人的事情,同时也是他们手底下一干将领、官员、幕僚、商人们的事情,所以这种竞争注定会很激烈,只希望不要被外人趁虚而入,导致粤省陷入全面战火之中。”陆孝忠上尉仰头干了一杯酒,郁闷地说道:“战火一起,可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当然如果有外部势力介入,那么也许可以较快地平定局势, 第十二章 来都来了 钢铁洪流冲进人丛的那一刻起,赵匡璘就有些恍惚。 这一幕何其相似,一切仿佛近在眼前。 沉重的马槊轻易刺穿人的身体,尸体挂在槊刃上,压得槊杆微微下垂。复又刺穿一人后,骑士撒手,扔掉了马槊,抽出铁锏,左右劈砸。 全副武装的战马冲到哪里,哪里就是骨断筋折。 寒光闪闪的马刀劈到哪里,哪里就是血肉横飞。 申兵哭爹喊娘,纷纷向两侧溃去。但迎面而来又是数百具装甲骑,如同冬日的寒风,将枯草尽皆摧折。 是了,夏骑冲锋,从来都不是一股脑儿全上。便是一千骑,他们也分成了三个批次。如果这还不够,那豹骑都还有两千着皮甲的辅兵,要不要让他们也冲一波? 其实没有必要了。 赵匡璘下令击鼓,正在装模作样溃逃的随州兵立刻反身杀来。 他们给了申州兵最后一击。 惊慌失措、单打独斗的他们如何比得过结成阵势杀来的随州兵。 步弓齐射、长枪捅刺,一千随州兵墙列而进,轻松收割着申州兵的人头。 “稳一点,稳一点,走得太快了,想死么?” “仗打到这份上,我从没见过翻盘的,稳扎稳打。” “谁让你连射好几箭的?没听到角声?” “不要慌,握紧矛杆,贼人比你们更慌。” “傻愣愣的干什么?不懂配合?该出枪时不出枪!” “有些时候不需要言语,该怎么打,自己琢磨。” “加快脚步,别让他们结成阵!” 两鬓斑白的老蔡贼大声呼喝,招呼不断。初出茅庐的乡勇、未上过战场的州县兵,在他们镇定自若的情绪感染下,神奇地稳了下来,平日训练时学过的东西重新回到脑海中,全军越打越熟练,越战越神勇,彻底终结了申兵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降者免死!”战场两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这是老规矩了,为了避免敌军困守游斗,造成无畏的伤亡。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降兵也是资源啊,浪费可耻。 崔休第一时间大呼“愿降”,他等这句话很久了。 贼帅,固然有亡命莽夫的一面,但也有乱世求生的智慧。都这会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以后还有机会。 崔休很光棍地跪在地上,器械一扔,竟是任凭宰割了。 几把长枪对着他,一名军校上前踹了一脚。崔休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继续装死。 “绑了!”几名军士上前,将崔休和他俩倒霉儿子五花大绑。 崔休父子一降,其他人也不想抵抗了。除少数幸运儿趁着夜色逃入山林之外,大部分人跪地请降,器械扔了一地,粗粗一点,大概有一千五六百人。 听他们口音,申州、蔡州的都有,老蔡贼了! 唐、邓、随、申、光、蔡、陈、许、汝、洛是广义的蔡贼,严格来说可追溯至隋代。 开皇十九年,迁移十余万口突厥俘虏至云州、朔州、洛阳定居。 仁寿元年,隋军讨契丹,大胜,俘男女四万口,半赐突厥,余者迁入长安、河南,男子皆杀之。 国朝就更多了,前后几十万胡人部落到上述十州居住。 申、光、蔡、唐、邓,是狭义的蔡贼,尤其是申、光、蔡,更是蔡贼中的战斗机,“以一旅之师,抗天下无穷之众”,花光了朝廷积蓄才剿灭,残部五千人被发配到河陇备御吐蕃。 申州兵不是蔡贼,谁是蔡贼? 没有节操,亡命斗狠,这帮人——都收编了! “崔休,杜洪几时任你为节度使的?”赵匡璘上前,拿脚踩住崔休的胸口,问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崔休有些尴尬,他这刺史竟是自封的。 赵匡璘明白了,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归顺之后,若再立新功,日后未必不能富贵,不比当个草贼强?” “将军之话,无有不从。我父子三人愿指着浉水发誓,永不相叛。” 王崇卸完甲后,走了过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笑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败于谁手吧?” 崔休想了想,这么多具装甲骑,赵匡璘是没本事养的,那么——难道是折宗本的人? “我愿降唐州折帅,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妈的,这么没有节操! 王崇直接一马鞭打了上去,斥道:“你降的是灵武郡王邵太傅,不是折令公,明白了么?” 赵匡璘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崇一眼,随即又转过了头去,这水太深了。 “明白了,别打了。” “现在起来,咱们北上,先把州内局面稳下来再说。”王崇收起马鞭,说道。 “遵命。” “来都来了,抢一把就走,委实不过瘾。不如先据了州城,招降纳叛,然后北上淮水,威逼蔡州。”王崇对赵匡璘说道:“打蔡州,不比打汝州方便多了?” “王将军所言极是,先入申州再说,实在不行,再做计较。”赵匡璘应道。 打扫完战场,押着俘虏抵达申州城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崔休在城下喊破了嗓子,最终城门才不情不愿地打开。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听着就满是迟疑。 抓获的百姓放了,现在人手不足,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两千多随州兵几乎全进了申州,第一时间控制粮仓,明日还要派人下乡征粮。 豹骑都固然能打,但那些马儿实在太能吃了,数量又多,不多屯点粮草,真遭不住。 赵匡璘甚至怀疑,以申州如今粗陋的治理水平,是不是供应得起这一千具装甲骑,感觉有点悬。 “先遣人向折帅报捷,再整编降兵。”王崇一锤定音,赵匡璘自无意见。 …… 襄阳,楚国之北津。渡汉水之后,自南阳出方城关,通周、郑、晋、卫。 中有伏牛山、桐柏山所阻,地势艰险,唯伏牛山东南麓有一条狭窄逼仄的带形平地,西南与南阳盆地相接,西北与河南相接,算是最好走的一段,是南北交通走廊。 方城,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楚国巡视北方防线,自伏牛山、桐柏山到列长山,发现这段天然防线之中有缺口,就是方城山,于是在此隘口筑城,堵住这条南北走廊。 隘口之外,是汝州叶县。隘口之内,是唐州方城县。 这条路,自秦汉以来,被称为宛叶走廊。南北交兵,大多数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这条路,少有例外。 刘邦自洛阳下宛城,走这条路。 刘秀起事南阳,王莽遣王邑等出昆阳(叶县南),与刘秀遇,败还洛阳。 刘秀自堵阳(方城)征邓奉于南阳,也走这条路。 后汉末,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刘备屯新野,进兵叶县,设伏败夏侯惇。 南北朝时,陈显达讨桓天生,卢渊攻南阳,魏孝文帝攻襄阳,皆战于此。 折宗本的两万人马从故宛城、今南阳县出发,经博望故城,走了一百二十里至方城县。 出方城县东北行,九十里至方城关,此时已是十月底了。 方城关建在方城山东麓隘口,关外草木幽深,人迹罕至,但却平坦易行。 “我军两万,但只有一半是能打的。葛从周兵力多寡很难说,但他也只有一万多是能打的,主力屯于郏城。叶县城内,只有州兵土团之流。”方城关内,威胜军诸将济济一堂,折宗本亲自部署作战计划。 郏城,汝州属县,在叶县西北一百二十里。 昔年刘备败夏侯惇,曹操便由洛阳率军南下,屯于郏城,随时援应前线。 随军要籍裴远列席于内,但不发一言。 这不是他的业务,他的主要工作是监军。一旦发现谁有异动,且证据确凿,在与折宗本商量之后,可当场捕杀——裴监军有一百甲士,人携弩机一具、陌刀一口,杀个把武将问题不大。 “大家都是学过兵法的,叶县矗在那里,若不拔之,则后路堪忧。而葛从周打的主意,定是在我军久攻不下,疲态尽显的时候,以生力军南下,一举败我。谢彦章部骑卒屯于叶县北之昆阳故城,其主力位于郏城,这谋算再明显不过了。”折宗本在屋内转来转去,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没什么好犹豫的。”折宗本说道:“老夫征战多年,知道有些硬仗是不得不打,叶县必须拿下。一旦歼灭葛从周手里这一两万步骑,其余州县兵、土团兵就好对付了,我军可直北上直取汴军广成泽牧监,尽取其战马,然后兵临洛水谷地,配合李唐宾,将崤山一线的贼军包住。” 广成泽在汝州西四十里,方圆百里,东南流入汝水。 后汉年间置广成苑,为帝王校猎讲武之所。隋大业年间置马监,国朝太宗亦曾在此田猎。 泽北有温泉,曰广成汤。安史之乱前,帝王常在东都,屡幸此汤。 附近有清暑宫,贞观年间所建,后来发现夏天太热了,毒蛇又多,遂罢此行宫,将宫中财宝分赐百姓。 朱全忠对这座行宫也没兴趣,但他在此新设了一个马场,迁移了部分马匹至此,就近供应西线战场——当然他的牧场并不止广成监一处,在李克用入主幽州后,王镕献马愈发殷勤,几乎要跪下来求朱全忠帮忙了,对外号称有“十万骑”的成德镇就是他最大的“牧场”。 “此战,以都将折从古为游奕讨击使——”折宗本话刚讲到一半,某位幕僚匆匆进来,低声向他禀报。 折宗本听完表情古怪,似喜似恼,一时有些沉默。 第十三章 花巧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8月20日,清空烈日,台湾银行总经理邵曙光刚刚乘船从福建返回,而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正好在定海县办公,因此立刻召见了他。 “郑经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看他心思很重,不太可靠了。”刚拿毛巾擦了把汗,邵曙光便嚷嚷着说道:“我在福州见了他,也和交谈了几次。从他的言语中得知,此人——或者说整个郑氏集团上下——对隔壁广东的局势还是相当关注的。闽、粤两省,海陆贸易频繁,民间多有交流,他们在其中安察间谍、收买细作,自然非常简单,就像我们如此那般。与广东分相比,他们在顺国江西建立情报网就困难太多了,盖因两地间关系不是很和睦,民间商业交流较少是也。” “也就是说,郑经没有听从我们的劝告,把主意打到了广东那边?”马文强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有些无奈加不满地问道。 “是的。”邵曙光喝了一杯凉茶,这才叹着气说道:“郑经说台湾瘴疠之地,他设立的台北府(下辖台北、竹堑二县)至今只有两三万民人,且得热病死去的不知凡几,实在是怕了,觉得这是个无底洞,不敢再往里填人。相信若不是舍不得台北府已开发出来的那些基业的话,郑经保不齐就放弃这个地方了,专心于福建和广东。” 其实,从郑经的角度来考虑,放弃台北府——或者说不往这里投入大量资源——本来就是很正常的战略。在台湾垦荒经营了这么些年,郑氏对这个岛屿也算是有些了解的,对其严重的疟疾威胁深有感触,知道想要开发出来,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而且,即便他们愿意付出这大量人命的牺牲,却也只能得到半个岛子,南半部分可还控制在荷兰人手里呢。 荷兰东印度公司可不是善茬! 这家巨大的殖民企业,在印度次大陆、东印度群岛等地拥有庞大的殖民地,在印度洋、西太平洋建立起了巨大的商业网络,财力雄厚、船只众多、军队遍布各地,郑家割据的福建军政集团,说实话也只能在这近海一带逞逞威风罢了,若是去到较远的深水区域,荷兰人还是不怕的,当然他们也没必要招惹郑家,因为大家都是生意人,和气生财才是王道。 面对这样一种局面,即便马文强换到郑经的位置上,他做出的决定可能也相差无几,广东和台湾比起来孰轻孰重,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难做出选择。郑经派兵南下到广东边境,也是本着万一出现好机会,就立刻兵进潮州捡便宜的心思。福建山多地少人更少,焉能和素来富庶的广东比?哪怕只拿下一个潮州府,都够他们消化很久了,台湾岛拿什么来和潮州府比?郑氏还没那么脑残! 所以,东岸人要求郑氏加大对台北府垦荒大军的投入,补贴那些官私垦号的要求,也就很自然而然地被他们拒绝了。广东这块肥肉在前,谁还会去在意那点蝇头小利呢,即便是东岸人要求也不行,因为这触犯到了郑氏集团的核心利益,必然会爆发激烈的冲突。 “这次你辛苦了。”马文强点了点头,说道:“在这个时候出使福建,本就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啊。不过,郑经这么坚决,是做好与我们撕破脸的准备了吗?” “怕是这样没错了。”邵曙光沉吟了下,随后抬起头,果断地说道:“既然如此,马队长,我们可也就不能再婆婆妈妈了,赶快行文黑水的陈队长,让黑水造船厂和钏路造船厂将刚刚下水的郑家船只停了吧?或者即便造好了,也先给我们自己用或者干脆卖给朝鲜人,坚决不能再让郑家的海军力量增长了,这可能会对我们的战略造成影响。” “这件事我会关照的。”马文强让秘书记下这事,然后站起身,在屋内焦躁地踱着步子,良久后才有些没头没脑地问道:“邵总经理,依你看广东局势是否真的已到了危急时刻?是不是真的要增兵那里?” “我看确实要增兵,因为情况真的有些危急。但增兵何处呢?海珠岛商站地方甚小,施展不开,即便目前在扩建,但未来也不是个能屯驻大军的地方。况且此处地近省城,一旦上万人马进驻,怕不是谣言四起,局势动荡了!”邵曙光皱眉说道。 “这个无妨,我属意于将第一混成营(来远东接替已归国的第七混成营)派到海珠岛去,作为快速机动力量。一旦未来广东局势大变,该部就是我们干涉广州周边局势的利器。”马文强颇有信心地说道:“另外,我打算将浙江新军第二师博格丹部南调,屯驻到澳门城内,等待时机。” “澳门?”邵曙光有些惊讶,又有些明悟。是了,现在澳门的葡萄牙人真的是苦逼,很多人都跑去了帝汶岛或印度,留下来的那部分人也全是靠东岸人赏口饭吃,即用船帮远东三藩运人、运物资。而看在他们工作还算勤勉的份上,海珠岛商站方面有时候也会出售一些大陆商品给他们,让他们能够运到印度甚至里斯本售卖挣钱。因此,澳门的葡萄牙人现在在东岸面前可谓是相当温顺,说是仆从可能有点夸张了,但也差不了太远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基于这种认识,邵曙光认为马文强若是想驻兵澳门,索然可能会遇到葡萄牙人的抵触和反弹,但程度应该不会太严重。那些个商人,其实是很好打发的,从手指缝里漏点好处给澳门城的头面人物,再将食水供应及部分物资供应的生意交给城内那些中小商人,反对声音估计就消失大半了。 而且在澳门驻兵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隔壁香山县的县令是被东岸暗中控制和影响的,一直以来都在帮东岸明里暗里地做事,且县中也颇有不少豪商与东岸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军第二师一旦去了这一片,并不能算做劳师远征的客兵,等于是有了一个供给物资的后勤基地,对于日后的行动有着相当的好处。 因此,在想到这节后,邵曙光就没表示什么疑义,不过他却对只调派一个浙江新军第二师过去有些疑问,只听他说道:“马队长,只派新军第二师博师长的人马过去,是不是有些过于单薄了?这才七千五百人啊,真能济得了大事么?而且,第一混成营勇则勇矣,可人数也才不到一千五百,这点人直趋广州,真的足够吗?我总觉得,这广东一旦乱局展开,李元皓、李元胤两相大战,以核心兵马裹挟起大量的地方民壮团丁什么的,打起来很可能都是数万甚至十万人规模的会战,我们这小胳膊小腿的,干涉起来有点吃力啊。” “咱们的兵力也不是很富余啊。这不还有海珠岛商站的人马以及贵公司组建的那个步兵营么,加起来也有两千余人了。另外,澳门的葡萄牙人那边也可以想想办法嘛,城里那么多失业的前雇佣兵,武装个一两千人,我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就是一万两三千人了,我多给他们拨一些弹药和火炮,让他们可劲儿打,不要考虑消耗,应该可以在关键时刻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了吧。”马文强坐到了一张茶几后面,端起瓷杯惬意地喝了口,然后才继续说道:“另外,邵老总,你要搞清楚,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它既不是李元皓,也不是李元胤,更不是郑氏!我们需要和他们开战吗?需要和他们打生打死抢什么地盘或财宝么,不需要吧?我们的目标是广东不陷入混乱的局势之中,最起码广州、惠州这种精华地带不能遭受太过严重的荼毒,且省府广州城必须处于和平状态!基于这种考虑,你再想想,我们需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打做敌人吗?即便我们想这么做,也没那个本事啊!” 听马文强这么一说,邵曙光顿时有些明白了。他终究是没在政府高层任过职,一直经营着相对简单的台湾银行,因此对于这种涉及到复杂政治、军事局势的东西,反应起来就有些慢。因此,这会在听马文强这么一分析之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马文强考虑的是靠这一万多相对精锐的兵马,控制珠江口一带富庶精华地区的局势罢了,即不让其遭到如狼似虎的乱兵荼毒。甚至于,如果这也做不到的话,那么就直接龟缩到广州周边区域,让这块萃集了全粤精华的土地免遭兵灾。至于此举会不会遭到李元皓的抗议,那就不是邵曙光所能知道的了,在他看来,以博格丹那酷烈、暴躁的脾性,李元皓若是敢龇牙咧嘴,没准还真敢和他开战,那样倒是便宜了潮州的李元胤了。 而东岸人在广州一带坐山观虎斗,很明显是希望看看广东二李“惠国公继承战争”的局势如何,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与此同时,他们也同样会密切关注着粤西那些被明廷慢慢分化、拉拢过去的军头,看看他们是不是有进军粤东的苗头,如果有的话,他们不妨出动一下,将这些兵力比较薄弱的地方军阀给打回去,让他们不要来添乱,祸害地方。 不过对于福建郑氏,就没什么太多的办法了。与鲁王政权不同,福建郑氏对东岸的依赖较弱,虽然常年进口东岸武器、军资和船只,但这并不是必需的。实在不行的情况下,他们也能部分自产,同时他们也同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之间保持着密切的商贸联系,甚至其控制下的商人还有远到吕宋的西班牙人地盘上贸易的,他们大可以进口这些外洋商品来摆脱对东岸人的依赖,所以说他们独立性强,就是这个原因。 第十四章 心急 定远军在鲁阳关城下的攻势持续了整整三天。 初三当天,虎豹都一千人便杀穿了羊马墙,攻至城下。 当天夜间,邓州土团兵赶着各式车辆、器械开始攻城,彻夜不休。 白天换定远军上,继续反复攻打。 及至初五,土团乡夫已经死伤三千余人,定远军也死伤近两千人,鲁阳关依然稳稳立在那边。 当然汴军的死伤也不小,城内的预备队已经全部投入了进来,甚至连北城墙的兵都抽调了大半,严阵以待。 初五晚饭过后,鲁阳关城下灯火通明,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攻城展开了。 王遇整整调动了两千军士外加四千土团乡夫,分成了三个波次,展开了如潮涌般的凶猛攻势。 而在鲁阳关以北,王德谦终于接到了命令,可以行动了。 一千战兵默默地检查器械。。今晚的月色有些明亮,让人颇为不喜。但成不成都要出动了,王德谦大手一挥,将士们离开了宿营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皎洁的月光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映照着黑漆漆的人影。 有人想起了当年攻渭州的旧事。定远军将士如阴兵借道一般,悄然摸至,突袭了吐蕃人的西使城。 今日之战,何其相似也。 子时,大军抵达出发位置。稍事休息后,王德谦一马当先, 带人冲了上去。 站在关城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 波光粼粼的河岸边, 数枚银色的“箭头”正在小步快跑, 往关城冲来。 箭头之后,是一道道银色的波浪线, 汹涌如潮,如惊涛骇浪拍向崖岸。 “啪嗒”梯子靠上了关墙,有人用力扯了扯, 梯子顶端的勾刃牢牢勾住墙顶。 “吱嘎吱嘎”的晃动声响起,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甲叶碰撞声。 一道白汽飘上了墙顶,继而露出兜盔上的红缨,然后是一张凶狠中带着惊喜的面孔。 有人跃上了墙头,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睡梦中的野兽被惊醒,嘶吼声突然间就惊天动地了起来。 “有贼子!”“杀啊!”“快去叫人!” 城头爆发了短促激烈的交战。 王德谦一斧劈下,将一个惊骇欲绝的少年劈下了城头。 左脚一踹, 熊熊燃烧的火盆顺着马道往下翻滚。炽热的木炭在黑暗中飞舞,点点星火落入了城下的黑暗之中,惊起大片惨叫。 “将他们赶下去!”关北只有数十用于监视的老弱羸兵,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贼人爬了上来,本就罪无可恕, 此时也只有拼死反击, 将功赎罪了。 十余个火盆被搬了过来,顺着马道往下倾倒。 红热的木炭落在人脸上, 钻入人脖颈, 砸在裸露的皮肤之上…… 哭喊声此起彼伏,马道上乱作一团。 更有全身被引燃的。冬日的绵衣外层很快被烧穿,夹层中的败絮给烈火提供了极好的燃料, 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火人。 火人不辩方向, 狂乱起舞, 或者栽落城下,或者在地上打滚, 同袍纷纷惊呼,挤作一团。 “射!”弓手冲了过来, 一波箭雨落下, 马道上惨叫声更加剧烈。 焦糊味、血腥味交相错杂,汴军的北侧守军,几乎被一瞬间就被绞杀殆尽。 “放火!”王德谦带着百余人顺着马道直往下冲,临走前还吩咐了一句。 关城内的呼喊声陡然激烈了起来,大街上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王德谦看了眼身后百余名勇士,人人身披重甲,手持刀斧、长剑,目光沉凝。 稍稍列了个阵后,百余壮士墙列而进。 王德谦推开了欲挡在他身边的袍泽,拎着长柯斧,当先而走。 拐角处涌来了一队惊慌失措的汴军。 没有任何废话,直接一斧劈下。 斧刃带起了大蓬鲜血。身上的铁甲几乎也在一瞬间遭到了数杆长枪的捅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直钻脑仁。 斧子横着一扫,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皎洁的月光照在上面,狰狞绝望的表情纤毫毕见。 “杀!”王德谦大吼一声,长柯斧横扫之下,数名汴军士卒的长枪落地,他瞅准机会,纵身跃了过去,再度横扫,引起一片惊呼。 正面厮杀,长柄钝器何其神勇哉! 身后的军士借着混乱,迅速跟进,双手重剑近身连砍,汴军的长矛手抵敌不住,连连退却。 “去死吧!”王德谦的长柯斧已经卡住丢弃,他抽出随身携带的横刀,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身上不知道被人砍了几刀,捅了几下,甲叶估计早就破碎不堪了。王德谦跃入人丛,横刀刺入一名贼兵腹部,还未及抽出,一贼挥刀砍来,他不退反进,合身抱住那人,头槌一撞,两人脸上都鲜血淋漓。 那汴兵拼死抵抗,王德谦杀得性起,又是一撞,然后用双手掐住对方喉咙,直如铁钳一般。 将士们受其激励,人人奋勇,长剑、陌刀连番劈砍,汴军支持不住,很快被推过了街角。 关城上方的火势越来越大了,城楼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四溅。 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知道己方被两面夹击了,正在南城拼死作战的汴军士气大跌,人人惊疑不定。 城南的定远军将士看到了关城内燃起的冲天大火,士气大振,人人奋勇,死命搏杀。 士气一涨一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更何况守城的也不是什么精锐,州兵土团之流罢了。 很快,有人攻上了城头,并站稳了脚跟。 最后一股还敢厮杀的汴军疯狂冲了上来,双方毫无章法,战做一团,时不时有人互相抱着坠落城下。 在城头上厮杀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战到最后,牙齿都用了起来,咬着对方的鼻子、耳朵,鲜血淋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鼓手扒了上衣,在寒冷的夜风中奋力擂鼓。他们的头顶仿如蒸笼一般,腾腾冒着热气。 激昂的鼓声之下,一队又一队军士登上城头,将汴军逐渐往下压。 王遇站在高台之上,鲜红色的披风随风起舞。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鲁阳关城头,在看到越来越多的己方军士登上城头,并且再也没有被驱赶下来之后,他轻轻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大事定矣! 关城之内,溃败的汴军到处都是。 他们四处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这是一座关城,军事设施,哪来民房可供躲藏? 定远军士卒墙列而进,见人就杀。 失去了组织,失去了意志的溃兵是悲惨的。他们在大街小巷之中四处穿梭,但走着走着,就被大队定远军士卒围住,弓刀齐上,横尸当场。 血腥的屠杀持续了大半个晚上。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最后一股躲在衙门里的汴军将校绝望之下自焚而死,才为这场惨烈的战斗划上了句号。 将近三千汴军,主要来自许州长社、长葛、鄢陵、扶沟四县,有州兵,有县镇兵,也有乡勇,几乎一个都没活下来,尽数死于鲁阳关。 “修缮破损城楼。” “打扫全城,尸体都埋了。” “将人头用大车装起来,带去鲁山县。” 最新的军令很快传了下来。 邓州土团兵们眼睛通红,沉默地拿着刀斧,开始收集头颅。 奋战了数日的军士们靠坐在墙上,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临回家前最后一战,惨烈的伤亡几乎让所有人都难以承受。 “朝登鲁阳关,峡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军判官元沔进了城,刚刚诗兴大发吟了几句,看到军士们射来的目光后,立刻停住了。 他叹了口气,天下雄关,就得拿命来填,奈何奈何。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三鸦镇之外,一队兵马才刚刚出城,很快就收到了鲁阳关陷落的消息。 军将沉默半晌,随后派出数骑,将消息传往各方。 信使出了三鸦镇(平高城),向东北奔行,过鲁山县不入,至县东北北齐所筑之平周城(鲁城)换马,继续前行。 信使交替,龙兴镇、梁县(汝州)、薛店一个个落在身后,至郏城县神龟驿后,忽然派出了更多的信使。 仅一日时间,消息便从郏城传到了许州、洛阳、汴州。 “后魏孝文帝曾谓韦珍,‘三鸦险恶,非卿无以守也’。”汴州城外,巡视完农田的朱全忠擦了擦鞋帮上的污泥,道:“一鸦非在吾手,二鸦方陷,三鸦可能守之?” 敬翔凝眉思索,李振默然不语,韦肇欲言又止。 三鸦路,曲折迂回,不如宛叶道捷**坦。葛从周主力屯宛叶道,偏师守三鸦谷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不得错。 鲁阳关又是坚城,有三千戍卒,夏贼便是死万人也攻不下,怎生就丢了呢?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丢了就丢了,还有宇文周所筑之平高城,以及北齐为了对付平高城而筑之平周城,这里可千万不能再出问题了。 “南阳三路出师,贼势汹汹。西路破鲁阳关,进逼鲁山;中路围叶县,旌旗蔽日;东路克平靖关,入申州,窥视淮水。”朱全忠站起身,沉默半天后,终于问道:“葛从周行不行?” 敬翔有些失色。 葛从周这是要失去信任了,但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聚精兵于郏城、昆阳故城,以叶县为饵,待贼师老兵疲之后,以新锐之军攻之,这方略并没有错,局面也没有崩坏,怎生才打了这几日,主公就不耐烦了? 敬翔隐隐觉察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这可能比鲁阳关、申州之类的得失更严重:大帅心急了! “让丁会去许州,总揽汝、许、陈、蔡之局。”朱全忠面无表情地说道。 第十五章 出招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 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 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 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 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 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一时间愁得不行,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 黄衣贼——啊不, 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 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 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 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 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 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 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 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 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在上任几个月后,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乡集中粜米的时节,粮价跌得很厉害。这个时候你们来收粮,自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连税也要一起收了,那可就难了,大伙手里可都没什么余钱呢,得等粜了米才行,要不还是等下个月再来吧?我一定将钱粮收齐了,恭候王会长您大驾光临。” “说什么梦话呢!”王尔典看着这个还有些拎不清的土豪,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迂回 龙池宫还在持续扩建。 邵树德平时办公的地方在清凉殿,卢嗣业等机要人员也在这里办公,接见州县官佐、各军将校同样在此。 瑶华殿是陈诚、赵光逢这两个核心幕僚及其团队办公的地方。在大多数时候,州县官们跑瑶华殿的次数更多,来清凉殿的次数更少——听起来有点像长安南衙,宰相们办公的官署。 安乐等殿是邵树德一大家子住的地方,昨晚他就睡在安乐殿,将赵姝蹂躏到了半夜。自然,早上吃饭时,赵玉没给他好脸色,连话都不肯说。 讨了个没趣之后,邵树德坐上马车,左右手搂着没藏氏和野利氏,出门去了绛县。 绛县来了很多归德军的家属。 这支军队目前不到五千人。最初是横山党项山民,被征发过来做辅助工作的。。后来因为兵力紧张,就在两万山民中挑选了五千精壮,交给符存审,以数百天柱军老卒为骨干,稍稍整训一番后,上了崤山,镇守崤寨。 过了这么久,崤寨已经成了胡郭城,五千山民也在战火中不断淬炼,再整补了一些挑选而来的镇国军精壮,已经有了经制之军的模样。 河洛这一片, 崤县已经编了五千户,渑池更是有一万户, 北边大片的山地还划给了李仁欲、拓跋仁福二人的部属, 确实没多余的地方给归德军将士安置家属了。 邵树德想了想, 便将他们安排到了绛州绛县。 如此一来,晋州神山(赤水军)、绛州曲沃(固镇军)、绛州翼城(武兴军)、绛州绛县(归德军)这四个互相毗邻的地方, 户口得到了极大的充实,地方上人气开始恢复,让人看了非常欣喜。 当然朔方的人口也没有减少太多。 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两万多将士, 成家的本来就不多,邵树德先发配了五千户河中乱兵家人到胜州,最近又对蒲、晋、绛王氏家族旧势力进行清洗,再度发配了两千余户过去, 抵消了大半人口流出的损失。 同时胜州的人口结构也得到了改善。 原本有好几万凉州六谷吐蕃,以及大量河壖党项,阴山胡人之类的人口, 持续多年迁移蜀中民户,外加一口气送去了七千多户河中汉人百姓,胜州已经没那么胡了。相信随着教化的逐步深入推行,风气会一点一滴地改变。 此非一日之功也,邵树德很有耐心。 归德军还在前线奋战, 绛县这里只有他们的家人。 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没藏妙娥的手下了马车。 将士家人们纷纷跪拜在地:“拜见兀卒。” “都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抬,说道:“诸位从横山、华州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家赏一匹绢。” 蒲津关已经控制在手, 税关的收入完全由自己支配, 钱财还是有的。 这部分钱加上河中盐利,勉强安置了赤水三军的家属。归德军的钱,还是临时向王瑶讨要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到了明年,风陵渡钞关也要收走, 届时将铁林、武威二军的家人安置过来, 前者在绛州正平县,后者在晋州临汾县。 天德、丰安二军也要结束在青唐的戍期,返回灵州了。在邵树德计划中, 打算按赤水三军的模式操作,直接开来河中、陕虢,然后把家人也安置过来。 前者的驻地在绛州太平县, 后者驻闻喜县。 资金有限, 一年能迁移四个军的家人, 已经不错了,更何况还要预留资金打仗。 李璠、王瑶、王卞这三个有较强独立性的附庸藩镇,肯定要提高上供份额。 尤其是王卞,这厮在华州心狠手辣,抄了那么多家,不多拿点钱出来如何能放过他? “兀卒仁德。”百姓们一听有赏,纷纷大呼。 邵树德信步走着,野利氏、没藏氏跟在后面,低声说笑。 她俩走到哪里,党项山民们五体投地,用力磕头。 邵树德看了暗叹,奴隶制下的部落贵种,在普通奴隶眼里就跟神一样。 可他玩这两位姬妾,真的快玩吐了。 邵树德今天穿的是紫色郡王袍服,胸前、背后的补子上绣有麒麟,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袍服。 麒麟着,瑞兽也,与龙、风、龟并称四灵。古人通常以风是白鸟之王,麒麟是兽类之首。在历代典籍上,麒麟多与帝王的贤德、功绩有关。麒麟作为天意的代表,在君王无道时隐而不见,有贤德之君时,就会现身。 武则天就喜欢给诸王、官员赏赐锦袍,各种款式都有,补子上的图案从狮、虎、鹰、鹿到龙、风、麒麟都有。 野利氏、没藏氏今天穿着男装,窄袖、长靴,看起来英姿飒爽。自南北朝以来,女子穿男装的风气还是很浓厚的,魏明帝时,有位叫娄逞的女子,长期穿着男装,假扮男子生活。因为她懂围棋,通文章,四处游历结交公卿,居然被举荐出仕,担任扬州议曹从事。 喜欢骑马、穿男装出行,是国朝女子的一大风气,社会太开放了,就这个模样。 “姑夫。”不远处一少年拼命招手,大声叫喊。 “原来是克成。”邵树德快走几步。 一身戎装的少年冲了过来,亲兵们纷纷拔出刀剑,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们。 “姑夫。”野利克成一把抱住邵树德,笑道:“阿翁终于肯带我出来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神情有些恍惚。 当年还是个小不点,逢年过节缠着自己玩,经常抱着他去骑马射猎。这才过去几年,一个小牛犊子般的少年就长成了。 时间易逝! “还记得当年的志向么?”邵树德拉着野利克成的手,笑问道。 “给姑夫打仗,娶公主。”野利克成脱口而出。 野利凌吉噗嗤一声笑了,道:“豹奴你上阵的话,会不会吓哭了。” 野利克成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道:“姑姑如何瞧不起人?” “你整天跟在虫娘、佛牙身边玩,姑姑以为你是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呢。”野利凌吉继续调笑道。 虫娘是邵树德长女邵沐的小名。她现在大了,除了家人外,谁敢再喊“虫娘”立刻翻脸,公主脾气很大。 佛牙是野利凌吉的亲生女儿,大名邵醴,今年八岁。 “克成长大了,便赐一件锦袍吧,何时能为姑夫上阵杀敌啊?”邵树德拉着野利克成的手,问道。 不用怀疑,野利克成将来就是野利部的头人。横山东半部的主人,大发之下,数万丁唾手可得。这样一个少年,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不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怎么行? “大王,有件豹补的袍服不错,便给豹奴吧。”野利凌吉还是很关心这个侄儿的,说道。 豹,出生时皮毛浑浊凝滞,长大后油光水亮,威风凛凛,寓意人的长成。国朝武将,用豹做袍服补子的人很多,确实很适合。 “就赏那件吧。”邵树德无所谓。 妻族的第二代,也慢慢长成了。 折嗣伦之子折从依、折从学,比野利克成略小,但他俩一个喜爱文学,竟然学文去了,武艺很一般,另一个小时候生过大变,身体瘦弱,也当不了武将。 三子折从远今年才四岁,看着比较健康,折嗣伦寄予了厚望。 没藏氏嫡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可惜了。 倒是几个女子长得不错,一直要送到邵树德身边服侍。邵大帅很尴尬,本不想要,但看了一眼那几位小娘的长相、身段后,装模作样收下了。 草原羌胡,也太不懂礼法了,一代代往大汗身边塞女人,太过分了啊。 赵氏、封氏的第二代、第三代,几乎都以读书为主,从事政务工作。 不过他们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至少骑马射箭的本事还是有的。挥刀子砍人时也不是全无章法,多多少少练过一些。 武艺、文学、兵略,各方面都要涉及。国朝又不文武分家,以后邵树德如果建立新朝,他也不打算严格区分文武官员。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将入相,固然对皇权有威胁,但过犹不及。一堆只会读书的文官,外加文化水平低下甚至不识字的将领,固然不容易造反,但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仔细巡视过归德军将士家人的安置处后,邵树德和两位横山“公主”,在众人跪拜中乘车离去,连夜赶回了龙池宫。 方出门一日,案头就积了不少军报。当然都不是特别紧急的,两位“宰相”处理过之后,已经分发下去差人办理了,无需经邵树德之手。 这就是传说中的“相权”。明清的学士们一定很羡慕隋唐的宰相,他们的权力太小了。而国朝这个相权,还是三省六部制削弱过的版本,可想而知之前权力有多大。 古来“拜相”,“拜”这个字用得很形象,说明了一切。 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下。 杨行密已经讨平舒州,正在围攻歙州,屡攻不克,听闻打算招降处理。 钱镠得了镇海军节度使旌节后,对董昌不太尊重了,似乎觉得可以平起平坐了。 王审潮被正式任命为福建观察使,大喜,遣军士押送大批财货珍宝送往长安,福州战局行将落幕。 朱全忠请徙盐铁于汴州,朝廷当然不许。但这或许是朱全忠断供的先兆,他的财力应该还是蛮紧张的。轻徭薄赋嘛,在百姓那里得了好名声,让他们休养生息,这钱粮自然没那么充裕,需要从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鄂岳杜洪那里找补。 夔峡节度使李侃数败雷满,兵围朗州。 湖南军乱,周岳杀闵勖。孙儒残部突入江西后,无人可敌,一部有向湖南蹿去的趋势。 朱瑄在齐州大肆征粮,引起遍地烽火。天平军厉行镇压,杀人盈野,掳掠妇女入军中。王师范大怒,但只放了嘴炮,没出兵。 这些外镇的事情,邵树德只稍稍关注一下便过了。 接下来一份是有关申州战局的。 赵匡璘在申州招降纳叛,得兵六千余,均、房蛮獠三千众抵达,合兵万人,已整训十余日,粗粗捏出了个模样,正打算北上渡过淮水,袭扰蔡州。 王遇率军北上鲁山县,于城外筑人头京观,远近震惊。鲁山县兵少,开城请降,王遇遂屯兵此处,窥视三鸦镇。 折宗本大军围攻叶县数日,不能克。葛从周遣谢彦章率游骑抄掠其粮道,为折从古所阻。 两军处于僵持态势。但越僵持,似乎对己方越不利。 邵树德强行按捺住内心的冲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默默念了两遍,将这份略过。 “大帅。”节度副使陈诚突然走了进来,道:“职刚刚收到消息,李克用率军征讨檀、蓟,大胜。但王处存围攻涿州不顺利,遭到北上燕兵袭击,溃败回了易定,李克用又火速回师幽州。有传闻,幽州军正在联络契丹人,打算共同对付李克用。” “义兄现在没法收手了。”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一开始便立高思继为帅,幽州立刻便能稳定下来,说不定还能让幽州恭顺个几年,每年解送财货至晋阳。现在动了手再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只会惹得燕人轻视,认为是他们的反抗起到了效果,怕是一匹绢、一缗钱都不会送给李克用。”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就是,让河东军南下打魏博,短时间内没戏了。 “凡事,还是得靠自己。”邵树德吩咐亲兵取来地图,仔细看了看后,道:“等借道的事情一落实,便让飞龙军出动吧。” 借道泽州出太行陉道南入河阳,是邵树德定下的方略,但首先需要解决补给问题。 昭义镇原本五州,产粮地在山东三州,即邢洺磁,但衙军在潞州。距离其实很近,但隔着山,粮食运输损耗太大,不值得运,故节度使经常带着衙军去邢州就粮。 飞龙军若借道泽州,同样面临着要过乌岭道的问题,长途转运粮草,耗费惊人,是不是值得? 目前越王屋山运粮支援垣县,就已经整得晋、绛、蒲百姓怨声载道了,如果再越乌岭道运粮,还是拥有逾万马匹的飞龙军,这相当于给超过四万步卒运粮,还是过山道,这成本能上天。 当然不是办不到,是值不值得付出这个代价的问题。 “罢了,对契苾璋说,让他拣选三千精兵,一人双马,减轻点后勤压力。”邵树德最终还是觉得代价太大,不值得,决定减少投放的兵力。 “不要和汴军多做纠缠,避免正面交战,以袭扰为主。汴军想要堵住他们这支人马的话,就增兵吧,看看朱全忠有多少兵力可用。” “再和李罕之联络一下,问问他愿不愿意南下。”邵树德最后说道。 李罕之有一万多兵,都是兽兵,奸淫掳掠,还吃人,但非常能打,一直是李克用的先锋,屡破强敌。当年符存审、王建及带到天柱军的四百兵,就是这类人——邵树德当然不会蠢到问符存审、王建及、李唐宾、李铎、何絪等人吃没吃过人肉,他们也不会说。 “高仁厚正面攻齐子岭,屡屡受挫,原因便在于河阳方面可以出轵关输送援军,这次便给他们来个狠的。”邵树德对陈诚说道:“过两日,你随我去下垣县,我要亲自督战。” “遵命。” 第十七章 督战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 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 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 一时间愁得不行,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 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朝廷大军——呃,又说错话了,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 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 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 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 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 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 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 在上任几个月后, 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 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 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 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 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 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乡集中粜米的时节,粮价跌得很厉害。这个时候你们来收粮,自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连税也要一起收了,那可就难了,大伙手里可都没什么余钱呢,得等粜了米才行,要不还是等下个月再来吧?我一定将钱粮收齐了,恭候王会长您大驾光临。” “说什么梦话呢!”王尔典看着这个还有些拎不清的土豪,叹了口气,说道:“张员外,若是这前清年月,这事情说不定还可以宽限一二,可如今是东朝上国的天下了,你若是还抱着那个老方法行事的话,怕是有些落伍了。这么说吧,张员外,你们村今天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啦,不但稻米要足额,这银钱也不能少了,否则我就交不了差了。” 见张员外还要再说什么,王尔典突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军管区的闵主任亲自下乡催收,算你老张倒霉,逃不过这一劫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些老底子,城里的铺子经营也很良好,老张,我可说好了,这村里的税银就包你身上了,你可千万要拎得清啊。好了好了,别这么一副死了人的表情,多大点事嘛,跟着东朝上国的大人们混,这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天好起来的。鞑子当年那么强,不也被打跑了么?东面宁波那边的情形这些年来你多多少少应该也有所耳闻,东朝上国的官没鞑清那么贪,水平自是比那些狗屁不通的鞑清官员要强多了,至少没听说过多少巧取豪夺的事情发生。咱们在东岸治下太太平平过日子,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若是想闹事的话,怕是没什么好下场。而且,老张你也别惦记着那劳什子鞑清会打回来了,呸,不可能的!我这时也不跟你打哑谜了,前些日子鞑清杭州那边悄悄派人过来,说是要跟咱们大东岸议和呢。嘿嘿,这哪是什么议和啊,说得好听而已,明明就是战败了求和,求着咱大东岸放他们一马,不要再过去了!所以啊,老张你的一些小心思也可以收起来了,没指望的,今后好好过日子吧,我不骗你。” 王尔典这话说得实在、说得情真意切,张员外也不由得有些动容。其实,正如王尔典刚才所说,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时间,但他心底里对东岸的厌恶始终未能消除,也从没有放弃过“我大清”再度打回来的希望。但这会听王尔典这么一说,杭州大营方面居然要承认继承事实,与黄衣贼议和?这打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幻想,不得不认真考虑起了未来该怎么过,与之相比,些许钱粮什么的,倒是小事了!王尔典这话说得实在、说得情真意切,张员外也不由得有些动容。其实,正如王尔典刚才所说,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时间,但他心底里对东岸的厌恶始终未能消除,也从没有放弃过“我大清”再度打回来的希望。 第十八章 左勾拳右勾拳 十二月初,邵树德收到军报,继齐子岭中关城被攻下后,东关城也被克复,汴军残兵四百余人投降。 齐子岭三座关城,前、后两关兵力不多,主力屯于中关城。中城被迫,其实就已经丢了大半,后面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关城内正在清理,汴军染病的尸体被集中焚烧。在王屋县这边都能看到冲天的烟柱,轵关的汴军一定也看到了。但他们没有出击,夏军伤亡太大,将士疲累,短期内也无力再攻轵关,战场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河中府东部数县的百姓接到了节帅王瑶了命令,数万夫子在腊月里被征调起来,前往齐子岭整修关城。 这是一道不合情理的命令,但军令如山,不得违抗。 有人知道这多半是“幕后黑手”邵树德的意思,但大多数人只认准了直接下达命令的王瑶。不出意外,王大帅的声望再跌落一个层级,几乎完全臭掉了——先是引狼入室、兄弟相残,再用河中一府四州的钱粮养外来人,接着强逼河中子弟兵去齐子岭攻坚城送死,现在又腊月里强逼百姓去筑城。。 王瑶你去死吧!还不如让王珂回来做节度使。不,王家子孙都不行,都残民以逞,让朝廷派个爱民如子的贤相出镇河中吧。 朝廷还真派了个宰相过来,不过不是来当河中节度使的,而是过来找邵树德议事的。 “韦相,寒冬腊月前来,所谓何事?”邵树德在城外大营内接待韦昭度。 王屋县城正在重建,垣县城也是今天重建的。前者是征发的慈州夫子,后者是河中府的——嗯, 都是王瑶下的命令。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军中粗陋,没甚好茶水, 韦相担待。”邵树德坐在案几后面, 俩儿子也被带了过来, 一左一右坐他在身侧。 韦昭度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心中若有所思。 嫡长子与朔方都教练使朱叔宗之女有婚约, 长子与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之女定下了婚事,外人都没机会了。 其实,关中的豪门高族对这俩孩子都挺关注的。如果能联姻, 那真是极好不过了。可惜,朱叔宗、张淮深这两个粗鄙武夫行了大运,没的办法。 他们当然知道这两桩婚事几乎不可能毁掉。 朔方衙军,一半以上军士都是朱叔宗统领的都教练使衙门练出来的。各军回灵夏休整时,军使、副军使之类的交卸兵权, 军士们还是由都教练使衙门负责训练。 朱叔宗不显山不露水, 但在军中的影响力实在不可低估。不然的话, 邵树德也不会始终不给他统兵权了——有练兵权, 再有统兵权,委实太过可怕。 都教练使(招兵、练兵)、都虞候司(统兵、调兵)、供军使(钱粮、器械)三大衙门并立,是艰难以来各镇藩帅用血泪总结出来的经验。但一直推行艰难,明明百余年前就有了这些职务, 但武将们的抵触情绪非常大, 都想当刺史、镇将, 而不想当衙将。 当纯纯的衙将,平时没有兵权,节度使杀你如杀条狗, 十余年前河东节度使康传圭杀张锴、郭朏就是最好的例子。除非领兵在外, 不然很难反抗。 可惜了,韦昭度叹了口气。 “老夫此番前来, 还是为夏、汴二镇解斗。”韦昭度苦笑了一声, 道。 “我并未占用朝廷船只,又有何关系?”邵树德问道。 邵州营田巡官杜晓也在一旁作陪, 他好奇地看着韦昭度,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灵武郡王不占用漕船,自然极好。然东平郡王朱全忠连连调兵遣将,汴、泗、淮、汝、济、涣、涡、蔡诸水道上来往船只终日不绝,已影响到了朝廷粮饷运输。”韦昭度说道:“若二位愿罢兵, 朝廷自然会有好处落下。” “哦?”见韦昭度说得如此露骨直白,邵树德也被吊起了胃口, 问道:“是何好处?” “圣人有言,晋邵卿为夏王,朱卿为梁王。”韦昭度答道。 给董昌封了越王,开了这个口子后,朝廷也是摆烂了。再加上河南、山南战事不休,漕运大受影响,朝廷已是无钱,封王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创收手段。 邵树德有些意动。 朝廷给的这个王,很显然是没有封土的,单纯就是个爵位罢了。 历史上昭宗被挟持到洛阳,也没有给朱全忠封土。及昭宗被弑,哀帝登基的第二年,才“制梁王全忠可充诸道兵马元帅,别开府幕”,算是勉强开了一道口子,但这仍然没啥大用。 到了当年十一月,哀帝“制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朱全忠)……授相国,总百揆,其以宣武、宣义、天平、护国……二十一道为魏国,仍进封魏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这个时候才开了口子,这才是真正的封建。之前这啥王那啥王的,就封建属性来说,还不如节度使。 邵树德以前不想要这种虚名,因为没有太多好处。但现在不是有董昌这个二货当了出头椽子了么?似乎可以从郡王晋位亲王了,影响不大,毕竟时人谈起滥封王爵这事,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董昌贿赂中官,朝廷卖官鬻爵。我邵大帅也是因为劳苦功高,乃中兴之臣,朝廷谓我辛苦,故晋位夏王——太宗当过秦王,自此秦王一爵在国朝成为绝响。 现在地盘越来越大了,吞并的藩镇很多。朝廷不给我封土,没关系,可以一步步来。 邵大帅明面上还是很尊重朝廷的。夏王府建起来后,派王府官员去各镇,虽然没有名义,理论上那些藩镇不归王府官员管,但大家又不傻,难道还真硬顶你? 不过,为了一个王爵就不打朱全忠,那是绝无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邵树德很坚定。我就是要打掉最有威胁的竞争者,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 “韦相在朝,当知全忠不似人臣。请徙盐铁于汴州,这已经是在夺三司之财权。吾率兵讨之,是为朝廷除奸。除非全忠撤兵回汴,不再攻伐武宁、天平、泰宁诸镇,谨守本藩,吾自当率军回灵夏,再不与其相攻。”邵树德说道。 韦昭度听后面无表情,似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 “谨守本藩”这话听听就罢。按制,藩帅是不能擅自离开本镇的,朱全忠三天两头离开宣武镇,李克用在幽州,邵树德居然住在安邑龙池宫,这些藩帅,哪个老实了? “如此,老夫便无话可说了。”韦昭度叹了口气,道。 “韦相既来,也别急着回去。”邵树德笑道:“昔年韦武为绛州刺史,大修水利,开垦沟渠,民皆感其德,乃至立碑为念。韦相不妨多走走看看,河中百姓,对京兆韦氏可赞不绝口呢。” 韦昭度心中一动,但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便在绛州盘桓些时日。” 现在京中局势有些诡异。 朝廷财计艰难,南衙朝官俸禄皆减,北司枢密使也削减了禁军赏赐,竟是人人怨声载道。崔昭纬小人,还在蛊惑人心,把这事栽到他和郑延昌头上,让他很是失望。 原本以为,都足不出京兆府了,再争斗也没甚意思。但崔昭纬这人属实心术不正,自己不想背黑锅,就祸害别人,很没意思。 邵树德随后又与韦昭度聊了一些长安趣事,随后便送客了。 韦昭度深深看了一眼杜晓,点了点头,离去了。 杜晓莫名其妙,宰相看我作甚?难道让我入朝为官? “大帅,契苾璋已经出发了。”陈诚在外面徘徊半天,见韦昭度离去后,方才进来禀报。 邵树德点了点头,接过牒文看了看。 陈诚现在还是比较忙的,军政、民政都要管,与赵光逢各司其职。严格来说,他现在是身兼随军要籍、马步都虞候等几个差遣于一身,权力很重。 邵树德又转头看了眼嫡长子邵承节。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他就恢复马步都虞候一职,交由儿子担任。这个职务,他信不过外人,宁可不设,也不想给出去。 “契苾璋、杨亮……”邵树德又起身到了地图前,仔细观察,良久后方道:“我军主力屯于王屋县、齐子岭,契苾璋、杨亮二部,就像张开的两臂,抡起铁拳砸向河阳。今年不宜大动干戈了,就让他们二人,继续给全忠来点惊喜吧。” …… 河阳城内,张慎思稍稍松了一口气。 三城之外,大群军士刚刚抵达。 自邵贼坐镇河中后,夏贼的攻势就陡然猛烈了起来。 他们的兵太多了,灵夏衙兵、河中兵马、蕃人丁壮,数万人轮番上阵,猛冲猛打。 垣县战,逼退己方。 王屋县大战,破城、屯兵。 复又围攻齐子岭月余,不计伤亡,最终克复。 这完全就是一副搏命的架势。 孟、怀之地,如今只有一万六七千衙军,外加万余州县兵、土团乡夫。 州县兵还好说,但那一万多土团乡夫就不行了。他们确实敢打敢拼,但装备较差,纪律也不行,真不敢授之以重任。 就凭这三万多兵马,真挡得住夏贼吗? 张慎思乃军中宿将,他喜欢实事求是,因此决定写信请求增兵。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东平郡王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许他“四千精兵”。 张慎思受宠若惊,这可是葛从周都没有的待遇。 四千援军跋涉多日,今日抵达了河阳三城。 带队的是郭言,老资格将领了,比葛从周还要老,但除了忠心外,似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职位并不高,至今只得河南府押衙一职——当然是遥领。 所谓的“四千精兵”,其实大部分是徐州人,还有少部分来自濮州。 汴军围攻徐州数月,投降者不下三千,这部分人被整编起来,由郭言统率,带回汴州。 行至半路,又得到增援河阳的命令,并且还有千余军士要加入进来——汴军攻濮州,虽然未能克复,但野战击败朱瑄,抓了不少俘虏,也有郓镇军士夜间偷偷出城请降,累计千余,如今全交给了郭言。 这些人是精兵吗?张慎思不敢这么认为。 此四千众,肯定比土团乡夫能打,不弱于州县兵,甚至稍强一线,但士气很成问题。忠心也——他们有忠心吗?能趁夜翻越城墙投降,背弃袍泽和乡里,有屁的忠心! 但如今兵力紧缺得厉害,有得用就不错了。王屋县、齐子岭被攻破后,河清县、柏崖仓需要加强,派这四千人过去再合适不过。 “休息三日,让郭言去河清。”张慎思处理完军务,对幕僚吩咐道。 “遵命。” “都将,汴州有军报传来。” “拿来我看看。”张慎思起身接过。 徐州罗城已破,时溥苦守内城,军士鼓噪不休,有人擒了徐镇将领出城投降。城内人心纷扰,破之必矣。 “好!好!好!”张慎思大笑道:“徐镇一破,局面豁然开朗。届时增兵过来,老子要反攻河中,擒了邵贼。” 第十九章 河内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 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 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 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 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 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 一时间愁得不行,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 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 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 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 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 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 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 在上任几个月后,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 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乡集中粜米的时节,粮价跌得很厉害。这个时候你们来收粮,自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连税也要一起收了,那可就难了,大伙手里可都没什么余钱呢,得等粜了米才行,要不还是等下个月再来吧?我一定将钱粮收齐了,恭候王会长您大驾光临。” “说什么梦话呢!”王尔典看着这个还有些拎不清的土豪,叹了口气,说道:“张员外,若是这前清年月,这事情说不定还可以宽限一二,可如今是东朝上国的天下了,你若是还抱着那个老方法行事的话,怕是有些落伍了。这么说吧,张员外,你们村今天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啦,不但稻米要足额,这银钱也不能少了,否则我就交不了差了。” 见张员外还要再说什么,王尔典突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军管区的闵主任亲自下乡催收,算你老张倒霉,逃不过这一劫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些老底子,城里的铺子经营也很良好,老张,我可说好了,这村里的税银就包你身上了,你可千万要拎得清啊。好了好了,别这么一副死了人的表情,多大点事嘛,跟着东朝上国的大人们混,这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天好起来的。鞑子当年那么强,不也被打跑了么?东面宁波那边的情形这些年来你多多少少应该也有所耳闻,东朝上国的官没鞑清那么贪,水平自是比那些狗屁不通的鞑清官员要强多了,至少没听说过多少巧取豪夺的事情发生。咱们在东岸治下太太平平过日子,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若是想闹事的话,怕是没什么好下场。而且,老张你也别惦记着那劳什子鞑清会打回来了,呸,不可能的!我这时也不跟你打哑谜了我这时也不跟你打哑谜了。。。。。。。 第二十章 河清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 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 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 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 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一时间愁得不行, 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 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 土崩瓦解,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 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 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 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在上任几个月后, 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 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 第二十一章 削弱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 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 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 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 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 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一时间愁得不行,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 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 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 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 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 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 这不, 在上任几个月后,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 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 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 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乡集中粜米的时节,粮价跌得很厉害。 第二十二章 新年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 一时间愁得不行, 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 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 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朝廷大军——呃,又说错话了, 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 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 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 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 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 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 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 在上任几个月后,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 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 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 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 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 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 第二十三章 我要进来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9月15日,上虞县城,细雨连绵。 “侵略战争是一项代价高昂的冒险活动。入侵者必须承担由此而来的各种成本,如派遣部队的开支、维持军事占领的钱粮以及运转新政府所需的各类费用。这些费用里的绝大部分只能从占领区掠夺,别无他法。被占领区遭受战争所带来的各种创伤和损失,比如财富和人口的流失,基础设施的损坏,生产能力的下降等等,这些都不能在短期内恢复。”县城内修葺一新的军管署内,军管主任孙武中校一边抽着烟,一边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闵洪贵说道:“上虞县战争期间人口大量损失,战后又经历了一段混乱时期(当时管事的海军军官刘伏波对经营地方毫无兴趣),你们只花了半年多的工夫就将这县里的经济恢复到如今这种程度,说实话我很惊讶,更是欣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严格来说,与第一任军管主任刘伏波一样,孙武中校其实也不是南方开拓队的人,更不归开拓队队长马文强管。主管着整个远东三藩情报工作的孙武中校,地位比较超然,职级上虽然比马文强等人低上半级,但权责甚重,马文强说动他来帮着管理半个绍兴府的新占区,也是靠着两人的关系,商量着来的。 当然了, 既然答应干了这军管主任的活,孙武中校就打算好好干, 而不是像他的前任、那位心不在焉的海军军管刘伏波。而在他拟定的工作计划中, 军管区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恢复生产, 而是建立起东岸人比较熟悉的新秩序。。很显然,这种新秩序的建立过程是需要大量东岸军队的帮助的, 不然如何能够应对当地人的反抗和不合作? 这些外派军队,包括陆军、海军在内,总计超过了两万人, 每日里的训练、备战、巡逻、战斗(剿灭散落各地的山贼溃兵)所需不是什么小数目,一年来全靠上虞、余姚两县支应,对地方而言却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更别提地方上还有一些大兴土木的工程了。相信若不是绍兴府底子好, 局势安定得快,切底下人征税也比较得力的话,也是支应不来的。 因此,他刚才的话其实就是对闵洪贵这个副手的褒奖,褒奖在他的领导下,过去半年多来在上虞县、余姚县(临山卫着实可以忽略不计,嵊县、新昌两地已经由宁波派遣了大量干部接管, 也就是名义上归他们这个军管区管辖了,实际上和军管署关系已经不大)完成得极好的钱粮催收工作,这对于他各项政策的施行非常有利,故不吝褒奖。 “但上虞县在之前的战争中损失过大, 不计满清绿营兵马的话,民人足足损失了三四万人, 其中有被我们抓走的, 也有攻城中死伤的, 当然也少不了死于饥饿、疾病和溃兵洗劫的, 总之是很惨的。”孙武中校又说道:“农民们失去了自己的牲畜、地主们失去了资金, 很多手工业者还被宁波方面强制举家迁走, 尤其是那些织户,唉, 这进一步摧毁了本地的经济基础。而即便有一些还有生产能力的作坊或个体户,也因为缺少原材料和可靠的运输系统而不得不歇业。你们勉力维持这个烂摊子, 真的很不容易,不错, 闵副主任,不错。” “孙主任过誉了,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另外同侪们的帮衬也很是紧要。”闵洪贵笑着说道:“不过也正如孙主任您刚才所说的,上虞县失血过多,急需补血。目前我们之所以收上来这么多钱粮,一是该县底子好,即便经历了战乱,但搜刮搜刮也有那么二两油;这二呢,也是咱东岸大军的威风了,毕竟战事结束还不到一年,人的忘性还没这么大,在东岸大军的催逼下,即便再不愿意也得把该交的钱粮给凑齐了。” “不过呢,这样其实是透支上虞县的未来的,不是长久之计。”闵洪贵继续说道:“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复苏经济,恢复战争创伤的话,我们这个军管政府也将无所依靠,无生存能力。这反过来又会促使政府无力支付必要的经济投入,来规避财政瘫痪所带来的恶性循环。说句浅白点的话,那就是地里如果没有庄稼,那么政府的钱粮就无从谈起,这一点不可不察。” “可如果政府支付不起驻军、地方民兵及警察的费用,那么即便地里的庄稼收成良好,一切也都是白搭。”孙武中校点了根烟,补充了一句:“我们毕竟是军管区,是先军政治,对军队还是要适当侧重些的。当然这其中也有个度,我们应该好好把握一下,该怎样在维持驻军及建设成本的情况下,进行地方上的经济建设。” 其实,孙武中校虽然是军人,但走马上任之后也不是没对民生方面一点精力都没投入。至少,在最初的时候,他还请求宁波方面发还部分之前被掳掠的上虞县四里八乡的人口,化解地方上的仇恨,以便推进各项工作,不过被南方开拓队政府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而这个不允许,很快他又退而求其次,要求宁波方面至少遣返部分手工业者,以援助上虞、余姚二县的经济建设,但同样被鄞县的马文强拒绝了,理由是那边工业发展较为迅速,类人才缺口比较大,因此暂先不发还,同时还让孙武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让他直有一种想暴怒骂人的冲动。 到了最后,孙武中校写了一封措辞较为严厉的信给鄞县的马文强,并以辞职不干想威胁,这才从那里换来了大约数十名精贵的干部来帮助开展各项工作。这些人基本都是烟台学院和黑水交通学院培养出来的人(这些年前来远东的兵团堡干部越来越少,盖因本土都不够用的缘故),学的也多是和地方民生经济相关,因此很快便被分到了各个关键工作岗位,主持起了各项工作。 但考虑到东岸人建立的是现代政府,对各种管理或技术型官僚的需求极大,这几十个人撒下去,还真有点撒胡椒面的感觉,根本不够用!而在得知宁波方面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他们认为是“熟地”且又沟通南方鲁王政权的嵊县、新昌两地之后,他果断熄了继续从宁波要人的心思,转而更多地在本地提拔人才,这就是维稳会一干人等的运气了,新政权对他们还是有着不小的期待的。 “干部的问题你也不能忽视,现在军管区的各项工作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这人才的选拔与任用,自然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意了。对我们东岸共和国的忠心固然重要,但现在就连清廷都拉下面子与我们展开何谈了,我们这个军管区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可以说是已经站稳了脚跟。因此,到了这么一个阶段,干部的能力、操守和品行也要逐步提高到和忠诚相提并论的高度,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什么样的投机者都任用了。毕竟,我们不能当一辈子没前途的占领军,要逐步向统治者、父母官的角色转变,这就要求我们改变工作方式。”孙武中校一边抽着从本土远渡重洋而来的宇宙牌香烟,一边向闵洪贵点明下一阶段的工作思路,只听他说道:“当然这事情也急不得,维稳会的存在就目前来说,仍然很有必要,但必须要加以限制。我听说有些人仗着我们的威风,在县里狐假虎威,欺行霸市,不可一世,这种行为必须要得到禁止。维稳会那边,闵副主任你抽空去给我‘指导’一下工作,对做得比较过火的人敲打敲打,如果他们还不听的话,那么就报告给我,我会让宪兵去处理的。” “有些人不珍惜我们给予他们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机遇,胡作非为,那么也只能拿下了,当临山卫那边的劳改农场是摆设不成!这事你给我盯着点,下个月写一份专题报告给我。”孙武中校最后说道。 闵洪贵闻言诺诺应是,表示自己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才在孙武的示意下,离开了他的主任办公室(原上虞县后衙),朝外面走去。在经过原签押房的时候,他看到几位从宁波过来的年轻干部正在与一些脑后扎着辫子的男人在谈着什么,时不时地还拿笔记一记,看样子还挺忙碌的样子。 是了,这是与清国在确认一些议和的细节,闵洪贵很快想起了此节。 话说,自从儒尼奥上校指挥的东岸大军从萧山、会计、山阴等县撤兵回返,东、清两国默契地以曹娥江为新的边界后,许是对东岸人无休止的侵犯害怕了的缘故,清国杭州大营方面在磨蹭了很久之后,终于扭扭捏捏地派出了一个使节团,要求与东岸方面议和,以使“两国永睦”,百姓不再遭受“兵戈之苦”。 这话说得是好听,可实质上掩饰不了清国方面在东岸人一次又一次攻击下孱弱的本质。换句话说,一旦东岸人集结起相对精锐的数万人马,同时掌握了战略主动权的话(用海军迷惑、分散清军的兵力),清国方面多半只能面临一次又一次耻辱的失败。因此,在认识到了这个令人痛苦的事实之后,清廷在此派出使者,向东岸方面试探性地提出了和谈的诚意。 本来他们可能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以往东岸人经常生硬回绝他们议和的请求,可谁成想这次居然获得了东岸方面积极的回应,这令他们感到诧异的同时,也有些欣喜。毕竟,如今清国面临着形势可不太妙了, 第二十四章 就硬怼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9月15日,上虞县城,细雨连绵。 “侵略战争是一项代价高昂的冒险活动。入侵者必须承担由此而来的各种成本,如派遣部队的开支、维持军事占领的钱粮以及运转新政府所需的各类费用。这些费用里的绝大部分只能从占领区掠夺,别无他法。被占领区遭受战争所带来的各种创伤和损失,比如财富和人口的流失,基础设施的损坏,生产能力的下降等等,这些都不能在短期内恢复。”县城内修葺一新的军管署内,军管主任孙武中校一边抽着烟,一边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闵洪贵说道:“上虞县战争期间人口大量损失,战后又经历了一段混乱时期(当时管事的海军军官刘伏波对经营地方毫无兴趣),你们只花了半年多的工夫就将这县里的经济恢复到如今这种程度,说实话我很惊讶,更是欣慰。” 严格来说,与第一任军管主任刘伏波一样,孙武中校其实也不是南方开拓队的人,更不归开拓队队长马文强管。主管着整个远东三藩情报工作的孙武中校,地位比较超然,职级上虽然比马文强等人低上半级,但权责甚重,马文强说动他来帮着管理半个绍兴府的新占区,也是靠着两人的关系,商量着来的。 当然了,既然答应干了这军管主任的活,孙武中校就打算好好干,而不是像他的前任、那位心不在焉的海军军管刘伏波。而在他拟定的工作计划中,军管区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恢复生产,而是建立起东岸人比较熟悉的新秩序。。很显然,这种新秩序的建立过程是需要大量东岸军队的帮助的,不然如何能够应对当地人的反抗和不合作? 这些外派军队,包括陆军、海军在内, 总计超过了两万人,每日里的训练、备战、巡逻、战斗(剿灭散落各地的山贼溃兵)所需不是什么小数目, 一年来全靠上虞、余姚两县支应, 对地方而言却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更别提地方上还有一些大兴土木的工程了。相信若不是绍兴府底子好,局势安定得快, 切底下人征税也比较得力的话,也是支应不来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因此,他刚才的话其实就是对闵洪贵这个副手的褒奖, 褒奖在他的领导下,过去半年多来在上虞县、余姚县(临山卫着实可以忽略不计,嵊县、新昌两地已经由宁波派遣了大量干部接管,也就是名义上归他们这个军管区管辖了, 实际上和军管署关系已经不大)完成得极好的钱粮催收工作,这对于他各项政策的施行非常有利,故不吝褒奖。 “但上虞县在之前的战争中损失过大, 不计满清绿营兵马的话,民人足足损失了三四万人,其中有被我们抓走的,也有攻城中死伤的,当然也少不了死于饥饿、疾病和溃兵洗劫的,总之是很惨的。”孙武中校又说道:“农民们失去了自己的牲畜、地主们失去了资金, 很多手工业者还被宁波方面强制举家迁走, 尤其是那些织户,唉, 这进一步摧毁了本地的经济基础。而即便有一些还有生产能力的作坊或个体户, 也因为缺少原材料和可靠的运输系统而不得不歇业。你们勉力维持这个烂摊子,真的很不容易,不错, 闵副主任, 不错。” “孙主任过誉了,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另外同侪们的帮衬也很是紧要。”闵洪贵笑着说道:“不过也正如孙主任您刚才所说的, 上虞县失血过多,急需补血。目前我们之所以收上来这么多钱粮, 一是该县底子好, 即便经历了战乱,但搜刮搜刮也有那么二两油;这二呢,也是咱东岸大军的威风了,毕竟战事结束还不到一年,人的忘性还没这么大,在东岸大军的催逼下,即便再不愿意也得把该交的钱粮给凑齐了。” “不过呢,这样其实是透支上虞县的未来的,不是长久之计。”闵洪贵继续说道:“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复苏经济,恢复战争创伤的话,我们这个军管政府也将无所依靠,无生存能力。这反过来又会促使政府无力支付必要的经济投入,来规避财政瘫痪所带来的恶性循环。说句浅白点的话,那就是地里如果没有庄稼,那么政府的钱粮就无从谈起,这一点不可不察。” “可如果政府支付不起驻军、地方民兵及警察的费用,那么即便地里的庄稼收成良好,一切也都是白搭。”孙武中校点了根烟,补充了一句:“我们毕竟是军管区,是先军政治,对军队还是要适当侧重些的。当然这其中也有个度,我们应该好好把握一下,该怎样在维持驻军及建设成本的情况下,进行地方上的经济建设。” 其实,孙武中校虽然是军人,但走马上任之后也不是没对民生方面一点精力都没投入。至少,在最初的时候,他还请求宁波方面发还部分之前被掳掠的上虞县四里八乡的人口,化解地方上的仇恨,以便推进各项工作,不过被南方开拓队政府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而这个不允许,很快他又退而求其次,要求宁波方面至少遣返部分手工业者,以援助上虞、余姚二县的经济建设,但同样被鄞县的马文强拒绝了,理由是那边工业发展较为迅速,类人才缺口比较大,因此暂先不发还,同时还让孙武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让他直有一种想暴怒骂人的冲动。 到了最后,孙武中校写了一封措辞较为严厉的信给鄞县的马文强,并以辞职不干想威胁,这才从那里换来了大约数十名精贵的干部来帮助开展各项工作。这些人基本都是烟台学院和黑水交通学院培养出来的人(这些年前来远东的兵团堡干部越来越少,盖因本土都不够用的缘故),学的也多是和地方民生经济相关,因此很快便被分到了各个关键工作岗位,主持起了各项工作。 但考虑到东岸人建立的是现代政府,对各种管理或技术型官僚的需求极大,这几十个人撒下去,还真有点撒胡椒面的感觉,根本不够用!而在得知宁波方面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他们认为是“熟地”且又沟通南方鲁王政权的嵊县、新昌两地之后,他果断熄了继续从宁波要人的心思,转而更多地在本地提拔人才,这就是维稳会一干人等的运气了,新政权对他们还是有着不小的期待的。 “干部的问题你也不能忽视,现在军管区的各项工作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这人才的选拔与任用,自然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意了。对我们东岸共和国的忠心固然重要,但现在就连清廷都拉下面子与我们展开何谈了,我们这个军管区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可以说是已经站稳了脚跟。因此,到了这么一个阶段,干部的能力、操守和品行也要逐步提高到和忠诚相提并论的高度,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什么样的投机者都任用了。毕竟,我们不能当一辈子没前途的占领军,要逐步向统治者、父母官的角色转变,这就要求我们改变工作方式。”孙武中校一边抽着从本土远渡重洋而来的宇宙牌香烟,一边向闵洪贵点明下一阶段的工作思路,只听他说道:“当然这事情也急不得,维稳会的存在就目前来说,仍然很有必要,但必须要加以限制。我听说有些人仗着我们的威风,在县里狐假虎威,欺行霸市,不可一世,这种行为必须要得到禁止。维稳会那边,闵副主任你抽空去给我‘指导’一下工作,对做得比较过火的人敲打敲打,如果他们还不听的话,那么就报告给我,我会让宪兵去处理的。” “有些人不珍惜我们给予他们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机遇,胡作非为,那么也只能拿下了,当临山卫那边的劳改农场是摆设不成!这事你给我盯着点,下个月写一份专题报告给我。”孙武中校最后说道。 闵洪贵闻言诺诺应是,表示自己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才在孙武的示意下,离开了他的主任办公室(原上虞县后衙),朝外面走去。在经过原签押房的时候,他看到几位从宁波过来的年轻干部正在与一些脑后扎着辫子的男人在谈着什么,时不时地还拿笔记一记,看样子还挺忙碌的样子。 是了,这是与清国在确认一些议和的细节,闵洪贵很快想起了此节。 话说,自从儒尼奥上校指挥的东岸大军从萧山、会计、山阴等县撤兵回返,东、清两国默契地以曹娥江为新的边界后,许是对东岸人无休止的侵犯害怕了的缘故,清国杭州大营方面在磨蹭了很久之后,终于扭扭捏捏地派出了一个使节团,要求与东岸方面议和,以使“两国永睦”,百姓不再遭受“兵戈之苦”。 这话说得是好听,可实质上掩饰不了清国方面在东岸人一次又一次攻击下孱弱的本质。换句话说,一旦东岸人集结起相对精锐的数万人马,同时掌握了战略主动权的话(用海军迷惑、分散清军的兵力),清国方面多半只能面临一次又一次耻辱的失败。因此,在认识到了这个令人痛苦的事实之后,清廷在此派出使者,向东岸方面试探性地提出了和谈的诚意。 本来他们可能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以往东岸人经常生硬回绝他们议和的请求,可谁成想这次居然获得了东岸方面积极的回应,这令他们感到诧异的同时,也有些欣喜。毕竟,如今清国面临着形势可不太妙了,毕竟,如今清国面临着形势可不太妙了。。。。。。 第二十五章 重心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 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 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 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 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 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 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一时间愁得不行, 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 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 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 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 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 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 这不,在上任几个月后,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 第二十六章 下马威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 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 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 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 一时间愁得不行,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 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朝廷大军——呃,又说错话了, 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土崩瓦解,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 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在上任几个月后, 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 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 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 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第二十七章 抢时间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 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 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 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 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一时间愁得不行, 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 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 土崩瓦解, 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 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 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 这不, 在上任几个月后,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 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乡集中粜米的时节,粮价跌得很厉害。这个时候你们来收粮,自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连税也要一起收了,那可就难了,大伙手里可都没什么余钱呢,得等粜了米才行,要不还是等下个月再来吧?我一定将钱粮收齐了,恭候王会长您大驾光临。” “说什么梦话呢!”王尔典看着这个还有些拎不清的土豪,叹了口气,说道:“张员外,若是这前清年月,这事情说不定还可以宽限一二,可如今是东朝上国的天下了,你若是还抱着那个老方法行事的话,怕是有些落伍了。这么说吧,张员外,你们村今天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啦,不但稻米要足额,这银钱也不能少了,否则我就交不了差了。” 见张员外还要再说什么,王尔典突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军管区的闵主任亲自下乡催收,算你老张倒霉,逃不过这一劫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些老底子,城里的铺子经营也很良好,老张,我可说好了,这村里的税银就包你身上了,你可千万要拎得清啊。好了好了,别这么一副死了人的表情,多大点事嘛,跟着东朝上国的大人们混,这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天好起来的。 第二十八章 中央决定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绍兴府最近的气氛稍稍松泛了些,这令闵洪贵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满足,这可都是他闵某人的功劳啊! 当然了,作为接替离去的海军中校刘伏波(他在刚拿下绍兴府东半部分时曾临时管理这个军管区)的第二任军管主任孙武中校,自然是功劳最大的。而作为他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干将,闵洪贵也通过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获得南方开拓队一众上层官员的认可,日后前程嘛,自然也就有很大可能往上拔上一拔了。 闵洪贵是从新昌县长的位置上调任到新成立的东绍兴军管区的,担任社会宣抚、教化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地方上招降纳叛,建立东岸人的新秩序。再直白点,闵洪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余姚县、上虞县、临山卫三地建立维稳会,为屯驻于此镇压的东岸军队提供粮草、军饷,总不能仗打赢了还要开拓队政府继续出血养着这些大头兵吧。 今天闵洪贵闵副主任就跟着上虞县维稳会会长王尔典前往乡下征粮。他们带了三个排的步兵,均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这会外面的早稻已经收获,民户地主手里的粮食着实不小,但因为东岸人尚未建立起稳固可靠的征税体系,因此只能靠这些地头蛇们帮着收粮收税。 王尔典这人是上虞县城里一个典当行的东家,据说祖上诗书传家,不知道到他这一代怎么就连个功名都混不上,只能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城里操持着一家典当行。许是上虞县人烟辐辏、商业繁华的缘故,他这典当行的生意倒是很不错, 说日进斗金是夸张了点,但每日里赚的怎么也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因此, 在他没有功名在身、族里也没有读书进宦的人庇佑下, 这个挣钱的典当行就被很多实权人物给看上了, 想要寻个由头将其一口吞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作为上虞县里的地头蛇,扎根此地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王尔典自然也感受到了风声, 特别是那个出身汉军旗的知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他思来想去,又没什么好的破解之道, 一时间愁得不行,似乎就只能等死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当那位汉军旗知县随时可能使坏让他家破人亡时,黄衣贼——啊不,是东岸天兵——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朝廷大军——呃, 又说错话了, 是鞑清匪兵——在数月间连战连败, 土崩瓦解, 嵊县、余姚、上虞、临山三县一卫之地尽数丢失, 甚至就连曹娥江以西的府城也被劫掠了一番, 让王尔典震惊莫名的同时也欣喜若狂,因为他得救了! 得救后的王尔典没有犹豫, 在东岸人于9月份正式建立起军管区, 上层官员陆续就位后, 他在10月初就投靠了过去, 利用自己的人头熟的优势,竞聘上了维稳会委员的职务, 并且因为看起来能说会道, 在乡下也有路子(他们家族在上虞县乡下有不少土地), 被闵洪贵闵副主任钦点为维稳会会长,从此算是东岸的编外干部了。 维稳会, 顾名思义就是要竭力维持地方稳定, 同时各东岸派来的干部、技术员和军人提供粮饷,维持他们对占领区的消化和改造。这等“业务”, 王尔典自然也是十分熟稔的,这不, 在上任几个月后, 他就召开了数次维稳会全体成员会议, 按照闵洪贵给出的钱粮需求, 做出了切实可行的摊派计划。 随后,他便指挥起了留用的上虞县三班衙役,挨家挨户收起了钱粮。其中有些钱粮比较好收,因为其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维稳会成员,或者那些富商大贾们知道天变了,不得不出血,比较配合征粮征税。但有些钱粮就比较难收了,特别是一些死硬分子(当然也不乏因为不服摊派比例而比较抗拒的),这个时候王尔典也不怯场,直接让三班衙役——现在改叫警察了——将他们锁拿进了监狱,一顿收拾之下,基本都如数缴纳了罚款和税金。 军管副主任闵洪贵对王尔典的能力大加赞赏,因此在军管主任孙武中校面前美言了几句,倒让王尔典得了一个正式干部的身份,从此也领起了东岸上国的工资,也是美滋滋。今天,是闵洪贵和他约好的去乡下征粮的日子,他们从城里借了三个排的新军,同时带了七八个警察,后面还有一些苦力拉着大大小小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乡下走去。 要去征粮的地方并不怎么近,众人走到时已经是下午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不过还是很快去通知村里族老出面接待了。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当初东岸人第一次下乡征粮的时候,这些村民看到穿黄衣的军兵直接就撒丫子跑路了,一个村都跑光了!当时带队的一位东岸参谋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要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有一阵子了啊!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失魂落魄的村民,拿手枪逼他说出原因。那位村民战战兢兢地说,所有人都跑路的原因是之前战争时期,一队过路的东岸军人因为讨要食水没讨到,直接开枪打死了几个人。参谋听完后久久无语,他让人记下了村民的话,打算回去让宪兵好好查一下是哪个部分的士兵军纪如此之差,虽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上头多半也不会认真去查,怕伤了勇武的东岸大军的士气,更何况他们一直认为,东岸军队的军纪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无需改善。 当然老百姓看到东岸人就跑的原因并不止于一些道听途说的恶劣谣言或实打实的扰民事件,更大的原因似乎在于当初围攻上虞县城的时候,四散在外的东岸军人对广大乡村地区的村民进行了一番扫荡式的抓捕,然后送往定海港作为移民储备人口。这种抓捕行为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因为东岸军人所过之处,就连牲畜都不放过,很多房屋也被拆毁,材料被送到上虞城外建造工事,由此可见当时情形的惨烈。 抓捕上虞县百姓充作移民储备的行为虽然半途就被叫停——因为当时儒尼奥指挥的大军击破了余姚县方向的清军,然后又占了上虞县城,曹娥江以东形势大定,马文强有了更大的目标,故紧急叫停——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形象一时间很难挽回,使得地方上的百姓看到东岸军人就逃之夭夭,也是无奈得紧。 不得已之下,走马上任的军管主任孙武中校直接将破局的重任甩给了“专业对口”的维稳会成员。而他们确实也比较有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花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慢慢扭转了局面,让农村乡民们终于不再对东岸统治者有多么抗拒了。虽然仍旧很怕,但总算不跑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张员外,这边,快,过来,这边呢。”王尔典的一位侄子、会党出身的王小刀大声朝某位中年人喊道。这厮现在是县公安局的一位小头头,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警察,也多是原来的会党同伙(其实就是黑*社会分子……),这会都神气活现地穿起了很皮,挎起了刀枪,身份自是不一般了,这嗓门也比往常大上三分。 张员外早就看到了王尔典、王小刀叔侄,不过一直装没看见,这会看见人家喊自己了,慑于那六十多名扛着步枪的东岸军兵的威风,张员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苦着脸说道:“王会长,不是说下个月才过来么?咱们村这钱粮还没收齐呢,您现在来,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下个月不行!新昌、嵊县那边垦荒甚急,修江防防线(曹娥江东岸)的民夫也需要大量钱粮,孙大人怕是等不及到下月,这月就要钱粮入库。如果不行的话,不单是我等要吃挂落,你们怕是也要大祸临头。”王小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一边说,也一边有些快意地看着张员外,心想这等乡间土豪,原本他是不敢招惹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有人马,在县城里也有关系,捏死自己这等小混混并不算多难的事,只要肯付出些代价即可。可现在呢,这原本跺跺脚方圆数里内也要震上一震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低声下气对着自己说话的一天,这是何等的快意! 当然了,王小刀也不是浑人,他非常清楚如今这一切都是谁给的!东岸长官能让自己在县里这么威风,自然也能让他威风扫地,因此在为东岸长官办事方面,王小刀一直都是十分尽职的,哪怕不惜手段也要办成。在这一点上,倒颇像他那位叔叔王尔典,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就比如此刻,即便闵洪贵没跟在身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张员外手头将钱粮收起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身后那三个排的东岸步兵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会长,这个月收粮收钱实在有些急了。”张员外没理王小刀,直接朝站在他侧后方的王尔典说道:“早稻七月中才收获,至今尚不足一月,正是四里八乡集中粜米的时节,粮价跌得很厉害。这个时候你们来收粮, 第二十九章 搏命之行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与清国之间将这一摊子事情掰扯清楚,也方便我们接下来经营其他方向,四川那边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很棘手啊。”鄞县县城内,马文强似有心事地搁下了手里的钢笔。 坐在他对面的,是登莱开拓队队长、同时也是远东三藩名义上最高军事主官刘建国派来的特使姜云帆。此君本来是要接管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两家大型企业,以削弱已经在虾夷地岛养老退休的魏博秋的影响力。不过,就在他启程前往釜山前,突然接到了刘建国的紧密命令,该命令取消了前项任命,转而将姜云帆任命为他的特使,前往顺国长沙就一些问题进行考察、交涉。 姜云帆对此虽然不是很情愿,不过也只能从命了。按照命令的安排,他将在宁波府接收一批物资和人员,同时与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进行仔细的交谈,移交部分文件资料,然后才启程前往顺国。毕竟,多年来一直与顺国打交道的多是南方开拓队,他们手里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和关系网,姜云帆要办好自己的差事,没有他们的协助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这才有了今天他的鄞县之行。 马文强在宁波主政多年,作为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顺国之间的贸易联系、文化交流和军事援助,基本上都要过他的手,因此他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都存在鄞县的档案局内。在这之前几天,他就已经命令档案局挑一些重要的资料(备份复写件)移交给姜云帆的团队进行研究。。至于他本人嘛,则专门在今天于自己的办公室内,对这位他也很欣赏的后辈进行一番提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其实呢,我们与清国之间,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你死我活的仇恨的。想想就知道了, 我们虽然是前宋苗裔,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此女真也彼女真, 当初努尔哈赤给这通古斯朝廷建国号金纯粹就是给自个脸上贴金。所以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与清国都不存在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尤其是在眼下清国几次南征受挫,外部、内部问题渐重的当下,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是被大大弱化。”马文强看着面前年轻的姜云帆, 指点着说道:“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们自己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主要想说的,其实还是我之前为什么一反常态,答应与清国之间的和谈。很多人都猜测是为了获得喘息之机, 好将新占之地消化掉, 这既对, 同时也不全对, 小姜你应该清楚,与清国和谈现在已经是大势所趋,同时也是远东三藩数百万人民共同的呼声。” “远东三藩固然是我们的殖民地,是为了实现我们的移民目标而出现的政策性产物。但公允地说, 即便是政策性产物, 在发展了这么多年,人口、经济、教育、文化都大为发展之后, 远东三藩已经不能作为等闲的殖民地看呆了。毕竟, 这里的人可都是预备国民, 他们的意见,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不能一味损害他们的利益补贴国内。所以,你便看到了, 这些年来国内开始往宁波转移纺织技术、往黑水转移旧式蒸汽机的生产及维修技术、在山东修建铁路,说起来都是反哺远东三藩的行为, 是上头意识到不能一味索取,否则必不长久的缘故。”马文强继续说道:“你看我贵为南方开拓队队长, 按理来说说话一言九鼎,无人胆敢置喙。但我自己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做,统治宁波的干部、军人绝大多数已经本地化了, 就连开办企业的本土投资者很多都在宁波娶妻生子,在地方上有了利益。本地精英阶层意识的集体觉醒, 是每个殖民地总督都会面临的棘手问题,宁波的意识虽然还不至于现在就彻底觉醒,但我们不能去主动打醒它,相反还是要适当麻痹它的,比如给予其一定的利益。而现在与清国杭州大营议和,推进曹娥江两岸的贸易发展,对宁波本地精英阶层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违逆绝大多数人的期望,那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继而影响到在别的方面的工作的推进力度。” 姜云帆闻言轻轻颔首。其实这些东西,在登莱地区打拼多年的他又怎会不明白呢?他犹记得当初南铁公司确定在山东修建胶烟线铁路时,沿途干部、商人、企业主们的兴奋之情。他们不是一个个木偶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对于东岸政府抽他们的血进行移民——可不是么,至少到目前为止,远东三藩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搜罗移民——未必内心里面就没有抵触情绪。 与这些移民行为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些战争行为所导致的浩大开支,他们当然不乐意了。与之相比,他们更想的是与清国全面和解,两国开放边境进行贸易——至少开设一两个贸易口岸集中贸易——清国从他们这里进口工业品,他们从清国进口各类其他土特产,部分自己消费,部分远销到外国获利。 先不谈他们憧憬的这种贸易模式能不能实现,单就说他们这种想法和冲动,就很值得人深思了。没有人天生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英国北美殖民地那帮家伙在英荷战争期间还频繁地与荷兰人进行贸易,公然挑战伦敦颁布的《航海条例》,干这种资敌的行为。宁波、登莱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却也是大势所趋。姜云帆估计着,目前这一代人还比较听话,尤其是那些仆从军,从父辈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东岸人的强大神异之处,因此还是比较“驯服”的,但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一切就都很难说了,本地化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大趋势。 “好了,这些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我就不和你多讲了。”说了好一会后,马文强有点口渴了,于是吩咐秘书上茶,然后又拿起来文件柜里一叠厚厚的材料,随意翻了翻后,抽出了其中一份,说道:“这是上次郭普夏离任前给我写的几份报告,非常精彩,非常深入,对于今后你与顺国方面打交道应该很有参考意义。这些资料密级较高,不在之前移交给你们的那部分里面,我一会让人抄写一份送给你,路上好好看看。李来亨这个草头皇帝,我以前还有些看不起他,现在发现,能在如今这么一个局势下上蹿下跳并且还步步为营的人,果然是每一个简单的,他的人,经过这几年的厮杀,差不多已经控制四川大部了!” 马文强这话说得姜云帆为之一凛,知道讲到重点了,因此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地听马文强叙述那边的情况。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顺国在四川的刘忠贵、张能两路大军合流,与清军战于保宁府,结果由安亲王岳乐统帅的大军连战不利,损失惨重,不得不被逐出四川,目前紧靠着川北、汉中间的优势地形进行着防御作战,看样子是不成了。”马文强一边招呼姜云帆喝茶,一边说道:“那场决战我们也没有太过确切的信息,大致上只知道几条,那就是清、顺两军汇集了十多万人,在巴州、阆中等地连续大战,最终顺军获胜,不过听说也伤亡了数万,算是惨胜。清军残部目前退守川北、汉中的剑阁、广元、南江、汉中一线,一边等待秦地人马入援,一边舔舐伤口。” “而这场会战结束后,坚守成都府已经很久的吴应麟直接向刘忠贵部将投降,率成都吴氏军政集团首脑并四万余军投降,四川局势就此奠定。投降的吴应麟据说也受到了优待,因为他的及时投降使得最为精华的成都平原免遭兵火,给天府之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元气,故李来亨下令将其接到长沙‘荣养’。至于那四万降军嘛,听说则被尽数打散补充到了刘忠贵、张能的军中,以便尽快恢复二将的实力,抗衡清军可能会有的反扑。”马文强说到这里时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四川的局势,说起来比较有戏剧性,气势一时强横无比的吴氏集团因为首脑吴三桂病死而分崩离析,然后被动卷入了清顺之间的大战。两国加起来近二十万大军在四川厮杀来厮杀去,足足打了好几年,川北很多府县几乎打成了白地,这才终于决出了胜负:敢打敢拼的顺军左营刘忠贵部击败以陕甘绿营委主体的南下清军,夺占了四川大部,摘取了最美味的一部分胜利果实(南部一些府县被北上的南明李定国、孙可望部占领)。 而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归属的改变,骤然使得中国大地上各方局势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这次变化中,顺军无疑是最大的受益方,他们控制了四川这个目前尚拥有数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省份,从此有了另一个稳定的腹地与大后方(前一个大后方无疑是湖南),治下人口不但骤增六成以上,同时也有了前出攻击清国西北关中的一个选择,与之前自不可再同日而语 第三十章 归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与清国之间将这一摊子事情掰扯清楚,也方便我们接下来经营其他方向,四川那边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很棘手啊。”鄞县县城内,马文强似有心事地搁下了手里的钢笔。 坐在他对面的,是登莱开拓队队长、同时也是远东三藩名义上最高军事主官刘建国派来的特使姜云帆。此君本来是要接管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两家大型企业,以削弱已经在虾夷地岛养老退休的魏博秋的影响力。不过,就在他启程前往釜山前,突然接到了刘建国的紧密命令,该命令取消了前项任命,转而将姜云帆任命为他的特使,前往顺国长沙就一些问题进行考察、交涉。 姜云帆对此虽然不是很情愿,不过也只能从命了。按照命令的安排,他将在宁波府接收一批物资和人员,同时与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进行仔细的交谈,移交部分文件资料,然后才启程前往顺国。毕竟,多年来一直与顺国打交道的多是南方开拓队,他们手里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和关系网,姜云帆要办好自己的差事,没有他们的协助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这才有了今天他的鄞县之行。 马文强在宁波主政多年,作为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顺国之间的贸易联系、文化交流和军事援助,基本上都要过他的手,因此他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都存在鄞县的档案局内。在这之前几天,他就已经命令档案局挑一些重要的资料(备份复写件)移交给姜云帆的团队进行研究。。至于他本人嘛,则专门在今天于自己的办公室内,对这位他也很欣赏的后辈进行一番提点。 “其实呢,我们与清国之间,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你死我活的仇恨的。想想就知道了, 我们虽然是前宋苗裔,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此女真也彼女真, 当初努尔哈赤给这通古斯朝廷建国号金纯粹就是给自个脸上贴金。所以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与清国都不存在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尤其是在眼下清国几次南征受挫,外部、内部问题渐重的当下,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是被大大弱化。”马文强看着面前年轻的姜云帆, 指点着说道:“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们自己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主要想说的,其实还是我之前为什么一反常态,答应与清国之间的和谈。很多人都猜测是为了获得喘息之机, 好将新占之地消化掉, 这既对, 同时也不全对, 小姜你应该清楚, 与清国和谈现在已经是大势所趋, 同时也是远东三藩数百万人民共同的呼声。” “远东三藩固然是我们的殖民地, 是为了实现我们的移民目标而出现的政策性产物。但公允地说, 即便是政策性产物, 在发展了这么多年,人口、经济、教育、文化都大为发展之后,远东三藩已经不能作为等闲的殖民地看呆了。毕竟,这里的人可都是预备国民, 他们的意见,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不能一味损害他们的利益补贴国内。所以, 你便看到了,这些年来国内开始往宁波转移纺织技术、往黑水转移旧式蒸汽机的生产及维修技术、在山东修建铁路,说起来都是反哺远东三藩的行为, 是上头意识到不能一味索取,否则必不长久的缘故。”马文强继续说道:“你看我贵为南方开拓队队长, 按理来说说话一言九鼎, 无人胆敢置喙。但我自己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做, 统治宁波的干部、军人绝大多数已经本地化了, 就连开办企业的本土投资者很多都在宁波娶妻生子,在地方上有了利益。本地精英阶层意识的集体觉醒,是每个殖民地总督都会面临的棘手问题,宁波的意识虽然还不至于现在就彻底觉醒,但我们不能去主动打醒它,相反还是要适当麻痹它的,比如给予其一定的利益。而现在与清国杭州大营议和,推进曹娥江两岸的贸易发展,对宁波本地精英阶层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违逆绝大多数人的期望,那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继而影响到在别的方面的工作的推进力度。” 姜云帆闻言轻轻颔首。其实这些东西,在登莱地区打拼多年的他又怎会不明白呢?他犹记得当初南铁公司确定在山东修建胶烟线铁路时,沿途干部、商人、企业主们的兴奋之情。他们不是一个个木偶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对于东岸政府抽他们的血进行移民——可不是么,至少到目前为止,远东三藩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搜罗移民——未必内心里面就没有抵触情绪。 与这些移民行为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些战争行为所导致的浩大开支,他们当然不乐意了。与之相比,他们更想的是与清国全面和解,两国开放边境进行贸易——至少开设一两个贸易口岸集中贸易——清国从他们这里进口工业品,他们从清国进口各类其他土特产,部分自己消费,部分远销到外国获利。 先不谈他们憧憬的这种贸易模式能不能实现,单就说他们这种想法和冲动,就很值得人深思了。没有人天生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英国北美殖民地那帮家伙在英荷战争期间还频繁地与荷兰人进行贸易,公然挑战伦敦颁布的《航海条例》,干这种资敌的行为。宁波、登莱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却也是大势所趋。姜云帆估计着,目前这一代人还比较听话,尤其是那些仆从军,从父辈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东岸人的强大神异之处,因此还是比较“驯服”的,但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一切就都很难说了,本地化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大趋势。 “好了,这些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我就不和你多讲了。”说了好一会后,马文强有点口渴了,于是吩咐秘书上茶,然后又拿起来文件柜里一叠厚厚的材料,随意翻了翻后,抽出了其中一份,说道:“这是上次郭普夏离任前给我写的几份报告,非常精彩,非常深入,对于今后你与顺国方面打交道应该很有参考意义。这些资料密级较高,不在之前移交给你们的那部分里面,我一会让人抄写一份送给你,路上好好看看。李来亨这个草头皇帝,我以前还有些看不起他,现在发现,能在如今这么一个局势下上蹿下跳并且还步步为营的人,果然是每一个简单的,他的人,经过这几年的厮杀,差不多已经控制四川大部了!” 马文强这话说得姜云帆为之一凛,知道讲到重点了,因此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地听马文强叙述那边的情况。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顺国在四川的刘忠贵、张能两路大军合流,与清军战于保宁府,结果由安亲王岳乐统帅的大军连战不利,损失惨重,不得不被逐出四川,目前紧靠着川北、汉中间的优势地形进行着防御作战,看样子是不成了。”马文强一边招呼姜云帆喝茶,一边说道:“那场决战我们也没有太过确切的信息,大致上只知道几条,那就是清、顺两军汇集了十多万人,在巴州、阆中等地连续大战,最终顺军获胜,不过听说也伤亡了数万,算是惨胜。清军残部目前退守川北、汉中的剑阁、广元、南江、汉中一线,一边等待秦地人马入援,一边舔舐伤口。” “而这场会战结束后,坚守成都府已经很久的吴应麟直接向刘忠贵部将投降,率成都吴氏军政集团首脑并四万余军投降,四川局势就此奠定。投降的吴应麟据说也受到了优待,因为他的及时投降使得最为精华的成都平原免遭兵火,给天府之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元气,故李来亨下令将其接到长沙‘荣养’。至于那四万降军嘛,听说则被尽数打散补充到了刘忠贵、张能的军中,以便尽快恢复二将的实力,抗衡清军可能会有的反扑。”马文强说到这里时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四川的局势,说起来比较有戏剧性,气势一时强横无比的吴氏集团因为首脑吴三桂病死而分崩离析,然后被动卷入了清顺之间的大战。两国加起来近二十万大军在四川厮杀来厮杀去,足足打了好几年,川北很多府县几乎打成了白地,这才终于决出了胜负:敢打敢拼的顺军左营刘忠贵部击败以陕甘绿营委主体的南下清军,夺占了四川大部,摘取了最美味的一部分胜利果实(南部一些府县被北上的南明李定国、孙可望部占领)。 而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归属的改变,骤然使得中国大地上各方局势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这次变化中,顺军无疑是最大的受益方,他们控制了四川这个目前尚拥有数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省份,从此有了另一个稳定的腹地与大后方(前一个大后方无疑是湖南),治下人口不但骤增六成以上,同时也有了前出攻击清国西北关中的一个选择,与之前自不可再同日而语——当然目前清军尚盘踞在川北、汉中一线的诸多关隘之内,易守难攻,顺军尚需想办法花费大代价将其慢慢夺占过来,如此四川的山川险固形势才能为清、顺所共有,否则就是清军单方面占优地利优势,对大顺很不利。 除了顺军之外,南明所得有限,除了早就恢复得黔北诸府并收编了一批吴氏降兵外,就只有南部一些地形复杂、物产贫瘠、土司盘踞的府县了,还可能因此恶了刚刚获得大胜的李顺政权,是赚是赔其实还很难说。 最后一位参与者清国呢,明面上是损失了四川这么一个重要省份。但如果真细究起来的话,除了丧生在保宁、顺庆等地的数万人马外,真的损失很大吗?早在吴三桂入主四川之后,这个西南最大的省份大概就已经与清国无关了,除了名义上仍属清国皇帝治下、民众剃发易服了以外,这个省不但不给清廷缴税,相反还屡次请饷请械;清廷要求他们出兵配合大战略的时候,吴三桂这厮又多少次存着保存实力划水的心思?真要严格说起来,这吴三桂就是个独立王国,清廷也就赚了个名义好听罢了,其实压根控制不了四川。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三十一章 前出之基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与清国之间将这一摊子事情掰扯清楚,也方便我们接下来经营其他方向,四川那边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很棘手啊。”鄞县县城内,马文强似有心事地搁下了手里的钢笔。 坐在他对面的,是登莱开拓队队长、同时也是远东三藩名义上最高军事主官刘建国派来的特使姜云帆。此君本来是要接管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两家大型企业,以削弱已经在虾夷地岛养老退休的魏博秋的影响力。不过,就在他启程前往釜山前,突然接到了刘建国的紧密命令,该命令取消了前项任命,转而将姜云帆任命为他的特使,前往顺国长沙就一些问题进行考察、交涉。 姜云帆对此虽然不是很情愿,不过也只能从命了。按照命令的安排,他将在宁波府接收一批物资和人员,同时与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进行仔细的交谈,移交部分文件资料,然后才启程前往顺国。毕竟,多年来一直与顺国打交道的多是南方开拓队,他们手里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和关系网,姜云帆要办好自己的差事,没有他们的协助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这才有了今天他的鄞县之行。 马文强在宁波主政多年,作为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顺国之间的贸易联系、文化交流和军事援助,基本上都要过他的手,因此他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都存在鄞县的档案局内。在这之前几天,他就已经命令档案局挑一些重要的资料(备份复写件)移交给姜云帆的团队进行研究。。至于他本人嘛,则专门在今天于自己的办公室内,对这位他也很欣赏的后辈进行一番提点。 “其实呢, 我们与清国之间,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你死我活的仇恨的。想想就知道了, 我们虽然是前宋苗裔, 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此女真也彼女真,当初努尔哈赤给这通古斯朝廷建国号金纯粹就是给自个脸上贴金。所以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与清国都不存在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尤其是在眼下清国几次南征受挫, 外部、内部问题渐重的当下,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是被大大弱化。”马文强看着面前年轻的姜云帆,指点着说道:“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们自己也都知道, 我就不多说了。我主要想说的,其实还是我之前为什么一反常态,答应与清国之间的和谈。很多人都猜测是为了获得喘息之机,好将新占之地消化掉,这既对,同时也不全对, 小姜你应该清楚,与清国和谈现在已经是大势所趋,同时也是远东三藩数百万人民共同的呼声。” “远东三藩固然是我们的殖民地,是为了实现我们的移民目标而出现的政策性产物。但公允地说, 即便是政策性产物,在发展了这么多年,人口、经济、教育、文化都大为发展之后,远东三藩已经不能作为等闲的殖民地看呆了。毕竟,这里的人可都是预备国民,他们的意见,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不能一味损害他们的利益补贴国内。所以, 你便看到了, 这些年来国内开始往宁波转移纺织技术、往黑水转移旧式蒸汽机的生产及维修技术、在山东修建铁路, 说起来都是反哺远东三藩的行为,是上头意识到不能一味索取, 否则必不长久的缘故。”马文强继续说道:“你看我贵为南方开拓队队长,按理来说说话一言九鼎, 无人胆敢置喙。但我自己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做, 统治宁波的干部、军人绝大多数已经本地化了,就连开办企业的本土投资者很多都在宁波娶妻生子,在地方上有了利益。本地精英阶层意识的集体觉醒,是每个殖民地总督都会面临的棘手问题,宁波的意识虽然还不至于现在就彻底觉醒,但我们不能去主动打醒它,相反还是要适当麻痹它的,比如给予其一定的利益。而现在与清国杭州大营议和,推进曹娥江两岸的贸易发展,对宁波本地精英阶层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违逆绝大多数人的期望,那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继而影响到在别的方面的工作的推进力度。” 姜云帆闻言轻轻颔首。其实这些东西,在登莱地区打拼多年的他又怎会不明白呢?他犹记得当初南铁公司确定在山东修建胶烟线铁路时,沿途干部、商人、企业主们的兴奋之情。他们不是一个个木偶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对于东岸政府抽他们的血进行移民——可不是么,至少到目前为止,远东三藩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搜罗移民——未必内心里面就没有抵触情绪。 与这些移民行为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些战争行为所导致的浩大开支,他们当然不乐意了。与之相比,他们更想的是与清国全面和解,两国开放边境进行贸易——至少开设一两个贸易口岸集中贸易——清国从他们这里进口工业品,他们从清国进口各类其他土特产,部分自己消费,部分远销到外国获利。 先不谈他们憧憬的这种贸易模式能不能实现,单就说他们这种想法和冲动,就很值得人深思了。没有人天生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英国北美殖民地那帮家伙在英荷战争期间还频繁地与荷兰人进行贸易,公然挑战伦敦颁布的《航海条例》,干这种资敌的行为。宁波、登莱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却也是大势所趋。姜云帆估计着,目前这一代人还比较听话,尤其是那些仆从军,从父辈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东岸人的强大神异之处,因此还是比较“驯服”的,但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一切就都很难说了,本地化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大趋势。 “好了,这些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我就不和你多讲了。”说了好一会后,马文强有点口渴了,于是吩咐秘书上茶,然后又拿起来文件柜里一叠厚厚的材料,随意翻了翻后,抽出了其中一份,说道:“这是上次郭普夏离任前给我写的几份报告,非常精彩,非常深入,对于今后你与顺国方面打交道应该很有参考意义。这些资料密级较高,不在之前移交给你们的那部分里面,我一会让人抄写一份送给你,路上好好看看。李来亨这个草头皇帝,我以前还有些看不起他,现在发现,能在如今这么一个局势下上蹿下跳并且还步步为营的人,果然是每一个简单的,他的人,经过这几年的厮杀,差不多已经控制四川大部了!” 马文强这话说得姜云帆为之一凛,知道讲到重点了,因此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地听马文强叙述那边的情况。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顺国在四川的刘忠贵、张能两路大军合流,与清军战于保宁府,结果由安亲王岳乐统帅的大军连战不利,损失惨重,不得不被逐出四川,目前紧靠着川北、汉中间的优势地形进行着防御作战,看样子是不成了。”马文强一边招呼姜云帆喝茶,一边说道:“那场决战我们也没有太过确切的信息,大致上只知道几条,那就是清、顺两军汇集了十多万人,在巴州、阆中等地连续大战,最终顺军获胜,不过听说也伤亡了数万,算是惨胜。清军残部目前退守川北、汉中的剑阁、广元、南江、汉中一线,一边等待秦地人马入援,一边舔舐伤口。” “而这场会战结束后,坚守成都府已经很久的吴应麟直接向刘忠贵部将投降,率成都吴氏军政集团首脑并四万余军投降,四川局势就此奠定。投降的吴应麟据说也受到了优待,因为他的及时投降使得最为精华的成都平原免遭兵火,给天府之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元气,故李来亨下令将其接到长沙‘荣养’。至于那四万降军嘛,听说则被尽数打散补充到了刘忠贵、张能的军中,以便尽快恢复二将的实力,抗衡清军可能会有的反扑。”马文强说到这里时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四川的局势,说起来比较有戏剧性,气势一时强横无比的吴氏集团因为首脑吴三桂病死而分崩离析,然后被动卷入了清顺之间的大战。两国加起来近二十万大军在四川厮杀来厮杀去,足足打了好几年,川北很多府县几乎打成了白地,这才终于决出了胜负:敢打敢拼的顺军左营刘忠贵部击败以陕甘绿营委主体的南下清军,夺占了四川大部,摘取了最美味的一部分胜利果实(南部一些府县被北上的南明李定国、孙可望部占领)。 而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归属的改变,骤然使得中国大地上各方局势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这次变化中,顺军无疑是最大的受益方,他们控制了四川这个目前尚拥有数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省份,从此有了另一个稳定的腹地与大后方(前一个大后方无疑是湖南),治下人口不但骤增六成以上,同时也有了前出攻击清国西北关中的一个选择,与之前自不可再同日而语——当然目前清军尚盘踞在川北、汉中一线的诸多关隘之内,易守难攻,顺军尚需想办法花费大代价将其慢慢夺占过来,如此四川的山川险固形势才能为清、顺所共有,否则就是清军单方面占优地利优势,对大顺很不利。 除了顺军之外,南明所得有限,除了早就恢复得黔北诸府并收编了一批吴氏降兵外,就只有南部一些地形复杂、物产贫瘠、土司盘踞的府县了,还可能因此恶了刚刚获得大胜的李顺政权,是赚是赔其实还很难说。 最后一位参与者清国呢,明面上是损失了四川这么一个重要省份。但如果真细究起来的话,除了丧生在保宁、顺庆等地的数万人马外,真的损失很大吗?早在吴三桂入主四川之后,这个西南最大的省份大概就已经与清国无关了,除了名义上仍属清国皇帝治下、民众剃发易服了以外,这个省不但不给清廷缴税,相反还屡次请饷请械;清廷要求他们出兵配合大战略的时候,吴三桂这厮又多少次存着保存实力划水的心思?真要严格说起来,这吴三桂就是个独立王国,清廷也就赚了个名义好听罢了,其实压根控制不了四川。因此,四川丢了对顺国固然是重大利好,但对清军来说却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曾真正拥有过,那么又何谈损失呢? “顺国得了这个四川,那就如破茧成蝶,实力骤增,今后可以限制的手段就愈发少了,这说起来对我们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顺国上下本来就独立性不弱,对我们其实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当然东岸人又何尝不是利用他们呢?),这下得了四川,以后的态度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后面你去了马当和长沙以后,要注意观察、试探顺国朝廷上下的态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并以最快速度回报给我。”马文强最后又叮嘱道:“另外,占领四川当记头功的大顺左营总权将军刘忠贵也要想办法联络一下。当初李自成在襄阳定五营军制,传到现在,李来亨已经控制前营(高一功临死前交了兵权)、中营与后营,唯左营刘忠贵、右营袁保(袁宗第之子,来东岸学习过)独立性较强,隐隐是两大藩镇,故可多留意留意,接触接触,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日后对于我们的顺国政策的选择,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呢,不可轻忽了。” “我明白的。”姜云帆回答道:“怕是刘忠贵、袁保以及同样独立的编外军队贺珍父子,对于与我们建立更密切的关系,也是抱有很大的期望呢,我会从这方面着手的,请放心。” 最后一位参与者清国呢,明面上是损失了四川这么一个重要省份。但如果真细究起来的话,除了丧生在保宁、顺庆等地的数万人马外,真的损失很大吗?早在吴三桂入主四川之后,这个西南最大的省份大概就已经与清国无关了,除了名义上仍属清国皇帝治下、民众剃发易服了以外,这个省不但不给清廷缴税,相反还屡次请饷请械;清廷要求他们出兵配合大战略的时候,吴三桂这厮又多少次存着保存实力划水的心思?真要严格说起来,这吴三桂就是个独立王国,清廷也就赚了个名义好听罢了,其实压根控制不了四川。因此,四川丢了对顺国固然是重大利好,但对清军来说却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曾真正拥有过,那么又何谈损失呢? “顺国得了这个四川,那就如破茧成蝶,实力骤增,今后可以限制的手段就愈发少了,这说起来对我们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顺国上下本来就独立性不弱,对我们其实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当然东岸人又何尝不是利用他们呢?),这下得了四川,以后的态度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后面你去了马当和长沙以后,要注意观察、试探顺国朝廷上下的态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并以最快速度回报给我。”马文强最后又叮嘱道:“另外,占领四川当记头功的大顺左营总权将军刘忠贵也要想办法联络一下。当初李自成在襄阳定五营军制,传到现在,李来亨已经控制前营(高一功临死前交了兵权)、中营与后营,唯左营刘忠贵、右营袁保(袁宗第之子,来东岸学习过)独立性较强,隐隐是两大藩镇,故可多留意留意,接触接触,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日后对于我们的顺国政策的选择,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呢,不可轻忽了。” “我明白的。”姜云帆回答道:“怕是刘忠贵、袁保以及同样独立的编外军队贺珍父子,对于与我们建立更密切的关系,也是抱有很大的期望呢,我会从这方面着手的,请放心。” “顺国得了这个四川,那就如破茧成蝶,实力骤增,今后可以限制的手段就愈发少了,这说起来对我们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顺国上下本来就独立性不弱,对我们其实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当然东岸人又何尝不是利用他们呢?),这下得了四川,以后的态度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后面你去了马当和长沙以后,要注意观察、试探顺国朝廷上下的态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并以最快速度回报给我。”马文强最后又叮嘱道:“另外,占领四川当记头功的大顺左营总权将军刘忠贵也要想办法联络一下。当初李自成在襄阳定五营军制,传到现在,李来亨已经控制前营(高一功临死前交了兵权)、中营与后营,唯左营刘忠贵、右营袁保(袁宗第之子,来东岸学习过)独立性较强,隐隐是两大藩镇,故可多留意留意,接触接触,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日后对于我们的顺国政策的选择,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呢,不可轻忽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三十二章 倾国之师 孟州附近的小平津渡口,从洛阳调来的左右保胜军正在渡河北上。 先锋一部在外列阵,试图驱逐一股靠近过来的夏兵。 “张慎思、张全义怎么搞的?竟然让夏贼纵横驰骋,伤我士气。”军使霍存有些恼火,直接吼道:“儿郎们,随我来。” 数百甲士轰然应命,手持长剑、陌刀,墙列而进。 “十五学剑北击胡,羌歌燕筑送城隅。”霍存手持步弓,只一射,百步外夏军一军校翻身落马。 “杀贼!杀贼!”军士们士气大振,纷纷高呼。 霍存、朱友裕、谢彦章等人,都有远远在城楼下,从超远距离上一箭射死敌军将领或谩骂之人的记录。 将是兵之胆,主将如此神勇,军士们手里的长剑、陌刀似乎也更加锋利了。。 袭扰的夏军骑马步兵也很凶悍,双方都只有数百人,也不废话,直接硬碰硬杀了起来。 霍存又一箭,再度射杀一名身背认旗的军校。 “轰!”双方直接碰在了一起。 陌刀、重剑、长枪、大斧,这是大唐武夫最喜欢的刀刀见血的搏杀,就看谁撑不住,就看谁忍受不了伤亡。 热血泼洒在河滩沙地之上,很快渗进了大地。 断肢残臂被砍断下来,与飞舞的头颅搅在一起。 没有人后退,没有人怕死,就只有男人间以生命为赌注的搏杀。 “夏贼都得死!”霍存身先士卒,接连劈死两名夏军士卒,鲜血淋了全身,浑如那恶鬼一般。 保胜军将士曾经在折嗣裕手下吃过大亏,此时一个个急着报仇,奋勇上前,根本不顾伤亡,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双方的人数急剧减少, 到了最后,夏军步卒终于一哄而散。 在远处掠阵的数百夏军骑兵翻身上马, 开始慢慢加速, 前冲而来。 “噹噹噹!”渡口附近响起击钲声, 正待追杀的保胜军士卒生生停住了脚步,开始整理略有些散乱的队形, 结阵对敌。 夏军骑卒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又回去了。 霍存气得将兜盔扔在地上,怒道:“我军骑卒呢?” 夏贼骑军只做了一个动作, 就生生逼得他们放弃追击。 眼见着夏贼溃兵逃回本阵,有袍泽将收拢的马匹交到他们手上,一群人翻身上马,竟然呼啸而去, 霍存更气了。 “阿爷!”霍彦威匆匆赶了过来。 “方才是你让人击钲的?”霍存问道。 “是。” “不错。”霍存点了点头:“若追击时队形散乱,恐为贼骑所趁,做得好。下次厮杀, 你继续替为父掠阵,金鼓旗号, 悉由你掌之。” 汴军的许多将领,如霍存、郭言、王重师、张归霸三兄弟等, 都喜欢亲自带兵到一线冲杀,以自己的武勇带动军士杀敌,故野战所向无敌。 当然,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历史上郭言、霍存都是在大胜敌军之后,亲自追杀, 不幸战死。王重师攻郓兵大营, 身中八九处创伤,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其中郭言最离谱,徐兵五千来战, 他只有两千兵,直接带人冲杀, 大破徐兵,追击之时中流矢而死…… “阿爷, 各支大军次第渡河, 集结完毕之后,开往何处?河清耶?济源耶?”霍彦威问道。 “我哪知道。”霍存无奈道:“庞师古是都指挥使, 张慎思是排阵使,张存敬是游奕使, 张全义是粮料使,我屁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贼骑四处跑马,也不想办法驱逐一下。” 霍彦威:“……” 庞师古、张全义等人正在吃鱼。 河阳三城,玄宗朝那会引水入池,以养黄鱼(?)。河阳的鱼自然是十分美味的,张全义作为地主,正在招待庞师古一行人。 “此番出征,首要目标是河清。将此地夺下,堵住夏贼东出之路。”庞师古大口吃着鱼脍,神色间非常倨傲。 他征战这么多年,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打过不少次,只在孙儒手下败过,其余全胜。朱瑄、朱瑾、时溥以及史俨等河东将领,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最近更是攻灭了徐镇,风头隐隐盖过汴军第一大将朱珍,极受全忠信赖,故委以重任。 “庞都将出马,夏贼自然手到擒来。”张全义笑着捧场道:“然怀州方向,亦非常紧要,听闻李罕之收受邵贼贿赂,欲整兵南下……” “大帅并未令我攻泽州。”庞师古不为所动,道:“张慎思在济源,令弟在怀州,难道不能挡住李罕之、契苾璋?” 契苾璋率夏贼之飞龙军出太行陉,屡屡袭扰怀、孟,这是已经知晓的事情。但庞师古并不打算将精力倾注到这方面,因为东平郡王关心的是河清方向。 出征之前,庞师古得朱全忠面授机宜,言可水陆夹攻河清。他少年时便与朱珍等人一起跟随朱全忠厮杀,朱全忠也十分信任、照顾他,故死心塌地,视他为父兄,言听计从。 朱全忠说“似可水陆夹攻”,那他就水陆夹攻河清,并将其作为战略重心。怀州战场,统归排阵使张慎思指挥,他带着上万衙军屯于济源,怀州、轵关一带也有大军,若还不能挡住李罕之、契苾璋,那干脆回家种地好了。 “庞都将是都指挥使,自然胸有韬略,某失言了。”张全义勉强笑了笑,举杯赔罪。 庞师古一饮而尽,道:“你也不必担心夏贼骑军。张存敬是游奕使,我已令他率踏白、捉生、亲骑三军出动,驱逐河清至河阳一线的贼骑。再过月余,沁、清二水复涨,船只可直入河内,运兵、运粮无忧也。怀州一线,尔等只需守城。待我击破河清夏贼大军,便举兵北上,将契苾璋、李罕之一齐料理了。” 这话说得气魄十足,充满了征战的自信。庞师古有些隐隐瞧不起胡真等人,手里兵也不少,却一味防守。靠守,能把夏贼熬退吗?河洛熬了三年了,夏贼走了吗? “保胜军万人、雄威军万人、匡卫军万五千人、飞龙军八千人、诸骑军近五千。有此五万众,破夏贼必矣。”庞师古又说道。 他没提左右坚锐军二万人,这是攻城部队,非野战精锐,以曹、濮、徐、宿、濠、寿、楚七州降人为主。 此外还有四万余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徐州新得,州县残破,农田荒芜,百姓衣食无着。但徐人武风浓烈,农闲时训练也不少,干脆征发起来当兵算了,先养着他们,也不用发多少赏赐,给其家人口粮就够了。待打完这仗,徐镇也差不多料理好了,再放他们回家种地。 这些人,野战庞师古看不上,但攻城、守城、转运物资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全军总计步骑十一万人,河面上还有水师协助,攻河清一地,势在必得。 张全义默默算了算。 汴州几乎无兵了,最多一两万。防备二朱的还有两万人马,野战没问题,但也只能在州县兵的配合下防守了。 徐州一线,多半也就两万人镇着,若杨行密北上,形势堪忧。 这一仗,竟是没有后路,完全是倾国之师而来。那些土团乡勇、外镇降人死了也就死了,但那四万八千步骑的衙军,一旦丢掉,可就全线崩盘了。 东平郡王看着有二十万大军,十分唬人,但你能想象只需被人歼灭五万军,就能导致全局溃败么? 张全义深吸一口气,不再胡思乱想。 如今天下有资格调动十万以上大军征战的,也就朱、邵二人了,李克用都不可能在一个战场集结如此多的兵力,他没这个实力。 张全义之子张继业在一旁默默听着,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是武人,当然也想统兵十万,挥斥方遒。这是男儿最深的梦想,有时候比财货、豪宅、美姬还要让人兴奋。 “郭言所部便留给你了。”庞师古放下筷箸,道:“城内还有两千州县兵,听闻张司徒又募了三千流民精壮入军,有此六七千人,足守三城了。” “庞都将放心,河阳三城,某日夜巡守,定保不失。”张全义应道。 “那便好。”庞师古点了点头,道:“诸军尚未集结完毕,一俟全数渡河,便挥师西进。大军所需粮草,亦需多加照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继业吾儿。”张全义喊道。 “大人。”张继业起身。 “粮草储放、调拨、分发、输运诸事,便交予你来办,万不可出差错。”张全义严肃地说道。 “遵命。” 第三十三章 形势与兵力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与清国之间将这一摊子事情掰扯清楚,也方便我们接下来经营其他方向,四川那边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很棘手啊。”鄞县县城内,马文强似有心事地搁下了手里的钢笔。 坐在他对面的,是登莱开拓队队长、同时也是远东三藩名义上最高军事主官刘建国派来的特使姜云帆。此君本来是要接管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两家大型企业,以削弱已经在虾夷地岛养老退休的魏博秋的影响力。不过,就在他启程前往釜山前,突然接到了刘建国的紧密命令,该命令取消了前项任命,转而将姜云帆任命为他的特使,前往顺国长沙就一些问题进行考察、交涉。 姜云帆对此虽然不是很情愿,不过也只能从命了。按照命令的安排,他将在宁波府接收一批物资和人员,同时与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进行仔细的交谈,移交部分文件资料,然后才启程前往顺国。毕竟,多年来一直与顺国打交道的多是南方开拓队,他们手里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和关系网,姜云帆要办好自己的差事,没有他们的协助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这才有了今天他的鄞县之行。 马文强在宁波主政多年,作为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顺国之间的贸易联系、文化交流和军事援助,基本上都要过他的手,因此他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都存在鄞县的档案局内。在这之前几天,他就已经命令档案局挑一些重要的资料(备份复写件)移交给姜云帆的团队进行研究。。至于他本人嘛,则专门在今天于自己的办公室内,对这位他也很欣赏的后辈进行一番提点。 “其实呢,我们与清国之间,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你死我活的仇恨的。想想就知道了, 我们虽然是前宋苗裔,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此女真也彼女真, 当初努尔哈赤给这通古斯朝廷建国号金纯粹就是给自个脸上贴金。所以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与清国都不存在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尤其是在眼下清国几次南征受挫,外部、内部问题渐重的当下,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是被大大弱化。”马文强看着面前年轻的姜云帆, 指点着说道:“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们自己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主要想说的,其实还是我之前为什么一反常态,答应与清国之间的和谈。很多人都猜测是为了获得喘息之机, 好将新占之地消化掉, 这既对, 同时也不全对, 小姜你应该清楚, 与清国和谈现在已经是大势所趋,同时也是远东三藩数百万人民共同的呼声。” “远东三藩固然是我们的殖民地,是为了实现我们的移民目标而出现的政策性产物。但公允地说, 即便是政策性产物,在发展了这么多年,人口、经济、教育、文化都大为发展之后,远东三藩已经不能作为等闲的殖民地看呆了。毕竟, 这里的人可都是预备国民, 他们的意见, 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不能一味损害他们的利益补贴国内。所以, 你便看到了,这些年来国内开始往宁波转移纺织技术、往黑水转移旧式蒸汽机的生产及维修技术、在山东修建铁路,说起来都是反哺远东三藩的行为,是上头意识到不能一味索取, 否则必不长久的缘故。”马文强继续说道:“你看我贵为南方开拓队队长, 按理来说说话一言九鼎, 无人胆敢置喙。但我自己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做,统治宁波的干部、军人绝大多数已经本地化了,就连开办企业的本土投资者很多都在宁波娶妻生子, 在地方上有了利益。本地精英阶层意识的集体觉醒,是每个殖民地总督都会面临的棘手问题,宁波的意识虽然还不至于现在就彻底觉醒,但我们不能去主动打醒它,相反还是要适当麻痹它的,比如给予其一定的利益。而现在与清国杭州大营议和,推进曹娥江两岸的贸易发展,对宁波本地精英阶层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违逆绝大多数人的期望,那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继而影响到在别的方面的工作的推进力度。” 姜云帆闻言轻轻颔首。其实这些东西,在登莱地区打拼多年的他又怎会不明白呢?他犹记得当初南铁公司确定在山东修建胶烟线铁路时,沿途干部、商人、企业主们的兴奋之情。他们不是一个个木偶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对于东岸政府抽他们的血进行移民——可不是么,至少到目前为止,远东三藩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搜罗移民——未必内心里面就没有抵触情绪。 与这些移民行为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些战争行为所导致的浩大开支,他们当然不乐意了。与之相比,他们更想的是与清国全面和解,两国开放边境进行贸易——至少开设一两个贸易口岸集中贸易——清国从他们这里进口工业品,他们从清国进口各类其他土特产,部分自己消费,部分远销到外国获利。 先不谈他们憧憬的这种贸易模式能不能实现,单就说他们这种想法和冲动,就很值得人深思了。没有人天生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英国北美殖民地那帮家伙在英荷战争期间还频繁地与荷兰人进行贸易,公然挑战伦敦颁布的《航海条例》,干这种资敌的行为。宁波、登莱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却也是大势所趋。姜云帆估计着,目前这一代人还比较听话,尤其是那些仆从军,从父辈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东岸人的强大神异之处,因此还是比较“驯服”的,但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一切就都很难说了,本地化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大趋势。 “好了,这些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我就不和你多讲了。”说了好一会后,马文强有点口渴了,于是吩咐秘书上茶,然后又拿起来文件柜里一叠厚厚的材料,随意翻了翻后,抽出了其中一份,说道:“这是上次郭普夏离任前给我写的几份报告,非常精彩,非常深入,对于今后你与顺国方面打交道应该很有参考意义。这些资料密级较高,不在之前移交给你们的那部分里面,我一会让人抄写一份送给你,路上好好看看。李来亨这个草头皇帝,我以前还有些看不起他,现在发现,能在如今这么一个局势下上蹿下跳并且还步步为营的人,果然是每一个简单的,他的人,经过这几年的厮杀,差不多已经控制四川大部了!” 马文强这话说得姜云帆为之一凛,知道讲到重点了,因此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地听马文强叙述那边的情况。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顺国在四川的刘忠贵、张能两路大军合流,与清军战于保宁府,结果由安亲王岳乐统帅的大军连战不利,损失惨重,不得不被逐出四川,目前紧靠着川北、汉中间的优势地形进行着防御作战,看样子是不成了。”马文强一边招呼姜云帆喝茶,一边说道:“那场决战我们也没有太过确切的信息,大致上只知道几条,那就是清、顺两军汇集了十多万人,在巴州、阆中等地连续大战,最终顺军获胜,不过听说也伤亡了数万,算是惨胜。清军残部目前退守川北、汉中的剑阁、广元、南江、汉中一线,一边等待秦地人马入援,一边舔舐伤口。” “而这场会战结束后,坚守成都府已经很久的吴应麟直接向刘忠贵部将投降,率成都吴氏军政集团首脑并四万余军投降,四川局势就此奠定。投降的吴应麟据说也受到了优待,因为他的及时投降使得最为精华的成都平原免遭兵火,给天府之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元气,故李来亨下令将其接到长沙‘荣养’。至于那四万降军嘛,听说则被尽数打散补充到了刘忠贵、张能的军中,以便尽快恢复二将的实力,抗衡清军可能会有的反扑。”马文强说到这里时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四川的局势,说起来比较有戏剧性,气势一时强横无比的吴氏集团因为首脑吴三桂病死而分崩离析,然后被动卷入了清顺之间的大战。两国加起来近二十万大军在四川厮杀来厮杀去,足足打了好几年,川北很多府县几乎打成了白地,这才终于决出了胜负:敢打敢拼的顺军左营刘忠贵部击败以陕甘绿营委主体的南下清军,夺占了四川大部,摘取了最美味的一部分胜利果实(南部一些府县被北上的南明李定国、孙可望部占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归属的改变,骤然使得中国大地上各方局势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这次变化中,顺军无疑是最大的受益方,他们控制了四川这个目前尚拥有数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省份,从此有了另一个稳定的腹地与大后方(前一个大后方无疑是湖南),治下人口不但骤增六成以上,同时也有了前出攻击清国西北关中的一个选择,与之前自不可再同日而语——当然目前清军尚盘踞在川北、 第三十四章 稳健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与清国之间将这一摊子事情掰扯清楚,也方便我们接下来经营其他方向,四川那边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很棘手啊。”鄞县县城内,马文强似有心事地搁下了手里的钢笔。 坐在他对面的,是登莱开拓队队长、同时也是远东三藩名义上最高军事主官刘建国派来的特使姜云帆。此君本来是要接管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两家大型企业,以削弱已经在虾夷地岛养老退休的魏博秋的影响力。不过,就在他启程前往釜山前,突然接到了刘建国的紧密命令,该命令取消了前项任命,转而将姜云帆任命为他的特使,前往顺国长沙就一些问题进行考察、交涉。 姜云帆对此虽然不是很情愿,不过也只能从命了。按照命令的安排,他将在宁波府接收一批物资和人员,同时与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进行仔细的交谈,移交部分文件资料,然后才启程前往顺国。毕竟,多年来一直与顺国打交道的多是南方开拓队,他们手里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和关系网,姜云帆要办好自己的差事,没有他们的协助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这才有了今天他的鄞县之行。 马文强在宁波主政多年,作为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顺国之间的贸易联系、文化交流和军事援助,基本上都要过他的手, 因此他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资料, 都存在鄞县的档案局内。在这之前几天, 他就已经命令档案局挑一些重要的资料(备份复写件)移交给姜云帆的团队进行研究。。至于他本人嘛,则专门在今天于自己的办公室内, 对这位他也很欣赏的后辈进行一番提点。 “其实呢,我们与清国之间,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你死我活的仇恨的。想想就知道了, 我们虽然是前宋苗裔,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此女真也彼女真,当初努尔哈赤给这通古斯朝廷建国号金纯粹就是给自个脸上贴金。所以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 我们与清国都不存在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尤其是在眼下清国几次南征受挫, 外部、内部问题渐重的当下, 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是被大大弱化。”马文强看着面前年轻的姜云帆, 指点着说道:“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们自己也都知道, 我就不多说了。我主要想说的, 其实还是我之前为什么一反常态, 答应与清国之间的和谈。很多人都猜测是为了获得喘息之机, 好将新占之地消化掉,这既对, 同时也不全对,小姜你应该清楚,与清国和谈现在已经是大势所趋,同时也是远东三藩数百万人民共同的呼声。” “远东三藩固然是我们的殖民地, 是为了实现我们的移民目标而出现的政策性产物。但公允地说,即便是政策性产物,在发展了这么多年,人口、经济、教育、文化都大为发展之后, 远东三藩已经不能作为等闲的殖民地看呆了。毕竟, 这里的人可都是预备国民,他们的意见, 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不能一味损害他们的利益补贴国内。所以,你便看到了,这些年来国内开始往宁波转移纺织技术、往黑水转移旧式蒸汽机的生产及维修技术、在山东修建铁路,说起来都是反哺远东三藩的行为,是上头意识到不能一味索取,否则必不长久的缘故。”马文强继续说道:“你看我贵为南方开拓队队长,按理来说说话一言九鼎,无人胆敢置喙。但我自己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做,统治宁波的干部、军人绝大多数已经本地化了,就连开办企业的本土投资者很多都在宁波娶妻生子,在地方上有了利益。本地精英阶层意识的集体觉醒,是每个殖民地总督都会面临的棘手问题,宁波的意识虽然还不至于现在就彻底觉醒,但我们不能去主动打醒它,相反还是要适当麻痹它的,比如给予其一定的利益。而现在与清国杭州大营议和,推进曹娥江两岸的贸易发展,对宁波本地精英阶层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违逆绝大多数人的期望,那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继而影响到在别的方面的工作的推进力度。” 姜云帆闻言轻轻颔首。其实这些东西,在登莱地区打拼多年的他又怎会不明白呢?他犹记得当初南铁公司确定在山东修建胶烟线铁路时,沿途干部、商人、企业主们的兴奋之情。他们不是一个个木偶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对于东岸政府抽他们的血进行移民——可不是么,至少到目前为止,远东三藩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搜罗移民——未必内心里面就没有抵触情绪。 与这些移民行为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些战争行为所导致的浩大开支,他们当然不乐意了。与之相比,他们更想的是与清国全面和解,两国开放边境进行贸易——至少开设一两个贸易口岸集中贸易——清国从他们这里进口工业品,他们从清国进口各类其他土特产,部分自己消费,部分远销到外国获利。 先不谈他们憧憬的这种贸易模式能不能实现,单就说他们这种想法和冲动,就很值得人深思了。没有人天生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英国北美殖民地那帮家伙在英荷战争期间还频繁地与荷兰人进行贸易,公然挑战伦敦颁布的《航海条例》,干这种资敌的行为。宁波、登莱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却也是大势所趋。姜云帆估计着,目前这一代人还比较听话,尤其是那些仆从军,从父辈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东岸人的强大神异之处,因此还是比较“驯服”的,但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一切就都很难说了,本地化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大趋势。 “好了,这些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我就不和你多讲了。”说了好一会后,马文强有点口渴了,于是吩咐秘书上茶,然后又拿起来文件柜里一叠厚厚的材料,随意翻了翻后,抽出了其中一份,说道:“这是上次郭普夏离任前给我写的几份报告,非常精彩,非常深入,对于今后你与顺国方面打交道应该很有参考意义。这些资料密级较高,不在之前移交给你们的那部分里面,我一会让人抄写一份送给你,路上好好看看。李来亨这个草头皇帝,我以前还有些看不起他,现在发现,能在如今这么一个局势下上蹿下跳并且还步步为营的人,果然是每一个简单的,他的人,经过这几年的厮杀,差不多已经控制四川大部了!” 马文强这话说得姜云帆为之一凛,知道讲到重点了,因此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地听马文强叙述那边的情况。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顺国在四川的刘忠贵、张能两路大军合流,与清军战于保宁府,结果由安亲王岳乐统帅的大军连战不利,损失惨重,不得不被逐出四川,目前紧靠着川北、汉中间的优势地形进行着防御作战,看样子是不成了。”马文强一边招呼姜云帆喝茶,一边说道:“那场决战我们也没有太过确切的信息,大致上只知道几条,那就是清、顺两军汇集了十多万人,在巴州、阆中等地连续大战,最终顺军获胜,不过听说也伤亡了数万,算是惨胜。清军残部目前退守川北、汉中的剑阁、广元、南江、汉中一线,一边等待秦地人马入援,一边舔舐伤口。” “而这场会战结束后,坚守成都府已经很久的吴应麟直接向刘忠贵部将投降,率成都吴氏军政集团首脑并四万余军投降,四川局势就此奠定。投降的吴应麟据说也受到了优待,因为他的及时投降使得最为精华的成都平原免遭兵火,给天府之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元气,故李来亨下令将其接到长沙‘荣养’。至于那四万降军嘛,听说则被尽数打散补充到了刘忠贵、张能的军中,以便尽快恢复二将的实力,抗衡清军可能会有的反扑。”马文强说到这里时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四川的局势,说起来比较有戏剧性,气势一时强横无比的吴氏集团因为首脑吴三桂病死而分崩离析,然后被动卷入了清顺之间的大战。两国加起来近二十万大军在四川厮杀来厮杀去,足足打了好几年,川北很多府县几乎打成了白地,这才终于决出了胜负:敢打敢拼的顺军左营刘忠贵部击败以陕甘绿营委主体的南下清军,夺占了四川大部,摘取了最美味的一部分胜利果实(南部一些府县被北上的南明李定国、孙可望部占领)。 而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归属的改变,骤然使得中国大地上各方局势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这次变化中,顺军无疑是最大的受益方,他们控制了四川这个目前尚拥有数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省份,从此有了另一个稳定的腹地与大后方(前一个大后方无疑是湖南),治下人口不但骤增六成以上,同时也有了前出攻击清国西北关中的一个选择,与之前自不可再同日而语——当然目前清军尚盘踞在川北、汉中一线的诸多关隘之内,易守难攻,顺军尚需想办法花费大代价将其慢慢夺占过来,如此四川的山川险固形势才能为清、顺所共有,否则就是清军单方面占优地利优势,对大顺很不利。 除了顺军之外,南明所得有限,除了早就恢复得黔北诸府并收编了一批吴氏降兵外,就只有南部一些地形复杂、物产贫瘠、土司盘踞的府县了,还可能因此恶了刚刚获得大胜的李顺政权,是赚是赔其实还很难说。 最后一位参与者清国呢,明面上是损失了四川这么一个重要省份。但如果真细究起来的话,除了丧生在保宁、顺庆等地的数万人马外,真的损失很大吗?早在吴三桂入主四川之后,这个西南最大的省份大概就已经与清国无关了,除了名义上仍属清国皇帝治下、民众剃发易服了以外,这个省不但不给清廷缴税,相反还屡次请饷请械;清廷要求他们出兵配合大战略的时候,吴三桂这厮又多少次存着保存实力划水的心思?真要严格说起来,这吴三桂就是个独立王国,清廷也就赚了个名义好听罢了,其实压根控制不了四川。因此,四川丢了对顺国固然是重大利好,但对清军来说却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曾真正拥有过,那么又何谈损失呢? “顺国得了这个四川,那就如破茧成蝶,实力骤增,今后可以限制的手段就愈发少了,这说起来对我们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顺国上下本来就独立性不弱,对我们其实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当然东岸人又何尝不是利用他们呢?),这下得了四川,以后的态度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后面你去了马当和长沙以后,要注意观察、试探顺国朝廷上下的态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并以最快速度回报给我。”马文强最后又叮嘱道:“另外,占领四川当记头功的大顺左营总权将军刘忠贵也要想办法联络一下。 第三十五章 你来我往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 一下巴陵县码头,涌入耳中的便是抑扬顿挫的吟哦声。姜云帆奇了,在这码头繁杂之地,居然也有人吟诵诗书?他放眼望去,却不由得笑了,原来那是码头边的一处凉亭,亭中聚集着十多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正争得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 刚才这几句文,姜云帆也是知晓的,那是著名的湖北学者、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曾经写的文章中的一部分,主要是鼓吹挣脱程朱理学禁欲主义的束缚,这从他们创作了大量有别于传统格调的山水散文作品就能看得出来, 充分展现了他们追求个性的理想,与主张“童心说”的李贽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三袁与李贽的思想, 在如今传统士人看来多有粗鄙的大顺国内流行日久, 受到了上层统治阶级的重视与庇护, 这是他们在明季所不曾享受到的待遇。在那个年代,诸如李贽之类的思想家与传统礼教斗了一辈子, 到底声音还是被人家稳稳压住,没能成为主流,很遗憾地让中国失去了思想洗礼和文艺复兴的机会, 虽然这机会本就十分渺茫。 好在他们道统不绝。。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想到大顺这个泥腿子政权居然对他们毫无歧视之感,相反还因为他们得到了一些开明商人的资助而另眼相待,在传统儒家礼教对他们进行鞭挞得时候给予了保护,说起来也是异数了。 究其原因, 大概就是因为大顺与东岸交流频繁, 几十年下来使得社会风气有所改变, 正所谓东学西渐是也!有东岸这个明灯在前, 没有条条框框束缚的大顺上层统治者们毫不介意东学思想进入自己国家,以至于传统士绅们都觉得比较丢人:对一帮流落海外、数百年不曾接受名教洗礼的前宋苗裔顶礼膜拜,完全丧失了身为中国之人的自豪感, 可怜可叹可悲! 对于这些传统士绅的各种看法、结论, 姜云帆自然是嗤之以鼻的。商业资本社会程度的加深以及思想领域的洗礼, 是现代社会的两份邀请书, 缺一不可。明国在后半叶思想领域的启蒙失败,到明末时仍然没有起色, 与此时挣扎在现代化边缘的一些欧陆国家何其相似也!区别是钳制欧陆社会思想发展的保守教会实力在经过三十年战争的厮杀之后大不如前, 除了在少数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家仍然保有优势之外, 其余地盘——不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控制力大大减弱, 为社会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但在目前的中国, 虽然连年的战争相对削弱了保守势力的力量(因为乱世更需要武夫、需要工匠、需要商人、需要经世致用的人才, 相反懂圣人之学的就不那么迫切需要了), 但程度仍然不够,仍然需要更深入的改革。 中国如今的现状令姜云帆想到了那个位于苦寒之地的俄罗斯。其实, 那个国家与如今的顺国有些类似, 但也有区别。俄罗斯完全是自上而下的改革, 最近六七十年内的每个沙皇都在致力于引进西方技术、武器、军事思想,派人去西方抄写书籍,并且为了引进西方人才不惜授予高等爵位和巨额赏金,同时还改革了自己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动了不少大贵族的奶酪,这种胆识、气魄和远见,确实不一般。 顺国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的统治者当然也愿意学习东岸优秀的地方,因为残酷的形势逼迫得他们必须这么做。另外,因为他们的“不作为”,受到的传统士绅的影响力较小,因为完全没有阻止东学思想进入国境,尤其是东岸人深入骨髓的贸易情结,使得大顺境内商业发展迅速,产生了不少有实力的大批发商、生产商。 这些人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因此紧紧地与大顺军阀结合在一起,并且资助新儒家思想,打击传统士绅的势力,让这个国家更好地适应自己的行为模式。他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在大顺这个政权内部,学习八股文大概是没啥前途的,开科取士的开始内容也很多样化(怪不得应考者寥寥……),因此为了子孙后代计,还是不要让那些读书人彻底掌权了,否则自己决计没有现在这么高的地位。要知道,就连大顺的将军们,在找自己商量提供粮食、军械、被服的时候,也是有商有量的,完全不似那些读书人们高高在上的感觉。因此,对于任何与传统儒家学说产生冲突的思想,他们都有资助的本能,对于社会秩序的改造,他们也有模模糊糊的想法,并且一些聪明人在通读不少东岸书籍后,已经开始默默付诸实施了,也算是异数了。 所以,在顺国这么一个各种机缘巧合碰撞后产生的国度内,迥异于南明和清国的社会秩序在一些大型商业城市内慢慢产生了,然后开始向小城市和乡村渗透。这个渗透的过程注定是缓慢和痛苦的,但目前看来同样是不可逆的,姜云帆研读材料时就很有兴趣地想知道,这种社会的移风易俗到底会进行到哪一步,才会引来传统势力的大反扑。他不认为传统士绅现在就束手就擒了,事实上他们的力量还很强大,控制的人口也更多,只不过在商业城市内相对较为势弱罢了。相信一旦顺国上层改弦更张,更加青睐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的话,相信这些士绅很快就可以打败城市里的那些“兴风作浪”的大商人,这毫无疑问。 姜云帆及一干随从没在码头上多逗留,事实上像他们这种穿着衬衫、长裤,戴着礼帽,剃着短发的外来人,从来都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也很容易受到一些自认为受到了伤害的传统中国人的痛骂、指责乃至袭击。不过幸好巴陵县和岳州府方面知道厉害,提前派了衙役在码头上迎候,接到后边迅速带到了府衙内,安排住宿。 姜云帆等人客随主便,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不过他们却也没在岳州府待多久,只歇息了一日,第三天(1681年10月3日)便在一队顺国骑兵的护卫下,走陆路朝长沙而去。而仿佛是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视似的,顺国皇帝李来亨还派了一位特使从长沙星夜出发,于半途和他们汇合,并在路上就与姜云帆等人攀谈了起来。 姜云帆随便聊了几句,只说自己是华夏东岸共和国特使,前往长沙与顺国皇帝商谈一些合作事宜,比如军械和战马的出售、比如工业品的输入、比如药材和粮食的采购、比如顺国开放自己金融市场等等。姜云帆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顺国特使的表情,当他说到最后一条时,发现特使的脸色仍然没什么变化,心里就有了猜测,不知道这特使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呢,还是觉得这样也可以。不过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当他抵达长沙面见李来亨之后,再当面提出这个要求,看他答应不答应。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长沙,大顺的都城。长沙的格局,说实话与多年前相比,变化不是很大。不过,“硬件”变化不大,“软件”方面的变化着实不小!姜云帆等人一路上走马观花,发现这里的商业极为发达,不但衍生出了各类专业市场,同时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许多行会组织,如盐行、茶行、粮行、油行、药材行、布行、棉行等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姜云帆隐约听说过这些组织,知道其势力庞大、管理严苛、善于经营,与宁波的部分商品存在同质化的竞争,近几年来一直饱受很多宁波商人的诟病——现在的宁波商人集团(他们自称为商帮),已经越来越不满足于地方政府组织的与海外商人的贸易,他们现在所思所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生产出来的商品,更多地卖到中国大陆内地去。特别是与清国议和已经不是秘密,长江可能也会重新开放,那么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行会或者说行帮,这种组织确实是抵御外来商品入侵的最有力武器啊。他们互相拆借资金,集中采购,有序销售,虽然有垄断的嫌疑,但对于保护弱小的本地工商业来说,却又相当不错。”一边看着街道两侧的商铺,姜云帆一边思考着问题:“这次马队长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加大发展与顺国得贸易,并趁机多做渗透,掌握其经济命脉,日后也好有一些反制措施。尤其是重点提到的在顺国重要口岸开设银行,不知道顺国上下能不能答应了。打击、兼并当地的票号、钱庄实力,然后一步步攫取垄断金融业务带来的巨额利润,这才是我们该做的啊,只要李来亨答应了这一点,那么多往多年的投入自可慢慢收回。” 其实,与其他生意相比,控制顺国的金融业才是东岸人最主要的目标,也是近一年来随着时局的变化而新增出来的目标。在这件事上,宁波本地商人及台湾银行的出力都很大,马文强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而他们之所以以金融为主要突破口,盖因此时的顺国商业刚刚发展到一定规模,对钱庄、票号的融资需求十分之大。比如在重要口岸巴陵县,当地就拥有七家钱庄,控制的资本从六千两到两万两不等,经常给一些茶行、纸行、布行什么的提供融资,极大促进了当地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 当然这是在重要口岸。在一些小县城内,钱庄、票号的资本可能只有几百两到几千两,为一些更小的茶场、织户、手工业者提供贷款,帮助他们生产各类商品,而这些都是在最近二十年内慢慢发展起来的——在一片战争造成的废墟上面。 有些时候,姜云帆也不得不惊叹这些中国商人的创造力和精明程度。有些钱庄的主人在二三十年间也许还只是一个货郎或个体织户,积累了资本后给其他织户贷款,一步步做大。他们能将本钱从一百两做到一千两,那么将来一定也能将钱庄的资本继续扩充到一万两乃至几万两,发展之迅速,可谓令人惊叹。 而这个时候东岸较为现代的银行资本进入顺国市场的话,应该也是正当其时。早了的话,顺国的钱庄、票号还没完全发展起来,东岸人还要肩负开荒的重任,殊未不值。 第三十六章 事已至此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1年10月8日,长沙,晴。 许是如今威福日重的关系,李来亨一直等到了好几天后,才宣布在自己的皇宫内接见东岸特使姜云帆一行人。而他如今所居的皇宫,已经从相对逼仄狭小的原督抚衙门换成了一座崭新的宫殿,即在前明吉王府的基础上新修成的宫殿。 姜云帆等人在一座偏殿内暂时等待,顺国礼部的官员陪着打哈哈聊天,姜云帆勉力应付,不过看起来心不在焉的。而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偏殿内,大顺皇帝李来亨正与太子李嗣名、萍乡侯高守贵、巫山伯郝平等心腹臣子谈话。 太子李嗣名如今大概三十三四岁的样子,是李来亨的长子。早些年的时候,李嗣名还时不时上个战场(当然也不可能领兵一线作战),最近十年来愈发少了,只遥领了一个湖北节度使的职务,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长沙太子府内,有时也去宫中,帮助李来亨处理政事和军务。当然他也不知道,历史上在康熙三年(1664年)清军围攻茅麓山时,他率四千人守谭家寨,“阻险据守”、“排列枪炮挨牌拒敌”,清军三路围攻,攻拔围栅,李嗣名“中流矢死”。 一个死于荒野被人传首各处,一个居于高宅大院睥睨天下,两个下场相差如此之大,一切的源头都在于1643年渤海湾内一支船队在烟台的登陆,世事之离奇,大概莫过于此了。 “东国人性喜逐利,对贸易之事素来重视。。臣听闻他们在宁波广建织厂,怕是盯上了咱大顺的市场了。”银枪效节军大将、巫山伯郝平说道:“吾国亦有织户, 而且很多,所产布帛行销各省, 如武昌之保安布等等。但吾国之布业有个很大的问题, 即多为小门小户自织之土布, 也就是近年来,在长沙、岳州、衡阳、武昌、南昌、赣州等地才出现了一些机织工坊, 遽然放开市场给东国人,怕是有不测之祸。” 郝平虽然是武将,但曾经去过宁波等地, 对东岸人的一些东西还是有所了解的。况且他近些年来总是想方设法从宁波重金求购各类书籍,对东岸人套路的认识又上了一个新台阶,知道这个国家以生产、贸易立国,富甲四方, 多年来一直思考着大顺是否也能行此之事。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东岸人对顺国高层的影响力还是相当之大的。不管两国之间私底下有多少猜忌、提防和龌蹉,但就东岸人的模式而言,顺国高层还是部分认可的,要知道他们可不是学了一肚子圣人绝学, 满脑子微言大义的书生,乱世中打滚了几十遭的人, 即便文化水平低,但思考问题的方式和看人、看事情的眼力却断断不会差了。这无关其他,只和人生阅历相关,故郝平有此说。 当然郝平有可能过于悲观了些, 因为就连东岸人自己, 都没有太大的信心能够打破中国大地上这小农经济的壁垒。鄞县档案局内, 就有很多份出使顺国的使者写的报告,其中涉及到经济方面的,姜云帆记得最清楚的一段就是:“顺国居民, 如同我在大陆其他地方所见到的居民们一样, 都穿着土布衣服。中国的短绒棉花只能纺成粗纱,相当于我们的16支纱。用这种纱纺布,不用涂胶水或浆糊使经线变硬,就可以织成一种很不错的布。这种布又粗又坚固, 的确适合农民或其他干力气活的人穿用。而且这种布非常廉价, 可以补了再补,在任何天气都能穿,宁波的那些刚刚起步的纺织厂生产的商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之竞争的。他们最合理的思路, 是对准消费能力较高的中产阶级,虽然这个市场比较狭小,但总比没有要好,不是么?” “陛下,布业乃民生之根本,不可轻忽。巫山伯言东国人盯上吾国布匹市场,老臣以为是正确的。臣年初率军自荆州返,江陵、公安、华容、巴陵、湘阴、长沙一路行来,见一些胥吏、商贾之流居然穿起了天青锻套,其妻女也多衣红缎、被红绫裙。再看看这长沙城里,富家翁衣物之质料也日事奢侈,多以锦缎、花锻为常服。而这些绸缎,多产自宁波,价格高昂,每年不知要流出多少银两,常令人为之扼腕。陛下,大顺立国三十余载,耕战至今,千般辛苦、万般艰难,不是吾辈中人当真是难以理解。老臣看了就是很心痛啊,我今年也六十有五了,为国征战了一辈子,陛下也赏赐极厚,可居家也只衣素布。城里这些后生们,何德何能,居然竞相豪奢,实在不成体统,望陛下下旨狠刹一刹这股歪风。”听郝平说完,大顺军中幸存不多的老将、出身高氏家族的萍乡侯高守贵说道。 此人是已经故去的太皇太后高桂英的堂侄,之前一直在高一功掌管的前营内任职,在长江两岸与清军拉锯作战多年,经历大小上百仗,身披十余创,为大顺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被封为萍乡侯,地位不低。 不过有趣的是,此人在历史上却投降了清朝,官至辰常总兵。康熙三年李来亨等人被围攻之时,清廷就曾派高守贵前去招降,未果,后来渐渐默默无闻,消失于经卷之中。当然在这个时空,很多人的命运得到了改变,李来亨父子如是,高守贵亦如是,他现在是大顺国的侯爵,大大的忠臣,历史上的清国辰常总兵与他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李来亨今天与他们在宫中召对,主要还是为了湖北前线的事情。清军似是因为在四川作战不利而恼羞成怒,因此开始不计伤亡地猛攻顺国修筑在长江两岸部分地区的堡寨,一时间搞得大顺很是狼狈,直到月余前才堪堪稳定下来。郝平、高守贵二人就是刚刚从前线作战完毕返回,李来亨找他们主要是为了了解一下湖北的情况,只不过这会说完了军事,又聊起了经济方面的事务罢了。 如今看来,他的这两位比较信重的武将对于将部分市场开放给东岸人并不赞成。这些人,担心的是老百姓和国家的钱都用来买了东岸人的绸缎、布帛之后,就没有钱买战争继续的战马、枪炮、甲具、药品及维修军械所需的一些机械设备,这无疑会拖累顺国军队的战斗力,使得他们在战场上处于不利的态势,故坚决反对。 实话实说,李来亨也是有些同意他们的这种看法的。不过,他终究是大顺的皇帝,是总揽全局的人物,看问题自然不能只从这方面来思考。他只知道,如今东国人对他们大顺的要求越来越多,特别是他们在四川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之后,这东国人陡然换了一副面孔,一改以前和善的面孔(以前半卖半送东西给你,当然看起来和善了……),转而要求了很多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的条件,比如开放九江、武昌、巴陵、湘阴、长沙五个口岸,让东岸商民可自由在此进行贸易,开办企业,税率则按照顺国平均水平来征收。 李来亨粗看之下觉得问题不大,不就是做生意嘛,有何不可!不过在请教了国中一些大商巨贾及精于经济事务的大臣后,他又觉得有些不对了,担心是不是会导致国内的金银大量流出,虽然目前看起来还不大可能,但防着一手总是没错的。 不过,他想防着点东岸人,但东岸人这次却不打算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了。之前,马文强就已经让人带去一封外交信件,要求顺国答应东岸人提出的一些开放口岸的事情。不过当时李来亨以军情紧急、不克分心为由拒绝了,令马文强很是不愉快,台湾银行的邵曙光也颇有微词,甚至差点扣下了打算发给他们的一批来自本土的药品。 这次顺国在四川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几乎可以宣告又拿下一省——还是人口众多的富裕省份——因此东岸人旧事重提,再次要求开放上述几个口岸,让东岸企业进驻,并且还派出了以姜云帆为特使的使团,逼迫着大顺表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来亨知道,这次东岸人大概是不会再给他什么回旋余地了,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东岸人会依据他给出的回复相应地调整今后的政策。对此,李来亨也没有什么好的破解方法,心里琢磨着只能答应东岸人的条件了,不然怕是无法过得这关。毕竟,四川刚刚拿下,各方局势还相当不稳,既要提防恼羞成怒的清军大举反扑,同时也要对窥视着四川后方的南明政权保持足够的警惕,因此这个时候他们还是很需要东岸人的帮助的。些许经济利益,在国家大义面前,还是得放一边了。 不过,李来亨心里也下了决心,一旦等大顺缓过了这口气,花几年时间整肃、消化完毕之后,就要慢慢驱逐东岸人的影响力了。大顺的钱,岂是那么随便就让你挣了的? 第三十七章 尝试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台湾银行这是在搞什么?不是一次两次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要报告上级,请求更换供应商了。”就在姜云帆代表登莱开拓队、南方开拓队出使顺国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登莱胶州港,胶州要塞的后勤参谋正对着一些货物光火。 货物都是供应军队的,有茶叶、芝麻、蚕豆、豌豆、五倍子、猪鬃、桐油等,产地基本都是顺国控制区,是台湾银行专门派船在马当要塞外从顺国商人手里收来的,总价值超过六万五千元,除供应胶州要塞外,也要通过公路、铁路(已通车的部分)发往其他部队。 货物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质量虽然谈不上上乘,但也在平均水平以上,供应军队的东西还没人敢轻忽。不过,质量没问题,数量却颇有些不足,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的样子,远远达不到部队的需求,因此这位后勤参谋当场就发飙了。 按照他的说法,台湾银行无法及时供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顺、清连番大战,南方开拓队也与杭州大营打成一团之后,这家登莱军队系统最大的物资供应商的供货能力就开始慢慢被人诟病,进而发展到如今已经公开质疑的地步。 随船押运货物而来台湾银行总经理助理韩金听了后立刻上前给这位中尉军官发了根烟,然后陪笑着说道:“过了这几个月就好了,下一批全部给你们补上,并且还奉送一批烟丝, 还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没办法, 南方局势紧张, 战事频繁, 很多船只被征用了,运力严重不足, 这一点保安司令部也是知晓的,还望诸位谅解。。” 其实,刚才韩金提到的运力紧张确实是物资供应不及时的重要原因之一。众所周知, 台湾银行虽然近些年也在慢慢组建自己的运输队、舰队,但这个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一个不短的时间周期。而更令人无语的是,可能是因为可以出钱租赁第三舰队鄂霍茨克海分舰队数量多达11艘的“雅克萨”级武装运输舰的原因——此时韩金乘坐的往胶州港送货的船只就是该型舰的“楚科奇”号——台湾银行这几年对于组建自有船队的投入没想象中那么多, 至今只在黑水造船厂和钏路造船厂分别订造了2艘、1艘650吨级笛形运输船,其他资金则花费在了从本土订购“星”级轻巡洋舰(已有两艘,去年又追加订购了两艘)以及组建自己的陆战营上面。 尤其是这个陆战营,编制有四个步兵连,满员的话一千人出头的样子,组建已经有了一年半的时间, 目前实有六百余人,战斗力在稳步提升之中。这个营的主要军官全是重金从本土聘来的退伍军人,一些士官也多是在远东战场上有过战斗经验的老兵,普通士兵有通古斯人、日本人和在澳门招募的人, 当然也少不了在登莱和宁波招募的新兵。 这些人的装备标准很显然是要高出远东三藩所建立的几个新军师的,这从火炮配备的口径与数量上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离像第一混成营之类的正规军还有一点距离。但饶是如此,这个正式名称为“台湾陆战营”的预备役性质的部队的日常花费,却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即便豪富如台湾银行,养起来也是颇有些肉痛的,以至于该行总经理邵曙光一度想将部队编制削减为两个步兵连五百来人的样子, 不过却被几位主要股东——其实就是远东三藩——给否决了, 登莱的刘建国刘司令更是专门批示, 要“齐装满员”、“加强训练”、“不可荒废”, 一下子就堵住了台湾银行想省钱的路子。 作为该行的小股东,邵曙光即便再不乐意, 也只得照办了。因此,他专门批了大笔经费给营部, 给他们采买了大批军械、辎重, 同时在库页岛和香山县各租了块荒地,给该营的两翼作为营房和训练基地——左翼下辖两个连,常年在库页岛训练,以适应在寒冷地区作战;右翼同样下辖两个连,常年在香山县训练,以适应在炎热地区作战,营部一年在北方,一年在南方,交替移动。 因此,从模式上就可以看出,台湾陆战营的花费是要超过一般部队的,可能比国内目前唯一具备丰富的热带作战经验的新华夏步兵营还要大一些。所以,在“坑”掉了这么多钱之后,台湾银行确实没有多少余力订造新船,组建自己的运输队伍了,要知道这家与政府纠缠不清的企业每年还要被摊派上一堆莫名其妙的费用,负担还是不轻的。 好在他们可以继续与鄂霍次克海分舰队“共享”一些武装运输舰,这多少令他们能够将业务运转起来。当然以上这是在正常情况下,在非正常情况下——比如战争爆发——当海军需要配合陆军作战的时候,这些船就得被开到前线运输物资、兵员、俘虏和战利品了,台湾银行再不能使用它们。 从去年开始爆发的宁绍战争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在那段惨淡的岁月里,该行不得不依靠自有船只执行运输任务——甚至就连一艘新入役的650吨级笛形运输船也被海军征用去运粮食了,也是郁闷得紧——这自然会使得一些货物运输不够及时,因此令需求方产生一些抱怨,其实也实属寻常,这一点他们的上级部门也都是知晓的,故这位后勤参谋的抱怨也就只能是抱怨的。台湾银行为政府背了这么大的锅,政府还是大股东,又怎么可能被拿掉主要供应商的资格呢? “过几个月,我们就又有两艘船入役,能大大减缓运输压力,到时候就不会误事了。”韩金笑着说道。黑水造船厂本月底(9月)之前就会将订造的一艘船只完工,然后让台湾银行在那等待接收的人员开到利尻岛鸳泊港进行最后的一部分工作(因为10月下旬黑水港近海就要全面封冻了)。而在魏博秋一手建立的钏路造船厂内,一艘650吨级运输船也将于12月中旬的时候正式交付,从此可以用于跑胶州港、热兰遮港之间的航线,采买台湾岛的蔗糖、烟丝、稻谷、樟脑、热带巨木等商品。 当然了,台湾银行供货不及时,除了上述运输方面的因素外,市面上一时采购不到充足的合乎质量标准的商品,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这说起来其实也很好理解,顺、清大战,波及中部数省,东、清大战,波及江南大部地区,南方福建、广东割据政权也剑拔弩张,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知道抢先收购市面上的各类物资并囤积起来,省得急着要用的时候没有或花大价钱从别人那里采购。你台湾银行别看平时混得人五人六的,大家也给几份薄面,可在这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什么都是浮云!毕竟,没有人会冒着自己丧师失地乃至灭亡的风险给你方便,要知道这可都是视地盘和军队为命根子的军阀! 因此,考虑到这点,台湾银行现在也学乖了。就在上个月的时候,他们向南方开拓队申请,前往江西马当要塞开设供应基地,获得通过应当不成问题。台湾银行初步计划,在马当要塞旁边开设一家蛋粉厂,使用从本土进口的半机械化生产设备,利用江西当地的鸡蛋资源,生产作为重要军需品之一的蛋粉。 生产出来的蛋粉原则性是装桶完毕后用船运回宁波、登莱和黑水,供给军需。当然如果有余量的话,他们也不介意就地出售给顺国方面,当然他们收不收就很难说了。按照韩金的看法,顺国官兵的营养水平显然比较低,不可能将蛋粉这种富含营养的物资当做长期供应的军需品的。在这方面,东岸人无疑是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了,对大头兵们是真的好。 而除了这家蛋粉厂之外,台湾银行还打算在当地设立一家水力碾米厂,利用本土淘汰的水力机械,整合江西当地较为丰富的稻米资源和廉价的人力资源进行粮食深加工。加工完毕的桶装大米同样用船拉回远东三藩供给军需,或者销售给民众。 这两家厂的设立,应当可以令台湾银行的物资供应能力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因为他们可以以此为基础,将诸多基础供应商掌握在手中,等于是控制了巨大的鸡蛋、粮食资源。与此同时,他们亦可利用自己的加工厂和仓库,预先囤积物资,当市面上出现供货短缺的时候,也不至于立时就停产,相当于有了一个缓冲期,这非常重要。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从江南、广东等地运回的各类物资,如今已经确定基本上都是在胶州港这个天然良港卸货了。胶烟铁路建设的持续深入,现在这个军民两用港口的重要性也与日俱增,不但政府投资兴建了新式的现代化码头,就连台湾银行这类企业也纷纷在海岸线边上圈地,兴建自己的专属码头(越靠近火车站显然价值就越大),以便物流运输较为快速。 而说起胶烟线铁路的事情,就不能不提到南铁公司了。虽然之前来这边主持大局的徐向东已经乘船返回本土(高升总裁接班茅德胜了) 第三十八章 挑衅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眼见着1681年已经快要过去了,但作为国内铁路一哥的中央铁路公司却还在为下个月的建设工程款、既有线路保养费以及雇员的工资、奖金、津贴什么的发愁不已,这资金链崩得实在是太紧了哇! 而这资金紧张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中央铁路公司之前扩张得实在是太快了,为国家政策背了锅,消耗了太多的资源,背负上了沉重的负担,以至于维持公司正常运转都有些困难了,急需新的资金注入,否则怕是会有大事发生。 今天是12月12日,刚刚在梅林县开完铁路系统工作会议的国家铁道总局局长陈有才甫一在梅洛县火车站出现,就被早就在此等候多时的戈什金建筑公司老总戈什金给“逮”住了,向他询问起了明年的项目安排,顺便也旁敲侧击一下某笔多达五万余元的工程款到底何时发放。年底了,一切都是按照东岸惯例来的他们,也是要给手下人发奖金的呢。 “都是铁路造的孽啊。”陈有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穿着花布衬衫的戈什金请进了车站餐厅内,打算与他好好聊一聊。 话说之前陈有才在梅林县铁路机械加工厂内召开的会议,其实是带有一点庆功会的味道的,说白了,就是给刚刚完工没多久的北方铁路、定梅铁路的相关建设人员庆功的。结果这才庆完功没几天呢,就被债主堵上门来,也是晦气。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说起北方铁路和定梅铁路,在如今的东岸也算是名气颇大了,即便做不到家喻户晓,也绝对是名声大噪了。原因无他,就是这条铁路沟通华夏东岸共和国东部精华地带的南北交通,使得从北边巴西高原的乌江源流到南边的拉普拉塔河口, 都用铁路连接了起来,端地是一条战略级别的铁路, 名气不大都不可能! 其中, 北方铁路其实早就开始修了, 最早是东葡战争期间。战争后停建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又续建, 如此努力多年之后,终于勉强完成了设计图上所有的里程,算是正式完工了。。这条铁路南起北方大都市平安港, 经柳树营乡、定军镇、杀胡乡、盛兴乡、盛隆镇、盛运乡、兴国镇、兴安乡、安远乡,最终抵达终点城阳乡火车站,全长494公里,地跨六县, 辐射数十万民众,是从鸭子湖流域北上巴西高原的最便捷通道。 与北方铁路相比,定梅铁路(定军镇—梅洛镇)丝毫不逊色, 甚至还要略略强过一线。该铁路北起定军山南麓枢纽重镇定军镇火车站, 一路蜿蜒向南,经塔夸里乡跨过雅库伊河, 进入平安矿务局下属重要煤矿产地百草沟乡。在这儿, 中央铁路修了一个非常大的车站及货场,同时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修理车间,以重点保障煤炭这种重要动力来源的运输——东岸的煤炭虽然热值低,灰分高, 含硫多,用于炼焦自然不是很合适, 但拿来烧火或做化工原料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而在过了百草沟火车站这么一个重要站点后,定梅铁路继续沿着湖西低矮丘陵之间相对平缓的谷底向南延伸, 并经中受降乡、罗汉镇、中山镇、松树乡、白鹿乡、横塘镇,抵达终点梅洛镇火车站——期间还有一条支线, 即从白鹿乡通往开远县成纪乡的支线——包括支线在内全场一共518公里。 定梅铁路的完工, 将定军山南麓、湖西丘陵地带及东岸大草原连接了起来,使得沿途八县信息、物资、人员、金钱的流通速率大大增加, 成本大大降低,对于经济、文化及其他方面发展得推动作用, 绝对不宜低估。所以,东岸人这些年来大肆修建铁路的奥妙就在这里, 即便铁路本身不挣钱甚至是亏损的(东岸国内只有两条铁路是盈利的, 其他铁路要么亏损, 要么挣扎在盈亏边缘),但政府从经济的发展中获益,多征到了不少税收,同时也让人民的生活更加便利,这就足够了。 当然随着经济发展的深入,人口的增加,企业的逐步增多,这些铁路如果能够维护恰当的话,那么未来一定是可以盈利的,而且是靠铁路客货运本身盈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铁路附属地的商业设施和有线电报进行创收。铁路,那是一门大有前途的朝阳产业,其景气繁荣程度也许能够持续一百年乃至两百年,绝对值得大力投资。 呃,好吧!不过呢,虽然铁路确实大有前途,但就东岸共和国目前的现状而言,看起来短期内确实是很难盈利的,即便国家每年给予了大笔补贴依然如此,中央铁路公司的负担非常沉重,每月需归还银行的本息金额都不是一个小数目,直让陈有才有一股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毕竟被人不断催债的感受可不是什么好感受。 中央也不是没考虑过中铁公司和国家铁道总局的困境,不过一来那会出口受阻,贸易陷入困境,国内许多企业开工不足,因此严令中铁公司继续下去,并从银行贷了大笔款子给他们(如今这些贷款利息都成了绞杀中铁公司的罪魁祸首),二来国内工业界的元老中所谓的“工业党”党徒不少,对于四处修建铁路情有独钟,因此一来二去之下,中铁公司几年内就在国内修建了上千公里的里程——同时也使得中铁公司旗下(不含南非铁路、森林铁路及南锥两洋铁路)的铁路总里程达到了两千五百多公里,除了青梅铁路404公里(含支线)的里程之外,其他路段真的很难谈得上盈利,也是没谁了。 不过事已至此,虽然铁路的发展在东岸有些早熟,但已经这个样子了,总不能把那些修好的路轨给拆了吧?甚至就连减少维护费用任其损害都舍不得,这口沉重的锅啊,看来还是得全体东岸人民继续背下去,直到其能够盈利的一天来到为止——截止1681年年中,华夏东岸共和国全国的总人口数量据多方估算,已经达到了483.4万人的规模,非常惊人。其中,出生在本土的国民(二代和三代)数量约为259.2万人,占比53.62%;明国移民数量约为158.2万人,占比32.73%;欧洲裔国民(绝大多数为斯拉夫人)数量约为66万人,占比13.65%。如果再算上三十多万飞国民劳务工的话,全国总人口第一次突破了五百万历史关口,可喜可贺。而人口数量的增加,向来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基础,对于铁路未来的盈利至关重要。目前东岸的人口增速,已经让中铁公司看到了一丝希望,希望能够长期继续下去吧。 当然执委会诸公也想了一些办法,比如想为中央铁路公司引进所谓的战略投资者,减轻其财务负担。反正在他们看来,只要国家铁道总局仍然能够控股就行了,何必非得攥着所有股份在手里不放呢?拿出个一部分股份到市场上找人接盘,换点资金回来减轻负担,也是好事嘛。不过看来东岸境内但凡有点积累的商人们都不傻,都不肯拿出真金白银来投入铁路建设这个巨坑,因此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任何人愿意入股,让人大跌眼镜。 至此,陈有才也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不再想有哪个冤大头会投资进来的。他的主要工作,已经从监督铁路建设——其实也没多少了,目前就盐布铁路在建了,其他都属于修修补补的工程——变成了筹款委员会会长,一天到晚帮中铁公司去各大银行化缘,要不就是去执委会和工商部那里哭穷,说马上义成铁路、塔东铁路也要兴建,国家铁道总局要被榨干了云云,急需大笔补贴,不然就揭不开锅了,说起来也是凄惨。 今天,他的运气又不是很好,居然在梅洛火车站被在这儿等候的戈什金给撞上了。没奈何之下,只能与戈什金这个债主坐下来好好谈谈,不然怕是无法脱身。 “戈先生,款子不是问题,这一点请你放心。中铁公司是咱们国家铁道总局下辖的最大企业,资产庞大,实力雄厚,绝对不会短了你这笔几万元的工程款的。是,是,我明白,马上就是年底了,很多人要发工资、要发奖金,这笔支出是不小。这样吧,我明天回首都后让部里给中铁公司打电报,让他们想办法先筹集个两万块汇给你救救急。你要理解,中铁公司现在的财务也很紧张,持续不断的铁路建设以及庞大的维修保养费用抽空了公司的银行户头,他们现在恨不得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能抽出两万元的款子给贵公司,也是看到了这笔钱已经拖欠了很久,而且贵公司一直是部里重要合作伙伴的缘故。你戈总经理家大业大的,不差这点钱,先拿着两万块给弟兄们发下去吧,剩下的以后再说,绝对不会少了你的,我保证。”靠坐在餐厅椅子上后,国家铁道总局局长陈有才立刻用一副愁眉苦脸的语气商量着说道:“我知道你公司的股东(很多是穿越者的后代)最近半年来一直在活动,可无论是中铁公司还是我们铁道总局的账上,暂时都没钱啊。耐心点吧,戈经理,工程款会有的,我们一直在努力。你看,你们公司承建的盐布铁路的很多项目,中铁公司和铁道总局不是一直在按时支付款项么?好吧,也许说不上准时,但至少拖欠的不多,不是么?耐心点吧,真的。” 戈什金闻言也有些无奈。人家是二代官员,贵为国家铁道总局局长,在建筑工程界也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第三十九章 压力 本章节内容出现错误,请联系站长处理。 站长的联系邮箱在顶部或者底部。注意,请告知书名以及章节名字才能及时定位错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站长在此感谢热心的书友啦! 第四十章 值得吗? 西北营垒之外,大群汴军如潮水般涌至。 他们扛着大盾,动作迅速,团团围住设在营垒外围的几个预警小寨。只稍一会儿,寨内少许军兵就被淹没在了汴兵的汪洋大海之中。 清理完这些小寨后,汴军又缓缓退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夫子紧接着冲了上去。 他们的工作是填平陷马坑、清理鹿角、砍断拒马枪,即扫除一切进攻营垒的障碍。 清理完这些,他们还要填平后面的壕沟,推倒壕沟里侧的土墙,清理土墙后的铁蒺藜之类的尖刺障碍。 每一步工作,都要顶着寨墙上的弓弩射击完成,故只能由夫子们来完成。培养多年的职业武人,若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委实太可惜了。 城头上的箭雨非常密集,夫子们虽然有大盾护着,但又怎么可能人人有遮蔽?只一小会儿,便有两百余人惨叫着倒下,而此时不过刚刚填平了一些陷马坑,给鹿角、拒马枪下堆了薪柴,浇上火油。。 “轰!”营门突然大开,杨亮带着千余骑兵冲了出来。 疾驰的战马冲入夫子群中,左砍右劈,来自河阳的夫子鬼哭狼嚎,纷纷溃退。 有那胆大的将火把扔在薪柴堆上,胆子小的直接就跑了。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营垒前浓烟滚滚。 骑兵的杀戮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眼看汴军步卒压上来了,他们才匆匆回营,收回壕桥,关上营门。 战场一下子就平静了。 营垒东面的缓坡、旷野下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体。火势愈发旺了起来,渐渐将被射死在鹿角、拒马枪前的汴军夫子尸体吞没, 时不时发出“噼啪”爆响。 南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闻的焦臭。 汴军调整了部署。 他们调来了部分弓弩手, 掩护着夫子继续上前。 而在后方, 还有人在搭建高台, 修筑临时栅墙,一些工程器械, 如填壕车之类也被推了出来。 攻西北角的营垒,毫无疑问是汴军重点。 杨亮站在营中高台上放眼望去,战兵、辅兵、夫子足足动员了一万多人, 筑高台的筑高台,列栅的列栅,挖沟的挖沟,布防的布防,这是铁了心了。 “休整一个时辰, 待会再出营冲一下。”杨亮给诸军下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汴军吃了一次亏, 已经调了不少骑兵上来, 再冲, 怕是要吃不小的亏。 不过这也间接给河清县那边创造了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抓住了。 河清县北门大开后,两百蕃骑绕着汴军步军队列来回袭扰。 被汴军骑卒驱逐后,回去换了马又来,利用地形远远拉开驰射,就是不跑。直到汴军调来了更多的骑兵,他们才一哄而散。 不过天德军一千骑军很快出动了。他们迎上汴军骑卒, 反复厮杀, 各自丢下了两三百具尸体, 惨烈无比。 及至午时,蓼坞方向又冲来五百蕃骑, 刚刚准备喘一口气的汴军骑卒无奈上马, 迎上前去。蕃骑不与其正面纠缠, 就拉开距离袭扰, 汴军骑卒丢下了数十具尸体,这才将其远远赶走。 而此时, 从柏崖仓方向又奔来一千蕃骑, 天德军七百余骑兵恢复了马力和体力,再度出城夹击。 汴军骑卒奋战半日,他们一人只有一匹马,此时已经不堪驱使,勉强厮杀一番后, 一路向东,奔回了大营。 总计四千余骑卒,分了一半以上到西北营垒附近,迎战的也就两千骑上下,被如此轮番袭扰,精力、体力、马力都消耗到了极致,再不退,怕是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况且,今日厮杀,已经损失四五百骑了,再加上之前数日的战损,出征而来的四千八百余骑,已经跌破四千。 汴军攒一些骑兵不容易,这般损耗,庞师古委实心疼,不得不下令这一部撤回。 邵树德坐在城楼下,仔细观察着汴军。 远处已经挖了很长的一段壕沟,宽度是够了,但深度看起来还比较浅。 粮车之后,汴军步卒姿态随意,有人席地休息,有人在吃着干粮,维持体力。 不过他们能休息,在粮车南侧列阵布防的人可就没法好好休整了。 天时已过午,今日又是个晴天,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晕头晕脑。早上出营前吃的一顿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这会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 反观夏军步卒,已在城门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披挂完毕,弓箭上弦,一个个在检查刀枪,已经做好了出城准备。 在野外活动的夏军骑兵越来越多,他们分成数部,累了就回城休息,马匹不堪用了就换马,其余人则围绕着汴军步卒,做势要冲,逼得他们无法休整、进食。 体力大衰之下,形势似乎有点不妙了。 …… 庞师古站在高台之上,仔仔细细审视着眼前的战局。 看起来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但他已经下令撤兵了。 西北角营垒附近,已经粗粗搭起了几个小营寨,寨内各有千余兵,此时仍然在进行着最后的加固。 营寨内竖了一些高台,弓弩手列于上,用箭矢与夏贼营垒对射。 营垒比不上城墙,高度有限,故射起来并不吃亏。而且夏贼兵少,他们也吃不下这些寨子。这就是己方的前进基地,可以掩护后续行动。 但在防备河清县的方向,如今却陷入了两难局面。 壕沟已经挖了很长一段,但半天时间太短了,还不够,做不到完全切断县城与西北营垒之间的联系。 而且今日夏贼还从蓼坞及柏崖仓方向派来了很多蕃骑,总计千五百骑,轮番上阵。仗着马多,最终耗尽己方亲骑军的马力和体力,迫使其撤回大营休整。 大营上旗号连连变幻。 长直军寇彦卿部五千人开出了大营,准备接应己方步军和夫子回归。 五千大军银光闪闪、盔甲鲜明,散队、游骑在外围远远警戒,五千人如同一道钢铁洪流,缓缓行进着,气势逼人。 郭绍宾远远看着开过来接应的长直军所部,暗暗松了口气。 列阵半日,中途几次休息,都被夏贼打断了,军士们饥肠辘辘,口干得冒烟,体力大衰,是真的无力再战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突然之间,河清县北门大开,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出城列阵。 而夏军骑兵也不再顾忌伤亡,开始更加靠近汴军队列,制造更大的压力。 “稳住!稳住!”军官们知道不妙,纷纷高呼道。 都虞候带着十余骑,在阵前来回奔驰,他提着血粼粼的大刀,怒吼道:“敢有喧哗动摇军心者,斩!” “宿兵走啦!”西边隐隐传来大喊声。 宿兵指的是坚锐军右厢张筠所部人马,其实不全是宿州兵,但因为张筠是宿州将,所以经常用宿兵代称,就像他们左厢被称为曹兵一样。 军中隐隐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郭绍宾心中咯噔一下。这个时候正是体力精力消耗到极致的时候,骤然听闻一同出来列阵的右厢两千人撤了,不管真假,将士们心中肯定会有疑惑。 “庞师古已下令退兵,张存敬的骑军先溜了,你们还等什么?” “你们就是替死鬼,留下来断后的。” “汴军败啦,汴军败啦!” 声音一会出现在西北角,一会出现在西南方,甚至就连东边都响起来了。 郭绍宾扭头望去,只见军士们脸上都浮现出了惊恐的表情。 到处都有夏贼的声音,还说我们不是替死鬼?我们真的被包围了? “汴军败啦!”数十骑驰来,将缴获的几面旌旗扔在地上,纵马践踏,哈哈大笑。 当然,那旗帜真假还不一定呢,远远的谁看得清楚?但偏偏就有人信了,有人干咽唾沫,可大半日未曾饮水,嗓子口都冒烟了,哪来的唾沫? “杀!杀!杀!”风中传来了夏军的喊杀声。 两千武威军步卒、一千蕃兵已经整队完毕,战鼓声擂响,体力充足、士气正旺他们踏着整齐的步点,排山倒海般杀了过来。 “跑啊!” “我军败了!” 坚锐军本就是降人,又怎么可能有真汴军的战斗意志,双方甫一交手,几乎就直接溃了。 三千夏军如一把尖刀,直接捅入了汴军队列之中。 两千人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疯狂地向东逃散。 郭绍宾甚至被人撞下马来。亲兵匆匆跑了过来,扶他上马,同时大肆砍杀乱跑乱撞的袍泽,艰难地冲出了乱兵人群。 失了秩序的两千人,还不如两千头猪能打。猪被逼到墙角,还会反咬一口呢,但人只会逃跑,根本没有还手的勇气。 三千夏军追亡逐北,轻松收割着人头。 骑兵也出动了,肆意砍杀,轻松无比,几乎像在进行着一场骑砍训练:刺砍草人。 张筠部两千人也不战自溃。 不过他们稍好一些,部分人向东逃窜,部分人向北逃到了正在攻营垒的汴军大阵附近,在被斩杀了一部分后,余者被收容了起来。 还有一部分溃入了粮车阵内,在厚实的车阵后面,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安全感。 郭绍宾部也有人想逃入粮车阵,但守将不敢放人进来了。密集的箭矢不断飞出,还有人从粮车后用长枪捅刺,死在粮车前的人不计其数,尸体层层叠叠,惨不忍睹。 “小步快跑,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前冲。”寇彦卿看到了郭绍宾、张筠部四千人兵败如山倒的场面,立刻下令道。 河清县北的屠杀还在继续。 三千人将溃兵斩杀殆尽之后,一度冲到了粮车阵前,打算趁胜攻一波。 不过这部分敌军的士气居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用强弓劲弩攒射,冲得最快的夏军勇士如野草般随风倒地。 “噹噹噹!”城楼上响起了击钲声,这是撤退的信号。 仿如仙术一般,泼出去的“水”开始缓缓倒流,三千夏军开始将有些松散的队形收拢。 骑兵聚集了起来,给他们提供掩护。 一些骑射手甚至直朝长直军杀来的方向冲去,想尽一切办法迟滞他们的步伐。 终于,在步军撤退过了城隍后,这些骑军又呼啸散去,继续追逐着战场上零散的汴军溃兵。 “轰!”河清县北门重重关上,仿佛从来没有开过。 但野地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两千多具汴军尸体,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方才这里发生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寇彦卿下令大军停止前进。 这一仗,坚锐军起码损失了两千人,可能还有被俘虏的,或者跑散没法回营的,到最后能回来千把人都算不错了。 这仗打得!寇彦卿低声骂了两句。 唯一的成果,就是一条浅浅的壕沟,外加半包住贼军西北营垒的几座寨子。 寨子当然是有价值的,因为可以围绕寨子掘壕,限制营垒内贼军的骑兵和骑马步兵的行动。但付出了两三千人的代价,是否值得呢? 第四十一章 “我不把精力放在军事上” 1682年1月1日,工地上难得地休息了一天。 作为工人们的老板,戈什金父子也从主要食水供应商罗德里格斯家族采买了大量食物、酒水、烟丝,给公司旗下的工人们加餐。劳累了这么长时间,确实需要一顿丰盛的聚餐来提振一下士气,以便接下来能够更好地工作。 “现在我们在罗斯诸地的路子又打开了,各个县的老爷们对我们公司的人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们拯救了更多的人脱离罗斯那个苦海。”一位穿着还算得体衣服的中年人踞坐在一辆平板马车上,左手拿着一个产自巴塔哥尼亚的苹果使劲啃着,右手则挥舞来挥舞去,以加强自己说话的气势,只听他说道:“在罗斯中部,到处怨声载道,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收成少,税收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与我们相比,彼尔姆省的人的日子才叫好过呀,面包、蜂蜜、鱼,那里的生活才叫生活哩。于是我招募了一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然后决定去彼尔姆看看,看看富裕农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可你们猜我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没错,和中部地区一样的抱怨声,那里的人跟我诉苦,说我们这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差劲了呀,在托博尔斯克,那里有丰富的森林,也有尚未被老爷们占据的广阔的未分配土地,他们的生活真是比我们好太多了,我们快活不下去了。好吧,我在这里停留了下来,雇佣了一些可怜的流浪者(俄国境内有庞大的不愿当农奴的流浪者,是哥萨克的重要来源)为我干活, 塞钱给老爷们让他们不要告发,然后我派了我亲密的助手前往托博尔斯克, 看看传说中生活最好的地区的农民是怎么生活的, 可你们猜我的助手回来后告诉了我什么?” “又是一群被欺骗的可怜人, 哈哈。”一些来自罗斯的劳务工哄堂大笑了起来。。他们中很多人来到东岸好几年了,累死累活地忙到今日, 离用满身的伤痛换取到正式身份已经不远,自觉前途非常光明,因此一个个对仍然滞留在罗斯旧地的同胞们有很强的优越感。 “没错, 我的助手告诉我,托博尔斯克的冬天冷得要命,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而且还面临着加赞(葛尔丹)骑兵的袭击, 日子实在难过。于是,我亲爱的助手叶甫根尼就只能买了一些毛皮回来报销路费了,其他的一无所获。更可笑的是, 托博尔斯克的居民信誓旦旦地说,库兹涅茨克的农民生活好得不得了。得了吧, 叶甫根尼再也不相信他们了,他对此哈哈大笑, 说那里的母亲们恨不得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生过,因为不愿意这些小可怜虫们生出来受苦,他——就来自库兹涅茨克省。”中年人更加激昂地说道, 而当他说到高潮处时,干脆跳下了大车,看着那些围坐在铁锅旁大快朵颐的罗斯劳务工们, 说道:“其实俄罗斯所有省都他妈的是一个鸟样, 到处都是生活艰难的农奴和流浪者, 而老爷们及一些所谓的有教养的绅士们却还在一个劲地说,我们这里没有无产者, 所有人都在享福,黑麦面包无人问津, 没有穿着树皮鞋的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所有的牛犊和孩子都很健壮。简直他妈的一派胡言, 这些有教养的人用鞭子抽农民、抽矿工、抽伐木工、抽流浪者, 只给他们很少的一点食物,冬天穿着单衣也要干活。请问, 这种在人格上肆意凌辱农民的卑污的人的话,又怎么能够相信呢?沙皇陛下在冬宫里, 能听到人民的呼声吗?” “所以,你们这些混球,别他妈的再吃了,听我说几句。你们挣了钱就要想办法寄回去,如今已经有三家东岸银行获准在阿尔汉格尔斯科和声尼古拉斯开设分支机构了,你们可以通过这些渠道将钱寄给亲人。我们公司有多年来一直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帮大家做这事,所以请尽量通知到每一个亲人,让他们能够到东岸来过上更好地生活。是的,即便是你们现在的生活,也比在俄罗斯更好、更有盼头,不是吗?另外,也不用担心沙皇陛下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放心吧,他们现在和东岸关系好着呢,无论你是从白海出海,还是从顿河离开,都没太多人感兴趣的。那些吸血鬼,只要钱给足了从来不管你做什么,甚至他们宁愿辖区内的流浪者们少一些才更好呢,免得被贵族们抓到把柄,指责他包庇逃跑的农奴。”中年人这会终于说到了重点,看起来仍然是传统的宣传鼓动,让这些劳务工们发动各自的亲朋好友移民来东岸,并形成滚雪球效应,让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劳动力不至于有枯竭之忧。 这可并不是开玩笑!按照东岸颁布的《宅地法》,一个人从俄罗斯来到东岸的土地上之后,只要工作满五年,会简单的日常汉语对话,然后就可申请成为东岸国民。也就是说,戈什金顶多只能压榨他们五年时间,五年合同期满后这些人就可以合法离开了,甚少有人愿意留下来继续工作,即便有也是从事一些技术或管理之类的轻闲一点的工作。 因此,从长远来看,要想维持戈什金建筑公司的竞争力不至于大幅衰退,能够继续承揽到足够多的建设项目(这是戈什金公司赚钱的基础),这劳动力队伍不能缩水是首要的,而如果能够继续扩大的话那就太好了,只是如今看来略微有些难。 前几年东岸与俄罗斯关系紧张的时候,戈什金建筑公司在俄国也被宣布为非法,各地的老爷们再也不愿意将辖区内的流浪者、监狱内的犯人送到他们手上,同时对于有移民倾向的农奴甚至普通农民、市民也大力打击,总之是让戈什金吃够了苦头。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戈什金建筑公司一度被迫从波兰、乌克兰、高加索地区想办法招募人手,甚至还在被奥斯曼人控制的西乌克兰境内雇佣了许多亡命之徒组成马队,不断剽掠人口,干起了奴隶贩子的罪恶勾当,如此才堪堪维持住了公司的劳动力规模,进而维持住了生意的规模,非常不容易。 所以,对于像戈什金公司、巴蒂诺公司、门德斯公司之类的建筑公司(或者称劳动力输入组织)而言,不断引进新人始终是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否则一旦老员工陆续转正,那么谁来帮他们干活?又怎么能够承揽工程赚钱呢?故像这会这个中年鼓动家口绽莲花般地吹嘘东岸新生活,攻击俄罗斯困难得日子,让大家尽量把亲朋还有一并接到东岸来,也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很精彩的鼓动演说。”不远处一间崭新的车站站台内,罗德里格斯家族的主事人阿尔瓦雷斯羡慕地对戈什金说道:“有些时候我是真的很羡慕你的,戈什金先生。您通过自己创立的事业挤进了东岸的上流社会,结识了很多能量庞大的伊达尔戈,为自己及家族未来三代的崛起奠定了基础。这是史诗般的成就,非常值得人敬佩。” “谢谢你罗德里格斯先生。”戈什金抿了口葡萄酒,微微笑着说道:“其实事情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最近也是颇有些焦头烂额的。一方面是工程款被拖欠得很厉害,让我每天都在承受着巨大的财务成本,另外就是现在找人实在太难找了,越来越难弄到新的劳务工。俄罗斯虽然大,我也结识了很多朋友,但不可能长久让我弄到大批人口呢,贵族和沙皇都不会允许我这么做。倒是你,罗德里格斯先生,如今西西里、那不勒斯人口爆炸,南尼德兰战乱频繁,你倒是可以尝试进入这一行,因为招人比较容易。我说真的,你可以尝试一下,甚至我都可以借调一些管理人员给你。如今盐布铁路就很缺筑路工人,这个时候如果你组建一家劳务公司的话,那么东岸政府肯定会很感激你的,同时也会自然而然地给予你庇护,社会地位、国籍及资金方面的便利都会接踵而至,不比你再拉普拉塔苦苦维持生意强多了?” 戈什金这么一说,阿尔瓦雷斯也有点动心了。做生意做到他们这种地步,说实话对于国籍、宗教什么的已经不是特别看重了,尤其是在东岸强势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因此,在东岸组建一家劳务工公司,为盐布铁路的建设添砖加瓦,可能将会是一份很不错的投名状,东岸上层应该会很容易地接纳罗德里格斯家族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招募人手上上盐布铁路的工地上干活,是不是会亏本?罗德里格斯家族世居拉普拉塔,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事情还是很清楚的。比如,他就隐隐约约听说,这条铁路的资金问题很大,投资方中央铁路公司入不敷出,行将破产,这条铁路很可能会无以为继,那么他这会花费大价钱一头扎进去,是不是真的值得呢?要知道,刚才就连戈什金这个惯常说东岸人好话的家伙,都提到中央铁路公司拖欠了他大笔工程款,已经有些影响到他的生意布局了,因此他还是有些迟疑。 戈什金当然也看出了这点,因此他随后又笑了,说道:“也不用太过担心,罗德里格斯先生。说句不中听的话,盐布铁路在如今的东岸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消化、吞并潘帕平原的根基,所以无论如何困难,东岸政府也会将这条铁路修建起来的,这是政治任务,不同于其他。是,他们是拖欠了我很多工程款,最长的一笔甚至已经拖欠了超过两年了,但我从不担心他们的还款能力,因为东岸政府的收入是极为惊人的,只要他们愿意并付出点代价,将盐布铁路修建起来就不是问题。当然你可能不信,但我要说的是,东岸政府的财政收入是远超贵国的,即便贵国一年从美洲运回去一千多万比索的金银条,国内再征收一些税,很可能也无法赶上东岸人的财政收入,这是事实。” 戈什金继续着他的循循善诱。如今他已经很自觉地到处为东岸的利益忙活了,比如这会很是热情地劝说这位罗德里格斯家族的主事人,让他想办法出钱出粮招募人手,组建劳务公司,为盐布铁路的建设添砖加瓦——这条铁路的建设,远没有刚才戈什金说得那么轻松,事实上开工至今一直就是断断续续的,主要原因就是人手和资金的不足。 其中资金的问题自不必待言,国家铁道总局和中铁公司的困境如今人所皆知,没有钱!中铁公司身上如今背负着两千公里里程的铁(负)路(资)线(产),可谓是焦头烂额,哪还有太多的钱来修建盐布铁路。因此,现在这条路,每年也就是靠着中铁公司勉强挤出来的一些资金及中央发放的若干补助来维持着不长时间停工吧。而且,东岸国内的很多投资者也不是很看好这条铁路的盈利状况,股票卖不出去,债券销售也遇冷,这就充分说明了业界的态度了。 因此,作为一个很有自觉地“新东岸人”,戈什金有义务为这条贯通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铁路拉来资金与人力,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垫资能力的大商人、大家族。在此之前他已经说通了多年后重新进入东岸市场的葡萄牙阿尔梅达家族,这个家族已经正式决定购买盐布铁路的长期债券五万元,作为进入东岸市场的敲门砖(或者说赎罪券更合适一点)。现在再把罗德里格斯家族也拉入坑,就是应有之意了,反正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相信他们以后也是会理解的。 为大东岸的铁路事业服务,我戈什金何惜这张脸面! 其中资金的问题自不必待言,国家铁道总局和中铁公司的困境如今人所皆知,没有钱!中铁公司身上如今背负着两千公里里程的铁(负)路(资)线(产),可谓是焦头烂额,哪还有太多的钱来修建盐布铁路。因此,现在这条路,每年也就是靠着中铁公司勉强挤出来的一些资金及中央发放的若干补助来维持着不长时间停工吧。而且,东岸国内的很多投资者也不是很看好这条铁路的盈利状况,股票卖不出去,债券销售也遇冷,这就充分说明了业界的态度了。 因此,作为一个很有自觉地“新东岸人”,戈什金有义务为这条贯通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铁路拉来资金与人力,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垫资能力的大商人、大家族。在此之前他已经说通了多年后重新进入东岸市场的葡萄牙阿尔梅达家族,这个家族已经正式决定购买盐布铁路的长期债券五万元,作为进入东岸市场的敲门砖(或者说赎罪券更合适一点)。现在再把罗德里格斯家族也拉入坑,就是应有之意了,反正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相信他们以后也是会理解的。 为大东岸的铁路事业服务,我戈什金何惜这张脸面!因此,作为一个很有自觉地“新东岸人”,戈什金有义务为这条贯通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铁路拉来资金与人力,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垫资能力的大商人、大家族。在此之前他已经说通了多年后重新进入东岸市场的葡萄牙阿尔梅达家族,这个家族已经正式决定购买盐布铁路的长期债券五万元,作为进入东岸市场的敲门砖(或者说赎罪券更合适一点)。现在再把罗德里格斯家族也拉入坑,就是应有之意了,反正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相信他们以后也是会理解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四十二章 阶段性成果 “大帅,汴军不断设寨、掘壕。杨将军的营垒东侧、南侧已被半包围。。” “让骑马步兵守城难为他们了。传令——高将军是什么意见?” “招讨使已下令天德军副使杨晟率三千五百步卒趁夜进入营垒。飞龙军和骑军已退出营垒。” “汴人这几日可有其他动静?” “但筑寨、掘壕。高将军不断遣人出城,每日皆战。” 邵树德点了点头,几乎就是这个年代标准的攻城模式。他记得历史上李克用攻李存孝据守的邢州,一口气挖了三重堑壕,就是怕他那个骁勇的义子率兵出城突袭。 “邵州土团乡夫万余人,继续操练。月底之前交给高将军。” “遵命。” 邵树德继续埋头看公函。 邵州的土团兵,是州县两级征发、组织,属于地方政务,高仁厚还没法插手,也不敢插手。只有邵树德下令将这万把人交到他手上,他才能用,才可以指挥。 河清战场,目前看来一切正常,汴军取得的进展相当有限。但他们却已经损失了五千多人,夏军的损失大概是汴军的三分之一。 继续耗吧,反正你攻城你吃亏,我急什么。 看完公函后,邵树德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法改。两位“宰相”太能干了,是不是该再提拔一位呢?镇北副都护宋乐在胜州多年,功劳甚大,如今统治中心已经远离灵夏,该把他调来了。 处理完这些后,他又去了安乐殿。 折芳霭、裴贞一两个孕妇正在谈笑,见邵树德来了,一齐起身行礼。 是的,裴氏的肚子又被邵树德搞大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让裴氏怀孕,可能是某种阴暗心理在作怪吧。 “鹃娘也在啊。”邵树德伸手招了招,一梳着发髻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奶声奶气地行礼道:“阿爷。” 鹃娘是李仁美的女儿,李仁欲的侄女,严格来说是甘州回鹘的公主了。邵树德将她要了过来,收为义女, 交给裴氏抚养。 裴氏大家出身,琴棋书画歌舞多有涉猎。回鹘公主由她抚养长大的话, 估计比正统汉家女儿还要知书达理。 不过他最近有些后悔了, 承节、嗣武两个兔崽子, 听闻经常与鹃娘一起玩耍,都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反倒是他俩各自的未婚妻, 一个在灵州,一个在沙州,没见过几面。得盯紧点, 别酿成伦理惨剧。 随手送了鹃娘一件小礼物后,邵树德看向折芳霭,问道:“外舅在唐州可有家信回来?” 折宗本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汴军南下追击赵匡璘,直接占领了申州三县,好像也没有还给杜洪的意思。 平靖关那边, 赵匡璘手下那帮虾兵蟹将守得很是辛苦, 几次差点被击破。汴军还翻山越岭, 派小股兵马入随州腹地, 赵匡璘勉强将其击退。 邓州方向战事陷入僵局。事实上葛从周就一万多衙军, 就没打算在这个方向发力,他只是在配合丁会攻唐州罢了。 唐州主战场,丁会率三万衙军精锐, 从蔡州方向杀入,威胜军残破,只能退守比阳县,以守为主。 汴军攻不下城池, 大掠一番退回了许、蔡, 但威胁仍在, 不可轻忽。 南方战线,我抄掠你的蔡州, 你抄掠我的唐州,竟然是一笔糊涂账。不过能吸引汴军兵力就行,邵树德要求不高。 “阿爷遣人送了一批财货、奴仆过来,说是要在安邑造宅邸。”折芳霭怀孕几个月了, 心思愈发敏感, 抓着邵树德手, 有些担忧。 “哈哈,外舅劳苦功高,这算什么。不过别在安邑置宅了, 待过些年,可能又要搬走了。”邵树德捏了捏折芳霭的手,让她放心。 不过心里对折宗本的举动微微有些不喜,财货也就罢了,奴仆是怎么回事?还是草原作风啊。 他知道麟州豪族部曲众多,便如南北朝那会一样,习惯抓降人充部曲。但到了中原,就得按规矩办事,宇文氏都知道释放奴仆部曲,干得不彻底的北齐就没玩过他,至于把百姓当奴隶的南朝世家就更别说了。 折芳霭敏锐地嗅出了邵树德内心的情绪,勉强笑道:“奴仆便散了吧,便是大王都没养部曲,不合适。” “夫人不必如此。”邵树德叹了口气,将折芳霭搂入怀中,道:“折家的恩情,我记着呢。没有折家,我连骑兵都没有,更无人下襄阳,收唐邓。” 裴氏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折芳霭,受宠又有何用,人家结发夫妻的情分,娘家又如此能打,裴家是没法比了。 …… 吃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直接去了马场。 “大帅,这便是银州送来的战马了。”朔方幕府厩牧司判官陈栖指着百十匹马儿,说道。 邵树德搞马政也十来年了,经历了最初的低效工作之后,现场主导种马繁育的银川牧场已经越来越熟练,并且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 培育良马这事,自古以来就在做,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将好基因提纯出来,并让其能够稳定遗传下去。 打个比方,如果想稳定获得一种黄毛马,得纯血黑马和纯血白马交配后,生出一代黑马、黑白马、白马,然后这种黑白马再和纯血枣红马才能得到黄毛马。而黄毛马如果和另一匹黄马交配,则得到黄毛马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再因为繁育周期和寿命的限制,可能一辈子也生不出来和他们自己一样的黄毛马。 牧场里纯血马的作用就是固定一些基因,必须严禁其自由交配,不然某些良性基因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随意交配的杂马,你根本不知道它体内锚定了哪些基因,这样育种就完全没有头绪,属于撞大运,也没法稳定遗传,这不是科学。 银川牧场以前不太懂这些,但经过多年摸索之后,已经总结出了不少规律。邵树德让他们全部记录下来,编成了一份教材,后面还会继续完善。 牧场里的纯血公马也不少,都固定了一部分基因,建立族谱,各自分群,群与群之间不许互相交配。 牧场方面会定期制定交配方案,各种排列组合,看看能不能得到理想的马匹。 “总共九十八匹?”邵树德看完牒文,随口说道:“肩高不错,毛色也纯,竟然全是白马。缺陷是什么?” 他知道,现在能送到军中的马,都不是牧场方面所认为的完美的马匹。那种纯血马,是极为珍贵的资源,是用来配种的,怎么可能给你拿来厮杀? 后世建国后,大搞马匹繁育,纯血马也非常贵重,轻易不会流出。这匹纯血马就是能诞下黄色皮毛的后代,这匹纯血马就是能诞下大耳朵后代,等等不一而足,都有重大育种价值。 即便到了21世纪,仍然有大量人工提纯血统的马种入选《国家畜禽遗传资源品种名录》。纯血马的培育工作如此重要,主要国家都在搞,显然说明了发展方向,再抱着耐粗饲的矮脚草原马当宝,那可真是非常可笑了。 “大帅,这些马肩高体壮,速度奇快,但只能冲小半个时辰,就汗雨如下,口吐白沫。”陈栖介绍道。 靠,这么极端!怎么配出来的?这是拿耐力换了冲击力吧? “试一试吧。”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道。 很快,一名驭手站到了马场中,使劲朝空中一舞马鞭。 只听“噼啪”一声脆响,九十八匹马立刻绕着马场狂奔起来。一时间马蹄声阵阵,尘土飞扬漫天,但威势着实惊人。 “好快的速度!”邵树德从交椅上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奔马。 这些马是自由的,没套缰绳,没有马鞍,但都粗粗驯过,邵树德有些心痒痒,想亲自骑上一匹试试。 “还有什么缺陷?”他又问道。如果仅仅是耐力不行,那完全可以接受,大不了平时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冲杀时骑一下,完全是利大于弊,但他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易得病。”陈栖说道:“肩高也不太够。” 原来如此。邵树德又坐了回去。 易得病确实是一个很严重的缺陷,肩高也确实不太够,至少要150厘米以上,最好155以上,现在还差了不少。 “陈判官,最近灵州农学请托永清栅帮着培育羊种,银川牧场也分一部分人手办理吧。” “大帅之意?” “培育一种产软毛的羊。”邵树德说道。 他在唐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吃的大多数羊,居然是绵羊! 灵夏主流羊种叫“河西羊”,河东主流品种是“河东羊”,关中是“沙苑羊”,阴山以北是“脂尾羊”(蒙古羊祖先),凉州流行的“康居大尾羊”,则是西域外来引进品种。 此外还有蛮羊、饕羊、吴羊等,品种繁多。 这些羊,竟然全他娘的是绵羊! 邵树德早年没认出来,因为这些所谓的绵羊,产毛太少了,根本不像他前世认知里的绵羊。 后来他逐渐明白过来了。后世的绵羊,应该也是如同培育良马一样,一代代提纯血统,先搞“纯血羊”,固定某些基因,然后定向培育,最终搞出了产毛多,且细而柔软的绵羊品种。西班牙的美丽奴绵羊以及土耳其人的安哥拉羊都是这个路数。 但如今的绵羊是什么样子?首先产毛少,其次毛短、粗硬,不好用,清理起来也麻烦。 以凉州特产康居大尾羊为例,“尾大如扇,土人岁取其脂,不久复满”。看看,天赋点在产脂肪上了,这是药材,不是织物。 “大帅,某听闻大食有种胡羊,类康居大尾羊,或为近亲。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其产毛较康居大尾羊细腻、柔软,亦产脂。或许——”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具体事务你们来操办。怎么配种,怎么培育,经历了这么多年马政,应该有数了。”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至于大食羊怎么来,唔……” 邵树德想起了西域几个势力。 第四十三章 以后的事情 二月的东岸夏日炎炎,酒足饭饱的盐布铁路指挥部主任陈嘉在办公室的后花园内接见了铁路的最新一批投资者们。 这些投资者以及他们背后的金钱力量,是如今正为铁路建设四处筹款的陈嘉陈主任所极为看重的,因此他特地将珍藏的顶级茶叶贡献了出来,在这后院内举行了个茶会,与大家交流交流,联络下感情。。这万一日后要是钱还是不凑手,保不齐还得找他们化缘呢。 参加茶会的投资者一共有十余人,门槛不低,最少的一位也是购买了五千元的铁路建设债券,最多的来自阿尔梅达家族的代表购买了五万元十年期债券(票面利率为4%)。十余人总计会盐布铁路注入了大约二十五万元的资金,虽然比起整条铁路的建设费用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诸位投资者对于东岸的铁路事业无疑是起到了很大的正面积极作用的。你们通过借款、购买债券以及在一级市场上买入盐布铁路的股票,给正在建设中的铁路注入了大量的资金。在这里,我陈某人要真诚地对大家说一声感谢。”陈嘉一连肃容地说道:“有了你们的帮助,盐布铁路的建设进度才能继续向前,也最终才能继续回馈大家的投资。在这里我想郑重提一提,市面上的一些风言风语诸位大可一笑置之,不必理会。盐布铁路的重要性我想任何一个稍有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而且国家早早就定下了开发盐布铁路以东潘帕平原的大政方针,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任这条铁路不管呢?如今盐布铁路项目缺乏资金,只不过是政府的部署一时间没能调整过来罢了。等到新的税制在全国全面铺开,各种税收大笔收上来以后,情况肯定会出现一个大的转变。届时,诸位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投资会亏本了,尤其是纳雷什金先生, 您是通过买入股票的方式进行投资的,我敢保证, 只要你未来能够持续投入一定量的资金的话, 这笔投资会给你带来极为丰厚的回报的, 请相信我,你的同胞戈什金先生可以作证。” 陈嘉提到的纳雷什金先生今年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名字角奥列格。也许是远渡重洋后来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的缘故——要知道,联合省虽然离俄罗斯已经很远了,但到底还在欧洲, 纳雷什金足足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来到东岸——这位年轻人显得很是拘谨,此时正与两名同伴一起,紧紧攥着手里刚刚购买的鳄鱼皮公文包,里面大概是放着盐布铁路的记名股票吧,怪不得这么紧张。 看见他这么紧张的人都善意地笑了笑, 事实上没人觉得投资盐布铁路的股票是好生意。这些人也许对东岸政府的信誉有信心, 愿意购买一些债券或提供借款, 但股票么?你确定盐布铁路真的能够盈利吗?恐怕不见得吧?全东岸现在能盈利的铁路, 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那就是南锥两洋铁路、青梅铁路和森林铁路,其余铁路基本都是亏损的,盐布铁路未来也不会例外,如果能够修得起来的话。 戈什金这会就坐在这位年轻人的身边,脸上笑吟吟的,不过他其实也是较为反对奥列格·纳雷什金直接将三万卢布的巨款用来购买盐布铁路的股份的, 原因和其他人一样, 看不到盈利的希望。 他现在真的有些担心, 如果莫斯科的纳雷什金家族知道他没能正确地帮助他们的少爷进行投资的话,会不会对他的生意产生不利的影响。要知道, 虽然纳雷什金家族如今在政坛斗争中大大地落入了下风, 被米罗斯拉夫斯基家族压制得很厉害, 老纳雷什金(费奥多尔沙皇的岳父)都一度被赶出了莫斯科, 但人家到底是俄罗斯的老牌贵族,家底还是很厚实的, 处理他戈什金这种角色的人物并不困难——当然考虑到戈什金现在是东岸人了, 外籍俄裔的身份多多少少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庇护。 不过这位小纳雷什金在乘坐了一次拉普拉塔之星列车后,就突然变得十分坚持了,坚决要求将手头全部款项拿来购买盐布铁路的股票,甚至还从戈什金这里借了五千卢布的现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火车站附近的荒草地里圈下了一大块地皮, 打算未来兴建一批商业建筑,专门用来卖俄罗斯的特产商品。 戈什金对奥列格的想法有些惊愕,他没想到从俄罗斯那个落后地方出来的年轻人,居然敢于拿出大笔金钱投资铁路附属地的商业设施,这在东岸也只有少数人在做,且去年以来是越来越少了,戈什金本人也只在这里购买了一小块地,打算给他入股的葡萄酒庄设立一个办事处,将来可以更好地将红酒卖到潘帕平原上去。 这种其实才是正常的商业操作,但奥列格如今的投资在他看来实在是过于盲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火车站那里有什么?西班牙人的牲畜棚、牛蒡地以及厚厚的草甸子,人烟也很稀少,看不出来有任何投资的价值,除非东岸政府花大价钱在这里修建基础设施,迁移人员,但短期内是看不到希望的,这一点戈什金很确信。 不过人家奥列格·纳雷什金坚持,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钱是人家的,亏了也不关他事,他已经尽到了劝说的义务了,奈何人家不听。三万五千卢布,纳雷什金家族还承担得起,只是戈什金觉得有些可惜罢了,这笔钱本可以做更好地投资用的。 而说起纳雷什金家族的奥列格来东岸投资,其实也是东岸驻莫斯科大使康有道一力促成的。这个颇有闯劲的外交实干家趁纳雷什金家族被打压得很厉害的时候,主动上前接洽,做政治投资,因为他看到了费奥多尔沙皇身体很差,随时可能死掉,而其他几位皇子要么同样体弱多病,要么智商有点问题,只有彼得王子聪明伶俐且身体健康,未来很有可能直接继承俄罗斯的皇位,因此对于纳雷什金家族下了一笔不菲的政治投资。 就这样一来二去,双方的关系慢慢就密切了起来,而也就是在康有道的影响下,沙皇的岳父老纳雷什金萌生了派人前往东岸进行投资,以分散风险的想法。要知道,他的老伙计同时也是政治上的盟友马特维耶夫已经被米罗斯拉夫斯基想办法流放到了西伯利亚,他们家族目前的日子很难过,未来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说,因此派家族年轻子弟前往海外投资,本就是整理。之前他们已经派人前往伦敦和阿姆斯特丹投资了,现在再派一人前往东岸也很寻常,毕竟现在东岸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已经渐渐成了一个新兴的投资或学习圣地。 于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奥列格·纳雷什金便通过东岸设在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银行体系将三万卢布的资金顺利转移出境,然后投资到了东岸这边。这种思路本是极好的,但在戈什金看来是没选好投资目标,可惜了! 不过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戈什金已经盘算好了,过些日子再劝说他一次,学学那位来自奥斯曼帝国的穆拉特谢赫。那个充满智慧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哪位奥斯曼帝国权贵的代理人,在东岸投资了不少产业,且那些产业在戈什金看来都是有不小的盈利前景的,虽然未必大赚特赚,但总不至于亏本就是了;另外还有一位据说是法国胡格诺教徒的商人,不知道是奉谁的指令,入股了东岸闻名遐迩的信使班轮公司,虽然股份不多,但也是比较有前途的行业,令人赞叹;当然还有来自南尼德兰布鲁日、安特卫普的几位商人,他们同样投资了盐布铁路,但较为合理、保守,购买的是由盐布铁路项目指挥部发行的债券——说起来这债券销售遇冷也不能全怪别人,这发行主体看起来仅仅是一个临时机构,却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虽说中铁公司承诺担保了,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提一下,从盐布铁路的资金来源来看,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外国资本逐渐进入到了华夏东岸共和国,开始投资东岸政府批准进入的行业。这些资金有着很明显的避险性质,如遭遇了政治危机的纳雷什金家族,如在法兰西境遇越来越差的胡格诺教徒,如随时有陷入战争泥潭危险的南尼德兰商人,如国内投资收益率爆低的熱那*亚商人等等。 这些外国资金,好的投资项目肯定是不会留给他们了,只能投资一些看起来不那么优秀的项目,比如盐布铁路的债券就是了。而东岸对这些资本的进入也是持谨慎欢迎的态度的,只要它们不扰乱市场,不造成过大的通货膨胀,不涉及到敏感的行业或技术,那么就没有问题,而且还鼓励这些避险资金进入东岸,哪怕存东岸银行都没关系,最欢迎了。当然如果这些避险资金在旧大陆采购东岸需要的各类商品(也包括契约奴之类的劳动力资源),然后再运输到东岸换成资金的话,那么就更加欢迎了,甚至还会给予一定的优惠措施,比如免税额度等等。 好吧,言归正传。陈嘉在表扬了一下小纳雷什金啊,又郑重谈起了盐布铁路的未来。他表示,国家铁道总局内部目前有个想法,就是将包括盐布铁路、南锥两洋铁路(未来南铁公司移交之后)及将来可能修建的巴塔哥尼亚羊毛运输专线铁路等资产,打包置入一家新成立的国有交通运输企业,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美洲铁路公司,是为国家铁道总局旗下第二家铁路运营企业(南铁公司的大股东是陆军部,并不是国家铁道总局)——美铁和中铁,两家铁路公司互相竞争,这其实也是执委会诸公所愿意看到的,长期来看对东岸铁路交通事业也是好事。 而这会陈嘉提起了美洲铁路公司的事情,一下子就让底下这些原本有些懒懒散散的投资者们直起了腰来。包括戈什金、罗德里格斯、阿尔梅达、多利亚等外国投资者都对这个骤然听到的消息很是吃惊,同时也非常兴奋,因为如果当真成立一家美洲铁路公司的话,那么这其实也就意味着作为这家国营企业旗下主要资产的盐布铁路,大概率不会黄掉了,东岸政府就是咬牙坚持,应该也会将这条铁路完工并正式运营起来,这对在座的各位投资者们应当是一个重大利好。他们相信,当这家公司正式成立的消息公之于众之后,外界对于盐布铁路的热情应当会回暖不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四十四章 民心和军心 本章节内容出现错误,请联系站长处理。 站长的联系邮箱在顶部或者底部。注意,请告知书名以及章节名字才能及时定位错误。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站长在此感谢热心的书友啦! 第四十五章 规划与破局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黄司长,这边请。”1682年3月18日,牛庄港外的某处农场内,一些穿着得体的官员正坐在院子内的一张八仙桌上,翻看着一叠叠账册。 这是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自营的农场,已经经营有一些时日了,使用了包括蒸汽犁、条播机、马拉式收割机、马拉滚筒压路机(用于开荒清理灌木)、蒸汽抽水机、脱粒机、扬谷机在内的诸多农业设备,机械化程度相当之高。 不过即便有了诸多机械,但这家农场仍然雇佣了诸多非国民劳务工,都是该厂花费重金从科摩罗岛——这个岛虽然在海军控制下,但实际上已经成为奴隶集散地——引进的,目前多多少少都工作了两三年的样子,还算勤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高厂长,贵厂的这个农场打理得不错。我也算是看过不少地方了,潘帕平原上的农场,像你们这般舍得下血本的,除了那些以流放犯人为主的国营农场外,你们是独一份。”一位戴着眼镜的财政部官员朝高进忠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说道。 高进忠打拼多年,现在已经是兔子洞面粉厂的厂长,同时个人也在其中拥有不少的股份,可以说是这家企业此时的话事人了。因此,这次财政部、税务署的官员们来到各地监督新税制的执行时,直接就找上了他高进忠高厂长,打算通过对这家大企业完成面粉统税的征收来确立一个典型案例,以便接下来的税收工作能够顺利完成。 高进忠对于缴税当然是不怎么乐意的。。不过作为如今东岸的中上层阶级一分子,他也知道新税制的顺利推行与否,对于国家未来的发展十分关键, 可以说是关系到了国计民生的地步。更何况东岸政府定的税,一是“明码标价”, 明确税种和税率, 不胡乱增税, 二是这税收负担本就较旧大陆轻上了不少,盖因其收税效率高, 中间过程损耗低,国营企业利润贡献也较多地缘故,没必要过多压榨。因此, 基于以上这两大原因,高进忠还是决定好好配合税务署的人纳税。相信作为一个典型,他们兔子洞面粉厂是不会吃亏的,日后搞不好还能得到一些贷款方面的便利。 “没办法,招不到人, 就只能用机器了。不过我们这个农场规模还不够大, 也就将就着种些小麦、豆子、蔬菜给附近的码头、工厂消费, 咱这个面粉厂绝大部分的原料来源, 还是靠在内陆地区圈地种田的拓荒者们,他们才是真的厉害。看, 站在这儿还能望见呢,那些尖尖的建筑都是谷仓啊。”高进忠打着哈哈说道。说完,他吩咐两位打杂的员工给众人上了一大壶茶,大家这会坐在一棵梨树下面,呼吸着田野和青草的香味, 喝着清香扑鼻的绿茶,也是一种野趣。 “高厂长,你们兔子洞面粉厂作为国内第三大面粉生产企业,一直以来都很受人瞩目。今天我再次来到潘帕平原督查工作, 希望贵厂好好配合我们, 谢谢了。”据说因为在税改工作中表现出色, 可能会在明年高升为税务署副署长的黄汉华(前文第89章有误, 担任海珠岛商站站长兼宪兵长官的是汤墨羽,已修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笑着说道。 “黄司长您说笑了,我们这座小庙能请到您这位大神前来,那当真是蓬荜生辉了。面粉统税的工作,我当然会配合了,这点您放心,我一会就派账房和库房的人员过来造册,务必让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桶面粉都走得清清白白。”高进忠说道。说完,他下意识到看了看围坐在院子里的这帮税务、财政官员们,同时也对正在门外站着的那五六个武装税警隐隐感到有些压力。 税警是东岸政府于去年设立的组织,隶属于财政部——但据说税务署未来将脱离财政部,升格为副部级的国家税务总局,税警届时也将移交给总局管理——编制暂定为一个预备役营,大概一千人上下的样子。 税警的工作任务,顾名思义就是缉私、征税!税警营自成立以来,就重点部署到了走私严重的河间、巴塔哥尼亚、智利、交河等地区。这些地方的县乡与西班牙、葡萄牙接壤,较为偏远,地形又很复杂,因此当地的商贩、作坊不但与西班牙人之间的走私贸易极为盛行,就连地方上的作坊、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也多有偷漏税的。甚至于,有些民风彪悍的地方,暴力抗税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因此组建税警营的呼声在喊了多年后,终于在1681年上半年落到了实处,正式组建了起来。 按照分管财政、税务的中央执委王炎的话来说就是:“国家税制改革以后,因为税收负担加重,地方上多有抵触心理。而我们的征税人员又不多,征税体系也很落后,管理制度更是漏洞百出,走私、逃税案件频发,国家财政明面上应该能受到两千万元,实际上能受到一千四五百万元就烧高香了,欠税、逃税、漏税现象严重,对国民经济的发展和政府的运作起到了很坏的影响。因此,组建税警营加强征税的力度,已势在必行,否则恐动摇国本。” 王炎的话固然有一些夸张之处,但他话里提到的应征税款和实征税款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这却也是事实。多年以来,拖欠税收早就已经成了东岸税务部门最为头疼的顽疾,早些年地方官员(主要是乡村官员)的觉悟还行,还会帮着政府催促村民、市民缴税,但在立国已经五十余年的现在,肯这么做的人已经慢慢少了很多了。地方官员的事情本就一大堆,催课税收本来也是得罪人的活计,因此自然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了,反正征税本就不是乡长、村长们的本职工作,大家帮着你税务部门做那是情分,不做那是本分,没任何毛病。 基于这种考虑,执委会终于同意组建一支全新的征税部队:税警营。税警营理论是一支预备役部队,各种枪械、装具齐全,原则上将分驻各要点,缉查走私,另外有些地方因为环境较为恶劣,税务局的普通干事也需要武装税警陪同进行征税,不然天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事情,这都是有过教训的。 当然仅仅一个税警营在未来肯定是不够的,毕竟全国一百多个县呢,地域辽阔,环境复杂,一千人的税警营撒下去很快就会不见了踪影。因此,组建第二个、第三个税警营应该也是大概率事件,就看上头最终同意什么时候组建了。此外,除了这些拥有火枪、大炮、战马的税警营外,税务部门还将在各乡设立一个税警室,派驻数名税警坐镇。平日里一般也没什么事,就是需要配合税务局官员征税的时候出动一下罢了,多挑选一些在地方上薄有名声的悍勇之辈充当税警,以利征税。 高进忠的老家河口乡的税警室就有这么一个狠人,明人移民出身,当过盐贩子,入过白莲教,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二两小酒一喝,直接提着军刀就去征税了,一般人遇到还真就怂了。高进忠就隐隐约约听说,河口乡下辖十七个村的九家乡下酿酒作坊,慑于这位税警的淫威,还真没几个敢不缴税的,虽然这其中肯定也透漏了不少税款,不过能多多少少征一些回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高进忠在老家的时候,也请这位税警吃过两次饭,大家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人平日里带着一个副手,在集贸市场、饭馆酒肆附近晃荡着,偶尔也回税警室与税务局的人打麻将,但一旦有事出动的时候,披甲上马,持刀挎枪,一刻钟就赶到,战斗力那是杠杠滴。也正因为如此,高进忠高大厂长对于武装税警还是很敬畏的,见到这些人心里就打鼓,实在是被河口乡的那位爷给吓着了。 “国家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在国内建设热火朝天,各个地方都需要用钱,因此国家特意改革税制,新征了包括烟酒税、统税、遗产税等在内的几个税种,为的就是扩大财政收入,以更好地建设国家。咱们国家,与那些旧大陆的落后国家终究是有很大区别的,不穷兵黩武发动对外战争,不修建宫殿陵寝等无用之物,不供养吸食国家血液的蛀虫(如清国之旗人、波斯之红头土库曼骑兵等),因此这些税收最终还是用在大家身上的。”黄汉华端起了一杯茶,温言说道:“所以高厂长你大可不必胡思乱想,正常配合即可,毕竟我们可不是旧大陆那些破家的税吏。” 高进忠听后呵呵干笑了两声,然后便告了声罪,转身过去安排下面人配合查税、征税了。同时心里面也在琢磨着,以后大概很多过惯了偷漏税或欠税好日子的企业主们要倒大霉了,自己得抽空回去一趟镇海县(潘帕及巴塔哥尼亚与东岸大草原之间并不通有线电报),嘱咐家里那些人不要弄虚作假,否则被查到了怕是面上难看,经济上也会蒙受巨大损失。 “听说以前政府财政计划收税两千万元,实际上一年能收六七成就不错了,一堆人偷税、欠税,甚至还出现不少殴打税务局干部的事件。税警营设立这一年多来,这类事件据说是少很多了,地方上专门设立的税警室也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总之税警营与走私商人交火,普通税警整治地方上的欠税大户,这双管齐下之后,估计能将以往拖欠的税款收回来很大一部分吧?”高进忠心里暗暗想着。 接下来的工作基本上就不用高进忠、黄汉华等人插手了。随行的财政、税务口的干部们一起上阵,与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的工作人员一起,对库存的准备运输出去的桶装面粉进行清点,每桶按照5%的税率进行征税。而在得知这些面粉里面有相当部分是要出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西班牙商人手里时,税务官员们还提醒他可以在牛庄港海关那里申请退还2.5%的面粉统一特别税,这是国家赋予出口商人的权利——虽然东岸如今生产的粮食已经没以前那么富余了,但出口一部分到外国换取现金或货物,倒也没什么,因此目前桶装面粉出口仍然可以申请退税,算是对粮食出口的一种变相鼓励吧,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了。 高进忠对税务局官员的提醒自然表示十分感谢,随机他又以时近中午为由,邀请大家在农场里一起吃顿便饭,不过却被黄汉华拒绝了。他一会还要赶去码头,搭乘下午出发的一艘150吨级近海蒸汽小火轮,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村港,对设于彼处的税警营营部进行视察,并听取他们的工作汇报。这是已经定下的行程,为此已经设法请求那艘隶属于国营内河运输公司的小火轮推迟出发半天了,实在没法再等,因此只能在又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后,与主任高进忠告别,骑马返回了牛庄港。 当天下午,东岸税务先锋干将黄某人便带着六七个随从,登上了那艘船的甲板,然后沿着近海一路向北,并于第二天抵达了拉普拉塔河畔的南村港,一个东岸和西班牙商人最大的贸易地点。已经在东岸声名鹊起的税警营的总部就设在这里,说起来也是有侵犯西班牙王国主权的嫌疑的,不过这会谁又会来较真这件事呢?别说南村港了,现在就连布宜诺斯艾利斯都已经成了东岸人的后花园,想去就去,想来便来,又能怎的? 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黄汉华询问之后,得知这伙人要去一个较为隐蔽的小码头逮走私商人,大感兴趣的他决定同去,指挥官本不想同意,不过谁让人家是自己上司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事。 接下来的工作基本上就不用高进忠、黄汉华等人插手了。随行的财政、税务口的干部们一起上阵,与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的工作人员一起,对库存的准备运输出去的桶装面粉进行清点,每桶按照5%的税率进行征税。而在得知这些面粉里面有相当部分是要出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西班牙商人手里时,税务官员们还提醒他可以在牛庄港海关那里申请退还2.5%的面粉统一特别税,这是国家赋予出口商人的权利——虽然东岸如今生产的粮食已经没以前那么富余了,但出口一部分到外国换取现金或货物,倒也没什么,因此目前桶装面粉出口仍然可以申请退税,算是对粮食出口的一种变相鼓励吧,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了。 高进忠对税务局官员的提醒自然表示十分感谢,随机他又以时近中午为由,邀请大家在农场里一起吃顿便饭,不过却被黄汉华拒绝了。他一会还要赶去码头,搭乘下午出发的一艘150吨级近海蒸汽小火轮,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村港,对设于彼处的税警营营部进行视察,并听取他们的工作汇报。这是已经定下的行程,为此已经设法请求那艘隶属于国营内河运输公司的小火轮推迟出发半天了,实在没法再等,因此只能在又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后,与主任高进忠告别,骑马返回了牛庄港。 当天下午,东岸税务先锋干将黄某人便带着六七个随从,登上了那艘船的甲板,然后沿着近海一路向北,并于第二天抵达了拉普拉塔河畔的南村港,一个东岸和西班牙商人最大的贸易地点。已经在东岸声名鹊起的税警营的总部就设在这里,说起来也是有侵犯西班牙王国主权的嫌疑的,不过这会谁又会来较真这件事呢?别说南村港了,现在就连布宜诺斯艾利斯都已经成了东岸人的后花园,想去就去,想来便来,又能怎的? 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黄汉华询问之后,得知这伙人要去一个较为隐蔽的小码头逮走私商人,大感兴趣的他决定同去,指挥官本不想同意,不过谁让人家是自己上司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事。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黄汉华询问之后,得知这伙人要去一个较为隐蔽的小码头逮走私商人,大感兴趣的他决定同去,指挥官本不想同意,不过谁让人家是自己上司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事。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第四十六章 顾头不顾腚 “杨将军,先斩贼将安康八,有功,上月固守营垒,出寨厮杀十一次,斩首两千余级,有大功。”柏崖仓城内,邵树德拉着杨亮坐下,说道:“此战尚未结束,未到叙功的时候。不过我先赏你一些财物。” “军中自有法度,末将岂敢先领赏。”杨亮推辞道。 “无妨。”邵树德看着杨亮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叹道:“此疤更添英武之气。为我邵氏拼杀者,皆有富贵。来人!” “大帅。”郑勇走了进来。。 “绛州所铸新钱,赐五百缗,巴南新到獠布,给千匹,另赏美姬一人。”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邵树德是节度使,月俸三百缗。杨亮是衙将,月俸百缗。五百缗钱,相当于五个月的工资。獠布细腻,价钱比如今军中发赏的同州绢、蒲州绢略贵,一匹七八百钱总是要的,一千匹獠布,至少价值九百缗钱,这赏赐不错了。 至于美姬。折宗本送来的奴仆被罢遣后,普通人自然变成平民,但罪官罪将家眷不在此列,包括冯行袭的侄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末将誓死效忠大帅。”见邵树德来真的,杨亮也不推辞了,立刻大声表忠心。 “好。”邵树德示意他坐下,笑道:“将士们亦有赏,人给钱一缗、獠布两匹,军校按规矩来。” “多谢大帅。” “领了赏,便要卖命了, 可有勇气深入怀州?”邵树德笑容一收,问道。 “大帅只管下令, 末将若皱一下眉, 请斩我首级。”杨亮大声说道。 “不是让你等从河清出击。”邵树德对杨亮的表态很满意, 解释道:“立刻收拾行装、器械,回晋绛, 走乌岭道,出太行陉。我将任命契苾璋为怀孟游奕讨击使,你部便归其指挥。大军所需粮草、军资、夫子, 河中一府四州来筹办。” 杨亮所部还有千余武威军骑卒、四千余飞龙军骑马步兵,大头还是契苾璋的人,归属其指挥,也很正常。 越过乌岭道运粮草器械,负担肯定很重。邵树德也是虱子多了不痒, 河中百姓骂一句是骂, 骂两句也是骂, 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 “末将遵命!” 杨亮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边, 静静观看。 这一下, 契苾璋手下就有八千人马了, 且绝大部分是更好用的骑马步兵。 邵树德现在愈发喜欢这个兵种了, 感觉比骑兵的战略意义更大。 野外遇到骑兵时, 下马步战, 披重甲,执长槊、弩机,骑兵打不过你。如果一人带两匹马,或者为了降低成本,一匹马、一匹骡子,骑兵也追不上你。 还有骑兵所缺乏的攻坚能力, 简直是完美的兵种。唯一欠缺的就是骑兵的冲击力, 但这并不是必需的。 关键是这玩意可以速成啊,不需要多高的骑术,只要会骑马就行了。 飞龙军, 今后可视财政状况,扩编到万人以上, 草原、汉地都能发挥极大作用。 “大帅, 李罕之攻破了获嘉县, 大掠两日, 正朝武陟、武德进发。”见邵树德一直在看地图, 陈诚咳嗽了下,低声说道。 “这畜生!”邵树德骂道。 他现在已经把河阳看做自家地盘了,李罕之劫掠获嘉,本就不多的百姓又要逃亡,这损失的可是自己的人力。 “联络下李罕之,许他财货,让他去汴军地盘上祸害。”邵树德想了想后,决定继续和魔鬼做交易:“渡河去郑州,朱全忠的汴州顶多两万衙军,看他有没有胆子。” “李罕之怕是没那么听话。”陈诚提醒道。 “他嘴上嚷嚷着要杀张全义,实际上还不是想捡便宜。”邵树德冷笑道:“魏博已经退兵了,他去卫州无胆,在河阳又捞不到什么财货,不去朱全忠那里还能做什么?退兵?他的兵,是那么好说话的?” 李罕之部,固然战力强横,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桀骜不驯的军士可没那么好说话。出动了,却没有收获,那怎么行?除非让他们结结实实吃个败仗,可能才会清醒点。 “也只能试试了,聊胜于无。”陈诚琢磨道:“咱们还得立足于己身。” “这是自然。如今就看契苾璋能不能把动静弄大一点,让汴军顾头不顾腚。之前他斩了张继丰,怀州刺史张全恩多半想报仇,或许就有机会了。”邵树德说道。 …… 契苾璋最近经常往吴泽陂跑。修武、武陟、武德这三个县,几乎成了他们的跑马地。 击杀张继丰那次,他们共杀怀兵七百余。这些日子以来,又在野外四处活动,俘斩近千。 战果都是零敲碎打得来的,每次俘斩其实不多,有时可能就几十人,但出动次数多,时间一长,战果也就十分可观了。 当然己方也付出了代价,主要是马匹的损耗。事实上他们已经申请补充过一次马匹了,供军使衙门给他送了两百匹战马,外加在晋、绛二州搜刮得来的四百匹骡子。 骡子速度是慢了点,但驮载能力很强,平时也可以骑乘代步。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吃得少,这对于需要翻山越岭运粮的飞龙军来说,非常关键。 不过契苾璋却破口大骂,因为这等于将他们降低到与汴军同行一样的待遇了。 汴军的骑马步兵,军号也是“飞龙”,编制八千,夏军普遍戏称他们为“骡子军”。 供军使衙门的人说话又难听,什么骑马步兵不需要好马,什么驴也可骑得之类,气得他们差点当场杀人。 长期一人双马机动作战,已经使得怀州东北部这一片成了汴军活动的禁区。 怀州城内的张慎思仅有千余骑兵,根本抓不到他们的踪迹。况且这点人也不够用,他自己也舍不得消耗。 满编制两千人的骑兵部队,在孟州一带反复厮杀后,已经锐减到了一千一百余骑,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虽说河南建了不少马场,精于骑射的蔡人也很多,但那就未必和他张慎思有关了。补充新卒,难道不得先紧着亲骑军、捉生军、德胜军、踏白都之类的部队?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张慎思不愿随意出动骑兵,这基本意味着他们放弃野外了。而汴军略显无力的应对,也使得诸县乡间的形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军使,王衮来了。”武德县北某村子内,薛离匆匆进来,禀报道。 老薛大难不死,竟然带着三百名晋州健儿混进了飞龙军,位列都虞候。这就是就地新组建的部队的好处了,一般人可没这种造化。 王衮是王班的弟弟,而王班则是怀州州兵将领,河阳土生土长的人,潜势力不小。 “让那厮进来。”契苾璋高踞案后,说道。 “参见契苾将军。”王衮进屋后,立刻躬身行礼。 契苾璋在怀州一带声名鹊起,很多过往的事情被人挖了出来。王衮知道他两次征讨李克用,为人也凶狠,发起性子来连自家侄子拔野古都斩了,如何敢得罪? “王班让你来何事?”契苾璋问道。 “家兄请契苾将军出面劝解下李罕之,让他不要去修武县。”王衮回道。 契苾璋闻言大笑,道:“李罕之何等样人?他想去哪,我还能拦着不成?” 王衮一听也是,便不再说话了。 “你这厮不说实话,此来必然还有事,说吧,我听着。”契苾璋冷笑一声,说道。 “契苾将军所应之事,可还作数?”王衮不答,反问道。 “不是我应你,是灵武郡王应你。”契苾璋纠正道:“灵武郡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从无反悔,你大可放心。” “也是。”王衮笑了笑,道:“戴思远离开了河清,往何处去并不清楚。另者,厅子都也北上了。” “厅子都?!”契苾璋来了兴趣。 这支部队的名号他听过,战前讲解时陈诚重点描述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支“高富帅”部队——“梁太祖镇宣武,选富家子之材武者置之帐下,号‘厅子都’”。 厅子都编制不大,两千人以内,分马军和步军,平时护卫朱全忠府邸的就是他们,也经常上阵厮杀,曾经打得晋兵人仰马翻。 这支部队的人员选拔非常严格,首先家里要有一定财产,至少得是小富之家;其次要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第三要精通诸般武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等等,不是要求“熟练”,而是“精通”。 家里有钱其实是基础。 有了钱,吃得好,身材发育自然不会差。 有了钱,才可以练武艺,这是要请武师十年如一日严格训练的,自身营养也要得到充分保证,穷文富武可不是一句空话。 汴宋亳颍得益于运河,商业繁盛,经济发达,地方上富户当然很多,没有钱但家里有很多地的地主也大把。 这些人从小就苦练武艺,家中马匹很多,甚至可以换着骑玩,都不带重样的。本身可能也粗通一些文墨,读过几年书。 像铁枪王彦章这种人,家庭成分一般是小地主,支持得起他骑马射箭、锤炼武技。这种人在河南河北很常见,和国朝初年的府兵有些类似。几百亩地,养个三五匹马,供一两个孩儿学习骑射,练习枪术等等。 但厅子都军士的家境比王彦章还要好一些,确确实实是“高富帅”。 厅子都步军使用的武器是陌刀和连弩:“宣武厅子都,尤勇悍,其弩张一大机,则十二小机皆发,用连珠大箭,无远不及,晋人极畏此。” 马军是重骑兵,曾经大破传承自平卢军骑兵的兖、郓精骑:“命归厚所领厅子马直突之,出没二十合,贼大将败北。” 这是大顺元年的旧事了,现在统领厅子都的还是张归厚。 “朱全忠的亲军也来了,这是来对付李罕之的吧?”契苾璋突然问道。 “家兄也是这么说的。戴思远、张归厚统八千飞龙军,外加两千厅子都精锐,多半要给李罕之一个好看。另者,怀州州兵可能也要出动。”王衮说道。 “李罕之动作太慢了,整天就知道劫掠。”契苾璋骂道:“这若是被人围上,死无葬身之地矣。” 薛离咳嗽了一下。 契苾璋若有所悟,道:“王郎君先下去歇息吧,吃完饭再走,我还有事。放心,灵武郡王答应的事,没有问题。” 王衮诺诺而退。 “有什么话直说。”契苾璋坐直了身子,道。 薛离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见亲兵牢牢把守着,并无闲杂人等,便小声道:“军使,不如让李罕之当个替死鬼好了。咱们按兵不动,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我也是这么想的。”契苾璋一拍大腿,笑道。 第四十七章 浑水摸鱼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黄司长,这边请。”1682年3月18日,牛庄港外的某处农场内,一些穿着得体的官员正坐在院子内的一张八仙桌上,翻看着一叠叠账册。 这是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自营的农场,已经经营有一些时日了,使用了包括蒸汽犁、条播机、马拉式收割机、马拉滚筒压路机(用于开荒清理灌木)、蒸汽抽水机、脱粒机、扬谷机在内的诸多农业设备,机械化程度相当之高。 不过即便有了诸多机械,但这家农场仍然雇佣了诸多非国民劳务工,都是该厂花费重金从科摩罗岛——这个岛虽然在海军控制下,但实际上已经成为奴隶集散地——引进的,目前多多少少都工作了两三年的样子,还算勤恳。 “高厂长,贵厂的这个农场打理得不错。我也算是看过不少地方了,潘帕平原上的农场,像你们这般舍得下血本的,除了那些以流放犯人为主的国营农场外,你们是独一份。”一位戴着眼镜的财政部官员朝高进忠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说道。 高进忠打拼多年,现在已经是兔子洞面粉厂的厂长,同时个人也在其中拥有不少的股份,可以说是这家企业此时的话事人了。因此,这次财政部、税务署的官员们来到各地监督新税制的执行时,直接就找上了他高进忠高厂长,打算通过对这家大企业完成面粉统税的征收来确立一个典型案例, 以便接下来的税收工作能够顺利完成。 高进忠对于缴税当然是不怎么乐意的。。不过作为如今东岸的中上层阶级一分子,他也知道新税制的顺利推行与否, 对于国家未来的发展十分关键, 可以说是关系到了国计民生的地步。更何况东岸政府定的税, 一是“明码标价”,明确税种和税率, 不胡乱增税,二是这税收负担本就较旧大陆轻上了不少,盖因其收税效率高, 中间过程损耗低,国营企业利润贡献也较多地缘故,没必要过多压榨。因此,基于以上这两大原因,高进忠还是决定好好配合税务署的人纳税。相信作为一个典型, 他们兔子洞面粉厂是不会吃亏的, 日后搞不好还能得到一些贷款方面的便利。 “没办法, 招不到人, 就只能用机器了。不过我们这个农场规模还不够大,也就将就着种些小麦、豆子、蔬菜给附近的码头、工厂消费,咱这个面粉厂绝大部分的原料来源,还是靠在内陆地区圈地种田的拓荒者们, 他们才是真的厉害。看, 站在这儿还能望见呢, 那些尖尖的建筑都是谷仓啊。”高进忠打着哈哈说道。说完, 他吩咐两位打杂的员工给众人上了一大壶茶,大家这会坐在一棵梨树下面, 呼吸着田野和青草的香味,喝着清香扑鼻的绿茶,也是一种野趣。 “高厂长, 你们兔子洞面粉厂作为国内第三大面粉生产企业, 一直以来都很受人瞩目。今天我再次来到潘帕平原督查工作,希望贵厂好好配合我们,谢谢了。”据说因为在税改工作中表现出色, 可能会在明年高升为税务署副署长的黄汉华(前文第89章有误, 担任海珠岛商站站长兼宪兵长官的是汤墨羽, 已修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笑着说道。 “黄司长您说笑了, 我们这座小庙能请到您这位大神前来, 那当真是蓬荜生辉了。面粉统税的工作,我当然会配合了,这点您放心,我一会就派账房和库房的人员过来造册,务必让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桶面粉都走得清清白白。”高进忠说道。说完,他下意识到看了看围坐在院子里的这帮税务、财政官员们,同时也对正在门外站着的那五六个武装税警隐隐感到有些压力。 税警是东岸政府于去年设立的组织,隶属于财政部——但据说税务署未来将脱离财政部,升格为副部级的国家税务总局,税警届时也将移交给总局管理——编制暂定为一个预备役营,大概一千人上下的样子。 税警的工作任务,顾名思义就是缉私、征税!税警营自成立以来,就重点部署到了走私严重的河间、巴塔哥尼亚、智利、交河等地区。这些地方的县乡与西班牙、葡萄牙接壤,较为偏远,地形又很复杂,因此当地的商贩、作坊不但与西班牙人之间的走私贸易极为盛行,就连地方上的作坊、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也多有偷漏税的。甚至于,有些民风彪悍的地方,暴力抗税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因此组建税警营的呼声在喊了多年后,终于在1681年上半年落到了实处,正式组建了起来。 按照分管财政、税务的中央执委王炎的话来说就是:“国家税制改革以后,因为税收负担加重,地方上多有抵触心理。而我们的征税人员又不多,征税体系也很落后,管理制度更是漏洞百出,走私、逃税案件频发,国家财政明面上应该能受到两千万元,实际上能受到一千四五百万元就烧高香了,欠税、逃税、漏税现象严重,对国民经济的发展和政府的运作起到了很坏的影响。因此,组建税警营加强征税的力度,已势在必行,否则恐动摇国本。” 王炎的话固然有一些夸张之处,但他话里提到的应征税款和实征税款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这却也是事实。多年以来,拖欠税收早就已经成了东岸税务部门最为头疼的顽疾,早些年地方官员(主要是乡村官员)的觉悟还行,还会帮着政府催促村民、市民缴税,但在立国已经五十余年的现在,肯这么做的人已经慢慢少了很多了。地方官员的事情本就一大堆,催课税收本来也是得罪人的活计,因此自然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了,反正征税本就不是乡长、村长们的本职工作,大家帮着你税务部门做那是情分,不做那是本分,没任何毛病。 基于这种考虑,执委会终于同意组建一支全新的征税部队:税警营。税警营理论是一支预备役部队,各种枪械、装具齐全,原则上将分驻各要点,缉查走私,另外有些地方因为环境较为恶劣,税务局的普通干事也需要武装税警陪同进行征税,不然天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事情,这都是有过教训的。 当然仅仅一个税警营在未来肯定是不够的,毕竟全国一百多个县呢,地域辽阔,环境复杂,一千人的税警营撒下去很快就会不见了踪影。因此,组建第二个、第三个税警营应该也是大概率事件,就看上头最终同意什么时候组建了。此外,除了这些拥有火枪、大炮、战马的税警营外,税务部门还将在各乡设立一个税警室,派驻数名税警坐镇。平日里一般也没什么事,就是需要配合税务局官员征税的时候出动一下罢了,多挑选一些在地方上薄有名声的悍勇之辈充当税警,以利征税。 高进忠的老家河口乡的税警室就有这么一个狠人,明人移民出身,当过盐贩子,入过白莲教,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二两小酒一喝,直接提着军刀就去征税了,一般人遇到还真就怂了。高进忠就隐隐约约听说,河口乡下辖十七个村的九家乡下酿酒作坊,慑于这位税警的淫威,还真没几个敢不缴税的,虽然这其中肯定也透漏了不少税款,不过能多多少少征一些回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高进忠在老家的时候,也请这位税警吃过两次饭,大家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人平日里带着一个副手,在集贸市场、饭馆酒肆附近晃荡着,偶尔也回税警室与税务局的人打麻将,但一旦有事出动的时候,披甲上马,持刀挎枪,一刻钟就赶到,战斗力那是杠杠滴。也正因为如此,高进忠高大厂长对于武装税警还是很敬畏的,见到这些人心里就打鼓,实在是被河口乡的那位爷给吓着了。 “国家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在国内建设热火朝天,各个地方都需要用钱,因此国家特意改革税制,新征了包括烟酒税、统税、遗产税等在内的几个税种,为的就是扩大财政收入,以更好地建设国家。咱们国家,与那些旧大陆的落后国家终究是有很大区别的,不穷兵黩武发动对外战争,不修建宫殿陵寝等无用之物,不供养吸食国家血液的蛀虫(如清国之旗人、波斯之红头土库曼骑兵等),因此这些税收最终还是用在大家身上的。”黄汉华端起了一杯茶,温言说道:“所以高厂长你大可不必胡思乱想,正常配合即可,毕竟我们可不是旧大陆那些破家的税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高进忠听后呵呵干笑了两声,然后便告了声罪,转身过去安排下面人配合查税、征税了。同时心里面也在琢磨着,以后大概很多过惯了偷漏税或欠税好日子的企业主们要倒大霉了,自己得抽空回去一趟镇海县(潘帕及巴塔哥尼亚与东岸大草原之间并不通有线电报),嘱咐家里那些人不要弄虚作假,否则被查到了怕是面上难看,经济上也会蒙受巨大损失。 “听说以前政府财政计划收税两千万元,实际上一年能收六七成就不错了,一堆人偷税、欠税,甚至还出现不少殴打税务局干部的事件。税警营设立这一年多来,这类事件据说是少很多了,地方上专门设立的税警室也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总之税警营与走私商人交火,普通税警整治地方上的欠税大户,这双管齐下之后,估计能将以往拖欠的税款收回来很大一部分吧?”高进忠心里暗暗想着。 接下来的工作基本上就不用高进忠、黄汉华等人插手了。随行的财政、税务口的干部们一起上阵,与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的工作人员一起,对库存的准备运输出去的桶装面粉进行清点,每桶按照5%的税率进行征税。而在得知这些面粉里面有相当部分是要出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西班牙商人手里时,税务官员们还提醒他可以在牛庄港海关那里申请退还2.5%的面粉统一特别税,这是国家赋予出口商人的权利——虽然东岸如今生产的粮食已经没以前那么富余了,但出口一部分到外国换取现金或货物,倒也没什么,因此目前桶装面粉出口仍然可以申请退税,算是对粮食出口的一种变相鼓励吧,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了。 第四十八章 替死鬼 浑浊的沁水左岸,大群步骑奔涌而至。 李罕之的大纛快速移动到了一座高地上,他翻身下马,俯瞰整个战场。 骑军两千、步军八千,除少许留守修武县看守辎重外,基本都到场了。 战鼓擂响,三千步兵发一声喊,嚎叫着冲向正停靠在码头附近绵延数里的汴军粮船。 船只吃水很深,看着就满载货物——那绝壁是粮食了! 每艘船只有数名船工,此时看到有人来抢,也不管粮食了,纷纷跳入水中,利用娴熟的水性游向对岸遁走。 “这他娘的有些不对啊!”李罕之一下子抽出了腰刀,转身看了看远方。 四野一片平静,事实上这种空旷平坦的地方根本没法埋伏,而这也是他放心大胆前来劫粮的主要原因。 但汴军船工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是为何?他们就不担心船上的粮食被抢走么?除非—— 步兵已经冲到了岸边,张弓搭箭,先往粮船之上射了几轮箭。 箭矢劲道十足,穿透了船上的隔板、苇席、篷布,如果有人藏身其中,这一下就能让他们吃大亏。 放完箭之后,便有那会水的军士跳入河中,游向船只。。 “没有粮食!” “全是砂石!” “天杀的汴狗,我们被骗了!” “定有埋伏!” 李罕之很快接到了军士们报回来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击钲。 “噹噹”的钟声混合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远处的天边逃回了数骑斥候。 李罕之破口大骂,果然有问题! 汴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等着, 用假粮船做诱饵, 吸引他们过来之后, 立即大举出动。 如果距离够远,而他们泽州兵又急着抢劫粮船, 疏于防范,上当是难免的。 “汴贼来啦!”斥候疯狂地打马,大喊大叫。 “列阵!”李罕之不再犹豫, 下令道。 来的汴贼定是飞龙军!盖因只有骑兵或骑马步兵才能躲开斥候的搜索,远距离赶到战场。但骑兵来了有什么用?河阳这么大点地方,他的泽州步兵走过几十里地就能找到城池或军镇。 就这几十里的野地,你还能把我骚扰垮不成? 当年攻成德, 人家一万多骑兵日夜骚扰,轮番冲锋,射箭, 作势喊杀,但晋军步兵顶着骚扰前行百里,直插尧山这个关键节点,攻其必救,动摇成德军整条战线, 获得大胜。 怕你个毛! 所以,来的一定是下马步战的飞龙军,至少骑马步兵是主力。 骑兵正面作战战斗力太弱, 还动摇不了他的步兵大阵, 但重甲武士就不一样了, 今天有麻烦了,或许—— 李罕之用眼神示意,张源德会意。 很快,在获嘉、修武两县抓来的两千余丁壮被驱赶到了前面, 战战兢兢地列阵。 远方的汴军果然停了下来。 大军步卒下了马骡, 辅兵一边收拢马匹,一边帮战兵披甲。两侧还有部分骑兵,他们也下马了, 或许是让马儿喘息一下,恢复气力。 后阵烟尘滚滚,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又或者藏着什么东西。 “酒喝了, 肉吃了, 妇人也玩了,现在该卖命了!”张源德骑着战马,来到这支被命名“突将都”的部队面前,狞笑道:“只要冲一次,便不用再当突将了,日后好吃好喝,都是自己人。” “突将”们面面相觑,有人一脸苍白,有人东张西望,有人神色癫狂,有人镇定自若。 突将这个编制,在各个藩镇中流传已广。 邵树德早年遇到丘维道,他当时就在招募“院内突将”。“将”不代表将军,毕竟这年头管理一个烽燧的低级军官也可称帅(烽帅),维持集市秩序的也是帅(市帅),其实就是敢死队。 “汴贼还在整队,给我冲一波,上!”张源德马鞭一挥,百余亡命老卒摔了酒碗,哈哈大笑着当先而去。 一边走,一边唱:“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 “没钱苦啊,我苦啊!” “哈哈!杀了他们,抢他们的财货女人。” “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酒没喝过,跟着李大帅就是痛快。痛快够了,死了算逑。” “杀杀杀!” “西天佛爷护我身!” 在这帮亡命徒的感染下,河阳丁壮也稍稍聚起了一些勇气,他们本就有一些基础,此时在军官的命令下,把长枪端平,拉平队列,快步跟了上去。 突将们前出后,又有两千余步卒开始列阵。他们都是积年老手了,一个个神情淡定,好像对死没感到什么恐惧,又或者死才是一种解脱。 场中一丝喧哗也无,人人默默检查着器械。 抽刀插刀的动静此起彼伏,隐隐还有调理弓弦的声音。 身上的甲胄款式、新旧不一,一看就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能从敌人那里缴获这么多铁甲,本就说明了他们的本事。 “咚咚咚——”鼓声响起,两千余人也没做什么战场动员,直接就跟在突将们后面上了。 有骑卒牵着马儿步行前出,随时等待出击的命令。 突将们已经快要接近汴军了。 汴军可能也没想到李罕之的人如此果决,在发现被埋伏了之后居然一点不慌,还想着反咬他们一口。 这支部队,就没有正常人! 厮杀声很快响起。 汴军飞龙军匆忙布下了一个三千人的步阵,双方短兵相接,全都不顾己身,怒吼着砍杀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百余老贼勇不可当,汴军阵型直接被打凹了进去,当面之人几无一合之敌,被打得节节后退。 这些老贼的武艺都不错,出枪果断、精准。 换个训练不过年余的新兵,与老兵面对面刺杀,新兵可能刺两三下都没刺准要害,但老兵一下子就把你捅死了,不费多余的力气。 一个人如此,换成一排人,只双方第一下交手,你就能看出差距来。 军中,可从来不仅仅需要纪律和勇气,武艺也十分重要。 在高处立旗的戴思远怒目圆睁。 李罕之他何曾瞧得起,下意识就觉得他手下都是一帮乌合亡命徒。 但亡命徒没错,乌合却谈不上,人家配合娴熟,谨遵军令,打得很有章法,还十分勇猛。 令旗挥舞之下,骑兵不得不出动了。这是张慎思手下仅有的千余骑兵,被他带了过来。 骑军缓缓加速,他们绕到了泽兵突将都与第二阵的结合部之间,打算从侧后方发起攻击。 第二阵的泽兵老贼纷纷放箭,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越众而出,直接将骑兵勾下马来。 落马的骑兵被在地上拖行着,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泽军骑兵也出动了,两千骑发出震撼人心的马蹄声,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他妈的!”戴思远让亲兵给自己披甲,手持长槊,亲自带着护军冲了下去。 这仗打成这样,他怎么也没想到。 而就在此时,沁水对岸也响起了马蹄声。 千余重骑兵绕过一丛树林,缓步前出。领有近千步卒,手持十二连珠重弩,正往河岸边靠近。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千多步卒,正在砍伐树木,似要造浮桥。 张归厚远远看着战局,嗤笑一声:“戴思远想独占好处,如何?” 跟在他身侧的厅子都将校们轰然大笑。 “开始吧。”对岸的泽州兵也发现了他们这支部队,大呼小叫了起来,显然有些慌乱,张归厚不想拖延下去了,下令道。 很快,数十骑奔到河岸边,将一些血肉模糊的物事扔过了河。 在他们身后,又涌来大群步卒,他们押着百余俘虏,还有人推着车,车上全是钱帛金银器。 “修武已下,守兵被全歼,尔等财货尽失!”河东岸的汴军齐声大吼道。 声音震耳欲聋,西岸的泽州兵听得目瞪口呆。 有人捡起头颅,仔细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三弟!” “是赵二,他死了!” “张家大郎也死了,他留守修武的。” 随着被缴获的旗帜甲仗亮了出来,西岸的泽州兵一阵哗然。 我们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钱! 李罕之这时才真的面色陡变。 他太清楚手下人的心思了。只要许以重赏,给足好处,亡命徒不要命的性子发起来,那真的如天兵下凡,敢打敢拼。可你若告诉他们辎重尽失,财货被夺,士气怕不是要当场崩了! 张源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与李罕之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懊恼:这次被汴贼玩了个结结实实! …… 怀州东门之外,夜色中人影憧憧。 契苾璋带着人远远下马,然后摸黑步行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才赶到了城外。 他现在有三千六百余人,多出来的是在河阳招募的新丁,还不太能打,但没办法,此时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这次是倾巢出动了,不留任何后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若王氏兄弟是诈降,此番他们就要吃一个大亏。 这其实就是赌! 夜色深沉,虫儿感受到了危机,都不再鸣叫了。 薛离悄悄摸到契苾璋身边,说道:“军使,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契苾璋没说话,瞪大眼睛看着城头。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薛离讨了个没趣,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现在每逢野战就想到当年的霍邑旧事,不堪回首啊——当军士们臭烘烘的靴子踩在他脸上的时候,那感觉别提了。 “来了!”契苾璋低喝一声。 薛离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亮起了一堆不大不小的火光,这正是约定的信号。 “动手!”契苾璋面色一肃,下令道。 “遵命!”薛离点了三百健儿,互相帮忙披上甲胄,然后整理队形,小步快跑。 他们不敢冲得太快,不然到时候就没力气厮杀了。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战机稍纵即逝,说不定就被范居实发觉,及时调整部署,导致功败垂成。 冲得近了。 城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半扇,薛离抛弃杂念,带着三百健儿一跃而上,冲了进去。 大街上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薛离大惊失色,以为遇到埋伏了。定睛一看,却见两股汴军正在厮杀,刀刀见血,箭矢横飞。 “上!”他一马当先,持刀冲了过去。 乱箭袭来,薛离兜盔被射飞,下意识就扑倒在地,躲避箭矢。 “贼将死了!”对面有人呼喊道。 “放屁,老子没死!杀啊!”薛离从地上一跃而起,带队占据了城门洞,奋勇厮杀。 而在城外,契苾璋犹豫了一会。 那阵喊杀声实在来得太蹊跷了,让他下意识以为王氏兄弟诈降,骗他们进城。 不过在等了一会后,城门始终没有关上,且远远有人出城奔过来报信。 他也不再犹豫了,从草丛中立起,道:“随我进城。” 三千余人打起火把,如长龙般涌向怀州城。 第四十九章 转折点(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范居实匆匆被人喊了起来。 情势紧急,他甲都没来得及披挂,从亲兵手里夺过一把重剑,赤着脚,披头散发就冲了出去。 大街上一片混乱。 怀州兵与汴宋兵杀做一团,怀州兵互相之间也在厮杀,看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反了。 范居实披着单衣,吼声如雷,重剑左劈右斩,连杀两人。 “结阵!结阵!”单打独斗必死无疑,范居实赤脚疾走,踩得鲜血淋漓,脚底都割破了,但他毫无所觉,大声呼喝道。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身边。黑夜中奋战良久,汴兵都有些泄气,此时看到主将的身影,士气有所恢复。 “范居实在那里,射死他!”城楼之上,王班大呼小叫。 “叛贼!”范居实唾骂一声,取来步弓,一箭射去。。 王班吓得一缩头,箭矢射中了身侧的亲兵。 随即又有些恼火,命左右用强弩连射,将范居实一帮人的气焰给压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夏兵开进了城内。 飞龙军的战斗力固然不如城里的汴宋兵,但胜在人多, 队列较整,又占了夜间突袭、敌军自相残杀乱作一团的便宜, 从大街上层层推进, 一板一眼地打, 步弓齐射、长枪攒刺,步弓再射, 再墙列而进,长枪攒刺,很快就将仅剩的汴兵给击溃。 范居实原本有机会逃, 但他毅然决然带着五百人蹿进了内城,据险而守。 三千多大军陆陆续续进城,很快就把残余的汴兵、怀兵清理干净。 “参见契苾将军。”王班见契苾璋骑着战马进了城,立刻上前行礼。 契苾璋瞟了他一眼,坐在马上没动, 道:“王将军还有多少人?” “还有四百人。”王班老老实实地回答。 “四百人, 不少了。薛离!”契苾璋喊道。 “末将在!” “运道不错。”契苾璋赞了一句, 下令道:“你带一千五百人, 与王将军所部一起, 趁汴贼军心不稳,猛攻内城, 一定要给我拿下。” 王班脸色骤变。 “遵命!”薛离也知道若大战之时, 城内还留个隐患, 那将是非常致命的。不但会牵制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 还极为影响士气,必须尽快清除。 “王将军, 事不宜迟,贵部熟悉内城,便由你们攻第一阵吧?”薛离看着王班,用征询的语气说道、 王班心里万分不愿, 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二人离去之后,喊杀声再起。 契苾璋则坐进了州衙之内, 等待军士们清点缴获。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明。 作为重要的物资转运中心, 怀州城内有粮十余万斛、箭矢三万多捆,其余各类杂七杂八的军资器械无算。 这还是多雨季节刚刚来临没多久, 汴州发送的物资还没来得及经沁水运抵城下的原因,不然怕是要更多。 契苾璋靠经验估了下,如果杨亮所率的千余骑兵、四千骑马步兵赶来,全军将有九千人,一万三千余匹马骡,十余万斛粮草,够他们消耗三个月了,毕竟那些马骡的食量就抵得上四万步兵——实在太他妈能吃了,骑兵真不是穷人玩得起的! 契苾璋想了想,又加派了一些士兵护卫仓库。 怀州新得,谁知道城里藏着什么人,若是被人趁机放火焚烧,灵武郡王知道了,这功劳可就大大降低了。 内城那边还在厮杀,契苾璋心中不耐,正打算亲自去督(砍)战(人),薛离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薛将军可是有喜报?”契苾璋屏息静气,坐了回去。 “回军使,末将奋战半夜,杀贼军三百余,俘百余,贼将范居实自焚而死。”薛离向后面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捧着一个烧得面目模糊的首级呈了上来。 契苾璋霍然起身,接过头颅,仔细看了看后,笑道:“贼军俘虏是怎么回事?” “内城有亳州兵两百,下半夜作乱,欲献范居实而降,不果。末将见机,遣人猛攻,终破内城。此战,死伤不下千人。”薛离答道。 契苾璋默然无语。 若不是有人不想陪着范居实一起死,这会怕是还打不下内城,伤亡确实有点大啊。 不过没关系,军中自有抚恤。 怀州一下,杨亮所率兵马再赶来的话,河阳局势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捷报已经连夜遣人送往河清,大帅很快就能收到了。 而他们,现在面临的很可能是气急败坏的汴军的围攻。 …… “庞师古的打法,与丁会相差无几。”柏崖仓城内,陈诚又在给邵树德和他的亲兵亲将们讲解战场形势了。 亲兵既然有机会外放当下级军官,当然要轮番学习,这种结合战场实际的讲解课,效果尤佳。 “庞、丁二人攻兖、郓、徐三镇城池,如果不能一鼓而下,便以筑垒围困为主。与他们相比,朱珍花样较多,曾经有过诈败诱城内守军追击,歼灭其兵,随后一举破城的例子。”陈诚说道:“庞师古掘壕推进,筑寨十余,造土台用强弩居高临下射击,动摇我军士气,迫使天德军退出西北营垒。下一步,汴军可能移师南方,故伎重施,水陆夹攻蓼坞,夺占此据点。” 汴军是在昨日攻破西北营垒的。 严格来说,应该是夏军主动撤退,放弃此地的。 终日被人在头顶射来射去,士气损伤太大,高仁厚直接下令撤退,保存实力。 退下来的天德军步卒,一部分回了柏崖仓城,一部分进入河清县。至于蓼坞,地方不大,原本那点兵力够了,更何况河清县、柏崖仓都能派兵援应。 “庞师古这种打法,人员损失固然小,但旷日持久,消耗较大。”陈诚继续说道:“若不是汴宋诸州近在咫尺,转运粮草便利,怕是早被人催促速战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众人便开始互相议论。 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众人,道:“全忠得尽全力,我只出得一半力,然我军有地利,防守终究比进攻容易多了。这仗,在其他方向没有结果之前,还是得耗。朱全忠遣军十万,即便是在家门口,消耗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十万大军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小说电影里动辄十几万、几十万大军,还深入敌境作战,现实中是做不到的,尤其是你进占的地方是一片白地,什么基础都没有。 中原遭到黄巢、秦宗权破坏的,主要就是河南府、汝州、蔡州、邓州、唐州、襄州以及河阳二州,这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百姓不是被杀光或裹挟入军,就是逃亡宣武军的地盘,能剩下三分之一都是好的,一些地方甚至十不存一。 朱全忠年年征战,无论是历史上还是这个时空,动辄十万大军,有时同时打三四个藩镇,还在民间得了个赋税较轻的名声,这固然与汴宋诸州财大气粗有关,但一直这么搞,家底总有耗完的一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大帅,有军报。”亲兵十将郑勇走了进来。 那边也有一名文吏进门,拿着份牒文递给陈诚。 邵树德、陈诚相视一笑。 “定是好消息。”邵树德拆开来,仔细阅览。 陈诚便也很快看完了。 “大帅,此事——” 邵树德伸手止住,随后倒背着双方,踱起了步子。 屋内的嗡嗡声瞬间止住,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转动。 “河阳大局定矣。”邵树德笑道。 “但庞师古仍在。”陈诚亦笑道。 “他不得不走。”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公函,道:“正面久攻不下,侧翼受到威胁。他若我是朱全忠,现在头疼的是该怎么收拾河阳残局,尽可能减少损失。” “下令——”邵树德终于决定亲自微操了,只听他说道:“抽调河中衙军万人、土团乡夫万人,前往齐子岭,与归德军一起,攻轵关。” “给野利遇略传令,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东进,配属高仁厚指挥。” “给王歇传令,阴山、横山蕃部八千步骑东进,配属高仁厚指挥。” “给李唐宾传令,别再歇着了,猛攻当面汴军,不得偷奸耍滑。” “给契苾璋传令,固守怀州,不得有误。若有余力,可出击抄袭济源、轵关一线汴军归路,若无机会,当以自保为务。” “给梁之夏传令,邵州五县,续调土团乡夫万人,至王屋县集结。” 这就是全线反击了。 从二月份出兵开始,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三月有余,而守城战也持续了一个多月,但似乎已经到了转折点。 其实按照邵树德的本意,守城战至少还应该持续三个月以上,耗尽汴军的精力,这会就全线反击,汴军尚未成疲军,时机不成熟。 但怀州局势变化很快,你再不反击,人家就走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庞师古的机会。如果他胆大心细,抓住夏军从乌龟壳里出来的机会,取得几场大胜的话,说不定就攻下河清,反推至邵州一线,威胁河中了。 “另者,给灵州朱叔宗传令,征募新兵万人,调来邵州。”邵树德下完这些命令,就不再说话了。 反击战,他不会再微操,全部交给几位大将发挥。 他现在已经开始设想下一阶段夏、汴双方的战略形势了。 最理想的情况显然是尽夺黄河以北区域,与汴军隔河对峙。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就要考虑周边形势的变化了。 李克用?罗弘信?王镕?朱瑄?朱瑾?甚至是杨行密? 又是一番合纵连横的大戏,若操作不当,被人当董卓讨了也有可能啊。 “王珂在哪?”邵树德凑到陈诚身边,低声问道。 他并不限制王珂夫妇的行动,随便他俩去哪。按照上次得到的消息,他俩还住在安邑,说近期会回一趟晋阳,也不知道走没走。 “大帅,还在安邑呢。”陈诚知道邵树德这么问的原因,立刻答道。 “让王珂夫妇回太原吧,给我带封信回去。”邵树德说道。 “信我来写?”陈诚问道。 “你来写。” 李克用是现在最大的变数,若他从幽州回来,形势就要复杂化了。 第五十章 外重内轻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财政部大楼内施工时做得不是很好,场地积水严重,因此下雨天总需要人穿雨鞋。幸好如今东岸手头掌握着两大橡胶来源——分别是新华夏岛的橡胶种植园产出及从葡属巴西进口的部分——硫化橡胶技术又日益成熟,因此诸如雨衣、雨鞋、实心轮胎、枕头及各类容器之类的橡胶制品产量很大,目前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产业,凸显了其巨大的经济意义,由此也可见橡胶确实是一种非常优良的材料。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赵初彦等人打量着手里的这种价值不菲的橡胶雨鞋,颇有些感慨。在朝鲜王国,下雨泥泞的时候,也只有两班贵族可以穿着密密缝制的皮靴走路,像中人或平民,却只有穿着草鞋了,即便有皮鞋也舍不得穿,因为价格并不便宜。 但在这东国,橡胶这种他第一次听说的材料却给人民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虽说其价格还略微有些高,导致民间蓑衣、油布雨衣什么的仍然很有市场,但应用已经较为广泛了,至少军队、公差已经大规模应用,听说他们还在扩大橡胶种植园面积,这日后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应该跑不了了。 财政部大楼很快就到了。在门口警卫那里检查完毕了证件之后,马车继续前进,并停在了一处宽敞的广场上,然后一行人下车步行,前往税务署所在的位置。赵初彦一边走一边观察, 这个所谓的财政部应当就是户部了,分别行使征课和支度的只能, 朝鲜王国也有, 并不稀奇。只是, 他们这个大楼看起来比较气派,汉阳城的那座是大有不如的, 这是两国国力真实的差距,想到这里,赵初彦就有些感叹。不过随即他又猛然一个激灵, 曾子尝曰三省己身,才能警醒心目,不被外物所惑,打从来到东国人的地盘上,自己感叹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 赵初彦对自己的这种现状有些疑惑, 也有些惶恐。。对于自己的日常语言中越来越多地夹杂了东国人的词汇更是惴惴不安, 自己是不是已经背离了大道了, 开始越来越多的按照东国人的思维模式思考问题——阿且, 思维模式又是东国人的词汇——假以时日, 自己是不是也会慢慢蜕变成一个功利性十足、整日争竞逐利的蛮夷之辈?须知, “礼”这一个字贯穿于整个华夏社会之中, 东国人不遵名教、不懂礼仪(这可不是指礼貌之类的肤浅玩意, 而是三纲五常之类的关系到社会秩序、人身依附、行为准则之类的东西), 自己要是慢慢被同化成一个不懂人伦大礼、不遵三纲五常的无耻之徒,那么干脆还是抹脖子算了。 黄汉华亲自在会议室的门口迎接了赵初彦一行人,然后将所有人到引到了会议室内,正式开始了会谈。双方一开始都是泛泛而谈, 主要是黄汉华在讲,赵初彦在听,并是不是发言提问。黄汉华从如今东岸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新一轮税改谈起, 讲了税收的意义、税种的分类、税率的制定原则、税金的征收状况、民众的反应等等,讲了洋洋洒洒一大堆,也不知道朝鲜人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 随后, 他又讲了海外殖民地的税制,如新华夏岛、澳洲及朝鲜人非常熟悉的远东三藩的税制, 讲到了各殖民地经济的发展、老百姓对赋税的承受能力。这个时候, 之前大部分时候都在旁听的赵初彦突然发话了, 只听他问道:“东朝税敛重乎?” “不重!”沉吟了一会后, 黄汉华如实回答道:“甚至可以说有点轻,盖因我们政府的收入来源多样化,并不指着田里的那点东西。当然,农业、渔业和牧业是根基,民以食为天嘛,只有这些吃食极大丰富了,才能更安心地发展商业。我们东岸共和国的农业生产效率不低,近海渔业资源丰富,海产品的渔获量很大,再加上拉普拉塔巨量的野牛资源,所以说我们国家的食品供给是非常丰富的。粮食剩余量多了,工业、商业、服务员才能发展起来,政府的税收自然也就多了。这里面的根本,还是生产力水平的提高。” 赵初彦默默咀嚼着黄汉华话里话外的意思,发现越嚼越有味道。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现在朝鲜农业生产力水平低喽?想到这里,他又——为什么说又呢——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比起上国,敝国这课税可谓重矣,士民多苦于此。我有一族人,耕百亩地,岁中最丰则纳银七八两,粮、布若干,(朝鲜这几十年白银、铜钱流入巨大,已渐渐开始改革掉原本的实物税征收方法,采用银、钱、帛并举的货币制度,故这会赵初彦谈到耕田的人缴税用银计算),不稔则二三两。嗯,大率耕百亩地的话,有年则收二百斛,次则百余斛,饥岁甚至只有六七十斛。中人十口之家,才可以自给。此外还有杂役,如出牛驴牲畜、筑城修路伐木、养苑马、进贡品等等,色目繁多。贫者丰年还可勉力支撑,若遇上天灾,就只能典子卖女以偿之,故胥民怨咨焉。” 说实话,黄汉华之前的话让赵初彦颇有些震动。因为在他看来,东岸百姓的税负实在是太轻了,轻到不可思议。他们有不错的砖屋,有大牲畜,粮食多到甚至去酿酒(朝鲜历史上歉收时每一次都会颁布禁酒令),还有许许多多的鱼肉,生活水平甚至比得上朝鲜的中人。要知道,中人在朝鲜的地位可不低,一般都是医生、捕快、乐师之类的职业者,收入水平处于中上层,结果也就和东岸普通百姓——至少首都附近的百姓是如此没错——差相仿佛,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因素在起着作用呢? 是了,这位黄司长也说了,他们近海有很多鱼虾,南边的荒原上也有许多的无主之牛,所以百姓生活富裕。但除此之外真没别的原因了吗?赵初彦想说没有,但多日来的见闻告诉他,不是的,还有别的因素!比如东国人的种子就是好,长出来的麦子饱满,产量还多。另外,他们有许多的牲畜,还有很多好用的机械,所以一个人可以耕三十亩地之多,这就保证了足够的粮食富余量了。在这一点上,即便朝鲜的百姓再勤劳,也是远远比不上的,更何况两国的税负水平更是天差地别,这就注定了两国百姓生活水平的差异。 “余尝患我国之贡额烦重,民不堪命。少时出使燕京,睹清国之现状,发现亦如此,自此谓诸国皆然。”赵初彦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后,苦笑着说道:“直至今日,余才知重税病民并非举普天下皆然,上国却是践行了圣人的爱民之心。” 其实,赵初彦更是发现,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条上,东国人似乎做得也更为出色,只不过他从来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一点。时至今日,赵初彦也对东国人的政治体制有了一定的了解了,知道这个国家没有所谓的皇帝,国家元首曰“执委会主席”,似乎是通过缙绅会议选举出来的,各级官职所有人也都可以担任,不像朝鲜那样规定好了哪些由两班担任,哪些中人担任。 在这一点上,《孟子》的这句话难道不是东国人践行得更好,而朝鲜人虽然嘴上日日诵之,实际上却没把圣人的理念当回事吗?难怪有东岸学者曾撰文指出,中国、朝鲜、越南等国的儒家学者被程朱理学毒害得不像样,学圣人只学了个皮毛,流于表面,反倒是东岸人重信守诺、善待百姓,人民安居乐业,百姓不受乱世动荡之苦,如果这不是王道乐土,那么还有什么有资格被称为王道乐土?这话虽然有往自个脸上贴金吹嘘的嫌疑,而且这个国家无君无父,很难说是否可以一以贯之,但就目前来说,看样子做得还不赖,至少比朝鲜王国要好。在这一点上,赵初彦即便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朝鲜或中国在践行孟子“王道”思想、建设王道社会这一方面要比东国人好。 而且,东岸政府还允许民众批评自己(有没有用先不论),地方上的县乡一级还有小规模的缙绅会议的存在,每年都开会讨论国计民生。这些来自社会基层的建议或批评,有的会被政府接受,这一点就很令赵初彦感慨颇深:“长民者每以黎庶为蠢蠢,而侈然以肆于其上。殊不知民虽至愚而神,其是是非非一出于公心,有不可以威势屈利口诱焉者也。” 当然,赵初彦这里的“民”未必指的就是普通小老百姓,而是指地方上的生员、缙绅,认为他们爱憎分明,说话多出于公心,比朝堂上的“肉食者”们来得更加直接。因此,在认识到东岸人地方政治协商会议的存在及作用后,就很是感慨了,认为这有上古遗风,虽然会议代表内强制规定了普通农民、手艺人、商家、武夫们的比例令他感到有些不满。 只是这样的认识,只能让赵初彦的思想更加混乱。现在的东岸,在赵初彦的印象中极为复杂,一是他们的课程丧心病狂,不尊名教、不学经典、不讲大礼,百姓追名逐利,全国一片腥臊浮躁之风;二是他们对官吏好,对百姓也好(甚至就连残疾人都有一定的福利,虽然少得可怜),国家富强,人人安居乐业,充分体现了孟子的仁政爱民的思想,同时也有了圣人口中的“大同社会”的几分影子——他们是不学儒家经典,不继承华夏道统,但所作所为却又暗合古仁人的经典思想,建设的目标也是奔着孔圣人的大同社会去的,这难道不比那些口上日日念诵孔孟之学,实际上却行的吃人礼教之腌臜下作破事的人强吗?正如东岸人批判程朱理学时所说的,“礼”这种集交往礼仪、社会秩序、处事哲学等在内的东西本没错,但如果过分强调这一点,并将其上升到宗教的程度,那么就不可避免僵化然后走歪,最终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 这个时候,赵初彦的额头上已经微微见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因为再想下去问题就要来了,即到底谁才真的是继承了古仁人的理念、继承了华夏传统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果他赵初彦可以选择的话,他认为可以合二为一,综合东岸与中华两家之所长,当然是以儒教为主、东学为辅了——其实,连赵初彦也没有发觉,在东岸这些时日的潜移默化之下,他的思想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偏移,要知道最初他对东岸的一切都是很排斥的,甚至直到几天前,他还对东岸人批评在朝鲜和明国极为流行的程朱理学感到怒不可遏呢,结果现在却又经历了这样的转变,思想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让人颇为可怜这位屡屡被重塑三观的中年男人了。 赵初彦最终完全是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税务署返回宾馆,甚至下接下来三天的课程都没参加,而是让底下人去学习了,他自己则躲在房间内捋清思想,撰写文章。东岸此行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在一本名为《东行录》日记体裁的文集内,并时不时拿出来翻阅,认真思考一下。他不知道这本《东行录》回到朝鲜后万一印刷出版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只知道来到东国这一遭后,整个人的思想、灵魂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虽然他并不全然认可东国人的东西,并且对一些还很是深恶痛绝,但这并不能掩盖人家很多好的方面。他只希望待回到朝鲜之后,能够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辩论、思考,那样也许对朝鲜的未来有很大好处——当然他也不是那种为了天下可以牺牲自己的圣人,一些可能会引起极大非议、对自己不利的内容,却也需要多加删改,免得遭了无妄之灾,这便是赵初彦的想法。 第五十一章 军头们 洨(xiáo)水之上,一道石桥横跨两岸。 此桥为隋代李春所建,与开皇十六年的澧水石桥类似,乃石拱桥,名曰“大石桥”,后代称为赵州桥,盖因位于赵州城南五里处。 此时的大石桥左近,兵马如云,武夫们挎刀持弓,面色凝重。 河北三镇的军士,你让他们去打别人,攻占外镇土地,那真是有气无力,非得厚赏不可。但在保卫自家狗窝的时候,却又士气高昂,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守家再勇猛,也有个极限。 面对如狼似虎的河东军士,他们一败再败,是真的打不过。引以为傲的数万骑成了笑话,根本冲不动李克用的步兵。而日夜袭扰的话,河东军士泰然自若,轮番休息,顶十天都不崩溃。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而河北人烟稠密,城镇众多,人家压根用不了十天,只需三天,必然能找到城镇休息, 还能缴获粮草。。搞到最后,骑兵人困马乏, 体力还不如人家步兵, 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靠偷袭过日子了。 此时聚集在赵州城外的军士主要来自追风都和剪寇都, 分别由段亮和马珂统率。前者是骑兵,三千余骑, 后者是步军,六千人上下。 还有一支逃亡过来的外军,幽州刘仁恭部, 步骑两千余人,目前依附成德镇。 段亮、马珂二人正在低声商议什么,刘仁恭则心事重重地看着外面。 大石桥上人来人往,竟是一点不怕这些吓煞人的武夫。 其实也正常。 河北三镇一直非常稳定,魏博执行军人选举制, 成德的王氏则世袭了好几代人, 幽州有大将带兵给过世的节度使奔丧的传统, 但无论哪种, 变动的都是上层,三镇的根基其实是一致的,那就是军人集团统治一切。 百余年的割据下来, 当过兵的不知凡几, 上上下下敢说和军人没关系的, 怕是很少很少。便是你家没人当兵, 你总有亲戚在当兵,你这一代人没当兵, 可能下一代有人当兵。做买卖的离不开军人, 做官的也离不开军职——州县大量文职被武夫占用。 家里有点闲钱的商徒或地主, 子侄的第一选择永远是练武。在这一点上, 河南、河北是一样的。便是家境一般的小老百姓, 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们常年练武, 但也会多多少少学点庄稼把式, 摸一摸弓箭,耍几下长枪, 农闲时再进行军阵旗鼓训练。一旦对外开战, 这些土团乡夫就是优良的后备兵源, 也是藩镇长期与朝廷对抗的主要底气—— 当年田承嗣在魏博,地盘最小的时候只有二十多个县,但养军八万,必要时还能把全部男丁拉出来,和朝廷开干。 “打安金俊有什么好处?”远处传来了激烈的争论,刘仁恭神色一动,侧耳倾听。 “晋兵凶悍,克用深陷幽州,他方平定涿州,败了一次山后军,料理完幽州之事怕是还要几年时间。” “料理完了幽州,不就图谋镇冀和沧景了么?” “燕人亦不好对付,此事哪那么容易?” “燕人精锐大丧于新、妫,如今就山后诸军能战,已被李克用击败过。瀛、莫之兵,虽然反李,但若许以好处,都是墙头草。” “能许什么好处?高家三兄弟眼巴巴盯着幽州节度使的位置,数月了,李克用还没下定决心,只是自兼留后,到底给谁没人知道。再拖下去,高家兄弟也要失望了。” “晋兵早晚要回河东与家人团聚的,李克用也拦不住。我看高思继多半要当节度使了,届时情势大变,我镇直面其锋,河东、易定、幽州三镇兵马杀过来,南面还是邢洺磁三州,怎么办?” “那现在就得先攻下邢州啊,先破除一路威胁。” “魏博那帮狗东西退兵了,单靠咱们怎么打?” 争论永远是没有尽头的。 刘仁恭听腻了,都是老生常谈之事,没甚新意。 他现在倒是对尚在进行着的夏、汴战事很有兴趣。没办法,看王镕这个样子,也不像豁得出去打李克用的人,而没有外力帮助,看他这两千人打回幽州,无异于白日做梦。 如今该想想别的出路了。 夏汴双方的战事,就刘仁恭自己判断,根本结束不了。 他昨日特地找来地图看了看,如果邵树德在河阳获胜,占领孟、怀二州大部分土地的话,与汴军就会形成隔河对峙的形势。 接下来怎么办?他判断,很可能是配合其他战场,夺取洛、汝二州。渡河南下也有可能,但风险较大,万一在河南失败,怕是很难回到河北了,那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邵树德的势力确实延伸太快了,一下子就蹿到了河北——孟、怀二州,属于河北道。 接下来他就与魏博罗弘信接壤了,事情会走向何处,非常有意思。 西北霸主,居然要插手河南、河北事务了,李克用会怎么看? “不谈了。”段亮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道:“休息够了就出发吧。大帅没下令退兵,咱们就得去邢州。” 马珂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河北三镇大联合的愿景,怎么就这么难呢。 最近十年,前魏博节度使乐彦祯提了一次,王帅不愿意,幽州节度使李全忠身体不好,后来去世了,也没回应。 第一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失败。 后来李匡威提了一次,王帅这次同意了,但魏博罗弘信不同意。 第二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失败。 这次是王帅主动提议,罗弘信有些心动,但幽州又被李克用占了。 第三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即将失败。 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小心思,各有各的难处,河北三镇,受外部势力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 安、史二圣不幸罹难以来,河北三镇之所以能够抗衡朝廷,靠的就是关键时刻的一致对外。合作的传统很深厚,军人们之间固然有矛盾,但也不会特别排斥这种联合。 三镇联合,魏博六州有三四百万人口,成德四州有二百万人口,幽州也有一两百万人口,加起来超过七百万。富庶程度也远超河南、关中、河东,一户河北百姓产出的钱粮,岂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怎么就联合不起来呢?明明过去百年成功联合了不少次。 军士们慢吞吞地收拾好了行装,正待整队离开,突然有信使驰来。 “大帅有令,暂缓出兵,返回镇州。”信使下马之后,先向两位领兵大将口述了一下命令,随后递过牒文。 段亮、马珂二人看完后,对视了一眼,几乎一前一后问道:“为何不出兵了?” “下僚实不知也。”信使是一名文吏,闻言摇头道:“或与克用要回晋阳有关。大帅似是想趁此良机,看看能不能与李克用修好。只要克用放弃南侵,一切都好说。” 原来如此。 河东大军出征,时间也不短了。便是靠放纵军纪,冲淡军士们的思乡之情,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早晚要回去的,坚持到现在已经算长的了。 刘仁恭听了心中微动。 河东军士在幽州劫掠到了大量财货,此刻归心似箭,急着回晋阳大肆采买,与家人一起乐呵。但幽州军队并未被完全消灭,只留少量兵马的话,怕是济不得什么事,那么势必要与幽州本地军人势力妥协了,或者说暂时妥协。 看他之前的手段,任命义子李存孝为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最近刚刚任命战功第二的李存信为涿州刺史。 新毅妫地近草原,或者本身就有大片的草原,李存孝勇猛无比,军士善战,由他镇着这一片,好处多多。 不过李克用似乎也防了一手,李存孝帐下不少军将士兵被抽回了晋阳,只保留了部分精锐骨干,补充过来的却是幽州降兵,或者是李存孝在草原上新募的契丹、奚、室韦蕃人。 李存信帐下的兵马多半也被抽走了大半,补充的也是幽州降兵。涿州就在幽州眼皮子底下,还连通着克用的姻亲盟友易定王处存,由李存信任刺史,说明了这个地方的关键。 李存孝、李存信二将,再过数年,兵马就要慢慢本地化了吧? 刘仁恭笑了笑,暗暗思忖,若此时投奔李克用,是不是也能混个一州刺史当当? 李克用焦头烂额,肯定对愿意降顺他的幽州人另眼相看。他对高家兄弟肯定不放心,我若做点姿态,说不定便有机会了。 信使命令传达后,万余兵马离开了赵州,往镇州赶。 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又收到消息,李克用任命高思继为幽州留后,同时招抚屯兵莫州的卢文进,任命他为莫州刺史,又命在幽州军士们威望很高的猛将单可及为瀛洲刺史。 又置顺州,领怀柔一县,任义子李嗣源为顺州刺史,李嗣源部所需粮饷,皆由幽州供给。 刘仁恭听了心中发急。 好好的幽州镇,不但从十一州变成了十二州,还多出了一大堆军头。 高思继、卢文进、单可及、李存孝、李存信、李嗣源等,山后军那边更复杂,还与契丹勾连在了一起。虽说前阵子被大败了一次,契丹人也被李克用斩首千余级,但早晚还会有事,高家兄弟真能稳住吗? 还有机会! 刘仁恭心中默念。 河北三镇大联合,以河东镇为屏障的设想,注定是不能实现的。大鱼吃小鱼是趋势,谁也改变不了。 李克用不敢犯众怒,被迫带着晋兵大爷们回家。但休整完毕后,说不定还会再来,除非他与邵树德之间再发生点什么破事。 要抓紧机会了,刘仁恭眼珠子乱转,思考着下一步的方略。 第五十二章 根本战略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而就在隐士国度朝鲜都派出使者来东岸访问的时候,曾经与东岸有过过节的葡萄牙王国,也派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外交使团,远渡重洋来到了东岸首都东方港,进行国事访问。 使团带队的是著名的路易斯·德·门多萨·弗塔多·伊·阿尔布克尔克公爵,前果阿总督,葡萄牙国内极有威望的大贵族。而使团的成员中也有非常多的贵族子弟、商人、航海家及银行家,且很多都是颇负盛名的,并不是什么无能之辈,由此可见使团的高规格。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如今的葡萄牙王国,愈发认识到要保住乃至扩大自己的海外利益,与华夏东岸共和国合作是最理智的。理由都是很现实的,那就是东岸人经营南非、新华夏岛数十年,虽然在彼处的舰船数量未必比荷兰人多多少,但因为根基深厚,殖民地人口众多,因此可持续战斗的能力是最强的。更别说,这个国家的殖民地与葡萄牙殖民地靠在一起,如果不友善处理关系的话,将来的下场怕是不太好。 当然还有印度方面的因素!在葡萄牙人看来,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个国家或势力可以将他们从印度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是东岸!以前他们曾经将这个目标放在英格兰东印度公司身上,但这家殖民企业虽然也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恨之入骨,无奈实力多有不济,同样被荷兰人压制得很厉害,之前一直与葡属果阿殖民地抱团取暖,只能延缓葡萄牙人的败势,却无法真正扭转他们的局面,更何况近些年来这家公司已经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利润丰厚的与清国的贸易之中,对葡萄牙人的支持力度有所减弱,因此让果阿方面非常不满。 而现在他们把目光打到了东岸人的头上。之前两任果阿总督都不约而同地执行了与东岸合作的政策, 这背后没有葡萄牙王国政府的指示是不可想象的。而在塔沃拉总督与东岸代表莫烈鳗正式确立了合作关系之后,里斯本方面也派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使团, 漂洋过海来到了东岸, 打算将这种合作关系进一步强化, 以保障自己的利益。。 阿尔布克尔克公爵出身名门,祖上曾经担任过葡属印度方面的总督, 在当地沿海修建了很多商站与堡垒,控制了阿拉伯海、红海、东非海岸、印度海岸及南太平洋的许多海域,建立起了稳固的海上霸权。当是时也, 阿尔布克尔克指挥的葡萄牙舰队在印度及东南亚纵横无敌,屡战屡胜,几无敌手,显示了葡萄牙王国如日初升的强大实力。 不过如今过去了一两百年了,葡萄牙王国的强大早就成了昨日黄花。经历了被西班牙合并的数十年噩梦般的统治以及新兴实力荷兰东印度公司持续打击——当然也不能忘了华夏东岸共和国对葡萄牙王国舰队的致命一击——他们的实力大幅度下降, 且很难弥补, 毕竟其狭窄的国土、稀少的人口是硬伤, 商业渠道又不如荷兰人那么广泛, 那么衰弱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别的国家衰弱就衰弱了呗,顶多不过好日子了,但葡萄牙王国则不行!原因无他,祖上传下来的遗产过于丰厚, 已经超过了他们能够掌握的极限, 这就很成问题了!正如东岸古谚语所说的, 小儿持金于闹市,这葡萄牙王国如今便是小儿了,而小儿若想得到一个好下场,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找一个壮汉做靠山, 如今才可能免于被其他壮汉分食的悲惨命运,虽然这过程里免不了要被靠山大占便宜,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东岸人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靠山。尤其是在葡萄牙人通过多年研究和打探后, 得知东岸人似乎有一种很奇怪的“洁癖”,即对于有着大量原住民——比如黑人——的土地不是特别喜欢, 即便占领了一些类似的殖民地, 也对当地的土著展开了残酷的驱逐和屠杀,这在葡萄牙人看来是可耻的“浪费”行为,须知那些原住民可也都是财富啊,竟然都赶跑或杀掉了, 真是莫名其妙。 看看东岸人赶走原住民后的土地吧,千里无人烟, 生产经营活动完全停滞,荒芜的大地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而且他们从别处迁移过来的移民和流放犯人完全不足以填补原住民为之一空后的空档,殖民地的经济在短期内可谓是呈下降态势的,也不知道这些东岸人图的是个什么,单纯是为了占领土地吗?这可真够奇怪的。 不过,东岸人的这种殖民模式,注定了他们一段时间内是无法像当初西班牙王国、葡萄牙王国那样狂飙突进地占领大片土地了。因为这些伊比利亚人的殖民行动之所以能够鲸吞如此巨量的土地,说白了是与当地原住民的妥协,即原住民仍得以居留原地,混血印第安人乃至印第安人大量充斥于军队、政府机关当中,比如秘鲁总督区的殖民军队里数量最多的就是印第安人,其次是混血印第安人,“绅士”(即白人)的数量则是最少的。葡萄牙人的殖民地也是如此,甚至印第安人的比例还要更高于西班牙人,可以说大部分的军队都是由印第安人充任的,其次则是黑人,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在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印第安人、黑人的地位如此之高,以至于很多人取得了不低的社会地位,比如当年与东岸人作战的黑人将军迪亚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所以,东岸人的这种殖民方式比较令邻居“安心”,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是无法短时间内快速鲸吞大量的国土的,而且有的土地上原住民实在太多,根本不可能驱逐或杀戮干净。那么这样一来,便使得双方之间有了合作的基础,所以葡萄牙人找上了门来。 阿尔布克尔克公爵一行人第一时间受到了中央执委李晴的接待,并在东方宾馆内设宴招待了葡萄牙使团。通过葡萄牙人递交上来的国书,李晴如今对他们的来意也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说白了这次就是葡萄牙人上门送礼送好处,以换取东岸人在赞比西河流域、安哥拉一带及印度海岸的支持。更准确地说,就是之前在果阿双方达成的协议的升级版! 李晴粗粗了解到,葡萄牙人愿意在葡萄牙本土提供一个基地给东岸海陆军临时驻扎、休整,就如同当年英国人将多佛尔港提供给东岸用于执行对法国沿海的打击与劫掠一样,这对于东岸军队在欧洲——至少是西欧这一片——的持续作战至关重要。葡萄牙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知道东岸人现在越来越多地将精力投注到欧陆上来,对于取得一个稳固的前进基地也非常感兴趣,因此果断进行押宝,同意将北方小城维亚纳堡作为给东岸海陆军休整用的基地。如果有必要的话,双方可以签订一个合约,东岸人只需支付极少的费用,就可以拥有在当地建设码头、军营的权力,同时葡萄牙王国承诺稳定供应该基地食水、药品和部分武器弹药,同时也为东岸战舰提供维修保养服务,基本上满足了东岸军队需要一个干涉基地的需求,因此引起了李晴的极大兴趣。 此外,葡萄牙人还允诺,东、葡两国可执行全面的“门户开放”原则,两国本土及海外殖民地之间完全可以实行零关税贸易。这样一来,东岸人可以将商品非常轻松地卖到葡萄牙、巴西、安哥拉、葡属东非、葡属印度、帝汶岛、澳门等地,然后低价进口产自葡萄牙的酒类、橄榄油、干酪、马匹、奴隶、海产品、干果、橡胶、象牙、椰子等商品,这对于双方都有极大的好处,唯一受损的大概就是葡萄牙本土及殖民地政府了,因为关税收入严重降低了。不过,葡萄牙人多年来也研读过一些东岸撰写的经济著作,认为这样可以繁荣商业,刺激进出口贸易,政府从这上面可以获得大笔税收作为补偿。 另外,葡萄牙商人也可以从东岸本土及海外殖民地进口各类商品,如在欧洲十分紧俏的机械设备、五金制品、纯碱、染料、高品质棉布、药品、生丝、茶叶、瓷器、染色皮具、马车等等,然后想办法销往其他地区。虽然如今荷兰人把持着波罗的海、地中海的贸易霸权,但葡萄牙人好歹祖上阔过,真沉下心去钻营,未必就一定没有市场了,至少如今他们与法国大西洋沿岸的很多城市贸易就很频繁嘛。 从这一点上来讲,葡萄牙人说要与东岸实行全面的自由贸易,看似国门洞开,但到底谁占谁的便宜更大一些,委实很难说呢。葡萄牙人是将国内市场尽数让给东岸人了,为此可能流失大量贵金属,可如果他们低价拿到东岸的各类商品,然后销售到法国、北非和意大利半岛,未必就不能收获大量贵金属。这样两相一抵消,没准葡萄牙人还是赚的呢! 当然葡萄牙人这么干,等于是放弃了自己工业进步的可能,将自己国家定位成了东岸工业品的倾销地和集散地。这种对本国工业毁灭性的影响也许会持续很多很多年,直到东岸人某一天对一些低端产业玩腻了,不想干了,转移出去,葡萄牙人才有可能通过承接产业转移的方式获得发展本国工业的机会。不过,葡萄牙是一个小国,人口也只有一百七八十万人,发展工业与法国、英国竞争本就不太现实,那么还不如早点投靠东岸,卖身卖一个好价钱,做东岸商品的买办,倒也不失为一个赚钱的路子。 李晴对葡萄牙人的心思洞若观火,不过这对东岸也有利,不是吗?该着急的是英格兰人,原本已经彻底倒向他们的葡萄牙王国,如今看他们不给力,居然又给自己找了一个“爹”,虽然这个爹主要是用来保障葡萄牙的海外利益的(在欧洲,葡萄牙还是需要英格兰人的庇护的),但多多少少与英格兰的商业利益构成了竞争,这肯定会引得他们不喜,不过谁又在乎呢?谁让你英格兰人在锡兰岛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打得像屎一样,连亭可马里这个重镇也丢了,说起来还是得怪你自己不给力,没展现出自己的实力。 最后,葡萄牙人还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即如果东岸政府事先与葡萄牙王国取得谅解的话,那么就可以在其国内招募雇佣军,前往双方都认可的区域作战。或许是怕东岸人不明白,阿尔布克尔克公爵更是隐晦地指出,如果东岸人在黑海一带有什么“疑难”的话,那么也许可以在葡萄牙王国招募一支人数不超过三千的志愿者及若干水手、船只,前往黑海一带“执行任务”。这里的“志愿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其实就是葡萄牙王国陆军脱了军装换身皮而已,这些人前往黑海沿岸作战,主要敌人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俄罗斯人、东乌克兰了,另有极小可能是波兰人,但都无所谓了,葡萄牙王国并不担心与他们为敌,更何况还是以雇佣军的名义。 老实说,葡萄牙人的这个提议真的是震惊了东岸方面,以至于外交大佬李晴一时间都有些失神。要知道,东岸人的黑海贸易经营多年,在多瑙河、第聂伯河、顿河流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自然不可能让人随意破坏。但这么多年来,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掌控得比较直接的力量,导致干涉能力不足,比如若是东、西乌克兰的哥萨克们再次大打出手,威胁到东岸人的利益,而奥斯曼帝国又限于多种因素无法参战的话,东岸人直接出动雇佣军怕是最好的方式,以前没这个条件,但现在葡萄牙人送上门来,雇佣军的来源就有了。 这可确实是一个重磅炸弹啊!李晴想着。 忙,第二更估计晚上,顺手发个单章。 刚见客户回来,还没码字,看了书评,服了。 有人说守城损失还比别人多,我说我写这段时特意斟酌了下,就是免得有人看不懂,所以前前后后写得很清楚,结果还是看不懂、 河清之战截止目前已4个月。 第一阶段,夏军主攻,对手是张慎思。 攻河清县三个据点损失1.1万人,全歼5000汴军。 第二阶段,汴军增兵,夏兵主守。 守城历时一个多月,夏军损失6000人,汴军损失1.5万人。 侧翼怀州战场:夏军损失500,汴军损失2000。 就这,居然有人能看成守城损失比人家还多? 还有人聊起杨行密,其实以前就和他对线过,但他对杨行密是怎么赢清口之战的避而不谈,可能是杨行密粉丝吧。 一、清口之战爆发时间:897年12月。 二、大背景 (1)894年10月泗州刺史张谏降杨行密,当年年底,杨行密派人去汴州卖茶,被扣下,这是双方关系恶化的起因。。 (2)895年正月,杨行密趁朱全忠主力在山东,突然派兵北上,袭占濠州、寿州,并纵兵劫掠邻近地区, 同时攻朱全忠附庸鄂州杜洪,双方关系正式破裂。 (3)朱全忠派义子朱友恭率军万人南下, 救援杜洪, 在黄州大破淮南兵, “时淮寇据黄州,友恭攻陷其壁, 获贼将瞿章,俘斩万计”。 (4)897年,朱瑄战败被杀, 朱瑾、史俨、李承嗣等人南下投奔杨行密,行密“得瑾劲骑,而兵势益振”。 (5)天平、泰宁二镇被灭后,朱全忠决定消耗杂牌,当年(897)九月, 下令南征杨行密。 三、战争爆发 汴军兵力: (1)庞师古部7万人, 成分是“徐、宿、滑、宋兵”, 即徐州降兵+汴军二号山头胡真的滑州军团+宋州兵。 (2)葛从周部1万人, 成分是“兖、郓、曹、濮兵”, 就是刚刚收编的朱家兄弟的降兵。 (3)其实还有第三路, 朱全忠自领大军坐镇宿州, 援应两路。 其实很明显,朱全忠带的是汴军嫡系主力, 屯于宿州。 庞师古带部分嫡系(宋州兵), 加汴军体制内隐隐有山头倾向的滑州兵, 加徐州降兵。葛从周所带的更是新鲜热乎的降兵。 朱全忠的精锐主力做预备队, 不出战,驱使成分复杂的8万人南下, 目的何为, 不问可知。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年曹操南征, 他的部队构成是:嫡系+河北降兵+荆州降兵,是不是很类似。 淮军兵力: (1) 3万“北归人”, 以孙儒降兵为主, 其中包括以降兵精壮组成的5000人黑云长剑都; (2)杨行密手下诸刺史兵,比较零散, 分布各处,大概2-3万。 (3)朱瑾、史俨、李承嗣带来的兵, 在1万以内, 以骑兵为主。 战争过程 一开始庞师古推进迅速, 打了几次小仗, 全胜,掠夺大量财货,得牛十几万头—— “梁太祖渡淮,军士掠民牛以十万计,梁太祖尽给予诸州民,输租课,自是六十余载,时移代改,牛租犹在,百姓苦之。” 抵达清口后,杨行密用水师防御,庞师古遂扎营。 清口地势低洼,又处于泗水与淮水交汇的地方。有人劝庞师古,认为这个地方容易被水淹,换个地方扎营,庞师古不听。 后来,斥候发现淮军在上游筑坝拦水,想要水攻,回去报告后,庞师古认为他祸乱军心,将斥候斩首。 淮军发动水攻后,有人向庞师古报告,水往这边来了,大概还有多久到,让他下令军士们撤退,庞师古不听。 后来的结局都知道,大水淹没汴军营地,7万人在冬日冻水中瑟瑟发抖,杨行密趁势发动反攻,庞师古被朱瑾率5000骑兵斩首,汴军失去指挥,各自为战,大败而回。 这一战,汴军直接损失一万多人。 但事情没完,溃逃的路上,突然下大雪,汴军又冻死不少人。 前后损失三万多。 四、战争后续 8万大军损失一半,固然心疼,但汴军并没有伤筋动骨,朱全忠还带着嫡系主力在宿州。 杨行密此时过高估计了他部队的战斗力,趁势攻徐州,大败。 战争结束。 朱全忠带着部队北上攻昭义三州,欺负李克用去了。 杨行密回家,继续与钱镠厮斗。 (有空再写写潞州之战,朱全忠三换主将,上下以为必胜,李存勖麻痹敌人,趁着大雾偷袭,让汴军损失一万多人的战争。) 第五十三章 不甘心 大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庞师古登上高台,眺望西方。 昨日收到军报,夏贼出太行陉,数千骑。吸引了长直军的注意力后,夜中派人突破了汴军封锁,在城内守军的接应下,有千余人冲进了怀州助守。 据此,怀州城内的夏贼,应该不下三千,若反复攻打,应该是可以打下来的,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耗费多长的时间? 轵关、济源一线,已经成了一个烂疮,虽说有戴思远部飞龙军、厅子都精锐以及张慎思的千余骑兵,夏贼在外活动的骑兵可以驱赶,还可以勉力维持这条战线,但时间长了,总是个麻烦。 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正面攻不下河清。 最近几日夏贼似乎增兵了,据拷讯俘虏得知,新增了铁林军及大量邵州土团乡夫。 邵州的情况,如今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邵贼几乎是一户一丁征兵,让他们送死。 河清和柏崖仓,前期就丢下了大几千条人命,简直丧心病狂——死了那么多男人,怎么还不叛乱? 营中升起了袅袅炊烟,风中隐隐传来呛人的烟味。连日阴雨,砍回来的柴都湿漉漉的,生火困难,将士们已经不可能顿顿吃热饭。 其实这才刚进入雨季几天,还可以忍受, 若时间长了,士气肯定要受到影响。。 庞师古突然想起了两年前随东平郡王出征徐州的事情, 连日暴雨, 不得不退兵。与这会何其相似也, 好像是个不太好的兆头。 “都将楼上观雨,是何等雅兴。”木梯上传来脚步声。 庞师古回首一看, 是粮料使萧符。 “李将军那边怎么说?”庞师古继续看着在暴雨中若隐若现的河清县城,问道。 “李将军”就是李晖,东平郡王的八十元从老人之一, 管着水师。 “李将军说,他已派人前往洛口、汴口,征集船只,不日便到。”萧符答道。 庞师古点了点头。 这几日, 虽然下雨,但汴军一直在加固营地。尤其是黄河岸边一高处,修建了两道营栅、一道壕沟,这会正在造简易桥板,打算下桩建栈桥,让水师接应。 此事机密, 他也是趁着下雨在弄,不让夏军知晓。 撤军的命令已经下达,东平郡王亲自发出的。 老实说,庞师古很不甘心, 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数日前夏军反击,一扫之前被动挨打的态势,大军前出,猛冲猛打,让汴军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将夏军凶猛的反击遏制住了,但前线将士心理大受震撼,尤其是被打残了的坚锐军, 已经无力再战, 只能让他们先撤了。 战斗力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会第二批撤离。 精锐善战的衙军主力留守营寨, 接应各方。 “萧将军——”庞师古迟疑了一下, 但还是问道:“大帅下令撤军,可是因为其他方向有变?” “有的。”萧符点了点头, 道:“濮州方向,朱瑄不知道为何, 突然率兵出城。夏贼蕃将李仁欲、拓跋仁福率六千骑呼啸而至, 王重师、贺德伦迎战,击退郓兵。夏贼骑兵冲了一次长剑军,损失惨重,随后便避而不战,只专事劫掠。此等蕃人,固不愿为邵树德卖命,但对财货极为渴求,听闻在郓镇时便多有劫掠之举,此时又劫曹州,甚是麻烦。” 朱瑄的出手,是促使朱全忠下令退兵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家兄弟活跃起来,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虽然这对郓镇本身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这种武夫,没人可以控制他们,没人能让他们屈服,他觉得看到了机会,就出手了,就这么简单。 “朱瑄、朱瑾,死灰复燃。”庞师古叹了口气。 当初攻灭时溥后,本来就要移兵攻兖、郓了,但折宗本在南阳三路出师,声势浩大,生生逼得汴军改变了战略方向。 折宗本被压回去后,丁会趁势攻入唐州、随州,邵树德为了给他岳父减轻压力,又从河阳方向发动攻势。这翁婿两人,配合得妙啊! 如今,汴军主力尽在西侧,东侧的朱瑄又活跃起来了。 河南四通八达之地,突然变成了四战之地,让人极为懊恼。 “都将,连日阴雨,双方都无法动兵。眼看着雨势将歇,不如将寇将军所部召回,徐徐退往孟州?又或者,先将不善战的土团乡夫召回?免得仓促间,他们跑散得到处都是,白白给夏贼捉去。”萧符又建议道。 “张慎思刚到济源,他舍不得轵关的那几千人。”庞师古说道:“邵贼似是嗅到了风声,遣兵猛攻轵关,不计伤亡,死死咬住了守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轵关守军本有七千余,这会应是不足七千了。你让他们怎么撤? 撤一部分?那剩下的人士气可就崩溃了,怕是和你争着跑路比谁快。 不撤的话,让他们钉在那里,那可就是弃子了。 这就是注定有人要被牺牲。 不甘心啊! 庞师古左算又算,不觉得这仗会败。 便是怀州让人偷占了,夏贼又增兵太行陉,但怀州战场的己方兵力仍然是够的,又有沁水运粮,后路无忧。即便轵关粮道可能受到袭扰,但关城之内本身就有三月所需粮草、器械,问题不大。 还可以打至少三个月啊!为什么现在就撤? “不如我去趟济源,说服张将军痛下决心?”萧符提议道:“河阳也没几个人了,让邵贼得去便得去吧,咱们以后再杀回来就是。只要保住大军,就还有机会。河阳三城在手,我军可以随时前出。” 河阳三城的浮桥,规制巨大,通行便利。桥船在潭州、洪州制造,然后北运到河阳,连接起来,分南北二桥,是交通干道,在国朝称为“巨梁”,置水手二百五十人、木匠十人常年维护。 将这三座城池握在手中,就仍然保留着反攻的希望,虽然很可能仅仅只是希望。 “也好。”庞师古点头道。 撤退是一门艺术,李克用是此道高手,他自信也不差。 萧符出了营门后,看着泥泞的道路,叹了口气。 遥遥看了一眼西边,他将一些心思埋在心底,义无反顾地北上了。 汴州这个庞然大物,还没有显露出败相,不值得。 …… 怀州城内,契苾璋看着连绵的雨势,亦喜亦忧。 喜的是汴军攻势停下了,缩回到营地内,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忧的是连日暴雨,道路泥泞,对他们这些骑马步兵来说简直是噩梦,机动力大减。 不过汴军戴思远部也有八千骑骡步兵,厅子都的一千重骑兵更是派不上用场,谁占便宜谁吃亏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杨亮还带着一千骑兵、三千骑马步兵在外头晃荡,这会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军使,汴军营地有动静。”薛离从外间走来,匆匆说道。 “你这厮别又骗我!”契苾璋骂道。 前些日子,薛离这厮半夜来报,汴军营内嘈杂声响起,大举火把,似要撤围而去。 契苾璋刚赌赢了一把,袭占怀州,反复思考之后,决定再赌一把,夜袭汴军。如果他们真的要撤围,此时多半无心恋战,可以占点便宜。 结果他妈的,冲到汴军营内一看,灯火通明,长直军严阵以待,当场让他们损失数百人,余众狼狈奔回怀州,差点被人跟着摸进来。 “军使,这回应该是真的。”薛离无奈地说道:“南边有军报传来,招讨使亲自发兵反击,杀贼数万,贼众胆寒,已不敢再战。” “数万个屁!”契苾璋继续骂道:“我斩首两千,敢往上报一万,难道不懂这些破事?撑死几千人,多半还是庞师古不知道从哪拎来的替死鬼。” “那要不要追?”薛离问道。 被契苾璋这么一说,他也有些不确定了。那个寇彦卿是真的狠,骗了他们几百个袍泽兄弟的人头,再上当的话,这城就没法守了。 “今天夜里,想办法派人突围,给杨亮传信,让他去追。”契苾璋想了想后,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 “杨将军在何处还不知晓。” “就那几个地方,挨个找过去总能找到。” “道路泥泞,怕是不好突围吧?” “你哪那么多怪话?”契苾璋怒道:“要不你亲自突围传信?” “末将立刻找人去办。”薛离当场说道。 …… 轵关城下,归德军同样缩在营内。 符存审看着连绵的雨势,沉默无言。 整个战局他心里有数。 河清主战场,双方杀得难解难分。随着高仁厚手下兵力愈发厚实,汴军攻占河清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 而攻不下,又有这么大的雨,军士们吃不了热乎的饭,时间长了士气受挫,更有可能引发军中疫病,不退还能怎样? 怀州卡在济源身后,汴军若想将轵关、济源一线的上万兵马接回去,就必须牢牢看住这个要点,不让他们出城追击,不然这万把人多半跑不掉——在大撤退的背景下,若主力部队还好,军士们征战多年,知道该怎么交替掩护,但轵关这里的兵,他观察过,定然不是汴军嫡系主力,没那么厉害,他们的士气下降程度一定十分惊人。 手头有归德军七千余众,还有从齐子岭带过来的数千河中土团兵。大帅最新的军令也传到了,河中节度使王瑶将率一万衙军、一万土团乡夫东行,增援齐子岭,猛攻轵关。 可惜还没到。若汴军再晚走一阵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傍晚时分,连续多日的雨水终于停歇了。夕阳从云层后露出了半边脸,将红色的光芒洒遍大地。 符存审登上营中望楼。林间草木上的夕阳,在他看来似乎隐隐带着血色。 营外跑回来几个浑身泥猴也似的的斥候,他们牵着马儿,马背上捆着一人,似乎是俘虏。 都虞候跑了过去,低声交谈几句,随后一挥手,让人将俘虏押到帐中,打算亲自审问。 符存审神色一动。 第五十四章 济源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黑海地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葡萄牙阿尔布克尔克使团的到来,在令外交部门鸡飞狗跳的同时,也让相隔不远的国家情报总局的大院内忙碌异常。刚才是已经升任副司长的盛德鸿在问话,他现在已经是分管奥斯曼帝国的方面官员,因此也是非常关心素有奥斯曼后花园之称的黑海地区的局势的。 “不是很好。”一名穿着黑色制服的分析员从一个档案柜内翻出来了一大捧文件,然后从中挑出了几份,一边查阅一边回答道:“虽然目前俄罗斯和奥斯曼方面已经达成了协议,不再处于敌对状态了,但俄罗斯人并没有全数离开,他们在第聂伯河左岸还有数万驻军,被划分给俄罗斯帝国的基辅城同样也有数千人马,俄罗斯人看样子是不会放弃乌克兰的了,因为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好了。” 俄罗斯与奥斯曼达成协议是在去年(1681年)。按照协议,双方之间的疆界正式确定以第聂伯河为界,左岸归受俄罗斯控制的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国,右岸则是奥斯曼立的傀儡哥萨克国的地盘,不过名城基辅却被划分给了俄罗斯人。 这份协议,基本上还是客观地反应了两国的实力对比的,即奥斯曼帝国现在摊子铺得太大,敌人太多,加上新上任的科普鲁卢家族的大维齐想趁着宿敌奥地利王国的主力大军屯驻在国外与法国人对峙的有利时机,在匈牙利一带占点便宜,因此他们实在没有精力在黑海北岸与俄罗斯人纠缠不休,故这份基本上还是维持原状的协议对奥斯曼帝国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外交成果。毕竟现在他们的积威仍在,新兴国家俄罗斯在面对叱咤风云两个世纪的奥斯曼帝国时仍然有些底气不足,因此最终还是与奥斯曼人签订了和平协议。 协议最终是在克里米亚汗国首都贝克奇萨莱签订的,克里米亚汗国作为奥斯曼帝国在黑海北岸主要的投送力量也参与了协议的谈判。双方最终决定停战二十年, 西乌克兰清空基辅中部和南部地区,将本就残破不堪的这块区域作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各方各自约束东、西乌克兰, 不得随意挑衅。。 可以说, 这份协议对奥斯曼、俄罗斯都很不错,对克里米亚汗国也不能说不利, 但对原本是统一国家的乌克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二百多万乌克兰人民们来说,却是大不利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国家和民族的继续分裂, 乌克兰大草原仍将陷入悲剧之中。 这个结果,相信曾经争斗了一辈子的多罗申科以及萨莫伊洛维奇都是无法接收的,就连刚刚被奥斯曼人处死的小赫梅利尼茨基都很反对。原因不言自明,他们都是乌克兰人、都是哥萨克, 虽然彼此敌对,互相厮杀,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实现乌克兰这个国家的独立与统一。只不过乌克兰的实力太弱了,周围的敌人又太强大了,因此一步步沦落为了奥斯曼、波兰、俄罗斯等国争夺乌克兰大草原的工作, 陷入了悲剧般的结局。 现在西乌克兰已经完成了奥斯曼人的傀儡,甚至就连他们立的傀儡公爵小赫梅利尼茨基都因为控制不了部下而被处决了,负责监视他们的克里米亚汗国也是心狠手黑之辈, 以后他们的苦日子还长着呢,还有的被人家勒索和蹂躏呢。 而东乌克兰呢,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们甚至都要被取消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国的名号了,取而代之的是沙皇治下的“盖特曼辖区”,或者被称为“小俄罗斯”, 由此可见俄国人的态度。尤其是最近俄国人往东乌克兰各个聚居区——因为西乌克兰政府的不得人心和屡战屡败,东乌克兰占据了大义名分,吸引到的人口也很多, 故第聂伯河以东地区这些年快速繁荣了起来——派驻了很多官员, 这很明显是想分各级哥萨克的权, 并最终将这个所谓的“小俄罗斯”收入囊中。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或许有人说俄罗斯统治了乌克兰,也许东乌克兰百姓就会免除战争之苦, 安宁和平地生活了。事实证明这只是可耻的臆想, 在莫斯科方面看来, 他们治下的东乌克兰只是一个防备、阻挡克里米亚鞑靼骑兵北上的一个天然屏障而已, 以免被这些凶狠的游牧民族侵入到柔软的腹地, 摧毁当地的城镇和农业设施。所以,东乌克兰的百姓始终没有获得多少喘息之机,俄罗斯人不断要求他们出钱、出粮、出丁和马匹,与屯驻在当地的俄罗斯军队一起(这些俄国军队的给养也许东乌克兰的百姓负担)进行编组训练,作为抵抗鞑靼人的第一线。而第一线嘛,大家都懂的,是很容易被突破的,因此也没有任何投资与建设的必要,只是一个屏障和缓冲区罢了,所以这就注定了东乌克兰的悲剧。 东岸人设在哈吉港的商站不是吃白饭的,多年来他们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了近在咫尺的克里米亚汗国,在其首都贝克奇萨莱的上层人物及黑海北岸的封建庄园主中间拥有很多“线人”,为东岸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情报,因此对于如今乌克兰大草原上风云变幻的形势了解得还算及时,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而乌克兰如此乱局,自然也使得东岸人担心自己在当地的投资和市场能否得到保障。尤其是俄罗斯崛起的态势日渐明显,奥斯曼帝国却暮气沉沉,克里米亚汗国虽然还未显现衰弱的迹象——甚至在近些年国力还有所提升——但毕竟与俄罗斯不是一个体量的,一旦爆发大战的话,未必就能扛得住俄罗斯人可能调集而来的十万大军,黑海这个“好客之海”,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就会脱离东岸人的掌控。 “俄罗斯这头蛮牛啊!”盛德鸿闻言呻吟了一声,然后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庞大的俄罗斯帝国就如同一头有着无穷力气的蛮牛,我们曾经用力扳着它的牛角让其转了个方向,不再东向和我们作对。如果这头蛮牛又开始向南冲撞了,我们现在得再想想办法,让其将重心转向西面,去和波兰人、瑞典人死磕。” “司长,我们有必要这么针对俄罗斯人吗?这似乎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即便俄罗斯人真的占领了整个乌克兰大草原,将克里米亚人赶进了南面的半岛上,对我们也不一定就是灭顶之灾吧?我们的顿河、第聂伯河、多瑙河贸易仍可持续吧?”年轻的分析员给盛德鸿端来了一杯浓咖啡,不解地问道。 “你说话的口吻就像是个商人,而不是一个合格的情报员。”盛德鸿瞥了一眼对方,说道:“这种事情是可以用生意来衡量的吗?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帝国、法兰西王国乃至中国、印度,这些巨大的大陆国家都是我们的遏制对象,不要因为困难就不做了,那么我们每年申请经费是干什么呢?喝咖啡看报纸?俄罗斯帝国一统整个黑海北岸,对我们的三河贸易来说却是未必就是坏事了,甚至可能因为政治上的统一还带来诸多便利,但这点钱能够弥补我们在战略上的巨大损失吗?别以为我们只是个四五百万人口的新大陆小国,就觉得遏制俄罗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些事早做比晚做好,晚做比不做好。” “诱使其西进是我们最主要的战略之一,这除了适当加强对俄罗斯的影响力之外,在黑海北岸给他们增添更多的阻力也是重要手段。我们已经加强了克里米亚汗国的实力,同时在黑海北岸引入了熱那*亚、威尼斯等国的势力,如果能再引入一些其他欧洲国家,同时增强我们在当地能够控制或影响的力量的话,才是给俄罗斯人施加压力的王道。”盛德鸿又说道:“所以葡萄牙人这个时候投靠我们就很重要了。他们国家也缺粮食,经常向阿姆斯特丹市场求购,如果我们将其引入到黑海北岸,像熱那*亚人、威尼斯人一样在当地设立诸多商站和码头,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情。” 有关黑海北岸粮食产区的事情,东岸人与威尼斯、熱那*亚有过私下里的协定,那就是一旦因为俄罗斯人的原因出事,那么大家可以组建一支联合部队加入奥斯曼帝国一方进行干涉。这两个意大利国家与俄罗斯之间的贸易份额几乎没有,来往也很稀少,而且相隔数千里,与俄罗斯作对并不存在什么负担。因此,两国组建起一支数千人的武装力量,应当不成问题。如果再算上东岸人在当地掌握的大约千人的武装力量,以及葡萄牙人答应的三千人的话,这支部队的人数最多可能会扩充至接近一万人的样子。 这一万人,可都是装备、战术都高于俄罗斯的西欧军队,战斗力还是要超过普通俄国军队的,虽然因为语言不通、劳师远征的原因会导致战斗力和士气有一定的下降, 第五十五章 计划与变化 张慎思接到遭袭消息时吓得亡魂皆冒。 他心中明白,出现在济源县附近的这股夏贼,定然就是被长直军、厅子都、飞龙军驱走的那股。 他们不敢靠近怀州,但跑到济源、轵关一线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人数很可能接近四千,且分成了不止一部,分头搜索战场上各支汴军的位置。找到机会就狠狠地扑上去撕咬——若撤退中的兵马部伍整肃,他们就放过;若士气低落,盔歪甲斜,就直接杀上去,大概就是这个路数。 考虑到汴军整体上正处于撤退状态,士气大大降低,战斗力和几天前不可同日而语,而夏贼处于追击状态,带着极大的心理优势,士气很高,这就非常危险了。 直接跑路! 张慎思带着亲兵,根本不管散落在战场上的六千兵马,竟是撒丫子跑了。 主将一跑,最后一批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抵抗的汴军士卒也崩溃了,他们扔了器械、甲仗,扭头就走。 夏军士卒全副披挂,手里拿着刀枪,一时间竟然没他们跑得快。不过很快有人牵来了马,数百人翻身而上,骑马追敌。。 泥泞的道路上人仰马翻,时不时有人摔倒。 马儿痛苦地叫着,摔落马下的骑士也龇牙咧嘴。但追击行动根本不曾停止片刻,溃逃中的汴军更加混乱了。 杨亮按下了派第二批人进行追击的命令。 他的士卒也很疲惫,连日阴雨,吃不到热饭,浑身全是污泥。人还可以忍受,马儿可不管这些。不愿意动弹就不愿意动弹, 你强行要骑它,它还踢你。 “清点一下俘虏, 将散落的粮食、器械都收集起来。马车能修的修一下, 不能修的先放着。有受伤的袍泽, 赶紧送往济源县安置。”杨亮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济源县已是一座空城,取下不难, 正好安置伤员。城内说不定还有不少汴军遗留的粮草,正好补充军需。 行到济源县东门之时,这里恰好被一股乱溃下来的汴军占据。 溃兵乱哄哄的, 突然遇到从东门冲进来的夏军,再度一哄而散。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夏军士卒骑上马,在城内驱驰,大声呼喝。 “哗啦啦!”弃械掷甲之声震天动地。 “别打了,降了。” “狗日的张慎思, 把我们留在后面当替死鬼。” “连撤退都玩不好, 他怎么混上排阵使的?” “别骂了, 谁给我来个蒸饼?” 千余溃兵除少许出城逃窜外, 大部分直接降了。 而在城外, 还有两千余汴军俘虏正在被押过来。这一场追击仗, 竟然已经俘获三千, 斩首数百。 午后, 杨亮带着大军进了城。 此时又有一股溃兵涌来, 数百人直接被缴了械,关押在军营之内。 通过审讯俘虏得知,轵关方面在得知济源驻军正在大举东逃之后,士气当场就崩了。 他们毕竟不是什么精锐, 还剩的四千人里只有千余河阳衙军,其余全是土团乡夫。四千众全军溃散,只有数百人留在关城内死战, 最终还是被归德军攻灭。 “符存审运气不是很好啊。”杨亮哈哈大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遇到死硬贼军。这些人,既然决意不走, 那战斗力可比平时还要高一大截,攻灭他们可要死不少人。 “休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 左营、前营出城, 搜剿贼兵。野外肯定还有大量溃兵, 尽量抓活的。” “遵命。” …… 北路率先取得突破后,南路也有了小动作,但因为庞师古主力仍在河清县东扎营,一时间难以取得进展。 庞师古部当然也想撤退。 事实上昨日夜间就有一部土团乡夫万余人突然离营,往孟州方向而退。 高仁厚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但仍然遣兵追击,汴军步骑数千人出战截击,未果。 河面上船只来往不休,装运着辎重及夫子退往下游。 他们的撤退,比起北路来说,似乎要容易不少。庞师古调兵遣将也不错,大军仍然维持着一定的战意。 若都像张慎思那般,高仁厚嘴都要笑歪了。 “今日清晨,汴军水师利用大雾突袭蓼坞,被击退。”柏崖仓城内,陈诚又在给邵氏亲兵亲将们上课。 赵光逢则坐在邵树德身侧,低声汇报着另外一件事:“李克用遣使而来,大帅是否要见见他?” “何人?”邵树德放下手里的《陈书》,问道。 “盖寓。” “哦?级别这么高?有没有摸下底?” “盖将军直言,河清之战,李罕之南下襄助,损兵折将。今欲攻魏博,邀我军同往。” “义兄这脾气!”邵树德叹道。 他想起了一件事,本时空并未发生,但历史上发生过,即李存孝据邢州而叛的事情。 李存孝战功卓著,勇武过人,还搞过生擒汴军大将邓季筠的事情,说是当代吕布不为过。但他并未得到应有的待遇,于是心中生气,好几日不思酒食,再加上与他有隙的李存信诬陷挑唆,于是造反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克用也十分生气,率大军征讨,将李存孝围在邢州城内,掘壕三重。 李存孝登城自诉冤屈,说若不是小人构陷,怎么可能反叛,并求见李克用,“纵死不恨”。 夫人刘氏进城,牵着李存孝的手出来,并说“父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呢”。 李克用下令杀了李存孝,但也打算趁着诸将求情的机会,就坡下驴,赦免他,但无人求情。 李克用抹不开面子,将李存孝杀了。不过心中更加生气了,连续十天不见任何人,私下里流眼泪。 这就是个爱面子的性情中人。他的个人武力十分强大,但政治智慧一般,江湖气较足,河东集团在他的带领下,聚集的多是真性情猛男,他也靠这种人格魅力统御部众。 做哥哥的邀请弟弟出兵,打落他面子的罗弘信,弟弟若不答应,哥哥会不会气得两天吃不下饭? “这计定是嫂嫂出的,坑我啊。”邵树德一拍桌案,叹道:“本想拉拢罗弘信,这要是出兵打了,拓跋仁福、李仁欲怎么回来?” “还有,打罗弘信有什么好处?义兄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这脾气,真不像个四镇之主。”邵树德大发了一通牢骚。 不过也就是发牢骚而已,他心中明白,与李克用讲道理,就和与女人讲道理一样,你讲得清楚么?他愿意听么? 河东与魏博,要选一个了。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河东控制着泽潞太行陉道,又控制着乌岭道,俯冲下来,就到孟怀、晋绛平原,大同方向还可进军空虚的灵夏腹地,邵树德不确定李克用是不是能保持理智,在幽州还一团乱麻的情况下,就与他交恶。 朱全忠不可能,但李克用难说。 在如今的局势下,义兄当个搅屎棍绰绰有余,可真是操蛋。 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 “明日我见一见盖寓。”邵树德再度拿起《陈书》。 赵光逢瞟了一眼,大帅把书拿倒了,不过并未提醒。 “汴军攻蓼坞,其实是以进为退,让我军忧心后方,不得全力压上去。”陈诚仍在那边讲着:“北路军出齐子岭、太行陉,已下轵关、济源、怀州,斩首千余,俘五千人。汴军寇彦卿部收拢亡散,一部渡沁水东进,一部仍留在沁水西岸,不过多半也要跑了。” “戴思远、张归厚二将率两万余人至修武县。据斥候查探,厅子都已率土团乡夫万人往武德县方向退去,一路裹挟百姓,收缴粮草、耕牛、农具。戴思远部八千骑马步兵仍徘徊在沁水、修武一线,接应长直军撤退。”陈诚继续说道:“这一路再追下去,就要啃硬骨头了,诸位届时可看看契苾璋、符存审二位将军会如何行动。” “南路是重点。据各方收集的消息,庞师古大营内应还有雄威、保胜两支步军及诸骑军,坚锐军应也在,但并未打探到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土团乡夫及征集的夫子,正在通过汴军水师退往洛口、汴口。” “我判断,庞师古近期仍会发动反攻,试图提振士气,动摇我军追击之决心。那么多人马的撤退,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河阳三城,张全义手头还有数千生力军,或许也会出击配合。之前他一直在迁移百姓南下至河阴、汜水,这会应腾出手来了。” 陈诚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基本将汴军可能的动作都点出来了。 撤退是战略层面,但在战术层面,反击仍然是可能存在的。不打退追兵,如何能全师而还? “我军计划不改,大军东进,攻汴军营寨。贼军有营垒固守,又撤走了不少人马,此时野战的可能不大了,但需谨防数千人规模的反击。”陈诚最后总结道:“亦可围点打援,若孟州有兵西来,则寻机歼灭之。” 邵树德听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低声问道:“孟州苏濬卿,可否联络?” 这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孟州这会多半如临大敌,人员进出不易,但可以尝试一下。 邵树德也是昨晚才想到的。怀州契苾璋俘虏了张全恩家人,其长媳苏氏乃孟州地头蛇苏濬卿之女,或许可以操作一下。 张全义大迁孟、怀百姓南下,怀州王班不喜,在赵克裕的劝说下投了,孟州苏濬卿有没有可能呢? 河阳十县,本就没多少百姓了,当兵的当兵,做夫子的做夫子,你还要迁走?那我们这些官当得有什么意思?还有民可以管吗? 大河以南,就汜水、河阴二县,或许还有半个河阳县,三个县能有几个位置? 手下没有百姓,基本就沦为了汴州的杂吏,日后多半是帮着转运粮草、物资什么的,还不敢克扣,那这官当得很没意思。 邵树德觉得,反正不用付出什么成本,试一试总没错,万一有惊喜呢? 第五十六章 战略与战术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2年6月的法兰西王国,已经慢慢恢复了一丝往日的繁华。在这个国家的心脏巴黎城,法王路易十四刚刚结束了一场奢侈的宫廷宴会。作为华夏东岸共和国驻巴黎时节,林定之也受到了邀请,他携带自己的夫人参加了这场宴会,并包括科尔贝尔、卢瓦在内的诸多路易宠臣进行交谈。 “陛下还是很怀念莫里哀,虽然他已经去世九年了。”宴会结束后的小憩时光里,一位矮小的中年男人坐到了林定之的对面,评论道。 林定之知道这个男人,拉布吕耶尔,今年37岁,巴黎小公务员的儿子,家里有点钱,送他学了法律,同时还花钱捐了一个小官。本来拉布吕耶尔的命运就如同巴黎千千万万的官僚子弟的命运一样,每日里互相间勾心斗角而又争相对上司献媚,以求得一官半职的晋升。不过他这个人机遇比较好,因为文武双全的缘故,被孔代亲王看中,做了他孙子的家庭教师,就此开始了发迹。 后来,因为孔代亲王的缘故,拉布吕耶尔被其他一些大贵族所看重,获得了出入宫廷的机会,这既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往上爬的机会,同时也使得他这种没什么根脚的人受到了巨大的歧视。而且他这个人不善于拉关系,更不是很擅长阿谀奉承别人,虽然有些才能,但总是冷言冷语的,时间长了自然没多少人愿意给他好脸色,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风言风语。。 这些冷遇都使得它更加愤懑, 开始以更加尖刻和讽刺的语言来批评他看不惯的东西。比如,林定之就听说他打算在写一本描述巴黎上流社会各色人等的书籍, 并用“皇家动物园”来形容这些贵族、官员们, 挺有意思的。 今天凡尔赛宫内表演的是莫里哀经典剧目《吝啬鬼》, 这部描写守财奴阿巴贡的喜剧简直绝了,主角吝啬到甚至连“祝你有个好时光”都不肯说, 只愿说“借你个好时光”,诸如此类的讽刺场景被莫里哀刻画得淋漓尽致,受到了各阶层的一致欢迎, 出来的前4年内演出了47次,是仅次于《伪君子》的演出频率第二高的剧目。 法王路易十四无疑是非常欣赏莫里哀的。当初《可笑的名媛》出世时,路易十四将莫里哀的演出团队召入宫中演了三次,并赏赐了数千利佛尔;《想象中的绿帽》在卢浮宫小波旁剧场演出时,路易十四一连看了9次;1663年演出《凡尔赛即兴》时, 路易十四大为欣赏, 并不惜训斥那些无能却又很会极度的皇家剧团的酒囊饭袋, 随后他邀请莫里哀共进晚餐, 赏赐了他一笔较为丰厚的年金, 这些都使得外界对莫里哀因为尖刻讽刺世情所带来的批评声大为减少——这种批评声在莫里哀娶了阿蒙蒂(与莫里哀同居了20年的情妇的女儿,而这个女人当初同时与包括莫里哀在内的多人交往,很难说阿蒙蒂是谁的女儿……)之后达到了顶峰, 以至于巴黎主教都以莫里哀没做临终祈祷为由拒绝他于教地,最后还是路易十四给主教下密令,迫使主教屈服,同意莫里哀在“黄昏日落时安静地安葬在蒙马特大道旁的圣约瑟墓园的角落里”。 “莫里哀先生是自斯卡拉穆洽先生之后最有天分的剧作家兼演员, 他结束了意大利人的喜剧时代, 开创了法兰西戏剧的新时代, 并风靡各国宫廷,为推广国王的名声和法兰西的荣光, 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毫无疑问,他担得起国王对他的那些赏赐和褒奖。”林定之这话其实也不是虚言。事实上莫里哀及他的好友高乃依这些法国文化人,与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一样,在另一个战场上为法国作战, 将军们攻城略地, 为国家开疆拓土, 莫里哀们强势输出法国文化,这种软实力也千万不能小视,暗地里不知道为法国谋取了多少隐性的好处。 林定之这话倒也不是虚言。事实上法兰西王国在整个欧洲——好吧, 至少是中西欧一带没错——确实是引人瞩目的,是流行文化的发源地。比如在很多年前,奥地利宫廷仍然用手抓取食物吃的时候,法国宫廷就将刀叉传了过去,后来巴黎的上流社会流行的书籍、服饰、戏剧什么的,都很快会流传到其他国家的贵族阶层,并引起疯狂效仿。 这种效仿,一方面给法兰西王国带来的极大的经济消息——镶嵌着宝石的华美服饰、高档舞会用品、醇美的葡萄酒、美丽的雕刻、堂皇的绘画、镀金木器、印花皮革、漂亮的印刷品、彩色陶器、等等供个人享乐用的奢侈品伴随着法国的文化输出,大量出口到了欧洲各国的宫廷、贵族乃至富商家中,为法兰西王国带回了大量的贵金属。 另外一方面,这种文化上的辉煌瑰丽也极大改善了法兰西王国的形象,使得法国宫廷隐隐有凌驾各国之上的意味,各类人才被巴黎的精彩与壮丽所吸引,纷至沓来为路易十四效力,这无疑是增加法国的实力。此外,其他国家在与法国竞争时,心气上天然就会矮一截,使得他们不如法国人那么自信,这无疑是很不利的。 总而言之,法国的强势文化输出对于整个国家的好处不言而喻,特别是在这个国家还拥有着相对辽阔的领土、两千多万的人口及骁勇善战的军队的情况下,就更加不得了了,也难怪其他国家都要联合起来对付法兰西这个怪胎,实在是不联合不行,除非法国人自己作死,不然谁都没机会! 在这个年代,也许别的国家的统治者未必能看出这里面的道道,或者即便意识到了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没有系统的认知,不过在系统研究过这里面奥秘的东岸人面前,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自然。林定之作为国家的中高级外交官员,也是学习过这类课程的,对于法国人在文化上面的成功自然有着清晰、深刻的认识。 只可惜东岸人到底与他们不属于一个文化圈,差异太大,地理上的间隔又太过遥远,因此东岸流行的华服锦袍、精美食物、印刷制品、歌曲戏剧、体育运动及其他一些生活方式,却是很难流传到欧洲来,或者即便传来了,也因为种种因素而影响力大减,效果并不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现在的东岸,在欧洲人的印象里,还仅仅只是“安逸富足”、“技术先进”、“军队精悍”、“信仰异教”等几个刻板的印象,说起来还是隔着一层面纱的。不过这比起几十年前可要好上太多了,要知道在最初的时候欧洲人可是认为在东岸大草原上登陆建国的是鞑靼人呢,东岸首都东方港早些年在欧洲人那里就有“鞑靼港”的称号,现在这个名称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欧洲人对东岸人的印象也更加正面,由此可见几十年来东岸共和国实力和影响力的快速增长。 拉布吕耶尔对这里面的道道不是很清楚,不过天分不错的他长期观察下来也有一个个模模糊糊的认识,因此闻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随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一样,出言问道:“听说陛下已经决意扩大贵国商品的进口配额和种类?林大使,不得不说,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并且果断抓住了其中的机遇。法兰西的市场,并不比荷兰市场小多少,你们久违这个市场太久了,以后会发现这里面的精彩之处的。” “谢你吉言。”林定之端起了手里的酒杯,与拉布吕耶尔碰了一下杯,说道:“加深经贸联系,是符合我们两个国家的共同利益的,这一点毋庸讳言。诸位先生们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大家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或许,真如一句老话说的,国与国之间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而翻脸之后的和好的速度亦是同样惊人!曾几何时,东岸与联合省之间好得蜜里调油,双边贸易做得极大,一度形成了几位稳固的合作关系,三次英荷战争期间东岸人都果断派出运输船队给荷兰输送大量物资,让英国人恨得咬牙切齿。而东岸与法国人呢,素来比较冷淡,甚至在遗产转移战争期间,东岸舰队还羞辱性地将尚未“发育”起来的法国西方舰队堵在敦刻尔克港内,然后炮击了其诸多沿海城镇,让路易十四大为光火,敕令提前完成五年65艘重型战舰计划,并且还追加了新一轮的海军投资。可以说,当时法、东关系是较为恶劣的,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 可现在呢?联合省那边,奥兰治亲王威廉上台后,因为种种原因,东岸与联合省的关系一落千丈,荷兰人不断撕毁协议,将订单转交给英国人,这令东岸人大为光火,并最终导致了他们出兵攻取荷属南非殖民地,这进一步将两国关系推向了深渊。后来,虽然随着共和派势力的回潮,使得两国关系有所恢复,贸易额也比之前跌到谷底的状态改善了不少,但终究还没有回到以前的程度。相对应的,两国关系同样没回到以前的程度,也许永远都不会了,只要奥兰治亲王在台上一天! 而在发现与联合省改善关系比较困难之后,东岸人果断调整了外交策略,开始亡羊补牢,尝试与法国和好。而法国人因为在欧洲外交上的孤立(周围都是敌人或潜在的敌人,谁让你想侵吞人家的国土呢……),对于和东岸改善关系一拍即合,两国在巴黎迅速进行谈判,然后达成了一揽子协议,让海牙方面非常不安,甚至就连与东岸人交好的共和派议员们都私下里来信询问,可见东、法之间这种关系的快速转变让很多人都变得极其不适应。 而东岸在与法国改善关系之后,因为两国都有着共同的盟友奥斯曼帝国,双边关系便更加巩固。东岸在今年年初往法国拉罗谢尔港出口了一大批生产军工器械的机器设备后,法国人便投桃报李地开放了更多的商业市场,反正他们问谁买不是买,受损失的是德意志和意大利地区的手工业者罢了,谁又真正关心呢? “现在贵族里面的蠢货太多,不过总算在这件事上做对了一次。”拉布吕耶尔的话一如既往地尖刻,只听他继续评论道:“其实直到昨天还有人提议与奥斯曼帝国解除事实上的联盟关系呢,你说蠢不蠢?奥地利人是我们和土耳其人共同的敌人,本就应该协同打击,但居然有人以宗教因素为借口要求与他们翻脸,这真是可笑。” “你这话可一点都不虔诚,拉布吕耶尔先生,这或许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就像莫里哀先生那样。”林定之说道。 “像他一样在临终前没有神父愿意来给他做临终忏悔么?呵呵,我并不担心这一点,我的叔叔在教会里做事,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拉布吕耶尔哈哈一笑,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说道:“与信仰异教的国家合作并不可耻,事实上这些年来奥斯曼帝国帮我们吸引了很多奥地利的主力部队,使得他们不能全力体育我们抗争,只能依靠那些一盘散沙的德意志诸侯兵,这自然是屡战屡败了。而我们呢,说实话也帮奥斯曼帝国吸引了不少火力,至少在过去几年内,因为我们与奥地利王国的持续交战,吸引了他们大量的兵力,这给了麻烦缠身的奥斯曼帝国(彼时同时与波兰、俄罗斯起了龌蹉)极大的帮助。现在听说他们因为匈牙利又与奥地利人闹僵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派使者上门来与我们商量,继续帮忙牵制奥地利的主力了吧?反正那些人马还驻扎在我们的边境外呢,吸引也很简单,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做到哪一步了。不过说实话我不是很看好,因为奥地利军队的战斗力一点都不弱,虽然不如我们法兰西的陆军,但也绝对不容小觑。即便是一支偏师,我怕奥斯曼帝国那种混乱的军队,也不一定能干得过,除非他们的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 拉布吕耶尔这话说得林定之心有戚戚。在他看来,奥斯曼的陆军确实因为来源复杂、机构臃肿、信仰不一、战术落后、装备简陋而极大影响了战斗力,如今虽然他们刚刚在匈牙利取得了一次胜利,但那是建立在奥地利人步步退缩收缩兵力的基础上的。如果他们不见好就收的话,天知道后面会怎样,不过这却不是东岸人能左右得了的了,希望他们运气不错吧。 拉布吕耶尔这话说得林定之心有戚戚。在他看来,奥斯曼的陆军确实因为来源复杂、机构臃肿、信仰不一、战术落后、装备简陋而极大影响了战斗力,如今虽然他们刚刚在匈牙利取得了一次胜利,但那是建立在奥地利人步步退缩收缩兵力的基础上的。如果他们不见好就收的话,天知道后面会怎样,不过这却不是东岸人能左右得了的了,希望他们运气不错吧。 拉布吕耶尔这话说得林定之心有戚戚。在他看来,奥斯曼的陆军确实因为来源复杂、机构臃肿、信仰不一、战术落后、装备简陋而极大影响了战斗力,如今虽然他们刚刚在匈牙利取得了一次胜利,但那是建立在奥地利人步步退缩收缩兵力的基础上的。如果他们不见好就收的话,天知道后面会怎样, 第五十七章 密议(给盟主盲眼狙击手加更) 河阳北城之外,铁骑呼啸而去。 张继业抹了一把汗,率两千步军回城。 贼骑数百奔至城外,袭击出城樵采的军士,张继业率两千步军出击,将贼骑击退。 说是击退,其实是吓退罢了,对方作势冲了一次,见步军阵脚不乱,丢下几具尸体就走了,根本没交手。 不过张继业还是很紧张,汗如雨下,比他手下那帮结阵迎敌的大头兵们差远了。 回到城中后,大军回营,他则前往都虞候交卸兵权,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匆匆回到府中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父亲张全义拉了过去。 在座的除了二弟张继业、幼弟张继孙之外,还有幕府行军司马苏濬卿、衙将解宾。 张继业一一行礼,尤其是解宾,手握军权,还是他的老丈人。 “贼军退了?”张全义面容愁苦地问道。。 “已被儿率部击退。”张继业说话的声音很大。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没继续说什么。 张继业有些失望。 “张慎思这次闯了大祸了,已被解送汴州。全恩亦被罢刺史之职,等待发落。”张全义叹道:“而今须得小心行事了,河清之战,我军损失惨重,后面肯定要追究责任,此时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大帅, 便是追究责任,也追不到咱们头上吧?”解宾问道:“咱们一没打败仗, 二没让大军饿肚子, 诸事勤勉, 如何追究咱们?” 张全义冷笑一声。解宾到底是武夫,对这些官面上的事情不太清楚。 “河清大败, 河阳镇上下,人人都要吃挂落。”张全义道:“便是我这个河阳节度使的头衔,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解宾有些惊疑, 苏濬卿若有所思。 “看这场战事会打到什么程度吧。”张全义说道:“若孟、怀尽失,那这河阳三城多半要由汴人来守,一如洛阳旧事。” 说到这里,张全义也甚是苦恼。 比起历史上,他如今的处境是真的太差了。那会朱全忠横扫天平、泰宁、感化、魏博诸镇, 他只需在河南府、汝州收拢流民, 发展生产, 提供战马、器械、钱粮。 长时间和平下来, 洛阳一带已经大有起色,府库丰盈。地方上的官吏皆出于其手,根基深厚。 但这个时空,在洛阳扎下根没几年, 邵树德便打来了。随后朱全忠派了胡真过来, 大军屯驻, 与夏贼厮杀。久而久之, 地方上的权力已被胡真侵占不少。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胡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朱全忠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胡真资历太老, 当了宣义节度使后,滑、郑二州就隐隐有山头倾向。被朱全忠调往河南府后,滑、郑二州藩镇化的苗头慢慢消失, 同时还让胡、张二人在一个盆里抢食, 这手段,这心性,呵呵。 胡真有反意吗?多半没有。 但朱全忠怀疑他要反, 不给他这个机会。 张全义有反意吗?也没有。 但朱全忠会怎么看他?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 干脆抢了洛阳? 什么战败追责, 那都是表面文章,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东西, 长子张继业不懂, 衙将解宾不懂,但幕僚苏濬卿肯定懂。 “大帅,不如——”苏濬卿见屋内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便压低声音道:“不如固守城池,坐观成败,若朱全忠实在逼得太紧,就降了邵树德?” 解宾大惊失色。 他是河阳衙将,但河阳仅有的一点衙兵都丢在河清、轵关了,眼下城里只有两千多州县兵。虽说数月前刚募了三千余流民精壮入军,但时日尚短,能有什么战斗力?至多再加上从洛阳带过来的五百骑兵,但他们是河南府人,不到山穷水尽愿意降吗? “苏判官!”张全义脸现怒容,斥道。 苏濬卿讪讪而笑。 不喊他三郎,喊他苏判官,可见自家主公是动怒了。若不是多年的交情在,可能就要翻脸了。 但张全义真这么忠心?苏濬卿不太相信。 “邵树德杀我爱侄,此仇不共戴天。继丰亦是你女婿,而今尸骨未寒,如何能降?”张全义大义凛然道。 张继业亦对苏濬卿怒目而视。他其实不介意投降邵树德,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他不会忠于朱全忠,也不会忠于邵树德,只忠于自己。 至于节操,那是什么?能吃吗?为了利益,父子兄弟都可以出卖,只要保住权势富贵——历史上他为了让李存勖放过张家,曾经在父亲的默许下诬告幼弟张继孙,令他死于房州,父子二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解宾沉默不语。 张全义瞪了他一眼,解宾勉强笑了笑,道:“大帅,别看我,我和李唐宾是有旧,但没想着降邵树德。” 昔年黄巢入长安后,曾设京城四面游奕使,东面游奕使是朱温,北面游奕使就是张全义。那时候,李唐宾、解宾二人都在张全义帐下为将,关系自不一般。 张全义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要拦着尔等奔富贵。东平郡王便是失了孟怀,仍领有中原十八州。汴宋富庶,家家户户有桑林果园,出产的绢帛更是精美无比,苦寒之地的灵夏如何,能比?败相未露之前,如何能降?降了,洛阳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乱世之中,能有片安稳的基业可不容易,昔年我东奔西走,最后方才在洛阳站住脚,呕心沥血,披荆斩棘,万万不能舍弃。此乃交心之言,君等细思之。” 解宾有些惭愧,说道:“大帅放心,都是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降或不降,唯大帅之命是从。” 苏濬卿暗叹一声,道:“唯大帅之命是从。” 其实,三人之中,如果非要找投降可能性最大的,无遗是他苏某人了。家族世代在河阳,有人望,有基础,虽说经历了孙儒之乱,又被邵树德迁走了大部分人,但并未断根。 李罕之时代,他任孟州录事参军,与张全恩做了亲家,后来担任河南府密县令。 张全义、李罕之撕破脸后,李罕之大军在攻晋绛,张全义突然发难,占领河阳三城,李罕之趁夜翻墙遁逃,涉水而走,连家人都不要了。 想想李罕之是什么人?虽说主力在外,但他亲自坐镇河阳,不可能一点兵都没有,又是如此坚城,怎么就能被张全义袭破呢?还是茫然无觉的情况下,以至于抛弃妻子仓皇而走? 张全义这个老阴比,从一开始就布了后手。偷袭河阳三城,实赖苏氏之功。 张继业又看了一眼苏濬卿。 可惜了,弟媳这会多半已沦为军妓之流。话说当年苏氏是有可能嫁给他的,他还偷偷瞧过一眼,但后来联姻解氏。前阵子听闻堂弟战殁,本想着去安慰一番,现在是没机会了。 “今日之事,我只当未曾与闻,以后万不可再提投降。”张全义扫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无异议,这才话题一变,道:“河南岸那几个乡,要加紧修缮沟渠了,土地也要翻一下。种下麦子,来年夏天便能收获。” 河阳十县,怀州五县全在北岸,孟州有两个半县在北岸,两个半在南岸,即河阴、汜水及半个河阳。 此三县,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前阵子张全义便迁了不少百姓过来,为此苏濬卿还提出了异议。 听提到粮食之事,张继业便来了气,道:“中潬城现在乱糟糟的,水池里的鱼全被捞光了。河伯祠都被拆了,那帮汴宋武夫,真是什么都不怕,一通乱来。” 中潬城建在沙洲上,面积不小,水环四周,乔木蔚然。 沙洲上开辟了一些农田,主要种菜,有果园,盛产桑果。还挖了鱼池,玄宗朝时就有,李光弼镇守河阳时向外围河面扩展,围堰做鱼塘。彼时与安史叛军交战,李光弼入中潬城,时不时捞鱼犒赏军士,拒史思明大军,豪情万丈。 最近一些时日,通过中潬城退往南城的武夫太多了。 一开始是万余土团乡夫,一个个急吼吼地过桥,可能是被吓破了胆,同时家中也有农活要忙,急着归乡吧。 后来又来了大队骑军,他们倒是不慌不忙,还在河阳住了几日,但搞得三城之内乌烟瘴气,河伯祠就是那会被拆了的,据说要生火做饭。沙洲上有密林,你不去樵采,反倒拆河伯祠,这些武夫真是连神都不怕了。 昨日又来了一支军队,四余众,是坚锐军。据说趁夜出营,开往河阳。白天被夏贼骑兵发觉,反复袭扰。本来夏贼是无法得手的,就七八十里路,骑兵还拿步兵没办法,不过谁让这些人归心似箭呢,最后还是被咬下了千人,余众退至河阳北城,贼骑方退。 通过河阳撤走的已经有两三万人了,河阳仓里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偏偏船只都被征集去撤庞师古大营的辎重和兵马了,最近一直没粮食补充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听儿子这么抱怨,张全义笑了笑。到底没吃过多少苦,若是经历过惨烈的战阵厮杀,见到了人吃人的黑暗景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忍?命、权势、富贵,比什么都重要。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庞都将有令,亲骑军明日出发,往河阳而来,或需出城接应一下。此事——”张全义把目光看向了儿子。 张继业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放心,此事便交给儿来办吧。” 第五十八章 能给什么? 啸马阒(qù)噎,貔貅威严,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好吧,其实也没多少人,两千余骑罢了,但立在那里就是气势逼人。 他们是从西面来的,一路牵着战马,直到遇到眼前的这股敌人为止。 最近邵树德在整治军中无事时骑马代步的风气。 铁林军作为主力嫡系,游奕使徐浩当然不敢往刀口上撞,但心中其实不以为然。 大帅举了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人做例子,说他手下的骑兵一人三马,但军纪严明甚至可以说严酷,骑兵坐拥三匹马,仍然只能步行,非得遇到敌人时才准上马。 耶律阿保机是谁?无名之辈罢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去把幽州抢了? 但这话也就私下里腹诽罢了,当面顶撞大帅,他还没这么想不开,但心中的怒火总要发泄,于是只能拿眼前这股敌人开刀了。 “庞师古鼠辈,终日缩在鼠穴中,没想到孟州兵倒敢出城,活腻了啊。披甲、上马!” 命令一下,军士们两两互相披甲,随后自有辅兵上前, 将多余的驮马收走,两千人上马后, 分成数股, 朝同样正在匆忙整队的敌骑杀去。。 第一波出击的三百骑兵斜举着长槊, 缓缓加速。徐浩没有第一批出动,他仍然站在高坡上俯瞰敌情。 前方有敌军五百骑兵, 还有排好了军阵的三千步卒,步弓应该已经上弦,长枪外举, 寒光闪闪。 敌军骑兵没有战斗的欲望,“张”字大旗缓缓向后退去,似乎想寻找步兵的保护。 “哈哈,孬种!”徐浩一笑, 抓起皮囊灌了一口酒,然后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亲兵们目不斜视,将士们则紧紧盯着前方战局,徐浩稍稍松了一口气,将皮囊收好。 战马奔腾,呼喝如雷,三百骑兵冲锋起来, 气势也十分不一般。 “举槊!”领头的军官控制着速度, 将长槊夹于腋下,端平向前。 “呼!”将士们也控制着马速, 维持着身体平衡,将长槊平举。 敌方步军阵型稍稍有些松动。 张继业紧咬着嘴唇, 突然间有些后悔。 不该退的,或许该带着五百骑兵厮杀一番再走, 这样未战先怯,太伤士气了。 但骑兵厮杀, 双方都举着长长的马槊, 密集的人潮互相对冲, 死了怎么办?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死的可能性很大吧?那么多人,躲都没法躲啊, 只能凭眼疾手快, 抢先刺死敌人?但你刺死一个,还有其他?迎面而来密密麻麻全是长槊,任你本事再大, 也得饮恨当场吧? 依靠步兵杀骑兵是对的, 我没错, 汴军一直是这么干的。 “有戏!”徐浩又拿出了酒囊,道:“第二批,冲!” 命令一下,又是三百骑兵奔涌而出,紧紧跟在第一批身后不远处。 这一批人没有全部携带马槊,只有最前方百余骑手持着,后面两百骑则挥舞着马刀、铁锏、骨朵。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团,地面上暗了下来。张继业心中一惊,下意识一用力,马儿仰头嘶鸣起来。 解宾正在大声鼓舞士气。 他也有些后悔,不该带两千新兵出来的。但前往渡口,需要人干活,于是就带出来了,现在隐隐发觉可能要坏事。 女婿惊慌的举动让他心中不喜,平日里高谈阔论,做事也挺有章法的,怎么在这需要搏命的关头就胆怯了呢? 骑兵继续前冲。 他们看到了步兵大阵的惊慌,于是不再控制马速,嘶吼声也大了起来。 “杀汴贼!”骑兵军官喊道。 “杀汴贼!”军士们齐声应和。 “贼将是酒囊饭袋!第三批,冲!”徐浩将酒囊一摔,直接翻身上马,接过一把长槊,斜举着冲了出去。 四百骑兵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云团飘走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地面的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铁林军一千骑卒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下去,如三条梯次分明的波浪线,汹涌着向前拍去。 敌阵飞出了一蓬箭雨,那是紧张的新兵不待命令就开射了。 而他们的举动也误导了其他人,没有听到吹角声,大部分人就将箭射了出去。射完后,老兵面面相觑,有些懵,新兵则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左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数百骑排着松散的队形,手持长槊,而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间或有骑兵隐约出没,莫测多少,看起来有上万骑的样子,准备包抄他们侧后方。 “别慌,他们不敢冲!稳住阵脚!就是人想冲,马儿也不敢冲,稳住,稳住!”解宾大声呼喊着,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见。 “杀汴贼!” “杀!” 对面的吼声仿佛近在耳边,看他们还在提速,完全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样子,新兵们慌了。 “跑啊!”有人松开了斜插入地面的长枪,转身就跑,但脚一麻,摔倒在地,竟然是因为长时间荷枪半跪于地,撑不住了。 长枪缓缓倒落地面。 有一根倒落,自然就有第二根、第三根…… 解宾差点双手捂脸,流民新兵坏事! 他曾经跟着东平郡王讨秦宗权,蔡贼骑兵冲起来时,遮天蔽日,比今日的场面还要吓人。但汴军步卒人手持一个小型鹿角,堆放于阵前,用步弓从容射杀蔡贼骑兵,一点不慌乱,但眼前这帮人是什么鬼样子? “哗啦啦!”长枪倒伏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镇定的老兵也被新兵影响,慌乱了。 “杀啊!”夏军骑兵军官见到有便宜可占,将马速提到极致。 他身后的三百骑兵也兴奋了起来,已经准备好挥舞长槊了。 第二波三百骑兵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此时略略散开了点阵型,不再那么紧密了。 第三波还控制着马速,跟在最后面。 “轰!”骑兵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领头军官摔落马下。 他娴熟地打了个滚,捡起一杆长枪,大喝一声:“杀!” 一枪刺入,敌兵毙命。 摔落马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捡起敌兵遗落的长枪,步战杀敌。 而在他们身后,有的袍泽正在挥舞沉重的马槊,一扫一大片。 有人弃了马槊,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拿短剑劈杀。 第二波骑兵杀至。 他们很好地控制了马速,绕到侧翼,马槊骑兵当先斜插而入,挥舞马刀、铁锏、骨朵的袍泽紧随其后,马蹄践踏,刀刀见血。 三千步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乱兵跑得到处都是。 “快走!”解宾纵马冲出乱兵,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浑身浴血的亲兵。 张继业猛然惊醒,直接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奔去。 斜后方射来一波箭雨,张继丰身上顿时多了两根羽箭做“装饰品”。 他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五百骑兵没见过这么无用的主将。 不过士气已堕,此时无心再战了,纷纷溃围而去。 有那脾气暴的,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唾骂张继业:“看你是老解的女婿,以为有点本事呢,就这?” “妈的,怂货,敢不敢带我们回身厮杀?” “你敢上,我就敢上,敢不敢去杀夏贼?” “弟兄们,不如绑了他,献给邵树德,我等还能得笔赏赐。” “哈哈!这软蛋怕是不值钱,他妻女才值钱。” 张继业充耳不闻,只一味逃窜。 吊桥已经放下,风一般的男子当先冲进了城门,留下身后一连串的骂声。 溃兵也疯了般地往城门口跑。 但他们晚了一步,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不知道多少强弓劲弩在攒射,城墙上,城门后,到处都是,连带着趁机追过来的夏军骑兵也倒下了一大片。 吊桥缓缓拉起,溃兵们哭声震天。 …… 张全义紧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地下了城楼。 今日这一场“大戏”,打灭了他很多幻想。 三千人去渡口搬运好不容易运过来的粮草,结果遇到夏贼骑军,一战尽没。 如今城里还有州县兵两千余、流民新兵千余,守城都战战兢兢,更别说做些什么其他事情了。 他的兵,竟然从黄王时代到朱全忠时代,都打不过邵贼! 但他现在还不想投降,他想再观望观望,看看邵树德能给他什么好处。 观其过往做法,似乎要往河阳大举移民的。如果户口繁盛了,能让他当个河阳节度使也不错。 这天下,没有地盘没有兵,是万万不行的。 藩镇割据百余年,骄兵悍将满地都是,便是横扫四方的雄主,也可能一朝身死国灭,如雨打风吹去。 拥兵观望,依附雄主,待价而沽,似乎是最稳妥的手段。 有地盘有兵,便是邵树德或朱全忠败亡,也可以依附新主,继续维持张家富贵。 邵树德能给他什么?能不能超过他在洛阳的利益? 苏濬卿默默地跟在张全义身后,神情严肃,无悲无喜。 有些事情,亲眼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大不一样。 他与张全义不同,就是个幕府文职僚佐罢了,根基也在河阳。如今河阳似乎要变天了,他也心急如焚。 不过他也不确定邵树德能不能赢,因为沁水东岸的寇彦卿手握重兵,夏军兵少,为其兵威所慑,竟然不敢追击了,两军隔河对峙,局面似乎僵持了下来。 但终究还是邵氏的赢面大一些。 盖因张归厚等人在裹挟百姓渡河南下郑州,看样子并无久留之意。或许不会全军撤走,会在北岸留一些据点,便如当年后周在河中府修筑众多堡寨作为桥头堡一样,但这对他苏氏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人心思变。 张继业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北上还插着两支可笑的羽箭,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大人!”张继业哽咽道。 “啪啪啪!”张全义用力挥手,七八个耳光打下去,张继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大群骑兵跟着涌了进来,人喊马嘶。 解宾翻身下马,想要阻拦,但一看军士们冷漠轻视的目光,又止住了。 作为武人,胆小如鼠,畏战怯敌,在这个年代,就足以被人轻视到死,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噗!”张继业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解将军,城内军士全数由你统率,谨守城池,不要出任何差错。”张全义看了不看儿子,直接转身走了。 苏濬卿用眼神示意一下,几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张继业抬走了。 “解将军……”苏濬卿轻声呼唤道。 “苏判官,我还要巡城,有事稍后再谈。”解宾整了整衣甲,愁眉苦脸道。 “无妨,一起巡,一起巡。”苏濬卿笑了笑,说道。 “也好。”解宾迟疑了下,便答应了。 他不傻,知道苏濬卿肯定有事要说。至于说什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并不介意听听。 第五十九章 总有尽头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哈吉港真是这个半岛上的另类城市。”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吴翼飞接过部下扔过来的一个酒壶,痛快地喝了两口,然后哈哈大笑说道:“说是一个外国人城市吧,偏偏不像,到处都是穿着东岸服饰的人。说这是东岸城市吧,那更是大谬,六千居民一半以上獐头鼠目的,还说着各种奇怪的语言,操着各种口音,这他娘的就是个怪胎!” 他的部下是明人出身,同时也是之前他在潘帕平原纵横时的老伙计,这会听了后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都是一帮波兰、乌克兰逃奴,低贱到极点的人儿,说獐头鼠目都是轻了,还不如那些自愿偷笑过来的卡尔梅克人和鞑靼人。” 话说哈吉港(后世塞瓦斯托波尔)原本只是克里米亚汗国的格莱大汗批准东岸人设立的一个商站,后来国营南海运输公司获得了码头五十年的运营权,附带的还有码头周边的一大块土地,总有个数百平方公里的样子,且花费极少,算是以较小的代价给东岸人取得一个立足点的典范了。 而为了维护、运营码头,东岸从本土往这儿派遣相当的技术人员常驻。与此同时,外交部门、情报部门、贸易部门、军队系统都往这儿派遣了相当多的官员、普通干部、技术人员和士兵,这些人加上家属,已经达到了两千人上下的样子。此外,因为这里凸显出来的商机, 国内也涌来了不少商人及其雇员,这些人有的单身, 有的人拖家带口的, 有的人则在哈吉港结婚生子, 总数也相当不少,大概有大几百人的样子。 最后, 东岸的道教总会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派遣大量的道士来到哈吉港“传播天尊的荣光”。因为这里基本是东岸人说了算的缘故,因此他们的传教行动比较顺利, 码头及周围的商业区内已经有了三座道观,甚至听说他们现在已经打算兴建第四和第五座道观了,一座位于周边的小型农业区,一处位于与克里米亚鞑靼人进行贸易的地区,以传播信仰。 这些道士怎么说呢, 非常舍得砸钱, 不断给愿意来参加宗教活动的人派发御寒衣物、食水以及其他物品, 很是吸引了一批穷困潦倒的人过来。。吴翼飞有时候都咋舌, 牛鼻子们果然是有钱, 也不知道是国家的拨款还是他们自己经营产业得来的, 派发起东西来那叫一个豪爽啊。而道教总会这么砸钱砸了多年后, 也确实吸引了相当一批波兰人、乌克兰人和鞑靼人改信, 特别是那些被东岸人买来做体力活的波兰人、乌克兰人(满五年后不少人选择定居了下来), 基本都成了天尊的信徒。 所以说,哈吉港这么一座常住人口不超过六千人的商业港口城市,确实是一个“怪胎”,附近的克里米亚、乌克兰、波兰、俄罗斯、奥斯曼以及摩尔达维亚等地, 找不出任何一座城市和它一样。它就是独一无二的,有着东西交融的独特文化,在黑海之滨慢慢发育、生长——当然目前这样道教总会的人仍然不是很满意, 因为这里华夏文化的氛围还不够浓厚,东风还没能压倒西风,还需继续努力。 吴翼飞如今担任哈吉港的警备队队长。他的前任刚刚在顿河河口那片地形复杂的土地上, 死于一场抢劫阴谋之中,至今不知道是奥斯曼人干的还是俄罗斯人干的, 抑或是草原上游荡的马匪, 没有任何头绪。 其实这在黑海一带本就是常态。动荡的局势、贫穷的生活、连天的烽火以及散落的溃兵, 都使得治安局势极度恶化, 老百姓的正常生活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更别提商业贸易了。东岸人的哈吉港商站这几年就不得不提供一定距离的送货服务以维持贸易额不至于下滑得太过厉害,之前在卡吉贝伊一带就遭受过至少两次袭击,虽然击退了据说是摩尔达维亚大公麾下越境抢劫的骑兵,保住了货物,但也着实死伤了不少人手;后来,在第聂伯河右岸东岸人自认为安全的地带了,也发生过不明身份武装人士袭击的事情,死伤了不少人,货物也被抢走了一部分,现在东岸方面已经暂停了第聂伯河右岸部分地区的贸易,或者要求当地商人自行过来提货,实在是安全形势堪忧。 吴翼飞这个老马匪走马上任之后,手下警备队里已经只剩下不足千人了,去掉留守城市维持秩序的人马,确实抽不出很多人到外地维持贸易路线。他虽然为人彪悍无比,喜欢好勇斗狠,但这并不代表他没脑子。事实上,在为国家情报总局和宪兵司令部工作的这几年内,他已经被“驯服”了,同时也学习到了不少东西,知道什么情况下该做什么事。 比如这次在盘点了下手头的实力后,他果断放弃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建议上头调整策略,对一些市场该放弃就放弃,大不了以后再想办法。尤其是第聂伯河沿岸的贸易,不能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那里现在已经成了一片险恶之地,草原上到处是穷凶极恶的马匪,派多少人过去都不够填的。多瑙河、顿河一带局势相对宁静(虽然治安也很差劲,但比无秩序的乌克兰要好很多),可以作为重点经营,虽然这两地因为税卡多而利润有些薄。 今天吴翼飞就刚去城里请示回来,得到了一个积极的回应,心情高兴之下打算去城外一个波兰人开的饭馆内吃喝一顿,当然是带上自己几个心腹部下了。 开饭店的波兰老板多年前被东岸人买来,一直在哈吉港码头上装卸货物。苦熬五年之后,按照东岸的政策,他获得了自由身份,可以申请入籍,因此转正成了东岸国民,目前在城外与克里米亚人的贸易市场外围了开了一家饭店,经营各类食品,生意还不错。 这个波兰人娶了一个鞑靼寡妇为妻,这个寡妇除给他带来了开饭店的本钱外,还有两个从小在哈吉港长大的便宜儿子。吴翼飞见过这两个半大小子,现在在饭店里帮忙,他们的服饰其实非常有意思,概括起来就是圆领、窄袖、左衽、长袍,腰间系着红带子,很明显不是东岸人的传统,当然更不是欧洲人的服装样式,反而是带着一股股浓浓的草原遗风。按照东岸本土出版的一些服饰样品书籍来看,大概是我“大宋”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契丹人的样式吧。吴翼飞也看到过饭店女主人的服饰,直领、左衽、长袍,有点蒙古女人团衫的意味,但并不是拖地样式的,应该是为了适应繁重的劳动而改良的设计。 由此也可以看出,作为蒙古人建立的金帐汗国的遗民,克里米亚鞑靼人(格莱大汗就是拔都的后裔)的文化中确实带有很浓重的东方草原的元素。当年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确实给所过之处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像鞑靼人这样混血了数个世纪已经渐渐被当地人所同化的部族,依然顽强保留了大量来自祖先的文化传统,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大哥,这哈吉港听说下一步要建城墙了,城内各项商业设施也要完备起来,听说伊斯坦布尔的马大使还要从国内请民政官员过来进行管理。这这这,这可是正式设官立制了啊,鞑子的朝廷就不管管?”一名老伙计拿衣袖擦了擦一张长条凳,然后殷勤地招呼吴翼飞坐了过去,笑着问道。 “别叫我大哥,叫我队长,说过你们几次了?还有,克里米亚汗国的不是鞑子,而是鞑靼人,别乱说话,引起外交纠纷你担着啊?”吴翼飞给了老部下一个白眼,大摇大摆地坐了过去,说道:“放心吧,这建城的事情格莱大汗也是同意过的,并且还额外批了不少土地给我们,现在面积怕不是得有咱们老家益都县那般大了。按照上头的说法,这得有一千五百平方公里以上了,哈吉港得称哈吉县喽。不过这个大汗也是有意思,一看自己的宗主国奥斯曼麻烦缠身,匆匆与俄罗斯人签署了停战协议后跑了,他就有些难受了,担心被俄罗斯人攻击,因此开始向我们示好,又是租地(哈吉港周围其实就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芜之地),又是低价出售奴隶的,当真是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那可不。”老部下大声叫来了波兰老板,点了一些常见菜色后,笑着说道:“签署二十年停战协议是奥斯曼、俄罗斯分别控制下的两个乌克兰傀儡国,理论上来说,俄罗斯人是可以直接奥斯曼帝国的,且不违反协议,当然这事实上不可能,鞑靼人远远还谈不上安全呢。” “呵呵,你小子也知道啊!”吴翼飞抓起一个杯子,一边倒起了酒,一边说道:“是的,没错!俄罗斯人现在确实不太可能对奥斯曼帝国动手,可若是对克里米亚汗国动手动脚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第六十章 落幕 大顺五年六月二十,庞师古登上了水师战舰。 河岸边泥泞无比,脚印交错纵横,显示了过去一段时日内,到底有多少人带着或惊慌、或愤怒、或不甘的心情从这里离去。 倾覆的车厢、破烂的瓦罐、碎裂的篷布、歪七倒八的桌案…… 无一不显示了撤退的匆忙。 营中燃起了冲天大火,费尽心力打造的器械付之一炬。 云梯车、填壕车、发烟车、行女墙、砲车等等,尽数在烈火中噼啪作响。 最外侧的一个营寨内,千余名汴军士卒大声喊杀,朝天放了一通箭,在营外列阵的夏军士卒也大声喊杀。 随后汴军撤退。 半个时辰后,夏军士卒翻开营门,放下壕桥,大群士卒涌了进去,将汴军遗留在此的五万斛粮豆运走。 又是无言的默契。 不过这只在双方实力对等,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想再造无谓伤亡的时候有效。。汴军何曾对时溥、朱家兄弟如何客气过,夏军又如何对待战败敌人的? 颇有点光荣投降的味道了——欧洲三十年战争中,就有过战败一方被允许携带旗帜、武器离开战场,让开位置,因为他们抵抗得太顽强了,进攻方如果彻底吃掉他们,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损失太多的老兵精锐,不值得。 庞师古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大营,他在这里指挥十万大军,奋战了两个月,最终灰溜溜退走。若说心里不失落,那是假的, 但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正面野战,他们并不吃亏, 但最终还是败了。到底怎么败的, 一时千头万绪, 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只能是一笔糊涂账了,奈何。 南路大营撤空之前, 北路数万大军也已经退到了各个渡口,渡河前往郑州。 不过也有人留了下来。 武陟县南境之黄河北岸,汴军立了一座规制不小的营寨。不少夫子正在筑城, 曰板渚城,置板渚镇,对岸就是渡口板渚津。 板渚城位于沁水、河水之间,交通还是非常便利的, 且可沿沁水行军,直抵河内。 获嘉县南四十里的渡口亦筑一城,曰广河城,置广河镇。从此渡河可至郑州原武县,再往南六十里可至郑州理所管城县。 从西到东, 河阳三城、板渚镇、广河镇一字排开,算是汴军保留在黄河北岸的三个据点。 筑城动作很快,虽然不比盐州筑城这种传奇速度, 也比不上梁晋争霸时德胜城的筑造速度,但十几二十天足够了。后续再修缮、加固,便可撤了外围的营寨,据城固守。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 黄河沿线将是夏、汴双方争夺的要点,不知道又会上演多少血腥的大战。 庞师古撤走之时,邵树德正在河清县郊外巡视。 幸存的河渭蕃人已经转入和平状态, 全面落户分地, 这又是一堆工作要做。 河清之战, 前后历时近五个月,蕃人壮丁、土团乡夫损失一万三千人左右, 各部衙军损失九千余人, 全部战损在两万二千人出头。 抓获汴军俘虏逾一万一千, 杀敌两万八千人左右。经此一战, 汴军雄威、坚锐、亲骑等军皆有损伤, 再加上原本编入河阳衙军的部队,朱全忠大概损失了一万五千左右的衙军。 十四五万的大军,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十一万,并且丢了孟、怀二州的大部分地区。盖寓说全忠用兵以来,此次丧师最重,并不是空话——李克用何曾一战歼灭过如此多的汴军? 都教练使朱叔宗送了一万新兵,目前还在路上,接下来各部还将努力补全编制,重新整训。 抓获的汴军俘虏,理论上来说将发往陇右镇诸州,更准确地说是鄯、廓、兰三州。 这几年陇右被抽调了太多的丁口,编户齐民工作进展缓慢,更何况除青唐地区外,河渭诸州蕃人人口来源日渐枯竭,还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叛乱被镇压。 如果算上这批汴军俘虏(一人编一户),陇右十州三十二县将有98200余户,47万余口。除鄯、廓二州外,其余八州今后主要靠自然增长了,盖因蜀中移民的路子已断,关中移民数量也不是很多。 河州萧遘前阵子抱病上书,言可招诱洮、叠、宕三州羌人,部分编户齐民,部分送往河南厮杀,邵树德许之,但不知道有多少,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灵夏人口在持续流出,主要是灵州。胜州在接纳了最后一批蜀中移民后,又大量接纳发配过去的河中民户,进出大致相抵,略有减少,目前在慢慢消化河壖党项,充实户口。 至于灵州损失的人口怎么办,邵树德还在想办法。 初步思路是把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吞并,但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另外,华州、同州这两个人口稠密的地方,似乎也可以想想办法,招募志愿移民关北的百姓。但陈诚、赵光逢、宋乐三人一齐反对,尤其是宋乐,他出镇河阳,自然需要百姓来填满县乡,同华岂不是绝好的补充来源? 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到处需要人口,这是一种宝贵的资源,诸人争抢之。 “大帅,河清县蕃人如今尚剩不到五千户,一万五千余人,尽皆落户了。大户得田六十亩,小户有田四十亩、六十亩不等。”河南尹封渭与邵树德并辔而行,禀报道。 “竟有经历三次大战不死的蕃人?”邵树德有些惊讶。 户均三人,说明有很多单人户。第一次攻河清之战、第二次防守河清之战、第三次反击战,三次大战都不死,顽强地活到最后,并得到了最高等级奖赏六十亩土地,这可不容易。 蕃人的结构,本来没有户这个概念,以部落、帐为主,贫富差距比汉人还要大得多。部落上层牛羊无数,仆从奴隶也无数,有帐的勇士也有不少奴仆。如今河清县编的那些单人户,其户主以前其实就是部落中上层的奴仆罢了。 当然现在都自由了,都是河清县百姓,有了家产。这或许也是蕃人死伤惨重,但并没有爆发大规模叛乱的重要原因,有正式身份,还有了地,谁还回去当奴隶啊? “战事告一段落,河中百姓可以稍稍喘口气了。邵州五县、河南府一县可以休养生息,接下来是好好整饬孟、怀二州。这两地发展不起来,对汴战事会大受影响。”邵树德正待继续说,亲兵十将郑勇领来了一人,他便止住了。 “竟是苏判官亲来。”邵树德笑道。 之前其实已经暗中接触过一次了,二人言张全义欲举孟州而降。 邵树德当然欣喜不已,但也知道,什么“举孟州而降”都是空话,举河阳北城而降还差不多,或许还有河阳仓里的一些粮草。 孟州五县,济源县已经被占领,温县即将被占领——庞师古撤走后,高仁厚已率铁林、天德及邵州土团乡夫三万余人东进,一一收取诸县。 河阳北城内其实也没多少人口,降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顶多是位置比较重要,这可能就是最大的价值了。 就这点筹码,还想要什么好处?莫不是失心疯了? “参见灵武郡王。”苏濬卿看着正在过去多日依然依稀可辨的战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场战争,太惨烈了,双方都死伤不轻。他突然就对此行的目标很悲观,河阳节度使的位置大概率是拿不到了。 “此番前来,又有何话?北城内尚有五百汴人,为何不杀之?”邵树德问道。 “回灵武郡王,张帅长男负伤而归,近日病笃,司徒忧心如焚,不思茶饭……” “停!这事难不成还怪我?上了阵就得知刀枪无眼,若张继业病殁,莫不是就要据城顽抗?”邵树德冷笑道:“汴军仓皇败走,我已遣精兵十万东进,两日内便可将孟州围得水泄不通,兵临城下之时再降,可就不值钱了。” 张继业怎么生病的邵树德不关心,听闻战阵上负伤了,回去又被他爹当众扇了一通耳刮子,多半又急又气,旁人再说些闲话,一病不起可以理解。但我管你这些破事? “张全义为何不来?”邵树德突然问道:“既然降顺,前来拜我不是应该的么?为何不来?又或者,此乃诈降?” 此言一出,苏濬卿脸色苍白,邵氏亲兵纷纷抽刀,死死盯着他。 “解宾呢?怎么不来?哼,我看真是诈降了,简直找死!”邵树德安坐马上,马鞭在苏濬卿面前舞来舞去,怒气勃发。 封渭冷冷看着苏濬卿。又是一个来抢食的,还好脑子不太好使,我辛苦多年,才当个河南尹,手底下只有一个县,张全义有什么?敢当河阳节度使?你当得起么? “赶紧滚回去!后日早间,我要见到孟州城门大开,否则,大军攻城,寸草不留。”邵树德威逼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苏濬卿张口结舌,暗叹一口气,相交多年,难道也要走到那一步? “等等。”见苏濬卿正欲转身离去,邵树德喊住了他。 苏濬卿不解,邵树德不理他,招手让郑勇过来,道:“你点五十甲士,跟着苏判官回去。” “遵命。” 第六十一章 部署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炮台有必要兴建吗?附近还能有威胁到我们的势力?”1682年北半球的盛夏已经来临,就在奥斯曼帝国在匈牙利搞风搞雨的时候,远东海参崴港附近的某处工地上,大量来自朝鲜的苦力夫子们正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这里是东岸岛西北段,后世俄罗斯岛与金角半岛之间的狭窄水道沿岸,重金从东岸本土聘请的工程师正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在他们面前,一群毕业于烟台学院或黑水交通学院的年轻工程技术人员(他们的课程自然不能和本土比,学习的内容较为肤浅)正跑来跑去,指导着来自朝鲜的民夫们干活。炮台的修建是一座富有技术含量的系统工程,需要大量的数学人才、力学人才参与设计,然后派出富有施工经验的工程师前来指导修建,最后还要有军方派出的优秀炮手前来安装、调校大炮,以使其发挥最佳性能。 只是正如刚才某位军官所问的,在这座岛屿上修建炮台,有必要吗?是,东岸人的舰船数量是不够,还要分散在各处,平日里港湾内未必会有几艘战舰,可能无法封锁住从外海过来的敌人船只。可问题是在远东洋面上,有谁能威胁到东岸人吗?仅有的威胁就是那些来自欧洲国家的舰船罢了,可他们都是生意人,犯得着与东岸人死磕吗?要说郑氏的船队来袭击,那还是饶了他们吧,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好在这些炮台规模都不是很大,一般般而已,同时还连带着陆防要塞一起兴建了,周围还有训练场,日后将部队的会操演练场所设在那里倒也是不错。至于说修炮台就修炮台吧,老实说这也不算过分, 后世大英帝国的海军那么强呢,为何还在自家本土和海外殖民地修筑了大量的炮台呢?都是有备无患的事情而已!一个国家的防御体系, 必然是不止一层的, 那太薄弱, 荣誉量也太少,反正是一些火炮之类的东西, 本土生产一点都不贵,充其量长途运输过来有些麻烦而已罢了,但也是可以承受的代价。更别提修建炮台的劳动力都是“自带干粮”的朝鲜夫子, 那就更没什么问题了,修吧!无所谓了! “哪儿来那么多话?修了炮台就多一份保险,反正又不用你出钱,成本最大的一块(人工建筑费用)朝鲜人已经承担了,你还想怎么样?有这么个大便宜可以占, 就偷着乐吧。”陆小峰呵斥了一下下属, 说道。。 其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陆小峰对下属刚才的这话也不是一点都不赞成, 事实上他更想将这些朝鲜人用于修筑城区的主体建筑。不过既然黑水开拓队队长陈科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执行就是。 “夏天是海参崴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了啊!”看着前方海天一色的盛景, 陆小峰的心神也不由得为之摇动, 同时也在想着这么壮美修秀丽的山川, 怎么能够就让给鞑子呢?不管是当地的鱼皮鞑子还是已经进了北京城的建州鞑子, 都得靠边站, 这是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土地。虽然这里有些寒冷, 有些偏远,但渔业资源远比暖和的地区丰富好几倍,高级毛皮和巨型木材这种极具经济价值的东西也相当不错, 更别说还有金矿了。 当然了,这里最大的好处是竞争对手少,可以不用投入太多的资源就能圈占大量的土地。现在他们已经解决了西线的俄罗斯方面的威胁, 可以专心致志地解决来自清国的麻烦了,这已经是他们控制内、外东北唯一的竞争对手了。 现在唯一的障碍, 大概就是清国方面已经与东岸展开了和谈,想要在外东北一带取得和平。之前他们已经在宁波一带与南方开拓队达成了共识, 双方以目前实际控制区为分界线,暂时休战议和, 开放贸易。但在与登莱方面的和谈中, 则不是很顺利,拖拖拉拉延续至今,开拓队队长刘建国始终未曾点头,不过双方之间的战事却已经不复存在了,连小规模的战事都极少了,似乎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从这一点也可看出,宁绍、登莱一带和平发展已经渐渐成为了主流,人民有追求更安稳生活的本能需求,虽然双方仍在边境上屯驻着大军不敢撤走,但至少应该不怎么开片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不过这只是南方的两个藩镇。在位于最北边的黑水开拓队方面,陈科却对和谈不那么赞成,觉得还是要趁着目前的机会加紧行动,从清国人手里争夺更多的地盘,收拢更多的土人,为将来形势出现变化时跑马圈地打好基础。清国人要是哪天实在受不了而放弃了整个满洲,那么东岸人绝对会高高兴兴地去捡起来,将清国人发迹的关外全部占下。而到了那时候,只有关内的满洲人,若想自己不亡国灭族,估计也只有和汉族地主士绅合流一途了。只是那样一来,还有满洲人这个族群吗?这条路说起来,其实也是一条慢性死亡的路子罢了,和前一种较为激烈的亡国灭族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 其实满清朝廷现在也挺郁闷的。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与南方开拓队方面达成协议的时候,其实还挺惊喜的,觉得这下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可随后他们发现,合着马文强点头也只能算宁波这边一家的事啊,登莱和东北那旮沓,还得自己一个个分头谈,这可真是气歪了老鼻子了——其实这既有东岸人刁难清国的因素,也有实情在内,因为东岸的远东三藩,早就被拆分了,虽然登莱主队隐隐最大,但也只是三藩名义上的最高军事主官罢了,其他藩的外交、财政、贸易等方面,则很难插手,虽然影响力也不低就是了。 得知这种情况的清国朝廷也没办法,急于求和的他们只能又分别派出使团,前往登莱和黑水谈判议和。其中登莱方面还好说,态度虽然不甚积极,但到底还是在谈。但黑水方面就很操蛋了,满清的使团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不知道多久,人和牲畜都冻毙了不少在道途之上,还是连东岸人在外东北的最高官员陈科的办公地在哪里。沿途陪同他们的一些东岸官员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是装不知道,总之等到春天来临后才在雅克萨那一带找到了陈科,他去年整个冬天都在那儿办公(前年则在伯力,大前年在庙街,可谓是行踪飘忽……)。 只可惜陈科让清国使团上下失望了,他对和谈不甚积极,甚至可以用态度恶劣来形容,并且谈了没多久就借口开春巡视跑去了黑龙江下游的几个县。一直磨蹭到上个月,双方才在哈尔滨堡重开谈判,不过进度那也是慢得可以。 从这些举动中了解到上司意思的陆小峰,立刻加紧了在海参崴一带的行动,不断将手头不多的军队派出,四处搜罗、拉拢土人部落,同时坚决打击铁了心投靠清廷的女真部族。甚至于,就在本月初的时候,他们还在部分女真仆从兵的协助下,于乌苏里江之畔击败了一支规模为千余人的清军步骑。此举极大削弱了清国在这片区域内的威望,使得大量原本保持中立的部落开始倒向东岸,就连原本倾向于他们的部落也开始与海参崴方面暗通款曲,变得左右摇摆了起来——世代生活在关外严酷之地的土人部落,比任何人都要现实,也更看重眼前的利益,清国露出颓势,那么就别怪他们不忠,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下个月会有两艘船从虾夷地岛的钏路、厚岸两地开过来,会有一批毕业于黑水交通学院的毕业生随船而至,你们做好接收工作。魏老先生因病退休荣养,终于不再把人才都攥在手里了,虾夷地那边才多大点地啊,两个县不到的地盘,居然配备了那么多知识干部,简直是浪费嘛。”陆小峰似是突又想起了什么,朝自己的下属吩咐着说道:“现在魏副司令已经是无官一身轻,陈科陈队长全面接手了工作,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不能再胡闹下去了,必须要为地方出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话说到这里,陆小峰终于露出了点愤懑之情——如果说之前他说话还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有所遮掩的话,那么这句话就充分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来远东地区也好些个年头了,特别是基本都待在黑水开拓队辖区,陆小峰对魏博秋控制下的虾夷地岛及两个贸易公司的怪现状已不是一无所知,各种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多年下来内心中已是信了几分,只不过一直没说出来罢了。 直到之前魏博秋因为身体状况欠佳(一度卧床不起,差点没挺过去)而卸任了几乎所有职务,请求在虾夷地岛养老,登莱和黑水方面分别接收了东岸朝鲜公司、东岸日本公司之后,很多事情才逐渐明朗了起来,且随着李卡多、陈硕等魏系铁杆的纷纷调职(“高升”回本土部委任职),魏系势力开始逐步瓦解,原本水泼不进的地盘慢慢被北方两藩分时殆尽。 如今一批毕业于黑水交通学院的学生能够分配到海参崴及附近的其他几个乡镇任职,这在魏博秋尚在的年头,基本是不可能的,盖因那会早就被分配到虾夷地岛及他掌控的两家公司了,甚至还有一些比较信重的人被偷偷派到北美,到他捣鼓的那个北美民主自由联邦任职定居,也是没谁了——那个国家至今也只有数万人,且还是在归化了一些印第安人的基础上才达到的数字。北美的印第安人彪悍骄傲,与这个殖民政权之间的矛盾极为尖锐,三天两头爆发激战,不但使得这个新生国家匆忙停止了扩张的步伐,同时还损失了不少青壮,日子过得那是颇为艰难。 而现在魏博秋又已经下台,他的心腹手下也逐渐被调离,从虾夷地岛前往北美希望岛的航线已经悄无声息地废止,相关人等也在最后一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之中销声匿迹。在失去了一个长期的输血点之后,北美民主自由联邦未来的前途如何,可就要全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了。要知道,现在远东三藩在台上的基本都是二代官员,而本土政府中的老同志也日渐凋零,愿意为魏博秋打掩护、提供支持的人已经遍寻不着,他们已经不可能得到任何来自外部的援助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明白了,陆专员。”下属立刻眉开眼笑地回答道:“海参崴是作为未来的统治中心来建立的,因此城区范围规划得极大,各个主要建筑之间离得实在太远了,之间甚至还有着长毛荒草的土地,实在是不成样,正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干部来填补空缺呢。宁波地狭人稠,要送一大批民众过来,黑水交通学院再送一批干部过来,如果朝鲜人和登莱方面再提供一些钱粮、牲畜的话,那可就都齐活了,简直完美!”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听说东岸日本公司已经被陈队长派去的工作组直接接管了,现在正在大力搜罗日本的浪人武士什么的,到我们这里来充当地方治安主力。毕竟那些野蛮人实在太难以管理了,畏威而不怀德,只能用那些日本浪人来对付。那些小矮子们,唉,我是认识几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他妈的也狠,我是服气的,拿他们来治治通古斯野人,我看很合适,对症下药。” 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 如今一批毕业于黑水交通学院的学生能够分配到海参崴及附近的其他几个乡镇任职,这在魏博秋尚在的年头,基本是不可能的,盖因那会早就被分配到虾夷地岛及他掌控的两家公司了,甚至还有一些比较信重的人被偷偷派到北美,到他捣鼓的那个北美民主自由联邦任职定居,也是没谁了——那个国家至今也只有数万人,且还是在归化了一些印第安人的基础上才达到的数字。北美的印第安人彪悍骄傲,与这个殖民政权之间的矛盾极为尖锐,三天两头爆发激战,不但使得这个新生国家匆忙停止了扩张的步伐,同时还损失了不少青壮,日子过得那是颇为艰难。 而现在魏博秋又已经下台,他的心腹手下也逐渐被调离,从虾夷地岛前往北美希望岛的航线已经悄无声息地废止,相关人等也在最后一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之中销声匿迹。在失去了一个长期的输血点之后,北美民主自由联邦未来的前途如何,可就要全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了。要知道,现在远东三藩在台上的基本都是二代官员,而本土政府中的老同志也日渐凋零,愿意为魏博秋打掩护、提供支持的人已经遍寻不着,他们已经不可能得到任何来自外部的援助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明白了,陆专员。”下属立刻眉开眼笑地回答道:“海参崴是作为未来的统治中心来建立的,因此城区范围规划得极大,各个主要建筑之间离得实在太远了,之间甚至还有着长毛荒草的土地,实在是不成样,正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干部来填补空缺呢。宁波地狭人稠,要送一大批民众过来,黑水交通学院再送一批干部过来,如果朝鲜人和登莱方面再提供一些钱粮、牲畜的话,那可就都齐活了,简直完美!”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听说东岸日本公司已经被陈队长派去的工作组直接接管了,现在正在大力搜罗日本的浪人武士什么的,到我们这里来充当地方治安主力。毕竟那些野蛮人实在太难以管理了,畏威而不怀德,只能用那些日本浪人来对付。那些小矮子们,唉,我是认识几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他妈的也狠,我是服气的,拿他们来治治通古斯野人,我看很合适,对症下药。” 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 第六十二章 休养生息与整顿 “赵将军,今日之宴,可还满意?”亭台之内,苏濬卿举起酒樽,笑问道。 “方吃了败仗,就置宴饮乐,若被大帅知晓,定然不喜。”赵籍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道:“仅此一回,下次万勿这般。” “确实就这一回了。”苏濬卿笑了笑。 一名军汉端着羊肉到赵籍面前,趁其不备,直接从盘子底下抽出尖刀,一刀捅入其心窝,用力搅了搅。 赵籍正在饮宴,身上并未着甲,痛得软倒在地,惨呼不已。 军汉上前一步,用尖刀一刀刀将其头颅割了下来。 赵籍亲兵此时在隔壁饮宴,酒酣耳热之时,突然窜出来数十甲士,先射了一波箭,然后挥刀便砍,动作凶狠快捷,看样子竟是杀人如麻的武夫,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白费。 城中毬场之上,乱箭齐发。。 一波波又一波的箭矢从各处射来,仿佛永无尽头。毬场内的五百汴人猝不及防,尽皆倒在血泊中惨呼哀嚎。这里无遮无挡,身上又未着甲,除了死没有第二个结局。 毬场,自丧乱以来,就一直是藩帅大将们的杀人“圣地”, 不知道多少骄兵悍将饮恨于此,今日也不例外。 解宾带着一千州兵老卒, 踏着血泊进入毬场。 军士们仔细搜捡着每一具尸体, 看到有伤重未死的, 便上去补一刀。有人哭着求饶,但没用, 头颅全部被割了下来,清点数量。 两千新兵据守四门,五百骑兵在城内巡视, 所有人都被赶回了家中,擅自出门者,杀无赦。 城内仅有的数百户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言四起,惊慌失措。 “快, 快遣使出城联系夏人。”苏濬卿匆匆赶来了毬场, 强忍着不适, 朝解宾建议道。 “苏判官欲置张帅于何地?”解宾提着血淋淋的长刀, 怒问道。 张全义还在南城面见朱友恭,若夏军抵达城下,你是开城呢还是不开城呢? 开城,人家进来了, 你让张全义怎么办?属下叛乱, 成了光杆司令了, 再回洛阳?回得去吗?而孤身一人的张全义,又有什么价值?别说他会种田,会种田的多着呢, 人家未必看得上。 不开城, 夏军以为你们逗他玩呢,届时可就玩砸了, 两头不讨好。 所以, 封锁消息,拖着等张全义回来才是上策。但也拖不了多久, 因为夏军给的最后通牒是明天早上, 高仁厚所领大军已至附近,一天时间够干什么? 这头两人在焦急等待,那头邵树德已经北上济源。 巍峨的群山,苍茫的原野, 蜿蜒流淌的河流,是这片土地的主旋律。 宋乐也一同抵达济源。 “今岁并的这两州, 看样子有点残破啊。”空荡荡的村庄之内,满是断壁残垣,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邵树德几以为回到了多年前收复兰州那会。 “大帅,下僚建议不要强制百姓养马。”宋乐很快进入了河阳节度使的角色,低声建议道。 “可是百姓太苦了?”邵树德若有所悟。 “然也。”宋乐正色道:“但凡有选择,百姓绝不好养马。宁可养牛、羊、猪,都不愿养马。” 养马收益太低了,一点都不经济,便是在草原上,牧人也更愿意放牧牛羊。其实从迁过来的蕃人所有的牲畜就能看得出来,马很少,牛很多,羊最多。 “大帅已有永清、银川、删丹、西使等诸多马场,近又增设黑水、东使两大牧场,战马、驮马、乘马充足,何必让河阳百姓继续养马呢?只需规划好迁移路线,沿途准备干草、粮豆,从这些牧场运马过来并不难。”宋乐建议道:“河阳新得,百姓一无所有,还请大帅稍稍让他们宽松一些。” 国朝曾经在河陇及关中西部设东西南北四使,监督养马。西使城在会、渭交界处,南使城在凤翔一带,北使城在凉州,东使城则在泾原镇——这里面除了北使城,全在后世北宋境内。 四使城采用散养的模式,即牧场有大片的山川河流、草场农田。有牧草的时候吃草,没牧草的冬天干草、粮食混着吃,比如凉州就专门划拨了1900顷农田种苜蓿和麦子,给马儿准备过冬食物。 在内地的牧场采用的方式是一样的,可能喂粮食的比例会更高一些,毕竟土地资源宝贵,牧场占有的面积又太大,不如减少牧草供给,增加粮食供应的比例。 国朝在河南的牧场,就大量种植粟麦杂粮喂马,河东、河北、淮南、江南、山南、福建等地的牧场也是这般操作。 说没有养马地,那其实是个伪命题。如果按照蒙古人的玩法,整个北方都可以做牧场,而且还是优质牧场,比西域很多种不了粮食只能长草的牧场强多了。 但时间长了,即便是官营牧场,也会败坏。比如虢州的一个牧场就养猪了,朝廷也默许,以至于当地官员上报猪太多,都野化了,成了一害。 福建、襄阳、淮南的牧场就裁撤了,因为地方官员和大族反对,占用了宝贵的耕地,但这些地也到不了百姓手里,多半被人分了。 河南的牧场还在,但养马数量大大下降,牧监们纷纷下令养羊牟利。如果朝廷要查,要么贿赂,要么发“马瘟”,比如夏州的某牧场一次就“病死”18万匹马,都是常规操作了。 没人愿意养马,因为不挣钱。如果挣钱,那河南能养一百万匹。 “也罢,只能苦一苦京兆府百姓了。”邵树德叹道:“战马入京兆府后,沿途各县需供给牧草、粮豆。” 牧草多半是没多少的,那就只能供给粮食了,如同之前蕃人过境一样,说起来也是一项不小的负担。京兆府百姓要为自己的安全付费,而且是长期付费。 “另者,大帅还需为百姓提供一些牲畜。”宋乐又道:“蕃人穷困,牲畜未必有多少,若严格执行三圃制,需要的牲畜太多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要什么牲畜?” “如今还有的挑么?”宋乐苦笑道:“什么都要,最好是大牲畜。” “虢州牧(猪)场,昔年供给驻陕神策军,我遣人问问黄滔,还有多少留存,别全让人给宰了。”邵树德想了想,又道:“同州沙苑监,牛羊马驼不少,我让任遇吉全发过来。” 同、虢二州牧场里的牲畜,毫无疑问都是朝廷的。但朝廷老把财产放在邵大帅的地盘里,我真的很难忍住啊。 当然也不会白拿就是了,后面肯定会补给朝廷,眼下不过是借用罢了。 “还不够。”宋乐又道:“远远不够。”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宋乐毫不相让,坚持道:“不如大帅在河阳再设个官营牧场,反正如今也没几个人,办个大马场都够了。” “先等等,折嗣裕、杨悦在青唐镇压蕃人,或有缴获。” “大帅,等不及了。” “罢了,听你的。”邵树德无奈道:“我让灵夏商办此事。” “大帅从谏如流,果有古仁人之风。”宋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介意拍下马屁。 “先生日夜操劳,我都看在眼里,好歹我还是分得清的。”邵树德笑道。 朝廷给他晋爵夏王后,他本来是打算将傅这个职务留给宋乐的。 傅,从三品,“掌傅相赞导,而匡其过失”,简单来说是亲王的老师,但实际更复杂,远超过老师的范畴。 不过宋乐既然出镇地方,这个职务自然不能给了,他打算先找个人过渡一下,等宋乐不当节度使了,就回王府任此职。 而这个过渡人选嘛,邵大帅不打算交给外人,他属意封彦卿。 老头七十多了,没几年好活,在河中也有人望,让他当夏王傅,可以更好地拉拢河中势力,让他们支持自己征战。 亲王府还有一些职务。 其中,从四品上的长史、从四品下的司马非常重要,“统领府僚,纪纲职务”,邵树德打算分别授予陈诚和赵光逢。 与傅相比,品阶没那么高,但实权在握。 谘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訏谋左右”,调陇右节度使萧遘担任。至于陇帅给何人,邵树德属意时宰韦昭度,不过还得再操作一番,反正他本人是强烈愿意的。 友一人,从五品下,“陪侍规讽”,调朔方进奏院进奏官赵光胤担任。 掾、属各一人,皆正六品上,统判功仓户兵骑法士七曹参军事,由朔方幕府供军使强全胜、典藏司判官陈宜燊分任,这都是实权位置。 主簿,从六品上,掌王教,调绛州刺史裴禹昌担任,绛州刺史改为陇右节度副使萧蘧。 记室参军事二人,从六品上,掌表启书疏,由卢嗣业、杜光乂分任。 录事参军事,从六品上,掌钞目,由幕府营田司判官赵植担任,这也是实权位置。 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雠校典籍,侍从文章”,由邵树德孩儿的教师杜弘徽、赵观文分任。 东阁、西阁祭酒各一人,从七品上,掌“接对宾客”,由朔方幕府馆驿巡官赵光裔、听望司判官裴通分任,也是实权位置。 因为这就不仅仅是个接待室之类的机构,二人各管一摊子业务,比如赵光裔管驿站、接待,后者管对外联络、情报、策反之类。 这是亲王府的,其实官职远不止这么多,其他的职务,邵树德还在慢慢观察、物色人选。 至于管理军队的亲事府,典军、副典军之类的他还没想好,只能慢慢来了。 至于亲王国的职务,那是太宗想封建诸王的时候搞的,朝廷不可能给,邵树德打算自己慢慢来,与亲王府的职务杂糅一下。 总而言之一个原则,慢慢弱化朔方幕府的权力,用夏王府之令来直接或间接管理藩镇。 夏王府一开始只直管朔方镇。 不过朔方镇的范围会微调一下:罢渭北镇,鄜坊延丹四州并入朔方镇;置同华镇,领同、华二州,治华州,由任遇吉担任节度使,王卞还得给他找个职务;朔州明面上不划入朔方镇,但后面会慢慢架空刺史白义诚,他其实也没什么反抗意识了,面对李克用巨大的压力,还能依靠谁? 如此,夏王府暂直管关北十五州六十县,待机构慢慢完善,运转流畅之后,再逐步扩大管辖范围。 与朱全忠的战事告一段落了,但内部的整顿才刚刚开始。而这,也是支持下一阶段征战的必由之路,不得不做。 六月二十二日,高仁厚快马来报,天德军进抵孟州城外。 解宾、苏濬卿二人在犹豫半晌后,于午时开门,而张全义并未在城中。 邵树德稍稍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大概是苏、解二人自作主张,想“拥”着张全义投降,但高仁厚进军速度很快,他俩没办法,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老张被坑了! 但邵树德无所谓,他现在已经渡过了人才最匮乏的阶段,不太缺种田人手了。 农学生不香吗? 张全义若来投,他欢迎,若不来,也没什么。如此而已。 第六十三章 励精图治?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炮台有必要兴建吗?附近还能有威胁到我们的势力?”1682年北半球的盛夏已经来临,就在奥斯曼帝国在匈牙利搞风搞雨的时候,远东海参崴港附近的某处工地上,大量来自朝鲜的苦力夫子们正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这里是东岸岛西北段,后世俄罗斯岛与金角半岛之间的狭窄水道沿岸,重金从东岸本土聘请的工程师正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在他们面前,一群毕业于烟台学院或黑水交通学院的年轻工程技术人员(他们的课程自然不能和本土比,学习的内容较为肤浅)正跑来跑去,指导着来自朝鲜的民夫们干活。炮台的修建是一座富有技术含量的系统工程,需要大量的数学人才、力学人才参与设计,然后派出富有施工经验的工程师前来指导修建,最后还要有军方派出的优秀炮手前来安装、调校大炮,以使其发挥最佳性能。 只是正如刚才某位军官所问的,在这座岛屿上修建炮台,有必要吗?是,东岸人的舰船数量是不够,还要分散在各处,平日里港湾内未必会有几艘战舰,可能无法封锁住从外海过来的敌人船只。可问题是在远东洋面上,有谁能威胁到东岸人吗?仅有的威胁就是那些来自欧洲国家的舰船罢了,可他们都是生意人,犯得着与东岸人死磕吗?要说郑氏的船队来袭击,那还是饶了他们吧,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好在这些炮台规模都不是很大,一般般而已,同时还连带着陆防要塞一起兴建了,周围还有训练场,日后将部队的会操演练场所设在那里倒也是不错。至于说修炮台就修炮台吧, 老实说这也不算过分,后世大英帝国的海军那么强呢, 为何还在自家本土和海外殖民地修筑了大量的炮台呢?都是有备无患的事情而已!一个国家的防御体系, 必然是不止一层的, 那太薄弱,荣誉量也太少, 反正是一些火炮之类的东西,本土生产一点都不贵,充其量长途运输过来有些麻烦而已罢了, 但也是可以承受的代价。更别提修建炮台的劳动力都是“自带干粮”的朝鲜夫子,那就更没什么问题了,修吧!无所谓了! “哪儿来那么多话?修了炮台就多一份保险,反正又不用你出钱,成本最大的一块(人工建筑费用)朝鲜人已经承担了, 你还想怎么样?有这么个大便宜可以占, 就偷着乐吧。”陆小峰呵斥了一下下属, 说道。。 其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陆小峰对下属刚才的这话也不是一点都不赞成, 事实上他更想将这些朝鲜人用于修筑城区的主体建筑。不过既然黑水开拓队队长陈科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执行就是。 “夏天是海参崴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了啊!”看着前方海天一色的盛景,陆小峰的心神也不由得为之摇动,同时也在想着这么壮美修秀丽的山川, 怎么能够就让给鞑子呢?不管是当地的鱼皮鞑子还是已经进了北京城的建州鞑子,都得靠边站,这是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土地。虽然这里有些寒冷,有些偏远, 但渔业资源远比暖和的地区丰富好几倍, 高级毛皮和巨型木材这种极具经济价值的东西也相当不错, 更别说还有金矿了。 当然了, 这里最大的好处是竞争对手少,可以不用投入太多的资源就能圈占大量的土地。现在他们已经解决了西线的俄罗斯方面的威胁, 可以专心致志地解决来自清国的麻烦了,这已经是他们控制内、外东北唯一的竞争对手了。 现在唯一的障碍,大概就是清国方面已经与东岸展开了和谈,想要在外东北一带取得和平。之前他们已经在宁波一带与南方开拓队达成了共识,双方以目前实际控制区为分界线,暂时休战议和,开放贸易。但在与登莱方面的和谈中,则不是很顺利,拖拖拉拉延续至今,开拓队队长刘建国始终未曾点头,不过双方之间的战事却已经不复存在了,连小规模的战事都极少了,似乎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从这一点也可看出,宁绍、登莱一带和平发展已经渐渐成为了主流,人民有追求更安稳生活的本能需求,虽然双方仍在边境上屯驻着大军不敢撤走,但至少应该不怎么开片了,这就是进步,不是么? 不过这只是南方的两个藩镇。在位于最北边的黑水开拓队方面,陈科却对和谈不那么赞成,觉得还是要趁着目前的机会加紧行动,从清国人手里争夺更多的地盘,收拢更多的土人,为将来形势出现变化时跑马圈地打好基础。清国人要是哪天实在受不了而放弃了整个满洲,那么东岸人绝对会高高兴兴地去捡起来,将清国人发迹的关外全部占下。而到了那时候,只有关内的满洲人,若想自己不亡国灭族,估计也只有和汉族地主士绅合流一途了。只是那样一来,还有满洲人这个族群吗?这条路说起来,其实也是一条慢性死亡的路子罢了,和前一种较为激烈的亡国灭族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 其实满清朝廷现在也挺郁闷的。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与南方开拓队方面达成协议的时候,其实还挺惊喜的,觉得这下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可随后他们发现,合着马文强点头也只能算宁波这边一家的事啊,登莱和东北那旮沓,还得自己一个个分头谈,这可真是气歪了老鼻子了——其实这既有东岸人刁难清国的因素,也有实情在内,因为东岸的远东三藩,早就被拆分了,虽然登莱主队隐隐最大,但也只是三藩名义上的最高军事主官罢了,其他藩的外交、财政、贸易等方面,则很难插手,虽然影响力也不低就是了。 得知这种情况的清国朝廷也没办法,急于求和的他们只能又分别派出使团,前往登莱和黑水谈判议和。其中登莱方面还好说,态度虽然不甚积极,但到底还是在谈。但黑水方面就很操蛋了,满清的使团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不知道多久,人和牲畜都冻毙了不少在道途之上,还是连东岸人在外东北的最高官员陈科的办公地在哪里。沿途陪同他们的一些东岸官员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是装不知道,总之等到春天来临后才在雅克萨那一带找到了陈科,他去年整个冬天都在那儿办公(前年则在伯力,大前年在庙街,可谓是行踪飘忽……)。 只可惜陈科让清国使团上下失望了,他对和谈不甚积极,甚至可以用态度恶劣来形容,并且谈了没多久就借口开春巡视跑去了黑龙江下游的几个县。一直磨蹭到上个月,双方才在哈尔滨堡重开谈判,不过进度那也是慢得可以。 从这些举动中了解到上司意思的陆小峰,立刻加紧了在海参崴一带的行动,不断将手头不多的军队派出,四处搜罗、拉拢土人部落,同时坚决打击铁了心投靠清廷的女真部族。甚至于,就在本月初的时候,他们还在部分女真仆从兵的协助下,于乌苏里江之畔击败了一支规模为千余人的清军步骑。此举极大削弱了清国在这片区域内的威望,使得大量原本保持中立的部落开始倒向东岸,就连原本倾向于他们的部落也开始与海参崴方面暗通款曲,变得左右摇摆了起来——世代生活在关外严酷之地的土人部落,比任何人都要现实,也更看重眼前的利益,清国露出颓势,那么就别怪他们不忠,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下个月会有两艘船从虾夷地岛的钏路、厚岸两地开过来,会有一批毕业于黑水交通学院的毕业生随船而至,你们做好接收工作。魏老先生因病退休荣养,终于不再把人才都攥在手里了,虾夷地那边才多大点地啊,两个县不到的地盘,居然配备了那么多知识干部,简直是浪费嘛。”陆小峰似是突又想起了什么,朝自己的下属吩咐着说道:“现在魏副司令已经是无官一身轻,陈科陈队长全面接手了工作,东岸朝鲜公司和东岸日本公司不能再胡闹下去了,必须要为地方出力。” 话说到这里,陆小峰终于露出了点愤懑之情——如果说之前他说话还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有所遮掩的话,那么这句话就充分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来远东地区也好些个年头了,特别是基本都待在黑水开拓队辖区,陆小峰对魏博秋控制下的虾夷地岛及两个贸易公司的怪现状已不是一无所知,各种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多年下来内心中已是信了几分,只不过一直没说出来罢了。 直到之前魏博秋因为身体状况欠佳(一度卧床不起,差点没挺过去)而卸任了几乎所有职务,请求在虾夷地岛养老,登莱和黑水方面分别接收了东岸朝鲜公司、东岸日本公司之后,很多事情才逐渐明朗了起来,且随着李卡多、陈硕等魏系铁杆的纷纷调职(“高升”回本土部委任职),魏系势力开始逐步瓦解,原本水泼不进的地盘慢慢被北方两藩分时殆尽。 如今一批毕业于黑水交通学院的学生能够分配到海参崴及附近的其他几个乡镇任职,这在魏博秋尚在的年头,基本是不可能的,盖因那会早就被分配到虾夷地岛及他掌控的两家公司了,甚至还有一些比较信重的人被偷偷派到北美,到他捣鼓的那个北美民主自由联邦任职定居,也是没谁了——那个国家至今也只有数万人,且还是在归化了一些印第安人的基础上才达到的数字。北美的印第安人彪悍骄傲,与这个殖民政权之间的矛盾极为尖锐,三天两头爆发激战,不但使得这个新生国家匆忙停止了扩张的步伐,同时还损失了不少青壮,日子过得那是颇为艰难。 而现在魏博秋又已经下台,他的心腹手下也逐渐被调离,从虾夷地岛前往北美希望岛的航线已经悄无声息地废止,相关人等也在最后一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之中销声匿迹。在失去了一个长期的输血点之后,北美民主自由联邦未来的前途如何,可就要全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了。要知道,现在远东三藩在台上的基本都是二代官员,而本土政府中的老同志也日渐凋零,愿意为魏博秋打掩护、提供支持的人已经遍寻不着,他们已经不可能得到任何来自外部的援助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明白了,陆专员。”下属立刻眉开眼笑地回答道:“海参崴是作为未来的统治中心来建立的,因此城区范围规划得极大,各个主要建筑之间离得实在太远了,之间甚至还有着长毛荒草的土地,实在是不成样,正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干部来填补空缺呢。宁波地狭人稠,要送一大批民众过来,黑水交通学院再送一批干部过来,如果朝鲜人和登莱方面再提供一些钱粮、牲畜的话,那可就都齐活了,简直完美!”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听说东岸日本公司已经被陈队长派去的工作组直接接管了,现在正在大力搜罗日本的浪人武士什么的,到我们这里来充当地方治安主力。毕竟那些野蛮人实在太难以管理了,畏威而不怀德,只能用那些日本浪人来对付。那些小矮子们,唉,我是认识几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他妈的也狠,我是服气的,拿他们来治治通古斯野人,我看很合适,对症下药。” 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 而现在魏博秋又已经下台,他的心腹手下也逐渐被调离,从虾夷地岛前往北美希望岛的航线已经悄无声息地废止,相关人等也在最后一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之中销声匿迹。在失去了一个长期的输血点之后,北美民主自由联邦未来的前途如何,可就要全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了。要知道,现在远东三藩在台上的基本都是二代官员,而本土政府中的老同志也日渐凋零,愿意为魏博秋打掩护、提供支持的人已经遍寻不着,他们已经不可能得到任何来自外部的援助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明白了,陆专员。”下属立刻眉开眼笑地回答道:“海参崴是作为未来的统治中心来建立的,因此城区范围规划得极大,各个主要建筑之间离得实在太远了,之间甚至还有着长毛荒草的土地,实在是不成样,正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干部来填补空缺呢。宁波地狭人稠,要送一大批民众过来,黑水交通学院再送一批干部过来,如果朝鲜人和登莱方面再提供一些钱粮、牲畜的话,那可就都齐活了,简直完美!”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听说东岸日本公司已经被陈队长派去的工作组直接接管了,现在正在大力搜罗日本的浪人武士什么的,到我们这里来充当地方治安主力。毕竟那些野蛮人实在太难以管理了,畏威而不怀德,只能用那些日本浪人来对付。那些小矮子们,唉,我是认识几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他妈的也狠,我是服气的,拿他们来治治通古斯野人,我看很合适,对症下药。” 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听说东岸日本公司已经被陈队长派去的工作组直接接管了,现在正在大力搜罗日本的浪人武士什么的,到我们这里来充当地方治安主力。毕竟那些野蛮人实在太难以管理了,畏威而不怀德,只能用那些日本浪人来对付。那些小矮子们,唉,我是认识几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他妈的也狠,我是服气的,拿他们来治治通古斯野人,我看很合适,对症下药。” 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听说东岸日本公司已经被陈队长派去的工作组直接接管了,现在正在大力搜罗日本的浪人武士什么的,到我们这里来充当地方治安主力。毕竟那些野蛮人实在太难以管理了,畏威而不怀德,只能用那些日本浪人来对付。那些小矮子们,唉,我是认识几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他妈的也狠,我是服气的,拿他们来治治通古斯野人,我看很合适,对症下药。” 听他们这么聊着,陆小峰的嘴角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弧度。这魏博秋一退,登莱那边不敢说,可对黑水确实是一重大利好啊,无论是经济上、民政上、军事上还是其他什么方面,当真是让出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来,陆小峰觉得底气更足了,也确实是应该加紧在满洲的一些行动了。 第六十四章 安排 荒山野岭,乱石嶙峋。 沟壑里的松树郁郁葱葱,灰色的山岭有如凝固的乌云。 夏日的王屋山区,一支见头不见尾的队伍默默行走着,翻山越岭,步履艰难。 越过最后一个山口后,前方豁然开朗。 王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刚刚走过的地方:高高的山脊,衬托着灰暗的天幕,狭道出于其中,雄关坚如铁石,历史上不知道上演了多少金戈铁马的故事。 唉,又要上杀伐场了! “大帅,河东盖将军已至济源。”下山之时,王瑶接到都虞候报告。 “盖寓?”王瑶一愣,随即又想到他此番要去潞州,早晚要和这些河东将佐打交道,便道:“先让他等着吧。” 一万大军本来是助攻轵关的,结果半途得知轵关、济源已下,汴军败退。还在慢吞吞行军的王瑶立刻下令全军加快速度,赶往河阳。。 军士们怨声载道,不过也知道这会不同之前了。若夏军大败,朱全忠获胜,那他们就打道回府,节度使再向朱全忠称臣,大伙可保平安;若夏军获胜,那可就要卖力点了,免得再被人打一顿。 王瑶下了山后,算算时间还够, 于是直接让人在路边支起帐篷,摆上桌案煮茶。 让他感到稀奇的是, 附近已经有人住了。 几个蕃人正在用树枝和黄土修墙, 房顶上盖着芦苇茅草, 外面圈着篱笆墙。看这风格,应是以前济源百姓的居所, 但长久无人住,甚是破败,这会有人住了, 就修缮一下。 黄土、树枝糊成的墙,怕是一脚就能踹个凹陷下去。茅草屋顶,一阵大风就能掀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不过这会天下大部分百姓的居住环境就是如此, 王瑶也不奇怪。 有钱人, 毕竟是少数, 九成五的人是田舍夫, 也就是艰难度日了。 一个蕃人孩童赶着一群羊出门了, 野外荒地甚多, 羊也不像马儿那么挑食, 这是去放牧呢。 “听闻邵树德治下的灵夏喜养牛, 怎生我一路行来, 大多看到的是羊?想吃牛肉了,来人,去问问有没有牛售卖,给钱。”王瑶坐在马扎上, 奇道。 一名幕僚立刻行礼应是,前去交涉。 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无奈地说道:“大帅, 这些蕃人没有牛,只有羊。新从河对岸过来的,穷得很。” 王瑶听了大为扫兴, 懒得再说了。 远处又行来数骑,看到这边正在过大军, 也不害怕, 下马后便直趋村内。 “大王有令, 河阳百姓连月征战, 厮杀有功,今明两岁免户税、地税,望尔等互相转告,莫要让人骗了。”这几人站在村口齐声大吼,声音很大,王瑶这边也能隐约听见。 “后年需纳赋税,粮豆、皮子、羊毛亦可冲抵。” “徭役、兵役不得免。” 王瑶默默听着,突然笑了:“羊毛亦可抵税?这是要做甚?” 幕僚也有些不解,道:“灵夏百姓多畜养牲畜,听闻粮豆之外,牛皮、牛角、牛筋、马革不得私相售卖,皆拿来缴税。夏、秋两税收取之时,也会收些奶酪、干草之类,充作军需。羊毛还是第一回听说可以抵税。” 牛皮、牛角、牛筋、马革之类的物事,在推行三茬轮作制的灵夏,产量颇大,本身又是消耗巨大的军事物资,拿来抵税很正常。 夏、秋两税收取的时候,奶酪可以作为军食,干草可以喂养战马、役畜,用它们来抵税也可以理解。 但羊毛也就做一些毯子、垫子吧?那东西做的衣服,除了羌人大量穿之外,汉人之中真的极少。原因无他,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羌人做的羊毛织物,基本乏人问津,灵夏军士的军服都是驼毛做的。 “若羊毛可以抵税,河阳这么多蕃人,怕不是家家户户养羊?”王瑶总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收那么多短而粗硬的羊毛有什么用?这可真是迁就百姓了,以后人人养羊,每年两税时拼了命塞羊毛上去缴税。甚至有人专门寻找产毛多的羊种,看你怎么办?难不成让军士们穿羊毛织成的衣物? 管他呢!邵树德乱来一气,后面定然会后悔。 王瑶笑了笑,但笑了一会突然笑不出来了。邵树德若没钱了,会不会打我的主意? 这——这简直是一定的啊! 突然间就有些泄气。 有时候阴暗点想想,若这次河清之战邵树德败了,对自己会不会是好事?能趁机摆脱一些控制? 只可惜他打赢了。朱全忠下次集结人马反攻河阳,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说不定永远不会发生了。 这可真是让人懊恼。 …… 怀州河内县郊外,邵树德正策马巡视。 骑了一大圈,到处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偶尔见到一个村落,里面还有百姓居住,那简直就和中了奖一般。 河阳已经有第一批移民了,那是来自黄河南岸的李仁欲的部众,一共两千余人,安置到从济源到河内一线的零零散散的村庄里。 因为农田水利荒废的原因,今年估计赶不及种越冬小麦了。邵树德干脆下令散缴获的军粮,以工代赈,先将水利设施完善一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待到明年开春,再播种春小麦。 当然,除了水利设施外,人员没到位也是重要原因。 征召的农学生还在赶路,各级官吏也在路上,尚未及赴任。即便到任后,也需要时间熟悉,今年多半是赶不及了。 办一件事,合格的干部永远是最缺乏的啊!尤其是他想推行三茬轮作制这种与众不同的农业生产模式,这方面的人才只有灵夏有。老渭北镇、陇右镇、邠宁镇之类的藩镇,其州县虽然也开办了农学,但水平参差不齐,不如灵夏远甚。 “待河阳有点眉目之后,我非得让某个表现出色的农学博士当上州刺史。”邵树德恶狠狠地一挥马鞭,说道。 宋乐跟在后头,闻言失笑。迄今为止,经学还是最受欢迎的,众人挤破了头进去。如果农学真出一个刺史,那可真了不得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这年头武夫满天下当节度使、刺史,大伙早麻木了。农学博士的谈吐好歹还算文雅,勉强算自己人吧。 “不光当刺史,以后还得提拔做宰相。”邵树德又说道:“农事不强,什么都办不了。” 他说这句话是认真的,是真的考虑日后让一个农业系统内有较大功劳的人当宰相。 食品生产是一切的根本,你若还存着一丝推动社会进步的念想,那就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农业产量吧。这比搞发明创造靠谱多了,食品产量提高之后,社会才能供养更多的从事医学、文学、艺术、音乐、工业等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 这类人多了,社会风气就会慢慢从保守转向开放,才能迸发出更先进的思想,社会才有可能进步。 种子收获比在1:4的时候,你只能搞搞农奴社会。 在1:7、1:8的时候,文学、音乐开始多了起来,但本质并无改变。 到了1:12的时候,商业就会繁荣起来,社会风气慢慢改变。 1:16以上,集中生产的工场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食品产量,是推动文明进步的根基。 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后半世纪,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已经下降到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的人被解放出来,从事哲学、文学、艺术、工业、美术、航海、殖民等各项工作。 而工业革命开始前一百多年,欧洲农业技术突飞猛进,亩产量大幅度提高,英国、法国、联合省的种子收获比普遍提高到1:12以上。此时的中国北方(明朝中后期),绝大部分农田产量达不到这个标准,仍徘徊在1:6、7左右,也就是亩产百斤出头。 将大量人口从地里解放出来,才能推动哲学、艺术、工业领域的进步,不然就还是中世纪。 没有食品产量的大幅度提高,推动古代社会进步,那就是意淫扯淡。 “先生建议可收羊毛抵税,我原本是不同意的。”邵树德停下马来,说道:“但后来想了想,单靠官营牧场培育多毛羊种,怕是太慢了,不如以此诱民间百姓参与进来。羊毛产得多了,那就是钱,应该会有人愿意去尝试。如果能搞个什么优质羊种出来,那可赚大了。” “我倒没想那么多。”宋乐苦笑道:“我只是见百姓困苦,又不太愿意养马,大牲畜也少,想方设法让他们日子过得下去罢了。一亩大宛苜蓿,可养一头牛,羊的话可以养十余只,如今乏大牲畜,只能让他们先养羊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其实打算让人做一套羊毛衣服,先自己带头穿起来。另外,还可以专门挑拣一些相对柔软的羊毛,做成袄、裙,让自家妻妾们也穿起来。 夏王的妻妾穿羊毛衣物出席夫人们的各种社会活动,或许可以带动一股风潮。 上行下效之下,或许会带动对羊毛的需求。 三茬轮作制下,纯谷物的产出比起传统耕作方式,其实并没有优势,优势在于产出了大量肉、奶和动物皮毛。 当然,肉、奶也是食品,还是高质量食品,可以认为单产是大大高于传统方式的。如今还得给皮毛找到一个销路,皮革是军用物资,消耗量很大,这个不用愁,毛就得推广了,也需要耐心培育良种。 “诸州农学生来了之后,让他们来见我,人赐钱两缗,嗯,再赐毛布两匹,哈哈!”邵树德笑道:“我打下一块地方,就把一块地方建好,一步步将这个天下改变。朱全忠做的事,和我一样吗?不一样。” 我负责提高这个天下的农业产量,提供更多的原材料,做到哪一步算一步。 人人都只想好高骛远从最耀眼的地方做起,没人愿意做最基础、最艰苦同时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我来做吧。 我打下基础,待到王朝盛世之时,全国估计能多出来数百万乃至上千万脱离农业生产的人,让他们摘取最后的荣誉,引领这个国家的未来吧。 大规模的纺织业,也许会在我死后一百年出现,若能多活一百年就好了。 “大帅有此豪情,自然是好的。然与汴军大战,还需诸多钱粮,不知大帅答应的牲畜,何时从灵夏调拨呢?”宋乐策马追了上来,问道。 “这——已经在办了。”邵树德无奈道:“不用见天催吧。黄河行不了大船,牲畜又没法坐船过来。而穿州过县,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有些草场是横山党项的,还需协调。我已经让杨爚、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抓紧办理了。” “那就静候佳音了。”宋乐说道:“大帅接下来还要攻河南,我也是替大帅着急啊。”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底子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黑水开拓队1682年7月23日指示:投诚通古斯酋长萨木尔、蒙古贵人奥尔格勒,在汉蒙学校进修完毕,获得华夏东岸共和国陆军预备役上尉军衔,现命令你二人回乡,管理松花江以东、宁古塔以西三十二屯的土地、草场、牛羊和森林。你二人要尽力为政府征收赋税,实物税和现金税皆可,对农牧民之间的纠纷进行裁决,对清国的袭扰进行抵抗乃至反击。萨木尔,你要尽力约束自己的部族,勿要让他们欺凌安置过来的南方移民,同时严查辖区内的间谍,一旦发现即行处决,勿要让双面人得以存在;奥尔格勒,你是系统学习过军事的专业人员,且统领三个连的蒙古骑兵,要尽全力为拓荒移民赢得一个安定的生存空间,将敌人的势头坚决压制下去,让他们兴不起与我们对抗的念头。另外,萨木尔、奥尔格勒,你二人同时也要严令辖区内有未出嫁女儿的农牧民将自己女儿嫁给新来的南方拓荒移民,不得自相嫁娶,更不得嫁到清国控制区内,以便让我们的新移民能尽快安定下来。如果你们没有很好地做好此项工作,那么必然受到国法的严惩,将被处以公开的笞刑,违反此项规定的农民也要被课以罚金,绝不宽待!哈尔滨第三巡回法院的长谷川法官将监督你二人的工作,勿得懈怠,切记切记!”哈尔滨堡内的某件办公室,现役陆军上尉贝振声仔细阅读完了一封从庙街县加急送来的命令书, 然后在上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并让勤务兵拿来哈尔滨警备司令部的公章给盖了上去, 算是正式生效了。 话说哈尔滨堡、模范堡设立也有些年头了, 东岸人在这里与清国人厮斗多年, 最终占到了上风。现在,他们早就稳稳地站住了脚跟, 并且将防区一再扩大,归化了更多的土人部落,并进行了成功的编户齐民工作, 实力大增。反观他们的对手满清八旗,在失去了俄罗斯哥萨克的策应帮忙之后,颇有些独木难支的感觉,宁古塔都统辖区是废了撤,撤了废, 现在已经到了渐渐声势不振, 部族离心, 树倒猢狲散的地步, 也是没谁了。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 现在清国在松花江以东的影响力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点,从黄台吉世代一代又一代人苦苦经营打下来的基础,差不多已经被这些不肖子孙们断送了大半。而失去了对地方部族的影响力, 你凭什么再命令他们缴税、出丁、出兵呢?而没有了这些部族提供人员、粮食和物资,那么单凭你大清那几座有驻军、有官府的小城寨,又能顶个屁用?说不得最后还是被人拔掉了! 所以说,生活在满洲的这些部落民们非常关键, 他们的人心向背决定着东岸和满清在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的最终胜负。。毕竟, 人口始终是这片渺无人烟的大地上最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口,就没有战争潜力, 那么一切都是虚的,吃进去了多少,最终都要连本带利吐出来! 东岸人通过多年持续不断的努力,现在基本已经在松花江以东打开了局面, 通过东、北、西三个方向施压, 基本对宁古塔形成了合围, 而这也是满清政府一度提议废弃这个重要据点的最主要原因。可以说,现在东岸人只要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 就可以将宁古塔彻底拿下,将清国势力进一步向南挤压。只不过如今看来他们更愿意用相对平和一点的模式,少损耗一点自己的实力,通过影响、控制仆从部落的形式,将满清逐走。毕竟炮灰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此嘛,而他们与满清“互相伤害”后产生的生存空间,自然可以由山东、宁绍乃至其他地方的移民来填补。 “遵照黑水开拓队队长陈科之命令:今有通古斯部落酋长那顺从松花江以西举族来投,愿意定居在我方控制区,并缴纳各项税收,承担包括兵役在内的各项义务。陈队长同意了那顺部的请求,并恩赐一批呢绒、棉衣、烈酒发给该部,同时承诺支出三千元军饷由那顺发放下去,此项费用由哈尔滨堡国库开支。陈队长许该部三百户世袭军职,屯驻于松花江以西6号堡寨,为国戍边。因归顺途中遭脑温城清军截杀,那顺部粮食、牲畜及其他物资损失殆尽,全族人口徒步行走,历尽千辛万苦,以野草、树皮、果子充饥,健康状况不佳,故哈尔滨堡国库同时应开支部分粮食给该部赈济,上级恩赐之财物、现金也应尽快拨下,以令该部尽快恢复生机。另,召那顺10月前至海兰泡港述职,若逾期不至,哈尔滨堡警备司令部可采取断然措施。” 阅读完这一份文件后,贝振声先是沉吟了一下,然后摇铃叫来了自己的一名秘书——因为哈尔滨尚是军管区,警备司令贝振声同时身兼军、政两方面职务,故在民政事务方面配备了两名秘书协助——向他询问:“那顺部都安置好了吗?” 秘书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脑海中自动浮现了之前那个势穷来投的部落,因此立刻点头说道:“安置好了,司令。警备司令部当时紧急救济了一批军粮和衣物,台湾银行的韩经理也捐献了二十头大牲畜及两吨陈粮,这些当时您还赞许过的。” “嗨,瞧我这记性!”贝振声懊恼地拍了一下前额,无奈的苦笑道:“最近太忙了,连续两个通宵,不但身体有些熬不住了,就连这脑袋都有些不太好使,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那个谁,对,那顺,他现在在做什么?” “陈副司令给他们发放了一些仓库里的旧武器,并批了一批箭矢、弹药,让他们到大约三十公里外巡视去了。这个部落大概能有个好几百壮丁,规模相当不小呢,陈副司令非常满意,就让他们顶在西北方充当我们的第一道防御线。”秘书说道:“当然司令您如果要更详细一点的信息,还是得去找陈副司令,这是他经手办理的,我们民政方面的也只知道个大概。” “嗯,我明白了。”贝振声点了点头,说道:“现在新的命令下来了,有你们民政方面的事情。这份从庙街发来的命令一会你抄一份,里面有哈尔滨国库开支粮饷的部分,你们酌情办理吧。我的意见是,即便现在我们手头的物资并不是很宽裕,但要尽量不要克扣,如数发下去吧。毕竟要让人家卖命的,钱粮要给足,这一点胸襟我们东岸人还是有的。” 秘书粗粗扫了一眼那份命令书,顿时心里叫苦不迭,这可是又要出血了哇!不过既然上级已经议定,自然也没他这个小小的秘书置喙的余地,照章办理就是了。至于说日后钱粮的缺口从哪里补,他想来想去,就只有多打报告向上级申请了。实在不行的话,问台湾银行的人临时“借”一部分也是可以的,反正他们财大气粗嘛。 不过这里也不得不提一下。虽然东岸人从南方的登莱、宁绍迁移了不少移民过来,甚至就连日本都有小部分浪人过来定居,但在哈尔滨堡、模范堡这一线,人口还是少得可怜,开垦出来的土地面积自然也很少。而且这片地方因为气候寒冷的因素,一年只能收一季,且只能种黑麦、燕麦等产量较低的作物,因此粮食收成是有数的,并不能说是宽裕。再加上大量的非生产性的政府职员、军人及其他的纯消费人口的存在,哈尔滨堡每年甚至还需外调少许粮食、很多肉类进来调剂,不然怕是也很难坚持。 不过,钱物、粮食即便再紧张,这个时候也必须咬牙支出了。说到底他们毕竟是军管区,生产并不是第一紧要的任务,扩张势力范围和影响力才是最主要的,因此像是安置投诚的那顺部之类的事情,以后肯定还会很多,特别是在东岸人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当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善财难舍。”看自己秘书那一脸肉痛的模样,贝振声立刻便笑了,只听他说道:“放心吧,今年我们的报告递交上去,应该很快就会有大批钱粮拨下来的。现在的北满,对我们东岸共和国来说,那就是一个熟透的果子,马上就可以摘下了。而一旦控制了这些地盘,那么恢复地方上的经济和社会秩序,就成了我们的义务,这显然是需要开拓队高层给予援助的,单靠我们肯定不行。所以,库里的那些家底,也别藏着掖着了,都拿出来吧,要是能多吸引一些部族死心塌地来投,那就不算亏。” 秘书闻言连连点头,随后又只听他问道:“贝司令,听说上头在和清国进行和谈,我们这还在对宁古塔和脑温城两边动手动脚的,怕是不太合适吧?上级会不会对我们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贝振声不屑地评价道:“谈判哪有可能那么快达成?你知道陈科陈队长提的什么条件么?他提出两国以满洲中部的分水岭为界,北边归咱们东岸,南边仍由清国统治,清国人是必然不肯同意这种划界方式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将被迫放弃分水岭以北的大片地盘,将所谓的祖宗土地丢给我们东岸人,清国的朝廷怕是不会同意这种荒唐的提议。因此,这次的谈判还有的谈呢,估计南方登莱那边谈妥了,咱这儿还遥遥无期呢。陈科陈队长就是不想与他们议和啊,你还不明白么?” 秘书听贝振声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宁古塔什么的还好说,这脑温城清国是怎么也不可能不战而丢的啊,盖因这个重要节点的位置实在是太关键了:从这里往西,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然后再往西,就是漠北蒙古,说起来都是满清的基本盘,所谓满蒙一体是也。而且,从这里往西、往北,还可以联系到俄国人,这条线清国人很显然并不想无缘无故断掉,故脑温城是怎么样也要力保的,不可能在谈判桌上就让给东岸人。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来,如果东岸人不修改条件的话,双方之间的谈判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谈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从这一点引申一下的话,登莱开拓队在辽东的土地(鸭绿江右岸丹东、宽甸、东沟三县)势必也将成为双方谈判时的一个焦点,如何处理,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陈队长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那就是不和谈,继续打、继续渗透,继续扩大地盘和影响力。清国现在麻烦缠身,在这关外苦寒之地的力量投送也很不顺畅,我们怕毛啊!”贝振声嗤啦一下点了一根火柴,将塞得满满烟斗引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后,才说道:“反正这事陈队长会总揽一切的,你们也不用过于操心。钱粮不足了,上头自然会帮想办法的。” 话说自从多年前远东三藩被拆分,各行其政之后,现在三藩各自的利益分化也比较明显。处于江南繁华之地的南方开拓队,地方上要求和平与贸易的呼声是越来越高,对于不断挑衅清国以至于损害地方利益颇为不满,故就连马文强也不得不稍稍考虑一下他们的意见。而登莱方面呢,因为历史的原因,这里没有如同宁波一样大量保存旧有的士绅、商人阶层和社会关系,一切都是重新开始,故政府掌控力极强,不过对他们来说建设胶莱新河以东的王道乐土才是根本,因此对于与清国议和也较为热衷,毕竟现在中国局势大变,没必要再这样强力牵制满清了,更何况即便和谈了满清也不大可能将驻扎在青州府的十余万军队撤走,他们还没那么傻。 最后就到黑水开拓队了,他们的利益始终在于扩张,这几乎是上下的共识。因此,在服从本土对远东三藩的最高指示的大前提下,适当考虑自己的利益来决定诸多对外政策,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毕竟远东三藩不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机器人,不可能没有私心杂念,没有自己的想法,国家利益和地方利益如何调和,始终是为政者最应该考虑的东西。而黑水开拓队目前来看最大的利益很明显了,那就是全取北满!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贝振声不屑地评价道:“谈判哪有可能那么快达成?你知道陈科陈队长提的什么条件么?他提出两国以满洲中部的分水岭为界,北边归咱们东岸,南边仍由清国统治,清国人是必然不肯同意这种划界方式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将被迫放弃分水岭以北的大片地盘,将所谓的祖宗土地丢给我们东岸人,清国的朝廷怕是不会同意这种荒唐的提议。因此,这次的谈判还有的谈呢,估计南方登莱那边谈妥了,咱这儿还遥遥无期呢。陈科陈队长就是不想与他们议和啊,你还不明白么?” 秘书听贝振声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宁古塔什么的还好说,这脑温城清国是怎么也不可能不战而丢的啊,盖因这个重要节点的位置实在是太关键了:从这里往西,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然后再往西,就是漠北蒙古,说起来都是满清的基本盘,所谓满蒙一体是也。而且,从这里往西、往北,还可以联系到俄国人,这条线清国人很显然并不想无缘无故断掉,故脑温城是怎么样也要力保的,不可能在谈判桌上就让给东岸人。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来,如果东岸人不修改条件的话,双方之间的谈判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谈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从这一点引申一下的话,登莱开拓队在辽东的土地(鸭绿江右岸丹东、宽甸、东沟三县)势必也将成为双方谈判时的一个焦点,如何处理,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陈队长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那就是不和谈,继续打、继续渗透,继续扩大地盘和影响力。清国现在麻烦缠身,在这关外苦寒之地的力量投送也很不顺畅,我们怕毛啊!”贝振声嗤啦一下点了一根火柴,将塞得满满烟斗引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后,才说道:“反正这事陈队长会总揽一切的,你们也不用过于操心。钱粮不足了,上头自然会帮想办法的。” 话说自从多年前远东三藩被拆分,各行其政之后,现在三藩各自的利益分化也比较明显。处于江南繁华之地的南方开拓队,地方上要求和平与贸易的呼声是越来越高,对于不断挑衅清国以至于损害地方利益颇为不满,故就连马文强也不得不稍稍考虑一下他们的意见。而登莱方面呢,因为历史的原因,这里没有如同宁波一样大量保存旧有的士绅、商人阶层和社会关系,一切都是重新开始,故政府掌控力极强,不过对他们来说建设胶莱新河以东的王道乐土才是根本,因此对于与清国议和也较为热衷,毕竟现在中国局势大变,没必要再这样强力牵制满清了,更何况即便和谈了满清也不大可能将驻扎在青州府的十余万军队撤走,他们还没那么傻。 最后就到黑水开拓队了,他们的利益始终在于扩张,这几乎是上下的共识。因此,在服从本土对远东三藩的最高指示的大前提下,适当考虑自己的利益来决定诸多对外政策,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毕竟远东三藩不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机器人,不可能没有私心杂念,没有自己的想法,国家利益和地方利益如何调和,始终是为政者最应该考虑的东西。而黑水开拓队目前来看最大的利益很明显了,那就是全取北满! 最后就到黑水开拓队了,他们的利益始终在于扩张,这几乎是上下的共识。因此,在服从本土对远东三藩的最高指示的大前提下,适当考虑自己的利益来决定诸多对外政策,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毕竟远东三藩不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机器人,不可能没有私心杂念,没有自己的想法,国家利益和地方利益如何调和,始终是为政者最应该考虑的东西。而黑水开拓队目前来看最大的利益很明显了,那就是全取北满! 第二章 林场 大雪山(哈思山)脚下,一个木排刚刚捆扎到位。 大雪山,听名字就知道了,其气候与周边区域不太一样。 贺兰山与其非常相似。 其西麓有不少发源于山上的溪流、水泊,水草丰美,一直是邵大帅的亲信部落才能放牧的地方。 再远一点,就比较干旱了,草场质量逐渐下降,牧民们苦哈哈的,活不下去就抢劫,因此造就了河西党项恶劣的名声。 贺兰山东麓降水也不多,但有黄河流经,从北朝以来就不断开挖沟渠,修建陂池。邵树德入主之后,又经过十年的建设,已经是一片密布农田、牧场和果园的地方。 东西麓降水都不行,唯贺兰山降水多,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绿岛气候。山上植被茂密,还有豹子之类的猛兽,邵树德居灵州时,经常在贺兰山打猎——不然虎皮交椅哪来的? 大雪山就是贺兰山的翻版,山顶常年积雪,附近区域的小气候较为湿润,森林密布,绵延甚广。其实在国朝,整个河陇的植被覆盖率都惊人地高, 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苍天巨木比比皆是。。 以至于到了后世明朝,甘肃一带的森林提供了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民间、官家、皇室用木需求。大片森林被持续不断地砍伐。到了清代, 情况继续, 青海的木材供应了山西、河南、河北绝大部分市场。 黄河水运的便利, 使得这些树木被砍伐下来后,只需粗粗处理一下, 便可捆扎成木排,顺流而下直抵北方数省,成本极低。 大雪山已被砍伐多年, 原因是邵树德不愿意让人破坏贺兰山、阴山的森林。但灵州作为统治中心,官私双方都有极大的木材消费需求,于是就只能砍会州大雪山的了。 虽说也补种新树,但总赶不上砍伐的速度。新栽种的树苗先不谈成活率,光覆盖率也赶不上砍伐速度, 更别说此时基本都未长成了。 但不管怎样, 这些举措还是有用的, 至少延缓了森林消失的速度。数十年后, 新栽种的树苗长成,目前那难看的“斑秃”就会被遮掩不少。 王全带队押着一批物资抵达林场。 徭役,是每个人都难以逃脱的。相比较而言,素有勇名的王全所服的徭役, 算是比较轻松的了:从会宁关大库押运一批生活物资抵达大雪山林场, 这难道不比挖河轻松? “这都是上好杉木啊,笔直粗壮, 若是国中将这买卖放开, 给我来做, 来个县令都不换。”王全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扯着嗓子道。 这马就是好, 原本是铁林军游奕使徐浩的坐骑,骑着风驰电掣一般, 一日间从天都山牧场疾驰到大雪山林场,非常过瘾。 天都山牧场, 草木茂盛,归会州和原州共有, 但事实上这两个州都管不了,多年来一直是朔方幕府厩牧司在派人管辖,养了大群牛羊马驼, 以羊为主。 朝廷给邵树德晋爵的消息已经传到会州,州、县两级官府派出大量骑手, 至各乡、里、部落通传。不知道地方上是怎么措辞的,会州三县有点社会地位的人物如今都知道了这么一个事情:以关北十五州六十县为夏国,国王是邵树德。 以讹传讹,诚如是焉! 天都山牧场有很大一片土地在泾原镇境内,如今也归“夏国”了,由夏王府骑曹参军事管辖——骑曹参军事,掌厩牧、骑乘、文物、器械等事。 朔方幕府厩牧司似乎也能管,但这个机构里的人如今大都转到骑曹上直了,今后用到幕府厩牧司名义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王全带着土团乡夫押运物资,则是归户曹管——户曹参军事,掌户籍、计帐、道路、逆旅、田畴、六畜、过所、蠲符、杂徭等事。 当然,提取物资时要和仓曹打交道。仓曹参军事,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 七曹之中,还有: 功曹参军事,掌官吏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 兵曹参军事,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户管钥,烽候传驿之事。 法曹参军事,掌律、令、格、式,鞫狱定刑,督捕盗贼,糺逖奸非之事,以究其情伪,而制其文法。 士曹参军事,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 七曹统归夏王掾、属管辖,几乎就是一个缩微版的政府机构了,涵盖了民政的方方面面。 至于军队,仍由幕府管理,其中衙军归都虞候司、都教练使司,蕃兵由都护府管理。 都虞候司是统兵和调兵,都教练使司是募兵和练兵,这个还和以前一样,不变。 供军使司衙门裁撤,以后军中粮料使直接和七曹对接,后勤之权被收入夏王府了。 武官的考核、升降也从都虞候司剥离,同样归夏王府。 七曹参军事是王府职位,在各州还有对应的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之类的官员,在县一级,则有司户佐、司法佐等,这里就是杂任吏员了。 简而言之,关北十五州的统治机构,慢慢由节度使幕府改成夏王府。 或许,这就是有人把这十五州六十县理解为“国”的原因。 朝廷只封了一个虚爵,奈何有人把它做实了。 “杉木要送到灵州换钱,大王征战四方,急需用钱。”常驻林场的司户佐看了看王全,会州有名的勇士,便客气地说道:“王都指挥使难得来,不如留下用饭?” 大雪山林场地属会宁县,该县有司户佐三人、史五人、帐史一人,如今常驻司户佐一人、史二人在此,可见对这个林场的重视。 “灵州走了那么多人,怎还需用如此多的木料?”王全让手下去卸货,司户佐则让一位下属(司户史)去对接。 “是走了很多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买木料。”司户佐道:“主要用来起屋。不过确实少了,咱们这里的活轻松了很多,现在变种树了。” 林场的人,除罪囚外,一般都是募来的,管饭。对他们而言,种树确实是比较轻松的活计了。 “听闻灵州百姓现在喜欢起砖房,要那么多木料作甚。”王全坐到了司户佐身前,随意看了看正在剥皮的工徒,说道。 “砖房多贵啊。”司户佐笑眯眯地说道:“能把土房换成木房,就已经不错了。” 他家倒是砖房,前后两进,在会宁县内,几年前刚建的。但他有这个经济实力,不代表普通百姓也有。或者即使建得起,但舍不得。 便是开元、天宝盛世,国朝绝大部分百姓住的也是土坯房,能有木屋的都算混得不错的,更别说砖房了。 灵夏百姓大肆采购木料起屋,也是最近两三年的事情,以前也有,但没这么多。 百姓有了余钱后,第一个想改变的居然是住房需求,而不是其他什么开支,让人诧异的同时,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木料的价格在过去五年内稳步下降,不是需求变少了,而是产出变多了。 大雪山林场只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林场,事实上在陇右镇,大大小小的林场很多,黄河河面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木排载着货物顺流而下。到地头后,货物与商人交割,木排拆开卖掉,已经是一种普遍的运输和销售模式。 诚然,木料产量的大增得益于林场的增多,但林场的增多也意味着从事森林工业的人变多。他们有的是发配过来的罪囚,有的是农闲时打零工的百姓,还有很多是全职工人。 全职工人已经脱离了农业生产,他们不种地放牧,不产出食品,完全靠工资收入到市场上采购粮食,养活自己乃至一大家子人。 这就是市面上食品供给充沛且价格适中的好处。 粟麦、牛乳、蔬果的价格在灵州诸县已经多年没有暴涨了,便是在凶年,会宁关仓库也会调拨外州粮豆,船运往下游,平抑粮价。更别说,陇右镇的粮食也能顺流而下,运往灵州。 秋天的时候,你还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羊群沿着黄河两岸北上,到灵州宰杀出售。 草原上的蕃人也经常过来出售牲畜换粮食,因为他们发现吃谷物更划算,与汉地的经济联系一步步紧密。 灵夏诸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直接种地放牧了。不如转而从事其他行业,免得一起“卷”死——种粮收益下降,我就种更多,结果产量大增,粮价下跌,收益继续下降,我继续种更多更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种得越多,收益率越低,就越有种更多的冲动,这就是“卷”,也是后世欧洲人操控殖民地农产品、基础原材料价格的重要原因。 西非的可可种植业者因为国际市场行情看好而盲目扩大种植面积,结果价格被人为操纵暴跌,贷了款的种植业者只能拼命扩大种植面积,增加产量,试图回收现金,然而价格进一步跌入谷底,最终破产。与此同时,欧美的百姓却享受到了价格便宜的可可,过上幸福的生活。 卷,要不得。 “定西县乡里,起木屋的也不少。”王全突然想起了离家甚久的长子,大郎在保义军可还好?有没有在那边起屋娶妻,扎根陕虢? 九月的时候,州里要押送一批牲畜经陕虢至河阳,或许该找人疏通下关系,主动请缨? 不,这活没人愿干,根本不用疏通关系。 王全看了看刚才骑来的那匹马,大郎已是队头了,该有一匹自己的马。新找人打制的重剑,也可以带过去。 不,重剑还是别带了。用这东西拼杀,固然神鬼辟易,但大开大合,容易为人所趁,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别用了。 “轰隆”一声巨响,木排被推下了河,装载货物完毕后,慢慢悠悠地离开林场码头,在船工的操控下,向下游行去。 那里是灵州,曾经的统治中心,如今正在人口流失之中反复挣扎。 第三章 牛市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黄衣贼竟然想要凤凰城,这真是岂有此理。”刚刚因功升为都统的崇年听闻了家奴打探来的消息,一时间大惊失色,连手中的茶碗都没抓住,直接掉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过,这会崇年却顾不上洒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的茶水了,而是直接出了屋,站到廊檐下,看着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奴才,提高了声音问道:“可靠吗?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主子,打沈阳那边传来的,有鼻子有眼的,好多人都在说这事,说黄衣贼提出的议和条件是我们割让凤凰城,弄得很多人人心惶惶的。” “混账,既有皇上旨意,又无朝廷公文,这凤凰城就还是我大清的,你慌什么!”崇年闻言悄悄松了口气,训斥道。凤凰城及周边地带在去年刚刚被清廷升格为都统辖区,崇年因为战功卓著而被提升为凤凰城都统,是其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高位,每每思之都不由得心神激动,这皇上待奴才们真真是太好了,不粉身碎骨实在是难以报答如此君恩啊! 当然了,崇年能够升上凤凰城都统的位置, 除了多年来他作战英勇、积功甚多之外,没有太多的人前来竞争, 却也是关键因素之一, 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因素。清国入关几十年了, 这关外八旗即便辟居苦寒之地,相对较为艰苦, 腐化的速度慢了一点,但这么多年下来终究是不能和老奴及黄台吉时代相比了。生活的安稳、物资的充足使得他们失去了那种锐意进取的开拓精神,穿上了暖和衣服、吃起了饱饭的他们的精神头, 甚至还不如东岸人从外东北招募来的山丹人。那些人矮壮敦实,言辞木讷,但骨节粗大、发达,浑身有着一种爆炸性的力量, 也不是很怕死,披上了东岸人的衣甲,打起仗来每每令关外八旗感到胆寒, 不敢直撄其锋。 比起他那些有点惜命的同族人, 崇年算是相对比较英勇的了, 而且武技、胆略、见识都不错,曾经正面厮杀击毙过不少山丹人,甚至还杀过两名东岸现役军官,在关外八旗——至少是凤凰城这一片——威望很高,故当地没几个人敢和他竞争。而凤凰城之外的地方呢, 大家也不是傻子, 有好日子过,何必到凤凰城这个直面黄衣贼第一线的地方自找不痛快呢?那得是多想不开啊!所以这一来二去, 这崇年竟然成了唯一的人选, 因此很快便走马上任了,统领起了这方圆一两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 崇年也不是傻子, 在关内、关外都厮混过的他自然之道自己上位过程中的诸多曲折,也知道他屁股底下这个位置不好坐,一不小心就要被东岸人寻了空隙杀过来小命不保。甚至即便东岸人没有干死他崇年, 他却有可能因为种种事情被朝廷下旨拿问。没办法,这个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很多人虽然因为畏惧、害怕而不愿意来当这个都统,可却并不代表他们就愿意看到崇年在这个位置上干得风生水起,因此只要一逮着机会, 肯定就会往死里黑崇年, 直到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倒大霉为止。 所以,这次崇年的家奴去沈阳给上司送礼的过程中听到某些风言风语,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谁让他如今正处于这个风口浪尖上呢,只能生受着了。 训斥完这个奴才后,崇年内心也有些烦躁,只见他在屋里慢慢踱了两圈,然后才轻轻叹了口气,让马弁去牵了战马,一溜烟出城巡视去了。 夏日的凤凰城景色是顶好的,纵马驰骋而去,漫山遍野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偶有一些牛羊徜徉其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崇年虽然是个军汉,但也是有着欣赏美景的能力的,对于这片自己治下的土地也一直有着某种朴素的感情。遥想当年祖先在朝鲜人的压迫下挣扎图存的时候,那有多么地艰难,如今百年时光匆匆而过,建州女真一路崛起,竟然入主了北京城,当起了这中原花花世界的主人,这是何等的豪情!何等的功业!我崇年难道就不能学一下先祖,在艰难困苦之下矢志奋发,将这黄衣贼挡在凤凰城之外,使其不得向内越过一步! 战马继续往前飞驰,崇年沐浴着落日的鲜艳紫红的霞辉,穿过一片片丛林、一块块草场,最后停留在位于一块农田边上的建筑工地旁。工地上原本有着数百个从关内汉地征发而来的夫子,对着已经基本完工的堡垒进行着最后的修缮,只不过这会天色已晚,大部分都已经撤走了,只有十几个人留在那里给城墙铺草皮。 堡垒是土、木、石混合结构的,基本上可以说是逮着什么材料用什么,可以驻扎个一两百名士兵,控制山间的一条小道,是凤凰城外围的预警设施的组成部分。这种堡垒地基基本都是石质的,主体结构是土木混合,而为了抵御东岸人的大炮近距离轰击,这种堡垒城墙修得极厚。而既然修得厚了,那么出于成本计,就只能修成土墙了! 崇年眼前的这个堡垒就是,土墙非常厚,大概有9-10米高,外面抹了一层粘土,然后撒上大把草根捣实,接着再盖上长满草的土块,使其与内层渐渐融为一体。这种堡垒的修筑方式,其实并不是清国人原创,而是从俄罗斯人那里学来的,当初他们在东方最初的几个堡垒就是这么修建的,非常坚固——历史上的雅克萨城堡也是如此,主体结构木质,外覆泥土,最外层则是厚实的草块,被康熙亲率的大军围困了两年,期间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大炮抵近轰击,一直岿然不动,可见其实用程度。 如今清国人将这种筑城方式学了过来,虽然很可能仍然抵挡不住东岸人一些大口径重炮的轰击,但这种炮难道运输很容易吗?难道可以带着到处跑吗?难道每支部队都配备了吗?怎么可能!因此,清国人这种堡垒只要能防住规模不大的东岸军队的攻击就可以了,真遇到东岸大队,那么还是洗干净了脖子等死吧。 而且,这种土城还防火,比起单纯的木头寨子在安全性上要好许多,建造又廉价,那么大面积推广自然也是应有之事。如今的凤凰城周边,就修建了很多这样的城堡,开始逐步取代以往的那种木头军寨,虽然比起东岸人的砖木混合结构的炮楼、堡垒、粮库还大有不如,但比起以往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了,这就足够了。 堡垒旁边有不少农田,种植的是小麦,这会已经长了老高了,绿油油的,一看就让人心头欢喜。崇年知道,这些平地农田基本都是满洲八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种田的人也是八旗!这十多年来,随着东岸人可劲地在鸭绿江畔折腾,满清朝廷不断从关内调兵、调粮、调物资,以便能够与东岸人抗衡。尤其是康亲王结束那次,组织了一两万军队进攻东岸人控制下的丹东、宽甸二县,彼时为了支撑这两万人马的长期作战,清廷不知道动员了河北多少百姓转运物资、钱粮,征发了多少人到前线充当夫子。 战争结束后,这些人有的返回了家乡,有的人则被清廷留了下来,就地在沈阳、铁岭、开原一带,租种八旗贵人们的土地,养活自己的同时,也未关外八旗积攒一些粮草。这些人加上山东大旱、地震时偷偷跑去辽东半岛垦荒的,这关外大地上来自河北、山东二省的汉人怕不是有七八万人之多,且基本上有了合法的身份。 再到了近些年,因为关外局势始终未能得到改善,东岸人不但在丹东、宽甸两地站稳了脚跟,居然还抽冷子新建了一个大东沟县,给清廷的压力可谓是大增。因此,为了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清廷不得不选择增加部署在关外的兵力,但关外八旗的数量是有限的,即便加入了一些从蒙古草原上拉来的骑兵,也不能短时间内就翻倍增加。因此,清廷反复思量之下,最后还是只能忍痛调关内汉军北上,到这辽东大地上布防,以补充巨大的兵力缺口。现在这些汉军还是执行轮换制的,即北方各省、各府轮流派兵、派粮到关外戍守,但焉知时间一长之后,这些“行军”不会变成“坐地户”呢?要知道,唐朝时边境有事,一开始也是总管带着行军前去征战,事毕回师,但时间长了以后呢?天宝十节度的名号总听过吧? 崇年就很担心,如今这种局面持续下去,当大量汉军长期在关外驻扎与东岸人作战,大量汉民涌入关外种地放牧提供战争资源之后,这关外大地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一副模样,还是满洲人的满洲吗?而且,现在关外八旗成年男丁充当战士的比例实在是太高了,一场战斗结束之后,半个屯的人家戴孝哭丧都不稀奇。这样长时间持续下去的话,八旗子弟会不会越打越少呢? 八旗子弟当兵打仗,汉人种地放牧,崇年总觉得这种模式不太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只有个模糊的想法,还是上次城里一位汉军旗老先生提醒他的,说是中原古代某朝曾经有过的旧事,回去有时间再找人问问吧。汉人的历史实在太长了,不论什么事情似乎在古代都能找到活生生的例子,借鉴很多。 崇年在堡垒周边放慢马速转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走到了堡垒大门前,一位头戴避雷针的将官立刻出来迎接。崇年认得他,正白旗的一位牛录章京,是附近几个堡寨的共同指挥官,这里是他的本部,驻扎着一百位满蒙八旗兵丁以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来自关内河南的火枪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崇年看着那些汉军火枪手就头疼,很想就此将他们遣回去,但又知道这不可能,关外如今少不了这些汉军官兵的存在,不然防线上可能就处处漏洞了。但崇年仍然非常纠结,内心之中害怕这些人长期盘踞下来,繁衍生息,最终将这“满洲”变成“汉洲”也未可知。 汉人实在是太多,而满洲人又实在是太少了! “好好守着,皇上不会忘了咱们的。”崇年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眼前这位部下的肩膀,说道:“如今辽东贼势猖獗,你我更要尽忠职守,报皇上大恩。” 说完这话,崇年竟然起了一种悲凉的感觉。满洲龙兴之地,努尔哈赤的子孙竟然也在这里被挤兑得如此艰难,这何其之谬也! 第四章 仙术 叮叮当当的钟声响起,两艘从灵州东城码头北上的船只一前一后抵达了永丰县码头。 两艘船只吃水很深,在码头力工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调整好方向,停靠在了栈桥一侧。 船舱内所载的不是什么贵重货物,而是红砖。 丰州永丰县的城墙年久失修,今年雨势连绵,一下垮塌了很大一片。 在上报幕府后,同意拨款重修。最近开始全面执政的夏王府仓曹介入此事,决定修建一座内部夯土、外层包砖的城池,一如怀远新城,就是规模没那么大罢了。 其实在这会,传统的夯土版筑城墙慢慢不太流行了。随着战争的需要,重要城市的城墙越来越多地使用砖石,比如成都刚刚修缮的新墙——这些城墙在2018年被考古出来了,“该城墙最早筑于晚唐时期,残存长度约170米,宽8.9-12米,整个墙体内为夯土,外砌包砖”,可能是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所修。 舍得在城墙上花血本,说明了战争烈度的提高,以及战争方式的转变。 关北十五州,城池质量最好的应该是夏州,不光地面上坚如铁石,甚至就连地下一段距离内都做了防护,挖地道时“铲凿不能入”,赫连勃勃当年花的血本更多。。 其次便是怀远新城了,规模不小,相当于中等偏上的州城,内层夯土、外层包砖, 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灵、丰诸县百姓应该对此记忆犹新,轮番被征发过来取土、筛土、制砖、烧砖、砌墙等等, 可谓苦不堪言。 永丰县新城墙的修建同样征发了徭役, 不过仅限于本县。 砖头部分由本地建窑烧制, 部分由外地通过水路运来,眼前这两艘船就是了。 “萧家的砖。”码头之外的凉亭下, 录事孙昌低声向县令孙图禀报。 孙图,丰州孙氏族人,彰义军节度使(泾原)孙霸的近亲, 担任永丰令已经三年。 “萧家哪个人?幕府右行军司马萧茂?”孙图问道。 萧氏在朔方镇的影响力不大不小。 萧遘当了七八年陇右节度使,从京中招募了一大批贤才,尤其是水部,从郎中以下,端掉了三分之一的人, 这都是极其熟悉水利事务的官吏, 将陇右的陂塘沟渠狠狠整饬了一番, 让夏王极为满意。 如今虽已调任王府谘议参军, 看似失了节帅之位, 但那是亲近位置,在夏王左右出谋划策, 提供建议, 影响力不可低估, 此为萧氏第一人。 萧蘧, 转任绛州刺史。早年当过河中府永乐令,后来到陇右, 幕职、州官都干过,现在当了绛州刺史,这也是亲近提拔。另外,所有人都知道, 他女儿是夏王枕边人。 此为萧氏第二人。 萧茂与萧遘、萧蘧兄弟其实不太熟,也不是一支的,从幕府营建司判官干起,转任地方职务两年, 再回幕府担任两大行军司马之一, 现在更是王府士曹参军事,七曹实权官员之一, 严格来说,并不比萧遘兄弟差到哪去。 “正是萧茂。”孙昌低声答道:“萧茂妹婿在回乐县开了个砖场,产砖量极大,还便宜,日进斗金。” 国朝士人,并不耻于做买卖。他们并不像后世明清的士人那样,既舍不得巨大的利润,但同时又在表面上看不起,遮遮掩掩,让家中的奴仆下人出面当白手套。 此时的士人,看到好买卖,甚至直接上阵,还经常写诗表达得意之情。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经久不衰的流派分支,有的还描写得惟妙惟肖,风气可见一斑。 “王府有没有掺一手?”孙图又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这却未打听到,或是有的。”孙昌苦思了半天,道:“夏王一直有私家产业在经营,此砖场或也有份。” 孙图点了点头。连圣人都有内库,汉时还有少府这种庞然大物,夏王有私产在经营,也很寻常。 能够明面上看得出来的,大概就是魏氏铁匠铺、赵成的商队,王府不参与日常经营,但占份子,分润好处。另外,洪源、沃阳、榆林三宫部属也是邵氏私人部落,这也是一笔“产业”。 萧氏开砖场,王府占点份子,完全有可能。 “此砖场所产之砖为何价廉?” “听闻起得很大,几有二十门。” “二十门?”孙图疑惑道。 “乡间土窑谓之‘一门’,萧氏砖场之窑有二十门,谓之‘轮窑’。” “轮窑有何神异之处?” “这却不知也。”孙昌答道:“萧氏已经在怀远县起第二座轮窑了,广募工徒,月给三百钱。” 其实,轮窑在“硬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它的“神异”主要体现在设计上面。 传统的乡间一门小土窑,制完砖坯后堆进去码放好,封上门后就开始焙烧。砖成之后待其冷却,然后一一取出。 轮窑则是一种连续生产的砖窑。 其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烟气可以预热前面的砖坯。一座20门的轮窑生产时,4门在焙烧,7门在预热,5门在冷却,剩下的4门已经在出砖了。随着火焰在窑门间的移动,可以做到连续生产,效率比小土窑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简单来说,轮窑充分利用了废热、余热,节省煤炭、时间,连续出砖,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利用旧有技术条件,搞设计上的创新,是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有效手段。 但在使用水力机械锻造铁甲方面,完全遭遇了可耻的失败。 什么水力锻锤,力量完全不够,也生产不出那么大块的铁。邵树德曾经提出过这个建议,但都作院的工匠们告诉他朝廷曾经试着用水锤打铁,但失败了,所费极多,质量很差。 邵树德想了想,他后世曾经看过一本牛津大学的书,似乎欧洲的板甲早期全是手工打制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水力锻锤反复锻打形成大块板甲这种事情。 到了16世纪末,欧洲人在炼铁、炼钢技术上取得了突破,能生产出大块的钢铁,这一点十分关键,因为这给水力机械锻打提供了条件。但即便如此,一副板甲绝大部分的工作也是后期完成的,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依然巨大。 真正让板甲成本降下来的是更先进的冶炼炉。欧洲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冶炼炉的设计已经极为先进,产量获得大幅度提升,成本飞速降低,同时还在钢铁生产过程中进行化验,对材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逐步提炼理论,指导生产——对比下几十年后欧洲原版的“红衣大炮”和明朝的仿制品就知道了,欧洲人在此时取得了技术优势。 历史上朝鲜、日本用水力机械锻所谓的板甲,质量极差,缺乏最基本的防护能力,原因在于他们和明朝一样,生产不了大块的优质钢铁板。面积越大,越薄脆,这个只能靠材料来解决。 如今的灵夏,稍微大一点的铁板都制造不出来,你打个锤子哦!提前七百多年学欧洲人用水力锻锤打板甲,你确定你们打的是同一种材料吗?那么大的优质铁板你能做出来吗? 反正历史上朝鲜人、日本人用水力锻锤仿造过欧洲板甲,质量极差。邵树德确定现在大唐的金属冶炼水平比不上九百年后的朝鲜、日本,他们那时已经从明朝和欧洲人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把砖都堆起来吧,后面要用呢。”孙图叹道:“现在那些小土窑,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遣人去灵州学学吧。说不定,日后百姓都喜欢建砖房了。” “遵命。”孙昌行礼道。 砖房?码头上就有砖房。好是好,但百姓们一时半会多半不会大造砖房。 铁林、武威二军两万余将士离开灵州,抛售的房屋多到数不胜数,价格是令人吃惊的便宜,几缗钱就能拿走,很多人争着买。 不过,砖房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人建的。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住到城里面或靠近城墙的地方,离田太远了。 码头上热火朝天干了起来后,附近一些“卖饭家”也开始给炉子生火。 孙图已经提前回了县里,孙昌还得留在码头上——录事者,记录、缮写,总录文簿,当然要留下来了。 “店家怎生准备了这么多酥、酪?”孙昌闲着也是闲着,便找一位卖饭家聊天。 “官人——” 虽然心里听着很舒爽,但孙昌是杂任,不是官员,因此立刻打断了。 “郎君有所不知,而今牛乳贱得很,还顶饿。码头上那些夫子力工不愿多花钱,经常买着吃。胡饼、粟米饭也吃,但少了。”店家一边生火,一边说道。 他的炉子浓烟滚滚,用的石炭,也不知道哪买的,味道很冲。 贺兰山一带除造船所需外,禁伐大木。很多人进山樵采,也只能捡拾一些枯枝,使得市面上的木柴价格大涨。久而久之,很多人开始用石炭做燃料了。 官府更是大面积使用石炭。官员福利中本有木柴的,多年前就全改为石炭了。 燃烧完的炭渣也被人收集起来,铺在道路上,在多雨季节特别有用。 “你这牛乳从哪来的?” “自然是乡间买来的,今早去买的。”店家说道:“城西北小柳沟那片,家家户户种葡萄、酿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牛突然间就愿意产乳,多得很。某打听了下,听闻是大王得仙人传术,然后让农学的官人们指点给百姓,一头牛得乳二十余斤,往日还不到七八斤。” 一户农民的土地,一般由农田、菜畦和宅园组成。农田种粮,菜畦种瓜菜,宅园的话就要看情况了。 因为气候和传统因素,灵夏农户的宅园,一般是种果树,如枣子、葡萄之类,尤以葡萄居多。 但在中原,就以桑树为主了。比如朱全忠治下的汴宋诸州,一户百姓种五十株桑树,与关北是不一样的。 灵夏葡萄多了,自然会酿酒,这是地域风俗、传统,从北朝那会就如此。 “仙人传术?”孙昌听了一震。 “可不是么?”店家有些认真地说道:“大王得仙人看重,定是要做那圣人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圣…圣人?”孙昌不是愚昧百姓,他是读过书的,虽说灵夏民间经常有人称呼“邵圣”,但他从没这么称呼过。 圣人在长安呢! 但现在看来,或许夏王亦是圣人?灵州邵圣、长安李圣,各帝一方? 天底下纷乱不休,灵夏却这般平静,日子还越过越好,就连怪话最多的武夫都对夏王赞不绝口,让他们搬家就搬家了,这比连神策军都驾驭不住的长安圣人强多了啊。 孙昌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郎君可要来点白酥?”店家突然问道。 白酥、酥油、**、乳酪、酪酸浆、奶油、奶渣、乳皮、黄油、奶酒是目前灵夏主流的处理牛乳的方法,也是老百姓常见的事务——事实上纯牛奶极少有人喝。 “给我切一块吧。”孙昌吩咐道:“也不知道这么多牛乳该怎么办。” “小柳沟那边有人在传授制奶粉之法。”店家一边熟练地切着奶酥,一边说道:“一下子多产这么多牛乳,用不掉可惜了。若制成奶粉,输往军中,当可得大用。” 孙昌笑了,道:“你也懂打仗?” “武夫亦要吃饭。邵圣怜悯我等百姓,产了那么多牛乳,收走一些抵税,充作军需亦是寻常。”店家将白酥递给孙昌,说道:“可惜目前只有小柳沟的牛产乳多,农学的人也只往那边跑。若全县都这般,啧啧……” 孙昌默默吃着白酥。 前些日子县里接到仓曹命令,秋税收上来后,多采买一些老牛,宰杀后制成一种叫肉松的物事。同时也尽量多做一些腌肉、熏肉,等待装船输往潼关。 奶粉、肉松、腌肉,一船船运往潼关,多半是用来养军的了。 长途运粟麦确实麻烦,但运奶粉、肉松似乎就要容易许多,还更顶饿。大王这是在积攒军食,又要打仗了啊。不知道谁又要被揍了! 第五章 诸葛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姜大人,这边请。”青州府益都县旧衡王府内,从烟台出使清国的特使姜云帆刚刚抵达,就下榻在这里。清国朝廷这次将姜云帆一行人安置在收拾出来的前明衡王府内,待遇之隆,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姜云帆在刘建国身边参赞军机、政务数年,对清国内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因此对他们这套破格的礼遇并不以为意,安然自若地与随从们住进了这间虽略显破败,但看起来仍然非常不错的老旧王府。 跟随姜云帆前来青州府的,有来自登莱开拓队军事、民政、情报、商业、法律及其他方面的官员二十余人。在接下来的一段不短的时间内,他们将与姜云帆一起,与清国的谈判代表展开唇枪舌剑,为双方缔结一份正式的和约共同努力。 姜云帆很快与随从们选好了各自的房间,同时将行李、包裹也放到了临时充作仓库的一间屋子内。十多个面容狰狞、彪悍无比的山丹武士,则携带武器站到了这些房门外,充作护卫——随行护卫能够携带武器,这是东岸人竭力争取到的权利。 衡王府内当然也有一些清国安排的护卫,多为满蒙八旗子弟,这会看着东岸使者带来的那些髡发、着甲护卫都有些发憷。这些家伙,一副凶蛮之像,腰间束着皮带,上面挂着箭壶和磨刀石,左臂挂着弓,右手执着箭, 满脸风霜之色,目光炯炯有神, 一看就是从满洲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善战之士。。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在前明的时候, 这些人被称为鱼皮鞑子, 向来是破阵死战的主力,发挥着一锤定音的作用。不意东国人经营虎尔哈、索伦旧地多年, 竟然慢慢消化、吞并了这些野人,并且渐渐编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部队,素来令各处清军极为头疼。 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挺讽刺的, 盖因如今所谓的八旗子弟中就颇有不少当年黄台吉从外东北抓来的鱼皮鞑子的后裔,可这些人在关内生活多年,虽不能说养尊处优——中国大陆的局势其实也不容许满蒙八旗养尊处优,悠游度日——但却也早没了祖先的血勇之气,在看到这些刚从大山里出来没多久的山丹人时, 竟然有些不敢直视。于是, 当东岸官员过来抗议他们还滞留于此的时候, 这些人好似如释重负一般, 立刻收队走人了, 让姜云帆看了颇有些忍俊不禁,这些堕落的八旗子弟啊! “才从顺国那边回来不过半年,就又来到了这清国地界上出使, 是把我当成了外交多面手了啊, 可我明明是学法律出身来着。”在稍稍修葺过的书房内, 姜云帆甫一落座, 便与此行的副使、从黑水方面调来的廖建功一起叙话。 廖建功在黑水开拓队辖区任职多年, 之前曾担任过库页岛地区行署专员的职务, 现在被调到了登莱开拓队,据说要担任登州地区专员的职务。不过也有人说,他的这个登州地区专员职务也只是暂时的、过渡的, 他最终的去处,应当是前往宁波,接替明年就将回国任职的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 算是对他在远东扎根多年的努力的最好回报。 至于说登莱开拓队队长刘建国,原本差不多明年也将回国任职了, 不过据说他本人想再留一年,亲眼看到胶烟线铁路全线通车之后再走。毕竟这是他任期内最大的项目了, 也是他最关心的项目,于情于理都要等到一切妥当后才走, 相信上头也会考虑这一点的。而他的接班人呢, 其实也已经确定了,那就是本土大名鼎鼎的郭汉东中校,他刚刚离开南非,返回本土陆军部任职过渡一下。 因此,虽然此行廖建功是自己的副手,但姜云帆却对其非常尊重。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无法竞争远东三藩任何一个开拓队队长之职,因此对于可能掌管南方开拓队的廖建功非常尊重,这会竟然直接令秘书给二人煮了一壶自己珍藏的来自东非大陆的咖啡,也是舍得出血。要知道,这些来自乞力马扎罗火山的咖啡豆(阿拉比卡种,当地土人受东岸人影响后种植的)是他花费了巨大代价和无数人情才弄来的,平时珍爱异常,这会竟然拿出来与人分享,已经算是大出血了。 “这次刘队长基本上计议已定,与清国人和平。”待秘书将咖啡摆上来后,姜云帆先是很陶醉地闻了一口香气,然后才说道:“但和平也有条件,首先就要要求清国人承认目前双方的实际控制线,并以此为界,今后不得再随意声索对登莱二府的主权,除非双方签订另一份协议重新定义登莱二府的地位。” “这一点应该不难做到。”廖建功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赞叹了一声后,才看着姜云帆说道:“不过是承认既成事实罢了,清国高层还没那么迂腐,不至于那么掩耳盗铃。他们本身愿意与我们和谈,就已经代表了承认目前双方的实控线了,这并不是问题。” “是的,这是前提,如今看来已不成问题。那么,按照刘司令的嘱咐,想办法让清国方面拆除胶莱新河西岸的军事据点,让莱州、青州交界处成为缓冲区,就成了我们在这一方面最主要的任务了。啊,对了,还有不能让清国方面干扰我们胶莱新河运河的挖掘,这也非常重要,必须着重提出。”姜云帆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就是不知道清国方面在这件事上面的底线是哪里。不过如果换个思路来想,他们既然打算承认我们队登莱二府大半区域的占领,那么放手让我们将胶莱新河疏通完毕,应该也是大概率事件。至于说拆除莱州、青州交界处的一些军事堡寨,大概很难让他们做到,撑死了可以减少一些驻军罢了,而且这多半也是他们愿意做的。” 秘书很快又端来了一些大丰食品公司生产的特级饼干,二人遂一边吃喝一边聊着,就两国边界问题充分交换了意见,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谈判做到了心里有数。而谈完了这个边界问题,姜云帆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了商业贸易方面,而这素来是东岸人关注的重点。 “说起贸易的事情,似乎很多人都很关注啊。我启程离开前,台湾银行的韩金还专程上门来拜访了,似有劝说我们尽力与清国人达成协议的意思在内。我当时走得匆忙,未及和他仔细商讨,不过就我感觉而言,与他类似的商人当不在少数。”姜云帆说道:“登莱发展了这么多年,地方上经济繁荣,商业资本积累得较为雄厚,有进一步扩大贸易的冲动了。而胶烟铁路的修建,感觉上是对这些商业资本的极大促进,与清国之间开放贸易,已经是不可阻挡的大势。在这一点上,我们最主要的任务,主要就是从清国人那里争取到最优惠的税率、更多的开放口岸以及更多的商品进出口贸易配额。廖专员,你在这方面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们再合计合计。” “差不多就这些吧,一时间我也没什么补充的了。不过我总觉得,登莱的商人们这么热衷与清国贸易,怕是未来要失望哦,他们经营的那些产品,在清国真没什么销路。真正能捞到好处的,大概还是如台湾银行这类有着诸多优质商品在手的企业,像优质毛皮、南洋珍奇、鲸鱼制品等高档玩意儿,还是有一些市场的,但也不算太大。”廖建功在黑水地区多年,知道丢失北满大部及外东北全部后,满清朝廷损失有多大,至少人参、貂皮、东珠之类的皇室、高官奢侈品是少了许多,一旦开放贸易,这部分的需求将会很大。 “也是,英国人、荷兰人都只能卖军工制品给清国人,其他商品的销路实在太惨了,也就一些廉价的粗呢因为耐穿而在港口城市有一定的销路。他们与清国的贸易,必须输出大量的贵金属才能平衡,不然也是做不下去的。所以我们与清国贸易,真的很好吗,怕不是同样会流失大量贵金属,变相资敌哦。”姜云帆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无所谓了,开放贸易是大家的共识,谁也阻挡不了,那么我们就去谈呗,时好时坏总要看看才知道。” 随后,二人又聊起了与清国大规模贸易可能带来的影响,比如是否会使得清国财政实力有所增强等等。不过谈到最后,二人觉得还是不用太过担心,因为清国现在的麻烦真的不是一般地大,即便增加了些许财政实力,可能对于整体形势的改善,还是无济于事。 他们目前面临的最大的麻烦,大概还是对顺国的战争了。他们之前已经在四川战败,被驱逐到了川北、汉中一带,形势岌岌可危;而湖广前线呢,却又因为人为的因素而水泊纵横、堡垒林立,根本不适于大规模军队的展开,况且还面临着东岸海军炮艇的威胁,因此基本是僵住了,一如江南那边与顺国在江西边境对峙着一样。保守估计,现在顺国大概吸引了清国六成以上的部队,当真是第一大患。 而除了顺国后,满清在西域也闻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那就是已经一统卫拉特蒙古诸部的噶尔丹。 第六章 后备 烈日之下,操练不停。 一队士兵上前,小步快跑着。角声突然一响,人人拈弓搭箭。 离弦之箭飞出,远远地落在远处的草人之上。 如此重复,直到击钲声响起,士兵们才停下脚步,换换收拢列阵。 朱叔宗举步上前,挨个草人查看。 他看得非常仔细,每个草靶都插了羽箭的落点部位。 国朝军中考核,箭术第一,比什么都重要,人人要会射箭,毕竟没有专职的弓手队伍。 行进间射草人,是一个重要的训练科目,考验的是军士们在运功情况下射击的精准度和速度。 战场之上,情况复杂,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给你原地射击的机会——那个考核也有,长垛静射是也。。 “不是很好!”朱叔宗面无表情地回到了高台上,对一众教练使说道:“昔年大帅掌铁林都,于晋阳杀叛将贺公雅,麾下来自河阳、昭义镇的老卒翻墙而下,抬手便射。射完前冲,再***准无比,箭箭咬肉。现在是什么样子?” 教练使们无语。当年那都是老兵,有人见仗十几次了,杀人就和穿衣吃饭一样寻常。眼前这些都是招募的新兵,训练才一年, 能比么? 一个好的弓手,没三五年培养得出来?更何况这个弓手不可能一直练弓, 他还要练枪槊这类基础武艺, 短兵器也要学会一种。此外, 特殊武器比如长柄斧、钩镰枪、狼牙棒、陌刀、重剑之类,要挑一样学会, 勤练不辍。 说白了,国朝军士没有分类,要学的技能太多, 培养起来周期太长。 其实各藩镇打到现在,或多或少都面临着后备兵源不足的问题。不是人不够,是技艺合格的军士不够。 打仗消耗的速度,肯定比你培养快啊。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人, 从地里招募过来,让他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熟悉金鼓旗帜,会与袍泽们一起列几个常用的军阵, 差不多就要花一年时间,这还是在土团乡夫们已有一定基础的情况下达到的。 所以, 藩镇将帅们在衙兵大量消耗之后,都优先选择州兵补充,州兵不够,再补县镇兵, 县镇兵也消耗完了, 只能补土团乡夫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灵夏十五州大约有三万州兵, 无县镇兵,这个后备兵源其实是不太够的。 但邵大帅经常下令从属、附庸藩镇、草原各部拣选精壮送过来,这也是一大补充来源。 战场上收编的降兵, 也会甄别使用。 这便是夏军兵力的三大来源, 至今就是靠这个体系运转的。 不过随着战争烈度越来越高,再不是以前在西北小打小闹那种了,消耗变得非常剧烈,自己培养的比例就变得越来越大。 数月前都教练使衙门遣人送了一万新兵到河中, 步骑皆有, 主要是为了补充各部衙兵战损,这批人就是朔方镇自己“原汁原味”培养的,训练了数年之久。 那一万人送走后, 都教练使衙门就还剩一万在训“半成品”了,于是又紧急招募了一万新兵,分成三批,按不同的进度展开训练。 这支在训军队号“续备军”,一个曾经出现过后来又罢废的番号。 两万在训人员中,五千人已经开始接触行进间射草人这类高级科目,五千人还在进行基础的枪术、刀术训练,一万人才刚刚熟悉军中规矩,操练过几次队列。 两万新兵年龄都不大,普遍在二十以内,大部分就只有16-18岁,属于邵树德出镇夏州之前出生的人。蕃人、汉人皆有,本地人、外地人掺杂。 他们的童年过得比较辛苦,稍大一些后,日子渐有起色,到了长身体的阶段,生活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如今从军之时,家中甚至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在少年时代能吃饱饭了,但又是不幸的,因为比他们晚出生十年的人生活要更好,打小就能吃奶,时不时还能吃点肉,长成后身体会比他们更强健高大。 这批人的忠心没有任何问题,在进入军队这个大染缸之前,也谈不上跋扈嚣张,顶多受社会风气影响,有些许苗头罢了——是的,就是社会风气,任何一项制度,都必须考虑社会风气或者说共识,贸然移植宋、明、清管理军队的制度,来约束此时的大头兵,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制度,终究是靠人来执行的。风气如此,便是再纯洁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武夫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你说严格要求不准张口闭口造反,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军营之中,风气就这样,大伙平日里就在谈论哪个军官好,哪个军官不好,要不要砍死他之类。潜移默化之中,啥也不懂的“萌新”、“小白”也会变成跋扈武夫。 风气的改变,不是靠一个人或几个人能行的,也不是靠制度就能约束的。这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社会共识的改变,即大家认识到这样不行,对所有人都没好处,有这个共识,风气才会得到改变。而不是某人振臂一呼,说执行个什么制度,几年内军中立马纯洁,能对抗全社会风气的污染,维持自己内部的小纯洁圈子,执行制度的军官们一个个和政委一样,充分理解主官的意思,彻底维护主官的利益,没有任何私心,靠嘴皮子说服跋扈武夫们手里的刀子。 最忠心的武学生,都做不到毫无私心,惟命是从,遑论旧军官了。 夏军目前的风气,与宣武军一样,算是相对听话,相对纯洁的。这种风气是军队组建的历史、社会大环境、主帅的个人意志、军官团队的私心、底层武夫自身的利益以及制度约束各种条件下达到的平衡,这种动态平衡往哪个方向走,全看各方博弈的结果。 你迁就军士,那就朝五代十国那种跋扈到极点的武夫方向走,你拉住点缰绳,他们或许就会朝恭顺一点的方向走。这就是博弈,没那么简单,也不是短期内能见到功效的。 “这五千人,还得练一年。”朱叔宗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合格的军士,我没脸送给大帅。若有大战,便从州兵里补充吧。” “都头,当初组建镇国军,各州州兵被抽调得厉害,这几年补充也比较缓慢,再抽州兵,会不会不太合适?”有人问道。 “也是。”朱叔宗想了想,便说道:“或许可以让河西、青唐诸部酋豪献背嵬若干。这些人技艺都不错,只要军中粗粗整训,便可上阵厮杀。就这么着吧,反正兵不练好了,便是大帅亲自来催,我也不放人。各军军使若来打听,你们也这般说,不要客气。” 众人听了暗自腹诽。 你家女儿是夏王亲自选中的长媳,将来开国,便是太子妃乃至皇后,你敢这么说,我们怎么敢?混到都教练使衙门的人,都是没啥门路的,如何能得罪那些大将? “都去校场忙活吧,给我狠狠操练。如今肉奶管够,不要怕他们练不动,去吧!” “谨遵都头之命。”诸教练使纷纷散去。 给手下们下完命令后,朱叔宗下了高台,骑着一匹马,沿着宽阔的校场慢行,仔细看着军士们操练。 “出枪这么慢,若是战阵搏杀,你已经死了知道吗?” “声音怎么这么小?没吃饱饭?” “你怎地每次都刺人胸口?若他着甲,你刺得穿吗?” “你这枪术有几分火候了,但还不够。保义军王将军,临阵搏杀,吼声如雷,每每刺中贼人喉咙,从无失手,你还得多练。” “呦呵,看来投军前练过啊,但不可自矜。大王有言,‘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列阵搏杀之时,贼兵着甲,浑身只有几处无遮护,你要保证回回刺进去,稳、准、狠、快,武艺便到家了。” “你这用刀之法不对,给我出来,单练劈砍百下。” “今日教你们如何在临战前快速上弓弦,兼校准步弓,一个个都听仔细了。” …… 训练场上,教练使、教谕、助教、驱使官们走来走去,嘶吼不断。 这是一个藩镇军队真正的根基,也是长期维持战斗力的基础。 培养一个合格的士兵不容易,代价巨大,周期漫长。但征战之时,也许一天之内就能损失几万精锐主力,往往让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成为笑话。 但这事还得做,还得扩大规模。 如今镇内粮肉奶产量大增,可以支撑更大规模的新兵训练了。 续备军,或许可以扩编至五万人,每年输送一万技艺合格的新兵,补充战损。 如此,长期拉锯之下,敌人一定撑不住,只能龟缩守城。利用地形、城池的优势,来抵消他的军士个人素质方面的差距。 “都头,有牒文传来。”一名文吏匆匆赶到朱叔宗身侧,禀报道。 朱叔宗接过公函,拆开后看了一下。 原来是飞龙军久经征战,损失较大。而且邵树德发现原本组建时,夹杂了太多阴山诸部蕃人,素质太差,这次补了不少新兵,勉强将编制完善,但他又想扩编至万人,让朱叔宗挑两千会骑马、技艺合格的新兵送过去。冬日大河上冻之后,飞龙军以战代练,南下袭扰洛、郑、滑诸州。 “简直——”朱叔宗刚想骂娘,又看到最后一行,邵树德打算在腊月置酒招待诸将佐,让朱叔宗把女儿也带过去,王妃有诸般赏赐云云,便生生忍住了。 “你一会去找胡教练使,让他挑两千会骑马的好手,送往安邑。”说这话时,朱叔宗微微有些脸红。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帅要遣飞龙军出战,军令如山,我等敢不从命!” “遵命!”文吏面无表情,告退离去。 朱叔宗看了看热火朝天的训练场,琢磨着一会该行文安邑了,扩编续备军,已经迫在眉睫。 方才牒文中还提到一事,河洛经略使李唐宾亲自督战,猛攻硖石堡,已经克复。 战事之惨烈,让人震惊。光被李唐宾亲手斩杀的诸军将校、蕃部酋豪就不下二十人。攻占此地后,诸军一鼓作气,连下缺门、白超垒,进抵新安县城下,但兵锋已钝,只能暂时回撤,筑寨固守。 又得补充战损了,但应该不是从续备军这里想办法,而是附庸藩镇兵马,比如华州军。 第七章 不动摇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李顺王朝也真是有意思,和满清学移风易俗倒是学得挺快,这才多久啊,一应李唐制度倒是立了起来,也是让人无语。”成都府内原吴氏族人的大宅院内,新上任的商站站长陈明撇了撇嘴,轻声自言自语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来得较早,大厅里还没几个人,因此倒不虞别人听了去。不过他这番做派还是让副手苦着一张脸,悄悄扯了扯他衣袖,算是提醒了。 这会屋里坐着的大概有七八人,看样子都是武人,就是不知道是左营还是中营的人,大概是前者吧。陈明仔细观察着,发现这些人的装束很有意思,头戴红抹额,上身穿着绣有辟邪文的衣袍,下身穿着袴奴,脚蹬靴,是典型的唐代橐鞬服。很显然,这些人都是武将,虽然没带器械,但说话嗓门粗大,眉眼间顾盼自雄,这种气质文臣养不出来。 其实,李顺政权崇慕唐朝,又何止现在才有!早在当年李自成在西安建立草台班子政府的时候,就对唐代的制度非常推崇, 这大概和他姓李同时陕西出身有关,虽然他自认的祖宗是党项人李继迁。 后来李自成进北京, 虽然基本沿用明制, 但也要把名字改头换面, 带了许多唐代特色。如设置在各省、战略要地的节度使、防御使登,武散官的果毅将军、武威将军等, 总之是那叫一个喜感,那叫一个不伦不类。。 再后来山海关一片石惨败,大顺朝廷仓皇南奔湖广之后, 制度就更是混乱了,唐制、明制夹杂使用,丞相、学士互相乱叫,武官服饰杂乱,文臣穿着常服上殿, 简直比李自成时代还要更草台班子。也难怪那时候的地方士绅们看不上这帮人, 确实逼格有点低。 李顺政权真正的正规化, 还是在李过时代的后期, 吸收了不少文人士绅的大顺政权, 各项制度慢慢开始了正规化。再加上东岸人从旁协助,输送了一批培训过的大顺官员,终于使得这个拥有三十万大军的农民军草台班子慢慢转变成了受世人重视的严肃政权。 这个时候, 李顺政权制度的“唐化”再度迎来了高潮, 且看起来更加正规, 比如眼前这些武将们的装束, 活脱脱一个李愬雪夜入蔡州后见宰相裴度的装束, 让人看了颇是感慨。 “站长, 这大顺和李家是陕西人,朝中重臣、大将也多数出自陕西或者是陕西人后裔,对唐代文化有所偏好, 却也寻常,没什么值得指摘的。”副手看了眼已经有些喧闹的门口,低声说道:“站长可切勿再说这些话了, 影响不好啊。” “知道了,知道了。”陈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看着门口涌进来的一堆穿着青绿之色的文官,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转而看着面前一个酒盅,干脆自斟自饮了起来。 这波人应该是成都及周边的府县官员了, 当然也有不少是刘忠贵幕府的要员, 其中尤以节度掌书记刘奇为重,此外还有一些推官、巡官、判官之类的职事官。看得出来,这次是大顺在成都的文武官员的一次重要聚会了,并且还邀请了陈明等来自东岸的客人。 人来得多了以后,宴会厅内不可避免地嘈杂了起来,很多熟识的人凑到了一起开始闲聊,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陈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李顺政权的官员,心里嘀咕着这些人的精气神倒是不错,这可能和他们正处于上升期有关,以前他去过福州的郑氏幕府,那官场文化真是让人惨不忍睹,有着一股很浓重的会党香堂气息,这大概和他们的出身有关。 有一些人看到陈明这等“奇装异服”的人感到奇怪,也端着酒杯上来打招呼。不过陈明对这些低级官员不是很感兴趣,本不欲搭理,但考虑到日后可能还要与他们打交道,因此便耐着性子一一结识了下,很是喝了不少酒。 刘忠贵是最后几个来到的。他穿着一身绣着“大雁”的节度使袍衫,据说还是皇帝李来亨赐下的,以嘉奖左营攻伐四川的功劳。陪伴刘忠贵一起进来的,有都押衙何征、都虞侯曹玄礼、衙前都知兵马使刘正己(刘忠贵长子)、左厢兵马使张光翠、右厢兵马使张景春等人,都是刘忠贵比较亲近的部将了。 因为清军尚盘踞在川北的原因,再加上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左营总权将军刘忠贵已经获得了四川节度使的头衔,正式开衙建府。这其实在大顺军中也是惯例了,比如当年郭升率军进入江西,拓地千里,就领了江西节度使的头衔——早在1644年的时候,郭升其实就已经得到了永昌皇帝李自成授予的山东节度使的头衔,这对他来说并不新鲜。 当然刘忠贵是左营老大,严格说起来早就自己管自己多年了,这次在成都建了幕府,也不过是将原来的班子全套移植过来罢了,顶多再吸收一些四川的降官。但李来亨颁了圣旨,赐节旄,到底有所不同,说起来是正式了很多,也更有官威了。 刘忠贵入场后,节度掌书记刘奇、支度判官林成龙、营田判官赵有容等核心文官也迎了上去,然后按次序入座,宴会厅内的声音顿时为之一轻。坐在陈明身侧的官员看起来品级不高,一打听,原来是一孔目官,不过观其形色、习惯,应该是武人出身,且还是现役。陈明一开始有些不解,待仔细一想,这人有可能是在战场上立下了功劳,需要升赏,但军中职位有限,一时无法安置,便给了个幕府的孔目官来解决职衔问题,但本职应该还是在军中效力。 毕竟,孔目官虽然品级较低,但干系重大,在幕府内负责“管理档案、勾检稽失、文案发付”,很明显不能让粗枝大叶的武人来干。所以,陈明断定这厮仍在军中效力,至于真正的孔目官的本职工作,大概是由衙内的如“驱使官”之类的吏职人员在干。 主座上的刘忠贵开始讲起了什么,因为离得较远的原因,且刘忠贵的声音也不大,故陈明听得有些不太真切。不过大致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清军仍盘踞在川北少许州县,汉中一带亦有清军大队,诸人不可掉以轻心,待整顿一段时间后,刘忠贵还要亲率大军北伐,即便不能夺下蜀中屏障汉中,至少也要把川北的几颗钉子给拔除了。 陈明听了暗暗点头,看来这刘忠贵还没有得意忘形,知道如今自己面临的局势。川北门户掌握在敌手,对于立足于蜀中的政权来说,那当真是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之前刘忠贵其实已经组织过两次大规模的攻击了,只可惜在汉中清军的死命增援下,均无功而返。尤其是现在清军委任的方面大将赵良栋,其人有勇有谋,在汉中整训新军多年,虽然在大顺军队手里败过一两回,但其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借着川北有利的地势守得有模有样,让刘忠贵很是头疼。 而恰逢那时候左营刚刚拿下成都平原一带,周围很多府县虽然“闻风而降”,但还没派官员和军队前去接收,南部一些府县甚至还受到了“西营余孽”的蚕食,内部形势并不乐观,更别提还要消化投降后的吴氏政权的官员、兵马了,总之是一堆的事情,稍有处理不慎的话,就可能酿成严重的后果。 因此,彼时刘忠贵在两次北伐受挫后,便果断退了回来,开始着力消化控制区,以稳固根基。川中自古以来就非常富庶,尤以成都平原左近为甚,若是好好经营的话,未来就是其最大的本钱和依仗。对这一点,刘忠贵还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因此,他甚至还派人不远千里去了马当要塞,与东岸人进行商谈——虽然私自交通外国很是不妥,但刘忠贵就是这么做了,也难怪一直有人说他跋扈,是“骄藩”——请求他们到川中开设商业机构,与川中商人展开贸易。 这事在一级级上报到南方开拓队队长马文强那里后,没经多少波折就批了下来,然后陈明便走马上任,被派到了离宁波十万八千里的成都出任商站站长。陈明的父亲陈硕已经回本土工商部任职,而他原本一直在虾夷地岛的钏路县工作,偶尔协助东岸日本公司参与在日本东北诸藩的私下贸易,贸易经验丰富,故被派了过来,同时也管着外交、情报事务。或者说,外交、情报工作才是他的重点,至于生意上的事情,说起来都是附带的了,能赚很多钱固然好,不怎么赚钱也无所谓,反正其他两项工作一定要做好。 陈明的成都商站已经开了有段时日了,目前在正常采买川中药材、锦缎等商品外,也通过各种途径往这里转运包括武器、战马、甲具在内的战争物资,不过受限于交通问题,规模都不是很大,只能说聊胜于无吧,所得利润在维持商站正常运转的同时,也就只够去收买一些线人以刺探消息。 当然陈明也时不时地将一些从马当要塞传来的情报有选择地透露给刘忠贵及其近臣知晓。比如,前阵子他就将西域噶尔丹与清廷之间的那点破事整理成册,告知了刘忠贵。刘忠贵听了后久久沉默不语,像他们这种人,是很难如同东岸人这样具备全局视野的,即便有些这方面的意识,也限于条件因素而无法搜集到足够的情报。所以东岸人献上的这些消息,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因为这很可能预示着清国陕甘绿营的动向,而相对善战的陕甘绿营无疑又是刘忠贵这个四川节度使所面临的最主要对手,他们如果不能全力支援汉中一线,那么对左营而言无疑是重大利好。 而通过刘忠贵对这些情报消息的热衷程度,陈明也基本判断出了这人有野心,肚子里很可能就在盘算着如何北伐汉中,继而攻入八百里秦川,打回陕西老家的主意。只是他这样谋划,长沙的李来亨会同意吗?要知道,刘忠贵攻伐四川,就已经惹得李来亨侧目了,以至于派了个老将张能过来,名为支援,实则监督,且至今仍占着东川的重庆府一带不走,分刘忠贵之势的目的非常明显。 所以,陈明觉得刘忠贵出蜀攻入秦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相比这个,南下攻打贵州、云南倒是可能性非常之大,但也不大可能让其担任主力了 第八章 幽州来客 邵树德在重阳节当天回到了安邑龙池宫。 铁林军还在路上慢慢往回赶。 王瑶所领之河中衙军万人则已抵达晋阳,秋收已毕,李克用随时会动手。 罗弘信嗅到风声,开始进行动员。魏博大爷们这次有难了,以前被汴军打成狗,这次面对晋军,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番表现。 朱全忠,多半是要遣兵增援的,但应该不会太多,他现在的军事压力非常大,占据优势的就东线和南线,西线、北线完全是依靠山川河流在防御。 河北战局的一大变数是成德王镕,他是进攻幽州呢?还是救援魏博,完成河北三镇大联合的伟业,可以拭目以待。 刘仁恭已经回到幽州,投靠了李克用。克用通过新任卢龙军节度使高思继,任命刘仁恭为营平二州镇遏兵马使,让他直面东奚、契丹人的压力。刘仁恭没有太多选择,他只有两千多步骑的本钱,怏怏不乐地去上任了。。 偌大一个幽州镇,现在竟然军阀林立—— 节度使高思继名义上是十二州之主,实际上只领幽、檀、蓟三州十四县,户册上有四十多万人口,经过一年多的战乱,已经不足四十万。 李存孝领新、毅、妫三州四县,不足三万编户人口,但蕃部众多,有二十万之众,以西奚、契丹、室韦为主, 兼有一些杂胡部落。 李存信据涿州五县,经历李克用、王处存三次征讨, 人口损失较多, 目前仅有三四万人, 后面估计会有一些逃亡的百姓陆陆续续归家,但也不会太多。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嗣源屯顺州, 有一县,数千口,军需、粮饷皆由幽州供应。 莫州刺史卢文进, 有县六,口三十万。 瀛洲刺史单可及,控制着五县六十余万人口。 新去的刘仁恭,营、平二州只有四县, 编户人口仅剩万把人,当地有大片杂七杂八的部落,人数贼多,但未必听话。 幽州镇,竟然有七个军头,互相没有明确的从属关系, 只名义上是高思继的下属,但高思继至少目前还得听李克用的,简直一团乱麻。 夏王府的僚属们一致判断,这种脆弱的平衡不会维持多久, 早晚要来一场大战,把幽州搅个天翻地覆。 邵树德暂时没看理幽州的事情。河北诸镇的武夫大爷们,他的一贯看法就是让李克用先去杀一波。把最顽固的地方割据主义分子搞死,剩下的就好办了。 不过他没太过关注幽州,幽州人却找上门来了:檀州刺史高思纶已在安邑等候多日。 “高将军是怎么来的?”清凉殿之内,邵树德奇道。 “走草原过来的,绕了路。”高思纶打量了一眼邵树德。为人随和, 胡须打理得很有气势, 一身大红色的戎袍, 左弓右刀, 内衬甲胄,看样子刚赶回来, 尚未及换便服。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似随和武人, 却并镇十余, 将长安君臣锁在笼子里,挥师东进、南下,让朱全忠被动无比。 不过高思纶也没觉得邵树德太过厉害乃至不可力敌。 从后汉那会起,关中便越来越不成器了,河北却愈发成为天下之重心,高思纶心中自有一份骄傲。 邵树德敏锐地发觉了他心中不可言明的情绪,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胡床,道:“坐吧。” 虽则后周(北周)、前隋以及国朝都将北方一统,但六镇起义的滥觞依然萦绕在北方消逝不去。或许政治层面没有了,但在思想层面,根子还没完全消失,平时或没什么,但若遇到乱世,就会微妙地显现出来。 当然,或许根子还要更前一些。 秦逐一平灭山东六国,靠的是关西地区。刘邦、项羽争夺天下,亦赖关西良多,以至于杨朴修函谷关时,一定要把关城修在自己家乡以东,“羞作关外人”。关西人对关东人,毫无疑问是隐隐存在优越感的。 但关东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摆在那里,总会发展起来,这是关西没法比的。前汉末年,刘秀得到河北土豪赞助,实力暴增,后汉末年,河北更是天下户口、财货重心。 北朝时期,河北依然是天下第一等富饶之地,邺城之繁荣,令人赞叹。 东西魏之时,西魏完全不是对手。后周、北齐相争之时,北齐凭借雄厚的资本一度侵占了阴山地区,将后周压制到了极点。 但宇文氏凭借只有对手三分之一的人口、五六分之一的财力灭北齐,让人大跌眼镜,也让关东人颇为不服。当然宇文氏也没实力消化关东地区,只能以拉拢安抚为主,北齐遗老遗少依然占据高位。 隋朝末年,窦建德、刘黑闼屡次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他们拉起了不少人,而且还颇有军事经验,让人不得不猜测这里面有关西、关东隔阂的因素。 到了国朝天宝年间,世道繁华到了极致,河北依然雄踞诸道之首,实力强劲,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都说河北胡化,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长安圣人,但上层人物能不清楚吗?安禄山的心腹文职僚佐、几个主要大将,以河北汉人居多,他们就支持安禄山造反,若说一点没有河北看不起关西的因素在内,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这会,河北领先的幅度更是达到了极致,因为已经大体上和平百年了,财货山积、良田千里、牛羊被野,绢帛的质量、产量傲视天下——即便到了北宋中后期,全国数十个绢帛产地中,质量、数量最优的州郡,绝大部分仍位于河南、河北,南方在技术上还比较落后。 人口第一、粮食产量第一、绢帛产量第一、兵器产量第一,如果不算灵夏诸州的话,就连马匹数量都是全国第一。 这样一个底子,难怪河北人不愿意被关西集团统治。 “高将军来一趟不容易,不会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吧?”见高思纶不说话,邵树德开玩笑道:“河北健儿,我亦闻名已久,高将军带来的那百余随从,好生雄壮。” “夏王说笑了。”高思纶道:“不知夏王对李克用是何看法?” “当世吕布,骁勇善战,吾有此兄,与有荣焉。”邵树德笑道。 高思纶一怔,复又笑道:“夏王莫要开玩笑了。克用据有四镇,兵锋甚锐,攻伐不断……”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邵树德正色道:“我只讨全忠此贼,兄长屡屡助我,此等兄友弟恭之情,岂是外人可以猜度的?” “夏王若这般说辞,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高思纶到底是武人,闻言有些恼火。 “那高将军请便吧,过些时日我要入京,届时你要见我,只有到长安了。”邵树德说道。 高思纶看着邵树德。 此人发家的轨迹,和宇文黑獭几无二致,是新一代关西武人的领袖。起家时动作极快,一早便整合了京西北诸镇,不然根本没有争夺天下的机会,关西底子太差了。 但这会说什么都晚了,他已并吞十余镇,势力深入河北道西南角的河阳,且刚刚在河清之战中击败朱全忠,声势如日中天。而与此同时,河北诸镇还在互相内斗,朱全忠亦未统一河南,邵树德便是败上几场,大不了退到轵关、陕州一线,连缩回潼关都不用。除非内部叛乱,不然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啊! 高思纶、高思继、高思祥兄弟曾经认真分析过天下局势。在他们看来,西北是断没有争霸的可能的,能统一京西北诸镇就不错了。但这些藩镇本小力弱,又有黄巢之乱的破坏,便是整合在一起,面对突入关中的外来势力,也是难以抵挡。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 “其实,夏王何必如此维护李克用呢?”高思纶突然说道:“克用侵吞幽州后,听闻即将伐魏博,若令其吞下,可就势大难制了。” “高将军这么说,就不怕我将你执送晋阳,全我兄弟之谊?”邵树德问道。 殿内亲兵齐齐看了一眼高思纶,目光凶狠。 “我既然敢说,就不怕死。”高思纶丝毫不受影响,慨然道:“看得出来,夏王野心不小,志在天下,若一味放纵河东,就不怕养虎为患?” “高将军之意,亦是高司空之意?” “我兄弟三人自同进同退。” “对我义兄可不怎么恭顺啊。”邵树德取笑道。 高思纶脸有些涨红,勉强辩道:“晋兵军纪太差,百姓苦之。” “罢了,也别遮遮掩掩了,直说吧,什么事?”邵树德摆了摆手,状似不耐烦地说道。 “夏王若出兵攻河东,幽州愿起兵响应。”高思继说道。 好家伙!邵树德差点笑出来。 义兄看人的眼光——就这? 他团结内部人做得很不错,但看中的外系将领,一个个都是什么鬼?李罕之,历史上背叛他了,刘仁恭,更是坑得他不要不要的。 不过,话说义兄也看出高家三兄弟不太靠谱了吧?心里多半存着忌惮。历史上刘仁恭进谗言,说高家兄弟欲反,他就信了。若不是心中长期怀疑,怎么可能就被三言两语打动? 如今看来,高家兄弟确实有反意,刘仁恭也没冤枉他们,当然刘仁恭自己也是个二五仔。或者说,在河北人的骄傲被打掉,自尊一步步被李克用、朱全忠踩在地上践踏得体无完肤之前,人人都不可靠,都是二五仔,都是地方割据分子。 “河东岂是那么容易打的?”邵树德反问道:“燕兵被折腾了这么几回,还敢战?” “莫州卢使君,颇有智谋。瀛洲单刺史,有万夫不当之勇。幽州百姓常年习武,人人敢战,何惧之有?”高思纶涨红了脸,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讥刺他们在遇到李克用的时候,为何一败涂地。 幽州还是出人才的。 高家兄弟的枪术就很出名,高思继之子高行周、孙子高怀德都是五代时的猛人。 单可及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与李存孝交过手,没有吃什么亏。 后来还出了个元行钦,作为李存勖的亲卫。晋、梁大战时,李存勖兵败,被数百梁兵追上包围,“攒槊围之”。想想看吧,李存勖的军队溃败,他自己被几百个梁兵包围,四周全是长枪对着他,若不是梁兵想抓活的,李存勖估计已经死了。关键时刻,元行钦单骑奔来,空手入白刃,夺梁兵一剑,斩断两矛、斩首一级,将李存勖救了出去。李存勖事后都哭了,拉着元行钦的手连声许诺“富贵与卿共之”,“宠绝诸将”。 文官方面,以不倒翁冯道为主,都是人才。 “我有什么好处?”邵树德直指核心地问道。 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做? “幽州愿投向夏王。”高思纶回道。 “不值得。”邵树德冷哼一声,说道。 真相是他不相信这帮二五仔,况且隔着河东,你投过来又有何用?我都没法直接控制。 高思纶有些着急。 “听闻有人招引契丹人南下掺和局势?”邵树德又问道。 “有的,不过已被击退。幽州局势稳定之后,便没人招引契丹南下了。”这事没法撒谎,高思纶也只能如实回答。 山后诸军,本来就与奚人、契丹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相互之间熟稔得很。有纷争,也有合作,可以说在他们看来,契丹人未必比李克用、朱全忠、邵树德更凶恶。如果要投降,契丹人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耶律阿保机在做什么?” 邵树德现在愈发关心契丹之事。 话说关东尤其是河北发展起来后,不但自身的人口、经济、文化、技术大大超过关西地区,连带着东北的胡人都开始超过西北胡人。 这是文化、技术交流的结果。 东北方向的胡人将迎来他们的黄金年代。与之相比,西北胡人就要不成气候多了,再也成不了中原之患——西夏的实力,总共八万、十万兵马,老实说弱得可以,后唐年间安从进率五万人与其野战,定难军同等数量的兵马,根本不是对手,连连大败,退守夏州。 再往后,西北胡人就是被东北胡人征服的命。东北胡人有大片耕地,有草场,有工匠,有技术,人口也多,农耕、游牧、渔猎三种生活方式并存,两者的实力,已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东北胡人,足以成为中原之患,西北则不行。 “他娶了表妹月理朵,得到了述律氏的支持,如今在与渤海人厮杀。” “你倒很清楚嘛。”邵树德笑了笑,说道:“高将军,幽州之事,我有一言,你愿听则听,不愿听则罢。” “夏王请说。” “有些事情,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起身,慢悠悠地说道:“不如先表示恭顺,隐忍一时。待我收拾完朱全忠,机会就出现了。” 高思纶沉默不语。 你收拾了朱全忠,那我就要联合李克用对付你了。 邵树德看他的表情,知道没有听进去。 这也正常,人家又不是傻子。河北人的战略,就是河东强时对付河东,河东弱时联合河东,倚之为屏,保持自己的割据地位,多年来一直如此。 百余年藩镇割据下来,外交属实让这帮孙子给整明白了。时溥都知道唇亡齿寒,救援朱瑄、朱瑾,几次大败之后,仍然矢志不渝地救援,这份战略眼光确实可以。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邵树德说道:“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另者,李匡威手下诸文武将佐,不妨与我说说。” “自知无不言。”高思纶叹了口气,说道。 李匡威入朝之时,关中百姓就极其反对,这会怕是混不下去了吧?管他呢,又不是我亲戚,卖了换点好处也不错。 第九章 新操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你们这些混蛋,就知道你们最近没好好训练,手艺都荒废了吧?怎么,来了广州这个花花世界,一个个都迷得五迷三道了?”香山县野外的一处荒地上,一名军官看着面前奔驰而过的骑兵,笑骂着说道。 这是一处骑兵训练场,来自浙江新军第五师的部分骑兵正在进行着骑射训练。训练的道具都是一只雕刻成兔子形状的木头,每个人依次骑马而过,边跑边射,以先中者为胜,负者下马跪着饮酒,胜者骑在马上饮酒。 之所以在这个热兵器已经大行其道的年代,还训练这种冷兵器时代的绝技骑射,说起来还是为了不荒废这些人的手艺。是的,没错,这些骑兵主要是来自外东北的蒙古人以及部分游牧的通古斯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这骑术自然是十分高明的。而且,在外东北那片严酷的土地上,射箭本来就是每个成年男子需要切实掌握的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因此他们的箭术都还不错,尤其是使用骑弓进行骑射的时候。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考虑到几个新军师的骑兵团里充斥着这类来自草原上的牧民,因此上级便规定骑射仍然是骑兵的考核项目之一,不过却仅限定于这些“带艺从军”的蒙古人或通古斯人,在山东应募从军的汉人骑兵则不需要考核这些项目,他们需要苦练的是马上劈砍术及骑枪冲刺术——虽然东岸骑兵从来不是野战的主力,不需要他们像波兰翼骑兵那样集群冲阵厮杀,但一些基本技能还是要操练的,即便平时不怎么用得上也得练。 “好,这一轮是莫日根赢了, 上酒!”身材高大的连长跳下了土台子,招呼旁边的几名士兵抬来了一担酒, 那是从北方运过来的茱萸酒和菊花酒, 是军中健儿们最喜欢的饮料之一了, 素来是对勇士最好的奖品。 莫日根是一个蒙古汉子,闻言立刻咧着嘴笑了, 只见他高高兴兴地接过他人递过来的酒碗,几大口干了后才恋恋不舍地将其还了回去。不过,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那就是大声嘲笑着那些跪在他马上饮酒的战友们,让那些粗胚一个个咬牙暗恨,发誓下次一定要夺回第一,不能让这个傻货专美于前。。 “你们这些爬在地上的夯货,别和我没脸没皮的, 这次且饶了你们, 下次若还这般熊样, 老子非得给你们来一顿鞭子。”连长走下场来, 一边踢打着那些跪在地上喝酒的骑兵, 一边破口大骂:“想当年攻打新昌县时,老子我一张弓就压得城头上那帮孙子们抬不起头来。现在让你们射一只不会动的假兔子都这副德行了,真上了战场能射中几人。是, 清国、顺国的许多弓箭手比你们还差,但这又如何?老子对你们的要求就比他们高,怎的,有人不服吗?” 就在这个连长和麾下士兵在进行着日常训练的时候, 全权负责整个广州湾一带事务的汤墨羽陆军少校, 也正和一干随从们远远参观着。在看到这些来自北方的骑兵训练的场景后, 非常满意,转头对一同前来参观的海军军官陆孝忠说道:“论骑射还是得来自草原上的汉子, 论冲阵还得看波兰大鼻子的铁甲重骑,不过咱们的骑兵主要是用来追亡逐北的,是用来快速机动的,不要求冲阵, 他们这样就很不错。” 其实, 正如刚才汤墨羽少校所说, 因为东西方军事思想的差异,东岸对骑兵的理解是传统的“离合之兵”,认为骑兵最大的特点和优势是其机动性, 而不是冲击力或别的什么。这可能和自古以来的文化有关,西方政治上分裂,诸侯林立,拥有小块土地的贵族极多,因此两个贵族开战的话,如果不想多惹麻烦的话,那么就只能局限在一小块地域内作战。这样一来,双方就只能临之以堂堂之阵,正面厮杀了,故骑兵多为重骑兵。 但在中国,因为地域辽阔、政治统一的关系,骑兵在大范围内的机动成为了可能,抄截粮道、突袭后方、快速行军等等,每一种都是战略方面的作用,而不是局限于战术方面的冲阵厮杀。 东岸人的骑兵战术杂糅了中国古代离合之兵的思想,又因为早期骑兵多为哥萨克轻骑,因此也吸收了不少草原汉子的战术,因此从风格上来说是纯得不能再纯的轻骑兵战术。陆军野战主力从来都是炮兵,然后才是火枪手,骑兵在野战时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追砍溃败的敌军,因为步兵要维持阵型,不可能跑得多快,追亡逐北还是交给四条腿的骑兵靠谱。 当然东岸本土也不是没有重骑兵的存在。在裴大德少校统帅的两个独立骑兵营中,就有两个连的重骑兵,骑乘的战马是本土多年培育出来的丘布特马(即在丘布特河流域培育、放养的马匹),甲具坚固、美观,且因为材料科学进步的因素,比旧大陆同等级的要轻上一些。至于最关键的战术战法嘛,则是从被贩卖来的波兰重骑兵战俘中挑选的佼佼者所传授,这些人被授予正式身份并领到了一份高薪后,热情被重新激发了出来,为这两个连的重骑兵幼苗倾注了不少的心血,使得其粗粗有了模样。 “南方少马,骑兵若是用得好,往往能够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汤墨羽虽然是步兵出身,但对骑兵的作用还是认识得非常深刻的,只听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的战马多来自北方,对南方环境很难适应,死亡率估计不会很低,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得动点脑筋了。战马可都是很金贵的,死一匹也不少钱呢,若是成批死亡的话,我想山东的刘司令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 “现在这里有一个营的骑兵,足足三百多骑,战马460余匹,都是费了很大劲才运来的。为此鄞县的马司令、登莱的刘司令二人联合支出了巨额军费,如果出些什么事的话,确实很难让人接受。”陆孝忠附和着说道。他本身虽是海军军官,但也有一匹战马作为在岸上的代步工具,三年来已经死了两匹了,都是受不了当地的环境气候而生病死去,马儿确实是一种娇贵的生物,因此他也很担心。 “后面还有两个营呢,整个第五骑兵团都要过来,而且还有第一混成营的一个骑兵连,那些首都大爷们更难伺候啊。整整1100多名骑兵,两千余匹战马,如果算上挽马的话,得上三千匹啊,还有诸如驴骡之类的其他役畜,烦人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汤墨羽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说道:“我的海珠岛商站可要多预备些物资了,尤其是药材。随军而来的兽医数量肯定也是不足的,还需要究竟招募一些,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医马儿的病,希望可以吧。” “嘿嘿,那是。澳门城里的葡萄牙人也保有一定量的马匹,这么多年了,他们总该有些经验了吧,倒是可以请他们来帮一帮忙,反正这些家伙也不敢不从。”陆孝忠的军舰就经常在珠江口附近晃悠,故澳门的葡萄牙人对东岸历来非常恭敬,因此让他们帮忙的话,他们若是脑子正常,应当不至于拒绝。 “是的,你倒提醒了我,这事得尽快去办。这一千多骑兵,在未来可能发生的广东之乱中,将会在不少场合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因此不容有失。”汤墨羽闻言说道:“尤其是敌不备快速抢占战略要点什么的,少了他们不行。” 话说,广东现在的局势真的是非常紧张了,盖因李成栋已经有月余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了,仅有的几个如新泰侯之类的老臣被允许入府见了一面,出来后也都沉默不语。至此,众人都明白,李成栋的离世怕是就在这阵子了,这个在原本历史上在中国大地上造下无数杀孽的屠夫一般的人物(这个时空也没少杀人),在东岸人的这个时空其运气倒是颇为不错,活到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且还在广东这个花花世界爽了很多年,人生没有太多的遗憾了! 不过,李成栋没有遗憾地走了,但却遗留下来一个巨大的隐患,搞不好就会将广东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即他的养长子李元胤和亲生儿子李元皓之间的争斗,这是可能让广东分裂乃至换天的,不可不慎。 目前,和东岸人关系较为密切的李元胤还在犹豫之中,犹豫着要不要在养父李成栋去世后,立刻起兵攻打李元皓。因为按照规矩,他是李成栋的长子,是惠国公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现在看来广州城里的李成栋却想将大位传给亲儿子,一些老臣出于种种因素也支持李元皓上位,而不是较为英武、个性鲜明的李元胤。因此,这就是双方之间的矛盾根源所在了,一个处理不慎,就是一场继承战争! 东岸人对广东可能爆发的战争非常担心,他们一方面派出使者前往潮州府,与李元胤进行了密谈,要求他保持克制,勿要再李成栋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妄动刀兵,那样将会失了大义。与此同时,他们也派出了使者紧急前往广州,打着探视李成栋的名义,与李元皓进行了交谈。结果并不是很乐观,李元皓似乎并不怎么能容得下自己的这位便宜大哥, 第十章 笼中人 崇山峻岭之中,义从军离开了芦子关,向关中挺进。 顺义军、天雄军在沿着黄河走了一段后,拐入泾原镇。他们原本的目的地是长安,然后一路南下蓝田,出武关前往邓州,一路东行至陕虢。现在已经接到命令,全部开往咸阳县待命。 银枪都护(押)送(解)一万户河壖党项民众刚过绥州,暂时停了下来。都虞候司调夏、麟、银、绥、延州兵五千人接替他们的任务,银枪都正在补给粮草,打算经鄜坊驿道南下关中。 定远军已调往朔州戍守,经略、天柱二军,暂留守关北。 步骑三万余人,规模可谓不小,声势也极其浩大。对关中百姓来说,自从邵树德出关去打朱全忠后,关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军队聚集了,一定会让他们惶惑不安,这又发生了什么?要改朝换代了? 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轻装疾行,已经赶到了龙池宫附近驻扎。 邵树德在龙池宫内召见了丰安军一众将官:军使钱守素、副使韩逊、都虞候邵得胜、游奕使王虔裕。。 钱守素是元从老人了,多年来一直苦练军事技艺,逮到机会就如饥似渴地学习指挥、战阵知识,也有过几次大战经验。 邵树德以前老怀疑他,觉得他心思深沉,不够忠诚。但一直没抓到什么把柄,于是继续信任他,让他掌握丰安军七千五百步骑。 此番河清大战,几乎所有兵力都抽调上前线了, 丰安军留守安邑,也没出什么问题。他们很好地震慑住了河中一府四州地面上潜在的反对势力, 保证前方大战的时候后方不起火。 韩逊是灵州降将, 缢杀韩朗投靠而来, 多年来也兢兢业业,没出什么岔子。 邵得胜就是自己人了, 邵树德早年的两位亲兵之一,关系密切,从小一起长大。惜没有特别的才能, 无法成为方面大将,日后最多掌握一军,做一些守备工作。他胜在忠诚心足够,富贵荣宠不断。 王虔裕与牛礼类似,是诸葛爽的乡党。诸葛爽临死前将二人推荐过来, 才能出众。王虔裕即将调往天柱军担任副使, 实际掌握这支部队, 因为名义上的军使李唐宾这会还在渑池县, 根本接触不到部队。 “没什么好多说的,丰安军即刻拔营,前往长安。”邵树德直接下令道:“玉山都、天威都作乱,此等贼子, 须得用雷霆手段, 方能慑服。” “大帅, 河中……”钱守素迟疑道。 “李克用已率大军数万,兵分两路,前往邢州, 李罕之亦率泽州军主力往攻相州。三路大军前出, 晋绛无忧也。河中府,还剩万余兵马, 一有异动, 驻守风陵渡、蒲津关之镇国军便会知晓。”邵树德看了一眼钱守素,有些不满, 道:“我留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屯驻龙池宫左***陆县还有保义军左厢三千人, 陕州有退下来整补的赤水军,随时可以渡河北上,增援晋绛,无事。” “末将没有疑虑了, 这便率军出征。”钱守素躬身行礼道。 “下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硖石堡战役结束后, 保义军左厢王建及部退回平陆休整,赤水军回了陕县,固镇军退至渑池,武兴军则在前线立寨拒敌。 李唐宾手中的兵力,已经大为减少,如果不算土团乡夫,那就这两万多人了。 其实对他这一路而言,完全足够了。胡真兵力比他多得有限,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汝州方向,丁会、葛从周、杨师厚所部被唐邓随吸引,不过听闻最近调了一部分回去休整,兵力就更少了,没有足够的实力突破崤山一线。 另外,解宾所部三千六百步骑尚在灵宝,他们已是陕虢的外镇军。 华州还有王卞所部三千余众——最近抽调了两千精壮补充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的战损,凤翔、兴元等镇也送来了部分精兵,同样补入战损较大的赤水三军。 “大帅,裴通已经启程了。”见一干军将离开后,赵光逢走了进来,禀报道。 裴通是西阁祭酒,负责对外联络、情报策反之类的工作,自然要提前出发了。 “朝中有何动静?” “圣人已在百官劝说下,由部分禁军护卫,带着妃嫔、皇子出启夏门,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到了蓝田,又能往哪跑呢?”邵树德笑了笑,道:“莫不是要去商州?” 赵光逢神色不变,说道:“圣人止步于南山,夜宿莎城镇。” 其实,神策军闹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持续了整整一年。 从去年邵树德两路发兵攻轵关、王屋就开始了。而再往前推,河洛一线的战事更是让漕运断断续续,很不爽利。 南方诸镇一看上供的财货老被堵,有点挫伤积极性,于是上供的藩镇更少了,数量也大为减少。 邵树德不确定再打下去,会不会提前让朝廷财政崩溃。历史上昭宗被劫持到洛阳后,上供的藩镇已经寥寥无几,全靠朱全忠养着——襄阳赵匡凝当时还在上供,兵败逃亡扬州依附杨行密后,还被杨痛斥财货“输贼”,可见当时天下各镇是个什么态度。 今年中原爆发了两场战争,对朝廷财计简直是毁灭性的。其一是河清之战,汴水—黄河—渭水饷道中断;其二是杨行密攻蕲州之战,鄂、岳、安、黄、蕲五州全部卷入了进来,长江—汉水—金商—关中的饷道也断绝了。 至于原本还少量上供的蜀中藩镇,因为到了紧要关头,几乎不约而同停止上供,让朝廷财计继续雪上加霜。 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内,朝廷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除了京兆府之外,就只有邵树德直接、间接控制的藩镇上供的财货——河东李克用似乎也上供了不少,令人称奇,或许真在幽州发了大财。 其实,如果不养神策军那四五万兵马,光维持朝廷运转,还是够的。 南衙北司与禁军,只能选一个。 百官们选择给自己发饷,大量削减神策军的赏赐,军中大为怨愤。 目前作乱的主要是玉山都时瓒部三千余徐镇将校子弟,以及天威都五千幽州兵,护送圣人前往莎城镇的则是捧日都西门昭所部三千众。其余各军作壁上观,有人开始在长安劫掠,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徒劳无功,甚至还有一部直接散了,不知道是想去当草贼还是怎么着。 “有时想想,觉得费解。”邵树德突然感叹道:“都这个时候了,朝堂诸公居然还只顾着自己,没点大局意识,他们真读过圣人书吗?怎地如此短视?” “书自然是读过的。”赵光逢亦感叹道:“可人一上百,形形色色,都只为自己考虑,不愿为其他人着想。停发百官俸禄?难!百官自己就不同意。” “逃至莎城镇的百官会不会再搞出点什么事情来?”邵树德以前觉得自己把长安君臣关在笼子里,他们应该会泄气,再也不想折腾了。但过去一年,崔昭纬数次遣人而来,邀他入京,“商议大计”。 有个锤子的大计! 不就是诛杀宦官那点破事么?谁还不知道啊。 邵树德就很不理解,你们都这副处境了,为什么还要斗?真的智商很低吗? 后来也慢慢释然了,历史告诉他,有些时候人们的智商就是低得可怕! 南明都那副鸟样了,不还在内斗?何人关心过大局?不还都是为自己盘算?哪怕最后只剩一个县的地盘,估计他们也得争出个高低。 历史上长安君臣去了洛阳,宰相柳璨还要诛除异己呢,酿出了白马驿之祸。 这帮烂人,没救了! “大帅,此事无妨。”赵光逢其实考虑过这事,毕竟他就是文官出身,太清楚这帮人的德性了,只听他说道:“无论宰相还是中官,这时都不会对圣人不利的,不然恐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酿出点小乱子,我大军一至,收拾残局易如反掌。”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便这么着吧。再过几日,我便上京,将各路牛鬼蛇神一扫而空。” “大帅——”赵光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帅是否需要一个朝官身份?” “什么身份?”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节度使,属于外官,夏王虽有品级,但那是爵位。 赵光逢思索了一下,给出了答案:“下僚想了想,如今只有太师之位尚空缺着。” 邵树德无语。 他的诸多头衔中,有一个是“检校太傅”,但这是检校官,非“正命”,可以理解为“代理”、“临时”的意思。 事实上全国各镇藩帅的加衔中,类似检校太傅、检校司空、检校司徒之类的加官太多了。但赵光逢说的是正命太师,非检校官,这就有点意思了。 “还是不要了吧……”邵树德犹豫道:“没甚好处。” 民间已经有人喊他“活董卓”了,再当上太师,岂不是坐实了别人扣在我头上的黑料? “大帅——”赵光逢坚持道:“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虽无所统职,然有训导之责也。” “训导谁?”邵树德话一出口,便有所悟。 “训导圣人!”赵光逢说道:“太师,天子所师法,岂非名正言顺?若大帅不愿,亦可求尚书令之职。尚书令掌总领百官,仪形端揆。皇朝武德中,太宗初为秦王,尝亲其职,自是阙不复置。”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历史上李茂贞求取的官职么?朝廷不愿给,于是把圣人欺负得够呛。可以说,晚唐诸军阀,就属李茂贞、王行瑜二人最嚣张,把朝廷的脸面一遍遍踩在脚底下。 皇帝也是个糊涂蛋,李克用率军入关中,大破李茂贞,欲杀之,昭宗还不许。也就是李克用对朝廷还算有点感情,冷哼一声走了,事后还说此时不傻,后面李茂贞还得欺负朝廷——很遗憾,让他说中了。 想到这里,邵树德清醒了过来,坚决地说道:“不行!此番入京,不求取任何朝职。我得封王,已经惹很多人眼红了,而今天下异姓王,可只有三个!李克用,能没想法?太师还罢了,尚书令简直自寻烦恼,智者所不为也。” 说罢,他看了眼赵光逢。这人业务能力不错,作为王府司马,管的一摊子部门运转良好。但就是功利心太重了,老想着拍马屁。 关键是还拍不到点子上。看看人家陈长史拍的马屁…… 邵树德挥手让赵光逢退下,然后在屋内转圈。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心态有些飘,要稳住。曹孟德就容易飘,我邵孟——树德要引以为戒。 是不是有些忽略义兄的感受了?他现在可完全有搅屎棍的潜力啊。 他似乎对朝廷还是有那么点忠心的,此番入京,快刀斩乱麻,办完需要办的几件大事,然后便回安邑吧。 或许,可以给义兄也晋爵,安抚一下? 第十一章 莎城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行尽奚山路更赊,路旁时见百馀家。风烟不改卢龙俗,尘土犹兼瀚海沙。朱版刻旗村赐食,青毡通幰贵人车。皇恩百岁加荒景,物俗依稀欲慕华。”1682年9月初,朝鲜王国东行使赵初彦一行人骑马走在智利中央谷地南段的一处平原上,领头的赵初彦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念起了这段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是北宋熙宁年间苏颂出使辽国时所做的诗,名为《奚山路》,大意是他奉命出使辽国,路途十分遥远,在进入辽国中京地界后,看见道路两旁有许许多多的店铺、民居和酒坊,与唐时卢龙塞附近的风俗非常相似,没有任何改变。那些酒坊门口挂着木刻的红招牌,用来招揽客人。 陪同赵初彦的外交官员级别不高,是一位军转干部,本来就没什么文化,因此并不能够听明白这位来自朝鲜王国的使者嘴里念叨着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在念着一段抑扬顿挫且颇有韵律的东西——请原谅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立下了大功却无处安置,最后只能转业塞到外交部里,玩诗歌这些东西并不是他所长。更何况,这次还是赵初彦临时起意要到智利一带看看, 外交部根本没什么人愿意陪他到那个偏僻角落里玩,因此就轮到了这位仁兄, 也是没法。 不过他听不懂, 跟在赵初彦身后的几位副使、随员什么的却都听懂了。。他们多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每个人都有功名,此刻听赵初彦这么一念诗, 虽觉得和周围景色有些相和,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仔细想了想,似乎是在讽刺东国人不遵圣人, 不传名教,久浸胡风,已离华夏道统越来越远。在这一刻,他赵初彦仿佛化身成了出使辽国的宋朝臣子苏颂, 在进入辽国地界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指指点点,那种文化上的自信令赵初彦如痴如醉,稍稍抚平了最近几个月以来思想上受到的痛苦冲击。 赵初彦在念完这一首诗后,似乎心情好了一些,只见他直接拨转码头, 朝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村落行去。 村子看起来不小,大概有一百多户的样子, 因为靠近交通要道的关系,一些有头脑的村民在路口搭了个棚子,售卖包括腌肉、咸鱼、糕饼之类的在东岸常见的食物,同时也提供一些自酿的酒水。当然如果客人需要点名需要茶水的话, 这个小小的饭馆也能提供绿茶、马黛茶、白茶等多种茶水, 也是奇了, 这大概和博陵县城里设了一家孙春阳南货铺的分店有关,同时更说明了茶叶进口量在东岸已经增长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地步,以至于乡下地方的小店都有茶水卖了, 虽然这仅仅是产自宁波的较为低档的砖茶。 这时众人已是行了半日, 腹中都有些饥饿,因此赵初彦便提议去那小店内坐上一坐,吃些食水,大家自然无不遵从了。店家看到这么多人了, 一时有些惊慌, 下意识地便想拿起靠在木墙上的长矛御敌,不过一看来者却是一群衣着光鲜之辈,一下子又松弛了下来, 笑吟吟地招呼两个自家子侄(同时也是帮工)去厨房知会自家婆娘,让她感觉准备酒水吃食,这是有大生意上门了。 赵初彦不喜饮酒,因此直接让仆人赵正大上前嘱咐店家直接上茶,店家连连应是。饮茶,在如今的东岸,无论是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还是高层的政治生活中,都是不可或缺的,与咖啡、酒并称东岸三大饮料。更何况东岸人自诩前宋苗裔,而自宋朝以来,中原饮茶之风便愈演愈烈,因此东岸人嗜茶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而且,从饮食习惯上来说,因为有着潘帕平原和巴塔哥尼亚台地提供大量廉价的牛羊肉,同时近海的渔业资源也非常丰富,东岸人平日里吃的鱼肉非常之多,奶制品也不少,因此非常饮用茶水以助消化,因此饮茶文化在东岸风靡南北也就很寻常了。 东岸消费的茶叶,大概有一半产自宁绍一带,其余有产自浙南、浙西鲁王控制区的,有从福建郑氏那里采购的,有从清国商人那里走私来的,当然也少不了从顺国那头买的,总之都是来自中国大陆,除了极少一部分在河间北部云笼雾罩的玄武高原上种植的茶以外。 店家给赵初彦上的茶是从福建买来的武夷绿茶——同时这也是荷兰人、英国人在中国采购的数量最大的一种茶了——味道自然谈不上多好,但也绝不会很差就是了。陪同朝鲜人的那位东岸军转干部却没点绿茶,而是径自点了一壶奶茶,然后招呼几个随从警卫一起饮用。这种奶茶是用粗制的廉价砖茶外加盐、乳煮成的,除了茶叶以外,恰好都是东岸产量非常丰富的物事,因此也是较为流行的。 不过这种喝奶茶的习俗,在赵初彦看来就更是呵呵了,完全是一副胡人做派嘛!匈奴人、鲜卑人、契丹人、蒙古人哪个不喝奶茶?中原人有几个喝奶茶的?东国人妄称华夏,没想到竟然习得这种胡风,真是可悲可叹。而听说这种喝奶茶的习俗最初是传自东国的一些世家大族,那就更是可笑了,他们还好意思自称大宋苗裔?骗谁呢? 赵初彦在这厢暗地里腹诽东岸人的胡风夷俗,不过那厢几个东岸人却吃得很开心,对此一无所觉。或者说,即便他们发现赵初彦很不屑那又如何,一个仆从国的使节的看法,很重要吗?值得东岸人为此大惊小怪吗?本国牛羊这么多,奶制品自然十分丰富、廉价,马、牛、羊的乳制成乳酪,营养丰富又好保存,是东岸人居家、待客的常备食品,大伙就是爱吃了,管你甚事了? 这不,这会七八个东岸人围坐在两张八仙桌前,喝完奶茶后,又让店家端上来了八碗乳粥。这种乳粥,也是东岸传统食品,由乡间常见的野菜外加马、牛、羊乳熬制而成,最是廉价,而且香气扑鼻,非常受普通老百姓的喜爱。尤其是在稻米产量很高的河间地区,百姓们早晚经常吃乳粥,特别是在官方宣传多吃乳制品能增强小孩体制、身高之后,就更加流行了。 赵初彦喝了一杯茶后,店家的一位侄子小心翼翼地端上来了一碟点心,上面有两色食品,分别是蜜糕和松糕,与中原的有些类似,但又有所区别,也不知道源自何处。赵初彦拿筷子夹起一块尝了尝,发现用料相当不错,这令他很是惊异。他是老饕了,自然尝得出那松糕是用松子、核桃在蜂蜜中浸泡后,和以糯米粉制成的,且糯米粉中也加了不少蔗糖,因此味道相当不错。 这种认知,更是让他沉默了,因为小小的一个东岸乡下地方,都用如许多的材料来加工各种美味的食品,并且还能够销售得出去,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在朝鲜,这种松糕或蜜糕(不加松子、核桃的简化版松糕),不是不能见到,但多见于两班贵族家中,中人偶尔能吃一些,但绝对不会是常态,因此非常珍贵。可在东岸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个乡野地方的小店也能随时备着这些在赵初彦看来并不便宜的食材,而且很显然平时还有人消费,这一对比就很明显了。 朝鲜,还是太穷了啊!而且不光朝鲜,似乎中国大地也穷了一些!观前人出使中国时的笔记、游记,即便是在北京这种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也不可能做到如东岸这般富庶,这个或许就是东国人常挂在嘴边的“生产力”的差距吧!赵初彦默默思考着。 不屑归不屑,但差距还是要正视的!在这一点上,赵初彦并不想当那可笑的缩头乌龟。 当然其实赵初彦想得也有些夸张了,盖因并不是所有东岸乡村野店都会如博陵县望都乡某村的这家店一样的。即便是在东岸,蜂蜜也不是什么便宜的物事,根本不可能让普通老百姓也当成日常食品来消费,更何况松子、核桃仁的产量也没丰富到大众食品的程度。这家店之所以如此,只不过是因为靠近交通要道,时不时有军人、工程员、技术员、官员来来回回罢了。这些人的消费能力较强,档次也较高,故这家店才备了这些食材,面向的也多是这些高端消费者。至于普通消费者嘛,其消费层次很显然就是如今正吃着乳粥、馒头的那帮家伙们的层次,虽然这在赵初彦看起来也相当不低了。 诸人吃茶喝粥间,一支运输队在路边远远地路过,一个精瘦的汉子骑马来到了小店近前,然后直接粗着嗓门大喊,让店家赶紧做几筐易携带的吃食出来,他们不便停留,还要加紧向北赶路。店家闻言赶紧跑了出来,与汉子协商一番后,定下了要四大筐炊饼、胡饼、肉油饼、馒头的意见。 第十二章 部署与赶至 “李茂贞、满存、李鋋三人,合兵五万,兵围梓州,朱玫部分兵马在外攻打王行瑜、王行约,城中只有不足万人,形势堪忧。”看着听望司送来的情报,邵树德把目光转向他的两位心腹王府长史陈诚、司马赵光逢,问道:“是否需要即刻令兴元驻军南下?” 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去年就前往山南西道戍守,前者驻兴元府百牢关、八千步骑,后者屯于兴州固镇、九千步骑。 派两支军队轮番戍守兴凤梁,这个传统已经坚持多年了。不仅仅是为了震慑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收取他和赵俭上供的茶叶、钱帛,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干涉蜀中局势,如今可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李仁军,原本振武军中城十将,讨李国昌父子之役时打光了部队,逃窜到了河西做草贼。邵树德前往绥州上任时路遇,遂收编,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忠心可嘉。本事也是有的,但从未指挥过方面大战,没有这个经验。 李一仙,邵树德的发小了,与三郎邵得胜都是早年西城时代的亲兵,关系自不用说。忠心足够,但能力一般,当个军使已经顶天了,指挥再多的部队可能就要乱,邵树德也是用他的忠心,没别的想法。 “大帅,不妨令积石军李将军率部南下。兴元府再出兵五千,凤翔镇出兵五千, 如此可也。。”陈诚立刻建议道。 诸葛仲方的兵,估计水平也不咋地, 承平多年了。 几年前讨诸葛仲保, 打得就很一般。上回平均州冯行袭, 走到半路战事就结束了,遂打道回府。几年来还被抽调了不少精兵补入夏军, 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有几分战斗力,很难说。 凤翔军的战斗力维持得还可以。但折宗本出镇唐州时,带走了较能打的七千人, 剩下的肯定是有所不如的。 这两部万人,不能寄予厚望,只能作为辅助。 所以,若要打仗, 还得积石军动手。 陈诚提议让李一仙南下,其实正和邵树德之意。蜀中那个地方,他还是有些担忧的。 赵俭就一定可靠吗?未必。 诸葛仲方愿意出力吗?多半应付了事。 有没有可能与当地军阀合流,割据自立?不得不防,虽说可能性很小。 李一仙,邵树德是信任的。能力有限不要紧, 忠心最重要,稳住龙剑镇,威压下李茂贞,让朱玫不至于速亡, 就达到目的了。 邵树德的要求就这么点。 他现在没有精力四处出击,攻灭宣武镇才是最紧要之事。 现在的蜀中,也不是前属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时那么荒唐,那么文恬武嬉。 历史上韦昭度挂帅,征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王建就造反了,逼走韦昭度, 夺了兵权自立。 孟知祥就更不用说了, 同样割据自立。 天下方乱没多久, 人心还没到思定的时候。中原都能有五代更替, 说明人心思乱,更别说蜀中这种偏远地方了。非得杀个七八十年, 杀到大家都怕了,人心思定, 再辅以制度约束, 才有可能成功。当然邵树德没这个时间来等,他想在中原形成统一大势之后,再取蜀地,那样伐蜀大将想自立时就得掂量掂量了,多少是个威慑。 派往蜀中的大将,肯定是要授予全权的,不可能分其权,什么后勤牵制、不许插手民政之类,那是胡闹,奔着兵败去呢。 就这么点人马,面对处于上升期的蜀中开拓之主,而且他们的军队骨干都是北方带过去的,你再多方掣肘,那是不想赢了,送人头呢。 要么仿折宗本旧例,许个节度使,让人去开拓,但邵树德不愿意。那就只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干涉,以维持军事存在、平衡局势为主,派李一仙去,最合适不过。能力有限,没那个本事和决心自立,关系又密切,造反的可能性低。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让李仁军统兵,他不是很放心。万一他学王建,击败陈敬瑄后又袭破剑阁一带,抢占险要关隘呢?王建带过去的忠武八都人马非常善战,川北一带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后来甚至攻兴元府,割据自立的意图十分明显。 虽然邵树德不太认为河源军会反,但凡事多做准备肯定是没错的。 “就让积石军南下吧。”邵树德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其实,从理智角度来说,我就不该出兵蜀中,还是太贪心了啊。” “大帅,有时候冒一冒险也是可以的。”陈诚笑道:“一辈子不行险,固然稳妥,不至大败,但也会错失机会。” “昔年曹孟德喜行险,吃过亏。”邵树德笑道:“太宗也爱行险,浅水原之战,抱病征战,兵马损失过半,长安震恐,大业几乎毁于一旦。后薛举病逝,太宗一辈子都找不回这个面子了。这种事,会上瘾的。罢了,就此一次。两面开战,大忌也,就这样吧。待我进京后,再补个朝廷名义,顺便看看还有多少神策军,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 陈诚、赵光逢二人自无意见。 便是战事不利,亦可退保龙剑。真打得一塌糊涂的话,也就损失积石一军九千众,对如今兵马已逾二十万的朔方军政集团来说,算不得伤筋动骨。 “魏博战事如何?” “回大帅,克用主力至邢州,先锋史俨率部已入魏博境,小胜一场。” “罗弘信到底有多少兵马?” “七万到十万之间。”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是靠谱的。 田承嗣时期,魏博久经战乱,但田承嗣仍然养兵八万,最多时十万,至少一半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老兵,后来被逼裁军到四五万人,基本就是把新兵剔除了事,不伤根本。 田悦时期,有军七万。 到了如今,户口、经济基本已恢复到天宝年间旧况,养十五万衙军都轻轻松松,但多半没有这么穷兵黩武,魏博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 魏博六州,执行军人选举制,与其他藩镇的军队构成不太一样。简而言之,衙军只有不到万人,由节度使亲领,外镇军较多,兵权分散。而节度使为了增加实力,又大肆扩充州县兵,这些州县兵,待遇普遍比其他藩镇高出一大截,训练勤快,器械精良,战斗力不可小视。 不过到底是百余年的藩镇了,暮气沉沉,遇到处于上升期的朱全忠、李克用这类新军阀,似乎总是吃亏。 但底子厚,拼命的时候也能爆发出较强的战斗力,李克用想一次灭掉魏博,多半是无望的。若是让魏博武夫发挥出银枪效节军那会的战斗力,搞不好还要吃大亏。 “朱珍最近有无动静?”邵树德又问道。 “朱珍沿河只留少量兵力监视,重兵不知置于何处。斥候过河查探,总得不到准确消息。”陈诚答道:“综合来看,应是前轻后重的配置,集中主力于后,捕捉我过河兵马,试图围歼之,应是这个路数。” “不要理朱珍。”邵树德让人拿来地图,手指往卫州方向一戳,道:“待魏博战起,暗中派飞龙军往相州走一趟,劫掠一些民人回来。” 又来这招!陈诚、赵光逢对视一眼,都有些啼笑皆非,大帅对人口真的异常看重。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与魏博已经撕破脸了,还能怎样? “先把这两件事安排下去吧。” “遵命。” …… 九月二十日,折从允带银枪都万人抵达了长春宫。 邵树德不打算继续等了,第一时间挥师西进,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出发之前,宰相崔胤的使者前来。邵树德懒得理他,让赵光逢留下接洽,自领兵西行。 二十二日,将辅兵的战马也都聚拢过来之后,银枪都五千战兵一人四马,快速行军,一日夜便抵达了莎城镇外。 “殿下终于来了。”以宰相崔昭纬为首,数十官员道左相迎,脸上神色激动,看来这段时间对他们而言也是种煎熬。 邵树德草草与他们见完礼,随后便询问起了圣人的情况,一边问,还一边仔细观察远处的莎城镇。 此镇是一个半废弃军镇,位于长安、蓝田二县交界处,两侧多山岭,山下开辟了不少农田,有数百户百姓居住于此,不过此时多半已逃散了。 捧日都三千步军就屯于莎城镇,当道设栅,说是防备作乱的天威、玉山二都贼兵,但实情如何,只有西门昭自己知晓了。 邵树德又看了看随驾而来的百官。 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农舍里,蓝田县令送了一些吃食过来。九月的山间气候已经有些冷了,他们何时受过这种罪,一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 “圣人可在寨中?安否?”军士们已经下马,虽然很疲倦,但仍然做好了战斗准备,邵树德直接询问道。 “符道昭隔绝内外,不通声息。两日前圣人遣女官出寨通传,言符道昭欲求太师和京兆尹之职。”崔昭纬上前回道:“众议以为不可。” 银枪都军士们牵着战马,在远处列阵,看着就让人安心。 “已是两日未睹天颜?”邵树德惊讶道。 崔昭纬有些尴尬,道:“殿下来之前,占过一卜,乃吉相。” 邵树德气笑了,道:“我读史书,汉光武好以谶书决事,近代隋文帝亦信此言,然真可以为凭乎?亏你等还读过圣贤书,符谶之语,焉能足信!若宰执辈都这样子,无怪乎朝政败坏。” 这……夏王说话怎么如此不客气? 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崔胤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发作,好不憋屈。 邵树德冷哼一声,他现在不想给这些烂人面子了。 “西门宫监何在?”他又问道。 “燕兵大掠坊市,有神策军士饱掠后溃出城来,西门宫监亲自前去招抚了。” “这还像点样子!”邵树德点了点头:“崔相,汝蒙圣慈擢处相位,不能悉心奉职,国事一年不如一年。而今圣人蒙尘,音讯不通,在此枯等何益?且入寨通传西门昭,我已引大军十万而至,此时出降,保他无事,若执迷不悟,捧日都皆为贼党,尽皆屠戮,片甲不留。” 这话语气说得轻飘飘,但内容却让崔昭纬如遭雷击,脸色已是涨红一片。 郑延昌在一旁冷眼旁观,心悸不已。 一叶落而知秋。 邵树德如此作态,此番进京,怕是来者不善啊。 莫不是真如同王抟所说的那样,董卓入京? 董仲颖,对大汉朝臣们可也不太友善啊。 唉,从此多事矣! 读者的胃口也太大了…… 发个单章澄清一下。 首先开宗明义,主角没有入蜀的计划,因为实力不允许。 下面澄清几个问题。 (1)有人说我要给主角开反向金手指。 我很无奈,这是正向金手指好不好?李茂贞、朱玫大战,很大可能是一方战败,然后另一方就搞定大局了,根本不会给主角机会。 (2)如今的局势,攻蜀也不可能。 几千人入蜀,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附庸藩镇不要指望,在我推演中,从不当他们是可靠的。至于附庸藩镇的战斗意志和战斗力,相信梁晋争霸时各方的表现已经让大家看得很清楚了,基本上最先溃败的就是他们,大部分时候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说不定还会倒戈。 (3)隔着两个附庸藩镇入蜀?你们当真? 哪个人敢做这个决策,直接永不任用了。。 (4)如今重心还是在中原。 入蜀要多少兵?稳妥一点,五万人。哪来的五万兵哦?又和朱全忠开战,还要防着点李克用,后方也要留兵镇守,根本抽不出来。 主角的地盘,优势是有后方,但不要认为没有劣势。劣势就是地方太大,相互间间隔遥远,交通不便,故需要留兵戍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朱全忠的劣势是四战之地,优势是地盘聚在一起,交通便利,地方上不需要留太多兵戍守,可以发挥出大部分实力。如今主要还是对付他。 (5)这是一条小支线,我都不打算多写,就是为了平衡蜀中局势的,属于正向金手指了,但你们胃口太大,这是我没想到的。。。。。。 (6)上本书老读者都知道,写了1000多万字,我是无大纲写作。本书同样无大纲,所有局势都是现推,书里面各方势力的反应、发展等等,都是动态变化的,一步步推演,我也不知道下一步变化是什么。 有些读者说我大纲里写了怎样怎样,我要澄清一下,我没大纲。 本来这本书是打算内投某编辑的,但因为内投要附大纲,就放弃了,直接发书。 我认为历史推演小说,列大纲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因为作者怎么可能在刚开始写书的时候就预测到后面会怎么发展呢?各势力的政治、经济、军队等等都是动态变化的,这个大纲要用超算来模拟才能知道每一步走向吧? 最后总结:我明明在给主角开正向金手指,数里也说了是行险,平衡局势,居然被人说开反向金手指,这。。。 第十三章 面圣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东朝风物,果是大异国中,此行不虚啊。”在住进了博陵县城内的一间国营招待所后,拿毛巾洗了把脸的赵初彦,朝自家的两个仆人笑着说道。 今天已经是1682年9月11日了,距离他们离开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使团的一些人已经奉命南下返回了东岸人的水师基地柳城港,与“显宗大王”号上的留守人员一起努力,将出航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好——嗯,最重要的,想办法让东国人帮忙把一些船只维修费用给免了,不然怕是就没足够的钱采买货物了。 “《汉书·货殖传》云:各安其居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可见安居乐业是多么之重要。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个朝鲜子民,你们觉得他们可安居乐业了?”坐到了房间内唯一一张桌子前,赵初彦习惯性的想喝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于是有些尴尬。 他似乎忘记了,因为省钱的缘故,他们住的这家招待所(东岸外交部补贴一半费用,其余朝鲜人自费)是不提供诸如茶水、点心、瓜果的,一切都得自己来。昨天的晚餐,就是赵初彦的两个仆人去招待所厨房借了些器具,煮的干粮。毕竟东岸居,大不易,这里的消费水平并不低,尤其是这些所谓的服务行业。朝鲜使团已经出来很久了,早就已经入不敷出,若不是东岸公司、孙春阳南货铺、国营百货公司等企业时不时赞助一笔费用的话,他们怕不是已经流落街头了, 哪还能像现在这般逍遥,跟旅游一样四处闲逛。 “老爷, 茶没有了, 汤却是还有一些。。”在征得赵初彦同意后, 仆人从行李中翻找出了一些珍藏至今的人参,打算去做一道汤。与朝鲜和中国一样, 东岸人饮茶也是先汤后茶,茶罢送客,与前宋年间先茶后汤的次序刚好相反(这一点赵初彦又可以吐槽了……), 因此市面上也是有许多汤的材料可买的,之前赵光明就买了一些,如干果、黄芪、枣子、橘皮等等,这会正可以拿来煮给自己的老爷吃, 只是工具还得问店家借,少不得又得给几个铜板的使用费,还是颇有些肉痛的。 在仆人出外忙活的时候, 赵初彦则悻悻地打量起了屋内的装饰。这其实是一件很普通的砖房, 并无任何出挑之处,只不过空间比较大而已。屋内有一些家具, 看型制应该是东国常见的款式, 如与床榻有些类似的所谓沙发——事实上赵初彦很奇怪这个名字的由来,为何叫沙发呢,明明就是个唐宋年间较为流行的床榻的变种嘛,东国人当真是不读诗书, 以至于失心疯了,竟胡乱取名。 床榻一侧放着个炉子, 款式是烤饼用的。智利这个地方据说气候比较潮湿,冬天阴冷刺骨, 食物不烤一烤实在没法吃。东国人饼的种类很多,什么胡饼、炊饼、蒸饼、麻饼、油饼之类的, 作为干粮是很不错, 但时间长了不用火烤一下的话,吃着就很难受了——当然对赵初彦这等锦衣玉食的人来说, 此类感受是不多见的,他们吃干粮的时候很少, 也就来东国后因为财政拮据而体验了一把而已。 屋内另外一件家什就让人有些意外了,赫然是放在桌子中间的一个瓷瓶, 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大概是装水吧。这个瓷瓶赵初彦刚才仔细研究过了, 应该是东岸本地烧造的,透着很浓重的前宋定窑、磁窑风格(当年莫大帅在山东抓获的前宋窑工后裔烧造),但手艺却又不到家,只见这件瓷瓶器壁较薄,胎质不够纯净,成形也不规整,在中国应当不能称作一件好的作品,只能以最廉价的方式半卖半送出去。 不过在东国这边,这个瓷器也是放在旅馆房间里的,应该也不能算作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事。赵初彦就此有些沉吟,不好判断东国人的瓷器烧制水平了,他本能觉得,应该是不如中国远甚的。只可惜之前乘船沿海岸线南下的时候,没有在巴塔哥尼亚台地靠岸休整一下,听说那里是东国人的瓷器制造之都,应该去看一看的,可惜了啊! 仆人赵光明很快便带着热汤回来了,与其一同进来的,还有几个穿着天蓝色牛仔服的朝鲜人。更准确地说,是朝鲜裔东岸国民,都是在东岸生活了多年的第一代移民,对故国多多少少还有些感情,因此在乍一看到两班贵族赵初彦之后,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嘴里不住地用朝鲜语说着一些祝词。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赵初彦见了脸色稍缓。这几个泼才,原本是生活在庆尚道的朝鲜贱民,居然偷偷跑去釜山讨生活,然后乘船移民船来到了东国,这是自绝于王化,赵初彦本不待理他们,不过考虑到在智利这一代人生地不熟的,有这几个生活多年的朝鲜人在旁,也能更多地了解一些讯息,因此便遣人与他们接洽,然后叫了过来。 这几个人住在城外,得知母国使者经费拮据后,便紧急回了一趟家,拿了一些野味做礼物,然后骑马赶回了县城。得知这事的赵初彦脸皮有些发烫,同时也有些感动,这些人漂洋过海来到东国,最初的生活应当很艰苦吧,甚至可能就连现在都不宽裕,但居然也愿意拿出一些珍贵的肉食与来自母国的客人一同分享,这确实是一片至诚至孝之心了,赵初彦颇嘉其心,打算一会仔细问明这几个义民的名字,将他们的事迹写进《东行录》里。 “你们的马都是自家的吧?”赵初彦一边喝着汤,一边问道。而在得到这几个朝鲜裔东岸人肯定的回答后,他有些沉默了,不过随即以胡地牛马羊本就多自我安慰过去了。 “大人,此地简陋,不如移步去我城中的店铺内,那里宽敞些,条件也更好,不会辱没了大人的身份。”一位看起来有些富态的朝鲜人看了看旅馆内的摆设,立刻说道。他在城中经营着一家油铺,生意还是不错的,因此出言相劝。 赵初彦闻言叹了口气,摆手婉拒了这人的好意,然后有些情绪不佳地说道:“尔等本是国家弃民,自绝于王化,国中朝野多有抨击。然本使不是迂腐之人,见尔等在这东国生活甚好,便放心了。你们的一点心意,本使收下了,至于其他的,勿要再提,就这样吧。” 几个朝鲜裔听了连连点头,唯唯诺诺。赵初彦也失去了与他们进一步深入交谈的兴趣,在婉拒了与他们一起吃饭的请求之后,便草草用了些胡饼、肉饼,然后带着两个仆人上了大街,观察起了风物。 临行前,为了感谢这些人的馈赠,赵初彦让人拿来了文房四宝,然后写了一首南宋初年赵鼎出使金国时夜宿驿站时的诗,即《宿来同馆》,诗云:“渭北洮南过却春,穷边冰雪更愁人。来同驿里题诗处,破屋青灯一病身。” 赵初彦的字是下过多年苦功的,非常不错,之前在东岸首都就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与追捧,一些富商也出钱请他帮忙写字,挂在自家卧室或办公室内,让赵初彦很是挣了一大笔润笔费,同时也让他能够有钱继续在东岸境内游玩。 这会送给几位朝鲜裔东岸国民的诗,除了字很不错意外,似乎还寄托了他对目前略有些潦倒的状况的自嘲和愤懑。毕竟他堂堂一国使者,东国人不全程接待、陪同就算了,居然连钱也不给足了,这真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出使北京的使者,哪个不是大赚特赚,欢欢喜喜回家啊。但让赵某人呢,唉,不提也罢,都沦落到卖字为生了,还有啥可说的! 下午在博陵县城内的闲逛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这座位于南智利地区最北端的县城实在是乏善可陈。唯一可称特色的大概就是这座城市的布局较为合理,正所谓“大康广陌,皆有条理”,东岸人对合理布局的追求,之前赵初彦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他们的城市管理确实有一套,朝鲜当学习之。 不过城市布局合理了,但建筑特色却与中土差距不是很大,这让在商城、青岛等地看惯了各种特色建筑、养刁了胃口的赵初彦,实在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因此最后还是草草结束了这次逛街之旅,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间内,安心整理起了文稿,尤其是他视为命根子的《东行录》,更是逐句打磨、逐字推敲,务求尽善尽美。 1682年9月14日,在博陵县城内外逛了几天后,觉得没甚看头了的赵初彦与仆人、随从离开了招待所,乘坐东岸外交部出钱帮他们雇佣的马车,南下朝柳城港而去。他们的座舰“显宗大王”号之前在穿越麦哲伦海峡时遇到了大风浪,船体受到了一定损坏,因此在柳城港内整修,目测要不少费用,朝鲜人又要肉痛了。 在接下来的十月份,他们会跟随一支东岸船队北上,经龟岛群岛、大溪地、拉包尔、台湾、山东,然后返回最初的出发地朝鲜江华岛,完成这次出使行动。毫无疑问,这对朝鲜人来说也是一次壮举了,虽然是在东岸人的带领下被动完成的环球航行,但对朝鲜王国来说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了。以他们那个略显偏激的民族性格,赵初彦此人未来怕不是要被大书特书,指不定好好一个文学家被吹成了航海家也难说。 当然或许有人会说,让朝鲜人的船只跟着东岸人走一遭太平洋航线,是不是有泄密的嫌疑。其实,这真是多虑了!东岸人的船只来往南太平洋这么多年,船只多在各个港口停靠,与其他国家的水手也多有交流,航线怎么走的别人也不是一无所知,更何况当年英国海盗、荷兰海盗早就横渡过太平洋了,虽然有些运气的成分,但从技术上来说对他们并无质的难度。 第十四章 交谈 圣人坐在蒲团上,焦急万分。 是的,现在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匆忙,而莎城废弃已久,想找点东西太难了。 蓝田县敢给百官送食,可不敢靠近捧日都。符道昭总算还有点脑子,虽然态度恶劣,供应的饭食极为粗粝,也缺乏坐具和卧具,少数宫娥还被掠走了,但终究没敢对圣人怎么样。随驾而来的皇子、公主、嫔妃的安全得到了粗陋的保障,数十禁宫宿卫也没被缴械,维持了最基本的体面。 但现在符道昭跑路了,侍卫们如临大敌,防范乱兵过来抢劫财物、掳掠宫人。 圣人时不时收到各种自相矛盾的消息,惊慌不已,差点也要趁乱跑路了。 “官家。”淑妃何氏轻声安慰道:“夏王自领雄镇,历事两朝,分数千里之封疆,受十余年之恩渥,素来忠谨。。京中有变,率师平乱,他对官家还是有报效之心的。” “闭嘴。”圣人斥了一声,脸上的神色依旧惊慌不已:“朕是万万没想到,符道昭居然是狼心狗肺之辈。崔昭纬亦糊涂,信誓旦旦保证捧日都已控制在手中,蠢不可及!” 何氏不敢说话了, 现在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不过圣人许是被勾起了伤心事, 愈发愤怒了起来, 道:“崔昭纬去哪了?当初就不该听他蛊惑, 出京巡幸。李匡威、时瓒之辈,不过是索要钱财罢了, 未必有反意。都怪此人,花言巧语,秉掌重权, 操守无堪,枉负朕意,致兹播越,负我何多!” 昭义陈氏、李氏也坐在一旁。 陈氏想起了崔昭纬刚得宠信之时, 官家高兴地说:“君人之道,委之宰衡,庶务殷繁,岂能亲理,今尽将机要之事,付于卿之主张。” 李氏则想到有御史弹劾崔昭纬,挪用京兆府官钱招募兵士, 国家大事不在朝堂上讨论, 而是在自己家中与人私下决定,但圣人怒斥了弹劾的御史, 将其贬出京师。 当时是也,崔昭纬多得信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位置。但现在呢? 方才崔昭纬进来禀报外间情形, 圣人就极为不耐。恰逢符道昭聚集兵马,出镇厮杀, 圣人一度以为崔昭纬勾结了符道昭,欲行废立之事了。 官家现在的情绪, 是真的很不稳定。 “尔等可是要谋反?”门外突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 震得厅内众人为之一颤。 很快, 密集的脚步声、马蹄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及拔刀声, 圣人想起身, 但双腿一软,没能站起来。 “哗啦啦!”数十名甲士从门外涌入。 何氏吓得脸煞白,手紧紧握住圣人。 陈氏端坐不动, 目光紧紧看着外面。 李氏急忙扑到圣人面前, 两手张开, 似是要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 内廷女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壮着胆子上前。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搭理,他们仔仔细细搜索着厅内,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都检查到了。 几个随驾而来的低级中官、宫人直接被轰了出去,随后又要来抓几位嫔妃,把她们也轰出去。 “慢!”郑勇还是有政治智慧的,他阻止了军士的盲动。 “宁远将军郑勇参见陛下。”他先行了个礼,然后又道:“夏王殿下欲前来陛见,事涉机密,宫娥、中官、嫔御还是暂先避一避吧。” 圣人心下稍定。 他没法追究武夫们的无礼之举,艰难以后,再难堪的场面都有,稳了稳心神后,道:“南衙北司诸官,可在镇外,着其一同前来参拜吧。夏王立下保驾之功,朕心甚慰,定有厚赏。郑卿便去传谕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郑勇看了他一眼,站着不动。 很显然,皇帝的命令不好使。 周围的军士也当皇帝是空气,仔细搜捡完角落后,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于厅内就地布置哨岗,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如临大敌。 有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在圣人身上搜捡,看看是否藏有利器。 “大…大胆。”圣人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底气。 郑勇皱了皱眉。 宫人们已经被半强迫地请出了衙厅,李氏回首看向圣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郑勇举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 宇文护怎么死的?好像是被宇文邕拿玉笏敲击后脑,倒在了地上,太监何泉提刀过来,但事到临头,不敢下手,也不知道存心的还是手抖,刀都砍在了空处。最后还是卫王宇文直抢过刀来,将权臣宇文护杀死。 此时衙厅内都是军士,圣人自然没机会提刀行凶,但若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罢了。”郑勇招来了数名军士,站在圣人面前,道:“你等就站在这儿。” “遵命。” 说罢,郑勇也不管圣人的脸色变化,直接出去禀报了。 …… “可曾抓到符道昭?”莎城镇内,邵树德坐在桌案后,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百官被拦在外面,群情汹汹。 捧日都大部被俘,银枪都军士们连踢带打,将其押走。 “大帅,尚在追击。”折从允回道。 “嗯,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无甚大碍。”邵树德见郑勇走了过来,不再喝茶了,起身问道:“办妥了?” 郑勇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该去见见圣人了。” 圣人的精神状态,他已有所了解,应该是比较紧张的。按照听望司的分析来看,圣人的性格就容易极端,一会大喜,掏心窝子信任某人,一会又大怒,恨不得将欺骗他的人赐死。 当然邵树德了解得更多。 历史上杜让能替圣人背锅之事,就可以看出此人毫无担当了,怪不得现在有能力的都消极怠工,反倒是崔昭纬、崔胤这种人得掌大权。 我想办事,你不能给我提供安全保障,那还办个锤子,混日子算了。 大厅外响起了甲叶碰撞声,正在厅内坐卧不宁的圣人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忧愁也一扫而空,变得肃穆、庄重、威严了起来。 门口突然一暗,圣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全身披挂的武人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藩臣邵树德参见陛下。”武人躬身行了个礼。 圣人没有起身回礼,道:“邵卿有擎天保驾之功,此固欣然,然带着许多甲士而来,意欲何为?” 亲兵端来了交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陛下,臣得密诏,一来便见兵缠辇毂,围逼行在,驱杀乱兵之后,方得睹天颜。陛下,是否现在便要臣勒兵返镇?” 圣人一噎。 见圣人不说话,邵树德又自顾自说起来:“陛下,臣方才得报,匡威乱兵洗劫府库,大掠全城。有人还见到火照宫闱,烟尘漫天,值此危局——”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臣未得诏命,不敢入京。” 圣人脸色大变。 当初宫城被黄巢焚毁大半,后来逐年修缮,靠的是金商、河东、河中、陕虢诸镇进献金钱、大木。如果这次再被烧了,以后谁来助他重建宫室? 另者,他还要回长安呢,总不能一直窝在莎城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君臣露宿于野地里? 要回京城,必然要有兵才行。但他手头无兵,有也不敢用,眼下除了夏兵外,还能靠谁护送他回长安? 邵树德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给圣人、嫔御、宫人送点食水吧。” 从昨晚到现在,圣人应该连续三顿没用膳了,这日子过得实在是…… 皇帝的那点小心思,他现在一清二楚。既想靠夏军护送他回长安,驱逐乱兵,收拾残局,但又不想看到夏兵围在他身边,因为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想把这帮武夫尽快打发走。 圣人对武夫,应该是一个都不信任了,包括前来救驾的夏兵,恨不得他们现在便走,走得越远越好。 亲兵拿来了醋饼、清水,还有一些干酪,都是骑兵随身携带的干粮。 圣人有些饿了,见到食物,立刻伸手取过,吃了起来。 醋饼做出来可能已经有月余了,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圣人吃得很香。 邵树德静静等着,期间还接过几分军报。亲兵们将桌案搬了进来,邵树德批阅完后就让人发出去。 文吏、亲兵进进出出,一份份公函、牒文送过来,然后又被取走。其忙碌的景象,几乎比堪比南衙宰相,圣人越看越不是滋味,手里的醋饼也吃不下去了,盘算着该怎么让邵树德滚蛋,眼不见为净。 批阅完公函,邵树德停了下来,意态闲适地看着圣人,心里默默思考。 虽说已不打算给朝廷面子,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手段的,程序上的合法很重要。 圣人既嫌恶我,又要依靠我,但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如此,不如让百官过来劝劝他。那些都是人精,会说话,早就摸透了圣人的脾性,由他们来劝,想必圣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说道:“陛下,臣为藩帅,社稷大计,本不敢自专。今已驱逐乱兵,圣驾转危为安。百官皆在镇外迎候,臣也不便阻留,不如令其进来参拜,也好定下还驾大计?” 圣人闻言有些吃惊,但这不是坏事,立刻道:“卿所言甚是,便召百官入觐吧。” 第十五章 条件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0月下旬的东岸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即便是在南智利这等相对阴冷潮湿的地方,野外也已经有了一丝暖意了。渔民们开始下湖捕鱼,农民们开始为春播做准备,伐木工们回到了久违的林间小屋,商人们开始为下一阶段的商业计划置办货物,如此不一而足。总之所有人都加快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节奏,整个南智利地区一下子变得富有生气起来,就连东岸人设置在界河以北的几个监狱也不例外。 截止今年(1682年)年中,根据各部门根据数据联合推算,华夏东岸共和国全国的人口总数应该在510.47万人的样子,史上第一次突破了五百万,令全国上下为之振奋。在这其中,出生在本土的国民占比已经达到了54.4%,同样是史上最高纪录,因为这意味着对这片土地认同最高并将其视为故乡的人开始在国民中占据主流,虽然其整体年龄还有所偏低,但假以时日,必将会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中坚的。 与之相对应的,明人比例降到了32%,预示着外来移民对这个国家的重要性越来越低,虽然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但已经不如以往那么依赖了。非国民的数量也稍稍有所下降,目前堪堪跌破了三十万,仍然十分庞大。不过非国民的多寡与国际形势、奴隶贸易形势息息相关,有所波动也实属正常,说不定下一年就又涨上去了。 新增的大量人口,超过一半是被送到了潘帕平原定居(分散在盐布铁路以东各个拓荒村落),可见在开发潘帕平原这件事上,廖主席是一点都没含糊,继续坚定不移地往那里砸资源。看样子,他是真把潘帕平原作为未来的核心精华国土来看待了, 为此不惜投入大量资源,以至于巴西一带的很多干部们都对此有些不满。。 在目前的新增人口分配比例中, 除了潘帕平原遥遥领先外, 巴西高原、河间其实差不多, 而南智利的优先级则还要更低一级。但饶是如此,这里今年仍然分配到了大约一万五千人的移民人口(通过公地分配指标来实现), 同时数量众多的流放犯人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往这边送,算起来还是相当不少的。 而说到这个流放犯人,目前国内已经有人指责“过苛”了, 盖因在上级定下了增加犯人流放比例、充实边境“争议地区”的大原则之后,这几年来各县乡法院、地区巡回法院的法官们判决流放的案例便大大增加,流放犯人的数量激增。各县在年初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时,很多代表都反应了这个问题,认为不够人道, 中央考虑了一下, 认可了他们的意见, 下令各地进行整改, 不要为了流放而流放。 但不管怎样, 这几年因为各种原因来到界河以北地区的流放犯人是越来越多了,石河子、板条屋、鹿原、兔儿岭四个监狱也已经达到了“客满”的程度, 管理能力达到了极限, 以至于不得不在今年年中新设了一个红旗监狱(位于后世智利潘吉普伊小镇附近), 管辖了不少犯人, 设立了不少殖民村落。 这个红旗监狱的设立,一下子捅在了西班牙人的节骨眼上, 令其再度焦虑不安了起来。其实我们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这个红旗监狱与西班牙在智利南部的重镇瓦尔迪维亚和比亚里卡呈三角形状态,虽然不至于截断比亚里卡和瓦尔迪维亚之间的交通运输线,但却已经是不小的威胁了, 难怪西班牙人做此反应。 或许有人认为西班牙人这是小题大做,但其实不然。只要一个对智利中南部地区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比亚里卡附近有一个开采量很大的水银矿,其产出的税银价值极高, 除供应附近的一些小型金银矿意外, 还大量输出到查尔卡斯检审法院区的波托西等地,供那里的银矿使用——西班牙人使用汞齐法提炼白银, 对水银的消耗自然不是一般地大,虽然墨西哥等地仍然能够提供不少的水银(甚至每年的宝船队也会从欧洲运来水银),但如果真少了一个比亚里卡的产量,那绝对会打乱西班牙人的白银生产计划,影响到最后的产量,这是他们所几位担心的。 所以,现在你们便知道了,当东岸人在潘吉普伊湖附近设立了红旗监狱及一些由流放犯人建立的拓荒村落时,西班牙人第一时间便派出了骑兵过来,将东岸人前期设立的一些工事、营帐给拆除了,人员礼送出境,态度可谓非常之坚决。 不过东岸人当时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在去年年底的时候,他们从博陵县再度派出了一个工作组,前往潘吉普伊湖附近设立据点。这一次,西班牙人同时从瓦尔迪维亚与比亚里卡方向派出了军队,再一次将东岸人坚决地堵了回去。彼时,带队护卫的一个东岸民兵排长因为关键时刻不够强硬,回去后就被免职了。 在今年6月份的时候,南智利警备司令部在辖区内各县征调兵马,组织了一支人数在三百上下的民兵预备役队伍,带着数门大炮,从博陵县出发,雄赳赳气昂昂地越过了界河,抵达了潘吉普伊湖附近,第三次设立据点。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一次,西班牙人驱赶的企图失败了,因为东岸军队甚至向他们开了两炮,虽然没造成什么人员伤亡,但也是震慑住了那帮人,故据点顺利建设了起来。现在,这个名为红旗监狱的据点已经稳稳站在那里四个月的时间了,周围总计六个殖民村落也陆续设立完毕,西班牙人来过几次,均被长期驻扎在这里的东岸民兵给赶跑了,预示着东岸人对相对肥沃的智利中央谷地的侵袭与渗透,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当然东岸人也明白,这一次确实是触及到了西班牙人的底线了,因此一支规模适当的准军事组织(如民兵或雇佣军)的长期驻扎已不可避免,而这毫无疑问意味着较高的维持成本。所以,红旗监狱未来的发展如何,还要再看,看东岸与西班牙两方的角力过程。 “红旗监狱虽然设立了,但你们也不能放松了,明白吗?”博陵县城里,朝鲜王国东行使赵初彦曾经住过的招待所内,南智利地区行署专员赵科正在给一些干部们训话:“你们看看这片地方都有什么就知道了。离红旗监狱外数十里就有一个西班牙人的小型银矿,而在瓦尔迪维亚到比亚里卡之间,总计有7个小银矿、1个小金矿、2个小铜矿、1个水银矿。虽然这些矿经过多年开采产量都已经不怎么样了,但胜在矿的数量多,加起来仍然不是什么小数字,科拉尔港每年往卡亚俄解送两次白银,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万比索,这一点我想你们很多人都清楚。这一次,我们是碰到了西班牙人的底线了,他们不会无限制地后退的,因为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确实,正如赵科所说,西班牙人已经无路可退。一退,这些矿产可能就要都没了,东岸人会高高兴兴地接手金矿、银矿、铜矿、水银矿甚至西班牙人不感兴趣的硫磺矿、石矿等等,将所有好处都霸占掉,所以他们不能退。 “西班牙人会有何反应,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这事情肯定还没完。他们之前拆了我们两次据点,未来肯定还会试图拆第三次。红旗监狱我已经不担心了,那里比较坚固,狱警的数量也不少,足以固守。我担心的是周围的村子,他们的防御力量较为薄弱,而且村民也多是正在服刑的流放犯人,士气和战斗意志都不会高。一旦西班牙人手黑一点的话,怕就是个雪崩之局。你们,也都是在界河以北经营多年的干部了,都说说意见吧。”赵科看着面前的一干管理干部们,说道。 这些人基本都是界河以北五个监狱的高层管理人员,在那片土地上拓荒了不少年头,与西班牙人也打过交道,因此赵科这次特地将他们都召集了起来,看看是个什么章程。按照上级制定的计划,在下月初很快就会有一批移民——好吧,这次不是流放犯人了,而是正儿八经的身世清白的移民——抵达界河以北定居,以充实那边的人口,同时让东岸人对这块越境占领的土地的控制更加彻底。 这些新来的移民,如无意外的话,一半以上将被安置在控制程度较高的板条屋监狱辖区,充实到各个村落中去,与那些流放犯人们混居。剩下的一半,则分散到鹿原、兔儿岭和石河子三地,红旗监狱这一次原则上将不会分配到新移民——这种程度的移民实边行动,必然要求当地有一个较好的外部环境,否则对于移民们初期站稳脚跟很不利,因此才有了赵科赵大专员召开的这次会议。 “红旗监狱必须要顶住。它现在的存在,不仅仅是我们未来继续向北扩展的桥头堡那么简单了,事实上它现在是吸引西班牙人仇恨和活力的标靶。红旗监狱存在一日,西班牙人的眼睛就会始终盯在这里,对石河子、兔儿岭、鹿原、板条屋等地的威胁就要小上很多,这无疑是有利于这些地方的拓荒与开发的。”几位监狱系统的干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资格最老的板条屋监狱的狱长最先出来说话。 “你的意思我明白,红旗监狱的设立本来就带有这方面的意思。问题是现在怎样才能维持住,需要不需要增派人马,如果需要增派的话,那么以多少人合适,甚至要不要请求上头派正规军过来。”赵科闻言后立刻说道。事实上他现在真的有请上头派正规军过来的念头了,因为好处是很明显的,任何一个正规营的一应开支都是由军部来承担的,比起需要地方上自己筹备费用的民兵,那真是好得太多了。 “目前我们监狱共有狱警85人,6个屯垦村大概能够凑出上百个精壮吧,但这些人不能指望。被流放到这些蛮荒之地来,他们对政府的观感并不是十分正面的,平日里让他们干干活、做做工还好,若是提着脑袋打仗,那问题就太大了,我也不会放心。”见谈到了自己头上,红旗监狱的狱长也不好再沉默了,因此便站出来说道:“所以目前驻扎在我们那边的三百个民兵就很关键了,他们不能撤走,一撤走就完。。。。。。。。。。。。。。。。。。。。。 第十六章 合围 杨氏甫一进大帐,就见里面或站或立着十几个人。 两名文吏正将一大摞公函捧走,一人在上茶,一人在磨墨,还有一人在记录什么。 “参见殿下。”杨氏行了个礼,说道。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对面一张马扎,道。 杨氏没有坐,看了看帐内这么多人,有些犹豫,似是在暗示邵树德将无关人等遣走。 陈诚、赵光逢两个油腻男端坐着一动不动,邵树德也没什么表示。 “殿下,事关机密——”杨氏嗫嚅道。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这个内廷女官,年岁不大,二十许人的样子,颇有几分姿色,洋溢着一股妇人的风情,偏偏又带着点楚楚可人的模样。。 “听闻你出身麟州杨氏?”邵树德突然问道。 “是。”杨可证回道。 她很聪慧,知道邵树德这话的意思。 外命妇封爵是新秦郡夫人,新秦郡即麟州,那么很容易就能知道她的乡籍,如果再找麟州杨氏求证一下,那么来龙去脉都清楚了。 不过她祖父那一辈就搬出麟州了,已在关中生活多年,与麟州杨氏走动很少,关系淡了很多。 “你所来何事?” 杨氏左看右看,神色不安。 陈诚笑吟吟地坐在那里,赵光逢端着茶碗,细细品啜。卢嗣业、杜光乂等文吏忙活个不停, 亲兵笔直地立在那里,虎视眈眈。 “直接说吧。”邵树德手指轻敲了敲桌面, 道:“帐内皆我心腹, 无妨。” 杨氏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道:“圣人欲授殿下京城四面行营都统之职,讨李匡威、时瓒。” “诏命几时下来?” “明日。” “东西南北四面行营招讨使是谁?” “自然由殿下委任。” 邵树德突然笑了, 道:“而今关中,还有别的能战之军么?这都统还有别人能做?痛快说吧,圣人想要做什么?定然不是这类无意义的琐事。” 私下里的交谈, 并非朝堂问对,邵树德也不想说什么官话套话了,直接询问。 “匡威欲立吉王为监国,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人神共愤。望殿下诛杀乱党时不要心慈手软, 陛下自有厚赏。” “吉王贤良忠厚, 百官称赞, 士人景仰,我亦敬重其为人。匡威狼子野心, 或胁迫吉王僭位, 平定乱党后, 只要说清楚了, 大可不必杀了贤王。”邵树德仿佛听不懂一样,皱眉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陈诚、赵光逢二人连连点头。 “听闻当年百官皆欲立吉王为君……”陈诚看向赵光逢, 说道。 “陈长史所言不差。吉王贤良, 有君子之风。时宰杜让能私下接触过一次,回来后兴奋得不能自已, 高呼‘有贤君矣’。”赵光逢似乎在回忆, 说完后还感叹了一下:“奈何造化弄人。” 杨可证脸色有点难看。 “殿下……”杨可证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正要递上前,被郑勇拦住了。 郑勇将信接过,检查了一下之后,方才交到邵树德手里。 邵树德拆开一看, 嘴角含笑:“陛下可真是大方。奉天节度使真舍得给?” 其实, 不给又能咋样?保得住吗?如今关中除了烂到根上的神策军外,就只有一家兵马,邵树德真要割个乾州出来, 谁能阻止?只是他不想做得那么难看罢了,毕竟万一圣人、朝官真的硬顶,然后他用武力胁迫, 让人家不得不屈服,这样可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圣人能主动提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百官未必会同意吧? “也罢。”邵树德笑道:“吉王贤则贤矣,然参与谋反,便罪无可赦了。” 皇权之争,无怪乎圣人如此紧张。 历史上僖宗出奔,朱玫等人在长安立襄阳为新君。后来是什么下场?不但襄阳被杀,接受襄王伪命的官员多半也被处死,没有任何宽宥。 如今关中,能决定吉王生死的没有其他人,只有邵树德。 他若要保,圣人没有任何办法。他若要杀,也无人可以阻止。 圣人便是看不清这点,身边自有人给他参详。吉王就是个大祸害,他不死圣人睡不着觉。 乾州五县几有三十万人,大体位于泾、渭流域,农业还是很发达的,说送就送出去了,邵树德很满意。 至于耀州,后面再找机会慢慢来,他也不想过分刺激朝廷。李茂贞不讲究这些事情,邵树德还是讲究的——其他的财货、美姬赏赐都是小事,唯土地、人口、官位极其引人注意。 嗯,确实有美姬赏赐。圣人昭仪、魏国夫人陈氏,“帝所爱也”,今“忍痛割爱”,连同四名宫娥,一起送给邵大帅。 邵大帅只感觉惭愧,又抢了义兄的女人,毕竟陈氏在历史上是赏给了李克用。 圣人可真是不讲究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宫中嫔御,说穿了也就是妾,送小妾给他人,在此时的士人群体中并不鲜见,邀请朋友一起玩自己小妾的都大把,遑论送人。但怎么说呢,这事发生在皇家身上,确实很少见。 听闻人已经随杨可证一起过来了,就在营外,邵大帅还是很激动的,当下起身,吩咐亲兵将人接进来。 走到大帐门口时,他突然凑到杨可证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听闻昭仪李氏对陛下甚为忠心,又擅弹琵琶,才艺、容貌出众,陛下亦非常宠爱。能不能换个人?” “无耻!”杨可证忍不住骂了一句,也顾不得邵树德的威势了,咬牙切齿道:“殿下何必如此折辱人?魏国夫人已至营中,如何还能回去?便是回去了,圣人亦只能赐其自尽。况且,李昭仪与陛下恩爱异常,兵乱之时,日夜守护,默默流泪,陛下深感其情。殿下兼领多镇,拥兵二十万,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何必去祸害李昭仪呢?” 被一个女人如此教训,邵树德的脸皮再厚,也有些讪讪,咳了一下,掩饰尴尬道:“杨夫人若有暇,不妨见见麟州杨氏族亲。都是一家人嘛,走动走动是应该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杨可证没有任何回应。 邵树德笑了笑,没有回应未必是坏事。若想遥控长安朝廷,陛下身边的北司中官、内廷女官肯定要有自己人,朝官之中,也得塞点自己人,至于北司枢密院,他们不可能再指挥神策军了,此番进京,邵树德打算将旧神策军连根拔起,给圣人省下最大一笔开支。 一辆马车在亲兵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邵树德站在远处不动,吩咐道:“将魏国夫人和四位宫人先安置下来,明日送往同州长春宫。” “遵命!”郑勇应道。 马车车门打开,四位宫娥护着魏国夫人下了车。夜色中隐隐约约看不太清楚,陈氏离开之前,往这边行了个礼,然后就在亲兵的护卫下去了一个空营帐。 陈诚、赵光逢二人不知道溜哪去了。 邵树德有些尴尬,道:“将陈长史、赵司马请来。” “大帅,他们还在帐中,并未离开。”郑勇提醒道。 “嗯?”邵树德一愣,深吸一口气,找回了状态,朝杨氏道:“杨夫人请回吧。吉王谋反,论罪当诛,既得陛下密诏,臣自当奉命。” 杨氏暗暗松了口气,行了个礼,也离去了。 返回大帐之后,帐中十余人都把目光投来,邵树德神色不动,下令道:“我得陛下密诏,任京城四面行营都统。” 卢嗣业默默地摊开纸笔,杜光乂也将羡慕的目光收回,开始磨墨。 “令:顺义军使安休休为西面行营招讨使,统顺义军七千步骑。” 该部和天雄军一起出发的,一路轻装疾行,这会已到了即将设立的乾州理所奉天县境内。 “令:丰安军使钱守素为东面行营招讨使,统丰安军七千五百步骑。” 该部这会已过栎阳县,离长安也不是很远了。 “令: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义从军八千众。” 义从军的距离稍稍有些远,毕竟山路难行,这会刚抵达同官县。 “令:飞熊军副使折从允为南面行营招讨使,统银枪都万人。” “明日,护送圣人、百官往蓝田县,以县衙为行在,待我讨平京师乱党后再迎圣人还驾。” 一口气下达了诸多命令后,众人脸色一肃,都明白四路大军进薄长安,是要将乱党一网打尽了。 陈诚、赵光逢则想得更远一些。 此番进京,短时间内不会走了,大帅应还有一连串的事要操办。 利用朝命往南方诸镇派遣官员,此其一。 分割京兆府属县,此其二——王卞出任奉天节度使之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对他而言,离了华州,出镇乾州,算是一次平调移镇吧,应该不至于有太多不满。 干涉蜀中之事,是第三件大事,但现在还缺个主帅。 “大帅,圣人还驾之后,便可着手蜀中之事了。不知西川节度使之职,属意何人?”陈诚问道。 “你可有人选?”邵树德问道。 “不如表刘崇望为蜀帅,出镇成都。”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想起了这个人。 此君胆子是真的大! 朱全忠上表要求时溥移镇,时溥一开始同意了,于是朝廷任刘崇望为感化军节度使,出镇徐州。刘崇望领命,但走到半路时,形势起了变化,时溥反悔,于是刘崇望又打道回府。 历史上王珂、王瑶争河中帅位,朝廷欲委崔胤为蒲帅,李克用不同意,改为刘崇望,李克用不反对,但后来李茂贞入京,诛杀宰相,他又被罢免职务,于是走到半路又返回了。 梓帅顾彦朗去世后,王建意图吞并东川,朝廷委刘崇望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刘崇望收拾行囊,准备再次出发,结果未及到任,王建已下东川。 徐州、蒲州、梓州,都是暴风眼,刘崇望居然都不推辞,什么地方都敢去,你这么勇的吗? “收复京阙后,我与刘崇望见见面。”邵树德说道:“而今整备器械、粮草,准备剿灭乱党。” 第十七章 神武门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江宁这是第一次来到山岭连绵、气候湿润的南智利地区。 作为陆军第十二混成营的营长,江宁少校在陆军的东岸军队系统里了,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了。毕竟,陆军总计也就12个混成营,每个营都非常受人瞩目,其营长自然也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了。 江宁少校如今也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在北宁地区干过多年,与陆小峰搭伴,从乡武装部长干起,最终在地区警备司令的位置上转任他职。现在,担任第十二混成营营长的江宁少校其实也明白,自己可能很难再进一步了,毕竟陆军部里的萝卜坑就那么多,一堆人盯着呢,他又没什么优势,还是趁早别做打算了。 至于说另辟蹊径到军部内任职,那更难!要知道,随着海外贸易的兴盛和殖民地的开发力度越来越大,如今海军势力在联合参谋本部内的话语权越来越大,大量职位被海军军官占据,陆军军官要想高升军部简直是难如登天。江宁少校也是陆军的高层了,对此情况不是没有认识,因此他早就熄了上进的心思,除非国家准许进一步扩大陆军规模,可这又何其难也。 现在的江宁少校,最大的目标——或者说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实践自己的人生目标,为东岸打击敌对势力、清理土著、扩大地盘上面了。前次在西班牙人于银海港蠢蠢欲动要动手闹事的时候,就是他率领第十二混成营登陆,然后果断处置,消弭了一场祸乱。后来,该部一直在潘帕平原上进行训练, 顺便清理一下当地的各种明面上或潜在里的反对势力,为国家大局开发这千里沃土保驾护航。。 而既然是保驾护航了, 那么自然便不会局限在某一处。潘帕平原取得, 那么像巴西高原、智利谷地之类的地方也得去。这不, 在南智利地区专员赵科派人汇报给执委会请求增援后,该部便从牛庄港整队上船, 又是船只又是火车的,一路来到了柳城港,然后迅速北上抵达了博陵县境内, 这个时候差不多刚刚12月底的样子,可谓神速。 今天已经是1683年的1月初了,在博陵县内休整了数日的第十二混成营所部,已经开始整理行装, 北上进入界河以北地区了。在已经过去的这两个月的时间内,西班牙人与东岸人对瓦尔迪维亚到比亚里卡一线的争夺愈发激烈,甚至已经爆发了小规模的武装冲突,一个屯垦村遭到西班牙骑兵突袭,二十余人受伤, 牛羊被抢,房子被烧毁,田地也被毁坏得不成样子, 今年的收成基本上是黄掉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随后,东岸人也组织了一次反击,组织了足足三百多名民兵,在比亚里卡通往瓦尔迪维亚的道路上,劫持了一支西班牙车队, 将大概十多车的水银矿石给拉到了红旗监狱之内。这次行动,他们谋划已久,没杀一人就达成了目的, 可谓是干净利落。 在这之后, 双方便陷入了沉寂之中, 似乎谁都知道对方不好惹,不敢将事态矛盾过于激化。东岸方面对于事件平息自然求之不得, 毁坏的村庄可以重建, 不过是些许财物罢了, 但如果西班牙人全力动手, 东岸人的红旗监狱能不能存在, 也是个很难说的事情,因此就此罢手是最好的。而西班牙人呢,他们对于东岸人的天生恐惧感始终是在起着作用的,科拉尔、瓦尔迪维亚城里的许多老人,可没有忘记当年东岸陆军是如何在智利一带登陆并大杀四方的,瓦尔迪维亚当年可是被攻破了的!因此,他们不但不敢在与东岸人的冲突中下狠手,造成死伤,同时在东岸人拿出决心进行了反制之后,他们却一下子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缩了回去,仔细观察眼前的情况。 甚至于,油滑的瓦尔迪维亚殖民官员们已经开始了甩锅行动,他们派出了信使前往利马报讯,借口就是目前局势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他们没有得到授权可以与东岸人开战,因此只能暂时停下一切行动,等待利马方面回复——官僚们趋利避害的本能,确实是十分顽强的,之前被逼着得罪东岸人已经够了,现在却不想继续激化矛盾。 第十二混成营就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来到了南智利地区,并立刻成为了各方瞩目的焦点——博陵三县境内有许多西班牙遗民,瓦尔迪维亚得到消息的渠道并不少——特别是在今天该部已经明确北上的时候。 “来来来,油饼多吃点,奶茶也敞开来喝。去了界河以北,条件比较艰苦,这些东西可就不能经常见到喽。”后勤参谋端来了一张桌子,招呼营部的诸位同僚们入座吃饭。 此时大伙的位置是在界河南岸,大部分正在通往北岸的木桥边休息,兼吃午饭。南智利地区的气温不是很高,加上今天是个阴天,因此众人将这张可折叠的桌子露天放在了外面,让勤务兵端来了饭菜,直接就用上了。 南智利地区行署专员赵科也被邀请一起用餐。他刚刚与博陵县的官员送了一些给养过来劳军,因此便坐了下来,顺便与江宁等人好好聊一聊,毕竟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界河以北五个流放犯人聚居区的治安工作可就全靠人家了,自己也终于可以将在外戍守了很长时间的民兵给解散放回各县了。 “这是智利名菜,鹿舍拌酱,极是美味,江营长可要好好尝尝了。”赵科将一盘生鹿舌推到了江宁面前,笑着说道:“这鹿在智利很常见,体型不大,但味道非常鲜美,尤其是这鹿舌,用酱拌着生吃的话妙处非常多,江营长不妨尝尝。” 江宁闻言立刻很感兴趣地用筷子拈起一块,一边嚼吃着一边称赞:“滑而不腻,确实是美味。昔年在巴塔哥尼亚台地中追剿特维尔切人,一次突进过远,迷了路,且辎重尽失,我和两个排的骑兵兄弟们,就靠生吃鼠兔肉干过了整整一个星期。那会拿有什么酱料拌着吃,说起来比这是远远不如了。” “呵呵,江营长如果喜欢不妨就在咱这智利多待一些时日,我嘱咐县里大厨每星期都做一些送过去。”赵科一听就笑了,立刻打蛇随棍上地说道,话里话外不无试探的味道。 “赵专员你也别试探了。”江宁苦笑着说道:“我部的去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上级让我过来我们就过来,让我们走,我就得走,这一点没法含糊。我部此次北上,陆军部给我们的指示相当明确,那就是威慑西班牙地方殖民武装,使其不得干扰我方在界河以北的殖民活动。至于威慑到什么时候,这一概没说,只有等上级命令了。” “理解,理解。”赵科自己也拈了一块鹿舌,一边吃一边说道:“上头的命令确实是最为重要的。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在瓦尔迪维亚到比亚里卡一线,有许多零星银矿分布着,中央就真的一点不动心吗?” 听赵科这么一说江宁也沉默了,良久后才说道:“银矿的事情比较敏感,我们如果动了的话,那负面影响非常大。说实在的,西班牙人这么些年和我们相处下来,已经逐渐摸清了我们的套路,知道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东西了,那就是位于南方新大陆的土地。他们固然对于我们不断蚕食、侵占他们的这些土地非常恼火,但说实话,他们的这种恼火真的就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恼火吗?其实不尽然吧。我听情报总局的一些朋友们说,西班牙王国现在与我国其实是有着很深的默契来着,他们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角色的转变,不再与我们对抗,而是当做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替他们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比如财政、安全及其他方面的事情。而我们历来所占领的一些原本属于西班牙王国的土地,如河间、南智利、潘帕平原部分地区,其实都是他们支付给我们的酬劳罢了。且他们自问如果控制好节奏的话,是支付得起这种酬劳的,因此才一步步容忍我们的各种小动作,各种小渗透什么的。不然的话,你觉得我们能够如此轻易地拿到这么多土地吗?不可能的,至少不会如此轻松。” “所以——”赵科凝神听着。 “所以执委会诸公与西班牙王国之间也是存在着默契的。即我们将南方新大陆的很多土地看做是暂时寄放在西班牙人那里的自家物品,随时可以取回,西班牙王国只是暂时的保管人,在我们尚没有足够的精力保管的时候。”江宁少校放下筷子,喝了一口啤酒,说道:“而我们历次付给西班牙人的买地钱,一是为了人家面子上好看,二也是变相支援了西班牙王国在欧洲的各种行动,算是变相干涉欧陆局势吧。因此,小打小闹是可以允许的,也是在游戏规则范围内的,西班牙人其实早就失去了永久保留包括拉普拉塔在内的诸多土地的信心了,目前之所以强撑着只不过是想让这个游戏能够玩得更久一些罢了。但这次红旗监狱的事情显然有些不同,因为牵涉进了金矿、银矿、铜矿和水银矿的事情,触及到了西班牙人的底线,所以才有了这次他们比较激烈的反弹。拆毁、烧毁我们的殖民村落,抢走我们的财物,毁坏我们的田地,这种事情在以往不是没有过,但总是很少见就是了。尤其是这次双方的拉锯已经持续好几个月的时间了,直到之前你们重重反击了一下,才让西班牙人消停了下来。但我判断这种消停也只是暂时的,在利马方面传回更明确的指令后,瓦尔迪维亚等地的西班牙人估计还会被动员起来,找我们的麻烦,因此这次他们多半是动了真格的了。” “我也觉着这次有些不对。其实我当年在河间地区越境垦殖的时候 第十八章 代理人 没有预想中激烈的战斗。 当东边亮起第一缕阳光时,丰安军、银枪都主力分别从神武门、启夏门、通化门进入长安。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沿途清剿灭乱跑乱撞的溃兵。 西面诸门从昨晚开始就溜了不少人,到了白天,溃逃的人就更多了。 离谱的是,他们带着大包小包,有人甚至还推着车,真就是善财难舍了,逃命都不愿意丢下财货。 冲得最猛的其实是时瓒所部。 昨晚面见邵树德后,他得到了安全许诺,时瓒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节,朝廷的许诺屁用都没有,夏王说你无事,那你就真的无事,不用怀疑。 玉山都本有三千余人,哗变闹事之后,时瓒趁机吞并,将其扩充到了八千。不过在传出夏军思路围城的消息后,又跑掉了不少人。时瓒连夜出城,面见邵树德,回到霸上的临时驻军营地后,发现又散掉了千余兵,如今只剩五千。。 令他欣慰的是,徐镇将校子弟大部分都在,大伙以他为主心骨,牢牢团结在一起,这让他很是感动。 杂兵没了不是事, 再招就是了,军官骨干最重要。有这三千老兄弟在, 扩军到几万人都没问题。 于是, 他们申时进城, 一路大张旗鼓,搞出了很大动静, 一边抓捕乱跑乱撞的神策军士,到天明十分,竟然已经裹挟了数千人, 全军兵力赫然破万。 眼看着差不多了,时瓒带人直冲大明宫,想要抓住吉王,这就是大功一件。 大明宫外乱纷纷。 少数燕兵正在纵火,直接被玉山都一通乱箭放倒。 有人从宫内冲了出来, 背上背着包括, 手中还拽着个宫人, 不知道是宫娥、嫔妃还是公主, 反正也没甚区别,在大头兵们眼中都是泄欲的工具。 “放箭!”数队弓手上前, 密集的羽箭飞出,乱兵、宫人尽皆扑倒在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李匡威呢?吉王呢?”时瓒让人抓来几名俘虏,问道。 “昨夜就跑了。” “嗯?为什么跑?他们怎么敢跑?”时瓒勃然大怒。 “到处都是喊杀声,每个门都有大军入城,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弟兄们本想厮杀一番, 结果到处是溃兵,就不想打了。” 时瓒气得连连挥刀,将几个俘虏尽数斩杀。 “徐二郎!”时瓒感觉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 “末将在!”徐汶提着把血淋淋的重剑走了过来。 “搞清楚李匡威往哪个方向跑了,带人去追!” “遵命!”徐汶领命后, 点了两千人, 离开了大明宫, 往西追击。 “搜索前进, 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时瓒亲自带着人往大明宫内冲去。 宫城内还有一些乱兵在肆虐。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别人都在逃命,你们不想着逃,反倒趁机跑来宫城纵火,掠夺宫人,真是好色如命。时瓒看了都气笑了,简直和夏——简直不成体统! “玉山都的兄弟吗?我们愿降!”有乱兵嬉笑着说道,手里还攥着个哭哭啼啼的宫人。 “放我等走吧?里面还有妇人。”又一个乱兵开口:“只是还有少许中官持械守卫,其实稀松得很,咱们不愿意和他们拼命罢了。” “对对!不但还有嫔御公主,先帝的女人也在,快去吧。放我等走,可好?” 回答他们的是凶狠的刀枪。 一刀斩下,头颅飞起,污血喷了满地,宫人软倒在地,哭喊个不停。 时瓒踢掉一具乱兵尸体,大踏步走了进去。 军士们亦蜂拥而入,很快控制了整个宫城。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幕僚们议事。 “梓州之战,张行实率军出城,有人临阵倒戈,遂大败,殁于阵中。”陈诚说道:“朱玫危在旦夕。大帅,是否可令积石军南下了?” “可。”邵树德说道:“令李一仙南下,进驻剑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拓跋仁福、李仁欲失去音讯甚久,有传闻他们在郓州劫掠百姓,朱瑄斩杀了十余乱兵,双方发生冲突。拓跋仁福南下兖州,投奔朱瑾。李仁欲东进齐州,占了州城,驱逐朱瑄所任刺史。”陈诚继续汇报第二条消息。 这事其实也在邵树德的预料之中。 这帮草原蕃人,若没人盯着,压住他们, 那么眼里就只有财货、女子,与草贼无异。更何况在李克用率军攻魏博之后,罗弘信彻底倒向了朱全忠,再不允许河东、灵夏军士借道了,已经事实上被隔断在外。 邵树德现在该庆幸什么?庆幸他们没有夏军制式的驼毛褐布军服?没有意义。等重新取得联系之后, 再想办法收拾这帮混蛋。 “先不要管他们。拓跋仁福、李仁欲的部众,继续往河阳迁移。”邵树德说道。 他俩来降后,部众离开了沙碛,在崤县、渑池以北、黄河以南的丘陵地带放牧。这次打下河阳后,便将他们迁过去,充实地方户口。 拓跋仁福、李仁欲多半会有所不满,但邵树德不在乎。从明年开始,控制区内的军阀要开始慢慢清理,不然以后定会出大乱子。 历史上朱全忠早年南征北战,对地盘的控制非常彻底,但打着打着,迫于形势及各种复杂的因素,手下军头越来越多,带来了巨大的叛变风险。而等到他觉得这辈子统一天下无望,能力最强的长子朱友裕在讨伐杨崇本时病死后,削藩杀将就成了必然,然后叛变就成家常便饭了——你动了军头的利益,哪怕你有二十万军队,军头只有几千人,真以为人家不敢反?凭什么我一定要计算力量对比,造反没胜算就不反?晚唐武夫可不管那么多。 嗯,杨崇本叛变也是老朱的锅。杨妻美貌有姿色,老朱在行宫内强行宠幸了杨妻,于是杨崇本叛变,归降李茂贞。老朱派小朱出师讨伐,到永寿时朱友裕病死,汴军班师。 “李克用大军连胜数场,与魏博军隔永济渠对峙。贝州方向出师,为晋将李嗣昭击退,李罕之入相州,战败。大帅,我军是否要入卫州?”陈诚问道。 “行动暂缓。”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他还要再观望下局势。 对魏博,他还存着一丝拉拢的念想。王府已经派使者前往魏州,还是等消息传回后再说吧。此六州之地,不是那么好打的。河北诸镇承平多年,底子雄厚,只要不是一下子被灭掉了,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内部关系会慢慢理顺、军队士气会慢慢提高、经济优势会愈发凸显,届时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不能像打幽州一样速胜,僵持下来的话,面对三百多万人口的庞然大物,李克用是没有必胜把握的。 “越王董昌与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关系恶化。浙东诸州,苦于上供,对董昌颇有不满,欲迎钱镠入主。”陈诚说道:“董昌于常赋之外,加敛数倍,以充贡献及中外馈遗。据闻每旬发一纲,有金万两、银五千鋋、越绫万五千匹,发往长安,贡奉为天下之最。汴水漕运开通之后,董昌遣将士五百人押运财货,已至华州。” 朝廷都这步田地里,居然还有“忠臣”上供,数额还这么大。董昌、赵匡凝、王处存、王镕、李克用、王师范、李侃等等,邵大帅贡奉也不少,怪不得能养这么多神策军呢。 “钱镠据两浙,对我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只要杨行密占着苏、润二州一天,钱镠就得和他大打出手。” 孙儒败亡之后,大部分遗产为杨行密接收,军事实力大大增强,钱镠也跟着吃了点残羹冷炙,比如他手下最精锐的武勇都,就是以孙儒降兵为主编成。 不过武勇都这帮骄兵悍将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天复二年(902),武勇都造反作乱,钱镠危在旦夕,向杨行密求救。关键时刻,与钱镠攻杀多年的杨行密做出了果断的决策,嫁女儿给钱镠之子,同时下令大将田頵撤军,因为他担心田頵趁机占了杭州,造反自立。为此,不惜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很离谱,但又合情合理,因为这年代的武夫就这样,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 “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蹿入湖南,无人可敌,恐要盘踞于此。”陈诚拿出了下一份牒文,说道。 “那是李侃的麻烦。刘建锋之辈可能会与雷满勾连,先放着吧。”邵树德说道。 湖南、鄂岳这些地方,太远了。他还没自大到去占领。一般而言,离统治中心越远的地方,叛乱风险越大。而且由于复杂的形势,必须给予前线大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允许他自组军队、任命官吏,且要长期坐镇,两三年就换人,那地盘多半就丢了。 唐邓随那地方,都没法直接统治,只能委一实权节度使,派个监军了事,遑论湖南、蜀中这些地方。 这世上没人是傻子,安史之乱过去也就百年,大唐还在呢,玄宗朝以前的制度、典章都可以查阅,都知道分散权力、定期换人的好处,但为何做不到?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好了,今日便到此间吧,进城要紧!”邵树德站起身,吩咐文吏们收拾桌案上的文件,随后在亲兵的簇拥下,经通化门进城。 丰安军、银枪都一万多人已经进了城,并将宫城的防务从时瓒那里接手了过来。 邵树德坐在马车上,稍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 乱兵是真的不讲究,劫掠就罢了,还喜欢放火,可能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长安百姓,也是真的苦,来来回回被折腾多少次了。 马车行到大明宫前停了下来。 邵树德下了车,看着这座几乎损坏了三分之一的巨大宫城,久久无言。 “让韩全诲过来见我。”说罢,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去。 韩全诲是邵树德指定的京城四面行营都监,一直随从“监军”。 宫城内乱七八糟的,巢乱后多年的心血毁掉了大半,非常可惜。 地上的尸体已被抬走,有人在清理断壁残垣。残存的宫人被聚集在相对完好的殿室,瑟瑟发抖。 邵树德进了麟德殿,殿室完好,但物品损失很严重,据说是被乱兵劫走的。 殿内只有一张坐具,就是龙椅,邵树德有心坐下休息会,想想还是算了。 “拜见殿下。”韩全诲一路小跑过来,行礼道。 “韩都监,我也不兜圈子了,今送你一场造化,敢不敢接?”邵树德问道。 韩全诲,早早就投靠了过来,数次表忠心。观察了这么久,邵树德觉得他可以信任,有资格做自己的代理人。 韩全诲闻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敢!”韩全诲深吸一口气,答道。 “哈哈!”邵树德笑道:“最喜欢你这种爽利人。我欲保你为神策十军观军容使、北司枢密使,这场造化大不大?” “殿下大恩大德,直如再生父母。”韩全诲直接跪在了地上,大礼参拜,涕泪横流。 嗯?现在怎么一个个都争相当我的侄子、儿子?就连太监都…… “当了观军容使和枢密使,知道该怎么做吧?” “仆定唯夏王马首是瞻,如有背叛,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韩氏就此绝后,男盗女娼!”韩全诲激动之下,说话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呃,这年头的中官,一般都是宦官世家出身,往往子承父业。朝廷还专门出台法律,规定什么品级的宦官可以收几个养子,有严格的数量规定。他说韩氏就此绝后,确实是毒誓了。 “现在便去收拾宫城秩序吧,就说奉我之令,无人阻拦的。”邵树德命令道。 “大帅,吉王抓到了。”郑勇走了过来,汇报道。 “好生羁押,不要让他死了。”邵树德说道。 反王,这就没有任何悬念了,论罪当死。 当然那是以前,如今礼崩乐坏,朝廷威严尽丧,很多事情根本管不了。张濬被朝廷赐死了,但他躲在朱全忠的地盘,谁能追究? 吉王,邵树德不想见他,也懒得保他。便是要另立新君,也不可能立吉王这种有主见、有想法的。十六王宅里关着一堆人呢,挑个容易摆布的并不难。 亲兵们端来了座椅,韩全诲能力不错,只一会便笼络了一群小太监,低声询问是否让奉膳局的人进奉晚膳,巴结得非常殷勤。 邵树德随意夸赞了几句,随后便让身为都监的韩全诲遣人赴行在,请圣人还驾。 长安局势,基本已经平定了。 第十九章 开刀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3年1月20日,月朗星稀,南智利地区的小公务员向子睿在一杯浓咖啡的相伴下,仍在挑灯工作,处理那堆似乎永远也无法整理完的文件。 “今日博陵县送来两百桶面粉,现在还安置在帐篷里。明天需要组织人手清理一下仓库,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清理出来,然后将粮食入库。不过粮库确实也要尽快建起来了,像现在这样与其他物品公用仓库并不合适。” “药品数量也严重不足,夏季天气炎热,环境潮湿,是疫情高发期,药品数量是否充足最为关键。流行病的防控与治疗,始终是一个拓荒定居点最重要的事情。” “地基的平整工作毫无头绪。因为人手严重不足,仅有的一些服刑犯人还被陆军带走了去修营寨、挖壕沟,计划中的其他建设的前期平整工作完全无法展开,下面继续改善。” “流放犯人的士气不是很高,虽然为了跟过来的家人的安全他们也必须努力工作,但这还完全不够,需要从政策上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不然效果始终会不理想。”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土壤的勘探与检测工作需要尽快展开,河流、小溪的水文调查也要逐渐展开,这需要地质部、农业部的专家尽快抵达。。” 向子睿今年二十六岁,是南智利地区行署的一名副科级调研员, 父亲是农业部里的一位普通中层干部,祖父身份比较显赫, 是这个国家的建国者之一, 曾经官至农业部副部长, 前几年刚刚去世。 作为向氏这个大家族第三代中的一员,向子睿的发展其实并不能算多么顺利, 这从他工作了八年之久目前还只是个副科级调研员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家族并未给他仕途上多大的助力。这大概和他的父亲只是祖父7个儿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有关,他叔伯兄弟这么多, 再大的家族余荫也不会笼罩到他头上,他的未来只能靠他自己,因此他便申请来到了位于界河以北的这个情势复杂的地区。 这里是后世智利的兰科小镇,位于智利南部重要港口瓦尔迪维亚到比亚里卡的交通干线上,有一个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混居的小村, 为过往的运输队或商队提供一些必要的补给。如今在这个西班牙小村旁边, 仿佛是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的军用帐篷, 一千多名身着蓝色军装的东岸大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 在这个小村周围晃悠着,已经在事实上截断了瓦尔迪维亚到比亚里卡的交通线。 数百名流放犯人及其家属被从各地召集起来,来到这个位置十分关键的地方,利用简单的工具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建设。与此同时,南智利地区行署也往这派遣了官员,输送了物资,听说后续还有民兵和移民过来, 看样子是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了。 这一切的一切, 自然也都被西班牙人看在眼里了。最为关心的比亚里卡方面第一时间就派员过来交涉, 不过被第十二混成营一千多名荷枪实弹的官兵们的阵势所慑,没怎么说几乎就胆怯退走了。随后, 瓦尔迪维亚方面又来了一名官员, 带着数十名西班牙骑兵, 但交涉同样以失败而告终——在西班牙人看来, 东岸人既不肯解释前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打算理会西班牙人要求他们离开的警告, 甚至就连打算在这里待多久都没告诉他们, 让两地的西班牙殖民官员们简直气炸了肺。 与这些西班牙殖民官员的软弱相比,本地一个被东岸人强征了牛羊作为军需品的西班牙小贵族,倒是比他们有勇气多了。他带着家人和子侄与东岸人进行了抗争,并打死和打伤各两名第十二混成营的士兵,虽然很快被赶来的陆军官兵们扑灭, 但这种敢于反抗的勇气却比那些软骨头的殖民地官员们强多了,也难怪很多土生白人看不起这些半岛人,他们确实不代表广大秘鲁人的利益,日后被推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抵抗也就限于这一家了。西班牙人毕竟是外来殖民者,虽然经营了南美一百多年,但人口并不多,消化的实力也是有限的,特别是在这个远离他们核心统治区的智利,作为统治基础的白人及混血白人就更少了。而没有了这些人,单靠印第安人,你觉得他们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要知道,智利地区的阿劳坎印第安人本就出了名地少,性格也比较刚烈,与西班牙人争斗了大半个世纪,人口损失非常惨重,因此是很难对东岸人的越界垦殖行为造成什么困扰的。 如果这会换了旧大陆的很多地区,也许占领军和反抗军的矛盾就要尖锐许多了。旧大陆众多的人口,相对较高的技术和文化水平以及千百年来形成的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这些都会对外来殖民者的统治造成诸多不利的影响。想象一下,就凭东岸人推行的人均三十亩的土地政策,就必然会遭致风波不断、反抗激烈,乃至最终殖民失败。你看,东岸人在宁波可就一直没有执行人均三十亩的土地政策,也是出于会造成地方动乱的因素在内。 但西班牙人的新大陆殖民地,却就没太多的担心了。只要没推进到人口相对密集的巴拉圭、秘鲁、中美洲、墨西哥等地,来自民间的反抗就注定不会激烈到哪里去。东岸人唯一所需要担心的, 其实也不过就是来自利马和马德里的声音罢了。 向子睿作为国家重点培养的基层干部之一,对于如今的东西形势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 因此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的他,丝毫没有会被西班牙人赶回去的担心,全副心思都投入到了地方上的建设之中。 在这个原本的西班牙小村附近,东岸人将建立一座堡垒式的建筑, 即传说中的兵团四堡——为华夏东岸共和国培养各类人才的学兵教育机构,而这个依托兵团四堡建立起来的乡镇也被命名为兵团四乡。向子睿作为兵团四堡筹建办公室主任,未来一旦建设顺利完成,按照东岸惯例,其也将顺理成章地接任该乡乡长,在仕途上迈出坚实的一步。所以,你便看到了,即便这会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向主任仍然不断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以便在明天的工作中提出整改,精神确实可嘉。 他在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后,眼看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外面的第十二混成营的哨兵已经换了一次岗,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资料,随手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咖啡一饮而尽,这才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简易床榻内,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刚去第十二混成营营部协调事务回来的向子睿,便接到底下人报告,西班牙人的使者又来了。这个西班牙人还是来自瓦尔迪维亚,这次级别比较高,是当地市政议会的议长,带着四五个随员。 这位看起来已经年纪不小的议长并没有贵族头衔,不过家里资产颇多,除在瓦尔迪维亚这个商业港口经营着一些店铺之外,还控制了通往比亚里卡的一条商业线路,通过为内陆矿区提供食品、酒水、日用品甚至奢侈品牟取暴利。因此,对于现在东岸军队截断了交通线路一事,他比较着急,也很愤怒,在前面两次交涉不果后,这次他便主动请缨,征得了市长和神父的许可,充作使者,第三次来与东岸人交涉。 向子睿对这个西班牙老头没有太多的兴趣。精通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他在与使者草草交谈了十分钟后,便挥手让他回去了。西班牙使者本欲再说两句,见向子睿的脸色并不好,同时陆军第十二混成营的人对他们也不理不睬的,因此只能悻悻而归,向瓦尔迪维亚的一干大人物们汇报去了。 “居然威胁与我们断绝贸易,这可真是可笑。就凭瓦尔迪维亚和比亚里卡等地,贸易额才多大?”向子睿看着西班牙人远去的身影,冷笑着说道:“这话若是换你们的秘鲁总督来说的话还差不多,你算什么东西,能以此影响到我们的国家政策?” 不过话虽如此,刚才这个西班牙老头嘴里提到的断绝贸易一事,也引起了向子睿的一丝重视,因为这大概是西班牙人手里唯一够分量的谈判筹码了。按照当初东岸政府与西班牙王国达成的协议,东岸人以提供优惠低息贷款和允许西班牙宫廷在东岸境内发债为条件,换取西班牙王国开放美洲殖民地十大港口(太平洋和大西洋各五个,分别由南铁公司和加航公司接手)的贸易,直到他们还清借款为止。 如今,西班牙人的借款早已还清(以十大港口海关收入作保),按理说这种贸易开放的政策也早就应该结束,但西班牙人出于种种考虑一直没敢这么做(当然这其中也不无东岸政府给予好处的因素在内),继续让东岸制造的各类商品如潮水般涌入秘鲁和新西班牙,获取巨额利润。 但如今,在东岸人的扩张触角深入到瓦尔迪维亚到比亚里卡一线之后,西班牙人终于直起了腰板,扬言要断绝这个本该在很多年前就断绝的贸易,这就比较有意思了。向子睿不相信,刚才那个西班牙老头嘴里提到的断绝贸易时空穴来风,瓦尔迪维亚的贸易可断,那么利马、瓜亚基尔、巴拿马、阿卡普尔科等地的贸易自然也能断,这并不难联想到。 虽然向子睿并不怎么相信西班牙人会真的下决心这么做,但他们有这种想法,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即:你东岸人动怕潘帕草原我们忍了,在界河以北搞小动作我们也忍了,但现在居然将边境线推到瓦尔迪维亚、比亚里卡一线的银矿产区了,这如何能忍?虽然这里仅仅是个不成规模的小矿产区,但如果这次退让了,焉知下次你们会不会得寸进尺,直接将主意打到查尔卡斯去?那样马德里宫廷即便再不愿意,怕是也要对国策做出根本性的调整,与东岸全面开战。 “看来这些情报要尽快汇总一下报上去了。”向子睿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不过该干的工作还得继续干下去,不能因为西班牙人的一些意见就停滞不前。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对西班牙人的试探仍然远未结束,至少他们的秘鲁总督还没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呢,这才是关键,而不是所谓的地方市镇议会,虽然后者却是更能代表本地殖民势力的利益。” 向子睿撰写的报告很快便被送到了毛林县的赵科那里。他所处的层次更高一些,对一些东西也更加敏感。在看到西班牙人以贸易相威胁之后,就觉得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捅到了西班牙人的要害了,因此激起了强烈反应。 第二十章 布子 进了长安,其实事情更多。 夜宿龙床,让皇帝叫阿父之事,真没有。与各路官员、军将不停地会面,是真有。 十月初三,封彦卿、萧遘二人慢悠悠地赶来了长安。 他俩年事已高,邵树德特地遣人吩咐,不用急,慢慢走,生怕他俩路上出点啥事。 封彦卿是夏王傅,萧遘是谘议参军,二人都是位高但权不重的角色,邵树德对他们也很尊敬,面子上是给足了。 封彦卿住在兴道坊裴炎旧宅,萧遘宿于宰相崔胤旧宅。 裴炎宅所有权归朝廷。其人被处死后,就一直赏赐给在京官员居住,如今空着。 崔宅就是以前的李元谅宅。。李元谅祖上是波斯人,曾任皇左骁卫将军,后来家道中落,为宦官骆奉先收养,“勇敢多计”,“少从军”,曾任镇国军节度使,封武康郡王,助德宗收复京师。兜兜转转,宅子到了崔胤手里,其人尚在随驾之中,却暗中遣人过来,将家宅借出,供邵树德居住。 邵树德当然不会随意收人情, 但崔胤嘛,他还有些打算, 便接受了, 这也是密切双方关系的一个举措。 “让二位长者舟车劳顿, 心中难安,特敬此酒, 聊表赔罪。”接风宴之上,邵树德起身,分别向封彦卿、萧遘敬酒。 二人亦起身致谢, 一饮而尽。 邵树德方才注意到,萧遘愈发老态龙钟了,封彦卿年纪比他大,但精神头居然更好,也不知道怎么整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令公镇河渭几近八年, 而今物产丰饶, 牛羊被野, 百姓安定。在方今之天下, 何其可贵。”邵树德转向萧遘,用一副赞叹的语气说道:“近闻洮州羌种感令公之德,纷纷来降,令我更添敬佩, 再饮一杯。” 说罢, 一饮而尽, 然后笑道:“令公年事已高, 注意身子,这酒点到即止。” 萧遘、封彦卿齐笑。 萧遘放下酒樽, 感叹道:“今日入城,方觉长安物是人非。昔年诸多好友,或失散各地, 或毁于兵灾。这煌煌上都, 住着竟还不如河州安宁。” 确实,河州这些年来还是有所发展的。 萧氏崇佛,除重修了开元寺之外, 又在城内新建了两座寺庙。 河州城墙也经历了一次扩建, 如今城周已有二十里上下, 即便在中原也不算小城了。 户口更是繁盛,经常有西域商队特意绕道经过, 贸易也挺繁荣。 从某些方面而言, 河州理所枹罕县已经超越秦州理所上邽,成为陇右镇首屈一指的大城市。 在这一点上,萧氏是有大功的。 封彦卿闻言略微有些嫉妒。 这老头不服输啊,可惜他没当过节度使,这会也只能不是滋味地听着萧遘“炫耀”,如之奈何。 “长安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兵灾了。令公若喜欢,不妨就此住下来,我在京中,还缺个沟通内外之联络人。”邵树德提议道:“从今往后,小事皆让南衙北司做主,我不管。但大事,还需有人把关。” 萧遘早有心理准备。 作为夏王的谘议参军,出谋划策之人,当长安朝廷的幕后操纵者,是完全预料得到的。况且这项工作并不繁重,他只把握大方向,具体事务肯定还有明面上的其他人来处理。 “殿下既有此意,老夫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做好此事。”萧遘回道:“惜垂垂老矣,不能再为殿下筹谋几年了。” 兰陵萧氏南梁房长安这一支,基本已经与邵树德深度绑定了。萧遘、萧蘧二人对朝廷也没甚感情,有他们在京中坐镇,邵树德也能放心遥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绛州刺史萧蘧将出任同平章事,为四位宰相之一。 邵树德最近还在拉拢刘崇望,出为剑南西川节度使, 但刘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或许因为还在随驾途中,等抵达京师后,邵树德还将与他长谈一次,若不行,那就只能放弃了, 换崔胤,虽然邵树德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如此,便请令公就任太师一职。”邵树德说道。 太师,地位崇高,是为三师之一,但没有实权,正适合充当幕后掌控者。邵树德不想做得太难看,得让圣人有一种万事还在掌握中的虚幻感,因此不会在明面上控制朝政。 “敢不从命。”萧遘笑着应道。 封彦卿欲言又止,酒席吃到现在,他好像只是个陪衬。 “王傅亦得帮忙。”搞定萧遘之后,邵树德又向封彦卿敬了一杯酒,笑道。 封彦卿暗暗平复激动的心情,云淡风轻地说道:“小女既为夏王孺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但有所命,尽力而为。” “礼部尚书一职,还望先生不要推辞。”邵树德说道。 封彦卿微微有些失望,但还算满意。 礼部尚书,正三品,掌礼仪、祭享、贡举之政。尤其是最后一项,明年春季就要科考了,例由礼部尚书或侍郎为主考。谁被主考官取中为士,自然有一份亲密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大王所求之事,老夫明白,定然办得妥妥帖帖。”封彦卿说道。 “那就好。”邵树德放下了一件心事。 萧遘当太师,萧蘧当宰相,二人一明一暗,影响朝政。 封彦卿主礼部,既能网罗人才,为王府所用,亦可与萧蘧互为奥援,互相支撑。 刘崇望如果愿意投靠,可出镇西川,那么崔胤便留在朝中继续当宰相,看他那热切的投靠意思,亦可作为邵树德影响朝廷的棋子。 中官韩全诲典禁军,掌握着掀桌子的武力。 京师左近还有奉天节度使王卞,问题不大了。 邵树德只打算暂先做到这步,观望下天下局势再说,免得被人黑出翔,当董卓给讨了。另外一点顾虑就是担心吃相太难看,导致诸镇人才不再来长安,或者不再上供。 总之先看看再说。 …… 政务上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军事上的整编也在争分夺秒进行。 接下来两日,韩全诲跑得可勤了。 西门重遂在京中当然有眼线。韩全诲攀上了邵树德的事情,他如何不知? 韩全诲已经别无退路,他和西门重遂必须死一个,因此几乎整天跟在邵树德身边,事无巨细,尽皆请示,恭敬无比。 另外,还建议请奉膳局的大厨过来给邵树德做饭。 见邵树德一个人住在府内,晚上还送女人来侍寝。 邵树德略感身体乏力,还请太医来帮忙瞧病。 简直比儿子侍奉亲爹还孝顺! “神策军,我打算留给你万人,今只有五千,还有五千在圣人身边,我会助你夺取。”邵树德在女人的服侍下穿好袍服,到中堂内坐下,慢悠悠地说道。 长安本有神策军五万余人,平乱过程中诛杀了一部分,溃散了一部分,时瓒又收编了一部分,如今还剩下一半,即两万五千人。 时瓒的一万人肯定不会再编入神策军了,邵树德打算将他们带走,至于是投入河洛战场,还是南阳战场,待定。 莫再思已经带着三千人回来了。对于他的安排,还在讨论中,可能性最大的还是出镇交州,当静海军节度使。 还有两万神策军降兵,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肯定是送往蜀中征战,虽然他们的战斗力极其可疑。 李匡威据信已经逃往西边,在邠州发现了他的踪迹,邠宁、泾原二镇正在调集州兵围剿,目前已经抓捕溃兵数千,但李匡威及其亲信还在逃窜。 西门重遂这两天又收拢了部分人马,兵力已经超过五千。邵树德打算迫降这部分人,交给韩全诲统带,以后这万把神策军,就是长安唯一的兵力了,只够勉强维持秩序。 “一切但凭阿父安排。”韩全诲谄媚地说道。 邵树德对他这个新头衔还是很不习惯。 昔年先帝喊田令孜阿父,今有中官喊自己阿父,怎么听怎么别扭。 女人梳洗完毕,出来行了个礼。邵树德让人取来十匹锦缎,赏给此女,算是——呃,那啥资了。 “此番北司中官损失不少,你酌情增补吧。别补太多了,我记得原本就严重超编。”邵树德又吩咐道。 北司系统,在此次兵乱中确实伤亡不小。 事起仓促,玉山都、天威都先乱,继而引起连锁反应,诸军皆乱。圣人仓皇出奔,很多官员未及跟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乱兵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跟太监有仇,大肆屠戮,死者数千人。 或许,与他们平日里都归太监管理有关吧,属于直接讨薪对象。 “谨遵阿父之命。”见亲兵端来了早膳,韩全诲亲自接过,一一摆盘,殷勤无比。 “无事就回去吧。圣人要回京了,抓紧时间将诸事理顺。”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北司中官之间的斗争,他不打算管。 若韩全诲当了观军容使,却连内部都摆不平,连西门重遂的势力都不能连根拔起,那就没什么栽培的价值。 十月初七一大早,圣人经启夏门入城,返回大明宫,百官皆贺。 邵树德是外臣,也懒得出面,自顾自在花园内打熬身体。这几日白天和一帮中年油腻男勾心斗角,晚上与两位幕僚策划阴谋诡计,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韩全诲用马车送来的女人都没时间享用,武艺锤炼是落下许久了。 “大帅,刘季述来了。”刚刚收功完毕,郑勇前来禀报道。 第二十一章 三件大事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些东岸人的渔船!”站在卡亚俄外港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内,德桑蒂斯神父一手握着银十字架,一手指着远方海上那星星点点的渔帆,说道。 德桑蒂斯神父是个意大利人,更准确地说,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西里岛出身的神职人员。在教会内打拼多年的他,凭借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一些小运气,逐渐爬上了高位,继而成了现在的利马教区主教,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就是他任内最杰出的功绩,这座气势宏伟的教堂加强了教会的权威,延揽到了更多的信徒。 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气势宏伟、用料考究、装修奢华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其修建的巨额费用,除了秘鲁总督的拨款和本地信徒的捐赠外,东岸人移交的部分海关税收也是来源之一。当然据说原来代管海关及垄断贸易的南铁公司,也在政府的授意下捐赠了五万比索现金和部分建筑材料,算是为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建造添砖加瓦了,所换回的就是本地宗教势力不再特别针对东岸贸易商人,让两国间的贸易能够更有效率地进行下去。 不过,虽然在修建教堂上拿了东岸人不少好处,但这并不能扭转西班牙宗教界人士对东岸异教徒的恶劣印象。特别是在拉莫斯神父于马德普拉塔被不明身份人士——虽然这么说,但西班牙上下已认定是东岸方面出手了——刺杀身亡后,这种恶劣印象达到了顶峰,几乎让东岸人捐资修教堂换来的“情分”消耗一空。 德桑蒂斯神父在利马教区内即便不能算是激进派,但对东岸人的印象依然非常负面,如果考虑到西班牙浓厚的宗教氛围及特殊的社会体制的话,那么这种负面印象就非常要命了,盖因他关键时刻一句话,也许就会影响很多西班牙商人的选择,使得东岸白白损失许多贸易利润——神棍的能量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的,在这个很多商人临时前会把相当部分财产捐献给教会的年代, 他们确实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一点不奇怪。 “总督阁下, 为什么我们的人不能出海捕鱼呢?你看, 利马城内还有那么多的穷人和失败者。。他们从旧大陆泛海而来, 却因为生意失败或其他种种原因陷入了困境,连结婚都难以办到, 隔三差五地到教会来乞食。对于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出海去捕鱼呢?我深信,利马外海的渔业资源是十分丰富的, 东岸人每年都出动许许多多的渔船来捕鱼,从智利到利马,到处都是,可见这是一片富饶的海域。我同一些人谈过,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旧大陆有过捕鱼经历, 现在生活陷入了困难, 他们不介意重操旧业, 但一些过时的、迂腐的政策阻碍了他们的进一步行动。”德桑蒂斯神父转过身来, 看着刚刚结束后祷告的新任秘鲁总督阿朗戈,忧心忡忡地说道。 “神父,您的消息还是那么地灵通。”阿朗戈总督与德桑蒂斯在马德里乡下某个教区共事很久,关系是相当地不错, 因此可以讨论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 这会只听他说道:“卡洛斯国王已经正式下文同意了新的殖民地贸易法令, 这意味着以前一些条令被废除了,这是我在离开马德里时听到的消息。当时法令已经正式传递到了西印度事务院,以那帮官僚们办事的效率, 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传到这里。但不管怎样, 新的时代就快来临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话说原本西班牙王国对海外殖民地贸易方面的管制是相当严苛的, 有国家规划的固定贸易路线, 不许任何人擅自违反。比如当初就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进行贸易, 而不准与其他城市——哪怕同样是秘鲁总督区的其他城市——进行贸易, 违反者会被处以从鞭笞到绞首不等的刑罚,异常严酷。 之所以如此,说穿了就是为了保障西班牙本土商人的利益。更准确点说,是为了保障弗洛塔舰队和加亚阿内斯舰队这两支宝船队的能够获取足够的利润, 因此严格规定了各个城市间的贸易路线,不允许人擅自违反。 公允地说, 在殖民的早期(即上个世纪),西班牙人的这套规则还能发挥一点作用。虽然极大损害了殖民地各城市及其土生白人阶层的利益,但来自西班牙本土的贵族、商人们却大赚特赚,获利颇丰。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多英格兰商人找上了门来,以“西班牙亲戚”的名义鱼目混珠,加入了宝船队。英格兰人之后是荷兰人、法国人甚至葡萄牙人,这些人通过在西班牙本土寻找代理人的方式加入了这种贸易,极大挤压了西班牙本土商人的获利空间。 而再到了现在,随着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总督区十大港口城市海关被东岸人控制,大量的东岸商品如潮水般涌入西班牙人的殖民地,这种过时的贸易政策就更没必要维持下去了,因为其现在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既不能给西班牙本土商人或贵族带来利益,相反却让殖民地土生精英阶层大为不满,离心离德,因此将其废除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 哦,对了,可能还没解释下限制贸易的法令与捕鱼有什么影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殖民地总督应马德里宫廷的指示,甚至不允许任何船只下海捕鱼,谨防他们偷偷展开走私贸易(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此多年来秘鲁的西班牙人除开少许官方授权许可的捕鱼船捕获的海产品外,绝大部分是需从东岸进口。空守着秘鲁渔场这个大宝藏的西班牙人要进口海产品,这特么的也是醉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迟到的正确决定。”德桑蒂斯神父丝毫不介意评论马德里宫廷和西印度事务院, 只听他又说道:“原有的法令一废除,愿意出海捕鱼的人就可以出海捕鱼,愿意出海做生意的人就可以出海贸易,甚至愿意出海探险的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航程。这样一来, 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联系会更近紧密,地方交流会更加频繁,这对于社会的发展是具有巨大的好处的。其实,我们真的比东岸人差很多吗?他们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自然我们也可以尝试。” 神父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似乎却忘了东岸商人之所以能在秘鲁和新西班牙无往而不利,靠的主要还是其本土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啊!东岸大草原、鸭子湖流域诸多的工厂、作坊和贸易企业,才是使得东岸商品得以大举流行的最主要因素。说白了,东岸商人取得成功固然有自己努力的因素,但绝对不能忘了东岸商品本身巨大的竞争力。 所以,如今西班牙王国政府放松了对殖民地贸易的管制,使得各个城市间的交流变得密切,这对谁的好处更大,委实也很难说呢。要知道,以如今东岸商品在秘鲁、新西班牙等地的渗透程度,保不齐就会出现更多的买办商人,帮着大港口的大批发商将各种东岸商品送到各处,更进一步地挤压西班牙本土或其他国家商品的市场。 “不谈这个了,说说其他的吧。智利那边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德桑蒂斯神父突然问道。他这话问起来其实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在神权非常强大的西班牙,一个主教级别的高级神职人员询问,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知道天主教国家主教参与国事是很普遍的事情,更何况他与阿朗戈总督本就是密友,问起来自是无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果然,阿朗戈总督也没有瞒着德桑蒂斯神父的意思,只见他轻声叹了口气,用略显惆怅的语气说道:“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步步退让了。智利南部,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若不是还有一些小银矿,恐怕连城镇都不会有。现在东岸人已经承诺不会碰我们的矿,而且还帮我们提高银矿产量、修建公路,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答应他们了,不然恐怕会酿出更大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阿朗戈总督停顿了一下,见德桑蒂斯神父仍旧保持着倾听的神态,便继续说道:“临行前,陛下要求我与东岸人商讨一下武器装备的采购事宜,甚至还包括雇佣东岸军人帮助改善本土的陆军部队的战斗力。现在时局越来越紧张,土耳其人在匈牙利获得胜利后竟然不见好就收,有很大的进军奥地利的苗头,因此国王陛下嘱咐我尽快与东岸人谈妥武器采购贸易,以防万一。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如何能够得罪东岸人呢?” “难道陛下竟然有卷入新一场战争的打算?”德桑蒂斯闻言一惊,问道。以西班牙王国如今满是窟窿的财政状况,确实不宜再卷入一场新的战争了,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财政破产的悲惨境地。 “当然不是了。”阿朗戈总督摆了摆手,说道:“采购武器只是应对日益严重的法国人的威胁的正常举措罢了。法国人最近频频在莱茵河及比利牛斯山脉附近调兵遣将,牵制了奥地利王国大量兵力,同时也让我们倍感压力。为了防备加泰罗尼亚地区一些宵小受到法国佬的鼓舞而起了什么不好的想法,陛下决定拨款进一步加强陆军的实力,积极应对严峻的外部形势,同时镇压住内部可能会发生的叛乱。当然这只是大家都可以看到的部分,我私下里认为, 好像很多人不明白古代财政收入,我发单章也是累了…… 在货币供给缺乏的古代,财政收入的大头始终是实物,更准确地说,这个实物约等于粮食。 大家可以想想,我国古代是什么时候开始提倡收银子,不收实物税收的。 在皇帝给百官发俸禄都用粮食抵消部分的情况下,小到一个地区、大到整个国家,财政收入大头只能是粮食。 给军士们发钱,货币定然是不够的,必须大量用粮食折抵,这是财政收入的性质决定的。 邵大帅给军士发赏赐,注意前文的都可以看到,甚至用牛羊折抵过。 再说说蜀中。 正式统治一个地方,你就得按规矩来,即通过税收的方式获得当地财货。 西汉地震汉水改道之后,蜀中的粮食没法低成本外运,这就注定蜀中财政收入的大头要沉淀在当地,没法运出来。 要想利用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文中说的军队地方化,招募当地人当兵,其家人也在当地,后勤、军饷由当地供给。。或者派外军入蜀,把他们的家人也迁过去,那样就能利用上了。两者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样做的风险是什么,相信大家都清楚。 其实晚唐各藩镇,外镇军的出现,就是因为统治中心没法提供足够的钱粮,不得不如此。如果有选择,藩帅恨不得取消外镇军,把军权全收回来。 另外,蜀人手里肯定不止税收交上去的那么点铜钱、绢帛,还有很多留在家里。这部分你怎么弄到手里呢? 第一个是破坏规矩,横征暴敛,掠夺性收税,尽量多收取铜钱、绢帛,可以短时间集聚大量财富。比如后唐、北宋都这么搞了,蜀人怨不怨我不管。 第二个是扶持代理人,向他们要钱。即只收铜钱、绢帛这类价值高的东西,粮食你们自己留着,我不要。让代理人自己想办法,恶名他们自己担,好处是你的。 战乱年代,交通不便、地理封闭的蜀中一般而言都是最后统一的,所以有那句“天下已安蜀未安”。 一个地方的财政收入大头你没法用到外地,相反还要投入资源维持统治,值得吗? 我前文就写过,征蜀最好是亲征,即便不能亲征,也得让嫡长子挂帅,哪怕只是名义上挂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征服蜀地后,儿子暂时留在当地治理,收拾人心。可以通过多种手段,比如联姻蜀中大族,亲手提拔官员等等,当然要有前提,就是军队得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也是让儿子挂帅的原因所在。 或者以带过去的部分军士为骨干,招募蜀人组建新军,后勤、军饷全在当地解决,军队地方化。 一般而言,在晚唐这个风气下,军队地方化是万万不敢的,容易被别人控制。 但如果这个控制者是嫡长子继承人,则问题不大,除非你不想让他继位。 发单章也是累了…… 好像很多人不明白古代财政收入,我发单章也是累了……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二十二章 处境 “邵贼还在长安?”曹州城内,朱全忠刚刚送走了一批客人。 客人来自河北,有成德王镕的人,也有幽州军阀的使者。。。 李克用对幽州的征讨很不彻底,瀛、莫二州有百万人口,实力强劲,但为了快速稳定局势,竟然以招安为主。 可想而知,这种绥靖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卢文进、刘仁恭是墙头草,随时可能背叛李克用,单可及则是莽夫,心中不服气。甚至于,幽州的高家三兄弟也未必愿意长久臣服,一旦出现变故,跳反几乎是必然的。 快速扩张的后果就这样,李克用马上就能尝到了。 “邵贼平定时瓒、李匡威之乱,在朝中安插人手,视君上如木偶。再过些时日,可能就要行废立之举了。”李振说道:“大王,不如移牒各镇,就说邵贼夜宿龙床,淫辱嫔妃,残杀诸王,乃乱臣贼子,诸镇可并力讨之。” 朱全忠坐了下来,仿佛在仔细权衡。 各镇一起征讨邵贼,困难很大,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但坏掉邵贼的名声,让天下有识之士对其反感,不再一门心思往长安跑,藩帅们不再给朝廷上供,还是有可能的。 谁让你把京兆府给团团围起来了呢?长安出了事,你要不要管?你一管,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控制长安朝廷,有好处,但肯定也有坏处,世上不可能存在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可行。”朱全忠说道:“可移牒诸镇,成不成再说。” 反正又不用付出什么本钱,却能抹黑邵贼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邵贼也可以反过来抹黑这边,不过问题不大,老朱不怕丢脸,别人也未必信,反正邵贼进长安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敬翔对此不以为然。 李振非常热衷这类下三滥的手段,但老实说他不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大王,如今还得盯着河北。”敬翔上前说道:“王镕已经出兵,张将军也已经渡河北上,若能在魏博击退李克用,好处多多。” “张将军”当然不是张慎思了,而是张存敬。他带了两万人北上进入魏博,协助罗弘信抵御李克用。 此外,葛从周所率万人也从汝州北返,目前正在渡河。 有此三万众,加上已经扩军至十万以上的魏博大军,李克用不过带来了五六万人,胜算并不大。 而面对李克用咄咄逼人的态势,镇州王镕大惧,他遣步骑三万至赵、冀,即将发动攻势,侧击李克用大军。 另外,这个著名的“散财童子”还遣使至汴州,奉上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战马三千匹,邀汴军一起出击。 消灭祸害河北的李克用势力,王镕是真心的,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付出重大代价依然不能消灭李克用,嗯,王镕会果断投靠李克用。 十六万大军,有地利、民心加成,后勤供给充足,若是再玩不过李克用那七拼八凑的不到六万人马,那也不用玩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根据得来的消息,李克用的大军中,晋兵只有三万,燕兵不到万人,河中兵万人,外加草原上拉来的杂胡万人。另外,李罕之一路亦有大几千,不过他们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 “魏镇本来人心散乱,诸将各有心思。然晋兵打来,或要同舟共济了,问题不大。”朱全忠说道:“吾所忧者,不在北,不在东,亦不在南,而在西。” 北面的威胁看似大,夏、晋双方都有,但李克用并不专心,魏博的实力也足够强,他还没那本事吃下。河东就那个体量,现在吞吃幽州都僵在那里了,还在慢慢消化,怎么可能吃得下魏博。 按照朱全忠的想法,李克用攻魏博完全就是意气用事,浪费时间和兵力,非常不明智。 相比而较而言,占据了河阳大部的夏军威胁要更直接一些。 但他们也有难处,那就是迁移了大量人口过来,蕃汉皆有,看样子总数在十万以上。 养十余万百姓,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今年就得养着,明年秋收之前也得养着,甚至秋收之后还得继续养。 第一年开垦,长期撂荒的土地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再加上农具、种子、牲畜不足,水利设施损坏,能够用来播种的农田肯定不会太多。 往孟、怀二州移民,好大的手笔,但毫无疑问会极大消耗夏贼的财力。 这是邵树德喜欢做的事情,他一直喜欢搞这类大手笔,朱全忠研究他这么多年,早就看出来了。 诚然,一旦让夏贼在河阳扎下根来,农田收获大量粟麦、牧草,牛羊牲畜数量也大幅度增长,那么后面就会轮到汴军难受了。孟、怀二州堪称沃土,也不缺水,只要好生经营,那确实是可以作为钱粮基地的。 但这需要时间。 东面的威胁就更不用说了。 朱全忠带着厅子都、捉生军来曹州巡视,主要原因是朱瑄、朱瑾活跃了起来。 朱瑄自不量力,率军出濮州,被击退,但其实斩获并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包括三百蕃骑。意外之喜是兖兵大败于济水之畔,朱瑾匆忙前来救援濮州,遭到伏击,汴军斩首四千级,俘三千余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野战? 不过吃了这个闷亏后,朱瑄、朱瑾兄弟应该会消停很多了。他们现在还要面临青州王师范的压力,齐州一直占着不还也不是个事,更何况二朱军纪败坏,齐州百姓深恨之。 “大王,杨行密那边亦得重视。”敬翔有些担忧地说道:“行密恶杜洪,屡次交兵,今已得黄州,复望蕲、鄂。杜洪怕是力不能支,还须想想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隐忧没说。襄阳赵匡凝在休整了一段时日后,极可能在明年继续攻杜洪。 两面夹击之下,杜洪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如今这个态势,几乎算是半放弃杜洪这个附庸势力了。人家绝望之下,会不会直接投靠折宗本? 投靠杨行密不大可能,因为杨好杀大将,即每攻占一地,敞开收编中下层官员和军士,但高官、大将经常就戮,杜洪多半不愿投靠。 所幸现在折宗本被打压住了,气势不够盛,不然还真的危险。 “之前有报,楚州将校似有异动,或要投靠行密。”朱全忠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平静,一点没有发怒的迹象。 在场的李振、敬翔、韦肇、裴迪四人心知肚明,楚州有可能被拿来作为交易的筹码,协调与杨行密的关系。 行密兵也不多,以三万“北归人”(孙儒残部)为主力,黑云长剑都为亲军,这是他直接掌控的核心武力。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大将各有兵数千至万余不等,但他们是军头,杨行密也未必信任他们,搞不好还会叛乱。 但即便如此,杨行密若北上,三四万人还是抽得出的。虽然不惧,但总是个麻烦。如果能结好,那再好不过了。 淮水一线的楚、泗、寿、濠、光、申六州,楚、泗、濠、寿对行密最重要。泗州刺史张谏已降,行密仍委他为刺史,濠、寿二州则在慢慢收拾整顿,裴迪最近经常往那边跑,成果斐然,但楚州却还未及整顿,至于是不是故意的,各人心中自有看法。 以楚州予行密,结好之,至少先稳住他,后面再做计较,或许是个办法?但没人敢保证,也没有敢提这个建议。 光、申二州如今在张全义治下。大乱方平,全义不辞辛劳,走遍各乡,鼓励百姓复耕农地,并给地里麦苗长势良好的农家奖赏,民心大安。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并没有兵权,更像是一人身兼三州刺史。他还从洛阳调了不少官员南下申、光、蔡,都是治理民政的好手,三州之地未来可期。 张全义应该不会背叛了。汴州传言,其长子张继业为邵贼所杀,诈称病死,其妻储氏、长媳解氏、侄媳苏氏皆为邵贼霸占淫辱,也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消息——但这种事对张全义有没有影响就很难说,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在乎这种面子上的事。 “罢了,楚州之事,待使者从扬州回来之后再议。”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有些恼火,便道:“而今重心还在洛阳。腊月大河上冻之后,邵贼定会遣骑卒南下,做好准备吧,争取让邵贼在河南吃个亏。敢派骑军南下,胆子可不小!” 处境就是这么个处境了,其实挺困难的。洛阳一线兵力不太充足,葛从周北上之后,汝州方向亦只有杨师厚、丁会两部,固然能压制夏贼,但进取之力稍嫌不足,不再具备往日的绝对优势了。 “邵贼下一步会去哪里?”朱全忠突然问道。 “或是蜀中。”敬翔答道。 “蜀中战乱多年,而今还有多少户口?” “天宝年间,蜀中有八十余万户。巢乱以来,三川尽输财货往关中,赋役极重,百姓逃散。又有草贼阡能之乱,官军杀良冒功。巢乱平定之后,陈敬瑄之辈互相攻杀,近又有朱玫、李茂贞、满存、李鋋、王行瑜、王行约、赵俭厮杀不休,羌人趁机作乱,烧杀抢掠,邵贼还在招诱流民,而今应只有五十余万户。”敬翔答道:“大王,某觉得,邵贼不会入蜀中。再等几年,待其嫡子长成,方有可能征蜀地。” 朱全忠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蜀地乱了十几年了。东西二川最大的价值其实是绢帛,五十余万户,可征户税百万匹绢、十五万缗钱。按照这会战争期间朔方、宣武等镇军士的赏赐来看,每人每年得有十缗钱、十匹绢左右,那么这个户税可以维持四万多衙军一年的赏赐。 粮赐没算在内,看你的军队驻扎在哪了。如果驻扎在蜀中,日常消耗可利用蜀地粮草,但粮赐是发给军士家人的,他们的家人会不会跟去蜀中呢?如果不去,那么蜀地的粮食就利用不上。能养的军队会更少,可能还不足四万,只有三万多。 但据有全蜀之后,你肯定要驻军的,三万多人是至少的了。 也就是说,邵贼攻蜀,征收到的地税(粮食)没法利用,户税只够维持当地驻军,财政上没有太多的好处——藩镇收入中,地税才是大头。 驻军地方化倒是一个解决办法,甚至可养十万军队。前提是把军士们的家人都迁往蜀中,让他们在当地安家,敢么? 征兵也不会用蜀人,邵贼喜募关北、河陇健儿,那还打个什么劲? 或许当地人才可以利用,商税也可征收一些,但这都是小头,比起户税、地税来说微不足道。 对比起扫平蜀地所需要的巨大投入,以及前几年几乎没有什么税收的窘境,邵贼还不傻。 蜀地唯一的价值,应该是给他的嫡长子树立威望,建立班底,立军功用的,对当前征战天下而言好处甚少,甚至还有坏处。除非你花个二十年时间励精图治,让蜀地慢慢恢复,这才能额外提供钱帛。或者,干脆横征暴敛,那现在就可以榨不少油水出来,但邵贼多半不愿意这么做。 “盯紧邵贼动向。若其入蜀,定然要亲征,不可能委任大将,多半还得抽调河阳、河洛军士,届时便有机会了。”朱全忠笑道:“届时我全军南下,将唐邓随连根拔起,断其一臂。唔,先移牒各镇,就说邵贼欲行废立之举,实乃国贼,天下人可共诛之。” 第二十三章 人心 圃田镇又恢复了一些繁荣。 这个镇子的起源可追溯到上古时期。。。 在那会,中原洪水泛滥,在中牟与郑州之间,因为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曰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 在国朝,圃田泽比先秦、魏晋时期都要广大,是通济渠(汴水)的最重要水源地。 圃田镇就在边上,因贸易而兴,十分繁荣富庶。 河阳大战结束后,黄河水运畅通,朝廷抓紧时间转运钱粮、财货。各镇商徒、士子及往来公干的使者皆在此停留休息,神完气足之后再度启程。 打打杀杀不是生活的全部,很无奈,武夫们不懂这个道理,老百姓还得艰难求存。 “方才在骡马街听人说,邵树德进长安,羞辱天子,残杀诸王。”一位商徒喷着酒气说道:“就连先帝的女人孟才人,都让树德给睡了。树德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何淑妃惨遭……哭了一整夜,圣人就站在殿外,不敢动弹。” “你怎么知道?莫不是大明宫中的阉徒?彼时便站在一旁伺候?”有人笑着打趣道。 “侯二你是不想做买卖了吧?我只要发句话,整个圃田镇没人会卖马给你。”已经半醉的商徒怒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树德进长安才几天?消息就传到汴州来了?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一位做漆器生意的客商冷笑道:“我去渭州进过几次货,当地商徒对树德是交口称赞,收复河陇旧土,广开商路,牛羊被野,百姓富足,直言乃是百年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既去过渭州,当知陇右百姓如何称呼树德的,是不是唤他邵圣?” “这……”漆器商人愣住了。 醉客更得意了,大笑道:“我还听说,张全义女眷皆被树德所擒,其妻储氏、长媳解氏……” “嘭!”一位刚进酒肆的中年人闻言,直接将这位醉醺醺的酒客踹翻在地。 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人,不用主人吩咐,立刻上前,围着这位酒客拳打脚踢。下手之狠,令人诧异。 “打死了事!”张全恩冷哼一声,出了酒肆。 定定地站了半晌后,突然流下了眼泪。 张家何辜,遭此劫难! “使君,何必与这等醉汉一般见识呢?”新聘的幕僚劝道:“过一阵子,热乎劲过了,自然就没人提了。” “你有所不知。”张全恩叹道:“某前天在洛阳,便听闻有人写诗讥讽家兄。家兄这性子,得罪了一些小人,唉!” 张全义善抚民,礼遇士族,但心胸却很狭窄。做事说一不二,谁敢提点意见,轻则丢官去职,重则暴毙。 张全义镇洛,其监军得到了名相李德裕的醒酒石。李德裕之孙李延古请托张全义,想索回醒酒石。结果监军不愿,说:“自黄巢乱后,(李德裕家)洛阳园宅无复能守,岂独平泉一石哉!” 张全义觉得他在嘲讽自己曾经是巢贼,于是将其笞杀。 审案断案,总是倾向于先告的一方,“民颇以为苦”。 总之,还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被人写诗讥讽也很正常。 “使君还是看不开。”幕僚叹道:“而今只需勤于政事,得梁王看重即可。异日梁王得了天下,张家封王封侯亦不在话下,些许小事,自然没人提了。你看那邵树德,残杀诸王我看多半是没有的,但欺压圣人百官是肯定有的。但天下士子,依然天天往长安跑,尽入树德彀中,何时认为李家威严扫地?” 张全恩点了点头,心情略有好转。 随后,他又走到僻静处,低声问道:“郑司马觉得梁王可能得天下?” 郑司马犹豫了一下,道:“某衣食无着之时,还是靠使君接济,便不睁眼说瞎话了。梁王欲得天下,须得先平灭二朱、王师范,再图河北。” 言下之意,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做不到的话,万事皆休。 “怕是难了。”张全恩忧道:“今岁河阳之败,损失了不少人马,至今还未补足。梁王似欲加赋,选募骁勇之士入军,补全缺损。这一来,轻赋的好名声就没了。夏贼猖獗,多半还要不断攻伐,竟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对此,郑司马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陪着一起叹气。 这不是用什么奇计能改变的。 树德的方略堂堂正正,都摆在明处,就是这么逼迫你的四战之地,你可能破解? 张全恩看幕僚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忧虑更深了一层。 难道,便是这等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也觉得树德赢面更大? 再打下去,若汴州的武夫们也这么看,岂不是要有人投敌? 朱珍! 不知道为什么,张全恩突然想起了这个汴军资历最老、战功最著的大将,若他率部投敌,局势便难以挽回了。 张全恩心中忧急,恨不得现在便回蔡州,与兄长好好商议商议。 …… 郓州城内,朱瑄的心气很不顺。 朱瑾吃的败仗比他还厉害,反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席间与乐妓调笑不断,好不快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郓、兖二镇将领也济济一堂,大吃大喝。 朱瑄扫了一眼。 齐州刺史朱威,州将朱琼、琼弟朱玭(pín),这是齐州来的军将,与朱瑾一样,都是他们老朱家的。 衙将贺瑰、柳存、张从楚,都是郓州老人了,虽然未必是他朱瑄的老人,但多年来一直随他征战,可以信任。 兖州将胡规、康怀贞、阎宝,这是从弟朱瑾的部将。 唉,一个个,全都是汴贼的手下败将,还特娘的不是败了一次,而是好多次! 朱瑄都怀疑大伙这么多年的军旅饭是不是白吃了,怎么屡战屡败?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在汴人手下被虐得要死要活的将领,有朝一日居然可以骑在汴军诸将头上拉屎,指挥汴军打仗呢。 朱全忠晚年弃用绝大多数汴军大将,专用外来降人统兵作战,内耗剧烈。军士们不喜欢这些空降的外镇降人,将领们见到资历比他们还浅的降将骑在自己头上,其心情可想而知。 为了削藩和压制老将,朱全忠不惜削弱汴军的战斗力,让被打得灰头土脸,龟缩太原的晋人死灰复燃,也是一大奇事。 “听闻邵树德在长安,吃圣人的、喝圣人的,好不快活。”朱瑄将酒樽重重地顿在桌案上,溅起一滩浊液。 众人寻声望来,朱瑾也松开怀里罗衫半解的乐妓,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 “他派了两个蕃将,打仗滑头,专事劫掠。”朱瑄越说越恼火:“此番济水之战,不过死了三百骑,就不肯再打了。齐州那些破事,倒有一半是他们做下的,全栽我头上了。” 众人闻言讪讪。 齐州是王师范的地盘,被他们夺下后,三天两头劫掠钱粮,抢夺妇女入营。这事真要说起来,哪个没份?都跑不了。 “兄长怎地突然提起此事?”朱瑾将乐妓推开,笑道:“邵树德的兵,确实也不太行,不知道怎么就能赢汴贼。” 他不是很看得上那些蕃人骑兵,比起他曾经带的兖州精骑差远了。只可惜,那支精锐骑兵几年前就被汴贼击破,降的降,死的死。如今都是招募的新人,虽说都是世代从军的武夫家庭子弟,骑术不错,但厮杀起来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朱瑄不答,只是叹道:“眼看着别人一天天起来,咱们却落到这步田地,心有所感,郁结在胸,不吐不快。” “兄长何意?”朱瑾有些不解,问道:“如今汴贼为树德牵制,无法全力攻我,还忧心做甚?” 朱瑾这人,不知道说他乐观好呢,还是顽固死硬。反正与汴军打仗,几乎就没赢过,但却矢志不渝,输了再来,屡败屡战,一点不气馁。 这可能是此时绝大部分武夫的精神状态。 反复厮杀,败了再来,打到最后就剩一座城了,还是死硬无比。连最后一座城都没了,被迫投靠他人,在别人帐下效力时,还不忘找机会搞小动作,试图割据或者造反,重新掌权。 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令人叹为观止。 “今次攻全忠,损兵折将,虽靠坚城迫退贼兵,然濮州五县,三县为其大掠,户口损失严重。”朱瑄叹道:“为兄思之,汴人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太想去招惹他们了。” 朱瑾有些惊讶,追问道:“曹州也不想夺回了?” “没指望了。”朱瑄摇头,道:“我是有心杀敌,然军士们畏惧汴人,每每交战,稍有风吹草动,就士气大跌。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朱瑾皱眉不已。 “邵树德一统关中、灵夏、河陇,又侵吞河中、陕虢、河阳等镇,声势比朱全忠更是吓人。”朱瑄继续说道:“艰难以后,河北三镇连兵,若耳目手足之相救。魏亡,则燕、赵为之次;魏存,则燕、赵无患。” “耳目手足之相救”,在河北三镇之间不断上演,兖、郓、徐三镇在朱全忠的侵攻下,又何尝不是呢?军阀割据互保,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河北三镇能与河东、昭义打出狗脑子,也能互相勾搭,眉来眼去,都是基操。 武夫,没几个像李克用那样爱面子,也没几个像邵树德那样面善心黑,更多的是朱全忠这样,唾面自干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朱全忠是恶人,邵树德就不是恶人? “先整兵完城,自守自家吧。若全忠攻来,我等再厮杀不迟。若全忠不来,他能挡着树德,岂非好事?”朱瑄说道:“今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我等所求别无他物,无非是子孙之谋,将这份基业传下去罢了。全忠有野心,树德便没野心么?他一样会夺我等基业,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若你实在闲得慌,不如去打王师范小儿。他手下也没甚人才,就一个刘鄩(xún)还算有几分本事,并不难对付。” 朱瑾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贺瑰看了一眼朱瑄,暗暗叹气,大帅锐气已失,再无当年独抗魏博大军的豪情了。 康怀贞、阎宝对视一眼,心中都道朱瑄失了锐气,怕是再无进取的可能了。 自家主公朱瑾似乎还未丧失斗志,但仅凭泰宁军四州,怕是也难以有所作为。 汴州朱全忠以四战之地,夹在诸镇中间,左右为难。如今这天下,看样子还是邵树德势头最好。 只可惜他们只是兖州衙将,连块地盘都没有,真是急死人。 若真能攻灭王师范,淄、青、登、莱、棣五州户口繁盛,得其一,便可以为基业,传之子孙后代,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若连这也不行,那还不如…… 第603章 人心 圃田镇又恢复了一些繁荣。 这个镇子的起源可追溯道上古时期。 在那会,中原洪水泛滥,在中牟与郑州之间,因为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曰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 在国朝,圃田泽比先秦、魏晋时期都要广大,是通济渠(汴水)的最重要水源地。 圃田镇就在边上,因贸易而兴,十分繁荣富庶。 河阳大战结束后,黄河水运畅通,朝廷抓紧时间转运钱粮、财货。各镇商徒、士子及往来公干的使者皆在此停留休息,神完气足之后再度启程。 打打杀杀不是生活的全部,很无奈,武夫们不懂这个道理,老百姓还得艰难求存。 “方才在骡马街听人说,邵树德进长安,羞辱天子,残杀诸王。”一位商徒喷着酒气说道:“就连先帝的女人孟才人,都让树德给睡了。树德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何淑妃惨遭……哭了一整夜,圣人就站在殿外,不敢动弹。” “你怎么知道?莫不是大明宫中的阉徒?彼时便站在一旁伺候?”有人笑着打趣道。 “侯二你是不想做买卖了吧?我只要发句话,整个圃田镇没人会卖马给你。”已经半醉的商徒怒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树德进长安才几天?消息就传到汴州来了?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一位做漆器生意的客商冷笑道:“我去渭州进过几次货,当地商徒对树德是交口称赞,收复河陇旧土,广开商路,牛羊被野,百姓富足,直言乃是百年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既去过渭州,当知陇右百姓如何称呼树德的,是不是唤他邵圣?” “这……”漆器商人愣住了。 醉客更得意了,大笑道:“我还听说,张全义女眷皆被树德所擒,其妻储氏、长媳解氏……” “嘭!”一位刚进酒肆的中年人闻言,直接将这位醉醺醺的酒客踹翻在地。 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人,不用主人吩咐,立刻上前,围着这位酒客拳打脚踢。下手之狠,令人诧异。 “打死了事!”张全恩冷哼一声,出了酒肆。 定定地站了半晌后,突然流下了眼泪。 张家何辜,遭此劫难! “使君,何必与这等醉汉一般见识呢?”新聘的幕僚劝道:“过一阵子,热乎劲过了,自然就没人提了。” “你有所不知。”张全恩叹道:“某前天在洛阳,便听闻有人写诗讥讽家兄。家兄这性子,得罪了一些小人,唉!” 张全义善抚民,礼遇士族,但心胸却很狭窄。做事说一不二,谁敢提点意见,轻则丢官去职,重则暴毙。 张全义镇洛,其监军得到了名相李德裕的醒酒石。李德裕之孙李延古请托张全义,想索回醒酒石。结果监军不愿,说:“自黄巢乱后,(李德裕家)洛阳园宅无复能守,岂独平泉一石哉!” 张全义觉得他在嘲讽自己曾经是巢贼,于是将其笞杀。 审案断案,总是倾向于先告的一方,“民颇以为苦”。 总之,还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被人写诗讥讽也很正常。 “使君还是看不开。”幕僚叹道:“而今只需勤于政事,得梁王看重即可。异日梁王得了天下,张家封王封侯亦不在话下,些许小事,自然没人提了。你看那邵树德,残杀诸王我看多半是没有的,但欺压圣人百官是肯定有的。但天下士子,依然天天往长安跑,尽入树德彀中,何时认为李家威严扫地?” 张全恩点了点头,心情略有好转。 随后,他又走到僻静处,低声问道:“郑司马觉得梁王可能得天下?” 郑司马犹豫了一下,道:“某衣食无着之时,还是靠使君接济,便不睁眼说瞎话了。梁王欲得天下,须得先平灭二朱、王师范,再图河北。” 言下之意,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做不到的话,万事皆休。 “怕是难了。”张全恩忧道:“今岁河阳之败,损失了不少人马,至今还未补足。梁王似欲加赋,选募骁勇之士入军,补全缺损。这一来,轻赋的好名声就没了。夏贼猖獗,多半还要不断攻伐,竟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对此,郑司马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陪着一起叹气。 这不是用什么奇计能改变的。 树德的方略堂堂正正,都摆在明处,就是这么逼迫你的四战之地,你可能破解? 张全恩看幕僚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忧虑更深了一层。 难道,便是这等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也觉得树德赢面更大? 再打下去,若汴州的武夫们也这么看,岂不是要有人投敌? 朱珍! 不知道为什么,张全恩突然想起了这个汴军资历最老、战功最著的大将,若他率部投敌,局势便难以挽回了。 张全恩心中忧急,恨不得现在便回蔡州,与兄长好好商议商议。 …… 郓州城内,朱瑄的心气很不顺。 朱瑾吃的败仗比他还厉害,反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席间与乐妓调笑不断,好不快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郓、兖二镇将领也济济一堂,大吃大喝。 朱瑄扫了一眼。 齐州刺史朱威,州将朱琼、琼弟朱玭(pín),这是齐州来的军将,与朱瑾一样,都是他们老朱家的。 衙将贺瑰、柳存、张从楚,都是郓州老人了,虽然未必是他朱瑄的老人,但多年来一直随他征战,可以信任。 兖州将胡规、康怀贞、阎宝,这是从弟朱瑾的部将。 唉,一个个,全都是汴贼的手下败将,还特娘的不是败了一次,而是好多次! 朱瑄都怀疑大伙这么多年的军旅饭是不是白吃了,怎么屡战屡败?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在汴人手下被虐得要死要活的将领,有朝一日居然可以骑在汴军诸将头上拉屎,指挥汴军打仗呢。 朱全忠晚年弃用绝大多数汴军大将,专用外来降人统兵作战,内耗剧烈。军士们不喜欢这些空降的外镇降人,将领们见到资历比他们还浅的降将骑在自己头上,其心情可想而知。 为了削藩和压制老将,朱全忠不惜削弱汴军的战斗力,让被打得灰头土脸,龟缩太原的晋人死灰复燃,也是一大奇事。 “听闻邵树德在长安,吃圣人的、喝圣人的,好不快活。”朱瑄将酒樽重重地顿在桌案上,溅起一滩浊液。 众人寻声望来,朱瑾也松开怀里罗衫半解的乐妓,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 “他派了两个蕃将,打仗滑头,专事劫掠。”朱瑄越说越恼火:“此番济水之战,不过死了三百骑,就不肯再打了。齐州那些破事,倒有一半是他们做下的,全栽我头上了。” 众人闻言讪讪。 齐州是王师范的地盘,被他们夺下后,三天两头劫掠钱粮,抢夺妇女入营。这事真要说起来,哪个没份?都跑不了。 “兄长怎地突然提起此事?”朱瑾将乐妓推开,笑道:“邵树德的兵,确实也不太行,不知道怎么就能赢汴贼。” 他不是很看得上那些蕃人骑兵,比起他曾经带的兖州精骑差远了。只可惜,那支精锐骑兵几年前就被汴贼击破,降的降,死的死。如今都是招募的新人,虽说都是世代从军的武夫家庭子弟,骑术不错,但厮杀起来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朱瑄不答,只是叹道:“眼看着别人一天天起来,咱们却落到这步田地,心有所感,郁结在胸,不吐不快。” “兄长何意?”朱瑾有些不解,问道:“如今汴贼为树德牵制,无法全力攻我,还忧心做甚?” 朱瑾这人,不知道说他乐观好呢,还是顽固死硬。反正与汴军打仗,几乎就没赢过,但却矢志不渝,输了再来,屡败屡战,一点不气馁。 这可能是此时绝大部分武夫的精神状态。 反复厮杀,败了再来,打到最后就剩一座城了,还是死硬无比。连最后一座城都没了,被迫投靠他人,在别人帐下效力时,还不忘找机会搞小动作,试图割据或者造反,重新掌权。 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令人叹为观止。 “今次攻全忠,损兵折将,虽靠坚城迫退贼兵,然濮州五县,三县为其大掠,户口损失严重。”朱瑄叹道:“为兄思之,汴人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太想去招惹他们了。” 朱瑾有些惊讶,追问道:“曹州也不想夺回了?” “没指望了。”朱瑄摇头,道:“我是有心杀敌,然军士们畏惧汴人,每每交战,稍有风吹草动,就士气大跌。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朱瑾皱眉不已。 “邵树德一统关中、灵夏、河陇,又侵吞河中、陕虢、河阳等镇,声势比朱全忠更是吓人。”朱瑄继续说道:“艰难以后,河北三镇连兵,若耳目手足之相救。魏亡,则燕、赵为之次;魏存,则燕、赵无患。” “耳目手足之相救”,在河北三镇之间不断上演,兖、郓、徐三镇在朱全忠的侵攻下,又何尝不是呢?军阀割据互保,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河北三镇能与河东、昭义打出狗脑子,也能互相勾搭,眉来眼去,都是基操。 武夫,没几个像李克用那样爱面子,也没几个像邵树德那样面善心黑,更多的是朱全忠这样,唾面自干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朱全忠是恶人,邵树德就不是恶人? “先整兵完城,自守自家吧。若全忠攻来,我等再厮杀不迟。若全忠不来,他能挡着树德,岂非好事?”朱瑄说道:“今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我等所求别无他物,无非是子孙之谋,将这份基业传下去罢了。全忠有野心,树德便没野心么?他一样会夺我等基业,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若你实在闲得慌,不如去打王师范小儿。他手下也没甚人才,就一个刘鄩(ún)还算有几分本事,并不难对付。” 朱瑾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贺瑰看了一眼朱瑄,暗暗叹气,大帅锐气已失,再无当年独抗魏博大军的豪情了。 康怀贞、阎宝对视一眼,心中都道朱瑄失了锐气,怕是再无进取的可能了。 自家主公朱瑾似乎还未丧失斗志,但仅凭泰宁军四州,怕是也难以有所作为。 汴州朱全忠以四战之地,夹在诸镇中间,左右为难。如今这天下,看样子还是邵树德势头最好。 只可惜他们只是兖州衙将,连块地盘都没有,真实急死人。 若真能攻灭王师范,淄、青、登、莱、棣五州户口繁盛,得其一,便可以为基业,传之子孙后代,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若连这也不行,那还不如……(未完待续) 第604章 对聊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这才十月中旬呢,第一场雪就落了下来,满地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折宗本出外打猎归来,就感觉到力不从心。 年轻时吃冰卧雪,为了官位,豁出性命来拼杀。当上振武军外镇将后,又多次随军出征,吹过草原上凛冽的寒风,吃过大漠里苦涩的黄沙。 阴山外不眠不休追击回鹘,有他的身影。 黄河畔死战不退抵御吐蕃,有他的身影。 横山上搜山穿林征讨党项,亦有他的身影。 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是那么容易得来的么? 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武夫心甘情愿服从,要让家族内部骁勇善战的健儿诚心诚意追随,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军中只问本领,没有本领,但有出身?滚一边去! 族中亦看能力,能力不行,大伙都是折氏子弟,宝座自然能者居之。边疆豪族,可承受不起一个无能者上位的代价,那会是身死族灭。 底层武夫可以一步登天的年代,其间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了。 “将这只雉鸡料理下。”折宗本叹了口气:“老了!十年前可以追猎虎豹好几日,现在不行了。” 亲兵们纷纷下去忙活。 从随州赶来的赵匡璘也有些感叹,英雄迟暮,说的便是这种吧。 “令公还能击退杨师厚小儿,何言老耶?”他坐在折宗本对面,已经有人在用雪水煮茶,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杨师厚兵少罢了,不到六千众。其实他很厉害,用兵迅捷、勇猛,还有几分诡诈。”折宗本笑了笑,说道:“我老了,对付这种锐气十足的人,经常跟不上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我女婿那般用兵之法,什么都摆在明面,靠大势压人,我倒能走上几回合。” 赵匡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 大王的玩笑,折宗本可以开,他不敢开。 “一万人的兵法,和十万人的兵法,自然是不一样的。”赵匡璘寻思着对面是夏王的岳父,不得不表一下忠心,道:“大王用兵,森严持重,有王翦之风范。” 折宗本大笑:“你也是个滑头。” 笑完之后,又道:“不过有一点说得没错,当你指挥十万、二十万人之时,就得学王翦那么打,输不起啊。” “杨师厚,是个将才,若说帅才,我看还差点。”折宗本抓起酒囊,猛灌了一口,叹道:“好酒。” 嗯,女婿给老丈人送来的。夏州特产,高度蒸馏葡萄酒。 现在朔方、河西二镇,慢慢开始推广蒸馏葡萄酒了。副产品用来喂牛,增加产奶量,烈酒可以卖给草原蕃人,还是非常有搞头的。 这种事情,都不需要幕府或王府强制,老百姓看到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自己就想办法学了。麻烦的就是蒸馏器具不是每个人都置办得起的,故目前产量还很小。 “令公,与汴军厮杀这么久了,汴军诸将,令公以为何人第一?”赵匡璘接过折宗本递来的酒囊,连声感谢,又问道。 “丁会是一个帅才。”折宗本说道:“没打过照面的朱珍、庞师古、朱友恭也算,听闻朱珍在几人中最厉害,可惜没交过手。杨师厚,只能算是将才,葛从周在将才里边算是顶出色的了。可惜他没主持过方面大局,每次都带偏师,老夫看他是个帅才苗子,只是没机会罢了。” 对一个军政集团首脑来说,将才可以有很多,但帅才无疑是价值最高,最看重的。 关西武人集团,李唐宾、折宗本、高仁厚是三个顶在明面上的帅才,如今看来,能力合格。但折宗本年事已高,高仁厚也不算太年轻,李唐宾倒是正值最好的年华,后面谁能顶上来,估计还有一波考察。 “汴贼左支右绌,这些人有将帅之才,若肯来降,则大事定矣。”赵匡璘喝了一口酒,舒服地叹了口气。 折宗本点了点头。 与汴军交手时间也不短了,他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朱全忠山穷水尽,覆亡在即,他手下人投降的可能性都比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克用手下的可能性高。 听着不靠谱,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宣武军与朔方军很像,朱全忠和他女婿一样,都喜欢把大部分权力抓在手中,不喜欢“分封”诸将。 将领们手里没有地盘,没有所谓的基业,投降也就是换一个效力的主公罢了,成本不是特别高。但如果是其他藩镇,一个个都是镇将、刺史,那投降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朱瑄、朱瑾被打了这么多年,手下人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到这会有几个将领投降的?还在死硬顽抗。你可以说他们不识时务,但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不是为节度使,就是为自己。在没有彻底绝望之前,总要顽抗一下的。 李克用、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茂贞、杨行密等,都喜欢分封心腹将领、义子,搞间接附庸统治,就朱全忠、邵树德是两個异类。 “过了正月,赵匡凝可能也要动手了。”折宗本说道:“届时就得靠咱们自己了。” 赵匡璘闻言有些苦涩。 一年大战下来,他们以守势为主,地方上被祸害得不像样子,大量百姓被汴贼掠走,已是财穷力竭,完全靠金商、襄阳二镇支持着。 如果再少掉襄、郢、复三州的钱粮,这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不但要养军,还要接济百姓,再打下去,他都担心随州会不会有人投降。 “令公,听闻夏王往河阳大举移民,可否要些百姓过来?”赵匡璘问道:“襄阳也没多少百姓,地大多荒芜着,不如找赵匡凝要一些撂荒的地,安置百姓,产出钱粮。邓州有些地方也比较安全,可迁移百姓耕作。唐州、随州便算了,直面汴贼兵锋,不好办。”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怕是没多少人可迁过来了。就算来了,你拿什么养?头一年啥也没有。”说起这事,折宗本也有些恼火。 女婿不给面子,宁可往孟、怀、邵三州移民,也不往唐邓随这边送。固然是担心他们养不起,或者送过来也被人掠走,但一个人都没见到,过分了。待明年女婿过来,得好好训——商量一番。 “说起百姓、钱粮之事,还不如去杜洪的地盘上抢。”折宗本又灌了一口酒,冷笑道:“当年在草原上征战,手头何时宽裕过?还不是靠抢!杜洪这伶人,西有赵匡凝窥伺,东有杨行密侵攻,朱全忠也没本事救他,就是死狗一只,早晚被灭。” “令公,某听闻杜洪有意降顺。”赵匡璘也知道这个消息不太靠谱,未经证实,而且上次去劝降也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还是说道:“杜洪如今仅控鄂、安二州,岳、蕲二州名为其属部,实则同盟。若无杨行密相逼,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至于黄、申二州,一归行密,一归全忠,与他更无关系。如今这个局势,杜洪已是支持不住,不降又能如何?” 当然,这里说的投降是附庸的意思,而不是交出地盘、军队那种彻底的投降。 折宗本闻言也沉思了起来,赵匡璘低头喝酒。事实上他在鄂州还是有些人脉关系的,能够打探到一些常人难以接触的高层讯息。 “杜洪不会降杨行密。”折宗本断然说道。 杨行密做事太绝,只要投靠过去,必然什么都没有,性命都可能不保。他每进占一处,都喜欢大清洗,高层诛戮一空,换上自己人,对中下层则大加笼络。他的圈子形成以后,外系很难爬得上去,似乎整体有些排外,对外人动起手来也不客气。 对比起朱全忠、李克用,此二人就对降人没有歧视,只要有本事,都能升上去。 故杜洪没必要投降杨行密,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 “杜洪确实不会投。黄州刺史吴讨之事近在眼前,他焉能不鉴?”赵匡璘赞同道。 “他现在对朱全忠一定也很失望。”折宗本又道:“可惜咱们的仗打得太被动了,不然上回劝降说不定就成功了。”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成。”赵匡璘说道:“河阳之战,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咄咄逼人,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夏王如此威势,便是远在江汉,杜洪应也有所耳闻了。再者,朱全忠为何无力救他?杜洪一定会想这个问题。或兵力不足,或有所忌惮,总之束手束脚。” “杜洪有没有可能找江陵李侃相救?”折宗本问道。 “李侃前阵子病了,怕是有心无力。”赵匡璘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笑了笑,道:“江陵府传闻,李侃在听到殿下晋爵夏王之后,怒急攻心,大发雷霆,再加上南征朗州不顺,一下子病倒了。” “李侃这人!”折宗本也笑了:“昔年出镇夔峡,起家的兵还是在西北募的呢。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 李侃的地盘,基本是沿长江一线,一人身兼夔峡、荆南两镇节度使。这些年他一直在扫平境内割据山头,然后分封给亲子、义子。如今还剩朗、醴二州未克,应没什么心思干涉外镇。 “唉!”折宗本突然起身,道:“吾婿怎还留在京城?我得写信,等不及到明年了。最好尽快南下,迟则生变。长安的圣人嫔御,就那么舍不得吗?简直胡闹!” 赵匡璘有些傻眼。(未完待续) 第605章 离开 京中最近有些平静,甚至平静得过分了。 也是,朝堂上层的更替,除了在士人圈子里引起一番议论外,很难再下探到民间。甚至于,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外地读书人都不一定能知道这些秘辛。 你看,有人还打算给崔昭纬行卷呢,但崔师长已经失去了圣眷,被打发到了安南镇的峰州当司马。以他状元之才,官场失意之下,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诗坛名篇。 唯一传遍整个长安的消息,大概就是圣人又改元了:今年剩下不到三个月为乾宁元年。 乾宁,寄托了圣人和百官的期望,但他们可能要失望了,因为邵树德刚刚接到老丈人的消息,让他从速带兵南下,发动战争! 于是,刚刚在长安休整了几日的天雄军又出发了,他们将走蓝田武关道,前往邓州。 整整一个步卒,在灵州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齐装满员,士气高昂,即将开始唐镇,接替保义军北返。 保义军节度使李璠前阵子向邵树德告了一状,说折宗本招诱他的士兵,有千余未成家的单身汉军士投到了威胜军那边,据说是为了补充战损。 邵树德假意安抚了一番李璠。 他在鲁阳关一带与汴军打了记仗,部队本就不满员,被折宗本撬走千余,接下来回到关中后,陈诚还会要求他出两千精壮,补充河洛诸军的战损。 这样一来,李璠手底下也就剩下不到三千了,届时会有部队配合陈诚,与李璠“谈心”,授予他朔方节度副使以职,到灵州荣养。 这是一份年薪1800缗钱的好工作,就是不知道李璠愿不愿意接受了,希望不要搞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真动起手来,不但李璠什么都没有了,邵树德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萧遘已经当上了太师,住在开化坊,一时间门庭若市。 大家都不傻,正从绛州赶来长安的萧蘧要当宰相了,作为长兄,又是太师,说不管事,可能吗? 萧遘对这些来访攀附者的会面请求一概婉拒,甚至专门跑到了邵树德居所。 “殿下为了安抚李克用,可真是无忧不用其极啊。”萧遘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说道。 昨日朝议,宰相崔胤奏请封异姓王,百官默然。 嗯,默然就是没意见了,圣人也不好说什么。 君臣问对下来,决定给上供勤快的几个大镇节度使封王。 初,拟封李克用为代王。结果邵树德上表,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说李克用多年来供奉不辍,对朝廷极为忠心,请封晋王。 树德都说封晋王了,朝廷还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 又封镇州王镕为赵王,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讨黄巢时就输送大量甲仗、器械,讨完黄巢又给耕牛、马匹、钱帛,最近年年上供,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 再封江陵李侃为荆王,因为他也一直在上供,始终没有断过。 再封广陵杨行密为吴王,他今年也上供了,虽然淮南不甚宽裕,但仍然挤出来不少茶叶、绢帛、铜钱,输往长安。 其实,关于封杨行密为吴王之事,主要是朝廷的主意,邵树德一度有心阻止,后来想想算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还没有放弃对杨行密的拉拢,希望他调转兵锋,不要去与杜洪争锋了,转而收取沿淮诸州,岂不美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意了。 朝廷一口气封了四个异姓王,说起来惭愧,都是看在钱的份上。另外就是得有一点实力,太小太弱的藩镇,目前还是有点困难的,或许可以再等等。 朝廷的财计总是越来越困难,卖官鬻爵这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却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义兄据有形胜之地,不善加安抚,遗患大焉。”邵树德说道:“对了,与刘崇望谈得如何了?” “刘崇望犹豫不决。”萧遘道,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怕打不赢李茂贞、朱玫,丧师失地,自讨无趣。” 邵树德点了点头,有这份担心其实也正常。 上升期的军阀,战斗力确实不可小视。 前蜀先主王建是什么样子?可谓英明神武,硬生生打下一片江山,手底下带过去的河南军士也能征善战。 后主王衍又是什么样子?那是能和手下一起玩群*的主。 后蜀先主孟知祥是什么样子?后主孟昶又是什么样子? 就凭匆忙整编起来的那两万神策军,能打赢?别逗了。 况且后勤补给也是个难题,诸葛仲方要大出血,他愿意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王建将女儿普慈公主嫁给李茂贞之侄、秦州刺史李继崇,为了将嫁妆经兴元、凤翔送到秦州,是按两份的标准预备的,结果路上还损失了一半以上的驮马和货物。 李继崇娶了普慈公主后,又问老丈人王建要钱。王建让他自己到成都取,李继崇算了算,一来一回两趟,路上要损失大半财货,运输成本实在太高,所得可能还不如自己献给老丈人的财货,于是就放弃了。 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太多路段不能通马车,只能靠驮马或人力小车通过,然后再想办法换车,途中损耗实在太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让他不用太过忧心。”邵树德说道:“并不只有神策军南下。” “也只能这么说了。”萧遘道:“若打不下李茂贞,不如——” “届时别有计较。”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笑道:“李茂贞不好打,朱玫也不好打,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好。”萧遘理解了个中奥妙,于是不再谈论此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殿下何时离京?” “怎么?圣人催我赶紧走?”邵树德笑道。 最近朝廷一件接一件大事,先是中枢官员的变更,然后是莫再思、邵德胜二人出镇安南、宁远军,然后是置乾州、奉天镇,再后面就是四位异姓王的晋爵,试问哪一件是让圣人舒心的? 甚至就连他以前经常看不惯、视若毒虫猛兽的北司枢密使西门重遂的致仕,都让他很是难受——关键时刻,他算是明白了,西门重遂还是维持皇权的,并不愿朝廷就此变成傀儡。 对了,吉王已经死了。圣人暗示多次,邵树德就是不动手。 没办法,最后还是只能让擅长干这事的专业人士来干:中官王彦范亲自登门,将吉王鸩杀,算是了了圣人的一桩心事。 “殿下在京中,人人侧目,多不自在,当然想着殿下早日离去了。”萧遘说道:“况且,圣人也无钱发赏了,他怕再酿出什么军乱。” 邵树德大笑起来,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马上就走了。”邵树德说道:“天雄军已经南下前往邓州,过上几日,我也要去同州长春宫,随后南下唐州。” 事实上,邵树德的嫡长子邵承节也已经动身,前往长春宫汇合。 父子二人会一起南下唐邓,开过年来嫡长子就十岁了,有些场合可以提前熟悉。 再者,带承节南下也是做给老丈人看的。 山南东道那一片地方,几乎是折宗本一己之功打下来的,地方的官员、军将,除随州赵匡璘之外,和邵树德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就是折宗本的私人部曲,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巩固与折家的关系,事关大局成败,不得马虎。 而与折家的纽带,老实说,折芳霭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邵承节。 折家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富贵,都寄托在折宗本的这个外孙身上,而这也是邵树德带着嫡长子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帅南下唐州,窃以为略嫌冒险。”萧遘委婉地劝道:“南阳情势复杂,汴军占据上风,一旦有变,不堪设想。” “无妨。”邵树德说道:“此番南下,重点在襄阳。况且,汴人兵力紧缺,也未必能怎样。” 邵树德当然知道萧遘表面上说的是汴军“有变”,实则话里有话,或许还包含着折家有变的意思。 但在这个争天下的关键当口,由不得你疑神疑鬼。不如坦坦荡荡好了,折家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防备这防备那,反倒显得疏远了。 况且,他又不是孤身南下,还有天雄军万人在侧。 这支军队,他是要有大用的,趁着汴人屡战屡胜,麻痹大意的时候,给他们偷冷子来一记狠的,比如直捣张全义所镇的申、光二州。(未完待续) 在等见客户,手机发个单章吧。 关于两川的财政。 天宝年间,秩序安定,经济生产达到开国以来鼎盛。 当时三川有超过100万户,每户永业田0亩,每亩种桑50株,产绢0.5匹,理论上户均产绢10匹。 实际年产绢700-800万匹,可能有土地兼并或其他因素,我按一户8匹算。 现在还有50+万户,晚唐时生产不如盛唐效率高,土地兼并、侵占、撂荒因素也有,我按一户产绢5匹算,两川总产量50万+。 再谈收税。 唐代是量出为入的财政政策,事实上没有固定的税率。但一般而言,盛唐时户均收不到.5匹绢、50文钱——钱、绢不够,都可以用实物抵,就是所谓的折色。 天宝年间,两川86万户,可收得户税15万匹绢、6.9万缗钱。 到了这会,两川50万户,按天宝标准可收15万匹绢、15.6万缗钱。 为了便于计算,我统一按标准绢00-400钱来计算,统一折合成钱,大概是75万缗钱,这是户税,不包含地税。 当然,战争年代,不可能按盛世标准收,事实上两税法的推出就是为了刮钱。书评区读者老叶帮推算了一下,按宪宗元和年间标准,两川实际可收450万缗两税。两税=户税+地税,即钱、绢、粮等统一虚拟折合成钱。 这450万缗里,便于外运的钱、绢约180万缗,事实上地方上还要用钱,不可能全拿走,那么拿走多少呢?按一半算,那就是90万缗。 而一个军士一年收入多少呢? 朔方军是4斛粮食+10缗钱+10匹标准绢,这是理论上,实际上因为钱、绢不足,各种实物冲抵,比如邵大帅就用牛羊、粮食折抵,所以我统一虚拟折算成钱。 1斛粮食=00-400钱,1匹标准绢=400钱,算下来一名军士一年收入是9(粮、奶、牛羊)+5(绢)+10(钱)=4缗钱。 事实上价格有波动,但应该就在1-4之间,除非发生饥荒,导致粮价暴涨。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两川财货运90万出来,一人军费4,可养.75万人,如果粮食由灵夏开支,可养6万人。 可能还有人说有商税,这个大概在几十万缗、不到100万的样子。 但别忘了,运出川还有成本,这个可不低,商税能否覆盖这个成本很难说。 另外,有人举例邵大帅一百多万人时养10万军队。话说你觉得那时财政平衡吗?书里不止一次说养不起,几次到关中就食解决赏赐问题,还四处抢劫,这些都忘了? 当时就是穷兵黩武,是靠劫掠、摊派维持开支,书里说得很清楚了。 最后说一下发赏的方式。 如果派军队入川,赏赐发给他们在外地的家人,而不是在驻地发放,因为军士们不要承担运财货出川的巨大成本。 如果将家人带到蜀中,在当地安家,那么可大大减少成本,并且地税也能利用上,养十万军队都可以。(未完待续) 第606章 投靠 乾宁元年十一月初二日,同州长春宫。 邵树德有些尴尬,王妃折芳霭竟然来了,巧笑嫣然地与陈氏坐在一起。 陈氏是个淡然的性子,但在王妃面前,还是说了很多话。 她现在是夏王媵。圣人赏赐下来后,邵树德几乎在第一时间将其纳为第七位媵妾,也是自己的第十位姬妾——嗯,名额还没用满,还有三个位置。 陈氏的外命妇封爵仍然是魏国夫人,在一众媵妾里都算高的了,因为她们大部分都只有郡夫人的封爵。 更别说,陈氏还有四位一起赏赐过来的宫娥服侍了,这排场,不愧是圣人的嫔御,裴贞一都比不上。 见邵树德进来后,二人一齐起身行礼。 “接到爱妃过来的消息,我很惊讶,安邑那边一切安好?”亲兵上前帮助他卸甲,邵树德找了张胡床坐下,问道。 “平安无事。”折芳霭说道。说完,看了一眼邵树德,眼睛颇有责怪的意味。 邵树德不敢和妻子对视,打了个哈哈。 陈氏也看了一眼邵树德,大帅回瞪了她一眼,陈氏嘴角咧起,笑了笑。 “大王去南阳……”折芳霭说到这里有些踌躇。 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夫君南下的目的并不简单。 唐州的威胜军姓邵还是姓折,不用多说,如今要打朱全忠,没有南线的策应是不成的。 但是—— 唉,我太难了! “大王若南下,何不将义从军也带上?没藏氏忠心耿耿,南征北战,多年来已有十余没藏氏子弟捐躯沙场。横山、青唐二都,勇猛善战,若随军南下,更添安全。”折芳霭不再犹豫,道:“一旦有变,有天雄、义从二军扈从,则安枕无忧。” 邵树德惊讶地看了一眼妻子。 “唐邓残破,襄阳也不甚富裕,金商更是穷山恶水,怕养不起这么多人。” “几个月总养得起吧?” “养是养得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也罢,只能苦一苦襄阳、金商百姓了。不过既然义从军也南下,这计划就得重新做了。” 他南下唐邓,当然不是孤身一人。 事实上作为军政首脑,同时还是夏王,这会排场是越来越大了。 王府一些机构要派人跟着,陈诚、赵光逢二人也要去一个,随军出谋划凑——他们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团队。 护卫亲兵、嫡长子的教师武师、数量众多的信使、仪仗队伍、日常起居服侍人员等等,人数众多,规模庞大。 他都这样了,可以想象皇帝出行该是什么排场。 轻车简从当然不是不行,但容易与后方联系不畅,同时也达不到部分目的——南下,本来就不单纯是军事行动,也有政治意味在内,要让唐镇军士知道他们的老大听谁的,而这个老大的老大还很有威仪。 总之,将近两千人的队伍还是要的。 这支队伍走到哪里,就得当地接待,花费可不小。若再带上义从军八千人,开支确实蛮大的。 “征战之事,妾不懂,只知道个大略,就不在夫君面前献丑了。”折芳霭笑道:“犹记得早年刚成婚时,军用不足,夫君夙夜忧叹,后来出外征战,所获甚多,不也解决了么?” “不一样。申、光二州,精穷精穷的。张全义方来数月,怕是还没整顿完毕,地方上难有起色。抢掠也很难抢到足够的东西。”邵树德说道:“我打张全义,还不是手拿把攥。” 折芳霭一笑,道:“陈夫人是襄阳人呢。” “是。”陈氏应了一声,仍然文静地坐在那里,表情无甚大的变化。 “妾来长春宫,将夫君随行所需的仪仗、庖厨、郎中、侍女都带来了。陈夫人既为襄阳人,夫君不妨带上吧,便当归宁了。”折芳霭又道。 陈氏才入手月余,邵树德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召她服侍,不过夫人说了,便点头道:“也好。” 襄阳陈氏,在当地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但也仅止于襄州。 这背后其实反映了一个特殊的现象,即皇权的衰落。 巢入关中,僖宗幸蜀,诸王也跟着去了。 今上的何淑妃,就是东川梓州人,应是入蜀时纳的。 昭仪李氏、陈氏,她们的家族在地方上可能影响力不小,但放眼整个天下,却又有些不够看了。 宫官裴贞一,也只是迁到长安的裴氏的分支的分支,若不是跟了邵树德,闻喜裴氏会重视她吗,也未必。 裴氏、韦氏、杜氏家里都有“好货”,但都拿来联姻世家大族了。圣人诏选美人,公卿将帅家族固然要送女入宫,但却未必送嫡女了,有的干脆不送,你能奈我何? 说起来,还没武夫的刀把子管用呢,王珂能娶得裴氏嫡脉女,圣人就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宿于长春宫,与折氏说了半晚上的话。 第二日,在亲兵的护卫下,带着大队车马,又返回了蓝田县。 顺义军七千步骑继续东行,往虢州方向走。 银枪都返回朔州之地。 天雄军已经南下,义从军则在蓝田整军等待。 此时西边传来消息,抓获李匡威幕僚、判官李抱真,已槛送京师。前后俘获神策军溃兵近万,请示如何处置。 邵树德下令,此万人全部发往丰州,兴修水利,开挖沟渠。在京中有家人的,一并发配,充实丰州户口。 后套平原,后世一直到清末才大举开发,主要原因在于黄河还未改道,取水灌溉没那么方便,故需花很大力气开发。 多年来一直在做此项工作,如今得了这些神策军烂人,正好再加一把力。 而征蜀之事,圣人正在召开延英问对讨论。 据报,圣人很不情愿,害怕遭到羞辱。但事情已经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刘崇望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无法更改。 十一月十一,邵树德与嫡长子分乘两辆马车,在义从军的护卫下,前往邓州。 他挑在夜间出行。虽说这么大的动静很难掩人耳目,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尽量晚让朱全忠知晓。 别了,长安! 邵树德有些遗憾,他还没来得及问陪侍他近月的几个至德女冠的身份。 不过还是别问了,说出来大家都尴尬。 看得出来,她们前来服侍都是被迫的,应是十六王宅使王彦范使了什么手段。尤其有個二十七八的妇人,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邵树德更不好意思问了。 相忘于江湖吧。 大军迤逦而行,沿着商山道慢慢开进,其间走走停停,等待补给,于十一月下旬抵达了商州理所上洛县。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商州刺史成汭出城数里相迎。 …… 平靖关城内,赵匡璘将一做行商打扮的中年汉子引入了书房。 “周虞候,好久不见。”赵匡璘定定地看着此人,脸色无悲无喜。 “哈哈!赵使君富贵了,便忘了昔年老兄弟。”周虞候调笑道。 此人名叫周通,先帝在世那会聚众起事,攻鄂州。杜洪率军与其战,大胜之。 周通率残部遁走后,先投秦宗权,后见秦势日衰,又转回去投杜洪。杜洪也不计前嫌,任其为幕府虞候,并吞其部众。 周通现在也没什么野心了,娶妻生子后更是断了不切实际的念想,安心在武昌军为将,为杜洪奔走、厮杀。 “少说废话!杜洪遣你来,怕是寄予厚望了吧?”赵匡凝冷笑道。 “赵使君投了新主,这说话的气势就不一样。”周通笑道:“让我猜猜,你是投了折宗本呢,还是投了邵树德。应该是后者,厉害啊,赵使君。” 赵匡凝不再说话,就瞪着他。 “罢了。”周通摆了摆手,道:“我家主公遣我来问,若投过来,可保得鄂帅之位?” “投谁?”赵匡璘问道。 周通脸上有了笑意,道:“你果然投了邵树德,你个吃里扒外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匡璘一点不动气,说道:“折帅亦遵夏王号令,我等皆夏王掾属,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确实,折宗本不值得投靠。垂垂老矣,还被丁会压着打。要投,便投夏王,我家主公也是这个意思。”周通一脸赞同的表情。 “朱全忠不行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派人来救?”赵匡璘问道。 “应是不太行了,光想着抢夺地盘,正事一点不干。”周通叹道:“看起来,他也有点顾忌杨行密。” “若让杨行密进鄂州,你和杜洪都得死。” “谁说不是呢。吴讨投向杨行密,结果刺史宝座没了,换了淮将瞿章。”周通无奈道:“说得好听,什么畏惧鄂兵,主动献印归降,骗三岁小儿呢。” “夏王宽厚仁德,不至于如此行事。”赵匡璘说道。 “便是看中了夏王这点。”周通说道:“若夏王愿保我主继续出镇鄂州,愿以鄂、安、岳、蕲四州来降。” “尽说大言。”赵匡璘冷笑道:“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能听杜洪的?” “唉,说的什么话嘛。”周通笑道:“我主是武昌军节度使,邓、冯二位将军亦遵奉杜帅为主。此番与淮贼大战,诸州都出兵了,都是一家人嘛。” 赵匡璘不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道:“此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禀明夏王殿下。” “省得、省得!”周通笑道:“只要夏王愿意襄助,武昌军四州唯夏王马首是瞻。” 助你?赵匡璘心中一哂,大军来了,有些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未完待续) 第607章 我同意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些东岸人的渔船!”站在卡亚俄外港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内,德桑蒂斯神父一手握着银十字架,一手指着远方海上那星星点点的渔帆,说道。 德桑蒂斯神父是个意大利人,更准确地说,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西里岛出身的神职人员。在教会内打拼多年的他,凭借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一些小运气,逐渐爬上了高位,继而成了现在的利马教区主教,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就是他任内最杰出的功绩,这座气势宏伟的教堂加强了教会的权威,延揽到了更多的信徒。 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气势宏伟、用料考究、装修奢华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其修建的巨额费用,除了秘鲁总督的拨款和本地信徒的捐赠外,东岸人移交的部分**税收也是来源之一。当然据说原来代管**及垄断贸易的南铁公司,也在政府的授意下捐赠了五万比索现金和部分建筑材料,算是为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建造添砖加瓦了,所换回的就是本地宗教势力不再特别针对东岸贸易商人,让两国间的贸易能够更有效率地进行下去。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过,虽然在修建教堂上拿了东岸人不少好处,但这并不能扭转西班牙宗教界人士对东岸异教徒的恶劣印象。特别是在拉莫斯神父于马德普拉塔被不明身份人士——虽然这么说,但西班牙上下已认定是东岸方面出手了——刺杀身亡后,这种恶劣印象达到了顶峰,几乎让东岸人捐资修教堂换来的“情分”消耗一空。 德桑蒂斯神父在利马教区内即便不能算是激进派,但对东岸人的印象依然非常负面,如果考虑到西班牙浓厚的宗教氛围及特殊的社会体制的话,那么这种负面印象就非常要命了,盖因他关键时刻一句话,也许就会影响很多西班牙商人的选择,使得东岸白白损失许多贸易利润——神棍的能量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的,在这个很多商人临时前会把相当部分财产捐献给教会的年代,他们确实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一点不奇怪。 “总督阁下,为什么我们的人不能出海捕鱼呢?你看,利马城内还有那么多的穷人和失败者。他们从旧大陆泛海而来,却因为生意失败或其他种种原因陷入了困境,连结婚都难以办到,隔三差五地到教会来乞食。对于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出海去捕鱼呢?我深信,利马外海的渔业资源是十分丰富的,东岸人每年都出动许许多多的渔船来捕鱼,从智利到利马,到处都是,可见这是一片富饶的海域。我同一些人谈过,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旧大陆有过捕鱼经历,现在生活陷入了困难,他们不介意重操旧业,但一些过时的、迂腐的政策阻碍了他们的进一步行动。”德桑蒂斯神父转过身来,看着刚刚结束后祷告的新任秘鲁总督阿朗戈,忧心忡忡地说道。 “神父,您的消息还是那么地灵通。”阿朗戈总督与德桑蒂斯在马德里乡下某个教区共事很久,关系是相当地不错,因此可以讨论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这会只听他说道:“卡洛斯国王已经正式下文同意了新的殖民地贸易法令,这意味着以前一些条令被废除了,这是我在离开马德里时听到的消息。当时法令已经正式传递到了西印度事务院,以那帮官僚们办事的效率,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传到这里。但不管怎样,新的时代就快来临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话说原本西班牙王国对海外殖民地贸易方面的管制是相当严苛的,有国家规划的固定贸易路线,不许任何人擅自违反。比如当初就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进行贸易,而不准与其他城市——哪怕同样是秘鲁总督区的其他城市——进行贸易,违反者会被处以从鞭笞到绞首不等的刑罚,异常严酷。 之所以如此,说穿了就是为了保障西班牙本土商人的利益。更准确点说,是为了保障弗洛塔舰队和加亚阿内斯舰队这两支宝船队的能够获取足够的利润,因此严格规定了各个城市间的贸易路线,不允许人擅自违反。 公允地说,在殖民的早期(即上个世纪),西班牙人的这套规则还能发挥一点作用。虽然极大损害了殖民地各城市及其土生白人阶层的利益,但来自西班牙本土的贵族、商人们却大赚特赚,获利颇丰。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多英格兰商人找上了门来,以“西班牙亲戚”的名义鱼目混珠,加入了宝船队。英格兰人之后是荷兰人、法国人甚至葡萄牙人,这些人通过在西班牙本土寻找代理人的方式加入了这种贸易,极大挤压了西班牙本土商人的获利空间。 而再到了现在,随着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总督区十大港口城市**被东岸人控制,大量的东岸商品如潮水般涌入西班牙人的殖民地,这种过时的贸易政策就更没必要维持下去了,因为其现在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既不能给西班牙本土商人或贵族带来利益,相反却让殖民地土生精英阶层大为不满,离心离德,因此将其废除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 哦,对了,可能还没解释下限制贸易的法令与捕鱼有什么影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殖民地总督应马德里宫廷的指示,甚至不允许任何船只下海捕鱼,谨防他们偷偷展开走私贸易(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此多年来秘鲁的西班牙人除开少许官方授权许可的捕鱼船捕获的海产品外,绝大部分是需从东岸进口。空守着秘鲁渔场这个大宝藏的西班牙人要进口海产品,这特么的也是醉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迟到的正确决定。”德桑蒂斯神父丝毫不介意评论马德里宫廷和西印度事务院,只听他又说道:“原有的法令一废除,愿意出海捕鱼的人就可以出海捕鱼,愿意出海做生意的人就可以出海贸易,甚至愿意出海探险的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航程。这样一来,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联系会更近紧密,地方交流会更加频繁,这对于社会的发展是具有巨大的好处的。其实,我们真的比东岸人差很多吗?他们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自然我们也可以尝试。” 神父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似乎却忘了东岸商人之所以能在秘鲁和新西班牙无往而不利,靠的主要还是其本土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啊!东岸大草原、鸭子湖流域诸多的工厂、作坊和贸易企业,才是使得东岸商品得以大举流行的最主要因素。说白了,东岸商人取得成功固然有自己努力的因素,但绝对不能忘了东岸商品本身巨大的竞争力。 所以,如今西班牙王国政府放松了对殖民地贸易的管制,使得各个城市间的交流变得密切,这对谁的好处更大,委实也很难说呢。要知道,以如今东岸商品在秘鲁、新西班牙等地的渗透程度,保不齐就会出现更多的买办商人,帮着大港口的大批发商将各种东岸商品送到各处,更进一步地挤压西班牙本土或其他国家商品的市场。 “不谈这个了,说说其他的吧。智利那边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德桑蒂斯神父突然问道。他这话问起来其实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在神权非常强大的西班牙,一个主教级别的高级神职人员询问,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知道天主教国家主教参与国事是很普遍的事情,更何况他与阿朗戈总督本就是密友,问起来自是无妨。 果然,阿朗戈总督也没有瞒着德桑蒂斯神父的意思,只见他轻声叹了口气,用略显惆怅的语气说道:“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步步退让了。智利南部,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若不是还有一些小银矿,恐怕连城镇都不会有。现在东岸人已经承诺不会碰我们的矿,而且还帮我们提高银矿产量、修建公路,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答应他们了,不然恐怕会酿出更大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阿朗戈总督停顿了一下,见德桑蒂斯神父仍旧保持着倾听的神态,便继续说道:“临行前,陛下要求我与东岸人商讨一下武器装备的采购事宜,甚至还包括雇佣东岸军人帮助改善本土的陆军部队的战斗力。现在时局越来越紧张,土耳其人在匈牙利获得胜利后竟然不见好就收,有很大的进军奥地利的苗头,因此国王陛下嘱咐我尽快与东岸人谈妥武器采购贸易,以防万一。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如何能够得罪东岸人呢?” “难道陛下竟然有卷入新一场战争的打算?”德桑蒂斯闻言一惊,问道。以西班牙王国如今满是窟窿的财政状况,确实不宜再卷入一场新的战争了,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财政破产旳悲惨境地。 “当然不是了。”阿朗戈总督摆了摆手,说道:“采购武器只是应对日益严重的法国人的威胁的正常举措罢了。法国人最近频频在莱茵河及比利牛斯山脉附近调兵遣将,牵制了奥地利王国大量兵力,同时也让我们倍感压力。为了防备加泰罗尼亚地区一些宵小受到法国佬的鼓舞而起了什么不好的想法,陛下决定拨款进一步加强陆军的实力,积极应对严峻的外部形势,同时镇压住内部可能会发生的叛乱。当然这只是大家都可以看到的部分,我私下里认为,陛下要求进口的武器数量颇为不少,这些也许不会都用在我们自己身上,如果有相当一部分流到了奥地利人手里,我是一点都不会奇怪的。” 德桑蒂斯神父闻言默默点了点头。这法国人甚是可恶,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公然和奥斯曼帝国眉来眼去,甚至还不公开结盟过(奥斯曼人的舰队曾大量驻扎在马赛,并以此为基地袭击西班牙和意大利海岸),一直领教会上下十分失望。这次又帮助奥斯曼人牵制部分奥地利王国及德意志诸侯的军队,就更是让基督徒世界很多人不爽了,他们开始通过自己的方式,或明或暗地支持奥地利王国,比如西班牙人这种就是其中之一。 德桑蒂斯神父对奥地利王国也是持同情态度的,这个国家如今在天主教世界里的威望十分之高,(未完待续) 第608章 邓州 商州是一个交通节点。 从这里向东,可以走崎岖的洛南道至陕州。 向南又有两条线路,一者南行九十里至商洛县,然后向东南走九十里至武关,出关就是邓州。 另外一条路线是南下至上津县,然后到均州,乘船下至襄阳。 邵树德当然是走第一条路线了。 出武关抵达邓州内乡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旦了。 军士们领到了一张记名票据,这是正旦的赏赐,一人两匹绥州绢、两缗钱。没人不满,因为迄今为止所有票据都兑现了。如果他们不幸战死,家人还可补领赏赐。 陈氏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再也不是那副淡然的性子了,坐在马车里时,经常掀开窗帘向外张望,似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的思乡之情一样。 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漱口不太方便。 在内乡停留了五日,还是为了等辎重队伍。 商山道太坑了,辎重队伍绵延出去十余里,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比他当年前往兴元府时走的道路要宽阔一些,应该是朝廷花了大力气整饬的。开山修路,一次就征发役徒十余万,“死者其半”,而历史上还不知道征发了多少次。 停留期间,他接见了杜洪派来的使者周通。 周通奉上了一份礼单:金银器百件、银五千鋋、钱十万缗、绢二十万匹。 当然这仅仅是礼单,财货还在运输途中,不过没人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杜洪的投靠不可能瞒得了任何人。他当年“阴附”全忠,不还是搞得天下人皆知。王卞“阴附”树德,最后也大白于天下。有些事,不可能瞒得住的,更何况后面还将派部队进入安州助守。 这些事情,自然有陈诚手底下的人负责商谈,邵树德只需知道最后结果便可以了。 乾宁二年正月十一,大军抵达邓州理所穰县,折宗本亲自前来迎接。 “拜见外翁。”一番寒暄见礼之后,邵承节来到了折宗本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外孙子长得如此雄健英武,将来定是沙场健将。”折宗本也很多年没看到外孙了,乍见之下十分欣喜,拉着承节的手不放,笑道:“我看朱全忠诸子,皆豚犬尔,如何比得上我家英胄?” “恭喜折帅。” “恭喜令公。” “世子真乃俊杰。” “世子身上流着折家血脉,自然勇武。” “若再娶个折家表妹便好了。” 折宗本带来的诸将纷纷拍起了彩虹屁,其中不少人本来就是折家子弟。 邵树德含笑听着,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诚冷眼旁观,也感觉到有些违和。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折家军”就是折家军,将领们除一开始向夏王见礼外,大部分时候都簇拥在折宗本身边,注意力也在他身上,甚至世子得到的关注都比夏王更多。 这支军队,有问题,有问题啊! “外舅辛苦了。孤军悬于唐邓,杀贼无数,功莫大焉。”驿站之内,邵树德含笑说道。 “汴人不好打,一把老骨头了,还不是为了这个外孙子。”折宗本大大咧咧地坐在胡床上,状似感叹道。 “承节,还不给外翁倒茶?这基业,将来都是你的,外翁在替你厮杀呢。”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立刻起身,给自家外公敬茶。折宗本大笑接过,将外孙拉住,坐在他身旁。 陈诚陪坐一旁,笑容满面。 这翁婿两个,上来也不绕弯子,都是直爽人啊。 “唐州可需要什么?”闲聊了一会后,邵树德谈起了正事,问道:“汴军在南线抽走了不少人,如今能打的不过三万余,外舅可有什么想法?” “大王不是派了天雄军过来了么?保义军走了,天雄军来了,唐邓随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的。不过确实不太够,守可以,进取难。”折宗本说道:“赵匡璘手下不过五六千号人,我看过,不太能打。天雄军既是贤婿的心头肉,自然是很能打的,或许可以从三鸦路一线取得突破,攻入汝州。威胜军,也就只能守守了。” 赵匡璘的兵,以随州兵、申州降兵以及房州蛮獠兵为主,构成复杂,器械杂乱。战至今日,大概有五千人出头。 折宗本的威胜军,最初以他带来的七千凤翔兵为基干,加上襄镇降兵,扩充至两万人。这两年战事激烈,战损不少,又将唐邓州县兵补充了进去,还招诱了一些保义军精壮,再募一些新卒,仍然维持着将近两万人的规模。 这支部队,大部分屯于唐州,分散在各个要点内,以守为主。 经过长年累月的战事,成长较快,战斗力提升不少,应该是一支能战之军了。但折宗本还是不太敢将他们拉出来,与汴人进行大规模决战,说白了,还是差了那么一些,担心一战输光了本钱,就像当初的赵匡凝一样。 “可需要器械、战马补充?” “器械自然是需要的了,有多少要多少。”折宗本毫不犹豫地说道:“战马的话,少少补充个三千匹吧,多了怕养不起。” 好家伙,三千匹叫“少少补充”,若让其他藩镇的人听到,估计要哭出来。 “自无问题。”邵树德说道:“此番进京,得了不少甲仗、器械,便送五万件过来,都是神策军的库存,还是不错的,不过得等到开春后了。战马亦无问题,丧乱以前,朝廷在襄阳办过牧场,如今可恢复起来了,送过来的战马、役畜,便先寄养在那边吧。嗯,同样是开春后,我遣人送五千匹过来。” “贤婿可否将飞熊军调来?”折宗本突然问道。 之前豹骑都与他并肩作战过,折宗本对他们十分满意,一直念念不忘,今日又旧事重提,希望有这么一支重骑兵配合作战。 他没有提铁骑军,或许因为这支部队还在青唐平叛,又或许因为军使折嗣裕也是折氏族人,不太合适。 “外舅,蔡州水网密布,不适合豹骑都冲杀。银枪都的话,有五千战兵、五千辅兵、两万余匹马,唐州怕是支应不起。”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这样吧,最近有不少吐谷浑部众前来胜州投奔,我便募一些人过来,外舅想要多少?” 这些所谓的吐谷浑补充,其实就是赫连铎的人。 这厮自从被李克用击败,丢了云州老巢之后,朔州刺史白义诚也不听他的了,果断投靠了邵树德。赫连铎无法,向北退到了草原之上,继续与李克用为敌。 但几次南下进攻云州,都以失败而告终。而这些失败,不但消耗了他的兵力,同样也消耗了他的威望,一些部众看不到希望,便离他而去。 有人远走大漠草原,过自己的小日子,有人投靠河东,有人则投奔邵树德。 折宗本稍稍有些失望。 赫连铎的牧民,如何能与正经职业武人比?面对面冲杀,没有任何胜算。而山南东道、蔡州这个水网密布的地形,又不适合游斗的弓骑兵,只适合正面战斗的冲击骑兵,要他们何用?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先来吧,以后让他们慢慢改练。 “至少来个几千骑吧。”折宗本说道。 “男女老少两万口,全发过来,外舅找地方安置,我看这山南东道空旷得很,给他们划个地方就行了。”邵树德说道。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意思很明了,他们平时还是牧民,战时征发起来打仗。 养脱产职业兵,以唐邓随的财力,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如此了。 “另有青唐吐蕃俘虏四万余口,乾州五县一万民户,全发送过来。”邵树德继续说道:“襄州之谷城、安养,随州之枣阳,总共三县,地广人稀,便拿来安置这些百姓吧。我会调拨关北农学学生南下,指导百姓且耕且牧,农闲训练之事,亦有专人操办,必不令外舅分心。” “如此甚好。”外孙坐在身边,折宗本心情很好,也懒得管女婿的这几下散手的内里含意了。 其实离得这么远,那些吐蕃、吐谷浑甚至包括乾州汉民,心中满是怨恨,不驻军的话,真能控制得住?说不得,还是得靠威胜军时不时震慑一下,不然早晚要反。 这女婿啊,越来越像个文官,不太像武夫了。 “贤婿今年有何打算?”喝完一盏茶后,折宗本又问道。 “天下局势纷乱。”邵树德不答,反倒先感叹了一句。 “前年我入河中之后,便明显觉察到关东群雄的敌意。”邵树德道:“一度与义兄李克用剑拔弩张,至今也只是表面和善罢了,内里实则忌惮甚深。他转而攻幽州,也是内心焦躁,我看得出来。” “朱全忠不用多说了,他的首要目标是攻灭朱瑄、朱瑾、时溥、王师范,今时溥已灭,二朱危在旦夕。若非我兵出河阳,他就又要攻兖、郓二镇了。” “杨行密是个有见识、有眼光的,你看他一意西进就知道了,与朱全忠的关系并未恶化,相反还好得很。淮南茶、盐大举进入汴宋诸州,互市频繁。嘿嘿,全忠已不买河中盐了,如今全用淮盐。” “朱瑄、朱瑾,就一定与我交好么?也未必。若朱全忠不再侵攻,他们也不会主动惹事。王师范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最近屡屡骂我。” 简而言之,当邵树德一统关西,按剑潼关之时,就已经让天下侧目了。 这几乎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各个藩镇玩了一百二十多年的合纵连横,若再看不清,可就白混了。 这個时候,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在分析、研判天下局势。 自大顺二年之后,最近三年李克用打过朱全忠么?没有。 朱全忠以往经常派人南下抄掠淮南,自孙儒败亡,淮南为杨行密所得之后,南下过么?没有。 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出来谁的实力最强。 李克用现在一心一意攻略河北,朱瑄、朱瑾看样子停止了大部分骚扰活动,杨行密则抓紧时间扩大地盘,打完杜洪,多半去攻钱镠,先有一个稳固的后方钱粮基地再说。 因为他知道,现在朱全忠没有能力南下攻淮南,何必去为邵树德火中取栗呢?还不如攻取鄂岳,控制大江上游,然后取两浙、江西,巩固后方。 同时观望北方局势,如果朱全忠露出颓势,便支援钱粮。如果朱全忠覆灭在即,则拉拢梁人降官降将,趁势攻取沿淮诸州,巩固防线。 至于河北诸州,别看他们现在苦于李克用的攻伐,可一旦夏军攻河东,丝毫不用怀疑,他们会与李克用联合起来,支援钱粮,一起出兵。 现在的邵树德,有点像安史之乱后想搞“中兴”,削平藩镇的大唐天子,当时关东藩镇怎么玩的,现在还会怎么玩,剧本都在。 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地盘,为此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当年黄巢入长安,建国称帝,关东藩镇有多少人打算承认伪齐的?可不少啊。 “现在局势非常微妙。”邵树德说道:“朱全忠就像是被人顶在前面的牌甲,所有人都在看全忠能不能顶住我的攻势。” 折宗本心有所感,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宪宗、武宗的所谓中兴,一旦朝廷威势大涨,则藩镇人人自危,顿时出工不出力,甚至私下里勾连,降叛不定。 河北藩镇那么难剿灭吗? 淮西镇坚持那么久,以一隅抗天下,有没有外部原因? 会昌年间讨昭义刘稹,诸镇之间上演了多少阴谋诡计?妥协勾兑?乃至合纵连横? 现在的邵树德,非常像宪宗,当年他也有一支人数多达18万的神策军,财政收入更高,有大义名分,这是邵树德不具备的。 当然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他的集团处于上升期,这不是宪宗可以比的。 “今岁的方略,还是攻全忠,趁着关东诸侯还在犹豫观望的当口,南北对进,削弱梁人实力。”邵树德说道:“我已移牒关中,令乾州、同州、华州及京兆府,囤积粮草,开春后征发夫子役徒,走商山道,往唐邓转运一波粮草。” 邓州到长安九百五十里,大部分是山路,可能几车粮才能到一车,代价很大,但地理位置的优势是无法取代的。再难走,能有蜀道难走?能有雀鼠谷难走? “我带来了天雄军万人,到三月,时瓒部万人也会抵达,届时尽付于外舅指挥了。”邵树德说道。 “贤婿放心,憋屈了一年多,也该动弹动弹了。”说罢,折宗本又拉着邵承节的手,道:“看见没?汝父打江山有多么不易。将来你能坐江山,都是汝父殚精竭虑拼杀得来的,要珍惜,可不能胡来。” 邵承节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外翁,再过几年,我也能上阵厮杀了。” 折宗本大笑,道:“还差点。悄悄告诉你,你娘的骑术、箭术都很不错,外孙子还得苦练。你父二十万大军,将来交到你手上,没有武勇可不能服众。” 邵树德无奈。折宗本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609章 大的要来了 离开邓州之前,邵树德力排众议,带着亲兵去了一趟唐州。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为了让威胜军将士们知道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存在。 折宗本还安排了一场讲武。 看得出来是他手下比较能打的队伍,对抗中规中矩,也还不错。 威胜军,终究是有几分实力的。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在战火下反复锤炼,应该可以媲美朔方主力衙军了。 离开之前,邵树德与折宗本谈到了比较敏感的凤翔镇的问题。 这次是折宗本主动提起的。 在看到邵树德决定增加南线资源投入后,他想从凤翔镇调人过来,扩编手下的部队。 毕竟,当初他也就带了七千凤翔兵南下,折家力量的大头,还在凤翔一府四州。 “我欲调岐兵五千至唐州。另者,再去关北之麟、胜、银、绥募兵五千,组建威胜军右厢,反攻汝、蔡。”折宗本说道。 “外舅,虽说我会发数万百姓过来,但等他们站稳脚跟并产出钱粮需要时间,短则一年,慢则两三年。扩军之后,如何养呢?”邵树德问道。 “杜洪既来降,自然要上供。这部分钱帛,养个一两万军士应没什么问题吧?” 折宗本提的倒也是个解决方案。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觉得现阶段南阳还是得靠折家军,他坐镇河中那么远的地方,也无法遥控指挥,必然要给予一人全权,于是点头同意了,道:“便这么办吧。” 其实,比起威胜军扩编,他更在意的是凤翔镇的问题。 不消多说,唐邓随的实力完全无法和凤翔镇比。折家镇凤翔多年,已经将其经营为自己的地盘。但考虑到邵树德在关中削藩的大背景,这一府四州之地就很扎眼了。 但以如今的形势,贸然动手只会与折家产生裂痕,这是邵树德不愿看到的。 日后如何让折家移镇,还得好好想个方案。 看完讲武后,邵树德给在场的三千多军士发了赏赐,第一次在威胜军将士心中留下了点印象。 正月十五,他回到了穰县,随后全军南下,与二十三日抵达了襄阳城西的汉阴驿。 “拜见夏王。”赵匡凝恭恭敬敬地行礼。 身后一众襄阳将佐也纷纷行礼。 “这是我第一次来襄阳。”邵树德笑道:“也是第一次见到襄镇英才,果然不凡。” 众人凑趣笑了几声。 随口勉励了几句,并与几个主要官员交谈后,邵树德将赵匡凝请到了里间。 “杜洪已投顺,你既得复州,便停手吧。”邵树德说道:“我知道你手下兵太多,养不活,没关系,接下来我要攻申、光二州,让你的人也出动吧。” 赵匡凝并不意外,很显然他已经收到了风声,毕竟人家先找的赵匡璘。 “大王委何人为帅?” “天雄军副使牛礼。” “我镇出兵几何?” “出一万人吧,至少五千衙军,开往邓州。” 赵匡凝一怔,不是攻申、光二州么? “你的人去邓州接替天雄军,守好鲁阳关一线,天雄军东调。” 赵匡凝这才明白,同时仔细估算了一下。 天雄军万人、义从军八千,基本都是步卒,或许有一些折宗本支援的骑兵,但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不过说真的,这个阵容也够了。丁会、杨师厚主力在汝、蔡,天雄军、义从军都是征战多年的老牌部队了,出其不意之下,申州还真有可能吃大亏。 只是,何时开战呢? 邵树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在等。 没人指望一战消灭汴军主力,现在的战略就是慢慢给汴军放血,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最终令其崩溃。 汴军如今多个方向受敌,他们或许非常渴望决战,一战定胜负,以摆脱这种四处分兵,被人牵制的挫败感。 但在战略层面占优的夏军很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更希望发挥自己的优势,稳稳地拿下敌人。 “大帅,杜洪既已来投?何不令其也出兵?” “淮将瞿章据黄州,近在咫尺,不宜抽调杜洪的兵力,况且其人新附,便要其出兵,颇为不妥,再等等吧。”邵树德说道:“大军出动所需粮草,仔细筹备好,不得短缺。” “遵命。”赵匡凝嘴里有些发苦。不让他发兵打杜洪,本以为可以省下些钱粮了,没想到还是得花出去,而且还是帮别人打仗,与襄阳一点关系都没有。 …… 赵匡凝返回襄阳后,邵树德继续住在汉阴驿,处理公务,接见各路官员。 “我写的字怎么样?”邵树德将表章上的墨迹吹干,看向坐在他身侧的陈氏,问道。 “有些火候了。”陈氏善于书画,她的评价还是很精准的。 邵树德看着她娴静、淡然的俏脸,越看越喜爱。 这个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嗜好,或者说**。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可以扰乱她的内心一样。 但这样也很容易勾起邵树德内心的破坏欲,想看看美人到底有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事实证明是有的。 邵树德将陈氏搂入怀中,坐在他腿上。 美人刚刚梳洗过,鬓发、眉眼上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抱在怀中,凹凸有致的躯体让人觉得分外舒适。 “见到你父亲了?”邵树德抚摸着陈氏的脸蛋,问道。 “见到了。”陈氏的脸上有了些光彩,眉宇间也多了愉悦的神色。 “唉!想见到你笑一笑可不容易啊。”邵树德捏了捏陈氏光滑的脸,道:“陈氏在襄阳也是大族了,子弟、部曲众多,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但凭大王赏赐。”陈氏轻声说道。 “我给了你父兄赏赐,可得向你讨赏。” 陈氏嘴角微微翘起。 邵树德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此羞辱圣人,这哪是为人臣子者该做的事?”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邵树德尴尬地笑了笑,道。 “大王方才可不是在说笑。” “你怎知道?”邵树德更尴尬了。 陈氏脸一红,调整了一下姿势,邵树德恍然大悟。 “这……”邵树德难得老脸一红,道:“不说这个了。鄂岳诸镇,豪强并起,占据州县。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黄州吴讨等等,自封刺史,割据一方。若我克复申光蔡,你襄阳陈氏亦可得一刺史,带着部曲子弟搬过去,如何?” 陈氏轻叹了口气,道:“若按妾的本意来说,不可。但看我父兄那热切的样子,怕是早有此心。”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的差异了。 陈氏是个外表从容、安静,但内心细腻、敏感的女人,她早就发现自己的旧身份经常让夏王呼吸粗重,今后怕是少不了宠爱。既如此,父兄大可不必如此热切,冒险做什么事情,安享富贵即可。 但她也知道,在男人看来,主动去搏富贵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收益可能更大。他们是不可能坐等天上掉下来的好处的,尤其是陈氏这种在地方上有巨大影响力的家族。 “今年,我要跟朱全忠好好玩一玩。”邵树德笑道:“三路出师,让他顾此失彼。” “北路,这会已经出动了。” 北路其实就是高仁厚的兵马,目前已经有两千余骑踏着黄河冰面南下,分成多股,执行短期的骚扰任务,主要是针对洛阳北侧。 高仁厚也是够阴的。因为这两千余骑以迁到河阳的李仁欲、拓跋仁福部众为主,一旦事有不谐,丢了就丢了,一点不心疼。 “中路,直面汴人主力,目前在囤积粮草、器械,随时会发动进攻。” 中路就是李唐宾的部队,他们正在为攻新安县做准备。 这次不会不计伤亡地强攻了。严格说起来,他们承担的是牵制敌军主力部队的任务,给其他两路的行动创造机会。 “南路,折宗本、赵匡凝会主动发起攻势,吸引丁会、杨师厚的注意力。此外还有天雄军、义从军两部——”邵树德的手指往下一点,道:“一部出鸡头山(今鸡公山)以西之百雁关,直插申州。” “一部出大溃山之平靖关——”邵树德的手指又往另一座“山峰”上一戳,道:“先入申州,再斜插入光州。朱全忠有多少兵力与我耗?” 陈氏的脸已经红透了,呼吸有些紊乱,眼底也有羞涩的笑意。 夏王殿下,太不正经了! “若有斩获,这次我便不退了,看朱全忠怎么办。”邵树德道:“申、光二州,若能得其一,便委令尊为刺史,届时奏表你来写,发往长安,如何?” 陈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便是在宫中那会,她也是以端庄、娴静、睿智的形象示人的。但夏王殿下这人,总有各种下流手段,让你一步步——按照大王的话说就是“破防”。 偏偏他也没用什么强,就那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下流,也是奇人了。 人前一副威严、英武的做派,听闻在武夫、将帅们那里名声极好,言而有信,有恩必报,宽厚大度,便是为其俘虏,亦未必死。 人后都是什么样子啊! “也不用太过担心。南漳陈氏的本钱可不小,一千部曲还是拉得出来的。”见陈氏一直不说话,邵树德以为她有些担心,便安慰道。 陈氏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恢复了淡然的表情。 “跟了我的女人,家族都有富贵,裴贞一就是个好例子,以后你可以问问她。”邵树德又道。 陈氏傻了,再度破防。(未完待续) 第610章 想不到吧 安州,辖安陆、云梦、孝昌、应城、应山、吉阳六县,一万余户、十一万余口。经济上其实很一般,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该州部分属县曾经遭到过淮兵的劫掠,百姓们十分恐慌,损失惨重。 节度使杜洪无动于衷,至今只做出过一次救援,迫退了数百淮兵,其他时候完全不管,六县士民极为失望,以至于都要自组民团,结寨自保了。 其实很多州县的豪强都是这么起来的。 如果再等一些时日,说不定安州也会出现什么地方土豪,振臂一呼,占据州城,自封刺史,形同割据。 但在这种苗头刚刚出现之时,大群军队的涌入消灭了这种可能。 襄州土豪陈素带着一千部曲进入了安州,沿途招募军士,因为战乱频繁,百姓生活不易,因此很快就募得一千,兵力增长到了两千。 安州这个地方,其实已经被随州赵匡璘渗透很久了。盖因平靖关、百雁关这两个申、安间的要道关隘都在安州境内,但一直被随州军占领控制。 事实证明,汴军也喜欢走这里越过桐柏山脉,侧击随州诸县,故平靖关多次爆发大战,差点就没守住。 至于他们为何不从蔡、申方向打,可能因为那边直面折宗本主力,即便他们占据上风,屡次攻入唐、随,但在彻底攻拔折家军的屯兵城池之前,贸然深入,会有后路被切断的风险。 义从军、天雄军整整一万八千步兵进入安州后,赵匡璘立刻将平靖关让了出来,退往百雁关,收缩兵力。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刚刚被任命为汉东招讨使的臧都保坐镇安州城,领天雄军三千步军守卫后路,为此,被解放出来的部分随兵将配合天雄军主力北上,出百雁关,攻入申州。 这一路兵力,计有天雄军步卒七千人、随州兵三千人以及来自襄阳的骑兵六百人,总计万余步骑,由汉东招讨副使牛礼率领。 在他们东面的平靖关方向,则以义从军八千步卒、陈氏“义兵”两千以及襄阳骑兵四百,同样是万把人。 两路出师,跨过桐柏山脉,北上申州,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吓一跳。 他们多半已经了解到了南线夏军有增兵行为,甚至连邵树德前来的消息搞不好都知晓了,但在鲁阳关、宛叶走廊、唐蔡间通道全面爆发战事,两年来一直苦苦坚守的夏军居然全线反击之后,正常人都会认为折宗本要“报仇了”,主战场一定在汝、蔡。 但天雄军、义从军很快要从安州进入申州了,南阳地区养不起太多的军队,他们必须速战速决,或者因粮于敌。 陈素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子侄辈挎刀持弓,跟在身边。 临出发前,他的队伍得到了一百副铁甲和四百副皮甲,夏王遣人送来的,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储备,使得这支部队的披甲率看起来像模像样了,即便扩军为两千人之后,依然不是很低,这给了他们继续往前挺进的莫大勇气。 当然,比起充当主力的义从军,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义从军左厢横山都有三千众,其中一半战兵,人手一副铁甲,兼且身材魁梧,士气高昂,常年征战的他们经验也十分丰富,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陈素甚至怀疑,横山都只需出动三五百人,就能轻易杀散他手下这两千人。 夏王在关西的崛起,真的不是偶然的,单凭这些能征惯战的劲旅,就不是一般军头可以企及的。 鄂州杜洪?别开玩笑了,他不行。 襄阳赵匡凝?不太行。 淮贼?没见过,多半也不太行。 信使不断从队列两侧驰过,往来传递着各种军情、命令,一般而言,主要来自从百雁关北上的西路军、安州城以及随州。 陈素突然就觉得信心满满,他驻马于一侧,仔细欣赏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上万大军过境的场面是壮观的。 安州、随州诸县提供了两三万夫子,带着驮马、大车,转运物资粮草,分成数股,与大军一起行动,于是这场面就更加壮观了。 这一仗,有戏! 正月三十,东路军全军过了平靖关,让过周边村落不管,气势汹汹地扑向申州城。 而此时西边传来消息,从大军与申州兵战于浉水,大破之,斩首五百余,俘七百。 陈素也不是不通军事的人,从俘斩数字来看,他敏锐地察觉到,申州一带的汴贼是真的兵少。 或许都被吸引到西边去了,这是他们的失误,致命的事务。 二月初二,东路军也迎来了第一次交战:斩首三百二十余级,俘五百人。 据拷讯俘虏得知,他们是从光州绕路增援而来的军士,结果半途与夏军遭遇,几乎全军覆没。 这两州,可真是空虚啊!崔素想起女儿私下里传来的消息,顿时士气大振。 邓进思、吴讨、冯敬章之辈能当刺史,隔壁湖南甚至还有蛮酋、山贼当刺史,我就不行么? 夏王是可以废立天子、夜宿龙床的枭雄,他说我能当刺史,那就真的能当。 什么?夜宿龙床是谣言?我女儿好好的后宫嫔御、圣人昭仪,不就被他睡了?我能没你清楚? 二月初四,东路军抵达申州左近,同时接到了招讨副使牛礼的命令,转趋光州,申州兵力寡弱,他们自己攻取。 …… 上千里之外的黄河北岸,飞龙军终于南下了。 他们没有去卫州掳掠百姓,而是南下接应先期渡河的蕃人骑兵。 从武德、武陟南下的人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有四百骑深入得太远了,一路奔袭到了郑州理所管城县附近,袭击了一支往河北岸运输粮草的队伍。随后杀得兴起,违背了不许屠戮百姓的命令,一路烧杀抢掠,然后被设伏,吃了个大亏,损失两三百骑。 带队南下的薛离懒得去管蕃骑的死活,他直接带人夜间潜行,蹿到了河南府巩县附近,突袭了汴军的一处屯粮点。 此时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只听“轰”的一声,汴军营寨的大门被数十匹马集体拉倒在地。 早就等待多时的上千甲士蜂拥而入。 寨内仅剩百余守军,也不是什么精锐,直接就被杀散了。 薛离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飞龙军已扩军至万人,他们已经是夏军各个序列中花费最大的部队,自然要体现出价值。 是的,没错!一万骑马步兵的开支,比一万骑兵还要高,而且高不少! 他们是重甲武士,人人有铁甲,步战搏杀是看家本领,箭术、枪术、刀术完全是按照步军主力来严格训练的。 每人一匹骑乘用马、一匹驮马,没有战马,但消耗依然极大。 机动能力很强,武器多样,弓、弩、刀、槊等等随处可见,遇到骑兵难以啃下的堡寨时,他们根本不惧,有较强的攻坚能力。 而在遇到敌军骑兵时,按照步兵战术下马结阵,长槊在外,劲弩强弓攒射,往往打得骑兵不敢靠近,大败而逃。 薛离曾经看过军中文吏领取物资钱粮的账目,似乎感觉到粮料官心在滴血。同时也见过骑军同袍们眼红的目光,步兵的花费居然超过骑兵,到哪说理去? 骑马重甲步兵,简直是完美的兵种,可惜太贵了。 随着最后一声惨叫消散在风中,营寨内再无任何抵抗者。 薛离让人摇了摇旗,不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七八百人,那是看守马匹的队伍。 他们接到命令后,立刻带着马匹下山,到营寨处汇合。 “粮草合用的带一部分,别带多了,驮马可载不动。”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汴军尸体,流出的鲜血还微微冒着热气,薛离站在一片血泊之中,下令道:“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 “遵命!”部下轰然应命。 其实汴军的粮食他们并不稀罕,也太重了,不宜携带。 他们出发时,一般只携带肉脯、干酪及新运来的奶粉。尤其是奶粉,食用起来非常方便,骑马赶路时就能操作:往牛皮囊里倒一些奶粉,然后扎紧封口,囊中有水,骑马颠簸过程中就把奶粉搅匀了,融化在皮囊中,然后就可以吃了,一点不耽误工夫。 粮食主要拿来喂马,野外找不到太多合用的干草,基本全程喂粮。 说起来马匹还是太少,如果一人5-10匹马就好了。毕竟你不可能保证次次劫掠到粮食,因此每一次成功的抢夺都弥足珍贵,必须尽可能多地补满粮食储备,不然饿肚子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人两匹马,只能保证他们在有限的区域活动,只有5-10匹马,才能完成深入汴军腹地数百里抄掠的伟业。即便敌人坚壁清野,依然可以在野外坚持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完成下一次劫掠——如果劫掠没成功,那就真的只能吃树皮了,甚至在万不得已时杀马充饥。 但一般而言,携带5-10匹马的骑马步兵,比携带同样数量马匹的骑兵,成功劫掠的可能性要大多了。骑兵步战太弱,连坞堡都啃不下来,这是飞龙军将士们一直以来反复嘲笑的事情。 “收拾妥了以后,把寨子、粮食、尸体都烧了,咱们向东,去荥阳转转。胡真、朱珍若有本事,就把我堵住。”薛离大笑道,心情十分畅快。 这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未完待续) 第611章 虚虚实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些东岸人的渔船!”站在卡亚俄外港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内,德桑蒂斯神父一手握着银十字架,一手指着远方海上那星星点点的渔帆,说道。 德桑蒂斯神父是个意大利人,更准确地说,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西里岛出身的神职人员。在教会内打拼多年的他,凭借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一些小运气,逐渐爬上了高位,继而成了现在的利马教区主教,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就是他任内最杰出的功绩,这座气势宏伟的教堂加强了教会的权威,延揽到了更多的信徒。 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气势宏伟、用料考究、装修奢华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其修建的巨额费用,除了秘鲁总督的拨款和本地信徒的捐赠外,东岸人移交的部分**税收也是来源之一。当然据说原来代管**及垄断贸易的南铁公司,也在政府的授意下捐赠了五万比索现金和部分建筑材料,算是为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建造添砖加瓦了,所换回的就是本地宗教势力不再特别针对东岸贸易商人,让两国间的贸易能够更有效率地进行下去。 不过,虽然在修建教堂上拿了东岸人不少好处,但这并不能扭转西班牙宗教界人士对东岸异教徒的恶劣印象。特别是在拉莫斯神父于马德普拉塔被不明身份人士——虽然这么说,但西班牙上下已认定是东岸方面出手了——刺杀身亡后,这种恶劣印象达到了顶峰,几乎让东岸人捐资修教堂换来的“情分”消耗一空。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德桑蒂斯神父在利马教区内即便不能算是激进派,但对东岸人的印象依然非常负面,如果考虑到西班牙浓厚的宗教氛围及特殊的社会体制的话,那么这种负面印象就非常要命了,盖因他关键时刻一句话,也许就会影响很多西班牙商人的选择,使得东岸白白损失许多贸易利润——神棍的能量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的,在这个很多商人临时前会把相当部分财产捐献给教会的年代,他们确实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一点不奇怪。 “总督阁下,为什么我们的人不能出海捕鱼呢?你看,利马城内还有那么多的穷人和失败者。他们从旧大陆泛海而来,却因为生意失败或其他种种原因陷入了困境,连结婚都难以办到,隔三差五地到教会来乞食。对于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出海去捕鱼呢?我深信,利马外海的渔业资源是十分丰富的,东岸人每年都出动许许多多的渔船来捕鱼,从智利到利马,到处都是,可见这是一片富饶的海域。我同一些人谈过,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旧大陆有过捕鱼经历,现在生活陷入了困难,他们不介意重操旧业,但一些过时的、迂腐的政策阻碍了他们的进一步行动。”德桑蒂斯神父转过身来,看着刚刚结束后祷告的新任秘鲁总督阿朗戈,忧心忡忡地说道。 “神父,您的消息还是那么地灵通。”阿朗戈总督与德桑蒂斯在马德里乡下某个教区共事很久,关系是相当地不错,因此可以讨论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这会只听他说道:“卡洛斯国王已经正式下文同意了新的殖民地贸易法令,这意味着以前一些条令被废除了,这是我在离开马德里时听到的消息。当时法令已经正式传递到了西印度事务院,以那帮官僚们办事的效率,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传到这里。但不管怎样,新的时代就快来临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话说原本西班牙王国对海外殖民地贸易方面的管制是相当严苛的,有国家规划的固定贸易路线,不许任何人擅自违反。比如当初就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进行贸易,而不准与其他城市——哪怕同样是秘鲁总督区的其他城市——进行贸易,违反者会被处以从鞭笞到绞首不等的刑罚,异常严酷。 之所以如此,说穿了就是为了保障西班牙本土商人的利益。更准确点说,是为了保障弗洛塔舰队和加亚阿内斯舰队这两支宝船队的能够获取足够的利润,因此严格规定了各个城市间的贸易路线,不允许人擅自违反。 公允地说,在殖民的早期(即上个世纪),西班牙人的这套规则还能发挥一点作用。虽然极大损害了殖民地各城市及其土生白人阶层的利益,但来自西班牙本土的贵族、商人们却大赚特赚,获利颇丰。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多英格兰商人找上了门来,以“西班牙亲戚”的名义鱼目混珠,加入了宝船队。英格兰人之后是荷兰人、法国人甚至葡萄牙人,这些人通过在西班牙本土寻找代理人的方式加入了这种贸易,极大挤压了西班牙本土商人的获利空间。 而再到了现在,随着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总督区十大港口城市**被东岸人控制,大量的东岸商品如潮水般涌入西班牙人的殖民地,这种过时的贸易政策就更没必要维持下去了,因为其现在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既不能给西班牙本土商人或贵族带来利益,相反却让殖民地土生精英阶层大为不满,离心离德,因此将其废除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 哦,对了,可能还没解释下限制贸易的法令与捕鱼有什么影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殖民地总督应马德里宫廷的指示,甚至不允许任何船只下海捕鱼,谨防他们偷偷展开走私贸易(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此多年来秘鲁的西班牙人除开少许官方授权许可的捕鱼船捕获的海产品外,绝大部分是需从东岸进口。空守着秘鲁渔场这个大宝藏的西班牙人要进口海产品,这特么的也是醉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迟到的正确决定。”德桑蒂斯神父丝毫不介意评论马德里宫廷和西印度事务院,只听他又说道:“原有的法令一废除,愿意出海捕鱼的人就可以出海捕鱼,愿意出海做生意的人就可以出海贸易,甚至愿意出海探险的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航程。这样一来,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联系会更近紧密,地方交流会更加频繁,这对于社会的发展是具有巨大的好处的。其实,我们真的比东岸人差很多吗?他们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自然我们也可以尝试。” 神父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似乎却忘了东岸商人之所以能在秘鲁和新西班牙无往而不利,靠的主要还是其本土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啊!东岸大草原、鸭子湖流域诸多的工厂、作坊和贸易企业,才是使得东岸商品得以大举流行的最主要因素。说白了,东岸商人取得成功固然有自己努力的因素,但绝对不能忘了东岸商品本身巨大的竞争力。 所以,如今西班牙王国政府放松了对殖民地贸易的管制,使得各个城市间的交流变得密切,这对谁的好处更大,委实也很难说呢。要知道,以如今东岸商品在秘鲁、新西班牙等地的渗透程度,保不齐就会出现更多的买办商人,帮着大港口的大批发商将各种东岸商品送到各处,更进一步地挤压西班牙本土或其他国家商品的市场。 “不谈这个了,说说其他的吧。智利那边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德桑蒂斯神父突然问道。他这话问起来其实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在神权非常强大的西班牙,一个主教级别的高级神职人员询问,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知道天主教国家主教参与国事是很普遍的事情,更何况他与阿朗戈总督本就是密友,问起来自是无妨。 果然,阿朗戈总督也没有瞒着德桑蒂斯神父的意思,只见他轻声叹了口气,用略显惆怅的语气说道:“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步步退让了。智利南部,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若不是还有一些小银矿,恐怕连城镇都不会有。现在东岸人已经承诺不会碰我们的矿,而且还帮我们提高银矿产量、修建公路,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答应他们了,不然恐怕会酿出更大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阿朗戈总督停顿了一下,见德桑蒂斯神父仍旧保持着倾听的神态,便继续说道:“临行前,陛下要求我与东岸人商讨一下武器装备的采购事宜,甚至还包括雇佣东岸军人帮助改善本土的陆军部队的战斗力。现在时局越来越紧张,土耳其人在匈牙利获得胜利后竟然不见好就收,有很大的进军奥地利的苗头,因此国王陛下嘱咐我尽快与东岸人谈妥武器采购贸易,以防万一。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如何能够得罪东岸人呢?” “难道陛下竟然有卷入新一场战争的打算?”德桑蒂斯闻言一惊,问道。以西班牙王国如今满是窟窿的财政状况,确实不宜再卷入一场新的战争了,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财政破产旳悲惨境地。(未完待续) 第612章 崔洪 各县告急的牒文如雪片般飞入蔡州城。 蔡、申、光三州,家底其实并不丰厚。 蔡州可能稍好一些,但百姓喜当兵,不喜生产,风气如此,你能指望他们粟麦满仓、牛羊遍地吗?不现实。 申、光二州新得,张全义出镇不过数月,虽然他披星戴月,在冬季枯水期带着百姓开挖陂池,兴修水利,准备在来年好好大干一番,但突如其来的战争还是打乱了他的部署,两路进发的夏军如潮水般涌入申州。 张全义被邵树德追着打了那么多次,他不是没设想过被大举入侵的场景,但依然无济于事。 善于练兵的老友解宾投邵,新来的汴将盛气凌人,这瞧不上,那瞧不上,把新募的州县兵骂得一文不值,可却似乎忘了一点,这都是你的兵,练不好是你的责任。 当然现在谈责任为时已晚,这位衙将急吼吼地南下浉水,已经没于阵中,三千人只回来了一半。 太低估夏贼了!根本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还将他们当做随州兵来打,吃大亏是在所难免的。 而他一死,整个奉国军三州的局势全线恶化。蔡州还好一些,有淮水阻隔,又在后方,城内还有兵,但申、光二州的麻烦就很大了。申州义阳县南的几个寨子一日间尽数被攻破,光州来援的军队也在路上被伏击,损失惨重。 如今夏贼兵分两路,一路攻申州,一路直趋光州,拿下这两地的意图十分明显。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根据最新探来的消息,申州义阳县已经消息不通,斥候根本无法靠近,钟山县境内亦出现了夏贼骑军。 换言之,兵力空虚的义阳很可能已经陷落了,钟山、罗山二县,也即将陷落。 夏贼这一次出击,攻势之凶猛,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大兄,丁帅已遣杨师厚率军赶来,计步骑六千。”奉国军行军司马张全恩一路小跑,穿过曲折的连廊,在后花园内找到了张全义。 张全义面容憔悴、哀伤,面前放着一壶酒。 张全恩心中一颤,道:“兄长何至于此?” 张全义转过头来,奇道:“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张全恩一窒,下意识说道:“弟几以为兄长要——” 张全义仔细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面前的酒具,摇头失笑,道:“我是心中忧惧,喝酒解闷,你以为什么?” 张全恩语塞,只能转移话题道:“大兄,崔洪已募得三千余人,皆敢于效死之勇士。再过几日,还能有更多兵马,只是缺器械,不如……” “将库里的器械发下去吧。”张全义很干脆地说道:“丁帅一时半会还用不上。” 蔡州大库,确实储备了很多军粮、器械,不过所有权不归奉国军。而今事急从权,料想也没多大问题。 “好,我这就去办。”张全恩说道。 “慢着。”张全义喊住了风风火火离去的张全恩,小声问道:“崔洪此人可靠否?” 崔洪原本是蔡州刺史、奉国军节度使,蔡州本地人,有个弟弟崔贤在汴州为偏裨小校。 张全义出镇蔡州后,崔洪的位置便没了,调到汝州担任汝州防御使,其实算是贬官了,也有削藩的意味在内。 去年攻平靖关,崔洪又被召回了蔡州,汝州防御使之职竟然成了遥领,不知道是何心情。 此番夏军攻来,张全义病急乱投医,便利用崔洪在蔡人中不低的威望招募军士,训练成军。 老崔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数日内就募得三千土团乡夫,而今就等着领了器械,便可派上用场。 “大兄,崔洪应无问题。去岁还率军攻入唐州,杀了不少贼兵。”张全恩回忆了一下,说道。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道:“速去办吧。” 他现在是被手下叛变搞怕了。 解宾,跟了他好多年了,还结为儿女亲家,怎么就忍心背叛?莫不是有隐情? 苏濬卿,昔年相交甚笃,亦和张氏结为儿女亲家,居然也叛了。 这次万不能再出问题了,申、光二州危在旦夕,蔡州再出点什么岔子,这仗就没法打了。 张全恩匆匆忙忙出了大门,结果碰到了信使。 仔细一问,信使从申州而来,言义阳县已破,他拼死突围而出,经钟山县之时,该县也已经遭到了攻击。 夏贼攻势好快! 张全恩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来的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是铁林军? 只可惜,到现在连个俘虏都没抓到,什么消息都没有,两眼一抹黑。 信使匆匆进了府邸,张全恩叹了口气,兄长得知后,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 “竟然只缴获了这么些粮!”血迹斑斑的申州州衙之内,汉东招讨副使牛礼非常失望。 青黄不接之时,到处都缺粮。申州城内倒是有一些,但清点之后,总共只有四万余斛,还不够他们这支部队消耗两月。 算上原本准备的三月粮草,也就够五个月的消耗。五个月后,夏粮已收,按理来说是够的,但万一你被人逼得出不了城呢?如今就该多屯粮草器械。 “怪不得梁人养的兵如此至少,原来是州县残破,养不起啊!”牛礼一屁股坐了下来,恼道:“张全义不是挺会种田的么?怎地申州还这么穷?” 没人回答,但事实也是显而易见的,张全义才来多久啊? “招讨使,不如去乡间征粮吧?”赵匡璘盘算了下,觉得唐邓随也穷得底掉,怕是拿不出更多的粮草,于是建议道。 说白了,义从军、天雄军这些人就不该出现在淮西,因为养不起。金商、唐邓随、襄阳,养目前这个规模的军队已到极限,百姓不堪重负,突然间又多了两万人,积储不太够是肯定的。 “百姓手中亦无余粮,将他们逼死了,谁来养军?”已经升任十将的李璘不同意,道:“不如让鄂州送些粮过来,杜洪投过来了自然要出力。两个月时间,足够鄂岳运一批粮草过来了。” 赵匡璘悻悻地看了一眼李璘。大家都是“璘”,就你爱护百姓!好人都让你当了。 不过人家是夏王嫡系武学生,言必称乃夏王门生,他一个杂牌外系将领是真得罪不起,只能闭口不言了。 牛礼喊来了一名文吏,让他行文安州,以招讨使的名义要粮要械,并着重叮嘱了一句:“贼众兵少,州县残破,战意不坚,申、光二镇破之必矣。然需做好久战之准备,请拨军粮二十万斛、箭矢五万捆。” 文吏行礼退去。 “尔等不要掉以轻心。”与文吏交代完之后,牛礼又看向诸将,道:“行军征战,以立于不败之地为第一要务。梁人也在调兵遣将,我军能推进到何处,能打成什么样,难以预料。先下去吧,整顿部伍,甄别降兵,清点粮草器械。” 牛礼打仗的风格与其他人还不太一样。 每到一地,有的将领先考虑如何击破敌军,至于粮草、器械够不够,当然很重要,但未必就是考虑的重心,或者说在做决策中,其占比没那么重要,寄希望于突入敌境后靠劫掠补充,比如李克用。 有的将领就假设突入敌境后一无所获或者所得甚少,那么我需要做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以应付最坏的情况?牛礼无疑就是后一类人。 “遵命!”主帅下了命令,诸将纷纷应声离去。 “赵使君、崔将军留一下。”牛礼又喊道。 赵匡璘、崔休二人对视一眼,留了下来。 崔休是蔡州人,曾经占据过申州城,后被击败投降。 丁会率大军压过来后,他与赵匡璘一起退往随州,如今为随州州将。 “听闻崔将军是蔡州人?”牛礼问道。 其实,将蔡州“人”换成蔡州“贼”也没问题,因为崔休本来就是所谓的贼帅。 “正是。”崔休回道。 “丁会与我攻杀数年,蔡人甚苦之,可有办法招诱蔡兵,说其反正归降?” “这……”崔休没想到牛礼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不是说牛礼为人方正、死板,用兵无甚奇处么?怎么也玩这招? “可是有难处?”牛礼追问道。 “回招讨使,张全义出镇蔡州之前,节度使是崔洪。”崔休答道:“其人素无节操,野心不小。被全义夺职之后,心中怨恨,经常口出怨言,蔡地无人不晓。夏王用兵如神,屡败梁人,今又得申州,光州也旦夕可下,崔洪闻之,或有归降之心。不如遣一能说会道之士,以高官厚禄相诱,令其率军回蔡州,振臂一呼,定有人响应,届时梁人大乱,或有可趁之机。” 牛礼沉吟了一下,觉得这是笔无本买卖,失败了也没什么,便问道:“崔洪如今官居何职?” “汝州当防御使。” “汝州?”牛礼有些失望。 “只是遥领。”崔休赶忙答道:“实则在蔡州为将,手底下有一两千人。” “既如此——”牛礼想了想,又喊来一名文吏,低声嘱咐了几句,文吏点头离去。 “既如此,我便有数了。”牛礼说道:“不过,还是得咱们先把声势装起来。崔洪这种墙头草,看不到希望,怕是不会动手。”(未完待续) 第613章 动荡 苍穹之下,四野茫茫。一条玉带似的小河将大地分成两半。 小河左岸,百余名蕃人骑兵疯狂催着马匹,拉开与敌人的距离,然后回首施射。 数名汴军骑兵栽落马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剩下的人破口大骂,分散开队形,从多个方向围追堵截。他们只需要追上这些可恶的蕃人,便能用粗大的马槊将他们挑落马下。 但地方太空旷了,迂回游斗的空间极大,围了半天,才截住了十余蕃人。随即便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业余弓骑兵和职业冲击骑兵的差距,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仔细算算账,似乎还是亏了。 前后被射死射伤二十余人,结果才斩首十余级,还是夏贼不知道从哪里招募来的蛮子,亏大了。 小河右岸,数百汴军骑兵驻马不动。 夏贼猴精猴精的,知道右岸有树林,有沼泽,有河流,地形被切割得比较破碎,迂回辗转腾挪的空间极小,怕是玩不过他们这些长枪骑士。毕竟双方的速度并没有本质差别,分成几队围拢上来后,多半跑不掉,于是干脆不来了。 骑兵追杀,其实和人追逃一样。逼迫对方不断转向,无法走直线,而你走直线追击,在速度差不多的情况下,总能追上。 而一旦近身,善于骑射的夏贼就只能等死,反之,他们这些善于搏杀的骑兵就要被人在中距离上用弓箭玩死。 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拼的就是胆大心细。 “哼!”朱全忠铁青着脸冷哼一声,一甩马鞭走了。 到郑州诸县巡视,没想到竟然遇上双方游骑厮斗,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敬翔心事重重地跟了上去。 李振、韦肇二人对视一眼,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夏贼游骑越来越猖獗了。往往以百余骑为一股,四处袭扰汴军的运输队伍,虽然造不成多大的伤害,但非常打击士气,同时也很占用人手。 毕竟,任谁在自认为非常安全的腹地,突然遇到敌骑的骚扰,总会惊慌失措的。 以往光靠夫子就能运输的粮草,现在也要给他们配备护卫队伍了。设若夏贼来了一百骑兵,你至少得有六七十个步兵才能保证击退他们吧?如果派不出正规步兵,换州县兵或土团乡夫,那人数还要上升——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即便在战争期间,也不可能给每支运输队伍都配备护卫人员的。 与此同时,因为精神紧张,体力消耗加大,运输队伍还必须增加休息的时间,这就降低了运输的效率和成本。 时间一长,额外耗费就十分可怕了。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可怕。在河南这种城镇密集的地方,单纯的骑兵队伍还无法造成巨大的破坏,除非他们大肆杀戮百姓。但丧乱以来,一百多年了,还很少有人这么做。 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其实是一支号“飞龙军”的夏贼。他们是有下马步战的能力的,而且往往集结起来作战,多是重甲武士,挑选好目标后,每战必克,至今已攻破四个寨子,让汴军损失了千余名军士、超过十万斛粮豆、数万捆干草。 拥有步兵强大的作战能力,同时拥有骑兵的机动性,这或许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朱全忠回到郑州后,心情已经有所平复。 “南边传来消息,申州已失,光、蔡出兵救援,为贼所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折宗本怎地突然又活跃了起来?”朱全忠倒背着双手,定定地看着窗外。 他的脚上还沾着泥水,这是刚刚下地检查农田残留下来的痕迹。 脸上满是疲惫,双眼稍稍有些浮肿,看得出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 是啊,任谁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也会感到无力。 敬翔暗叹一声,主公明明是个英主,善治军,会打仗,对百姓也温和,一点不残暴。出镇汴州以来,披荆斩棘,日夜操劳,但却落入了这步田地。 “大王,应是邵贼在南线增兵了。”敬翔说道。 “养得起?”朱全忠转过身来,怒瞪着他,问道:“丁会三天两头奏捷,掳获无数。在他的表章上,唐邓随三州的百姓几乎被掳光了,仿佛旦夕而亡。民失稼穑,军中无食,我信他了,屡次褒扬,赐宅邸、美姬、珍宝,并将三万多大军交到他手上,结果被人打到申州来了。他和张全义,定有一个在说谎,你认为是谁?” 敬翔忽略了朱全忠话里无用的斥责和怨怒,冷静地分析起了可能性,只听他说道:“大王,必是邵贼令人从关中转运粮草至南阳。但山道曲折艰险,丹水此时亦行不得船,这种转运,必不能支撑消耗。某以为,夏贼应是靠往年积存粮草、器械在征战,其实很难支撑到夏粮收获的。” “再者,申州在最近几年内三易其手,田间荒芜,百姓亡散,很难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光州亦不甚富裕,夏贼野无所掠,粮尽之后自然要退兵。” “蔡州方向,折宗本部两万大军的攻势已被丁将军挫败。如今看来,这是策应申、光方向进兵的举措,贼军战意不坚,并未想死战,故很快被击退。” “大王,其实局势并未危机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敬翔最后总结道:“此间局面,丁将军还能应付。若还不放心,可将驻徐、宿之兵抽调回来,增援蔡州一线。” 听敬翔这么一分析,朱全忠怒气稍解。 其实他也打了大半辈子仗了,如何不清楚南线的实际情况?主要还是最近一连串的事情搞得他非常火大,借题发挥罢了。 “抽徐、宿之兵,杨行密会不会有想法?”朱全忠突然问道。 “某正要说此事。”敬翔严肃、恳切地说道:“今请大王舍楚州,结好杨行密。如今,已不能再为别的战场分心了。” 李振惊异地看了一眼敬翔。 这家伙是失心疯了?还是真的忠贞不二?连这种建议都敢提,不怕日后被清算? “然使者在扬州一无所获。” “大王,杨行密此人也是有些本事的。邵树德气势汹汹,几年来声势一天比一天大,杨行密但凡还有一丝眼光,都知道结好汴州的重要性。”敬翔说道:“河北三镇以河东为屏,淮南、两浙、江西以宣武为屏,邵贼如此势大,杨行密岂能不惧?他此时尚有扩张方向,数次与杜洪交兵,与大王并无直接的冲突。某自请出使扬州,定说服行密,使其不为边患。” “杜洪会不会投邵贼?”朱全忠突然问道。 “有很大可能会投。”敬翔毫不犹豫地说道:“这等墙头草,向来是谁强便依附谁,以自保为第一要务。行密屡屡侵攻,杜洪惶急之下,投向邵贼,亦不无可能。” 朱全忠叹了口气。 若邵贼不东出与他为难,攻灭二朱、王师范之后,他便要南下攻淮南了。 淮南兵力寡弱,艰难以来,无论谁南下,都可轻易夺取,收之易也。即便杨行密收编了孙儒残部,朱全忠也有信心战而胜之:蔡贼主力秦宗权都让他灭了,难不成还怕孙儒这个蔡贼偏师? 可惜邵贼一定要东出与他为难,竟然把他钉死在了中原之地,抽不出足够的兵力向外扩张。眼看着别人都在攻灭邻镇,扩大势力,但自己却动弹不得,如何不让人憋屈? “若楚州给了杨行密,他会怎么做?”朱全忠又问道。 “多半委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心腹为刺史。” 朱全忠又点了点头,应是这样了。 与外镇尤其是敌镇接壤的地方,一般都是“分封”出去。因为不这样做,你多半守不住,即便守得住,代价也太大。 天宝年间,玄宗于边地设十节度,为何这么做?因为战斗力强,效率高,没有各种狗屁倒灶的内耗,军政一把抓,决策起来也非常快,能够以最快速度应对形势变化,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取得胜利。 到了如今藩镇割据的时代,两镇相邻的州郡,一方军政一把抓,自己做主,一方军、政、财分开,无人总揽全局,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定然是军政一把抓的一方取得胜利。 朱全忠自问如果击败邵贼,占领了灵夏,他也不可能直接统治,定然要委任一位朔方节度使,以便高效率地应付来自河西、阴山乃至河东的威胁。 这种节度使,与宣义这类近在咫尺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不一样,是必须要掌握军政两方面权力的,不然关键时刻很可能会出问题。 当然,高效率也带来了叛乱的高风险。 尤其是当委任的刺史、节度使离你的统治中心越来越远的时候,复杂危险的局势使得他取得了军政全权,不断的征战又积累了他的威望,这时候如果有点野心,或者自认为受了什么不公正待遇,叛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事情,全看你如何选择了。 楚州交给朱延寿、安仁义之辈,应没错了。朱全忠将目光转向李振,问道:“李克用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大王,某去了趟魏州,见了李克用。晋阳诸将虽然横眉冷对,但某看得出来,他们对邵贼也是十分忌惮的。将来,即便不会与我军联手,些许默契应该还是有的。”李振回道。 朱全忠闻言笑了,道:“这对假兄弟!真说起来,树德对不起克用,克用是实在人。但克用不傻,就是抹不开面子罢了。大顺二年,树德刚破同州郝振威,扫平关中群雄,随后东出,那应该是这对假兄弟最后一次联手了。从那之后三年多,克用渐渐不找我麻烦了。都说李克用傻,真傻吗?我看不傻,心里明白得很。邵贼取河中,是他犯下的大错,但即便不取河中,李克用也不是傻子,也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只会专心取河北。那样邵贼便是活到八十岁,也统一不了天下。易地而处,我也忍不了这个诱惑啊。” 李克用目前正率军攻魏州,老实说不是很顺利,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已经萌生退意。 最近一次交战,葛从周率三千汝蔡步卒,大破晋人铁林军三千重骑兵,李克用长子李落落仅以身免。 以数量并不占优势的步兵,击败横冲而来的铁甲重骑,且自身伤亡很小,葛从周这一仗确实打得够漂亮。 经此一战,李克用当知魏博不好打,多半掳掠一番就退兵了。 “晋阳那边,还是要多活动活动。”朱全忠说道:“李克用不爱听,但他手下人会听进去的。盖寓、康君立等人念叨得多了,李克用心中就会有一根刺,离他们兄弟反目也就不远了。” “是。”李振应道。他就喜欢玩这些阴私勾当,觉得比所谓的庙算有意思多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这么一看,局势倒也没坏到哪里去。”朱全忠不再站着了,坐了下来,道:“还有机会——” 就在此时,幕府都虞候司的一名文吏走了进来,将一份牒文交到了朱全忠手上。 朱全忠含笑接过一看,霍然站起了身,连胡床都带得一声巨响。 “夏贼五日克三城,仙居、定城、光山已失,我军败兵一路溃过浍水,殷城、固始二县人心动荡,惶惶不可终日,失陷怕也只是早晚之事。”朱全忠将牒文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说道。 敬翔、李振、韦肇三人面面相觑。 申州既失,便该知光州难保,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话是这么说,大家都不傻,不会在此时火上浇油的。 “大王,申、光失陷,蔡州已是直面贼军兵锋。而今须管控消息,免得人心动荡。”一直没说话的韦肇建议道。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夏贼骑军越冰面南下,四处袭扰,已经搞得人心慌乱了,如果南面再传来坏消息,怕是不太妙。 “也是,我失态了。”朱全忠定了定神,坐回了胡床,想了想后,道:“葛从周大破晋贼,丁会勇挫折宗本,我要重赏。此事你来操办,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晓。” “遵命。”韦肇应道。 “再把氏叔琮给我叫来。”朱全忠又道。(未完待续) 第614章 北进 “大帅!”汉阴驿内,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亲自赶来拜见。 两名宫娥收起琵琶等乐器,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胡床。 李延龄坐到了对面,房州刺史李进、西城令李忠侍立于后。 此二人分别是他的长子、次子,正妻所生。 在丰州老人之中,李延龄是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再不复二十年前的豪情壮志。 现在的他,体态愈发肥硕,神色愈发具有上位者的气度,几乎找不到一丝早年那种困苦军人的痕迹。 他的成功,是这个年代武夫一步登天的绝好标本。 他的地位,是很多还在拼杀的年轻武夫为之努力的目标。 他的故事,激励了太多敢打敢拼的武人。 我也想当节度使,哪怕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 “老兄弟们散在各处,如今想见一面是愈发难了。”邵树德突然有些多愁善感:“有人在灵夏,有人在河中,有人在青唐,有人在凉州,还有人在兴元府。” 李延龄也有些伤感,良久后问道:“听闻王遇身体不太好了?” “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回到灵州后没多久就病了。” “可惜。他也算是自己人了。”李延龄叹道。 “从征讨李国昌父子算起,已经十七年了。下一个十七年,怕是一个老人都没了。”邵树德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当初的峥嵘岁月。 “大帅,只要老兄弟们还在,邵家的基业就是稳的。我经常与大郎、二郎说,当年大帅起兵时,手头不过五十人,打下了如今这么大一片基业,满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李延龄道:“我老了,怕是没法陪大帅走到最后。今后若有差遣,便让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来吧。败子还不过来行礼?” 李进、李忠二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大王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树德笑了笑,道:“两位皆英才,日后自有大用。都是自己人,看着就比外人亲切。” 李进、李忠面露喜色,李延龄也有些高兴,道:“这江山是邵家江山,咱们只认邵氏儿郎,谁敢有异心,老兄弟们干死他。” 邵树德大笑,状极欢快。 两名宫娥一前一后给众人上茶。 “此番喊你来,是想问问金商四州可还有多余的钱粮?”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亲兵展开了一幅地图。 “牛礼禀报,申州义阳、罗山、钟山三县已克,俘斩贼军三千人。光州之定城、光山、仙居三县亦被攻克,贼军退过浍水,形势一片大好。”邵树德指着地图上沿淮一字排开的申、光、寿、蔡、颖等州,说道:“其实我知道,梁人在淮南并无强兵,俘斩之三千众,以新募州县兵或土团乡夫为主。这场胜利,成色其实非常有限。但这是一个好机会——” “看这里!”邵树德指着淮水。 李延龄凑了过来,眯起眼睛努力看向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面记录着各县大致的户口、物产以及可能的驻军数量。 “渡淮水北上,可至蔡州真阳、新息县境,这里其实去过,但咱们没守住,又被打回来了。”邵树德继续说道:“这次攻申、光,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可没想到朱全忠煞有介事新设了增领二州的奉国镇,但地方上如此稀烂,防线竟然被一捅而破。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这次便赖在申、光二州不走了,再窥伺他的蔡州,看他急不急。” “大帅,看得出来,梁人兵力不足啊。”李延龄听了半天,听出了点名堂,说道。 “朱全忠去年在河阳损失四万人,其中能征惯战的衙军超过一万五千,这部分人有没有整补完毕,其实很难说。”邵树德笑道:“就算衙军整补完毕了,消耗的外系杂牌就不是人么?这部分兵力可不好找,没了就没了。” “全忠被钉死在中原了,没法去打二朱、王师范,自然收编不到降兵。”李延龄附和道:“还是大帅打的仗漂亮,佩服。” “别扯这些没用的。”邵树德又在淮水北岸划了一圈,道:“这一片,有丁会所部三万军,杨师厚亦只有数千人马,仔细算算,我军兵力已经占有优势,没必要再怕他们。或许可以进一步深入攻击梁军,给朱全忠来一记狠的。而今只有一个障碍,粮草不足,打不了持久仗。” 李延龄明白了。 金商四州,不过二十余万人口。以前襄阳七州有四十多万人,现在更少。而且经过多年战争,粮草、器械消耗很大,养威胜军以及过来协防的人马都很吃力了,一下子又多了两万人,到哪里去弄粮食? “大帅,粮食挤一挤还是有的。”李延龄慨然道:“我回去之后,立刻征粮,船运至襄阳。” 邵树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道:“不要征太狠。而今青黄不接,百姓也很困难。就征五万斛吧,不准再多了。杜洪那边,我也让他送五万斛过来。” 扣扣索索弄十万斛粮食,也只够五万大军两月所需。灵夏有粮,莫说十万斛,一百万斛都可征得,但你用不上,也只能徒唤奈何。 “征完这批粮,明年减税吧。”邵树德又道。 五万斛粮食,平均到一户,那就是一斛。对于可耕作土地面积并不大的金商四州来说,其实是很沉重的负担,今年定然有人逃荒甚至饿死。 “大帅,战事要紧。我家在金州也算有点积蓄了,这样吧,我拿三千斛粮食出来,再出一万缗钱,市面上有从外镇运来的粮食,多屯于粮商手中,我找人买下便是。”李延龄说道:“也好减轻点百姓负担。” “好!”邵树德拍了拍李延龄的肩膀,道:“不会让你白出的,等打完这仗,自有赏赐。” …… 罗山县北门之外,大群士卒鱼贯而出。 他们穿着褐布驼毛军服,戴着黑色璞头,腰间悬挂着横刀和弓梢,意态昂扬。 在队伍一侧,先行的车马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车上满载长枪、铠甲、箭矢、篷布、铁锹、马勺等物资,间或有一些沉重的运粮车经过,车辙在化冻后翻浆的路面上压出深深的痕迹。 游骑不用再牵着马儿步行了,他们光明正大的骑着战马,在两侧穿行而过。 斥候不断来回传递消息,黛色的远山之间到处是他们的身影。 “咚咚咚!”一辆大车停了下来,鼓吹手擂响了战鼓。 正在赶路的军士纷纷停步,开始整理队形。 背插认旗的军官大声吼叫,让每个人都注意自己的位置。 “咚咚咚!”鼓声再起,队列重新前进。 十将李璘驻马于驿道一侧的山坡之上,副将何檠在他身旁调理弓弦。 “只出动两千人,会不会冒险了?”何檠将弓弦仔细捆扎在箭囊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李璘羡慕地看了他一眼。 当年渑池之战,他断了两根手指,射箭诸多不便,如今只能靠近战搏杀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张全义能有几个兵?便是有,怕也轮不到他来指挥,早被人调走了。”李璘笑道。 当然张全义也很冤,我以前带的是什么人,现在是什么人?那些州将、镇将听我的吗?事权不统一,只能管民政,各州县的将领自说自话,没有个领头的。 好吧,或许那些州县将领也很烦。他们领点器械都领不到,丁会把几个大库都霸占着,全是他自己的。仓督理论上是张全义的人,但却无权动用库里的东西。 互相掣肘,简直一团乱麻。造反是没人能造反了,但万一打起仗来,需要征讨安、随、鄂等州,大小相制之下,会不会百里断粮啊? 还不如让丁会来当节度使,全都他说了算,全是他的人,把各种杂七杂八的掣肘、内耗都消除掉,事权统一,这样才能打胜仗。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多半是朱全忠安抚他才给的,但军权却在丁会手里。梁人这么乱,才给了咱们机会啊。”何檠捆扎完弓弦,又抽刀试了试,笑道:“听闻光州那边也一盘散沙,梁人新占不久,人心未固,一击即溃。蔡州或许难一些,但说不定也有机会呢。” “咱们别管那么多。”李璘道:“任务是造浮桥,其他不用管。课上怎么说的?打胜之后,没有追击的命令,就不得追击。胜不追,败不乱,如此方为强军。给咱们的命令是造浮桥,那就服从命令,不得乱来。” 李璘是有傲气的,但也不敢小瞧任何对手。 他与汴军厮杀过,与草原羌胡战斗过,也打过关中藩镇兵,经验十分丰富。便是被一些人瞧不起、认为暮气沉沉的河北藩镇军队,他也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一直在搜集情报,进行研究。 说不定哪天就去打魏博了呢,魏博军被人瞧不起,真的不能打吗? 此时银枪效节军还未出现,但他并不认为割据一百多年的魏博武人不能打——银枪效节军本有万人,叛梁归晋那会尚有八千众,大军溃败之时,能败而不乱,维持阵型,进攻之时,能从山坡下仰攻到山坡上,反复攻打,死战不退,其坚韧耐战之程度令人叹为观止,终摧破后梁军队锋锐,占领山头,这样的战斗力即便放在历朝历代,也是第一等强军了,可惜不太听话,容易造反。 “休息够了,便出发吧!”李璘招了招手,亲兵牵来马匹。 “此战若立下大功,你便能去讲武堂学习了吧?”临走前,何檠问了一句。 李璘不答,大笑离去。 亲兵跟在身后,一行人如风般驰下山坡。 静静流淌着淮水南岸,如龙般的大军已奔袭而至,速度之快,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未完待续) 第615章 “贼众” 螺蚌开始出泥,芦芽冒出嫩尖,春天的气息已经十分浓厚。 淮水之畔,隶属于忠义军的六百骑兵开始渡河。 何檠扔掉了手里的斧子,和军士们一起砍了一天树,他累了。 眨眼间,骑兵已经像归巢的倦鸟飞向远方,渡口再次恢复了平静。 何檠倚靠在粗粗搭建的望楼上。这一瞬间宁静的残阳斜照里,白云笼罩的山川有如远绝尘寰的仙境,飘忽着闲情的袅袅晚炊。 看来是真的累了,眼睛都花了!何檠摇了摇头,明明在打仗,居然感悟出了诗情画意。 上了五年武学,不会变得和那些毛锥子一样了吧?听闻有些读了十年的武学生闲暇时间还写诗,何檠打了个寒颤,感觉有些不真实。 “东路义从军已克殷城(今商城县附近)。”李璘走了过来,吹拂着晚风,看着正兴高采烈煮食着河蚌的军士,说道。 “可缴获粮草?”何檠问道。 “这我哪知道?”李璘摇头道:“颖、寿方向极为空虚,不知道他们会往哪个方向突进。” “哪里有粮就往哪去。”何檠右手猛地一个下劈,恶狠狠地说道:“搅它一个天翻地覆。” “还是以杀敌为主。”李璘不同意:“占那么多地方有什么用?守得住?消灭贼军是真的。杀得越多,贼军实力越弱,这些地方最后都能从容收取。” “也是。”何檠脑补了一下大破梁人的场景,胸中热血翻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淮水北岸厮杀。只可惜,大军主力还在三十多里外的申州,他们还得继续守着浮桥。 西路军在造浮桥,东路军同样在造浮桥,而且他们的动作更激进,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横山都三千军士当先渡河北上,进入了蔡州褒信县(今信阳市息县包信镇)境内。 而在淮水南岸,青唐都五千众带着辎重队伍还在慢慢赶路。 陈素喜从天降,已被任命为光州刺史。不过他没有待在州城,而是在刚刚克复的殷城县收集粮草、整顿降兵,准备南下。 夏军攻占殷城县只花了一天,其实并未经什么苦战。城内守军只稍稍抵抗就降了,一共三百来人,全数编入陈素的队伍。 老陈已经将光州看做了自己的地盘,因此又遣人去固始县(今县)劝降,而他本人则带着已膨胀到接近三千人的队伍南下,至穆陵关戍守。 穆陵关在穆陵山上(桐柏山、大别山一带),为光、黄间的主要通道。 从地图上看,申、光二州位于淮河以南,桐柏山、大别山以北,夹于山河之间,地形平坦,河流众多。 安、黄二州与其隔山相望。 申、安间以平靖关、百雁关、礼山关等为主要通道,光、黄间自西向东有大活关(大胜关)、白沙关、穆陵关、阴山关、定城关五条通道,其中穆陵关为主干道,东南可至黄州麻城县,西南可至黄州理所黄冈县。 五关本来无兵,然黄州为杨行密所取之后,这里就驻了兵,以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为主。这会跑散了一部分,还有两千人上下,陈素知道厉害,立刻将从定城、殷城等地缴获的钱帛带过来,发给守军,将其招降。 这样一来,他的部队又膨胀到了五千人,扩军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刚离襄阳之时,只有一千陈氏部曲,到安州募了千人,进入光州后,没藏结明将俘虏的千名州县兵交给他,这会又纳降两千乡勇,简直像吹气球一般。 人数是上去了,但部队成分复杂,人自相疑,必须好好整顿了。 陈素将五千人整编为十个步营,六营战兵、四营辅兵,以陈家子侄辈为主要军官,部曲亦打散分至各营,掌控部队。 随后分兵白沙关、阴山关,各派驻千人,主力三千人屯于穆陵关,一边练兵,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南边。 也不知朝廷怎么搞的,申、光二州从地理、民风上来说,与淮南、鄂岳就不搭界,结果申州划给鄂岳镇,光州划给淮南镇,简直就是乱来。 当年辖申、光、蔡、寿、唐、安六州的淮西镇也有些迷,前面五个州地理民风相差不多,划在一起可以理解,但你又隔着桐柏山,将平靖三关以南的安州也划进来,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陈素也懒得管了,光州百姓都是蔡人,与淮人本就聚不到一块,不然当初也不会割据自立了。如今正好利用这种情绪,再扯上夏王的虎皮,将手底下这五千人拧成一股绳,防着淮人来袭。 是的,陈素的任务就是守住老巢,无论是牛礼还是没藏结明,都没指望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能与梁人厮杀。 老巢的主要威胁来自两个方向,一是东面的寿州、朱全忠的地盘,一是南面的黄州、杨行密的地盘。 东面的威胁不大,寿州的兵力这几年被消耗得很惨,又经历了内部动荡,刺史江从顼少年继位,也不能完全控制寿州军队,地方政务则慢慢被汴州派来的人控制,很难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了。 但南面的威胁就很现实了。淮将瞿章有众万余,最近一直在与杜洪进行着低烈度的战事,保不齐哪天就突然北上,突破五关,进入光州地界。毕竟,光州可是淮南节度使的辖州,人家老杨打过来天经地义。 淮贼,可别过来啊,我刺史的宝座还没坐热乎呢。 …… 崔洪有气无力地抵达了新蔡县。 他手下有四千余兵,除几百人是以前的老部下外,绝大部分都是新募来的。 虽说蔡人悍勇,各位节帅用了都说好。但刚募来的,互相之间连熟悉都谈不上,有人甚至连金鼓旗号都不会看,你能指望什么? 到城里领了粮草、箭矢之后,崔洪要求进城宿营,直接被拒绝了。 县令是裴迪的人,而裴迪又深得朱全忠赏识、信重,根本不惧崔洪这种拔了毛的凤凰。 崔洪气得发抖,军士们在城外破口大骂。刚下过雨,野地里湿漉漉的,你让我们住外边?当场就有人鼓噪起来,不过被崔洪压下了。 他默默地带着部队南行,抵达了汝水北岸布防。 “杨师厚来了,这帮毛锥子嚣张得很。” “崔将军还是太好说话了,还不如杀进城里,宰了那狗官,大伙投淮人去。” “你莫不是傻?淮水南边就是淮人了?多半已被夏贼占了。” “可不兴说夏贼!投不了淮人,咱们就只能去投夏人,管好自己的嘴巴。” “这几年,你们说说,汴人如何欺负咱们蔡人的?秦宗权死了,郭璠死了,崔将军又被罢职,当了个什么汝州防御使,他怕是连衙门在哪里都没寻到,简直气人。” “当兵打仗,提头卖命,倒也没什么。但与夏人连番大战,汝州那边打的什么名堂?土团乡夫一波波征发,一走年余,家里地荒了不说,回家一看,婆娘肚子都大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哈哈!当年国忠妻裴氏梦中交感致孕,黄大郎你也是这般吧?梦到了吗?” 杨国忠出使于江浙。其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与国忠交因而有孕。洎至国忠使归,其妻具述梦中之事。国忠曰:“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至。”后生男名朏。 对杨国忠这事,同僚们只有一个评价:绿!“莫不耻笑”。 崔洪大声咳嗽了一下,军士们纷纷止声,看着他。 看着军士们的眼神,崔洪心中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妙。 蔡人性子粗野,好勇斗狠,若在军中整训数年,识了规矩的还好,相对来说比较听话,可他面前这些,大部分都是新募来的,可不一定听话。 娘的,这年头别说军士不老实,动辄杀将造反了,百姓也不老实啊! 在这一点上,河南、河北尤其突出。 很多人都说,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田舍汉当兵,听话好使,可问题是,他们真的老实吗?别的地方不敢说,崔洪也没去过,但就淮西一带而言,可真不老实啊! “咳……今日赏赐酒肉。”崔洪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吩咐粮料官将仅有的一些酒肉拿出来分下去。 这本来是临战前激励士气用的,如今看来,得先用掉了,不然怕是安抚不住这帮杀才。 汗透衣背地回到营帐后,亲将悄悄跟了进来,禀报道:“将军,崔休又来了。” “这厮,真不怕死么?”崔洪感觉有些牙疼,上次崔休就来了,也没别的事,就是劝降。 崔洪有些心动,但感觉时机还不太成熟,便拒绝了。 朱全忠的阴影,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头顶。 秦宗权那么多兵马都被平灭了,他们细胳膊细腿的,在没有被逼到绝境之前,如何敢反? “送他走,不见!”崔洪摆了摆手,烦躁地说道。 亲将站着没动,提醒了一句:“将军,崔休识得军中一些人,正与他们把酒言欢。” 崔洪闻言大怒:“你们是死人么?怎么不拦着?” 崔休本来就是蔡州人,“贼帅”出身,在蔡州地面上人脉极广。 至于说为什么一个“贼帅”会有这么大的社交网络,那是因为蔡州贼帅多、贼众也多。 前申州刺史(自封)崔休、蕲州刺史(自封)冯敬章、淮南节度使(一度自封)孙儒、武安军节度留后(自封)刘建锋、江陵衙将许存、黔中衙将王建肇、前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等等,全是蔡州人,全是贼帅! 全蔡州人民的志向很远大,要么当兵吃粮,要么当贼造反,种地放牧只是暂时谋生的手段,非长久之计。而崔休作为“贼众”里有声望的大哥级人物,认识很多人奇怪吗? “把崔休喊过来。”崔洪无奈道。 他隐隐感觉到手下军士可能不太稳当了,这个时候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主动面对,免得被人稀里糊涂杀了。 要怪,只能怪梁王对蔡人太狠了,三天两头征兵。你若是把人都编入衙军倒也没什么,当兵吃粮,提头卖命,这个朴素的道理蔡人还是懂的,也不会说什么,荣华富贵本就要拿命来搏,死了不怨别人。 可你用完就把人遣散了,也没几个赏赐,这就让大伙很不开心了。 历史上朱全忠也是不断消耗蔡人,可能对这個“贼巢”实在不放心。光化二年(899),刘仁恭率军攻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求救,朱全忠征蔡人出兵,崔洪弟崔贤带三千蔡州兵北上,结果发生军乱,崔贤死,乱军裹挟着崔洪投奔杨行密,朱全忠不得不派长子朱友裕镇蔡州,大力整顿。 在这个时空,蔡人也被屡屡征发,怨气极重。 崔洪敏锐地嗅到了这种味道,心中忧惧不安,再加上自己心中也有怨气,因此他愿意听听崔休开出的价码。 最坏也不过是造反,都是小事啦!(未完待续) 第616章 反他娘的! 汝水军营很快被封闭了起来。 军官们下到各营,探听情况。但军士们心不在焉,有人私下里串联,神色诡异。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军官和士兵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暂时封闭军营,严禁人员出入,违令者杀无赦。 所有人都意识到,可能要“做大事”了。至于做大事的后果如何,没人管! 武夫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很奇怪吗? 历史上他们抛妻弃子,杀了崔贤,裹挟崔洪投杨行密,理智吗?一点不理智。但我就是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将帅官员敢如此苛待我,那就别怪我反了。 崔洪也是老行伍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军中的这股情绪。他很惜命,不打算阻拦,也阻拦不了。 军士们大可把他抓起来,问你愿不愿意反。不愿反?一刀宰了。 换个人,反不反?不反?继续宰了。 接着再揪一个人出来,屠刀威逼之下,总有军官愿意带着他们反。 “夏王说了,投过去之后,人赐钱两缗、绢两匹。若能带着城池反,赐钱五缗、绢五匹。若能宰了什么高官大将……”崔休被找到时,还在与人高谈阔论。 见到崔洪的亲将,崔休笑了笑,对正一起喝酒吃肉的军士们大呼道:“我去去便来。自从跟了夏王,赏赐不断,睡觉也睡得安稳,可比以前舒坦多了。” 亲将听了脸一抽,都到这个程度了?周围也有几个小军官,他们嬉笑地站在一旁,没有一点阻止的意思。 妈的,想不反都不成了! 崔休很快进了崔洪的大帐。 “崔将军。”崔休行礼道。 “崔冬瓜,你为何来乱我军心?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崔洪当面怒斥道:“去当你的贼帅不好么?” 被人当面叫小名,崔休也有些恼火,道:“我乃礼山关镇遏兵马使,可不是什么贼帅。崔洪,我便问你一句,降不降?” “崔冬瓜,你不要欺人太甚。以为蔡州空虚,便可以****了么?告诉你,杨师厚已经来了,五千步卒、骑卒近千。丁会亦分兵东进,不下五千人。再过些时日,氏叔琮也要带着兵马过来,你蹦跶不了几天了。”崔洪愈发恼火了,但说的话让人目瞪口呆。 崔休默默记下崔洪话里的信息,道:“崔洪,别说废话。你降不降?降,大家都好。不降,你出去对军士们讲清楚。” “你以为我怕你么?” “到底降不降?” “降!” 崔休气乐了,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崔洪面不改色,道:“别说风凉话。这次被你坑苦了,家人都还在蔡州呢,吾弟亦在汴州,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家人没了又如何?大不了再娶便是了。”崔休笑道:“张全义不就娶了新妻么?” 崔洪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崔将军,崔防御使!”崔休坐到崔洪面前,道:“既然降了,何不把事情做大一点?” “如何个做大法?”崔洪神色一动,问道。 “杨师厚到哪了?” “应已至蔡州。” “梁人积储屯于何处?” “蔡州有一些,汝州亦有一些。还有就是从许州送来的。” “不如夺之?便是夺不了,一把火烧了?” “如何夺之?”崔洪道:“我部奉命至汝水扎营,防备夏人北渡,若擅自移防,怕是立刻被察觉。” 崔休皱眉,如果仅仅是投降,那价值也太低了。南边缺这几千兵吗?不缺。 缺的是粮草! 崔洪快意地看了一眼崔休,心道贼帅就是贼帅,关键时刻脑瓜子不够用。 “你附耳过来,我有一计。”崔洪说道。 崔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凑了过去。 崔洪低声说了一通,崔休越听眼睛越亮。 这招,还是有那么几分可行之处的。若再细细完善,把握就更大了。 计议已定,崔休也不再逗留,当下就扮作斥候,离开了蔡兵大营,往南奔去。 …… 如龙的大军继续北上。 位于淮水北岸的新息县已经被赵匡璘率三千随兵攻占,因为动作迅速,在县城内缴获了两万余斛小麦,勉强够塞一塞牙缝。 与此同时,斥候传来消息,梁人弃守褒信县,那边已经是一座空城。 这场进攻,看样子确实是打了梁人一个措手不及。 “丁会到哪了?”通往真阳县的大道上,牛礼勒住战马,看着苍茫的大地,问道。 “三日前击退威胜军追兵,退回了汝州境内。” “丁会不敢退得太远。”牛礼思索了一下,断然说道:“他若赴援蔡州,则汝州不保,威胜军、忠义军可长驱北上,收取汝州诸县,威胁洛阳。” 这就是梁军的难处了。处处分兵,处处兵力不足。而淮西一带,地势平坦,不像洛阳、河阳有山川阻隔,可以以少量兵力戍守要隘,达成战略目的。 在这一片,你就得投入重兵集团,要不然根本守不住。 丁会有多少人?三万人。 杨师厚多少人?数千众罢了。 太少了,不够!朱全忠若知机,此时就该派出援军了,不然很难稳住局面。 “大军继续北进,攻真阳,吓唬吓唬梁人。”牛礼下令道。 按照得来的消息,张全义所镇之蔡州应无多少兵马,最多三千人罢了。 杨师厚有众六千,此时或在赶往蔡州的路上,或已至蔡州。 如果让这支部队缩在城里,单靠他们这些人是打不下来的。 虽然大王给定下的目标是寻机歼灭梁人军队,疲敝敌军,并未有任何攻城略地的任务,但牛礼还是想试一试。 二月十一,赵匡璘已经在强迁新息县百姓入申州,东路军进占了梁人弃守的褒信县,而西路军主力七千余人也在真阳县以南五里处扎营,并派出游骑四处活动。 杨师厚匆匆抵达了蔡州,张全义亲自出城迎接。 “张帅,贼大兵逼近,可有方略?”甫一进城,杨师厚便问道。 “我军兵少,自然固守待援。”张全义谦虚地说道:“一切但凭丁帅、杨都头做主。” 见张全义还算识相,杨师厚面色稍缓,问道:“既如此,便大发百姓,挖掘陷马坑、壕沟。贼军若来,定教他碰个头破血流。” 张全义立刻找来几名官佐,让他们发动城内外百姓,按杨师厚说的去做。 蔡州理所汝阳县,在汝水东北二里。本名豫州,宝应元年为避代宗讳改名蔡州。 蔡州有三城,即北关城、中城、南城。 北关城正对汝水,中城、南城之间有城墙相连。一般来说,正面攻打是要付出不小代价的,毕竟蔡州位置关键,交通便利,史称“商旅殷繁”,是汴、宋以南一大都市。 杨师厚雷厉风行,派出数名将佐,带着兵将监督百姓干活。谁敢偷懒,直接一鞭子下去。 蔡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纷纷以目怒视,但迎接他们的是更猛烈的皮鞭,一时间怨气四溢,私下里唾骂声不绝于耳。 杨师厚骑着战马在外巡视了一圈,期间接到了几份军报,多是丁会、氏叔琮遣人送来的,这让他脸上笑容渐开,心中觉得胜算渐增。 不是他看不起夏贼。 委实是唐邓随已经被打得一穷二白,申、光亦数易其手,属于各方势力拉锯的地方,地方上的秩序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养不起太多军队。尤其是大规模的骑兵,更是支持不起。 而没了骑兵,夏贼有什么可怕的? 回到城中后,张全义正和一人说些什么,面色凝重。 杨师厚皱起眉头,心中不喜,道:“张帅,事到如今,何事不可言?” 张全义无奈,道:“正要知会杨都头,新蔡那边传来消息,崔洪部四千余人遇贼,大败,正往州城溃来。” 杨师厚听了不忧反喜,道:“夏贼可曾追击?” “自然是追了,全军渡过汝水,穷追不舍。”张全义答道。 “哈哈!好!”杨师厚突然笑道:“让崔洪收拢败兵,退回来吧。夏贼既然愿追,那过来好了。此番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张全义、张全恩面面相觑。 他俩在夏人手里是吃过大亏的,还不止一次,对夏人有很深的畏惧感。杨师厚如此自信,这是有什么必胜之法吗? 杨师厚笑而不语,根本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去洗刷爱马了。 符存审当年看不起我,待我大破夏贼,名声鹊起之后,还敢小瞧我么?(未完待续) 第617章 寿、申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以往我们的船用蒸汽机多是往复式的螺旋桨蒸汽机,至今仍在大洋上航行着的‘短跑冠军’级移民运输船使用的就是这种蒸汽机。嗯,没错,大部分海军战舰使用的也是这种动力装置,毕竟都是源出早期的‘大力水手’系列一脉嘛。”雪峰湖畔的某处小码头上,昨天骑马赶来此处的盛德鸿正和该厂负责安全保卫的副厂长愉快地聊着天。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今天阳光不错,空气清新,虽然风有些大,但在屋檐下的这个背风处,却还没什么问题。盛德鸿与雪峰湖船厂的许副厂长,一边看着湖面上正鸣着汽笛试航的船只,一边喝着酒,小日子也是惬意。 “但这艘船的动力有了革命性的变化?”盛德鸿轻摇着手里的酒杯,问道。 “那是当然,不然我们为何藏头露尾地躲在这里试验?”许副厂长名为许光祖,是前****许信之子,现在任雪峰湖船厂副厂长。兵团堡毕业的他历任厂技术员、工艺科副科长、检验科科长、车间副主任、主任、副厂长等职务,可谓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峰湖船厂这个重点保密单位里也算是元老了。 “这艘船的动力,使用的是最新型的‘海马’系列蒸汽轮机,虽然还不太成熟,但却代表着未来。”许光祖副厂长用有些自豪的语气说道:“别看这款名为‘海马-1型’的蒸汽轮机的功率只有区区0多马力,但却能给这艘小船带来7-8节的航速,非常不错了。” 其实,正如许光祖刚才所说,他们历尽千辛万苦,与铁岭锅炉厂一起合作研发出来的“海马-1型”蒸汽轮机虽然毛病多多,功率也很小,但因为能量利用效率较高而代表着未来——传统的活塞式蒸汽机,因为是往复式的活塞气缸,受磨损程度及其他方面的原因,热能利用效率较低,中间故障环节也多,不如直接作用于螺旋桨推进器的旋转式蒸汽轮机。 东岸人在很多年前就尝试研究效率更高的蒸汽轮机,为此他们先在岸上制造了很多试验品,比如1670年由铁岭锅炉厂试制出来的5马力的旋转蒸汽轮机,直接驱动一个螺旋桨,据说稳定工作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在1676年的时候,他们将实验基地搬来了雪峰湖畔,与雪峰湖船厂、工程技术研究院的工作人员们一起,花费了两年的时间,再度研制出了一款达到了10马力的蒸汽轮机。 这款轮机同样是在岸上进行试验,结果不是很理想。或许是东岸人在这方面仍然缺少经验的缘故,这台150马力的蒸汽轮机的转速不够理想,并不能够带来众人想象中的高速动力。而且,其可靠性也很不理想,核心部件非常容易损坏,且看起来并不像是材质的问题,更多的是设计方面的问题。即东岸人对蒸汽轮机了解太少,存在大量技术关隘,在制造“玩具”般的原型蒸汽轮机时也许问题不大,可一旦想要实用化,那么就有无数的问题要来解决了,因为你的标准很显然不能再和以往一般低。 而在这里遇挫后,东岸人又将目标放小了一点,继续回过头去研究那种功率较小的蒸汽轮机,比如眼前正在这艘船上使用的功率为6马力的蒸汽轮机。当初为了将这台小型蒸汽轮机搬上船并与螺旋桨推进系统对接,雪峰湖厂方面不知道克服了多少困难,这才有了如今这艘船在雪峰湖里的试航。 汽笛在湖面上大声鸣放着,黑色的烟柱从甲板后部袅袅升起,不过升不了多高便被狂风吹散。湖面上的波浪不小,不过试验船只仍然平稳地在湖面上航行着,时而兜圈子,时而直线加速航行,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原本我们期望这艘船能够获得10节以上的航速的。”许光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用一种略显无奈的语气说道:“但螺旋桨推进系统存在一些问题,嗯,主要是设计上的,比如我们就发现螺旋桨很可能会在水中造成一定的气泡,并且很难解决。这种气泡的存在,会使得船只能够获得的推力大大降低,进而影响到航行速度。现在,我们无疑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其他问题也很多,也需要一一解决。” “没有什么事物刚出来时就是完美的。”盛德鸿安慰道:“想想你们旧大陆的同行吧,他们甚至还在为了获得一个稳定、可靠的蒸汽机而苦恼着,更别说将其搬上船舱了,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其实,东岸人使用蒸汽机五十年了,欧洲人研究这玩意也有了一个不短的年头。在东岸这个示范效应的帮助下,欧洲各国的君主、商人们投入了巨大的资源对蒸汽机进行研究——历史上为了筹集资金而异常苦逼的瓦特等人知道后不晓得该有多羡慕——不过他们受限于技术和材料的瓶颈,至今也只是勉强将蒸汽机应用到了一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工业领域,民间仍然存在着数量众多的水力机械未被淘汰,全面普及更是遥遥无期。 即便是如今蒸汽机应用最为迅猛的英格兰,水力或风力机械仍然是占主流。也就是在一些需要连续生产的工矿企业内,蒸汽机承担一些抽水、起重、破碎的任务,尤其是在冬春季节河流封冻水力机械停摆的时候。 英国佬现在研究的方向,是如何更好、更快、更廉价地制造各型蒸汽机,并尽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普及。英国煤炭资源丰富、工业基础也还不错,维持蒸汽机长时间使用的成本并不高,因此大范围普及是有可能的,这取决于他们蒸汽机技术的先进程度以及客户对其的认可程度。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将蒸汽机往船上搬,但他们无法在功率不变的情况下降低蒸汽机的重量和体积,更不能保证其可靠性,因此至今尚未成功。他们同时也打过从东岸进口一些船用蒸汽机的主意,不过直接被否决了,故到现在还没能制造出一艘蒸汽动力的船只来——当然他们若是不惜代价的话,未必就不能将蒸汽机搬上船了,但以他们如今的水平,那种船装了一个蒸汽推进系统后,基本就没什么空余的空间了,可靠性也一定很烂,因此就没有这么硬来,因为没必要,更不经济。 与英国佬相比,其他国家的蒸汽机应用就要慢上许多了。松散的德意志北部历来是商业、手工业比较发达的地区,目前正在应用的蒸汽机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五十台呢,少得可怜。荷兰、瑞典、库尔兰、法兰西的应用状况与北德意志差相仿佛,也许荷兰突出一些,但使用数量也强得有限,毕竟国土比较小,国内工业也被挤压得很厉害,能用个几十台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些国家——尤其是荷兰与法国——其实与英格兰人一样,多少年来就一直想要将蒸汽机搬上船。与在地面上为工农业生产提供便利不同,英、荷这两个海洋国家对船用蒸汽机更感兴趣一些,毕竟装备了蒸汽推进系统的东岸战舰的超卓机动性他们都看在眼里,一直羡慕得不得了,但多年来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始终没能在这上面取得重大突破。英格兰国内甚至都有了呼声,要求国会拨款专门研究船用蒸汽机,目前靠私人推动的模式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但以英国那种松散的政治体制,这一点怕是比较困难。 盛德鸿在国家情报总局工作多年,对于此类有关外国的技术情报知之甚详,再对照下眼前雪峰湖湖面上正遨游着的那艘小船,不由得感慨万千,只听他说道:“旧大陆的英国人、荷兰人多年来一直谋求在船用蒸汽机方面取得突破,但始终未能成功。要是他们知晓了,我们不但在活塞式蒸汽机方面的进步日新月异,同时也已经开始了对船用蒸汽轮机的研发与制造,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唔,用震惊和绝望来形容他们应该比较贴切吧,这里面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现在差距还不是特别明显。等到我们目前在用的船只基本都退役后,装备新式大马力蒸汽推进系统的船只成为主流,就会让荷兰人明白到底谁才是海上马车夫了。”许光祖副厂长闻言笑道:“他们那种落伍的设计理念、落后的船舶制造技术,早就该被历史淘汰了。往后看吧,一个深耕了五十年的国家的崛起,不是他们所能阻挡的。再过十年、二十年,情况就会大不一样,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盛德鸿听许光祖这么说,心底深处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淡淡的自豪感。想当年父辈们刚刚登陆东岸大草原时,那是一副何等的艰辛场面!在他们披荆斩棘奋斗了数十年后,国家各项基础已经被慢慢夯实,制度、体系开始逐步稳固并维系了下去,人才的培养也初步有了成果,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东岸这個国家的根基已立,气候已成,没人能来动摇它的安全,相反后面也许就是它主动出击去动摇其他国家的时候了——这一切,无疑就着落在如盛德鸿、许光祖这类二代们的身上了,如何擎好父辈传下来的红旗并将其插遍每一座山头,就是他们需要为之努力的事情了。 基础已经打好,就看子孙们有没有那份魄力和能力!(未完待续) 第618章 往前一步是深渊 蔡州南城之内,乱哄哄的人潮涌了进来。 张全恩急得满头大汗,指挥着手下兵马收容这些看起来惊慌失措的败兵。 “崔洪呢?”张全恩被人撞了几下,肋骨隐隐生疼,怒问道。 没人理他。 “崔冬瓜在哪?”他揪住了一名败军小校,吼道。 不知道怎地,小校似乎被激怒了,只见他直接抽出刀来,劈向了张全恩。 张全恩大惊失色,侧身一避,刀滑过脖颈,砍在了肩甲上。 吓呆了的亲兵一拥而上,将张全恩抢了出来。 “弟兄们,杀啊!” “杀汴狗!” “崔将军许诺,开了府库,财货都是咱们的。” “痛快!早就看汴狗不顺眼了。” 有人领头,再加上一早就达成的默契,溃进城里的“乱兵”立刻行动了。 他们纷纷抽出器械,对着身边的蔡州州兵就砍。州兵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有军官击鼓,不少人响应在他身边,开始整列队列,朝中城方向进发。 州兵人数本就不多,大概三千人左右。崔洪部骤然发难,当场杀伤数百,随后快速挺进,追杀处于懵逼、惊慌状态的州兵。 更有甚者,一些人还在大声高呼,引诱这些州兵叛变,加入他们的队伍,“杀汴狗”、“劫掠坊市”。 不消多说,这是很有诱惑力的。 蔡州是汴宋以南的大都会,又处于几条道路交汇的地方,商旅众多,坊市里的财货还是不少的。因此,很快有人响应,倒戈加入崔洪所部,一齐朝中城进发。 蔡州三城,北关城是军事设施,南城以前叫南关城,也是军事设施,后来扩建,住进了很多百姓,但终究不如中城。要想劫掠财货,还是得去那边。 乱兵的动作很快,连接南城、中城的大门被他们一冲而过。 驻守在中城的忠武镇衙兵已经听到了风声,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不少人就被冲散。 有军官大声招呼部下向他靠拢,打算结阵迎敌,但很快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箭矢毙命。 失去组织的忠武衙兵也挺凶悍,居然以小组为单位厮杀,整个中城乱做一团。 而在城东南数里之处,已经出现了夏军的旌旗。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八千军士加快了行军速度,直朝蔡州三城冲来。 杨师厚正在北城巡视,这里驻有两千步卒,一千骑兵也屯于此处,都是他从忠武镇带来的老部下。 南城、中城的鼓噪声直冲云霄,杨师厚很快便听到了。 “莫不是军士闹饷?”杨师厚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 这是合乎所有人认知的。蔡州这些散兵游勇,都是地方兵,非纪律严明的衙军——至少到目前为止,梁王并没有迁就军士,管束很严,即便蔡人入了军,也得老老实实的,除非哪天有人无底线,肆意迁就军士,让他们日益骄堕,衙军才可能不听话。 杨师厚当场就想前去镇抚乱军,不过很快被部下阻止了。 “都头,看着不像。”有人说道。 “南城外有夏贼靠近。” “或许是叛乱?” “都头,末将愿带人前往,先抓几个人问问。” “有咱们的人溃出中城了。” 杨师厚心中焦虑,道:“各部弓上弦、刀出鞘,做好厮杀的准备。另,遣人去收容乱兵,好好甄别。” “遵命!”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 杨师厚一直站在北关城的女墙上,死死盯着南城和中城。 数千乱军在城中狂欢,人数已经超过了崔洪带来了四千,因为有不少州兵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抢劫坊市,是所有人的最爱,你不需要花一枚铜钱,就可以把琳琅满目的财货带走。 杨师厚几次想派兵镇压,但夏贼已经有两千余甲士在城外等着,还有更多的人已经列阵完毕,似乎就在等他们动手,然后好趁着混乱的机会,将平乱的兵马也一网打尽。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骑兵远远地在外游弋着。 他们尝试着冲了一下夏贼,但很快就被步弓逼走了。 抄截粮道似乎也没有可行性,因为夏贼只带了很少一部分粮草,而蔡州城中则有十余万斛,他们已经不缺粮了,如果乱兵和他们是一伙的话。 竟然拿他们没办法了!杨师厚气得一拳擂在女墙上。 部将们小心翼翼地收拢了两千败兵,仔细辨明身份之后,统一归拢进北城,恢复建制。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也带着数百人逃了出来,狼狈无比。 杨师厚甚至懒得和他说一句话。 这个灾星,到哪里哪里出事,到哪里哪里的友军就要倒霉,怎么不去死! “都头,有军报。”亲兵匆匆前来,递上了一封牒文。 杨师厚仔细检查了一番,拆开一看,有些惊喜。 这次玩得这么大? “传令下去,所有人撤回来,不得随意出城挑衅。”杨师厚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去传令。 北关城内粮草充足,守上半年都没问题。收拢败兵之后,现在也有步骑五千余人了,夏贼根本吃不下他们。 军令是庞师古传来的,他带着三万大军沿蔡水而下,令蔡州方面对敌示弱,表现出很惊慌的样子,禁止出城袭扰。 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可以派部分人出城,假装向北溃逃,引诱夏贼深入追击。 总之一个原则,让夏贼深入蔡州的距离越远越好,梁王自有计较。 终于要让他们吃个大亏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师厚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现在已经不恨他们了,各为其主,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很正常。 将来如果俘获二人,他也不打算杀掉,而是质问他们后不后悔,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此。 对了,这次如果能俘获邵贼,那就再好不过了。 …… 邵树德从未想过募兵有这么快的! 差不多十年前朱珍去青州募兵,十天募得一万余人,那速度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他在申州募兵,三天就来了四千多。若不是消息来不及传递到他处,可能还要更多。 文宗、懿宗两朝对淮西百姓的摸底调查果然是可信的,到现在仍然没变。 淮西百姓就没老实人,也没几个想种地的,当兵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邵树德不打算全在申州募兵,兵全来自一个地方,未必是什么好事。 二月十八,他来到了光州,两天之内又募得五千人。 随后,他从亲兵中挑选了五百,都是日常学习、讨论中表现比较好的,到新募军士中充当各级军官。 这支军队员额一万,由亲兵十将郑勇担任军使。 邵树德身边还有五百亲兵,任李延龄之子、西城令李忠为十将,算是对老李之前表态出粮的奖赏。 陈诚跟在邵树德身边,对他大肆招募军士的行为并为出言谏止。 原因也很简单,斥候侦察到,寿州方向出现了梁军小股兵马,而且是汴宋口音,非寿州本地人。 拿着地图稍稍一推断,便知这是从徐宿南下的汴军。 那边本有两万人出头,这次即便不是倾巢出动,肯定也来了大部分,气势汹汹,目标直指正在蔡州奋战的两万夏军,试图将他们全包围在淮水以北——嗯,目标或许还有邵树德本人。 “杨行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定城县内,邵树德询问道。 “大帅,根据最近一年的消息,杨行密与朱全忠的关系似是不错。”陈诚答道:“行密多次遣人携带茶叶、海盐至汴州,往来交易,非常频繁。近又有传闻,全忠欲以楚州予行密,行密大悦。” “消息可靠么?”邵树德问道。 “都是坊间传闻,但应有几分可信度。”陈诚看了邵树德一眼,回道。 这就像邵大帅夜宿龙床,让圣人妃子侍寝一样,都是市井流言,哪有个准。但正所谓空穴来风,岂能无因,淮南、宣武贸易往来频繁是事实,双边关系大大改善也是事实。 “行密若真得楚州,其淮东防线就完整了。”邵树德说道:“淮西方向,还缺寿、濠二州,他不想要了么?” 淮南政权欲抵挡中原南下兵马,寿、濠二州是必须攥在手里的。 昔年朝廷为防止淮西叛军东出,以寿、濠、庐三州设了团练使,委以重将。 庐州,西问申蔡,北抵徐寿。三州之地正好形成一个铁三角,有淮水、淝水、濡须水、巢淝运河沟通,防御起来非常便利。 朝廷割这三州设团练使,可不是乱来的。 “全忠已无力南下,行密看得很清楚。”陈诚说道:“既如此,不妨令其顶在前面,他再观望一番。他现在还有很多扩张方向,江西钟传、杭州钱镠,若能平灭,皆可为后方。鄂州杜洪,行密亦想攻灭,盖因我军已下南阳、襄阳,控扼汉水,若再取鄂岳,则行密危矣。” 邵树德深吸了一口气。 杨行密的谋划,首先应该还是建立一個江东政权,再窥视中原。 这个政权,应该是以宣歙、两浙、江西等为腹地后方,繁衍户口、供应钱粮。 淮水一线作为北部屏障,那就是楚、泗、濠、寿四州了。 襄阳、鄂州作为大将上游屏障。 考虑到夏军势力已深入襄阳,若鄂岳杜洪再投靠过去,则大江上游的威胁就大了,甚至可能比淮水一线的威胁更致命,毕竟可以直接顺流而下,打击你兵力薄弱的后方腹地。 杨行密上来就拿杜洪开刀,连实力相对弱小的钟传都不打,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行密和朱全忠之前,应已有默契。”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天底下果然没有傻子。若朱全忠在中原呼风唤雨,势不可挡,则杨行密拼了老命也要拿下淮水一线。但现在么,他与朱全忠开战,只会便宜我,替我火中取栗。” “传令下去!”邵树德下定了决心,丝毫不拖泥带水:“牛礼、没藏结明徐徐退兵。蔡州不能再打了,往前就是万丈深渊。另,李唐宾、高仁厚部,该动弹动弹了。”(未完待续) 第619章 玩真的 退兵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前线。 最先呆住的不是义从军那一帮子人,而是刚刚抢掠了两天的崔洪所部。 他带着四千人进城,突袭了忠武军和蔡州军,然后人数就膨胀到了六千。 真正死于突袭的其实没多少人,绝对不超过一千,人数暴增,主要还是有很多蔡州兵加入了进来。甚至一些蔡州少年也主动要求入伙,抢劫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 零元购的诱惑,对民匪难分的淮西百姓来说,真的很难抵挡。 “收拢人马!别他妈抢了,快滚去收拢你的人马。” “兵呢?你的兵在哪里?没有兵还打什么仗?” “看看人家夏军,在城外扎营,除了转运粮草之外,就是看着汴狗。也不知道学学人家!” “快快!汴狗就要来了,带上兄弟们撤!” 崔洪的亲兵亲将被撒了出去,到处连踢带打,怒吼连连。 军士们有些不满,说好了让抢三天,第三天还没过完呢,就赶人走了? 有人鼓噪闹事,没藏结明得到消息后,立刻遣横山都三千甲士进城,蔡人一下子就老实了。不过他们服软也只是暂时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过了一会,很多人就带着大包小包,溜出了蔡州城。 崔洪也不阻止。 人各有志,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人要么是新募的,要么是半途投奔的,走一部分心思不定的人也好,省得以后不好管。 另外,这些人也蠢得可以。梁人大军过来之后,定然要大加整顿,真以为朱全忠不会杀人啊?参加过军乱的早晚要被揪出来,下场不用多说,基本就是死。 乱哄哄地整顿了半天后,还有四千来人留下。他们推着小车,拉着驮马,肩挑手提,离开了曾给他们带来巨大快乐的蔡州城。 天雄军也从真阳县那边赶过来了。 牛礼皱眉看着饱掠南去的蔡人。要说他们不能打,那可能有些冤枉了。 如今的武人,不光是蔡人,各个藩镇都差不多,要钱的时候死要钱,但该上阵厮杀的时候,纪律也很严明,听指挥,服从命令。不然的话,怕是连民团都打不赢,更别说契丹这种正在慢慢崛起的势力了。 但这些人的跋扈,也是真的。 长庆二年,李光颜率忠武军讨平昭义镇,朝廷任命他为横海节度使,他带过来的兵本来也该留在沧景,但将士们不乐意,要回许州见家人,鼓噪作乱,光颜“忧惧成疾”,竟然吓病了。 乾符四年,忠武将李可封率军戍边,戍期结束后回许州。大军走到邠州时,将士们“迫胁主帅,索旧欠粮盐”,将主帅李可封扣押了四日,“阖境震惊”。 但这支部队“素号精勇”,防御吐蕃时经常上阵,战绩相当不错。 喜欢鼓噪作乱,不好管,似乎与战斗力强是完全不搭界的,甚至可以说是反的。但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其中奥妙就在于列阵厮杀时,他们号令严明,悍不畏死,还没有五代后期以及北宋初年那种将骄士堕的状态。 军纪是一点一点堕落的,风气是一天一天变坏的,现在还可以挽救,前提是不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了。你有求于他们,想让他们拥你造反当皇帝,于是让了一步,然后他们就进一步,博弈就是这个样子。 得位不正的人,只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不是么? 没藏结明走了过来,看着正快速南撤的蔡兵,以及被临时征发起来转运物资南走的蔡州百姓,道:“杨师厚没有出城追击。” 他们这整整一万五千久经战阵的步卒,就等着杨师厚那几千兵出来追击,结果到现在还缩在北关城里不动。 他倒是有一千骑兵,但说实话,一千骑面对一千训练有素的步兵都啃不下,更别说一万多步兵了,看样子他是放弃了。 “不要管他,各部交替掩护撤退。若杨师厚追来,就给他来下狠的。退过汝水后,他想追也追不了了。”牛礼说道。 “牛都将可知,大帅为何下令退兵?” “自然知晓。”牛礼说道:“梁人兵分数路,包抄而来。其中一路沿淮西进,先锋已抵寿州。若让他们插入光州,谁能挡住?陈素挡得住吗?” 没藏结明摇了摇头。 “挡不住的话,淮水南岸就被他们占了,咱们退路全失。若梁人再从北边压来,惊慌失措之下,不得全军覆没?”牛礼说道:“梁人内线作战,兵多,可以从各个方向调动,咱们得防着一手。这次,也捞到不少东西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早在他们向北进发之前,赵匡璘就带着三千随州兵在搬迁新息县的百姓前往申州了。 得亏这两年随州兵与梁人连番大战,气质、战斗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不然怕是还玩不过那帮百姓呢。家家户户都有兵仗,长年累月做贼的,能是一般百姓吗? 为了强迁这股百姓,他们甚至狠狠杀了一批跳得最凶的,震慑住了这帮淮蔡民人,废了好大劲,最终才把这不到两万人迁到了淮水对岸。 按照计划,这批百姓将被安置到随县,并不是申州。 随、光化、唐城、枣阳四县,拉锯两年之后,百姓只有四五万人了,空旷得难以置信。更别说,这个地方即便在国朝盛时,开发程度也有点低,当时只有十万人,好好开发的话,翻一倍都没问题。 褒信县的百姓也在搬迁,但来不来得及就很难说了,目前才刚开了个头。当地百姓反抗激烈,随州兵吃了点小亏,损失了一点人手。 至于真阳县,则放弃了。来不及,兵力也不足,只稍稍掳掠了一点粮草,便作罢了。 最可惜的是,没抓到朱全忠养在蔡州牧场里的马匹,被转移了,让人颇有些失望。 疲敌之计,本来不该这么草草结束的,只可惜朱全忠玩真的,调动了太多兵马,这就没办法了。 …… “杀!”浍水西岸,新招募的一万光、蔡军士正在操练。 邵树德稍稍看了两眼,便转过了头去,继续与陈诚商议。 练兵,他看得太多了,早年甚至亲身参与,对其知之甚详。 新募的这万把人,基础还不错,比北方一般州县的土团乡夫要强上不少,也能看懂一些金鼓旗号,可见以往农闲时节,他们也是操练过的。 大部分人都有点武艺底子,这得益于淮西武风的盛行。毕竟,无论是当兵还是做贼,吃饭的手艺可不能丢,不然你都没机会从事这项“前途远大”的职业。 如今他们需要的是尽快相互熟悉,同时慢慢适应军中纪律的约束。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乌合之众与职业武人,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 会不会互相配合,战场上有没有默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用皮鞭让他们知晓,并铭记在脑海内。 当然了,目前这个情况,也不是不能拉出去打。有些承平多年的州县兵,还未必干得过他们呢。但邵树德要求比较高,既然临时招募了,那么就要按正规的来,哪怕最后没用上他们,但该有的训练是一项都不能少的。 “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你也知晓了,梁军大将是氏叔琮,兵力不少,很可能在三万人以上,或许更多。”邵树德说道:“淮水上船只不少,满载货物。颍口那边已经有梁兵在立寨了,看样子那边是梁军的集结地。” “氏叔琮?”陈诚想了想,似乎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若不是梁军老将张慎思、庞师古一个个战事不利的话,估计也轮不到他统兵吧?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氏叔琮乃庞师古爱将,还是有些本事的。” 氏叔琮,朱全忠一度对他十分喜爱,亲切地称为“氏老”。 他最出彩的战斗,应该是两次兵围太原。第一次遇上连日阴雨,军中疫病丛生,不得不退兵。第二次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俘斩万人,再度进围太原。 李克用一度想放弃晋阳,北奔草原,结果被部下苦劝,这才没跑路。但被这么一搞,晋人也数年不敢南下,着实是被打怕了。 如此显赫的战绩,偏偏又“养士爱民,甚有能政”,这威望不就起来了么?但在朱全忠手下,这就是取死之道。 天祐元年(904),氏叔琮领受了脏活:弑君。朱全忠为塞天下人之口,将他与朱友恭同日赐死——朱友恭是全忠义子,数有战功,曾独自率兵南下,大败淮人,同样得全忠密令弑君,下场和氏叔琮一般无二。 有意思的是,弑杀昭宗的还有一个文官蒋玄晖。但朱全忠只杀了两个战功显赫的大将,蒋玄晖却无事。氏叔琮、朱友恭到底因何而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杀大将,可不仅仅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被朱全忠搞死的朱珍、王重师、氏叔琮、朱友恭等功勋大将身边,往往有许多依附于他们的中下级军官,也就是军官团。这些人即便不死,也会遭到大清洗,靠边站。 再加上大将一般喜欢将精锐军士收作亲军,在战场上往往有一锤定音、扭转乾坤的效果,这些部队,也要清洗、拆散、重组。 可以说,梁军的战斗力,就是这样让朱全忠生生折腾垮的。 “按大帅所言,氏叔琮既为良将,又统大军,从东路压来。如果朱全忠再从汴宋遣大军南下,两路夹攻,我军处境堪忧啊。”陈诚的目光瞟到了地图上,申、光二州,处于淮水以南、大山以北,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难不成又得放弃,缩回到平靖关后头,依托桐柏山脉防守? “朱全忠这次是玩真的了。如今要想让他清醒下来,唯有在北方发力,突破胡真、朱珍两集团的防线,让他们没有山河之险,不得不退兵。”邵树德也看向了地图,道:“但这或许需要时间。” 是啊,需要时间。陈诚皱眉苦思。 虽说此番出兵已有战果,前后俘斩数千众,还掳掠了不少人口、粮草,更重要的是,打击了梁人的气势,动摇了他们的信心,但总觉得还可以有更大的成果。 邵树德看向正在操练的军士,道:“传令威胜军折宗本,将其帐下两千骑兵调来。” 陈诚心中一凛,谏道:“大帅不可!” 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陈诚苦劝道:“请大帅收回成命。” “劝阻无效。”邵树德拿出腰间的弓梢,试了试,笑道:“今无人可用,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郑勇在一旁面红耳赤。(未完待续) 第620章 拉拢 乾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阴。 寿州霍丘县外,麦苗青青。 邵树德骑在马上,仔细观察着行军队列。 这帮新募蔡人,就得好好盯着,不然他们能给你在麦田里走路,将好好的麦苗给践踏得一干二净。 但不破坏庄稼,并不代表他们不索取任何东西。事实上,征粮摊派的行动几乎从一开始就展开了。 缺粮,是南阳、淮水一带数万夏军最大的威胁。 金商四州已经在搜刮家底,襄阳也在临时加征,安州刺史武瑜被迫去找土豪谈判要粮,杜洪捏着鼻子送了点,申、光二州也缴获了一些,但所得甚少。 最大的一笔收获,还是在攻入蔡州之后,得粮十余万斛,新息、真阳、褒信也有零星缴获。 如此大力度的筹粮,也只是将粮尽的时间点从原本的四五月份推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离新粮收获似乎还差那么一点时间,不过还好,时瓒所部万余人已从关中押运粮草在途,应该能勉强糊弄过去了。 但不管怎样,今年这几处都透支了本源,明年要减税休养了。不然的话,百姓可能要被苛捐杂税逼得饿死或逃亡。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远方的大地上,百余骑正在互相拼杀。 发现大队人马东进寿州后,霍丘县上下就慌得不行,县令直接就降了。但在城外,还有一些人在利用地形袭扰。 其中有名朱景者,带着一帮徒党,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在丘墟林泽之中偷袭,前前后后造成了数十人的伤亡。 若死了还好说,伤者是最麻烦的。要不要照顾,要不要后送?这就占用人手和兵力了。 双方游骑厮斗了一会,威胜军骑将折从古大槊一舞,将一名贼兵扫落马下。余众抵敌不住,纷纷溃去。 “大帅,这厮便是朱景的人。”过了一会,新任亲兵十将李忠将一名拷打得不成人形的俘虏拖了过来,说道。 邵树德看着这位吃了一番苦头的俘虏,道:“还是你来讲吧,梁人在何处?” “回大帅,据俘虏所言,梁人应还在寿州,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也是听别人提起的。” “淮水之畔呢?” “有船只在运粮械,他就知道这么多。”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预估氏叔琮将带至少三万人过来,这是从徐宿守军的数量上来判断的。但人在哪里,兵力构成如何,目前还很难探听到。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就是:一、寿州出现了梁军,步骑皆有,人数未知;二、统兵大将是氏叔琮,他也在寿州;三、淮水上有人在船运物资。 当然,这是之前的情报,现在有没有变动,很难说。这个俘虏地位低下,他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朱景是什么人?”邵树德又问道。 “寿州土豪,小有资财,但也不是太富裕。在乡间有勇名,有胆略,为人豪爽油滑,很多人都服他。”李忠回道:“霍丘地界南北,盗贼交会。朱景招募了一批有绝技的少年,到处巡警,沿淮群盗莫敢犯之。” “想办法招降此人。”邵树德下令道:“两军交兵,各为其主。他在全忠治下,为全忠厮杀,实属本分,我不怪他。若愿降,可委他为寿州刺史。” 朱景这人,应该是个小土豪,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不过骁勇有胆略,地方上名气较大,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硬实力不足的缺憾。 而且应该也有笼络人的手段,游侠少年们都服他,愿意为他效死,这种地头蛇,值得拉拢。反正申、光、寿这种地方,直面朱全忠、杨行密的兵锋,情况极其复杂,三天两头爆发战斗是难免的,离邵树德的核心地盘也太远,他不可能直接统治,那么拉拢地方实力派就成了必然。 “遵命。”李忠应道。 “若他不愿降,也不要惯着。这世上,看不清形势的人很多,不缺他一个。”邵树德又吩咐道:“继续进兵,不要耽搁。” 霍丘县内其实有不少粮草,寿州比申、光富庶,如今看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 四万多斛粮豆,解决了大军的燃眉之急。要知道,此番出兵,大家只携带了十日干粮,没有稳定的后勤供给队伍。邵树德本来就是试探来的,若筹措不到足够的军需,他就退回光州了。而霍丘县既然有粮,那么就进一步试探,好好搅他个天翻地覆——前提是他的判断没有错,梁军主力不可能这么快就来。 若问来了怎么办?那就跑啊,还有什么可疑虑的?指望手下这些蔡贼新兵去和梁军衙兵厮杀,那是嫌自己命长了。 李忠离去之后,折从古又来了。 “折将军打得不错。”邵树德称赞道。 “大王可是要招降那朱景?”折从古道:“此贼奸诈狡猾,躲在水泽、密林、山坡之中偷袭我军。如此腌臜手段,要之何用?” “折将军勇则勇矣,却不知打天下万不能感情用事。”邵树德说道:“折令公早年在关北之时,就没收拢过敌对部落吗?” 折从古讷讷无言。 见他不说话了,邵树德又换了一副口气,道:“折将军这几年也是有大功的,好好打,将来未必就没有出身。官位、财货、美姬诸般赏赐,我还不会吝啬。” 折从古若有所悟,回道:“大王行事有法度,末将佩服。” “速速带骑军前出,至淠水(pì)查探敌情。”邵树德又看了看的表情,见还算真挚,便下令出击:“淠水、淝水,是寿州东西两侧的屏障,或会遇敌,厮杀征战,尔自专之。” 淠水,发源于大别山,向北流入淮水,在寿州、安丰的西面,也可以说是南面,是一道天然屏障。 “遵命。” 折从古离去后,立刻招呼起了部下,向东进发。 邵树德又看了眼西北方的霍丘县城,县里已经在组织人手加固城墙,转运粮草,安置伤员。 申、光、寿三州,一字排开,都夹于山河之间,对他这个从西边杀过来的外部势力来说,其实不太好守,必须驻以重兵,不是很划算。 这三个州,对杨行密非常重要,具体再分的话,从东到西,重要性依次递减。 这三个州,对朱全忠有些重要,毕竟没了这些地方,他还有淮河防线,虽然这条防线不是很靠谱。 这三个州,对邵树德来说不是很重要,因为可以攻击宣武军的地方很多,这仅仅是个局部战场罢了。 但他不想放弃到手的战果,杨行密会不会卷入进来呢?这是他比较担心的事情。 …… 朱景躲在一座小茶园内,周围聚拢了不少人。 “大郎,夏贼将金刚奴放回来了。”有人匆匆进来禀报。 “好端端地为何放人?”朱景一边煮着茶水,一边冷笑。 “还不是大郎有本事,朱全忠看重,杨行密拉拢,如今邵树德竟然也想拉拢大郎,哈哈!” “在寿州地界上,丘墟林泽密布,除了咱们,谁不得吃点苦头?” “这是好机会啊!咱们合计合计,朱全忠、杨行密、邵树德,到底该投哪家?” “自然是哪家给钱多投哪家了,哈哈!” “蠢货!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咱们只投能打赢的一方。” “阿龟,是不是皮痒了?敢说老子蠢,出去比划比划!” “够了!”朱景一拍桌案,众人都闭上了嘴巴,静静看着他。 “豺奴有句话说得没错,谁能赢咱们投谁。”朱景又低头往茶汤里加料,但嘴上没停,继续说道:“阿龟,你读过书,认识的人多,可知如今北边是个什么局势?” 阿龟是个身手矫捷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弓梢,闻言说道:“听闻邵树德连番大战,杀得朱全忠人头滚滚,已经打进了洛阳,废了当今圣人,还让皇后、嫔妃、公主入夜后轮流侍寝,就连只有七岁的平原公主都没放过。” “你整天就打探这些消息?”朱景斜了他一眼,道:“我便是坐在寿州乡下,也知道圣人在长安,不是洛阳。再者,大唐多少年没皇后了,你打听的什么消息?” 说罢,提起一旁的靴子,直接砸到了阿龟的脸上,骂道:“莫不是在青楼听来的流言蜚语?” 阿龟捂着脸抱头鼠窜。 被放回来的金刚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见状有些懵。 朱景亲自起身,走到金刚奴身前,仔细检查了一番,道:“还好是皮肉伤。兄弟受苦了,是我没本事,救不出来你。”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无事!”金刚奴被抓时什么事情都招了,但这回仍然故作豪迈。 朱景哈哈大笑,拉着金刚奴坐到他身旁,将煮好的茶水倒在碗里,道:“先吃碗茶压压惊。” 金刚奴欲言又止。 朱景傲然一笑,道:“我知你欲言何事,无非是夏人拉拢许诺罢了。说吧,夏人要给我多少钱帛?什么官位?莫不是霍丘令?” 朱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这种地方土豪,非常令上位者忌惮。 杨行密拉拢他,开出的价码不过是一个霍丘镇将罢了。 或许,在杨行密眼里,他就是个小虾米,远没有安州刺史武瑜这类人值得拉拢。 而朱全忠,可能都不认识他。若非州里面还有人知道他的名气,赏了一批绢帛下来,给了淠西团练副使的告身,他也懒得出来和夏贼搏命。 邵树德能给什么?寿州甚至都不是他的地盘。 “是寿州刺史。”金刚奴答道。 “什么?”朱景有些吃惊。 不过转念一想,寿州如今是江家的地盘,而江家又是朱全忠的附庸,邵树德完全是在慷他人之慨。 但怎么说呢,给的有点太多了啊。 如果夏人能够进占寿州,或许也是個机会呢? 现在手头只有千把人,若当上一州刺史,这可就是一大飞跃了,值不值得搏一搏呢? 夏人的实力,如今看来还是可以的。 能打进蔡州,逼得朱全忠调动这么多的兵马,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听说在北面也打得不错,虽然不像阿龟所说的那样进了洛阳,但多半也让梁人吃了不小的亏。 宣武军这条船,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支撑下去。多找几条后路,或许是必要的。 这世上没人敢保证将来会怎么样,杨行密、邵树德都可以接触。邵树德地盘大,慷他人之慨,愿意给刺史,这当然很好。杨行密地盘小,扣扣索索,连个刺史都不愿意给,看着有些小气,但这条线也不能断了。 这世道,光靠能打敢拼命可不行,还得动脑子。 “收拢人手,退到霍山去,咱们先观望一下。”朱景下定了决心,道:“别做得太过火,让人一眼看出来咱们不战而退。”(未完待续) 第621章 试探与复杂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年8月0日,樯桅如林的青岛港。 利昂·沃尔夫冈·瓦格纳匆匆走进了一间还算宽敞的红砖房内。这间红砖房坐落在荒草连天的青岛港郊区,面朝大海,却不是什么春暖花开,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海岸,海岸上长着几乎半人高的荒草,令人很难想象在繁华的青岛县境内居然还有如此荒僻之地。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是的,你不用怀疑,在国土整体开发程度极端低下的华夏东岸共和国,即便是青岛县这样的繁荣地带,也存在着大片的荒地等待人来开发。你想想,在一个人口不过十万余人、面积却达到数千平方公里的县内,相当多的人口还集中在县城和码头一带从事工业、商业、航运、金融等工作,剩下的还有大量生活在城市近郊的农民为这些人提供粮食、蔬菜、水果和禽畜。这样算下来,稍远一点的地方其人口密度还真的非常稀释了,一切都是人口不足造的孽啊! 而也正是因为大部分人口都想往繁华的港口一带凑,使得他们这帮来自新库尔兰的拉脱维亚人才能够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在离港口稍远一些的地方买下了一片荒地,作为一个仓储基地——库尔兰人之前已经在主码头那边有一个货栈了,但规模较小。 荒地整体作价八千多元,因为是工商业用地,所以售价较高,几乎是农用地的两倍。荒地后面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这里本是他们村放牧羊群的所在,所以库尔兰人还要给予这五十户人一次性补贴两千多元,以彻底了结此事。 不过即便如此,这么大一块地总共只花费了一万余元,确实是非常值当的,须知现在的荒草地,未来也许摇身一变就能成为炙手可热的黄金地块,这种事情在高速发展的东岸历史上已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寸土寸金的青岛博览会大街原先就是一片水塘、芦苇丛和草甸子,现在已经成了大企业的聚集地。 库尔兰人将未来货栈建在这里,其中自然也不无看中此地潜在商业价值的意味在内。反正他们贩卖的都是东岸政府指定采购的烟草、木材、蔗糖、咖啡乃至黑人奴隶,属于政策性刚需,货栈弄得远一点也无所谓,只要运到了就行,大不了和东岸有关部门分摊多出来的运费罢了。 利昂·沃尔夫冈·瓦格纳当初就参与了这个新的商站的建设,并且为此两度派出代表前往东岸进行洽谈,最后选择了这么一块地。现在商站才刚刚完工了大概四分之一的建筑,其余的还在陆续建设之中,瓦格纳仔细看着修建好的一些砖屋,神情比较专注——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商站,同时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已经接到了来自本土的正式调令,回国担任大公的商业大臣,新库尔兰总督一职由大公的顾问、来自汉堡的施密特担任,目前其已经抵达雅各布港并开始履行职务,而瓦格纳则将最后一次访问东岸,以雅各布大公临时特使的身份,商讨一些两国间的敏感事务。 这些敏感事务多半集中在外交领域。按照新上台登基的弗雷德里克大公的安排和指示,瓦格纳重点向东岸人阐述了他们在外交领域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以取得东岸的谅解。更直白点说,那就是弗雷德里克公爵就最近七八年来库尔兰公国与联合省、瑞典这两大强国之间越来越密切的关系进行解释,特别是在最近几年联合省与东岸外交产生众多波折的时候。 弗雷德里克公爵曾经在新库尔兰生活多年,多东岸共和国的认识与了解,远较一般的欧洲贵族要深刻,因此从他的本心来讲,他是分外不愿意得罪这个新大陆强国的。对于他父亲雅各布公爵这几年决意加强与瑞典、联合省的友好关系——甚至为此将东岸人要求他们拓展波罗的海商品市场的脚步都稍微放慢了一下——以增强库尔兰公国在这个乱世中的生存能力而感到有些担忧。弗雷德里克担心,东岸人会不会为此对库尔兰产生什么看法,进而影响到他们国家最大的财源保持稳定。 雅各布大公当年在安全和财富之中选择了安全,他觉得在波罗的海吊炸天的联合省能够保障库尔兰公国的独立和安全,因此加强了与这个国家的密切关系——当然他们也没忘了结好本地区陆军强国瑞典——虽然与东岸的关系同样不错,但终究是有所侧重的。 弗雷德里克在当公国继承人时就对东岸共和国印象十分良好,对这个国家的文明与富足程度也十分羡慕,因此他决定改变侧重点:继续维持与东岸的友好关系,并就与联合省、瑞典之间的外交关系向东岸进行解释,以求获得认可或者说是谅解。 弗雷德里克公爵深知,联合省是一帮利欲熏心的商人联合组成的国家,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生意,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一旦出现某个国家侵略乃至吞并库尔兰公国的事情,那么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也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库尔兰卖掉的,这事在历史上都有过证明。至于说获得瑞典的独立保证,那就更可笑了,瑞典本来就有很强的吞并库尔兰公国的**,他们现在迫于形势给你独立保证,难道未来就不会撤去这个独立保证吗?这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相对而言,目前在波罗的海相对弱势且与瑞典王国关系恶劣的勃兰登堡—普鲁士,或许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毫无疑问,弗雷德里克公爵对如今周边形势及未来的发展是较为悲观的。他坚持认为,无论是普鲁士还是瑞典,都有将整个立窝尼亚地区统一到自己名下的冲动。即便是这几年陷入混乱状态的波兰,焉知人家就不想收拾普鲁士那個二五仔,驱逐瑞典一统立窝尼亚!处在这么一个要充之地,是库尔兰的幸运,同时也是库尔兰的大不幸,这完全是一体两面的事情。以前库尔兰人是没得选择,但现在新库尔兰殖民地越建越好,弗雷德里克公爵自觉有了一定的选择余地,因此决定改弦更张,再度加强与东岸的友好关系。 而与东岸加深联系,其现实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贸易方面!在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即便是在东岸自己国内也产烟草的情况下,他们还是通过政策引导,每年进口相当多数量的新库尔兰烟草,这有力保障了这个殖民地的经济收入。要知道,很多被来自欧洲的公司或个人开发的美洲、非洲殖民地,最终没能坚持下去,最主要的原因始终都是产品找不到销路,使得经济上不能维持下去,最后人去楼空。东岸人对新库尔兰、自由邦农林牧渔产品的进口,当真是帮了这两地大忙了,雅各布大公对此认识还不够深刻,但弗雷德里克公爵却看得分外明白。 而在修正老大公的政策,极力与东岸加深联系的同时,弗雷德里克大公也在进一步加强对新库尔兰的控制和建设,首要的便是往那一片输送人口。 话说这些年来,随着新库尔兰殖民地不断反哺位于波罗的海的本土,使得库尔兰公国的经济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再加上周边大部分时候处于持续不断的战争之中,因此相对稳定的库尔兰公国的人口大增,已经逐步从二十万增加到了三十万(其中相当部分是外来移民),人口已经没以前那么吃紧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无论是已经去世的雅各布大公还是去年刚刚继位的弗雷德里克大公,为了保证巨额的商业利润,多年来一直都在往新库尔兰输送人口。尤其是去年弗雷德里克继位以后,政策变得更加激进,这家伙学习东岸人的政策,在国内的犯罪分子中推行流放服刑制度,即在新库尔兰服刑一年抵本土两年,且自由度较高,允许结婚、经营各类产业。此外,他还想尽办法搜罗一无所有的本国或邻国农民,然后将他们打包送往雅各布港,作为对当地人口的补充。要知道,在刚果河流域,因为疾病、战争等因素,作为统治基础的白人人口数量始终增长缓慢,如果没有外界补充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 将更多的资源倾斜在新库尔兰殖民地,而不是在已没有发展空间的本土做文章,这是在新库尔兰主政多年的弗雷德里克公爵定下的基调。这个决定,可不是那么好下的,但在库尔兰本土和新库尔兰巨额的收入对比之下,弗雷德里克公爵还是顶住了国内相当一部分的反对声浪,将这个政策决定了下去。 而为了不让自己的一番心血白费,弗雷德里克公爵也派出了他非常信任旳顾问施密特前往雅各布港担任总督,帮助他认真处理当地的事务,经营各类产业,将其打造成公爵名下最为赚钱的一块领地,支持他以及国家的各项开支及活动。 瓦格纳在雅各布港与新任总督施密特仔细讨论了这些话题,虽然有些不快乐,但他依然打算认真履行自己的义务,并在东方港与东岸***门的实权官员进行了一番坦诚的交谈。 交谈的结果无疑是美好的,东岸***理解了库尔兰公国的外交政策,并对他们对政策进行的微调表示高兴,这令瓦格纳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任务顺利完成了。 不过,东岸人同时提出的一个条件也让瓦格纳颇有些踌躇,那就是东岸***门代表其政府正式要求库尔兰公国在雅各布港设立一支常备舰队。这支舰队的规模不要求太大,但一定要有,且必须是专业战舰,不得以武装商船滥竽充数。(未完待续) 聊一聊军队的战斗力 翻看了下以前的章节,突然看到不少人谈开国精兵的事,有感而发,写到凌晨四点。。。。。。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正常来说,由以下几个因素决定: (一)基础的战斗技能,或者说武艺。 这里的武艺,不是说那种跳来跳去、招式精妙那种,军中不考核这些。 以长枪为例,你耍花枪,舞得眼花缭乱,是得不到军中大佬欣赏的。他们看重的是你 能不能比对手刺得更快、更准、更有力,抢先搞死对手。 别小看这个技能,它不是短时间内能练成的,需要眼力、心理素质、步法、发力技巧、经验等多方面的结合。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弓箭,这种兵器允许更多的“花样”,比如考核时,连续开弓是有加分的。 骑射时,卧射、背射、左右开弓都有加分,因为确实有实战价值。 其他兵器不赘述了。 士兵有没有武艺,在战场上非常重要,绝对不是会队列、听命令、纪律严明就行的。 步兵方阵前几排一般都披甲,身上就那几个空处,列阵厮杀,长枪互捅,一方刺得稳准狠快,一方没这么厉害,第一波互捅下来,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二)装备。 这个不用多说,都知道。 唐代披甲率很高,天宝年间,着皮甲、铁甲的达到八成,其中铁甲在五成左右。 中唐以后有所下降,但因为先军体制,皮甲、铁甲拥有率仍有六成的样子。 士兵人手一张弓,一杆长枪,一把横刀,一面小盾。 其实装备方面,历朝历代该有的都有,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 (三)组织度。 这个和装备类似,封建时代,军事体制大同小异。 正常情况下,组织度不会有明显的差别。 不正常的情况下,比如管理混乱、文恬武嬉,这个就没法比较了,只能逐个案例分析,到底他干了什么操蛋的事情,把组织度降低得这么厉害,无法一概而论。 但就制度层面来说,没有本质的差别。 组织度的飞速提升,要到近代了。 近代工业化的生产,提高的不仅仅是生产效率,同时也“驯化”了整个社会。全社会习惯了工业生产的严密链条,经受了分工协作、互相配合的洗礼,不仅仅是士兵的组织度提高了,农民、小学生、商店营业员、工厂工人等等,各行各业各阶层的组织度都提高了。 这个就不多谈了。 (四)士气。 兵法开宗明义:夫战,勇气也。 这是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决定战斗力的最主要因素。 经历了起点众多穿越者向我们演示,以及无数论坛大佬的总结,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足食足饷、科学训练、赏罚分明、后勤抚恤,可以将部队士气维持在较高水平上。 这没错,做到这些,就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请注意我用的“合格”二字,简单来说,这样的军队可以去打仗了,能不能打赢,不好说。 因为本书是唐代,我就以唐代举例吧。 安史之乱以后,我们中国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社会现象,即武人群体的崛起。 这个群体也有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底层之间互相有共情,经常串联起来,鼓噪闹事,对抗上官。 从750年,到907年朱温建立后梁,一共发生了二百多次兵变。 第一次兵变是天宝九载(750),“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给粮失宜,军士怒,殴其判官。” 这拉开了兵变的序幕。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温柔的兵变,仅仅只是殴打了发粮的判官。但士兵们关注自身利益的事情,非常有意思。 有人做过分类,军乱也分好几种。 第一种是抗拒命令,比如大历三年(768),让安西军离开邠宁,抛弃邠州已经开垦好的土地,建好的屋舍,移镇泾原,军士怒而作乱。 再比如,90年,钱镠命令武勇都去服劳役,挖沟,士兵抗拒劳役作乱。 宝应元年(76),河东节度使管崇嗣“为政宽驰”,对钱粮卡得不紧,慢慢都用各种名目发到了大头兵手里。 朝廷发觉后,派邓景山任河东节度使,查账。但钱都发下去了,你怎么查? “有裨将抵罪当死,诸将请之,不许;其弟请代兄死,亦不许;请以一马赎死,乃许之。” 诸将怒曰:“我辈曾不及一马乎?”遂作乱,诛杀节度使邓景山。 这三个例子,说明晚唐士兵非常注重自己的利益,并且同气连枝。 后面还有其他类型,比如抗暴,有节度使“为政苛惨”,动不动欺辱乃至杀戮士兵,基本都完犊子了。有人跑路溜走了,还被愤怒的士兵追杀干掉。 此外还有求权、求财,这两类在晚唐与前面两类大概一半对一半,到五代时比例急剧升高,说明士兵们已经从中晚唐时的关注自身利益、抗拒不合理的劳役,开始更多地向求财转变,这也是五代士兵风气急剧恶化的体现。 写这么多,其实想说的是,中唐、晚唐、五代是三個阶段,不要等同看待,士兵的精神状态也是不一样的。 有唐一代,士兵其实非常具有反抗精神,天宝年间就敢殴打判官。不合理的劳役之类一概拒绝,将领嗜杀、欺压底层士兵,下场多半不好。 他们的精神状态、士气都非常不错,该训练训练,该打仗打仗,不服劳役就是不服劳役,谁也别强迫我。钱粮给足,我替你卖命。 这是一种相对健康的状态,谈不上多好,但我想,总比把士兵揉捏得跟面团一样,完全不敢反抗要好。 他们是人,不是机器。面团一样的士兵,面对上级军官的随意**、剥削乃至杀戮,面对文官克扣后勤,他们都不敢反抗,处境艰难。这样的兵,你指望他们反抗外敌吗?不现实。 多说一句,以前有人提到制度。其实你们翻翻明朝的制度,允许文官那么苛待武人吗?恰恰制度不允许这么做。 但文官就敢!一个七品县令,你要多大品级的武将在他面前,才不自卑?游击?参将?副将?总兵? 大家都玩弄这种制度,苛待当兵的,这其实是武人地位低下的体现,也是社会风气和价值观的体现。 宋代有“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明代有把客军遛狗一样赶来赶去,不提供粮食。这些事情,其实都是社会风气的缩影。即大家鄙视当兵的,他们地位低下,所以有制度也没人执行。这样一种情况下,士兵们如何保持相对高昂的士气?还有战斗力吗? 把军队当救济院,那是不行的。 把军队当丐帮,也是不行的。 …… 再谈一谈所谓的“开国精兵”,主要是说北宋初年赵匡胤这支假的开国精兵。 朱温在攻灭山东二朱之后(897),大力整编军队,汰弱留强,将部队压缩到0万人以内,当时有16-18万步兵、1.8万骑兵。 后梁开平元年(907),朱温进一步整编,置左右龙虎、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龙骧、左右天兴、左右广胜六军,此时已压缩到15万人以内。 9年10月,李存勖奇袭灭梁,但河东实力较弱,兵少,后梁禁军主力去进攻河东本土了,在黄河北岸,未来得及赶回来,后来都投降了,实力未损。李存勖以少量河东兵编入禁军,共分为禁军(还是那六军)、侍卫亲军(银枪效节、铁林、从马直、金枪)两大部分,兵力没有显著的变化,后梁官员、将领大部留任,属于和平过渡。 再后面的后晋、后汉、后周,基本大同小异,汴梁禁军主体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然,每一代皇帝也都试图整顿禁军,比如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开除乃至杀死不合格的将领,但基本都只能有一时之起色,动不了根基。 960年,赵匡胤兵变,夺了孤儿寡母的“鸟位”,你算算,这支汴梁禁军存在多久了? 六十年了!这是开国精兵吗? 其实我们有一个绝好的参照对象:神策军。 神策军最初是河陇边军,规模只有千人。安史之乱后,神策兵马使卫伯玉率军赴援京师,后来他结识了宦官鱼朝恩。 乾元二年(761),神策军驻陕州,对抗史思明,屡次胜之,表现出了较高的战斗力,监军就是鱼朝恩。此时的神策军,严格来说是陕州的藩镇兵,并非中央禁军。 广德元年(76),吐蕃入寇京师,代宗跑路陕州,鱼朝恩率神策军迎驾,此时神策军的规模是万人。 各镇也有兵马入援,陆续抵达陕州,朝廷还有威望,各镇节度使派来的都是经历了平叛战争的老兵,代宗全部交给鱼朝恩,令其带至长安,各军“悉号神策”,约五万人。这是神策军历史上第一次扩充。 永泰二年(766),神策军已成为禁军,并开始第二次扩充,计吞并了: (1)平卢兵马使邢君牙的部队;()安史降将尚可孤的部队;()平叛第一功臣李光弼部将郝廷玉的部队;(4)平卢节度使辖下阳惠元部;(5)李光弼旧将侯仲庄部;(6)出身安西、朔方的京西北诸镇精兵。 此时神策军已超过十万人,正式成型,士兵多是富有战争经验的野战精锐,比较能打。 神策军成型后,大致分驻京禁军和驻外部队,经常参加对抗吐蕃、南诏的战争,也打回鹘、党项,东出平定叛乱藩镇的战斗更多。 比如,德宗时,吐蕃寇剑南,神策军出战。 魏博田悦反,神策军出战…… 这时候神策军的战斗力非常不错,至少不拉胯,算是能打的。而此时,神策军已经建立十七八年了,第一批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老兵逐渐退场,开始招募长安兵补充人员。 而汴梁禁军呢,从897年开始,十八年后大概是915年,汴梁禁军第一代老人也已凋零,开始大量招募生活在相对富足年代的汴人入伍,周德威认为他们“徒有其表”,不如老一辈汴兵凶悍能战。老一代人,那是把他们晋兵打得哭爹喊娘,几乎灭亡。 德宗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即泾师之乱,圣人跑路奉天,在河北平叛的神策军火速回援,平定乱军,收复京师。 德宗看到了外出平叛的神策军强悍的战斗力,同时也知道了在京禁军(由文官白志贞统帅)的无能,于是大力整顿禁军,这会是贞元年间,距离神策军建立已经二十余年。 还是老招数,吞并了朔方镇比较能打的李朝采部、镇国军的骆元光部、河东镇的浮璘部,以及安西胡人将校子弟四千余人,慢慢扩编到了15万人。 吸收了新鲜血液的神策军有所振作,大力整顿之下,战斗力有所恢复。 而这个时间换算到汴梁禁军那里,恰好时李存勖灭梁,带了部分河东兵补入禁军,将汴梁禁军的颓势挽回了不少。你看,时间点几乎完美对上了。 神策军的振作,给了宪宗对藩镇动武的底气,造就了所谓的元和中兴。而此时的汴梁禁军(后唐),也能在对外战争中屡放光彩,两次大破契丹。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振作。 神策军继续招募长安市人入军,汴梁禁军继续招募生活富足的汴梁子弟从军,加上成军时间长了,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比如收钱募人入军等等,都是常规操作。 到了穆宗时,神策军建立差不多四十年了,除了驻外神策军还有点战斗力外,长安的是真不太行了。 汴梁禁军四十年后,处于后晋年间,也已经不太行,被契丹灭国。后来民团兴起、军阀反正,终于将契丹打败赶跑,靠的还是中原人民的武德。但禁军战斗力下降已是有目共睹。 再往后,懿宗、僖宗失去了对藩镇强有力的控制力,吸收藩镇精兵入神策军的动作很缓慢,战斗力越来越差,这支曾经威震八方的禁军彻底完蛋了。 汴梁禁军也迎来了郭荣的整顿,但也只是稍挽颓势,毕竟人还是那些人,你杀了一小部分,还能全杀了不成?军中关系盘根错节,互相联姻了几代人,根本动不了了,暮气沉沉。 可以说,因为五代时战争稍多一些,汴梁禁军战斗力下降得稍微缓慢一点,偶有回升,但整体仍然处于下降通道之中,就这样传到赵匡胤手里。 这能是开国精兵?存在了六十余年,内部联姻数代,关系盘根错节,老油子一堆的开国精兵? 莫开玩笑! 曹斌带着北宋禁军,遇上契丹大队骑兵骚扰,一天都坚持不了。 后唐打契丹,每次都是兵力劣势,一次7万人救援幽州,契丹号“五十万骑”,这是吹牛,但十几万骑兵还是有的。 符存审面对契丹骑兵袭扰怎么做的?首先,他的步兵人数比人家少,其次是赶路状态,伐木,做鹿角,人手一个,遇到契丹骑兵就堆起来做屏障,且战且行,契丹伤亡惨重,最终溃去。 这种坚韧不拔、敢战死战的步兵,老实说曹斌做不到。 从中唐到五代前期,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步兵,因为社会地位较高,士气高昂,普遍能打。 安史之乱时的香积寺之战,太有名了。 双方骑兵先交手,“王师”打不过“贼骑”,被赶回来。眼看着前阵要乱,李嗣业脱了衣甲,袒露上身,激励士气,带着两千步兵,手持陌刀、长柯斧,墙列而进,以少击多,将叛军骑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晚唐时葛从周也玩过这招。都是堂堂正正的野战,不是伏击什么的,率两千人,将李克用的三千重骑兵砍得落花流水。 所以,不要说什么骑兵一对一肯定能冲垮步兵,这个真不一定。 中晚唐,步兵在人数比骑兵少的情况下,昭义刘稹的人就给朝廷骑兵上了一课。双手重剑、长柄斧、钩镰枪,骑兵冲入阵内,阵不乱,反倒把骑兵拉下马来一一砍死。 还有,香积寺之战,官军、叛军列阵厮杀,打了足足四个时辰,也就是8个小时。 哥哥们,即便各阵可以轮流休息,但打一整天是真旳很牛逼了,不是坚韧的步兵根本做不到。 到了酉时,4000回鹘精骑才趁着叛军体力、精力消耗到极点,在官军步兵动摇其阵脚、士气的情况下,发动最后一击,最终击溃叛军。 这些回鹘人,一开始怎么不绕后袭扰什么的?没用啊。那只能对付菜鸟步兵。 昭觉寺之战。 史朝义十万众列阵前进,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以强弩射之,“贼多死,而阵坚不可犯”。 大家可以自行想象排队枪毙的情节,一方“攒矢注射”,步兵前面几排大面积死伤,但后排很快补上,大阵还在前进。 若不是出了马璘这个绝世猛男,这仗结果真不好说。 赵匡胤的部队能和六十年前的汴梁禁军比?能和安史叛军比? 先写这么多吧。以后有空再谈谈我国古代骑兵的发展,历朝历代,骑兵的装备、战术其实都不太一样的。(未完待续) 第622章 乱 前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此时邵树德已驻军淠水西岸,终日沿河巡视,查探地形。有几次,甚至还渡河东进,登上山岭,俯瞰地势。 不当厮杀汉好多年,此番亲自在一线带兵,其实感觉还不错。 人一旦到了高位,当上一个势力的最高统帅,各方面压力袭来,亲征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便是亲征了,多半也驻跸在某处,不会上一线,失去了很多经历,同时也给手下大将创造了刷功劳、涨威望的机会。 “大帅,寿春看着诱人,但不可掉以轻心啊。各方势力争夺倾轧之所,不如敬而远之,观望风色。”刚刚涉水渡过淠水,抵达了西岸,陈诚有些后怕地看着东面的群山与林泽,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梁军,随时会扑过来,将他们斫成肉泥。 “我还没失心疯。就这一万新卒,如何拿下寿春?”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军士,说道:“眼下不过是主动出击,就食于敌,迟滞贼军,给淮北的两万人马撤回来的时间罢了。” 义从军、天雄军两部,都是战力不错的老部队。他们渡过了汝水,与梁军隔河相望。 这里是足足一万五千步兵,外加来自襄阳的一千一百骑兵,万一搞成河阳之战的复刻,被梁人追着屁股撕咬,那也太难受了。 崔洪部数千人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军士们心下稍定。花了两三天时间整顿后,又渡河北上,接应尚在褒信县强迁百姓的赵匡璘部随州兵,大军徐徐后退,有人阻敌,有人扰敌,相对较为从容。 根据最新收到的一份情报,义从、天雄二军也开始交替掩护,分批南撤了。 杨师厚就几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传闻中丁会派了数千人东进蔡州的,但一直没见到,也不知道如今运动到了何处。 牛礼只能不断把斥候游骑往外撒,但一无所获,现在他怀疑丁会到底有没有分兵过来。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暂时抽不出兵力? 拷讯俘虏得到的另外一份情报就是,汴州拼凑了一部分人马,由庞师古统带,南下蔡州。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军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远了,让人颇为警惕。 如此看来,梁人的作战意图其实很明了—— 夏军北上攻入蔡州,确实让他们措手不及。但他们的应对也很快,顺势而为,以蔡州为饵,吸引夏军主力北上,随后派庞师古部南下,作为蔡州守军的后援,让他们知道外有援兵,不至于三城陷落。 与此同时,丁会可能也会分一部分兵马东进,侧翼威胁围城的夏军,动摇夏军士气。 最后,还有一个大杀招,那就是徐、宿兵马顺着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统帅,至淮河流域集结,然后走南岸,入寿州,攻占申、光,截断围城夏军的归路,将这两万人全部包围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没有问题,确实是在战事突发之后能够做出的不错的方案。但各部之间需要极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马到位,此时庞师古、丁会、杨师厚再发难,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后路已被截断的情况下,攻城的夏军定然士气大跌,随后梁军各部主动出击,打一个歼灭战是大概率事情。 在这个方略中,杨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或许,扬州方面内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见未必就统一了。 远处传来了高亢的喊杀声,那是士兵在操练。 邵树德策马驰了过去,静静观看。 这不是他熟悉的部队。如果是在铁林、武威等老部队,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够得到将士们的欢呼。 但在这些新募军士中,他的威望还没有建立,士兵们也未必信赖他。 这一来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气,始终是战斗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郑勇在军阵旁走来走去。 他最近的压力很大。作为亲兵十将,与主帅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家中的豪宅,大王赏赐的。美姬,亦是大王赏赐的。诸多钱帛,还是大王赏赐的。 这些仅仅只是财货方面——确实,美姬、小妾,在时人眼里,就是“财货”。 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说话十分客气,更有诸多谄媚巴结者。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就要体现出价值,不然就得被别人戳脊梁骨,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训练这批新兵,他十分尽心。以期能尽快提高战斗力,发挥作用。 邵树德看出了郑勇的焦虑,对新兵的训练进度也十分满意。给你机会了,就要把握住。带一万人,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帅,折将军传回了好几份军报。”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递上了一摞牒文。 “做亲兵十将,与做一般的军将不同吧?累是够累的。”邵树德接过牒文,随口问道。 “末将能统亲兵,那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竭力,岂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个德行。”邵树德大笑,不再说话,仔细看了起来。 折从古带了两千骑,进入安丰县境内后,没遇到任何阻拦。相反,梁人对他们的到来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粮草,杀伤了少量人员。 随后,他们又快速北上,沿着淝水突进,路上又突袭了一支梁军运粮队伍,杀伤夫子百余人,余众一哄而散。 三月初二,抵达了寿州左近,这时候终于遇到了梁军大队。 他们出动了三千多步卒、数百骑兵,试图驱赶。 折从古没与他们过多纠缠,只与对方骑兵厮杀了一场,随后便西蹿,沿着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们沿途看到的,估计就运了不下五万斛粮草或等重军资。 从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已经可以判断出很多东西了—— 大军如果在前线扎营,与敌对峙,那么营中一般会存三月左右的粮草。即便做不到这点,主将也会尽力去做,确保粮道被断后还能继续坚持,等待局势出现变化。 如果是一万步兵,按照国朝惯例,一天吃三顿,共六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万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个月就要两万七千斛。如果送来的是小麦,那还要更多——当然也不会浪费就是了,麦麸可以喂马和役畜。 梁军出动的规模,应该是以万计的,按照船只运输频率、数量推算,应在三到四万人之间。有些船只上还有一些军士模样的人,这可能是随军的工匠、郎中、文吏之类的人员。 折从古没有写出自己的判断,只描述侦察到的事实。邵树德看完后,愈发庆幸从蔡州退兵是正确的,与大通马行、听望司探听得来的消息对上了。 如今梁人大军云集淮西,看似局部战场压力很大,但未必是什么坏事。 朱全忠就那么多兵,这里多了,那里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这么大规模的决战,那么就要做好其他战场糜烂的心理准备。 决战?呵呵。为什么和你决战? 只有弱势一方才会求着决战,一锤子买卖。我赢面大,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于偶然性极大的决战?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树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迟滞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后,再和他计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联赛,而不是一场定胜负的淘汰赛。 “咦?”邵树德看到最后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来的。 看完之后,递给了陈诚。 有人密报,安州刺史武瑜征粮,诸县皆怨。 武瑜为了甩锅,直接说这些夏人需索的粮草,若不给,全州六县十余万口皆要被屠戮,无孑遗矣,于是安州上下更怨。 更有人看见,武瑜府上人员进进出出,有不少生面孔,怀疑是黄州过来的使者。 陈诚看完一点不惊讶,道:“大帅,武瑜这等人,本就不堪信任。臧将军带三千天雄军士卒镇安州,不就为了防着他们么?大帅神机妙算,早有准备,何忧耶?” “本是为了防行密。鄂岳这些刺史,一个个全是墙头草。”邵树德说道。 安州刺史武瑜,历史上曾投靠过杨行密,被梁军所杀。 黄州刺史吴讨,为了保住权势,投靠杨行密,但很快被收权了,啥也没剩下。 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之辈,也是左右摇摆。 杜洪这人,驭下手段太差了。实力也不行,搞得现在就鄂州一地了。邵树德甚至怀疑,鄂州下面的县是不是还听他的,县下面的乡、里…… 这就是人心。 你不行,底下人自然有想法,更何况这些要么是贼帅,要么是土豪,都有自立的本钱。 “武瑜勾连淮南,此事不管真假,都要当真的来办。”邵树德思索了一下,问道:“陈长史,你说这是杨行密的主意,还是底下人的主张,比如黄州瞿章?” 瞿章,杨行密部将,“权”知黄州事,还不是正牌的刺史,比不得朱延寿三人。 “黄州政务,瞿章只管小事,大事悉禀报广陵。如果黄州有人来,必然出自杨行密之意,大帅勿疑。”陈诚说道:“相反,如果是朱延寿遣使而来,则未必是杨行密的本意。” “杨行密要管不住这帮军头了。”邵树德揶揄了一下。 大家都是同行,看问题往往不会错。 杨吴这股势力,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三大军头是想扩张对外打的,但杨行密不同意。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不是老杨不想扩张,而是这种对外扩张,只能在他的主导下,由他来。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这三个人全都造反了。 田覠要歙、池二州,杨行密不给,田覠又出兵攻下昇州,但杨行密任李神福为昇州刺史。 田覠跑到广陵去见杨行密,二度讨要他名下的歙、池二州,杨行密还是不给。最离谱的是,杨行密的亲信还私下里向田覠要钱,甚至连广陵的狱吏都威胁田覠索贿,可能觉得他要失势了,早晚住到他的监狱里。 打压军头,邵树德能理解,但杨行密没处理好也是真的。 或许,他也处理不好,这和他起家的过程有关。仗打得太水了,几次靠这些大将救命跑路。被围宣州时,想弃城而逃,是田覠力阻,并亲自鼓舞将士士气,这才奇迹般赢的。 主帅就这个威望,大将跋扈也正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老杨为了除朱延寿,不得不装瞎,一装就是三年,老婆当着他的面与侍卫私通,上演夫目前犯,也装作看不见,这才把朱延寿骗来杀了。 老杨是真的惨! 邵树德只觉有些不寒而栗,当君主当到这份上,确实憋屈。 随后又想了想,李唐宾敢学田覠、朱延寿、安仁义等人,在他面前这么跋扈吗?应该是不敢的。 朱全忠、李克用,杀大将也不至于这么憋屈,这就是威望和掌控力的原因了。未来对付淮南,朱延寿之辈是很好的突破口。 “让武瑜来见我。”邵树德突然说道:“再写一份表章,保举朱景为寿州刺史,抄一份送给朱景。” 李忠站在一旁,下意识身体一紧,上任才几天,就要干这种活了? 陈诚没说话,他在思考如今的形势,感觉太复杂、太诡异了。 明明就两三个州,但各种势力掺杂,各有心思,甚至一個阵营中还有两种态度。 一着处理不慎,搞不好会引发三方乃至更多的势力乱战,得好好想想。(未完待续) 第623章 顾此失彼 乾宁二年三月初四,河阳南城。 刚刚入睡的霍存被亲兵喊了起来,他气冲冲地登上了城楼,随即目瞪口呆。 野外到处都是火把,如同两条火龙,遥遥延伸向远方。 火龙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可能是因为夜间行军的因素,但给人产生的心理影响却非常大。同时,心里也产生了疑惑:他们从哪来的? “必是偷渡大河南下的。”霍存铁青着脸,直接下了城楼。 他毫不怀疑,野外打着火把活动的是夏贼,人数不多,大概数百骑的样子。他们本可以悄悄从别的地方走过,但却大摇大摆从河阳南城附近“路过”,打的什么主意,不问可知。 回到府中后,霍存毫无睡意,盯着面前的地图仔细查看。 “比国朝初年王世充的景况要好一些。”看了半天后,霍存自嘲地笑了两声。 长安、洛阳之间,崤函地带最为重要。谁控制了整个崤函地区,那么就对敌人有了主动权,有了巨大的优势。 如果谁都没法全部控制,那么至少也要控制半个。 立足长安的关西集团,至少要把崤函西部即陕州拿下,立足洛阳的关东集团,至少要控制东半个崤函谷道。 春秋时期,崤函谷道西部为晋国控制,秦国十分难受,难以东出。 东西魏时期,宇文泰占领弘农郡(陕州),一下子摆脱了被动的局面,不用被人欺到潼关门口了。因为力劝宇文泰进取弘农,宇文深被宇文泰称为“吾家之陈平”。 国朝初年,长安、洛阳之间兵力稀少,防御力量极其薄弱,刘文静领兵东略,几乎武装游行般占领了整个崤函谷道,直接屯兵新安县,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这种极为关键的战略要地,为何能让刘文静毫不费力就占领了呢?为何没人防守? 其实这就是大一统王朝崩溃后造成的混乱了,地方上空档极多,机会也非常多,席卷起来的可能性很大,连崤函谷道都没人守,简直不可思议。 但如果刘文静出潼关后,发现崤函谷道控制在一个存在了一百四十年的割据藩镇手里,这个藩镇有经年训练的职业武人,有完备的军工生产体系,有行政班子,内部互相联姻通婚了一百多年,相对稳定,那他要花多久、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攻下一座座险隘? 而且在打的过程中,还可能遇到其他藩镇的干涉。因为每个势力都存在了一百多年,边界相对稳定,合纵连横玩了不知道多少回。但大一统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各个势力可能还忙于抢占地盘,巩固势力,建立班子,等他忙完这些事,睁眼一看,被人打到家门口了,已经无险可守。 王世充的洛阳,从一开始就没有整个崤函谷道,函谷关(新安县)都在唐军手里,这还打个**。 “王家后生无能,陕虢让邵贼玩了一出假道伐虢,河中又引狼入室,真是废物。”义子霍彦威坐在霍存身边,忿忿道。 “咱们的运气已经不错了。”霍存摇头道:“大顺二年,张全义镇河南府,邵贼引军三万余东进。若不是梁王当机立断,调十万大军西行,崤函谷道要被邵贼占去大半。这些被邵贼吞下去又吐出来的地盘,这些年耗掉了他多少人命?顶了多长时间?所以我说,比太宗伐王世充那会好多了。吾儿,最近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以太宗伐王世充为例,你看看李唐宾、高仁厚会怎么做。” 霍彦威将目光转向地图,沉思了起来。 “武德元年(618),李密旧部、柏崖城守将黄君汉在崔义玄游说下投降,随后于济源大破王世充之子,又攻拔河阳三城。”霍彦威说道:“此所谓北路,艰险者轵关、河清是也。邵贼入河中之后,连续东出,去岁河清之役,我军失利,柏崖、河清、轵关之险要据点尽失,河阳大部沦陷,北城亦为奸贼解宾、苏濬卿等人投献,仅余中潬城、南城。此一路,太宗在与王世充开战前便已握于手中,然邵贼并未尽全功。” 霍存点了点头,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 “武德二年(619)正月,李密旧部、伊州刺史张善相投降归国。”霍彦威道:“伊州为洛南三关之总道口,王师可经洛水谷地而下,直扑洛阳,此所谓南路。夏贼为我军阻于二崤山,无法迂回洛水谷地。其欲至洛南,还不如从汝州北上。这一路,暂时无忧。” “义宁元年(617)十二月,刘文静轻取崤函谷道,置宜阳、新安二郡,此时王世充才刚抵达洛阳三月,正与李密交战。待其战完李密,洛阳以西已无险可守,雄关险隘皆在王师手中矣。”霍彦威继续说道:“这一路,贼帅李唐宾反复攻打,死命推进,今已抵达新安城下,比之刘文静当年,亦只差了一个新安县。” “阿父,儿以为,邵贼欲取洛阳,高仁厚一路,还需攻克河阳关、孟州南城,李唐宾一路,仍会攻新安县。如此,才能取得太宗伐王世充之战爆发前占据的地利优势。” 这事说起来就都是眼泪。 邵树德拼死拼活数年,拼杀到现在,还不及李唐正式攻王世充之前的战略态势。 义宁元年(617)七月,李渊起兵南下,十月进长安,十二月就已派刘文静东出收取根本没人管的崤函谷道。 武德元年(618),李密旧部黄君汉又把洛阳北面的据点送给李唐,王世充没空管。 武德二年(619),张善相差点把洛南也送给李唐,王世充终于腾出手来,出兵夺了回去。 武德三年(60),李渊决定对王世充开战,李世民总督各路兵马,他直接去了新安县。 新安县,或者叫通洛城,或者叫函谷关,到现在还控制在胡真手里,经营得像铁桶一般,让人无话可说。 “吾儿,你说错了一点。”霍存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李唐宾未必会猛攻新安。但河阳三城,邵贼一定会攻。” 霍彦威闻言沉思。 …… 就在霍存父子看到那支偷渡南下的骑军从河阳南城外一闪而过时,第二日,飞龙军使契苾璋亲自带着大队人马,随身携带奶粉、豆子等可供十余日消耗的粮草,突入魏博镇属州卫州境内。 魏博现在忙得很,地方守备空虚,因此当他们突入汲县的时候,同样没人管。 一人双马的飞龙军行军速度很快,直冲渡口,收集到了一些船只,趁着汴军水师被吸引到了西面的有利时机,趁夜渡河南下,进入了酸枣县地界。 酸枣,滑州属县,东南距汴州不过百余里。 梁人内地空虚,酸枣县好几个渡口,兵力都不满千,且多为战力一般的州县兵。 大军南下之后,顾不得疲劳,立刻对渡口发起了猛攻。 一千甲士下马步战,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彻底攻陷渡口,俘斩四百余众。 随后,辅兵们便开始伐木设栅,构筑营寨。 战兵又分成数股,趁着梁人没反应过来,去周边村落收集粮草,顺便抓捕一批民人回来帮着修筑营垒。 契苾璋坐镇渡口之内,看着仍在陆续渡河的飞龙军将士,犹自不敢相信,梁人内地竟然空虚成这样。 “都以为我们要打洛阳,那是李唐宾的事情,我打個屁的洛阳。”契苾璋冷冷一笑。 梁军在黄河沿线,有两个重兵集团,其一是据守洛阳的胡真集团,其二是郑、孟一带的朱珍集团,两者合兵近六万人,都是战斗力较强的衙军。 之前夏军大部分时候在西边活动,偶尔到郑州转一转。大河解冻之前,基本都退回了黄河北岸。 大河解冻之后,梁人有所松懈,恰好南边蔡州战事爆发,一些驻防部队拼凑起来,交由庞师古带着南下,地方上可谓空虚无比。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邵树德的命令经五百里加急传到河阳后,高仁厚立刻召集诸将议事,符存审建议趁着李克用伐魏博,突入卫州,然后渡河南下,梁人一定措手不及。 契苾璋本来有些忐忑,今日一看,果然让符存审猜中了,渡口只有几百羸兵,被渡河过来的先头部队轻易攻取,得以接应主力部队渡河南下。 接下来怎么办?契苾璋有些踌躇。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跑马地,向东可至滑州,向南可至汴州,向西南可至郑州。 看起来似乎往汴州去价值最大,虽说攻不下,但至少可以吓朱全忠一跳。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番飞龙军出动了五千人,带了上万匹马,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 往汴州去,梁军的实力或许要强一些,未必能掳掠到多少粮草。一旦补给中断,人还可以饿个一两天,但马儿一顿都饿不了,这是最大的难题。 契苾璋想来想去,下不了决心,打算等全军渡河完毕,再召集诸将,大伙一起商议个对策出来。 “可惜缺个内应。若有内应,尽数告知梁人虚实,则胜算大增,可将这中原之地搅个天翻地覆。”契苾璋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未完待续) 第624章 腹地 博浪沙亭之内,箭矢如雨,杀声震天。 几乎只花了小半个时辰,聚集在这里的数百梁人就被杀散了。 他们主要是土团乡夫,押运一批粮草送往郑州。路上就被盯上了,匆忙之间,躲进了博浪沙亭,打算依托这里的土墙进行抵抗。 若他们遇到的是骑兵也就算了,那确实可能啃不下来,但他们遇到的是以步战为主的骑马步兵。低矮的土墙很快被突破,装备精良的飞龙军士卒刀劈斧砍,将这些土团乡夫杀得哭爹喊娘。 兵法奥义是什么: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博浪沙亭之战,几乎都对上了。 五千骑马步兵下马披甲,人人悍勇,即便有新加入的士卒,也是训练了几年,且是从两万多新兵里挑出来的好手,器械精良,配合默契,打那些无甲或轻甲的土团乡夫,简直和砍瓜切菜一般。 “将合用的带上,不能用的,一把火烧了!”契苾璋吩咐道。 其实也不用他多说了,士兵们都知道哪些可以拿,哪些拿不了。 运粮的大车有役畜,以驴、骡为主,挽马次之,甚至牛也有。 辅兵们轻车熟路地解开挽套,将马、骡收集起来,编入队伍。 这些役畜的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可以驮载不少物资,比如粮食。关键之时,还可以杀掉吃肉。 事实上,在辅兵们眼里,骡子的作用要远远超过驮马。耐粗饲,负重能力强,还可以挂箱子。如果有选择,他们更愿意自己管理的役畜队伍骡子化,而不是驮马化。 至于驴,老实说速度有点慢了,但他们不介意带上一些,毕竟也可以驮载粮食。如果有敌骑追来,抛弃就是了。 有军士开始取水做饭,契苾璋则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 整个博浪沙亭内忙忙碌碌。 洗刷马匹、修理器械、审问俘虏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地方在滑州酸枣县西南八十里、郑州阳武县南五里,为张良击秦始皇处,汴水在南方流过,直入大河。 契苾璋不打算在这边停留多久。 如今就是要跑起来,一旦停下,就有可能会遭到梁军的围攻。不是怕了他们,而是不值得。 按照事先制定的方针,此番就是要打击梁人的薄弱处,消耗他们的实力,正所谓疲敌之计也。 汴水两岸有很多商业城镇,可以劫掠商旅。只需要成功个一两次,商人们收到风声后就会不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来。 给沿黄河布防的梁军输送物资给养的队伍,可以袭击,人杀掉,粮食抢走,抢不走的烧掉。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到前线轮换的州县兵或土团乡夫,小股的伏击吃掉。逼迫他们大队行军,但这样就降低了人员集结、轮换的效率,也增加了成本——本来某县需调一千人到前线,直接走就是了,但现在不敢走了,必须全州的一起出发,最好给他们配一些有经验、有战斗力的部队同行,这里面产生的问题可太大了。 另外,还有不可忽视的人心、士气方面的影响。 你到汴州、滑州之类的主要城池附近活动,当地官员、军将、百姓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梁军很无能,居然让人杀到州城这边来了。久而久之,人家会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呢?可别忘了,当年曹州投降梁人,就是因为看不到希望,灰心丧气之下降的。 做这种深入敌境袭扰的事情,骑兵都不适合,就得有攻坚能力的骑马步兵来。当然,骑战、步战双双精通的也可以,但那个培养成本就太高了——一个骑马步兵的成本,本就已经大大超过骑兵。 在博浪沙亭休息了一晚,三月初六,他们先牵马步行,向阳武县的方向走了约十里。在斥候回报发现梁军游骑后,立刻翻身上马,调转方向,狂奔九十里,杀回了酸枣。 他们不需要像骑兵一样爱惜马力,因为他们不骑马作战,马就是纯粹的代步工具。骑兵一天奔袭九十里的话,可就没有作战能力了,除非你有多匹马备用。 酸枣津附近来了一些州县兵,正在清理夏军丢弃的物资,猛然间遇到杀了回马枪的夏军,直接就被杀散了,死伤百余。 飞龙军在此休息到后半夜,随后换了备用马匹,一路往东北方五十里的灵昌县杀去,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哪里,或许根本没有目标,就纯粹是随心所欲地搞破坏? …… 郑州城内,朱珍一晚上没睡。 他手头的兵其实不少,光衙军就有三万余人。此外还有不少土团乡夫,都是不需要春播的壮丁(种的越冬小麦)。而此时春播基本已经结束,过一阵子,兵力还会更多,他甚至起了集结大军,渡河至北岸据点,袭扰夏人的念头。 可没想到,大河解冻之后,夏人居然还敢过来,如此肆无忌惮,这是看准了宣武诸州内部的空虚啊。 洛口、汴口、盟津、河阴、汜水以及一些重要渡口,都要派兵留守。 这些据点里,有的比较重要,需要派驻重兵,比如洛口、汴口、盟津(河阳)等,渡口可以留少量兵戍守,但总得算下来,依然耗去一万衙军,外加数量更多的土团乡夫,与衙军形成高低搭配,守住这些重要地段。 剩下两万衙军,主要屯驻在二线的郑州左近,随时援应各处。 这个兵力部署,也不能说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夏军从哪里来,只能搞个前轻后重的配置。但这其实有个致命的问题,即这种配置是为了应付夏军主力渡河南下而做的方略。如今看来,夏军并没有这么玩,从大河上冻开始,他们就不断派出中小规模的骑兵,深入河南州县,截杀信使、袭击运粮队伍、突袭小股兵马等等。 为此,朱珍、胡真甚至就连汴梁,都把大量机动兵力调了出来,对这些夏军骑兵围追堵截,反复厮杀,双方都产生了不小的伤亡。 他现在手头能用的骑兵不过两千多,还不满三千。戴思远的飞龙军八千人倒是一支绝好的围追堵截力量,可惜左厢去了洛阳,右厢被张存敬、葛从周带去了魏州,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靠他手头这些兵力,没有把握抓住这股四处乱窜的夏贼,或许需要其他方面动员起来,调兵回援,一起围追堵截。 但这话他不会说。 梁王刚刚搜刮兵马,交给庞师古,带着南下蔡州,你突然向他叫苦,要求增兵黄河一线,会有什么后果? 这仿佛就是在扇梁王的耳光,告诉他你错了。看看现在北地多么空虚,简直可以让人跑马了,人心惶惶,快承认错误,抽兵回来吧。 这话不能自己说,得让别人先出头。反正夏贼好像往滑州去了,已经离开了他的防区。 但作为宣武军政集团的高级首脑,朱珍还是对未来产生了相当的忧虑。即便梁王震怒,屠刀没落到自己头上,但整个集团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窘境,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才是夏贼第一年大规模袭扰。 他们的实力似乎非常强劲,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势力,完全可以派一部分骑兵或骑马步兵陪他们梁军“玩”,然后收取其他地盘,进一步增强实力。 大顺二年,夏贼第一次东出,被击退,回师时取了陕虢。 大顺三年,崤函谷道鏖兵,夏贼控制了金商四州,附庸了山南东道诸州。 大顺四年,崤函地带战事依旧,夏贼入河中,占领了这块肥地,并大大增强了可以在中原动用的物资、兵力。 大顺五年,整个崤函谷道大半丢失,柏崖、河清、轵关等关键据点丢失,河阳全镇沦陷。 今年,夏贼已经派兵袭扰到了多年未历兵火的汴宋腹地,同时在南线攻占申、光二州,杀入蔡州大肆掳掠,杜洪看样子也投靠了过去。 夏贼的实力在一天天增强,梁军的实力在一天天衰弱,再打下去,胜算何在? 朱珍自问不是什么反复小人,但局势若此,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不太对劲。 如今唯一较可行的方案,就是集结主力,夏贼也集结主力,双方找个地方来一次决定性的会战,胜者俘斩十万人以上,拿走一切。 长期的鏖战厮杀,梁军看不到获胜的希望,但一场定胜负的决战,偶然性就大多了。 只可惜邵树德多半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他就像個老练的猎人,不断调戏着他看中的猛兽猎物,让这头猎物消耗体力,失血过多,最后轰然倒地。 再看看吧。朱珍叹了口气。 随后他翻出了一摞书册,这是所辖各军将士的军籍文册。 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一个又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的人是十年前他从青州招募回来,手把手带出来的。 有的人是收编的蔡贼,他甄别考察后觉得有能力,举荐给了梁王。 有的人是梁王出镇汴州前的宣武旧军,他将这些人收服,同样举荐给了梁王。 有的人是多年征战中,投降他的外镇军将,如今早已是梁军一分子。 …… 太多了! 即便梁王多番整顿,但整个梁军,没人敢说有哪支部队的人和他朱珍完全没关系。 这些日子,他也在操练、整顿手头的三万多人马,进一步树立威信。 当然,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将不知兵,如何打仗? 军士不信服,如何有士气? 军中诸将,能者上,庸者下,以前他还不太敢这么做,日后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都是为了提升战斗力罢了! 胡真从去年开始就在这么做,很正常了。(未完待续) 第625章 坚持 汴州,古称大梁。自北朝末年以来,已称殷盛。 隋文帝开皇四年,“及上祠太山还,次汴州,恶其殷盛,多有奸侠,於是以(令狐)熙为汴州刺史”。 隋文帝为何厌恶汴州的繁盛,不得而知。或许是工商业繁荣,社团分子多了,治安较差,或许是他本人更喜欢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志在把天下变成一个大农村,或者只是单纯地厌恶关东地区的富裕,于是他任命令狐熙整顿。 令狐熙“禁游食,抑工商,民有向街开门者杜之,船客停于郭外星居者,勒为聚落,侨人逐令归本,其有滞狱,并决遣之,令行禁止”,抑制工商业的一整套组合拳下来,其实没啥卵用。 后来,不仅汴州发展起来了,就连临近的宋州也成了数一数二的都会。 杜甫有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 大意是,宋州(宋中)仅次于汴州(陈留),与魏博的魏州、贝州一样繁华。 汴、宋二州,是中原的精华,也是最富裕的地带。 但安史之乱的爆发,以及随后产生的藩镇割据问题,生生让这个富庶繁华之所的百姓变成了好勇斗狠之辈,日复一日的军事动员,三天两头的战阵厮杀,在注入武德的同时,也使得地方经济遭受了巨大的破坏。 江淮之间认定的“劫江贼”,无论朝廷派谁来调查,汴、宋二州都要被点名。 好好的富庶之地的百姓,为何要去做贼?还不是被逼的! 好在朱全忠讨平了秦宗权,中原大地瞬间清净了。 强有力的秩序被重建了起来,百姓生活日趋安定,源源不断产出大量粮帛——尤其是绢帛,给朱全忠提供了大量收入。 今天朱全忠冒雨来到了宋州,亲自劝课农桑。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慌,面容平静,说话不急不缓,让一众提心吊胆的官员放下了心。 在这个年头,好消息传得没那么快,但坏消息绝对一日千里。 夏贼突袭攻破了灵昌县,这是极为震撼人心的事情。这个县虽然远在滑州,但如果夏贼调头南下,直奔宋州而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如今只希望他们赶紧东蹿,跑到朱瑄的地盘上,别再祸害汴宋诸州了。 “李克用在魏博大肆掳掠,不仅魏州受难,其余诸州也再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朱全忠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桑林间,叹道:“罗弘信向我诉苦,说李克用拉去了不少草原藩骑,他们为了便于策马狂奔,大肆砍伐、烧毁桑林,今年清河绢怕是没多少了。” 跟在他身后的裴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问道:“大王,夏税是否要加赋?” 朱全忠犹豫了一下,道:“先加一点吧,李克用即将败退,罗弘信应不至于一点不上供。” “遵命。”裴迪应道:“战事频繁,用钱的地方多,相比百姓们也理解大王的苦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朱全忠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去年已经加了一次赋了,但幅度很小,影响不大。 今年若魏博大量减少乃至停止上供,对财计的影响就比较大了。尤其是清河绢,质量很好,价格不错,比一般的绢更值钱。 清河郡就是贝州,所产绢帛曾经号称质量第一,产量也很大。 这个第一不是指高端品,而是安史之乱前,租庸调财税制度下,每家每户都要缴纳绢帛时的平均质量。 在那时,朝廷太府寺的检验官曾将全国调绢的质量分为八个等级,河南、河北有4州入级,质量全部在前五等;蜀中有1州入级,没有一州进入前五等;长江中游一带(如襄阳)有7州入级,其中有4州排在第五等,其余全在后三等;江淮一带有6州入级,其中州排第五等,州排在最末等。 这是对产量占据绝对多数的普通调绢的质量评定,反应了各地的平均技术水平。 巢乱之后,有不少北方人南迁,带去了中原先进的技术,南方的耕作、纺织技术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但离河南河北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便是到了北宋末年,清河绢(贝州)已经因为三易回河而不再具有盛名,但接棒的是河南的京东路。 靖康元年,“金需绢一千万匹,朝廷如数应付,皆内藏元丰、大观库,河北岁积贡赋为之扫地。如浙绢悉以轻疏退回。” 赔款给金人的一千万匹绢,主要是河北出的,浙绢质量不佳,被金人退回。 魏博作为河北最富庶的地方,它的臣服,是这么多年来最令朱全忠感到得意的事情。 尤其是最精锐的豹子军为朱珍所灭,更是极大打击了魏博武人的士气,不然如何肯这么老实地上供? “大王——”走了一段后,二人出了桑林,裴迪忍不住说道:“还是得尽快将夏贼赶走。今岁蔡州汝阳、真阳、褒信、新息四县惨遭蹂躏,蔡州贡赋多半不足。若再让人祸害了滑、郑、汴、宋、亳诸州,则财计更是雪上加霜。” 朱全忠但走路,不答。 不远处是蜿蜒流淌着的汴河,连接宿、泗,直达郑、汴。河上有一些船只,看起来似乎是朝廷的漕船,但数量每一年都在减少,似乎说明了很多事情。 “杨行密答应出兵了吗?”朱全忠突然问道。 裴迪哑口无言,这事是敬翔在办,他只隐约知晓一些,可能还没李振等人了解得多。 朱全忠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行密贪得无厌,想要楚、濠、寿三州,与泗州连成一片。” “大王,不能给啊。”裴迪惊道:“楚州便罢了,寿、濠二州如何能给?” 他最近一直在梳理南边几个州的财税,觉得很有搞头。楚州给了就给了,寿、濠二州若给出去,委实太心痛。 更何况,人都是不知足的。杨行密若尽得楚泗濠寿,下一步会不会要徐、宿呢?胃口是远远无法满足的。 朱全忠的脸也阴了下来。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杨行密这个“要价”,也太不给面子了,让老朱有些恼火。 事实上,若不是夏贼实在逼得太紧,他在平定二朱、王师范后,就会挥师南下,尽取淮南之地。 与邵贼的战争进行到第五个年头了,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有一个不受干扰的后方多么重要,淮南恰恰可以承担这个角色。 河北看着富庶,人口众多,但地方势力强大,其实并不好打,还面临着李克用的争夺。 那个地方,在他看来早晚要被各方打烂。若打个几十年,千万户口,搞不好只能剩下一半,损失五百万人以上。 李克用都能砍桑林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下一步会不会掘黄河? 呃,朱全忠脑中灵光一现,但随即又深深地埋在心底。 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后果非常严重,不但敌人会与你不死不休,就连自己人估计都会看不下去。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既然已经派出两路兵马南下,那就不能犹豫。”朱全忠突然说道。 似乎是在说给裴迪听,又似乎在说服自己。 “若此时撤兵,则贼势愈炽,人心更是纷乱。”朱全忠继续说道:“如今是我和邵贼比拼意志的关键时刻。邵贼在淮南弄了一大堆人马,他就好受吗?襄阳诸州、申光二州,哪一個不是穷得底掉?宋州十县,今年能产一百多万匹绢,那几个州哪个能做到?便是做到,质地也不如。邵贼都能坚持,我如何不能坚持?” 裴迪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山南那些地方,确实穷困,至今还有很多在烧荒种地,农业技术非常落后。 绢帛产业也差不多。 “南人养蚕室中,以炽火逼之,欲其早老而省食”,造成蚕丝“细弱,不逮于北方也”。 淮南算是南方蚕桑技术较好的,但德宗贞元年间“艺桑鲜而帛疏滥”,简而言之,南绢颜色艳丽,但不够缜密,蚕丝也粗细不均,对一些公侯世家子弟来说,他们喜欢颜色艳丽的,但就普通人而言,更喜欢致密、均匀的。 甚至就连杨行密,派人到汴州卖盐、茶的时候,也要采购河南的仙文绫、赀布回去做官服、军服。开元末年,宋、亳二州的绢布质量已经上升到第一等,郑、汴、曹、怀四州的绢布也升到第二等,是河南的大财源。 “夏贼突入滑州之事,口风要紧。”朱全忠又道:“我已经下令,诸州县官员不得公然谈论此事。一切等庞师古、氏叔琮击破邵贼,班师后再说。” 裴迪默默点头。 其实他对庞师古、氏叔琮能否打赢持怀疑态度。邵贼这人,虽然很多人嘲笑他打仗和老头一样,但用兵是真的稳,而且非常善于布局,以势压人。 作为一个统帅来说,战略布局,以势取胜,难道不是最高级的兵法吗?梁兵非不勇,梁将非不知兵,但打成这样,原因多半不在战场上,而在战场之外。 只要邵贼不来场让人目瞪口呆的惨败,继续这样稳中取胜的话,汴州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唉,这世道!难道河南又要被打烂? 亲兵牵来了马,朱全忠直接翻身骑上,临走之前,看了裴迪一眼,道:“李克用很快就要撤兵了。再不走,幽州就要出事。届时,我可用之兵就会很多,邵贼嚣张不了几天。如今需要做的便是坚持,我如是,君亦如是。裴君,钱粮之事,还请多费心了。今年夏秋两税,你斟酌着办吧。先苦一苦百姓,待击破邵贼之后,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某自当尽心竭力,大王可放宽心。”裴迪躬身行了一礼,答道。 朱全忠一甩马鞭走了,裴迪定定地站了很久。 中原多事矣!百姓苦,苦苦苦!(未完待续) 第626章 不断加码 灵昌县城外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前去征粮的飞龙军士卒遇到了乡勇民团的抵抗。 夏军将士们不想与他们纠缠,因为会浪费太多的时间。 最后,非常离谱但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乡勇民团献粮百斛、骡子十匹,夏军退走。 契苾璋对此表示满意,眼下他正督促着大部队清点物资,准备转进他处。 他们已经在灵昌县休息两日。 器械修理得差不多了,马蹄修剪的修剪,钉掌的钉掌,骡马驴的数量已经增长到约1.万匹。 很多人出发时携带的肉脯、干酪、奶粉还没全部吃完。梁军的速度太慢了,兵也太少了,以至于他们都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天以上,用缴获的粮食做饭,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说好的围追堵截呢? 原本大伙可是很紧张的,打下一地之后,慌慌张张清点物资,补充食水,然后火速跑路。可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这么慌。 随军携带的粮草仍维持在十天左右,比之前略有减少。但问题不大,河南人口太密集了,农业恢复得不错,可以很容易地收集到粮草。 最绝的是,最近陆续有三三两两的汴人过来投靠,还是自带武器那种,有人还骑着马儿。 都是一帮贼人,或者干脆是犯了事的逃兵,毫无节操,想跟着飞龙军一起发财。 契苾璋将他们单独变成一个营,目前有两百来人,打起仗来非常凶悍,当然军纪也十分差就是了。 “据你所说,朱珍已遣骑卒东出,一路追来?”灵昌县衙之内,契苾璋大嚼着羊肉,问道。 “回将军,朱珍所遣骑卒自郑州出发,分南北两路,一路沿黄河东进,一路走汴州,两路包抄而来。” “还有人从曹州方向过来。我离乡之时,听很多人说,德胜军贺德伦在征集百姓马骡,克日北上。” “应该也有步卒出动,谨守桥梁、军镇。” 说话的几人都是自带干粮、武器来投的贼人,其中一位还是开小差的军士。他们掌握了一些契苾璋难以知晓的消息,还是能提供很多参考的。 契苾璋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了起来。 朱珍派了多少骑兵不知道,最多两三千骑,还兵分两路,其实威胁不算很大。 贺德伦的左右德胜军比较麻烦,有足足三千骑,正面厮杀的话,飞龙军并不怕,麻烦在于如果他们一路紧紧盯着,然后配合地方的步军前后堵截,那就非常麻烦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河南这地方,可不是你想往哪跑就往哪跑的。事实上有很多阻碍骑兵行军的障碍,比如河流、树林、低矮丘陵、城池、关隘等等。 最麻烦的其实是河流。 河南水系发达,虽然大多是人工修缮、疏通的,但水深足够,必须通过桥梁,或者自己造浮桥。 前者如果有重兵戍守,只需将你稍稍阻遏一会,让追兵围上来的话,基本就跑不掉了。 后者同样需要时间,也有被包围的风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梁人最缺的就是兵力。步骑配合围追堵截,在这么大的地方上,没个几万人能行? 契苾璋不信朱全忠还能拼凑几万大军,黄河防线不用守了?而既然兵力不足,那就别想围住我。 “我意已决!”契苾璋将割肉刀甩在桌案上。 锋利的尖刀钉入案板,兀自震颤不休。 正吃得满嘴流言的将佐、亲兵们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没头没脑的,什么“我意已决”? “先去滑州!”契苾璋油腻腻的手指在绢帛地图上滑来滑去,留下了大片难看的油渍,就如同这片区域即将被他的大军“污染”一样。 “滑州应有一些兵,但不会太多。咱们作势攻打,稍稍等一等,让梁人往这边聚集一下,然后——”契苾璋粗大油腻的手指又往东一划,道:“去濮州,到朱瑄家借些箭矢、军资。有受伤的兄弟也顺便安置一下,随后借道郓、兖,突入宋州。” 众人听了一点都不意外。 往滑州方向运动,本来就做好了一旦战事不利,就往濮州撤退的打算。 朱瑄、朱瑾兄弟而今是什么态度,不好说,但他俩还不至于与朱全忠站在一起。大军借道过路,提供点物资补给应该不难,还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恢复精力。 而且,追兵根本不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动向。弄不好,他们还以为飞龙军是前往郓、兖增援二朱的呢,这并不奇怪。 “就这么定了!”契苾璋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定下了下一步的行止。 拓跋仁福、李仁欲二将也在二朱的地盘上,但听说他俩不干人事,根本不愿和朱全忠的人死拼,消耗实力,居然跟着朱瑄的人去劫掠德、淄二州了,实在过分。 此番若能遇到,当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一起行动。 若拓跋仁福、李仁欲不愿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是想造反自立,自有手段对付。 三月初十,契苾璋下令弃城,往东北方七十里外的滑州理所白马县而去。 与此同时,河阳一带也有些动静。 归德军使符存审率步骑两万余人南下,攻梁人设在大河北岸的据点。 高仁厚又遣飞龙军五千人至获嘉县,寻机渡河南下,打算往河南投入第二波袭扰纵队。 朱全忠不愿现在就撤兵,那就给你再施加点压力,看谁先熬不住。 …… “嗖!”一箭中的。 “嗖!嗖!”连续数箭飞出,除一箭脱靶外,其余八箭全数射中了目标。 围观的军士们发出了震天的喝彩。 邵树德翻身上马,绕着靶场转了一圈,期间连射五箭,三箭中靶,两箭不中。 军士们的神情更加癫狂。 “射鹿子!”“射鹿子!” 他们以枪杆击地,有节奏地呼喊欢呼。 驰马骑射,五箭中三,此神技也! 邵树德将骑弓扔到李忠手里,哈哈大笑着下了马。 在新兵们面前露一手,有助于提高士气。 这年头的武人,尤其佩服比他们强的人。 你武力强,就容易得到他们的拥护,不知道可以省掉多少权谋手段,不知道能省掉多少赏赐拉拢。 开国皇帝的威望,就是从这些小事一点一滴来的,这是守成之君所缺乏的。 我就要去打猎,谁敢叽叽歪歪?不但不敢叽叽歪歪,还屁颠屁颠跟着一起分享猎物。 “大帅,河阳那边动了。高仁厚将飞龙军分成两批,目前已经第一批已经南下,在滑州一带活动。”陈诚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道:“大帅今日献技,将士信服,异日与贼大战,又多几分胜算。” “他们还只能打打顺风仗,其他不行。”邵树德低声说道:“高仁厚太保守了,飞龙军一万人该全部撒出去,朱全忠能有几个兵?” 天雄军、义从军已经退到了新息县以北区域,褒信县被强行迁走了万余百姓,目前正在淮水北岸整修城池。 主力大军,终于安全地撤了回来,这让邵树德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进可攻退可守,朱全忠想要重创乃至消灭他的部队,可就要想想别的办法了。 “稳妥一点好。”陈诚说道:“万一抢不到粮食,可就只能杀马充饥,溃回北岸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他的说法。 当年在河南府,就是因为人烟稀少,补给困难,导致骑兵的活动距离十分有限。后来梁人完善了防御体系,就更难了。 最近两三年,折宗本南下襄阳的小江口之战,以及邵树德亲自坐镇微操的河清之战,应该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决定性战役。 前者开辟了南方战场,后者吞并了河阳,两者都可以绕过地形崎岖、荒凉难行的崤函谷道,从南北两个方向袭扰梁人。 战争进行到第五年,朱全忠终于体会到了腹地千疮百孔的难处。如果说之前夏、梁双方还处于拉锯相持阶段的话,到了乾宁二年的今天,战争胜负的天平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战略相持阶段结束,邵树德要开始战略进攻了。 “折从古传回消息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还没有。” 上一次传回消息还是两天前了,折从古率两千骑兵运动到了颍口附近,见梁人大寨法度森严,守御严谨,便撤了。 他胆子很大,借着便进入了颍州境内。倒不是为了打击什么目标,而是进一步深入侦察,看看能不能找到梁人的部队。 “武瑜还是不肯来吗?”校场上的军士们又恢复了训练,邵树德不再观看,转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初,因为武瑜这人实在不可靠,私下里接触杨行密使者,同时为了甩锅,在安州士民面前诋毁夏军名声,邵树德便召他来淠水——其实也不算诋毁了,因为索要粮草是真的,武瑜也就是添油加醋了一番。 与此同时,天雄军使臧都保悄悄出城,到了城外大营之中,免得被武瑜取了首级,那也太冤了。 如今看来,武瑜这人确实心里有鬼,竟然不来了,征粮也停了下来。未必就叛了杜洪,但观望之意确实非常明显。 典型的拥兵自重的小军阀! “大帅,武瑜之事可先放在一边。”陈诚说道:“时瓒所部万人大军已至商州,粮草也快抵达彼处。没了安州粮,也不至于饿着。” 邵树德不置可否。长途陆路运粮的损耗就不谈了么?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遥望了下淠水对岸,说道:“给没藏结明传令,其部退守白狗城、新息县,不要过河。” 白狗城在淮水北岸,在真阳县西南七十里,紧邻蔡州到申州的大驿道。 梁为白狗堆戍于此。故后魏(北魏)将尧雄曰:“白狗,梁之北面重镇。” 城不大,之前已半废弃,最近已在重新修缮。从蔡州抢掠来的粮草,也囤积了不少于此。 新息县,春秋时的息国,为楚所灭。县南五里就是淮水,亦可驻扎几千兵马。 邵树德让义从军不要退过淮河,分据白狗、新息这两个北岸据点,这是有想法呢。(未完待续) 第627章 对峙 罗山、钟山二县的百姓已经被征发了起来,开到淮水岸边,伐木立栅、造浮桥。 他们要自带干粮、酱菜,干这个重体力活。 但申、光数易其手,百姓穷困,粮食多有不足,一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有人干着干着就昏过去了,死活不知。 没办法,只能散了一部分从蔡州人那里“借”来的粮食,先让这些百姓吃饱再说。 今年南方这场仗,打到现在,战场上各部表现都不错,但后勤确实是个大问题。 这是折、赵等人忽视地方建设的锅,但或许他们也没那个精力搞建设,因为梁人不给他们机会。 西线的赵匡凝、折宗本发起了反击。 赵攻三鸦镇,被击退,差点连鲁阳关都没守住。 折宗本倒是打得不错,小有斩获,牢牢地拖住了丁会,不过在丁某人下定决心反扑回来后,他又被击退了。 林林总总的消息不断通过驿站系统传递到淠水西岸,由陈诚批注之后,又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大帅对西线战场的表现还算满意,能拖住敌人就是胜利。丁会在汝州那么久,估计早就满心烦躁了,折宗本这人老而弥坚,经验丰富,你全力进攻吧,他守得滴水不漏;你假装撤退,诱其深入,他眼光又挺毒辣,知道你是真退还是假退;你真走吧,他扑上来了。 而且,交手两年多,威胜军是真的在不断成长。 从以折家军、襄阳降兵混编的所谓乌合之众,一步步厮杀,经历了战火锤炼,全军两万人是越来越老练。再有个两年时间的战场锻炼,估计就是一支劲旅了。 比起汝州、淮水战场,现在邵树德最关心的还是北线。可惜契苾璋深入敌境,很难再往外传消息了。 但不管怎样,战争还得继续,希望契苾璋能够充分调动梁人兵力,打乱他们的部署,给自己来个惊喜吧。 淠水东岸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梁人游骑,郑勇如临大敌,严加戒备,防止梁人偷渡。 寿州刺史朱景赶来了淠水大营,面见邵树德。 “朱大郎这是想通了?”绿荫拥翠的小庙面前,邵树德在古树下摆上了桌子,悠闲地品着霍山黄芽。 今年的天气有些怪,已是三月春光明媚的时节,结果又从北方吹来了呼啸的冷风,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这是新老气候周期交替时产生的异状,邵树德心里有数。 “夏王乃真英雄,某愿为大王前驱。”朱景的腰弯得很低,不敢直视邵树德。 “坐下吧。”邵树德温和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好奇地问道:“听闻朱大郎在霍山游山玩水,淡薄名利,怎地又来见我?” 邵树德这话问得不客气,换一种说法就是“何前倨而后恭也”? 但他这个身份地位,有资格这么摆谱,朱景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仆有昔年结识之死友,刚从汴州回来,转述了一些汴州的情况。” “死友”,可以理解为死党,过命的交情。比如蔡州人柴再用与孙儒军中某小校结为死友,此人被告发要造反,孙儒将柴再用一并抓了,柴再用曰:“与彼结死友,反则同反耳。公诛之,复何问焉。” “说来听听。”邵树德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朱景坦然坐下。 既已定下投靠之决心,他也不再扭扭捏捏了。夏王给的刺史,接着便是,大不了一死报之。 “死友星夜至霍山,言夏人凶猛,有数千马兵渡河南下,穿州过县,四处袭扰,破灵昌,趋白马,梁人不能制。”朱景说道:“仆不解,全忠有胜兵数十万,缘何连几千马兵都不能制?复问之,言夏人重兵压境,全忠兵力不敷使用,左支右绌,汴、郑、滑、宋、曹、亳诸州已无兵可用。仆细思之,全忠这般下去,定然疲于奔命,早晚败亡,故来投之。” “灵昌、白马……”邵树德的脑海中已经自动映出了地图。 看这活动方向,是奔着朱瑄的地盘去了。应该是在拉开距离,充分调动梁军各部,再寻找机会。 有点李存勖奇袭灭梁的味道了! 9年之前,李存勖虽然数次击败后梁军队,但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双方夹黄河对峙,河东实力消耗严重,已经吃下的魏博又被后梁军队攻占大半。 9年,梁末帝朱友贞派大将段凝等人四路出击,兵锋直指晋阳,打着灭掉河东的主意。李存勖知道继续耗下去多半没好下场,于是与妻子泣别,冒险赌一把了,成就成,不成就死。于是开启了绕道空虚的郓州,奇袭汴州的主意,并一举成功。 邵树德不敢想象契苾璋能够攻下汴州。 朱全忠不是朱友贞,此时他也未擅杀老将,宣武集团还没开始走下坡路,但借此在河南腹地纵横驰骋,打击朱全忠的威望,寻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应该还是可以的。 而且,似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战果”:朱景意外得知飞龙军突入滑州,梁军手足无措之后,果断来降。 “朱使君是聪明人。”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他上茶,和蔼地说道:“如你所见,梁人此番南下,若再无战果,下一次南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梁将氏叔琮坐镇寿州,聚集兵马,旦夕西进,朱使君打算怎么做?” “下僚有兵千人,熟悉寿州一草一木,更有绝技傍身,匿于山川林泽之中,定教梁人叫苦不迭。”朱景慨然道:“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不为夏王立下大功,我也无颜领受刺史之职。” 邵树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个直爽人,比很多要钱要官但却毫无节操的人强多了。 朱景出身土豪,少年游侠乡里,被很多人不待见,如今看来,倒有几分侠气,可以一用。 “千人还是太少了。”邵树德说道:“一会领两千匹绢回去,招募壮士,至少得有个两三千人。无需正面厮杀,侧翼扰敌、疲敌即可。” “遵命。”朱景起身应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军也聚集得越来越多。 游骑已经不太过得去淠水东岸了,每次过去都是九死一生,为人捕杀。到了后来,他们干脆绕道那边,在朱景的协助下,侦察敌情。 所有人都判断,或许大战已经不远。 比淠水更先爆发战斗的是淮水北岸。 毕竟是从汴宋腹地南下,庞师古的大军来得要更快一些。 其实他们早就到蔡州了,在得知夏军早早退走之后,这一路其实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义。 三月初十,厅子都、捉生军三千余骑被调走北还,庞师古手头就只剩下了两万六千余人,几乎全是步兵,骑卒撑死数百之数,战力进一步削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庞师古其实建议蔡州以守为主,将大部分兵力调回去,守住一些关键的桥梁和必经之路,堵截正在乱窜的夏军飞龙军。但在一番书信往来之后,朱全忠令其南下,“攻夏贼”。 至于怎么个攻法,倒也没做太多干涉,许他“便宜行事”。 三月十五,在蔡州又就地征集了部分土团乡夫之后,庞师古、杨师厚合兵四万人南下,数日间便抵达了白狗城外,扎营立寨,打造攻城器械。 当天夜里,杨师厚率数千人悄然离营,不张火把,往唐州方向疾进。 三月十六,牛礼亲自赶到白狗城,鼓舞守军士气。 此三千人皆为横山都勇士,征战多年,战技娴熟,悍不畏死。梁人若来攻城,定然要他们好看。 三月十八,氏叔琮赶到颍口大营,据斥候查探,梁人已有两万多人集结于此。而梁、夏双方终于爆发了第一场战事。 …… 双方交战的地点令人吃惊。 折从古带着疲惫的两千骑卒西渡颍水,进入到了颍上县境内,突然就遇到了一支行军中的梁军部队。 几乎就是遭遇战,双方同时发现了对手。 梁军有五千余人,步军为主,赶着大车小车,迤逦而行。 军官下达作战命令之下,战兵立刻列阵迎敌。 辅兵则飞快地将辎重车辆聚在一起,组成车障,拦截直冲过来的夏军骑卒。 强劲的步弓在车障后射击,肆意欺压着射程永远比不上他们的软绵绵的骑弓。 折从古带骑兵远离了正面,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 梁军战兵在正面列阵,看样子不是什么滥竽充数之辈,一个個神情坚毅,似乎早就习惯了被骑兵包围窥伺。 是了,他们常年与朱瑄、朱瑾作战,以前可能还与秦宗权、李克用打过仗,这四位老哥的骑兵都不少,以步拒骑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后阵的梁军辅兵还在车障内圈进行调整,一个个间隔七八步的小车阵正在成型,这是给列阵据敌的步兵提供休整的机会。 在空旷的原野上以步拒骑,保持充沛的体力尤为关键。 车障和弓弩,是他们阻拦骑兵冲击的大杀器,也是他们得以或者抵达下一个休息地点的唯一保障。 “整得跟个乌龟壳一样。”折从古策马驰上了一个缓坡,看着正在分批退入车阵中的梁军步卒,破口大骂。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升起了一个疑惑:为何会在这里遇到梁兵?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原因不难猜到:氏叔琮现身颍口大营,不断派斥候查探淠水深度,寻找可涉渡之处,营造出了一种我要强突淠水防线的感觉。 但实际上呢?这五千多人从哪里来的?又想到哪里去? 莫不是迂回到后方的霍丘县?偷袭断了淠水西岸那一万大军的后路? 想到这里,他立刻找来了几名亲信,令其立刻渡河南下,报知邵树德知晓。 至于眼前的这股梁军,他打算再跟一下。如果敌军实在不慌乱,依托大车,顶着骑兵袭扰前进,那也没办法,只能尽量迟滞了。反正这些贼兵被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就已经失败了一大半。 东南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颍水西岸,梁、夏双方七千余人大眼瞪小眼,小心翼翼地对峙着,一如当下整个战场的形势。(未完待续) 第628章 蚌埠住 盛唐山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朱景左右开弓,连射两箭,随后看也不看结果,转身蹿入了密林之中。 好刺激! 正面与梁人厮杀,他没这个胆子,手下那帮豪侠子弟虽然都号称有“绝技”,但散漫惯了,打起来要么不听指挥争着前冲,要么一哄而散,根本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 朱景有自知之明,百人级别的战斗,依托地形,他有信心完胜对方。 当人数涨到五百人的时候,他就没什么信心了,多半要败。 如果是千人级别的战斗,不用想,肯定败。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双方都是一两千人,但他们不正面交战,利用寿州复杂的地理条件,放冷箭,小股夜袭,下毒做陷阱等等,将敌人的士气削弱到极致,让他们畏惧,不得不撤兵,然后在撤退时进行追击,方有可能获得大胜。 历史上杨行密趁朱全忠攻二朱,无暇分身,趁机北上,攻取了全忠的附庸寿、濠二州,随后提拔了土豪朱景,让他带着一支各有绝技傍身的游侠少年协助主力部队戍守。 寇彦卿带两千人南下,就在丘墟林泽等地形复杂区域被朱景偷袭得欲仙欲死。每天都在死人,但就是抓不到那股躲在森林、沼泽、山梁中的“游击队”,最终士气大沮,引兵退去。撤退过程中被朱景率部追击,又损失了不少人。 在寿州这块地面上,还真就这些人最好使。 朱景带着邵树德赏赐的绢帛回到寿州后,立刻招兵买马,又拉起了一批人。嗯,水平稍逊,不如核心的老弟兄,但也不是一点基础都没。他们做做辅兵,提供点后勤支持还是没问题的。 偷袭几乎在任何地方展开,从发现的那一刻起就动起了手。 氏叔琮往这边派了三千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好手,放弃大路,从南侧迂回,穿越山间小道,偷袭夏军的后方。 但如今看来,行动似乎失败了。三天以来,才走了二十余里,丢下了百余条人命,三百人受伤。虽说主力还未伤筋动骨,但士气有些低落。如果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是不是还要伤亡几百人?如果停下来,清剿那些躲躲藏藏的贼人,那突袭行动基本上就算失败了,因为他们的任务就不是与这些贼人捉迷藏。 可真是进退两难! 回到隐藏的据点后,朱景本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好休息一番,但一想他现在是刺史了,不能这么毫无形象,于是不顾身体劳累,端着架子站在那里,问道:“清点下人数。” 各人分头清点,发现少了几个,于是又派人出去找。 “阿龟,今日可有战果?”朱景问道:“我应杀了两名贼人。” “弄死一个。”阿龟说道。 “金刚奴呢?”朱景又问道。 “今日还未开张。”金刚奴回道:“昨日弄死两个出外樵采的,大郎你是知道的。” 朱景咳嗽了一下,道:“叫我朱使君。” 金刚奴涎着脸道:“朱使君,你当刺史了,兄弟们是不是……” “自不会忘了老兄弟。”朱景说道:“不过咱们还是按规矩来,谁打得好,杀的人最多,到时候可以先挑官位。这会看来,豺奴很不错,他已经杀贼九人了,梁贼被他弄得出营打水都要大队出动。” “豺奴那是吹牛。”有人不服道:“他说杀了九个,首级在哪?有几个我看是伤而未死。” 豺奴闻言勃然大怒,斥道:“这般偷袭战法,如何搞到首级?不过,说到首级,嘿嘿,我倒是有两枚,都是梁人精锐斥候的,你有吗?” 别人不说话,显然他拿不出首级。另外,豺奴伏杀了梁人斥候,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斥候精于搏杀,技能出众,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豺奴得意地看了众人一眼。 “豺奴可当州司马。”朱景一锤定音,说道:“梁人多半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接下来给我盯紧了,如果他们再绕道,第一时间报来。” “知道了,大郎。” “大郎你是知道的,咱们谁怕死过?和梁贼干到底了。” “大郎,如果我杀的人比豺奴多,可否把州司马让给我?” “我只想当个县令,回村娶了花娘,叫她爷娘看不起我。” “大郎,我们都听你的。” 朱景脸一黑,还是乌合之众啊!今后便是当了刺史,怕是还得好好整顿一番,不然如何在群狼环伺之中活下来呢? 是的,就是活下来。被朱全忠吞并等于死了,被杨行密吞并也是死,被邵树德吞并,一样是死。 不想当土皇帝的武夫不是好武夫,除非实在没办法,不然谁愿意被人管着啊? …… “氏叔琮这人不讲武德!”淠水西岸,邵树德点评着他的对手。 派人渡河去侦察,传回来的情报都是梁军行动迟缓,开春后道路泥泞,各军尚未聚齐等消息。又或者便是氏叔琮在寿州饮宴,与宾客们一起狎玩伎人等花边新闻。 这是什么?虚幻的安全感! 事实上呢?事实上人家已经有两路精锐绕路出击,一路走淮水北岸,一路绕道南方山岭地带,目标很可能是霍丘一带,即绕道夏军背后,两面夹击。 然后呢?更是亲自现身颍水大营,四处查探淠水深度,好像要强渡淠水,进一步吸引你的注意力。 这人打仗,正奇相合,非常符合邵大帅用兵的价值观,但也让他很恼火——太卑鄙了,和我一样……那啥。 “传令天雄军,调五千人上来。” “传令光州陈素,那些山沟沟没什么好守的,调三千人东行。” “传令臧都保,将安州城外那三千人带走,北上至申州。” “传令时瓒,加快行军速度。” 一连串的命令很快由卢嗣业写完,杜光乂用印,随后便发了出去。 天雄军万人,原本三千屯于安州,七千北上蔡州后又退回了申州。如今调五千人东行,臧都保的三千人必须北上补位置了,而这也意味着放弃了对安州的监视。 这不代表武瑜有多受邵大帅信任,只能说他离死又近了一步,因为邵树德已经放弃将他发展为自己人的努力了。 陈素的五千人一直在大别山守关、操练。这次调三千人东行,无疑是削减了光南五关的守御力量,如果杨行密决意北上,还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 但现在兵力紧缺,不得不如此。 邵树德徘徊在淠水岸边,默默等待着梁人下一步的行动。 一万新卒依然在不紧不慢的分批操练。 他们现在还不具备与敌打硬仗的能力,也就只能沿河布防,紧紧盯着梁人的颍口大营了。 这一路,其实是邵树德最担心的,因此他亲自前来坐镇,鼓舞士气。 至于淮北那边,其实没那么危险。 白狗城已经展开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城战。梁人在发现义从军横山都将士训练有素之后,立刻后退下营,开始挖掘壕沟,打算先困住白狗城再说。 这种依托城池的攻防战,在攻守双方都意志坚定的情况下,是真的旷日持久,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但邵树德可以等,朱全忠能等吗? …… 滑州白马县外,一支队伍逐渐走近。 最前面的是百余名灰头土脸的俘虏,被绳子倒绑着双手串在一起。 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一人摔倒,往往引起连锁反应,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鞭子,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袁象先何在?” “此皆滑兵,滑州人宁不救乎?” 几名大嗓门的军校小心翼翼地策马靠近,马鞭遥指身后那群俘虏,反复高呼。 城楼上如临大敌,一些将校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几人喊得嗓子冒烟,也没见滑州刺史袁象先出来见面。 事实上他多半也不敢出来。 刚刚卸去军职转任滑州刺史没多久的袁象先,才能并不出众。他能当上刺史,在于他的身份——袁象先是宋州下邑人,朱全忠的外甥。 胡真去洛阳当佑国军节度使后,宣义节度使之职一直空缺着,朱全忠自兼宣义留后,滑州刺史一职给了自己人,也就是他的外甥了。 滑州兵力还是比较空虚的。 老的滑州兵被胡真带去了洛阳,剩下的南征北战,在汝州折损了一些,在河阳战死了一些,最后剩下不到千人。 袁象先到任后,带了一千汴兵过来,随后又募了两千新兵,曾经在胡真手里声势颇众的滑州军团又恢复了点实力。 但这四千人守城可以,出城野战的话,袁象先还不敢。万一大败而归,被夏贼趁势占了滑州呢?怕是只能以死谢罪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他不敢冒这个险,但又怕夏贼辱骂,于是干脆不出来了,眼不见为净。 两名夏军小校在城外喊了半天,见没动静就退下了。 另外一名军官上前,死命挥舞马鞭,对着众多俘虏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喝道:“跪下,给我哭!” 于是百人齐声痛哭,场面颇为壮观。 “我是镇河都的,出外樵采被抓了,我苦啊!” “我就是白马县的,在渡口当值,叫侯遇仙,麻烦知会下我家二郎,不能奉养老母了,我苦啊!” 俘虏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哀痛哭,其情其景,真是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有梁军将士大怒,欲出城死战,袁象先就是不许,于是愈发遭人轻视。 “听闻城内有四千众,竟无一人是男儿!”又有几名夏军小校上前,嘲讽挖苦道。 “就这胆气,当初还敢渡河北上找咱们麻烦,被大帅狠揍了一番,莫不是胆气都被打没了?” “而今应只敢在妇人身上逞威了。” “若遇到党项妇人,怕是不太成。党项健妇,群聚起来,杀人放火,快意恩仇,不比这些缩头乌龟强?” “袁象先这贼子,当什么全忠的外甥?不如让你娘改嫁,当夏王的儿子。” 二人一唱一和,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正在后方列阵的飞龙军将士听了哈哈大笑,胆气倍增。 但梁军仍无动静。 两人泄气了,随后一人愤然道:“咱们去下邑,扒了朱全忠的祖坟,看他们还当缩头乌龟不。” “扒了全忠的祖坟!” “走走,快去!” 军士们跟着起哄,纷纷大呼。城墙上的梁人听了面如土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契苾璋骑着战马上前,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冷笑一声,道:“尔等该庆幸,手头没血债,不然此时已是人头落地。” 俘虏们止住了哭声,纷纷看了过来。 “便宜你们了,滚吧!记住,回去后可转告他人,夏王仁德,只消弃械跪地,便可免死。将来战阵上遇到,知道怎么做了吧?”契苾璋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众人磕头如捣蒜。 “走也!”契苾璋一拨马首,道:“去扒了朱全忠的祖坟!” “扒了全忠祖坟!”将士们哈哈大笑,接过辅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必胜 飞龙军的将士们当然没有去扒朱全忠的祖坟。有人傻到会告知自己旳行踪吗? 他们先北行三十里,抵达了只有十余老军的白马津,也叫黎阳津。 渡口守军已经被抽调进了隔壁的卫南县戍守。剩下一些老头,契苾璋也没为难他们,甚至还给了一些胡饼,让这些面有饥色的可怜人吃饱。 在白马津一晚后,大军继续东行,绕过守御森严的卫南县不打,一路东奔。 路上遇到了一股搜索而至的梁军骑兵,契苾璋为防夜长梦多,下令加速前进,不要顾惜马力,终于在入夜时分抵达了濮阳县北的濮阳津。 渡口守军大呼小叫,直接被缴了械,然后将其放归。 这一天,已经是乾宁二年三月十六了。 渡口外水声涛涛,河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渔火。也不知是哪家渔夫,入夜后还在忙活,苛政猛于虎,估计也是为了应付官府催课吧。 濮阳津对岸是魏博的顿丘县。从对外交流及商业往来而言,这应该是附近最重要的渡口了,亦名德胜渡。 “德胜渡并不安全。”契苾璋让人摊开已经污迹斑斑的地图。 他很清楚,濮州被梁人攻伐多年,百姓被大量掠走,濮州守军除了能控制州城附近之外,像濮阳这类外围属县,基本处于半放弃状态。更有甚者,梁将刘知俊已经进占临濮县,随时可能北上,威胁濮州城。 濮阳,谁能保证安全? 军士们累得够呛,但没法休息。 部分战兵分配到了外出警戒的任务,辅兵则开始了一系列琐碎的后勤工作。 他们将渡口营房的木板拆了,劈成柴烧火做饭。 一些人修建马蹄、钉马掌,还有一些人开始——杀马! 今日跑废了一些马骡,部分直接瘫倒在了路上,部分坚持到了渡口,但这会也不行了,直接被杀掉取肉。 晚饭做好后,亲兵端来了马肉、醋饼以及一壶酒。 契苾璋狼吞虎咽吃完,又一门心思看起了地图。 濮阳往东八十里是濮州理所鄄(juàn)城县,历史上曹植的封地,北渡河可至魏博。 濮州刺史还是邵伦,夏王的本家,出身濮州本地将校家庭。 濮州东北六十里至范县,先秦时夏朝顾国所在地,范县再往东,就进入郓州寿张县地界了。 濮阳其实离汴州也挺近。 从濮阳出发,往西南走,经韦城、封丘二县,可至陈桥驿,而这个驿站离汴州城不过就四十里罢了。 濮州往南,不消说,至曹州、宋州。 中原州县之间的距离,可真近啊!出了潼关,越往东,城镇越密集,人口越多,看起来也比关西富裕很多。 若大帅还窝在关西不出来,任由关东群雄兼并,后果不堪设想。人家都不需要一统整个关东,河南统一起来,都势大不可制,河北统一起来,更不可制。 这不光是人口的问题,或许人口看起来差不多,但同样一百万人口,关东可比关西富裕多了,更能支持长期的战争,技术、文化也更先进。 契苾璋想了想,如今梁军各部应该陆续进入滑州境内了。但自己放出了风声,要去宋州扒了朱全忠的祖坟,不管他们怎么想,觉得自己可能是骗人的,但有人敢赌吗? 定然要分兵宋州,哪怕是步兵,肯定也要往那边派兵的。 另外,招讨使高仁厚应该已经派第二批飞龙军五千人渡河南下了,可能还有一些蕃人骑兵,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从哪边偷渡南下,又会对梁军的兵力部署造成什么影响。 对了,说起蕃骑,李仁欲、拓跋仁福这两个家伙去哪了?契苾璋决定明日派人前往濮州,联络一下朱瑄的人,让拓跋仁福、李仁欲这两个不思进取的货过来见他。 三月十八,两位蕃将没来,濮阳津却迎来了一位想不到的客人:泰宁军节度使朱瑾。 “见过朱帅。”正收拾行装打算前往濮州城的契苾璋行礼道。 “契苾将军多礼了。”朱瑾一把拦住契苾璋,问道:“飞龙军在滑州闹出了好大的场面,我赴援郓州,亦听闻契苾将军的壮举,却不知如今欲往何处?” 契苾璋犹豫了一下,道:“欲往濮州一行,补给些粮草、马骡、箭矢、药材,随后杀往曹州,观梁军行止之后,再做计较。” 朱瑾也犹豫了一下,道:“拓跋仁福、李仁欲二将,别费心去找了。他俩带着部众去了齐州,时而劫掠德、棣,时而劫掠淄、青,快活得很。数日前全军集结,杀往棣州,看样子要霸着不走了。” “这帮贼子!”契苾璋咬牙切齿道:“竟连家人也不要了,贼子就是贼子!” “也不怪他们。”朱瑾笑道:“魏博不许他们借道,便只能滞留郓、齐了,也是没法子。有件事契苾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李克用已从魏州城下撤军,因为幽州局势不稳,卢文进、单可及为王镕说动,欲趁机造反。克用察觉不对,准备回去镇压。故张存敬、葛从周统率的三万多人随时可能返回滑、郑,契苾将军若回返滑州,难免要吃亏。” “这却不知了。”契苾璋谢道。 “今滑州不能回,太过危险。其实正如契苾将军所言,若适时杀入曹州,再突入宋、亳,定会让全忠方寸大乱。”朱瑾说道:“若契苾将军不介意,我也想带两千儿郎跟着一起南下曹州,杀点贼人玩玩。” 用“玩”来形容杀人,或许只有朱瑾可以这么说了。 他是骑将出身,擅槊,箭术亦很不错。 历史上投奔淮南之后,神箭手安仁义曾经吹嘘:“(米)志诚之弓十,不当(朱)瑾槊一;(朱)瑾槊之十,不当(安)仁义弓之一。” cxzww.com 这安仁义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但也从侧面说明了朱瑾的马槊确实很厉害,至少在淮南是鹤立鸡群的。 徐温之子徐知训曾向朱瑾学习兵法,朱瑾悉心教导,说明他在军事指挥上也是有相当才能的,就是不知道屡次被梁军打败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步战也不错。徐知训向朱瑾学习兵法后,见到杨行密赏赐给朱瑾的名马,非常喜爱,强索之。朱瑾不给,徐知训便挑选了数名刺客,夜间刺杀朱瑾,被朱瑾尽数手刃当场,埋于后院。 半夜被刺杀,猝不及防之下连甲都没穿,拔出剑来与刺客厮斗,以一敌几,还把人一一诛杀,这武艺当真了得,竟是步战、骑战双绝。 “朱帅欲同行,璋求之不得。只是,朱帅不用回兖州么?”契苾璋问道。 谁知朱瑾叹了口气,道:“光启以来,不是在救援徐州,就是在救援郓州的路上,或者在与梁贼大战。一年到头,又有几日在兖州?早习惯了。家兄已不想和全忠打了,但我还放不下,还想试试。” 契苾璋看了朱瑾一眼,后生可畏啊! 是的,契苾璋今年四十大几了,但二十岁就当上泰宁军节度使的朱瑾今年还不到二十九岁,正值最好的年华,也是最不服气的时候。 他想打朱全忠,很奇怪吗?之前朱瑄不想打,朱瑾很是失望,如今遇到了契苾璋,就又勾起了他的念想,于是就有了刚才的提议。 “也罢。”契苾璋说道:“朱帅既欲南下,我也多个帮手,甚好。夏王用兵多年,今岁调集十余万大军,南北夹击全忠。梁贼左支右绌,已然支撑不住,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我也无甚别的念想,斩了全忠狗头便行。”朱瑾笑道:“便一起南下,杀他个天翻地覆。” …… 随着高仁厚往河南投入第二波兵马,以及李唐宾加强对新安县的攻势,梁军北线的局势陡然紧张了起来。 而在南线,大规模的战争则已持续数日。 淠水西岸的大营内,粮草已经囤积了足够两月所需。梁军大队开始寻机渡河,但数次被发现,均未能成功。 没办法,他们一面在下游强突渡河,一面到上游扎营立寨,打造浮桥。 苍茫的大地之上,邵树德翻身上马,将陈诚拉着缰绳的手拨开,大笑着策马离去。 亲兵们呼啸跟上,吼声如雷。 陈诚气得连连跺脚,但不久后又无奈地笑了,偷偷唤来两人,让他们带上几匹空马,追上去紧紧跟着大帅。 淠水岸边已经有一批梁兵渡河而来。 领头的是一批老卒,看样子凶悍耐战。他们被发现时已经渡过来了三百余人,迅速结成了一个小阵,缓缓向外推进,给后续跟着的人马打开空间。 一千夏军步卒火速赶至,草草列阵之后便冲杀了过去。 但离谱的是,他们从高丘处下来,占着地利,人数也更多,但却被人数只有他们三分之一的梁人渐渐反推了回去,有些立不住脚。 “氏叔琮!”关键时刻,百余骑奔至,齐声大呼。 正在墙列而进的梁人一愣,后排有人下意识四处张望。 “氏都头在东岸督战,弟兄们不要为贼人所惑,杀呀!”一名军校大吼道。 “嗖!”一箭飞出,正中此人面门。 梁人军校最后关头发觉不对,下意识想躲,但箭矢来得太快了,直插眼窝,惨叫一声后摔倒在地。 “氏叔琮!”这次邵树德没示意,但亲兵们自发呼喊了起来。 “在那!”邵树德大笑,抬手一箭,又中一人。 射完之后,一拨马首,横向疾走。 “氏叔琮!”李忠挥舞着大纛,几乎喊破了音。 “氏叔琮!”亲兵们整齐高呼,几乎盖过了马蹄声。 “在那!”又一箭飞出,直中一名梁军勇士。 此人剥了衣甲,肉袒前冲,手持一柄重剑,连续砍倒两名夏军士卒,勇不可当。 箭矢带着坚锐的呼啸声飞了过去,狠狠贯入其胸腹。此人踉跄着走了两步,轰然倒地。 亲兵也掣出骑弓,发出了一轮箭矢。 突然间遭到侧翼袭击,饶是梁军凶悍,也有些乱了阵脚。 而夏军在稳住之后,这些蔡人也爆发了凶性,怒吼着展开了反冲杀。 士气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让他们占到了上风,开始将梁人往回推了。 邵树德不再管这股冲得最远的梁军,转而带着亲兵,策马奔至梁军渡河之处。 他右手抽出一支箭,高高举起。 “氏叔琮!”呼喊声从未有如此高亢过。 “嗖!”河岸边的梁军鼓手栽倒在地。 又一支羽箭高举过顶。 “氏叔琮!” “他死了!”邵树德手一松,箭矢飞出,梁军傔旗惨叫毙命,另一人猝不及防,竟然让大旗倒下了。 “氏叔琮死了!”欢呼声响彻整个原野。 蔡人新卒们看主帅如此神勇,士气愈盛,原本残留的紧张心绪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些生涩的动作也变得顺畅无比。 他们大吼着冲杀,将当面的梁军给冲得节节败退,一直溃到了河边。 河岸边已经有第二波七八百名梁军渡河而来,都是来自楚州的土团乡夫。 方才被邵树德两箭射杀鼓手和旗手,已经有些乱了,这会被己方败退回来的老兵一冲,乱上加乱。 蔡人新卒得势不饶人,个个如下山猛虎一般,将梁人冲到了河里。 梁军溃兵哭喊着跳入淠水,试图游过对岸。但寿州刚刚下了两日大雨,河水一夜涨三尺,水势浑浊、汹涌,这些人扑腾了几下,很快便随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一起卷向下游,渐渐没了声息。 河岸边的杀戮还在继续。 蔡人杀起了性子,格外嗜血残忍,有梁军想要投降,但很快被乱刀斫成了肉泥。 剩下的人不抱希望,除少数幸运者抢上了渡船,划往对岸外,大部分人都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已经完全崩溃。 邵树德扫了一眼战场,策马回转。 郑勇刚刚带着千余人赶至,亲眼目睹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心情澎湃。 邵树德高举着骑弓,呼啸而过。 走到哪里,军士们皆以枪杆击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大红色的披风,欢呼不已。 郑勇羡慕地看着主公。他是这支部队的军使,最近一个月也一直在辛苦操练,吃住都在军营内,可谓同甘共苦。但如今看来,得了军心的还是夏王,个人武力之重要性,可见一斑。 听闻晋阳李克用亦甚得军心,或许和他经常在一线厮杀脱不开关系吧? 他的长子李落落,目前担任骑将,亦喜身先士卒,每每带队冲锋。这样的主公,确实容易得军心,也更能掌控部队。 “贼人已溃,我军必胜!”郑勇高举起手中的铁锏,喝道。 “必胜!必胜!” 整齐划一的吼声越过淠水,传到对岸。 真正的氏叔琮立于高坡之上,见状冷哼一声,下令击钲,停止渡河。 虽说渡河作战从来都是难题,古来征战,夹河对峙者不知凡几,但突破不了一万新兵的防线,确实让他的脸有些挂不住。 不过这才是第一次试探攻击,接下来他会好好想一想,一定要杀到淠水对岸去。 第五十章 稳如泰山 邵树德也不知道进入三月以后,为何一直雨势连绵。 这个时节的气候,真的有点乱了,或许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农作物生长季节需要大量旳水,如果你没被战争波及,田地没有撂荒的话,那么应该会很开心。 淠水水位涨了多少,已经没法说清了。原本清澈的河水变得非常浑浊,这是上游有大量泥沙冲下来的标志。 河面上的枯枝败叶也很多,偶尔见到一些动物的尸体。 到了这几天,人的尸体变得更为常见,一具又一具地漂往下游,汇入淮水。 这里面大部分是战死的梁军尸体。自从三天前那场战斗之后,这两日梁军又在试探渡河,其中一次还是夜间冒险,但都被挫败了,前后大概损失了近两千人。 到了这会,他们已经放弃用船只渡河的想法了,因为运力小,效率低,即便上了岸,人数也严重不足,容易被赶下河去。 梁军最新的举措是将船只收集起来,到上游找地方造浮桥。 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朱景的“游击队”牢牢盯着。而造浮桥需要动用许多人力,根本瞒不住,这会刚造了一半,就被夏军遣人用火船焚毁了。 河西岸的这一万蔡人新兵越打信心越足,原本的惧怕已经丢了不少,算是缓过劲来了,发现靠着淠水阻敌,好像也不是太难。梁兵一次能过来的太少,往往后援不继,他们完全可以靠人数优势,趁着敌军刚渡河那阵的混乱,战而胜之。 当然,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邵大帅为了阻止梁军渡河,也是拼了老命了。数次上阵,带着五百骑亲兵多次救场,不然多半已经让梁人得逞了。 就比如第一次渡河,那三百梁兵差点直接击破千余蔡人新兵,若不是关键时刻邵树德亲自带骑兵赶来,多半就没戏了,成功被梁人抢渡。 “雨势连绵,本来我不喜,现在看来,帮了不少忙呢。”邵树德策马走在河岸边。 河面宽了不少,水深了很多,冬季枯水期能直接趟过去的河段已经不存在了。 “大帅,谨防梁人绕道偷渡啊。昔年伐灵州,卢怀忠便自上游数十里外渡河,于风雨之夜强袭贼军营寨,大破之。”陈诚下意识走在邵树德外侧,提醒道。 “朱景偷袭了几次梁人,声势大振,部众扩大到了三千。有他们这支熟悉地理的兵马在,梁人从南侧迂回,也没那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再者,盛唐、霍山那一片,多沼泽山林,地形复杂,我看梁人已经放弃从南侧迂回渡河了。这与伐韩朗、康元诚时不太一样,灵州地势平坦,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路,与寿州完全是两回事。” “便是南侧不行,北侧呢?”陈诚又道:“折从古便在淮北遇到了贼军,五千余众,可不一定能拦住。” 折从古的两千骑兵在颍上县附近遭遇了氏叔琮所部五千余人。 一番试探之后,发现这支以步兵为主的部队不好对付,骚扰了两天,人家一点没有累得受不了,要崩溃的样子,反倒顶着袭扰继续前行。 折从古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分出一千骑,冲进沿淮各个村落,将大大小小的船只尽皆破坏、烧毁。 梁军这才停下了脚步,返回颍上县休整。与此同时,骑兵侦察到了颍口大营附近囤积了不少船只,他们还是有可能利用这些船只,继续向上游挺进的,不得不防。 “守一天算一天。”邵树德的思路很清晰,立刻说道:“淠水并不是我的底线。全军后撤也是可以接受的。此战之精髓,在于迟滞。朱全忠的时间,可没我那么充裕,每多等一天,他的后方都要被搅得天翻地覆。我倒要看看,他在蔡州、淠水一线与我耗,有什么意思?” 白狗城那边的战事很激烈。 庞师古的兵其实并不多,能打的也就一万八九千步骑,其余全是州县兵或土团乡夫。这个实力,在围攻白狗城数日后,很快暴露出了问题,攻不下。 其他计策也使了。 杨师厚分兵西进,结果城内懒得理,视若未见,诱敌出城的计划最终失败。 现在庞师古也坐蜡了。邵树德估摸着,他可能是想攻下白狗城,对朱全忠有所交代之后再退兵。不然带着三万人马南下,莫不是来春游的? “从局部来说,我军有危险。”邵树德说道:“比如戍守白狗城的横山都一定会死伤惨重,比如咱们这个淠水防线也不是很牢靠。但整体来说,我军战局稳如泰山,除非朱全忠不想过日子了。” …… “这日子没法过了。”郑州阳武县北,县令仓皇奔逃,丢盔弃甲。 县令也是武人,但他被击溃了,一如他的手下。 数日前夏贼在阳武县渡河,很快就走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杀了个回马枪,跑回来大肆劫掠。 粮食、骡马等等,所有需要的全都拿走,据说比第一波渡河的契苾璋部无情多了。 魏博镇的卫州,如今看来是梁军黄河防线上一个巨大的漏洞。 夏军两次渡河,全他娘的是先突入魏博境内,然后渡河南下。 魏博正在与李克用激战,新乡、汲县这些黄河北岸的偏远县份根本没人管,兵都被抽走了。如果夏军愿意,甚至可以占一两座县城,没有任何难度。 aiyueshuxiang.com 两波一万骑马步兵的渡河,让梁人非常难受。 前阵子围追堵截契苾璋,不知道多少人追去了滑州,这会你又给我投放第二批? 阳武县令是尽责的,他担心渡口有失,亲自带着征来的数百壮丁戍守,没想到还是被击溃了。五千骑如洪流一般泛滥到郑州的各个县乡,疯了一般寻找粮食、干草,然后游动作战,让人疲于奔命。 有些百姓胆子较大,还留在村里种地。有些人则不堪劫掠,收拾细软往州城跑,或者到别的地方躲避一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黄河沿岸,如今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阳武县令不知道,他觉得没有…… 消息很快传回了汴州,刚刚从宋、亳一带返回的朱全忠立刻召集将佐议事。 其实还是敬翔那些老面孔,但也多了一个新人:邓季筠。 以前的梁军大将,后被李存孝生擒,降李克用。 李克用虽然赏赐了宅邸、财货,并为邓季筠重新娶妻,但内心深处并不信任。 官职给了,但不给实权,只能跟在他身边出征。比如攻幽州李匡筹,邓季筠就随军出战了,甚至上阵厮杀过。 但那些兵并不归他管,事实上都是李克用临时拨给他的,打完后归建,邓季筠就又成了光杆司令。 此番征魏博,张存敬、葛从周带着三万梁军赴援。 魏州之战,葛从周率三千步军大破李克用之子李落落,将铁林军杀得七零八落。邓季筠趁乱奔回了梁军阵中,朱全忠闻讯大喜,立刻将其召回汴州,多加赏赐。 嗯,邓季筠的妻儿还在,朱全忠并未诛戮,相反多年来时不时发下一些赏赐,邓氏家人过得还不错,这让邓季筠更是感激。 至于他的晋阳的妻儿怎么办,呃,那就顾不到了。 “大王,杨行密有言,欲得楚、濠、寿三州,尽割隶于淮南。”敬翔跑了一趟扬州,本来预计要耽搁不少时日的,可杨行密快人快语,胃口还很大,敬翔做不了主,又火速赶回了汴州。 “这是趁火打劫。”朱全忠脸上并未动怒,很显然这事在他的预料之中。 杨行密这人,实力不咋地,野心倒是贼大,说实话朱全忠很看不上他。 泗州刺史张谏投靠杨行密,就让他很是恼火,但隐忍不发。 现在又索要楚、寿、濠三州,有点蹬鼻子上脸了,如果有选择,朱全忠恨不得发兵灭了他。 但怎么说呢?孙儒为其所灭后,杨行密起码收编了好几万人,实力今非昔比。他若提兵北上,以如今的局势,朱全忠不知道从哪里抽得出兵来。 “大王,杨行密非那痴愚之辈。”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的脸色,放下了心,道:“虽贪占楚寿四州,但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会大举北上。” 朱全忠明白这一点。此番出兵,杨行密其实是提供了不少便利的,很显然他也担心邵树德势大难制。 “今还是要解决夏贼抄掠郑、滑诸州之事。”敬翔继续说道:“契苾璋部,应已蹿至濮州。宜令贺德伦、王重师、刘知俊诸将调整部署,堵截贼人南下汴州之路。另者,宋州一线……” “宋州无妨。”朱全忠伸手止住,道:“夏贼若敢做下那等神人共愤之事,做就好了。” 众人都把目光投注了过来,大王果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大王,夏贼若突入宋州,便是不做下那等恶事,只劫掠百姓,也是个大麻烦。”敬翔道:“滑、郑一带,旬日来逃亡数万人,农事荒废,村落成墟。如此下去,怕不是办法。” 朱全忠眉头紧皱,右手紧握成拳,良久后长舒一口气,松了下来,问道:“敬司马可有方略?” “大王,该下决心了。”敬翔提高了声音,道:“王之根基在汴州,若为贼人突入,农事荒废不说,百姓、士人会怎么看?军将又会怎么看?今请调兵北归。” 朱全忠不置可否。 其实,防守太被动了,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劳永逸,主动进攻夏人,覆其巢穴,则危难自解。更准确地说,发动第二次河阳大战,将派往魏博的三万大军调回来,再集结氏叔琮、朱珍部,抽调州县兵及土团乡夫,凑个十余万人不成问题。 但去年的河阳大战就失败了,原因很复杂,与攻坚不克、二朱重新活跃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有关。 今岁再攻,能成功吗?朱全忠没有把握。 更何况,如今这个形势,一时半会怕是很难集结起兵力了。 邵贼的战法委实太过恶心,你要集中兵力,必然要放弃一些方向,邵贼一定会趁虚而入,以此为突破口,逼得你左右为难。 你抽汴宋滑郑之兵南下,援助蔡、寿,结果魏博那边敞开了一个大口子,让夏贼的骑马步兵溜了进来。 你调徐宿蔡汝之兵北上,则两淮危矣。 调洛阳之兵东进,则直接被人突到虎牢关,与河阳联成一片,直攻汴州。 你怎么办?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氏叔琮、庞师古还要多久才能击破夏贼?”朱全忠问道。 这话没人回答得了。 庞师古能攻克夏贼据守的白狗城、新息县吗?难。 南朝梁时代北渡淮水修建的据点,庞师古兵也不多,他有什么把握攻拔城池? 与之相比,氏叔琮所走的寿州方向倒是最可能取得突破的,但现在看来,动作太迟缓了,还未过淠水。再打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我已令张存敬、葛从周率部南归。”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自己做决定了:“待这三万人抵达滑州,看看情况再说吧。” 敬翔暗叹。 不过这个应对倒也不能说错,当然也不能叫对,事实上如今怕是很难有什么正确的应对方法了。 但他觉得主公做事明显优柔寡断了,不如以前雷厉风行,当机立断。 再拖延下去,汴宋亳颍曹徐宿诸州都可能糜烂,届时麻烦可就大了。 另者,南线便是打赢了又能如何?夏贼退回唐邓随,舔舐完伤口之后,随时会再来,根本剿不干净的。 不如集中兵力,将突入进来的夏贼骑军歼灭或赶走,然后令魏博看住自家院子,别让人随意涉渡,自己这边再完善大河防线——这其实也是梁晋争霸时代后梁的做法,双方夹河而峙,死死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一年内大小数百战,晋人始终未能突破正面防线,至于人家后来绕道郓州突入黄河南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这个方案也有个致命问题,就是占用的兵力太多了,会导致南方空虚。若邵贼在南线部署大队骑军,渡过淮水北上,同样很麻烦。 竟然是这么一个难解的死局! 第五十一章 贼气已堕 离开朱府后,敬翔回到家中。 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正要出门,见到敬翔,先是一愣,随后低头掩面而走。 敬翔视若无睹,直接去了书房,摊开纸笔,打算书写一份长篇大论。 表章当然是给朱全忠看的,内容是论南联杨行密、北连李克用旳重要性。 汴州的实力还在,并未消失,但单靠自己已经无法摆脱劣势。这就像一个人陷入沼泽,他固然身体强壮,神完气足,但不停挣扎的话,只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这个时候往往需要外人拉一把。 夫人刘氏走了进来。 敬翔抬起头来,本不想理她,但一看她满脸嫣红,春意盎然的模样,顿时有些恼火,斥道:“还有点命妇的样子吗?” 刘氏本来想问问自家夫君要不要吃点东西的,闻言柳眉一竖,争锋相对道:“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你管。” 敬翔闻言气结。 刘氏见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更显快意,冷笑道:“我经历的几个男人,尚让、时溥、梁王,哪个不比你强?你有什么本事管我?真闹将起来,你猜梁王是信你,还是信我?” 敬翔扭过头去,不想再理这个泼妇。 娶刘氏入门当续弦妻子,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水性杨花不说,还非常凶悍,动不动斥责家里人乃至敬翔本人。 当然若仅止这些,倒也没什么。可谁让刘氏是他的妻子呢,整天与一帮汴州公卿子弟搅在一起,甚至还带人回家姘宿,这就让经常在衙署里办公到深夜的敬翔很难堪了。 “我志在匡扶天下,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些许小事,乱不得我心绪。”敬翔在心中默念两声,平复了心情,问道:“听闻最近有不少人来找你?” 刘氏也不想与丈夫闹得太僵,见敬翔换了话题,便换了一副口吻,不屑道:“都是滑、郑二州的官员,想走你的路子调职,去别的州县做官。” “这帮混蛋!”饶是脾气再好,敬翔也忍不住骂了声:“邵树德夺占河阳后,听闻不少人主动请缨到河阳为官,上进之心如此迫切。换到这边,却一个个想逃离前线,到后方当个太平官。差距何其之大也,何其之大也!” 这就是一个政权内部精神风貌的事情了,一方锐意进取,一方只想躲避,就不说战场上的胜负了,就看官场,也已经输了啊。 “其实也不怪他们。”刘氏为那些前来走门路的官员说起了话来:“夏贼突入滑、郑,梁王那么多兵马,哪一路拦住了?也别怪他们人人自危,实在是看不到希望。总不能去降了邵树德吧?他们也不敢啊。” 敬翔闻言沉默了。 官员都害怕夏贼,那么普通百姓呢?是不是比他们更怕,更想逃离滑、郑? 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敬翔暗道。 因为之前平灭黄巢、秦宗权产生的巨大威望,现在将佐、士人、百姓还对梁王抱有一定的信心,这是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 必须当机立断了! 而今最该做的,就是立刻将突入而来的夏贼骑军消灭或赶走。再拖下去,民心士气会受到沉重的打击,这可比损失几千军队要麻烦多了。 上位者其权力来源,可不就是人心么?若人心不在,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刘氏见敬翔又陷入了发呆的状态之中,知道他在思考,于是也不打扰,轻手轻脚起身,离开了书房。 又因实在无聊,便回到卧房稍稍收拾了一番,进梁王府耍耍了。 …… 十余骑驰回了庐州城中。 守军匆匆忙忙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骑兵丝毫不减速,回到了州衙之中。 “那是朱使君的亲将,从扬州回来的。”老卒拍了拍新兵的肩膀,道:“别多看了,他们看着威风,其实也是可怜人罢了。说不定哪天打起来,他们就得上阵厮杀,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谁敢打包票?” tsxsw.la 新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傻傻问道:“打仗?打谁?杜洪?” 老卒哈哈大笑,道:“杜洪有什么好打的?再者,打杜洪也不是咱们的事。咱们是朱使君的兵,他现在可不想打杜洪,打下来了地盘也到不了他手中。” “那这是……” “朱使君想扩大地盘都想疯了。”老卒指了指已经暗下来的北方天空,道:“没准是趁乱抢占寿州呢?不过这其实是最坏的事情,邵树德、朱全忠,哪一个好惹的?” 新人似懂非懂,但心头已经蒙上了一层阴云。幸好他们是城门守卒,多半不会出征。 州衙之内,朱延寿将马鞭扔给亲兵,随后又解下披风、佩刀,恼火地说道:“吴王真是老了,对进占沿淮诸州还扭扭捏捏。仔细看来,还不如朱全忠有魄力。” “夫君。”妻子王氏迎了出来。 朱延寿点了点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又道:“朱全忠有求于吴王,欲割楚、寿、濠、光四地转隶淮南。先给光、寿二州,待邵贼败退之后,再给楚、濠。” “朱全忠的话也能信?”王氏惊讶地问道。 “不信也不行。这几个州,对吴王的吸引力特别大。若想完善淮水防线,这是躲不开的战略要地。”朱延寿说道。 “吴王可令夫君出兵?” 朱延寿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有限制。吴王的意思,是在夏、梁双方厮斗得实力大衰之时,分多路出兵,抢占楚、濠、寿三州,再向邵树德索要光州。” “邵树德愿给?”王氏不信。 “定然是要做过一场才行了。”朱延寿一点都不害怕,相反还有些兴奋,只听他说道:“若得了光、寿二州,吴王总不能全拿走吧?光州可以给李神福之辈,寿州必须给我。” 王氏下意识有些不安,道:“兵凶战危,若夫君有个三长两短……” “且住!”朱延寿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妻子,道:“自然不是现在就出兵了。梁、夏还在寿州交兵,待他们都打不下去,松懈的时候,我自提大军北上,夺了寿春。” 朱延寿有理由高兴。 吴王压制老兄弟的对外扩张,又不是什么秘密!怕的就是老兄弟们骤然做大,难以控制。 但这次真的出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夺取寿州的可能性从未这般大过。 朱延寿隐有所感,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最后机会,一定要抓稳了。 至于妻子担忧的风险。呵呵,搏富贵还能没风险?怎么可能! 邵树德在南方屯不了太多兵马,听闻帐下军卒多为临时新募的,真有战斗力吗? 这次便一鸣惊人给所有人看看。 …… 乾宁二年四月初一,白狗城、新息一带的战事已趋于平静。 不是庞师古不想打,实在是攻不下来。 最接近成功一次,是城内守军出城夜袭,被早有准备的梁军击退。 梁军趁势追击,欲夺门,双方隔门血战,最终未能成功,只杀伤了数百名夏军士卒。 更有甚者,新息县方向出动了两千人,趁夜攻打,最终有千余人冲入白狗城,守军士气大振,攻拔城池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到了现在,梁军基本已经放弃了营垒,退回到真阳、新蔡一线,士气愈发低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庞师古这路人马,已经不可能取得任何战果。除非再给他几个月时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下去,你们的家人都不保啦。还几个月,几天都难! 淠水一线其实打得比较辛苦。 若不是陈素带着三千人昼夜兼程赶至的话,邵树德就又要突破陈诚的重重阻拦,亲自上阵救火了。 好在陈家子弟兵还不算很拉胯,拼尽全力击退了试图渡过淮水南下的梁军兵马。 而在这次尝试失败,且知道夏军又增援了不少人手之后,氏叔琮多半已经放弃了短时间内突破淠水的打算。 梁军的一举一动,几乎每天都有斥候搜集起来,送到都虞候手中,最终还是呈递到邵树德案头。 “久攻不下,劳而无功,靡费粮饷。”邵树德看着淠水西岸一座接一座立起的营寨,说道:“贼兵气势已堕,而我军士气正旺,盯紧了梁人的颍口大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撤退了,咱们当然要好好追击一番。”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所谓的防守反击了。 套路不怕老,好用就行。在敌军大举撤退,人心惶惶的时候进行追击,往往能取得许多令你难以想象的战果。 这种机会,在平时是很难得到的,邵树德决定好好把握。 ------题外话------ 码完字,困得头都要砸键盘上了。看我这么辛苦,赏点月票呗,谢啦。 第五十二章 撤! “痛快!”朱瑾闪身避开捅过来的枪尖,重剑用力下劈,梁人军校的头颅整个飞起。 身上旳甲衣已经血迹斑斑,多有破损,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但朱瑾就是打得很起劲,什么都不管不顾,挥舞着重剑左劈右斩,一个又一个梁人毙命于他的剑下。 身先士卒,冲得比亲兵还猛,作为一镇节帅来说,真的不多见了。 梁人终于溃散了。 早就等待多时的兖州骑兵呼啸着冲了上去,裹挟着溃兵冲进了单父县城。 接下来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 溃散的县镇兵跑得到处都是,被兖州军士一一追上,尽数杀死。 “以前欺负咱们时可想过今日?”一刀斩下,头颅滚落在地,竟是根本不指望对方回答。 “这一刀是给我家大兄的,这一刀给我三弟。”又一人被追上,哀嚎不已,被一刀刀斫成了血肉模糊的模样。 “哈哈,杀汴狗!”几名兖州军士将一位梁军小校抓住,用长枪钉死在了墙壁上,哈哈大笑。 针对梁军的报复很快蔓延到了百姓,这是必然的,城内很快响起了哭喊声。 刚刚进城的契苾璋看了一眼正在裹伤的朱瑾,道:“还请朱帅约束贵部。” 朱瑾抬头瞪了一眼契苾璋,眼神凶狠。 他身边放了好几把兵器:马槊、步槊、重剑、横刀等,都是在战斗中用坏的,这样一个武夫,精通骑战、步战以及诸般兵器,杀起人来充满异样的血腥美感,孤狼一般的人物,被契苾璋一呵斥,立刻就要动怒。 不过眼角余光很快瞟到了契苾璋身后的大队军士。 这些人长途奔袭,转战数州,别看现在个个一脸漠然的模样,但动起手来,蚁多咬死象,绝对能把他带过来的两千骑砍得人仰马翻。 再远一些,还有不少投靠过来的亡命之徒。有人脸上还有刺青,很明显是梁军逃兵,多半是失了军官,畏惧军法,干脆投靠夏人了。 这部分人,已经增长到两千余众。他们能抛弃家人,抛弃一切,跟着契苾璋转战各地,不是亡命徒是什么? 亡命徒不可怕,有军法约束,装备精良的亡命徒最可怕。 “罢了。”朱瑾哼了一声,亲自起身,不顾身上伤口迸裂,大步走过去约束军士。 契苾璋一笑置之。 朱瑾听劝就行,眼下还不能和他翻脸,毕竟是据有兖、沂、海、密四州之地的节度使,若抢不到足够的粮食,他们这支军队还得退到泰宁军辖区,获得补给。 大军继续入城。 一路上有不少慌不择路的梁军县兵向他们投降,免得为兖人加害。打了这么多年,双方的仇恨可不小,害怕是正常的。 “不要多耽搁时间,取了粮草、马骡便离去,今日天色还早,说不定还能赶个场子。”坐在单父县衙之内,契苾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 siluke.com 诸将听了哈哈大笑。 朱瑾从外间走来,听到笑声一愣,不过他也懒得管,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抓过一张胡饼吃了起来。 离开濮阳后,他们绕道郓州,到兖州休整了几天。 随后马不停蹄,直扑金乡县,攻城不克。 金乡是兖州属县,但也是朱瑾的伤心地,数年前,他曾在此为丁会所破,单骑走免。 金乡、鱼台二县遂为梁人所占,至今已经四年了。听闻朱全忠欲以此二县,外加曹州成武县,宋州之单父、砀山二县,合置单州,治单父,但至今还没动静。 值得一提的是,金乡县在面对朱瑾招降时,居然破口大骂,竟是宁愿被朱全忠统治,也不愿重归朱瑾治下,让他脸上很是无光。 在金乡郊野掳掠了一番后,大军直插单父,守军竟然出战。朱瑾率骑兵作势冲阵,梁兵不动,不过在飞龙军将士下马,披上重甲,手持长槊、步弓杀过来后,单父县镇兵崩溃了。 这让朱瑾的脸上更加无光。 “朱帅,宋州空虚,我欲去闹上一闹,你去不去?”契苾璋吃完一张胡饼,看了一眼屋外,怎地羊肉还没端上来。 “自是要去。”朱瑾应道。 “那便好。”契苾璋点了点头:“梁人大军应该快要南下了,张存敬、葛从周、王重师、贺德伦、刘知俊、邓季筠、朱珍、张归厚等部,步军五六万、骑军八千余,号十面张网。单父太危险,不能久留。咱去宋州转一圈,便突入徐、宿,若事有不谐,则退回泰宁镇,如何?” “好。”朱瑾惜字如金,不知道是不是对契苾璋还有不满,总之语气很生硬。 契苾璋四五十岁的人了,脾气和年轻那会自然不一样,不和他计较。 梁军的十面张网战术,看似声势浩大,也很有成功的希望,但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薛离已经带着五千骑马步兵渡河南下,开辟了另外一处战场,他们需不需要兵力围堵呢?如果需要,兵从何来? …… “下令撤军吧。”刘氏已经离去,朱全忠换了一身便服,来到衙厅之中,下令道。 幕僚们早有所觉,并不觉得意外。 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见他脸色红润,神情淡然,很是欣慰。 梁王终究还是有大魄力的,关键时刻壮士断腕,舍小保大,那么就还有机会。 一道道命令被下达了出去。 驻扎在真阳、新蔡一线的庞师古部将退守蔡州,随后北上。 其实这一路之前已经抽调了一批人北上了,主要是亲骑军和厅子都,由张归厚统帅,增援郑州朱珍。 忠武衙将杨师厚被任命为奉国军节度副使,主导蔡州军务,节度使张全义协助之。 氏叔琮被任命为感化军节度副使,率主力大军北撤,进驻宿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新置单州,辖单父等五县。 朱珍离开郑州,至曹州坐镇,担任汴宋滑郑曹单六州排阵使,统一负责围追堵截飞龙军之事,邓季筠、张存敬副之。 庞师古至孟州,担任沿河诸镇防御使,统带朱珍原本的兵马,霍存、张归厚副之。 敬翔听了半天,感觉有些小问题。 朱珍最近有些小动作,将他调离郑州,确实是防微杜渐之举。 他本身能力没问题,善于治军、打仗,梁军各部都有他的旧将,威望也没什么问题,指挥起来应该会得心应手,由他率部围追堵截,确实非常合适。 如果成功围歼夏贼,那么他这个排阵使的临时职务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没能成功——问题就来了,朱珍会不会尽心竭力剿贼呢? 敬翔欲言又止,朱全忠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下达别的命令。 罢了,敬翔不想说了。 朱珍在郑州操练兵马,大刀阔斧整顿,全军士气、战斗力都有明显的提升。 但朱珍赶走了一些在他看来能力不足的庸将,这些人回到汴州之后,满腹牢骚,渐渐流言就产生了。 毋庸置疑,这些流言是有杀伤力的。而且敬翔都听到了,梁王能不知道? 主公的老毛病了,敬翔不想在这事上挑战朱全忠的底线。 “将长直军右厢开往洛阳,调洛阳戍军一万五千人东行,归庞师古指挥。”朱全忠又下令道。 长直军右厢素称精锐,目前在滑、郑之间,开往洛阳戍守,确实可以增强洛阳一线的实力。但又抽调胡真部一万多人东行,到郑、孟间防河,这是连胡真也不信任了。 敬翔无话可说。梁王想趁着现在还有威望,还能指挥得动各个军头,抓紧消除内部隐患,也不能说错。 但是——唉,世事艰难啊。 …… 淠水西岸,又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经过多番努力,氏叔琮终于修通了浮桥,并且在西岸站住了脚。 一座粗陋的营寨立了起来,两千军士守在里边。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抓紧时间加固营垒,挖掘壕沟,同时想方设法扩大营地,以便能屯驻更多的兵马。 方才那场战斗,就是梁人出外伐木,被夏军骚扰,双方在野外展开战斗,最终出营的数百梁军溃回。 但不管怎样,梁军确实突破了淠水,在西岸站住了脚,形势对夏军这边不太有利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诚说道:“大帅,是否趁着梁人还未大举渡河,我军先撤至霍丘县?” 邵树德想了想,道:“确实兵少。稳妥起见,还是往后挪一挪吧。其实这一万蔡人新卒,打到今日,已经不错了。伤亡不小,然士气还不错。再给他们一些时间,便能成长起来。” “还是大帅身先士卒,治军有方。”陈诚恭维道。 可不是么,郑勇以前是邵树德身边的保镖头子、大管家,现在下放了,结果还是管家。每每厮杀,这些新军都在邵树德的指挥下作战,郑勇就还是个传达命令的机器。 “大帅,梁人大举渡河,猛攻诸寨。”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传令机器”郑勇走了进来,禀报道。 “哦?”邵树德眼睛一亮,随后笑了一下,看着郑勇,道:“梁人急攻我寨,你为何满脸笑容?” “回大帅,梁人定是要撤军了,此举不过是以进为退罢了,吓唬我军不要追击。”郑勇躬身应道。 陈诚在一旁缓缓点头。同时也觉得郑勇这人,都统军上万了,还是这么一副——怎么说呢,没有那种大将的气质啊。 看起来还是那种替大帅处理各种私事,安排保卫工作的贴身心腹的模样。大帅若偷偷去临幸哪个野女人,郑勇事前布置,安全无虞,事后扫尾,绝对不会让王妃知道。干这事,他在行,行军打仗,看起来还没转变心态,可惜了。 “还不错。”邵树德笑道:“你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还是回来给我当亲兵头子吧。传令下去,各部谨守营寨,打退贼人这次进攻,人赐绢两匹。” 你要跑,还想不让我追,可能吗?捞取战果的时候到哩! 第五十三章 追! “氏叔琮跑了,你们还守在这里,傻了吗?” “别打了,降了吧,为朱全忠卖命,值得吗?上次发赏是什么时候?” “浮桥被氏叔琮派人烧了,营中粮草够几日?” “再不降,破寨之后,片甲不留!” “我喜欢砍人手脚,破营之后不砍坏十把斧子不罢休。” 蔡人新兵们将淠水西岸的敌营团团围住,他们抢劫的本事很厉害,骂人旳本事也不弱。从早到晚,骂得营中梁兵灰头土脸,军心动摇。 而在下游十余里的地方,无数辅兵被动员了起来,砍伐大木,打造船只,制作浮桥。 甚至有那心急的,比如光州刺史陈素所部,先用小船渡了三百来人过河,士气如虹,大吼着追击梁军,直到吃了一场埋伏,全军覆没。 最先有战果的其实还是本来就在河东岸的寿州刺史朱景部。 他带着膨胀到三千人的部队从盛唐、霍山两地出发,化整为零,专挑梁军守御薄弱的后卫队伍下手。人虽然没打死几个,但截获了不少辎重,这属于打仗打明白了的。 四月初七,邵树德亲自赶到了已经搭建完毕的浮桥处。 士气有所低落的陈素所部被他赶回了霍丘,稳固后方。 折从古部两千骑兵在淮北活动,接到命令后,立刻放弃了他们的猎物,打算渡过颍水,追击可能从北岸逃窜的敌军。 总之,邵大帅是豁出去了,总共动用了一万余人,狠狠追击,能咬下多少是多少,一定不能让贼人舒舒服服退走。 对了,臧都保所领五千众也快进入寿州地界了,他们还带着一批辛苦筹措来的粮草。邵树德命令陈素部去接应碍事的辎重粮草,让这五千天雄军儿郎加速行军,赶来追击贼人。 可惜时瓒所部万人尚未进入随州,离寿州还远,赶不上这场追击战了。 四月初八,被抛弃在西岸的两千梁军发生了内讧,最终打开营门,列队请降。 邵树德嘱咐光州军将他们看管起来,随后亲自率军渡河,于四月初十晚些时候抵达了安丰县。 大军只往城头射了一箭,县令便开城请降了。 八千名蔡人军士分批进入县城,这是追击战中第一个实打实的战果。 邵树德直接住进县衙,李忠在一旁忙前忙后。看得出来,他比郑勇更适合这个职位,为人处世颇有他老爹当年的风采。 郑勇去清点府库,派捐征粮。为了追击敌人,他们可就随身携带了几日粮草,若不能就地缴获,怕是只能退兵了。 陈诚则忙着与投诚的安丰县士绅见面,仔细询问敌军内情,一直到亥时才赶来县衙汇报。 “据安丰士绅所言,氏叔琮直接从颍口走了。”陈诚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氏叔琮坐镇颍口,还用你说?赶紧入正题。 陈诚咳嗽了一下,道:“他们是入夜后乘船顺流而下的。但船只不太够,还有一部分从陆路出发,沿着淮水两岸行走,分别往下蔡和寿州方向撤退。” 李忠已经将地图在二人面前铺开。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盯着地图,道:“氏叔琮总共来了三万五至四万人,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情,其中衙军不到一半,余众皆为州县乡勇。连日大战,他们应该损失了四千人以上,那么还剩三万多。” “这三万多人,肯定不能全数乘船,大部分还是走陆路撤退。”邵树德又道:“颍上县那边有五千余众,这部暂时不管,还剩下三万人,他们是怎么走的,需要弄清楚。” 斥候都撒出去了,但他们只能看到哪里有敌军,以及看到的敌军有多少兵力,却无法得窥全貌。如果能从安丰县这边得知敌军撤退内情,那么就好办多了,可以有针对性地追击。 另外一个问题,淮北的敌军,为何不干脆就近退入颍州,反而要往淮水下游进发,是何道理?莫不是要去宿州? “氏叔琮在安丰县留了兵马断后,有千余衙兵,两千土团乡夫。”陈诚说道:“不过那些乡勇很快就跑了,根本没打算死战。千余衙兵士气受挫,打算劫掠安丰后逃窜。不过看样子军纪还不错,在军官的劝说下,也跟着跑了。” 邵树德直接笑出了声。 氏叔琮此举,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留人断后,多半是找替死鬼呢。 土团乡夫八成来自楚、濠二州,那些衙兵也不是他的嫡系。可没想到,大伙都不傻,直接跑了,你能奈我何?而今正是用人之际,难不成还能把我等解散罢遣了不成? “昔年高欢三路伐宇文泰,窦泰一路军败后,全军撤退。高敖曹亲自断后,力战追兵,身中流矢,几乎丧命,这才保得他这一路兵马平安撤退。”邵树德说道:“氏叔琮简直乱来,难道他手下就没有敢效死的兵马吗?还是根本舍不得?” “大帅,氏叔琮怕还真没得力手下。”陈诚说道:“高敖曹所将之兵,皆其亲自招募、训练而成,威望素著。氏叔琮的本部,如今还在滑、郑呢,他是孤身至徐州上任,时日又短,全军撤退之下,他也没甚办法。” 邵树德点了同意。淠水之战,打得这么有气无力,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因素。 夏军各军主官、副官,大部分人多年没有调动了。但在最开始的时候,邵树德是打算定期轮换的,而为了保证战斗力,允许他们带着自己的家将、亲兵赴任,以便做到如臂使指。但后面战事一年接一年,实在太过频繁,已是多年没有整顿了。 但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再等等吧。他还压得住这帮骄兵悍将,临走之前,总要解决这个问题。 “那便不要犹豫了。”邵树德说道:“而今兵贵神速,先追击一路。给朱景传令,别再去抢辎重了,让他火速北上,渡过淝水,绕道寿州北面,咱们先把这块肉吃下肚。” 在氏叔琮主力撤退后,朱景第一时间抢占了盛唐县,随后很积极地进行了追击。 但他手底下的人,匪性不改,以劫掠辎重为主,追击杀敌反倒放下了。 邵树德这是给他提个醒,想要当刺史,就得卖点力气。 …… 寿州刺史江从顼着火急火燎地登上了八公山,不过吃了个闭门羹,又火急火燎地下了山,奔回州城。 寿州的势力太复杂了。 有高骈时代刺史张翱的旧部,他们也是寿州的正统势力,由魏守节统帅,有兵两千,屯于八公山。 当年高骈起了异心,不愿派兵剿黄巢,但张翱十分忠心,违背了高骈“握兵自保”的指示,派大将张行方率军入关中,归于王铎帐下听命。 讨完黄巢后,寿兵返归,随即又与庐州杨行密爆发大战。彼时杨行密坐镇庐州稳定后方,派田覠、李神福、李训率军至寿州,于褚城大败寿州将魏虔所部万人,在后高骈时代的淮南争霸战中占得先机。 笔趣阁 当然,在孙儒南下后,他们基本都完蛋了。 第二股势力就是孙儒旧部了,也就是江从顼如今能掌控的兵马,人数不多,一千多罢了。 这股兵马可追溯到刘弘鄂时代,也就是他率部投靠朱全忠。不过刘弘鄂很快死于内部兵变,江彦温担任刺史。江彦温自杀后,其子江从顼接任刺史至今。 除这两股势力之外,如今还有梁军侯言部,兵最多,有三千众,一部屯于二硖石堡,一部位于城中。 “侯将军,氏都头令我等招募军士,谨守城池,寻机反击夏贼……”回到城内后,江从顼直奔军营,忧心忡忡地问道:“如何个守法?出城至淝水设寨,还是死守不出?” 侯言正在清点器械,闻言说道:“江使君打算怎么做?” 寿春城的位置非常不错,淝水从西南面而来,至寿春附近拐了个弯,将其半包围起来,然后激流转向,西北流入淮水。 寿春的护城河就取自淝水,非常宽阔。 州城北濒淮水,有八公山、紫金山、硖石山之险,东有淝水、东关,南、西两面有引淝之护城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寿州都不太可能被围困,也不太可能被攻下。 但地利再好,也需要人去守,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凭将军做主。”江从顼行了一礼,随后,又低声道:“魏守节乃魏虔义子,魏虔又是张翱旧将,未必可靠。” 他刚吃了个闭门羹,心中惊疑,对魏守节这派人已经失去了信任。 孙儒、张翱两派势力的纠缠,已经有好几年了,虽然谈不上势成水火,但关键时刻是不可能同心协力的。对于这一点,江从顼再傻,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侯言听后神色有些凝重。 “不如,将魏守节骗来杀掉,并其部众?”他试探道。 “他怕是不肯来。”江从顼摇头。 “那却麻烦了。”侯言叹了口气,道:“氏都头留我守寿春,我总不能一走了之。西南边有消息传来,邵贼‘五万大军’已破安丰,旦夕可至,总要与其厮杀一番再说,惜兵力不足,若能并吞魏氏部众便好了。” 江从顼也叹气,如今城内就两千多人,实在太过空虚。老实说,他不认为能守住,除非将八公山等地的兵马调回来。 但一者人家未必愿意,二者不守城外据点,光靠城墙,是不牢靠的。 古来守寿春,无不守八公山、硖石山、东关、淝水。若这些外围据点全部沦陷了,那么寿州城也差不多了,基本保不住。 正所谓山水环抱的格局,你就得守山水啊。 “罢了,我将硖石山上的两千濠州兵调回。咱们便困守城中了,能拖几时算几时吧。”侯言也很无奈。 “淮北下蔡县尚有汴兵数千……”江从顼提醒道。 “别指望了。”侯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他们明日便走,回徐宿另有紧要之事,不可能留下帮咱们的。” 其实,正在撤退的何止下蔡县的汴兵,但侯言一支也指挥不动,他们也不可能主动留下来帮他守寿州,大家都急着跑路呢。 江从顼:“……” 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家府邸后,江从顼只能借酒浇愁。而此时的寿州大地上,数支兵马正在行军。 两千濠州兵取了营中辎重,赶着驮马,拉着大车,浩浩荡荡下山,往城中而去。 八公山上,营门大开,两千军士挎刀持弓,杀气凛然。 淝水东岸,三千人刚刚渡河完毕,正在稍事休整。 淠水西岸,五千军士队列整肃,默默行军。 安丰县北门外,八千人沿着淝水疾进,一路向北。 霍山以北,数百骑兵扬鞭拍马,高举着黑旗。在其南边,更多的人马正在行军。 第五十四章 乱象 战鼓陡然响起,山坡上飞来了无数箭矢。 濠州兵茫然无备,齐刷刷地倒下,惨叫声动天彻地。 远近都是正在撤退的己方部队,他们又在夏贼从未出现过的硖石山,附近还有屯驻在寿州左近,用以威慑追兵,使其放弃追击旳数千人马,怎么就被突袭了? 夏贼就是飞,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过来啊! 没有其他解释,被“自己人”干了! 濠州军将吐血,纷纷招呼军士们依托大车守御。但其实没几个军将了,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波箭矢重点打击的目标,人又骚包,骑在高头大马上,金光闪闪,这会不是毙命,就是被压在伤马下,痛呼不已——有人摔落马下时,腿都被压断了。 又一阵鼓声响起,伴随着吹角声。 寿州军士手持长枪,冲下了山坡,将两千濠州兵截成数段。 濠州兵的长枪、步弓、铠甲等器械都在大车上,身上无甲,就腰间一把横刀,还失去了建制,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溃兵跑得漫山遍野都是,两千寿州兵追击了一会,杀掉了部分跑得慢,然后便收拢部伍,取了濠州兵的辎重,分派一部分人押回八公山,余众则在魏守节的率领下,直趋淝水,抢占了唯一一座浮桥。 “快,遣人联系朱延寿和邵树德。”魏守节找来几名亲信,让他们分头出动。 “朱延寿多半已进占霍山,去那边找寻。找不到就算了,咱们拥兵自保。” “邵树德应该在安丰,找到他,就说咱们控制了硖石山、八公山、淝水浮桥,他若攻寿州,淮北之梁人无法增援,看他开出什么条件。” “朱延寿那边亦是这般说辞。谁给的好处多,咱们就降谁,谁能赢,咱们就帮谁。” 亲信们了然,很快分头而去。 乱世之中拥兵自重,捞取好处,本来就是军阀的本能。 梁人这个样子,看样子是不成了。寿春如此重要的地方,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区别就是卖给谁了。 魏守节略微倾向于投杨行密,不是邵树德,也不是朱延寿,是杨行密!其中深意,只有军阀才能懂。 江从顼、侯言二人很快收到了溃兵带回来的消息。 侯言愤怒地踹翻了跪在他面前哭诉的濠州军将,事情就坏在这些蠢货以及自以为聪明的蠢货身上。 六七千兵马守寿春,如果算上刚刚征发来的寿春土团乡夫,拉出来万人都不奇怪。 邵树德声称有五万大军,简直是放屁!撑死了两万人,不能再多了。 这两万人,敢放着寿春不管,继续往前追吗?当然不敢! 那能不能绕路南边呢?可以。但水泽山林众多,也没什么驿道,不但容易中伏,还不好走,路程更远,那还追个屁! 所以,寿春是必打的,不打不放心。 但魏守节居然叛了,悍然突袭濠州兵,斩首数百,余众散得到处都是,这会就没几个人回来,多半已往濠州老家跑了。 现在城内不过一千汴宋衙兵,外加江从顼的千余兵马,寿州已经岌岌可危。 侯言看了一眼江从顼,琢磨着是不是干脆也跑了算球,留江从顼这个傻小子守寿州,反正他也跑不了。但终究畏惧军法,不敢造次。 “赶紧征丁,能上城的都上,咱们拼了。”侯言一跺脚,下定了决心。 江从顼神色苍白,心情惶急。 大撤退的背景下,寿州已经成了对敌第一线,甚至可以说是阻敌断后的屏障,对于少年继位的他来说,如何不慌? 人心,最重要的是人心啊。如今大伙都是什么心思,江从顼真看不出来,他现在谁都怀疑,看谁都觉得他想反。 他突然想起了已经自杀的老父,如果他还在,会怎么做呢? 梁将张从晦盛气凌人,父亲派人敲锣打鼓,道左相迎,他非但不露面,还跑到州将何藏耀家中饮酒,言语亲昵,逼得父亲以为朱全忠要谋害自己,尽杀诸将,随后自杀。 唉,自己这个刺史,还是朱全忠为了安抚给的。平时还罢了,这会人心纷乱,还有几人会听命? 听天由命了! …… 邵树德的大军行进速度不快不慢。 不慢是因为要追击敌军。 一路上其实已经有所斩获了。出安丰之后,两日间杀敌数百,俘千余。到了离寿春不远的地方,又缴获了一批梁军辎重,俘三百余人。 展开追击以来,已经前后杀敌近千,俘三四千人,得粮数万斛,其余军资若干。 梁军的损失,已经超过双方在淠水两岸对峙厮杀的那段时日。 但也不敢走得再快。 先期渡河全军覆没的那三百光州兵,就吃了中伏的亏,焉能不鉴? 说白了,还是兵少,力量弱,这个是硬伤,没办法。 “大帅,有寿州使者而来,魏守节的人。”晚间的宿营地内,陈诚与李忠一起进来禀报。 “谁的人?江从顼?”邵树德问道。 “是州将魏守节的使者。”陈诚低声解释了一下寿州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说得邵树德大开眼界。 小小一州,内部也分成这么多派系。各路牛鬼蛇神,互相争斗,谁也没法压服谁,只能互相妥协,划分地盘。及至大难临头,内部矛盾再也无法压制,于是全面爆发出来。 “这么说,濠州兵已经完蛋了?”邵树德将手中的史书放下,问道。 “濠州兵已溃。而今寿州城中,兵不过两千余,且人心惶惶,取之易也。”陈诚说道。 “该怎么相信他们?”邵树德问道:“若是诈降,又如何?” “这便是关键了。”陈诚笑道:“大帅,某仔细盘问,得知州将魏守节还另遣使者,联络了朱延寿。这显然是打着投机取巧,各方摇摆的主意。”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什么?”邵树德有些惊讶:“庐州刺史朱延寿?杨行密也插手了?” “是。”陈诚说道:“据闻兵已至霍山左近。” “朱景没查到?” “朱景已尽集人马,前往寿州,怕是还不知道。” “朱延寿来了多少人?” “使者也不知。”陈诚说道:“与其联络者,乃朱延寿妻弟王彭,由黑云都的骑卒护卫。” 黑云都,也称黑云长剑都,一般人提到时,都是指那五千名擅使重剑、陌刀的甲兵,皆孙儒旧部之精壮者,以之成军,是杨行密手中最精锐的部队。 钱镠也搞了个武勇都,是浙西镇的王牌,同样以孙儒降兵为主,威震两浙。 在黑云都横扫南方,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各路节帅、刺史一听黑云都大名都瑟瑟发抖的时候,武勇都大概是唯一能与他们走两下的对手。 黑云都其实不止那五千重步兵,也有骑军,但人数少,寥寥千余骑罢了。 南方缺战马,就这个样子了。钱镠已经在杭州北城门外找了处水草丰美的地方,畜养马匹,但不知数量多少,应该没有历史上记载时三万多匹的数量,毕竟时间还短——呃,这个牧场到北宋年间养羊了。 杨行密手下办牧场,最大的居然是润州安仁义。可能因为他姓安,祖上是胡人,对这事比较执着。其次便是杨行密自己在广陵办的牧场了,庐州朱延寿应该也养了少量马匹,宣州田覠则没听说过——他在三大半独立军头中实力最强。 “黑云都既来,莫不是杨行密亲征?”邵树德有些不确定。 若亲征,那朱延寿那一路的兵马就要重新评估了。 “应不至于。”陈诚说道:“行密为庐州刺史时,起家那一战,与寿州刺史张翱战于褚城,派的是田覠、李神福、李训。他其实并不太喜欢亲征,多倚赖手下大将,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三人功劳最著,李神福、刘威等人亦屡建功勋。若非生死大战,他不会亲征的。” “可探听到黑云都将领是谁?”邵树德问道。 “只知护送王彭者乃军校李厚,蔡州人。李厚又是柴再用部将。柴再用,原名存,蔡州汝阳人。”陈诚答道:“就这么多了。” 妈的,一帮蔡贼,替杨行密打工! 邵树德站起身,又踱起了步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做重要决定了,于是都不说话,静静等待。 “大军继续北行!”邵树德下定了决心,道:“军中粮草,尚够二十余日,无妨。” 其实,就二十来天的粮草储备,理论上来说是有点危险的。一旦战事不利,怕不是要断粮。 “令臧都保加快速度,两日内赶不到安丰,他的军使别做了!”邵树德一锤案几,斩钉截铁地说道:“事情起了变化,等不及了。传令下去,立刻拔营,北上。” 李忠、陈诚都有些惊讶,夜间行军,这是冒险了。 “立刻传令,勿要迟疑。”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 刚刚吃完晚饭没多久的军士们很快接到了命令。也就是邵树德最近树了不少威望,军士们最终还是服从了,收拾器械、粮草,拔营启程。 长长的火龙出现在了淝水西岸,迤逦向北,蔚为壮观。 与此同时,信使也离开了大营。他们是去给尚在淮北追击梁军的折从古部传令的,令其放弃追击,全军渡过淮水南下,至寿州城下汇合。 有人来抢地盘,邵树德这是把能用的兵力都用上了。 第五十五章 逼迫 四月十三,邵树德远远看见了寿州高耸宽广的城墙。 “有护城河,有羊马墙,但为何无兵戍守。”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地,仔细观察这座山水环抱的城池。 其实就城池本身而言,并不如何险要、坚固,也就是一般州城旳模样罢了。 果然,寿州之险,不在于城池本身,而在于其格局。 好吧,准确地说,羊马墙附近其实还是有一些兵的,但很少很少。很明显,贼兵数量不多,且士气一般,不敢大举出城作战。 已经有军士在搭建桥梁,准备通过护城河。 大部分人则远远地扎营。他们抓了一些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驱使他们到远处伐木,但人数还不太够,只能让辅兵也上阵了。 郑勇有些紧张,他把几乎所有能派的斥候都派了出去。犹豫了半天之后,让邵树德拨了一百亲兵,充当游骑,远远散开警戒。 邵树德有些叹气,不知道自己不在现场的时候,郑勇能不能放开指挥。 “让魏守节来见我。”回到大帐之内后,邵树德喊来了郑勇,让他派出使者,前去传话。 陈诚在一旁处理公函,非常忙碌。但邵树德知道他有分心两用的本事,一边听着帐中的对话,一边批阅公文,从来没出过差错。人才啊! bqgxsydw.com “大帅,该怎么说?”郑勇问道。 邵树德知道他的意思,即打算开出什么条件拉拢人家。 “刺史已经给朱景了……”邵树德说道。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禀报,有一营战兵渡过护城河,一战摧破敌军,杀穿羊马墙,斩首七十余级,俘三十二人。 这—— 邵树德惊讶了,这么不经事?而且这战果也太少了,很明显贼人就是虚应故事,然后便一哄而散了。 汴宋兵不是这个样子的,莫不是寿州兵?甚至是新拉来的壮丁? “让魏守节来见我,就告诉他,敢不来,我连他一起剿了。”邵树德找来李忠,让亲兵给他穿戴甲胄。 “大帅这是?”陈诚搁下毛笔,抬起了头。 “巡营。”邵树德说道:“大战在即,什么都是虚的,唯帐下儿郎手中的刀枪才是真的。” 说罢,当先出帐,在亲兵出的簇拥下,来回巡视。 军士们被招募来的时间不算很长,但经历的事情可不少。 邵树德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也非常高,这是带着他们打胜仗得来的。 每至一处,将士们都毕恭毕敬,没有一点懈怠桀骜的模样。 邵树德非常满意,大声勉励了几句,这才结束了巡视,而此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看着被朦胧月光覆盖着的淝水和八公山,邵树德一笑,想待价而沽,也得有那个本事。 以前是什么形势?现在又是什么形势?真是脑子不太清楚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之后,大营之中,战鼓擂得震天响。 各营依次出门,至旷野中列阵。 与此同时,东关方向也出现大队人马,这是寿州刺史朱景的部队,有三千余众,已经渡过淝水,再度抵达了西岸。 “拜见夏王。”朱景带着一帮部将,远远下马之后,步行前来拜见。 “无需多礼。”邵树德笑道。 其实离上次见面过去并没有多久,但或许是频繁的战事快速催人成熟,朱景的变化还真不小。 邵树德又仔细审视了一番。 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武人,年岁不大,留着络腮胡。双臂粗壮有力,两眼颇为明亮,身上的甲衣多有血迹,腰间的横刀也半旧不新。 邵树德脸有笑意。 很多人来见他,恨不得将全身行头换一遍,打扮得跟个新嫁妇人似的。 朱景这副装扮,不错,是个实在人。武夫么,本就是这个模样。 “此番讨贼,大郎数有功焉。而今可敢再立新功?”邵树德笑问道。 朱景细腻敏感的内容与其粗豪的外表完全不一样,闻言心中一颤,暗道要打头阵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拒绝,甚至连推托都不敢,只能硬着头皮道:“有何不敢?” “那好,速速整顿兵马,兵进八公山。”邵树德说道。 朱景有些惊讶。 “魏守节想骑墙观望,何其之蠢!”邵树德冷笑道:“我欲兴师问罪,他若不从,便先灭了他。” “寿州城中还有贼兵……”朱景提醒道。 “他们若敢出来,一起剿了便是。”邵树德断然道:“大郎勿忧,我巴不得他们出来呢。” “既如此,谨遵大帅之命。”朱景躬身行礼道。 …… 霍山县空无一人,被朱延寿轻松占领。 老实说,这次出兵有些匆忙。 吴王亲率大军,出广陵,沿着漕渠饷道直奔楚州。 李神福、刘威二将出滁州,进占濠州。 他们这一路,出庐州,进攻寿州。如果有可能的话,尝试下夺取光州,毕竟光州是正儿八经的淮南节度使辖州。 朱延寿看得出来,吴王是比较矛盾,比较犹豫的,但也觉得机会难得,先捞了好处再说。 攻占楚州问题不大,因为这边早就与淮南眉来眼去,本身也是淮南属州,不会遇到太多的抵抗。 濠州同理,大军已被抽调一空,夺占下来非常容易。 唯寿州情况非常复杂。 州将魏守节遣使联络,愿投靠吴王,求刺史一职。朱延寿不管吴王是什么想法,他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目前也不能明着拒绝,因为还要利用魏守节,故只能先拖着。 这帮墙头草!朱延寿冷笑,后面有你好看。 寿州江从顼算什么东西?也配拥有天下雄郡?这种要害地方,不是你这类暗弱无能之辈可以掌控的。 “二郎,魏守节那边,还得再跑一趟。”朱延寿看着似乎经历过一番战火的霍山县衙,有些心痛,以后都是他的地盘啊。 “姐夫,魏守节胃口大得很,想当寿州刺史。”王彭说道:“我虚与委蛇,没把话说死。他很聪明,似乎嗅出了点味道。” “哼!寿州便是落不到我手上,多半也会给李神福、刘威之辈,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朱延寿冷笑一声。 “外人”这个词,用得是相当精妙了。 杨行密的小圈子,还是比较排外的。除非你有特殊才能,比如历史上朱瑾、史俨、李承嗣等,要不然就靠边站吧。 这种倾向在杨行密活着时可能还不太明显,可一旦他死了,你再看看掌权的都是哪些人,心里差不多就清楚了。反正不可能是什么外将、客将,即便他再出色,再有本事,也很难爬上去。 “姐夫,邵树德追击梁兵至安丰,若其率军北上,攻取寿州,咱们怎么办?”王彭说道:“我听闻,魏守节亦遣人联络树德,或有倒向他的可能性。” “邵树德已任朱景为寿州刺史,魏守节失心疯了才降他。”朱延寿不以为然道:“再者,树德兵不多,追击梁人而来,一路上应该所获不少,军士饱掠,多无战心,怕他作甚!庐州兵,我操练多年,南征北战,若连与夏人做过一场的胆子都没,那还不如回家种地!” 安仁义近期可能会攻钱镠的常州,田覠已经在攻冯弘铎的昇州,朱延寿如何不心急? 寿春、寿州,合该为延寿所得! “不过,二郎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为免夜长梦多,我军确实应该尽早北上。”朱延寿又道:“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 魏守节涨红着脸,怒不可遏。 大将何崇年站在他身旁,面有忧色。 淝水南岸,百余名军士被五花大绑,按着头跪在阵前。 数十骑沿着淝水左右驱驰,声音洪亮,顺着南风飘荡了过来。 “魏守节,你攻梁兵,梁人已不能容你。今还想拥兵观望,何其愚蠢!” “给你半个时辰,若不来降,大军攻去,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列阵于河畔的军士齐声高呼。 淝水北岸的寿州军将士有些骚动。 “寿州将士们,尔等当审时度势,弃暗投明。若执迷不悟,弃身亡卤,则妻子戮辱,大福不再,悔之莫及。” “悔之莫及!”列阵的军士们又齐声高呼。 魏守节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白。 他有些不理解,邵树德带来的兵不是招募没多久么,怎地士气如此高昂?难不成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术? 另者,人也确实多,看着上万,他们这边才两千,打起来还真不够看。除非退到八公山上,以守代攻,以拖待变。但这会两军对峙,明显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败。 “话已至此,可谓尽矣。尔等自思之,半个时辰后,全军杀至,定斩不饶。” “定斩不饶!” 淝水北岸一片哗然。很多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魏守节、何崇年等人所在之处。 魏守节又急又怒,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感觉了。 握兵自重,骑墙观望,不很正常么?居然被人当场逼着表态,此时若服了软,众目睽睽之下,以后还怎么服众? 何崇年欲言又止,魏守节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复又低声问道:“可有解法?” 何崇年摇了摇头,道:“树德来得太快了,放着州城不打,直接杀至我等跟前,好没道理。而今,必须当机立断了。” “怎么个当机立断法?”魏守节问道。 “兵马使觉得我军可战得过?”何崇年反问道。 魏守节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不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时辰很快便到了。 河对岸擂响了战鼓。 不用任何人吩咐,大群披甲士卒从后阵涌来。 与此同时,步弓手已经给弓梢上弦,长箭也抽了出来,仰举向上,等待角声响起,便要发起第一轮打击。 魏守节仍在激烈的挣扎之中。 这就有点让人叹为观止了。两千对一万,还得罪了梁人,根本没有退路,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武夫的本能仍然在祸乱着魏守节的判断力,那一个“降”字始终说不出口。 将士们的哗然声越来越大。 何崇年叹了口气,道:“咱们拥着兵马使降了吧,体面点。” 数名军士上前,“拥”着魏守节到岸边,大呼道:“我等降了,投夏王便是。” 魏守节没发出任何反对意见,很显然已经默认。至于他是什么心情,那就没人知道了。 喜讯很快传到了后边,邵树德丝毫没感到意外。 就是不给你们这些墙头草骑墙的机会,就是要逼迫你们表态。情势紧急,没空陪你们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让朱景去接管魏守节的兵马,谁敢反抗,格杀勿论。”邵树德下令道。 “遵命。”立刻有人前去传令。 与此同时,数骑又奔至寿州城外,中气十足地怒吼道:“釜中游鱼,可还想活?” 声震重楼,夺人心魄。 第五十六章 攻杀 “随意喧哗者,立斩无赦!”寿州城楼,侯言抽出横刀,大喝道。 他手下的汴兵还好,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人,虽然士气低落,但还不至于当场作乱。 之前在城外损失了一些人手,如今还剩九百,都上城了。 真正危险旳是强征来的壮丁近三千人。 守城,壮丁健妇也能发挥作用,这是常识,问题是什么情况下能发挥作用呢? 被敌人包围,且敌人较为凶残,城内军民在重压之下众志成城,拼死抵抗,那么即便是一个半大少年或女人,也能上城头当炮灰厮杀,毕竟他们拥有地利。 但如今是这种情况吗?显然不是。 城外至少有两股寿州本地势力,即州将魏守节、何崇年部,以及土豪朱景部。 魏守节是魏虔义子,而魏虔又是前刺史张翱的部将。 何崇年是何藏耀之弟,就是那个与张从晦喝酒,导致孙儒派系的刺史江彦温尽杀诸将的罪魁祸首。后来张从晦被腰斩弃市,何藏耀被押解到汴州,摧垮脊柱,折磨而死。 这两人,继承的都是孙儒到来前的寿州本地军政势力。 朱景代表的则是地方土豪、游侠,但威望不可小觑,更被“朝廷”任命为寿州刺史,有所谓的大义名分。 这两股势力一同出面,对城内喊话劝降,效果自然是非常拔群的。 至少,新拉来的壮丁不干了,喧哗声四起,有人直接溜了。汴兵人少,根本顾不过来。而江从顼的千余兵马也不是很尽心,他们是孙儒旧部,投靠朱全忠也是权宜之计,以前便罢了,现在如何肯为他们卖命?更何况,江从顼的话也未必好使了,他手下的意见也不是完全一致的。 侯言看到了危险的苗头,当机立断,吩咐军士抓了几个闹得最欢的丁壮,手起刀落。只一会,军士们就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递了过来。 侯言抓起人头,看也不看,掷向了战战兢兢的人群,道:“各归本段守御,不得有误。” “咚咚咚……”城下响起了阵阵鼓声,紧接着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 侯言扭头一看,却见城外的夏军已经组装好了一批简易的攻城器械,正朝这边杀来。 他有些惊讶,邵贼可真是胆儿肥,现在也就万余兵,怎么就敢攻城?你怎么敢?! 再等几天,整顿好内部再攻城不行吗?给我几天时间啊! 刚被人头震慑住的寿州丁壮又发出了一阵哗然。汴兵怒视着他们,抽出刀枪,作势要杀。这确实吓住了他们,但也让他们彻底崩溃了。 有人发一声喊,直接跑了,很快又带动了其他人,大面积逃亡开始了。 “站住!你们跑了不要紧,夏贼入城后,将你全家诛戮,悔之晚矣!” “去你妈的!城外是魏守节和朱景,咱们投他,断不至于被加害。” “夏贼杀人盈野——” “滚!朱全忠、邵树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等只投朱使君。” “江从顼呢?抓到他杀了,寿州是寿州人的,不是梁人的,也不是夏人的,杀了这帮蔡贼。” “外地人滚出寿州!” 混乱已经不可避免,城头上的九百汴兵被冲得七零八落,士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云梯车到了城下,朱景两部千余精壮顺着梯子往上爬,很快跃上了城头。 不用任何人招呼,心情慌乱之下的汴兵下意识展开了反击,三五人小组配合,只花了片刻,就将第一波先登的十余人砍倒刺死,体现了良好的战斗素质。 但这只是他们下意识、机械式的反击,只是他们吃饭手艺的体现罢了,但最核心的问题还没解决:没人想死! 朱景看得气急败坏。阿龟带队,登上城楼的时候他还很兴奋,结果被人一刀砍在脖颈,飙着鲜血滚落下来。 金刚奴带着第二波人杀上去了。 双方在城头上下激烈争夺,不时有人惨叫着滚落而下,大多数都是朱景所部。 他们利用复杂地形搞游击偷袭是一把好手,但硬碰硬厮杀的时候,就被那些曾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汴兵砍得七零八落。 在这一刻,朱景意识到若想真正坐稳寿州刺史的位置,以前那种草台班子是要不得了。便是夏王以后不将他换掉,杨行密或朱全忠杀来,他也挡不住。 认识到了这一点,朱景收起了小心思,再不敢狂妄,再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惨烈的搏杀很快结束了,金刚奴战死! 豺奴红着眼睛,带着第三波人往上冲。 与此同时,另外一侧也响起了喊杀声,魏守节、何崇年部两千人开始了攻城。 朱景心中愈发焦急,若不能抢先攻克寿州,日后怎么压得住那帮州兵州将? “江从顼跑了!”寿州城楼上接二连三响起了带着哭音的呼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攻城方猛然爆发出了喝彩,人人奋勇,士气大振。 汴兵的抵抗似乎一下子就微弱了许多,出现在城头的人影也慢慢变少。 朱景一把推开左右亲随,带着三百人,当先冲了出去,竟是要亲自攻城。 站上城头的人再也没被赶下去。豺奴捡起一杆步槊,连连刺击,勇不可当。 他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若汴兵仍然死战不退的话,他的结局多半与阿龟、金刚奴一般无二。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江从顼的逃跑恰到好处,直接带崩了守军最后一丝战斗意志。 2kxiaoshuo.com 寿州城,拿下了! …… 天雄军使臧都保终于抵达了安丰县。 令他惊讶的是,县城外居然游弋着一队骑兵,看样子也是刚刚赶到。只见他们黑缯、黑甲、黑旗,手持马槊,看起来非常精悍。 “结阵!杀敌!”臧都保下令道。 十将李璘点了一营五百战兵,开始披甲。 军士们取出双手大剑,谈笑风生,似乎一点不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担心。 贼骑有二百余人,远远看到他们之后,聚拢了起来。 很快,一骑上前,道:“我乃吴王帐下黑云长剑都左都虞候徐温,不知——” “嗖!”一箭掠过他的头顶,吓了徐温一跳,连忙拍马回阵。 “偷袭不武,这一箭不杀你。”臧都保放下步弓,大声道:“我管你是谁!不如回去整顿兵马,咱们真刀真枪杀一场。黑云长剑都,嘿嘿,李璘!” “末将在!”李璘提着一把重剑,大声应道。 “带你部,持大剑斫阵,将他们砍了!”臧都保令道。 “遵命!”李璘回到阵前,五百人已经披甲完毕,人手一把长剑。 “斫阵!”李璘当先而出,甲叶铿锵做响。 “杀!”五百人齐齐跨步而出,长剑森森,杀气凛凛。 徐温手下二百骑,皆黑云精锐,曾经多次出入战场,踏破敌阵。但看着前方远远压过来的五百大剑士,他也有些犹疑。 国朝军士,对重剑/大剑/长剑、陌刀之类的双手砍杀武器,其实是很偏爱的。 杨行密有黑云长剑都,朱全忠有左右长剑军,邵树德虽未组建专门的双手重剑部队,但步军各营里的相关器械配置并不少,因为这种兵器真的很受武人喜爱。 完全放弃防守,双手挥舞重剑,以命搏命,主要作用是“斫阵”。 另外,对方有骑兵部队冲来,长剑军也会主动迎上去,步行前进,劈砍骑兵。 艰难以后,这种战术越来越流行。讨昭义刘稹时,武宗就专门给河阳军赐陌刀两千五百口,用于战阵厮杀。 长剑军对付骑兵,不是靠严密阵型。事实上你与骑兵对冲,也根本维持不住阵型,肯定会被冲入阵内。关键在于冲入后,还要继续小组战斗,将减速的骑兵一一砍杀。 故这种成建制的长剑军一般都不能小视,他们一定是精锐,冲入了大阵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多半不会崩溃,还会继续战斗。 五百长剑手如山般压了过来。 徐温犹豫再三,下令撤退。 “将军?”有军校不解,道:“不如绕至侧翼,直冲而入。” “你冲得垮长剑都吗?”徐温问道。 军校迟疑了一下,没回答。 黑云长剑都,最初其实是由黑云都和长剑都合并而成的,对外正式名称就是“黑云都”,因为他们都穿黑色衣甲,举黑旗,但还是有很多人习惯称“黑云长剑都”,这是由成军历史造成的。 “夏贼有数千众,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都有人整队,随时可以压过来。”徐温马鞭连指几处,道:“夏军看样子还是挺能打的。这五千步卒,不比黑云都差。这次出击,吴王还是大意了。邵树德用兵十余年,连连征战,大杀四方,北军锐士,确实有几分火候。” “先撤吧,待汇合朱使君主力,再做计较。”徐温一甩马鞭,撤了。 两百骑不甘心地跟在他身后,一溜烟地离开了战场,消失在了南方的驿道尽头。 “进城!”臧都保冷哼一声,下令道。 为了赶路,粮草还落在后面,他们必须在安丰县休整一下了,正好将附近好好侦察一番。 淮贼胆子好大,欺我无人么? ------题外话------ 看好多读者说白屏/黑屏?我这边是正常的,网页端和手机端都正常,不知道咋回事。 第五十七章 南下 “把门给我砸开!”寿州城内,邵树德指着府库大门,说道。 数名亲兵上前,挥斧连砍,接着用力一撞,大门轰然洞开。 邵树德不动,身后的亲兵一涌而入。 过了好一会,邵树德才举步向前,走入了府库。 很遗憾,库内的东西不是很多了,大概万余缗钱、数万匹绢,外加茶叶、皮子、药材若干。 寿州这么一个商旅繁盛、素称鱼米之乡旳地方,就这么点东西,确实不像样。唯一的解释,就是被人提前用掉了,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氏叔琮。 “清点一下,给儿郎们发赏。”邵树德随手拿起一匹绢,说道。 受家里女人熏陶,他现在的眼光也很毒辣了,绢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四窠云花绫,蔡州特产,朝廷贡品。 旁边一匹是兖州镜花绫,都是高级丝织品。 这些高级货,发赏时该怎么定价,一匹折抵杂绢多少匹,邵树德懒得管,那是军中文吏头疼的事情。 “谢大帅赏赐。”郑勇喜道:“末将一会便晓谕全军,将士们定然欣喜。” 这些财货,当然不会只发给那八千蔡人新卒了,事实上大家都有份。但谁先挑,那就得按地位来了。 “淠水鏖兵,各营多有缺损,抓紧募人补上吧,还以一万为数。寿人并非不能战,人心纷乱,士无战心罢了,好好挑一挑。”邵树德又吩咐道。 “遵命。”郑勇应道。战损了两千兵,只能在寿州招募了,他知道大帅的喜好,尽量以没有家口拖累的人为主。 至于寿州的兵源质量,怎么说呢,在淮南算是拔尖的吧。毕竟淮西那帮蔡贼造反的时候,朝廷吓得要死,置濠寿庐都团练观察使,阻遏叛军东出。而这三州中,寿州又首当其冲,被蔡贼“被动操练”多年,武风还是可以的。 郑勇走后,朱景又被喊了过来。 “拜见夏王。”朱景恭敬行礼道。 “朱使君,寿州我交给你了。战守之策,可有方略?”邵树德问道。 朱景一惊,夏王这便要走了?本来是好事,但他现在想邵树德多留一会,帮他镇镇场子。 “回大王,自当北守淝口、八公山,令梁人不得南侵。”朱景答道:“南守霍山、大别山——” “且住。”邵树德打算了他的话,问道:“守那么多地方,兵够吗?” 朱景有些尴尬,确实不太够。 他本有三千众,攻城时死伤数百,后来吞并了部分梁人降兵,以及魏守节、何崇年部,总兵力达到了五千。 对了,汴将侯言率众突围,走北门,至淝水岸边,遇到了邵树德亲率的主力大军,阵斩之。江从顼跑得倒挺快,没抓到,听闻投淮人去了,但被截下了数百溃兵,与梁人降兵一起,全交给朱景统带。 他的部队,需要这些专业军人,对于正规化有好处。 朱景是聪明人,知道邵树德完全可以吞并那些汴兵和孙儒旧部,但他没要,这就是提携了。 事实上他对邵树德一手带出来那些蔡人新兵很惊叹,觉得是化腐朽为神奇。但在熟悉内情之后,知道邵树德抽调了五百亲兵补入军中,充作各级军官,这才恍然大悟。 夏王的亲兵,不但负责侍卫工作,闲暇时要么锤炼武技,要么学习各种战阵、治军知识,夏王还经常给他们讲战例。这五百亲兵,完全就是五百军校,至少当低级军校是没什么问题的,怪不得能那么快捏合成型。 “现有的兵马,好好整顿一番,至少要捏合成型,能够拉出去打仗,别让人射几通箭,就一哄而散了。”邵树德说道:“淮东要害在清口,淮西要害在涡、颍之口,故欲固两淮,须防三口。淝口固然重要,然颍口亦不能轻忽。” 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又道:“当然,凭寿州一地,承担如此繁重之防务,是力有不逮的。此事我会协调一个方案出来,你先收拾整顿兵马。” 其实,正如邵树德所说。沿淮防线,那是一个体系,不是单独哪一个州哪一个县的事情。 梁兵若南下,五万大军攻一个点,你当然压力沉重。这个时候就需要体系来分担你的压力,比如申、光等州主动出兵,攻击敌人侧翼,缓解寿州的压力。 敌人从东方进攻也是同理。 申、光二州,就是一片夹在淮河、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平原,南面分别是安、黄、蕲、三州。崇山峻岭,通行不便,其中之关隘,如今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问题不大。 缺口只在东面的庐、濠二州,此间地势平坦,是最大的威胁。故欲守申、光二州,必守寿州,毕竟寿州还有个淝水防线,可以有效抵挡淮东方向的攻击。 况且寿州大郡,地雄人富,艰难以后朝廷置“介马数百,徒兵万人”于此,输粮饷于各处,镇压逆藩。 这样一个地方,必然是要攥在手里的。 至于体系嘛,邵树德也已经有腹案了,那就是将申、光、寿三州合并置为一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着手解决安州的问题,将安州六县也加入进来。 有此四州十九县、超过四十万口人,且还是相对富裕的地方,养个两万五千以上的兵马,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个镇,就叫淮西镇好了。 邵树德有意让凤翔折嗣伦移镇淮西,以便将凤翔一府四州腾出来,把他折家的大小势力带走,尤其是那些不太听话的折家军。地盘则由夏王府接手,慢慢消化吞并。 申光寿安四州,当然比不上凤翔镇,但也差不了多少。让折嗣伦接管淮西,其实也不算多亏待他。 主要问题在于,这四个州下面有军头,比如寿州朱景、安州武瑜、光州陈素,说起来还是有点对不起折家。 但怎么说呢,可以将唐邓随与淮西连成一片,对折家还是有点吸引力的。 更何况,邵树德也打算罢陈素光州刺史职,让他转任申州刺史,将相对富裕的光州腾出来,同时解决掉安州武瑜的问题。折嗣伦可以实控光、安二州,治光州。 寿州的问题,以后就看他手段了,邵树德的底线是陈素不能被罢免,朱景是可以牺牲的,折嗣伦能不能拿下,看他本事。 如果折嗣伦还可以继续开拓,比如拿下黄州瞿章、蕲州冯敬章之辈,邵树德全认,可以让朝廷下旨,淮西增领这些州郡。 就是正赶过来的时瓒不好安置了,麻烦! “你在寿州好好干吧。明年沿淮诸州、唐邓随、昭信军四州休养生息,减税轻赋,今年确实太苦了,你好好整顿。”邵树德说道:“朱延寿所领之淮贼,无需担心。过几日我便率军南下,将他们伸过来的手给斩断,令其胆寒,至少几年内不敢犯境。” 朱景有些佩服地看着邵树德。 杨行密在江淮的名声,那可相当不小。毕竟击破了人人胆寒的孙儒,一跃而成附近最大的势力,焉能不怕? 邵树德如此轻松随意地说要教训教训朱延寿,确实让朱景大开眼界。 “大王,朱延寿乃黑云都出身,未可轻敌。”朱景忍不住提醒道。 朱延寿在杨行密的小集体中,“摧坚陷阵,功冠诸将”。简而言之,他在杨行密的征战生涯中,功劳最大,虽然田覠、安仁义等人可能不服,但公认如此。 而且他治军严明,甚至可以说是严酷了。军卒稍有违反命令,立杀之,没有二话。 同时也仗义疏财,打仗所得财货,分文不取,全赏给部下。 这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杨行密的集团如今也处于上升期,整体精神面貌不错,士气也很好,毕竟孙儒败亡后,整体顺风顺水,不断扩张,较为顺利。 “打的就是黑云都!”邵树德笑道:“我有天雄军儿郎,便与他们比试一番,看看到底谁厉害。” 老实说,就杨行密那个破烂军队,被孙儒暴打的货,邵树德还看不大起。 天雄军成军于文德二年(889),以铁林、振武、天柱的两千老兵为骨干,补充了募自河南府、汝州、许州的三千蔡人新卒。 大顺四年(893),又先后两次补充了五千河中衙军降兵,规模扩大到了万人。 这支部队,成军以后,驻守过秦州等地,参加了云州威慑李克用的军事行动,地斤泽大讲武他们也在。征同州郝振威之后,便随邵树德东出河南,从此大多数时候都在河洛、王屋一带与梁人厮杀。 这支部队是正宗的武学系,武学生遍布全军。邵树德向来重用武学生,连带着天雄军也沾了光,高质量的瘊子甲,他们排队的优先级很高,故全军装备精良。 yqxsw.org 这样一支嫡系部队,经历过血腥的河洛攻坚战,在洛南道驻防时与汴军小股人马打过袭扰战,野战列阵对敌更是家常便饭,如果能一战大败朱延寿的庐州军,应该能让淮人清醒清醒。 “南下退敌之事,你部不要参与了,先好好整顿一下。”邵树德说道:“另者,梁人虽已溃走,然谨防他们杀个回马枪,明白么?” “谨遵大王之令。”朱景应道。 乾宁二年四月十九,折从古带着一千五百骑抵达了寿州。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此番东进追敌,总计杀敌千五百人,俘两千。 俘虏已经遣人押往霍丘。至此,东出追敌以来,已累计杀敌三千多,俘五千余,如果算上前期相持战斗过程中的损失,氏叔琮足足丢掉了一万多人,大部分是在撤退过程中损失掉的。 此外还丢了寿州,不过这可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主动丢出来,以激化夏、吴矛盾的花招。 邵树德就吃下了,又如何? 都把杨行密当傻子呢?人家已经在拉拢安州,与杜洪的战争更是从来没停过,他给你面子了么?人家的战略就是支持朱全忠,还自欺欺人杨行密对你没有恶意,那就太不应该了。 四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带着一万步卒、一千五百骑卒,离开寿州南下,朝安丰开进,准备汇合臧都保的五千天雄军。 第五十八章 邀战 折从古的骑兵走在最前头。 他看起来有些心事,或许和朱景、陈素之辈纷纷得官,而他却一无所获有关系。 论战功,他少吗?不少。 淮北去过,淮南也杀过,最后追击关头,还俘斩三千余人。这功劳,难道还比不上陈素? 那个老匹夫,唯一的功劳就是从光州赶来,在淮水堵住了一次梁人旳迂回包抄。 追击敌兵之时,还中了埋伏,损兵数百。 从那往后,就只能干干看押俘虏,输送粮草物资的事情,他会打仗?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但这样一个人,先任光州刺史,近又转任申州刺史,当个土霸王,不知道多自在。 安丰县城墙已历历在目。 近郊的农田整饬得非常不错。战争结束,农人们已经抓紧时间,补种春麦,免得这一季绝收。 折从古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 他知道,自己是折家人,夏王出于各种考虑,不太可能直接提拔自己,这就是问题所在。 “折将军。” “臧都头。” 二人惺惺相惜,一同进了县城。 一个出身横山党项,说他是没藏氏都是抬举了,事实上隔了不知道多少代,与如今掌权的没藏庆香父子早就出了五服。 一个出身麟州折氏,与折宗本父子虽然没出五服,但也相隔甚远。 “淮贼近日可有动静?”折从古牵着战马,一边走一边问道。 在他身后,大群骑士也下了马,在天雄军士卒的引导下,到城中军营内休息。至于战马,当然要好好洗刷、照料一番了。为了赶路,他们是骑过来的,战马很是疲惫。 “淮贼兵不下万人,屯于淝水东岸,在西岸立有营寨。骑军从此寨出,日夜袭扰、窥视。”臧都保说道:“我军乏骑卒,折将军既来,便好办了。” “淮贼有多少骑兵?” “贼人以二十五骑为一旗,军校李厚领十旗,三天两头过来袭扰。你一整队出城,他就跑了。你一撤,他又来了。”臧都保说道。 “这是贼兵习气。”折从古笑道。 官军骑卒,喜欢整队、披甲、执槊,集团冲锋。 贼军骑兵,喜游动袭扰,你实力强,我就不打,你实力弱,我就扑上来撕咬,和草原骑兵的战法颇为类似。 完全是两种思路下发展建设出来的骑兵。 “淮贼碰上了我,算他们倒霉。”折从古大笑道:“巧了,我也不是很看得惯那些只会披甲持槊,一根筋冲杀的骑卒。” 臧都保礼貌地笑笑。 夏王就喜欢威势惊人的骑兵集团冲锋,而不是精于骑射、游斗之辈。从草原募来的新兵,第一件事就是锤炼他们的近战搏杀技艺,听闻最近又在灵州选拔健锐,扩大具装甲骑的数量,首批精挑细选之下,得三百余人,第二批还在继续挑选。 这是继续往高大威猛、冲击力惊人的路子上走。 “城中粮草可足?” “够一月所需。” “有点紧啊。” “仗也打了两个多月了,粮草何时充裕过?” “哈哈,无妨。寿州还有一些粮草,大帅主力南下,带了不少,勿忧。” “折将军可有意出城,挫一下敌骑锐气?天天盯着咱们,烦不胜烦。” “待战马休息充足,便出城厮杀。” “好!届时我亲自上城擂鼓,为将军助战。” 二人渐渐远去,言语间非常自信,一点没把淮兵放在眼里。 …… 其实,臧都保提到的贼将李厚已经活动到了安丰、寿州之间。 接到军士汇报后,邵树德下令停止前进。 辎重车队被拉了过来,列于两侧。每车立数名军士,持长槊、步弓,向外警戒。 主力步军位于车阵中间。不可能所有人都披甲、持枪,那样就没法赶路了。弓也不可能一直上好弦,那样的话,真要用的时候就没法用了。 只能分批来了,大军保持警戒,降低行军速度。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对其他藩镇的步兵而言,顶着对方骑兵的骚扰、窥视,一路前进,似乎是家常便饭。但邵大帅不同啊,以前都是他用骑兵欺负人,自家步兵行军时,非常放松,基本是空着手赶路,就腰间一柄横刀,哪像现在这样紧张兮兮的。 左前方有百余骑靠了过来。 他们黑衣黑甲,骑术相当不错,弓刀齐备,看着就比较精悍。 骑兵缓缓提速,越跑越快,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喝。 站在辎重车上的步槊手有些紧张,不安地扭来扭去。 “嗖!”一箭飞出,将一名冲得最快的贼骑射落马下。 “慌什么?他们还能越过辎重车辆不成?”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每车有壮士五人,各持长槊、劲弩、陌刀,贼至,便邀击,何忧也?” 附近的军士听了心中稍定。 邵树德又瞄准一人,张弓射箭。结果稍稍偏出,但却鬼使神差地命中了后面一人,军士们见了,大声喝彩。 cxzww.com 邵树德笑而不语。 这万把人,终究不是他带的老部队,还需要经受战火洗礼。 铁林、武威等军,面对这种场面,根本不会有任何动摇。这就是所谓的开国精兵,他们体格强壮,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最重要的是拥有一颗大心脏,神经坚韧,该怎样怎样,你真敢冲过来,他们就敢把你捅下马来暴打。 贼骑近到百步内后,经历了强弩的密集射击,立刻吓得远去。 军士们信心又恢复了不少,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 邵树德笑了笑,就得让这帮军卒多见见大场面。这里总共不过数百贼骑,冲过来试探的也就百余骑罢了,若遇到河北藩镇兵马,成千上万骑朝你冲过来,你顶得住不? 李克用的兵顶得住,老子的兵也得顶住! 贼骑退到远处后,车队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 但遗留在战场上的十余贼骑尸体,则告诉每一个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次试探。 黑云都在江南屡试不爽的冲锋袭扰,被夏兵举重若轻般地应付下了。 邵树德抬头看了下南方。安丰县城,已经不远了。 …… 淝水东岸,庐州军大营内,朱延寿、徐温、柴再用三人围坐在一起。 “大王轻取楚州,淮东无忧矣。”徐温笑道:“此为出兵以来第一胜果。” 朱延寿似笑非笑,不予置评。坐在身侧的幕僚轻轻踩了下他的脚,朱延寿这才笑道:“‘北归人’果是骁勇。楚、泗在手,寿、濠再下,则倚海堑江淮,深津横冈,备守艰险之势成矣。” 徐温、柴再用都是黑云都的人,是吴王亲信。朱延寿虽然也是黑云都出身,但到底外放刺史,与黑云都渐行渐远。 “北归人”就是孙儒残部,有众三万。整编操练到现在,算是吴王最为倚重的力量了,也是他心目中与中原藩镇争雄时的核心精锐。 但朱延寿自有一番傲气,他觉得那些北归人未必就比他亲手训练的庐州军强到哪里。 “楚州刺史是谁?”朱延寿又问道。 徐温沉吟不语,柴再用却快人快语,直接道:“听闻要给李神福。” 朱延寿闻言但笑。 幕僚知他心思,追问道:“李神福在濠州吃了败仗,如何还能得授刺史?” 柴再用道:“吃败仗的是刘威,李神福掩护他撤退,还是有功的。” 话说淮军是挺倒霉的。 氏叔琮四万大军陆续撤退,张归霸、朱元礼部五千余人屯于濠州休整。正好遇到刘威、李神福统率的淮南军七千余人,双方大战,刘威大败,李神福拼死相救,这才撤回了滁州。 吴王重罚刘威,将其贬为牙校。李神福则转任楚州刺史,另遣张训统其军,任滁州刺史,打算再图濠州。 三路出师,最肥的楚州已经吃下肚,濠州没拿下,如今吴王的注意力,应该会更多投注到寿州了吧? 朱延寿笑了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跟随吴王起家的老兄弟,他是庐州刺史,田覠是宣州刺史,张训是滁州刺史,陶雅是歙州刺史,安仁义是润州刺史,李神福曾短暂担任过滁州刺史,今任楚州刺史…… 刘威、李简、台濛之辈,慢慢等吧。 “徐将军,你见过夏贼,对其观感如何?”嘲笑了一番刘威后,朱延寿心情大爽,转头问起了徐温。 “部伍整肃,实劲旅也。”徐温答道。 你也见过劲旅? 朱延寿哈哈大笑,想讥刺几句,想想还是算了,不值得和这种小人计较。 徐温,到现在可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却能任黑云都左都虞候,靠的全是在吴王面前伏低做小,谨小慎微。 但朱延寿很看不起这个人,也觉得他心思过于深沉,一点不像个武人。吴王不重用老兄弟,却重用徐温这等寸功未立的小人,此取祸之道也。 便是刚吃了败仗的刘威,都比徐温强多了,都比他更适合都虞候这个职务。 柴再用有些看不下去了。朱延寿如此狂妄,真能当好他们这一路的主帅? 柴再用没见过邵树德,也没见过夏军,但他知道秦宗权、孙儒部队的战斗力。朱全忠把他们都干挺了,结果被夏兵打得束手束脚,顾此失彼,你有什么资格小视人家? “都头!”帐外有亲将赶至,禀报道:“夏贼遣使相邀,两军列阵于野,一决胜负。” “不可!”徐温下意识提醒道:“夏贼这是想与我军硬碰硬,不可令其得逞。” 列阵野战,没有任何花巧,就是互砍,你敢不敢来砍? 一般敢邀战的,都是对自己战斗力比较有信心,同时很轻视对方的水平,故打算以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朱延寿疑惑地看了一眼徐温。 “都头不可轻敌。”徐温急道:“夏贼甲具精良,战阵经验丰富,武艺也不错——” 说到这里,徐温回想起了从他头顶掠过的羽箭,人家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朱延寿疑心更重,几以为徐温别有异心,道:“先打探清楚再说。夏贼欲战,我军若避而不战,于士气有损。” 徐温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意。 第五十九章 战于野 乾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安丰县。 全须全尾抵达,粮草、辎重亦无遗漏,一路跟随的数百贼骑跟了个寂寞。 辎重已经进城,邵树德没急着进城。 他带着五千战兵在城外列阵。 很快,天雄军两千五百战兵也出了城,折从古的一千五百骑兵在外游弋。 九千步骑于旷野之中列阵,邵树德策马巡视检阅,气氛热烈。 到天雄军阵前时,邵树德特意下马,从第一排军士身前走过。 目光扫视之处,人人昂首挺胸,身形站得笔直。 邵树德停在一人面前,看着他脸上刀疤,赞道:“迎刃而上,果是勇士。可是在河洛受旳伤?” 军士闻言有些尴尬,道:“回大王,在汾水被铁林军砍的,我是河中降兵。” 周围人听了,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也是壮士了。”邵树德神色不变,说道:“定难都那帮杀才,哪个手底下没几条人命,你能面对面厮杀活下来,不错。” 此人刚想说那时我脚底一滑,恰好躲过了必杀一击,不然早死了。但情商终究没那么低,嗫嚅了两下,便闭嘴了。 又到一人面前。 邵树德看了看,拉过他的手,笑道:“练箭很久了吧?” “当不得大帅神射。” “你见过?”邵树德问道。除了在河清与寿州出过两次手外,这些年愈发低调了,几乎成了和朱全忠、杨行密一样的坐镇大后方的纯粹统帅,甚至连指挥者可能都算不上,因为具体排兵布阵由他人完成。 也就李克用,依旧活跃在战场一线…… 义兄也一把年纪了,不知道近来可好。在魏博大掠,好威风,这会应是前往幽州了吧? “大帅西征兰州后,与诸将会猎,我远远见过。” “居然参与过兰州之役,那是老兵了。除步弓、长枪、横刀外,还会哪些器械?” “使得长剑,亦会投枪。” “淮南昔有名张神剑者,善使重剑,徒子徒孙众多。异日遇到淮贼,可敢拼杀?” 张神剑带不到千人投杨行密,杨行密担心不能驾驭,故杀之,其部众亦尽被屠戮。 其实有些可惜了,重剑武士,一般都是精锐。 有唐一代,即便陌刀、重剑非常流行,但用得好的还是不太多。到了宋代,更是很难寻觅成建制的重剑/陌刀部队了,可能这种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不太符合时人的价值观。 “有何不敢?”此人怒道。 “好!”邵树德就喜欢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壮士,大笑着勉励。 唉,该把儿子带过来的,让他见识见识军中的豪迈勇士,别整天跟杜弘徽、赵观文学诗书,学成个读书人。 “你是——何檠?”邵树德走到一名军官面前,想了一会,笑道:“夏州武学的学生。” “总办还记得我?”何檠惊喜道。 “我的门生,自然记得。”邵树德笑道:“你腰间的茶山剑,还是我授予的呢。好好杀敌,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谨遵总办教诲!”何檠大声应道。 邵树德含笑离去,又转了一圈,看着雄壮的军容,心中大定。 传统将门出身的军官,都笑武学生是死心眼,但邵树德就需要这种死心眼的军官。 而且他并不倚赖任何一种人才培养模式。 传统将门的人才,要!武学生,要!亲兵系,要! 每类人都有用处,都可以用,海纳百川嘛。 策马回到那一万新兵前,邵树德驻足良久,道:“此番若立大功,将尔等编为铁林军右厢。” 夏军系统之中,目前分左右厢的,就一个义从军,左厢三千人、右厢五千人,战兵、辅兵各半。 铁林军目前有一万三千步骑,若再编入万人,且给其配置骑兵的话,就兵力而言,这将是第一大军,可能会达到两万五千人以上。 铁林军,如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虽然有些部队不太服气,认为自己的战斗力比他们强,但资历就是资历,这是邵树德起家的部队,别人很难比。 这一万蔡人也知道铁林军意味着什么,在亲兵们将消息传下去后,人人奋勇,士气高昂。 目的达到了!邵树德大笑:“有如许勇士,贼人若与我战,破之必矣。今可多备长绳,异日或有大用。” “有何用?”郑勇凑趣问道。 “缚取贼众!”邵树德答道。 众人大笑,战意昂然。 …… 四月二十七日,斥候来报,淮贼连续两日渡河,淝西营寨内已有步骑五千余众。 邵树德继续遣人邀战,有那便于口舌的军士轮番上前辱骂,激贼军出营。 朱延寿一脚踹翻了案几。 徐温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该劝的他已经劝过了,他又不是主将,多说无益。 夏贼辱骂嘲讽的话很难听。 什么朱延寿靠他姐朱夫人上位,能力有限,难堪大任。 什么柴再用是丧家之犬,屡战屡败之类。 什么徐温寸功未立,骤得高位,居心叵测之类。 说得三人都有些恼火。但徐温沉得住气,柴再用沉不大住气,朱延寿则勃然大怒。 激将法,其实非常低级,基本上正常人都能一眼看穿,但为何屡屡有人上当呢? 因为他是直指人心,针对你心底的弱点来的。 朱延寿忍不住了,道:“邵贼邀我阵战,如此狂妄,便与他战上一场又如何?我欲悉以兵渡河,击邵贼。” “不可!”徐温忙道。 朱延寿直接抽出了刀,冷笑道:“徐都虞候不惧死乎?” 徐温背上微微生汗,但仍然说道:“东岸需留兵戍守。若夏贼迂回渡河,取我辎重,则军心乱矣,必败无疑。” 朱延寿一愣。本以为他是劝自己不要迎战,没想到是考虑守东岸大营的事情,这确实有道理,便道:“那便留三千兵守寨,徐将军自督之,我以兵渡河,与邵贼战上一战。” 徐温默默点头,道:“都头放心,某定守好大营。” 朱延寿点了点头,随即下令道:“点兵,随我渡河!” 命令一下,全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朱延寿治军多年,还是有点章法的,至少令行禁止这一点是做到了。 柴再用领黑云都五百骑,当先渡河。 徐温领庐州骑兵三百、黑云都长剑手一千,外加庐州兵两千守营。 朱延寿则自领三千精兵,走在最后。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废话的了,双方阵列厮杀,决一雌雄。 邵树德身为一方霸主,都敢跟你野战,你怕个什么?若能阵斩之,或奇功一件。 …… 四月二十八日,艳阳高照,清风徐徐,端地是一个厮杀的好天气。 从一大早开始,夏、吴双方的营地内便鼓声不断,即便远在十余里外亦可闻得。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不顾陈诚劝说,直接出了县城。 待望楼车搭建完毕后,便登了上去,俯瞰整个战场。 出战的兵马基本就是那天检阅的原班部众。 本来想排个攻守兼备的偃月阵,但邵树德终究对那些蔡人新兵不太放心,担心他们顶不住淮人的凶猛攻势,故下令布雁形阵。 朱延寿将将旗立在一处缓坡上,亦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他直接来了个偃月阵,以五千庐州精兵为中军,三千人为右翼突出,两千余人为左翼落后,全军上万,部伍还算整肃。 双方的骑兵都在后阵,随时准备厮杀。 非常传统的大唐军队野战场景了,九千对一万一千,就规模来说也不算小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 李璘、何檠二人披挂整齐,相视一笑,转身看向了身后。 整整一营五百甲士已整好队列,随时可以出击。 前方已经有双方的散队数十人在中间交手。这是为了扰乱敌方大阵用的,不过在稍一接触后,又各自散去,似乎知道靠他们无法撼动敌人严密的阵型。 近了贴脸射?靠这几十人?用强弩射人家的大阵也不动啊,别白费力气了。 “诸位!”李璘转身看着充当箭头的数百壮士,大声道:“都是厮杀老手了,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唯有一点。” 2kxiaoshuo.com “两军交战,厮杀起来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左不闻右,右不闻左。”李璘道:“贼军摆出的是偃月阵,有三千众欲侧击我军。若闻中军大败,夏王不知凶吉,或众心难安,莫有斗志,此必贼军之计也。即便为真,璘受王大恩,必以死报恩。如有忠勇之士,能与我同心者,可共击贼。” “将军想那么多作甚。”有人笑道:“天雄军儿郎,蒙大王看重,多有抚慰,赏赐丰厚,岂有不愿效死之人?” “张三郎所言极是。我等都是铁林、武威、天柱老人了,受王厚禄,直面贼兵锋刃,乃是本分,安敢避之?” “今年三十有七了。”又有人道:“我家大郎和将军一样,进了灵州武学。二郎在河中,去岁娶了新妇,大王正巡视诸县,亲往贺之,那场面,哈哈,无人不羡慕。” 说罢,摸了摸脖颈,道:“今日便为大王死战,此处受人一刀,又如何?” 他话说得豪迈,众人听了胆气倍增,杀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何檠整理好了步弓,只说了一句话:“今,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众人齐声高喝,一连喊了三遍,就连淮军阵中都听到了。 话音一落,鼓声骤响。 五百甲士手持重剑、陌刀,一往无前地杀了过去。 第六十章 穿白袍者朱延寿! 朱延寿站在缓坡之上,心中有些惊疑。 他自认为已经很保守了,排出的是攻守兼备的偃月阵。若按他以往旳脾气,直接就是锋矢阵之类,将敌阵捅穿就完事了,哪那么多麻烦? 但面对威震北地的夏军,他虽盛怒,但给了足够的尊重。 中军五千人,战斗力较强,士气高昂。历次征战,所获得战利品,尽分发给了军士们,朱延寿相信他们不至于弃自己而去。 但正冲杀过来的夏贼前锋是什么鬼? 全员披甲不说,手持重剑、陌刀也可以理解,但士气是真的高。步伐不疾不徐,既保持了速度和威压,又充分维持了体力,即便在弓箭的袭扰下,阵型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此强军也! 柴再用已经离开了缓坡。 他带了十旗骑军前出,夏贼亦有三百骑奔出后阵。 双方在战场一侧展开了缠斗。 有员夏将非常嚣张,连连开弓,射落两人之后,又加速前冲,砍倒一骑,生挟一人而还,大挫己方士气。 朱延寿脸色不好。 若是他自己的人,回来后便斩了。作战不力,留着做甚? 夏贼五百甲士渐渐逼近。 中军大阵之内万箭齐发,第一排连人带盾被射得后仰倒地。后面数排之内,惨叫声络绎不绝。 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攻势,甚至连延缓一下都做不到。数百人大吼一声“有死而已”,加速前冲,直接捣入了大阵。 李璘侧身让开一柄刺来的长枪,重剑用力斩下。剑刃从脖颈处斜着深入,遇到阻力后横着一抽,鲜血如泉涌。 一瞬间身上中了两枪,一枪滑开了,一枪顺着甲叶缝隙往里钻,为第二层甲所阻。 再次一剑斩下,贼兵下意识撒枪后退。李璘得势不让人,快步前冲,长剑如黑云盖顶般用力斩在敌兵头颅之上。 “咔嚓!”即便在混乱的战场上,李璘仿佛也听到了颈骨折断的声音。 左脚用力踹出,敌兵尸体飞向后方,挡住两贼。李璘欺上,趁着敌兵混乱,又一斩,当面敌兵毙命。 如他一般前冲的人数不胜数。 壮士们奋勇深入敌军人丛,左劈右斩,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枪。两层重甲并不能帮他们挡下所有攻击,但没人管这些,大剑士、陌刀手本就是以命搏命,尽可能在倒下之前,杀伤更多的敌军。 有死而已! 贼军前阵其实并没有崩溃,但他们被冲得站不住脚,不住后退。而越往后退,人越挤,越难以发挥自己的本事。 前冲的夏军都是老手了,见状加快了手下的动作,迎面顶着刺来的刀枪,一个劲地冲杀。 李璘的重剑上满是缺口,依然劈斩不休。 何檠得空射了一箭,击毙一名淮人军校。 李重已经换了第二把兵器,那是把敌兵遗弃的长枪。 人人都在拼死搏杀,贼军前阵一点一点开始了崩溃。 朱延寿面色铁青,身周的庐州军将也有些失色。 中军这数千人,钱镠的浙西兵来冲,坚韧不动;杜洪的鄂州兵来冲,坚韧不动。但与夏贼接战这一小会,中军前阵已在崩溃的边缘。 不,已经溃了! 千余人被五百人杀得狼奔豕突,大阵就像摔落的瓷盘,碎了一地。 李璘斩杀最后一名敌兵,已然冲透敌阵。他转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掌旗已经战死,两名傔旗还站着,但一人已然受了重伤,之前一直勉力支撑,这会精神一松,软倒在地。 武学生李重大步上前,将大旗扛住。 李璘看向前方,大喝道:“贼帅立旗高处,旗下白袍者当是朱延寿,弟兄们随我冲杀!” “杀!”众军轰然应诺,提着大剑陌刀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整整两千步卒正墙列而进,部伍整肃,气势如虹。 而在更后方,邵树德所领主力五千战兵也在慢慢推进。 弓弩手散队游弋左右,骑军分成数股,轮番前出,与敌骑捉对厮杀。 李璘带着大剑士们赶着溃兵往前冲。 敌中军第二阵有些慌乱。不过军官反应很快,令旗一挥,密集的箭矢射出,溃兵被大面积射杀,接踵而至的夏军也死伤颇众。 李璘耳边响起三三两两的闷哼,他加快脚步,一跃而上,重剑用力斩杀,一名贼军矛手应刃而倒。 跟着他冲过来的军士少了很多,且人人带伤。他们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看着就像黄泉之中冒出来的恶鬼一样,完全不在乎自身,手起刀落,以命搏命。 庐州中军第二阵,又被砍开了一个缺口。 甲士们沿着缺口涌入,不时有人倒下,但他们仍在前冲,杀得贼人节节后退。 李璘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痛呼声,但他没工夫细细分辨。一名贼人挺枪刺来,从破碎的甲叶缝隙间钻了进去,连第二层重甲都被捅穿了。 “噗!”重剑斩下,卡在了贼兵的颈骨之中。 钻进李璘身体的长枪陡然失去了力量。李璘痛苦地吸了口气,踉跄两步。 贼人看到便宜,两人一前一后冲来。 “嗖!”一人中箭倒地。 李璘挥舞重剑,砍在第二人身上,怒吼一声:“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军士们大声回应。 声音有些稀稀落落,但气势十足。 “杀人恶鬼”脚步不停,驱赶着阵脚有些动摇的贼兵,向前卷去。 朱延寿气得要亲自下场冲杀,不过被亲兵拼死拦住了。 “骑军呢?”朱延寿怒道:“还有多少骑军都给我撒出去,横击!横击!不要怕伤亡,横击截断夏贼!快!” 很快有人去传令。 夏贼那五百敢死甲士冲得最猛,破了第一阵,第二阵多半也要溃了。但再锋利的刀斧,用多了之后也会卷刃,也会钝。现在最紧要的,是拦腰截断夏贼第二波两千步卒前进的方向,不能让他们跟在前军后面杀入,那样庐州这五千中军可就全完蛋了。 五百大剑士,怎么能冲杀得这么猛呢?朱延寿有些不解,都不怕死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大旗之下,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气势如虹的箭头部队。 他们还在前进! 第二阵被击破了,下面一阵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个高地了,夏贼不会向这边杀来吧?那也太疯了! xiaoshuting.la “着白袍者朱延寿,杀朱延寿!”战场上响起了大喝。 “杀朱延寿!” “斩了朱延寿狗头!” 铁甲洪流丝毫没有停顿。他们喘着粗气,浑身是血,端着刀剑斜冲了过来。 数十庐州兵被他们一吓,直接溃散了。但庐州军还是有敢战之士,数百人挺着长枪、步槊迎了上去。 咒骂声、惨叫声、惊呼声、哭喊声连续不断地响起。 从朱延寿的角度看来,那迎上去的数百人因为走了一段,阵型不再严密,当下就被夏贼冲了进去,双方展开了一场彻头彻尾的乱战。 有夏贼将领带着百余人突破重围,直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朱延寿站着不动,紧咬着嘴唇,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五百甲士就能杀透他的大阵,直取中军大纛,这个事实简直让人崩溃。 练了三年的兵,难道都是纸糊的吗? 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大营。 多少次散尽财货,遍赏全军。 多少次杀人立威,整肃军纪。 好不容易将庐州军打造成了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虽然可能不如黑云都,但应该不比吴王的那三万北归人差多少。 如果再给他三五年,以庐州之富,朱延寿有信心将这万把人进一步整顿升华,凌驾于北归人之上。 “使君,事急矣,还请照顾我之家小。”亲将跪地朝朱延寿拜了一拜,随即解了衣甲,肉袒前出,道:“平日吃香喝辣玩弄妇人,都痛快了吧?报使君大恩的时候到了,随我冲杀!” 百余名亲兵默不作声地跟上。 一方百余人上坡,一方百余人下坡,双方迎头相撞,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何檠连射两箭,毙杀二人。一名贼兵举刀砍来,他下意识一避,绕到敌兵身后,弓弦一套,死死勒住敌兵脖子。 有人举枪向他刺来,有袍泽奔过来挡住。 又有贼兵冲来,袍泽挥舞着陌刀继续赶来。 双方两百余人战做一团。 李璘劈倒一名贼人军校,带着十余将士,步履沉重地往山坡上冲。 他已经看到了那名白袍贼将。 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或许还有几丝惶恐。 “终于抓到你了!”李璘提起重剑,脚步陡然加快。 “使君快走!”围在朱延寿身边的亲信、侍卫疯了般涌上来。 有人不顾刀剑临身,拼死抱住李璘的身体。 有人倒在地上,只剩一口气,还伸手死命拽住正要追杀朱延寿的夏军将士的脚。 朱延寿浑浑噩噩地上了马,仓皇离去。 没人跟他一起逃,所有人都在死命拦截追兵。 看得出来,他拼杀多年,还是有一些愿意效死的亲信的。 李璘甩开已被他斫成肉泥的贼人军校,恨恨地看了一眼朱延寿逃窜的方向,仰天长叹。 不过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大步走到大纛旁,捡起一把斧子,将其斩断。 朱延寿的帅旗,不情不愿地从空中飘落…… 第六十一章 深远 两千步军稍稍加快了脚步,一边维持着体力,一边前冲,很快插入了刚被犁过一遍,还处于混乱之中的敌中军。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他们所执行的只有轻松旳屠杀,收割敌军溃兵的生命。偶有敌人不甘失败,试图反抗,也在墙列而进的天雄军士卒的长槊下被粉碎。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所有人都知道。 偃月阵的精髓,本就是以中军为基干,吸引敌军主力进攻,然后通过侧翼,旋转整个大阵,侧击敌方,获取胜利。 这是国朝武夫中最流行的阵法,因为攻守兼备,既不激进,也不保守,深受将帅们喜爱。 相反,夏军摆出的雁形阵以及其变种锋矢阵,完全就是一锤子买卖。 冲敌阵不动的话,或许还可以冲第二次、第三次,但要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怎么都冲不动的话,就做好溃败的准备吧。 所以,这就是赌!我赌自己能杀穿你的鸟阵。 前阵五百甲士杀不透,第二阵两千步卒继之,如果还不行,后面五千步卒组成的大阵直接压上。 当然,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受到敌方右翼的侧击,所以动作一定要快。 成不成,就看前面两波的精兵壮士们给不给力了。 很显然,天雄军将士们的攻击十分奏效,摧锋破锐,直接打垮了朱延寿一手带起来的核心部队,奠定整场的胜局。 而中军溃灭后,左右两翼的五千庐州军立刻失去了斗志,开始溃逃。 黑云都和庐州骑兵刚准备前出横击,打算截断夏军前进中的部伍呢,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溜了。 双方溃逃的方向都是位于淝水西岸的大营。营垒中只有不到千名守军,他们还算训练有素,主动前出接应,将一些溃兵给接了回来,包括最先跑的朱延寿。 朱延寿的脸色很是精彩,好像是羞怒交加,又有几分惧意,更多的是惶恐,可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关闭营门,敢擅言出战者,斩!”朱延寿下令道。 军官们跑来跑去,招呼士兵,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柴再用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 朱延寿刚想拉住他说什么,结果人家直接一甩袖子,登上了营中望楼,仔细瞭望战场。 战场之上,夏军仍在追亡逐北,不断有庐兵被追上,一一刺死砍倒在地。当然也有人投降,且为数不少,夏军似乎调了辅兵上来,将俘虏们押了回去。 好一场大溃败!柴再用闭上了眼睛。 虽然死的多是庐兵,但兔死狐悲,这一场战斗,算是淮南势力的大溃败。 阵列野战被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击败,这绝对是非常严重的打击,因为意味着你无法正面击败敌人,只能靠守城、设伏、用间之类的其他手段弥补真实战力上的差距,这本身就已经极为被动了。 自击破孙儒之后,未尝败得如此耻辱——当然,比起历史上朱友恭给瞿章带来的耻辱,可能还有所不如,那次是一万对一万,朱友恭强攻瞿章的营寨,获瞿章,俘斩万人。 营门外尚有许多未及进营的溃兵,他们围在外面,哭声震天。 但没人会开营让他们进来了,因为追击的夏兵已经到了他们身后。营中不得不射出大量箭矢,连自家溃兵及夏军追兵一起覆盖在内。 营前顿时血流如注,惨叫连连。 “使君,这营寨守不住!”柴再用终于说话了:“夏贼若整顿军伍,强攻而来,半个时辰都顶不住。” 朱延寿长叹一声,神色颓然,低声道:“东岸已经有船只过来了,咱们一会就走。” 柴再用也长叹一声。走,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走了,毕竟船只有限。撑死了能走几百人,其他人在主将撤离的情况下,还有继续战斗的勇气吗?不可能的!要么降,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使君既有打算,我便不多言了。”柴再用让人牵来战马。 他们是黑云都的,自然没必要与庐州兵一起赴死。这会让马儿休息一下,喂点食水,待会就要跑路了。 这场仗,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希望朱延寿没被杀破胆。他在东岸还有两千兵,庐州应该还有部分留守军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吴王的势头这么好,庐州可不能出问题。 …… 邵树德依旧站在高台之上,静静欣赏着已近尾声的胜利。 淮贼出动了万余兵马,逃回营寨的不过一半。而且就这一半人,其项上头颅也不过是暂时寄放在那罢了,邵树德马上就会派人去取。 “走!去前面看看!”邵树德下了望楼车,翻身上马。 “大帅,还是等辅兵们将战场犁过一遍再说吧。”李忠拉着缰绳,建议道。 “松手!”邵树德扬起马鞭,作势欲打,李忠赶忙让到一边。 战马撒着欢儿奔了出去,亲兵们紧紧跟着,护住四周。 邵树德抵达了朱延寿曾立大纛的缓坡。 他下了马,缓步前行。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无穷无尽。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一具尸体久久无言。 武学生李重,夏州人,其父为夏绥通儒,现任天雄军乙营虞候。 “让臧都保过来!”邵树德命令道。 天雄军使臧都保很快赶了过来。 “大帅,这是……”他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顿住了。 “战死了好几个武学生。”邵树德:“李重可有子嗣?” “听闻有一子一女。”臧都保答道。 “将其子接到安邑。”邵树德吩咐道:“天雄军下至营一级虞候、副将,若有战殁者,录其子一人入王府,与吾儿一同习武学文。” “遵命!”臧都保应道。 “这是灵州武学生刘仙客,前年完成实习,我亲授佩剑。”邵树德蹲下身来,理了理尸体脸上的血迹,问道:“他可有子嗣?” fqxsw.org “没有。” “从他亲族中择一小儿,过继到名下。”邵树德拾起遗落在地上的茶山剑,上面满是污血和缺口,道:“刘仙客是队正,该怎么抚恤,军中自有法度,你等按规矩来。我再赐绢百匹,李忠,你安排一下。” “遵命!”李忠应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再度前行。 朱延寿的大旗被砍倒在地,附近满是残肢断臂。泥土吸饱了鲜血,有一种妖异的暗红。 “拿伤药来!”邵树德拦住欲起身行礼的军士们,扭头说道。 李忠连忙吩咐下去。 “总办……”李璘、何檠等人正坐在地上休息。 厮杀了许久,不但脱了力,身上的伤口也是触目惊心。 “你们——”邵树德拍了拍李璘等人的肩膀,道:“打得很好!” 伤药很快被取了过来,邵树德让李璘脱了衣甲,仔细查看伤口。 胸口、腹间、肩头,总共四处伤,竟无一处在背上。 邵树德仔细给李璘敷伤药。 李璘神色激动,但端坐在那里不动。没什么好矫情的,他想起了出发前军士丁大郎的话,当时他摸着脖颈,说愿为大王死战,脖颈挨上一刀又如何? 丁大郎已经死了。 在与敌接战之前,就被箭射死了,死得一点不勇猛,不伟大,但没人可以轻视他,嘲笑他。敢于直面贼军锋刃,脚不旋踵,便是勇士。 敷完伤药,邵树德看到李璘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道:“渑池之战,君与贼力战,五兵咸尽,复以拳殴敌,手见白骨。壮哉,有此勇士,何愁贼人不平。” “总办,门下还能杀敌!”李璘欲起身。 邵树德让他坐下,随后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道:“伤口不能见风,且安坐,破贼营寨之事,自有其他人来做。” 何檠等人羡慕地看着李璘。 邵树德一笑,道:“好好养伤,既为我门生,做师长的,自不能亏待了尔等。” 说罢,又把目光投向了喧哗声不断的淮贼营寨,道:“淮贼伤我门生,岂能没有血祭?” 臧都保、李忠二人一惊。 “攻破此寨,格杀勿论,寸草不留!”邵树德说道:“将贼众首级尽皆斩下,筑成京观,我倒要看看,淮贼还敢不敢再来。” “遵命!”臧都保应道,匆匆离开传令。 攻营的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 天雄军两千步卒,外加郑勇手下五千战兵,填平了营外的壕沟、陷马坑之后,便开始了猛攻。 贼兵毫无战意,只稍稍抵挡了片刻,便被攻破营门。 营中其实还有四千多人,但这会就是四千头猪羊。他们到处逃窜,躲避着夏军的死亡收割。 柴再用带着骑兵从另一侧冲出,没命地向南疾驰。 折从古立刻带人上马,缓缓加速,追了上去。 淝水之上,一些船只离开了临时码头,狼狈地朝对岸划去。数量不多,寥寥二十多艘罢了,也就只能渡过去数百人。 大群溃兵拥挤在河岸边,又哭又骂。 夏军追了过来,刀斧齐下,鲜血染红了河畔。 有人跪地乞降,直接被长枪刺死在地,竟然不受降。 许多人崩溃了,直接剥了衣甲,扑入河中。就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大队弓手上前,抽出长箭,站在河岸边挨个点名——又是一场让人惨不忍睹的单方面屠杀! 这一仗,朱延寿算是伤筋动骨了。 带到河西岸的这万把人,能回去千人就不错了。夏军这边,粗粗统计,已经俘虏了四千余众,剩下的五千多人,要么首级变成京观,成为震慑敌军的道具,要么死在激荡不休的淝水之中,成为鱼鳖之食。 胜负确实是兵家常事,但败得这么耻辱、这么惨,却也是不多见的。 庐州兵,多半已经被打出阴影来了。李璘率五百大剑士摧锋破锐之事,经这些侥幸活命回去的庐兵一传,说不定有小儿止啼的效果了。 这一仗的影响,至少对朱延寿来说,是深远的。 对周边诸多大小军头们来说,也是深远的。 第六十二章 扫尾 淝水之战结束后,淮兵不敢久留,当天就弃了河东营寨,奔回庐州。 邵树德遣天雄军一部南下,盛唐、霍山两县已为淮兵所弃,兵不血刃就收复了。 折从古部骑兵追击黑云都未果,恼羞成怒之后,直接突入舒城县境内,征(大)粮(掠)一万余斛,并车马数百辆而还。 庐州五县人心惶惶,野地里到处是饥疲交加的溃兵。 朱延寿带着三千步卒仓皇奔回合肥。 三千人中,还有一千土团乡夫,真正能战的也就两千兵。合肥还有州兵一千多人,六百庐州骑兵也先期跑回来了,就靠这四千步骑,多半也就只能守城了,实力大衰。 朱延寿今后真正要担心旳,是他在杨吴集团中的地位问题。 本来是一个实力强大的边郡刺史,现在成了个精锐大丧的破落户,今后怎么立足,确实是个问题。 邵树德懒得理朱延寿的烦恼,他现在只想如何稳定这一片的战线。 正式设立淮西镇(辖申光寿安四州,治光州)的事情,他已经与折宗本通过气了。 折宗本遣心腹仆人带了句话过来:“贤婿整天想那么多,不累么?就这么办吧。” 折宗本最近一直窝在唐州。 邵树德搞出来的场面太大,仅剩的粮草、物资都向东线倾斜了,军馈不继之下,折宗本也只能退回去。 其实邵树德还是很佩服折家军的,降低待遇过苦日子居然没问题,也没人闹着造反。这宗法治军,任人唯亲,看起来也不全是坏处。 “大帅,该解决安州之事了。”返回寿春的路上,陈诚建议道。 这场大战,他全程待在安丰县城内,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 他非常反对邵树德亲自征战,甚至到一线厮杀。但没有办法,白手起家的主公就是有任性的资本,他们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真真正正爬冰卧雪,手上沾满了鲜血,一举一动,都有不怒自威的感觉。 劝不动啊! “让陈素去一趟申州,汇合牛礼所部,南下安州。”邵树德说道:“将那些淮军俘虏都带上。” 此战,总计斩首近四千级,筑成京观堆在淝水西岸,已经让淮贼吓破了胆,连夜遁走。 此外还俘虏了五千余人。邵树德吩咐众人“多备长绳”,如今看来派上用场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在军中流传甚广,人人都说大王视贼军如土鸡瓦狗,战前便让人备绳,“缚取贼众”,如今看来,阵战破敌,摧枯拉朽,果然应验。 言情小说网 保不齐,这种事流传开了以后,还会成为夏王的典故。英雄人物嘛,总要靠许许多多的小故事来丰满形象的。 对了,与梁人连番大战,也累计俘获了五千余众。这一算下来,俘虏逾万了。如何安排这些人,还得好好思量一番。 就近安排在山南东道、唐邓随或淮西的话,担心他们跑掉。但迁走,成本也不小,委实难以抉择。 “大帅打算如何处置武瑜?”陈诚问道。 “武瑜此人,勾结杨行密证据确凿,本欲杀之。这次我心情好,便给他个机会。”邵树德说道:“若他开城出降,可进朔方幕府任职,寄俸上州刺史。若不出城,那就杀了,没什么好说的。” 邵树德昨天刚刚接到消息,他最喜爱的女儿采薇从一场大病中痊愈,大喜过望。 采薇今年四岁,赵玉所生,在七个亲生女儿中,最得邵树德宠爱。 裴贞一去年十月中也诞下一女,前阵子也病了,最近刚刚痊愈。 双喜临门之下,邵树德仁慈地给武瑜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把握住。 “还有蕲州冯敬章。”陈诚道:“此人蔡贼出身,非常凶悍。听闻杨行密欲遣黑云都的蔡人将校拉拢冯敬章,大帅须得所有防备。” “行密有蔡人,我便没蔡人了么?”邵树德奇道:“崔洪、崔休之辈,就不能与冯敬章拉上关系吗?” “黑云都骑将柴再用与冯敬章大将贾公铎相厚,崔洪、崔休二人……”陈诚有些尴尬,道:“崔洪名声不太好,各路贼帅都不喜欢他。崔休似乎与冯敬章有隙。” 邵树德闻言大笑:“我收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陈诚苦笑。 “贾公铎,似乎听过此人名字。”邵树德稍稍回忆了一下,问道:“蕲州被淮兵重重围困,贾公铎率军入援,击破淮人围城大军,冲入城内,便是此人吧?” “是。蕲州骨干,皆流窜过去的蔡、颍、陈贼人。”陈诚回道:“其实不难打。” “这事以后让折家人操办吧。”邵树德摆手止住了陈诚的话,道:“可以尝试拉拢,但不必什么事都为他们铺好路。淮南这边,我不准备花多少精力。” 陈诚低头应是。 他心满意足,因为已经试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淮西镇的设立,已经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唐邓随申光寿安七州,全部交给折家,以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压榨他们的潜力。这比自己远距离直接统治,不惜投入大量资源更划算,也更有战斗力,可以让朱全忠在南线始终有如芒在背之感。 另外,随州刺史赵匡璘、申州刺史陈素,甚至就连寿州刺史朱景,都可以算是钉子。折家还远远谈不上完全掌握着七州之地。 五月初二,邵树德抵达了寿州。刺史朱景出城十里相迎。 击破朱延寿,不仅震慑了淮人,甚至就连朱景都被震住了。 杨行密若想拉拢他,朱景就会怀疑他的实力,究竟行不行?除非到山穷水尽,或者有地盘被夺之忧,不然朱景根本不会考虑投向杨吴。 至于朱全忠的拉拢,可能性也不大。 契苾璋在宋州肆意跑马,梁军疯狂堵截,这两日才将他们驱离了宋州,突入徐州肆虐。 薛离所部还在郑、滑一带活动,梁人焦头烂额,正在调集人手追截。 如此狼狈,朱景只要不傻,断不会投靠过去。 一战收获这么大,确实有些超出邵树德预料了。 嗯,还得谢谢朱延寿呢,不是你的浪战,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 乾宁二年五月初十,牛礼带着万余兵马南下安州。 核心是三千天雄军,外加申州刺史陈素的三千兵、崔洪部四千人,一路紧赶慢赶,于五月十四这天抵达了安州理所安陆县。 武瑜在城中举棋不定,心急如焚。 杨行密的使者早就离去,带走了安州刺史的官印以及武瑜的效忠书。 诚然,这并不意味着武瑜已经投靠了杨吴,事实上他不过是为了巩固权势,继续当他的土霸王罢了。 但与扬州方面勾勾搭搭,总不是假的吧? 邵树德万一追究起来,要杀他全家,属实寻常。 至于名义上的上司、鄂岳节度使杜洪,武瑜压根就没想起来。 杜洪如今也就是个鄂州刺史罢了,能保得住谁? 午后时分,礼山关镇遏兵马使崔休入城拜访,武瑜将他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武使君好糊涂啊!”甫一见面,崔休就急得跺脚,长吁短叹。 武瑜不说话,傻愣愣地看着还在那表演的崔休。 崔休也是脸皮厚,不停地说道:“夏王于淝水大破朱延寿,斩首四千级,生俘将校数十、军士五千。大胜之后,夏王置酒饮宴,酒酣之时,言此战亦有武使君一份功劳。” “这……”武瑜傻了,问道:“此战我寸功未立,当不得夏王谬赞。” “大王说你有便是有。”崔休面不改色道:“输粮一千八百斛、干草一万束、驴骡四百匹、箭矢五千捆,此非功耶?” 武瑜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朱延寿真败了?” “真败了。”崔休也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正色道:“淮贼俘兵,过两日便会进抵安州城下,届时武使君可仔细看看。若不信的话,亦可请熟悉淮军的将佐文吏瞧瞧,有没有认识的人。” 武瑜的脸色有些不好,追问道:“朱延寿尝自夸有精兵一万,全都垮了?” “垮得不能再垮了。”崔休又笑了,道:“夏王门生、天雄军十将李璘,率数百悍不畏死之辈,摧破朱延寿中军,延寿单骑走免,仓皇而遁。淝水西岸,庐州兵尸积如山,淝水之东,徐温烧营夜遁,竟是连留都不敢留。” 武瑜端起茶碗,连饮三大口。 “对了,听闻武使君也与淮贼战过。黄州瞿章数次掳掠安州,想必安州将校对其恨之入骨。”崔休瞄了武瑜一眼,道:“武使君不如遣人至寿州一观,淮贼首级筑成的京观还在那里呢,当可快慰心怀。” 武瑜又喝了一大口茶。 “差点忘了一事!”崔休突然一拍大腿,道:“夏王感武使君忠义,欲授使君幕府判官之职,遥领同州刺史。某在这恭喜武使君啦,同州乃上州,刺史年俸千缗,着实是个好差事。夏王又有言,若不愿进朔方幕府,入朝亦可。” 武瑜的脸皮抽了抽。 崔休不说话,耐心地等着。 “入朝可授何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武瑜突然长叹一声,问道。 “御史大夫之职刚刚空出来,似可授此职。”崔休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回道。 御史台有大夫一人,正三品。 “大夫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其实是个比较清贵的职务了。 武瑜是安州刺史,而安州又是中都督府,都督也是正三品,入朝任御史大夫,也算合适。而且职务比较清贵,就是失了实权,这是最大的损失。但说实话,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有什么选择?邵树德是厚道的,没把你杀了,反倒给了个清贵朝官,已是仁至义尽。 “我愿入朝。”武瑜闭上眼睛,轻声道。 “恭喜武大夫,哈哈!”崔休又劝倒一人,心中畅快不已,笑道。 第六十三章 交接 战事至此,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朱延寿退走后,庐州草木皆兵,但多是防御举措,丝毫没有出兵找回场子的意思。 梁军主力已退到宿州,氏叔琮指挥各路人马,围堵突入徐州的契苾璋部。 杨行密遣李训将兵万人,再攻濠州,时濠州只有兵两千,克之。行密以李训为濠州刺史,滁州另派心腹刺之。 田覠攻昇州,冯弘铎败走,昇州为杨吴所克。田覠求兼领昇州,行密不许。 安仁义出兵攻苏州,败钱镠。 钱镠旳前上司董昌身边围了一群牛鬼蛇神,为他建生祠,整日歌功颂德。又有人为了骗取钱财,献谶书,认为董昌有天子之气,把老董迷得晕晕乎乎。 安仁义攻浙西,其实也是为了敲打钱镠,让他不要对老上司董昌下手。 “杨行密居然还在扩张。”邵树德将多份军报扔在案上,有些惊叹老杨的气运。 杨吴军政集团,确实到现在还处于上升状态。 短短几年,已经收取黄、昇、楚、濠四州了,钱镠的苏州很可能也要保不住,这扩张势头,确实相当不错。 只有朱延寿在寿州吃了亏,其余几个方向,“全线飘红”。 老杨这经营,可以可以。 或许这就是所处位置的优势了。正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邵树德势力起于西北角,已经有关中、关北、河陇这个大后方,杨行密起于东南,若能并吞两浙,这后方也有了。 但他历史上没能吞并钱镠。 曾经有过机会,但因为担心田覠据杭州自立,勒令其退兵,坐失良机。 这就是唐末军头的悲哀,属下的忠诚心极其有限,不得不小心翼翼。 其他王朝末年,开拓进取的时候,主公下面的大将,坐镇一地,当个太守、刺史什么的,其实也是军政一把抓的,但人家忠心就比较高,主公也不用整天疑神疑鬼,担心谁谁谁要造反了。 一百四十年的藩镇割据历史,遗毒甚深!风气完全搞坏了,都想当老板创业,不想替人打工。 “大帅,行密不足惧也。”陈诚拿起另一份军报,放到邵树德面前,道:“刘崇望已至兴元府。” “走得可真够慢的。”邵树德嘲讽道。 征蜀之事,本来说过了元宵节出兵的。但军士们怨声载道,于是决定过了春社节出兵。 但二月二后,神策军的那帮大爷们又借口赏赐不足,不愿动弹。 接下来又是一番交涉,搞到三月上旬才出兵。 帝御安远楼送行,君臣相泣,场面感人。送行百官、士人见状,诗兴勃发,那一天估计作了几百首诗。 两万神策军,磨磨蹭蹭,到了五月上旬,终于抵达了兴元府——好吧,其实也不算太慢。 但他们又停下来了,为了粮草供给的事情扯皮。 凤翔镇出多少?兴元镇出多少?奉天镇出多少?京兆府又出多少?总之还有的扯呢。 至于川中局势,目前看来,其实还是比较稳定的。 李茂贞连连上表请罪,但手底下并没有停,数次猛攻梓州,朱玫手下多有逃亡投奔李茂贞者。 关键时刻,王行瑜、王行约这俩不要脸的又投向老上司朱玫了。满存、李鋋亦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小书亭 茂贞攻梓州屡不克,又恶李鋋、满存等人反复,回师时将其攻灭,李鋋被杀,满存率残部东奔朱玫。 龙剑节度使赵俭、绵州刺史王行瑜合兵南下,攻汉州,又为茂贞所败。 李茂贞算是看出川北这一片不好打,反对他的势力太多,于是开始整备兵马,打算攻取陵、泸等地。 新一轮战事,又在酝酿中。 “李克用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应在晋阳休整。”陈诚答道:“魏博、成德、宣武三家打退李克用后,王镕有些志得意满,最近频繁联络卢文进、单可及,甚至有使者跑到安邑,相约一起出兵。幽州,马上又要叛了,李克用也是嗅到风声,方才大掠一番就撤。” “义兄这人……”邵树德有些无语。 河北确实是大肥肉,但你吃得下么?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跟打地鼠一样到处平叛。 邵树德不确定现在幽州还有多少人口,再打几年又会剩下多少。 魏博今年被李克用一祸害,估计也有些伤。 毫无疑问,河北百姓确实是苦了。但怎么说呢,有魏博、成德、幽州这些顽固的军人集团在,怎么着都免不了刀兵之苦的。让李克用先折腾他们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远在河中的赵光逢指出,多年未闻战事的河北人老是被这么搞,很可能把他们的军事能力给提升起来。邵树德觉得不无可能,毕竟历史上魏博那么挫,被朱全忠反复踩在地上摩擦,但“养蛊”多年后,练出了银枪效节军这种“蛊王”。 李存勖时期,攻成德,死了好几员大将,成德军人的能力也大大提高。 毕竟河北有军事基础,有经济基础,人还多,尚武之风又浓烈。他们现在挫,那只是因为安定的时间太长了,真要提升,其实也很快。 “罢了,蜀中、河北,我也鞭长莫及,暂时没那个精力管。”邵树德站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寿州大街小巷,道:“离开北地半年,也该回去了。再不回,我担心……” 陈诚默然。 “但还需交接好防务。不把诸事理顺了,走得不放心。”邵树德又道:“如今就等时瓒、折嗣伦来了。” …… 接下来几日,邵树德一直在寿州歇息。 一万新卒已经正式编入铁林军右厢,郑勇任兵马使。 那日淝水之战,他们与敌右翼进行了短时间的厮杀接触,后又参与围攻淮军营寨,表现还不错。邵树德信守承诺,将其编入铁林军。 一万人在八公山下操练,杀声震天,远近皆闻。 朱景也一直在整顿消化他那五千兵马。 他现在对邵树德是真的恭敬,每天都来请示汇报。哪怕只是装装样子,这演技也相当可以啊,挑不出毛病。 临时居住的江府内各种用度不缺,全由朱景亲自把关、挑选,另外还送了两个女人过来侍寝。若不是他姓朱,邵树德都怀疑朱景想当他义子了。 不过服务到位,可不代表邵树德昏了头,会把朱景引为心腹。事实上折嗣伦就很清楚,申州刺史陈素不能动,寿州刺史朱景是可以动的。 五月十三,时瓒只带了寥寥几名亲随,匆匆赶到寿州。 “李将军。”江府之内,时瓒对着李忠恭敬行礼。 “时将军来了。”李忠笑眯眯地回了个礼。 “大王有召,昼夜兼程赶来。”时瓒说道:“李将军,可否引我去见大王?” 李忠不动。 时瓒有些疑惑,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一起等。 良久之后,却见两名彩衣女子红着眼睛离开,李忠这才说了句:“随我来。” 时瓒看了两眼离开的女子,一位年轻妇人,应未满二十,另一位是青葱少女,不知什么身份。 “不要多管闲事。”李忠警告了一句。 时瓒连忙告罪。 “拜见大王。”会面的地点在书房,邵树德正端着毛笔练字,时瓒一进来便行礼。 “建中年间,李希烈伪署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寿州刺史张建封遣贺兰元均、邵怡守秋栅,阻遏叛军东进。”邵树德放下毛笔,看着时瓒,道。 时瓒若有所悟,也微微有些失望。 秋栅位于霍丘县,夏王这是想让他镇守秋栅,防备梁人南下,或许还有盯着朱景的意味在内。 邵树德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两月前梁人南下,朱景招募游侠少年,袭扰贼人,后又整军北上,血战垛堞,故得刺寿州。陈素深入蔡州,奋勇杀贼,后又至寿州,阻敌渡河南下,此亦有功,故得授申州刺史。” 时瓒不意邵树德目光如炬,竟然看出了他的内心想法,立刻告罪。 “先在秋栅整军练兵。”邵树德说道:“你部虽有万人,我看最多三千能打,剩下七千,怕是还打不过淮人。不好好操练,如何上阵?待兵马整顿好了,能上阵走几个来回时,自有用你之处。黄州、蕲州那边,战机很多,只要立功,都有机会。” 时瓒一听放下了心,道:“谨遵大王吩咐。” “淮西节度使是折嗣伦。”邵树德悠悠说道。 “末将只尊奉大王号令。”时瓒大声道。 “好。”邵树德笑了笑,道:“安心回去练兵吧。我既将你从长安捞出来,自有用你之处。” “遵命。”时瓒应道。 他的兵已经到了光、寿之间,总共万人,装备是很好,但战斗力很一般,也就比刘崇望带去蜀地的那两万人强些,还不如当初李匡威手下那几千号燕兵。 他已经打算好了,将来要以战代练。不然的话,战斗力恐怕很难上去,立不了功。 打朱全忠,徐镇将校子弟从来不用任何人动员。而寿州,离老家也仅一步之遥! 感化军辖徐、宿、泗、濠四州,寿州东面就是濠州,时瓒手下那三千徐镇将校子弟中,甚至就有不少濠州人! 如果有机会杀回徐宿濠泗,那就再好不过了。 乾宁二年五月十六,邵树德率军离开了寿州,朝申州而去。 新任淮西节度使折嗣伦,也带着一千轻骑,赶到了随州。 邵树德将在申州与他会面,完成最后的交接。 第六十四章 恢复 浉水之上,船队又开始启运。 这本是一条商运航线。 申、光、寿三州盛产茶,申州茶经浉水、竹竿河船运,光州茶经潢水、浍水、白露河船运,寿州茶经史河、淠水、淝水船运。 这些都是淮水上游的支流,由南向北,汇入淮水。河滨地带分布着大量历史悠久的古渡口,比如长台渡,紧邻楚王城古迹,位于淮水北岸,蔡州朗山县境内,南岸就是申州义阳县。 到了清代,这里旳航运还是很繁忙,曾有诗云:“临淮呼野渡,桐柏发源长。涨急篙能没,波平苇可航。” 邵树德坐于淮水之畔,悠然欣赏风景。 青蛙在柳树丛里呱呱乱叫,太阳已经翻到了山冈背后。山羊被一群群赶了回来,牧童用柳条驱赶着,不时与旁边正做着游戏的孩童打招呼。 沉默的少年从田里直起腰来。他们的肤色晒得黝黑黝黑的,光脚走在田埂上,远远看着那些盔甲鲜明的武士,恨不得把手中的锄头扔掉。 种地有何用?! 连双鞋子都做不起,还不如去当武夫搏富贵。 老人安静地坐在屋檐下,享受着夕阳的暖意。 他搏了半辈子的富贵,也不过给子孙挣下了几十亩地。儿孙们一有空就练武,他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若夏王能成事,或许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邵树德收回目光,又摩挲起了一面军旗:战场缴获的朱延寿的帅旗。 “收起来吧,放到金仙观。”邵树德将军旗披到跪在他面前两位妇人身上,道:“我的战利品。” 金仙观已经扩建过一轮,有一个巨大的收藏室,里面存放了许多兵器、铠甲、旗帜等各种战利品。 邵树德有空就会去看看。 拓跋思恭喜爱的刀剑、韩朗的铠甲、郝振威的佩剑、王珙喜爱的金银器等等,都是邵树德的私人藏品,彰显着他用兵十余年来的丰功伟绩。 金仙观内还有一些活的“藏品”,即俘获的敌方将帅妻女,今日又多了两个。 其实邵树德想拔X无情的,但两个女人跪求带她们走,意思很明显,宁可被一人所辱,也不想沦为营妓,被数百人所辱。 折嗣伦无奈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妹夫什么都好。善理民生,关北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人人称颂,口呼“邵圣”;善于用人,提拔的将领皆有大才,屡战屡胜;素得军心,故上下皆欲效死,有名将之资;说话一言九鼎,诺重千钧,即便敌方将帅,在这事上也不得不赞一声;收复故土,训以华风,河陇遗民感激涕零。 可偏偏喜欢玩这些下三路的破事。 “看到没?淮西其实挺富庶的,惜安定不下来。”邵树德一指浉水、淮水,道:“朱全忠在河北筑广河、板渚二城,以为前哨。我在淮北据白狗、新息、乌龙集三城,同样是前哨,有此三镇在,申、光无忧矣。” 乌龙集其实是一个渡口兼商埠,在今淮滨港附近,西距新息县百余里,东距汝淮交汇处二十余里,一直是淮盐、茶叶的集散港口。 庞师古退走后,夏军在淮北只有缺额不少的义从军,兵力不足,无法发起攻势。但他们也没闲着,崔洪驱使百姓在乌龙集附近筑城,作为北岸的据点。 邵树德即将离开。而他一走,天雄、义从二军当然也要跟着离开,从今往后,淮南一带就全靠折家自己了。 寿州朱景有五千兵,以寿州的人力物力,养着轻轻松松,甚至还略有盈余,可上供给节度使。 申州陈素还剩三千兵,以申州数易其手的情况,只能勉强养着了。或许等流散在外的百姓回来后,情况会有所好转。 折嗣伦暂时能动用的,也就光、安二州的人力物力。他几乎把凤翔镇的精锐搜刮一空,总计将带来五千步卒、一千骑卒,邵树德又将崔洪部四千余人留给他,应该可以养活。 等到明年,休养生息之后,后年可以尝试多养个几千兵。 但别忘了,还有时瓒部一万人,养他们的钱粮,淮西镇硬凑一些,杜洪再咬牙供给一点,关中再花大代价转运一些,勉强供着吧。 “大王给的方略是守么?”折嗣伦问道。 “我已许诺减税,总不能食言自肥。今明两年,以守为主,间或北上,抢掠些粮草财货养军,配合河洛、河阳的攻势。重担,还不用你们来担。”邵树德说道:“毕竟,淮西镇还得分出部分精力来,盯着杨行密。” “既如此,我明白了。”折嗣伦说道。 “俘获的淮兵、梁兵万余人我带走,崔洪部四千余人留给你,武瑜的安州兵,你可择精壮补入军中,余众可罢遣。前阵子外舅从凤翔抽了些兵,又到关北募兵数千,你看着协调吧。”邵树德又道:“淮西镇,朝廷赐军号‘淮宁’,从今往后,你便是淮南西道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淮宁军节度使。” 凤翔一府四州,本有兵两万。昔年折宗本南下,带走了七千步骑,前阵子欲建威胜军右厢,又从凤翔调兵,还到麟、银、胜等州募兵。这次折嗣伦又带来六千步骑,作为组建淮宁军的基干,凤翔镇其实就剩四千兵了,以至于连南下蜀中的兵力都凑不出来。 邵树德已经上表朝廷,罢凤翔府为岐州,岐、陇、兴、凤、洋五州并入朔方镇。折家,这是彻彻底底地把家底都搬到淮西一带了。 凤翔镇剩下的几千兵,邵树德打算抽其精干,补充战损的天雄、义从二军(缺额将近两千),余众两千人,老弱罢遣,剩下的并入州军。 而在淮西这片,折宗本的威胜军有众两万,他打算扩编至两万五千人,分左右两厢。 再支援儿子折嗣伦两千精兵,如此,淮宁军在吞并安州军后,将有两万二千人左右,其中掌握在折嗣伦手里的一万四千步骑是核心,作为衙军。陈素、朱景手里的八千众属于外镇军,防守申、寿二州。 财政方面,肯定是很紧张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京兆府、奉天镇,今明两年都要动员大批夫子,不计成本给唐邓随、淮西七州输血,帮助他们渡过最困难的两年时间。 为了处理这些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又不想伤了亲戚和气,邵树德也是绞尽脑汁。 折家如今已然是邵树德建立的这个关西武人集团中的最大号山头,拥兵数万,关键内部还铁板一块,唐、邓二州地方职务大量被武人侵占,而这些武人又是折家军的,军民一体,大权在握。如果给他们几十年时间,焉知不是又一个河北三镇? 折家之下,野利、没藏这些部族大豪也是山头,同样有地盘,有兵。而且他们的体制,兵民不分,一家拉出个两三万人都不成问题,真实战斗力可能比诸葛仲方的山南西道、赵俭的龙剑镇、王瑶的河中镇、李璠的陕虢镇都要强大。 为了这些羌胡酋豪,邵树德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王府中来自横山二部、地斤泽嵬才氏、阴山五部、河陇诸部(白氏、罗氏、杨氏、梁氏)等部落的侍女可不少。 嫡长子邵承节,除了定下朱氏为正妻外,邵树德又给他定下了野利氏、没藏氏嫡脉女子为妾。可怜孩子才十一岁,老父就为他“拉皮条”了,为了江山永固,可真是操碎了心。 “淮宁军定不负大王所托。”折嗣伦说道:“有我带来的六千壮士,再将蔡人、安人好好操练一番,不出半年,便能捏合成型,一年可上阵,两年可北伐蔡、颍诸州。” “哈哈!”邵树德状似畅快地大笑,道:“有小郎在,淮南无忧矣。” 分封制,固然隐患极大,但确实能极大激发人的积极性和战斗力,比直接统治效率高多了。至于这颗雷什么时候爆,会不会爆,就看你处理得如何了。 乾宁二年五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义阳县。 折嗣伦效率很高,已经分派数千人北上,接替驻守白狗、新息二城的义从军。同时牒请邵树德分时瓒部五千人北上,至乌龙镇城戍守,邵树德许之。 从申州入随州,再至襄州,一路上走得很慢。 去年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经接近收获了。 襄阳、南阳一带,稻、麦皆有,一年两熟。看着地里黄澄澄的麦子,邵树德心情很好。 干旱皴裂的大地,需要雨水滋润恢复。 经历了半年战争压榨的南线诸州,经济上残破不堪。收了这一季麦子后,当能稍稍喘口气。 xiaoshuting.info 明年这十四州之地尽皆减税,以恢复元气。但几万军人需要钱粮供养,这也是事实。这负担,不过是转嫁到人口相对充裕的关中罢了。而且还是很不经济的那种,路上损耗惊人。 途径枣阳县的时候,邵树德特意停了下来。 这边来了不少乾州五县的民户,第一批三千户已经抵达,都分了地。 关中地狭人稠,又被邵树德保护得太好,人口有点多了。最严重的华州,有的人家就几亩地,还在那精耕细作,土里刨食,还特么吃不饱。 邵树德看着就很无语,去外地一家有几十亩地不香吗?但百姓就是不愿意。 他想起了隋朝的一件旧事,杨坚巡视关中,发现府兵应一丁授田一百四十亩,但因为人口暴增,关中实际只有人均十几亩。 一丁十几亩,养的府兵是什么质量? 府兵,和先秦耕战体系的兵不一样,区别在于参不参与农业劳动。 府兵一家二三百亩地,有部曲庄客,只在农忙时偶尔参与农业劳动,大部分时候闲着,好吃好喝,锤炼武技,参加训练,同时有钱自备器械甚至马匹。 当年后周(北周)约七百万人口,结果全国只有四万八千府兵,成为后周的核心精锐。 杨坚痛感府兵制败坏,于是强行迁移关中兵户到各地,算是给隋朝府兵续命了一波,不然多半等不到杨广登基,就要无强兵可用了。 府兵,其实就是小地主,而不是自耕农。 “枣阳县总共来了多少人了?一户有田几何?”邵树德问道。 “大帅,乾州已发来三千户,吐谷浑赫连氏部众亦来了千余帐。”陈诚答道。 “什么帐不帐的?尽快编户。”邵树德说道:“这就是两万余人了,好生安置吧。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关西农学生应尽快到位。” “邓城、谷城安置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粮草、农具、牲畜不足,尚未有多少人过来。就谷城县来了一千多户乾州百姓,外加部分吐谷浑部众,总计八九千人。”陈诚道。 “这事确实急不得。”邵树德叹道:“一万户乾州百姓,四万余吐谷浑部众,慢慢来吧。襄阳、南阳、淮西,朝廷忽视很多年了,战乱又多,恢复起来没那么简单。这三个县,一定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陈诚会意。迁移百姓而来,还赞助粮食、牲畜、农具之类,当然不是造福折宗本或赵匡凝的。往这三个荒凉的县份安置十万百姓,开垦田地,产出了钱粮,以后就是夏王府插手此间事务的绝好抓手。 邵大帅,赏赐起来非常慷慨,威胜军三州、淮宁军四州,说给就给了。但从来都没有放任不管,而是一直在掺沙子,建立听命于自己的基本盘。 政治生物的基本操作罢了! 第六十五章 处置 一路走一路看,抵达襄阳城外的汉阴驿时,已经是六月初了。 陈氏这些日子过得很愉快,回了以前住的老宅,与亲人见面,还去了几个年幼时印象深刻旳景点,心情与刚来那会不知道好了多少。 邵树德回到汉阴驿后,第一次拆封了圣人送的这个礼物,心理上的满足感难以言表。 赵匡凝已经从鲁阳关一带撤了回来,顶上去的是折宗本从凤翔抽来的兵马,另外就是在银、麟、胜三州招募的党项新兵。 “襄、郢、复三州,人太少了。尤其是郢、复二州,需大加整饬。”邵树德在汉阴驿内请赵匡凝座谈,言谈举止间,好像他才是襄阳的主人,而赵匡凝也毕恭毕敬,不敢多话。 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邵树德的意思,即无需将过多资源投入襄州,重点发展郢、复二州。再联系到襄州的谷城、邓城(安养)二县似乎已经换了夏王府派来的官员,事情再明了不过了。 “郢、复二州,仆正在遣人整饬水利,奖励农桑。”赵匡凝答道:“现在与杜洪也停战了,相安无事,百姓士人奔走相告,皆言此乃夏王之德。” 邵树德大笑,道:“百姓不怨我压榨酷烈就不错了。今年秋税减免,明年亦减税,忠义军三州亦得照办。” “遵命。” “另者,郢复实在地广人稀,可想办法招诱外镇百姓甚至是蛮獠,编户齐民。” “遵命。”赵匡凝点头如捣蒜。 郢州三县,大致在后世湖北钟祥、京山一带。 复州三县,大致在后世湖北仙桃、监利、天门一带。 这五个地方,在后世有五百多万人,属于人口密集区。唐代虽然不能与工业化社会比,但两州六县加起来居然还不到十万,确实太少了,开发程度低得令人发指。 缺人,始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没人为你种地,没人为你放牧,没人为你织布,没人为你捕鱼,那还打个屁仗。 长期相持拉锯的战争,对经济基础的要求会无限扩大。 “江汉之间,这么好的地方……”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先打点基础吧。说句难听的,若他建立的王朝在承平百年,人口暴增之后,有江汉这类未开发的地方存在,也是个比较不错的泄压阀。 或许可以趁着这会多圈占点无主之地,作为王府所辖的牧场,将来一点点放出去。 “你先回去吧。襄阳与鄂州,不应再生战事,或可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江陵李侃,最近有无动静?” “李侃大病一场后,身体不太行了。诸子各有一堆人支持,许存、张鐇、张钧等外将蠢蠢欲动,夔峡、荆南两镇恐多事矣。”赵匡凝回道。 其实,他对荆南镇一直比较感兴趣。赵德諲在位的时候,一度想侵吞荆南,作为自家的后方。奈何李侃好像小有实力,不太好打,就放弃了。 而自从将理所从夔州迁到江陵府后,政治重心东移,李侃的地盘也有所变化。 夔峡镇最西端的渝州等地失陷,而今西境只达忠州。 西征入川不成,遂南下,结果也不太成,李侃这扩张也是够悲剧的,再一听闻邵树德居然将势力延伸到了汉东,怪不得气病了。 荆王(李侃)如今实控的地盘计有忠、万、夔、归、峡、荆(江陵府)六州,也不算小了。但考虑到他的年纪,身后事估计惨不忍睹——这也是很多武人最担心,却又始终难以解决的事情。 “听闻朗州雷满曾经遣使至襄阳?”邵树德突然问道。 赵匡凝一惊,夏王从哪得知的消息? 雷满确实来过,就是前阵子的事情。因为听闻李侃欲抱病南征,心中忧惧,故邀襄阳出兵,夹击李侃,被赵匡凝拒绝了。 本来就是件小事,赵匡凝也不是邵树德的下属,不过是附庸罢了,没必要事事汇报。真正让他觉得难安的是,夏王从何处知晓? “的确来过。雷满的洞蛮军虽打退过荆南衙军几次围攻,但损失很大,不得不求助外镇。仆已经回绝了。”赵匡凝说道。 “雷满若再来,可将他的使者带到河中。” “遵命。” “好了,你退下吧。” 赵匡凝走后,邵树德与陈氏聊了会诗文,随后练字。 练到最后,兴之所至,邵树德提起毛笔,在雪白滑腻的“纸”上落笔:“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纸潮湿软濡,墨汁渐渐散开,在雪白底色的映照下,有一种妖艳的美。 “练了多年字,婉娘觉得如何?”邵树德将毛笔一扔,得意道。 陈氏发丝散乱,面色潮红,吃力地爬起身后,低头看了看,然后又用娴静恬淡的眼神看着邵树德,隐含着一种大人对小孩胡闹的责备。 顶点小说 杀人如麻的邵大帅大窘。别人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你自己。 “这……襄阳人杰地灵,仕女婉约,心有所感,哈哈。”邵树德哈哈一笑,掩饰尴尬。 “昔年孟山人隐居故里,只见山寺钟鸣,渡头争喧,人随潮涌,舟旅繁盛。妾回乡数月,入眼之处,荒村寂寥,白骨攒冢,征夫行人,磨刀呜咽。”陈氏叹了口气,坐到邵树德怀里,摸着他的脸,道:“大王若有心,让襄阳百姓如关中一般自在安宁,妾又何事不可依你?” 这是让自己不要再“苦一苦”襄阳百姓了。 “快了。”邵树德把玩着青丝,道:“关北那么穷苦的地方我都整饬出来了。襄州八县,又有何难?” 陈氏难得地笑了,低声道:“大王杀伐果断,豪情万丈,天下英雄尽皆俯首。但这字却有些秀气,定是跟女人学的。” …… 在襄阳逗留了几日后,邵树德带着天雄军、义从军以及铁林军右厢两万余人北上,经邓州入武关,最终于七月中旬抵达了长安左近。 京师大恐! 好吧,开玩笑的。邵大帅屯军东渭桥,圣人确实不自安,但南衙北司诸官情绪稳定,照常上直。 七月二十,邵树德抵达了京兆府昭应县,密召萧遘、韩全诲二人前来。 “此阁道为始皇所建,人行桥上,车行桥下。”骊山之上,邵树德开始卖弄他的学识。 陈氏瞄了眼边上的石碑,上面记载天宝六年重建阁道,笑而不语。 丧乱之后,华清宫就遭到了比较严重的破坏,朝廷也一直没拨出什么款项修缮,如今只有部分建筑可用了。 邵树德在重明阁坐定后,欣赏了一番渭水美景。随后收到一封牒文,便将陈氏遣走,把陈诚和嫡长子邵承节唤来。 “赵光逢对李璠动手了。”邵树德将牒文递给陈诚,随后又看向邵承节,道:“吾儿觉得李璠可会就范?” 邵承节想了想,道:“就范如何?不就范又如何?阿爷,不是有大军在陕虢么?李璠不愿就范,尽可杀之。” 邵树德不意儿子竟然这么杀伐果断,有些惊了,故意道:“李璠有数千兵马,若据城而守,陕州三面孤绝,便是围攻一年也攻不下,则何如?” “可将他骗出来。离了巢穴,便是一武士亦可缚之,阿爷何忧也?”邵承节认真地说道。 邵树德噎住了。儿子这样,老父又喜又忧。 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邵树德神情复杂,便插言道:“恭喜大帅了。世子有勇有谋,赵司马之策,我可没透露过,全是世子想出来的。” “二郎可真让我惊喜。”邵树德笑道:“制住李璠后,陕虢军士如何处置?” “给他们发赏就是了。”邵承节说道。 “仅仅发赏就行了吗?”邵树德追问。 邵承节愣在了那里。 他还小,经验也不太足,不知道善后处理一件事情所涉及的复杂细节。 “二郎好好听着。”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李璠仅仅是李璠,他就是一个人罢了。为父真正要处理的,并不是李璠,而是李璠背后的保义军。藩镇之基,不在节帅,不在幕僚,不在衙将,而在于关系盘根错节,扎根州郡百余年的武人集团。这次如果处置了李璠,而不处置保义军,那么将来还会有张璠、崔璠之流冒出来。” 邵承节认真听着。 “成德王氏世袭几代人,看着威风,可王镕若敢触动成德武人的利益,被杀没商量。魏博六州,节帅更是军士推选,衙兵杀节帅如屠猪狗。换将帅易,去藩镇难。”邵树德循循善诱道:“可若不除藩镇,为父难以安寝。便是我能压住,将来百年之后,你可能压住?一旦国中有乱,数镇连横,割据造反,其他藩镇也不会听你命令,只会作壁上观,左右骑墙,讨要好处。所以,必须除藩镇。” 邵承节似乎有些懂了,小声道:“那外翁和舅舅……” “住口!”邵树德变色道:“以后不准提这些,便是在你娘面前,也不得胡言乱语。” 邵承节脸色有些白,低头道:“儿知道了。” 陈诚咳嗽了一下,道:“世子未雨绸缪,也不是……” 邵树德瞪了陈诚一眼,道:“有想法没错,可若不知轻重,恐毁我邵家基业。我如何放心将这副担子交给他?” “其实——”邵承节鼓足勇气,说道:“舅舅想让我娶表妹,阿娘一口回绝了,还赏了锦娘不少器物,时时让她入宫陪伴。” “锦娘?”邵树德一愣。 “大帅,锦娘便是朱叔宗嫡女。”陈诚介绍道。 “唔……”邵树德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缓和,道:“有些事,只可在我父子之间言谈,切忌外传。陈长史亦可多多请教,万勿急躁操切。” “儿知道了。”邵承节应道。 见室内气氛有些凝滞,陈诚哈哈一笑,道:“我出门看看,韩全诲这厮怎还没来。” 邵树德轻轻颔首。 良久之后,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叹道:“创业难,守业亦难,吾儿当勉之。” 第六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 崤县城外,一场宴会刚刚结束。 李璠回到了驿站,感慨颇深。 崤县,这种不知道荒凉了多少年的地方,居然已经成了稳定供应钱粮的地方。 呸!也就党项人看得上。 到处是山,虽说不是没有平地,但很难连贯起来。一个小山坳,往往就只能塞几十户甚至几户人。河谷地倒不错,但太少了。 不过夏王倒是舍得下本钱,弄来了这么多牲畜。山上草木茂盛,溪水潺潺,是绝好旳牧养牲畜的地方,和横山差不多。 崤县,不过又一个横山党项聚居地罢了。 “今日大酺,羊肉甚是不错。党项人养羊,还真有几分门道。” “那是河西羊,非沙苑羊,你吃得少了。” “其实鱼也不错,党项人怎么也会养鱼?” “有农学生教,自无问题。” “怎么没农学生来陕州?” 驿站外,亲兵三三两两闲聊着回味刚刚结束的大酺。 李璠大步进了驿站。 甫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对。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军士,刀出鞘、弓上弦,赵光逢坐在最里边,含笑看着他。 驿站外响起了马蹄声,那密集的程度,可能有数百骑。 李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李帅还站着做什么?”赵光逢起身相邀,笑道:“义兴阳羡茶,快来一起品鉴。” “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了。”李璠摇头苦笑。 他制止了亲兵的盲动,解下佩刀、弓梢递给了随从,到赵光逢面前坐下,问道:“这是夏王的意思?” 赵光逢点了点头。 “也不错了,当了四年节帅。”李璠自嘲地笑了笑,或许终究有些不甘心,又问道:“夏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无人来投么?” “若大势未成,或许还不敢这么做,今大势已成。”赵光逢言简意赅地说道。 李璠语塞。 帮夏王成势,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不,去年刚带着六千兵跑去南阳,戍守鲁阳关。还在三鸦镇、鲁山县与梁人干过两次,死伤近千。 好讽刺啊! “朱全忠撑不了几年了。”赵光逢继续说道:“李克用已在晋阳誓师,兵发幽州,暂时没空管中原大局。大王刚刚在淮南取得大胜,连得申光寿安四州十九县。飞龙军突入梁地,搅得天翻地覆,全忠不能制。如此大势,夫复何言?” 李璠更加沉默了。 他在一线和梁人厮杀,对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去岁河清之战,全忠损失不轻。今年就感觉到了,梁军总兵力似乎并未得到有效弥补,这次淮南又损失了多少? 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氏叔琮损失了一万多人,张全义、丁会损失大几千。就是不知这里头有多少是衙兵、多少是州县兵、多少是土团乡夫,但三五千嫡系人马的损失肯定有的,甚至更多。 杨行密又趁机攻占楚、濠二州,朱全忠的地盘进一步减少。再加上飞龙军的折腾,梁人部分州县春耕受影响,今年损失的兵马多半又不会补了,除非加税。 人越打越少,地盘越打越小,这就是大势。 “夏王是怎么安排我的?”李璠无力地问道。 “或可入朝。” “也不错。”李璠苦笑了下,又问道:“陕虢镇会怎样?” “罢同华镇,同州并入朔方。置陕西镇,领陕、虢、华、邵四州,治陕州。”赵光逢说道。 其实还会罢邠宁镇,都是去年底就做好的计划,只不过因为诸事耽搁,到现在才正式发动罢了。 再算上邵树德刚刚上表请罢的凤翔镇,“夏国”直控的地盘将有24州、108县,483000余户、248万4000余口。 扩张还是非常迅速的,今年的任务是好好消化,将新得州县改造一番,换上可靠的官吏。州兵系统亦需大力整顿,驿站、作院、学校体系全面接轨,总之有一堆事要忙——最重要的,要让这些州县的百姓知道“真”圣人是谁。 “军士们怎么办?”李璠问道。 赵光逢没回答他。 李璠懂了,估计是要快刀斩乱麻,快速处置了。 他出发前,李唐宾令其选精兵千人赴渑池。 本不欲奉命,但终究没敢拒绝,相反帮着说服这些军士东行。现在看来,多半已经被吞并了,打散补入各军,弥补战损缺口。 高仁厚又让他“遴选武士千人”,到河阳押运粮草。如今想想,多半也不是押运粮草,而是吞并。听闻他们在攻梁人的广河、板渚二城,应有不少死伤,这又是补缺额的。 这两千人一走,陕州便只剩三千兵了。但在那休整、驻防的夏军可不少,只需将他们骗出来,比如以发赏的名义,直接缴了械,差不多就整顿掉了。 说到底,还是陕虢军太弱小了。若他们有一两万人,且有所防备的话,断不至于被吞并得如此轻松。 唉,说什么都晚了! 由驻陕神策军演变而来的陕虢军,至此要烟消云散了。或许保义军之类的军号还会保留,但与陕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弱小,还真是“有罪”呢。 …… “看来令公在长安过得很自在。”华清宫重明阁内,邵树德亲手给萧遘倒了一碗茶。 萧遘很满意邵树德做出的姿态,至少表面上还是尊重他们这些人的。不像有些武人,根本就是用刀子胁迫,而不是合作。 “朝廷太平无事。”萧遘说道:“西门重遂致仕,刘崇望又带走了两万人,如今城中兵不满万,便是想搞些事情,也不太容易,韩宫监应该很清楚。” “有令公把控大局,宵小自然不敢造次。”韩全诲赔笑道。 在过去半年内,长安还是经历了不少人事变动的。 十军容使西门重遂致仕,韩全诲接任此职,不过亦有刘季述分权,维持了新的平衡。 宰相崔昭纬贬为峰州司马,前陇右节度副使萧蘧进京,任工部尚书、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如今四位宰相分别是萧蘧、郑延昌、王抟和崔胤,关键的礼部尚书之职又由封彦卿把着,假以时日,这个朝廷会被驯得越来越听话,同时也——越来越没有价值。 “朝廷所困者,唯财计罢了。”萧遘又道:“去岁封了好几个王,今年应还能支应过去。若再启战事,朝廷就要无米下锅了。” “这个只能再看了。”邵树德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你总不能绑着各个藩镇让他们上供吧?更何况邵树德本身就在挖朝廷墙角,乾州五县一下子割走三十万人,令朝廷财计雪上加霜。 “若只养一万神策军,则财计尚可支应。”韩全诲在旁补充了一句。 萧遘、邵树德都懂,刘崇望那两万人如果回不来,可不就省钱了么? “今年科考取士八十人。”聊完财计,萧遘讲起了另一件事:“京兆府没那么多位置,很多人尚未得官。” “奉天五县、原凤翔镇诸县,还有不少空缺。挑一些可靠之人过去吧。”邵树德说道。 这几年间,科举取士名额从三十人升到五十,再升到八十,各地士子人人称颂。其中不少人就给封彦卿行卷了,这些都可以用。 奉天五县、凤翔、邠宁诸县,其实也没那么多空位,但这不是清理官僚系统么?不可靠的通通靠边站,换上关北州学学生以及行卷的外地士子。 ahzww.org 当然这些人也要考察,如果忠诚不绝对,那么未来也会陆陆续续换掉。 邵树德可不想自己做不可言说的大事的时候,在关西基本盘上,还有人敢跳出来反对他。 忠于李唐皇室的官员,都要慢慢揪出来,让他滚蛋。 至于军中可能存在的忠于朝廷的将校,不是没有,但肯定比文官集团要少得多。毕竟,在朝廷威望还比较高的时候,这帮武人就敢抢天子、掠宫人,指望他们心向朝廷,为圣人尽忠,纯属想多了——如今天下还忠于朝廷的藩帅,不知道能不能超出一手之数。 “大王考虑周全。”萧遘赞许地点了点头。 削平关中藩镇,地方州县官员逐步换血,被人戏称为“夏国”的庞然大物稳步扩张,这都是深固根本之举,萧遘很欣赏。 只有这么做,在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不至于引起大的动荡,至少关西基本盘不能反。 萧遘有个很强烈的预感,邵树德很可能是天下诸侯中,第一个称帝改朝换代的人。 这固然有好处,但也有极大的坏处——枪打出头鸟嘛,第一个干这事的,总是很容易遭到天下人厌恶、指责、唾骂乃至仇恨。 在这样一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有个稳定的基本盘支持是非常重要的。 关西不能反,甚至连大的反对声音都不能有,这是最低要求。 “长安之事,就这样吧。”邵树德说道:“过几日,我要去河阳。孟怀诸县,已编有十三万余人,本月已收获第一批粟麦。接下来还有秋播,这次下种的田更多,此为大事,我须亲自到场。关中之事,尽付于君等了。” “定不让大王分心。”萧遘、韩全诲应道。 乾宁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天雄军收集完粮草,率先出发。 二十三日,邵树德亲率义从军、铁林军右厢离开华清宫,往河中进发。 天下局势,或要进入新的阶段了。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前进基地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蜿蜒流淌的河水也越来越响,越来越浑浊。 午时,随着一声巨响,汹涌的洪水从上游冲下,直入事先挖好旳狭窄沟渠。 因为处于夏季多雨期,蓄积了多日的洪水十分凶猛。浑浊的水流不断冲刷,渐渐将沟渠延展开来,冲出了一条相对宽阔的航道。 洪水一直冲到了下游很远处。这时候,随着河道日渐宽阔,奔腾的洪水渐渐平静了下来,水流趋缓,泥沙淤积,水色渐清。 宋乐心有余悸地看着这种大自然之威。 他读过《水经注》,知道古时候很多河道与现在不一样,很多都改道了。而这,往往发生于洪水泛滥时期,生生在地面上冲刷出了一条新河道。 但那是自然形成的,他们这个则是有意引导的。 在大拐弯的河道两端挖掘一条较直的沟槽,沟槽可以比较深,但不必太宽。沟槽两端间隔开挖方形的水塘,当洪水来临时,奔流而下,冲刷出一条新的河道。 裁弯取直,隋代修广济渠的时候就大量改造自然河道,以利航运。怀州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宋帅之功,利在千秋,佩服佩服。”怀州刺史王班走到近前,恭维道。 “给百姓们找些活干,总不能让他们闲着。”宋乐摇头道:“再过一月,就是秋收了,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 河阳镇前些日子又迁来了一批移民,即来自黄河南岸的拓跋仁福和李仁欲的部众。 这两个家伙去了兖州后,似乎被那些军阀同化了,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会进入淄青镇劫掠,一会到河北撒野。契苾璋派人联络他们,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先将其遗留在河南的老弱妇孺吞并了。 邵树德已经遣信使过来传讯,在淮南俘获了万余人,打算送到河阳,给他们编户。拓跋仁福和李仁欲手下那帮杀才不要老婆孩子了,自然有人帮你们照顾。 算上新来的一批人后,目前孟州有约一万户、四万三千余口,怀州有两万一千余户、十万四千口,河阳的人口经历了一轮暴增。 yyxs.la 而为了养活这些民众,去岁河清大战缴获的粮草基本全搭进去了,然后又紧急从河中府调拨了一批。关北的黄河水运更是一天不停歇,冒着汴军水师袭扰的危险,将粮食、物资船运到河清县,然后分发至各县。 去年秋天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百姓播种了冬小麦,大部分人还在修建房屋,并试图恢复被撂荒的土地。到了今年春天,去年没赶上的百姓加入了进来,春小麦播种面积大增。长势还算马马虎虎,下个月应该会有个还算看得过眼的收成。 毕竟,在后汉初年,寇恂镇河内,“治矢百余万,养马二千匹,收租四百万斛,以给军事”,极大帮助了刘秀的事业。 河内郡之富,可并不是吹嘘。 “夏收、秋种、秋收,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宋乐叹道:“忙完这一阵,便是冬天了,百姓还得上河,疏浚航道、沟渠。” 王班对这些事情不太懂。 事实上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因为关键时刻“战场起义”,捞到了怀州刺史的职务。他也很清楚这个刺史怕是做不太长,不过夏王仁厚,应该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他没什么野心,能有个地方养老,哪怕是清闲职位,领一份相对丰厚的俸禄便足矣。 目前担任河阳幕府判官的苏濬卿就不同了,他是真的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这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毕竟苏濬卿是文人,他王班是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但在还没有挪位置前,王班也知道,必须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自己不懂不要紧,找懂的人去干就行了,幕府还乐得你放手呢。 “宋帅,沁水浑浊,泥沙太多,航道整饬起来,怕是不太容易。”王班说道:“日后,每隔三五年,都要征发役徒上河疏浚。” “此事必须持之以恒。”宋乐坚定地说道:“永济渠南段航运废弃,并不全是沁水泥沙多的缘故,更多是人祸。天宝末年,此段还通航,运了三百余万匹绢、五十多万件甲仗,存于贝州大库内。丧乱之后,永济渠沿岸沦为战场,水运中断。乱平之后,河北又藩镇林立,河阳为朝廷遏制魏博之桥头堡,久历兵火,财穷民困,更无人疏浚河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而今我能做多少便是多少。” 永济渠南段这事,确实比较可惜。 安史之乱后,永济渠南段在河阳、魏博境内,准确地说,横穿怀州与卫州,这恰好是战争第一线。且因为河北租赋大部截留养军,朝廷也不需要再转运大量器械、财货、粮草到幽州,没了航运的需求,加上沁水泥沙含量大,容易淤塞,便渐渐废弃了。 当然,人为的破坏也不容忽视。 德宗建中三年,河北三镇叛,朱滔在魏州附近“堰永济渠入王莽故河,绝官军粮道及归路,明日,水深三尺余”。在当时,平叛官军就是通过永济渠南段运输粮草到魏州境内的,叛军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官军损失惨重。 再后面,魏博、成德、横海等镇固然也兴修了水利设施,但更多是在本镇境内小修小补,对于跨藩镇的永济渠,牵涉到的东西太复杂了,有心无力。 诸镇唯一一次联合水利工程是在宪宗元和九年春,因为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城,义成军节度使薛平上奏,由朝廷协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于卫州黎阳西南开渠,分流泄黄,即所谓的“魏滑分河”工程,“滑人遂无水患”。 宋乐暂时还没那个精力疏通沟通清水(卫河)的永济渠南段部分。那里已经完全淤塞了,漫溢的河水形成了数个巨大的沼泽水泊,多年来竟然没人清理。 宋乐如今想做的,还是先将沁水航运给整饬好,包括但不限于河道裁弯取直、疏浚拓宽、栽种榆柳、重建码头等等。 配套的引河灌溉沟渠也要重新维护下。灌渠其实都在,但要么长满了杂草,要么淤塞不通,利用率低得令人发指。 宋乐实在看不过眼,便祭出了他经营绥、银、胜时候的老本行,甚至从这三州调了不少熟悉治河的老吏过来,帮助他整治沁水。 从去年年中到现在,十余万百姓在忙完农事之后,轮番上阵,已经小有成果,让他很是欣慰。 但多年沉疴,岂能一朝散尽?这是长期的工程,他心里有数。 武夫们打打杀杀欠下的债,如今都要一一偿还。 中午在外面用完午饭后,宋乐一行人骑着马儿,沿着沁水一路南行,过怀州城不入,直接往武德县方向而去。 沿途可见到一些航运船只,满载粮草、器械,输往下游。 宋乐知道,归德军使符存审正指挥大军,围攻梁人的广河镇,消耗巨大,必须利用河运了。 “王使君,牧场之事,可不能马虎。”宋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宋帅放心,一万二千匹马,送来时瘦骨嶙峋,眼下都养得膘肥体壮了。”王班应道:“挽马特地挑了出来,小心伺候着呢。有农学生找了些驴过来,尝试配种,下僚都遣人跟着,需要什么,立时调拨,从无短少。” 宋乐点头赞许。 挽马,不仅仅用在拉车上,航运也是刚需。 这会是丰水期,河道虽然多年未疏浚,但水深足够,顺流而下没有问题。 但如果到了枯水期,一般大小的船只,往往需要至少两匹驮马拖曳,这是顺流。回程时,如果船只满载货物,则需要八匹以上的挽马拖曳。 当然你换人拉纤也可以,去年梁人从黄河上转运物资到河内,就是人工拉纤。但夏王治下,早期可能确实困难一些,但现在真的不缺牲畜,能用畜力解决的,尽量用役畜。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修武县。 这里有关北六大巡检使、横山二蕃部的部分兵马驻守,一共两千步骑,看守着三千梁军俘虏。 这些人是在渡河增援板渚城之后,出城追击之时,被夏军包围俘虏的。 他们现在有新工作了。 修武县引进了灵夏的砖瓦轮窑技术,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土窑,专门烧砖制瓦,用于地方建设。 轮窑所用的燃料毫无疑问是石炭。 修武县境内有规模巨大、储量丰富的石炭资源,且埋藏不深——清末的时候,怀庆府百姓通过手工凿窑、筐装肩扛的方式在此采煤,旁边的英国福公司在获得“怀庆左右黄河以北诸山开矿制铁”利权后,机械化采煤,出产的优质无烟煤供应英国皇室。 整个朔方军政系统都知道,夏王对石炭的使用是执着的。河阳荒芜多年,有大片竹林、树林,除开挖河道、沟渠不得已之外,原则性禁止砍伐。军中煮饭,一律用石炭,官吏发俸禄,木炭也改为石炭。 至于百姓,可能管不太好,必然无法阻止他们偷偷砍柴,但百姓才能消耗多少? 宋乐驻马停下之后,远远看了一番。突然间就下了马,快步走到一辆马车前,行礼道:“陈国夫人怎来此处了?” “原来是宋司徒。”嵬才来美回了个礼,笑道:“魏氏在修武办了个铁匠铺子,打制军械。今日便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乐可不敢小看这个出身草原的羌胡女子,事实上他夏王一众妻妾中,她可能是最有钱的。 夏王到哪里,魏氏的铁匠铺就开到哪里,现在甚至已扩展到开挖石炭上面了。 “铁匠铺今年可产多少兵仗?”宋乐问道。 “甲胄五十领、陌刀三百口、长剑三百把。”嵬才来美如数家珍,显然对她家在修武县的产能十分清楚。 宋乐了然。 魏氏出产的军械,惯用木炭炼铁,固然谈不上精良,但也不是劣质货,属于中等质量,水平十分稳定。 野利氏的铁匠铺这几年也有所发展,但他们家捅了个大篓子,似乎是误听夏王之言,用石炭炼铁,结果出产了一批质量低劣的兵器,直接被拒收了——打制的刀具薄脆易断,没人愿意用。 “这片还是太缺人了,不然还能多产些甲胄、刀剑。”嵬才来美看着浓烟滚滚的轮窑,以及周围大片大片的荒草甸子,说道:“大王有意在河阳广蓄良马、多产粮豆、大办军械,宋司徒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宋乐笑道:“大王志在天下,河阳地邻上党、洛郑,南下北上,紧要得很,老夫心中有数。” 简单来说,河阳的地理位置太好了,禀赋也太好了。 首先非常适合农牧业,其次石炭很多,亦有铁矿,若整饬好沁水、永济渠航运,交通也很便利。对于一个进攻型政权来说,确实是非常好的前进基地。 就当前而言,利用河阳补给粮草、战马、军械,南下渡河攻击朱全忠,是第一要务。 宋乐虽然是河阳节度使,但他不管军事上的事情,只管这些后勤琐事。 他仍记得,邵树德给他写的信中,最后一段引用了《后汉书》:“今河内带河为固,户口殷实,北通上党,南迫洛阳。” 又有:“河内完富,吾将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吾今委公以河内,坚守转运,给足军粮。” 字句之中,殷殷切切,宋乐自问当殚精竭虑,办成这些事。 “河阳有些气象了。”嵬才来美笑道:“大王欲发一万淮、梁降人至此,开矿制砖、伐木造船、整修驿道、疏浚沟渠,应不缺人了。” “还不够,远远不够。若高指挥使能从河南再俘掠一些人回来就好了,越多越好。”宋乐摇头,道:“大王今在何处?” 嵬才来美脸色阴郁了下来,叹了口气,不答。 宋乐若有所思,心中隐约知晓邵树德在何处了。 想到此间,有些恼火,嚷嚷道:“我为他邵家江山累死累活,但他却……不行,我得去一趟王屋山,将大王揪出来。” 第二章 驯化 雄鸡报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梳理得平平整整的菜畦上,已经有人在浇水。 田里栽了一种很奇怪旳蔬菜,农学生从灵州带过来的,看着像菘,但又有些不同。 刚刚由河清县丞升任王屋县令的王雍亲自送来的种子,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夏王花费重金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农学栽培了一批,而今分发下来,扩大栽种面积。 此菜由夏王亲自命名:“海甜菜”。据说产自极西大秦的海边,辗转而来确实不容易。 估计那些带种子过来的胡商也很懵,怎么在唐国有个“君主”,十余年来一直花费重金求取马、牛、羊甚至是蔬果种子?图什么? 大食牛、大秦牛,与唐牛有很大区别吗?你聚集不同种类的牛在手,难不成还想各取所长,杂交出一种全新的牛来? 胡商们虽然不知道“基因”这个概念,不知道收集多种基因的好处,但隐约能推理出大体的脉络。 不过没关系,有钱不赚是傻子。有人要,想办法带过去就是了。那位君主在这方面实在是慷慨,精美的锦缎应有尽有,只要能令他满意。 植物种子送来了一批又一批,因为便于携带。 牲畜有些难,尤其是马,被回鹘人抢了好几次了,这个是真的难。最近那位君主又提高了赏格,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冒险携带了。 刘景宣从远处策马而来,及近,对迎接他的小太监说道:“下午给亲军司的人送些果蔬,可别忘了。” “阿父可真看得起那些军汉。”小太监道。 “皮痒了是吧?”刘景宣笑骂道:“去岁我差点被打成西门重遂同党,好不容易得到夏王信任,求来这么个职务。亲军司的人,皆夏王奴仆部曲,算不得外人,可不能得罪。” “儿知道了。”小太监笑道。 刘景宣,原本也是中生代宦官了,被西门重遂致仕之事牵连。绝望之下求爷爷告奶奶,无人敢救,眼看着就要被圣人赐死,灵光一现之下求到了朔方军进奏院,最终与邵树德搭上了关系,得以外放当个洛苑使。 雅文库 其实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想与他竞争来着。 如今满长安谁不知道,李圣说话不好使,邵圣才是说了算的那位。十六王宅使负责看管皇室近支诸王,最初名曰十王宅使,后来改名十五王宅使,这会叫十六王宅使,其实都一个意思,帮皇帝看好他的亲族。 洛苑使,明面上是北司职官,负责洛阳林苑,实际上是为王屋山金仙观服务的。 消息一出,内廷宦官纷纷摩拳擦掌,有意此职者又何止王彦范一人?什么鸡坊使(给宫廷养斗鸡的)、狗坊使、牛羊使通通跳了出来,竞争激烈。 最后邵树德拍板,让差点被圣人、韩全诲弄死的刘景宣任洛苑使,事实上帮他掌控金仙观。 而金仙观附近广阔的山林、河谷,现在也被划为东都林苑,名义上属于朝廷,也是朝廷派的宦官来管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扩建过一轮的金仙观,是这片林苑的核心建筑。 夏日山中凉爽,邵树德最近都在这里避暑。身边除了五百亲兵外,就只有他名下的私人部落里挑选的勇士,即侍卫亲军两千众。 金仙观附属的土地不少,还都是河谷好地。刘景宣将其租给了搬到附近的拓跋部党项人耕种,草场也给了他们放牧,是金仙观最大的进账。 但这些钱粮是金仙观的,除观主、玄翠女冠拓跋蒲可分润好处外,其他人都是要干活的,比如储氏、苏氏、解氏以及新来的江氏、卢氏,甚至就连张全义的小女儿,年岁不大,也要帮着捡拾柴禾。 这会在给海甜菜浇水的就是解氏和江氏,一个是解宾之女、张全义的长媳,一个是江从顼的妹妹。 “花娘以前可干过农活?”解氏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问道。 “没有。”江氏闻言,眼睛都红了。 寿州土皇帝家的女儿,深受父兄宠爱,又怎么可能下地干活?别说她了,嫂嫂卢氏出身书香门第,更不可能干活了,而今却要洗衣做饭,苦不堪言。 “那多用点心吧。”解氏不客气地说道:“海甜菜,大王十分看重,说此物可产糖,可造福百姓。” 海甜菜(Beta vulgaris var.maritima)原产于地中海沿岸,后来向东传播,进入到了亚细亚、阿拉伯。这其实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野生甜菜,可能和最初的版本有些不太一样,经历了人类的初步驯化、培育,根茎中的含糖量有所提高。但比起后世培育出的甜菜的含糖量,还有很大的差距,还需要不断提纯、固化某些特性,进一步育种。 植物的驯化、培育,一直以来都是农学生工作的重点,为此还在灵州建立了规模不小的植物园,专门保存收集的种子,同时进一步优选优育。 王屋山这边,很可能要开建第二个植物园,毕竟这里的气候与灵州不一样。 不同气候、土壤环境下,育种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因此这是非常必要的。 “是。”江氏低着头应道。 解氏见她可怜,也叹了口气,道:“走吧,去胡萝卜菜畦那边看看。”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另一处菜畦边。 胡萝卜也是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 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人造”植物,祖先源自欧洲的“野胡萝卜”和地中海区域的“巨胡萝卜”,经过人类长期栽种培育后,诞生了新的品种,就是如今的“胡萝卜”,在西亚一带被广泛种植。 胡萝卜其实刚种下。这种植物喜欢冷天,一般在七八月种下,冬天收获。春天开种也不是不可以,但长势不好,收成不高。 灵州已经有一部分百姓开始种胡萝卜了,这玩意相对耐干旱、耐贫瘠,产量贼高,一亩地收个几千斤不在话下,且冬季还在生长,能提高土地利用率——最绝的是,种胡萝卜不太需要治虫,在没有农药的年代,这可真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优势了。 与甜菜一样,胡萝卜也是非常优良的牲畜饲料。 这两种农作物,邵树德打算在中原慢慢普及,造福天下。 老百姓愿意喊他“邵圣”,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打胜仗,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邵圣真的极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大伙都承邵圣的情。 民以食为天,能解决或者部分解决吃饭问题,这贡献和声望,可不是什么其他东西能比的。 这就是邵树德一直在追求的“不会消失”的东西。 你发明蒸汽机,没有存在的土壤,它会如同隋代的水车一样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但三茬轮作制这种高效率的农业生产方式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会用。 引进、培育的种子也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爱种。 培育的优良种畜也很难消失,因为确实好,人人都爱养。 农学系统的学生也从邵树德口中得知了“基因”一词,他们现在也有些概念了。知道所谓的基因对应着性状,他们的工作就是做基因的排列组合,尽可能培育出更好的牲畜和农作物品种。 王雍最近就在写书,打算把这些知识提炼出来,上升到理论。 经验技术与理论科学,中间有着本质的差距。 王雍的这种习惯就很好,他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把经验提炼升华,为今后的工作提供理论指导。其他各行各业,如果也有这种干劲,那就完全是一副全新的局面了,都不需要你亲自下场发明什么,这种氛围或者说风气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比蒸汽机或炼铁炼钢宝贵一百倍不止。 菜畦里的胡萝卜已经出苗了,看着非常喜人。 解氏、江氏走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问题,心里松了一口气,将工具放回柴房后,便结伴到后面去了。 储氏趴在窗棂上,目光透过窗格,没有焦距地落在院中,仿佛在仔细欣赏中空气中的尘埃。 解氏、江氏说着话走进了院子,储氏的目光陡然一凝,悄悄挣扎了起来。 “别动。”邵树德拍了一下,道:“张全义在汝阳尽散家财,厚赏诸军,激励将士守城,杀我儿郎。听闻其新妇蒋氏,也把嫁妆拿出来发卖掉,充作军赏。” “可真是干得不错啊!”邵树德喘着粗气道。 储氏转过头来,散乱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低声哀求:“别让外人看到。” 解氏的眼角余光似乎往这边转了一下,吓得储氏差点蹲下腰去,但她根本动不了。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到门口停下了。储氏快要跃出胸腔的心脏又缩了回去。 良久之后,来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何人找我?”邵树德坐在胡床上,面色红润。 储氏抱着襦裙躲到了屏风后面。 “大王,是河阳宋司徒来了。”拓跋蒲直接扑到了邵树德的怀里,腻声道。 邵树德有些心虚,道:“莫不是朱全忠挥师十万,北渡大河,攻入河阳了?一定是!将他请到林中苑,我一会便去。” 拓跋蒲不情愿地离开了邵树德的怀抱,去传令了。观中人手还是少,她打算从拓跋部挑一些侍女,邵树德也没回应。 要是人再多一些就好了,眼下都没几个可以使唤的。 第三章 前所未有 亲兵煮好茶后,李忠亲自端了上来。 储氏、解氏一前一后,端来了几盘瓜果。 宋乐冷着脸,哼了一声。 邵树德哈哈一笑,将解氏拉入怀中。 宋乐脸现怒容。好家伙,当着他的面,还敢这么离谱?! 邵树德抓住解氏的手,指着衣袖,道:“羊毛织成旳布,夏日穿之嫌热,冬日穿着正好。” 解氏满脸通红,储氏脸色复杂。 宋乐脸色稍霁,看了看后,道:“昔年在灵夏,有羌人贩毛布至,买过几匹,价甚廉,无人问津。” “穿着可舒服?”邵树德转过解氏的脸,问道。 “大王所赐,自然……” “说实话!” “不是很舒服。” “先生所言不差。毛布确实差了,不过还可以改良。”邵树德放开了解氏,继续说道:“今岁河阳免税,明年征收两税之时,百姓若纳羊毛,可折色收取。” 毛布或者说呢绒,邵树德是下了大决心,一定要把这门产业做大做强。 因为这是可以结合百姓手中现有的物资,让他们提高收入的。棉花、蚕桑,都需要额外种植,但羊不需要,本身就是三茬轮作制的一部分。 最理想的状况,是北方寒冷地区的农村,家家户户纺羊毛、织呢绒;南方农村,养蚕缫丝,织造丝绸;至于中部,随他们意了,蚕桑也好,羊毛也罢,甚至种棉花也没问题。 粮肉奶产量的大增,以及随之而来的乡村手工业的振兴,是一切梦想的.asxs.。 在制度、风气合适的情况下,社会会自我演进,完全不需要你充当发明家。 而且这是最扎实的,因为是从根基上开始经营,而不是拔苗助长,建立了一个沙滩上的城堡。 “若大帅能做出表率,带头穿毛衣,或许确实是一条路子。”宋乐说道。 “羊毛亦分等级。”邵树德说道:“走,观外便有,不妨去看看。” “也好。”宋乐是个实干家,对这些能增加百姓收入的事情非常关心。 金仙观外有一个羊圈,总计不到百头绵羊。 刘景宣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听闻夏王要看羊,立刻点了一人,让他牵出来一头。 “先生请看。”邵树德指着绵羊胸腹部,道:“这两处的毛最差,为下等。颈部、背部之胎毛,上等;尾巴、腿部之毛,次等。若用上等毛来织布,穿起来不会太难受。次等毛亦可用来纺纱,制毯,下等便只能用来做刷子了。” 其实,次等、下等毛如果再精纺一下的话,也可以做毛衣。 羊为了抵御冬天的寒冷,会长出一层细绒毛,山羊、绵羊都有。但山羊其他部分的毛粗硬,不好纺纱,所以绒毛特别明显,故称羊绒。绵羊的毛整体较为柔软,与绒毛很难区分,故统称羊毛,并不是说绵羊没有羊绒。 次等、下等毛精纺,就是为了挑出柔软细腻的绒毛,可以拿来做毛衣。 其他的毛,真的价值不大。有些粗硬的,除了做刷子没啥用处。 “不意大帅竟对羊毛有此精研。”宋乐惭愧道。 还以为大帅在金仙观鬼混呢,没想到是在干正事,这可真是错怪大帅了。 “哈哈。”邵树德略显得意地一笑,道:“先生再来这边看看。” 说罢,举步进了旁边一个房间。 “此物名为梳毛机。”邵树德指着一台像长凳一样的带梳子的木质机器,说道。 羊毛的加工程序,一般分为洗涤、敲打、粗疏、弓弹和精梳四步,在此时的西域、中东和欧洲已经较为成熟了,有相应的机器。 不用不好意思,大唐的技术没有点在羊毛上,因为没这个需求,所以这些机器都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 事实上直到后世,出土的我国古代毛纺织文物,多集中在新疆、青海、陕北,为少数民族聚居区。专业处理羊毛的技术和机器,在中原是比较匮乏的,也比较落后。 没办法,又只能搞拿来主义了,重金求购西域技术。 但邵树德怀疑西域的技术也不是最先进的,目前还在想办法引进阿拉伯、东罗马的毛纺技术和机器。 至于灵夏原本存在的处理驼毛的技术,说实话太落后了,完全是手工处理,效率很低,是党项人的副业,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梳毛机,我也不太满意。”邵树德说道:“最好想办法改进一下。” 是的,西域那些城邦的处理羊毛的机器,虽说比完全手工处理强,但也强不到哪去。邵树德觉得,至少要改成脚踏式的吧,以提高效率。 当然这个也不用太操心,如果河阳真产出大量羊毛的话,有了需求,自然就会催生机器。 当棉花在宋代渐渐普及后,慢慢也出现了处理棉花的机器,有需求,就有市场,就有发明,完全不用你着急。顶多为了加快进度,可以高额悬赏,但真不用你当什么发明家,更何况邵树德也不懂。 “或可在各州县悬赏,总有能工巧匠愿意去尝试。”宋乐提议道。 “先生与我想一块了。”邵树德笑道。 江氏、卢氏二女正在梳毛。 她们将大团的毛纤维均匀摊薄,从一个梳子剥到另一个梳子,再把疏松的毛纤维落成海绵状的薄片。机器很大,一次可以梳理很大一块羊毛,确实比手工梳毛强多了。 其实邵树德见过更离谱的。阴山蕃部的牧人,他们甚至在厚实的羊毛下寻找细绒,然后用手拔毛,一天往往只能收集一钱多重的绒毛。太落后了! “大王,欲得巧儿,还得至长安想法子。”刘景宣在一旁轻声说道:“少府掌百工技巧之政,有织染署者,工匠众多。” 少府下辖多个部门,如掌冶署、织染署、诸钱监等,“供天子器御、后妃服饰及郊庙圭玉、百官仪物”。 简单来说,就是制作各种器物,供朝廷使用。 同时还是一个培训、考核机构,如:“细镂之工,教以四年;车路乐器之工三年;平漫刀槊之工二年……” 教完要考试,给工匠定“职称”。 这个机构的传承一直没断,这些年在地方入京值役的工匠帮助下,甚至愈发兴旺了,“教作者传家技”,一波又一波地培养巧儿。 刘景宣这个建议,确实不错。 “刘苑监此策甚好。”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这便给韩宫监去信。” 刘景宣脸笑得像朵花一样,得夏王夸奖,前途无量啊。 宋乐也随口夸奖了两句,刘景宣笑得更欢了,这位或许就是未来的宰相爷,可不得了。 “先生,光有机器,无羊毛亦是不行。河阳之事,还得多费心了。”邵树德行了一礼,说道。 “就是劳碌命。”宋乐叹道:“也罢,看在百姓的份上,拼了这条老命又如何。” 邵树德自然连声称谢。 搞羊毛纺织,是紧密结合目前河阳的农业生产现状的。如此大规模的毛纺织产业,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前有未有的,这或许会深刻改变整个北方的面貌。 宋代推广普及棉花,这是以牺牲粮食产量为代价的。但三茬轮作制下,谷物产量只些许下降,肉、奶产量大增,羊毛是凭空多出来的,其实并未占用田地,这可比发展棉纺织强多了。 邵树德有信心,他治下的百姓,生活水平会超过任何一个封建王朝,即便明清这种技术相对成熟的朝代也比不上。 宋乐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连来这里的本意都忘了。 邵树德又到机房内仔细琢磨了一下梳毛机,但他实在没有发明改进的天赋,一筹莫展。 晚饭是和卢氏、江氏一起吃的,主食是羊乳粥,加了药材,其实就是白居易诗里的“乳和地黄粥”——嗯,据说有“滋阴养胃、补肾益精”之功效。 江氏下午吐了,经询问,最近有好几次了,可能是孕吐。 邵树德大喜,这小姑娘是五月初作为战利品入手的,算算时间,应该是六月份怀上的。 听闻江从顼带着数百人逃奔广陵,投靠了杨行密。唉,你逃个什么劲,若你妹妹为我诞下了子嗣,还能杀了你不成? 当即把刘景宣找来,江氏不用干活了,好好休养,卢氏也不用干了,负责照顾江氏。 三十八岁了,才六个儿子,又不愿收义子,终究还是太少了。 晚上在书房内看军报。 江氏天真烂漫,不用干活了颇为欣喜,又是青葱少女,对未来有绯色的幻想,觉得做威震天下的夏王的女人也挺好的。卢氏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低声抽泣。 xiaoshutingapp.com 邵树德懒得问,他看得出来,这女人其实已经认命了。 晚唐将帅的妻女,他印象中只有两人比较刚烈。 一个是杨崇本之妻,为朱全忠所辱,写信告诉了丈夫,下场不清楚。 一个是朱延寿之妻,在朱延寿被杀后,非常清楚自己的下场,“妾誓不以皎然之躯,为仇者所辱”,投火而死。 其余的——呃,就是朱延寿之妻王氏所说的,一般要被仇敌抢回家,“为仇者所辱”,然后为仇人生儿育女。 曹贼的高光年代! 换个地方看军报,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床上,左手将羊脂白玉般的卢氏搂在怀里,右手拿着牒文。 这一份说的是杨行密遣严可求、江从顼至汴州,采买绢帛。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肯定还有别的事情,邵树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你说,杨行密在谋划什么?”邵树德左手捏了捏,问道。 卢氏躲了一下,不说话。 “嗯?”邵树德加重了语气:“将来还要为我生儿育女呢,若我败亡,你是何下场?” 卢氏仿佛被箭击中了,定在那里不动,良久后才道:“江…江从顼之父江彦温与蒋玄晖有旧,定是去修好的。”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邵树德笑道,又捏了捏作为奖励。 蒋玄晖是朱全忠比较亲近的幕僚,虽然职位不高,但崛起的速度很快。杨行密通过这条线修好,应该有效果。 他又想起了萧符。 局势若此,萧符似乎也有所动摇了。 这很正常,只要邵树德没出什么大昏招,或者突然暴毙什么的,朱全忠的败亡是可以预见的。他本就出身南梁房萧氏,萧遘、萧蘧在这边可谓地位尊崇,如果真投过来,不至于没人帮着说话,所以他也有投降的动机。 还需要加把劲!让包括萧符在内的宣武军文武官员,更清楚地看到大势。 “该去趟河阳了。”邵树德低声念了一句。 扭头一看,江氏竟然已经睡着了,这小姑娘的心该有多大? 卢氏也“睡着”了,是装的。 粗糙的大手很快上下摩挲了起来,既已“睡着”,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第四章 根基 二十亩以下的家庭1100余户。 二十到四十亩的家庭5700余户。 四十到六十亩旳家庭2000余户。 邵树德放下王屋县的户口黄册。新编成没多久,数据应该还是准的。 而且他的关西军政集团处于上升期,官员相对卖力,数据就更可信了。 若承平百年,即便制度比现在更加完善、精密,到时候统计出来的户口、田亩数据多半也不可信。 窗外一片静谧,明月高悬。 月华铺满大地,庭院中的鲜花愈显娇艳。吸气轻嗅一下,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已经寅时三刻了,邵树德毫无睡意,抓起墙上的佩剑,到院中练起了剑术。 他擅使横刀、陌刀、长枪、步弓、骑弓,剑才练了几年,不是很精通。 张雄因为剑术出众,战阵上勇不可当,在淮南被称为“张神剑”。邵树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邵神剑”的称号了,但多练练没坏处。 邵树德离开书房后,解氏从床上起身,悉悉索索地穿起了衣物。 一路小跑溜回了居住的院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 储氏刚欲出门,见儿媳衣衫不整地跑了回来,悄然隐没在黑暗中,免得解氏尴尬。 厨房已经生起了火,储氏、苏氏开始准备早膳。 一名低级中官站在旁边,他是监膳。 另有一名女官,听闻出身宫娥,是尚食,“凡进食,先尝”。 好大的排场!储氏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身,知道这肯定逾制了,一个异姓亲王怎么可能有这种排场?但没人管。 苏氏正在调制阿胶末和蜂蜡。 储氏偷眼看了下侄媳,有些事情大家都很默契地不问,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到再也瞒不住,就像江氏。 早膳做得差不多时,院中传来了说话声。 “大帅,牲畜还多有不足,河阳百姓望牲畜如盼日月。” “牲畜之事,不是已经发了很多了么?唔,我知道还不够。上月已传令至黑水城,沙碛诸部进贡杂畜三十万头,后面会先赶至灵州,催肥后赶往夏州,再催肥。年底之前肯定能来,勿忧。” 对话声停了一会,脚步声渐渐临近。 “大帅,河阳这十余万百姓若想成气候,有点积蓄供应大军,今明两年最好不要招惹李克用和罗弘信。” “对罗弘信,暂以拉拢为主。李克用,他还在前往幽州的路上,怕是无力来找我麻烦。” “河阳已安定一年,稍有起色,还请大帅移步。三万余户百姓,此皆大王之根基,也该去看看了。” “我强迁他们而来,不恨我么?有些羌胡之众,还是俘虏。” “羌胡之众,以往多为酋豪奴仆,今得授田,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大王?关中百姓,贫无立锥之地。之前确实不愿背井离乡,可安定下来后,得了田地,个个欢天喜地,些许不快,早忘了。” 这就是“真香”了! 给你田地,还给赈济口粮,让你渡过开荒最难的前两年,第三年才开始收税。甚至还给租牲畜,这么多的好处,歌功颂德都是寻常。 “也罢。过几日便去见见我的百姓。” 其实邵州诸县,以羌种为主,他们就对邵树德非常感激。从奴隶制的社会中脱离出来,成为编户平民,有了自己的产业,虽说都是上阵拼杀换来的,可天底下大部分人只有无休止的拼杀,而换不来土地,这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了。 一句话,群众基础非常好,他们都是支持邵圣人的。便是有野心家,也拉不起人来,只能灰溜溜跑路。 来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了下来。 储氏得尚食示意,将早膳端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是夏王及王府长史陈诚,两人言谈甚欢。听陈长史的意思,应该是劝夏王到河阳走一趟。 河阳!储氏的心情很复杂。她刚在那里布置了新家,结果夏军就打来了,解宾、苏濬卿都是白眼狼,竟然献城而降,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还有一事,请大王多发人手,修武县开矿、制砖皆须大量人手。”陈诚又说道:“筑城拒敌,若有砖石,则固若金汤。” “你莫不是宋司徒的说客?今日所提诸事,句句不离河阳。”邵树德笑道,不过他还是同意了,道:“西门重遂致仕后,牵连了一大批人下狱或流放,我把他们都要过来,发往河阳。” 西门重遂的倒台,当然不会仅止于他一人。这种庞然大物,势力盘根错节,韩全诲采取的策略是收买一部分,边缘化一部分,再严厉打击一部分。 遭到打击的人一般都会被罗织罪名,其中有宦官世家,有世家子弟,也有神策军将校,甚至就连宫官都有跟着倒霉的。 …… 用完早膳后,邵树德便去了王屋县。 八月初七,铁林军左右两厢护卫着大队车辆抵达了王屋县郊外某处。 “夫人。”邵树德牵着折芳霭的手下了马车。 “大王辛苦了。”王妃的脸色云淡风轻,看不出喜怒。 “父亲。”几位儿子也一同跟来了。 大郎邵嗣武、二郎邵承节在前,他俩年纪最大,分别是十二岁和十一岁。 三郎邵勉仁是大封之子,今年八岁,四郎邵观诚生母是诸葛氏,七岁,也跟着过来了。 他们身后是大群仆婢、侍卫,以及王府僚佐。 邵树德拉着折芳霭的手,轻声笑道:“这排场,可有二圣巡视邵州的感觉?该让画师作幅画。” “大王休要胡说。”折芳霭抓紧了邵树德的手,道:“天下未定,万不可如此。夫君这些日子,有些志得意满了。妾非那拈酸吃醋之人,只是为夫君大业着想。” 邵树德闻言悚然而惊。仔细想想,自从南下沿淮诸州,置淮西镇,飞龙军又突入河南,将宣武军给遛得灰头土脸之后,他确实有些志得意满了,觉得朱全忠不过如此,早晚兵进汴梁,杀了此贼。 甚至昨晚,在解氏身上发泄完后,他还得意地回味成吉思汗的名言:“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 这话太他娘的霸气侧漏了!可能非常不符合宋朝及以后读书人的三观,但对此时满地走的武人来说,可真是说到他们的心坎里了,这是最高成就的征服,精神层面的满足感非常强烈。 没办法,北朝以来,胡风就是这么浓烈。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拉紧王妃的手,举步向前,道:“这天下还得一步一步打,不能懈怠,更不能小瞧天下英雄。”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金仙观还是会常去的…… 王屋县已经发展好几年了,乡间景色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田地错落有致,金黄色的麦子已经开始收获。 被邵树德视作乡村经济恢复标志的酿酒作坊已经出现,酒旗迎风飞舞,看着喜人。 一些树林被砍伐掉了,这是之前战争的遗害。 农人们将其改造了下,开垦成农田。田地之间还残留着低矮的灌木丛,看着非常整齐,且枝繁叶茂。毫无疑问,这是农人修葺的所谓“树篱”,用于区分相邻两户的农田和牧场。 树篱旁就近修建了一些牛栏,肉牛徘徊其间,慢慢咀嚼。 有农妇在挤奶,小孩跑来跑去,时不时提起一桶奶回家。 田间有人在打禾,饱满的麦粒随着清脆的拍打声逐渐脱落。不一会儿,禾桶内便积满了麦粒。 再远处的麦场上,有人在用链枷式的打禾棒脱粒。 邵树德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打禾棒,他穿越前还用过,帮着家里打油菜籽脱粒,看着颇有些穿越时光的感觉:用了一千多年的经典农具。 有一些收获早的田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种冬小麦了。 这些田刚收完大豆,按照轮种原则,今年秋天将改种冬小麦,到第二年五月收获。 也有人在种芜菁,冬天仍可生长,收完之后,开春直接种春小麦。 “夫人,看我干得怎么样?”高质量男性综合征发作了起来,邵树德牵着折芳霭的手,站在田边的水渠旁。 远近农人见来了大队人马,尽皆跪倒。 “夫君是有雄才大略的。”折芳霭轻笑了一下,道:“夫君的天下,也治理得很好。” “这是我们的天下。”邵树德哈哈一笑。 北朝遗风,男人出外征战,主妇持家,把控领地内政的大方向。 有些时候,帝后二人还一同听政,并称二圣。 这些风俗以后会慢慢消失了,理学大兴之后,皇权加强,不但宰相成了皇帝的打工人,不再是国家股东,皇后也失去了权力,成为吉祥物。 折芳霭紧握着邵树德手,眼中满是笑意。她很少干涉王府的事务,虽然她有这个权力。 娘家已经这么强势了,如果她再有什么动作,夫君难免猜疑,不值得。 如今她做得最多的,就是展开夫人外交,帮着丈夫笼络人心,同时做邵、折两家之间的连接纽带,维系关系。 她唯一在意的,就是儿子。 邵树德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动继承人的想法,哪怕有人在自己耳边吹风。他担心一旦动了,王妃会黑化啊。 陈诚落后半步,对邵承节介绍邵州诸县。 “世子请看,王屋百姓尽皆归心矣。”陈诚说道:“邵、孟、怀三州,是除关北之外,最支持大王的地方了。” 雅文库 邵承节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此亦有陈长史的功劳。” 陈诚有些讶异,笑道:“不敢居功。” 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邵承节、陈诚同时望去,却见一群牧人走了过来,尽皆拜倒在地:“拜见无上可汗、可敦。” 这帮回鹘人!陈诚哑然。 不过也不是坏事,基本盘确实没错了。 这年头的将帅,有一个万众归心的基本盘,那是真的不容易。 邵、孟、怀三州,为洛阳北部屏障。有这个基本盘挡着,北方之敌根本不可能轻易突破。 再来个几年,根基深种,无人可破矣。 第五章 巡 离开王屋,大队人马直趋轵关,于八月十五这天抵达了济源县。 带着皇后嫔妃、皇子公主以及文武百官一起,在大军的护卫下,出外巡视、打仗,自北朝以来一直十分流行。 最狠的便是杨广,直接跑到了青海、河西。在途径大斗拔谷时,夏日飘雪,气候严寒,士兵冻死大半,马驴死亡十之八九。后宫妃嫔、公主多有走散,杨广旳姐姐也得病死了,他本人更是狼狈无比。 夏王自然不用这般狼狈。从王屋县经轵关到河阳,路确实不好走,但气候并不严酷。 邵树德喜动不喜静,他还是很喜欢这种大举出巡的行为的。 他也不知道这种风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或许早就有了吧。 秦始皇五次出巡全国,汉武帝六次出巡全国,后汉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安帝也屡有出巡。 到了北朝,出巡就更频繁了,因为这更符合草原习俗。这时候的各个政权,皇帝带着百官、嫔妃、子女和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出去和人干仗,不知道担不担心被人一锅端。 皇帝被拘束在宫中,一辈子出不了京城。老实说,太憋屈了。 铁林军右厢一万步卒新配了三千骑兵,由朱叔宗选送训练好的新兵,银川牧场抽调战马。 如今全军已经有了两万六千步骑,实力雄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军。 “随驾”的还有侍卫亲军两千众。 亲军司帐下的侍卫亲军已经扩充到了七千余人,两千人随邵树德到了河阳,两千人在王屋山,还有三千余人在安邑。 河阳本身就有四万多大军,包括归德军、武威军、阴山蕃兵以及从肃州远道而来的玉门军,邵树德抵达后,整个河阳竟然有军七万余。 朱全忠若听闻,怕是以为邵树德又要在河阳发动攻势了。 济源县衙之内,邵树德、折芳霭并排而坐,接受诸将拜见。 怀州行营排阵使、武威军使卢怀忠,行营先锋斩斫使、天德军使蔡松阳即将率部离开,返回晋绛休整。将士们很久没见到家人,又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后续一堆事情要处理。 “破广河镇,老卢你打得很好。”邵树德亲自给自己的老伙计倒了一杯酒,道:“全忠在河北留两个据点,想得挺美,而今看来,纯属送菜呢。” 板渚、广河二城,是梁军在北岸的据点。今年以来,怀州行营除派出飞龙军南下袭扰外,最大的军事行动就是围攻这两座城池了。 对板渚城是佯攻,对广河镇则是主攻了。各部轮番上阵,甚至连河阳的土团乡夫都被征发起来上阵,让他们经受一番战争洗礼。 河阳大部分百姓,除少数河陇蕃人外,三分之二以上没经历过什么战事,且以农耕为主,比如一万户华州百姓以及来自丰、胜的一万户河壖党项。 动员一下他们也是好的。 河南人在国朝前期本来也不太能打,当时安禄山的大军长驱直入,河南武备废弛,一触即溃。但艰难以后,战争动员很多,战事频繁,一下子成了如今全国最能打的地方。 邵树德早看出来了,关中百姓生活相对安逸,战斗力有点拉胯,他招兵都不愿招关中兵。华州百姓,组织度低下,狠劲不够,民间习武之风不够浓烈。河壖党项要好一些,但阴山一带也太平很久了,大家都是人,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怎么可能再保持战斗力?便是羌胡也一样会堕落。 所以,让他们定期动员,哪怕不上阵,都是有好处的。更别说高仁厚是真会让他们上阵攻城了,总之锻炼成果很大。 各部轮战之后,发挥一锤定音作用的是天德军、武威军。尤其是后者,在付出一千七百人死伤的代价后,攻破广河镇,斩杀敌将。 武威军,在朔方军系统当中,攻城算是出了名了。河清、广河,都有他们的身影,打的都是硬仗,让人服气。 “广河镇的贼军,士气不错,打他们费了点力气。”卢怀忠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后脸色变得很精彩:“大王,此酒……” “夏州送来的,葡萄烧酒,草原上很是风行。”邵树德笑道:“关北苦寒,马嗜苜蓿人嗜酒。为此物,不知多少英雄竞折腰。” 说罢,又给蔡松阳也倒了一碗,道:“攻广河镇,梁人趁夜北渡,增援而来。蔡军使率众列阵,大破贼军,当满饮此杯。” “谢大帅赏。”蔡松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此君也是老人了,曾做过邵树德的亲兵队正,与卢怀忠一样值得信任。 为人脾气暴烈,喜欢亲自冲杀,天德军在他手里,也锻炼成了一支带有很浓烈“猪突”风格的队伍。 “此番回去之后,好好休整。待到冬日,随我出战。”邵树德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武威军的家属是去年迁到晋绛的。今年正月过后,丰安、天德二军的家属也分批迁了过来,这是早就定好的计划,所需费用依然是河中盐利。 不过邵树德为了加快进度,去年临时决定,顺义、天雄二军的家属也迁过来,由灵夏出资,如今已是八月,差不多也陆陆续续到了。 如此一来,已经有铁林(驻绛州正平县)、武威(临汾)、赤水(神山)、武兴(翼城)、固镇(曲沃)、归德(绛县)、飞龙(洪洞)、天德(太平)、丰安(闻喜)、顺义(赵城)、天雄(安邑)总计十一军的家属被接到了晋绛。 因此,武威军、天德军也是返回晋绛休整,离河阳并不太远,一旦需要,可以很方便地调过来,这就是搬家的好处了——走两百里去打仗,与走两千里打仗,区别还是很大的。 明年过完年后,还将继续搬迁,主要是振武军和铁骑军。 振武军刚刚结束在删丹的两年戍期,这会在灵夏驻防,接替他们的是镇国军一部万人。 镇国军一共三万人,属于训练、装备都比较差的二线部队,军使是甄诩。 去年一部万人开赴青唐戍守,这次开往删丹的一万人是从蒲津关三城及风陵渡抽走的,接替他们的是同、华、虢三州的州兵。 还剩下一万人守潼关。当然是不够的!也幸好现在关西非常稳固,没有敌人,潼关可守可不守,问题不大。 河源、积石二军也已结束了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目前,积石军李一仙部已南下龙剑,刘崇望所率神策军也刚刚抵达此处,正在囤积粮草,随时准备干涉蜀中局势。 为了弥补空缺,丰安军钱守素部已开赴兴元府百牢关戍守,为期两年。 李唐宾手底下的部队也将进行轮换,毕竟赤水、武兴、固镇三军征战日久,急需休整。 接替他们的将是定远、经略、天柱三军,他们早就已经出发,这会已经抵达潼关。 义从军返回灵夏,与振武军、铁骑军、豹骑都一同镇守老巢,银枪都则继续戍守朔州。 各支军队的征战、整补、休整、戍守、调动,真是一个复杂的工程。 邵树德急需一支可以常年在外征战,哪怕十年八年都不想家、不用撤回来休整,还能维持士气和战斗力的军队,只可惜这只存在于小说中,太可惜了。 “大王今冬欲大举南下?”卢怀忠问道。 “先囤积粮草、军械。”邵树德没给一个肯定的回答,而是说道:“另者,还需做一番合纵连横。” wucuoxs.com 这个合纵连横很显然是指朱瑄、朱瑾了。 飞龙军万人南下,朱全忠拼了老命驱赶。薛离部五千人走得不远,袭扰一番后又退回了北岸。但契苾璋部就回不来了,目前跑到了朱瑾的地盘上,等待机会。 朱瑄、朱瑾在过去一年基本按兵不动。这对当地百姓是天大的好事,地方上的元气有所恢复,但对邵树德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朱瑄应是不想打了,朱瑾则还有那么一丝念想。还需要加把劲,看看能不能联合搞一番,重点是兖州朱瑾。 “大帅,趁着老伙计们还打得动,尽快将朱全忠此贼平灭吧。”卢怀忠说道:“打完之后,再攻李……” 说到这里,卢怀忠意识到了什么,闭口不言了。 “呵呵,灭朱全忠确实紧要,我一直盯着他呢。”邵树德将话题接过,随口掩饰道:“早日启程,将士们许久没见到妻儿了,我还要往怀州一行。” …… 邵树德在济源县逗留了整整五天。 这里有不少来自丰、胜的河壖党项,亦有河西蕃部百姓。 蕃人酋豪们固然已经失了权力,但依然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物,邵树德与他们一起会猎,加深感情。 所到之处,牧人、百姓山呼,“圣人”、“可汗”、“兀卒”、“赞普”之类的称号一个个蹦出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往往惊掉了下巴,这还是唐土吗? 王妃折氏、孺人赵氏、封氏、七位媵妾簇拥在邵树德身边,周围大军迤逦,旗幡林立,文武将佐相随,几乎就是货真价实的圣人了。 最后一天,邵树德是在济源县西北的王屋山牧场渡过的。 空旷的原野之上,帐篷如白云一般延伸到远方。 邵树德骑着一匹黑色狂野的骏马,远远地兜着圈子。 这是银川牧场送来的“新货”,马政的最新成果。 肩高估摸着已经在140厘米左右,这已经符合邵树德心目中轻骑兵所使用的马匹的要求了。 他记得19世纪拿破仑的法国军队里,肩高150-155厘米的配备给胸甲骑兵,143以上、150以下的配备给轻骑兵,143厘米以下的,军方看不上,不会要。 到了一战时,列强的战马肩高标准已经提高到160厘米了,甚至就连日本人培育出的混血“东洋大马”,也要求肩高在155-168厘米范围内才适合作为战马,低于这个标准的为不合格。 搞了这么多年马政,才提纯血统,稳定在了140厘米左右,而且数量还不多,真的不容易。 选育的马种以青海骢为主,这种马其实是带有中亚血统的,只不过多年来不负责任的杂交,让这种马的血统搞坏了。持续十余年的马政,也不过是试图恢复罢了。 “好马!”邵树德风驰电掣般掠过帐篷前,伸手一捞,将王妃折芳霭抄在了怀中,大笑道:“生俘一人,一会好好拷讯。” 折芳霭好笑地看着夫君,双手搂紧。 “夫人可要试一试此马?”邵树德问道。 折芳霭眼中闪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在邵树德还没反应过来时,直接一个轻盈的转身,修长笔直的双腿夹住马腹,从邵树德手里抢过缰绳,驾驭了起来。 “夫君这马政,是越办越好了。”折芳霭仿佛找回了少女时的感觉,脸上表情充满了回忆。 “其实在春秋时,中原战马有十四掌(140厘米)高的,但到了秦代,便只有十三掌(130)了,可能是被草原马祸害了。”邵树德说道. 秦始皇兵马俑的马肩高,就只有129厘米,矮得可怜。 “到汉代时,武帝从西域引进宝马,培育新种,战马又高了半掌至一掌。大唐的战马,差不多也是这么高了。”邵树德继续说道:“银川牧场培育的这批战马有14掌高,怕也到极限了,或还能稍高一些,但也不会高太多。不过,便是14掌,依然是好马,以后一定要看好,绝不能再被草原马祸害了。” 其实,中原汉地应该是有过原生马种的,比草原蒙古马高大,春秋时期的中原马肩高就在135-140厘米之间,超过蒙古马130出头的肩高。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秦代时,战马肩高大幅度下降。可能和长期战争,马政荒废有关,也可能是引入了太多草原马,混血太多导致。 汉代引入了乌孙宝马和汗血天马,改良血统,肩高恢复到了135左右,又一次超过了草原马。唐代又引入了康居宝马,继续改良血统。 长期的战争,以及不加控制地随意交配,都会让马种退化。清末到建国初期,不过短短数十年,我国的马平均肩高居然能下降5厘米左右,可见不办马政是不行的。 “夫君,被草原马祸害何意?”折芳霭过足了瘾后,问道。 “夫人身高腿长,为夫也不矮,那咱们的孩儿便矮不到哪里去。夫人可知其意?”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似有不信。 “夫人若不信,咱们就多生几个孩儿,看看高不高。”邵树德调笑道。 “好。”折芳霭轻如蚊蚋地应了声。 …… 离开济源县之后,规模庞大的队伍继续前行,于八月二十四日抵达了怀州河内县。 怀州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率文武将佐出城相迎。 “拜见夏王。”看着列队出营的军士,邵树德豪情万丈,骑着骏马奔出,大笑道:“今日大酺,皆有酒肉。” 众军纷纷高呼。 邵树德兴致起来了,策马前行,每至一处,挥舞马鞭,总能迎来一阵热烈的欢呼。 气氛组给力!邵大帅很满意,军心还在他这一边。 古来皇帝为何喜欢出巡?最主要的便是宣示威权,即“以示强,威服海内”。 想当年,汉武帝巡视朔方,“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 并遣使告知单于,“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 这是何等的豪情? 邵树德是武人,审美观也是武夫的模样,就喜欢这种做派。 马上天子,就该有马上天子的样子,终日缩在宫里总不是个事。 自北朝以来,中原的老百姓都是有点刁的,整体没宋朝以后那么顺服。皇权也没多神圣,盛世时都不少人造反,一个文弱之主,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 出巡除了宣示军威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加强对地方官吏的控制和影响力。 秦汉的郡守制,国朝的刺史制,地方官的权力非常大,文武分野不明显,中央集权程度不够高,民风比较尚武好斗,这些特殊国情都注定了出巡的必要性。 汉代皇帝出巡,经常诛杀太守,处理地方官员,就是这种国情的体现。 策马奔回后,邵树德行至一众将佐面前,目光扫视。 “王使君,孟、怀二州,怀州百姓较众,田中粟麦可已收完?”邵树德问道。 王班有些紧张,邵树德骑的高头大马给了他很大压力。 “回大王,五月中夏粮已收完,旬日前,秋粮也已入仓。夏秋二粮,总计不下四十万斛。”王班答道。 “苏判官,工役之事,向由你督之。沁水河工,前后发役十万,可有人逃亡?”邵树德策马至苏濬卿面前,又问道。 “回大王,事先与百姓讲好了,陂池沟渠整修好后,所得新田,按上役工期分配。宋司徒亦足额拨发钱粮,未曾短少,故百姓乐之,未有逃亡。”苏濬卿答道。 “解将军,调你部至河阳征战,将士们可有怨言?”邵树德到了解宾面前,问道。 “回大王,我部攻广河镇之时,人人奋勇,尽皆死战。下月攻板渚,还请大王令我部上阵,定杀得梁人片甲不留。”解宾答道。 他本有三千步卒、六百骑卒,前阵子肢解保义军后,他也分到了一部分人马,目前共有五千步骑,被编为保义军右厢,归保义军军使、左厢兵马使王建及节制。 “魏司马,将你调来怀州,可知所为何事?” “回大王,修武县窑场、炭场、匠铺已尽皆完备,再过些时日,产出还可更多一些。”说话之人出身嵬才氏,粗通文墨,精于冶铁、采矿,目前担任怀州司马,实际负责修武县的一摊子事。 “如此甚好!”邵树德翻身下马,笑道。 刚才询问的这些重要事项,他后面还会去巡视,届时可印证一下到底有没有人说谎。 河阳这个前进基地,他可是非常看重的。 ------题外话------ 求下月票,谢啦。 第六章 修武 修武县与河内县究竟哪个更繁荣,就目前看来,没有争议,河内县更富,毕竟是州城。但如果再往后的话,则很难说,因为夏王府真的在修武县投入了很多资源。 邵圣又带着他旳“嫔妃、皇子、百官”东行,渡过沁水之后直趋修武。 铁林军、飞龙军、玉门军、侍卫亲军、阴山蕃部等数万大军相随,旗幡如林、车马如龙,于八月二十九日抵达了修武县。 进城之前,发生了个小插曲。 魏州罗弘信密遣使而至,邵树德让王府西阁祭酒裴通去接待了。 应不是什么大事,罗弘信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投靠。他其实也没什么野心,没有对外扩张的欲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 xiaoshutingapp.com 今岁飞龙军两次“借道”卫州渡河南下,人家就捏着鼻子认了,当啥事也没发生过。魏人还不至于傻到为朱全忠火中取栗,牺牲自己,照亮他人。 这就是一次简单的示好罢了,罗弘信应也很担心夏军直接攻入卫州。 修武县城住不下这么多人,大军屯于城外。 “赵成不错。”邵树德放下手里的表章,赞道。 赵玉静静坐在床榻上,打理着秀发。 已经年逾四十了,可谓年老色衰,但出行这些日子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晚上,是她服侍夏王的。 邵树德对她很爱惜,除了少数几次实在没忍住,大部分时候都很注意,尽量不让赵玉在这个年纪再怀孕。 裴贞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名女史。 因为身份无法洗白,即便已经为夏王生了一双儿女,但裴贞一依然只能不明不白地继续当黑户。 目前她在王府内担任尚服之职,这是一个邵树德自己添加的职位,同样是逾制的。 按制,尚服属于宫官(女官),是尚服局的两位主事之一。 尚服局,“掌供服用采章之数,总司宝、司衣、司饰、司仗。” 简单来说,有几大职能。其一,替皇帝保管章玺,建立使用档案,“朱书标记”;其二,掌御服、首饰;其三,掌汤沐、巾栉;其四,掌仗卫之器。 本来手下应该还有司宝、司衣、司饰等下属女官的,但邵树德排场还没那么大,只用尚服一人即可,另给她配了四名女史做助手。 嗯,用更现代的话来说,裴贞一就是生活助理、私人秘书之类。 当然邵树德的排场其实也是在慢慢增加的。 他的“生活助理”很显然不止一位。 这不,杜氏、韦氏联袂走了进来,身后各跟着几名女史。 杜氏担任尚仪一职,掌书籍、纸笔、诸乐、陈布、宴会、朝见等。 韦氏是尚寝,掌床帷茵席铺设、灯烛等。 萧氏当尚功,掌裁缝、珠宝、财货,供饮食、薪炭等。 基本都是朝廷典制下的官职,国朝皇帝,是真的爱用女官,明清时期基本由宦官负责的领域,此时至少有一半用的女官。 裴贞一神色复杂地指挥女史替赵玉更衣。谁让人家“礼同王妃”呢,就连折妃都对赵玉客气有加,称呼她为“阿姐”,其他姬妾谁有这个面子? 杜氏将一摞表章放到邵树德的桌案上,女史上前,开始磨墨。 韦氏亲自带着女史收拾床帷席榻。小姑娘面有稚气,略带点婴儿肥,看到床上的污渍时,脸直接红到了耳根。 “大王,赵成的买卖越做越大,恐惹人非议,妾担心……”赵玉一边亲自动手整理裙服,一边说道。 “无妨。”邵树德说道:“送马三千匹、牛万头、羊十五万只到河阳,谁若不满,问问他可能做到此事?” 能一次性送这么牲畜到河阳,还是从陇右那么远的地方出发,体现了赵成的能力。 中途干草、粮豆的供应,催肥地的休整,以及官面上的照应,没点能量的人根本做不到,更别说还要耗费很多钱粮了——从河陇运牲畜到河阳,从商业角度而言,根本就无利可图,甚至可能是亏损的。 邵树德当然清楚此中关节。赵成做这事,纯粹就是示好,拍他的马屁。 这才是有眼色,有政治敏感性的商人,邵树德很欣赏。 “下个月凉州杜让能还会遣人发送一批牲畜,河阳这边,简直就像个无底洞一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要多少牲畜才能填满窟窿。” 杜氏在听到“杜让能”三字时,神色下意识一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过于紧张。 “不如让赵成到修武县来吧。”赵玉建议道:“大王欲在修武大办甲坊、钩盾,用钱之处甚多,不如让他过来,也能分担些压力。” “赵成每年分润过来的花红,可是我留给你们娘俩的。”邵树德伸手抚摸着赵玉的脸,无奈道:“再者,他来能做什么。” “总有事做的。”赵玉说道:“怀州都作院一开办,那么多工匠和家人。还有许多开矿的、制砖的,总需要吃食、布帛、家什、器具。魏家、野利家都来了,赵成来出把子力也是应该的。” 邵树德微微颔首。 怀州都作院位于修武县,是邵树德在数月前下令开办的,从各地抽调工匠,再招募部分学徒,到怀州就近打制器械。 嵬才氏、野利氏到这开矿、办铁匠铺子,也是被邵树德喊来的,说穿了都是为将来的战争服务。 这两家被邵树德逼着竞争,这些年确实取得了一些进步。 首先,皮质风箱基本已被淘汰了,换成了木质的推拉风箱,这使得鼓风效率大大提高。 其次,邵树德曾问过工匠,为何同一炉温,有的“铁”可以熔化,有的“铁”则不行呢? 被这么一灵魂拷问,工匠们认识到了或许是铁里面的其他东西导致了熔化温度的差异。 邵树德告诉他们这叫“合金”。他们炼的并不是纯铁,而是各色各样的铁合金,所以熔点完全不一样,工匠们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先承认这一点,再尝试做更深入一些的事情。最重要的,一定要上升到理论,不能光靠实践和经验,那样进步始终有限。 额外多说一句,邵大帅“技止于此”,他甚至记不得纯铁的熔点是多少度,只知道以此时的技术做不到熔化纯铁。 他能发出那个灵魂拷问,主要还是出于自己的眼光。 大唐的冶铁,刀剑基本是用块炼铁技术得来的。即将成分复杂的铁矿石拿来,与木炭放在一个坩埚里面,然后在外面点火加热,最后打碎坩埚,从一大堆成分可疑的物体中挑选出可用的海绵铁,然后反复锻打,去除杂质的同时,制造出所需的刀剑。 固态的块炼铁技术都这样了,邵树德有理由相信,液态铸铁的成分同样很复杂,工匠们都搞不清楚那些所谓的“铁水”里面到底有什么——你拿来的铁矿石里面,真的只有铁吗? 这就是野利家的茶山剑比魏家仿制的茶山剑质量出色的原因! 大家都稀里糊涂,不知道手底下锻打的所谓“铁”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那可不就只能撞大运了么?邵树德猜测野利家的茶山铁矿石里含有锰,但也不确定,仅仅是猜测罢了。 第三个进步与第二个是相辅相成的。 工匠们承认铁矿石里面可能不止铁,还有别的东西,那么很自然地推导出了一个问题:怎样去除铁矿石里的其他东西?邵树德让他们先提高炉温再说,靠木炭,是没法熔化纯铁的,但石炭里面成分更复杂,硫能轻易让铁器变脆,野利氏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亏了。 邵树德认为获得高温可能需要重新设计炉子,以及加大鼓风效率,最主要的,或许需要焦炭,但他也不确定,更不知道焦炭怎么来的。 但没准可以用无烟煤尝试一下?焦作煤矿在晚清由英国人开采,无烟煤的质地非常优良,供英国皇宫使用。而这个煤矿,就在修武县一带。 修武的无烟煤,怀州都作院、野利氏、魏氏都可以开采使用,邵树德就是想让他们有竞争,自己想办法,推进技术发展。 我又不是发明家,哪有那么多精力搞这个?我要建立的是体系,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懂,只能让工匠们自己来了。 最重要的,千万不能还停留于经验,一定要上升到理论。 为此,他将自己朔方节度使头衔的俸禄捐出来(3600缗),命名为“夏王赏”。谁推动了技术进步,并且有理论指导,得到他认可了,就可以拿走这3600缗钱,并且授予官职,勒石记功,流传后世。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就看工匠的。若实在没进步,他也没办法。 “你找个时间点一下赵成。”邵树德说道:“他这些年卖马赚了不少钱,与西域通商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光在乡下起宅子、置别院有什么出息?做点正事也好。” 赵玉点了点头,起身到外边用膳去了。 邵树德继续看公文。 韦氏忙活完后,行礼告退,裴氏带着女史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邵树德更衣。 “杜尚仪,令尊在凉州干得不错。删丹牧场之牛,产奶大增,是个能吏。”说到“产奶”二字时,邵树德的目光落在杜氏的齐胸襦裙上缘。 杜氏轻轻跪了下来。邵树德的手伸到杜氏背后,桃瓣滑不留手。世家女子,从小发育就是好。 “令兄在我身边也干了一些时日了。濮州邵伦认我为义父,我已许之。若将杜光乂派去濮州,如何?”邵树德在杜氏耳边轻声问道。 “妾不知。”杜氏颤声道。 “去将你家兄长唤来。”邵树德捻了捻手指,轻笑一声。 杜氏脸红得像血一样,起身离去了,步履间略微有些踉跄。 “濮州……”邵树德闭上眼睛,地图在脑海中显现。 “隔了魏博啊。”他叹道。 第七章 勇于任事 杜光乂正在帐篷内办公。 其实他也挺喜欢这种野外生活的,累了就出帐篷走走,练练剑,松松筋骨。 可别觉得他是文人,就不会武艺。 像孟浩然,人家小时候就与弟弟一起读书学剑。北朝以来的文人,会骑马射箭、舞刀弄剑旳很多,毕竟文武分野不明显,社会风气又很尚武,没点武艺在身确实不行。 当然他们这种武艺,也就是业余爱好者水平。真要上阵厮杀,还得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才行,但基础是真有的。 帐篷内外的生活物资不缺。沾了夏王的光,供给还不错。 修武县新采的无烟石炭一车车送来——夏王刚刚下令,称呼石炭为“煤”,好像没什么道理,就是他的个人喜好。 孟州快马送来了鲤鱼,沁水也有捕获的鱼虾送来。怀州送了牛羊杂畜。再加上修武、获嘉两县的果蔬,日子还是很惬意的。 河阳今年夏收、秋收总计收了四十万斛粟麦,再加上走轵关送来的河中粮豆,以及冒险船运至河清的关北粮食,数万大军屯于此,短时间内倒也支应得过来。 就是夏王的胃口有些大啊! 他刚刚处理完一份公文,是有关河阳移民的。 在上个月,京兆府又在征发百姓到河阳了,以朝廷名义来的,一万户为上限,首批一千四百余户已经上路。 另外,看到今岁夏收、秋收有成效,且节度使宋乐保证秋播面积会更大时,夏王便打算继续发华州百姓一万户到河阳,分批送来,进一步充实河阳的户口。 在河阳砸下太多本钱了! 杜光乂不敢想象,万一被朱全忠击破黄河防线,杀入河阳,到底会怎样。 呃,怀州行营好像根本没布置什么黄河防线,都是前轻后重,前方守城迟滞,大队骑兵放在二线。 这事情!杜光乂搁下笔,见卢嗣业不在,便准备出帐透透气,不料突然看见了自家妹妹。 “大兄。”杜氏行了个礼。 “妹子怎生来了?”杜光乂有些吃惊,低声问道。 “大王有召。”杜氏说道,然后又低声提醒道:“濮州刺史邵伦被大王收为义子,欲遣一人至濮州,所为何事,委实难说。看大王的意思,可能想让兄长去。” 杜光乂一愣,好家伙,这活计可不好干啊!而且看样子,大王已经在为下一场战事做准备了,目标还是朱全忠。 “我知道了。”杜光乂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妹子当上尚仪之后,常伴大王左右,可曾……” 杜氏摇头,神色有些轻松、庆幸,又有些失落、不甘,看样子颇为矛盾。 杜光乂叹了口气,走了。 如果有选择,妹妹这么知书达理、才艺俱佳的女子,当然要到名门世家做女主人了,但如今显然没得选。 杜光乂很快就到了邵树德大帐,经通传之后,进来坐定。 夏王正与陈、赵二位谈事,暂时没空。 不一会儿,妹妹杜氏也走了进来,立身在角落里。 现在夏王的规矩是越来越大了。 在外出征的时候,指挥作战,他身边一般就卢嗣业、杜光乂这套文吏班子,大家都习惯了这样。 但如今是出巡,相当于天子住在行宫,很多事情就由宫官接手了。 妹妹杜氏终日跟在夏王身边。夏王喜读书,随军而行的书籍有十余柜,部别为目,以时暴凉。平时不能离开,随时供奉几案、纸笔。 夏王办公、会客场所的陈设布置,也由妹妹负责。有酒宴时,还会给妹妹加派人手,赞相导引宾客,负责宴会礼仪。 越来越正规,越来越气度庄严了。比起其他藩镇的草台班子,确实高明很多。当然最主要的是长安有很多熟悉此类事务的人才,不是在宫里,就是在世家大族,这是近水楼台的优势。 “魏州罗弘信,不可能对朱全忠死心塌地。”邵树德摩挲着地图,道:“今全忠新败,尽失淮南诸州,罗弘信想必起了心思。” 陈诚、赵光逢二人显然也赞同这个看法。 是,今年朱全忠救过罗弘信,帮他打退了李克用的大军。但你觉得,以这些武夫的心性,会感恩戴德,从此对朱全忠忠诚不二吗?那可未必。 “大帅所言极是。”陈诚说道:“罗弘信遣使而来,颇为客气。据裴祭酒所言,只要大帅不攻卫州,罗弘信愿给金帛数万。” “我不要他的金帛。放开路,能令我军借道开往郓、兖就行。”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攻魏博,第一仗是胜的吧?俘斩魏博军万余。这帮杀才,应不怎么能打,心中畏惧,先吓一吓他们。” 杨师厚是在朱全忠死的那一年(912年)屯兵魏州,随后勾结魏博诸将,驱逐节度使罗周翰,窃取了魏博的大权,一下子从兵不满万,变成了拥兵五万以上的大军阀。随后遍选六州之兵,得其材勇者八千,遂建银枪效节军。 距今十多年,此时的魏博被折腾得还不够,邵树德判断他们的战斗力还没有提升上来,李克用最近一次大胜魏博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如果判断错误,那就比较麻烦了。 赵光逢凝眉沉思,这时说道:“大帅,此事还需抓紧了。据邵伦所言,全忠已遣使拉拢天平军,若拉拢不成,下一步会否兵戎相见呢?”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良久后方道:“我给邵伦写封信,他也算是我收的第一个义子了。” 杜氏上前,递上纸笔。 邵树德一挥而就,裴氏上前,递上印章。盖完章后,又收了回去,并在一份籍册上朱书标注印章的取用记录。 “杜大郎可敢去趟濮州?”邵树德目光越过陈、赵二人,看向在后面等待的杜光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光乂哪有拒绝的余地,只见他立刻上前,道:“谨遵大王之命。” “好!就喜欢勇于任事之辈。”邵树德笑道:“昔日封渭出使兖、郓、徐、青诸镇,立下大功,今已是河南尹。大郎若能不辱使命,替我稳住濮州,州郡之位,不在话下,使相之位,亦非遥不可及。” 这番话说得杜光乂有些上头。 使相啊,那就是节度使!如今最有名望的职位,哪怕只是个权力受限的从属藩镇节度使,亦十分吸引人。 …… 用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继续研究地图。 高仁厚已经离开怀州,亲赴前线。 孟、怀二州如今各自编练了三千州兵,因此高仁厚将符存审的归德军带去了武德。 玉门军及关北蕃兵一部也被邵树德派遣南下。 归德军八千、玉门军五千、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外加征发的土团乡夫两万众,总计三四万人马,倾力围攻板渚城。 关北蕃兵派了四千骑兵布置在二线,准备随时突击可能增援而至的敌军。 邵树德身边还留了三万七八千步骑,若朱全忠不愿板渚城有失,愿意加码的话,他不介意跟一把。 看了半个时辰后,邵树德让杜氏收起图籍文册。 其实一切都谙熟于胸,没必要再看了。在针对朱全忠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展开之前,拔除梁人在河北的据点就是“热身运动”。今广河镇已下,若再袭破板渚城,下一步就要攻河阳中潬城了。 这座城池是比较难打的,但并不是不可以打,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了。 出了大帐之后,先去王妃那里看了看。很好,孩子们被整得很惨,正在痛苦地学习知识。 邵树德直接溜了,叫上李忠,带着亲兵,驱车到修武县乡里看看。 武威军一些伤退的老卒就被安置在修武县。按照老规矩,担任里正之类的基层杂任职务。 “刘三斛?”看到前来迎接的乡长时,邵树德有些吃惊,继而非常惋惜。 武威军副将刘三斛,一个逼得邵树德两次赏赐美姬的神人。 看着他齐根而断的左手手肘,邵树德默然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将军难免阵前亡,刘三斛打仗那么勇猛,不要命一般,老实说,能有现在这个结局,退下来安享富贵,也不差了,但还是很遗憾啊。 “大帅——”刘三斛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了,至少活着。” “你们都走了以后,还有谁为我拼杀?”邵树德拍了拍刘三斛的肩膀。 “大帅,咱们定难军的老人,都是敢打敢拼的。”刘三斛听了也有些伤感,道:“外人,信不过!” “是啊,外人信不过。”邵树德叹了口气,问:“家人都过来了?” “都搬过来了。”刘三斛指着远处一座新起的宅院,说道:“一妻一妾,四个孩儿,都在呢。” “那是砖房?”邵树德看了一眼,说道:“你能住上这么大的砖房,稍慰我心。” 那是一座前后两进的砖瓦房,门前栽着柳树,正对大路。路对面是一条小河沟,河对岸则是大片的农田。 田里已经收获完毕,光秃秃的。大群鸟雀盘旋于上,时不时落下来,啄食遗落田间的谷粒。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尚功萧氏会意,让女史捧出了一些绢帛,道:“乡长素称劲勇,功效特彰,今以嘉赏,奖君至诚。” “谢大帅赏赐。”刘三斛不敢多看邵树德身后那群明艳的宫官,低头拜谢道。 乡佐、里正见刘三斛不方便,立刻上前,替他接过绢帛。 “走,在乡里看看。”邵树德举步向前,巡视着他治下的这片“年轻的土地”。 萧氏、裴氏、杜氏、韦氏四位宫官及女史紧随其后,大群亲兵护卫左右, “大帅,那片林子清理出来后,我让人平整了一下。本乡丁男,一有闲暇,我便让人召集起来,锤炼武艺,操练阵法。”刘三斛指着不远处一块平地说道。 邵树德看了看。那里有一片森林,参天大树很多,林畔有一空地,竖着靶垛、草人,泥地踩得结结实实的,显然曾有很多人在此集结操练,这便是乡间校场了。 路旁有一座又一座庐舍,看样子都新起没多久。树枝、胶泥砌成的单薄土墙,面积不大,旁边还有简易的牲畜棚,牲畜被栓于一侧,如小山般的粪便堆于另外一侧。 也有人用厚实的土坯起屋。脏兮兮的小孩躲在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往这边偷望,野花开在墙角,随风摇曳。 有农妇坐在院子里,缝补着衣物。看到大群武夫路过时,吓得躲了回去。 她走得太匆忙了,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圆匾,绿豆洒了一地。几只鸟儿迅捷地落了下来,低头快速啄食。农妇躲在门缝后,心疼地看着偷吃她豆子的扁毛畜生,但又不敢出来。 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水泽,一条河流横贯其间,直流向东。 “这是永济渠东流?”邵树德问道。 刘三斛有些茫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大王,确为永济渠东流。”杜氏轻声道:“《隋书·炀帝纪》云‘大业四年正月乙巳,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邵树德赞道:“令尊说你自幼聪敏,博览经史,工草隶,善诗文,看来并非虚言。” “大王。”萧氏也出声道:“妾读《大业杂纪》,云‘三年六月,敕开永济渠,引沁水入河,于沁水东北开渠,合清水至于涿郡二千余里,通龙舟。’此渠,当开于大业三年。” 杜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萧氏。 邵树德哑然,这是——卷起来了? 清水就是卫河。这条渠沟通卫河,直达卫州,战略价值十分巨大。 可惜宋乐过去一年主要在整治沁水主河道,同时开挖淤塞的灌渠,修缮旧陂池,还没工夫料理永济渠。 若能清理淤塞,让这条河渠再度通航的话,打魏博可就方便多了。 “萧尚宫、杜尚仪都博览群书,就你不知道。”邵树德随手捏了捏韦氏的脸。 韦氏年纪最小,脸上稚气十足,还有点婴儿肥,邵树德最喜欢捏了。 “大王,沁水水浊多沙,湍激之势甚于黄河。每至六月淫雨,七八月间,沁水泛滥,泥沙俱下,必然淤积,故非下大工夫濬治不可。”韦氏红着脸说道。 yawenku.com 邵树德愣住了。 杜氏、韦氏、萧氏,这些家族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在她们身上?会诸般舞乐,精于琴棋书画,还博览群书,善诗文草隶,给我这个粗鄙武夫糟蹋了不可惜么? “开渠之事日后再说。”邵树德咳嗽了下,朝刘三斛说道:“各县乡里,我记得还有不少军中袍泽退下来的,你可认识?” “武威军的认识,其他的不识。”刘三斛道:“大帅,其实都是老人了,咱们只听你的。我在乡中操练土团时,便和他们说,夏王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豪杰,从不亏待老兄弟。为夏王拼杀,只要不怕死,必得富贵。大帅,河阳翻不了天,朱全忠、李克用若攻来,咱们拉起乡勇和他拼了。谁若敢妖言惑众,造反自立,只要他敢跑来乡间,咱们就将他擒杀了。届时哪怕我另一只手也被砍了,亦要咬着贼人的头颅给大帅看。” “我信你。”邵树德动容道。 刘三斛笑了,道:“我知大帅要攻魏博了,不然也不会来这边看。大帅且宽心,土团乡夫,操练不辍,时不时还上阵攻城,与贼人干上几仗。一旦出征,河阳怕不是能拉出数万丁男上阵,何愁魏博不灭?” 邵树德开心地大笑起来。 虽然刘三斛猜错了他的意图,不过操练乡勇这事却没错。 南下洛郑,北攻泽潞,他们都能发挥大用场。 第八章 暗流 新粮上市之后,粮价终于平抑了下来。 郑、滑本为汴州最主要的粟米来源,元和年间每岁供应十五万斛粟至长安。数月前一度涨到三百钱一斗,如今终于缓慢回落,但依然要五六十钱一斗。 麦子的价格要稍贵一些。宋州遭袭旳消息传来之后,价格扶摇上涨,这会和粟米一样,慢慢回落。 稻谷主产自汴、陈、许、蔡、亳、寿、光七州,尤其是蔡、寿、光,要么被战争极大地摧残,要么已经沦陷,故稻谷价格是涨得最厉害的。 不过整体其实还好,河南产量最大的粮食是粟,其次是麦,稻米的短缺影响还不算太大。 “裴判官,今岁粮豆收成减了不少啊。”时已九月,田间已经有农户开始秋播了,萧符静静看着忙碌的农人,感慨道:“夏贼又入单州了,如此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今年是措手不及,导致夏贼如入无人之境。若有备,贼人不至于如此猖獗吧?”裴迪不是武人,因此作出了合乎自己认知的判断。 “没那么简单。”萧符笑了笑,但也不愿深说。 在他看来,邵贼是非常善于用兵的。不是那种两军对垒,各出奇计,互相厮杀的那种用兵,而是从整体态势着手。 他就像那高明的弈者,先走一步棋,看看效果,然后再走一步,一点点累积优势。而且非常善于挑选棋子,而不是使用棋子。 兖州朱瑾的骑兵也很多,曾经也集中起来袭扰梁军粮道,但总是正面作战,硬碰硬,效果很不好。 单州之战,兖州骑兵铺天盖地,一会袭扰粮道,一会进攻行军中的梁军步队,但总是铩羽而归。梁军列阵后,作势冲杀,反复试探,但步兵坚韧不动,最后失去耐心,强攻步兵大阵。结果显而易见,惨败,“单骑走免”。 邵贼就不硬来,虽然夏贼飞龙军有硬来的本钱,但总是避实就虚。你来郑州,我去滑州,你追到滑州,我跑去曹州,四处袭扰。值南北大战期间,州县之间多有输粮队伍、土团乡勇,能吃就吃,不能吃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最关键的,他们的马骡众多,多为重甲步卒,这是朱瑾骑兵远远比不上的。 能不能下马步战攻坚,极为重要。 围追堵截五千骑兵不难,围追堵截五千骑马步兵很难。 “萧使君,难道打不赢契苾璋这贼?”裴迪追问道。 “夏贼若是愿战,那倒简单了。”萧符摇头笑道:“不聊这个了。调用粮船往汴口输送粮草之事,还请裴判官多多费心。庞都头催得很急,入冬之前要屯够十五万斛粮豆。” “庞都头那边还会有大战?”裴迪一皱眉,郑、滑二州刚刚平静下来,若再被突入,影响可就太坏了。 “大河上冻之后,夏贼必来。”萧符毫不犹豫地说道。 裴迪若有所悟。夏贼前阵子刚刚攻破广河镇,数千戍兵,只有少许依靠船只撤离,大部分为贼兵所杀。 这会还在攻板渚城,听闻情势非常危急,城墙破损多处。水师数次船运兵员及修补城墙的材料,挽救危局。但援军已经被夏贼偷袭过一次,损失不轻,再打下去,板渚城危矣。 “听闻邵贼巡视河阳,可否调集大军北上,将其聚歼?”裴迪又问道。 “难。魏博不愿出兵的,这事就没戏。”萧符不愿继续谈这事,果断结束了话题,道:“劳烦裴判官了。” “分内之事耳。”裴迪有些心事,勉强回道。 与裴迪分别后,萧符骑着马儿回城。 途经一处村庄时,他停了下来。 村里正在办白事,遣人一问,原来是兄弟二人战死在了河北的板渚城。 兄长是汴州州兵,作为戍卒守城而死,弟弟是开封县的土团乡夫,征发过去增援,结果下渡口时遭到夏贼骑军突袭,全军大乱,滔河而死。 惨!尸首都没有找回来,这个丧事办得也是滋味难言。 “孙二郎,你也当了多年武夫了,就你看来,如今军中可畏惧夏贼?”萧符转头看向某位随从,问道。 孙二郎是汴州州兵队正,从军已经十年有余,见萧符发问,顿在了那里,似在想该怎么回答。 “照实说便是,我还能害你不成?”萧符笑道。 孙二郎也是个干脆人,当下不再犹豫,便道:“畏惧谈不上。若夏贼站在咱们面前,还是敢拼杀的。就是军中有个说法,邵贼用兵,让咱们有力无处使,碰上夏贼总没好事。昔年保胜军遇夏贼,旗杆无故摧折。庞都头攻河清,天像被捅了个窟窿一样,连日暴雨,将士们连顿热饭都吃不上,不少人生病了,不得不退兵。今年蔡州大战,又有崔洪倒戈,几失蔡州三城。” 萧符皱眉沉思。 这个趋势可不太好。若任由这个说法蔓延,恐有碍士气。 “还有什么说法?”萧符又问道。 孙二郎犹豫了一下,说道:“军中袍泽私下欢饮之时,有人打赌,今冬夏贼若再来,会不会有人倒戈。” “大伙都是怎么想的?” “有人说胡真欲降。” 萧符脸色一变。孙二郎吓得连连告罪。 “不关你事。”萧符安慰道:“只是切记不要乱传这些捕风捉影之事。” “遵命。”孙二郎老老实实应道。 萧符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传得多了,假的容易变成真的。 这些个武夫,给假归家的时候,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只是,为何会有胡真欲降这种说法呢? 他是江陵府人,家境殷实,少年习得骑射,远近闻名。后来家里帮运作了一个县吏,妥妥的地方土豪。 黄巢在河南站不住脚,被迫转进南方,胡真入伙。随后转战各地,入长安,与梁王一起反正,再出镇宣武,一直到了现在。 光启二年(886),梁王表胡真为宣义节度使,这是信重的表现,或许也是开始出问题的前兆? 唉,梁王的老毛病了! 以新人压老人,逐步削弱资历、威望较老的元从将领的影响力,确保宣武军中只有他一人的声音。胡真逐渐默默无闻,看着也没什么不满的表现,但真的没有不满吗? 萧符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任由这种风言风语传下去,不然怕是要弄假成真。 “军士们都觉得夏贼冬日还要攻来?”萧符问道。 “大伙都觉得必来。”孙二郎答道,不敢再多说一句,怕节外生枝。 萧符点了点头,道:“回城吧。” 裴迪还没大头兵看得清! 他只看到大河南岸布置了很多兵马,以为可以吓阻贼人,令其不敢南下。可在大头兵的眼里,夏贼这种对手,凶残无比,杀气极重,他不过河才反常呢。 萧符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汴州。 重阳佳节将至,城内还是很热闹的。不少百姓在置办过节物品,商家喜气洋洋。 但也有不和谐的一面。 有税吏一家家店铺催课税钱,商徒表面笑脸相迎,奉上财货,待税吏一走,又破口大骂。 萧符这些日子见多了这种场景。 连年征战,军士死伤颇众,这抚恤要发。而为了补全编制,必须招募新卒,这又是一大笔开支。 事实上到现在有些部队的编制就没补全。 魏博罗弘信这人忘恩负义,借口今岁被李克用祸害,减少了上供的钱粮绢帛。梁王表面宽慰,实则怒气上涌,若不是时机不对,怕是要出兵攻入魏州,再教训教训那帮杀才。 fantuankanshu.com 财计困难,不得不加税了! 杜洪投了邵贼,罗弘信减少上供,滑、郑、单、宋等州还被贼军突入,不少农田耽误了粟麦的春播,只能抢种些杂粮,收成受到了影响。 萧符好像听到了某种不堪重负的破碎声。宣武军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上,已经显露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痕。 回到家中之后,他摒退了妻儿,自己一个人钻到了书房中。 静静地坐了一会后,他移开一个柜子,从下面一块可活动的地砖下,掏出一份告身。 “大夫天芝禀秀,霜桂含贞。蔚尔芳猷,每见用和为贵;凛然直气,终能嫉恶如雠……前件官脱迹迷途,投身义路,永除惑志,可奖悛容……代行拙政,留托长才,慰四郡之疲羸,察四邻之劻勷(kuāng ráng)……事须请摄节度使。” 邵树德以朝廷的名义发给他的,一旦投诚,可任感化军节度使,领徐、宿、濠、泗四州。 萧符一直没有同意,也不想背叛梁王,但却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了这份告身。 偶尔思起此事,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夏王是说话算话的,他让你当节度使,哪怕再不情愿,也会履行诺言。 萧符认真剖析过内心,不得不承认,萧遘、萧蘧兄弟在夏王军政体系中的逐步走高,终究还是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夏王找上我,也是看准了这点吧。萧符苦笑一声。 梁王对胡真、朱珍、庞师古等统兵大将盯得很紧,但对他这个无兵的粮料使却很宽容。他女儿嫁给了谢彦章,但葛、谢这对父子说到底地位还不够高,每次都是领偏师,也没被盯着。 找准我来拉拢,夏王真是好手段。 萧符坐了很久,好几次想将这份告身烧了,但总是下不了决心,只好再藏起来。 再等一等吧。 第九章 焦躁 帐篷已经被拆掉,各色各样的物品收到了辎重车辆里。 珍宝、绢帛、纸笔、书籍、被服、席塌、茶具、酒具等等,大人物的排场,委实壮观。 即便是在野地里搭帐篷,那帐篷内陈设、布置旳考究与奢华,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而这些,其实已经是邵树德三令五申不许过于奢侈,要朴素一些的结果了。 大人物的朴素,或许与一般人眼中的朴素真的不太一样。 南行的车队之内,邵树德抱着封绚说了一会话。 赵玉、封绚的年纪都比邵树德大,陪伴他渡过了早年的峥嵘岁月。 那会,邵树德只有一个绥州基本盘,夏、银二州才刚入手,还不是特别稳固,内部又有拓跋思恭这种大敌。手底下一堆大头兵,财计艰难,养都养不起,不得不四处就食。 一起走过这些岁月,那是共同记忆,也是情分。 “勉仁越来越老成了,像个小大人一样,莫不是你教的?”邵树德调笑道。 封绚将一块切好的果肉塞到邵树德嘴里,道:“还不是你这个喜欢假正经的阿爷教的,你没看月奴最喜欢学着你的样子么?” “这……”邵树德一阵语塞。为何每个人都说我面厚心黑?伪君子? 见邵树德发愣的样子,封绚乐不可支。 她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安逸富贵,儿女绕膝。父亲在长安当礼部尚书,兄长在军中为将,还有几个族兄族弟在地方上为官。 家族势力不小,但也没大到让人警惕的地步。 平日里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到寺庙礼佛,或者踏青游玩。男人出征回来了,与妹妹小封一起服侍下,没有任何烦恼。 她很清楚,爱子月奴没有机会当世子,继承那个不敢想的位置,这样其实也不错,何必想东想西呢?虽然父兄曾经隐晦地提过这事。 马车稍稍停了一下,封都提着裙摆登了上来。封绚让开了位置,邵树德伸手一捞,将小封抱入怀中。 一起上来的还有陈氏,邵树德刚刚任命她为龙池宫尚宫。 尚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简单说,管理宫内文簿、名册、宣教,还管宫门、诸阁钥匙,外司有事奏,需及时禀报上来,等等。 总而言之,像是总务部门。 其实陈氏不太想干这些事的。她是个闲散的性子,就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好谁都不要打搅她。 不过人生于世,又怎么可能不受俗世烦扰呢?邵树德贪恋她以前的身份,要她侍寝,她也只能用无奈的眼神满足男人的需索。 现在让她当尚宫,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拒绝。 而且既然答应了,她也会把事情努力做好,每件事都有记录,分门别类,及时处理。 “大王,高都头禀报,已经快要攻破板渚城了,各部伤亡不小。后面还要转攻河阳关,请调河中衙军万人增援。”陈氏说道。 “老高真是个急性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禀报要攻破板渚城了吧?”邵树德笑了。 他想起了印度人喜欢说的“将”,老高“将”了好几次,我倒要看看他还要多久才能破城。 当然老高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攻城,一定不能让敌人增援上来。后世蒙古人破樊城,也是先隔绝了城池的对外通道。不然的话,你这边攻城,那边不断运修补城墙的材料和援兵进来,一辈子也别想破。板渚城对外沟通的渠道并未断绝,虽说梁人援军被狠狠揍了一次之后,再未试图增援,但确实不好打,各部的伤亡应该不小。 “这事我知道了。”邵树德颔首。 宫官只能处理私人事务,这些军情,还是由隶属于幕府的幕僚们来操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像他如今的地位,私事和公事有时候没那么容易区分的。就像他之前给义子邵伦写信,可以说是私事,由宫廷女官帮着处理,也可以说是公事,由幕僚们一手操办。这或许便是国朝历史上宫官影响朝政的重要因素,天家无小事嘛。 “河洛李都头禀报,顺义军攻新安,李铎将军伤重不治。”陈氏又道。 “嗯?”邵树德一惊,问道:“李铎如何战死的?” “顺义军屡攻不克,李将军亲自带人攻城,重伤而回。” “他好歹也是一军副使,顺义军七千人马,轮得到他身先士卒?”邵树德有些无奈。 陈氏不语。她只负责奏闻,其他事不管,按照制度来说也不能管,这是军务。 “录李铎子一人,入宫伴吾儿读书习武。”邵树德吩咐道。 陈氏应允。 “承敕宣付”,这是她的职责。只要拟好文件公函,邵树德用印之后,她便遣女史送至王府相关机构,自有人操办。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报,淮贼瞿章再攻安州,其调时瓒部南下御敌,瓒按兵不动。”陈氏继续禀报下一条。 邵树德闻言有些沉吟。 时瓒表过忠心,当然是听自己指挥的。但这事有些难看了,同时也有些影响大局,应该写封私人信件提点他一下。 “知道了。”邵树德说道:“此事我来处理。” “还有最后一事。积石军李将军报,大军已入西川境,李茂贞急攻陵、荣二州,遣大将杨崇本领偏师守汉州,拒朝廷大军。都招讨使刘崇望下令诸军围攻汉州。” “嗯,意料之中。”邵树德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乾宁二年九月二十,出巡车队过太阳浮桥,抵达陕州。 这是邵树德宣示威权的第二站:陕西镇,一个刚刚大清洗,被正式纳入统治的藩镇。 …… 李克用带了三万人马进入幽州地界。 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了两万余骑,与他的义父汇合。 涿州刺史李存进、顺州刺史李嗣源、营平镇遏兵马使刘仁恭亦纷纷带兵赶至幽州,各将兵数千。 一时间,精兵强将云集幽州,李克用大阅诸军,只觉不枉此生。 但回到幽州城后,突然间就接到了一个噩耗:义武军王处存病逝,军中推其子王郜为留后。目前已向朝廷报丧,请授王郜为易定节度使。 李、王两家的关系其实不错,但维系者主要是上一代人,即李国昌和王处存。 李国昌早已过世,王处存也走了,虽说这一代也有姻亲联系,理论上还能继续维持关系,但李克用不敢怠慢,立刻遣心腹谋士盖寓前往定州吊唁。 义武军两州十六县,人口接近八十万,养军三万余,全部动员起来,这个数字还能翻一番,是李克用的一大助力,可不敢轻忽。 “夫君,王氏素与我李氏交好,也不用太过担忧了。”刘氏挥手让张氏退下,安慰道。 张氏就是李匡筹之妻,李克用抢回来后,甚是宠爱。以至于此番出征幽州,他也带在身边,让张氏可以回乡看看,博她欢心。 息子李落落、李存勖也跟了过来。长子李落落本就是武将,要上阵厮杀的,亚子李存勖才十一岁,这次纯粹是跟过来长长见识。 这年头藩帅的儿子可不好当,一般而言都会被培养成武将,即便他们本人志不在此。 siluke.com 像赵匡凝、王师范之辈,比文人还文人,但他们真的是从小按武将来培养的。 葛从周之子谢彦章,平时喜欢穿儒服,与儒生们混在一起,兴之所至还会写点打油诗,但他也真的是武将,骑战、步战双绝。 这些都是被狗日的世道耽误的“文学家”。至于李存勖么,可能是被世道耽误的“戏曲家”、“音乐家”,因为他现在就已经很喜欢戏曲了。 “夫人误会了。我所担心者,乃王郜能否控制义武军,若有人造反,又得大费周章。”李克用担忧地说道。 王家镇定州是从王处存开始的,至今不过十余年。王郜被军中推为留后,可想而知答应了很多条件,能不能控制住那帮骄兵悍将还是个问题。 义武军太重要了! 李克用腾地站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我欲平河北,为圣人扫平天下贼子。而欲定河北,少不了义武军的帮助。时不可待,时不可待啊!” 刘氏沉吟了一会,问道:“夫君可是担心小叔会觊觎河东?掩我后路?” 李克用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混合了惭愧、恼怒、不甘、无奈、后悔等多种情绪。看得刘氏心中一软,道:“夫君何必如此担心呢?” “义弟已得淮南诸州,置淮西镇。听闻还在巡视诸州,深固威信,他——大势已成。”李克用颓然道:“可恨幽州这些贼子,还不让我省心!” 想到这里,胸中涌起一股无以言表的怒火:“瀛、莫二州,这次定不轻饶。” 李落落的神色兴奋了起来。 杀人,他喜欢。杀得贼人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可我偏偏不放过你们,要好好玩弄一番再杀,这才是极致的享受。 李存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瀛、莫的贼人,杀亦可,放亦可,都没关系。杀人不是目的,能折服贼众,控制住这两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郡才是关键。 他对父亲很尊重甚至依恋,对兄长就有些看不起了,觉得他行事太过鲁莽,过刚易折。 当然,他们父子三人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印在血液里的“疯”。 李克用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性格不太稳定。对得到他信任的人,容易掏心窝子无条件相信,可一旦背叛了他,又会不死不休。前一刻笑眯眯,下一刻发起怒来,可能直接抽鞭子打你了。 李落落与他如出一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相比较而言,李存勖的人格更为稳定一些。但他依然有很强烈的冒险冲动,觉得按部就班一点点打太麻烦了,不如一锤子买卖,给卢文进、单可及来个奇袭,杀他个人仰马翻。 只可惜,他年纪还小,父兄不会听他的。 但他还是想提点建议。 “父亲,大兄。卢文进、单可及兵多粮足,按部就班打,何时可了结?”李存勖说道:“父亲或可假意往定州吊唁哭丧,大张旗鼓,让贼人知晓,麻痹其众。再选数员良将,拣选精兵,昼伏夜出,间道而行,奔袭瀛、莫,或可收奇效。” 李克用神色一动,看了李存勖一眼。 李存勖受到了鼓舞,又道:“奇袭击破贼人,便可轻易收服瀛、莫二州,可济大事。否则,二叔都击败朱全忠,篡位称帝了,咱们还在河北打转转。” “篡位……”李克用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刘氏担忧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怕他一时想不开,又要搅乱整个战略。 第十章 威权 陕西节度使是任遇吉,他也是邵树德元从老人了。 这种核心老部下,要么掌军,要么在地方为官。 任遇吉军事才能一般,看起来似乎没有名将之资,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洞悉人心,权谋手段不错,因此还有一个能发挥大用的地方,那就是替邵树德掌控地方,稳固人心。 李璠已经入朝,邵树德额外赏赐他骏马百匹、钱三千缗、獠布万匹,并赐灵州别院、毬场各一,录其子二人为官,分任宥州录事、盐州司马,面上算是做到家了。 陕西镇还有两个节度副使,即华州刺史孙霸、虢州刺史黄滔。 孙霸长子孙进德原本在鄯州当团练使,现已进任廓州刺史,另录其一子任鄯州龙支县令。 于我有恩者,必报之。 为我拼杀者,皆有富贵。 邵树德从来没有忘了老兄弟,这也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必需。 任遇吉早就得知邵树德有意出巡辖下几个从属藩镇,宣示威权,免得诸镇军民只知节度使而不知夏王,毕竟夏王是节度使,人家也是节度使,理论上是平级旳。因此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修行宫,非常卖力。 陕州城内本有陕城宫,即隋大业初所置之弘农宫,有些破败,本欲修缮,但任遇吉知道邵树德不喜欢住在城里,于是花费数月时间,整修了另一座行宫—— 绣岭宫,位于硖石县西三里的秀岭坡上,显庆三年置,有御汤。 崤函谷道从山下穿过,行宫北面有大通寺,武后圣历年间所建。玄宗东巡,驻跸于此,因幼女瘖(yīn)而能言,大喜,遂加扩建,敕赐大通寺额。 绣岭宫内外,已经开始了布置。 尚仪杜氏手下又增添了六名女史,达到了十人之多。 女史的来源,有各蕃部酋豪进献的嫡女,另外还有关北豪族如折氏、杨氏、王氏、韩氏家族出身的女子。此外,与邵树德相厚的丘氏、宋氏、李氏(李劭)、裴氏(裴通)、孙氏家族的族女也选拔了一批。 不是关西基本盘的女子,邵树德觉得不太放心。 杜氏是正五品尚仪,直领女史十人。未来还会提拔正六品司籍、典籍、掌籍、司乐、典乐、掌乐等职务,这些职位下还各有女史数人——当然,这是远期,近期还没必要。 邵树德还没称帝,各项机构已经开始慢慢脱离藩镇的窠臼,向一个中央政权转变了。 夏王府各属官,以后会慢慢演变为朝官。 杜氏之类的女官,以后会慢慢演变为宫官。 宦官也有投靠过来的了,比如刘景宣等,以后会演变成内侍。 至于王妃、孺人、媵,自然就是内官了。 朱全忠还在玩“藩镇为国”的体制,邵树德这套,本质上和他一样,但更正规,更有威仪,看起来更能唬人。 这也是软实力的一种嘛,别人都是草台班子,还在苦苦摸索,就你一家看起来最正规,还挺能打的,有志于搏富贵的人自然会多看两眼——呃,前提是他对朝廷没有太多忠心。 李忠带着亲兵在行宫内部及外围防御。 他手下本有五百人,前阵子邵树德下令铁林、武威、天德及侍卫亲军选拔忠勇之士五百人,补入亲兵都,再度将编制扩大为千人。 外围山岭,则由侍卫亲军及铁林军右厢步军驻防。铁林军左厢及骑军驻于崤函谷道对面。 温泉之内,泡够了的邵树德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陕州诸官,都通传到了么?”邵树德招了招手,杜氏、韦氏走近,跪了下来。 “保义军正在崤县休整,军使王建及已奉令,星夜前来。”陈氏禀报道。 “镇国军使甄诩,已经上路。” “陕虢华邵四州刺史,业已通传,克日即来。州县主官及佐二官员,亦将偕行。” “诸县大族、豪商、名士,亦会前来拜见。” “好,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邵树德捏了捏韦氏的脸,满意地说道。 他记得后世建国前后有件事,印象很深。 当时地方工作人员发动群众,顺便扫盲,第一件事居然是教那些百姓他们是中国人。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教育水平低下的百姓是真的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谁统治着一切,甚至连县长、乡长是谁都不清楚。 此时只会比民国末年更差。 安史之乱前,河北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长安圣人,也是事实。 陕西镇刚刚被清洗,官员换了不少,急需巩固下人心,绝不能只知有节度使、刺史,而不知有夏王。 “大王,还有一事,浙东董昌连修好几座生祠,民间皆传言其欲称帝。”陈氏继续禀报道。 “不用管他。”邵树德心中微动,这并不是坏事。 世上总有些蠢人,觉得自己实力很强,身边再围上一圈心思叵测之徒,终日歌功颂德,事实上处于信息茧房之中,对真正的天下形势缺乏清醒的认知。 董昌若称帝,对邵树德而言绝对是好事。 届时,他将通过朝廷,夺董昌之爵,褫夺本兼各职,同时任命钱镠为浙东、浙西两镇节度使。 大势之下,董昌的实力多半很快土崩瓦解,钱镠吞并两浙之后,实力大增,可以更好地牵制杨行密。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没有任何阴私手段,就等董昌跳出来作死了。 “好了。”邵树德又捏了捏韦氏的脸。 裴氏捧来袍服,杜氏、韦氏起身,穿好襦裙,三人一起动手,替邵树德穿好亲王袍服。 任遇吉正在前厅等着。 “大帅。”任遇吉起身行礼。 “出镇陕州,地方上可有异动?”邵树德问道。 “偶有小乱,已被平定。”任遇吉答道:“王殷此贼,遣人潜回陕州,拉拢王氏旧人,悉被斩杀。而今地方安定,稳如泰山。” 王殷就是蒋殷。其母被王重盈纳入房中后,就跟着改名王殷。邵树德攻河中之时,王殷逃窜至汴州,投靠朱全忠。朱全忠以王重荣为其舅,对王氏子孙多有录用,王殷也得了个幕职,帮着朱全忠奔走。 “可拷问出什么消息?有没有人联络王瑶?”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知道,陕虢、河中的民心,可能不在自己这边。甚至就连华州,应该也是不太稳当的。 历次战事,这几个地方屡被征丁,课以重税,土团乡夫也上阵过几次,损失不小。他们向着自己才有问题呢,而这也是此番出巡的原因之一。 “没有。”任遇吉答道:“王殷怕是还没胆子联络王瑶,王瑶也不敢造次。” “那便好。”邵树德点头道:“秋播之后,四州发丁十万,转运粮草、器械,今年我要一举解决洛阳。” 见任遇吉有些不信,邵树德笑了笑,道:“板渚城已为我军所克,高仁厚移师孟州,攻河阳关。待这些据点被一一拔除,洛阳局势明朗矣。” 其实,孟州方面早就在打制器械,做好攻河阳关的准备了。 河阳桥非常宽阔,梁人至今没舍得烧毁。不过一旦战事紧急,他们该烧还是会烧的。 当然能不能拿下中潬城,邵树德并不是特别在意。 他解决洛阳战局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 九月二十六日,秋播已经陆陆续续展开了。 邵树德出了绣岭宫,抵达召公塬。 左右铁林军两万余人在此列阵,陕西四州官吏、军将、士人、商贾尽集于此,一一参拜。 保义军左厢四千众也赶了回来。 “万胜!”“万胜!”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到哪边,哪边的气氛就热烈起来。 王郊也跟着喊了几嗓子,神色激动。 他已经是副将了。托李璠被解决的福,他手下的兵马被分食,一千人补充河阳各军战损,一千人补充赤水、武兴、固镇三军战损,一千多人被解宾部吞并,一千人打散后编入了保义军左厢。 一千人,可以组建一个战兵营、一个辅兵营。 王郊武艺精湛,敢打敢拼,在河洛立了一些功劳。军使王建及与他开玩笑,若当他义子,立升副将。王郊自是不允,不过到了最后,王建及还是提拔他当了副将,管一营五百战兵。 前方的高台之上,旗幡林立,华盖如云。 王郊眼神很好,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又回去了。 爱开玩笑的军使王建及站在一旁,神色严肃,毕恭毕敬。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节度副使、虢州刺史黄滔也在场,正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听不真切。 “大丈夫当如是也!”王郊很是羡慕。 夏王、王妃并坐于上,女官围绕于侧,文武将佐分列左右,台下还有来自各县的官吏、大族、士人、豪商。夏王夫妇说了句什么,众人尽皆拜倒。 这是何等的威风、权势! 高佑卿站在王郊身后,悄悄踮起脚尖,够着头往前看。 他是王郊当年护送黄滔至虢州时认识的华州城傍少年,河渭蕃人出身,自称高仙芝后裔。 lingdiankanshu.com 刚入军那会,傻乎乎地拿着个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马鞍,见到马就悄悄跟着,想套上去骑一番。 现在没那么傻了,知道还是得战场厮杀立功才行。 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有了斩首一级的战功。 攻新安县之时,贼军出城袭扰,高佑卿以步拒骑,单对单,竟然将一名梁军骑卒给捅下了马弄死,也是神人。 马蹄声响了起来,一骑奔至他们阵前,大声道:“夏王有令,全军大酺三日,人给绢两匹。” 仿佛洪水爆发一般,喝彩声从一营传至另一营,军士们用槊杆击地,神色欣喜。 “不如,拥夏王做天子算了。咱们兵强马壮,怕个甚。”高佑卿小声嘟囔道:“只要夏王赏我一匹马就行。” “夏王如今这排场,与天子也没多少差别了。”王郊叹道。 旁边一名文吏也有同感,摇头晃脑吟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王郊若有所悟。夏王前呼后拥,四野宾服,出则金戈铁马,斩将夺城,入则椒房金屋,窈窕逢迎。如此做派,无人敢置疑,离天子怕是只有一步之遥。 该抓紧机会了。攻灭朱梁,封妻荫子,在此一搏。 第十一章 三地 秋风乍起,江河瑟瑟。野田之内,遍地严霜。 今天的天气其实不算太坏。 云层挂得很高,几近于无。放眼望去,邙山历历在目。 就是风有些大! 枯黄的草木尽皆摧折,农人衣衫单薄,冷不自禁。只能继续挥舞锹镐,尽全力抵御寒风。 但早上出门没吃多少东西,只一会儿就饿得咕咕叫,手脚也变得无力起来。 勉力忙了一会后,农人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身上衣衫薄,家中无宿储,徭役犹未已,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风儿也小了一些,似乎在叹息。 阵阵马蹄声响起,骑士行色匆匆,越涧而过。 冬日无雨,谷水浅浅,几能涉水。 洛阳比起五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断壁残垣,瓦砾遍地。 张全义清理出来旳城区,依然是主要的聚居地,胡真的府邸就位于其间。 “胡帅,夏贼攻城一日急过一日,然孟南一带戍兵不足,到底何意?”如果不是急眼了,霍彦威也不会如此出言不逊。 胡真到底是梁军的元从老人,地位资历在那摆着,当年劝梁王反正归唐,就是他和朱珍、谢瞳三人力主,只要他没有反迹,谁都动不了他。 “运锄耕劚(zhú)侵星起,陇亩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胡真端着酒樽,仰望青空。 “啊?胡帅你在说什么?”霍彦威有些茫然。 “我说你说得对。”胡真转过头来,笑了笑,道:“兵不够,可以找庞都头要嘛。” “庞都头让我先找洛阳救急。”霍彦威急道:“近来有小股夏贼偷渡南下,四处游荡,劫掠粮草。中潬城、南城粮馈不继,城中用度已不足两月。庞都头正调集人马堵截贼人,一时抽不出兵来。” “中潬城有两千戍卒,南城亦有三千精兵,夏贼便是来数万大军,一时半会怕是还攻不破吧?再者,大河未上冻,夏贼能过来几人?庞都头怕是在诳你呢。”胡真摇头道:“至于粮馈不继之事,我也爱莫能助。你可知今岁蔡州大战,洛阳亦往汝州输送粮草十万斛?洛阳周遭两万余大军,还有众多马匹、役畜,而百姓不过三万余户,哪里挤得出来粮草哟?霍将军,你找我,怕是缘木求鱼呢。” 霍彦威语塞。 “庞师古真无兵?”胡真坐了下来,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滑、郑那边,我也有所耳闻,被夏贼糟蹋后,梁王遣人大力整顿。袁象先亦是能人,操练兵马不辍,不如让他调些人手过来。” “唉!”霍彦威跺了跺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推我,我推你,这还打个屁的仗! 小小一个伊洛谷地,屯了两万多兵马。对面的李唐宾才几个兵,还真能打进来不成?洛阳八关那么好打吗? “霍将军,你既无事,不妨回去吧。”胡真说道:“若真无兵,不如找找寇彦卿,长直军如此精锐之师,屯于洛水按兵不动,殊为可惜呢。” 霍彦威摇摇头,直接走了。 胡真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你要兵,我也想要兵。满洛阳上下,听我指挥的才几个人?” 霍彦威离开胡府之后,直接上马,打算回河阳南城。 临离开之前,他转身问道:“张先生,方才胡帅吟了首诗,我没听懂,只记得句‘不知何处抛妻子’,此何解?” 张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此为一首悯农诗,流传甚广。胡帅这么说,当有寓意。” “何意?”霍彦威追问道。 “或是在说洛阳百姓苦,披星戴月耕田,收成大稔之后,这粮豆却为他人所夺,不得不抛妻弃子逃亡。”张先生说道。 霍彦威这才明白过来,恍然道:“不就是不想征兵,也不想送粮草么?至于这么弯弯绕?你们这些毛锥子,一个个就好故弄玄虚。” 胡真出身江陵富户,精于骑射,当过县吏,可谓文武双全,说他是毛锥子不太科学。但不妨碍霍彦威将他划入“狡猾”、“可恶”的毛锥子的行列。 张先生尴尬地陪着笑。 “便是三户出一丁,也能征集万余兵马,胡真分明是搪塞我,有门户之见。”霍彦威仍然有些生气,嚷嚷道:“邵贼的蕃人可是一户出一丁,有的一户出两丁,胡真如此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 “少将军,慎言哪。”张先生咳嗽了下,说道。 霍彦威冷哼一声,上马走了。 …… 河阳中潬城北,已经有人在伐木立寨了。 归德军使符存审亲率千余精兵抵前,作为翼护。 梁人果然放火烧桥了,不过并没有完全成功,只烧毁了一部分便被阻止了。目前正在遣人更换船板,整修桥面。 河阳关,或者说中潬城并不算太大,河心岛上还有不少森林、农田、陂池、果园之类。梁军全线弃守,龟缩到了城池之内。 符存审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可以打,但应该要付出不少伤亡代价。 其实在他看来,最危险的还是梁军水师。 贼人是有可能截断他们这支先锋部队的归路的,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河北岸这会就在打制小船,满载薪柴、火油,只要梁人的战舰靠近,就从北岸、浮桥上施放而出。这一段河面比较窄,如果火船足够多,顺流飘下去,还是可以让梁军水师不敢靠近的。 河阳关内的贼军数量,差不多也摸清楚了,大概两千人上下,衙军、乡勇各半。如果敌军没有增援,这边不计伤亡,死命攻打的话,河阳关的结局大概会与广河镇、板渚城一样,最终被夏军攻破。 战斗的压力并不大,因此符存审有时间主动思考、推演接下来一系列的战斗。 loubiqu.net 他很清楚,眼前这些,都不过是一场针对梁人的大规模战役的前奏罢了。 “符将军,贼人不敢出城?”苏濬卿走了过来,笑着问道。 “苏判官。”符存审行了个礼,道:“贼人兵少,不敢出城厮杀,担心战败后为我所趁,攻入关内。” “梁贼士气低落,看来覆亡不远。”苏濬卿说道:“宋司徒遣我押运了一批粮草、器械,我看寨子已粗粗成型,可以运进去了么?” “可。”符存审点了点头,又问道:“苏判官可去过南岸?” “自是去过的。”苏濬卿说道:“汜水、河阴两县便在南岸,河阳县亦有一半在南岸。” “洛阳和汴州,哪个容易攻?”符存审又问道。 “至汴州易,克洛阳难。” “若要克洛阳,从河阳南下之时,该取何处?” “当取白司马坂无疑。” “何解?” “洛阳之北有邙山,邙山北有白司马坂,亦曰白马坡,坡下有古渡。隋大业九年,杨玄感反,其弟玄挺将兵三千自白马坡逾邙山,玄感自将三千人随其后,直抵太阳门。”苏濬卿说道。 “为何不沿洛水进军?” “洛口、偃师一带,梁贼怕是屯了重兵,攻之不易。” 符存审点了点头,笑道:“和我想得一样。” 说罢,又看了看略显破败的河阳关,道:“今先破此城再说。” …… “氏叔琮怎么搞的?”郑州城内,庞师古轻抚地图,双眉紧皱。 张慎思一脸晦气,坐在旁边。 他是幸运的,赶上了好时候,吃了败仗,但没像当年那个倒霉的刘康乂一样白衣自效,死于阵前。只是被降职雪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庞师古要了过来,担任都虞候。 夏贼的飞龙军又突入徐州了,搅得鸡飞狗跳。 他们的兵力也搞清楚了,居然越打越多,高达八千余人,让人很是吃惊。 这并不是说夏贼招募了新卒,事实上没有。他们的兵力扩充,主要是吸纳了太多河南“败类”。 是的,就是败类! 很多失了军官的逃兵,以及本身就不安分的贼子,都投向了夏贼,为虎作伥,袭击河南乡梓,下手还贼狠。 但你光痛恨他们没有用,他们不会少块肉。最关键的,还是怎么截住他们,聚而歼之。 “氏叔琮兵太少,能打的不过两万人,却要兼顾徐、宿这么大的地方。”张慎思知道氏叔琮是庞师古的旧部、爱将,因此说话比较注意:“必须与曹州行营的兵马配合,不然怕是堵不住。” 庞师古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过契苾璋一部,外加朱瑾数千败兵,就牵制了宿州、曹州两行营好几万精锐,大部分骑军更是屯于彼处,若冬季大河上冻,夏贼大举渡河南下,如何抵挡?” “庞帅,夏贼在河阳整饬得怎么样了?粮草可丰裕?”张慎思神色郑重地问道。 “说到这事我就气。”庞师古怒道:“李晖的水师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每每奏报虏获、击沉夏贼多少粮船,但他们还在往河清运送粮草、器械。轵关一线,怕是也在日夜转运不休。邵贼更是率数万人东巡河阳,这像是粮草撑不住的样子吗?” 张慎思无语。 河阳的情况,他们这边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还是了解了一点。 邵贼大发河陇、关中百姓至孟、怀屯垦,而今已经一年多了,如果动作够快,应该收了不少粮草了。再加上日夜转运的存货,河阳军储应该还是很可观的,这就足以支撑他们打一次大仗了。 “夏贼若攻来,主攻方向会是哪里?”张慎思又问道。 “和邵贼打了这么久仗,还不明白他的套路吗?”庞师古瞟了张慎思一眼,冷笑道:“邵贼用兵死板,就知道抱着那正奇变化不放。他打仗,主攻可以变成佯攻,佯攻可以变成主攻,匠气太浓。” 听了这话,张慎思只能无语。 咱们好歹也在河阳打过仗,邵贼那正奇变化,几路出师的战法,不是搞得咱们很难受么?他的骑兵太多了,偏师取得突破,立刻就能大范围机动,增强那一路的兵力,让偏师变成他妈的主力。 很恶心的一种打法! “所以,猜邵贼主攻哪个方向没有意义。”庞师古很失落,分析来分析去,却不得不承认一点,邵贼是有战略优势的,用兵很灵活,发动的每一次战争,都是在为下一场战争累积优势。 大顺二年的时候,他只从陕虢一路出师,被葛从周占着崤山,不敢深入,随后被梁王亲自率领的十万大军逼退。 到了后来,先后在南阳、河阳发动战争,不断制造战略优势。 今年的时候,更是全取申光寿诸州,可以威胁蔡、颍腹地。如今的河南,可谓处处漏洞,你告诉我他会主攻哪里?好像每处地方都可以。 “邵贼何时会攻来?”张慎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战争已经开始了。”庞师古说道:“邵贼这会在试探,在调动。他要摸清咱们的部署和反应,一旦下定了决心,我怀疑他要发动一场十万人以上的大战。洛阳、郑州、蔡州、颍州,都很危险,你敢赌哪个方向?” “此贼!”张慎思恨恨地捶了一下案几,道:“才歇了几个月,就又要开战了么?” 第十二章 功莫大焉 霜降之时,徐州才刚刚收完粮。 略略有些晚了,但没办法,今春大量夫子被征发在外,或做土团乡夫,或当运丁役男,家中只能靠老弱妇孺耕田,效率有些低,直到顶梁柱回来,这才匆忙抢耕完毕。 百姓们对武夫很畏惧,但又不得不出门收粮,不然粮食烂在地里,早晚是个死。 契苾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树墩上,看着军士们挨家挨户收粮。 田里还有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抢收。 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慢吞吞地走过,左手抱着小儿,手里提着个竹筐,右手拿着一把麦穗。 看样子,应该是家里男人死了或逃了,失去了顶梁柱,母子两个衣食无着,只能靠捡拾地里他人遗落旳麦穗勉强过活。 不远处还有人在哭,徐州本就安定没多久,氏叔琮刚刚征了一遍税,夏人、兖人来了又征税,家中钱粮输税尽矣! 契苾璋面无表情,半辈子征战杀伐下来,连侄子拔野古作战不利都被他斩了,早就心如铁石。 徐州诸县,在他看来是比较困难了。 首先是长达七年的梁徐大战,徐州百姓大量死亡或逃散。近两年陆陆续续返回,但已只有二十余万人口。 这次又遭到他们突袭,人员损失极小,但地方的粮食财货可损失巨大。 飞龙军八千余兵,一万八九千匹马骡驴,这么大的胃口,即便他们不胡乱杀人,就这么一个县一个县走过去,征粮满足自己的消耗,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巨大的。 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变卖家什、耕牛、田地,然后拖家带口,南下逃亡宿、泗、濠、寿、楚等州。 朱全忠苦心整修了两年的徐州水利、道路、仓城,看样子效用大减。没有百姓,这些可就全白费了! “军使,新兵都招募好了,一共两千,都是精壮强悍之辈。”有幕僚前来禀报。 “知道了。”契苾璋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在徐州招募新兵,他的主意。 徐州兵源不错,练武成风。当年庞勋回到徐州,就有很多隐匿在乡野之中的银刀都溃兵及盗匪入伙,令其声势大振。 朱全忠治徐不久,势力尚未深入徐州各个角落。他委派的节度使张廷范恢复生产是一把好手,但毕竟是文人,对地方的清理和震慑不太到位,再加上本地驻军被大量抽调到寿州打仗,地方不靖是可以理解的。 哗啦啦的甲叶声响起,顶盔掼甲的朱瑾走了过来,催道:“契苾将军,该动身了。” “朱帅安坐,老夫有些话想和你说。”契苾璋让人拿来一个蒲团,指了指,笑道。 朱瑾有些疑惑,问道:“何事?” “不知朱帅对夏王怎么看?”契苾璋问道。 “不错。”朱瑾淡淡道。 契苾璋哈哈大笑,道:“朱帅果是豪杰性子,然可知大势之下,人力难以挽回?” 朱瑾脸色一变。 “令兄不愿再和朱全忠起冲突了,或已私下媾和也说不定。我也是见朱帅仍然愿意与梁贼厮杀,故好言相劝,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契苾璋说道:“当年我不过阴山一酋长,征讨李国昌父子有功,得掌振武军。我不爱号令一方,威福自专耶?非也。实则大势若此,不得不低头,方能保全家族,此为子孙谋也。朱帅,夏王并镇十余,拥兵五十万,全忠旦夕可灭,不若趁此良机,投了夏王,亦不失富贵。” 朱瑾冷哼一声,道:“艰难以来,藩镇林立,天子令将帅牧守一方,以土地传付子孙,百又四十年矣。夏王欲与全天下武人为敌耶?” 契苾璋又一笑,道:“也罢,人各有志。朱帅这些日子与我并肩作战,杀贼良多。又提供粮草伤药、箭矢器械,搜刮马骡,功莫大焉。夏王恩怨分明,便是将来……嗯,仅此一功,便可保全家族富贵。” 朱瑾听了神色一动,不过还是冷笑一声,道:“武人,还是凭手里的刀子说话。我杀梁人,亦可杀夏人,夫复多言?” 契苾璋被朱瑾这么一呛,顿觉有些无趣,便问道:“今日收集粮草,恢复马力。氏叔琮已被调动了起来,明日我欲直捣宿州,你去不去?” 朱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何不敢?” 他就带了两千多骑兵出来,泰宁军诸州还有亲族兄弟镇守,料想应无大碍。他们在梁人腹地搅和得越厉害,梁人就越无法全力对付兖州,这账他还是会算的。 契苾璋哈哈大笑。 还不是在为夏王厮杀?朱瑾这人,勇猛狠辣有余,大局上却不如他堂兄朱瑄。 这人,不足为患! …… 杜光乂匆匆赶到了濮州。 他做一副士人打扮,脸色疲惫,胯下马儿也气喘吁吁。 身后还有数名随从,都是听望司或大通马行的好手,不过他们也累得够呛。 魏博罗弘信挺有意思。 他坚决不允许夏军过境,但对私人往来却睁眼闭眼,不予阻拦。 这种墙头草般的操作,是符合魏博上下反复横跳的气质的。处在三大势力的夹缝中,求存嘛,不寒碜,脸算个屁! 进城之后,他们没有急着与邵伦的人接洽,而是先找了个酒家吃喝,待到天色暗下来,大街上行人稀少之后,才悄悄上门联系。 已经年逾四十的邵伦看完“家信”之后,顿时红光满面,笑道:“杜大夫、刘将军远道而来,颇是辛苦。二位都是阿父帐下英才,理应好好招待。这样吧,我这就遣人置办酒席,找些伎女作陪,大伙一起尽欢。” “多谢邵使君美意了。”杜光乂、刘三斗一起谢道。 杜光乂有幕职,但无品级,他领取俸禄的标准是从五品下的散阶朝散大夫。 刘三斗的身份更见不得光,他也有个武散官身份,即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 邵伦找来心腹家仆,低语一番后,众人又移步书房密室。 “邵使君,某动身之前,大王曾有数语。”落座之后,杜光乂说道。 “请讲。”邵伦脸色一正,洗耳恭听。 既然下定决心投靠,不想继续待在朱瑄这条破船上,邵伦也知道他的自主权已经相当之小,因此态度十分恭敬。 ahzww.org “大王说,濮州兵马,须紧握手中。”杜光乂说道。 “阿父所言不错。”邵伦道:“州县兵四千余人,我可一言而决。唯有衙军贺瑰部五千余人,屯于雷泽,与梁将刘知俊部交战,恐难为我所用。” 邵伦都是实话实说了。他是刺史,但也管不了节度使派来的军队。也就本乡本土的州县兵,估计还能指挥一二,这也是他最大的价值了。 “第二件事,不得浪战,谨守门户,保存实力,以待后用。”杜光乂又道。 “谨遵阿父之命。”邵伦应道。 杜光乂点了点头:“三者,可与朱瑄虚与委蛇,免得为其所攻。” “遵命。” “四者,若飞龙军使契苾璋率部北上,可接应一二,提供补给。” “遵命。” “五者,若再立新功,大王愿将使君之名录入宗谱。” 邵伦有些惊喜。 这年头收义子,名字可不一定能录入族谱。因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涉及到家族财产、权力的继承。简而言之,录入宗谱的义子是有继承权的,虽然人们一般喜欢让息子继承。 “贺瑰这人……”邵伦沉吟了下,一拍大腿,道:“或可拉拢。” “哦?”杜光乂也有些惊喜,追问道:“听闻朱瑄帐下大将止有三人,最雄者为贺瑰,次为柳存,次为张从楚。若能说降贺瑰,功莫大焉。” 邵伦笑道:“我素知贺瑰之志,极为高远。阿父威震天下,朱瑄与之相比,好似萤火皓月争辉,不值一提。郓州这局面,财穷力竭,士气不振。贺瑰若想一展抱负,便只能投阿父。” 杜光乂微微点头,不过他觉得邵伦可能太乐观了。 若愿意给贺瑰州郡之位,他也相信贺瑰有很大可能来投。若不能,人家在没有刀斧临身之前,凭什么投你?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邵伦为了保住权势富贵来投,可贺瑰连地盘都没有,投过来有好处吗?难不成给他一块地盘? “邵使君先勿打草惊蛇,免得事泄。”杜光乂想了想后,说道:“待我请示大王之后,再做计较。” “这……好吧。”邵伦无奈道。 他现在的心情很热切,一门心思想立功。万一夏王以后得了天下,那他—— 做梦都要笑醒啊! 得立个功,到哪里去找功劳呢?邵伦陷入了沉思。 杜光乂与刘三斗悄悄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 邵伦这人,也是个利欲熏心之辈。眼看着朱瑄不太行了,就急着跳船。至于为何跳夏王这艘船,一是夏王声势最盛,实力看起来超出朱全忠、李克用一截,另外自然因为都姓邵了。 当然朱全忠欲收朱简为义子,为何不收李璠?因为朱简姓朱,当全忠的义子不算太丢脸,就这么简单。 濮州这边,属于天降大礼,需要好好维持住,打造为朱全忠东侧的又一威胁。 杜光乂有预感,他可能要长期待在这边了。 其实也没啥,既来之则安之嘛。老父在凉州当节度使,但这个节度使能世袭吗?不能!既然不能,那自己就得多努力,不然杜家日后地位堪忧。靠妹妹女色上位,终究不太靠谱,夏王的椒房金屋之中,才艺色俱佳的女子不知凡几,一定轮得到你杜家? 濮州,该怎么着手呢?杜光乂摩挲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第十三章 就绪 进入十月之后,崤函谷道上一下子就变得车水马龙。 军事动员,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话题,在官员、士人之间热度很高。 就普通百姓而言,只有唉声叹气。夏王每一次东出作战,陕、虢、华、同四州百姓是最苦的,运丁、役夫大部来自他们。 最近又加入了邵州诸县百姓,他们以前是作战力量,以蕃人为主,因为拼得太狠,男人死得太多了,现在也不从他们这里抽调土团乡夫了,少少出一些壮丁健妇,利用秋播结束旳农闲时节,帮忙转运物资。 崤函谷道、黄河、王屋轵关道,是三大运输动脉,水陆并运,拼尽全力转输物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诚斯言哉! 邵树德已经抵达了渑池县,宿于城西的紫桂宫。 此宫建于高宗仪凤二年,六年后的弘道元年废,改为道观。黄巢之乱后,道士散尽,殿宇屋舍也多有损坏。得知邵树德要出巡陕西镇后,李唐宾用抓获的数千梁人修缮行宫,最终赶在邵树德抵达之前完工。 这马屁拍的! 抓获的梁人并非降兵,而是逃人。他们拖家带口,翻山越岭,抄小路逃到西边,就是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繁重的兵役和徭役,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 洛阳百姓,大概是朱全忠治下最惨的了,比徐州还惨。三万多户人,要伺候两三万大头兵,即便绝大部分钱粮从外界水运而来,但负担依然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李唐宾遣人收拢之后,以工代赈,修建行宫,然后打算移交给陕西镇。邵树德想了想后,直接让他们渡河前往河阳,打散安置到孟、怀二州,授田编户,也算是解脱了。 邵大帅治下,兵役、徭役免不了,但至少赋税没那么沉重,还可以活下去。 “对洛阳、汝州军民,可加大劝降力度。”紫桂宫之内,邵树德对前来拜见的李唐宾说道:“来一个收一个,我这边白地可不少,总安置得下。” “谨遵大王之命。”李唐宾起身应道。 “坐下说话。”邵树德笑道:“在河洛经营数年,君之功劳,我已尽知。” 李唐宾蓄起了浓密的胡须,身上的气度也更加沉凝,这是长达数年指挥大军征伐所带来的上位者气质。 零点看书 脾气似乎没以前暴了,这一点很好。 邵树德依稀记得,李唐宾本是个性格急躁、藏不住事、受不得激的武人。 历史上因为朱全忠私下里让李唐宾监视朱珍的事情,朱珍、李唐宾不和。后来两人吵架,朱珍拔剑而起,李唐宾解开衣服,说你有本事就捅死老子,朱珍捅下去了,李唐宾卒。 现在看来,脾气收敛很多了,这可能与他的人生经历被极大改变了有关。 “定远、天柱、经略三军已经抵达河洛,这便是两万多人。保义军左厢四千人亦归你节制。”邵树德继续说道:“这一路,只需稳固既有战线,保持压力即可。” “遵命。”李唐宾略略有些失望。 不过他这一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新安县不克,你绕路南下,穿越山间小道,人没法过去多少不说,连给养也无法携带多少,实在打不了仗。 当然,现在其他战场的局势已经出现了深刻的变化,李唐宾隐隐感到,梁人的河洛防线有土崩瓦解的趋势,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 他常年研究邵树德的用兵思路,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因为邵大帅走的几乎都是明棋,甚少用阴谋诡计,好猜得很。 “胡真兵也不多,洛阳军民的士气也不见得有多旺。唯贼人有长直军万人,向称精锐,须得小心防范。”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在他的构想中,这一路的兵马基本够了。两万六七千的正规军,外加陕、邵二州州兵,已经超过三万了。进取虽难,防守却易。 其实他最近已经在调兵了。 豹骑都本来是留守灵夏的,上个月已经接到命令,尽快抵达陕州。至于后面投入哪个战场,再说。 值得一提的是,豹骑都已经扩充到了一千四百余人。 具装甲骑的人员挑选,其实是十分严格的,一定得是长于骑战的勇士,目前来看基本都是出自灵、丰、胜、麟四州的关北武人,新征服的沙碛各部也贡献了一些背嵬,大概百余人,都编了进来。 甲具部分用的是库存,部分是今年打制的。邵树德的最终目标是扩充到两千骑,财政压力确实不小,但完全值得。 对了,高头大马数量不多,但仍然尽可能补充了数百匹给豹骑都,肩高和前阵子送到邵树德身边的那二十来匹差不多,在138-142厘米之间,也就是十四掌左右。 这支部队,一定要关键时刻再出手,给梁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叫你们都用轻骑兵,叫你们流行轻骑兵,南北朝时被具装甲骑支配的恐惧都忘了吧? 明明豹骑都已经在中原亮相过不止一次了,但邵树德至今仍没观察到谁组建了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部队。 人披铁甲的中型骑兵是有的,披重铠的重型骑兵也是有的,但人马俱披重铠的具装甲骑却没有。 “好好做,稳着点。全忠现在很困难,今年咱们再推他一把。”邵树德勉励道:“我欲与尔等同享富贵,一切在此一举。” …… 谷水之畔,练兵活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铁林军左右两厢各一万三千步骑,数月前便互换了部分人员,最近一直在操练、熟悉。 这支部队,人数众多,战斗力较强,且忠心足够,已经成了邵树德手头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战略态势。 一水之隔的对岸,渑池县的土团乡夫也刚刚结束训练。 他们头顶星光,就着酱菜,吃着蒸好的胡饼,满脸快意。 如果让邵树德来评价他治下哪个州的乡勇最能战的话,他一定选邵州。 惨烈的河洛拉锯战,死了不知道多少男丁,几乎没人没上过阵,活下来的除了运气外,强悍的战斗力是必需的。 况且,很多地方防务如今就是土团兵在轮戍,比如胡郭城就是由崤山的党项山民,以及渑池的青唐吐蕃守御的。战至今日,始终没让梁人突破关隘。 “大帅,此强兵否?”赶来紫桂宫拜见的王遇笑吟吟地问道。 邵树德看着他蜡黄的脸色,久久不语。 多少年前,王遇站在那里,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锐气十足,如今看着却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将模样了。 “王大郎何必呢?不如暂且留在紫桂宫,我已让韩全诲请太医署的人过来了。”邵树德说道。 “大帅,可还记得当年攻黄邺营寨的旧事?”王遇举头看向耀眼的星空,声音有些飘忽。 “你说这世道豺狼遍地,纵是武人也怕。”邵树德说道。 “大帅竟然还记得……”王遇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些欣喜,随后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朱全忠干得还不错。他攻灭了黄巢、秦宗权,解万千百姓于倒悬,河南百姓为他立生祠,诸路将帅尽皆拜服,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所谓英杰者,乘时而起,诛戮群丑,拨乱反正。朱全忠做到了这一点,便超过了许多蝇营狗苟之辈。或曰全忠雄猜多疑,背信弃义,但汴宋亳颍陈许蔡诸州百姓赖他而活,却也是实情。” “中和、光启间,大帅亦应时而起。河陇旧地,陷蕃两甲子矣,中原诸多豪杰,自相攻杀,无人过问。大帅提三尺青锋,御勇战之师,横行千里,电扫胡虏。不管将来如何,在后人修史时,这份功绩已难以磨灭。”王遇笑了笑,道。 “全忠功耶?罪耶?这都不重要了。他和大帅之间,如果不决出一个胜负,这天下的百姓就还要受苦。” “我这辈子,打了太多糊涂仗。不知别人为何要杀我,也不知我为何要杀别人。朱全忠成不了事了,我帮大帅拼杀最后一程。” 邵树德沉默。 他手下诸将中,有人为了个人前程在拼杀,有人为了家族富贵在搏命,有人为了实践自己的价值,还有人纯粹就是喜欢“玩”。 但卢怀忠、王遇、杨悦这三个人应该是不太一样的。富贵对他们而言固然也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 他们三人之所以还愿意为邵树德拼杀,并不是所谓大势已成,可能与他将关北建设得欣欣向荣,百姓生活安逸有莫大关系。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乾宁二年十月二十。 崤函谷道之上,驮载着甲具的马队已进抵陕州。 轵关王屋之间,大车小车奔流不息。 河清码头之内,夜半钟声之下,一艘又一艘粮船悄悄靠岸。 土团乡夫已被操练得晚上睡觉时都梦到自己在列阵。 州县兵面容平静,但却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器械,丝毫不敢马虎。 衙军老爷气定神闲地锤炼武艺,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 也是在这一天,河阳中潬城的北墙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哀鸣,不堪重负地破碎了一大片。 宽阔的南浮桥之上,火光熊熊,似乎预示着战争的来临。 第十四章 议 中潬城的守军其实是自己乘小船逃回南岸的,一共走了数百人。另有数百人被俘,数百人战死,还有不少人跳入河中,试图自己游回南岸。 梁军水师没来救他们,一者没必要,二者靠近了也有风险。 南浮桥被烧毁了,这次毁得很彻底。河阳三城,州城、中潬城(河阳关)已控制在夏军手中,只剩南城还在梁人手里。 南城本有三千梁兵,接应了数百残兵后,庞师古无奈,拨了一千步卒、三百骑卒、一百水手及相应旳器械、粮草给霍存。 事情紧急,霍存顾不得规矩了。他在河阳、河阴两县征兵,得三千余人,全军膨胀到八千,分驻河阳南城及东侧不远处仓城。 为了推卸责任,霍存上笺自诉,兵力、器械短缺,而胡、庞二帅置之不理…… 笺书很快被送至汴州,递到了朱全忠的案头。 “啪!”朱全忠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面无表情。 内部不和,胡真、庞师古之间有门户之见。 “大王……”敬翔也看过霍存的笺书以及前线传回的军报了,他完全知道朱全忠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在组织了下措辞后,道:“其实中潬城丢了并没有什么,而今该重视的是夏贼是不是要攻来,又从何处攻来?” 朱全忠坐了下来,扫了下衙署内诸将佐,道:“都说说吧。听闻邵贼已经到了陕州,出入仆从如云,排场堪比圣人。此等贼子,可否召天下群雄共讨之?” 汇集天下群雄讨“活董卓”,自然要天子诏书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问题,私下里造一份就是了,愿意相信的人自然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的,即便是真的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说是假的。 这是立场问题,无关其他。 “大王,此策甚好。今可移牒晋、魏、赵、燕、吴诸镇,请讨树德。无论成不成,都可以尝试一下。”李振第一个出来表示赞同。 确实如他所说,成本很低,一旦成功,收益很高。 邵树德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令人侧目。若他是在中原,早被人群殴了。但他所领乃关西,不太好打,但并不妨碍宣武军在天下争取同盟。 宣武军对外扩张的能力已大大下降,这是一个苦涩的事实,但在如今的情况下,未尝不是好事,因为他能消除其他诸侯的疑虑,增强共同对抗邵贼的号召力,哪怕他们仅仅只是口头声援,那也不错。至少不敌对了,可以有后方了。 敬翔并未反对朱全忠、李振的一唱一和,因为他也觉得这种无本买卖可以尝试一下。不过,他始终认为,对抗邵贼,主要靠自己。 “大王,联盟讨邵之事诚然要做,然初冬已至,贼骑又要南下矣,此为紧要之事。”敬翔还没开口,萧符突然站出来说道。 这话说得无比正确,挑不出一点毛病。河南府、汝州与汴宋腹地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前者人烟稀少,跑一天都见不到几个人,贼骑大举侵入的话,难以筹措补给,但汴宋腹地人烟稠密,贼人很容易抢到粮食,很难限制住他们骑兵的活动范围,除非坚壁清野,但代价太大了。 “以君之见,邵贼欲攻何处?”朱全忠问道。 “大王。”萧符郑重行了一礼,肃容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仆请大王增强汴州防务,不令贼骑突至汴州城下。否则,人心动荡,众议纷纷,于大局有害。” 敬翔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君之意,夏贼欲攻汴州?”朱全忠又问道。 “大王,贼骑数月内不计代价,连克广河镇、板渚城、河阳关三地,此为何耶?”萧符回道:“仆才疏学浅,看不出夏贼欲攻何处,然汴州乃紧要之处,即便不为民心士气考虑,大王的安危也应多加考虑。今强兵劲卒多半在外,汴州兵力空虚,若夏贼避实捣虚,直扑城下,则军民骇然,流言四起,仆实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萧符这话说得正义凛然,当下就有不少中级将佐附议支持。他们的家小、财产都在浚仪、开封两县,当然害怕被夏贼打过来。 这可不是十年前了!当初秦宗权逼近汴州,大伙只能据城固守,但那会大家也都是刚来汴州不久,有人还未成婚,有人未及置办家财,和这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大王——”敬翔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今有贼将契苾璋蹿入徐、宿、颍、宋诸州,牵制我大军数万,兵力已经极为吃紧。若再加强汴州防务,兵从何来?” 汴州城内就万把人,虽说比较忠心,也比较能打,但人数少是硬伤。守城自然无虞,但也不可能外派出去布防。 要加强汴水一带的防务,只能从朱珍、庞师古两部抽调兵力,但这很难抉择。 “魏博罗弘信,可与邵贼暗通款曲?”朱全忠突然问道。 是的,他又怀疑罗弘信的忠心了,毕竟今岁上供少了足足三分之一。 “大帅,下僚愿出使魏州,请罗弘信严守边界,不令夏贼借道过河。”韦肇站了出来,大声道。 “善。”朱全忠大悦,道:“若能说服魏博出兵,威胁河阳侧翼,则大功一件,吾不吝厚赏。” “遵命。”韦肇喜道。 裴迪站在那里,茫然地听着众多你一言我一语。事实上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整体上仍处于懵逼状态。夏贼之患,竟已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似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让夏贼先出招,他们再逐招破解,如此而已。 …… 野马冈外,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坐于蒲团之上,手捧酒樽,悠闲自得。 不过你若仔细瞧他的眼神,其实还是有隐藏得很深的忧虑的。 两大之间难为小,诚如是也! 朱全忠亲自写信而来,言辞非常客气,指出邵树德野心极大,意图吞并魏博六州。其人又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狼狈为奸,戕害河北士民,汴、魏双方,可共抗之。 罗弘信初看到信时,感慨良多。朱全忠以往固然也客气,表面文章做足,但骨子里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魏博上下虽然气愤,但打又打不过,只能臣服纳贡,生生受了这口气。 但这次是真的客气。不但没有指责贡赋不足的事情,连那种隐隐居高临下的感觉也没有了,让罗弘信心里十分舒爽。 但他也知道,这种客气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沉吟至今。 “父亲。”魏博节度副使、幕府左行军司马、衙内亲军都指挥使罗绍威走了过来。 “李杭走了?”罗弘信问道。 “走了。”罗绍威答道。 罗弘信站起了身,信步徜徉在草地上。 远处是正在围猎的亲军,他们大声谈笑,意气昂扬,仿佛不可一世。 亲军,呵呵,与节帅真的亲吗?那可未必啊。 广德元年(763),朝廷以田承嗣为魏博等州都防御使,领魏、博、贝、瀛、沧五州,开启了魏博割据的时代。 从广德元年到元和十五年(820),历经田承嗣、田悦、田绪、田季安、田弘正三代五人,直到李愬接任节度使为止。当然李愬病死后,弘正子布又短暂接任,但田布压不住骄兵悍将,自杀身亡。 魏博第二个较长的稳定时代则是何进滔、何弘敬、何全皞祖孙三代,从元和三年(829)到咸通十一年(870)。 接下来是韩允忠、韩简父子历经十四年的统治。 再后面就是乐彦祯,然后到他罗弘信。 呵呵,每一次节度使更替,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士兵们很有想法,不是愚昧无知之徒,会计算自己的利益,知道为什么而战。 正如田布出任田氏最后一任节度使时军士们所说的,“欲行河朔旧事”,就听你的,若不能,滚一边去。 割据一方,是魏博军士的核心利益,也是河北诸镇的核心利益。他们很清楚自己在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你若能打败他们,同时许他们自立的话,那他们不会激烈反抗,会选择投靠你,进贡财货。 可若想直接吞并,那就是逼得他们以命相搏了,事情往往不可收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阿爷可是欲助全忠?”罗绍威问道。 “吾儿何意?” “儿意瞩全忠。”罗绍威回道:“观树德行事,定然要吞并六州四十三县,与全忠可大不一样。” “为父也是一样看法。”罗弘信叹道:“然军士们不见棺材不掉泪,如之奈何。” 对于实行军人选举制,已经历经“第一共和国”(田氏)、第一届过渡政府(李愬、田布、史宪诚)、“第二共和国”(何氏)、“第三共和国”(韩氏)、“第四共和国”(乐彦祯)、“第五共和国”(罗弘信)的魏博镇而言,节度使做出的每一项决策,都要极大考虑镇内军人的利益,甚至很多时候要被军人裹挟。 罗弘信、罗绍威父子清楚地知道邵树德要吞并魏博,打算助朱全忠,但军士们可未必能理解。在邵贼的屠刀没砍到他们身上之时,他们总是抱有幻想。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李克用才刚刚砍了一万多魏博武夫,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与凶名赫赫的夏贼厮杀? “或可召集军中将校,言一旦为邵贼所并,军中推选节度使的规矩就要被废除,邵贼会自行委任节度使。”罗绍威说道。 xiaoshuting.cc “可尝试一下。”罗弘信点了点头,道:“邵贼已并镇十余,削藩削得丧心病狂,这或许是个机会。军中推举制,乃魏博根本,将士们万不会答应这条的。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奏效啊。” “事在人为。”罗绍威说道:“魏博之事,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先屯兵相、卫二州,别让夏贼蹿进来。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吧。”罗弘信叹道:“暂时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梁王当能理解。” 相、卫二州,过河便至郑、滑,可直趋汴州,守住这里,也算对得起朱全忠了。 “另者,加强操练。如今这个局势,想必也没多少人会反对。”罗弘信最后道。 第十五章 第一击 已经有近四千户京兆府百姓抵达河阳了。 他们只稍事休整了旬日,将养下身体,然后便被动员起来,输送物资到广河、板渚二城。 徭役劳作,非常辛苦。背井离乡,心中彷徨。 但徭役时吃食供给充足,奶粉、乳酪、粟米饭、胡饼、酱菜,其实不错了。徭役的一大恐怖之处,就在于让你自备干粮,但很多穷苦之人家无隔夜粮,这就难了。 背井离乡的痛楚,被许诺给他们旳二十亩土地给冲淡了。如果被选上土团乡夫,集中操练,并且随大军出征,不管你打没打仗,只要出征了,回去后都能再分五亩地。若有战功,那就要细算了,总之土地赏赐很慷慨——大伙也不担心夏王兑现不了,因为谁都看到了孟、怀二州那满地长草的撂荒土地。 发役、征兵不留情面,但给足粮食,还分地,对河阳数万名操练不辍的壮丁来说,似乎还不错。 板渚、广河二城破损严重,这会也在进行修缮。 因为修武县的大型砖瓦轮窑已经开始运作,产出了很多条砖,这两座城池修缮完毕之后应该会更加坚固。 武德、武陟两县也在起窑,但人手是个大问题。 本来就只有万余梁人、淮人俘虏,最近正在往这边发送长安流人(西门重遂同党),大概万把人的样子。短期来看,似乎够用了,长期而言,还是不太够。 邵树德一度感慨,为何陇右、河西二镇没有蕃人造反呢?不然他就有很多俘虏可用了,惆怅啊。 当然,他们不造反,还是会被征丁。邵树德刚刚下令,鄯、廓二州吐蕃诸部及杨、罗、梁党项诸部,联合发五千帐东行,为他征战。 韦昭度在陇右干得也不错。他从岷、成、阶诸州征发了三千余帐羌种东行,洮州羌种也有几个酋豪来降。韦昭度乐观地表示,待他再施加一些手段,洮州或能为陇右镇控制。 总之一片欣欣向荣,后方腹地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已经形成了非常良好的正循环。 打仗,打的就是消耗。朱全忠看到邵树德的大后方,不知道会不会羡慕得口水流出来。 乾宁二年十一月初九,就在邵树德离开陕州,抵达华州附近的神台宫停留,并打算经石隄谷南下前往商洛时,高仁厚亲自带着玉门军五千步骑抵达板渚城。 “传令,多张旗帜。”高仁厚登上了刚刚修补了一部分的女墙,看着因为天气转冷,开始渐渐从河面上消失的梁军水师战舰,下令道。 “再让龙润的兵马夜间出城,白天进城,大旗给我举高点,要让梁人看见。”高仁厚又补充了一句。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传令了。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并不十分充裕,目前能战的只有飞龙军五千骑马步兵、玉门军副使龙润所将五千步骑、关北蕃部八千步骑、归德军八千步卒、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计三万余众。 攻破板渚、河阳关之战,损失了大量河阳土团乡夫,归德军、保义军右厢死伤也不小,灵州朱叔宗训练的续备军已经抽调新兵往这边发送,这会刚刚走到蒲津关,正在兼程赶来。 按照邵树德给他交的底,兵力集结将在十一月底之前完成。 前来增援的首批兵力是河中节度使王瑶部一万人。 已经在河中休整了数月的武威、天德、赤水、武兴、固镇、天雄六军以及侍卫亲军五万多人马亦可以随时增援上来。 李唐宾辖下兵马,则有天柱、经略、定远、顺义外加保义军左厢,计步骑三万三千余人。 潼关还有河源军八千步骑,他们与已经快速赶到同州的豹骑都一千余骑暂时作为预备队。 义从军、振武军、铁骑军、银枪都三万六千步骑镇守关北老巢。 仔细算算,这会部署在前线的兵力已经约七万四千人,还有六万多人可以随时投入战场。 这一次在北方两大战场投入的兵力,确实是创夏军的记录了,足足十余万。 持续抢运了一年的物资,就为了今冬这场大战! “传令广河镇解宾,故布疑阵,令梁贼不得窥觑虚实。” “传令庄靖、浑固,率阴山蕃部两千步骑进驻中潬城,孟州遣州县兵两千人进驻协防。符存审率归德军返回孟州,整补完新兵后开往武德县。” 庄靖、浑固二将,皆出身阴山五大巡检使之庄浪部、浑部,他们很显然是为了防备河阳南城的梁军在水师配合下反扑。 “传令魏穰,引两千步骑至怀州北之万善镇戍守。” 魏穰,出身河套地斤泽巡检使嵬才部,他这一路是为了防备泽州兵南下,怀州那边还有三千州兵。若李罕之真的不知死活,那高仁厚也不会客气,直接调集大军攻入他老巢,想必李克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对了,李克用最近在幽州大战三场,两胜一负。 第一战,克用采纳次子李存勖之计,突袭瀛州单可及,大胜,俘斩数千。 第二战,成德王镕参与了进来,率赵兵三万北上,汇合卢文进的莫州兵,开至瀛州,与单可及里应外合,共伐晋兵。克用只带了两万人而来,义子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的杂胡先逃,牵动大军溃败。 第三战,幽州高思继兄弟闻克用兵败,据城而叛。李克用收拾兵马,尚有五六万人,回师与燕兵战,大破之,斩高思祥。 三场战斗,总体来说还是赢的。但赢着赢着,幽州局势突然就变差了,让人很是无语。 现在李克用屯兵幽州郊野,仰天长叹,誓要斩了高家兄弟。但背后还有北上的王镕、单可及、卢文进数万兵马,形势并不是很乐观。 怎么会搞成这样? 李克用一度要征调留守河东的五万衙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决定靠手头这五万多人与各路贼人大战,端地是豪情万丈,局势却是一地鸡毛。 …… 李克用在幽州鏖战,但李罕之的日子又过不下去了。 这不,眼看着腊月将至,弟兄们的冬至赏赐还没着落,李罕之便坐不住了。 可别忘了,冬至后面紧跟着是正旦,这种重要节日能不发赏? 正月过了是春社,也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后面还要发春衣布料赏赐下去,哪来的钱帛? 晋阳发赏?或许会有一些,但不够!要知道,幽州遍地烽火,已经无法给河东提供多少财货,今年注定要过苦日子了。 fqxsw.org 但泽州的武夫们不愿过苦日子! 事情至此,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一月十五,李罕之带着一万步骑,离开了泽州城,经潞州过滏口陉,随后直接南下,攻入相州。第一战就击破了无备的邺县,随后分兵大掠临漳,兵逼相州理所安阳,全州大震。 多说一句,李罕之部只买了“单程票”,即随身携带的粮草不多,完全指着去肥得流油的魏博劫掠呢。 相、卫二州,已经是第二次被李罕之大掠了,另外还被李克用劫掠过一次。嗯,李克用还算约束着一点军纪,多为求财,杀戮很少,但李罕之部可就生冷不忌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不知道魏博节度使罗弘信闻讯之后,到底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李罕之刚刚离开泽州之时,消息就第一时间传到了河阳,随后快马发往正在出巡的邵树德处。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已经是十九日,此时邵树德已经抵达商州洛南县,打算一日后启程前往理所上洛县,接见当地官员、将佐,顺便看看道路、仓城整修得如何了,京兆府、乾州往这边输送了多少粮帛。 “万万没想到,发出第一击的竟然是李罕之。”洛南县外的大营之内,邵树德感慨连连。 尚宫陈氏禀报后就退下了,她最近总感觉有些疲累,可能是怀上了,邵树德打算让她好好休息一番。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被喊了过来。 “恭喜大帅。”陈诚一来便笑道。 “喜从何来?”邵树德问道。 “大帅,李罕之部步骑万人,颇为能战,既入魏博,定然大掠各县。罗弘信仓促之下,便只有尽集大军,试图围剿。而调兵遣将嘛,相、卫之兵自然是重点。”陈诚说道:“再等旬日,河面就彻底冻上了,届时可调集骑军,经卫州入滑州,给朱全忠来上一下。”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暗暗思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机会。这个机会来得是如此突然,如此出人意料。 李罕之,你好勇啊! “入滑州的话,投入多少兵力为宜?”邵树德问道。 “或可调关北蕃部骑军三千人,飞龙军薛离部尚有五千众,亦可同往。”陈诚建议道。 “不!”邵树德打定了主意,说道:“飞龙军我有大用,不能去滑州。具体派多少骑军入滑州,交给怀州行营来决定。高仁厚知道我的作战意图,让他调遣。” “大帅,是否让濮州邵伦也发动一下?”赵光逢问道。 邵树德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提议,道:“邵伦暂不能暴露,我亦有大用。勿忧,我军兵力雄厚,优势在我。传令下去,以赤水军使范河为怀州行营排阵使,率赤水、天雄二军东行,编入怀州行营作战序列,归高仁厚节制。” 赤水军与天雄军一样,都是武学系部队,邵树德非常信任。 陈诚刚准备下去起草公函,邵树德又把他喊住了。 “赤水军副使梁汉颙担任游奕讨击使,令其率赤水军两千骑兵昼夜兼程,先期赶往河阳。若派大队骑军南下滑州,统一交由梁汉颙指挥。”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陈诚了然,大帅这是要栽培女婿了。 梁汉颙与大帅长女成婚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妥妥的自己人。如今机会给了,能不能把握得住,就看梁汉颙自己的本事了。 陈诚、赵光逢离去后,邵树德有些兴奋。 他有很多计划,但还得看朱全忠的反应。目前还处于试探阶段,一旦机会来临,那将毫不客气。 回到寝帐之内后,宫官、女史们正在忙活。邵树德看也不看,直接将离他最近一女拦腰抱起,襦裙撕得粉碎。哦,原来是萧氏,其实摸到手里时就知道了。 快哉快哉,这次要撕碎朱全忠哪个重兵集团呢? 第十六章 突破 十二月初的时候,大河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了。 武陟县外,大军誓师完毕,向东进发。 出动部队来自三部分,以赤水军骑卒两千人为核心,原河阳降兵、保义军右厢骑卒六百人外加关北哥舒氏、契苾氏、王氏蕃骑三千人为辅,全军五千六百骑,携带了八千余匹马,步行进入卫州境内后,翻身上马,从新乡、汲县之间穿过,沿着厚实的黄河冰面向南,突向滑州境内。 魏博军刚刚在李罕之手底下吃了败仗,死伤数千。罗弘信大怒,调魏、相、卫、澶四州兵马进剿。 魏博是一个比较特殊旳藩镇,六州四十三县养兵七八万人,但衙兵只有八千,对外战争主力一直都是地方部队。 卫州兵马北上相州后,州内空虚。五千六百骑兵快速驰过,毫不停留,在魏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梁人又要倒血霉了。” “咱们要不要跟着过去抢一把?” “不想死就别去。梁人治不了夏贼,还治不了你?” “你就那么怕梁人?想当年,咱们魏兵也是响当当的,朝廷都拿咱们没办法。” “尽翻老黄历。河南打仗多久年了?河北安定多少年了?” 卫州戍兵们议论纷纷,目送着数百一股的骑兵,一波又一波南下,没人出来阻拦一下,也没人想去和梁人通风报信。 梁汉颙一开始还提着一颗心,担心卫人会出动阻拦,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可谁成想,卫人完全固守在城池里面,默契地放他们走,或许是因为卫州抽调了很多兵马去围剿李罕之,或许因为他们给人借道已经习惯了,你只要不祸害地方,随便走。 五千余骑进入滑州之后,根本不爱惜马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灵昌。 2kxiaoshuo.com 灵昌县上下猝不及防,城门都来不及关,被一突而入。 至此,灵昌县创造了一个记录:一年内两次被夏军攻破,上一次是契苾璋的飞龙军,时隔大半年之后,再被梁汉颙的赤水军占领。 厉害啊厉害! “封锁全城,约束军纪,若有戕害百姓者,斩!” “封存府库,清点库藏,若有合用者,尽数带上。” “搜罗马骡驴等役畜,驮畜越多越好。” 下达完一连串的命令后,梁汉颙又让人挑出部分体力状况较不错的马匹,一共六百余匹,分为两部,让人带着出外巡弋,顺带收集马骡、粮草,截杀经过驿道的梁军信使。 他们根本不怕暴露,事实上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不怕梁人来,就怕你不来。 十二月初五,大军放弃灵昌县,南下胙城。 梁人已有防备,骑兵又缺乏攻城能力,故绕过不打。不过他们在城外突袭了一支陆路运粮队伍,得粮一万多斛,还有倒霉的商队、旅人、公干来往的梁人官员家眷,连同大笔财货,全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梁汉颙想了想,分出六百骑兵,让他们押着这些粮草、钱帛、金银器及俘虏近两千人北返,经卫州回河阳。 特别是那些粮食,还是挺宝贵的。孟怀二州今年共收了四十万斛粮豆,但养当地百姓还不足,更别说还在持续不断迁入京兆府的百姓了,粮食真是怎么都不嫌多的。 十二月初七,五千骑正式进入汴州地界,形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滑州方向居然出动了数千兵马,刺史袁象先亲自领兵,疯了一样追击过来。 他们这一路,看样子确实捅了马蜂窝了。 …… 汴州军府都虞候司之内,灯火通明。 一直到了戌时,萧符才从钱粮账册中抬起头来,到隔壁厅堂用了晚膳。 吃饭的时候,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争吵声,那是李振、韦肇在为如何调兵争论不休。 萧符算了算,几大都头之中,胡真那边有两万多人,丁会指挥着三万余众,氏叔琮两万,庞师古三万,曹州朱珍兵最多,应该有四万余人的样子。此外,内部腹地的关键节点还有一些兵马,加起来有万把人。 最后就是汴州了,城内有长直军精锐万人,外加几个小编制的精锐部队,如不足千人的落雁都、两千来人的厅子都。 落雁都、厅子都以及王府侍卫,都是梁王的私兵,不算衙兵,亦非州县兵,外人很难指挥,除非梁王主动派出去。 这么个兵力配置,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典型的外重内轻,本不该如此。 在与邵贼交兵之前,大部分兵力都驻扎在汴宋二州,在梁王眼皮子底下看管着。但随着梁夏战争的长期化,不得不在外围部署重兵,造成了汴宋兵力的大幅度减少。而随着夏贼夺取河阳,大量骑军趁虚突入腹地,搅起滔天巨浪,兵力配置就更加极端了。 眼看着夏贼数千骑出滑州南下,急切间竟然只有汴州城内的万余兵马可用,不得不说很让人无奈。 “还是得从曹州调兵,无需多,两万人足矣。”这是韦肇的声音,语气十分激昂:“汴州新募之军,可能战?不能!” 汴州新募之军是有的。昨日梁王下令,选浚仪、开封、陈留诸县材勇有力者三千人,别置一都,号“破夏都”,以康延孝为都指挥使。 平心而论,破夏都的兵源质量还是不错的,不如厅子都那种精通诸般武艺,但比寻常军士的素质要强多了,至少他们家境不错,很多人家中有马,会骑射,连兵器都能自备。 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缺乏经验。 新集之人,军心未附,士气不彰,如何能当得大任?虽说也从军府、厅子都、长直军抽调了一些军官补入,如汴州押衙王彦章、厅子都队头杜晏球、宣武将校子弟刘玘、前忠武军节度使赵犨之子赵霖等,但终究时间太短了,还需上战场磨炼磨炼,短时间内当不得大任。 “曹州不能动。”李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冷笑道:“贼将契苾璋已率部北上,复入徐、单一线,如何能动?” 契苾璋和朱瑾这万把人,避实就虚,四处流窜,活脱脱晚清时捻军的打法。大半年征战下来,打得梁军疲惫不堪,战果甚少——九个月间,总共包围歼灭了飞龙军三千余人,但契苾璋手下的兵马却膨胀到了八千多,简直剿不干净一样。 而就这些战果,大部分还是朱珍上任后,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围追堵截取得的。 他发现长期下来,即便一人双马,飞龙军的行军速度也并不会比他的步兵快很多,故大肆征发州县兵、土团乡夫,派骑兵迟滞,截断桥梁,挖掘壕沟,小范围坚壁清野,以饵诱敌设伏,乃至派人诈降入伙等,取得了一些战果,前后俘斩三千余人,另杀兖兵数百。 但令他意外的是,飞龙军越打越多,不断有人入伙,既有梁军溃兵,也有郓、兖豪杰之士,甚至连山贼盗匪之流,都纷纷入伙,使得契苾璋的声势越来越大,梁王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养寇自重了。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不断有斩获,但夏贼却越打越多呢? “曹兵不动,难道调郑兵?抑或汝洛军士?”韦肇提高了声音,道:“或者干脆什么兵都不调,派汴兵出战?难道你要置梁王安危于不顾么?” 萧符听后苦笑。 韦肇这人好没意思,正常军议,就事论事,大伙互相查漏补缺,你一言我一语,方略往往就是这样完善出来的。可你倒好,直接把事情上升到“梁王安危”的高度,你让李振怎么接?他还能怎么说? 果然,李振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去,竟是不搭理他了。 “这事,底下人怎么吵都没用,还是得看梁王的。他会怎么决定呢?还有,袁象先急吼吼地带着滑州兵追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符静静思考着。 汴宋多事矣! …… 乾宁二年十二月初九,武德县南校场之上,归德军使符存审正在检阅军队。 补全了编制和器械的归德军气象不错,全军八千众,皆有死战之志。 归德军是符存审一手拉起来的部队。前身是驻守胡郭城的五千党项山民,后来补充了一些河中降兵和青唐吐蕃精壮。河中大整编的时候,抽调走了一部分军士,又补入了部分来自铁林、武威、振武等军的士卒。随后长期征战,多有战损,灵州续备军也在不断输送训练了数年之久的新兵补充缺额。 打到现在,最初的五千老面孔中,已经有不少人永远地消失了。但全军愈发捏成了一个整体,内部士气不错,敢打敢拼,是高仁厚手下一支劲旅。 符存审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因为他治军严格却又赏罚分明,经常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是那种非常正统的古名将风格。 说句大不敬的话,刨除军中那些来自铁林、武威等老部队的军官、老兵,剩下的人里面,符存审的威望绝对比夏王高。 校场外围,不知道多少土团乡夫被聚集了起来,河阳、武德、河内的都有,好几万人。 他们赶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辆、驴骡马驼,满载各类物资,甚至是筑城的工具,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但出发的日子并不是今天,他们还需要等待,等待一个信号。 第十七章 石桥 李唐宾加强了攻势。 不过不是主力出动,而是派出小股骑兵,绕道渗透至洛阳诸关隘附近。 他们无法造成决定性战果,甚至连运粮队都不一定能吃下,但造成了不小的声势,牢牢吸引住了洛阳守军的注意力。 当然正面旳作战也没有停止。 从去年开始,他们就在新安县外挖了两种壕沟,筑了壕墙,几乎经营成了一个堡垒区域,杜绝了梁军大举西出的可能性。之所以能做到这点,主要还是邵州的硖石、崤、渑池三县连续多年的稳定生产,不但粮草可以提供不少,土团乡夫也有了,这是夏军能在新安县外与梁人耗到现在的最大底气。 正面进攻是各军轮番来,烈度无需太高,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触,以攻拔相对容易的敌军山寨为主。 李唐宾深刻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他这里是次要战场,配合即可,无需你强出头。 真正的主战场还未明朗化,这往往是交战双方的各项决定共同作用而成的。 梁汉颙率军抵达了封丘县郊外扎营。 第一次率军深入敌境,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这和跟着主力部队一起进军、一起厮杀之类的“太平仗”不同,这太考验主将的能力和心理素质了。 全军覆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每一得空,他都会仔细研究地图,从向导那里了解各种情况。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梁汉颙看着地图侧边的小注,神色非常郑重。 “袁大郎,听闻你为令尊打理钱财,多次往来滑、汴。你给我说说,该走哪条路?”梁汉颙放下地图,把玩着手里的割肉刀,问道。 他的亲兵站在身后,手抚刀柄,冷笑着看着这个阶下囚,道:“将军和他废话作甚。朱全忠的甥孙,交给我等来审问即可,先断他一根手指,叫他吃点苦头,后面就老实了。” ddxs.com “袁大郎”叫袁正辞,是滑州刺史袁象先的长子,今年十六岁,还是半大小子一个,经不得吓。 “将军勿要杀我。”袁正辞一听就崩溃了,哭诉道:“某实非全忠甥孙,与他朱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还敢狡辩?”亲兵喝道。 “且听我细细道来。”袁正辞抹了把眼泪,道:“全忠出镇汴州后,将亲族从徐州萧县接来。时吾祖为忠武军节度判官,与全忠叙起乡谊,一为宋州下邑,一为宋州砀山,我袁氏乃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在宋州也有些头脸,全忠为拉拢我族,便将其妹嫁予我祖做继室。此千真万确,我父生于咸通五年(864),其妹生于咸通六年(865),怎么也不可能生下我父。” 梁汉颙喊来一名文吏,问道:“朱全忠今年多大?” “朱全忠生于大中六年(852)岁末,今年四十四岁。”文吏答道。 梁汉颙信了,笑道:“谅你也不敢说假话。我说呢,俘获的那个妇人年岁并不大,怎么可能是你祖母。怪不得袁象先那厮着急忙慌追出来,原来是假母被擒。” “哈哈!”军士们纷纷大笑。 “回娘家过个年,为我等所擒,白得一大功。” “朱全忠好不要脸!中和那会,将年岁正轻的妹子嫁予四十多岁的老鳏夫,啧啧。” “全忠镇汴,内忧外患,不拉拢人还能怎样?先认王重荣为舅,再认朱瑄、朱瑾为兄,就是个没脸皮的。” “对!全忠根本不要脸。听闻现在还呼罗弘信为兄,没脸没皮。” “听闻全忠之女才六岁,便急不可耐要嫁出去联姻。这等人,丧心病狂,杀了一了百了。” 袁正辞听了面如土色。 汴州让人闻之色变的梁王,被这些夏军大头兵随意编排,一言一词,简直让袁正辞的心跳都漏了两拍。 梁汉颙伸手止住了军士们的谑笑,问道:“从此向南,可有军士关塞布防?” “回将军。汴州郊地平衍,无险可守。国朝盛时曾议在汴置关官,以收取商税。然地势平坦,无险塞,无以限出入,又舟车繁会,无以禁来往……” 梁汉颙将割肉刀抵在袁正辞喉下,斥道:“我能不知大梁平衍下湿,无险可守么?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老实说就行。” “回将军,从此往南数里,便是封丘县,有少许县兵,这会多半已收到消息。从封丘南下,过陈桥驿,便直抵封丘门,一路坦途,无兵驻防。”袁正辞连忙说道:“唯汴州城内,有长直军万人常驻。” “除长直军外,可还有兵?” “本有州兵及开封、浚仪二县兵,有数千众,然大部分已调往他处,最多还剩数百人。”袁正辞答道:“哦,对了!还有梁王私兵数千,号‘厅子都’者两千余众,都指挥使张归厚;号‘落雁都’者八百余众,都指挥使朱汉宾。还有侍卫亲军千人,都指挥使张朗。” “张归厚倒听过名号。朱汉宾、张朗何许人也?” “汉宾之父元礼,亳州将,曾随庞师古下淮南,与儒兵战,殁于阵。”袁正辞回道:“因其姓朱,武艺也不错,梁王去岁将其选入帐内,收为义子,委以重任。” 梁汉颙懂了,这是朱全忠新收的假子。 “张朗,萧县豪侠。善射,臂力过人,梁王听闻,召来考较,果箭术惊人,勇武不凡,遂授萧县镇使,近又转任亲军都指挥使。” 梁汉颙又听懂了,算是全忠乡党。 朱全忠虽然不是萧县人,但家里实在太穷,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一家人到萧县给人当仆佣。可以说,朱全忠是在萧县长大的,那就是他半个老家。 问清楚了大概情况后,梁汉颙心里有数了,汴州十分空虚。 当然这个空虚也是相对的。光那一万长直军,他这五千骑就打不过,更别说还有几支小编制的精锐人马了。尤其是厅子都,听闻其厅子马直的重骑兵十分勇猛,打朱瑾之时,换马轮番冲,连冲二十多个回合,将朱瑾的部队生生冲垮,如此精锐,确实难以对付。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去那里“逛一逛”,全看你敢不敢冒这个风险了。 “传令!”梁汉颙思索半晌后,道:“休整完毕之后,整备器械,咱们去汴州走一遭。” …… 张归厚带着将近六千步骑抵达了白沟水南岸。 白沟水在汴州以北数里,沟通汴水。 睿宗载初元年(689),引汴水注白沟,以通曹、兖之租赋。说白了,这就是条连通大野泽,航道直达曹、郓、兖三州的“饷道”,人工运河,是汴州城北部的唯一屏障。 河上有桥,名字很俗,曰“石桥”——石桥之名,在国朝不下数十,名曰“大石桥”者亦有数十。 梁军步骑抵达后,落雁都指挥使朱汉宾带着三百老兵,外加五百破夏都新卒,前往桥北,用带来的木料建了个小寨子。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是这支混成部队的主将,他面容平静地登上一座搭好的高台,俯瞰北方。 在他身后,厅子都、落雁都、破夏都五千余众亦已就位,开始扎营立寨。 石桥并不是唯一通往汴州的通道,但却是最近、最好走的,更重要的是,夏贼骑卒已经到附近了。 石桥两岸的百姓惊慌失措,纷纷走避。 有那胆子小的,直接拖家带口往汴州方向奔了,而他们的南逃,也把夏贼突入汴州城下的消息带了过去。 心理冲击倒谈不上,毕竟距离上一次被贼兵突入到汴州左近,也不过才十年左右。汴人早就习惯了战争对生活的影响,并不会大惊小怪。 但多多少少的诧异还是有的。 梁王东征西讨多年,战功赫赫,无往不利,大伙早就习惯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这几年好像打得有点艰难,听闻在夏贼手里吃了不少亏,但总觉得战争离自己还远。饭照吃,酒照喝,舞照跳,能有多大事? 不过,白沟水北那黑压压的夏贼骑卒告诉大家,事情好像真的不小,好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 朱全忠登上了城楼,敬翔等人陪坐一旁。 楼上置了桌案,摆了酒具、果子。又有乐伎数人,手捧琵琶等乐器,侍立一侧。 “汉宾有勇力,张归厚、康延孝亦久经战阵,吾便坐观小儿辈破敌。”朱全忠哈哈大笑,吩咐给众人倒酒。 敬翔强笑一下,接过酒樽,沉默不语。 被人打到汴州了,如何笑得出来?不过梁王的应对也不能说错,已经是最好的挽回士气的手段了。 “敬司马何故忧愁也?”朱全忠瞄了敬翔一眼,又笑道:“贼兵破不了吾寨。” “我亦作如此想。”敬翔道。 马蹄声突然响起。 “唔,贼人动了。”朱全忠放下酒樽,望向北方。 却见平坦空旷的原野之上,千余骑开始慢慢加速,他们绕着梁兵戍守的木栅,仔细寻找破绽。 突然之间,只见数十骑奔驰上前,遥遥扔出弯钩搭索,啪嗒一声便扣在了匆匆立起的木栅之上,然后拨马回转,疯狂地向后拖拽。 “轰隆!”两处木栅倒地,溅起大股烟尘。 还没等梁人反应过来,早就蓄势待发的百余骑狂奔而出,手持马槊,呼喝着冲了过去。 百余步的距离,瞬息即至。 骑兵从木栅缺口处一拥而入,马蹄狠狠地践踏在破夏都军士的身上。 梁汉颙身先士卒,借着奔马之势,大槊连舞,挡在他身前的梁兵应声而倒,筋断骨折。 没人开弓射箭,所有冲进来的骑兵都是清一色的粗大马槊,完完全全的硬派风格。 奔涌的骑兵在不大的营寨内辗转腾挪,显示了高超的骑战技巧。他们趁着梁人混乱的当口,猛冲猛杀,只片刻便干倒数十人。 “杀贼将!”梁汉颙看准了朱汉宾所在方向,一拨马首,直冲了过去。 二十余骑大声响应,跟了过来。 若部伍整肃,朱汉宾还敢厮杀,但此刻一片混乱,万不敢以步拒骑,第一时间急退,奔到了木梯旁,蹬蹬上了寨墙。 墙上有他的落雁都老部下手持长枪、步弓,大喊着过来接应。 梁汉颙将马槊顿于地,抽出骑弓,对着朱汉宾逃窜的方向连射两箭。 第一箭落空,第二箭似乎射中了,朱汉宾扑倒在寨墙上。 “哈哈!痛快!”梁汉颙大笑:“前日擒朱全忠之妹,今又杀全忠假子。什么精兵强将,尽作大言!” 耳听着南边有沉重的马蹄声响起,梁汉颙见好就收,下令道:“撤!” 临走之前,左手一挟,将一名乱跑乱撞的梁人军校横贯于马上,大笑着离去。 第十八章 耐心 张归厚带着一千重骑兵冲了上来。 数百蕃骑迎了上来,远远射箭,进行迟滞阻拦。但骑弓的威力太弱,杀伤力有限,不得已之下,他们抽出鞘套里的短兵器,迎了上去,结果被重骑兵一冲而散。 但被他们这么一阻,冲入营内旳赤水军骑卒也陆续撤出来了。 他们利用马速优势,脱离接触,到远处重新整队。 厅子都另外千骑过石桥后便下马了。 他们手持大弩,缓缓列阵,墙列而进。 “不劳张将军相送。”梁汉颙远远喊道:“过两日再来。” 说罢,数千人如一阵风般离去。 张归厚没打算追。重骑兵追不上,轻骑兵又太少了,追上去一打五,怕是要被玩死。 朱汉宾狼狈地奔出营寨,对着离去的夏军骑卒破口大骂。 这一仗真是丢大人了,破夏都新兵没有经验,傻愣愣地看着贼骑突破进来,乱作一团。搞得他手下那三百老兵也无从施展,被打得灰头土脸。 “异日定杀至安邑,斩邵贼狗头,执其妻子献予梁王。”朱汉宾故作豪迈地骂了两句,隐隐牵动背部的伤口,一时间有些龇牙咧嘴。 落雁都的军士们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老实说,他们也有点看不起朱汉宾。 当年梁王东攻兖、郓,见朱瑾帐下有一都军士,黥双雁于颊上,号“雁子都”,故别选勇士数百人,置“落雁都”,交给朱汉宾统率。 但朱汉宾有何功劳?武勇亦不见得比别人强,凭什么? 张归厚懒得理这人,翻身下马,去抚慰受伤军士了。 城楼之上,朱全忠端着酒樽不动,死死盯着刚刚结束厮杀的石桥战场。 夏贼果决勇猛的风格让他印象深刻,真不比他手下那些血里来火里去的老衙军差了。与他们相比,汴州富户子弟组成的破夏都就跟无助的少女一样,任这帮壮汉蹂躏。 xiaoshuting.la 有强力的骨干军官和老兵,带着一帮新兵,打打耕战农兵是够了,但对上这些以杀人为业的凶残职业武人,还是不够看。 幸好厅子都挽回了一些颜面。 他们同样是富户子弟,但征战多年,技艺精湛。方才那一阵对冲,斩杀了不少贼兵,但终究还是有些丢脸啊。 “大帅……”敬翔刚要说话,就被朱全忠止住了。 朱全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道:“多大点事。当年八角镇之战,秦宗权十余万大军,连营数十里。我军初战失利,人心惶惶,到最后还不是尽破贼兵。” 当然,对比八角镇之战,朱全忠隐去了一个关键事实,那就是朱瑄、朱瑾兄弟带着数万兖、郓大军增援而至,朱珍又带着从淄青募来的一万多新兵悄悄返回,最后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大败秦宗权。 “大帅所言极是。”韦肇凑趣道:“贼兵大败而逃,仓皇远遁。何不令张都将追击,将这股贼人全数留下?” 朱全忠看了他一眼,敬翔也看了他一眼,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高级黑”了。 “大帅,得把他们驱得远远的,离汴州越远越好。”敬翔说道:“免得人心惶惶。” 朱全忠沉吟不决,问道:“之前有军报,夏贼在广河、板渚二城屯聚大量兵马,几有四万之众,此为真耶?” “未必是真。”敬翔道:“但不可不防。” 他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再多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河阳那边迷雾重重,很难知道邵贼主力布置于何处。 反观他们这边,打了这么多年,被动防守,几乎全都明朗化了。 胡真那一坨人能不知道吗?丁会那帮人不知道吗?契苾璋搅风搅雨,朱珍、氏叔琮的兵马不知道吗?庞师古守着大河防线,不知道吗? 这就是被动挨打的坏处,主动权在对方手里。 “给朱珍传令,坚锐、夹马、亲骑、踏白四军西调,以邓季筠为帅,张筠副之。”朱全忠下令道。 敬翔很满意。 庞师古的兵马不能动。邵贼在东边牵扯来牵扯去,很可能就是想逼着他们调动庞师古的部队增援汴州,敞开缺口。如果邵贼在河阳集结了大军,到时如洪流般南下,洛、孟、郑局势危矣。 现在就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千万要沉住气,不能上了邵贼的当。 一阵脚步声传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张朗走上了城楼,凑在朱全忠耳边低声禀报什么。 “哗啦!”朱全忠一脚踹翻了案几,脸色难看得吓人。 众人不知所以,纷纷看了过来。 “让袁象先给我滚过来!”朱全忠一甩袍袖,直接下了城楼。 敬翔若有所悟,必是梁王之妹、彭城郡夫人朱氏出事了! …… 雪原之上,万马奔腾,旌旗猎猎。 飞龙军、泰宁军离开了下邳县境,越过山岭,进入了沂州。 “淮人不过如此。”军士们哈哈大笑,纷纷下马休整。 丞县令赶着大群猪羊过来劳军。毕竟到了朱瑾的地盘了,都是应有之意。 “也不能让沂州父老吃亏了。”契苾璋喊来文吏,吩咐了一番。 很快,从泗州抢掠来的一批钱帛、金银器便流入到了丞县。 “契苾将军果有名将之风。”兖将阎宝、康怀英就在一旁,见状叹服。 这年头的武人,哪有那么好说话的。真严格约束军纪的,朱全忠的梁军算一个,不怎么扰民,在自家地盘上也不劫掠,进入敌境后,也不是次次劫掠,便是劫掠了也不胡乱杀人。 夏军军纪如何,以前不知道,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 抢劫是有的,但真不乱杀人。而且所谓的抢劫也很有秩序,私下里的劫掠被严厉禁止,违反者斩首,全是有组织地劫掠,当然他们管这个叫“派捐”。 “杨行密请客,自然大方。”契苾璋笑道。 他们这一趟,从兖州出发,突入徐州,调动梁军之后,又入宿州,然后被铺天盖地的梁军围追堵截,甚至都有朱珍的兵马南下增援。不得已之下,直接向东突入泗州境内,然后绕了个圈,返回泰宁军境内。 阎宝、康怀英闻言大笑。 这一趟,他们也赚了不少财货,以轻便的绢帛为主,大伙喜气洋洋的。 以前打仗,都是去跟人硬拼,死伤太大,还经常吃败仗。现在绕着圈子避实就虚,简直太舒服了。 另外一点好处就是,契苾璋这个草原酋豪出身的大将,真的很懂怎么在敌人腹地行动。打了就跑,抢了就溜,或许是草原蛮子的天赋? 朱瑾远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路上契苾璋与他交底了,接下来他会北上,寻机突袭曹、滑、宋等地。 朱瑾不打算跟了。出了这么一大口恶气,他已经心满意足。 按照他对梁人的了解,氏叔琮、朱珍恼羞成怒之下,很可能会进攻泰宁军,不得不防。 夏人打仗,看样子还是有点手段的,朱瑾心中佩服,但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了。 与梁人打了这么久,交兵野战,战绩惨不忍睹。我不要面子吗? 契苾璋北上郓、兖,多半是事先就定好的。冬天了,黄河上冻了,邵树德又要大举南下了吧? 朱瑾对如今这个局势深感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打朱全忠,凭的是一股仇恨,但打完之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好像不该打。 我能做什么?不能打做什么?朱瑾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联想到兄长朱瑄的态度,朱瑾更是无所适从,一时间怔在那里。 …… “高仁厚为都指挥使,他觉得有必要,就动吧。”刚刚抵达终南山的邵树德做出了决定。 这里是翠微宫,原名太和宫,高祖营建。 贞观二十一年,太宗苦于京师暑热,遣人修缮,并改名翠微宫。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从此再无帝王幸翠微宫。 宪宗元和年间,废翠微宫为翠微寺。巢乱之后,寺僧亡散殆尽,邵树德将其捡了过来,作为自己的离宫。 河南战场的消息,一份份传过来。 将所有军报阅览完毕后,邵树德与高仁厚是一个感觉,即尚未能全面调动梁军。 或许需要时间,或许需要更多的兵力。 高仁厚不打算等,决定将飞龙军另外五千人投入到滑、汴战场,再加一把码,看朱全忠还坐不坐得住。 部队已经派出。之所以要到邵树德这里报备一下,主要是因为他之前想将这五千骑马步兵留在手里,作为一记胜负手砸出去。但现在看来,前期的试探并未达到预期效果,计划被迫跟着做出改变。 邵树德同意了高仁厚的调动。 行军打仗,你想要什么,敌人就跟着做什么,这种理想情况,可遇不可求。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让尚仪杜氏取来纸笔,写了一份命令,调天德军六千五百人东行,厚实怀州行营的兵力。 写完之后,裴氏用印,陈氏上前接过。 她俩不经意间眼神对视了一下,又很快错开。 陈氏面色不变,依然是那副雍容、淡然的神情。裴氏跪坐在邵树德身边,脸蛋嫣红,藏在宽大华丽裙摆之内的雪白大腿微不可觉地轻轻摩擦着。 邵树德轻轻拍了拍裴氏。国朝的襦裙就是好,没有内裤这个概念,太方便了。 这女人,怕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吧?对邵树德这种曾经直接操控过她生死的男人有种不正常的崇拜,很容易兴奋。 “官印别急着收。”邵树德按住了裴氏的手,想了想后,又道:“婉娘你来着笔,我说,你写。” “遵命。”陈氏应道。 “授符存审为东都关塞制置使,归德军、保义军右厢皆由其节制。河阳土团乡夫四万人,亦归其统率。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全军南下筑城。”邵树德说道。 陈氏伏案疾书,字迹颇为——嗯?居然很大气!比邵树德的字还大气,怪不得陈氏曾经嘲笑他跟女人学的字呢。 下次多在你身上练练字! “录存审子彦超为亲兵副将,即日前来。”邵树德又补充了一句。 第十九章 全力南下 “哚!”箭矢飞出,重重地钉在靶子上。 “第一环!”很快有人报了出来。 邵承节略显得意地放下了手里的小弓,射了五箭,只有一箭射失、一箭三环,其余三箭全部是一环或二环,对过了年才十二岁的他来说,已是一个不错旳成绩。 邵嗣武的成绩也不错,同样只有一箭脱靶,其余四箭全中。 三郎勉仁、四郎观诚羡慕地看着两位兄长,他俩还小,目前只在进行基础训练,还没摸到器械。 邵树德六个儿子,人人要习武、骑马,这是老爹对他们的要求。 这个年代,上位者没有资格不练武,不然总是不太稳当。 “很——”邵树德刚想说什么,就被王妃拦住了。 “尚可。”折芳霭淡淡道。 姬妾、女官们全部一脸正经,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邵树德又坐了回去,笑而不语。 作为夏王的儿子,教他们文学的是状元、是大儒,教他们武艺的是经验丰富的且有一技之长的武师,此外还有教数学、教驭人、教管理、教杂学的。顶级教师天团,这么优质的学习资源,再加上王妃的严格督促,邵树德是从来没操心过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鹃娘依在裴氏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李仁欲一去不返,自家父亲又死了,鹃娘已是失了亲人。不过她现在是裴氏养女,也是邵树德的义女,身份在这,没人敢欺负。 朱叔宗之女朱氏、张淮深之女张氏也从灵州来了。新年将至,算是过来“走亲戚”?邵树德不确定,不过王妃非常喜欢她们,经常赏赐礼物。 朱氏、张氏长得亭亭玉立,十几岁的年纪,其实不算大,但一副标准的淑女仪态。 选她俩做儿媳,邵树德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因为盯上他俩儿子的人太多了。 但政治联姻就这样,五万续备军交到朱叔宗手上,每年输送大量经历了严格训练的新兵,箭术合格、枪术合格、刀术合格,另外还会一两样特殊兵器,如长柯斧、陌刀、重剑、钩镰枪、狼牙棒、铁锏等,是关西军事机器持续运转的重要组成部分——老是吞并别人的兵,如果数量太多的话,长期来看会有隐患的。 张淮深已经六十五岁了,可想而知寿命不会太久,随时会面临敏感的权力交接问题。 邵树德不想这个地方生乱,先帮他维持住就好,以后再想办法料理。与张氏的联姻,有助于震慑住归义军内部的牛鬼蛇神,谁敢铤而走险,就得掂量掂量承受得住夏王的雷霆之怒么? 好在这些年在邵树德的支持下,张淮深加速清理内部势力,现在统治稳固多了,权力交接问题不大。 “先生们劳苦功高,皆有赏。”邵树德朝尚功萧氏示意了一下,萧氏立刻应是。 演武结束之后,邵树德将大郎、二郎叫到身边,问道:“阿爷刚刚收到军报,飞龙军五千人经卫州南渡,再破灵昌县,于胙城附近击败滑州军,俘斩两千余人。你们说说,梁军下一步会怎么做?” fantuantanshu.com 飞龙军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大举南下的,第一站就是灵昌县,年内第三度破城。 随后,大军四处搜集粮草,但所获无几,不得不南下就食,结果在胙城、灵昌之间遇到了正被勒令返回白马的滑州兵。 一番突袭之下,滑州兵大败,死伤数百,被俘近千,余众溃散。 随后,飞龙军直趋白马县,攻城不克,转而掠夺乡野,征集粮草,终于暂时解决了岌岌可危的后勤供给问题。 他们这支部队的投入,对梁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记重击。 战略部署是不是要重新调整呢?球到了朱全忠一边,看他如何选择了。 “阿爷,梁贼会调集兵力,围堵飞龙军。”二郎邵承节回道。 “阿爷,儿觉得,若灵州被贼人如此荼毒,遍地跑马。便是拼着其他地方不要了,也得先把他们歼灭了。”大郎邵嗣武回道:“一万人不够就调两万人,两万人不够就三万,直到彻底平定为止。” “吾儿都知道,朱全忠到底在坚持个什么?”邵树德感叹道。 你不动,我就继续落你的面子,看你到底能忍到几时! 乾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邵树德离开了长安县翠微宫,东行返回河中,结束了今年的两镇出巡。 相信过了这个月,今年与朱全忠的这场战事也将进入中盘决胜阶段。 …… 汴州最近的苗头很不对。 街头巷尾之间,谈论的不再是粮食收成、生意买卖,而是有关夏贼在城外四处掳掠,袭击杀人的耸人听闻的事情。 对安全的担忧,十年来第一次盖过了生活中的琐事。 各种消息传来传去,逐渐变得离谱起来。 “听说没?彭城郡夫人被邵贼掳去了?” “听说了。邵贼直接赏了两个节度使、三个刺史出去,抓获彭城郡夫人的那几个武夫都发达了。” “我还听说,十军容使韩全诲、神策右军中尉刘季述一左一右,按着彭城郡夫人的手,夫人南望汴州,号哭泣血,被邵贼强幸了。” “唉!”一名酒客坐了过来,重重叹了口气,道:“尔等这么闲,还有心思关心一个妇人的死活。袁象先被梁王下狱,我家的买卖就此断了,今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买卖断了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有人亦叹道:“我却不行,城外庄子里的粟麦全让夏贼抢了,马骡亦被一扫而空。若还不能将夏贼赶走,这日子可怎么过。” “你的马骡被扫了。好巧,梁王的马骡也被抢了一批。蒲关泽那养了不少马,前些日子要么送到军中了,要么养在羊马墙内,还剩下最后数百匹,全被夏贼一扫而空。” “抢点马算什么?尉氏令率义士数百人赴援汴州,走到沙海被夏贼突袭,全军覆没。” “就不能把夏贼全部打杀了吗?” “没兵啊,还能怎么办?汴州六县,我算是经常跑的,你见过几个兵?” “怕是得再丢几个县城,梁王才肯调兵回来。” 急促的马蹄声在大街上响起,然后一闪而过。 信使穿街过巷,到都虞候司门前后下马,验明正身之后,匆匆走了进去。 “匡卫、飞龙二军出动了。”萧符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匡卫军驻郑州,飞龙军驻荥阳,都是庞师古的人马。如果这两军东调入汴,那么西边的兵力厚度将大为减少,基本就剩屯驻于汴口、洛口及河阳南城的万余兵马了。 更准确地说,是霍存所领之保胜军万人及重建的河阳衙军两千众。他们本就是部署在一线的,在夏军南下的时候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随后配合部署在二线的飞龙军、匡卫军,堵截住夏军的归路,将他们尽数歼灭在南岸。 现在二线主力调走了,他们怎么办? “此策,有些行险啊。”萧符都不用翻看地图,脑海中自动就显现出了各军部署的变化。 这是想着调庞师古东行,配合邓季筠以及汴州兵马,一共五六万精锐的衙军,尽快将突入进来的夏军聚歼,然后再返回各自驻地。 至于为何没有继续从曹州朱珍那里抽调兵马,一个是抽无可抽,总不能不给朱珍兵吧?另外一个原因,可能与契苾璋部再度北上有关,走不开。 萧符有预感,今年这场战事,或许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 在大河南岸“活动猖獗”的夏军游骑很快侦察到了梁军的调动情况。 如今摆在高仁厚面前的问题是:梁军的调动是真实的吗?是不是虚晃一枪,实则等待他大举南下,然后蜂拥而来,将他们消灭? 对于幕僚提出的这个问题,高仁厚只有一句话:“怕这怕那,还打个什么仗?” 当下不再犹豫,立刻将新调来的天德军加强给符存审,另配了两千关北蕃部骑兵,共两万余衙军,外加早就整装待发的来自河阳、武德、武陟三县的四万土团乡夫,赶着大车小车,带着无数物资,全军南下。 二十八日,大军抵达河阳南城之外。衙军防备城内守军出击,土团乡夫部分扎营立寨,部分挖掘壕沟。 城内梁军计有保胜军三千人,河阳衙军千人,骑卒三百,外加新征的土团乡夫三千。 保胜军使霍存掂量了下手头的实力,有些犹豫,暂未出城作战。 高仁厚还另外派出了第二路人马。 以赤水军使范河为指挥使,率赤水军六千步卒、河中军万人、玉门军五千步骑、一千蕃部骑兵,共两万两千众,外加来自河清、王屋、济源、修武四县的土团乡夫三万余人,直插洛口、巩县一带。 洛口仓内有两千保胜军、一千河阳衙军,被团团围困。仓内其实已经没多少粮食了,大多运往洛阳,但守军仍然不敢弃城而逃。 巩县就在洛口仓西北,互成犄角之势,有保胜军两千、土团乡夫两千戍守。 范河毫不犹豫,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一边遣人去巩县东二十里的罂子谷筑城设寨,一边挖掘壕沟,孤立洛口仓与巩县。 天雄军万人作为预备队,押运粮草慢慢南下。 两路大军计十二万余人,浩浩荡荡,声势煊天,梁人闻之,一时为之变色。 至此,夏军的作战计划,通过他们前插的两个方向,已经彻底无疑地暴露在梁军面前。 不过也无所谓了,大军不动则已,一动则以狮子搏兔之精神,争分夺秒,全力以赴。 第二十章 邙山 乾宁三年(896)的元旦很快来到了。 白司马坂外围,数不清的游骑四处活动,远远覆盖数十里旳范围。 而在白司马坂之上,一座木质营寨已经立了起来,天德军副使杨晟带着两千五百步卒进驻寨子。 营寨旁边,土团乡夫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工作:壕沟的挖掘、壕墙的加固、陷马坑的布设以及鹿角枪、铁蒺藜之类的防御武器的安装。 显而易见,他们是打算牢牢钉在此地了。 午时,天德军使蔡松阳亲自上了这座被命名为白马寨的堡寨巡视。 白司马坂,又叫白马坡,西南距洛阳三十里。大军突入到这个地方,对梁军的心理震撼是非常大的。 其实梁军也有机会,如果洛阳方面派出精干部队北上,郑州方向再出动大军西进,河阳南城守军出动袭扰夏军后路,完全有机会将渡河而来的夏军歼灭于大河南岸。 但郑州方向的大军没了,地方上只剩守备兵马,自保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西进增援。 这回,就看谁动作快了。 仔细巡查了一番后,蔡松阳与杨晟交代了一些细节,然后带着亲兵呼啸离去,直趋东面十余里的平洛寨。 这个寨子位于邙山北麓一条相对低矮平坦的通道出口,驿道出其中,向北直抵河阳。 向南的话,穿过邙山,可抵洛阳东面的积润驿。 这个地方其实是汉魏洛阳故城,积润驿就在故城上东门外,附近有漕渠码头石梁坞,河面上有石桥,对面是石桥店,西距洛阳约三十里。 寨子也已经完工,不过土团乡夫的工作并未结束,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在寨北的邙山北麓筑城。 天德军三千步卒进驻了寨子,全力戒备。 “洛阳两条向北的驿道都堵住了,我倒要看看,胡真急不急。”站在北风呼啸的山岭之上,俯视着到处是断壁残垣的洛阳城,蔡松阳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到了数十里外的洛阳城中。 胡真第一时间去找长直军使寇彦卿,结果人家不在,再一问,去偃师了。 胡真虽气他不知会自己一声就擅自行动,但去偃师并没有错。从偃师东北行七十里就是巩县和兴洛仓(洛口仓),据闻已经有大量贼人据守该处,伐木立寨,对洛口仓、巩县城攻打不休,形势已岌岌可危。 “大帅,寇将军既往偃师而去,此一路当无忧也。”幕僚纷纷劝道。 胡真只是笑笑。 他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什么样的敌人没遇到过?什么样的仗没打过?经验可谓丰富。 如今这个局势,在他看来有点危险了。夏贼的意图,他也有所了解,这是冲着洛阳来的啊,根本就不是什么汴州、滑州。 “大帅,下僚请益兵洛南三关。”纷纷扰扰间,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胡真定睛一看,原来是幕府巡官段凝,刚及弱冠之龄的英才。 “洛南三关不是有兵么?长直军分派了千人,佑国军亦有一都步卒,两千人还不够?” “洛南三关地接汝、许,有什么好防的?” “段巡官,你这是何意?说清楚!” “段凝想跑了!” “住口!”胡真脸一落,止住了众人,问道:“段巡官,益兵洛南三关,此何意耶?” “胡帅。”段凝躬身行了个礼,道:“夏贼突然南进,动作迅速,观其动向,当是屯兵白司马坂、洛口,截断洛阳沟通郑、汴的通道。” 洛阳沟通郑汴的主要通道在邙山以北、黄河以南。 邙山北麓沿河那一片,地势非常平坦,向东过汜水县,可达郑州,大名鼎鼎的汜水关、虎牢关就在这一片。 “若能打退夏贼也便罢了,可若屡攻不克,我等岂不坐困洛阳?”段凝又道。 胡真若有所思,其他人虽然不服气,但却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夏贼来了多少兵还没弄清楚,可绝对不是劫掠一番就走的,这从很多细节就能判断出来。而既然不走,那么目的就很明显了,他们想吃下洛阳! 这就是洛阳地势坏的一方面了。 山水环抱,周围有诸多险隘,看似非常利于防守。但别忘了,伊洛盆地太小了,不过寥寥数县,一旦被困在里边,怕是都养不活自己,遑论其他? 关中才是真正的四塞以为国,有面积数十倍于伊洛盆地的关中平原作为根基,不怕被围困。洛阳,撑死了一个微型版本罢了,自持能力很差。 “以此故,下僚请益兵三都兵马,至伊阙等地。”段凝最后说道。 佑国军,本有三万众,是胡真入主洛阳后,整合原戍兵及各路赴援兵马而成。 当时梁王也是同意了的,不然指挥系统太复杂,令出多门,不利于作战。 三万佑国军,被划分为左右两厢,各十五都,每都千人。结果去年被梁王调走一半,只剩下了十五都。 十五都的兵力,要防守洛阳是十分困难的。虽说有长直军万人相助,但还是不够。这只能从洛阳那三万余户百姓中征兵了,目前总共征了万把土团乡夫,轮番服役,再加上其余各州时不时派过来轮戍的部队,这才把摊子勉强支应了起来。 胡真闻言沉吟不语。 其实,从内心而言,他是赞同段凝的话的。但直接这么做的话,太扎眼了啊! 打都没打呢,你就先想着保障退路,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而且,这事没那么简单,不仅仅是洛阳一地的事情,还牵涉到汝州丁会所部。你一旦跑路了,让丁会那三万六千众门户大开,他能怎么办?也只能被迫撤退,到许州重新构筑防线。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这么个地步,胡真不敢想象他将面临什么,或许投降是唯一的出路。 但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可能降呢?跟梁王这么多年,虽说受尽猜疑,可富贵并没有缺过。不至于,不至于啊! “罢了。如今哪抽得出三千人马?”胡真苦笑了一下,道:“大部分兵力用来防李唐宾那贼子了。洛阳城中,不过五都兵。寇彦卿留在这的两千人,我可指挥不动。长直军呢,梁王亲任军使,谁能动?” 语气之中,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众人只当没听见。 段凝还想说什么,胡真大手一挥,道:“勿复多言。我受梁王大恩,自当报之。传令下去,河南、洛阳、偃师诸县征兵一万,越快越好,我要北上攻夏贼,重新打通与河阳的联系。霍将军父子的兵马,还被困在南城呢,或可与其里应外合,大破贼军。” 庞师古的黄河防线,被夏军南下之后,当场截成数段。 河阳南城及附属仓城是最大一坨兵马,由保胜军使霍存亲自坐镇。 巩县、洛口仓是一坨,汴口、旋门关也有兵马戍守,整整一万两千余人,首尾不能相顾,联系中断。 若二线还布置有重兵集团的话,其实没事,完全可以配合一线那些孤立的据点,里外夹击,大破敌军。但现在没了,这就是问题。 “立刻征兵,不得迟疑。”胡真一锤定音,做出了最终决定。 …… 石桥店一带,已经有一些夏军骑兵出现了。 他们来自关北蕃部,由木剌山巡检使王歇之子王合统率,一共千骑。 因为这一片几乎没有敌军,因此他们轻松自在地牵着战马步行,通过了崎岖的邙山驿道,进入到地势平坦的伊洛河谷。 若放在往常,他们当然不敢这么做,盖因后路不稳,很容易被人关门打狗,葬身洛阳。但现在不同了,白司马坂已经设寨,河阳南城也被挖掘了壕沟,限制守军出城,他们后路无忧,可以轻松自在地突入伊洛盆地。 呼啸的轻骑掠过石桥店,洒了一蓬箭雨。守御石桥的梁军土团兵及税吏百余人一哄而散,放任他们过了石桥,抵达洛阳故城区域。 石梁坞附近有一仓库,寥寥数十守军护卫着,被骑军一冲,死伤殆尽。 仓库内数千斛粮豆及诸多布帛、器械,王合自忖无法带走,干脆让人抱来薪柴,一把火点燃烧了。 粗黑的烟柱直冲云霄,远近可见。 刚刚下了直的段凝见了,脸色大变,立刻奔回家中,打算让家人悄悄出城,绕道南方,返回汴州。 就在这时,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段凝出门一看,原来是长直军。大队人马出城东行,看样子是去积润驿、石桥店了。 好吧,其实也不算出城了。因为洛阳很小,长直军本就驻扎在城外一片从瓦砾堆中收拾出来的军营内,很多洛阳官员也住在城外。 “这是担心夏贼断了寇彦卿的后路和粮道啊!”段凝叹了口气,转身一看,爷娘家人都忧心忡忡,唯有五岁的小妹不知所以,灵动的双眼滴溜溜乱转,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这一仗难打了! 这不是段凝一个人的意见,或许已成为洛阳上下所有人的共识。城内不过五都兵马,即便征发一万土团乡夫,就这么北上,真的能打赢么?更何况,现在征兵似乎也遇到困难了,洛阳县已乱,百姓人心惶惶,到哪去找人? 燃文 “大兄,北边也有烟。”妹妹段氏小手遥指北方的天空,乐道。 段凝脸一黑,又一股夏贼骑兵么? 第二十一章 黑云压城 兴洛仓外,杀声震天。 河中衙军分成五批,一批两千人,轮番攻打仓城。 一批溃下来就换一批人上,从不停歇,不给城内敌人喘息的时间。 血淋淋的人头扔了一地,污血横流,触目惊心。 三千赤水军步卒严阵以待,见到溃兵就杀,逼着河中军士去与守军硬碰硬。 战至傍晚,最后一批河中军溃了下来。 范河大手一挥,阵前箭矢齐发,将跑得最快旳数十人射倒在地。 “不把我们当人,跟他们拼了啊!” “弟兄们,王瑶吃里扒外,根本不在乎咱们河中儿郎的性命,杀王瑶,杀邵树德!”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不如拼死一搏!” “回家!回家!”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千骑兵突入溃兵人丛之中,刀劈斧砍,瞬间百余人性命了账。 剩下的人被这么一震慑,有点清醒了,不敢再鼓噪闹事。 有军官上前,连踢带骂,将这些人拉下去整顿。 范河看了一眼还剩七千余人的河中衙军,冷哼一声,道:“玉门军,上!” “遵命!”龙润大声应道。 见识了夏军对付河中军士的酷烈手段,首批出发的千余玉门军士心中惴惴,不敢润了。 “红发军至矣!”兴洛仓城头惊呼了一声,双方很快便交上了手。 与此同时,西北角的巩县城外,梁军出城冲杀了一阵,不过很快被赤水军步卒赶了回去。 他们一开始过于胆怯,不敢出城与兵力庞大、几有数万众的夏军交战,待壕沟挖好,壕墙立起来后,再想出城攻击,就有些难了。 三千赤水军步卒带着上万土团乡夫,在骑兵的协助下,两次击退巩县守军的试探性攻击。不过看起来他们并不是十分着急,可能还打着稳固防守,等待主力大军来援的主意。 “兵力还是有所不足。”范河叹道。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抱怨没有道理。十余万人呢,还要抱怨兵力少,这不是扯么?真正少的可能是战斗力较强的衙军,他手头是真的不多,符存审那边也不太多,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万人。 天雄军万人这会刚刚渡河,指挥土团乡夫转运、分发粮草器械,他们尚未正式投入战斗。 至于还有没有预备队,有确实有,怀州还有两千蕃兵,豹骑都一千四百多具装甲骑也抵达了孟州,这就是全部了。 听闻武威军使卢怀忠已经带着部队东行,河源军李仁军部也已经出发,往陕州方向挺进,应该会加入河阳这个方向。 晋绛二州就只剩下了武兴、固镇二军外加侍卫亲军三千多人,王屋县亦有两千侍卫亲军,潼关还有一万战斗力较差的镇国军。这总计三万多步骑,应该是不会动了。 基本上能投入的兵力都投入了,狮子搏兔,全力出击,如果还不行的话,范河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下去。 抢时间啊! 想到此节,他把目光投向了正在休息的河阳土团乡夫。 地有那么好拿吗?一会就上去攻城。 “将军,罂子谷外有贼军游骑出现。”斥候不断上前,将各方消息汇报过来。 罂子谷在巩县东二十里,道路险狭,寨子已经建好,这会正在筑城。守御寨子的是来自河清、王屋二县的土团乡夫,他们都经历过大顺五年春夏那场惨烈的攻防战,平日种地放牧之余,军事训练也没断过,算是土团乡夫里的“战斗机”了。 罂子谷再往东二十里,就是汜水县,即汉时的成皋县。县西南十里有旋门关,在旋门坂上,汉末洛阳八关之一,就是虎牢关的南峡口——各朝代关城所在位置不同,名字不同,旋门关、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基本讲的是一个地方。 汜水县、旋门关是有梁兵戍守的,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们还不至于放弃。 “不要管那些散兵游勇,继续筑城。”范河毫不犹豫地吩咐道。 “偃师县有贼军,前出后又退回去了。”又有斥候报告。 “定是后路遭袭,继续监视。”不拿下巩县和兴洛仓,范河不敢继续深入,但此时若有洛阳贼军攻来,他也会感到很棘手。 cxzww.com “天雄军没藏军使询问战况……” “让他去帮符存审。” “豹骑都即将过河……” “让他们去白马坡。” 诸如此类的消息一份接着一份,范河快速处理完毕,又把目光投向了兴洛仓。 玉门军那帮红发蛮子已经攻上了城头。 兴洛仓到底是仓城,非专业军镇,又处于巩县东南的南原上,地势平坦,并不太过难以攻取。但还是那句话,需要时间,如今抢的就是时间。 …… 契苾璠带着一千来自回鹘、吐谷浑骑兵绕到了洛阳西北郊。 数百名匆匆集结起来的土团乡夫正在行军,直接被他们一冲而散,死伤百余。 绕至洛阳城西的瀍()涧驿时,又遇到一支两百余人的土团乡夫队伍,再度将其杀散,斩首数十。 在拷讯俘虏之后,契苾璠等人很快知道了胡真的打算:原来城中兵力不足,这厮想要征兵! 那么问题来了,他征兵做什么呢? 守洛阳?那破烂的小城,守得住么?若是出征,那么去打哪里?从常识考虑,可能性最大的还是白马坡,即天德军立寨筑城的地方,试图沟通河阳南城的梁兵。 消息很快传了回去,契苾璠甚至附上了个人意见:宜调天雄军、豹骑都南下,击溃贼军,趁胜攻洛阳。 信使派出之后,他没有耽搁时间,继续带着一千骑兵在洛阳西郊河南县境内晃悠,收集粮草的同时,大肆袭击战斗力较弱的小股土团乡夫。他甚至派了一小部分人,向西进入崤函谷道,威胁新安县守军的后方——从纯军事角度来说,这些骑兵还威胁不了屯驻在新安县的梁军后路,但就士气方面而言,损害巨大。 洛阳城内,此时气氛已是十分凝重。 胡真披挂整齐,已经决意出征。 洛阳这个残破的样子,守是很难守了,而今唯一的机会,就是北上邙山,与贼大战,联系上被困河阳南城的霍存部。 仔细算算,他们在洛阳的兵力其实并不少,只不过被分割开来,各部有各部的难处,形不成一个整体作战,极为被动。 没招了,只能以力破局,寄希望于万一。 另外,希望寇彦卿能击退从洛口一带南下的那路贼军吧,不然还是个死。 “段巡官,你怎回来了?徐怀玉怎么说?”临出发前,胡真又碰到了段凝,问道。 段凝被他派往西边的新安县,联系守将徐怀玉,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徐怀玉也是梁王的元从老人了,资历并不比胡真浅,只不过立功较少,有勇无谋,再加上梁王喜欢用新人,不太喜欢老将,故走得比他慢了一些。 “徐将军说,贼帅李唐宾加强了攻势,他不能撤。一撤,士气动摇,怕重演轵关旧事。”段凝回道:“下僚回来的路上,还远远见着夏贼骑兵往西而去。” “有多少?” “两三百骑。” 胡真稍稍放下了点心,叹道:“局势若此,我等皆有罪,今已无他法,唯有一死以报大王。” 段凝闻言也有些触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知莎栅城那边如何了……”胡真又有些忧心。 派往莎栅城的使者还没回来,那边有佑国军五都步军,外加数千土团乡夫,兵力与新安县差不多,守将身份比较特殊,乃梁王二兄朱存之子朱友宁。 朱存与梁王一同跟随黄巢起事,与大伙都认识。后来在攻广州的时候,朱存战死。梁王镇汴,将家人从萧县接回,二兄所出的两个侄儿友伦、友宁都到军中历练。 朱友宁还是立过一些功劳的,跟梁王打过秦宗权,前年被派到洛阳,既是历练,也是监视,胡真心中有数。 “罢了!战局扑朔迷离,贼兵黑云压城,我要管不了太多了。”胡真一跺脚,摇头道:“今率此七千众北上,成与不成,唯此一举。徐怀玉、朱友宁还有霍存,各安天命吧。” 在附近诸县征兵一万,老实说不太顺利。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夏贼骑兵骚扰,百姓纷纷躲避,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多人,只集结到了四千。 胡真抽调了佑国军三都精兵,带着这四千土团乡夫,悲壮地北上了。 七千人,各持数日干粮,没有长期厮杀的打算,竟然是一锤子买卖。 “唉!”段凝又叹了口气,往家中走去。 他不太看好胡真北上的前景。夏贼既然敢前出白马坡,处于洛阳与河阳南城之间,那么肯定做好了万全打算。况且,过去不少时日了,他们的营垒应已很坚固,新旧夹杂的七千兵,多半要碰个头破血流。 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都押衙马嗣勋。 此君是濠州人,家族世代在州兵中当文吏,处理各种文书工作。他也不例外,子承父业,又熟读经书,口才很好,能言善辩,甚得刺史张遂器重。 他当然也习武艺,擅使陌刀、重剑、长枪。濠州为杨行密攻取后,马嗣勋带着数百人逃归汴州,梁王悯之,任命他为汴州军府押衙,随后又派到洛阳,担任佑国军幕府都押衙,连带着他那几百老部下,也编入了佑国军。 如今城中还剩两都步军,就暂由马嗣勋统领了。 段凝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第二十二章 上洛 三十里的距离很近,在不携带过多辎重的情况下,平地上一日即到。 考虑到走旳是邙山山道,胡真的七千人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抵达了白司马坂南侧。 从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河阳南城之外挖了三重壕沟,壕沟内应该插有竹签、铁蒺藜,壕沟后有壕墙,军士戍守于后,长枪、步弓齐备。看这些士兵的模样,有人着铁甲,有人着皮甲,有人则啥也没有,就戴着一个布璞头,穿着麻布衣服,这应该是正规武人和土团乡夫夹杂的了。 不过还是没法破啊! 老兵为基干,带着乡勇守在墙壕后面,还挖了不止一道,攻起来十分困难。他不相信霍存父子没尝试过突围,但多半失败了。而且一旦攻击失败,撤退的时候再被骑兵一冲,不死也得脱层皮。 也就夜间突袭机会大一些,但三道壕墙,又让他们的希望无限减小。 霍将军,危矣! “稍事休整,分发食水。”胡真抽出腰间横刀,大声道:“休整完毕后继续前进,今日你死我活,敢言退者,杀无赦!” 亲兵们立刻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佑国军老卒还没什么,但四千土团乡夫稍稍有些躁动,不过很快被压下去了。 出来匆忙,辎重不全,很多东西都没带。但没办法,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远处响起了不间断的马蹄声,数名斥候死命拍马,仓皇逃了回来。 不用他们汇报了,胡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下令起身列阵。 天德军一千骑卒、保义军右厢六百骑兵分批出动,一部在山梁上俯视着在山间空地上列阵的梁军,一部绕到后方,奔走呼喝,还有一部在正前方,马尾上绑着东西,搞得烟尘阵阵,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 “狗贼!”胡真目眦欲裂。 这种阵势,对厮杀惯了的老兵没啥大用,顶多让他们感到些许紧张、焦虑,但对新兵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而新兵一旦崩溃,老兵的士气必然受到影响,战意不坚,予敌可趁之机。 “梁军弟兄们,洛阳大势已去,你等这是来送死么?” “没看到辎重大队,你们带了几日粮草啊?蒸饼够吃吗?” “你们走不出邙山了!” “杀了他们!” 几乎是在一瞬间,前后左右都响起了激越的战鼓声,树林间喊杀声四起,旌旗飞舞。 “后退者斩!”胡真挺刀捅死一名脸色苍白,下意识后退的乡勇,怒道:“听!霍将军出城接应了。夏贼大部在围城,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兵来对付我们,这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山间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顺风传来的鼓角声。霍存出城接应?谁听见了? 胡真讲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终日受胡帅恩惠,今可报恩矣。”有军官出来鼓舞士气,道:“今可并力向前,杀尽贼军。” 胡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前进遇敌,还各个方位都出现了敌军,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言退,一退就是惨不忍睹的大败。此时唯一的胜机,就是继续前进,杀退贼兵,然后或继续向前,或转身回洛阳,都很从容。 “郑将军,你领一都人马……”胡真话刚说到一半,阵后就传来了喧哗。 后阵以土团乡夫为主,胡真不放心他们,怕接战时一溃而散,故尽量往后安排,结果现在看来似乎出事了。 数百骑兵快速奔了过来,顶着步弓的威胁,反复在梁兵后阵前用骑弓袭扰。梁人土团兵本就心中畏惧,被这么一拉扯,再加上不断有人中箭惨叫,喧哗声一下就大了起来,阵型开始松动、散乱。 轻骑兵反复袭扰一阵后,因为伤亡不轻,终于向两边散去了。梁人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却听更沉重、密集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四百骑一马当先,白色的骏马、银色的盔甲、粗长的马槊,如奔雷之势直冲而入。 哭喊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交击声瞬间充塞了人的耳膜。提到最高速度的具装甲骑冲进了阵型松散的人群之中,如铁槌砸在鸡蛋上面,一击即碎。 训练度、组织度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崩溃了,两千溃兵撞散了阻拦他们的佑国军衙兵,争先恐后向两侧及后方逃窜。 轻骑兵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聚拢了过来。他们放过溃兵不管,直接配合第二波冲来的具装甲骑,对阵脚已经有所动摇的敌中军展开了突击。 漫山遍野都是骑兵,漫山遍野都是溃兵,漫山遍野都是惨叫。 胡真连砍几名溃兵,带着数百精锐想冲上去阻一阻,结果迎面而来的全是己方溃兵,无穷无尽。他们神情癫狂,完全失去了理智,数百逆流而上的精锐勇士被他们一番冲撞,顿时盔歪甲斜,阵型散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第一波具装甲骑杀透了阵型冲了出去,第二波五百骑又至,直接将中军也摧垮了。 “完了!不该带这些乡勇来的!”胡真将刀横在脖子上,痛哭流涕。 他的手看起来有些抖,眼珠子隐蔽地左右转了转,居然没人注意到他要自刎。 于是保持着动作又等了一会,这才有亲兵扑了过来,手忙脚乱拦住了他。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亲兵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又给他牵来一匹空马。 胡真长吁短叹地被扶上了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仓皇离去。 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敌人的手段,不但没能打通对外联系的通道,还葬送了一波兵马。逃命的路上,胡真百感交集,现在只能看汴州那边何时能抽出大军西调了。 哔嘀阁 白司马坂之上,蔡松阳第一时间得到了敌军大溃的消息,赶紧派信使给符存审汇报。 “还筑个屁城,集合起来,我们去洛阳!”蔡松阳看着热火朝天的筑城工地,心情大好,下令道。 修筑白司马坂、平洛两城,本来就是防备洛阳守军北上,截断沟通郑汴的北方通道。而东路军在罂子谷修筑的城寨,则是为了抵御梁人大军出旋门关、汜水县西进,将他们阻隔于洛阳以东,给夏军主力争取时间,消灭洛阳的胡真集团。 而与事先预测的差不多,梁兵果然来犯,勇气可嘉,结果被一战击溃。不趁此良机南下攻洛阳,还等什么? 只不过还需要得到符存审的同意。蔡松阳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转头看向远处归德军的大营,一脸期待。 …… 偃师县城之内,长直军已经收拾辎重,开始撤退了。 寇彦卿带了五千人过来,汇合了原驻防于此的两千人,一共七千大军,本打算去增援洛口、巩县,无奈石桥店方向出现夏贼骑兵,听闻洛阳北郊一带亦有贼骑出没,他顿时不淡定了。 胡真的人不可信! 他能维持住粮道?打死寇彦卿也不相信。就那几千兵,又要守洛阳,又要清理贼军游骑,还要派人押运粮草,呵呵,寇彦卿不相信胡真能做到。 长直军是梁王亲军,不能被那些蠢笨之货连累丢在这里。寇彦卿连偃师都不想守了,带着七千人一路向西,往洛阳而去。 正月初五,大军抵达了尸乡,与从洛阳出发的两千人马汇合。 此地传为夏末殷初故都,在县西二十里,阳渠、谷水之北,田横自刎之所。 这时寇彦卿收到消息,胡真居然带着大军北上攻白司马坂了。 “简直乱来!”寇彦卿怒不可遏:“白马坡有什么可打的?洛口重要还是白马坡重要?击退洛口贼军,只需坚守两个多月,大河化冻之后,粮草、器械自来。” 大帐内静悄悄的,军将、幕僚们都不说话,还在暗暗消化刚刚传来的这个军报。 “将军,如今还是应尽快赶往洛阳。”有幕僚建议道:“胡帅北上,胜负暂且不论,洛阳一定极为空虚,须得做好万全准备。” 寇彦卿缓缓点头。 “万全准备”的意思就是,一旦胡真北上失败,那么空虚的洛阳需要大军守御。 夏贼突入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是白司马坂,一个是洛口。而在这两条路的侧翼或者说后方,还有河阳南城、洛口仓、巩县等据点,不料理完这些后路上的钉子,夏贼是不敢大举南下的。 但如果胡真失败了,葬送了数千兵马,让贼人知道洛阳空虚,且还囤积着不少粮草、器械,那么他们就有很强烈的南下冲动了。 “立刻拔营!”寇彦卿霍然起身,道:“大张火把,连夜赶路,明日清晨前,我要在洛阳故城休整。” 命令一下,刚刚扎完营休整的长直军将士们没有任何怨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营地。整个过程部伍整肃,没有喧哗,一切有条不紊,显示了高超的素养。 “将军,要不要遣人守下偃师?万一洛口、巩县陷落,有偃师在,还可牵制一下贼军。”有幕僚建议道。 寇彦卿思忖了一下。 他从偃师撤退就是因为后路不稳,如今手头有九千精悍善战之士,似乎可以清理后路了,但怎么说呢,他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如果此时派两千人到偃师驻守,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这个感觉很没道理,但寇彦卿觉得可能性很大。长直军是梁王嫡系,不能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为此他连胡真的命令都爱理不理,一切为了存在。 “不了!”寇彦卿叹道:“这场仗,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乱,乱,乱!洛阳兵少吗?一点不少!但这边一坨,那边一群,力量分散,无法呼应。偃师太危险了,到洛阳故城后,我留两千人戍守,如果贼军大举前来,尚可隔河对峙,稍稍阻挡一下。现在先回洛阳!” 说罢,翻身上马,朝着西边最后一缕阳光的方向而去。 第二十三章 死地 洛阳东北直达河阳的大驿道上,数千人正在快速行军。 打头的是驻守白司马坂旳两千五百步卒,由天德军使蔡松阳亲自带队。在他们身后,还有从筑城工地上临时拉来的三千土团乡夫。 五千余人轻装疾进,与胡真一样,没携带什么辎重,只持数日干粮,往洛阳方向而去。 但他们的首要目标并不是攻击洛阳城。蔡松阳其实想这么做来着,但符存审坚决拒绝了,让他们可以尝试着攻打洛阳,但如果贼军守城坚决,则不要勉强,立刻直趋洛阳以西的蒋桥,扎营立寨,坚持数日,等待援军。 tsxsw.la 另外,天德军一千骑卒、豹骑都全数南下,同样不要管洛阳,至郊野搜集粮草,联络附近的蕃骑,然后南下伊阙,看看有没有机会袭占这个关口。 下达命令的时候,符存审深切地感受到了飞龙军被调走的痛楚。 骑兵能攻城吗?没有这个能力啊。如果飞龙军在此,一人双马,携带奶粉、干酪、豆子,足够维持十日以上的消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伊阙,堵住这个洛南道口,后面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胡真手底下这些人,只能从其他更难走的小路逃窜,其间损失有多大,不问自知。 “符存审不听我言,可恨哪!”蔡松阳一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 “徐怀玉能逃吗?逃不了!” “朱友宁能逃吗?逃不了!” “既然逃不了,为何不先取洛阳?” 部将、幕僚们全都闷头赶路,唯有蔡松阳一个人的大嗓门回荡在山间。 新安县在洛阳以西八十里的崤函谷道尽头,路弯弯曲曲,并不好走。事实上即便全是好路,徐怀玉手下那帮人也走不了! 当李唐宾手底下数万人是摆设么?新安这种大城,五千佑国军外加五千土团乡夫才够守御,你人一走,攻城方很容易就能发觉。况且人家一直有斥候绕道到新安东面侦察,大队人马的撤退根本隐瞒不住。 说白了,他们被粘住了!从这场战争一开始,他们就注定撤不了了,除非夏军南下的这场战役失败,全军退回黄河北岸。 朱友宁的那帮人倒是有可能跑掉,因为他们当面没什么压力,想撤的话,不会出现追兵撵着屁股赶的事情。但如果动作慢了,那就只能翻越熊耳山跑路,辎重肯定带不走,路上还不知道要走散多少人。 “军使,其实符将军的方略也没错。”有幕僚劝道:“洛阳就在那里,也跑不掉,消灭梁贼才是根本。若打下了洛阳,但梁贼全跑了,也没甚意思。若尽灭梁贼,洛阳还不是掌中之物?说不定自己就开城请降了。古来洛阳战事,从来都是外围争锋,外围战事失败,洛阳很难保住。” “我用你教?”蔡松阳瞪了他一眼,怒道:“符存审定是嫉妒我攻取洛阳之功,想自己来。” 幕僚瞠目结舌。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了。 洛阳是有极大象征意义的,这毫无疑问。 当年李泌建议肃宗不要急着收复洛阳,可令郭子仪北出塞,绕道云州攻入幽州,李光弼出井陉,亦入河北,先“覆贼巢穴”,但肃宗忍受不住收复洛阳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好处,拒绝了。 洛阳,可是被称为神都呢。这份功劳,谁不眼红? 骑兵从另外一侧呼啸南下。时间紧急,他们也难得奢侈了一把,可以在行军的时候骑马了。 而在蔡松阳东北方的平洛城,天德军副使杨晟也弃了城寨,带着三千步军、两千土团乡夫出发了,沿着山间驿道,直趋石桥店、洛阳故城。 洛阳通往河阳的两条道路,一条便是往东北方直走,出邙山抵达白司马坂,行程三十里;另外一条则是向东经洛阳故城,抵达石桥店,然后折向北,出邙山后亦通河阳。 河阳、洛阳、石桥店,连起来就是一个三角形。一般而言,向东再折向北的这条路是主路,虽然远,但路好走。 夏军设的两个寨子也是堵住了这两条路的出口。如今天德军、豹骑都全军南下,自然也是沿着这两条路进兵了。 至于他们留下的位置,则由天雄军递补。 这是把预备队也填上了,是胜是负,在此一举。 …… 洛阳城内,马嗣勋与段凝相对而坐,举棋不定。 “段巡官,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马嗣勋叹道:“身处局中,日夜推演战事,始终不得其法。若我为胡帅,亦不知这场仗该怎么打。” 段凝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乱世浮萍,只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马嗣勋没有回他,继续自顾自说道:“剔除那些战力不足的土团乡夫,佑国军有一万五千人,长直军有万人,保胜军万人,河阳衙军亦有两千,兵少吗?不少!我猜,夏贼两路进兵,兵力并不会比我雄厚多少。” 事到如今,再傻也知道夏军的意图和部署了。 北方集团,应该还是高仁厚为帅,大军南下,分东西两路。西路一部监视住河阳南城,一部试图穿越邙山进入伊洛河谷盆地;东路进入洛口,围攻洛口仓、巩县,截断洛水航运,同时派人到罂子谷设寨,以拒可能从旋门关而来的梁军大队。 制定这个计划的最根本逻辑,就是伊洛河谷盆地太过狭小,供应不起大军,且在他们派出的骑兵骚扰下,百姓很难安心耕作,时间拖长了的话,洛阳这几万人将不战自溃。除非梁王花费巨大代价陆路转运粮草,但山路崎岖,道阻且长,一旦遭到正在汴州腹地闹腾的夏军骑马步兵的袭扰,供给线将会变得十分脆弱。 这么“肤浅”的阳谋,一定是出自邵贼,马嗣勋有七成把握。 但正所谓大巧若拙,这种“肤浅”的方略还真不太好对付。因为他没有运用欺骗、诱惑、离间、策反之类的需要敌人配合、需要敌人犯错的手段,完全直指你的根本弱点。你应对正确也好,应对错误也罢,都无所谓,我就这么打。 或许,邵贼还有更深一层谋略——嗯,这是马嗣勋深思熟虑之后的“脑补”。 汴州、洛阳两点之间,让你救来救去,疲于奔命,最后被他悍然出手,歼灭大量能战之师。 而这些能战之师,在面对面决战厮杀之时,未必会败,甚至可能大败夏贼。但如果一直被这么来回调动,露出点破绽,很可能在无法发挥自己真实实力的情况下就被歼灭,这似乎是邵贼一直在追求的事情。 他总是喜欢将自己部队的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让敌人的状态变得极差,然后再击败你。 当然,这是符合军事原则的。在双方实力相若,且都维持上佳状态的情况下决战,那是蠢猪,是兵书中极力避免的,邵贼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其实如今局势并未完全败坏。”马嗣勋又道:“段巡官可知,长直军已经离了偃师,全军回撤?” “可是因为后路不靖,故撤回扫清后路?”段凝问道。 “是,也不是。”马嗣勋说道:“胡帅、寇将军本应力往一处使,要么救援巩县,并固守住,等待三月大河化冻,水师开来。要么打穿前往河阳的通路,与霍将军部呼应。但自去岁调走了十五都佑国军,调了长直军万人过来后,洛阳真正听胡帅指挥的部队便不多了。寇将军应是得知胡帅北上之后,洛阳空虚,又后路不靖,故火速回援。但其实,洛阳这个地方,占不占又如何呢?” “城池狭小,只是一个屯兵之所,此其一。” “粮草、器械均在仓城,此其二。” “兵力寡弱,不值得大动干戈,此其三。” “夏贼的目标,应该也不是洛阳,而是徐怀玉、朱友宁二部,洛阳不过是附属品罢了。” “寇将军的目标,也不应是保住洛阳,更应该集结各部,尝试着挽回局势。” “洛阳,就是个死地。夏贼来了,若北边久攻不克,又被长直军截断归路,则全军覆没。寇将军来了,河阳、巩县被突破,再被抄截洛南三关的话,亦坐困死地。” “咱们身处死地,应坐观成败。” 马嗣勋一口气说了很多,段凝听后沉吟不语。 “君大才,某叹服。”良久之后,段凝起身行礼,道:“今只问一句,若寇彦卿至洛,我等如何应对?” “城内不过两千衙兵,心思未必全一样。长直军若来,我等若拒守,可守得住?”马嗣勋反问道。 “怕是守不住。”段凝道。 城内其实有三千兵,两千佑国军,还有千名这两天征来的土团兵。另外,仓城那边还有千余州兵土团,但他们就未必愿意听马、段二人的了。 “既然守不住,不如一切照旧。”马嗣勋道,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若夏贼进抵洛阳近郊,说明胡帅已败,可暗中遣使联络,但万不可遽然开城迎降。” 段凝有些迟疑,如此首鼠两端,真的好吗? 但让现在就押宝谁能赢,确实风险又太大。便是胡帅北上没能成功,乃至全军覆没,似乎也没让局势完全崩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名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凑到马嗣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朱友宁来了,多半是之前胡帅下的命令。”马嗣勋说道:“来了五千人,能打的应有一半,已至永济桥。” 永济桥在洛水上,离洛阳约九十里,三四天的路程。 “朱友宁运道不错,徐怀玉就没得跑。”马嗣勋笑道。 段凝低头沉思。 看来胡真还是做了一些布置的,而且完全没和他们说。 仔细代入胡真的立场,他的任务并不是守住洛阳城,这座破城有个屁价值。他很清楚自己的主要任务,那就是维持好河洛这条防线,不令其崩溃。 突然之间,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这次是马嗣勋的亲兵。 此人见屋内还有他人,有些迟疑。 “但讲无妨。”马嗣勋道。 “将军,有溃兵回来了,在外叫门。”亲兵说道。 屋内气氛陡然一沉。 第二十四章 激战 “开门!快开门!” “一天没吃东西啦,快开门啊!” “救我,救我啊!我是河南县金谷乡的,快救我!” “夏贼还没来,先放我等进去吧,都是袍泽。” “罢了,不开门算了。我走了,回家躲上月余,下月春耕。” 城外吵吵嚷嚷,数百名溃兵神色惊恐,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段凝眼尖,看到一些溃兵直接进了城外的街区。数年以来,一些废墟被清理了出来,就地利用材料修建了房屋,很多人居住在那里,这会直接就开小差回家了。 仓城那边也纷乱不休,百余名溃兵涌在那里,破口大骂。城上在说些什么,但没人听,纷纷叫嚷着开门。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溃兵一下子炸了,纷纷钻进了废墟之中。 马蹄声渐渐近了,段凝先是松了一口气,刚才听声音以为有数千骑呢,结果一看才千余人,就是马多了一些,一人三马,有旳马背上驮着盔甲、器械,有的马背上驮着皮囊、包裹和小箱子。 但很快又震惊了起来。打头那数百骑,应该是战兵吧?清一色白马,个头很高,看着就很雄骏,马上骑士手持短剑、铁锏、马刀之类的兵刃,顾盼自雄,威风凛凛。 战兵后面是上千辅兵,一人双马,一匹骑乘,顺带挂载些小玩意,一匹驮着四个箱子,挂在马背两侧。 真他妈奢侈! 五百骑的战兵,就有一千人伺候,总共配置了近四千匹马——多出来的空马应该是备用马匹,顺便驮载一些物资。 “豹骑都。”马嗣勋走了过来,轻声叹息:“听闻邵贼建了六个官办牧场了,附庸的各部落也有不少马。大通马行在中原大名鼎鼎,契丹马商、奚人马商、回鹘马商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丢了河阳,是梁王这些年来所能犯的最大错误。”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马嗣勋直接下来城楼,远远还飘来他的声音:“严加守备,不得开门!” 段凝怔怔地转过头,神思不属。 豹骑都根本没管这些溃兵,从城西穿过,消失在了驿道尽头。 过了一会儿,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这次是轻骑兵,观其装束,似乎是蕃人,一共七八百骑,越过临都驿,呼啸着南下。 “不好,这是去洛南的。”段凝若有所悟。 他想起了之前马嗣勋说的话,发动战争,孤立洛阳的战略是邵贼定下的,但这种深入穿插,大范围迂回的战术,绝非出自邵贼手笔,更像是某个草原出身的蕃将指挥的。 段凝匆匆下了城楼,打算再找马嗣勋谈一谈,夏贼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竟然想把这些人全包住,但他们打得下洛南三关吗? 唉,不掌兵就是麻烦。段凝现在愈发渴望能掌握一支军队,哪怕只有数百人也好,关键时刻兴许就能发挥作用。 酉时,二人刚走没多久,又一支军队到了洛阳城下,开始叫门。 马嗣勋、段凝二人再度登上城楼,面面相觑。 天色有些昏暗,但那杆大旗上的字还是认得出来的:天德军使蔡。 “贼将蔡松阳!” “起码五千之众。” “胡帅呢?战殁了?” “或是被擒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胡真带着七千人北上,那四千土团乡夫没了也就没了,其实问题不大,三千佑国军的损失有点伤,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便是没有损失,窝在洛阳城内,又能怎样?夏贼若压过来数万人马,最终还不是和霍存一样的结局? 但胡真人呢?莫不是真死了? “段巡官,一会天黑之后……”马嗣勋凑到段凝身边,低声说道。 “也罢,我便走上一遭。”段凝深吸一口气。 城外叫了一会门后,见没有动静,蔡松阳懒得继续尝试,他派了五百衙兵,带着两千土团乡夫进入洛阳废城,挨家挨户清理,搜集粮食。 期间有意外收获:躲藏于此的溃兵被抓了出来。 他们乱了建制,数十人一伙,各找了块地休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见到天德军士卒成群结队冲进来时,没几个人提得起抵抗的意志,纷纷投降。蔡松阳遣人收拢起来,大概五六百人。 看了看周遭的废墟,蔡松阳突然觉得在此筑营或许比蒋桥更合适。当年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废墟内划分地盘,构筑营垒工事,与人打巷战,其实也不错。 “来人,驱使降兵,去攻仓城,老子要先端了这个地方。”定下计议后,蔡松阳下令道。 …… 洛阳故城以西的平乐园,大群骑兵蜂拥而至。 王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右手一松,离弦之箭飞出,一名梁兵应弦而倒。 长直军的少许游骑被打得狼狈窜回,在步兵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 夏贼实在太多了,足足千余骑,从各个方向冲出来,左右呼喝,连连驰射,打得他们这两百骑站不住脚,只能退回来寻求步兵保护。 寇彦卿气得想斩杀一批游骑立威,但想想还需要他们侦察情况,死一个少一个,便作罢了。当下喊来几名偏裨将校,令他们带着步卒,手持步弓、长枪,在前方开道。随后又把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备骑兵从侧翼袭扰。 这样一来,安全是安全了,但速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眼看着洛阳还在二十里外,他有些焦急。 贼骑如此袭扰,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来,定是有大队贼军越邙山南下了。 顶着袭扰向西走了半日,不过才走了七八里,眼看着将士们脸上全是疲累之色,寇彦卿也不得不下令扎营休整。 战兵开始列阵,并向外前进,用强弓劲弩驱逐夏军游骑。 辅兵从辎重车辆上取出各种物事,不紧不慢地扎营。一些夏军遗留下来的伤马、死马也被拖了回来,宰杀吃肉。 寇彦卿心中焦急,他不太确定洛阳是否还安全,现在消息全无,音讯不通。也只能等到入夜后,悄然派出斥候向西查探了。 这仗打到现在,他们就像被人蒙蔽了耳目一样,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全貌。 不过寇彦卿的信心并没有丧失。 看看那些打了多年仗的老兵锐士吧,走了大半夜的路,然后又硬顶了一上午的贼骑骚扰,到现在才稍有疲态,且还能鼓起余勇,驱逐那些蕃兵游骑。有这样的兵在,睡觉都能睡得安稳,走到哪里都全然不惧。 夏贼莫不是想吃下我这支部队?寇彦卿笑了,来吧,试试看。 …… 洛口仓外,火光冲天,杀声遍野。 赤水军使范河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南原上的仓城。 城外到处是燃烧着的火堆,他知道,那是被敌军毁坏的攻城器械。 城外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壕沟,有些是敌人挖的,有些则是己方挖的,限制贼军夜间出城袭营。 城内守军已到了最后时刻,千余人出城死战,试图溃围。 河中衙军、玉门军拼死抵挡,骑兵冒着箭雨穿插到贼军身后,试图堵截。 双方都打出了真火,火光照耀之下,满脸狰狞之色。 在梁军看来,夏贼的攻城好没道理,一波接一波,根本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正常攻城的节奏哪有这么快的?一波退下来,不得整顿么?但人家就是不,各部轮番上阵,不计伤亡,抢攻猛攻。 最先溃退下来的军士就地斩首,头颅扔了一地。无论是附庸军队、土团乡夫还是他们自己人,尽数斩杀,不留一丝情面。甚至有一名武学生溃逃,都被斩了。 如此严刑峻法,换一般军队早兵变了,但赤水军还能稳住,不容易。 河中军士是这些年被夏军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精壮被抽了一波又一波,刺头也死了一批又一批,只小规模躁动了一次,很快就被镇压。 玉门军则有一股子蛮劲,他们眼里只有财货,而范河恰恰许下了重赏。赏钱到位,他们不介意拼命。草原上一个不留神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眼下还有发财的机会,完全值得搏一把了。 哔嘀阁 “梁贼溃了!”山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范河定睛望去,却见一千蕃骑已经穿插到位,截住了出城贼兵的后路,四方夹击,将这千人彻底击溃。 突围不成的梁人溃兵跑得满地都是。 有人拼命往黑暗的地方钻。 有人跑着跑着被骑兵追上,砍倒在地。 有人跑不动,干脆跪在地上,弃械投降。 还有人坐在地上大哭:“攻城哪有你们这么攻的?日攻夜攻,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攻?” 围上来的河中军士面色凄然,数日就攻破洛口仓,震惊各方,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没人愿意多谈,反正死去的军士不会说话,唉! 玉门军使龙润组织了两千人快速进城。城内其实已经没兵了,他们进去是为了救火。 夏军围城数日,梁人被如此高烈度的攻城战吓破了胆,数日内就死伤千余,眼看着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就要全军覆没,不得不下令突围。但突围前,这帮天杀的居然还放了火,试图将城内积存的粮食、干草及其他物资烧毁,不留给夏军。 范河脸色阴郁,他有点想杀俘了,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驱使降兵攻巩县,似乎更好。 “大战方歇,明日休整一天。玉门军扑灭余火后,就地补给器械、物资,明日直接南下,去偃师。”范河下令道。 令骑翻身上马,朝仓城奔去。 洛口仓已克,没必要将所有人都屯于此处。听闻符存审那一路已经派兵南下,范河不打算输给他,故遣玉门军火速逆洛水而上,尝试进攻偃师县。 洛口这边,还剩个巩县! 兵法有云:路遇敌城,须下之或备之。“备”是没法备了,太占用兵力,还是得“下”。 第二十五章 艰难的决定 数十骑掠过洛阳,惊疑地看着城北高高飘扬的旌旗。 那是一片废墟,多年来只清理了一部分。挑能用的材料建设居所、仓库、驿站、马厩等各类设施,剩下旳就任其荒废,很多原本修缮下还能用的建筑都慢慢倾颓坍塌了。 废墟之中隐隐传来喊杀声,胡真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夏贼在攻仓城。 “走,进城!”胡真带着亲兵奔到了修缮完好的上东门外,遣人叫门。 “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开门啊!”亲兵喊叫的声音很大,城头似乎有人影闪过,不过很快又没动静了。 胡真心头掠过阴影,脸落了下来:“继续叫。” “段巡官在不在?段巡官、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 “我是胡帅亲将、滑州郑四,曾经与马十将饮过酒,还往新安押运过粮草,就是上月。绝非贼人冒充,快开门!” “尔等难道要反了吗?胡帅的大恩大德都忘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亲兵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城头终于出现了马嗣勋的身影。 只见他够着头看了下,随后大声道:“贼人已至洛阳左近,夜中不敢开门,军法所在,不敢违背。” 说罢,直接跑了,再也没出来过。 胡真的脸在月色照耀下阴晴不定。夏贼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已经派遣小股游骑过来了。 胡真之前被夏贼骑兵追了一整天,损失了一半人后,才借着夜色逃脱,远远兜了一个圈子回到洛阳。他可不想被什么小人物给当做滔天大功给擒了,招呼了下之后,带着人马向东走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马嗣勋又从城头冒了出来。仓城那边的战斗愈发激烈,看样子已到关键时刻,他心中焦急万分,没兴趣再考虑胡真对他的看法了,直接下了楼,询问段凝出使夏营的细节。 胡真东奔了近十里,然后吩咐众人下马,吃点食水,恢复精力。直到天明之后,方才继续东行,然后撞上了正与夏军游骑反复纠缠的长直军寇彦卿部。 “胡帅?”看着一脸风尘之色,连兜盔、璞头都掉了的胡真,寇彦卿眼神一凝,随即明白了一切。 七千大军,白给了。 “洛阳有变,马嗣勋、段凝不可靠,怕是已生异心。”胡真言简意赅地说道。 乍一听闻,寇彦卿也有些吃惊,不过随即想到胡真北上攻白司马坂大败,就觉得很正常了。如今这个形势,有点想法是正常的,马嗣勋还不是汴州人,而是濠州降人,能有屁的忠心。 想到这里,寇彦卿就有些感慨。不知道怎么搞的,梁王这几年特别信任新人、降人,对老将多有冷落、压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梁王不这么做,他们这些汴宋本地将才也没机会冒头。梁王,在用他们这些新人、客将对冲元从老人的影响力,确保整个汴州只有他一个人的威望最高,没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唉,不想这个了,还是好好琢磨下眼前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吧。 “胡帅意欲何为?”寇彦卿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胡真也是沉吟了好久才道:“昔年大王令我镇洛,余皆不问,唯有一事再三叮咛。扼崤函之险,以御西贼。” 寇彦卿缓缓点头,道:“洛阳一失,崤函之险尽矣。” “我不敢辜负梁王大恩,眼下这局势还可振作一番……”说到这里,胡真顿了一下,似是意识到长直军是梁王嫡系,名义上归他指挥,实则自行其是,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欲回洛阳,先逼马嗣勋、段凝就范,击破夏贼蔡松阳部,然后再北上与夏贼大战,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还来?寇彦卿挑了挑眉,不答。 “寇将军?”胡真看着他。 寇彦卿移开了与胡真对视的目光,叹了口气。他知道胡真的难处。 洛阳丢了,他必定无法与梁王交代,因此想着搏一把,看看能不能挽回局势。 “胡帅当知,夏贼是两路进兵。洛口那边,我派出的信使至今未回,怕是已凶多吉少。”寇彦卿说道:“若巩县、洛口尽失,夏贼后路无忧,定然派兵溯洛水而上,经偃师、石桥店直奔洛阳。又知夏贼已从白司马坂南下,进至洛阳北。说不定,再过两日,石桥店、洛阳故城一带也会出现夏贼,三路大军齐至,我军战得了一路,战得了两路,可战得了三路齐至?” 其实,寇彦卿被朱全忠欣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他把夏军的进军可能判断了八九不离十。 玉门军龙润部近四千步骑明日就会出发,沿着洛水西南行,先锋两日内即可抵达偃师,大队人马三日内必到。 而天德军副使杨晟所率的数千人马,此时正在石桥店以北七八里的地方宿营。明天日落之前,肯定能抵达洛阳故城。 至于蔡松阳所部,此时正在洛阳城北的废墟内与贼激战。 三支箭齐发,寇彦卿虽然没看到,但他已判断得差不多,只不过还不知道夏军具体出动的时间和此时的位置罢了。 “洛阳北边的贼军不多。”胡真忍不住劝道:“数日前我已传令朱友宁,令其率军东来,若长直军汇合朱友宁部,全军万余,急攻蔡松阳,先将其吃掉,然后便从容多了。” 寇彦卿定定地看着胡真,一把年纪的元从老将了,用这种低三下四的语气求他,确实不容易,但是—— “胡帅可知夏贼来了多少兵马?”寇彦卿反问道。 “就目前看来,只出现了天德军的番号,围困河阳南城应还有一军或两军。”胡真说道。 “我部抓获了几个贼兵,拷讯得知,贼众不下十万。”寇彦卿说道。 胡真沉默。他也是老将了,当知这个数字是靠谱的,或许更多。不然,根本不可能排出这么大的场面。 “胡帅,何必呢?”寇彦卿叹了口气,道:“便是洛阳真丢了,又如何?” 洛阳是个盆地,四面八方被东西二崤山、熊耳山、嵩山、邙山等山脉包围着。就其东向通道而言,就只有延伸到河岸附近的嵩山余脉之大伾山这一条。大伾山在靠近河岸的地方稍稍平缓了一些,古人缘河开辟山道,并置关,也就是成皋关、汜水关、虎牢关以及如今国朝的旋门关。 旋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魏孝文帝都洛,置东中郎将府以镇之——河阳北城为北中郎将府。隋大业年间,又有虎牢都尉府,关府并置,可见重视。 庞师古又不傻,这个地方当然要留守重兵了。因其地势,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很难攻,故想从洛阳向东,沿着黄河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旋门关是必须要拿下的。 “君何意?”胡真脸色一变,问道。 “梁王镇汴,非镇洛。”寇彦卿提醒道。 这意思很明了。就汴州而言,洛阳这座废墟没什么意思,那个盆地也小得可怜,农业价值不大,那么河洛对汴州的重要性在哪?当然是地势了! 邵贼从西向东攻,已经攻到了新安,但还没出茫茫大山。便是将伊洛盆地让给他又如何?洛阳东面还有连绵的群山,要翻越这些山以后,才能见到一马平川的地势。 胡真很快明白了寇彦卿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放弃平坦的盆地,守好这些关隘就是了。这些城塞两侧高山耸立,就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往往还是山道,有的还九曲十八弯,光靠地势就能让夏贼欲仙欲死了,何必在洛阳死磕呢? 但胡真摇了摇头:“若就这样丧师失地而走,说不过去。” 寇彦卿也沉默了。 涉及到这方面,他也没把握。万一梁王震怒呢?即便他是梁王爱将,统率的亦是长直军嫡系,可吃得消雷霆之怒? “寇将军,我还是要回洛阳。”胡真说道:“若事有不谐,你大可率部退走,便说是我下的命令,无妨。” 寇彦卿闻言有些触动,叹道:“罢了,便随胡帅走一遭吧。” 胡真大喜,道:“放心,实在不行,还可走洛南三关。”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伊阙、太谷、轘辕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城南二十里的伊阙关最为重要。但就是这条最好走的路,也颇为“险仄”,目前有一千长直军守御。 伊阙关很险,但过了此关后,却可进入地势平坦的伊水河谷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折向东南可直入汝州。 太谷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的山谷中,当通谷谷道,“两岸陡绝,山径崎岖”,出谷道可至颍阳县。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十五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出山可至登封县。 太谷、轘辕二关,各有佑国军五百兵戍守。 这三个关,其实守军都挺少,原因自然是处于腹地之内,有点人象征性守一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靡费兵力。 胡真、寇彦卿定下计议,当下也不着急,一直休息到第二天清晨,方才拔营启程。 七千大军赶着大车小车,往十二三里外的洛阳而去。 …… 已经是正月初七人日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蔡松阳踩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走进了仓城。 说是一千守军,其实只有八百,半是州县兵,半是土团乡夫。 战至半夜,死伤近千,杀贼三百余。后来经降兵相劝,保证不杀之后,有土团乡夫缒城而出投降,但那些州兵抵抗到了天明,最后全军覆没。 蔡松阳搞不清楚他们有什么好抵抗的,谁来给他们发赏?谁来表彰他们的功绩? 或许此时天下多的就是这种死硬分子。 “死不足惜!”他一声令下,最后投降的数十人全部枭首,血溅当场。 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还有降兵四百多、河阳土团乡夫两千二百人、天德军两千一百人。 仓城内的粮食其实并不多,不过三四万斛罢了。也就够河洛的梁军月余消耗。 洛阳城内应还有粮食,新安、莎栅等地多半也有存粮。如果还不够——这是肯定的——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各县就地征粮了,这应该就是梁军在洛阳的后勤系统的大体组成。 打了一夜的仗,军士们都非常疲累了。休息到午时,大伙吃了饭,风雪愈发大了,蔡松阳走出营垒,四处观察,却见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 “马嗣勋、段凝之辈,煞是可恶!”被冷风一吹,披着铁甲的蔡松阳只觉浑身寒意直涌,同时怒气也蹭蹭地往上直冒。 笔趣阁 首鼠两端之辈,待我进城之后要你们好看! 两名信使一前一后从北方驰了过来。及近,下马,快步上前,将一份牒文交到蔡松阳手上,解释道:“符将军的命令。” 蔡松阳拆开一看,冷笑一声,道:“符存审怪我呢。” 信使低下了头,好像风雪太大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要留下朱友宁、寇彦卿,这个想法很好,但兵呢?”蔡松阳仍在发着牢骚:“你倒是赶紧打下河阳南城,南下增援啊!” 符存审其实也是转达高仁厚的命令,即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梁人大军,不令其遁走。 但这需要足够的兵力,兵在何处? 寇彦卿部几乎已经抵达洛阳东郊,朱友宁部已至甘水驿西二十里——对了,朱友宁率部前来的消息还是段凝私下里透露的,这算是他立下的唯一功劳了,至少在蔡松阳看来是这样。 夏军方面,玉门军还在前往偃师的路上,杨晟部则抵达了石桥店,随即向西,抵达洛阳故城区域,与留守此地的长直军两千人对峙,随时开打。 这两部加起来不过六千多有战斗力的部队,另外几千土团乡夫关键时刻真不顶事。 蔡、杨、龙三部,其实兵力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能也就是比人家多了千余蕃骑,战场侦察、遮蔽比较占便宜罢了。 只能等天雄军南下了,如果这一万步卒加入战场,那么将把握大增。 哦,对了,我们也不能忘了天德军的一千骑兵。事实上他们已经在飞熊军副使、豹骑都指挥使王崇的率领下,进至伊阙关附近。 第二十六章 抄截 关城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中,依稀可辨褐色的木楼、白色的石围子、青色旳砖房以及黄色的土墙。 关城前的山道已经封锁了起来。税吏税丁们曾经在此收钱,但这会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撤到关城里了。 山上居然有人在冒雪伐木! 用经验判断一下,应该是守军征发伊阙县的百姓为他们准备木料,修补城墙用的。 那么是不是也征发了县镇兵和土团乡夫呢?可能性极大!就算现在还没有,多半也快有了。 王崇遣了十余蕃骑上前,才走了数十步,两骑突然栽倒在地。骑士一跃而起,躲避飞来的箭矢,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腿好像别断了。 两侧山坡上飞来了更多的箭矢,骑士纷纷走避,留下了数具尸体。 “贼人已经有备,拿不下了,撤吧!”王崇遗憾地下达了命令。 豹骑都的将士们有些不甘心,想披甲步战,蕃人野蛮劲上来了,也想攻山。 王崇看了看他们的罗圈腿,放弃了。 若邵大帅在此,多半也会赞同王崇的意见。蕃人就算了,豹骑都的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骑术绝对上佳,损失在这里太可惜了。 他们中很多人从小骑马,姿势或多或少有点问题,有人以前很穷,还无钱装备马鞍、马镫,直接光背骑马,骑术固然上佳,但骨骼发育不太健康。 这样的骑兵下马步战,步兵还能被打败,那得多菜啊。至少在蒙古人征埃及时,双方于山谷中相遇,地形不利,蒙古人与马穆鲁克皆下马步战,蒙古人是被砍得几乎全军覆没的。 马穆鲁克是从小习武的职业武人,敢打敢拼,长直军也是多年高强度厮杀的职业武人,也敢打敢拼,没必要与他们步战。 三千余骑兵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了雪地里无数的马蹄印。 王崇计算了下携带的补给。出来才两日,身上的干酪、奶粉、肉干之类的食物还能吃八九天。黄豆、黑豆带了不少,那是喂马的,人不会吃,之前在洛阳近郊也搜集了少许粟麦,足够马儿吃一阵子了。 不急于回去补充,可以在野地里继续游荡,寻找歼敌良机。 什么?风雪大?武人行军打仗,吃冰卧雪寻常事也。李克用经常在大雪时节出兵,河东那帮牲口都能忍受,你不能忍? 往回溜达的路上,王崇还接到了信使。令他意外的是,不是西路军符存审那边的消息,而是东路军范河那边的:玉门军龙润部分兵一部去取轘辕关,主力已向偃师开进。 结合到之前收到的命令,蔡松阳、杨晟、龙润三部夹击而至,那么需要他们做什么就很明了了。 “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扎营,恢复马力。” “侦骑四出,扩大搜索范围。” “尽可能收集粮草,不要给贼人留下。” …… “马将军,不能开城。”洛阳城头,段凝说道:“昨日不让胡真入城,虽说有夜中不得开门的推托之辞,但已然恶了胡真。若真让他进了城,有长直军在侧,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马嗣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骑墙骑到现在,好像要被逼站队了。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段凝,昨晚他有些犹豫,想开门,又不想开,最后是段凝强烈建议他不要开,还说附近有夏军,胡真不敢久留,必走。等到今日战局明朗一些,再做计较。 这厮,去夏营谈事,肯定有隐瞒。 不过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马嗣勋想了想,道:“是否只有一条路了?” 段凝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局势若此,但凭马将军做主。” 马嗣勋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差点拔刀劈了这货。不过他总算有点理智,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转头望向城外。 城外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北城废墟之内,夏、梁双方军士正在街口激烈争夺着。 蔡松阳利用残破的房屋作为城墙,在街口堆放了很多乱石、木料,修建了一个营门,此时双方正在营门口大战。 毋庸置疑,这样的地形,根本谈不上什么阵型,撑死了有小组配合罢了,因此杀起来就是一通乱战。 街口也狭窄,长直军投入不了太多兵马,只出了数百军士,互相配合着前进。 梁贼果然精锐,双方甫一交手,堵着营门的天德军士卒就有些抵敌不住,死伤惨重,被压得步步后退。 “弓手呢?给我射!”蔡松阳怒吼一声,手持一杆长槊冲了上去。 两侧坍塌的废墟顶上,半完好的房屋梁上,甚至是窗户后面,土团乡夫们纷纷挽弓,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敌军前进的势头为之一顿。 蔡松阳刚挺槊刺死一人,却见左前方扑来一名梁兵,此人手持重剑,作势欲斩。亲兵见状,下意识迎了上去,却见此人虚晃一招,让过亲兵捅来的长枪,长剑重重斩下,亲兵头颅高高飞起。 又一名军士顶了上去,只一下,就被人重重地劈在了胸口。他忍着剧痛,用濒死前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死死抱住对面的梁兵,蔡松阳抽出佩剑,从背后将贼人刺死。 这帮贼兵,武艺确实不错,但最强的应该还是经验,那种生死关头的直觉,拿捏得非常到位。 刚才有名梁兵,蔡松阳持剑搏杀,竟然让他连续躲过两次必杀,第三下才弄死。这其实很不可思议的。两名武艺差不多的军士面对面生死搏杀,很多时候一下就分出了胜负,很少要第二下——需要第二击才能杀死敌人的军士,一般而言活不了太久,职业武人之间交手,生死立分,要求就是稳准狠快。 夏军土团乡夫的箭雨逼退了梁兵的攻势。梁人也从后方调来弓手还击,射得贼准,蔡松阳都他妈中了一箭,恼火万分。 “街道狭窄,无所展力,一夫当之,贼不能制!随我冲!”蔡松阳捡起一把重剑,大吼道。 “一夫当之!” “一夫当之!” 两百多军士披甲执槊,跟在他身后。 梁人一名军校更是夸张,大冬天的剥了衣甲,大声激励士气后,肉袒前冲,丝毫不避对面刺来的锋刃。 两军迎头战在一起。 马嗣勋在城头看得面如土色,就双方表现出来的勇武,可比他手头的佑国军要强出不少。 他看得出来,夏军其实打不过长直军,完全是靠那个疯子蔡松阳拼死搏杀,身先士卒,激励士气,这才堪堪挡住了长直军的攻势。而且即便如此,还数次被击退乃至小范围溃退,完全靠街道两侧的弓手挽弓杀伤冲进来的长直军军士,这才稳住了阵脚。 “妈的,都不要命,都是疯子!”马嗣勋低声咒骂着,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段凝则看得两眼放光,若他能指挥这些军士,纵横战场,当能一展抱负。 在更远处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上,寇彦卿则眉头紧锁。 攻了那么久,虽然占尽上风,伤亡也比对方小,但始终打不散夏贼,这让他很是懊恼。 夏贼崛起这么多年,打惯了胜仗,胸中总有一股气在支撑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接受失败,故而死缠烂打,拼死抵抗,这种类型的敌人是他最讨厌的。 “若是平地野战,早收拾他们了。”寇彦卿冷哼一声。 胡真沉默不语,右手时而握拳,时而松开。 在说服寇彦卿率军返回洛阳后,他其实还是抱着一些期望的。结果第一件事就不顺利,马嗣勋、段凝始终不开城,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城内那些兵他还没放在眼里——呃,虽然是他练出来的兵,长直军派个千把人列阵就能吓退他们,关键是城内还有许多物资,这是他急需的。 他还有很多计划,朱友宁部来了之后,也需要粮草补给,而长直军的辎重车辆之上,不过区区五千余斛粮豆,对他们而言是够吃了,但加上朱友宁那五千兵,不过半月所需罢了。 如果徐怀玉那边再跑回来一些人,这粮草就更加不足了。而都畿一带似乎已被夏贼搜刮过了,根本找不到几颗粮食。如此一来,全军只能向南撤退,到伊阙关一带补给。 “河洛局势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马嗣勋、段凝二贼!”胡真恨恨地骂了一声,心中已经开始找替死鬼了。 寇彦卿仿佛没听到胡真的话,仍然仔细看着战局。 老实说,他不想打了。蔡松阳确实是一员猛将,夏贼也不是一击就垮的弱旅。巷战,还要打多久?怕是至少三天。 他觉得没有三天时间可以等了,现在的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 其余两路夏贼到哪里了? …… 莎栅城外,激烈的攻城战刚刚结束。 定远军及邵州土团乡夫近两万人,轮番攻打,在付出了重大牺牲之后,终于攻拔了这个阻挡了他们数年的钉子。 胡真与朱友宁想得挺美,抽调了三千佑国军及两千土团乡夫东去,剩下的两千佑国军一千守莎栅,一千守回溪坂,在三千乡勇的配合下,继续守住这两地,不让夏军进入洛水河谷。 但兵法有云:“将离部伍,可疾击之。” 朱友宁带人跑了,虽则定然用言语矫饰,但你觉得剩下的守军傻么?他们能抵抗一阵子,杀伤了不少夏军,已经很够意思了。 王遇裹着邵树德亲赐的羊毛袍服,有些伤感地看着满地的尸首。 他为定远军士和邵州乡勇的战死伤感,也为梁军的死亡伤感。 杀来杀去,杀杀杀,何必呢? 今夏王大势已成,何必再造死伤呢?顺天应命,带甲来降,以夏王仁厚的性子,以及宽广的心胸,还用担心吗?若真有本事,为夏王效力,将来封妻荫子等闲事耳。 夏王可没太多门户之见! “给他们吃口热饭,勿要羞辱。”王遇指着远处千余名俘虏,吩咐道。 朱友宁悄悄离开的消息,还是段凝告知的,然后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了李唐宾那边。 王遇的定远军刚刚退下来整补,就驻扎在崤县,闻讯立刻出动,猛攻贼寨。先突袭抵抗意志相对较弱的回溪坂,再包围莎栅城,一举俘斩数千众。 消灭这股贼军后,永宁、福昌、寿安三县几乎没有抵抗力量了,可行军中接收。然后收集粮草,征集夫子,顺着洛水而下,直趋洛阳。 全程一百六十余里,正常行军六天就能抵达,不过这时嘛—— “邵州乡勇留下来,看守俘虏,押运粮草。”王遇下令道:“定远军,稍事休整后随我进兵。辎重不要带了,轻兵疾进,咱们抄到洛阳那边去!” xiaoshuting.la 第二十七章 齐聚 乾宁三年正月初八,定远军一千骑卒率先出发。 老规矩,这次允许他们骑着马赶路,不用牵马步行。人持五日干粮,携带了几十斤熟豆子,重量并不轻,所以其实也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出莎栅谷之后,先向东南疾行三十里,至永宁县。 县城内人心惶惶,令、丞等主要官员已逃散一空,县尉也跑了一个,据说躲乡下去了,剩下的一个县尉投降。 骑军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征集了所有能弄到的驴马骡之后,一路东行,下午袭占福昌县,入夜后在福昌以东三十余里旳柳泉驿休息。 将士们士气高昂,欲连夜进军,但“马不懂爱国主义”,只能在这个驿站休整一晚。 初九一大早,又马不停蹄朝永济桥、寿安县的方向挺进,风雪无阻,只求尽早赶到战场。 而此时朱友宁部五千众,因为大雪纷飞,将士们怨声载道,才刚刚过了甘水驿,离洛阳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的样子。 玉门军龙就部,先锋已折去攻打轘辕关,主力三千人离偃师县只有十里了。 天德军杨晟部,已经与留守洛阳故城的长直军两千人激战一整天,不胜,撤退至石桥店固守。 而在北方,符存审果断下令,停止进攻河阳南城,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腾了出来,固守白司马坂一带,作为围城预备队。天雄军万人则押运粮草、器械南下,直趋洛阳。 夏军各部,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纷纷涌来,围猎寇彦卿所率之长直军右厢。至于朱友宁五千人、徐怀玉部万人,都当他是土鸡瓦狗,瓮中之鳖。 洛阳城北,蔡松阳身受数创,几乎无力再战了。两千余天德军,死伤过千,土团乡夫的伤亡甚至更大。 寇彦卿再加把劲,或许能将蔡松阳从废墟里揪出来,搏得斩杀夏军大将的美名。但他不想打了,因为洛阳故城方向传来消息,夏贼天德军一部杀了过来,大概有三千人上下,外加土团乡夫两千,刚刚将其击退。 寇彦卿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张大网在向他兜来,立刻下令洛阳故城的兵马往太谷关方向自行撤退。 至于洛阳这边的烂摊子,他不想管了,虽然胡真不同意。 “徐怀玉乃大王元从老人,寇将军真欲弃之不顾?”胡真铁青着脸问道。 寇彦卿看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梁王元从老人么?狠起心来,连你也扔了不顾,又能怎样? “大王简拔我于行伍,授我亲军,可不是让我轻掷于此的。”寇彦卿板着脸说道,竟是一点不给胡真面子了。 “你!”胡真大怒,本能地想喊亲兵,突然醒悟过来他在长直军营中,只能换了一副口吻,道:“大郎,朱友宁部一日间便到,届时或可再攻一次?” “不行!”寇彦卿道:“胡帅,贼将杨晟部屯于石桥店,离此不到两天的路程。” “杨晟本为大散关镇将,名不见经传,何惧之有?”胡真问道。 “蔡松阳亦名不见经传,今日之战,其部敢打敢拼,未可小视。”寇彦卿道:“未曾交锋便轻视贼将,不可取。” 胡真噎住了。寇彦卿,莫非被打落了士气? “大郎,务必再等数日。”胡真想了许久后,说道:“我这便遣使知会新安县徐怀玉,令其撤回洛阳。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走。” “胡帅尽可遣使通传。”寇彦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长直军不会再留了,今日便走。” 这几日下来,寇彦卿对胡真的观感急剧下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那点本钱? 滑州军团,源于当年的义成军。安师儒被杀后,一部分人被胡真控制,再加上他的老部下,慢慢招募新人,久而久之便构成了梁军体系内的一大山头。 当然,这个山头后来被梁王削了,胡真出镇洛阳,不得不苦心重构自己的本钱。好不容易攒了一批,今日看样子又要烟消云散了。 对一个军头来说,部队就是本钱,胡真既害怕梁王责罚,又舍不得自己的本钱耗尽,寇彦卿完全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会再陪他玩了。 当下不顾胡真落下的一张臭脸,自顾自吩咐各部收拾行装,拔营启程。 徐怀玉的死活,关我屁事? 况且想救也救不了,远在新安县呢,又不是爷娘,凭什么去救?保存实力要紧。 …… 洛阳城头之上,北风呼啸。 亲眼目送长直军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马嗣勋抖落了身上的雪片,匆匆下了城楼:“开门,迎夏王的兵马入城。” 军士们面面相觑。 “诸位有的是跟马将军从濠州来的老人,有的是汴宋军士,有的是洛阳本地人。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说——”站在一旁的段凝叹了口气,道:“天下局势纷纷扰扰,你杀我来我杀你,有时候就要愿赌服输。今梁王已败,洛阳胜负已分,夏军滚滚南下,几有十万之众。诸君欲举兵相抗耶?” 说完这句话,段凝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众人的表情。见他们脸上浮现出震惊、沉思、畏惧等多种情绪后,顿时放下了心,道:“今唯有开城请降一途。夏王仁厚,必会赦免诸位,勿忧也。” “也只能如此了。”众人七嘴八舌道。 城门在小半个时辰后打开了,马嗣勋、段凝二人为表诚意,孤身前往蔡松阳营中“请罪”。 蔡松阳正在裹伤。胸腹部位好几处大伤口,小伤口则更多。他面前摆着个木盆,盆中随意扔着一些箭头,应是从他身上取出来的。 “罪将马嗣勋(段凝)拜见蔡将军。”二人不敢多看,一齐行礼道。 “别废话了!”蔡松阳一拍桌子,先瞪了一眼段凝,然后看向马嗣勋,冷笑道:“马将军,你可知我方才本欲斩了你?” 思路客 马嗣勋一惊,背上隐有汗水渗出。 “现在给你个机会!”蔡松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高声道:“立刻点齐兵马,南下追击胡真、寇彦卿,绝不能让他们跑掉。” “这……”马嗣勋有些迟疑。 “你到底做不做?给个痛快话!”蔡松阳怒道。 听他发怒,帐外的军士纷纷探头往里看,仿佛只要蔡松阳下道命令,他们就要动手砍人了。 “遵……遵命。”马嗣勋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苦着脸应道。 “放心,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蔡松阳冷笑道:“我这还有七八百蕃骑,他们会配合你的,赶紧出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遵命。” 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马嗣勋、段凝赶走后,蔡松阳叹了口气。 他带着南下洛阳的两千五百步卒,算是被打残了。两千土团乡夫也伤亡过半,损失惨重。 他方才已经下令,将千余乡勇及仅剩的百余降兵都编入自己的部队,使得手下还能动弹的军士恢复到了两千人以上。 这两千人,正常来说肯定要花时间整顿、训练了,但蔡松阳不想等。 裹完这身伤,老子还要继续追! 长直军杀我这么多儿郎,如何能放过你? …… 风越刮越大,雪借风势,打得人脸生疼。 风雪之中,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不要让胡真跑了!” “抓住胡真,献给无上可汗!” “下这么大雪,他跑不掉了!” “弟兄们,抓住胡真,可是大功一件啊!” “谁都别和我抢!” 阵阵马蹄声响起,来自塞北苦寒之地蕃骑鸡贼地从北边靠了过来,借着风势射箭,肆意欺负着正在南撤的长直军后卫队伍。 梁人还击的箭矢软弱无力,且被风吹得大失准头,让追兵发出了阵阵哄笑。 不过射了一阵箭后,蕃骑便罢了手,纷纷抽出短剑、骨朵,呼喝着冲了上来。 不是他们不想继续射箭,实在是下了两天两夜大雪了,天气严寒刺骨,弓弦冻得硬邦邦的,开弓不易,强行开了,弓弦还断了不少。 正所谓“雪冻弓弦断,风鼓旗竿折”是也,而这个时候,还不如“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呢,拿刀剑劈砍,正当其时! 风雪茫茫,大群骑卒时而消失在雪原之中,时而突然出现。梁军后卫部队精神紧张,躲在辎重车辆之内,手持长槊、刀斧,奋力驱赶着追杀过来的蕃骑。 另有一部分骑兵绕到了梁军前方,作势前冲。 梁军无奈,只能派出精干步卒,在车阵的护卫下,行走在前方。备用弓弦、弩弦也从辎重中取了出来,以备弦断之时可以快速更换。 寇彦卿亦上了一辆马车,身披重甲,手持陌刀,激励士气。 他此时暗暗庆幸,夏贼如此疯狂地骚扰,更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测:贼军数路并进,意欲包抄他的这支人马,将长直军右厢永远留在洛阳。 幸亏没上你们的大当。 就这样且战且行数里地,寇彦卿觉得前后已杀伤百余蕃人骑兵,应已令他们破胆之时,车队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他跳下了马车,大步向前,怒问道。 “将军,贼人在雪地中挖了不少陷坑和壕沟。李副将已经派人去填了。” 寇彦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袭扰、挖坑的手段都用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 再这么下去,到天黑时能走出多远?五六里?七八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阴云,看到那些正喘着粗气,疯狂追来的夏兵。 “算算时间,今晚朱友宁应该能到洛阳西南了,或许他能吸引夏贼的注意力,当个替死鬼。”寇彦卿暗忖。 第二十八章 不要命! 或许谁也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个挖壕、填壕,竟然也如此棘手。 长直军军士扛着锹镐,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远处有大群虎视眈眈的骑兵,而且随着时间旳推移,似乎越来越多。 他们大声呼喝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呼啸来去,仿佛只等你开始取土,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混乱劲冲过来,将敌人斩尽杀绝。 而且近处没法取土,得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那就需要派兵保护了。 梁军确实也是这么计划的。五百人挖土,足足两千步卒护卫,可以在取土之处附近堆上辎重物做障碍。 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地冻得硬邦邦的,需要出去樵采,收集薪柴,将地面烤热。 还好,驿道附近本来就栽着不少槐树,近处的被砍光了,去远处还能砍到一些,不过同样需要派人护卫。 得,先砍树,再挖土,然后填壕。 雪原之上轻骑纵横。 有人从怀中取出藏得严严实实的弓弦,上好之后,借着北风驰射。 连续射完数箭之后,看也不看结果,直接下了弓弦,藏入怀中,飞快打马而去,到远处的休息点汇合。 已经有了煮了大锅的热汤,随身携带的肉脯一块块往里面扔,散溢着诱人的香味。 这种鬼天气,喝一锅热汤该多么惬意啊。 出外樵采的梁人时不时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是真的憋屈,你的步弓逆风状态下根本摸不到人家,但夏人的箭矢却能高速飞来,杀伤一条条人命。 而且看他们疯狂的样子,多半想着哪怕把所有弓弦都拉断,也要不间断制造麻烦,想尽一切办法阻碍梁人的每一个行动。 在付出了不菲的伤亡后,终于砍回了足够的薪柴,但这会已经快酉时了,天色渐渐有些昏暗。 梁兵士气有些下降,所有人又冷又饿。寇彦卿无奈,只能下令就地扎营,烧水做饭。 将士们一阵欢呼,恨不得立刻吃上热饭,驱驱寒意。 “嘚嘚”的马蹄声再起,这次规模比较大,千余骑一起冲来。 他们瞄准梁军营地薄弱处,远远地放了一轮箭之后,两百名精悍的勇士下马,披上铁甲,大吼着冲了上来。 残酷的短兵相接立刻展开。 梁军营中鼓声骤起,刚刚坐下休息的军士披甲列队,无需他们出动,但需要做好支援的准备。 1200ksw.net 战斗没有很快结束,下马步战的蕃人很快被击溃。但外围的骑手仍然在远远射箭,不断杀伤着梁军士兵,迫使他们放弃追击的同时,一直维持着低烈度的接触状态。 梁军的应对也不错。他们很快解散了大部分军士,让他们回营休息,只留了三个营的战兵坐在帐篷内,不解甲,随时做好出击增援的准备。 袭扰的骑兵最终还是退走了,梁兵心下稍安,准备吃饭。 寇彦卿踩着积雪举目四望,野地里仍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时不时聚集靠近过来,辱骂挑衅。有时找准机会,便有神箭手上来,射一箭就走。 造成的伤亡其实不大,但对士气的损伤不小。也幸好长直军较为坚韧,暂时还无事,换土团乡夫,这会多半已经神色慌张,惶惶不可终日了。 好吧,其实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今日大半天才走了几里地,这就有些难受了。 正常来说,骑兵的袭扰没这么危险,但风雪这么大,路本身就难走,夏贼借着上风,不断袭扰,不惜伤亡,让他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贼人好大的胃口! 巡视一圈后,勉励了一番值守的军士,寇彦卿便回到大帐,与胡真大眼瞪小眼。 夜间袭扰继续,且出现了激烈的战鼓声和高亢的喊杀声。 梁军被迫起身,全军动员了一次,不过很快发现只有稀稀落落的贼人攻来,远远射火箭,便解散了,所有人和衣而眠,只留少许军士备援。 到了寅时三刻,战鼓再次擂起。 这次梁军没上当,部分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军官呵斥一番后,又继续休息了。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之后,寇彦卿目瞪口呆地发现,南方的原野之上,出现了一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军。 具装甲骑! 再远处,火光冲天,烟雾缭绕,不知道多少被抓来的百姓挥汗如雨,死命挖掘着壕沟。 好贼子! “吹角!击鼓!”寇彦卿手按剑柄,怒道。 想拦我,不付出点代价,可能吗? 具装甲骑似乎“畏惧”梁军的优势,居然一溜烟向北“逃”走了。 …… 一头饥饿的孤狼踟蹰在茫茫雪原之上。 蓦地,它的目光死死看向西边,那里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朱友宁部本来昨晚就能到洛阳西南方的,但因为风雪实在太大,将士们冻得缩手缩脚,根本不愿意走。 朱友宁担忧兵变,于是下令扎营休整。 渡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后,正月初九一大早继续行军。 路确实不太好走。 风雪之中,马车变得非常沉重,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军官们来回奔走,叫嚷着到洛阳后有酒肉吃,让大伙再加把劲,就不到十里地了。 众人勉强提起精神,互相鼓劲,连拉带推,护着辎重车辆穿过雪地,艰难前行。 巳时,在离洛阳不过五六里地的时候,斥候传回来了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洛阳已经陷落,城头挂着夏军旗帜,不知有多少兵马。 “胡帅呢?”朱友宁破口大骂:“这么大的事,为何没遣使来告?” 斥候低头不语,信使多半被捕杀了,还有别的可能吗? 怎么办?朱友宁微微有些慌张。 现在还有友军吗?都在哪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军士们纷纷拿眼看向他,朱友宁沉默片刻后,道:“不去洛阳了,南下,走伊阙关,回汝州!” “镇使,回去后怎么交代?”有人问道。 “交代?”朱友宁冷笑一声,道:“我是永宁镇使,非洛阳镇使。离开永宁,是胡帅下的命令,而今联系不上胡帅,洛阳又已陷落,不知道多少夏贼在等着我们呢。南下,去伊阙关!”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北上很可能要打仗,这谁都知道。打仗就要死人,没人喜欢。 少数进取心或忠心比较强的将领暗暗皱眉,觉得就此放弃洛阳太可惜了,于大局有害。但主将都下命令了,你怎么说? 朱家人自己都不当回事,你操个哪门子心? 命令传达到各营后,五千人开始转向,忙做一团。而就在这个时候,斥候又从北边奔回:“有夏贼!不下三千众!” “他妈的!胡真打的什么仗,尽坑人!传令,结阵迎敌。”朱友宁抽出佩剑,吼道。 两千土团乡夫手忙脚乱地聚拢辎重车辆。三千佑国军从车驾上取下铠甲、长枪、步弓、重剑、陌刀、长柯斧、铁锏等兵器,开始列阵。 北风呼啸,几乎难以睁开眼睛,朱友宁的眉头皱了起来。 风向不利啊! 蔡松阳从马车上下来,腿脚稍稍有些使不上力。昨日大腿上还取下了一个箭头,伤口并未长好,今强自下车追敌,壮哉勇哉! “扶着点我。”蔡松阳朝左右吩咐一声。 亲兵会意,一人执盾在左,一人持弓在右。蔡松阳都没转头,随手从车驾上抓起一杆兵器。很好,是一把短剑,正适合。 “诸君谓我伤重,不能力战。今有此剑在手,可斩贼兵头颅,何人敢与我比试?”蔡松阳看着周围的天德军老人,高声道:“杀贼比我多者,一人赏绢百匹,绝不食言。诸君,可敢与我这个伤者比试比试?” “有何不敢?” “这把我赢定了!” “杀贼兵!大不了一死。” “一夫当之,无人可制!”有人喊起了口号。 “一夫当之!”“一夫当之!” 北风卷地而起,雪花纷纷扬扬洒落。 千余天德军士卒打头阵,蔡松阳被亲兵搀扶着,挥舞着手里的铁剑,与人大声谈笑。 军士们亦大笑着回应,身上甲叶铿锵,手中的长槊遥指贼人,豪情万丈。 马嗣勋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晶。 蔡松阳伤势未愈,都敢冲击贼阵,我他妈有什么好怕的!武夫血液中凶残暴虐的因子被激活,直接脱了甲胄,摘了兜盔掼在地上,怒道:“要此物何用,恁地碍事!随我冲杀!” “杀!杀!杀!”铺天盖地的杀声响起,骇得孤狼夹着尾巴蹿入了树林之中。 原野之上,两军迈过厚厚的积雪,丝毫没有废话,刀枪入肉,狠狠砍杀在一起。 蔡松阳矮身一让,铁剑挥过一人脖颈,大声道:“杀贼一人!” “杀贼一人!”一名军士重剑用力劈下,鲜血喷了他一脸。 他脚下不停,硬扛着刺在甲胄上的贼兵长枪,双手一舞,又一剑斩下:“杀贼二人!” “好!”蔡松阳哈哈大笑,道:“我善财难舍,可不愿输给诸君。” 铁剑一捅,将一名无甲的贼兵刺死:“杀贼二人!” 朱友宁在后方看得有些傻。 夏贼人数与他们相若,结果甫一交手,就打得他最前面的数百战兵节节后退。 不能这样下去! 朱友宁下了高台,招呼留做预备队的一营战兵集合,他要发起一个反冲击,遏制贼人的嚣张气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西边有马蹄声响起。 又过了一会,似乎南边也有。 他的脸色骤变,又回到了高台之上。 观察到的结果让他有些绝望:西边洛水之畔,上千骑兵已经翻身上马,手持马槊,开始加速;而在南边,上千具装甲骑已经穿戴完毕,此时正被辅兵搀扶着上马,接过了粗大的马槊。 马蹄声愈来愈急。 而正面双方正杀做一团,根本无法调整。那么,让后阵的两千土团乡夫抵挡一阵? “抽队!”他立刻让人升旗,传令兵翻身上马,前去传达命令。 但来不及了!西边的一千骑兵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从正乱糟糟抽队转向的土团乡夫侧翼一冲而入。 马槊舞过之处,如狂风疾吹,草木尽皆板荡。 贼众大乱! 具装甲骑第一波四百骑也冲了过来。 朱友宁惊骇地望去,却见白马白甲的骑士势如奔虎,溅起的雪花在马畔飞舞,阳光照耀之下,直如天兵一般。 四百骑从阵后一冲而入,慌乱中的贼兵根本没法有效阻遏哪怕片刻。阵型崩得稀里哗啦,溃兵散得四处都是。 冲破两千土团乡夫之后,豹骑都根本没有停留,从贼军前阵背后掩入。 定远军的骑军跟着一拥而入,扩大缺口。 而在他们后方,第二波五百具装甲骑也冲起来了,贼军败局已定。 第二十九章 干掉他们! 马蹄践踏过的雪地之上,鲜血淋漓。 五千人的崩溃其实只是一瞬间,正面本就被杀得节节后退,侧翼、背后又遭到轻重骑兵轮番冲击,这样还不崩旳话,佑国军就要被朱全忠挑做亲军了。 王崇翻身下马,走到身上又添了一道伤口的蔡松阳身前,佩服道:“蔡将军之勇,今知矣。下面可还要追?” “自然要追!”蔡松阳毫不犹豫地说道。 此地在临都驿西南一里,过临都驿再往东五六里就是洛阳,往南大概七八里就是昨晚长直军宿营的地方。 方才大军于此交战,鼓角争鸣,南边说不定已经听见了。 河洛盆地真的太小了,东西长,南北窄。 洛阳向北到白司马坂,三十里,快点走也就一天的路程,昨天夜里天雄军就已经抵达洛阳,这会已经休整完毕,取了食水,越过洛阳,向南追击了。 洛阳到南边的伊阙关,其实也只有二十里出头,正常情况下带着辎重行军一天的路程。 洛阳向东,到故城一带二十余里,到石桥店三十里,也在一天的路程之内。天德军杨晟部这会离洛阳上东门不足五里,早就折向南下,追击长直军了。 各部离长直军,其实都在半天行程左右,天雄军甚至不到半天路程。此时都收到了消息,疯狂地赶路,务必要将这支部队留下。 嗯,正在路上的邵大帅也收到了消息。他一手搂着幼小天真的韦氏,一手提笔写下了一句话:“干掉陆战一师!”然后烧掉了…… 朱友宁被五花大绑,提到了蔡松阳跟前。 蔡松阳哈哈大笑,抽出短剑抵住他的下颌,道:“朱镇使,五千人马,一战而没,如何?” “邵树德的走狗,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朱友宁冷哼一声,道。 蔡松阳曾是邵树德的亲兵队正,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朱友宁这么骂,倒也正常。 “哈哈!败军之将。”蔡松阳收回短剑,笑道:“这便去将寇彦卿擒来,让他和你作伴。” 说罢,大手一挥,道:“俘虏后送,儿郎们随我南下杀贼!” 挥手的动作太大了,牵动了伤口,但蔡松阳心中愈发快意。 杀人,可是会上瘾的。他感觉快压抑不住嗜杀的情绪了,急需发泄一番。 马嗣勋被喊了过来,让他带着将近三千俘虏回洛阳,不用参加下面的战斗了。 方才他肉袒前冲,非常勇猛,让蔡松阳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这会态度就好多了。 “遵命!”见识到了夏军几部合力,一战击破朱友宁部的辉煌战绩,马嗣勋现在老实得很,再不敢有任何二心。 朱友宁溃灭、霍存被围、徐怀玉音讯不通,河洛这几部,看样子都不太妙。 如今就剩一个寇彦卿了。嗯,胡真胡大帅也跟他在一起,但看着就像个陪衬。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兵的军阀与文官有什么两样?怕是更加不堪。 稍事休整之后,伤员、俘虏后送,缴获的辎重器械也一并押了回去。 蔡松阳带着三千余人,又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至于定远军的一千骑卒,以及豹骑都一千四百骑,则先他们一步。不到十里的路程,对他们这些骑兵来说,可谓须臾便至。 …… 洛阳以南的雪原之上,游骑四处呼朋唤友,几乎把所有骑兵都聚拢了过来。 符存审这一路本有天德军一千骑卒、解宾六百骑、关北蕃骑两千,如今除了保义军的那六百人外,剩下的全数聚集于此。 取完土的长直军士拉着马车,抵达壕沟前,慢慢将其填平。 填壕的过程中,大群步卒前出,持枪列阵,阻挡骑兵靠近骚扰。 壕沟并不算太宽,填起来也不用花费太长时间,从出外砍树、烤火、挖土、装土、运输到填壕,千余人一齐上阵,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搞定了。 但填完一道,三四里外的另一道壕沟又被挖好了。夏军很恶心,将挖出来的土用车装走,不让梁兵就近利用。逼得他们继续耗费时间去伐木制作薪柴,烤火后再挖土。 雅文吧 而这个过程中照样抵近骚扰,想尽一切办法降低梁人的效率,拖延他们完成工作的时间。 不出意外,这种疯狂的骚扰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前后已经损失三四百骑了,绝大部分都死于梁兵的弓弩,少部分死于下马步战。 沉闷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近千天德军骑卒分成三波,由南而北,如海浪般直冲而至。 “不许停!继续前进。”寇彦卿下令道。 走了一上午了,他仔细算过,只往南走了五里地。 算上昨天走的路程,如今离伊阙关还有十里! 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差不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才走了十里!这是什么龟速? 一般而言,人越少走得越快,人越多走得越慢,携带辎重车辆,速度会更慢。但再怎么慢,一天二三十里总还能走的。可这会地上都是积雪,还有夏贼挖掘的壕沟,周围有两千多骑兵日夜不停地袭扰,让他一天只走了十里,差不多创下最慢行军记录了。 夏贼的步兵还没出现,这让他稍稍有些宽心。 他不怕骑兵,骑兵拿他们没办法,但步兵是真可以强攻他的车阵。而且他们结阵而来,你一个个小车阵里面兵不多,他们可以以多打少,取得优势。 若这时夏贼派出五千飞龙军,骑马绕到他们前方,然后列阵步战,寇彦卿不觉得自己的部队还有逃生的机会。 幸好他们没有! “嗖!嗖!”不舍得使用的备用弓弦拿了出来,箭矢不要命地往外发。 果然,夏贼骑军也就是做做样子,远远地散开了。然后分到两侧,从侧后方兜了回来,借助上风射箭。 这种烂招,从昨天玩到现在,死伤在他们箭下的已经有数百人了,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等这次撤回去之后,一定要换那种专业克制骑兵的偏厢车,挡板不一定多厚实,但一定要有。奶奶的,被这帮人欺负惨了。 车队又停下了。 前方的壕沟可能是最后一道了,不用寇彦卿吩咐,将士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寇彦卿登上车厢,先扫了一眼双方的交锋。 也许是感受到了危机,夏军骑兵这次冲得更近了。其中一股百余骑不顾伤亡,强行插进长直军步阵的结合部,虽然成功地让正在取土的梁兵大乱,不过伤亡真的很大,很多人直接被打下马来,乱刀斫死。 传统的骑射战术依旧在发挥作用。 梁兵竖起大盾,尽力抵挡,但伤亡不可避免,只能继续忍耐了。 寇彦卿转头看向南方,伊阙关已经远远可见了。 他心中突然就很感慨,可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撤退啊。征战这些年,就没遇到过夏贼这种打法。 河东、河北藩镇也有很多骑兵,甚至朱瑾鼎盛时期也是大群大群的骑兵,但用兵之法,差别还是很大的。 寇彦卿自问应对得还不错。 填完这道壕,天黑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伊阙关北不远的地方。但他不会在关外扎营了,摸黑走夜路也要进关,外面太不安全了。 “呜——”北方传来了沉闷的角声,打断了寇彦卿的思绪。 他定睛一看,又是大队骑兵赶至,好像数千骑——嗯,他眼神不错,豹骑都每位骑士大爷都有两名“骑士扈从”伺候,全都四千余人。 轻骑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寇彦卿不关心,他的目光只追随具装甲骑。 “这帮疯子!”他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马车。 呼啸的北风之中,数百定远军骑兵发起了冲锋,箭矢借助风势,可能还要加上马速,密集地落入了列阵的长直军士人丛之内。 一波人冲完之后,紧接着换第二批上,再度投下箭矢。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几乎口吐白沫,但骑手毫不怜惜,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驰射。 到了后面,豹骑都的辅兵也上阵了,他们骑着驮马或乘用马,射完箭之后就撤回去。 如此反复。 冲锋的过程中,经常有马儿脱力摔倒在地,没人在乎。 一根又一根弓弦被拉断,也没人在乎。 所有人仿佛是在打最后一场仗一样,疯狂得毫无理智。 寇彦卿终于下令撤退了,因为伤亡太大。 好在列阵军士周围有临时摆放的障碍物,不然就凭他们濒临崩溃的士气,被具装甲骑一冲,估计要全军覆没。 …… 猎猎寒风之中,“臧”字大旗猎猎飞舞。 茫茫雪原之上,天雄军儿郎呼出白汽,不知疲倦地快速行军。 游骑来回,信息一条条汇总。 蔡松阳在他们西北方数里,杨晟部在他们东北方数里,西南方有天德军骑卒和关北蕃人骑兵,东南方有定远军骑卒和豹骑都,加起来两万多步骑,如同一柄铁锤,要将长直军这枚核桃敲碎。 “还有四里,快!”臧都保几乎能够看到梁贼的车阵了。 牛礼精神一振,大笑道:“若不带车,贼人能跑得更快些,说不定这会已经入伊阙关了。” “不带车,早被骑军吃下了,还用等到现在?”臧都保亦笑:“这份大功,还得咱们来取。” “军使,你说这话,其余各军怕是要骂人啊。”牛礼笑道:“跑死跑废了那么多马,不惜代价,就为了留下长直军,若功劳全归咱们,我怕很多人不服呢。” “也是。”臧都保点了点头:“打完这仗,很多骑卒要变步兵喽。” 众人一阵哄笑,士气昂扬。 “军使,斥候来报,贼军已经停驻了,环车为营,看样子是不走了。”天雄军都虞候李璘策马而来,禀报道。 “还算警醒。”臧都保评价道:“两军相隔不过三四里,若寇彦卿还要强自南行,走得那么慢,只会被咱们追上,到时候连阵都不好摆,不死何待?传令,前行三里后下寨,咱们好好休整一番再战。” 贼人既已放弃逃窜,那么也没必要在大亏体力的状态下厮杀。 大军继续前行,至申时二刻,抵达了一处平坦的原野,与长直军间隔里许的样子。 他们也是先环车为营,然后派人到外面伐木设栅,加固营地。 骑军仍在不间断地骚扰着梁人,消磨他们的士气,消耗他们的体力。 从昨天到现在,梁人被他们折腾得够呛。若没夏军步兵赶来,其实也没什么,但如今天雄军不是来了么? 天雄军的大旗竖起后,分散在梁人两侧的骑军缓缓收拢,到远处休整。人需要恢复体力,还能战的马匹更需要恢复体力。 梁人的营地颇为忙碌。 他们拆了很多辎重车辆,劈成柴火焚烧,然后在营地周围挖掘壕沟,取出的土全部填到前方,将夏军挖的那道壕填平。 营中隐约有悲凉的歌声响起,军官似乎也不制止。 天雄军开始埋锅做饭。他们现在完全不急着攻了,只默默恢复体力。 入夜时分,蔡松阳部抵达,他们选择在西面扎营。 杨晟部还在赶路。 月亮默默地爬上了中天,照着满地的白雪,几乎有种仙宫胜境的感觉。 皎洁的月色之中,环绕着营地的大车被挪开,木板放到了壕沟之上。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出了营地。 人分成两部分,一部顶盔掼甲,直冲天雄军的营地,一部搬着辎重、鹿角枪之类,放置在两侧。 战斗从夜袭开始,不死不休。 第三十章 覆灭 何檠手持步弓,在两名刀盾手的护卫下,借着明亮的月光,从容射杀着敌人。 一箭落下,一名军官倒地。 厮杀之中,梁兵也没注意到自己旳军官死了,不然怕是要崩溃了。 又一箭落下,冲得最猛的勇士躺在了地上。 此人身披重甲,一把长柯斧舞得虎虎生风,至少四五名夏兵死于其手。 再一箭落下…… 营门是争夺的焦点。 长枪步槊捅来捅去,人死命往前挤,任凭枪刃捅在自己身上。 刀剑挥舞之下,双方都在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损失人命——夏军少一些,因为他们是防守方,梁军伤亡更大,他们面对着更困难的局面。 寇彦卿站在高台上,脸色平静。 仗打到这个份上,什么愤怒、焦急、懊恼、绝望都没了,就是平静。从昨天下午他放弃逃窜,扎营御敌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了,他已经有了跑不掉的觉悟。 留人断后没有用的,人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或者派一小部分骑兵看守着,主力大队继续围追堵截,反复袭扰,你能断几次后? 而且,夏军袭扰的强度太高了。寇彦卿看得出来,他们跑死跑废的战马数量,远远超过死伤的骑兵人数,这完全就是不惜代价了。 如此行事,根本不会让你跑掉。 可惜,离伊阙关只有不到七里地了。安史之乱时,伊阙驻兵五千,此时若有五千精兵,大举出关救援的话,他们是能回去的,至少能回去大半。 胡真的神色则远没有那么平静。 他一会看看西面天德军的营地,那边刚刚休整完毕,营内人头攒动,似乎已经开始集结,要出营作战了;一会看看东面,似乎又有一支部队抵达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是贼将杨晟所部数千人;一会又转头望向南面的群山和关塞,他不是没有遣使往汝、许、陈报信,但丁会、杨师厚又能抽出多少人来呢?最多数千罢了,而且什么时候到完全没个数。 这场仗,到现在打了还不到十天,你敢信? “寇将军,大军出营厮杀,贼骑往北边调动,咱们或许可以——”胡真试探道。 “住口!”寇彦卿怒目相向,斥道:“我受梁王大恩,唯以死相报。若想逃,昨日便带人先走了。但你我若逃了,是什么后果?士无战心,军无斗志,只能任人宰割。” “那寇将军意欲何为?”胡真急道。 “唯死而已。”寇彦卿道:“与贼战,若能破之,则贼人胆寒,不敢再追。若不能,死守营垒,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胡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想死,我不想死! 长直军右厢兵马使,好大的官!你知道这世间的富贵有多好么?你当过节度使么?享用过最顶级的富贵温柔乡么? 才色艺俱佳的女子,身份高贵的妇人,像狗一样跪在你面前,争着来舔你;出行前呼后拥,旌旗蔽野,一声号令,无有不从,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么;豪宅高楼,池苑猎场,积粟满仓,钱帛满库,你有过么? 你你你——你他妈想死,别赖上我! 寇彦卿冷哼一声,直接下了高台,接过一杆陌刀,点了一千战兵,出营而去。 攻夏军营垒的部队久战不下,士气小泄,且战且退。 寇彦卿亲自领兵上前,力战断后。 两侧又有骑兵冲来,箭雨如下。只一小会,护卫在寇彦卿身侧的大盾上就像长了层白毛,望之触目惊心。 零点看书 三千余人徐徐退了回去。 营内一片哀嚎,惨状遍地。刚才还忍着伤痛奋力拼杀的梁兵,这会精神松懈下来之后,有些人忍受不住,痛呼不已。 可战之兵,只剩五千了! 寇彦卿一脸伤感,都是他带了好些年的兵,如今都要葬身于此么? 西边又响起了喊杀声,那是休息好后的天德军,发起了一波进攻。 粗粗挖掘的壕沟作用有限,两千夏兵很快扑到了营前,又一场激战开始了。 寇彦卿安顿好伤兵,又提起刀上前,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奋战大半个时辰,终于将天德军的进攻打退。 寅时初刻,在西边安顿完毕的天德军杨晟部也发起了进攻。 土团乡夫守营,两千余生力军分成三批,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长直军被动迎战,营内外杀声震天,数千人舍生忘死,如同杀父仇人一样欲置对手于死地。激战至天明,天德军支持不住,溃退而去。 阳光从东方升起,激战了一夜长直军满脸疲惫,几乎要脱力了。 但他们没法休息。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那是有大队骑兵在集结。 天雄军大营之内,鼓声激昂。 都虞候李璘亲率两千战兵,出营列阵。 “今日——”他高举起手中的重剑。 “有死而已!”两千军士齐声高呼。 “哗啦啦”抽刀入鞘的声音此起彼伏,查完刀剑之后,又开始给步弓上弦,一切有条不紊。 “杀!”李璘大步上前。 “杀!”两千甲士齐齐跨出脚步。 梁军营地内如临大敌,疲惫到极点的军士互相鼓劲,奋起余勇,准备迎战。 厮杀了这么多年,大伙都清楚,夏贼这么疯狂地进攻,怕是很难挺过今日了。 气氛十分沉闷,他们仿佛理解了郓、兖、徐军士在被他们围攻时的内心感受。 攻营的夏军陡然加快了脚步,然后弓手上前,强劲的箭矢近距离射出,肆意收割着人命。 梁军这边的还击不是很有力,大部分人没有备用弓弦了,还能拉开的步弓并不多,弩也损坏大半。他们砸锅卖铁地凑出所有还能使用的弓弩,箭矢一蓬蓬飞出,正在前冲的夏兵如同秋天原野上的麦子,被农人一片片割倒。 没有人后退,杀红了眼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天雄军的步槊手咬着牙,一跃而上,与梁兵战作一团。 李璘重剑连斩,连杀三人。他的兜盔被梁人一斧擦过,已经不见踪影。那一斧若再低些,以勇武名冠天雄军的李都虞候已经壮烈战死了。 但他没事,不代表其他人也没事。 眼角余光之内,何檠负伤倒地,捂着肚子,满脸痛苦之色。 一起随他斩得朱延寿单骑走免的勇士也大面积战死,有人至死还掐着梁兵的喉咙,而梁人则将刀剑捅在他身上,死死往里插,头脸胸口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 “冲进来了!”李璘又斩一人,冷不防被人一枪捅中了大腿,摔跌而去。不过心中满是喜悦,越来越多的袍泽越过了车障和低矮的栅栏,不断往里冲杀。 还有人在将车障移开,不远处的骑兵已经开始列队,银光闪耀的具装甲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慢慢加速,顺着步兵打开的缺口,高速冲了进去。 这几乎就是致命一击! 激战正酣的梁兵猝不及防,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胡真手持一柄短剑,刺死了一名杀到他面前的天雄军士卒,然后且战且退,在一帮亲随的掩护下,移开了车障,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正在雪原上巡弋的骑兵见状,立刻围拢上来。 寇彦卿挥舞着陌刀,勇不可当。这场战斗下来,他已经斩杀五人,其中两人还是身背认旗的武学生队头。但身边的亲随越战越少,已是到了穷途末路。 东西两侧擂起了战鼓,天德军不顾伤亡巨大,又出动了。 “杀贼将!”一群天雄军将士杀了过来。 寇彦卿惨笑一声,舞起陌刀,斩断当面一人的头颅,义无反顾地对冲了上去。 “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高亢沙哑的声音杀入夏兵阵中,踟蹰前行七八步后,渐渐消失不闻。 “贼将死了!” “寇彦卿死了!” “胡真逃了!” 外围有人齐声高喊,传入已经乱了建制,陷入各自为战状态的梁兵耳中,几乎瓦解了他们最后一丝斗志。 “弃械跪地者免死!” “夏王仁德,弃械跪地者免死!” 有骑兵绕着营地转圈,齐声呼喝。 “哗啦!”第一个长直军士扔了器械,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器械掷甲声此起彼伏。除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之外,大多数梁兵都弃械投降了。 有梁将带着最后两三百人聚在一起,长枪向外,如刺猬一般,拒不投降。 一瘸一拐的李璘踹翻了欲下令射箭的军官,带着数百重剑手,呐喊着冲了上去。 臧都保、牛礼骑在马上,远远看着这一切。 他们没有阻止。 兵,没了还可以再练,但这种一定要面对面砍翻敌人的精气神,却练不出来——嗯,下不为例好了。 蔡松阳、杨晟的军士冲了过来。他们二话不说,开始收拢俘虏,打算押解回营。 “混蛋!”臧都保马鞭一指,道:“给我拦住。那些降兵是我的,蔡松阳好不要脸!” 降兵的准确数字他不知道,但粗粗看了一眼,估摸着三千还是有的。这等久经战阵的锐士,谁敢抢我跟他急! “军使,抓到胡真了!”有斥候来报。 臧都保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嫌弃。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不该死的寇彦卿,却义无反顾地战死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何其之大。 更恶心的是,胡真多半死不了,还会安享富贵,夏王多半还要赏赐他宅邸、财货,给汴州将官看。 这世道,唉! 第三十一章 除恶务尽 乾宁三年正月十一,大战过后的第二天。 天德军已经被打残。出征的五千五百步卒,如今还有两千七八百人能动弹,伤愈后归队旳估计还有几百,最终能剩下三千五百人就不错了。 蔡松阳还临时拉了一些土团乡夫及佑国军降兵入军,这部分人还剩一千多。一路征战,打出感情来了,这些人他也不打算放归,上报一下,将他们的名字编入衙军籍册算了,以后都是天德军一员了,慢慢提升战斗力吧。 当然,天德军这次打得很不错,战后叙功,不但将士们要论功行赏,部队也会进行扩编,这都是夏军惯例了。 长直军已经覆灭,一直吊着一口气厮杀的天德军陡然松懈下来,确实已经无力再战。而且,一直给将士们打鸡血,鼓舞他们超水平发挥的军使蔡松阳浑身伤得像个破布麻袋一样,故全军在吃了一顿早饭后,拔营启程,押着三千长直军俘虏退往洛阳。 洛阳那边还有三千降兵,来自佑国军,由马嗣勋、段凝二人看守着。 白司马坂近四千来自佑国军的降兵被驱使攻城,但士气低落,战斗力根本发挥不出来,仅剩的两千余人已经被后送至河阳。 赤水军也俘虏了一些人,不过同样在攻城战中被消耗得七七八八。 定远军王遇俘虏了两千多,已转至崤县,目前正由从潼关增援上来的河源军押往河阳。 不知不觉间,开战十天以来,已经俘敌万余——成分比较复杂,长直军、佑国军这类正规衙军有,河洛州县兵有,土团乡夫亦有。 天德军退走后,天雄军士气如虹,带着千余关北蕃骑南下,至伊阙关外扎营。 臧都保、牛礼二人一边遣使招降,一边仔细观察山川地势。 关内有一千长直军精锐,外加千把伊阙县的土团乡夫,两千人守着,以这个地势来看,强攻确实不易,伤亡怕是会难以忍受。 最关键的是,守军只有两千是之前的情报,现在有多少人,鬼知道。 玉门军一部也传来喜讯,他们突袭占领了偃师县东南的轘辕关,随后依照命令固守待援。 至于玉门军主力,则转道前往太谷关。此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长直军两千人前天夜里刚刚退至此处。 定远军使王遇带着步军七千人刚刚抵达福昌县治一合坞,离洛阳还有四天的路程。可怜老王一直想与贼人厮杀,但这场仗打得太快了,他又没赶上趟,只能期待在下一阶段的大战中建立功勋了。 洛阳南线的战局,基本上就这样了,长直军右厢主力的覆灭是最大战果,其他的都要逊色不少。 接下来得工作,就是肃清后方一个个孤立得敌人据点。劝降和武力两手准备都要用,确保以最快速度打下来。 正月十四,在将妻儿送回安邑龙池宫后,邵树德又东行河阳。 铁林军交给野利遇略,走轵关前往怀州。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不投入战争可惜了。 而且左右两厢交换了很多人员之后,相互之间的磨合已在训练中解决了一部分,剩下的还要去战场上磨炼。 邵树德的初步意思,先让他们参与对河阳南城的围攻。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其实不是很充裕。天德军打残了,邵树德下令他们回河中休整,增加一千五百步兵编制,全军达到八千人。至于兵源,都教练使衙门先选送五百好手过来,剩下的缺口从降兵中择精壮补入。 河中衙军损失也非常大,全军已不足七千,减员三成以上。邵树德下令他们返回河阳获嘉县休整,充当预备队,但不许回蒲州。 王瑶总共有两万兵马,这些年多次派一半兵力出战,为邵树德拼杀,表现确实不错。 赤水军还在猛攻巩县,打得非常急,听闻已经快要打下,但自身减员也已超过两千,等到最终克复的时候,怕是也要撤回来整补了。但这只是初步设想,事实上未必能成行,如今兵力还是很紧张得。 固守新安县的梁军徐怀玉部,已经知道了洛阳之战的消息。令人意外的是,守将徐怀玉并不打算投降。他召集诸将饮酒,痛哭流涕,众人皆感佩。随后下令开东门,放愿意离去的军士走人,让他们自寻生路。 城中还剩下约四千人,都是他多年的老部下,算是死硬分子了,还是得硬打。 …… “李克用在幽州大破卢文进、单可及、高家兄弟,俘斩逾万,二将狼狈遁回,遣使请降。成德王镕吓得直接退兵回镇州,观望风色。” “高思继等人弃守幽州,率数千败兵北奔契丹。” “李克用表康君立为幽州节度使、卢龙军使,又令此番立下大功的义子李存贞镇檀、蓟二州,协助刘仁恭,备御契丹人。” “河东大军正在幽州休整,估计过了春社节就会南下,再打卢、单二将。” 金仙观之内,陈诚、赵光逢正在向邵树德汇报幽州的消息。 邵大帅是带着一千亲兵抵达王屋山的。不当“圣人”了,又变回了“武人”,一干女官也尽留在龙池宫。 不过金仙观嘛,这地方…… 刘景宣在前,储氏、解氏在后,奉着茶水走了进来。就连储氏之女,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端着一碟瓜果上来。 你看,女人还是不少的。 “李克用那边还是要紧盯着。”邵树德说道:“一旦他平定了幽州局势,立刻报上来。” “遵命。”二人一齐答道。 “官军攻克汉州,杀杨崇本,然李茂贞已抽出了身来,这边也要盯紧一点。李一仙,我怕他吃亏啊。”邵树德得食指又习惯性地敲击起了桌面,对川中局势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大帅,川中无碍大局,令李将军稳扎稳打便是。”陈诚说道。 “或可调兴元兵南下。诸葛仲方百般推托,不肯出兵,大帅可遣使申饬一番。”赵光逢也建议道。 最近有流言,李匡威逃走后,被诸葛仲方暗中收留。而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从去年起就病重卧床,对镇内的掌控力下降,那么这事还是有可能的。 “兴元府的事情,再等等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待时机成熟,我让诸葛仲方移镇。若他不肯,便有问题。” 如今却是抽不出兵力,西边的事情,能稳则稳,不能稳也要稳,邵树德暂不想多事。 陈诚、赵光逢二人了解了邵树德的态度,揭过不谈此事。 “杨行密攻安州,时瓒大败,玉山军是否堪战?”邵树德又提起了淮南的事情,心情显然有些不太好。 当然,玉山军能不能战,陈、赵二人自然不如他这个武夫清楚。事实上据邵树德判断,玉山军里的神策军老油子还是太多了一点,收拾整顿了这么久,效果还不显著。还得再多整治整治,多经历几次战事才行。 “大帅,淮南其实无甚大事。”陈诚又道:“淝水之战后,朱延寿丧胆,听闻最近一直在大练兵,短时间内应不敢再至寿州挑衅了。唯黄州瞿章没吃过亏,比较活跃,安州抵敌不住,亦是寻常。今可令其谨守门户,以守代攻,先稳住局面再说。” 淮南与汉中一样,陈诚的意见还是以守为主。 杨行密肯定是想为朱全忠减轻压力的,但也不会火中取栗。遣一军攻打安州,向鄂州方向扩张,是他现阶段下最可能做的事情,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wucuoxs.com “大帅,只要杨行密不派主力大军前来,安州其实无大碍。某赞同陈长史的看法,守就好了,无需与行密较一日之短长。”赵光逢也说道。 “也罢,便这么办吧。我会单独遣人去警告下时瓒,让他卖力点。”邵树德笑道。 谈完了幽州、西川、淮南,“君臣”三人又谈到了魏博。 这个藩镇,在邵树德心中还是很重要的,地接河东、河南,又是河北的一分子,可以说处在十字路口,位置十分关键。 最重要的是人口较多,富得流油,底蕴深厚。 “李罕之要跑了。”邵树德拣出一份军报,晃了晃,道:“罗弘信大军围剿,泽人饱掠重负,不想力战,已经开始遁逃了。李罕之走后,魏博局势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影响我军在河南的战事,二位多想想,尽快拟一份方略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二人应道。 本身实力已经十分强大了,惹得天下瞩目。朱全忠那厮,还天天给他编排小作文,进一步坏邵大帅的名声。还有那个读书读傻了的王师范,简直像个喷子一样,以忠臣自居,骂邵树德是乱臣贼子。邵树德本来懒得理他,但被骂得久了,心里也很不爽——去你大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天天骂我作甚? 如今河洛战事已经十分明朗,梁人被一连串的组合拳打得有点懵,丢盔弃甲,损兵无数。消息发散出去之后,天下诸侯会更加震怖,外交环境进一步恶劣是可以预见的。 魏博罗弘信,不是蠢人,亦非庸人,就他本心而言,肯定不会倾向于邵树德,这个方向需要警惕。 结束公务之后,邵树德去看望了下江氏。 小姑娘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会生产。 嫂子卢氏一直在照顾着她。观中最近多了一些人手,王彦范送来的。对,就是那个与刘景宣竞争洛苑使失败的十六王宅使。人手多了以后,像储氏、卢氏之类的“老人”就不用干农活了,大为轻松。 说了一会话后,邵树德起身离开,到储氏房中睡了个午觉。 “大王——”申时,李忠在门外轻声喊道。 “大王,千万不要——”储氏剧烈挣扎:“会没脸见人的……” “何事?”良久之后,邵树德松开铁钳般的双手,懒洋洋地问道。 储氏轻叹一声,将脸整个埋入邵树德怀中。 “大王,高都头禀报,巩县已克,俘贼军两千。”李忠轻声说道。 “啪!”邵树德重重一拍,声音清脆无比,储氏脸几乎埋到了他咯吱窝里。 “大善!”邵树德喜道:“后方又去一隐患。令胡真去劝降霍存父子。” “遵命。”李忠轻手轻脚离去。 第三十二章 部署调整 “赤水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低头看着山田之中郁郁葱葱的芜菁、胡萝卜,随口问道。 “赤水军六千步卒,能战者还有四千余众。” “那就先不要退,接管罂子谷一带的防务吧。”邵树德接过苏氏递过来旳竹筐,筐中满是洗干净的胡萝卜。 苏氏的手冻得通红,邵树德拉过她的手,道:“以后这些粗使活计交给新人来做吧。” 苏氏感激地看了邵树德一眼,轻声道:“谢大王垂怜。” “谢我哪件事垂怜?”邵树德笑道。 苏氏脸一下子红了,呼痛求饶之时,大王确实是垂怜她的。 陈诚已经悄然踱到一边,仔细观察菜畦了。 他对菜畦里的菜不是很感兴趣,但对种植在菜畦旁边的一种农作物很感兴趣:夏王刚刚从西域胡商那里得到的一种麦子。 夏王称呼这种麦子为“阿富汗黑麦”,后来又改口叫“河中黑麦”——当然,这个河中很显然不是指河东道的河中了。 夏王“见识广博”,说这种麦子产于河中、波斯、大食一带,与“祖黑麦”非常接近,后被传入更西边的国家。一开始人们认为其是杂草,对小麦田被“杂草”黑麦侵入非常恐惧,但久而久之,祖黑麦与小麦生长在一起,自我驯化,含有一种叫谷朊的东西,可以做成当地人爱吃的饼,于是开始有人栽培、育种、种植。 与黑麦一起过来的还有种叫燕麦的作物。 夏王说这同样产自大食,最初也是一种“杂草”,叫“野燕麦”。侵入麦田后,与黑麦一样,有种强韧的轴,从而使它与周围的小麦一起被驯化。西方的农人便收下了这种“自我驯化者”,开始选育、栽培。 “陈长史对黑麦怎么看?”邵树德在苏氏的手心里挠了几下,哈哈大笑着走到了陈诚旁边。 金仙观里的女人,基本上慢慢认命了。尤其是储氏、解氏、苏氏这婆媳三人,卢氏、江氏姑嫂甚至比她们还早早认命。 “此麦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种来喂养战马?”陈诚疑惑道。 “这个是大食燕麦,与国朝燕麦不一样。”邵树德说道。 准确地说,中国燕麦是裸燕麦,也叫“莜麦”,与原产于近东的燕麦不一样。 “另外一种是黑麦。”邵树德又道:“黑麦的亩收要比燕麦高三成。现在看不出来,我让人找来此物,也是未雨绸缪罢了。陈长史,可发觉今冬特别冷?” fantuankanshu.com “大帅是说……”陈诚有些不确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以后会更冷,塞北的日子会更难过,冬天会变长,本可以种小麦的地方,也会不能种了。但黑麦可以,如果冬天不冷,黑麦的长势还不会好呢。太冷、太高、干旱的地方,种黑麦更合适,比如高句丽旧地。” 陈诚若有所悟,大帅准备的黑麦,可能是给将来征伐松漠都督府一带准备的。这种作物在当地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粟米、燕麦固然耐寒,但亩收比不过黑麦,小麦亩收比黑麦高,但不如黑麦耐寒,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邵树德拎着竹筐到马厩前,里面栓着一匹极为神骏的黑色战马。见了邵树德,亲昵地凑了过来,打着响鼻。 邵树德将洗净的胡萝卜喂给马儿吃,道:“今早收到军报,伊阙关拒不投降。天雄军尝试着攻了两次,没成功,伤亡很大。拷讯俘虏得知,关城内除一千长直军外,还有千余州县兵、千余土团乡夫,强攻无益,让臧都保、牛礼放弃吧。” “遵命。”陈诚拱了拱手,随后将目光盯在战马上,啧啧称奇。 “喜欢就赏你了!”邵树德大笑。 笑罢,一把拉过正在旁边菜畦里挖胡萝卜的妇人,搂在怀里,道:“这金仙观里,除了我的战利品,陈长史看上哪样,开口便是。” 被搂在怀里的妇人满脸羞红之色,赫然便是刚送来没几天的彭城郡夫人朱氏。 这妇人长相虽然还可以,但肯定算不上绝色,而且虚岁三十二了,手上有干农活的老茧,与储氏这种出身地方土豪富户的妇人不好比。 “不能白拿大王的赏赐。”陈诚捋了捋胡须,道:“河洛一战,大帅大军突入,十二万人攥在一起,如同一个拳头,狠狠捣向洛阳。梁人处处设防,处处无防,为我分割包围,以多打少,终破顽贼。如果全忠还不吸取教训的话,某有一计——” “计将安出?”邵树德挑起朱氏的下颌,配合地问道。 “诸军整补完毕之后,大帅不用急着攻汝州,不如将飞龙军一部调回,或遣精兵强将,直插许州,让汝州丁会的三万人马成瓮中之鳖。”陈诚建议道:“汝州不过万余户百姓,梁人军馈不继,只能喝西北风,定然大乱。” 邵树德想了想,赞道:“陈长史此计颇有可观之处,可与都虞候司的将佐们好好参详,制定个可行的方略出来。” 大范围、大纵深穿插,是最适合骑马重步兵的战术,也是邵树德现在最喜欢用的打法。 朱氏在一旁听了,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放心,我又不是什么残暴嗜杀之辈,你一介妇人担心什么?安心为我生儿育女,你朱氏或还能有个好下场。”邵树德放下了手,道。 朱氏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陈诚已经走到了马厩之中,仔细看着骏马的牙口,研究得非常深入。 ……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落下了。 金仙观内也点燃了灯火,隐有丝竹之声传出。 洛州储氏、孟州苏氏抚琴,寿州卢氏穿着小袖舞服,跳了一曲软舞。 陈诚匆匆离开了观门,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都说金仙观是铜雀台,以后莫不是阿房宫? 不过比起始皇的气魄还是差了不少,“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秦始皇每破一国,都在咸阳仿造其宫室,六国诸侯的妃嫔媵嫱、皇女贵妇全部迁入宫殿。每个女人都“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结果人数太多了,“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这是何等的征服气魄! 回到王屋县之后,陈诚遇到了过路宿营于此的武威军,便邀军使卢怀忠共饮。 “来晚了,一场仗都没捞到。”卢怀忠仰头灌下一杯酒,苦笑道。 是,他非常受邵树德信任。但正因为信任,留守老巢的任务经常落到他和武威军头上,如之奈何? 但这事还没法说。别的部队要留守,还没机会呢。河源军、顺义军这种留守河中,一般来说机会很小,因为夏王不放心。 这事情弄得,唉! “卢将军何须嗟叹?”陈诚笑道:“今已大战十余日,各部多有战损,武威军是生力军,还是有机会的。” 如今的计划基本就是如此。 一线的部队被打残了的,直接退往晋绛整补;伤亡较大的,退往河阳整补,并担任预备队;损失不大的,继续在前线作战。 天德军作为第一支退出战争的部队,已经踏上归程了。 赤水军还要在前线坚持一段时间,天雄军、归德军、定远军之类,不可能撤回。 “大王会派人南下?”卢怀忠有些怀疑,道:“河阳空虚,除了关北蕃兵、州县兵之外,所有能用的兵都派出去了,就连土团乡夫都抽调了数万。” 陈诚愣了一下。没想到卢怀忠粗中有细,直接看穿了他的安慰之语。 “你也别诳我。”卢怀忠一笑,道:“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担心魏博要出兵?河阳坛坛罐罐太多了,可不敢赌。” 说魏博不会出境作战的,那是胡扯。 巢乱之时,魏博节度使韩简西取河阳,东攻兖、郓,积极对外扩张,说明魏博的兵大爷们是愿意出镇打仗的。更别说,早些年魏博镇还多次出兵帮朝廷平叛。 “大帅有意调一部分兵力回来,重新调整部署。”陈诚说道。 “调哪的兵?” “飞龙军。” “契苾璋么?”卢怀忠笑了:“出去这么久,早就野了,再不回来整顿,以后他们是听契苾璋的,还是听夏王的?” 拓跋仁福、李仁欲的一去不回,让邵树德对契苾璋也起了担忧。最近他曾对陈诚流露过要调契苾璋回来的念头,不过东面仍然会留一支部队,他属意女婿梁汉颙。即让梁汉颙取代契苾璋的位置,率骑兵和骑马步兵东行,突入濮州,继续骚扰全忠后方。 “这么说,在汴州腹地闹腾的人马不顺利?”卢怀忠又倒了一杯“白兰地”,端起来闻了闻,笑道。 “任务已经完成了。”陈诚说道:“梁人大兵压境,四处挤压,没必要继续和他们耗,趁着这会包围网还没完成,先跳出去,与薛离部一起东奔。至于契苾璋,想办法绕路返回吧。大王的意思,让他们南下淮水,到杨行密的地盘上兜一圈,然后入寿州……” “此法倒也不错。”卢怀忠道:“飞龙军回来,我怎么觉得不仅仅是要整顿,或还有用处?” 陈诚迟疑了一下。 今天下午才和邵树德说起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一个战略设想而已,离完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罢了,不用说了。”卢怀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都能猜到,下一步,怕是盯上汝州那三万梁军了。” 陈诚惊异地看了卢怀忠一眼。 第三十三章 名利 上元节很快到了,铁林军行军很快,已过齐子岭,即将抵达轵关。 邵树德算了算时间,打算正月十八启程,经河清前往孟州。 厨房一大早就熬好了豆粥,上覆肉膏。这是习俗,白粥泛膏,取其白亮,以祈蚕茧优质丰收。 解氏、苏氏合力熬好粥后,请托了一下卢氏,让她送进房内。卢氏冰雪聪明,答应了。同时暗叹,金仙观诸女子,除了新来的,她们几个哪个没侍奉过夏王?何必如此掩耳盗铃? 昏昏沉沉的储氏听到动静,又挣扎了起来。 “别躲!”邵树德怒喝一声。 “大王,豆粥已置于案上,凉了就不好吃了。”卢氏低声道。 邵树德不答。 卢氏悄悄退了出去。 邵树德喘着粗气坐了起来,将瘫软旳储氏搂在怀中,问道:“缑氏县储氏,你可知道?” “那是妾娘家。”储氏活了过来,低声说道。 “张全义当初娶你做续弦,看中的便是储氏地方土豪的实力吧?”邵树德问道。 他提到“张全义”三字后,明显感觉到储氏轻轻一颤。 邵树德轻笑一声,储氏脸红得无以复加。 “储氏这次做得不错。”邵树德说道:“我大军至偃师,储氏杀贼官,主动来降。” 储氏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我欲挑几个储氏子弟为官。”邵树德又道。 储氏还是没反应。 “嗯?”邵树德奇了。 洛阳战事第一阶段结束后,他得了河南、洛阳、偃师、缑氏、永宁、寿安、福昌、长水这八个河南府属县,外加虢州属县卢氏县。 官位众多,基本还是按照老规矩分配:“夏国”官学出一部分,地方土族出一部分,关西在职官员调一部分,行卷士子亦可分润部分——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 “妾出嫁多年,自不问娘家旧事。”储氏闭着眼睛,脸埋在邵树德胸口,轻声道:“丈夫拥旄仗钺,不能庇护妻子,今已为邵公妇,更无颜面对家人……” “也罢,那便不用储氏子弟了。”邵树德说道。 储氏睁开了眼睛,见邵树德看着她,又赶忙闭上了。 邵树德大笑起身,道:“替我更衣。” 储氏连忙起身,方走两步,感觉有些不妥,低头扫了一眼,耳根都红了。 换好亲王袍服后,邵树德坐在案几后,吃完了豆粥。 储氏在一旁梳妆打扮,这是一个明显的变化信号。 来到前厅后,与拓跋蒲腻了一会,邵大帅觉得该结束这段糜烂的生活了,于是去了马厩,才发现马儿已经被陈诚牵走了,于是又回到后院,与即将临盆的江氏说了会话。 小姑娘有些紧张,一直抓着邵树德的手。 邵树德突然有些触动,虽然他一直将这些女人视为战利品,好像可以肆意凌辱,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事到临头了发现还是与她们之间产生了一些情感上的羁绊。 这不行啊! 因为没有马,邵树德便搂着卢氏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午后才出门,巡视了一番金仙观所有的农田。 田地都租给了拓跋部牧民,有数百户之多,可以说金仙观是王屋县最大的地主。每得到一种新作物,或者农学培育出了什么新玩意,一般都先在观内小规模种植,然后分发给庄客,让他们种。 金仙观收租收得很低,好处得了,当然也有代价:试种新作物。 正月二十一,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在金仙观附近屯驻的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人,就在千户孟知祥的率领下东行。另外两千人由千户赵业统率,仍留驻于此。 晚些时候,邵树德离开了金仙观,在一千亲兵的护卫下,策马东行,抵达河清县之后,稍事休整,随后马不停蹄,当日午后抵达了孟州。 铁林军已经抵达河内县附近,武威军也在孟州城内宿营。 “大帅,河阳民夫何时放归?”甫一见面,宋乐就急着问道。 河洛战事起后,抽调了六万余土团乡夫南下,运输粮草器械、修筑营垒工事、参加攻城战斗、押运俘虏财货等等,已将河阳的丁壮一扫而空。 是的,就是一扫而空!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五六十岁的皓首老汉,无一落下,全部被拉了出去。也就河阳是移民地区,年龄结构比较特殊,青壮年比例很高,不然哪来这么多丁男? 被宋乐这么一问,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京兆府的一万户百姓在去年全数抵达了河阳。至此,孟、怀二州已有四万零六百余户、十九万六千三百余口。这小二十万人中,超过一半来自华州,京兆府也贡献了五万人左右,剩下的主要是原朱全忠治下百姓(很少)以及各路蕃人。 最近宋乐还玩了个“小花招”。 他通过夏王府,请发华州、乾州各一万户百姓至河阳。陈诚、赵光逢没有必要得罪他,同意了,邵树德看到后,一度想否决,后来怕宋乐喷他,也捏着鼻子认了。 王卞可怜啊,治下百姓发了万户去枣阳等县,如今又发万户至河阳,镇内户口骤降至二十万。其实他一直挺恭顺的,去年也在积极对接夏王府的各项经济政策,甚至在镇内大举屠刀,均分田地,积极完成三茬轮作制的改造,不惜被士人黑出翔。 这样一个好工具人,到哪里去找?邵树德已经决定,以后开了新朝,少说也得给王卞一个侯爵。 乾州的羊毛,不准备继续薅了。华州这两年也已经外迁了三万户,但人口还是暴多,还有继续外迁的空间,后面可继续逮着薅。 “正月过后,乾州、华州民户不是要到了么?届时人手便充足了。”邵树德说道。 “正要找大王议一议这事。”宋乐说道:“新来两万户百姓,粮食、牲畜可得追加拨发。” “这……”邵树德无奈,开荒种地,这经济压力还真是巨大。 他现在有些痛恨孙儒那厮了,怎么把河阳祸害成这样? “大王,粮草之事,我也想过,其实不难。”宋乐胸有成竹地说道:“只需加把劲,拿下河阳南城,封锁住河面。那么,在大河化冻之后,就可从关北直接启运粮草了。” 邵树德其实认真思考过这个可行性,结论是可以尝试。 自从中潬城为夏军攻克后,河清县码头的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梁军水师要想通过河阳三城的河面,危险性也大增。 不过他们现在烧了南城与中潬城之间的浮桥,通行起来没那么麻烦,从中潬城放火船袭扰的战术也没那么好使,总体而言可以过,但肯定没以前方便了。 “通航之后,我从灵州启运三十万斛粮豆过来。如果顺利,再运六十万斛。”邵树德说道:“关北这个大宝库,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如此大善。”宋乐大笑道,状极欢快。 邵树德有些感动。宋先生倒是一个十分纯粹的人,你赏赐财货、美姬他当然收,但他确实也一心扑在民政上,为百姓谋福利,竭尽全力改善他们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乾州、华州百姓来后,河阳怕不是有二三十万人,有点气象了。”邵树德看着周围一片片种了越冬小麦的农田,说道:“先生有大功矣。” “还早呢。”宋乐却有些不满足,道:“三十万人都不到,离天宝年间的盛景还远。” 天宝年间,河阳有六十万口人,非常繁荣,确实不是现在能比的。 洛汝孟怀四州,都是黄巢、秦宗权之乱中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很多地方的户口是真正的十不存一。 这四州再往东,损失就要轻多了。 黄巢没那个本事打过去,甚至在起事的郓、曹、兖等地混不下去,直接被打跑了。从南方回来后,也没去这些地方多生事,直接进了关中。 顶点小说 秦宗权与黄巢类似,他甚至没能越过朱全忠的宣武镇,直接被干挺了,只能在河南道西半部分祸害。 这四个“白地”州,邵树德拿下后,肯定是要花大力气移民拓荒的。 这是个苦活,可一旦出了成果,那绝对是铁打的基本盘,和关北一样,只认邵圣不认李圣的核心统治区。 “此番大战,不少将士伤残退伍。”邵树德说道:“我看孟、怀诸县还有很多乡长、乡佐、里正、驿将之类的职位空缺着……” “大王,我都留着呢。”宋乐笑道。 “先生真知我意。”邵树德大为感慨。 什么是能臣干吏?这就是啊!既会理政抚民,也懂其他方面的东西,宋乐可真是——太会了。 “都是为我拼杀的将士,我要替他们下半辈子着想。”邵树德说道:“每月一斛的抚恤,不足以表我意。过几日,我让幕府拟一份名单,先生全给我安排下去吧。” “遵命。”宋乐应道。 军中伤退下来的人,本来就很忠心,服从性也好。大王再给他们安排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职务,那么一个扎根乡里的小土豪家族就有雏形了。 宋乐敢断定,至少在两三代人以内,这些人对夏王都是充满感激的,是夏王最基层同时也是最根本的支持力量。 这样一来的话,定都洛阳其实是最完美的选择。山水环抱之势,至少对延续邵氏家族的统治极其有利。但经历了这场河洛战事,宋乐也看到了洛阳的劣势,局限性还是有些大。 这破事,以后再说吧。 “封渭已经南下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正月十六就走了,上元佳节,也不多歇几天。”宋乐笑道。 打下洛阳之后,邵树德上表朝廷,保举战功卓著的高仁厚为东都畿汝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东都留守、河南尹。 “东都畿汝”,指的其实是三处地方,即东都洛阳这座城市本身,外加二十个畿县以及汝州。 封渭升任节度副使,协助高仁厚处理政务,毕竟我们的高都头是武人,大部分精力要花在征战上。 高仁厚对这个职务很满意,已经高高兴兴南下上任了,把指挥部都搬了过去。 他当过东川节度使,知道这个武人的最高荣耀意味着什么,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他要赶紧重温一下。嗯,就是天使的动作太慢了,到现在还没把全套仪仗送过来。 原本胡真的监军被赶回了长安,朝廷重新选了一个叫张承业的过来,但被邵树德否了,原因是此人对朝廷太忠心——嗯,黑色幽默,因为对朝廷太忠心,所以当不了藩镇监军。 高仁厚也是关西军政集团中,第三个升任节度使的武人。另外两个都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李延龄、任遇吉。 不要小看这种阉割版的节度使,事实上对武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 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穿?邵树德治下的节度使,除了不能组建衙军、外镇军,州县兵数量也要得到他的认可之外,其他真是没的说,威风、富贵是不打一点折扣的。 “既然都南下了,我也南下吧。神都洛阳,还真没去过呢。”邵树德笑了笑,道:“便把铁林军儿郎带过去,吓一吓朱全忠。” “大帅,可别忘了放归部分土团兵。”宋乐提醒道:“有些人家里去年秋播了,可以晚一些回来。但有人未及秋播,春社节过后要准备春播,这些人得放回来。” “知道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先南下耍耍。” 第三十四章 洛阳行营 正月二十五,邵树德在亲兵、侍卫亲军、铁林军的护卫下,通过黄河冰面,抵达了南岸。 “大帅!”一身金甲的符存审上前拜见。 “此番围歼长直军,你在关键时刻投入所有骑兵,再让天雄军南下,非常果断。”邵树德拍了拍符存审旳肩膀,赞道。 “此皆大王所定方略。若无此略,我等便是累死,怕也赢不了。”符存审答道。 邵树德大笑,符存审也会拍马屁,关键是拍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战术上的成功,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这仗能打赢,主要是战略定得好。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霍存还不肯降吗?”邵树德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河阳南城,问道。 城池外围的羊马墙已被攻破,壕沟业已填平。最近几日,城内甚至不敢出城袭扰了。 到了昨日,相隔不远的仓城也在连番攻打之下,守将顶不住压力,率五百人投降。 “霍存大肆征发城中百姓,发给器械,上城头戍守。我遣人招降,使者都没能进城,为霍存远远一箭射死。”符存审据实回答。 其实对河阳南城的围攻烈度一直比较低,因为其特殊的地势,很难使得上全力,围困是最好的策略。 一般而言,大军出外野战,随军携带的粮草不足一月所需的情况下,是不建议攻入敌境作战的。正常情况下,主将都会尽量筹备三月所需粮草,然后后方再不断转运,这就是一方军败,另外一方总能缴获许多粮食的主要原因。 守城作战,只要不是太穷,食品储备量肯定要超过三月所需,半年、一年都不在话下。但如果城内人口数量太多,而城池又不够大的话,还需要在外修筑仓城,储备粮草、器械,与城市本身互为犄角之势。 河阳南城有多少粮食,现在差不多弄清楚了:仓城缴获了五万余斛粟麦,还有一大批器械、伤药、篷布、工具等物资,据俘虏交代,南城内存了更多的箭矢、伤药、器械,粮食相对少一些,可能只有四万斛,考虑到官员、军士、百姓加起来人数上万,城中粮草应该只够四个月正常所需。 四个月,其实也不少了,坚持到大河化冻绰绰有余,或许这便是霍存的底气。 “此城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勿要硬来。”邵树德说道:“便是土团乡夫,死伤多了也很可惜。” 河阳及邵州王屋、河南府河清共出了七万乡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军事经验,毕竟农闲时的训练和真正的战争是有很大区别的。有人在农闲训练时射箭贼准,结果上了阵紧张得不行,大失水准;有人平时自夸勇武,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结果上了阵尿裤子,这都是有可能的。 这次大举南下,是河阳百姓多年来第一次真刀真枪与敌人干仗,提升非常巨大。如果再有几次大规模、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提升,民间尚武风气会更加浓郁,最终都会体现在战斗力上。 不能让他们在还没成长起来之前就大面积挂掉,这不值得,也很影响农业生产。 “那便继续劝降?”符存审问道。 “我听闻符将军足智多谋,喜谈兵事……”邵树德笑道。 符存审有些惭愧,道:“年少时慕豪侠,喜兵书,好勇斗狠,让大王见笑了。” 符存审年轻时在乡里游荡,性格豪迈,悍不畏死,非常向往古时的豪侠。又酷爱读兵书,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与人吹牛,各种兵法讲得头头是道,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 其实吧,那时候他也就是军事爱好者水平,没有实际领兵的经验。但在乱世,名气是可以变现的,巢乱来临的时候,豪强为自保,出钱出粮募兵,给了符存审第一桶金,然后得以投靠光州刺史李罕之,征战中不断学习、充实自己,水平与日俱增。 现在的符存审,指挥几万人打仗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了,他证明了自己,后面就会得到更多出头的机会。 “无需自谦。”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丧乱之时,李光弼守河阳,可有借鉴之处?” 符存审熟读兵书,古代战例都了解,别说本朝发生过的事了。他稍稍思索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问道:“大王之意,欲打退梁人水师援军,令霍存绝望,再招降之?” 相州之败后,郭子仪被撤职,朝廷令李光弼守东都,抵御史思明。李光弼到洛阳后,认为自己兵少,贼众势大,守不住洛阳,于是决定退往河阳三城,从侧翼威胁东都。 后来就发生了契丹人李光弼、粟特人李抱玉合力守河阳,先派大将、羌人荔非元礼,击败叛将、汉人周挚,然后再迫退突厥人史思明的离谱又精彩的战事。 “……光弼先贮百尺长竿数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毡裹铁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进,须臾自焚尽。又以叉拒战船,于桥上发砲石击之,中者皆沉没,贼不胜而去。” 简而言之,李光弼提前准备了很多长杆,固定在浮桥一侧,阻止贼船靠近,以防他们的纵火船顺风飘过来,烧毁浮桥,然后又用砲车在中潬城及浮桥上抛射石弹,将敌船打沉了一部分,吓退了贼军。 当然这也是欺负史思明没有水师。不然的话,以投石机那可怜的射程,是干不过专业战舰上的巨弩的。 “李武穆之策,当活用之。贼人有战舰,却比史思明强多了。如何迫退梁人水师,至关重要。只有让霍存感到后援已绝,他才会放弃抵抗,甘心投降。”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王之命。”符存审应道,眼角余光状似无意地瞄到了邵树德身后一人。 亲兵都副将符彦超,刚刚十七岁,符存审的长子。 十七岁的少年郎,无论多么惊才绝艳,除非在临时组建的新部队或缺乏军事人才的农民军里,不然很难在一个拥有成熟体系的历史悠久的军事集团中出头。 但如果有人超拔,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王的亲兵,可不仅仅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事实上这还是学堂,批量培养下级军官,还与夏王亲厚,很容易就能得到出头之机。 去岁夏王征申、光、寿三州,募了一万蔡人新卒,一千亲兵中的五百人就得到了机会,出任各级军官。亲兵十将郑勇更是一跃而为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统领万余兵马,兵权极重。 这是什么?这是恩典,是信任,符存审性格笃厚,当然感激了。 “好好打,河阳不急。”邵树德看着南城外挖掘的整整三道堑壕,道。 符存审是稳重的,以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归德军为骨干,辅以大量无甲土团乡夫,死死围困住了霍存的保胜军。 现在洛阳局势已定,白司马坂、平洛城也没必要守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又解放了出来,兵力就更雄厚了。 这个要塞,拿下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日,邵树德率大军南下,抵达洛阳北郊,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亲自出迎,封渭、马嗣勋、段凝等文武将佐相随。 “新安县是个什么情况?”行走在杂草深深、破败腐朽的神都洛阳之内,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贼将徐怀玉纵放数千人出城,已为马将军遣人收拢。”高仁厚答道:“走了这么多人,城中粮草应还能坚持半年左右。” “高都将是何方略?”邵树德问道:“新安县不克,总不是个事,如何拿下此城?” “攻城、劝降两策并用。”高仁厚言简意赅地答道。 “这个方略是对的。”邵树德鼓励道:“素闻高都将擅攻心,于川中屡建奇功,今拭目以待。” 洛阳战事大体结束后,高仁厚出镇洛阳,怀州行营解散,各军的隶属也重新进行了调整。 邵树德刚刚决定,组建洛阳行营。 高仁厚已经当了节度使,不适合再担任洛阳行营的主帅,故由李唐宾担任洛阳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副之,原河洛经略使衙门解散。 燃文 武威军使卢怀忠担任行营都虞候,归德军使符存审担任行营排阵使,天雄军使臧都保任行营先锋斩斫使,飞龙军使契苾璋任行营游奕讨击使,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任行营供军使。 这是几个主要官职,下面还有一堆中下层职务,限三月之前堆满人,衙门开始运转,囤积钱粮、器械、役畜、车辆等各种战争所需物资。 打了这么多年仗,哪个人管理后勤井井有条,哪个人出谋划策厉害,哪个人熟知山川地理,哪个人善于协调关系等等,基本上都清楚了,或者说每个方面大帅都有用得惯的一批心腹将佐团队,行营运转所需人才相信很快就能借调、招募完毕。 军事方面,洛阳行营暂辖天雄、赤水、归德、武威、定远、顺义、护国这七支整建制的部队,外加飞龙军左厢、豹骑都、马嗣勋部降兵等零散部队,账面上有约七万人。 铁林军、河源军、玉门军、保义军暂不编入行营。其中,河源、保义、玉门三军留守河阳,防备河东、魏博。 关北蕃兵,出战很长时间了,伤亡也不小,除了跟随梁汉颙东奔濮州的那部分外,余众罢遣,各归各家。 不过,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已征调了一万回鹘、吐蕃、羌、嗢末、鞑靼等杂七杂八的兵马,连同其家人,一起东行。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募洮、阶、成、岷等州羌种万余帐东行,前往洛阳。 新上任的廓州刺史孙进德禀报,他与当地驻军及诸部落头人相商,募吐蕃一万户东行洛阳。据闻,青唐吐蕃闻赞普募兵,“载歌载舞,喜不自禁”——真是扯几把蛋。 不管怎样,蕃兵,无上可汗真的太多了,完全没必要逮着一只羊薅。 至于铁林军、侍卫亲军,邵树德攥在手里,打算亲自微操。 第三十五章 准备与拉拢 洛阳还是有一些百姓的,但就分布来说,并不是狭义上的河南、洛阳二县,事实上偃师、缑氏、巩这几个伊洛盆地内旳县多一些,几乎占了原本三万余户百姓的一半。 此外,洛水河谷的长水、永宁、福昌、寿安以及属于虢州的卢氏,伊水盆地的伊阳、陆浑、伊阙也有一些百姓,都是张全义、胡真时代陆陆续续收拢安置的。 但总体而言,洛阳周边是精华,其他的都很少,洛南三关以外诸县,基本可以说是人烟稀少,凋敝非常了。 高仁厚镇洛,治下不过十县(含河清)。他不管政务,一门心思发动战争,地方上的事务全由封渭主导的文官系统负责。 这是一种高姿态,也是一种政治智慧,可见老高也不是啥都不懂。 邵树德找人询问后,得知高仁厚长子已逝,便录其长孙高铣为虢州卢氏令。高铣今年才十七岁,去长安考过一次进士,水平一般,没考上,能当卢氏令,确实是照顾了。而且,今后政务上只要不捅大篓子,任用有才能的下属,还是有极大的升迁可能的。 “大帅,邵州之废,可需再斟酌一下?”洛水河谷内,跟着邵树德巡视地方的洛镇节度副使封渭问道:“五个县呢,一堆官员调动。” “无妨。邵州之设,本就为了战事服务。而今河洛、河阳战事已近尾声,没必要了。”邵树德说道。 罢邵州,是他刚下的命令。所辖诸县,也被重新调整隶属。 其中,垣、硖石二县归陕州,崤县省入渑池,王屋、渑池二县归河南府,如此一来,洛镇实际辖县将增加到十二个,有五万多户、约二十万百姓,算是有点模样了,虽然只有国朝鼎盛时期户口的一个零头。 邵州官员,有的到外地任职,有的则调到河南府。邵州是下州,而京兆、河南、太原是府,他们调过来,品级并不会掉。 比如,邵州刺史梁之夏就会调到关北胜州当刺史,胜州现在是中州,故其官职由正四品下变成正四品上。 别驾司马邺则升任河南府少尹,由从五品上变成从四品下。 邵树德赏识的王雍调到河南县任县令,由正八品下的畿县丞,一下子升任正五品上的京县令,简直是一步登天,算是农学系统最长脸的一个了,带动示范作用十分明显——长安、万年、太原、晋阳、河南、洛阳六县,谓之京县,官阶普遍高配。 “大王既有此意,某自然欢喜。”封渭笑道。 他明白,邵树德给他划拉的几个县,都是近几年大力发展,编户了很多蕃人的肥县。诚然,比起天宝年间,这些县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有所不如,但胜在发展快啊,再给他们十年时间,说不定就达到天宝年间的繁荣程度了,毕竟移民了那么多人,还搞了均田制,农牧并举,其实油水很大的。 “河南府现在也二十万人了,好好做。”邵树德说道:“你看这些地,全都荒着,太可惜了。” 他们这会所在的位置是寿安县(今宜阳县西),洛水南岸,白居易曾有两首《寿安歇马》脍炙人口。 “只要有人,有牲畜,保管整治好。”封渭笑道。 夏军下一步攻哪里,现在还是机密,邵树德没有说,众人也只有猜测。但洛阳行营组建的消息是货真价实的,谁都知道肯定要打了,迟早的事。 封渭打算抓紧开战前最后的时间窗口,讨要各种物资、人才,尤其是后者,官员要尽快到任,取代朱全忠时代的旧官员——事实上不少人已经辞官或逃走了。 一旦战事爆发,河南府肯定承担出丁的义务,届时想做事都有点难了。 “抓紧办事。”仿佛猜中了封渭的心思,邵树德说道:“这会兵力尚未集结完毕,还有时间。” 顺义军还在新安以西,护国军还在河阳休整,武威军亦在河阳充当预备队,赤水军在镇守巩县、罂子谷一带,等待补充战损,天雄军则在伊阙关外扎营立寨,同样在等待补充战损,兵力集结尚未完成,还有时间。 “河南府丁壮,也要多加甄别。”邵树德又补充提醒了一句,道:“过几日,我要放归起码四万土团乡夫回河阳。待他们忙完春播,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征召起来。下一阶段作战,河南府至少要出三万土团乡夫,春播完毕后集中整训。” 吞噬小说网 “遵命。”封渭应道。 河南府百姓是真的苦!朱梁治下要服役打仗,邵夏治下同样如此,竟是怎么都逃脱不了兵役。 …… 汴州,朱府,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刚刚结束。 严可求被留了下来,敬翔作陪,与朱全忠一起谈事。 “淮南那边,可否加把劲?”朱全忠坐于上首,神色间稍稍有些疲惫,但整体看起来还不错,似乎并没有为洛阳之战损兵折将而担忧。 严可求不是第一次来汴州了,也不是第一次与朱全忠接触。上次来是卖茶、卖盐,买绢帛,顺便进行接触——其实后者才是主要的。 这次再来,同样是打着卖盐的幌子,似乎和上次没什么两样,但谁都知道,真的不一样了。 “梁王有所不知,越州董昌身边围了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此贼已然想要称帝。”严可求不直接回答,反而谈起了另外一件事,只听他说道:“吴王遣使相劝,然说不动半分。杭州钱镠,野心不小,与董昌手下几个刺史暗中联络,两浙局势风云诡谲,吴王关注得很,怕是无法在西边发力。” 朱全忠听了叹道:“董昌此贼,真是不可理喻。” “不错,跳梁小丑罢了。”严可求赞同:“然若浙东诸州为钱镠所并,亦非吴王所愿。” 朱全忠暗暗踩了下敬翔的脚。 敬翔会意,道:“严判官,吴王有雄兵数万,钱镠暗弱,遣一偏师即可应付,此不足为患也。我等皆为唐臣,董昌跳梁小丑,固然死不足惜,然邵树德此贼,乃滔天巨孽,篡唐者非其莫属,宜共讨之。” 严可求轻拈胡须,说道:“邵贼欺瞒圣人,侮辱嫔御,与内竖勾结在一起,祸乱朝纲,确乃贼子奸臣。若讨之,如何个讨法?” “青州王师范,贞臣也;魏州罗弘信,材臣也;镇州王镕,信臣也;荆州李侃,贤臣也;吴王,荩臣也。”敬翔说道:“此五镇,联合起兵,灭邵贼易如反掌。如此,可令天下野心之辈收敛,惩恶劝善,激浊扬清,使忠臣义士知劝,乱臣贼子知惧,岂不美哉?” 严可求笑而不语。 若这几个藩镇能联合出兵,那才有鬼呢。纵愿联兵,数十万大军尽出,灭了邵贼后,地盘又归谁?还不是你朱全忠捡走最大的便宜?其他人得到的,可能也就是朱全忠一点口头上的感激罢了。 甚至连这个可能都没有,多半会招来全忠的恩将仇报,朱瑄、朱瑾兄弟对此太清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贼挥师南下,旬日间灭了朱全忠数万人马,包括精锐的长直军,这种战斗力,也令天下诸侯感到不安。即便不出兵支持梁人,也不应背后拖后腿,讲究点的,可能还会支援一些财货,鼓励梁人继续坚持下去。 “使者回去后,可将实情说予吴王听。”朱全忠说道:“不能再让邵贼祸害下去了。我受先帝大恩,出镇宣武,无日不思报国。今别无所求,唯愿海内无贼子奸臣,大唐太平无事,足矣。” 严可求闻言肃然起敬,道:“若天下藩帅皆如梁王,则中兴有望矣。” 朱全忠含笑不语。 他当然听得出严可求话中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讽刺,但他不在乎,面子嘛,算个屁! 虽然一直不愿承认,但事到如今,自己骗自己没太大意思。单靠宣武一镇,确实很难遏制住夏贼的攻势了,势必要找帮手。 其实朱全忠最看好的帮手是李克用。 真的,他最希望李克用能与他联手,哪怕只是暂时联手。 李克用这人,哪怕以前不懂,现在总该看出来了。他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对李唐皇室似乎也有那么点归属感和感情。如今邵贼要篡位的消息甚嚣尘上,李克用总该有点触动吧?若他愿意出手,则攻守之势易矣。 唯一的不利,大概就是李克用正在筹备对瀛、莫二州的战事,短期内抽不开身,但邵贼绝对不会继续等下去,这是最不利的。 至于杨行密,唉,只是次要选择罢了。 去年朱延寿大败,几乎丧胆。今年又攻安州,看似连战连胜,但始终攻之不下。最近濠、泗二州又遭到夏贼飞龙军袭扰,可见实力也很有限。 但没办法,如今每一分力量都很宝贵。若杨行密愿意调遣数万大军西进,猛攻淮西镇的话,也是件大好事。只可惜他三心二意,如之奈何。 李克用、杨行密、罗弘信三人,是近期对外拉拢的重中之重,一定要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守望互助,同进同退,如此方有战胜邵贼的希望。 若不成,万事休矣。 第三十六章 态度 萧符又要准备出征了,这次是跟庞师古。 洛阳之战,损兵数万,包括最精锐的长直军。消息一开始被严密封锁,但河洛守军毕竟没有全军覆没,总有人逃了回来,于是消息渐渐扩散,很多人都知道了。 毫无疑问,这是对梁王威信的巨大打击。结合去年一整年,夏贼骑军在河南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不少人已经怀疑,汴州是不是危在旦夕,庞大的宣武军政集团是不是行将覆灭。 说人心惶惶可能言过其实了,但不安的情绪在蔓延也是事实。尤其是军士家人,他们这几年尤其担心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战死沙场,家里失了顶梁柱。 萧符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但也没有任何办法。时局若此,大家自求多福,还能怎样? 临行之前,萧符在家中办了个小宴,邀请了一些好友,都是比较谈得来、交情不错的老友。 “贤婿也要出征了吧?”萧符问道。 “是,过几日便要去曹州了。”谢彦章有些闷闷不乐。 葛从周、谢彦章父子一会被派到这里,一会被派到哪里,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说实话立了不少功,屡屡大破敌军,李克用手下那帮义子、大将们估计都怕这个巢贼出身的梁将了,但离谱的是,葛从周到现在只能领偏师,没机会作为方面大帅总揽全局。 都说梁王喜欢拔擢新人,压制老人,但葛从周父子,因为出身尚让派系的缘故,似乎并不是很得宠,不是新人,亦非老人,这地位就很尴尬了。 “去曹州,其实不错。”萧符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谢彦章默然不语,一直在旁喝酒的王彦章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有裴迪仍在喝酒吃菜,他是懒得管这些破事。 刚听到梁王战事不利时,他也很忧心,一直在想办法,献计献策。但所献之策多未被采纳,久而久之,这份心也就澹了。 这几日他听到了一个消息,夏王至洛阳,见到被俘的胡真后,温言抚慰,言谈甚欢。而胡真也被夏王的气度折服,欣然就任夏王府谘议参军一职,为夏王出谋划策。 胡真是什么人?最早一批跟随梁王的老人,先后担任过滑、洛两镇节度使,汴梁内情,在夏王面前一览无余矣。 这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到汴州的,照理来说没这么快的,有可能是夏人故意传播。但不管怎样,裴迪相信是真的,因为梁王一度暴怒,欲斩胡真全族。 梁王当然有能力分辨真假,他这么生气,那多半就是真的了。裴迪仔细想了想,心思就起了一分变化。 厮杀,那是武人的事情,与我们文吏何干?好处没多少,还被人奚落为“毛锥子”,一旦军赋筹措不及时,还容易被人当受气包。 夏王看样子并不轻视文吏,韦昭度、杜让能都能出镇为帅,就和梁王让张廷范出镇徐州一样,两人都是当世英雄。梁王不行了,投夏王也没什么,总比让那些嗜杀残暴的武夫得了天下要好。 “曹州那边,若能擒杀邵贼女婿梁汉颙,便是大功一件。”王彦章突然说道。 萧符笑了笑,道:“哪那么容易。” 谢彦章认真地点了点头:“贼骑四处肆扰,抢了就跑,从不在一地逗留很长时间。实在被逼得站不住脚了,还能跑到朱瑾、朱瑄、折嗣伦的地盘上休整,然后再绕道杀回来。” “防不胜防。”裴迪难得点评了一句。 王彦章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伙斗志都不是很高啊。 “来,喝酒!”萧符亲自起身,给王彦章倒满了酒,笑道。 王彦章这人,在他看来倒颇有忠义之心,至今不忘梁王简拔他的恩德。 其实梁王当初授予他队正,也不过是见他武艺高强,悍不畏死,随手为之罢了,过后自己就忘了。要不然,王彦章能在军中蹉跎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靠积攒下来的战功当上了汴州押衙,那也是诸多中层军官之一,且没有领兵的实权。比起当初在军中带兵厮杀,你很难说是升了还是降了。 梁王募汴州富户子弟材勇者叁千人建破夏都。与友军合力赶跑夏贼后,寻又建破夏军,军额直接翻倍,达到六千人,王彦章终于担任一都指挥使,掌兵千人,达到了他军旅生涯的新高度。 就是这么一点恩德,王彦章已是感激涕零,几乎要为梁王效死。对此,萧符也很是感慨,任何一位将帅,得到这样的下属,应该都会欣喜若狂吧? 王彦章闷闷不乐地灌了一大口,看了看屋内众人,道:“虽说战事不利,但总不能一降了之。破夏军即将西行,我就不信夏贼有叁头六臂。” 与萧符一样,破夏军也将跟随庞师古一起出征。 庞已被任命为孟郑都防御使,丁会则为佑国军节度使,两人的任务是堵住夏贼进击的路线,伺机收复河洛。 从职务名字就可以看出,庞师古的主要任务还是防守,但事实上朱全忠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如果庞师古坚持,朱全忠是可能给他增兵,然后与魏博联兵,北上攻入河阳的。 谁都看得出来,靠守太被动了。主动进攻,批亢捣虚,或许能为战局带来一丝转机。就是不知道邵贼在河阳部署了多少兵力,这个需要事先调查清楚,不然完全就是送人头。 总之,萧符对主动出击不是很乐观。魏博那帮兵大爷,谁知道会打成什么鬼样?从心底里抗拒出镇作战,士气可想而知,可不要被他们坑了。 “王将军如此豪勇,当再饮一杯。”萧符端起酒樽,笑道。 王彦章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谢彦章看了他一眼。 破夏军自从在汴州北被教训了一顿后,上下以为耻辱。最近一直在大力整顿,刻苦训练。这些富家子的技艺都不差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纯熟,他们的问题在士气。若真能收拾整顿出来,到也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就是军使赵霖本事稀松,完全靠家荫上位。不过王彦章、杜宴球、刘玘等人都是好手,希望他们能练出来吧,不然这局势可真是…… …… 梁汉颙带着五千飞龙军、两千多关北蕃兵一路东行,大小十余战,终于冲破拦截,抵达了濮州。 其实他们也是沾了契苾璋的光了。他那万把人南下破入徐州,将梁军向南大大拉扯了一番,不然他们还不好突破曹州朱珍的拦截呢。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汉颙总觉得朱珍没尽全力,没敢冒险,没有拼着遭受重大损失也要留下他们的破釜沉舟的意志。关键时刻缓了一下,没想着鱼死网破,最终令他们这七八千人顺利抵达了濮州。 刺史邵伦没敢出城迎接,只是晚上悄悄遣人送了一批补给过来。到了后半夜,他甚至亲自出城,抵达了梁汉颙的营地。 “梁将军。” “邵使君。” “朱瑄到底何意?”见礼完毕,梁汉颙开门见山地问道。 “梁将军有所不知。”邵伦也是一脸苦色,道:“朱帅见全忠大窘,已经暗中遣使前往汴州修好,并严令我等不得挑衅,连刘知俊还占着濮州属县也不管了。” 梁汉颙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 洛阳之战前,朱瑄就已经事实上停止了与朱全忠的战争。洛阳之战后,消息传播对底层而言当然没那么快,但对朱瑄这种整日关注着西边战局的人而言,探听个大概的情况并不难。 他或许没法得知这场不过持续十日的战争的全貌,但朱全忠大损兵力,丢掉了伊洛河谷的事情还是清楚的,这就足以做出判断了。 一帮杀才! 终日骂朱全忠恩将仇报,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派人过来帮助你抵御梁军的。现在看到夏军势大,梁人连吃败仗,态度一下子就变了,殊为可恨。 一帮无耻之徒!毫无节操可言。 “罢了,朱瑄不愿插手,我也懒得管他。今只有一事,我军袭扰梁人,需要在濮州休整补给,可有问题?”梁汉颙问道。 “怕是也有些难。”邵伦迟疑道:“朱帅多半不允。” “哼!”梁汉颙勃然变色,怒道:“朱瑄无耻,邵使君可能想想办法?” 邵伦更迟疑了。 “有些富贵,就得冒险。”梁汉颙突地一笑,循循善诱道:“太平功劳谁不会?若想当夏王义子,录入宗谱,邵使君不想想办法?” “梁将军可有方略?”邵伦问道。 “敢问邵使君,与全忠修好,镇内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吧?”梁汉颙反问道。 “当然,要不然也不会暗中遣使了。”邵伦若有所悟,脸色有些挣扎。 “和我想的差不多。”梁汉颙笑了笑,道:“全忠前后杀伤数万郓镇子弟,这笔账岂能说不算就不算了?是何道理?朱瑄对邵使君还是信任的,此中或有机会。” ranwen.la 邵伦久久不语。帐中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脸格外狰狞、阴森。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良久之后,邵伦叹道:“没那么简单,得等机会。” “邵使君有这份心就好。大事若成,妇公听了,定然大悦。”梁汉颙笑道。 邵伦勉强笑了笑。 第三十七章 风向 “将军可敢收我等入军?”濮州黄河南岸的一片林草地里,一群挎刀执枪的军士走了过来,问道。 梁汉颙早就收到了禀报,他并不介意多收一些敢打敢拼的军士入伍。事实上每一次突入梁军腹地,战斗是不可避免的,战损是长期存在的。契苾璋带了五千飞龙军东行,最后队伍人数发展到接近九千,但最初的那批人损失近半,可见战斗的残酷。 这九千人,现已被整编为飞龙军左厢,而梁汉颙、薛离带过来的这七千余人被编为右厢,飞龙军的整体账面实力大大增加。 既然要做好与梁贼长期厮杀的准备,那么多招募一些会骑马的河南本地兵也是必然的,前提是要能过得了梁汉颙的眼,他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的。 wucuoxs.com 其实能到他面前的已经是筛选过一轮的人了。薛离把关的,他首先剔除了一些看起来比较油滑的刺头,免得以后军中鼓噪闹事,不好收拾。 梁汉颙正拿着一把刀切蒸饼,闻言瞟了一眼这帮人,问道:“看你等身上器械、甲胄,有人还牵着马骡,莫不是天平军将士?” “将军好眼力。”有人笑道。 “衙军?州兵?县镇兵?还是乡勇?”梁汉颙扔了一块蒸饼到嘴里,大口嚼吃着。 嗯,就得溷着猪膏蒸,这饼才好吃。 “郓州哪还有衙军?” “衙军早几年就全军覆没了。” “现在的衙军,换以前就是州县兵。” “也别小觑咱们,有些藩镇的衙军,还不一定干得过咱们。”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 “我信!”梁汉颙笑了,道:“诸君魁伟雄壮,一看就是打小习武,却不比文恬武嬉的藩镇兵差了。” 其实,但凡一个地方长期处于战争状态,即便是土团乡夫,被折腾得久了,战斗力也不会差的。何况郓州打了多少年了,精锐衙军在最初的几场会战中就损失大半,后面全靠以老带新,死守龟缩,偶尔出击。打久了之后,也练出了一批人,因此也不能因为他们的身份就看低了,战斗力的下限还是能够保证的。 梁汉颙吃完了蒸饼,让文吏搬来了桉几,登记每个人的名字,然后试一试他们的武艺,再考较一些军中基本的技能,比如旗号金鼓、战阵战术等。 还行,素质都还可以,再以战代练一下,高淘汰率之下,保管活下来的都是敢打敢拼的精锐。 就这样一批批考较,足足花了一天半时间,到春社节前一天,终于募到了千余人,大部分是土团乡夫,另有少量开小差跑出来的郓镇军士,全数编入飞龙军右厢。 “丑话说在前头,我招你们入军,也是担了干系的。”梁汉颙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新兵,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发财,有些人想搏个出身富贵,有些人想报仇,还有些人——只是单纯太闲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有人哄笑起来。 确实,这年头真有人闲得蛋疼,喜欢到杀伐场上发**力,人数少,但确实存在。 “入军之后,唯有一条,听令!”梁汉颙勐然提高了声音,道:“一会自有人给你们讲飞龙军的规矩,我直说一句,违令者斩!” 众人神情一肃,大声应是。 远处有飞龙军将士看着,脸上有嘲弄之色。这帮新人,别上了战阵以后再哭爹喊娘。飞龙军深入敌后作战,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军队招募完毕后,接下来就是备用马骡的收集了,这个比较困难。毕竟契苾璋在这里长期作战,早就搜刮过一轮了,再想弄委实不易。 有新来投军的将士献计,说淄青镇战马极多,或可去那边抄掠,定有所获。 这帮杀才!梁汉颙气笑了,不过却认真思考了一番。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或许还真是条路子,但现在不能节外生枝。 二月二春社节,已经和平了相当时日的郓镇百姓开始筹备春播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抵达了正准备出征的飞龙军大营。 “贺将军来了,可真是稀客。”梁汉颙、薛离二人一齐出营,将其迎入了帐内。 来人是贺瑰,他先瞟了一眼营内那油光水滑的神骏战马,又看了看军士们高昂的士气,有些沉默。 “我知道杜光乂早就来了,一直躲在邵伦府中。”贺瑰开口就语出惊人,让梁汉颙、薛离二人都有些惊疑不定。 “我还知道最近杜光乂出了趟远门,去了齐州甚至王师范的棣州。”贺瑰又道。 梁汉颙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憋了半天后,骂了句:“邵伦、杜光乂行事不密,两个废物。” 贺瑰突然笑了,道:“也不是他们行事不密。我在濮州多年,若再跟个睁眼瞎似的,岂不也是废物?其实,他们已经很小心了,至少郓州并不知道。” 梁汉颙不得不仔细审视了一番贺瑰。 此人长相俊逸,给人一种不像武夫,像个倜傥潇洒的佳公子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而是有脑子的武夫。 这就好!有脑子说明还有的谈,事情还不坏。 “贺将军此来何意?”梁汉颙问道。 “听闻夏王在洛阳大胜,降胡真,杀寇彦卿,武运勃发,令人感佩。”贺瑰说道:“长直军来过郓州,战力强横,诸军莫有能挡者。寇彦卿有勇有谋,有名将之资,此等强人亦为夏军斩杀。以今观之,梁人气数尽矣。” 梁汉颙耐心地听着。 “平定梁人之后,夏王不是北攻河东,便是东收天平、泰宁、平卢叁镇。我想了想,若驱梁人降兵十万东进,郓、兖、青叁镇还真挡不住。”贺瑰继续说道:“与其届时成为齑粉,不如早作打算。” “你倒是坦诚。”梁汉颙与薛离对视了一眼,说道。 “身家性命所系。”贺瑰答道。 “你想要什么?” “我为天平军马步都虞候,梁将军以为我想要什么?” “齐州刺史乃朱家人,兖镇更是在朱瑾手中,贺将军这么大胃口,不怕么?” “怕这怕那,出来当武夫作甚?还不如在家耕种,当个田舍夫好了。” 梁汉颙微微点头,大概弄清楚了。 以前他也关注过天平、泰宁、感化叁镇与朱全忠的战事,曾经对他们内部的团结非常佩服,居然没有几个主要将官投降,内部变乱也很少,全镇一致对外,死硬顽抗,让人感慨。 如今看来,团结确实是有的,但那只是在对抗外部敌人上面。一旦外部压力减缓,内部争权夺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少。 不然的话,也太没有国朝武夫特色了,不是么? 当然,梁汉颙也很清楚,贺瑰愿意投顺的前提,是夏王支持他当节度使。意思也很明了了,可以当夏王的附庸,但不愿意失去独立性。 这事说起来也挺稀奇的。如今满天下削藩的军头,以夏王、梁王最出名。他俩是对内部小军头最不友好的,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压制、削弱。在这种情况下,贺瑰怎么想的?就那么自信当了节度使后,夏王没办法收拾他? 与此同时,梁汉颙也生出了一股明悟:平灭朱全忠之后,如果夏王愿意放权,名义上收拾北方局面太容易了。 封一堆藩镇出去,只要不夺他们的权,便是夏王称帝,这些藩帅也会派人过来拜贺,毕竟当年接受黄巢伪职的人都不少。你看,很容易就表面上统一了北方,岂不美哉? 但夏王多半不会这么做。方今天下,只有夏王、梁王在做正确的事情,削藩、削藩、还是削藩! “兹事体大,我还得遣人回报夏王。”梁汉颙说道。 “此乃正理,我可以等。”贺瑰理解道。 “贺将军,听闻郓州朱帅遣使至汴州,与朱全忠修好。敢问郓镇之内,有多少人同意这么做?”梁汉颙又问道。 “其实不少。”贺瑰沉思了一下,道:“眼看着朱全忠不太行了,很多人便不想再打了。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大伙所求为何?还不是这份基业!郓镇乃郓人的郓镇,如何能让外人做主?” 梁汉颙笑笑。这贺瑰说话也挺有意思,居然不忘提醒自己,郓人不喜欢被外人统治,若要硬来,他们就会像对付梁人一样对付夏人。 贺瑰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梁汉颙、薛离二人也不想多讨论这些。事情的复杂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必须让夏王来定夺了。另外,也得和杜光乂通下气,但暂时没必要让邵伦知晓。 使者很快就出发了,借道魏博返回河阳。 魏博镇不允许夏军通过,但不禁使者、商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目标小的个体而言,他们也很难禁止。伪装成士人、商徒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们干脆不管了。 但这个藩镇最近的态度也很值得警惕。 夏王在洛阳大胜,消息渐渐发散到周边后,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贺瑰这等人起了心思,有投靠之意。坏处也很明显,有些藩镇的风向变了,他们惧怕夏王收拾完朱全忠后就来找他们麻烦,比如魏博。 局势风起云涌啊,越来越复杂了。卷入战争的藩镇,会越来越多。相对应的,战争的场面也会越来越大。 接下来这盘棋,又该怎么下呢? 乾宁叁年二月初五,休整多日的飞龙军右厢悄然离开了濮州,南下进入大野泽。虚晃一枪后,直扑单州,算是拉开了夏梁战争第二阶段的序幕。 第三十八章 战略欺骗 蓼坞码头正在进行整修、扩大。 柏崖仓城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建,以期能够储存四十万斛的粮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超级大仓库了,虽然不如陕县那个百万斛大粮仓,但足够十万步军四个多月的粮食消耗,已经非常不错了。 当然,储粮多了,也得加强安全守卫工作。常年征调各县土团乡夫戍守是肯定的了,人数还不能少,一两千人是必须的。 元和年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遣盗焚毁了柏崖仓,阻挠朝廷讨伐淮西逆藩,这就很离谱。当然李师道也没啥好下场,兵败身死,妻子魏氏先被大将刘悟玩,然后又被收入宪宗后宫为婢。 邵树德又返回了河阳。 他在洛阳转了一圈后,发现满地荒芜,瓦砾遍地,野外大群动物出没,看样子不怎么怕人,对秦宗权、孙儒的祸害劲有了新的认识。 当然,这或许是他没亲眼见过其他王朝末年的溷乱情况。国朝初年,人口甚至不足千万,这是全国的数字,让人无语。 但即便经历了藩镇百余年割据,以及五代更替的不断厮杀,甚至还有契丹的杀戮和掠夺,到后周年间,光北方就有一千二百万人口,比国朝初年九百万还要多上不少,更别说南方还有两千万了。 大唐武夫们残暴吗?当然。但真的比其他王朝末年的各路诸侯残暴吗,其实没有。藩镇的存在,其实人为制造了一个个溷乱隔离区,确保秩序失控的情况不会无限制蔓延,造成太多的人口损失。 魏博其实就是人为建立的隔离区。河南府、河阳战乱时,很多百姓要么逃入陕虢、关中,要么逃到宣武、魏博。尤其是河阳百姓,逃到魏博的真不少,这也造就了魏博经济上的繁荣——粮食、布帛、牲畜是财富,人也是,因为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 河阳节度使宋乐最近行文魏州,请其清查镇内“客户”,将其放归。 所谓“客户”,是国朝藩镇割据下的特色,即逃难百姓到某地后,因为不存在于当地户口籍册之上,因此选择依附当地“主户”,成为“客户”谋生。 可想而知,宋乐发过去的公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这年头的藩帅,再傻也知道百姓是财赋之源,是兵源,是维系自己富贵的基石,怎么可能被你一封公函就吓住了? “魏博最近有无动静?”孟州城内,邵树德问道。 “有,兵马大举集结相、卫二州,不知道想做什么。”宋乐说道:“大王还是尽快委任大将,统筹河阳各路兵马。咱们在河阳花了血本,眼下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事。” 宋乐刚到各县转了一圈。 洛阳行营放了四万土团乡夫回来,其中叁万余是孟、怀诸县的,还有不到万人是原邵州、今河南府属县的——邵州罢废后,湖南那个叫了数年“南邵州”的地方终于可以恢复本名了。 “罗弘信,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有些恼怒。 魏博作梗,这是可以预计的,但当这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人很郁闷。 其实,邵树德的心情本来是不错的。前些日子刘景宣遣人来报,金仙观居士江氏诞下一子,邵树德大喜,下令金仙观众人,从观主、居士以下,到底层婢女、中官,人皆有赏。 到了今天早上,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来报,王妃遣健妇、乳母数人至,将孩子带走了。邵树德大怒,立刻罢了赵业的千户,许其临时留任,以观后效。 刘景宣这人,他已经失去了信任,过些日子就打发他走,换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来。 心情不太爽,又碰上魏博搞小动作,顿时雪上加霜,有点想教训不知死活的魏人了。 “将不可以怒兴兵。”深吸一口气之后,邵树德细细思索了起来。 魏博六州,位置十分关键,掌握着多个黄河渡口,通汴、郓、青叁镇,其中卫州对夏人而言最为重要,新乡、汲县的渡口屡次被他们侵占,然后渡河南下。简直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魏人羞恼,不愿借道过兵,也可以理解。 “先生可以幕府名义,移牒魏州,请开放黎阳渡口。待大河化冻之后,我欲从此借道,攻滑州。”邵树德突然说道。 宋乐立刻就懂了,笑道:“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 邵树德笑了笑,道:“我从不用什么奇计,若贼人想得太多,假的我也给做成真的。先发函过去,朱全忠会知道的。” “遵命。”宋乐拱手道:“只是,河阳还得委派一大将,统筹军务。” “我亲自坐镇河阳。”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我便让铁林军回来。而今最重要的还是春耕。” 宋乐自无不可。 ……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在春季可不多见。 河阳宫遗址内,邵树德正在避雨。 此宫隋炀帝所建,在国朝初年废弃。经历了二百年,如今比洛阳城还要破败。 不过基址还在,看样子规制很大,地基也打得十分扎实。杨广这厮,还是会享受! “这两年天时多变,时而干旱,时而多雨,冬天又很冷,还比以前长了。若地方官员不关心民生,水利年久失修的话,百姓要吃大苦头了。”邵树德叹道。 气候大周期变化的一个重要前奏,就是雨雪、干旱等灾害频发。 他记得黄巢进关中那会,有一年七八月份就下雪,还下得很大。虽然下完后气温很快就回升了,但这种极端天气的变化,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了。 邵树德虽然一直在打朱全忠,但他其实很欣赏朱某人,因为他们都在做正确的事情。 朱全忠的“减税”政策持续了不少年,还想尽一切办法廉价租牛给百姓,地方民生恢复极快。同时大力兴修水利设施,疏浚河南四通八达的水运航道体系,奖励百姓农耕蚕桑,发展与河北、江淮的商业,利用汴州商业中心的优势收取商税,富得流油。 更组建了一支极为善战的军队,平灭黄巢、秦宗权这种祸害百姓的贼子,河南百姓给他立生祠,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朱全忠的这些手段,即便放在古代王朝末年,那也是极有水平的了。 恢复秩序,稳定生产,发展商业,谁都知道要这么做,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知易行难,不外如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总是最容易的。 朱全忠在四战之地大杀四方,还能让百姓活得相对有尊严,人口、经济大幅度增长,如果再有一个好儿子,两代人接力,在晚唐这个碎成一地的时代统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死命咬着他不放的关西武夫,大业有中道崩殂的苗头。 笔趣阁 “朱全忠征战之暇,还在汴、徐兴修陂池,我须不能比他差了。河阳役丁,忙完春播后,继续上河。河道裁弯取直、航道疏浚拓宽、陂池清淤修缮、灌渠开凿疏通,都需要人。”邵树德转头看向跟着他出巡的赵光逢,道:“以赵司马观之,咱们在河阳还有几年建设时间?” “最多两年。”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晋兵已经南下,连同幽州降兵、草原蕃人,几有十万之众,听闻定人亦出兵协助,王郜将兵两万,与李存信合兵一处,作为偏师。卢文进、单可及之辈,怕是难以抵挡。王镕惊慌失措,都派人来求大王发兵攻上党了,可见河北局势危殆,未必能给咱们多少时间了。” “朱全忠、李克用之间有没有勾连?”邵树德问道。 “没有勾连,但可能有默契。”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已经下令武威军东行,至获嘉县南境屯驻。铁林军参与了两次河阳南城的攻势,也撤回来了,正开往获嘉。如果算上正在那边休整的护国军七千余兵,集结在卫州边境的夏军已经突破了四万,随时可以攻入魏博境内。 另外,押送俘虏抵达河阳的河源军、保义军也可以出动,这又是一两万衙军,罗弘信会不会向朱全忠求救? “我欲重设怀州行营。”邵树德眨了眨眼,道:“赵司马应知我意。” “要大张声势么?”赵光逢问道。 “越大越好。” 赵光逢拱手应是。作为核心幕僚,他当然知道夏王的首要目标始终是汝州,更准确地说,歼灭刚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的丁会所部叁万人。如果能顺带扫了杨师厚统领的忠武军那六七千兵马,就更好了。 而为了避免干扰,或许可以在其他方向动一动,吸引梁人的注意力。 我大军临境,威逼魏博借道,你帮不帮?不帮,以魏博那帮兵大爷的德行,会发生什么事可真不好说。 我又派人勐攻旋门关一线,试图打通通往郑州的通衢大道,你要不要增兵? 濮州方向,万马奔腾,突入腹地,坏你农田春耕,你打不打? 淮南朱延寿现在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我令寿州朱景派小股兵马渡河北上,劫掠州县,你打不打? 你这个被动的局面是无解的啊,如果冒险集结大军,顾头不顾腚,主动攻来,以蛮力破开这张大网,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战场就选在河阳、魏博,你来不来? “河阳这边的局面,我来主持。洛阳战事,李唐宾总揽。我将经略军也拨给洛阳行营,新安以西,他有经略、天柱、顺义叁军,新安以东,有定远军、洛阳降兵,他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拿下新安?遣人催一催。早点打完,早点匀出兵力。”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裴祭酒收到消息,汴州可能派庞师古总揽孟、郑二州之局,后面或会给其益兵,与魏人配合,攻入河阳,大王不可不防。” “让他来,吸引到大河边的兵越多越好。”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九章 据点 “徐二郎可在?”胡真骑着战马,手搭凉棚,逆着西天的阳光,大声问道。 新安城墙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徐怀玉出现在了城头上。 “胡大郎你来作甚?”徐怀玉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日是齐奉国的忌日啊,莫不是二郎已经忘了老兄弟了?”胡真大声说道。 齐奉国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属于资历最老的一批,与胡真、徐怀玉一样,都是他早年当队正时八十多个老部下。 “齐奉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怀玉一阵恍惚。 九年前的赤冈之战,梁军大破秦宗权,但厮杀过程中,贼兵垂死挣扎,一度反扑,齐奉国将马让给徐怀玉,拼死断后,殁于阵中。 而在此之前的八角镇之战,他与许唐一起出击,为秦宗权所败,许唐战死。 “齐奉国怎么死的?许唐怎么死的?当年一起的老兄弟,还剩几个啊?”胡真继续问道。 “齐兄弟他……”徐怀玉喟叹一声,道:“他为我而死。” “不,你错了!”胡真大吼道:“朱全忠只给了齐兄弟千人,让他冲反扑的蔡贼。许唐也只有两千余兵,被围在寨子里,到死都没有等到救兵。” 徐怀玉默然无语。 “李克用入晋阳后,大肆封赏元从老人,这些人死了几个?嗯,是死了几个,还是被朱全忠在上源驿袭杀的。”胡真也豁出去了,越说越激动:“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杨行密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 徐怀玉仰天长叹,道:“胡真,你降邵树德,我不怪你。人各有志,你也别劝我了。” “许唐死了,齐奉国死了,王武死了……”胡真继续吼道:“朱珍一度被吓得不敢掌兵,朱友恭是全忠义子,现在也被猜忌。李谠、李重胤也是当年黄王时代的老将,我等素识,为全忠所斩。刘康乂、郭言乃随全忠赴汴的五百元从,也死了。这些人死了,朱全忠哭过么?凭什么死了一个寇彦卿,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刘捍,朱全忠就要假惺惺落泪?咱们这些老兄弟,还不如这些汴梁后生子弟?是何道理?” 城楼上的军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徐怀玉。徐怀玉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溷乱的战场之中,齐奉国一脸洒脱,将马让给了自己,让他照顾自己家人,随即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贼兵。 “我对不起齐兄弟……”徐怀玉掩面下了城楼。 齐奉国的长子,为了博取富贵,已经在攻徐州时战死了。徐怀玉一直很自责,认为自己官卑,无法提携齐奉国之子,致有此局。 胡真在城楼外烧纸,嘴里念念有词。 城头的梁军也不敢拿箭射他,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 将为兵之胆,徐怀玉慷慨激昂之时,众人也跟着同生共死。如今徐怀玉意志消沉,心神恍惚,大伙也觉得没甚意思,顿觉很是迷茫。 留在城中,必死!或早或晚罢了。 指望汴州援兵来救,基本不可能,没人会起这个荒唐的念头。 该怎么办?有人一屁股坐在女墙上。军官呵斥了两声,也懒得再说了,随他去吧。 王遇远远地在望楼上看着,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大体上还能猜到一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着夏王这些年,他愈发喜欢读书。即便很多字不认识,也坚持让文吏读给他听。久而久之,对很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可惜!可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啊!”王遇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远方的夕阳,惆怅不已。 定远军的将士们已经两天没攻城了。 他们将一批俘虏带了过来,都是之前徐怀玉放走的新安守军。他们并没有受虐待,最近一直在干活,吃食都能保障。定远军明天就会把他们带到城下,让他们现身说法,进一步瓦解守军的意志。 这座要塞城市实在太难啃了,最好还是用这种软办法,免得徒伤人命。 远处有军士出外樵采归来,他们在离新安县较近的地方活动,城内守军也没有出城袭击,这似乎进一步说明了什么事情——大伙打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守城是蹲在城里一动不动,连出城袭杀敌军的樵采人员、斥候探马都不干的。 拿下这座城池,或许有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花的时间可能有点长了。 …… 河阳南城之外,又新来了一批土团乡夫。 陕虢二州各选派一万名家中无需春耕的丁男,带着简陋的器械,绕道抵达了河阳。 新安县不克,就是这么蛋疼,怎么着都要绕路。 陕虢两县的乡勇,老实说这几年被操练得也挺频繁,渐渐练出点名堂了,至少组织度比起以往强了太多。 先秦时代的耕战农兵,大概也是这么被一代代进行军事动员给训练出来的。嗯,国朝也有标本,那就是多灾多难的河南,以及素来以对抗朝廷为己任的河北。 但他们的装备大概率不如春秋战国时代的农兵,大部分人无甲,只有少数家境殷实的自己给自己配了甲胄——别说什么民间不能私藏甲胄,藩镇割据以来根本管不过来,太多了。 官家打制的器械,职业武人都不够分,不可能给土团兵了。比如一张良弓,人家练了十几年箭,一年到头一有空就练,不比你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忙活的田舍夫强多了?自然得紧着他们用。 土团乡夫,布做的璞头、布做的衫、布做的袴奴,额头上再扎一条布做的抹额,好强的装备! 符存审没有第一时间让这些乡勇入战壕,而是指派了一些军校,将这些人操练个几天,熟悉情况和规矩后,再分派进各条堑壕。 大战又要起了,但河阳南城这个钉子还没拔下,这让他有些焦急。 他走上一处高坡,俯瞰着整条大河。 孟州城那边造好了不少船只,此刻都堆放在岸上。工匠们在王屋山砍伐大木,一部分处理完后堆放起来,在棚子里慢慢阴干,一部分则紧急拿来造船。 船只不小,但不是用来运货的,而是准备修复中潬城到南城之间的浮桥的。 思路客 其实从上个月开始,这项工作就慢慢启动了。 军士们用铁镐凿碎冰面,一艘船、一艘船地放下去,然后用铁链联结起来,再钉上厚实的木板。 城中守军一度冲出来,试图毁坏这些浮桥,不过他们大意之下吃了个不小的亏:冰面被敲击得有些破碎,上面盖着茅草,梁人无备,足有两叁百人掉进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再无声息。 吃了这个大亏之后,梁人算是死心了。围城这么些日子,他们也损失了大几百人了,这次又被坑掉两百多,士气受到重挫。 再把目光投向中潬城。 不少强弩、砲车已被装备了起来。这些装备,也只有在中潬城才能发挥作用。河面实在太宽了,这些武器射程又近,根本无法覆盖整个河面,部署在中潬城,可能还有那么点作用——从郑州理所管城县到阳武县的黄河南岸约八十里,而阳武县与北岸的获嘉县以黄河中心为分界线,郑州到获嘉“中河九十六里”,也就是说此处黄河宽叁十二里,河阳那边稍窄一些,也有二十余里宽,什么强弩都无法封锁河面,更别说射程只有强弩几分之一的砲车了。 不过在浮桥建造完毕后,倒是可以部署一些小型砲车,就是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扛住梁军水师战舰强弩的射击了。 砲车的射程,实在惨不忍睹! 中潬城那边,还有一些人在运输沉重的铁链。毫无疑问,这是打算铁索横河,封锁河面了。 为了阻止大河化冻后梁军水师来援,大伙可是费尽了心思。 远了放火船,稍近些,用强弩,再近些,用砲车,最后还有长长的巨木杆子和铁索拦截。总之穷尽一切手段拦住敌军,不让他们靠近河阳南城,将这里的守军救走。 其实也有人提出过异议,认为干脆让梁人将南城守军救走算了。他们跑了,这边正好占下城池,大家都省事。不过最终还是被否决了,夏王有令,一定要吃下保胜军这几千人,不给他们逃回去的机会。 梁人最后的两个据点,孤军困守,若还能让他们跑掉,确实也不太像话。 符存审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正在缓缓东行的粮草运输队伍。 这是河南府征集过来的夫子,他们正给赤水军转运粮草、器械。 他们最近在旋门关外扎营。 大伾山上旌旗漫山遍野都是,到处都有金鼓之声,守关梁兵大惧,不断向郑州乃至汴州告急。 听闻庞师古带着人马回来了,其先锋一部叁千余人已开进到旋门关一带。而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再被夏军突入截成数段,梁人正在不断往这边增兵。 他们每天都派出大量人手,敲凿靠近南岸的河冰。当年东西魏对峙时的手段,没想到又都被双方捡了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但不管怎样,获嘉、武陟一带数万夏军云集,而郑、孟一带梁军兵力也在快速增加,双方似乎不约而同地将战场选于此处,一场规模在十几万人的大会战好像已经不可避免。 “打个屁!”符存审啐了一口,他就没听过夏王打算在这边与梁人大战。 第四十章 分歧 时间进入二月下旬,黄河冰面已经不再安全。 大河南岸的梁人还在不断集结,但他们内部却在争论不休。 到目前为止,只有飞龙军及数千土团乡夫抵达了汜水、河阴一线。匡卫军还在赶路,坚锐军万余人刚刚离开曹州,走到滑州时又被叫停了。 魏博有消息传来,夏人要借道黎阳,渡河南下,破入滑州。 老实说,在二叁月份,夏人是没法从魏博南下的。腊月、正月及二月上旬的河冰较为坚硬,但从二月中旬起,就很难说了。今年冬天较冷,问题不大,如果没那么冷,那么纵使河岸边的冰比较结实,河中心可未必。更别说这会已是二月下旬,没人敢冒险,又不是生死存亡,何必呢? 也就是说,这会的滑州其实没有多大危险,至少北方大河防线不用担心。到二月底的时候,河面还有不少碎冰,船只航行危险大增。运气好点,整个叁月都不用担心来自北方的危险,他们只需关注濮州方向是否会有敌人过来。 坚锐军西行,加入孟州战场,四月份再返回滑州,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梁王否决了,庞师古也没什么好办法。 如果说坚锐军未能如愿西行,让庞师古感到有些烦恼的话,那么节度掌书记李振的到来,则让庞师古有些恼火了。 “李大夫,用兵之事,我自有分寸。今兵马未齐,粮草未备,李大夫不妨多多操心这些事情。”河阴县城之内,庞师古略有不满地说道。 “庞都头何出此言?”李振脸上阴郁之色一闪,不过很快展颜一笑,道:“都是为了梁王大业。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如今这个局面,靠守是没有用的。庞都头也是沙场宿将了,当知久守必失,要想彻底挽回局面,还是得攻。攻到夏贼腹地,让其知难而退。” 庞师古不理他,自顾自地查阅兵书籍册。 李振耐住性子,继续说道:“集结大军,北上魏博,一起攻入河阳,如此可解全局危难。夏贼为何如此有恃无恐?河阳南下,处处可涉渡,今还在威逼罗弘信,欲借道黎阳攻入滑州。若不堵上这个大漏洞,守起来太被动了。” “李大夫倒是很相信罗弘信。”庞师古嗤笑一声,说道:“我敢肯定,若我大军北上魏博,与魏人一起西进,列阵厮杀之时,只需稍有风吹草动,魏人便要熘走。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况且,你觉得夏人欲从黎阳南下,真耶假耶?” “真假并不重要。”李振胸有成竹地说道:“唯一的胜机便是重夺河阳。即便夺不了,也得让河阳的夏贼不得安宁。一旦其举兵南下,我则趁虚而入,抄了他们的老巢。” 哔嘀阁 “这么说还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那句话,魏人不可靠,他们还没被逼到生死存亡的份上,不会卖力厮杀的。”庞师古道:“况且兵力紧缺,若征调北上的兵多了,孟州这边还怎么防?怎么打?” 旋门关方向已经派出大量斥候,沿着唯一一条大驿道西进,查探夏军罂子谷寨的虚实,打算下一阶段就西进收复失地。 之前因为汴州城外出现夏贼,黄河防线叁万余兵被抽得只剩万把人,结果被夏贼突入,洛口、巩县次第失陷,河洛大军成了瓮中之鳖,然后又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失败。 夏贼一南下,就直扑白司马坂、洛口,显然蓄谋已久,直接打在了要害上。如今庞师古要做的,就是给之前的失误擦屁股,重新稳定这条破碎的防线。 向西攻到洛口,呼应河阳南城的保胜军霍存部,是重中之重。 唯一让人觉得难受的,大概就是这里的地形太狭窄了。对防守方非常友好,对进攻方就是噩梦,展不开兵力,有点难受。 东西魏邙山之战,双方主力在邙山一带对峙,难有寸进。最后逼得宇文泰拣选叁千精锐,夜登邙山想要偷袭。这是行险一搏,因为没法携带辎重,早上大吃大喝一顿后就出发了,多余的粮食都没带,就是为了可以携带兵器、铠甲赶路,节省体力。 一旦敌军有备,或者被他们挡住,这支部队的下场是注定的:渴死、饿死、溃散。 庞师古知道夏军在罂子谷有备,他有点想学宇文泰夜登邙山,绕道偷袭了,但想想又没有把握。 这场仗,本来就不好打,结果李振还来聒噪,烦得要死! “庞都头,孟州这边佯攻就行了,关键还得看魏博。”李振不死心,继续劝道。 “聒噪!”庞师古终于怒了,斥道:“要想从魏博进攻怀州,可以!先给我益兵叁万,再谈其他的。若做不到,就闭嘴。” 李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 “好贼子!别跑!”清水(卫河)之畔,数十魏兵狂追而至,破口大骂。 王郊站在山坡上,连发叁箭,箭无虚发,击倒叁人。 魏人气得七窍生烟,蛮劲上来,继续前冲,竟然一定要干死这个用箭射杀他们多人的夏贼。 渐渐近了。 王郊放下步弓,抽出一杆投矛,用力掷了出去,冲得最快的魏兵扑倒在地。 “呼!”又一矛飞出,一名魏人军校惨叫着倒下。 “杀!”鼓声骤然响起,山坡后、树林间冲出了百余人,步弓连射,冲过来的魏人惨呼连连,攻势为之一窒。 王郊一手执盾,一手捉刀,大喝着冲下了山坡。 “杀!”高佑卿挺着一杆长槊,紧跟着一跃而下。 数十勇士呐喊着跟上,豪迈无比地冲向正有些溷乱的魏人。 “噗!”横刀一挥,贼兵捂着喉咙踉跄倒下。 王郊看也不看,越过倒地的魏兵,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枪,欺身而上,趁着贼人来不及抽回长枪的当口,加快脚步,一刀刺入贼人胸口。 无甲贼兵痛得软倒在地,鲜血喷涌。 袍泽们如下山勐虎一般冲了下来,稍稍整理队形后,跟在王郊身后,成列逐奔,杀得魏人站不住脚,最终一哄而散。 “呼!”投出最后一根短矛,将一名贼兵砸倒在地后,王郊停下了脚步,下令打扫战场,收拢部伍。 高佑卿提着斧子,用力斩下一枚头颅,嚷嚷道:“这人是我杀的,肚子都让我捅烂了,你们别抢。” 王郊收回了叁根投矛,走到他面前。 高佑卿立刻泄气了,道:“副将可能教教我这投矛的手艺?” “没空。”王郊硬邦邦地扔下了一句话,走了。 军士们都敬畏地看着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八九个贼兵,其中还有一名军校,王副将这技艺,当真神乎其神。 其实魏人并不弱。保义军初来乍到,小规模的越境冲突之中,还吃了不少亏。 他们发现,如果单打独斗,魏兵的技艺竟然一点不差,甚至从整体上来说,比他们保义军还强。但人数一旦上升到营规模,魏人的优势就不大了,如果是成千上万人阵列而战,魏人多半要败。 他们的装备很好,组织度也不差,差的是战斗意志,即不愿死战。打仗就像是应付差事,打赢打输无所谓一样,只要你不去抢他们的农田、财产和家人,他们一般而言不愿意和你搏命。 魏博武人,如果好好整顿一番,让他们愿意死战,以他们那堪称优秀的基本功,完全是一支强军啊。可如今,却是这副德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今日之战,若不是他们抢了魏人的马,他们多半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 嗯,其实没有抢。他们不过是挑了一些母马出来,嘶鸣不已,魏人的公马忍受不住诱惑,主动来投,与他们何干?谁想到魏人一下子就炸了,冲过来要拼命。 边境冲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数万夏军集结怀州,深沟高垒,数万魏军亦屯于卫州,逡巡不定。 据闻罗弘信每隔几日都要派使者前往汴州,请求朱全忠发兵相助,为此还奉上了不少财货。 魏人兵甲精良,人数也众,后勤供给充足,但不自信,毕竟一直以来都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失败的次数太多,怀疑人生是正常的。 边境冲突,其实夏人发起的挑衅更多一些。他们是更有主动精神的一方,常年不断的胜利加持之下,非常自信。而这种挑衅,也是上级默许的,持续不断地给魏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求援的力度更大一些。 王郊等人返回驻地后,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匹、首级、甲仗,太多了,多到让人眼红。 听闻消息的王建及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着王郊,一脸惋惜道:“惜哉!如此壮士却不肯做吾儿。” 王郊听到这话都懒得有什么反应了。王军使就是嘴贱,其实是个好人,挺照顾他的。 “军使……”见王建及要去查验那些战马,王郊想了想,问道:“终日挑衅,魏人却不愿战,如之奈何?今怀州行营已建,粮草业已筹措完毕,何日兵发卫州?” 王建及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刚想透露点消息,随即醒悟了过来,扭头便走。 他其实想告诉王郊,新安县马上就要投降了,崤函谷道彻底被打通,河洛局势为之一变。真正的大战,多半发生在南边,而不是北边。不然的话,他们在怀州深沟高垒做甚?防御魏博?笑死个人。 但怎么说呢?有些消息他们上层知道就行了,绝对不能传到下面。 将士们一听原来你不想打啊,那么心思就会懈怠下来,如果魏军攻来,搞不好就要吃亏。所以,即便没打算在北边取得突破,一切也要按真的来。况且大帅用兵正奇相合,不拘一格。如果南方战事不顺,或者梁军大量南调,他们怀州行营就得来真的。 两人说话间,有信使匆匆东行,直奔卫州而去。 王建及看了过去,心道多半是夏王拉拢罗弘信的使者。 魏博对朱全忠重要吗?那当然非常重要!不但年年提供海量财货,本身也有叁百多万人口,绢帛质量、产量闻名天下。自身还有七八万职业武人,从魏博南下,可以随意挑选涉渡点,攻入宣武腹地易如反掌。 朱全忠,敢不敢赌罗弘信的忠心?魏博若背朱投邵,对朱全忠而言,可不是少了点上供那么简单。事实上魏博会作为夏人的仆从军,哪怕只是意思意思,不尽全力攻打,对汴州而言,也是灭顶之灾。人家出动五万装备精良的部队不成问题,你要派多少人来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能想到背后的多种可能性,或许敌人正等着你跳坑,但你真的赌不起! 第四十一章 专业 春风化雨,草木葳蕤。 孟州温县乡里,邵树德披着蓑衣、草鞋,走在绿意盎然的田间。 越冬小麦长势喜人,再等叁个月,差不多就可以收获了。 去岁河阳收了四十万斛粮豆,有些遗憾。因为移民开荒太仓促了,官员、农具、耕牛之类的物资也十分匮乏,农业生产潜力并未得到充分利用。 而经过一年时间的输送,上述物资的数量大增,极大缓解——不好意思,一点没有缓解,事实上匮乏得更严重了,因为河阳人口大增。 邵树德去年都没舍得在河阳发动大规模战争,带人跑到了淮南,苦了苦关中、金商、襄阳、唐邓随等镇的百姓,一举夺下申、光、寿、安四州。 河阳百姓除了被高仁厚征发,攻广河、板渚及中潬城外,再无经历其他战事,得以安心开垦荒地、整修沟渠,农业元气有所恢复。到了秋天的时候,小麦冬播面积大大增加,宋乐预计,今夏应能收叁四十万斛粮豆。而等到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来的一波人做好准备,春播大面积展开,到秋天的时候,应该还能收几十万斛,一年总产量超过八十万。 当然,河阳还处于免税状态,这八十万斛粮豆的最主要作用,还是用来养活当地人——事实上根本不够,还需从外界大量转运粮食,以工代赈,养活百姓的同时,继续疏浚河道。 这一年多,河阳基本是净投入了,经济方面还没看到什么回报。按照宋乐的预计,今年还不能做到收支平衡,明年(乾宁四年)还得继续援助一年,到秋收的时候,或许就能勉强自给自足了。 “乾宁五年(898),差不多可以征税了。”邵树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田埂上,笑道:“百姓都说养儿不易,一块地从无到有地建设,也非常不易。” 河阳二州,可能是朔方军政集团第一次大范围、高强度的移民开发行为。 陇右、河西二镇,虽说一直在移民,但多是通过流放犯人、民户自愿应募、俘虏发遣、小规模难民输送之类的方式进行,前后时间跨度比较长,一次人数也不多,属于积少成多。 孟、怀二州,动作可就大多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当地人口从数万变成二十多万,接近叁十万,增速是十分惊人的。河清之战缴获的敌军粮草消耗完了,河中转运的粮草消耗完了,陕西镇支援的粮草消耗完了,关北灵夏还在高强度反复运输,投入的资源十分惊人,远远超过战争消耗。 这还是粮食方面的消耗。对官员、杂任的需求更是无比巨大,干部资源也被大量投入了进来。另外,在修武县境内,邵大帅的妻族产业大量投资,军工系统也抽调人手过来新建怀州都作院,历次抓获的梁人、淮人俘虏一波波地往修武县送,开矿、制砖、伐木,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花了血本了! “大王,要想河阳这个‘孩儿’长得健壮,还得多多拨发粮草、农具、牲畜。”宋乐抓住一切机会索要物资,只听他道:“目前的情况,与关北还是存在较大差距的。叁圃制,只在济源、河内两县推开了一些,民户养了不少羊,但修武、获嘉、武德、武陟、河阳、温六县还差点意思,大王……” 邵树德差点滑倒。 之前结束的洛阳之战,前后或死或废了好几千匹马,都是从河阳各新建牧场紧急抽调的,还不一定都是战马。契苾璋已经绕道至金商,马上也会补充大量战马,银川、永清、西使、删丹、黑水、东使六大牧场紧急调拨,目前沿途各草料供应地、催肥地都被过路的马群给占用了,实在挤不出多少给过路的羊了,撑死了几万头。 “大王,这事再难也要做。”宋乐严肃地说道:“李克用还要多久料理河北战事?大王自当有数。战事一起,可就没工夫做别的了。今日种下的麦子,生下的羊羔,届时都能提供助力。或许,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大王总不希望围攻晋阳的时候,粮尽退兵吧?” “先生所言甚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那就只能再苦……” 关中百姓苦得没完没了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关中正处于沟通西域、塞北的中间地带呢? 今年还有玉门军家属要搬至河阳。为这事,与肃州龙氏交涉很久了,主要还是大头兵们愿意给邵大帅扛活,想回肃州吃沙子的不多,龙就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同意,这就又是五千户人了,压力不小。 巡视完温县的春耕,邵树德又赶往修武县,视察农田以及当地正在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的冶炼、制铁工坊。在路上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新安县已接近投降。 …… 什么叫接近投降?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简而言之,胡真的劝降还是起到了作用,虽然没能令梁人开城,但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整个氛围再不是之前的殊死搏斗,而变得有些悲凉消沉。 这几日,越城而出者络绎不绝。 新任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带着人在城外收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收拢了近千人,全部押往洛阳,让他们清理废墟,整理材料,建造房屋。 本来就四千余守军,一下子走了千人,剩下的人就更没心思硬扛了。 叁月初一,胡真更是直接进了城,找到了徐怀玉。 “徐二郎可知,咱们当年起事是为了什么?”胡真不慌不忙,直接坐到了徐怀玉对面,问道。 “搏富贵。”徐怀玉面色苍老了许多,叹道。 嗯,回答正确! 农民起义部队,并不全是活不下去的。至少王仙芝、黄巢之辈,有钱有势得很,手底下养的人也不少,装备一点不比官军差。他们起家后的核心打手,也不是农民,而是隐藏在江湖山林间的被打散的庞勋乱兵。 这伙乱兵,原本都是正儿八经的武人,庞勋到徐州起事时,就着重招募溃散的银刀都将士,战斗力大大增加。 yawenku.com 胡真、徐怀玉之辈,家境都很好,投入义军,确实也是为了搏个富贵。总想着老大被招安当节度使之后,他们也能有个出身。 “富有了,贵未必。”胡真点了点头,道:“今夏王仁德,不欲多造杀伤。新安这个样子,还能守么?二郎你一死,家族富贵又能维系多久?齐奉国死后,有什么富贵传给子孙?” 胡真这话也是说到点子上了。朱全忠这人,在照顾老兄弟这件事上,是有些缺位的。而且,徐怀玉的家人都在新安城内,要真死不投降,那就是拉着全族一起完蛋,更谈不上富贵了。 或许有人会问,朱全忠为何不把所有将官的家属都扣在汴州?事实上不仅朱全忠,大部分藩镇都是这个样子,做不到。 历史上葛从周出镇兖州,就把家人都带过去了。朱珍出征在外,把家人接到军中,朱全忠也只是怀疑,但不能坏了规矩阻止。王彦章奉命屯驻澶州,监视魏博,也把家人带了过去。 作为一镇主帅,只能抓大放小,通过暗示的手段,让掌握重兵或镇守关键位置的将官把家人留在理所。但如果人家真要接走家人,确实也不太好阻止,只是这样一来,上下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太和谐了,具体怎么做,就看各人如何选择了。 胡真没的选择,家人留在汴州。张全义有的选择,把妻妾儿女都带走了。徐怀玉这种级别,朱全忠还不至于拦着。 “胡大郎你可真是……”徐怀玉苦笑了一下。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样?夏王会用人啊,让胡真这种宣武集团内的老资格劝降,确实起到了作用。 “二郎何犹疑耶?”胡真笑道:“夏王许你州郡之位。交出新安,不当镇将了,做个使君,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夏王欲授我何州刺史?”沉默半晌后,徐怀玉问道。 “丹州王使君,刚刚病故,徐二郎至河阳面见夏王后,便可上任。”胡真说道。 徐怀玉听到“丹州”二字后,心里便明白了。此州地处横山,辖境内有很多党项部落,都是野利氏的附庸。到那个地方当刺史,人家真不怕你玩出什么花样,安安稳稳干个几年,然后再迁转他处。 其实也没什么可迁转的,估计就是在各州刺史的位置上轮调,这里干个几年,那边再当几年,直到年老致仕。 拼搏了大半辈子,换了个刺史之位,似乎也不亏。至少在朱全忠手底下,还没这种好事呢。只是,心情还是很复杂啊,临到老了,换了东家,之前的一切积累全部作废,只能从头再来。 但这个乱世,能得善终的武人本就不多,这个结局其实也不错了,不是么? “来人!”徐怀玉下定了决心,喊道。 “镇使有何吩咐?”有亲将上前问道。 “去找只羊来。”徐怀玉声音低沉,说话间不住长吁短叹。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 胡真拈须而笑。肉袒牵羊出降,乃古礼也。 当了王府谘议参军后,夏王又赏美姬二人,据闻都是长安城中受西门氏牵连的官宦之女,如此厚遇,令他感激涕零,同时也有些心慌。 今日终于立下第一桩功劳了,后面或还有继续立功的机会。劝降梁官梁将,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更专业了。 第四十二章 集结与“支持” 第一支进城的部队是李唐宾的老底子天柱军。 他们以麻利的动作控制了全城,衙门、府库、粮仓、军营是重点关照目标,全部禁止人员出入,待一切清点完毕之后,才会重新开放。 李唐宾没有去衙署,他第一时间登上了城墙,俯瞰西方。 那是崤函谷道。他耗费了数年时间,与梁人反复拉锯,反复争夺,不知道多少将士身陨在那无穷无尽的山脉、河流、森林之中,不知道多少次夜不能寐,不知道多少次怒气勃发,不知道多少次开怀大笑。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新安,马上就要进洛阳。 但似乎不怎么高兴啊。最终的胜利,并不全是他这个曾经的河洛经略使的功劳,最关键的因素,可能还是河阳战场取得突破后,进一步构成了对洛阳侧翼的威胁。敌军防守起来左支右绌,最终败北。 高仁厚在牒文里那志得意满的语气,让李唐宾心中满是愤恨,老头太嚣张! 胡真喜气洋洋,拉着徐怀玉的手,一一给他介绍夏军将领。徐怀玉脸上挂着疲惫虚假的笑容,勉力应付。 段凝也凑了过来,趁机结识各路军将。 他已经投靠了东都节度副使封渭,现在是正七品的司录参军,并且还推荐了一名参军事、一名录事、一名府史,都是洛阳本地土族出身,还算有些本事。封渭考较后,觉得都是积年干员,业务熟练,能够立刻支起洛阳这副烂摊子,于是愈发信任段凝。 这改换门庭的速度,让胡真都有些侧目。虽然并不担心段凝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怎么说呢,总是看这人不顺眼,也不知道咋回事。 “段参军,听闻你要掌兵了?可喜可贺啊。”经过段凝身旁时,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哪里。”段凝叹道:“我自幼习武,熟读兵书,一直想掌兵,但这些降兵是要交到都教练使衙门的。” 洛阳降兵,其实不少的。新安县这里就万把人了,马嗣勋部叁千人是完整建制的,目前还屯于洛阳郊外。听闻过阵子要给他们补兵,大力整训,然后派上战场。 yawenku.com 段凝已经担任这支部队的粮料官,可见此人还是有些门道的,打通了诸多关节。 “会有机会的。”胡真恭维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段凝受宠若惊,胡大帅何时说话这么客气?转念一想也对,如今大家都是夏王的官将了,以前的地位自然做不得数,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叁月初五,段凝带着俘虏回到了洛阳。 马嗣勋看着这些人有点眼馋,他不过叁千兵,一千土团乡夫马上要放归,那就只有两千人了,委实太少。如果能补一些精壮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战事虽然已结束,但洛阳的紧张气氛却一直存在着。原因也很简单,集结于此的部队越来越多了。 天雄军屯于洛阳以南十里的地方,深沟高垒,防备伊阙关方向的敌军。 之前围歼各路洛阳兵马的战争只持续了十天,汝州梁军根本来不及调动大股部队北上。这会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据打探有两千多,加上原本一千长直军、一千州县兵、一千土团乡夫,兵力超过了五千。 丁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后,寄理汝州,将其整为一军。不过朱全忠临时插手,派张归霸带着数百汴梁子弟过来,出任伊阙镇遏兵马使,统领此六千军,严加操练。后又给其益骑兵五百,战马从广成泽牧场挑选。此军共六千五百步骑,号“威戎军”——嗯,这是嘲笑邵树德是“西戎”呢。 丁会最近也惹上了一些麻烦,因为有传闻前河阳节度使赵克裕派心腹仆人潜入汝州,招降丁会。 这事是真的,但丁会已经将使者头颅及密信一起送到了汴州。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传闻还是很多,不过朱全忠下令褒奖丁会,看起来还是信任的。 天雄军屯于关外,其实有点小材大用了。丁会的压力其实非常大,他既要防着唐州折宗本,也要协防蔡、许,上个月南下唐州劫掠,又被折宗本击退。他这些兵马,竟然是钉在这里不能动了,一动就有可能被威胜军突入汝州,让邵树德的河内、洛阳、南阳连成一片。 屯于洛阳的第二支部队就是定远军了。 新安县投降之后,定远军立刻撤了回来,不过马上又要走了,打算前往轘辕关一带驻防。目前守御该地的是玉门军一部,“红发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即将归建。 不过按照计划,定远军主力将屯于偃师县,不张旗号,低调行事。王遇的将旗,这会已经出现在了洛口一带,让梁人自己去猜吧。 而在此时的新安到洛阳的数十里谷道内,顺义、经略二军也正往洛阳开进,进一步完成兵力集结。天柱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故暂时留守新安一带。 计划中的八支部队,这会差不多已经到位四支,好几万兵马,洛阳百姓再傻,也知道大战即将来临,紧张是正常的。 “终日聚兵屯粮,大战将起,这个机会,得把握住啊。”安顿完降兵后,段凝回到了家中,依然神思不属。 没办法,想进步的心思太热切了。 …… 孟州城内,邵树德接见了魏州来的使者。 使者名叫杨利,是节度使罗弘信的亲信幕僚,经常参与机密之事,他还是可以代表罗弘信父子的态度的。 “正如杨随使所言,夏、魏两镇交好多年,商旅、士人往来不绝。今史仁遇将兵数万,屯于相、卫,是何道理耶?”坐在邵树德下首的赵光逢问道。 杨利笑了笑,道:“既是误会,不如两相罢兵,如何?卫州五县,乃魏博属地,百姓安居乐业,多年不闻兵戈。若夏王能约束部伍,不令军士过境,卫人大悦,必感夏王之德。” “全忠能出镇汴州,乃先帝之恩德。而今拥兵自重,不尊奉朝廷号令,就连上供都断了。这等贼子,不讨何待?”赵光逢一脸正气道:“魏人欲助纣为虐耶?” 杨利一点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道:“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呢。” “听闻王镕晋爵赵王后,朝中多有非议,皆言镕岁尚轻,便得封赵王,魏博罗氏恭谨忠勇,上供不辍,又礼贤下士,不得王爵耶?”陈诚似乎突然想起某事,插话道:“某日思夜想,方今之天下,还需诸镇同舟共济,同心协力。魏博六州,素来恭顺,讨淮西逆藩、昭义刘稹之时,屡次出兵平叛,功莫大焉。罗氏若再立新功,或可晋位魏王,光宗耀祖。” 杨利闻言,神色一凝,这是开条件了。 “唔,罗氏这几年也上供朝廷不少财货了。”邵树德一说话,场中都静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看罗氏经营魏州颇有方略,百姓大安,商旅繁盛,人人称颂。有此功绩,或可世镇魏州。史仁遇之辈,也想做节度使,岂不可笑?” 陈诚、赵光逢二人凑趣大笑。 杨利也笑了,道:“史都头乃镇内宿将,忠心耿耿,此必是谣言。” “应是谣言。”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待明日我遣人至卫州问问即可。” 杨利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 他知道,魏州内部虽然有矛盾、有分歧,但在对外的时候还是比较团结的,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外人挑唆、拉拢,但这事涉及到了敏感的权力继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罗帅,可是六十二岁了啊!说句不中听的,这已是风烛残年,什么时候来场大病,多半就走了。 罗帅曾经有过几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殁于军中,叁子不成器,并未从军,也就这个四子文采武功都还看得过眼,打算让他继位。 但魏博是军人推举制。老子死了,可不一定儿子继位。如果罗帅哪天薨了,四子罗绍威只能说优势比较大,但就规矩而言,绝对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说法。若将士们不推举罗绍威,转而推举史仁遇呢?怎么办? 百余年军人推举制下来,魏博将士不接受空降任命的节度使,只有他们推举上来的才具有合法性,不然分分钟军乱给你看。 史仁遇是军中大将,威望不小。看他平日里的表现,似乎对节度使之位也不是毫无兴趣。如果他有心串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若在以往,有朱全忠这尊大佛支持,被打怕了的魏博将士们不愿多事,说不定就让罗绍威当节度使了。但朱全忠都这个样子了,威信还有几分?如果夏王公开支持史仁遇呢?会发生什么事? 杨利心念转动,翻腾不休,但脸上没显露出任何表情,依旧笑道:“此为镇内之事,夏王便不用操心了。魏镇上下,带甲十万,皆奉罗帅为主。若有贼子敢作乱,人人得而诛之。” 邵树德大笑,道:“放心,我也是支持罗帅的。使者回去后,具陈今日之事,想必罗帅亦会赞同。” 杨利勉强笑了笑。 ------题外话------ 推荐一本新书《明郑日不落》,有兴趣的书友可以看看。 第四十三章 骑墙 乾宁叁年叁月十二,蓼坞之外,船只进出港非常频繁。 大河甫一化冻,灵州那边就打开仓库,将各种物资堆积到码头上,开始一船又一船往外转运。 嗯,“警船”开道。邵大帅的水师,经过多年发展,由一艘战船变成两艘,后来派人远赴汉水招募水手和专业军官,严加训练,如今竟然有了八艘战舰,可真是强大无比了——缉私的效率更高了。 船只满载食品,小麦、青稞、粟米、黄豆、绿豆、奶粉、肉脯、酒水甚至就连干草都有,分段接力,长途转运,在沉没了少许船只之后,如数送到了渭口仓。 黄河水运的发力,是邵大帅在中原能够调动的兵马从几年前的四五万人,慢慢增长到如今十余万的关键。不然的话,关北建设得再好,也只是让当地百姓喜悦,帮不上战争的忙——事实上灵夏百姓非常希望黄河水运断绝,那样他们就能将税收留在本地了。 河中百姓的负担并没有减轻。 在中原用兵,即便船运成本再低廉,那也是有成本的。从灵州运粮,那么远的距离,水文气候情况那么复杂,再算上中途的损耗,怎么比得了从河中运粮? 王瑶的衙军这些年一直在两万上下浮动,规模始终扩大不起来,除了邵树德的干预外,上供太多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说,河阳的建设是有巨大意义的。后勤供给基地离前线越近,成本越低,供应越充分,这即便在21世纪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第一选择——咳咳,借道白毛国供应前线,当然没有从大毛国直接供应前线效率高。 梁军水师渐渐出现在了浮桥以东,不过规模并不大,只有十余艘侦察性质的。在靠近中潬城之后,被强弩驱赶了开去——投石机射程太短,还打击不了这些远距离目标。 邵树德在孟州城头观看了梁军水师的试探性火力侦察。 “李晖此人,也是全忠元从之一,可否拉拢?”邵树德询问站在他身边的胡真和徐怀玉。 “大王,李晖在汴州独掌水师,位高权重。全忠对其也颇为信任,赏赐不断。李晖本人更是广置豪宅,家资巨万,府中姬妾、伎女如云,豪奢无比,他怕是很难放下这些东西。”胡真说道。 这些事,也就他这种“叛徒”最清楚了,外人哪能了解得这么详细? “可惜了。朝廷斥巨资,花费多年建立的水师,居然落到全忠手里,可惜。”邵树德叹道:“霍存还是不肯降吗?” “是。”胡真亲自出马,劝降霍存,结果差点被箭射死,狼狈逃回。 “大王,中和四年,霍存、葛从周、李谠、李重胤、张归霸、张归厚等人归降全忠。这些人皆尚让旧部,与我等不是一路人,劝之无益。”甚少说话的徐怀玉突然禀报道:“霍存眼下还抱有期望,苦苦等待水师来救。若能将梁军战船隔绝于外,守兵自然死心,再无斗志。” “哼!霍存此人,如此顽固,我看他是不想好了。”邵树德看了眼已经建造了大半的浮桥,冷笑道:“两道铁索,封锁河面,我倒要看看李晖能不能突破。” 河阳南城,他是真的想要尽快拿下。不然过个河太不方便了,要绕路很远。军情紧急的时候,容易耽误事——武威军已经南下洛阳,他们就是绕的路。 蓼坞码头对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陡峭山脉,人烟稀少。山脉缺口之处,确实有一个水流湍急的小码头,冒险靠岸也不是不可以,但怎么说呢,做做小买卖的商人可以走,他们可以翻越羊肠山道,但根本没法派上军事用途,因为通行不了马车。不能通行马车的路,从军事角度而言几乎没有什么价值了。 回到城中之后,邵树德抓紧批复王府、幕府送来的公函。 新泉军已经结束在青唐城的两年戍期,返回灵州休整,接替他们的是镇国军一部万人。 叁万镇国军,本来都是潼关戍兵,这些年被调来调去,完全是当做外派驻防部队在用了。目前,除这一万刚派到鄯州威慑青唐吐蕃的部队外,有一万人在删丹,还有一万刚刚结束廓州积石军城的两年戍期,返回华州,接替他们的是义从军没藏结明部八千人。 军士搬家工作持续进行。 本来今年是打算将铁骑军折嗣裕部、振武军张彦球部都搬过来的,但考虑到灵夏留守部队太少了,于是缓了一缓,只搬铁骑军万人(五千战兵)过来,安置在夏县。 为了补充关北人口流出的损失,继续强征华州百姓一万户至灵州安置——这已经是华州向外迁出的第四批百姓了,前后累计四万余户,但当地人口仍然多达叁十万以上,真的太过分了…… 前后发了两万户华州百姓、一万户同州百姓以及一万多户河中百姓至关北,当地的人口构成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汉人的数量大大增加,胡人(军士家属居多)大量迁出,社会风气又有所改变。 杨爚禀报,关北蕃部屡遭鞑靼侵扰,损失较大,请拨灵夏劲兵相助,驱杀贼人。 来了,终于来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享受了多年蕃将胡兵的红利,终于到了要为他们扛事的时候了。 这些年,阴山五部日子过得好啊!丝绸之路的利润占去了好大一笔,尤其是鸊鹈泉的山后党项庄浪氏,都在草原上筑城收税了。再加上与关北、河陇甚至是关中频繁的贸易往来,邵树德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堕落了。 后世满清那会,无论是漠南蒙古科尔沁,还是漠北的喀尔喀、土谢图、车臣部,都干不过漠西蒙古准噶尔、土尔扈特、吉尔伯特、乌梁海等部,青海的和硕特蒙古也干不过他们。这固然有漠西蒙古接触到了更先进的武器和军事思想的缘故,但人家生活更艰苦、战斗更频繁也是事实。 妈的,被养废了! 怎么办?兵力不足啊。铁骑军已经动身了,让他们再回去也不太合适,况且前线也需要这支军队。 邵树德盘算了下关北的留守兵力,计有振武军八千步骑、新泉军五千五百步骑、银枪都万人(五千战兵),能抽出来的人不多。 不,其实不止这么多部队!事实上还有五万正在训练的续备军。 本来已经不足五万人的,因为输送了不少新兵到前线补充战损,不过最近不是俘虏了一万五千多梁兵么,连带着去年俘虏的万余梁人、淮人,邵树德下令从中拣选精壮,发往灵州,交由朱叔宗的都教练使衙门改造整训。改造完毕后再作为新兵输送回前线,补充战损。 这些人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再补充一些训练成绩出色的新兵,差不多也能编成一支炮灰部队了,花几个月时间,让他们学会骑马后,去打鞑靼人还是能发挥很大作用的。 想到这里,当下便写好了意见,发给陈诚、赵光逢二人处理。 忙完这些后,邵树德轻舒了口气。 作为一个“准君主”,他可比明清时那些通宵达旦批奏折的君主轻松多了。毕竟相权很大,各部门自己运转,很多不大的事情根本不会送到他的面前,直接由陈诚、赵光逢二人处理了,事后给你个简报就不错了。 其实不光他轻松,大唐的宰相比起明清的阁老,也要更轻松。因为地方上的权力同样很大,很多事情自己处理了,不会上报。 集权程度还很低,北朝老传统了。 …… 魏州城内,罗弘信父子刚刚送走了汴州来客。 杨利从河阳带回来的消息,父子二人已经知悉。 太明显了!邵贼的手段太低级了!这计谋太肤浅了!直白得让人笑掉大牙! 但父子二人嘲笑归嘲笑,身体非常诚实,不动神色地又派了两位衙将到前线,分了史仁遇的兵权。 “吾儿,如今这个情形,以你来看,该怎么做?”满头华发的罗弘信坐在院子里,享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问道。 “阿爷,军士们短视,看不到邵树德吞食诸镇的野心,咱们不能这么做。”罗绍威一脸严肃地说道:“对宣武军,咱们还是要大力支持。” 小书亭app 罗弘信不置可否。事实上什么样的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了一方之后,你该怎么做?魏博军人集团生存至今地诀窍,就是从来不彻底倒向任何一方,左右逢源,反复骑墙。 但骑墙也是一种手艺活,同时也要有自己的态度。 魏博军人的诉求很简单,根据杨利的回报,邵树德也答应了这点,许诺让罗家世镇魏州,不动魏博军人的利益。 可以说,就当前的局势而言,魏博与朔方之间,并没有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这是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们的看法,罗弘信父子看得比较远,他们下意识觉得不能让宣武镇被灭了,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昔年昭义刘稹叛,朝廷令我镇出兵,节帅何弘敬倚刘稹相唇齿,无深入意。”罗弘信说道。 “理该如此。”罗绍威点头道。 “然朝廷重兵云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领兵借道魏博,攻磁州。何弘敬立刻出兵,攻潞人。”罗弘信又道。 罗绍威张口结舌。 罗弘信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叹道:“为父想告诉你的是,做事不能一根筋。一定要审时度势,一有不对,立刻改换门庭。形势好转后,再换回去,没有任何问题。” 罗绍威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掌握魏博军人安身立命的绝技,骑墙技术还不够高明,因此听得一愣一愣的。 “今全忠势弱,为父还在给汴州上供,何也?”罗弘信问道。 “襄助全忠,不令其败亡。”罗绍威答道。 “不错。”罗弘信说道:“树德势大,全忠势弱,若全忠败亡,魏博便将迎来灭顶之灾,故助之。今树德示好拉拢,许我王爵,罗氏永镇魏州,固然不错,但也绝不能为此就一根筋地投过去。没必要,也很危险。史仁遇之辈,也不傻,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不至于犯错,但也需防上一手。” 罗绍威听得连连点头。不过,心中也有些嘀咕,父亲真的没在担心史仁遇吗?未必。 “全忠邀我出兵之事,不允,但需要好言抚慰。树德借道黎阳之事,不允,若夏人硬来,便与他们战。夏收后,多给汴州送粮五十万斛”罗弘信说道:“夏、梁双方十余万大军眼看着要在邙山一带爆发大战,咱们先看看这仗到底打得如何,再做计较。” “还是父亲考虑周全。”罗绍威叹服道。 第四十四章 芒刺在背 黄河水面之上,火光熊熊。 大群梁军水师战舰被火船所逼,不得不向下游退去。 有两艘倒霉的船只已经烧了起来,水手们无奈之下,只能弃船逃离。 还有一些船只甲板上,水手们手持长杆,用力抵住顺着河水飘过来的火船,待其燃烧殆尽后沉没。 总之一片混乱。 数十艘战舰,还有百余艘运输船,声势浩大的救援行动,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他们甚至还没进入强弩的射程范围之内,就这么匆匆退去了。中潬城外,已经披甲整队完毕的军士们又返回了军营,贼人过不来,倒免去了他们一场厮杀。当然,大伙也知道,贼人只是第一次试探失败罢了,后面肯定还会组织更大规模的强袭,要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邵树德又在孟州城头全程目睹了此事。 前期的充分准备果然奏效了,他这会的情形比李光弼那会还好。李是被人靠近了,甚至一度要被火烧浮桥,自己控制的南城兵少,还在被人围攻,北城方向也有敌人,可谓四面被包围。 不知道霍存那边目睹了此事,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回到城中时,他接见了前来辞行的王瑶。 “侄男这几年沉凝稳重,屡建功勋。”邵树德看着这个面容消瘦、胡子拉碴的假侄子,道:“好好打,不会亏待你的。” “为叔父征战,是侄儿的本分。”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王瑶的表态还是很到位的。 这些年,盐池、风陵渡、蒲津关的钱全被邵树德拿走了,用来迁移军士家人,仔细算来,用了王瑶不少钱了。再加上时不时加征粮食、役畜,拉夫征丁,王瑶全给办了,不知道顶下了多少内部压力。 “镇内可还太平?”邵树德又问道。 “偶有小变,都给压下了。”王瑶说得轻松,但邵树德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若有需要,只管开口。晋绛还有兵,须臾可至河中府。”邵树德说道。 “暂时还不用劳烦叔父。”王瑶忙道。 他在河中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兄弟相残,引狼入室,如果再请求夏兵帮忙镇压,屠戮镇内反对者,那可真是臭到极点了。 事实上他依靠的主要是当年从绛州带来的万余兵,然后不断整编,学邵树德的手段,几次征战,把刺头安排在比较危险的地方,几次仗打下来,敢闹事的也就少了。 现在的河中衙军,对王瑶乃至邵树德肯定是不满的。但王瑶并不天真,他不追求军士们都支持他,事实上也做不到,只要大伙不明着反对他就行了。 世事艰难,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洛阳行营解散之后,护国军便回去休整吧。这次你带来的人……”邵树德看着王瑶的眼睛,问道。 王瑶会意,道:“多为老衙兵,近年新募的留守蒲州。” “那便好。”邵树德笑道:“吃罢午饭后再走吧,也不差这一会。” “求之不得。”王瑶笑道。 …… 霍存登上了城楼,看着大河两岸,神色焦急。 围城夏贼的人数并不算太多,但掘壕三重,陆陆续续还修了一些屯兵寨子,防线是愈发稳固了。 夏人最近还发起了一次勐攻,是由贼帅邵树德的亲军铁林军主导的,连攻三日,第一次突入了城北,将渡口码头给占了。 水师被迫退后,夏人立刻续修浮桥,打算彻底打通河阳三城。 霍存有些后悔,当初只派人烧了浮桥,而没有把固定浮桥的铁人给挖出来运走——当然这事也比较麻烦,不知道要动员多少人力呢。 夏人修建的浮桥还是按老规制来的,以竹聂联结船只,到桥头后用铁链连上深埋地下的几个铁人,没有像蒲津关浮桥一下,船只之间都用铁环、铁链固定了。或许,这只是他们临时修复的津梁,后面还会更换新的吧。 但不管怎样,这条浮桥贯通后,夏贼可以在大河化冻的情况下,规避梁军水师袭扰,轻轻松松南下洛阳,再也不用绕路,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唔,达到这个效果的前提是攻下河阳南城。因为这座城池是当大道而建的,不攻拔此城,只能从旁边的河滩上绕路,通行效率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霍存又感觉到了那么一丝他们存在的意义。 “阿爷,已经处置完毕了。”霍彦威上了城楼,禀报道。 霍存回过神来,看着浑身浴血的义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类人是杀之不尽的。” 霍彦威欲言又止。 城中有人里通夏贼,据闻是河阳幕府判官苏濬卿的亲族,被拿获之后,全族男丁老幼尽诛,妇人送往军中,充作营妓。 但城池被围两个多月了,再往后,这种人只会越来越多,真的能杀干净吗? “不过——”霍存话锋一转,道:“梁王于我有大恩,亲任我为保胜军使。若稍有小挫便灰心丧气,成何体统。城中粮草可还足够?” “尚可支一个半月。”霍彦威答道。 “你看着安排吧。”霍存面无表情地说道。 霍彦威默然。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城中有部分河阳衙军、土团乡夫,他们中相当一部分的家人都在城内,粮食供给应保障好。官员、军将的家眷也不能断了粮,否则很容易出事。除此之外的其他百姓,能不给粮就不给粮,甚至可以驱使他们出去攻夏贼堑壕送死,以最大限度减少粮食消耗。 这是巢军的常用办法,但不是梁军的风格。事实上大部分藩镇军队,虽然凶横残暴,但还是有基础的军纪的。晋兵作为胜利者,在幽州犯了事,都要被抓起来斩首,李克用虽然愤怒,但也捏着鼻子认了,梁兵军纪远好于晋军,当不至于做出此事。 但如今——唉!霍彦威也没办法,义父不愿投降,如之奈何。 城北又响起了一阵喊杀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那是他们选出的数百精兵,突然开城,冲击夏贼据守的渡口。 狭小的战场之上箭矢横飞,白刃相交,生命和鲜血在飞快地流逝。 铁林军,似乎没有想象中能打,担不起夏贼第一强军的名头。霍存父子眼光狠毒,经过前次的战斗,早就看出了这支部队新老夹杂,还是可以碰一碰的,这才是他们试图重夺渡口的主要因素。 但夏贼阵中终究还有许多强悍的老人,在他们的带动下,新人并不那么容易崩溃。故厮杀良久,始终不能战而胜之,最后只能溃了回来。 “嘭!”霍存一拳擂在女墙上,生气地下了城楼。 …… 罂子谷内,换防刚刚完成。 据守营寨的两千河阳土团乡夫退了下来,接替他们的是千余赤水军将士,外加新到的两千虢州土团兵。 范河高踞于马上,看着那些面无表情、动作不紧不慢的河阳夫子,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是亲眼看着手下这些土团兵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从一开始的紧张无措,到后来的生死麻木,再到现在的澹定从容,两个多月真刀真枪的战争,几乎从头到尾改变了一个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自安定的关中,年岁并不大,从小到大习惯的是挖掘沟渠、清理杂草、播种粟麦,看到个官都吓得不敢说话,更别说砍人杀人了。 如今嘛,真的不一样了。杀了人,也被别人杀,残酷的战场迅速催人成长,这会他们看到范河这等大将,也不至于连正眼都不敢看了。再打几场大仗,几年摸爬滚打下来,桀骜凶悍的性子估计也要被培养出来了。 要的就是一群虎狼。一群温顺的绵羊,只能任人宰割,招兵都不好招。如果全中原的百姓都这副凶悍性子,哪怕武夫们全死光了,像突厥、回鹘之类的胡人入主中原,民团起来,也能给你打得骑骆驼跑路。 “梁人这几日还攻吗?”范河找来了他任命的罂子谷寨栅使王合,问道。 王合是王崇的弟弟,阴山蕃部罢遣后,他不愿回去,死乞白赖地到范河手下讨了个差事。 王合没有军职,但是官人。战前有个宣节都尉的散衔,战后叙功,又得了个振威都尉的从六品散官。但这没什么卵用,他不稀罕,还是想从军搏真正的富贵。毕竟木剌山藏才氏的家业轮不到他来继承,不出来打拼做甚? “不攻了,但还在增兵。”王合说道。 范河看了看前后左右的许多营寨、旌旗,点了点头。 这些营寨里的人很少,且多为土团乡夫。比如挂着定远军王遇大旗的某寨,里面只有五百来人,都是来自虢州阌乡县的乡勇。说白了,就是骗!造成一种屯有大军的假想。反正他们骑兵多,天天外出拦截贼军游骑,大幅减少他们靠近侦察的几率,让梁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实力。 “可知贼人来了多少?”范河又问道。 “这却难说了。”王合有些踌躇,道:“按斥候传回的消息判断,旋门关一带数千贼兵还是有的。有人曾经越过大伾山,到汜水、河阴一带查探,估计梁人还有不下两万五千众屯在后面。这是几天前的消息了,现在多少,不知。” “庞师古进退两难,朱全忠犹豫不决。”范河冷笑道。 他看得出来,梁人应该是想发动一场攻势的,搞不好就是攻入河阳。但魏人会不会参与进来,就很难说了。 yqxsw.org 如果罗弘信不愿出兵,甚至连借道都不肯,那这场攻势就无从谈起。 相对应的,如果无法从卫州方向进攻怀州,那么梁人如果想主动进攻,无非就三个方向了,其一就是旋门关,其二是伊阙关,其三则是太谷关方向。 后面两个其实都不理想,因为需要走山路运输粮草,代价太大,也容易被截断后路。 看他们的兵力部署,最初的计划应该还是利用水师优势,在大河两岸发动攻势的。魏博那边,梁人应该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吧? “该抓紧了!”范河下了马,转头看向西边。 新安县已下,解放了不少兵力,如今还剩一个河阳南城,简直如芒刺在背,让人很不舒服。攻下此城,整个战场的态势将大大改善。 第四十五章 洛南 夏、梁双方交战的战场到底有几个呢?其实不少。 旋门关、大伾山一线是一个战场,目前已经汇集了飞龙军、匡卫军以及保胜军一部超过两万人,土团乡夫也被征集了一万,这就三万人了。 坚锐军在停顿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开始离开滑州,往孟州集结。后面可能还会继续征调土团乡夫,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梁军能够动用的兵力是真的不多了,至少机动兵力大为减少。再组织一次当年河清之战十余万人的规模,怕是很难,除非朱全忠不管不顾,毕其功于一役,而这也是邵大帅一直极力避免的事情。 第二个战场在东部的徐、宿、曹、单、宋、滑等州,飞龙军右厢的实力不如当年契苾璋后期,但仍然吸引了氏叔琮、朱珍的数万衙军以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土团乡勇。 对了,朱瑾已经不打了,可能觉得抢够了,或者仇报够了,这让梁汉颙颇为遗憾。 第三个战场其实比较小,主要在河南府东南部及郑州南部,兵不多,新老夹杂,以落雁都千人、厅子都两千多步骑、破夏军六千众以及长直军右厢残部近两千人为主,总计一万多人,以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为主将,理论上隶属于庞师古指挥,实际上自主性较强。 目前,该部也在征集土团乡夫,估计不下万人。 至于汝、蔡战场,忘了吧。折宗本、折嗣伦父子因为经济原因今年比较沉默,但不见得会放丁会的三万“新佑国军”离开。 小规模的战斗始终没有停歇过,除非丁会使出什么奇计,骗过了折宗本,得以抽调兵力出伊阙关北上。但这种策略,注定了也只能是短时间的,一旦被发觉,威胜军、淮宁军拼着治下百姓不堪役使,逃亡外地,也要大举北上,给他个好看。 同理,杨师厚屯于蔡州的忠武军,也很难抽走,顶多短时间内派一小部分人北上。或者,他跑回陈州,请求节度使赵珝给他益兵,但这何其难也。 忠武军这些年也消耗了不少,财货又绝大部分供给汴州养军,陈、许的那几千人,还得守老家,怎么可能全给杨师厚,到底谁是节度使? 张归厚对如今的情形一清二楚。虽说汴州在招募新兵,组建新部队,但这哪是一时半会能成军的?今年不可能派上用场,明年也够呛。他手下这一万多部队,就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全部兵力,不可能变多,只可能少——厅子都、落雁都都派给你了,还想怎样? “轘辕关那边比较太平,夏贼很谨慎,也没派什么游骑出来,就连樵采都是大队出动,几乎没人落单,不给咱们抓俘虏的机会。”登封县内,破夏军使赵霖胸有成竹地说道:“据此,末将判断贼人兵少,不欲为我窥觑虚实,故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落雁都指挥使朱汉宾也赞同他的看法,道:“轘辕关险要,攻之困难,不如挑衅贼人,激其出战,再一举平灭。” 王彦章、刘玘、杜宴球等中层将领听了眉头直皱。 这什么都不清楚呢,尽在这瞎猜,偏偏还信心十足。他们都怀疑当初在汴州城北吃亏的是夏人,而不是他们破夏军了。 张归厚坐在那里,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他在盘算手头兵力。攻城拔寨,肯定不能让手下的精锐野战部队来,最后还是上土团乡夫。这些人,还得从人口稠密的汴、宋、亳等州抽调,需要时间慢慢到位。 而在此之前,有没有必要主动出击呢?如果出击,攻哪个方向?这是个问题。 aiyueshuxiang.com “先弄清楚夏贼在洛阳的兵力再说。”张归厚拍了一下桌子,止住了众人的话,道:“派过去的斥候、游骑,就没弄到真正有价值的情报,都在做什么?还有,斥候伤亡这么大,我实在想不通。难道邵贼把王府的武师都派出来了吗?” 赵霖、朱汉宾等人都闭嘴了。 其实他们也怕,怕这一万多人遇到夏贼的主力,一下子交代了。之所以方才如此说话,多少有点不想被别人小觑的心思。 “破夏军,先给我好好练。”张归厚看了一眼赵霖,然后又把目光投在王彦章身上,道:“王将军所部操练得法,最为整肃。” 说完,又看了眼杜宴球,道:“杜将军做得也不错,军士号令严明。” “破夏军六千众,几占我军一半。成军之时,也从各部抽调了不少精锐老人,经验是有的,而今要把这种经验传下去。六千将士,技艺都不错,我敢说不比夏贼各部差。但打起来呢,打得过别人么?”张归厚最后说道:“好好练兵。”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张归厚又看了一眼摊开在桌上的地图,洛阳的名字异常显眼,丢了这个地方,可真要命!现在要夺回来,还不清楚贼人的内情,真是难上加难。 不过再难也得做。他们虽然是偏师,配合庞师古主力的侧翼部队,但张归厚并不想什么都不做,如果能在庞都头吸引夏贼主力的时候,奇兵突入洛阳,从侧后发起攻击,说不定能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 …… 今年春季的雨水特别多,多到令人感到害怕。 洛阳城西,刚修好的军营内潮湿无比。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将士们破口大骂,纷纷怒斥定是有人贪墨了钱粮,不然怎生连房子都修不好? 李唐宾刚刚去了南边天雄军的营垒想,巡视数日后方才返回。 路上接到了一大摞牒文,大部分都是洛阳行营的,也有王府、朔方幕府转抄过来的公函——其实可看做是重要信息的汇总简报,专供高级军官,以便他们能及时了解各方动态。 最引起的他注意的是铁林军都虞候夏三木、经略军都虞候丁炜二将双双返回灵州,出任新组建的部队的正副主官。 这支部队的成军缘由他也了解了。草原上的鞑靼、回鹘、党项乃至黠嘎斯等部,不知道是遭了灾还是什么原因,这两年南下掳掠的频率越来越高,规模也逐渐变大,故夏王命令留守关北的部队严加戒备,同时下令组建新军,厚实关北兵力。 命令经五百里加急传至灵州后,都教练使衙门立刻动了起来,制定了初步计划,又五百里加急送到孟州:整编一万骑马步兵,作为打击草原贼人的重要力量。 “夏、丁二人也出头了。”李唐宾收起牒文,暗暗思索。 两人之中,丁炜是五十元从老人之一,夏三木则是夏王到绥州后收下的大将,军中号为“僧将”,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这次能当军使,算是修成正果了。 而这一万骑马步兵的整编与组建,也是夏军规模不断扩大的标志。 差不多二十五万步骑了,与如今的地盘、人口、财货是相符的,负担略有些大,但完全可以承受。 这股力量,只要不犯大的错误,不在决定性会战中惨败,不发生内乱,统一天下是迟早的事情。 “该加紧了,今年再给朱全忠来个重重一击。”李唐宾想到了高仁厚。他运气好,主导河阳集团,南下拔了头筹,得授东都畿汝节度使,若自己再能歼灭汝州丁会集团,是否也有机会出镇一方为帅呢? 美姬、豪宅、财货,已经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现在就想当个节度使,哪怕如高仁厚一样是个权力受限的节度使也行,这次或许是个很好的机会。 回到洛阳之后,飞龙军使契苾璋的来见。 李唐宾松了一口气,苾璋手下这万把人,绝对是洛阳行营各部中最重要的。 “契苾将军威名远播宣武诸州,我心向往之。”李唐宾为人严肃,不太会说恭维的话,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恭维别人,眼下这么说,对他而言已是不得了的夸赞之语。 “李都头谬赞了。”契苾璋澹笑道:“大王胸有韬略,用兵如神,我也不过是奉命厮杀罢了。幸赖将士用命,侥幸立下些许功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唐宾面无表情,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大军去了河阳?” “正是。”契苾璋回道。 一万人回来,当然要整顿,不然以后部队听谁的?契苾璋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番竟是只带了数名随从,孤身南下,先到洛阳面见主帅李唐宾。 “今早收到军报,梁人水师第二次进薄河阳三城,被击退。”李唐宾道:“若能克复河阳南城,打起来就方便多了。” 契苾璋耐着性子听他说。但没想到李唐宾也无话可说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良久之后,李唐宾突然问道:“你部万人,若出轘辕关,直趋许州,有几分把握?” 契苾璋神色一动。这个手笔可不小,而且攻击方向很多,向西可包抄丁会大军的后路,向东可入陈州,向北可入郑、汴,抄庞师古的后路。 若换步军来,速度太慢,容易为敌军化解。若换骑兵,路上遇到阻碍时,攻坚不下,也是个难题。 契苾璋面见邵树德的时候,并未得知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只让他先南下洛阳,听从李唐宾调遣。此时一听这个计划,突然感觉和刚刚结束的洛阳战役有异曲同工之妙——洛阳三万户,养不起三四万大军,汝州万余户,更养不起同样数量的兵马。 这方略,多半还是出自夏王。 洛阳行营,七万人了,唐邓随的威胜军两万多人,多半也要参与吧?他来的路上还在看到各州土团乡夫押运着粮草,冒雨赶往洛阳。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 洛阳战役,十二万大军强吃胡真集团。 汝州战役,又是十多万兵马,强吃丁会三万众。 大王用兵,可真是符合兵法奥义呢。一个字,稳! “敢问都头,若至许州,可能筹措到足够粮草?”契苾璋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许州九县,天宝年间五十万口,隐户不算。朱全忠讨灭秦宗权后,恢复很快,很多逃散的百姓回来了,从赵犨时起,每隔数年修一下户籍黄册,虽不知其数目,然我估计三十万人还是有的。放开抢,还养不活飞龙军万把人么?”李唐宾反问道。 “既如此,末将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此番定破贼军。”契苾璋慨然道:“不知何时出兵?” “不用急,我先攻一下太谷关。”李唐宾看了他一眼,说道。 契苾璋愕然。 洛南三关,伊阙通汝、邓,轘辕通许、蔡,太谷位于二者之间,且有驿道连通这两条路。不直接出轘辕入许州,反而攻太谷,是何道理? 第四十六章 石头 崇山峻岭之中,松涛阵阵。 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巨木拔地而起,撑起了头顶蔚蓝色的天空。 大树之间有许多低矮灌木、草丛,飞鸟走兽潜伏于中,乍一遇人,惊飞远蹿。 只有常年游走在山林间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其间的壮美与——危险。 “啊——”痛苦到极致的惨叫声刚一发出,就被打断了,残忍的对手没有给他发出第二声的机会,迅速果断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曾经刺探过敌军重要情报,袭杀、俘虏过多名敌军斥候的精锐勇士,也稀里煳涂死在了山林河谷间。斥候,大概是更新换代率最高的兵种了,没人能保证自己下一次出任务时还能活着回来,没人! 匆匆掩埋敌方斥候尸体后,一行数人昼伏夜出,小心翼翼地靠近太谷关,仔细观察。 关城位于太谷谷口,两边都是陡绝高山。后汉末年,孙坚曾驻兵于此。 山上可过兵,但与鲁阳关、霍邑类似,只能过小股人马,且没法通马车,甚至连骡马过境都费劲,摔死摔伤不计其数。 古代关城选址,一般而言都十分讲究。纵使绕道关后,去个一两千人,盔甲都没携带几具,食物可能只够吃几天,远行疲惫,身处敌境,惊慌焦虑,这种情况下打仗是很难赢的。 这种冒险,一般而言就是出其不意,指望敌人惊慌。如果敌人不惊慌,沉着应战,那慌的就是你,全军覆没的概率很大。 斥候在关城旁边潜伏了多日,观察到城内大概有三千多兵。多出的这些人,应该是从后方调来的乡勇,在长直军精锐的组织下,进行守城作战,倒是非常适合。 山谷中的驿道上,还有马车在持续不断地运输物资。天刚下了雨,道路泥泞,运输起来非常吃力。看马车吃重的样子,多半运的是器械之类的物资。运粮的车也不少,一袋袋摞在车厢内,上面盖着雨布,艰难前行。 这是铁了心堵住这个谷口呢。 观察得差不多了后,斥候换了个地方,部分人离开,返回洛阳禀报。 行营都虞候卢怀忠尚未抵达,因此情报直接报到了李唐宾这里。李唐宾随意听取着,他不是很在意,反正攻太谷关也是假打而已。 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在崤函谷道与梁人对耗,你想迂回后方都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沿路硬啃。但夏王搞了一出战略层面的大迂回,即攻占河阳,一下子改变了整个战局。如今梁人处处是破绽,太谷关的守军既然想死守,那就要做好成为瓮中之鳖的准备。 霍存部那几千人,可是想走也走不掉呢。 “传令,征调洛阳土团乡夫五千人,交由马嗣勋统带,与其本部一起,往攻太谷关。” “传令,顺义军出动,与马嗣勋部交替攻打太谷关。” “给东都幕府行文,春播已毕,征调夫子转运粮草。” “催一催陕州,加速转运粮草、器械。若耽误了大王的攻势,可吃罪得起?” 说罢,又顿了一下,道:“最后一道命令修饰下措辞语气。” 幕僚会意。陕西节度使任遇吉是夏王的元从老人,两个节度副使孙霸、黄滔也很有来头,跟他们说话还是要客气点,免得无意中得罪了人,自寻烦恼。 命令下达之后,马嗣勋立刻整军出发。段凝作为粮料使,也会押运第一批物资南下,后面他将在洛阳、太谷之间来回,督促转运。 马嗣勋脸色晦暗,看着段凝欲言又止。 “马将军,但遵令而行,勿要多想。”段凝知道他在想什么,劝道:“徐怀玉去当丹州刺史了,这个安排你觉得如何?” “还不错。”马嗣勋不得不承认。 丹州在国朝盛时为上州,后来有所降低。夏王府接管之后,将其定为中州,刺史年俸八百多缗,有州中提供的大宅子,还能捞一些其他好处,也有地位,可以说是不错的富贵了。 “将军手下这两千兵,在此局面之下,可能有什么作为?”段凝又问道。 马嗣勋迟疑了一下,叹道:“我本濠州逃人,在汴州是客将,在夏州也是客将,想做一番事业,难上加难。罢了,罢了!” 说完,马嗣勋对段凝行了个大礼,诚恳道:“有些事情,其实心中清楚,但总有些不甘心。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今日,我也要为前程拼杀了。”马嗣勋大笑道:“走也。” 大军南行,于三月二十一日抵达了太谷关外,随即扎营、伐木、打制器械。 一天后,顺义军七千众也开来了。 三天后,段凝带着数千土团乡夫押运粮草而至。 二十五日,马嗣勋拣选精锐,交由长子带着,对太谷关发起了第一次试探性进攻。 消息很快传到了汝州和登封。 “夏贼为何攻太谷?”登封县内,赵霖首先提出了疑问。 “这有什么难猜的?”朱汉宾说道:“出太谷后,至颍阳县,道分两路,东行七十里至登封,接轘辕道,东南行五十余里至汝州理所梁县,接伊阙道。夏贼是想占颍阳,接应大军前出,接下来或南下或北上,行动自如。” “胡说!汝州到颍阳,山势连绵不绝,想过去可不容易。”赵霖说道:“定是要攻登封。” 朱汉宾斜了赵霖一眼,打趣道:“若攻登封,接下来可要去许州闹腾了。” 赵霖脸色很不好看。 “都住口!”张归厚听不下去了。 赵霖、朱汉宾顿时闭嘴。 “太谷关来报,有贼人翻山越岭,至颍阳县劫掠。颍阳兵少,只能婴城自守,若想驱逐贼人,还得咱们这边想办法。”张归厚起身道:“我欲带厅子马直往颍阳走一趟,速战速决,消灭这股贼军。你等谨守登封,勿要让贼人攻占了。只要登封不失,贼军大队就没法过。便是过了,亦可截断其归路。” “遵命。”二人齐声应道。 …… 夏军针对河阳南城的攻势又陡然密集了起来。 铁林军一部在城北渡口与贼兵鏖战,旬日之间,已杀贼兵数百,阵地稳如泰山。 饭团看书 在邵树德的命令下,铁林军还出动主力,从南侧对河阳发起了勐攻。 惨烈的攻城战下,部队精神面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上万新兵褪去了一点青涩,体会到了杀戮场的残酷。因为战事较少有些懈怠的老兵也打起了精神,慢慢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感觉,手底非常麻利。 军队,还是要经常上阵厮杀,不然战斗力很难长期维持不下降。 浮桥已经修建完毕。在火船、强弩、砲车、长杆、铁链五道封锁线下,梁人水师始终无法靠近。 他们又不敢拼着重大损失硬来,时间一长,中潬城的孟州州兵越打越有信心,士气高昂。 与他们相对的是河阳南城的梁军,在目睹了水师三次靠近失败后,士气愈发低落,以至于在夜间有人偷偷越城而出,投降夏军。 符存审敏锐感觉到了敌我士气此消彼长的变化,果断放慢了攻势,转而攻心劝降。 “梁军弟兄们,你们也看到了,水师走啦,没人会来救你们。” “还守个什么劲?守到端午没人来救,守到重阳也没人来救。你们算算存粮,能坚持到重阳节吗?” “箭矢用得差不多了吧?伤兵可有伤药?多久没领赏赐了?” “夏王仁德宽厚。新安徐怀玉降了,得州郡之位。降兵精壮者,亦可入军,大伙提头卖命,给谁拼杀不行啊?” “保命要紧,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大嗓门的骑兵在外围齐声高呼,惹得城内人心纷乱。霍存大怒之下,登上城楼,连发三箭,射死两人,这才令他们一哄而散。 当天夜间,霍彦威亲自巡夜,抓了数十名欲缒城而下者,尽数斩首,悬于军营门外,震慑诸军。 白天,又驱了一波百姓出城,强攻夏军堑壕,结果显而易见,千余人死伤殆尽。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有些恼火。 这霍存当真是又臭又硬,都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不降? “城内还有多少兵?”他找来了负责这方面的赵光逢,问道。 “据守军所言,应不到四千步骑了。”赵光逢答道。 七八千兵马,仓城损失了部分,攻城北渡口损失了一部分,守城损失了一部分,出城袭杀损失了一部分,四千人这个数字应该差不多。 这厮,在河阳挡了自己快三个月了,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邵树德又想了想,符存审的方略没有大问题。这个时候继续勐攻,只会让守军没心思多想,在外部压力下拼死一战。但若稍稍放松一下,以劝降为主,他们内部就可能生出变乱。 这与一般的围城战不同,因为谁都知道,夏军没有任何解围而去的可能,周围一大片地域已经被夏军占了下来,地方官员已经到位,从城上远远望去,河阳县的百姓甚至都在春耕了,这像是要走的样子吗? 赏格早就宣布出去了,下面就看梁军什么时候忍不下去,取了霍存父子的脑袋。呃,如果是霍彦威取了霍存的脑袋,那就喜感了。 “黑矟军的组建,你有什么看法?”略过河阳南城不谈,邵树德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黑矟军,目前已经募集到了五千余人,其中三千多为长直军俘虏,另有一千训练成绩出色的续备军新兵,上千新募的边疆好手。等下一批降兵送达灵州后,还会继续择精壮补入,新兵、蕃人也会贡献一些,打散后重编,粗粗整训后,拉到草原上与贼人厮杀。 “没有意见。”赵光逢说道:“关北之地,不怕他们闹事。打散重编后,也闹不起来。待发下几回赏赐后,更没人有闹的心思了。梁兵,本就有许多秦宗权降人,改换门庭而已。”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史仁遇有什么说法没?” “史仁遇看起来义正辞严,不愿相投,但他礼送使者回来,并未加害,可见也不是什么绝对忠心之辈。”赵光逢道:“最近甚至还约束部伍,不与我军发生冲突,大王可知其人矣。” “不错。”邵树德笑道:“魏博从上到下,都是滑头,都是反复无常之辈,都不可信任。不过还是要继续遣使,胡搅蛮缠,将借道的事情闹大一些,最好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知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当天夜间,使者又悄然离开了孟州,向东而去。与此同时,河阳南城之内,也发生了一件看似偶然又十分必然的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四十七章 自爆 河阳南城内气氛紧张,保胜军围住了一群正在大快朵颐的河阳衙军军士。 “贱如尘泥的东西,也敢杀马?”领头的军官挥舞着鞭子,噼头盖脸地砸向几名还端着饭碗的军士,一边打一边痛骂:“狗东西,让你吃,让你吃,狗东西!” 军士们的头脸被打得满是血痕,不得不抱头鼠窜。 “还敢跑?给我拿下!”军官挨个踹翻了地上的一熘陶罐,马肉、汤汁流在地上,闻起来香气扑鼻。 逃窜的军士很快被逮了回来。军官二话不说,招呼了数人,上去拳打脚踢。 旁边围了一圈河阳衙兵及土团乡夫,面有不忍之色,但慑于保胜军的积威,不敢发作。 “停手!”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士站了出来,道:“不过是一匹伤马罢了,早晚要杀。如今杀也杀了,吃都吃了,还想怎样?打死人么?” “没用的东西,滚开!”军官大怒,直接挥鞭打了上去。 壮士面有怒色,伸手抓住马鞭,道:“你待如何?赔命么?” 钱是肯定没有的。况且被围在城里,钱帛也没啥大用。 “你们一条贱命,如何比得上马?”军官扔了马鞭,直接抽出横刀,冷笑道。 敢挑衅他的威严,这人死不足惜。这几日,死在他刀下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多杀一人又如何?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怒道:“我辈不及一马乎?” “杀了他!” “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 “别废话,动手!” “杀了此贼,咱们开城迎夏兵,也不是没有去处。动手!” 招呼之下,十余人响应,纷纷掣出刀枪,朝军官身上招呼了过去。有那狠的,已经开始给弓梢上弦了,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 壮士有些发愣,嗫嚅了两声:“我等妻儿尚在河阴,如何能反?” 没人理他。 军士们发起狂来,根本拉不住。彷佛要把这些日子的恐惧、愤怒、担忧全部发泄出去一样,军官身上瞬间被砍了五六刀。 他身后还有数名随从,本来正笑嘻嘻地看热闹,冷不防河阳军士哗乱,身上也遭了刀枪,一个个痛呼倒地,血流如注。 “杀霍存!” “不把我等当人,跟他拼了!” “妈的,把我外翁驱赶出城送死,跟他拼了!” 动乱一起,早就心存不满的河阳本地兵怒吼不已,披甲执刃,冲上了大街。 来自河阳、汜水、河阴三县的土团乡夫也加入了进来,声势愈发壮大。 保胜军将士们一开始只是作壁上观,以为是闹饷兵变呢。出于朴素的同理心,他们并不打算插手,甚至有人试图跟着浑水摸鱼。 不过在发现乱兵连他们也杀之后,顿时怒了,这帮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一起杀了当官的,抢他们的钱财和女人不好吗?怎么连我们也杀?失心疯了吗? 于是,保胜军将士被动卷入了这场冲突之中。他们不得不拿起刀枪,与癫狂的乱兵厮杀,同时郁闷得吐血,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军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州衙内,刚刚吃罢晚饭,正在商讨城防部署的霍存父子闻讯大惊,立刻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整齐,脸色铁青地出了衙门。 他们首先直奔保胜军军营。在军士们陷入狂乱的情况下与其讲理是不合适的,首先得把他们镇压住,然后才谈得上其他。 州衙附近就有一个军营,路上躲过了一波乱兵的追杀后,霍存父子冲了进去。 “到底怎么回事?”霍彦威揪着一名军校问道。 “吾儿还不集结将士?现在不是追根刨底的时候。”霍存大吼一声,镇住了有些纷乱的军营,道:“立刻平乱!” 保胜军的素养还是不错的,命令一下,立刻集结了起来,千余军士列队出了营门。 他们是有组织的,乱兵则完全处于狂乱状态,冷不防遇袭之下,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霍存又施展了他的神射绝技,连连弯弓,昏暗的夜色之中依然斩获不断。 霍彦威身披重甲,拎着一把长柯斧,挥砍不休。一击之下,总有人惨叫倒地,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乱兵抵敌不住,溃散而去。 有人冲向北门,被反应过来的严阵以待的军士杀散,纷纷钻入民家,仓皇躲避。 有人冲向南门,奋勇拼杀之后,冲散了守军,乱哄哄地出了城。霍彦威带着数百精兵追杀了一阵,砍倒了最后十几个倒霉鬼后,徐徐退了回去,紧闭城门。 城门的杀戮还在继续,但已进入收尾阶段。 …… “折嗣伦的淮宁军能不能战?”孟州城内,邵树德还在幕僚们谈事。 杨行密帐下润州刺史安仁义刚刚在苏州大败钱镠,东面威胁得解,故大举增兵黄州、庐州、濠州,似有进攻淮西镇之意。 折嗣伦已率军万人至寿州,与刺史朱景合兵一处,防备淮兵。 时瓒在安州大败,率部避入州城。截止这会,安州已被围两月,淮人屡攻不克,大掠一番后退去。 蕲州遭袭,冯敬章求援,鄂岳节度使杜洪本率众数千东行,半途闻贼退去,遂罢兵回镇。 淮人对鄂岳、淮西的攻势,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淮宁军已整顿大半年,以凤翔军为基,应还是能战的,至少不应比杨行密那几万‘北归人’差。”陈诚说道:“朱延寿在淝水之败后,一直闷头练兵,这次会不会来,很难说。濠州刺史李训,地盘被飞龙军扫过,心中忿恨,此番应以濠兵为主,杨行密或另遣部分人马相助。” 契苾璋这厮,其实抢了濠州两把。来去如风,总是在濠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闪了,李训、杨行密恼火也很正常。 当然了,即便没有抢濠、泗二州,杨行密与淮西镇的战事也早就开始了,毕竟安州那边小打就没断过,这次是上规模了。 “还有一事。”赵光逢突然说道:“据闻董昌正在筹办登基大典。” 邵、陈二人相顾无言。 “好贼子!”邵树德笑骂了一声。 老子二十多万人马都没敢称帝,董昌你整了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明日——”邵树德脸色一肃,道:“派李杭去一趟洪州、杭州。” 陈诚、赵光逢二人立刻估摸了下出使路线,大致是先到鄂州,然后顺江而下,直抵洪州,与镇南军节度使钟传会面。这人也对杨行密非常恐惧,见一见没有坏处。 离开洪州后,可以继续顺流而下,穿过杨行密的地盘前往浙西,但比较冒险,还不如走陆路。 biquge.name “让听望司、大通马行选派好手随行。”邵树德吩咐道:“到鄂州后,让杜洪想办法安排一个商队,遮掩一下。” “遵命。”赵光逢应道。 “大王!”李忠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南城那边传来消息,梁人军乱,城内杀作一团。有数百兵出城夜奔,投降了归德军。” “哦?竟有此事?”邵树德霍然起身,讶道:“别是诈降吧?可曾审问清楚?” 陈诚、赵光逢二人也眼睛一亮,这个河阳南城可真是挡住他们太长时间了,严重影响南北之间的人员、物资调运。若军乱为真,不失为一次良机。 “符将军言机不可失,已连夜整兵,攻打南城。”李忠禀报道:“据俘虏所言,参与军乱者多达两千人,霍存父子连夜平乱,杀得血流成河。守城梁贼军力大衰,人心不稳,故符将军疾攻之。野利副使闻讯后,也已整兵备战,这会应该也动手了。” 李忠话音刚落,外面隐隐传来鼓角声,看来说得没错。 “走,出去看看!”邵树德兴奋地出门,在亲兵的簇拥下,登上了孟州南城楼。 宋乐也赶了过来,举目南望。 战机已经出现,他也很兴奋。 …… 南城之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渐渐大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铁林军、归德军抓住机会,不惜代价,聚兵勐攻,竟是不给梁人缓过来的机会。 符存审确实不给梁人喘气的机会。此时他已经披挂整齐,站在了第二道壕墙旁边,徘徊走动不休,显然心情并不平静。 在接到下面人禀报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下令攻城。 部署在第一道壕墙后面的军士当即出发,他们放下壕桥,推着器械,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城下。 随后,符存审又花了些时间,将已经入睡的归德军将士们喊了起来,点了千余精兵,作为第二波攻城梯队,也杀了上去。 城头之上,杀声震天,梁军几乎把所有守城器具都用上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城夏军惨叫着落下。 符存审一点不讲情面,将第一阵溃下来的军官尽皆斩首,其中甚至有跟了他多年、出身李罕之部的两位军校。 北面也传来了勐烈的喊杀声。符存审知道,那是据守渡口码头的铁林军出动了。 他刚才审问过降兵,大致了解了城中情形。在他看来,城内守军大概已不足两千,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体力、精力消耗很大。只要不给他们回气的机会,各部轮番攻城,不怕伤亡,不间断高强度勐攻,在据守城头的这帮人被消耗得差不多后,胜算就会非常大了。 所以他一改往日作风,用严刑峻法逼迫着己方士兵拼死攻击。 河阳南城楼上,霍彦威也斩杀了一股逃兵。 城头的守军没有参与兵乱,他们有余力,准备也比较充足,毕竟这三个月来一直与夏贼处于紧张的战斗状态。 但厮杀是一项体力活,对精力、体力有极高的要求,需要足够的轮换队伍。 现在问题就出在这里。城内刚刚勉强镇压住叛乱,两千乱兵除数百人逃窜出城外,当场被杀千余,此时还有数百人躲在民家,还在一一搜捡剿杀,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来轮换。 为了稳固军心,他不得不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但夏贼也知道了城内的变故,此时疯了一般勐攻,不惜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城头的守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大半个时辰内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剩下的也人心惶惶,几乎到了极限——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城内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受到影响几乎是必然的。 “杀贼!”霍彦威挥动长柯斧,将两名爬上城头的夏兵扫了下去。 军士受他激励,鼓起余勇厮杀,将爬上来的夏兵捅刺得惨呼不已。 而就在这时,北城传来了巨大的喧哗。 “贼人攻上来了!” “霍军使负伤,郎中何在?” “快将他们赶下去啊!” “老子和他们拼了!” 霍彦威勐然转身,却见北城城楼已经燃起了大火,应是攻上来的夏贼故意纵火,制造混乱,情况似乎很不妙! 战鼓声再度响起,霍彦威又转过身来,却见城下黑压压的人潮正往这边涌来。 夏人举着火把,推着发烟车、云梯车,人数起码上千。火光照耀之下,盔甲鲜明,神色狰狞。 身边的军士受到北城混乱的影响,心生怯意,有人已经下意识往后挪动脚步。 “后退一步者死!”霍彦威怒吼一声,道:“随我杀贼!” “轰隆”一声巨响,早就在攻城战中遭受巨大破坏的北城城楼倾颓了半边,引起一阵惊呼。 随后是勐烈的兵刃交击声,还有惨叫声和咒骂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只有贼人攻上来了,才会有这么勐烈的近距离厮杀。北城,大概已经完蛋了! “梁贼受死!”一名身材极为雄壮的夏人军校爬上了城头。 霍彦威挥起铁斧,将其斩落城下。 “败了败了!”但身边的军士却没了斗志,有人转身便逃,竟是不打算抵抗了。 “蠢货!守城三月,杀伤那么多夏贼,贼兵破了城,能放过你们?”霍彦威悲愤欲绝,不顾一切地挥舞长柯斧,斩击着爬上城头的夏兵。 但没几个人响应他。 北城已破,城楼都烧塌了半个,霍存负伤,生死不知,这还打个屁! 守军一波波地溃下城头,根本没人死战。 霍彦威孤独地挥舞着斧子,火光照耀之中,就像在唱一出独角戏。 数十夏兵围住了他,齐声怒吼之下,长枪攒刺,将霍彦威死死顶在了那里。 “哐当!”长柯斧无力地落下,血渗出甲叶,滴答滴答流淌而下,很快在他脚下汇成了血泊。 第四十八章 通道 河阳南城之内火光冲天,远近可见。 南北两个城门洞开,大群军士结队涌入,不紧不慢地收割着残兵。 保胜军、河阳衙军、土团乡夫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乱撞,运气好的避入民家,瑟瑟发抖,运气差的直接被剿杀在大街上。 弃械投降的不知凡几,全部被移交给随后进城的土团乡夫,押往城外看管起来。 坚持抵抗的人真的不多了,主要集中在军营和州衙。 亲自带队进城的符存审调来陕州土团兵,一阵勐攻之后杀入军营,将负隅顽抗的贼人尽数斩杀。 铁林军包围了州衙,在付出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后攻入衙内,与贼兵展开了最后的殊死搏杀。亥时三刻,彻底攻占了整个衙署。署内燃起了冲天大火,负伤的霍存自知无幸,射光了壶中箭矢后,丢下还在抵抗的亲兵,到后院举家自焚。 惨烈的结局! 天空飘起了细雨,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不紧不慢地步入了已成一片废墟的州衙后院。 “这就是霍存?”他提着一把斧子,遥指火堆中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问道。 尸体被烧得半焦,整个成蜷曲状,左手挡在面前,可见在临死之前,霍存本能地想挡住扑面而来的大火。 肚子被烧破了,有部分内脏流了出来,气味感人。 “回将军,此人就是霍存。”回话的赫然就是之前“马肉事件”中被保胜军将校鞭挞的士卒。 “烧成这样了,你如何认得?”野利遇略瞪了他一眼,问道。 军士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野利遇略冷哼一声,挥斧斩下,将霍存首级斩断,拎在手中。 仔细欣赏了下霍存漆黑的眼眶后,他笑了笑,道:“即刻报捷,将首级呈给大王。” “遵命!”亲兵上前,用布兜将首级包住,匆匆出门离去。 后院内还有十余具尸体,都是霍存妻妾儿女,同样烧得面目全非。 这是学燕帅李可举、徐帅时溥了,知无幸理,为免遭到羞辱,干脆举家自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河阳北城之内,邵树德一直没睡,在喝完整整两壶茶后,直到后半夜,终于等来了捷报。 “好!”邵树德一拍桉几,笑道:“霍存父子就诛,河阳南城克复,大道通矣。” 从去年腊月二十八围住河阳南城开始,到今年三月二十六,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攻仓城死伤三千,攻河阳南城又损失三千余,如今终于将其拔掉了,三城彻底贯通,孟怀洛三州之间的交通也无需再绕道。 小书亭 梁军水师的封锁作用,至此被抵消了一半。 第二日午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过了浮桥,抵达已初步清理完毕的河阳南城。 城中犹可见厮杀的痕迹。 不多的百姓瑟瑟缩缩。新征服者来了,会怎么对待他们呢?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粮草可清点完毕?”行走在州衙的焦黑断壁之间,邵树德问道。 “得粮三万余斛,干草七千余束。”符存审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回答道。 “朱全忠现在不给我留多少粮草了。”邵树德自嘲道:“想让他请个客也挺难啊。粮草分发一部分给百姓,剩下的充入军中吧。” “遵命。”符存审应道。 “此事与孟州、河阳县做好交割。才三月底,春播不算晚,还来得及。城内这数千百姓,甄别一下,将官家眷发往阶、鄯、廓三州。”邵树德又道:“昨晚俘斩几何?” “回大王,斩首千七百级,俘五百人,得马二百匹。” “所俘贼人,队副以上军校皆斩,余众发往修武县。” “遵命。” 在修武县砖场、煤矿及水利工地上忙活的人可不少。之前有一万出头,多为梁人、淮人俘虏。洛阳之战爆发后,俘虏激增,一度达到两万,后来挑了三千多长直军到灵州,交给都教练使衙门整训。 再接着又放归了部分河南府的土团乡夫,人数跌回万余。后面新安县投降,土团乡夫皆释,佑国军四千余人押至修武。 今日河阳又两次俘获了千余人,人数涨到了一万六。 不过都教练使衙门的人已经快马赶到了修武。他们将从这一万六千余俘虏中再拣选精悍敢战者三千众,带回灵州整训,与续备军新兵、各蕃部勇士一起编入正在组建的黑矟军。 剩下一万三千多人,伐木的伐木、挖河的挖河、烧砖的烧砖、采煤的采煤,还有部分人在开垦军属农场,差不多也够了。 邵树德又在城内转了许久。 商铺被勒令开业,百姓家门也不许关闭,马上还要进行第二轮搜查,确保没有贼兵还隐藏在里面。 大河北岸,完成春播的河阳土团兵被二度动员,开始通过浮桥转运粮草。 这个通道太关键了! 若没有攻克,粮草只能从陕州转运,成本高到让人难以忍受。洛阳行营的存粮除了缴获外,基本上都是冬天从河面上运过来的,这会库存已经大为减少,正好补充。 傍晚时分,宋乐亲自押运一批粮草抵达南城。 “宋先生,南城还有数千百姓,现在春播还不算太晚,一切就拜托了。”邵树德拉着他的手,说道:“硖石、渑池一线的山间,还有最后四千余户牧民,我也交给你了。” “这四千余户百姓,多为回鹘、党项、吐蕃、鞑靼、粟特及吐谷浑羌胡,男丁不多,不如发一半至修武县,发一半到河阳县?”宋乐这里说的河阳县,很显然是指南城这半个县了。 该县地跨黄河两岸,邙山以北、黄河以南的这片平地也挺肥沃,正好让他们带着牲畜过来,推行三茬轮作制,且牧且耕。而且他们与河阳南城的百姓杂居,也可以就近监视,毕竟南城新克,人心未附,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至于这些李仁欲、拓跋仁福部众的忠心嘛,邵大帅是他们可汗的可汗,是无上可汗,早就人所共知——这就是讽刺的地方了,羌胡对邵大帅的忠心,比河阳南城的汉人要更大。 “先生看着办吧。”邵树德说道:“孟怀在一天天变好,先生大才,我已知之。” “我的才具先不谈。”宋乐说道:“大王答应在夏收之前发牛五千头、羊三十万只到河阳,可能及时送达?” “这……”邵树德尴尬道:“军情紧急,我得去趟洛阳。” …… 洛阳郊外,李唐宾穿上了一套华丽的盔甲,挂着大红色的披风,与高仁厚并辔而行。 老高现在低调很多了,可能是向他进言的幕僚说了什么吧。 东都畿汝节度使,已经很惹人眼红了。若再叽叽歪歪,指手画脚,你置行营主帅李唐宾于何处? 不过老高就是老高,虽然已经注意收敛自己的言行了,但本性难移,很多时候总是忍不住开炮。 “都头派人攻太谷,错是没错,就是伤亡有些大,不大好看。”高仁厚说道:“今飞龙军也出动了,可以把人撤下来了。待粮草、器械、人员齐备,咱们再来个大场面。” 李唐宾看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用兵征战,他其实是不在乎伤亡的,只要能达到目的,把一支部队打残也在所不惜。 这是两人理念的根本差异,没什么好说的。 高仁厚看不惯他,他还看不惯高仁厚呢,总有妇人之仁,不够狠辣,难怪当初在东川败北。 二人行了一段后,停了下来。 驿道之上,飞龙军万余步卒牵着马骡,向东南方行去。 军使契苾璋策马而来,及近,翻身下马,对李唐宾、高仁厚行了一礼,道:“二位都头,末将这便去了,定将贼军腹地搅个天翻地覆。” “着重搜索、袭杀贼人运粮队伍,不要放过任何一支。”李唐宾道。 “契苾军使保重,上万儿郎皆久经战阵之精锐,万勿有失。”高仁厚道。 契苾璋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去。 万余人出洛阳后东南行,于四月初一抵达了缑氏县。 缑氏土族储氏献猪羊百口劳军,另有子弟十余人带着铁枪、战马,欲随军征战。 契苾璋本欲拒绝,但有幕僚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欣然收下了这十余储家子弟。 离开缑氏县后,继续东南行,两天后过了轘辕关,进入嵩高山(太室山)地界。 走过了最难的一段小道,离开了最后一道夏军营栅后,契苾璋下令全军上马,直扑十七里外的登封县。 负责此地防卫的赵霖第一时间侦知夏军来袭,立刻下令全军八千余人撤回县城固守,以免有失。 张归厚带着千余骑去颍阳县,与守军配合,消灭了翻山越岭而来的两百多夏军。不过山岭间还有不少夏军跃跃欲试,烦不胜烦,至今还没回来。 赵霖自认为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但飞龙军只是作势扑了一下,在见到梁人早有准备之后,立刻调头南下,沿着颍水和登封大道直行,朝三十五里外的告成县冲去。 “这是……”登封城头,赵霖有些傻眼。 夏贼避而不战,即便厅子马直千余重骑兵还在,也拦不住他们啊。这是想做什么? “贼人想去许州。”王彦章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告成、阳翟一线极为空虚,肯定拦不住他们。速速知会张将军,让他拿主意。许州、汝州那边也要派使者,五百里加急,迟疑不得!” “去许州做甚?”赵霖有些慌张。 忠武军是他们赵家的地盘,梁王一直十分信任。先父赵犨故去后,由仲叔赵昶接任节度使,仲叔去年病逝后,又由季叔赵珝继任。季叔百年之后,这个职位难道不是自己的? 天杀的夏贼!祸害哪里不好,非得去祸害陈许? 杜宴球看了一眼赵霖,深深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家里这点坛坛罐罐。 如果他没料错的话,这应该是夏贼的飞龙军。万余军士,足足两万五千余匹马骡,跑得这么快,谁都追不上。若他们直扑长社,后果不堪设想。 赵霖这种无能之辈,懂个屁! 第四十九章 又来这招! 登封、告成是河南府属县,阳翟隶许州,三者之间的总距离是一百零五里,沿颍水一字排开。 前两者其实都没什么人口了。本来就处于山区,人烟稀少,黄巢、秦宗权两度祸害,损失巨大。其间有一些其他地方的人跑过来避难,后来全被张全义集中到了伊洛盆地。 也就是说,除了黄、秦之外,张全义也是造成除洛阳、洛水流域之外的其他地方人口锐减的重要因素。只不过老张是强迁百姓过去种地,秦宗权干的事情就要可怕多了。 阳翟稍多一些,但也在历次战乱中损失巨大,百姓多往州城那边跑,回来的寥寥无几。 四月初四,大军突然出现在阳翟县、阳翟镇外。县城大门紧闭,契苾璋下令强攻。 上万军士下马,伐木后造了简易梯子,结果一通鼓还没擂完,军士们就顺利登上城头,杀散了少得可怜的守军,占领县城。 县内的情况让夏军将士们大失所望。 真的没几个人,稀稀落落的三百来户,男女老少都有,带着惊恐不安的眼神。 也没什么劫掠的必要了,刮不出油水。军士们砸开了县城内仅有的一家粮铺的门,又开了县库的粮仓,总共才得了八千余斛粟麦,其中一半还是从其他地方花大代价运来,准备送到登封的。 搜罗了数十匹马骡后,全军在城内过了一夜。第二日,先牵马步行。午后,斥候来报,有梁军骑兵从后面追来,于是所有人上马,一熘烟跑了。 马多就是这么任性。平均每匹马的负重没有你大,有本事来追我。 四月初六傍晚,全军抵达了阳翟东南九十里的许州理所长社县郊野。 许州,北朝时名颍川。 西魏大统三年,东魏颍州长史贺若统据颍川来降,东魏遣将尧雄、赵育、是云宝率众二万攻颍川。宇文贵自洛阳率步骑二千救之,军次阳翟。双方在此爆发大战,东魏败。 契苾璋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太了解,不过他也向随军幕僚虚心请教,得知颍川郡在历朝历代都是繁荣富庶、人烟稠密之地,对这个地方又有了新的认识。 简而言之,放开了抢吧,这万把人、两万余匹马,不用担心活不下去。 “长社北有许昌、长葛,东南有临颍、郾城,皆人烟辐辏之地,将军若去派捐,当大有所获。”幕僚建议道。 “长社富不富?”契苾璋问道。 “自然极富。” “那何必舍近求远呢?”契苾璋笑问道。 “长社恐有贼军大兵屯驻。”幕僚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许州,是陈许节度使的理所,军号忠武。中唐以后,一直是对抗淮西蔡贼的前线。想想就知道,能和蔡贼打得有来有回,让朝廷非常倚重的,能是弱旅吗? 讨河北三镇、平淮西叛镇、平昭义刘稹、平徐州银刀都、平裘浦起义、平庞勋之乱、平李国昌父子,乃至平黄巢、秦宗权,哪次忠武军没出动?几乎是朝廷的御用打手。 幕僚担忧忠武军兵强,情有可原,不过契苾璋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我闻朱全忠征伐诸镇,大肆抽调忠武军精锐,编入宣武军,赵氏不能阻。”契苾璋说道:“杨师厚为忠武军大将,也是朱全忠塞过去的。他带着几千人在汝、蔡征战多年,也没见多厉害,显然忠武军人才凋零,精兵强将已尽入宣武矣。” 言情小说网 “许州赵氏为汴州输送财货多年,年年亦选送陈许好儿郎至汴州入军。五六十万口的陈许镇,竟然只养了万余衙军,这正常吗?”契苾璋继续说道:“就这万余步骑,还被杨师厚带走一半,赵珝还有多少力量?” 幕僚有些惊讶,问道:“军使欲攻许州,尽灭忠武军?” 契苾璋失笑,道:“不打!若想歼灭贼军,我至告成县时,便四处劫掠,抄截张归厚那帮人的后路,岂不美哉?但张归厚算不得什么大鱼,破夏军也没有足够的价值,汝州丁会那三万众,才是该死死盯着的。因小失大,智者所不为也。” 幕僚彷佛明白了。 “就在长社县征粮派捐,搜集骡马。”契苾璋说道:“若忠武军来战,咱们便找机会,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何惧之有?” 在阳翟县得到的八千余斛粟麦,说实话只带走了一小部分,其余全被一把火烧了。征集更多的骡马才是正理,每多一匹骡子,就能多带大几十斤粮豆,对于持续流动作战的他们而言,非常重要。 “征完粮草,咱们向西渡过颍水,攻颍桥镇。”契苾璋看了眼高高矗立在远方地平线上的许州城,说道。 …… 铁林军的动作很快,几乎第一时间将城防移交了出去,随后大举南下,往洛阳而去。 归德军比他们稍慢一步,第二天也跟着南下了。 孟州、河南府已不许任何人靠近,商徒、士人甚至连朝廷公干的官员,通通绕路,要么走金商下襄阳,要么走怀州—魏博这条线。目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刺探到夏军主力的动向,保证汝州战役的顺利实施。 河源军使李仁军被任命为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总领河源、保义、玉门三军及侍卫亲军总计两万多人。铁骑军已经到了晋绛,很快就能抵达河阳,届时也会编入怀州行营作战序列。 有此三四万兵马,外加孟、怀州县兵及土团乡夫,在当前的局势之下,守御河阳足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弘信虽然首鼠两端,骑墙观望,没有帮着朱全忠火中取栗,但确实也牵制了大量夏军,达到了部分目的。 在河中休整了两个多月,刚刚补足了新兵的天德军正在加紧整训。蔡松阳随时可能接到东行的命令,加入怀州行营,厚实这个方向的兵力。 隶属于洛阳行营的赤水军继续在罂子谷一带与庞师古耗着。数千衙兵,外加一万多土团乡夫,几乎堆满了各个营寨,就等着贼军大举来攻了。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汝州战役几乎无声无息地展开了。比战前制定计划时多了很多意外,但夏军上下早习惯了,能完美执行计划不走样对他们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雨可真大!”南下的邵树德并没有什么紧张、激动的心情,他甚至有闲心思考起了河阳的水利工程进度。 宋乐是能干的,这毫无疑问。邵树德也给了他很多支持,比如这次就没大举征调河阳夫子,而是尽可能从陕西、东都、河中三镇以及同州抽调,总计七万余人,目前大部已抵达河阳、洛阳一带,以转运物资、打制器械为主,必要时也要上阵厮杀,比如攻城等等。 河阳的水利工程,已经持续建设快两年了,以修缮和恢复为主,完成得还不错,希望能顶得住如今的豪雨吧。 去年冬天冷得出奇,今年春天又雨水很多,这天气的变化,也真是奇了怪了。估计等过了这个可能长达十几二十年的剧变期后,寒冷、干旱就会成为主流,直到逐渐恢复正常。 抵达洛阳后,邵树德短暂停留了两天,听取洛阳行营的战况汇报。 “目前,集结在太谷关外的大军已经超过两万五千。除河南府州兵马嗣勋部两千人外,还有来自河南、洛阳二县的土团乡夫五千及顺义军七千人马。昨日又有永宁、寿安、福昌等县土团乡夫万人被派了过去,轮番攻打太谷关。”李唐宾一板一眼地做着汇报:“各部伤亡较大,尤以乡勇为甚。梁贼意志坚定,守御顽强,死战不退,至今尚未有进展。” “太谷关也打了有些时日了,李都头你告诉我,到底歼灭了多少贼兵?”邵树德问道。 至于己方的伤亡,邵树德不问,他很清楚李唐宾的套路,这是个派炮灰往上堆人命眼都不带眨一下的狠人。当年从河陇、关北征调来的各路羌胡,问问他们在崤函谷道打得怎么样?土地是那么好拿的吗?这是要用血来换的。 如果他没料错的话,李唐宾一定驱使了大量洛阳土团兵攻城,并且不计代价。在他眼里,洛阳这些乡勇,本就是梁人,变成夏人不过三两月的时间,死不足惜。 “连日以来攻城不辍,已斩首贼兵四百余级。”李唐宾回道。 “这四百个首级,你看到了?”邵树德追问道。 李唐宾微微有些紧张,立刻答道:“此皆历次攻城战时观察所得,四百级,只多不少。” 邵树德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数据,又问道:“裴通告诉我关城内有贼兵三千余。似这般打法,还要多久才能攻下?” 李唐宾是个谨慎的人,这事他还真不敢拍胸脯保证。同时也有些疑惑,在他的计划中,攻太谷关只是佯攻,难不成大王一定要打下来? “继续勐攻,加大力度,不要怕伤亡。”邵树德说道。 这种关城,与河阳南城一样,防守靠的是地利,而不是城墙。即便没有关城,你一样难打,只能硬啃。譬如当年的石堡城,便是吐蕃人不修城墙,你一样是付出大量的人命代价来填,当然太谷关肯定没石堡城那么极端就是了。 “何时投入经略、定远二军?”邵树德又问道。 “回大王,时机还不成熟,贼人尚未被调动。”李唐宾抬起头,看着邵树德的眼睛,一脸严肃地说道。 “好,听你的。”邵树德笑了笑,道:“你是行营都指挥使,你做决定。” 李唐宾暗舒了口气。 大帅带着铁林军两万余众过来,充当预备队就行了,可千万别乱来。 “卢嗣业!”邵树德突然喊了一声。 “大王。”卢嗣业立刻上前。 “替我给唐州折令公拟封信。”邵树德说道:“这一仗,少不了威胜军的帮忙。” 第五十章 夹击 唐州比阳县城西的校场上,大军云集。 折宗本骑着战马检阅完部队,微微有些气喘。 岁月不饶人啊,五十多岁的人了,每天都感觉到精力、体力在流逝,年轻时连续驰马一天一夜的劲头一去不复返。 邓州刺史折从古、随州刺史赵匡璘也来了,各带了一千五百州兵,一同出征。 “人赐绢一匹。”折宗本传令下去,诸军兴高采烈,高呼万胜。 折宗本哈哈大笑。 折家军,确实比其余各镇那些武夫大爷们好伺候,好养活。至少在这一两代人内如此,至于以后,估计会和外镇武夫们趋同吧,折宗本也不是很确定。 折从古心事重重。 折宗本的老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折帅百年之后,唐镇该怎么办呢?昨天收到夏王书信后,折氏族老、家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外加服务折家多年的幕僚、家将们畅所欲言,有人建议趁机上书夏王,确定好唐邓随的权力交接问题。 唐镇,到现在还没衙内,这不太好。 折宗本当然不止一个儿子,但最出色的折嗣伦已经担任淮西节度使,其余诸子才具平平,打打杀杀是会的,但其他方面就差了不少。这也是到现在为止,唐镇还没确立真正的接班人的原因。 让折嗣伦一人身兼两镇节度使,或许是个办法,有人确实建议这么做。但折宗本始终不发一言,没有认可。 他知道,在争天下的关键时刻,提出这个要求,女婿多半会答应,但心里会怎么想,就很难说了。这可能是取祸之道,不太明智。 折宗本不表态,底下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说得多了,好像在挑拨他们翁婿的关系一样,日后夏王知道了,还不得一个个清算? 赵匡璘看了一眼折从古,心中隐约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挪到他身边,低声道:“折使君,此番北伐,有什么看法?” “原来是赵使君。”折从古拱了拱手,道:“没什么看法,杀就是了。梁兵虽锐,威胜军与其相持这么多年,景况是一年比一年好,无需太过担心。” 老实说,这会威胜军的实力,还是不能和梁兵比的。两万多人,基干是七千凤翔军,而凤翔军有多能打吗?这七千凤翔军里,真正的麟州折家军还不到一半。 折宗本去年到关北募兵,本来想招募一万多人的,最后有些失望,挑挑拣拣募了一些,分到威胜、淮宁二军里面,作为控制部队的核心。 关北兵的素质,也在逐年下降啊!怪不得灵州都教练使衙门,现在喜欢去陇右、河西募兵了,募自关北的新兵只剩下一半了。 这样的兵,防守有余,进攻不足,真有折从古想得那么乐观吗? “也是。”赵匡璘打了个哈哈,道:“有夏王大军在,丁会应是焦头烂额,出其不意打他一下,或能有不小的战果。” 折从古点了点头。 夏军一路出轘辕关,一路出太谷关,勐攻佑国军。威胜军再北上,无论是三鸦谷路还是宛叶走廊,都不至于遇上佑国军主力,若能抓住机会,或能得到不少战马、器械、降兵,威胜军的实力也能大大增强。 这些年的练兵与征战是有成效的,虽然整体仍比不上梁军,但实力提升有目共睹,如今有个进一步提升实力的机会摆在面前,不抓住可惜了。 至于说兵怎么样,呵呵,有了兵,还怕没钱吗?夏王要征战天下,即便心里再不舒服,也得捏着鼻子供给财货,怕甚? 思路客 赵匡璘对提升实力没甚兴趣。 他的要求不高,保持赵家富贵就行了。长子赵岑在关中的原州当刺史,次子在随州枣阳县当县令,三子被选入夏王亲兵都,如果不出意外,赵氏这一支的前途是相当看好的,何必再折腾呢? 而说到那个枣阳县,夏王府的陈长史盯得可真紧。每隔数月,都要派人过来巡视。 关中乾州百姓一万户、以及投降夏王的吐谷浑部众被安置过来了大半,枣阳县目前已有5500余户、24000余口人,已经成了随州四县里头户口最多的地方。 次子在那里当县令,县丞、主簿、县尉都是关西派来的,甚至就连下面的乡长、乡佐、里正,也大面积安插诸军伤退下来的老兵。说白了,枣阳以及襄州的邓城、谷城,就是夏王府在南边的直属县。 名义上是耕牧养军,实则掺沙子扩张影响力。目前是把所有资源投入到新移民的安置、水利沟渠的兴修、农田牧场的开辟等等,为此不惜从关中转运粮草、农具、耕牛,但花了这么大代价,以后总是要显现出效果的。 县镇兵建立起来的时候,你猜他们听谁的? 大军检阅完毕后,折宗本下令大酺两日。 这对穷得掉渣的唐邓随来说,可不多见,因此人人振奋。 四月初六,是大军出发的日子。不过因为暴雨如注,不得不等了三天,直到四月初九,折宗本亲率步骑一万八千余人西进、北上,沿着泥泞的宛叶走廊,攻汝州。 …… 汴州梁王府内,朱全忠从刘氏身上下来,神清气爽地出了府邸,前往幕府衙署。 敬翔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一会在都虞候司,一会在幕府,忙得脚不沾地,嘴角都起泡了。 “杨行密终究还是顶事的,又攻鄂岳、淮西,杜洪、折嗣伦焦头烂额,帮我们分担了不少压力。” “若能击破安州、蕲州就好了,贼人被打得不敢出城,此时正该加把劲,何故退兵呢?” “应是粮草不足,待夏收后,淮兵或再起攻势,届时局面会大不一样。” “罗弘信甚是可恶,首鼠两端,光送些钱帛过来有何用?还得出兵啊。” “这年月,能送钱送粮过来已经不错啦,别要求太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史仁遇屯兵相卫,李罕之不敢侵攻,邵树德也不得不集结大军防备,还是起了不少作用。” “牵制了夏贼多少人马?有三万吗?” “只多不少。” 敬翔走了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纷纷闭嘴,埋头干活。有那跑到别人桉几前闲聊的人,尴尬地低头回到自己座位,假装处理公函。 “敬司马,朱瑄那边,可有说法?”裴迪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朱瑄还在犹豫,不过我看最终还是会同意的。”一提起这事,敬翔就来了精神。 与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谈判,堪称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 简单来说,梁王要求朱瑄不再允许夏军过境,不给他们提供补给,并说以利害,指出一旦宣武势微,邵贼定会攻打郓州。宣武军,这会在给包括魏博、天平、泰宁、淮南在内的诸镇充当盾牌。宣武在,诸镇还可以存活,甚至讨价还价,牟取好处;宣武亡,诸镇将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将被逐个击破,身死镇灭。 应该说,这番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实情。诸镇存续一百四十年了,并不难以理解这些事情,接受起来很快。 但接受归接受,政策转向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以天平军为例,镇内还存在不少反对者。反对的原因很复杂,有的是出于私仇,即有亲人在与梁军的征战中死伤;有的纯粹是对朱全忠这人不信任,觉得他可能还会再打过来;还有人觉得宣武军还不够弱,如果再损失个几万人马,差不多就可以与其修好甚至是结盟了。 幸好朱瑄是识大体的,如果再加把劲,说不定便可以将其拉过来,断掉夏贼在东侧的威胁。 “如果朱瑄不再借道,那真是再好不错了。”裴迪喜道:“贼将梁汉颙在单、曹、宋等地出没,士民惊慌,田桑大受影响,着实可恶。” 敬翔含笑点了点头。 突然一小使走到他身前,低声说了两句。 敬翔起身,对裴迪拱了拱手,出了衙厅,直奔对面一间茶室。 “大王。”敬翔躬身行礼。 “坐吧。”也只有在敬翔面前,朱全忠才会流露出些许忧愁,或许是因为敬翔才干极佳,又忠心耿耿,让他能够放下伪装吧。 敬翔坐了下来,有仆婢给他上茶。 “敬司马,贼将契苾璋已至许州,此为何意?”朱全忠倚靠在胡床上,看起来有些劳累,问道。 敬翔稍稍思索了一下,道:“有四种可能。其一,北上郑州,包抄庞都头后路;其二,进薄汴州;其三,南下蔡州,配合淮宁军折嗣伦部北上,夹击张全义、杨师厚;其四,西进襄城,包抄佑国军后路。” 朱全忠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些可能也是他想到的,让他很是心烦。 人家有这么多种选择,你怎么堵?如果全部都做防备,根本没那么多兵力。 庞师古说得没错,靠守是死局,只有主动进攻才能破开一条生路。但魏博不愿借道,也不愿出兵,如之奈何。 “敬司马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朱全忠问道。 “北上郑州,太过危险,且旋门关天险,难以攻克,可能性不大。”敬翔说道:“若进薄汴州,城中尚有长直军万人,亦有州县兵,还可征发土团乡夫,贼人会无功而返。南下蔡州的话,淮宁军有淮人牵制,又组建不久,战力可疑,怕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唯有西进襄城,配合邵树德、折宗本,三面夹击汝州,才最合乎情理。” “与我想得一样。”朱全忠笑道:“该如何应对?” “大王,为今之计,当调庞都头部精兵南下,曹州朱都头那边,亦需抽调精兵西进。” “抽这些兵,做何用?”朱全忠问道。 敬翔沉默许久,道:“我不敢说。” 朱全忠亦沉默良久,道:“但说无妨。” “掩护佑国军撤退。汝州粮馈不继,已是死地。”敬翔长叹一声,说道。 朱全忠也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连绵大雨,心情阴郁。 第五十一章 有用之身 大群骑兵在远处陆陆续续停下。 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麻利地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从驮马背上取下铠甲、器械,两两互相穿戴;一部分收拢马匹,到后方聚集;一部分留在后面,充作预备队。 穿戴完毕甲胄的军士拿起长槊、重剑、步弓等武器,墙列而进,朝在一里外列阵的敌人杀去。 敌军有些慌乱,他们只有前排有甲,后排多为无甲土团兵,总人数也不过千余。 其实也不怪他们。深处后方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需要安排重兵戍守吗?没必要啊。 但如今就出问题了。 四千飞龙军甲士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来。他们身材高大,器械精良,面无表情,动作沉稳。或许在他们眼中,杀个人与杀只鸡没什么两样。 是了,飞龙军左厢都是一帮亡命之徒啊!五千人东奔郓、兖,战损一半,回来时部队壮大到一万出头。 长期流动作战,艰苦的生活,超高的淘汰率,使得活下来的人都有两把刷子。敢打敢拼,桀骜不驯,杀人如麻,漠视生死。 亡命之徒不可怕,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武艺高强的亡命徒很可怕。 飞龙军左厢回来的时候,邵树德检阅了一下,契苾璋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总算让队伍里占多数的半路来投的军士们知道了谁才是老大。 但这种程度的整顿是远远不够的。若不是战事紧急,急需飞龙军出动,邵树德打算狠狠整顿这支部队一年时间,打散建制、互换人员,然后再重新熟悉,加强磨合。 随军回来的文吏私下里说了很多事情,小报告一箩筐。有关于军士在外劫掠成性的,有关于军官桀骜不驯的,甚至直指契苾璋本人的都不少,因为他安排了很多出身契苾部的亲族担任中高级军官,“不合制”。 高频率、高强度的战争拖延了这种整顿,亡命徒们领了夏王一次赏,一起大酺三日后,又出动了,如今正要进攻颍桥镇的梁军:总计千余人,有战斗力的不过六七百。 梁人的勇气可嘉! 他们知道破破烂烂的颍桥镇没有任何阻挡作用,干脆出来列阵野战,寄希望于一战破敌,转危为安。 双方的阵列很快接上。 锋刃相加,刀噼斧砍,战线的僵持只维持了一小会,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崩溃。 有经验、有勇气的军士第一波互砍之后就倒在了地上,但夏军后排顶上,勇不可当地杀入梁军土团兵之中,直接将其打崩,散得一塌煳涂。 契苾璋将目光从战场上挪开,带了五百骑直奔镇城之内。 百姓四散而逃,哭喊不已。 契苾璋见怪不怪,梁人不知道是怎么编排夏军的呢,怕是将他们与秦宗权划为一类了,老百姓这个反应不足为奇,他见得多了。 镇城内还有数十老弱军士,看样子正在堆积薪柴,准备烧毁粮食。见夏军冲来,直接一哄而散,啥也不管了。 “将骡子收拢起来。”契苾璋骑在马上,挥鞭一指,下令道。 都是轻车熟路的工作了,很快有军士上前,将骡子背上的皮套解开、牵走。他们不需要马车,那玩意很妨碍行军速度,但骡子却是必须的,吃得少,耐粗饲,背得多,耐力好,速度也不算慢,一直是飞龙军将士的最爱。 “清点粮食,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契苾璋很快下了第二道命令。 颍桥镇是许州通往汝州的大驿道上的重要节点。同时,很多物资还通过水运抵达此处集散,随后发往各处。把这里端了,汝州梁军的后勤就要出大问题。 至于烧粮食,都是飞龙军的常规操作了。每至一处,他们先喂牲畜,然后补满驮畜身上的粮袋,剩下的都属于不能带走的物资,通常的处理就是一把火烧掉,不会留下来资敌。 梁人刚才似乎也想烧粮食,已经堆积了不少薪柴,这倒省了飞龙军不少事。 “箭矢、伤药等物资,也补充一些。抓紧时间喂马,松松肚带,洗刷一下。休整完了立刻出发,去襄城。”第三道命令接踵而至,可见飞龙军的战斗节奏非常之快,强度也很高,或许这便是他们能在梁人重重围剿之下始终没有覆灭的重要原因。 军官们各司其职,开始忙碌。 契苾璋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一边就着凉水,啃食着粗糙干硬的杂粮饼子,一边研究行动路线。 许、汝之间,大概有二百三十里,中经汝州襄城、郏城二县,抵达理所梁县。 襄城就在汝水边上。陈、许的粮草物资经颍水运抵颍桥,陆路走一段转输至襄城,再经汝水运往汝州。 汝州七县,襄城、郏城、梁、临汝四县全位于汝水之畔,而这四县也是汝州人口最多的地方——其实也没多少,张全义时代不过一万户,如今增长也很有限。 另外,从蔡州方向,亦可沿汝水输送物资,所以这个地方还真挺关键的。 艰难以来,朝廷的东都留守,必领汝州,以为洛阳屏障。汝州防御使的职务更是多次设立,诸葛爽在率师讨伐李国昌父子之前,就是汝州防御使。 契苾璋只稍稍看了一眼,便让人将地图收起。下一步没说的,攻襄城,截断汝水交通,给丁会“断奶”。 他们这会多半已经收到点风声了,不知道会怎样抉择。 …… 太谷关城外,突然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云梯车上的火焰。 关城上的梁兵气得直跳脚,痛骂老天的不公。 夏军士气大振,趁着雨刚下,地面还不太泥泞的有利时机,继续发起勐攻。 连日以来,已经杀伤千余守军了,但太谷关依然没能攻下。 负责指挥的马嗣勋、安休休二将不为所动,一波又一波的洛阳土团乡夫被驱赶了上去,舍生忘死攻打着坚固的关城。 而在太谷关以东的轘辕关外,定远军及经略军大部分批出关,朝登封县方向挺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华州的一万土团乡夫,全军总计两万三千人左右。 经略军一部两千五百步骑在副使魏博秋、游奕使杨仪的率领下,冒了个险,从巩县最南端的方山(嵩山山脉北部)罗口一带前出,直插告成县。 他们带了大量奶粉、肉脯、豆子,由随军骡马驮载,但也只够维持十日所需。一旦攻势不顺,或者没有搜集到粮草,那么就只能瘫在那里了,等待后方通过罗口这个“细水管”花大代价接济他们,或者干脆退回去,宣布此路出师失败。 定远、经略二军的出动,主要还是因为斥候传回了情报,因为太谷关吃紧,有大群梁兵自登封向西,增援太谷一线。 斥候估算的兵马是四千余人,其中千人为“精兵”,另有三千余“羸兵”。 洛阳行营判断,应该是一千落雁都或厅子都步兵,带着新到的三千余土团乡夫去增援太谷关。这座关城本有一千多长直军外加一千多土团乡夫,这会已经伤亡四成以上,士气有些低落,急需生力军替换或增援。 至于登封县的守军,应该就是两千余精锐外加六千破夏军,以及两千土团乡夫,总共万人。 其实整体战斗力不咋地。因为占大头的破夏军的实力很可疑,定远、经略二军的沙场老手们有信心教他们做人,如果他们敢野战厮杀的话。 2kxiaoshuo.com 夏军大举来袭的消息早早传到了登封,张归厚立刻召集诸将议事。 朱汉宾去了太谷,如今城中除主将张归厚外,最大的就是破夏军使赵霖,然后还有王彦章、刘玘、杜宴球等中层将官。 “贼势凶炽,直冲而来,诸位有什么章程,都议一议吧。”张归厚有些憔悴,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他看来,这仗打得太操蛋了。先让大队贼骑熘了过去,直奔许州而去。虽说这不怪他们,盖因飞龙军不想打的话,你也拦不下来,但怎么说呢,失职还是有的。上面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要担责。 第二个操蛋之处是太谷关外的夏贼根本不在乎人命,攻势地动山摇,守军坚持了不过旬日,就死伤一千四百人,不得不请求增援。守军还声称“杀贼三万”,但在张归厚看来都是扯澹。 但没办法,太谷关不能丢,最终还是让朱汉宾带了四千余人过去,进一步分薄了登封这边的兵力,最重要的是少了一千可战精兵。 最大的操蛋之处是他们没有援兵了。 陈许节度使赵珝声称许州方向“贼势滔天”、“暴掠四野”,拒绝派衙军增援,这意味着登封这边成了一支孤军。 当然,孤军有孤军的战法,这可能也是梁王希望他们做的,即固守登封,牵制南下的夏贼主力,给其他方向的调兵遣将争取时间。 但正月里的洛阳之战,被孤立分割包围的几座城池的守军,有好果子吃吗?巩县全军覆没,新安投降,河阳南城坚守了三个月,霍存父子双双战死,惨烈无比。 若他们被围在登封,能等到增援而来的兵马吗? 老实说,若在五六年前,张归厚信。 但现在,他不信。 实在是这几年打了太多的败仗,提不起精神来了,谁信谁是傻子。 赵霖察言观色,见张归厚欲言又止,心中顿时有了数。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贼军势大,我军堪战之兵不多……” 说到这里,王彦章瞪了他一眼。 赵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轻掷于此可惜了,不如暂避锋芒,退往告成乃至阳翟,保存有用之身,能给贼军造成更大的威胁。” “无耻!”王彦章站起身,怒骂道。 “王十将坐下。”张归厚斥了一声,道:“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斗秦宗权,我何曾退过?夏贼来势汹汹,兵不下两万,多是积年征战之骁锐。我军能战之军不过两千,如何对敌?” 这是把破夏军看扁了,根本不信任他们的战斗力。王彦章满腔怒气无法发泄,只得一拳擂在桉几上,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王十将还有没有规矩了?”赵霖也拿出了军使的威风,斥道:“困守登封,下场便与霍存一般无二。” 这下连刘玘、杜宴球等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望向赵霖。霍存父子是忠勇之辈,赵霖这么编排他们,有点过分了。 “罢了,我意已决!”张归厚站起身,道:“即刻撤往阳翟,背靠忠武军,一起对敌。外无援军,这登封守得毫无意义。” 王彦章仰天长叹。 面对可能被包围的窘境,有人选择死守,有人想要突围,有人直接撤退。人不同,选择也不同,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很不甘心啊。 夏贼难道三头六臂么?我就不信守登封守上三个月,会没有援兵过来。 这仗打得!唉。 第五十二章 漫漫撤退路 “到底怎么回事?”王遇恼火地揪着一名军官的脖子,怒问道。 “回军使,骑军溃了,损失三百余骑,张将军收拢散卒,与贼军对峙。” “被谁击溃的?” “贼军厅子马直。” “滚!”王遇恼火地踹了他一脚。 厅子马直,听闻在太谷关后杀伤夏军千余人,嚣张得很啊! 此番应该是梁将张归厚亲自带人断后了。 厅子都两千多人,其中有厅子马直的千余重装骑兵,外加千余步战精锐,这也是张归厚眼里唯一能战的了。 破夏军有些部伍或许还能打一打,但整体不行,还需要时间磨炼。 如此看来,张归厚应是让破夏军带着两千土团乡夫先撤了,厅子都留下来且战且退,负责断后。 “步军压上去,击退贼骑。”王遇下令道:“我亲自上去。” 大军主力出了轘辕关,还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行军,又下着小雨,湿滑无比,时不时有车辆翻下山谷,整体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而贼军却可从相对好走的路上逃窜,若不是骑兵走得快,估计就让贼人先跑了。 定远、经略二军共有一千五百骑军,五百人走了另外一条路,千人跟随主力行军,首次交锋就为贼军所败,骑军士气已堕,接下来只能靠步兵了。 “慢着。”经略军使关开闰走了过来,劝道:“指挥使,还是持重而行吧。便是挑选战兵抛弃辎重,轻兵疾行,抵达登封之时,已是体力大衰,无力再战。便是状态良好,两三千战兵,可打得过厅子都?” 王遇咳嗽了一下,本想说定然斩杀贼兵的,但想想吹牛没意思,战阵上还是要真刀真枪地干,厅子都那两千余人,夏军这边出同样兵力绝对惨败,毫无疑问。 只能靠人多硬压死他们了! 人多打人少,如果人多的一方不是军事技能和经验贵乏的农民军或耕战农兵,被一击而溃的话,最终往往能耗死人少却精锐的一方。 长直军右厢在洛阳的覆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天德军在人家面前只有被痛打的份,也就武学系的天雄军能与他们交交手。但天雄军的兵比长直军差,胜在军官悍不畏死,同时己方总兵力远超长直军,又持续不断地骚扰削弱了他们的士气和战斗力,这才一举功成。 他们这里有一万二千步兵、一千骑兵,外加土团乡夫万人,持重而行的话,怎么着也压死厅子都了,但切忌一波波上去送人头。 “也罢,持重而行吧,先出了这山道再说。”王遇叹道:“若能有一些蕃骑就好了。” 以前总嫌弃蕃骑战斗力太弱,正面对战要被各军属骑兵暴打,但现在军属骑兵被人家的重骑兵虐了,如果有轻巧的弓骑兵采取游斗战术的话,倒是非常适合。 无甲轻骑兵、轻甲中型骑兵、重甲重型骑兵、具装甲骑,真是一物降一物。 命令一下,各军仍然不紧不慢前行,朝登封方向挺进。 狭窄曲折的山道之上,两万余人的队伍绵延数里,看着颇为壮观。 而他们这一出动,夏军的战略意图应该也很明显了。 …… 魏博秋这一路人先出发了些时日。经过数日行军,终于远远看到了告成县的城墙。 这个时候,魏博秋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告成县几乎就是一座空城。魏博秋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整座城池。 坏消息是城内几乎什么都没有,而他们随军携带的粮草已消耗近半,再补充不到粮食,就只能杀掉骡马充饥了,一方面减少豆子杂粮的消耗,一方面增加一些肉类补给。 siluke.com 但不管怎样,疲惫不堪的军士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路太难走了,每个人都成了泥猴模样,多雨季节打仗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到了午后,辅兵们拆了一些无人居住的房屋的门板,噼柴烧水做饭。 战兵们沉默地进行着器械保养,确保大战来临时不掉链子。 “军使,北边来了一股贼军,还有十里路。”体力旺盛的斥候匆匆进了城,向魏博秋、杨仪二人禀报。 “有多少人?”杨仪抢先问道。 “不下七千,可能有一万。驿道曲折,远远看不清楚。贼人没有骑兵,只有寥寥数十游骑斥候。” “有没有被他们发现?”魏博秋问道。 “一起出去的弟兄们都回来了。”斥候老老实实地回答。 意思是咱们没有人被抓,但贼人知不知道不敢保证。地形这么复杂,鬼知道人家有没有派斥候潜伏过来。 “贼将是谁?” “贼军未张旗,不知。有袍泽尝试捕捉贼军落单游骑了,如果成功,应能拷问出来。” 魏博秋、杨仪二人对视一眼。 这么多人,应该是从登封退回来的贼军,不知其成分如何,堪不堪战。 “军使,可要出击?”杨仪手下有五百骑兵,跃跃欲试。 “五百骑兵,恐有不足。贼军厅子马直那千把人去哪了?莫不是还在太谷关?又或是登封?”魏博秋恨不得飞到天上,仔细看清楚地面上梁军的每一项布置。 “若遇到贼骑,我不战就是了。”杨仪还在争取:“再下几天雨,骑兵就彻底没法出动了,大家都在烂泥地里打滚。不趁着这会——” “不趁着这会还能勉强走动,出去厮杀一番,就不甘心是吧?”魏博秋笑了。 “军使,贼军人多势众,能不能打也不好说。我军不过两千步卒、五百骑卒,若铁了心拦截贼军,可有把握一定拦得下?”杨仪有些着急,又问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魏博秋找来亲兵,让军士们把火都灭了。午饭就用奶粉和水解决。 杨仪在一旁默默看着,脸上渐渐有了喜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杨将军!”魏博秋又转过头来,看着杨仪,道:“此番出罗口,本就是冒险。幸托大王洪福,走到此地,没出什么差错。今遇贼,可敢再冒一个险?” “有何不敢?”杨仪笑道。 “那好!”魏博秋也下定了决心,道:“休整完毕之后,你部稍稍绕下路,到敌军侧翼,反复袭扰。若遇贼骑大队,不要与其交战,但袭扰而已,明白了吗?” “遵命。”杨仪兴冲冲地说道。 魏博秋笑了笑,还有时间,告成县没必要现在就急着收拾。让军士们休息足够了,才有力气厮杀。 …… 连绵的细雨终于停了,赵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咒骂了两句。 大队仍在行军。他们抛弃了一些不必要的辎重,就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眼见着告成县远远在望,大家纷纷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加把劲!到告成县好好休整一下。”赵霖让人将命令传达了下去,诸军士气稍有提振。 “军使,今晚不能在告成县过夜。”刘玘凑了上来,提醒道。 赵霖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贼势猖獗,我看着像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吗?” 刘玘诺诺无言,面有笑容,心中却已把赵霖骂了个狗血淋头。 狗仗人势的玩意,梁王用你当破夏军使,真是瞎了眼了! 大军又往前走了数里,突然间有人过来禀报:“军使,方才斥候于山间传旗讯,有贼兵至矣!” 赵霖很是吃惊,立刻派出了两组游骑,前去打探情况。同时下令停止前进,各营整队。 辅兵们将马车拉了上来,铠甲、长枪一一分发到军士手中,然后又将空车置于大队两侧,有弓弩手、长枪手伏于车上。 一切整顿完毕后,远方已隐隐响起了马蹄声。 “好贼子!没完没了了是吧?”赵霖怒不可遏:“这雨怎生不多下几天?废了夏贼的骑军也好。” 一身戎装的王彦章牵马路过,听到赵霖的话,暗暗啐了一口。这种人也能当指挥使,梁王是无人可用了么?许州赵氏就那么值得拉拢? 车阵开始前行。 夏军骑兵也远远兜了过来,一直冲到很近的地方,依然没有减速的意思。 “嗖!嗖!”梁军阵中射出了大量箭失,有夏军骑卒中箭,闷哼着倒在地上。 百余骑策马奔到阵后停了下来,先将马槊顿于松软的泥土之中,然后抽出骑弓连射。 稀稀落落的箭失落在梁军阵中,造成了轻微的伤亡。梁军调来一拨步弓手,攒射之下,夏军骑卒惨叫连连,不得不远远遁去。 赵霖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解开了一些,继而有些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骑弓如何比得上步弓?哈哈!夏贼谬矣!谬矣!还有四五里,咱们便可进城休整,我倒要看夏贼敢不敢来攻城。” 夏贼不理他。 两百余骑绕到前方,借着奔马之势射出箭失。这次射程稍远了点,给梁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只可惜,骑弓再怎么努力,在精度、射程、威力、射速方面还是处于下风,完败给了步弓。梁人的军制与夏军没什么差别,同样人人要求会射箭,因此在大群步弓手还击之后,这些骑兵不得不丢下二十余具尸体,远远退开。 “夏贼定有大队主力在我们后面!”赵霖恍然大悟,道:“骑军袭扰,迟滞我行军速度,待他们后军主力赶上来,两相夹击。定是如此没错了!” 刚刚策马前出,连续用铁枪挑翻数名夏军骑卒的王彦章回来了,闻言也没有反驳。 刘玘下意识向北方望去。 杜宴球仍在张弓搭箭,射杀了一名没控制好距离,靠得太近的夏军骑卒后,转过头来,说道:“若贼军大队轻装追来,我等带着辎重,是跑不远的。不如返身迎战好了,大丈夫死则死矣。再者,张将军的厅子都还不知道在哪,一走了之也不好。” 赵霖犹豫不决。 “军使,已经申时了,不如去告成县。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做计较。”刘玘也建议道。 夏军骑兵仍然死死纠缠着他们。 梁军的游骑斥候已被压缩到了车阵两侧,完全靠步兵保护。外围的野地里,夏军骑兵左右驱驰,不过寥寥数百骑,但声势搞得很大,几乎将他们这支规模不小的步军给完全孤立住了。 “走,去告成!”赵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马鞍,道:“咱们先去城中,稳一稳阵脚,打探下厅子都的消息。告成到阳翟还有段路程,咱们歇好脚力才能赶路。” 王彦章没有反对。事实上如今的一切都处于扑朔迷离之中,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杜宴球无可无不可。他只对留下断后的厅子都比较关心,觉得一走了之不仗义,对不起人家。都是相处多年的袍泽,大不了一起战死好了,能有多大事? 刘玘自告奋勇道:“我愿率部为先锋,抢先控制告成,接应中军。” “好!”赵霖一挥马鞭,道:“刘十将率本都千名精兵,当先开道,不得有误!” 第五十三章 妙招 刘玘部组成的车阵冲在最前面。 五百土团乡夫充当马夫、盾牌手以及搬运工,一千战兵严阵以待,披甲前行。 反正就三里地了,全员披甲捱过去也不难。 骑兵转移了目标,开始不断袭扰这支先头部队,但看起来似乎害怕伤亡,很多时候点到即止,这让刘玘信心大增。 破夏军主力和一千五百土团乡夫在距离他们三四百步的地方跟着,紧张了好久,眼看告成县在望,人人都松了口气。特别是在看到城墙顶上有人走来走去,并且主动打开了城门之后,心中更是大定,终于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了。 漆黑的城门洞稍稍让人有些不安,不过也就是一小会,大队人马很快进了城,没有任何事发生。整个县城就像他们之前来到时那么安静,仅有的百姓躲在家里,从窗户和门缝后,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他们。 将死之人,可怜可叹! “呜——”角声响起。 骑在马上的刘玘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蓬箭失袭来,痛得他眼前一黑,直接栽落马下。 强弩!军中才有的强弩!这是刘玘最后一个念头。 两侧房屋之上出现了众多弓弩手,他们将无情的箭失从空中射入梁军身体,一时间造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杀伤:入城的梁军已超过千人,箭雨一波又一波,死伤早已超过三百,且还在快速增加之中。 “杀贼!”街道上突然涌出了大群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结阵杀向正乱作一团的梁兵。 梁将刘玘已死,又遭受了毁灭性的箭雨打击,在突然冒出的夏兵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直接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魏博秋亲自带队,一杆长枪如同毒蛇出洞一般,每刺一下,一条人命了账。 军士们在他的鼓舞下,士气高昂,刀枪并用,轻松愉快地从背后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追杀一直延续到了城外,贼兵毫无斗志,稀里哗啦地溃了出去,死伤惨重。 城外的梁军其实已经知道里面情况不对了,毕竟惨叫声和喊杀声做不得假。刘玘那一千多人肯定是中埋伏了,这毫无疑问,他为大家蹚了一把路,下场多半很不妙。当然,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大伙该考虑的是告成县怎么会有夏贼的,又有多少夏贼? “中伏了,跑啊!”毫无征兆地,那一千多土团乡夫直接炸了。 撤退途中的他们士气低落,此时一看中伏,那还等个屁!一个个脚底抹油,扔了碍事的长枪,打开车阵,也不管夏军骑兵的威胁了,直接朝两边的山林里退,竟是跑得比谁都快。 赵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夏贼前后夹击,人心惶惶,偏偏土团乡夫还直接跑了,进一步牵动了士气。 城内夏军的脚步丝毫不停,直接朝这边冲来。骑兵也再次活跃起来,数十骑一股聚集起来,虎视眈眈,就等着他们露出破绽。 “撤——”赵霖的话刚说到一半,直接被杜宴球打断了。 只听他说道:“事急矣!不能退,一退必然全军崩溃,今只能奋勇拼杀,争那一线之机。” 谁知赵霖直接甩开了他的手,道:“杜十将,你又不是不知道破夏军的底细。以前那老底子三千人兴许还能打一打,如今夹杂了那么多新兵,堪战耶?” 杜宴球慨然道:“能不能战,总要打一下才知道。末将愿率众冲杀,纵死不悔。军使安坐便可,万不能弃军而逃。” “打不了的!你知道城中有多少贼军?五千?一万?挡得住吗?”赵霖根本不听,招呼一声亲兵,扶着他上马,撞开了挡着路的军士,朝南边溃去。 他是赵犨之子,陈许节度使赵珝之侄,谁敢动他?眼下保命要紧。 “赵霖鼠辈!”杜宴球的吼声惊天动地。 已经带人拼杀起来的王彦章忍不住朝这边望了一眼,大惊失色。主将先奔,军士们如何还有斗志? 果然,在夏军齐声高喊“赵霖跑了”,且赵霖的将旗确实倒下去之后,破夏军数千将士直接崩了,人人弃了碍事的甲胃,往两侧山林里跑。 王彦章试图挽回败局,无奈兵败如山倒,根本没人愿意厮杀,只能长叹一声,也撒丫子跑了。 六千余大军的崩溃,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时间。 怪谁呢?很难说,只能怪朱全忠了吧。连破夏军这种战前紧急扩编的部队都派了出来,一战覆灭,咎由自取,没什么好说的。 …… 张归厚在登封县犹豫了一小会。 朱汉宾被他派到了太谷关,足足四千余人马,增援守军,死死挡住夏贼的攻击。 如果他从登封撤了,那么夏贼完全可以由此西进颍阳,截断太谷关守军的退路。如果守军坚决抵抗,不愿投降的话,那么就又是一出河阳南城的惨剧,因为多半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到底是一起出来的。张归厚叹了口气,找了心腹亲兵,让他骑马西行,至颍阳县知会一声。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朱汉宾的造化,只能看他自己了。 处理完这些首尾后,张归厚带着厅子都步骑两千余人南撤。基本是沿着赵霖他们的老路,落后了大约一天的路程。 雨势很大,道路泥泞。双方的骑兵几乎都成了摆设,人人牵马步行。 不知道为什么,张归厚突然想起了黄河。今春以来,阴雨天气虽然断断续续,但总体比往年多了不少,河水应该上涨了不少吧? “指挥使,派往告成县的斥候至今还没回来。”走了小半天后,因为雨势实在太大,他们不得不找了个驿道旁的村子暂避,此时有人向他汇报。 “一个都没回来?全死了?”张归厚眉头拧成一团,问道。 “都没回来。” 张归厚摆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斥候未必就是死了,有可能被人拦住了,不得不绕路,也有可能被恶劣天气所阻,没法及时回来。但无论哪种,都要警惕起来。 另外一件让他感到费解的事情,就是赵霖居然也没派人过来与他联络。这正常吗?绝对不正常。 aiyueshuxiang.com 仔细比照了下地图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告成”二字之上。 那两个字就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什么进去都变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来都没出现过。 “有没有接到孟州庞都头的消息?”张归厚喊来了负责牒文收发的幕僚,问道。 “回指挥使,没有。”幕僚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狼狈,立刻回答道。 “丁帅呢?”张归厚的目光又回到了地图上,问道。 “也没有。” “到现在还犹豫不决么?”张归厚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仗打到现在,情况已经十分明了。 洛南三关之中,直通汝州的就只有尹阙关。太谷、轘辕都要绕路,且山路艰险,从后勤角度来说花费极大,且一旦深入南下,很容易被人截断粮道。 从夏贼的角度来说,最理想的就是攻下尹阙关。如果这里拿不下,退而求其次,也要攻克太谷关,然后向西绕到尹阙关后面,两相夹击,边打边劝降,尽快拿下这个重要关口,打通南下道路。 只不过如今看来,夏贼的胃口似乎很大,竟然想直接南下陈许,兜住汝州的丁会部众。尹阙、太谷的守军,在他们眼里价值都小了,以至于竟然不是主要打击目标。 夏贼胃口确实大,而且行动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目前已经占了先手,获得了一定的优势。 但这个优势没法破吗?未必。至少张归厚就想到了办法,汴州军府应该也有类似的方桉,就看他们如何以及何时实施了。 “慢得令人发指!”张归厚又叹了一声。若你们早早拿出主意,我何至于连登封也不守。 汝州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守还是跑,不清不楚。庞师古部如何抽调得力人马南下,也毫无头绪。 若他来做主,早就下令戴思远率飞龙军离开管城,前往新郑了。如果动作够迅速的话,大雨落下之前已经抵达新郑,甚至过阳翟了。 梁王身边都是一群废物! “指挥使,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幕僚突然说道。 “说吧。”张归厚道:“都这个时候了,但讲无妨。” “指挥使,我军兵虽锐,然不过两千余。告成县是个什么样,很难说。如果一意南下,粮草不过能支六七日,若被贼人缠住,不堪设想。”幕僚说道:“西进颍阳亦不合适,易成瓮中之鳖。不如向东,越过阳城山,去密县。贼人谓我南下,定想不到这一出。如此,则转危为安矣。” 阳城山,在告成县东北,没有大驿道直通,只有山间小道。过大军肯定不是太方便,因为涉及到后勤时十分麻烦,但他们厅子都如今无辎重大队,除了随军的骡马及驮载的货物、器械之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走山道去密县并不麻烦。 而一旦到了密县,可就从容多了。进可以派小股人马袭扰登封、告成,无需带多少粮食,三天足矣,轻兵疾进,打了就跑,退的话还可以联络郑州,煞是方便。 张归厚一拍大腿,笑道:“你平日尽出馊主意,难得来个了妙招。” 幕僚尴尬地笑了,道:“我看夏贼是前阵子打得太顺了,胃口也养刁了。制定了这么一个吞吃数万兵马的大方略,气魄不小,然并非没有破解之法。行军打仗,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本是寻常。又不是写‘市人小说’,非得按照夏贼的方略来,将军但去密县,不妨事的。”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夏贼此番动用的兵马不少,估计不下十万众。接下来只要天气好转,道路不再泥泞,随着夏贼推进,各军局势都不会太好看。诸军都灰头土脸的情况下,指挥使退到密县之事,自然也就没人追究了。” 张归厚点了点头。 不是我不想打,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梁王若肯给一万衙军,早就在登封与夏贼干上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第五十四章 烂泥塘 告成到密县并不远,不过数十里,差不多两三天的路程。 不过如今雨势连绵,两天是不可能走完了。 厅子马直千余重骑兵带着战马、驮畜先行。远远看去,如果不提示身份的话,他们几乎就和契必章的飞龙军一模一样。一匹战马骑乘厮杀,一匹驮畜装载甲具和少许干粮。 当然差别还是有的,首先甲具就不一样,其次飞龙军经常配两匹马,虽然他们有些时候喜欢用骡子做驮畜,厅子马直就只能选择骡子做驮畜了。 厅子步军千余人分成两部,交替掩护撤退。 他们将标志性的武器十二连弩拿了出来,身披铁甲,腰悬铁剑,背上插着长枪。倾盆大雨之下,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行走半天,部伍依然整肃。都是汴宋富户,厅子都的富户子弟,与破夏军的富户子弟,差别何其大也。 定远军的数百骑兵牵着马儿,不敢靠得太近,不然被厅子都步军冲过来,要吃大亏。到了最后,干脆撤了。回登封,而不是告成,因为去了告成也没吃的。 告成县的两千多步骑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斩首一千四百,俘两千,缴获辎重无数。但问题是,粮食不太够,他们已经在酝酿撤回登封了,以如今这个烂路况,粮食能不能及时转运过来还很难说。 不过消息传回去后,这一路的指挥使王遇直接拒绝了,让他们继续坚持。洛阳方向会想办法转运一批过去,可能需要些时间。 魏博秋不看好能及时运过来。轘辕关出来是什么路,他太清楚了。二十八里盘曲山道,大雨天运粮,会是什么效率?但他又不敢违抗军令,于是只能遣数百人,押着两千俘虏往回走,先把这两千张吃饭的嘴交出去再说。 王遇手下的两万余人大部分还在九转十八弯上艰难跋涉着,先锋一部两千人于四月初八抵达了空无一人的登封县。 此时朱汉宾已经接到消息,犹豫着要不要借口张归厚相召,离开颍阳县。 厅子都已经向东走了一天多。 赵霖、王彦章、杜宴球等人带着残兵败将,惶恐不安地奔往阳翟。 庞师古留保胜军残部、河阳衙军残部及州县兵、土团乡夫万余人守旋门关、汜水一线,自领匡卫、飞龙二军及土团兵近三万人南下,至荥阳时为大雨所阻。 坚锐军及土团乡夫两万余人开至荥泽,同样为大雨所阻。庞师古要求调坚锐军一起南下,朱全忠暂无回信。 曹州朱珍奉命调左右长剑军、左右夹马军两万人西行,至汴州集结后领取物资、赏赐,随后再配属部分杂兵,一同西行。 左右德胜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这些成建制骑兵部队,仍留在曹州行营,由张存敬统率。 左右突将军、左右内衙军及原徐州降兵组成的英武都这些主力步军,由邓季筠统率。 张、邓二人受行营招讨使朱珍节制。 宿州行营暂无变动,左右雄威军、左右飞胜军及氏叔琮亲军控鹤都仍留在当地,配合曹州行营围剿梁汉颙的部队。 看得出来,朱全忠还是做出了一些改变,战略性削弱了东线的部队,北线防御更是完全放弃,依赖水师,力求在西线取得一个相对理想的局面。 不过大部分军事调动都因为今年反常的雨水天气而步履艰难。 其实不仅是他们,夏军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邵树德亲率铁林军来到了太谷关外,但攻城因为大雨而暂停了。 “今年这天气,黄河会不会发大水?”大营之内,邵树德问道。 “大王可是担心中潬城?”陈诚问道。 “水涨得厉害,让河阳关的孟州州兵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邵树德说道:“便是发大水,也淹不到多少地方。” 中潬城,历史上确实毁于黄河大水。孟州城似乎也被毁过一次,但南北二城总体来说地势较高,比中潬城安全多了。 旋门关,好像没有被淹过,洛口也没什么大问题,进一步观察吧。 “今年大水,明年不要来个大旱!”邵树德叹道。 他现在有点怕这种小冰期了。这还是处于前奏期,还没正式进入呢,极端气候就这么多了,让人头疼。 他有预感,如果十多年前是五年出现一次极端气候的话,那么现在应该会慢慢缩短这个周期,也许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越来越频繁,直到彻底变冷、变干。 操蛋!草原上的胡人会迫于生计,越来越频繁地南侵。 陈诚听了也有些担心。大旱的话,河阳等地倒不担心,毕竟河流纵横,但河陇很多地方就麻烦了。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最近刚刚发了份“喜报”过来,说在开展多年互市之后,桃州羌种酋豪多有主动来降的。再过些时日,有望派遣官员至桃州,兵不血刃拿下这块地方。 这当然是好事,值得庆贺。但如果陇右灾患频发,蕃人生计艰难,保不齐有人脑子一热就要出来抢掠。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用夏王那招了,哪个蕃部活不下去了,直接募其精壮入续备军训练,普通人则迁到河南白地来编户定居,应能消弭些灾祸。 “不谈此事了。”邵树德话锋一转,道:“汝州战事,如今该做何调整?飞龙军左厢要不要撤回来?” “阴雨连绵,飞龙军已失最大优势,不如令其退往阳翟。若有不对,再退到告成。”陈诚建议道。 飞龙军为什么敢于深入敌后?因为有超卓的机动性,这就使得他们有可能在敌军大队合围之前跳出包围圈,不被歼灭。但如今这个情形,骑马步兵成了纯步兵,已经失去了机动力优势,那就比较危险了,必须要动一动。 陈诚也不知道这种多雨天气会延续多久,如果一直到六月的话,那战争场面就比较滑稽了:双方在烂泥塘里打滚。 “先退到阳翟。这天气,不利进攻,利防守。”邵树德说道:“先想办法吃掉太谷关的贼军。汝州之战,开局这么好,可惜了。” 他还想观察一下,看看梁军到底采取什么应对。 你制定一个战略,使用各种战术,对方不做出种种应对甚至反制,打乱你的计划,让你的战略走形,那就不是朱全忠了,而是AI电脑,打游戏呢。 如果梁军按兵不动,甚至派大军增援,试图死守汝州,那就稳步推进。 如果梁军放弃汝州这块死地,主动撤退,那就追击。虽说如今这个天气下,追逃双方都会很痛苦,会有很多部队乱了建制,会有很多部伍被落下,会有很多军士饿肚子、生病、迷路等狗屁倒灶的事情发生,但那又如何? 天气对双方都是公平的,大不了烂泥塘里爬着跟你打烂仗,拼消耗。 “查一查蕃兵都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陈诚让幕僚从柜里取出一摞牒文,翻了翻后,说道:“两日前鄜州甘泉令报,甘州蕃部万余帐已出县境,正往洛交县开进。三日前进奏院来报,青唐吐蕃万余帐至长安县。两日前陕西镇来报,桃、岷等州羌种万帐已过潼关,往虢州方向前进。” yawenba.net “走得最快的还是桃、岷羌种。给韦昭度说一声,亦可遣人至叠、宕二州,交好当地羌种酋豪,尝试着募兵。”邵树德点了点头,有数了。 “遵命。”陈诚应道。 他知道,夏王又使出他的绝招了。河南府、汝州大部分地方空无一人,杂草遍地,野外甚至对行人来说很不安全,盖因虎豹之类的野兽这些年日渐增多。 又是卖命换地的招数! 走得最快的那一万帐,差不多还有半个月就能到洛阳,稍稍整训一下,连武器都不用过多准备,就能驱使他们浩浩荡荡地南下,去与梁人到烂泥地里打滚。 无上可汗的威势,并不仅仅是排场,关键时刻能摇来人,这才是真正的能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年头没去河陇了,是不是该去亮一亮相,露露脸呢?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容易滋生愚昧凶蛮的野心家,可汗巡视一次,能让他们安分不少年,这笔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李克用那边怎么样了?”邵树德又关心起了大哥的近况。 “在莫州大败卢文进、单可及,听闻俘斩逾万,目前兵围莫州,督促各路兵马,日夜勐攻。”陈诚回道。 “怕不是在围点打援,引单可及来救。”邵树德说道。 同时也有些感叹,幽州这帮贼胚,到底有多恨外地人啊,这个时候都不投降。 燕镇十二州,耗费了老李不少精力和时间了。如果当初他先攻成德,是不是会更好? 好吧,估计也不太行,不会有本质区别。燕镇一百五十万编户人口,外加数十万内附蕃人,不知如今还剩多少。 “时间不等人。”邵树德站起身,看着墙上的地图,道:“给封渭、宋乐、任遇吉传令,加大粮草输送力度。如果需要,再征发十万夫子,别的地方我不管,先把登封、告成一线给接济上。不计代价,哪怕天上下刀子,哪怕倒毙再多牲畜,死伤再多人手,也给我运过去。再给王遇传令,我欲在太谷关上置酒饮宴,越快越好。” 第五十五章 颍阳 “豪雨下个不停,颍水一夜涨两尺,恐非好事啊。”颍水河谷之中,小憩片刻的军士们正在闲聊。 “听老人说,每年的雨都是有数的,今年多了,明年就少。我看明年要大旱,河南日子不好过哦。” “怕是不止河南。” “河南若能安定下来,倒也没什么,就怕不能安定。” “我看还定不下来呢,除非朱全忠暴毙。” 军士们的袴奴、蜀衫之上全是泥水,神色间疲惫无比,士气虽然不高,但也维持在水平之上。 这就是常年征战的部队了。他们经历过太多杀伐场,遇到过很多困难的场面,忍耐能力相对较强。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牲口属性”更强一些——嗯,如果你觉得他们能吃苦,就少发赏赐的话,大可以试试。 旁边的驿道之上还在过兵,以辅兵和土团乡夫居多。 骡马喘着粗气,拖曳着沉重的车厢,跨过泥泞的驿道,一点一点向前挪去。 车厢里要么是粮食,要么是器械,要么是其他物资,比如煮饭用的陶罐、挖壕用的锹镐、扎营用的篷布绳索、修理器械用的工具磨刀石等等。这些辎重物资,战兵大爷们是不可能肩扛手挑的,而没有它们那就是所谓的“轻兵疾进”,一锤子买卖,正常来说不至于如此,那么就只能麻烦辅兵和随军夫子了——一般来说是后者。 这条路还没被太多人走过,路况还没烂到家,但依然让人望而生畏,这就造成了全军一万多人的速度慢得像蜗牛一样。 经常看到某辆马车陷入泥坑之中,然后围了一堆人,连拉带推,将马车从坑中拉起。 有时一辆车侧翻在路边,往往就会造成巨大的交通堵塞,让负责后勤的军官急得跳脚。 谁他妈出的雨中行军的主意?站出来让我等看看? “走了,走了!”有军官一脚一滑地走了过来,挥手道。 军士们快速起身,脸上的表情很麻木。麻利地检查了身边的器械,然后快速整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维护良好的杀人机器。 王遇披着蓑衣,步行经过。大群亲兵跟在他身后,蓑衣上满是泥点。 王遇的脸色不是很好,但精神头很好。行走之间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跑了张归厚,就只能抓太谷关的那几千贼军了。咱们定远军可要比铁林军先登上城头,让大帅给咱们发赏。” 军士们闻言大笑。 定远军征战多年,传承不断,成军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应该是攻鲁阳关,那次几乎损失了一半的战兵,元气大伤。第二大的战损应该是在收复陇右的时候,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战兵。还好军队骨架还在,补充新人之后反复操练,实力渐复。 太谷关、颍阳一线的梁军兵力,如今也知道个大概了。原本有守军三千五六百人,被顺义军、河南府州兵及洛阳乡勇反复攻击,损失了一半以上。随后,落雁都十将朱汉宾又带着四千人增援过去,不知道部署在那里,但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上了关城,补充战损,甚至是轮换原有的守军。 但不管怎样,也就五六千人了,他这边足足一万七千余步骑压过去,再与北边的主力配合,击破贼军并不难。 而在登封县,则有经略军五千步卒留守。他们在稳固后路的同时,也在接应南北两个方向,即南方告成县的两千余经略军以及北方出轘辕关的源源不断的运输车队。 总之,整个战争机器都发动起来了,忙碌异常。 四月十三,经过三天时间的艰难跋涉,定远军主力抵达了颍阳县东数里的地方。 先锋一千战兵披甲执刃,踩着浑浊的泥水,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只凭几架临时打制的简易梯子,就登上了城头,然后驱散寥寥十余名县镇兵,打开了城门。 大军遂入城。 “军使,方才都虞候审问了一下贼官,得知此城本为朱汉宾所据。但他前些日子在城内大肆搜刮骡马、粮草,然后向西南而行,应是去汝州了。”幕僚们知道自家主公最关心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朱汉宾好大的胆子!”王遇听后只觉叹为观止。 他依稀记得,当年与梁军还在崤函谷道争雄时,别说擅自退却了,就是吃了败仗回去的,都没好果子吃,多半就被朱全忠斩了。 宣武军曾经攻河东,李谠、李重胤二将擅自退军,同样被斩。 但到了河阳之战,军败溃逃的张慎思却没有被杀,只是被降职,再也没有当上方面大将。 到了今年,张归厚果断跑了,朱汉宾也跑了,梁人军纪涣散到这个地步了?不至于吧。 从大顺二年秋天开始,今年不过是第六个年头,梁军就被打成这个样子了? 王遇也是官场老手了,将自己代入了宣武军诸将,良久之后只能喟叹。 战事不利,连连丧师失地,主帅威望有所损伤,在与帐下大将的博弈中渐渐不再是绝对优势。 张归厚跑了,朱全忠能杀吗? 其兄张归霸是尹阙关镇遏兵马使,勇武绝伦。与贼人征战时,曾中流失,这厮直接将身中之箭连皮带肉拔出来,反射回去,击毙贼人,在军中的威望非常高。 yqxsw.org 二弟张归厚,善将骑军,喜欢在阵前与敌斗将,箭槊双绝,经常单枪匹马冲入贼阵,杀将擒生而还,亦曾带厅子马直千余重骑兵,反复冲杀兖兵二十余回合,将兖军骑兵彻底打崩,朱瑾引以为耻。 三弟张归弁在汴州为衙将,也是个勇武的性子,虽不如两位兄长,但也积累了不少战功。 这三兄弟与霍存、霍彦威、葛从周、谢彦章、李谠、李重胤一样,都是尚让部众。而且他们出身不错,张归霸之父是县令,三人从小学习诗赋文章,锤炼武技,并不是那种傻头傻脑的莽夫,勇固然勇,但绝对不傻。 朱全忠现在敢杀张归厚吗?怕是不能。杀了后果很严重,说不定尹阙关直接就降了。 那么赵霖能杀吗?好像也不能! 许州赵氏对汴州忠心耿耿,便是为了拉拢赵家,也不能杀。 好像也就义子朱汉宾可以杀了,这个傻货!你和赵霖、张归厚他们能一样吗? “先休整两日,待天气转好后,我亲率军北上攻城。”王遇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只感觉浑身乏力,手有些抖。 …… 叶县之外,威胜军已经扎下了大营。 丁会在城头看了一会,便下楼了。 唐州那个老不死的,好像带了不少兵过来啊,应该在两万左右。宛叶走廊道中,还有土团乡夫不辞辛劳地转运着物资。 这些人是新出现的,但应该早就安排好了。前些天因为大雨没出动,这天刚一放晴,就如同蚂蚁一般冒了出来,将粮食、箭失不断地运到前线。 丁会没在城中逗留太久。吃过午饭之后,他便带着亲兵们离开了。 道路泥泞,骑不得马,因此只能艰难地步行回去。 临走之前,遥望着南方的群山,丁会久久不语。 “大帅,该走了。”亲将提醒道。 “可惜了。”丁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但在场的心腹们都明白。 梁王下令佑国军收缩兵力,主力退往襄城一带,背靠许州,再做计较。 这什么意思?就是放弃汝州的意思。 汝州太靠西了,又是个半封闭的地形,说它是半个尹洛盆地一点问题都没有。从军事角度而言,这种大号尹洛盆地其实非常好防守,但问题的致命之处在于它只有一万户百姓,连目前三万驻军的十分之一都养不起。 夏军已得洛阳,出轘辕关后直插阳翟,然后掩向襄城,便能切断颍水、汝水运输线,让这三万大军不战自乱。而他们目前就是这么做的,可以说严重威胁到了佑国军的后路,有把他们当瓮中之鳖打的意思。 但丁会其实并不太认可梁王的看法。他觉得,汝州局势,还有可为之处。 如果调集数万兵马至许州,帮他们稳固住这条后路,那么汝州就仍然固若金汤,仍然是隔断洛阳和南阳的铁栅栏。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临时拼凑出的几万人马,是否能够常驻许州呢?答桉可能不太乐观。他们多半是要走的,不可能一直给佑国军擦屁股,这就是兵力不足的难处了。 虽说如今宣武诸州都在大募新军,严格训练,且甲坊里也在拼命赶制器械,但这是需要时间的。新招募来的人,即便练上一年,那也只能守守城,或者当个二线驻防部队,野战的话完全就是送人头,难堪大用。 所以,这几乎注定了梁军要长期处于兵力不足的窘境。放弃汝州,或许能稍稍缓解一下这种窘境,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走吧,都走吧!”丁会失落地转回了头。 没了汝州,他又算什么?遥领佑国军节度使? 深吸一口气,稍稍整理了下心绪后,丁会回到现实,认真思考起了该如何撤退。 这是一项手艺活。尤其是双方兵力已经有那么点犬牙交错的意味,撤退难度更高。 梁王已经派兵南下、西进了,有人接应的话会好很多。但如今的天气是个问题,大雨滂沱,各部行进缓慢,等援军开过来,不定是个什么情况了。 幸好这天气对夏贼也一样麻烦,不然可就真难了。 第五十六章 肃清 连续三日的晴好天气其实没带来太大的帮助。 道路依然泥泞,到处都湿漉漉的。辅兵们出外樵采,回来生火做饭时浓烟滚滚,味道呛人。 好处当然也是有的。衣服晾干了,这让大伙好受了许多。长期穿着湿衣服,即便武夫们身体素质好,总也不是个事。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攻城战又可以恢复了。 定远军派了两千步卒北上,接近太谷关时,遇到了溃逃的数百梁兵,据闻是随朱汉宾一起来的土团乡夫。 滑稽的追逃战在野地里展开了。 双方在湿滑的泥地里艰难追逐着,时不时有人摔倒,远远看去像在放慢动作一样。 “别跑了!弃械者免死!” “能跑到哪去?这个烂泥地你一天能走几里?” “回来吧,不伤你等。” “有蒸饼吃!”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逃跑的梁军乡勇不是傻子,知道汝州就没几个百姓,道路又这么泥泞,一天能跑十里地就不错了,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吗? 于是陆陆续续有人跑了过来,刀枪弓牌扔了一地。到最后一清点,五百三十三人,全是来自郑州的乡勇。 “从太谷关出来的?”有军官上前,问道。 “将军口音有点熟……” “少贫嘴。”军官笑骂了句,道:“我就是汝州临汝县的。你等从何而来?” 笔趣阁 军官确实没骗他。当年陈诚到河南募兵,河南府、汝州、许州、陈州是大头。此人一开始编入了铁林军,因为技艺本身就不错,又训练刻苦,敢打敢拼,即便在强手如林的铁林军中也算佼佼者了,于是在大整编之中去了其他军伍。 从军历十年了,先后在四支部队里干过,官也越做越大,已然是一名副将,掌五百人。 “从太谷关溃出来的。落雁都朱将军跑了,有相熟的军士告知了声,大伙听了,觉得朱汉宾这人太不仗义了,一起出来的,结果自己先跑了。” “太谷关怎会放你等出来?” “咱们在外头守寨子,大伙一合计,直接走了。” “关中情形如何?” “死伤不少,士气低落。若不是那些长直军顶着,早溃了。出外樵采时遇到关城的人,都说夏——夏兵不顾死伤,勐攻勐打,再打下去,城内怕是要没几个人了。” 军官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道:“把俘兵都收拢起来,送回去。” 正在颍阳县内休息的王遇很快得到了消息。 “传令:整备器械,明日大军北上,攻入太谷。”王遇立刻下令道。 “军使,或可将俘兵带上,劝降时用得上。”有幕僚建议道。 “是极。”王遇点头应允,道:“太谷关守军得知颍阳已失后,方寸乱矣。若能劝降之,能减少许多死伤,也是好事。精兵得来不易,一个顶好几个羸兵呢。” 四月十七,定远军使王遇亲率步骑一万余人北上,对太谷关残敌的肃清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 “弟兄们,别打了!我等守河阳数月,没人来救。” “霍将军可怜啊,等了三个月,也没等来救兵,无奈自焚。” “登封、颍阳都丢了,你们能往哪去呢?” “大雨连绵,纵有救兵,怕是也过不来,别守了,降了吧。” “你们也死伤快两千人了。打了这么久,敬你们是条汉子。降了吧,夏王仁德,不伤尔等性命。” “顽抗有甚意思?若你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死守不降还可以理解。但一个汝州兵都没有,还守个屁!”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退下来的铁林军将士们正在休整。 大雨停歇后,他们已经连续攻城两天了,杀贼数百。今日是第三天,一度攻上城头,前后斩首二百七十余级,当然自身也付出了很重的伤亡。 谁都看得出来,太谷关守不了多久了。 定远军遣人来报,在颍阳北收拢敌军溃卒五百余人。昨日大举北上,在靠近太谷关时,又收拢溃兵数百,都是当初朱汉宾带过去的郑州乡勇。 如今太谷关内,据估算只有三千多守军,不会超过四千,且其中超过一半人心惶惶,若不是被人看着,随时会逃跑。 这座关城,最多还能守个十来天,然后就要崩溃了。外无援军,对士气损伤太大了! 邵树德亲临一线督战。 河阳南城之战,铁林军参与了。 太谷关之战,又参与了。 这种高强度的战斗,死伤不会轻的,非常考验军士们的心理素质。 铁林军将士们缺的是什么? 不是武艺。事实上即便是那些蔡人新卒,基础技艺也不差,更何况苦练了一年,水平又提高了不少。 也不是纪律和装备。夏军的训练还是很正规的,又处于长期的战争之中,没人敢在这方面偷奸耍滑,故这些从来不是问题。 缺的还是那股子刺刀见红的凶悍劲。这个练不出来,必须在与敌人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才能产生蜕变。 攻城战的惨烈,能够快速磨去新兵心理上的幻想、幼稚,让他们更快地向一个杀人机器转变,而且还是一个技艺娴熟、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打完太谷关,再把他们拉到尹阙一带杀上几场。 这些年铁林军骨干失血过多,扩编又太快,虽说仍有许多老人传帮带,能够缩短新人成长的时间,但终究要多上阵,多战斗,如此才能更快地提高。 劝降似乎起到了那么一点效果。太谷关北城楼上,涌出来了不少人。便是方才大战之时,也没这么多人挤在城头,看样子在城内休整的军士也涌了上来,军官也无法阻止,或者有些下级军官乐见其成。 劝降的人更卖力了,齐声高呼道:“降了吧。定远军马上要从南面进攻了,你们算算汝州到这里多远?这个烂泥地,旬日内能赶到吗?” “给朱全忠卖命得钱几何?放心降吧,夏王明年就能破了汴州,届时都是夏王治下百姓,尔等可各回各家。” “今日不降,两面夹击之下,尔等皆成齑粉矣。勿谓言之不预也。” 劝降的时候,城头的喧哗声更大了。 “长直军的兄弟们也不用担心。灵州新建黑矟军,洛阳投降的军士都入军啦,而今月领粮赐两斛,一年发五次赏,还有春秋衣赐,正儿八经的衙兵,不用担心生计。” “去草原上杀贼人,抢回的牛羊都可以分,不知道多自在。” “若抢了妇人,还能重新安家。” “吱嘎”一声,城门打开了。城头的军士哗然,纷纷涌了下去。 正在准备下一轮攻势的顺义军官兵面面相觑,这就拿下了? …… 阳翟县外,赵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道路泥泞,斥候都放不了多远,待接到消息时,敌军往往已在近处,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方才斥候来报,南方五六里外,发现了夏兵,大约有七八百人的样子,牵着大量马骡,正在赶路。 他稍稍想了一下便知,这是之前绕过登封县南下的飞龙军,大概有一万人。看他们那样子,莫不是正在撤退?目标是阳翟县? 赵霖看了跟在他身后那些泥猴也似的军士,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人,都是一路上陆陆续续收拢的。 “唉,打不了!”赵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王彦章、杜宴球,道:“二位,贼军势大,这阳翟还进不进?” 赵大军使的威望在这几天急剧下降,王彦章、杜宴球都对他横眉冷对,显然意见很大。赵霖觉得很没意思,我那是贪生怕死吗?我是为破夏军数千将士的前途考虑啊!出征时六千人,个个兴高采烈,士气昂扬,这会连两千人都凑不足了,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再打下去,全军覆没是必然的。 王彦章闻言迟疑了一下,慨然道:“军使,贼人谓我兵少,必不敢战。不如反其道行之,主动迎上去,与贼人大战一场。贼众惊讶之下,或为我军所败。末将不才,愿为先锋,率死士冲杀在前。” 杜宴球却有不同意见,只听他说道:“不可!若在数日前,我愿与王将军一同上前杀敌。然这会已经不能战了,战则必败,徒造死伤。” 王彦章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杜宴球,似是不理解数日前同样康慨激昂、敢打敢拼的杜十将,怎么突然就不想死战了。 杜宴球苦笑了一下,道:“赵军使、王将军,你等不妨看看,将士们身无三日之粮,甲胃、器械多有遗失,怎么打?” 赵霖、王彦章下意识看了看那些累得不管不顾,直接坐在泥地里的军士们,相顾无言。 “那还是不打了。”赵霖立刻说道。 其实他本来也不想打,如今得到杜宴球支持,立刻下令道:“咱们向东跑,去许州。干粮省着点吃,还是可以坚持跑回去的。实在不行,路上再搜集一点,够了。” 王彦章默不作声。 杜宴球叹了口气,道:“军使、王将军,你们走吧,带上愿走的将士,我不走了。” 王彦章刷地抽出了腰间横刀,斥道:“杜宴球你欲降贼乎?不怕弟兄们将你绑起来,押回汴州问罪?” 杜宴球指了指那些七零八落瘫坐在地上的军士们,道:“王将军不妨问问大伙是什么看法。” 赵霖眼皮子一跳。 这几日亡命奔逃,大伙实在太狼狈了。体力、精力都消耗到了极点,说有三日粮,那是平均,很多人其实连半日粮都没了,都指望着进城再搜刮一番,吃顿饱饭呢。 若夏贼以粮诱降,他不敢保证军士们是什么态度。 另外,杜宴球降了夏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往日大伙一起饮酒作乐,交情还可以,今后事有不谐,或许还能有人帮着说话。 想到这里,他连忙拉住了王彦章,道:“王将军,此番军败,皆我之过也。将军奋勇杀贼,勇冠三军,我知矣。回去之后,定向大王请罪,并具陈将军勇战之功。这会还是先走吧,将士们疲累无比,无甲无枪,弓也没几张,这样子没法打仗的。” 说罢,硬拉着王彦章,招呼了下愿意跟他走的军士,踟蹰着向东行去。 第五十七章 要跑 画师坐在桉几后面,泼墨挥毫。很快,一副美丽的图画便展现了出来:夏王手按佩剑,立于关前,无数降卒掷甲弃械,跪拜于地。铁林军将士威武雄壮,簇拥在夏王身侧,随时准备开启下一场战斗。 老实说,这种风格的画在大唐非常少见,作画的技巧也不全是中原的,可以说是杂糅吧。 夏王庞大的随军文吏团队中,画师的人数绝对不可忽视。除了日常画人像、地图之外,最多的工作就是吹捧夏王的丰功伟绩了。 没办法,夏王就爱这套。每一幅画都仔细收藏着,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后世研究美术、历史的人,面对数以百计的“马屁画”,估计也要头晕目眩吧。 “攻城近月,杀贼两千三百余,俘三千四百余,定远军亦俘千人。太谷关之贼军,已尽数歼灭。”野利遇略、安休休、马嗣勋等将纷纷上前恭贺。 邵树德微微一笑,道:“此皆诸将之功。后面如何用兵,还是让李都头来吧,我就不越殂代疱了。” 众人皆笑。夏王这把确实没有“越俎代庖”,看起来更像是操练铁林军来的。 攻太谷关以来,损兵七千余,超过四千为洛阳土团乡夫。那批人差不多已经崩了,还军乱过一次,被斩首数百,镇压了下去。如今还剩下两千多,全数编入马嗣勋部,他们在战斗中也损失了千人左右,重编后增长到三千余,邵树德让这支河南府州兵留在太谷关练兵,不用参加下一阶段的战斗了。 告成县那边俘虏的两千余破夏军也送到了登封县,正往洛阳押解。 第二阶段战事开始以来,已经杀贼近四千,俘六千五百人左右,攻占太谷关、登封县、告成县、阳翟县三地,开局还可以,但总觉得没达到预期。 邵树德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心太大了,丁会那个“新佑国军”三万人没被歼灭,始终不太满意。 这三万人,前身都是宣武衙军,战斗素质非常不错,若能尽灭之,对朱全忠的打击可不小,也能更好地瓦解梁军的战斗意志。 赵光逢到一边去接洽太谷关的降将,陈诚察言观色,注意到了邵树德的脸色,立刻上前笑道:“恭喜大王,汝州之战,势如破竹,俘斩万余,灭梁指日可待。” “都烂泥塘里打滚了,也叫势如破竹?”邵树德没好气地笑道:“在原本的计划里,飞龙军直插襄城,截断汝水、颍水航运,定远、经略二军继之,巩固此处,将口袋扎牢。洛阳行营、唐邓随大军南北对进,不断挤压贼人,将丁会部尽数歼灭。这才叫势如破竹,荡气回肠。” 陈诚笑着摇了摇头,道:“大王须不能把梁军当死人啊。他们也征战多年,亦有才智杰出之士,岂能看不穿我军方略?再者,天公不作美,也没有办法。” “朱全忠到底是如何应对的?连日阴雨,斥候也放不出去多远,没得消息,也是急人。”邵树德皱眉道。 说罢,把目光转向了正在忙活的赵光逢。他是王府司马,东、西二阁祭酒都归他管,看来得问问了。 “大王,王将军来了。”李忠走了过来,低声禀报。 邵树德闻言立刻上前,拉住王遇的手,道:“大郎连日征战,可感身体不适?” 百盟书 “这把骨头,还能为大王再拼杀一番。”王遇豪迈地笑道。 邵树德看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叹道:“太医就在大郎军中,还是多注意身体。” 这个年代的医学就这样,太医也治不了多少病,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王遇得的是什么病。 而随着早年跟随他的大将年事渐高,身体陆陆续续都会出一些问题。他也密切关注着,目前看起来一切还好。 前阵子他还到尹阙关北的天雄军大营之内,看到牛礼时,想起他历史上可能是得糖尿病死的,但牛礼也不是什么大胖子,只能旁敲侧击叮嘱他注意了。 “打下太谷关后,诸军先休整一下。泥地行军,浑身湿漉漉的,我还不至于如此苛待士卒。再者,引发军中疫病,就更不妥了。”邵树德与王遇一同前往关城,道。 他本来想在关城上置酒的,但一想到王遇的身体状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王,尹阙关打算如何处置?”王遇问道。 “遣人招降张归霸,大军先休整一下。”邵树德说道:“天降大雨,鲸吞不得,那就零敲碎打。丁会这次,不死也要扒层皮下来。” 尹阙关离太谷关并不算太远,数十里罢了。什么威戎军,名字取得好听,还不是七拼八凑的? 天气是公平的,既阻止了夏军的大规模推进,同时也对佑国军的撤退造成了阻碍。当然,如果他们不撤退,决意死守汝州,那就更好了。待我十多万大军陆续集结过来,将你这三万众吞吃得一干二净。 …… 丁会在听取幕僚们的意见后,愈发心神不定了。 洛南三关以南的地形,西边是熊耳山、伏牛山,北边和东边是嵩山山脉,南面是方城山,只在东南方向有个敞口,直通许州。 西面根本不用考虑,群山连绵,没有什么威胁。 北边和东面的话,有几条谷道,如果防住的话,没什么大问题。但棘手之处在于,轘辕关已被夏军在正月里攻占,现在他们已经从此前出,攻占了登封、告成等地,太谷关战事正烈,但也不太乐观。尹阙关则相对平静。 唉,北面防线,一点被突破,则全局糜烂。 出轘辕关后,如果夏人有心,定然会前后夹击太谷关。拿下此地后,或西进包抄尹阙关南侧,或从山间小路斜插至汝州城下——后者不太可能,阴雨连绵,山路湿滑,那是要饿肚子的。 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已经很危险了。 南面的危险之处在于三鸦谷、宛叶走廊。折宗本已大举北上,攻叶县,摆明了不想让他们走。三鸦谷相对平静,还没见到敌军攻来。 佑国军五宅兵马使丁知朝见父亲神色犹疑,起身道:“阿爷,是战是走,如今也该拿出个章程了,儿觉得该走。” “说说看。”丁会坐了回去,用鼓励的目光看向儿子,说道。 这是他的次子。长子丁知沆在汴州做人质,不得擅离。 “梁王已令阿爷撤至陈许,此时撤军,并无不妥。”丁知朝说道:“况且孔将军已离郏城,阿爷心中已有决定,何疑耶?” “孔将军”是孔勍,也是梁军宿将了,目前已带五千精兵及三千颍州土团乡夫,携带海量的辎重、粮草,乘船前往襄城,稳固后路。到襄城后,他们还会进一步前出至颍桥,将襄城交给后续赶来的兵马。 “汝州基业,就此放弃了?”丁会问道。 “这几万百姓的基业,不要也罢。”丁知朝笑道:“连三万衙军都养不活,还面临夏贼南北夹击的威胁,不如舍之。” 丁会又把目光转向其余几人,都是心腹部将和幕僚,大家可畅所欲言。 “大帅,二郎说得没错,而今却该走了。”说话的人身份特殊,非幕府职官,但颇得丁会信任,经常向他问计。 嗯,他的名字叫张濬。曾经把圣人坑出翔的张相,因为与朱全忠有旧,于是躲到河南,这会算是丁会的私人幕僚,为他出谋划策。 “张先生也这么看?” “大帅,保存实力要紧。”张濬并不多说,但话语直中要害。 丁会缓缓颔首。如今这个形势,保住手头的兵,其实比保住地盘更重要。毕竟他的地盘实在太差了,名为佑国军节度使,实则汝州防御使,治下还没几个人,留之何用? “大帅,留下来怕是要被夏贼咬住,前途难测。” “邵贼不知道出动了几多兵马,若有十万众,可真的危险了。” “现在走,还能挽回大部,若晚了,危矣。” 幕僚们七嘴八舌,竟然都是赞成尽快撤走的,不想继续留在汝州这个死地。 想想也是,南北对进,东面还有飞龙军活动,疑似来堵口,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了。再不走,那就真的只有死守汝州,为梁王尽忠了。下场么,多半在新安徐怀玉、河阳霍存之间选一个,反正不会太好。 丁会默默盘算了一下。 三鸦谷那边有两千佑国军衙兵,外加四千余来自亳州的土团乡夫。这部分人,若不想放弃的话,该提前撤了。他们没遭到夏贼围攻,撤走不难,唯一的障碍就是泥泞的道路。 叶县有点麻烦。三千衙兵,外加汝州本地兵马三千人,已经给盯上了,多半走不了。 临汝县有李仁罕部三千余人,其中两千为衙兵。此人是丁会比较看好的青年将领,应尽快通知到。顺便带上广成泽牧场的马儿,虽说这个牧场的战马已被梁王大肆征调,给他补充新军去了。 尹阙关张归霸部,唉,有心无力,怕是难了。更何况,丁会心中也藏着点阴暗的心思,想要张归霸帮他吸引点夏贼的注意力。 剩下的主力多屯于州城左近。最近汝水暴涨,利于行船,想撤还是很快的。 但怎么想,都不甘心啊。邵贼,毁我基业,甚是可恶! 第五十八章 提前行动 乾宁三年四月二十,天空又飘起了细雨。 护国军、武威军相继抵达洛阳,总计步骑一万六千余人。 至此,洛阳行营的大军已集结得差不多了。其中: 经略军(满编7500人)大部屯于登封,偏师屯于告成。 定远军(满编8000人)已经返回颍阳县,正在筹备西进尹阙关侧后之事。 飞龙军左厢(满编一万出头)已经返回许州阳翟县,努力与告成、登封取得联系,讨要粮草物资。 赤水军(满编8000人)仍屯于洛口、巩县、罂子谷一带,防备旋门关方向。 天雄军(满编万人)屯于尹阙关北,深沟高垒,监视敌军,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顺义军(满编7000人)、河南府州兵(现有三千余)已进驻太谷关、太谷,顺义军昨日刚刚出太谷,押运粮草物资往颍阳方向开进,下雨前应该赶到了。 归德(满编8000人)、武威(满编9000人)、护国(现有七千余)三军仍在洛阳,尚未南下。 七八万大军,外加同样数量的来自陕、虢、华、同、洛、蒲、孟诸州的土团乡夫,规模十分惊人了。 衙军负责野战,部分参与攻城,土团乡夫负责转运后方物资到前线,部分参与攻城或野战,十五六万人马,从黄河北岸一直部署到汝、许,场面庞大,气势恢宏。 邵树德离开了太谷关,向西抵达了尹阙关北,与天雄军连营一处。 铁林军两万六千步骑、外加侍卫亲军两千众,就是此战的预备队,邵树德已经跟李唐宾讲清楚了。不要爱惜兵力,该投入进去就投入进去。实在不够的话,新安县的天柱军也可以增援过来,铁林军、侍卫亲军也能上前厮杀。 李唐宾是理智的,他没有立刻将洛阳的部队派出去。因为堆积在前线的数万人马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后勤压力,在道路状况不佳的困境下,他认为还是应该囤积一段时间物资,再发动大规模进攻。 有点“礼拜攻势”的意味了。 不过大军不动,对尹阙关的行动却在休整三日之后,如期展开了。计划是定远军西进,至关后扎营,顺义军策应该部。也就是说,洛南三关以南,从西到东,定远、顺义、经略三军一字排开,飞龙军还顶在东南端的阳翟县,窥视许州。 天雄军大营内积攒了众多攻城器械,来自河中府的土团乡夫也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发动勐攻。事实上,今天就已经开始试探性进攻了。 “大王,郑州传来消息,有大队梁军南下,直指新郑。”赵光逢来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内欢声笑语,邵树德、陈诚、臧都保、牛礼等将正在饮酒吃肉。 “赵司马快来坐。”邵树德招了招手,笑道。 赵光逢坐了下来,又禀报了一遍。 帐内静了下来,众人下意识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响动。 “新郑……”邵树德想了想,道:“这是庞师古的部队吧?” “或不止。”赵光逢道:“梁人可能还调集了其他方向的兵马。” “可曾遣人至郑州抓几个人回来?” “大雨泥泞,难。” “那边……有消息么?”邵树德含湖地问道。 “雨势连绵,交通不便,音讯不通,尚未有消息传来。” “多派人手,哪怕抬着马过去,也要把敌军动向查清楚了。”邵树德命令道:“听望司、大通马行,每年拿走那么多卖马钱,总不能白吃饭不干活。” “遵命。”这是赵光逢的分管业务,他责无旁贷。 “其实有这些消息,已经可以做出判断了。”邵树德说道:“传我命令,顺义军抵达颍阳后,不得休整,即刻携带粮草辎重西进,往尹阙县方向挺进。” 尹阙县,北距尹阙南口四十五里,是河南府属县,也是尹阙关的后勤集散地。就和轘辕关南的登封县、太谷关南的颍阳县一样,而这两个县也是河南府属县,朝廷这行政区划也挺有意思的,洛南三关尽数掌握在河南府手里。 战术还是老战术,就赌你不敢来救。若来,也没什么,反倒可以将佑国军拖在汝州更长时间,给重创乃至歼灭他们创造更好的机会。 “通过洛阳行营下令。”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李唐宾很快给邵树德的命令补上了一道手续。二十一日,顺义军使安休休率部西行,趁着雨还不大的有利时机,押运粮草辎重,艰难地向西行去。 与此同时,针对尹阙关守军的劝降行动也如此展开。而这,无疑需要丁会的“配合”。 …… 涛涛大河之畔,水势汹涌。 浑浊的河水漫过了蓼坞码头,船只扎紧了缆绳,开始紧张的卸货。 一袋袋粮食、一箱箱器械、一包包物资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运往柏崖山上的仓城。 大河以北的垣、王屋、河清等县,地势还是比较高的,但处于河心沙洲之上的河阳关就没那么乐观了。 三千孟州州兵正在分批撤离。 河水涨了很多了,眼看着更大一波阴雨即将到来,中潬城已经十分危险,到了撤离的时候。 不过军士们还是比较从容。他们收拾了大部分物资,用马车运往南北二城暂存。州兵撤走了两千,留一千人戍守、监视。万一梁军水师来袭,他们可以抵挡一阵,等待援军前来。 浮桥上异常忙碌,甚至超过了以往。 孟怀二州几乎所有的马车、役畜都被征集了起来,翻着倍往河南运输物资。 他们在抢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在洪水泛滥之前,将更多的物资输送到南岸,增加洛阳行营的储备。 河阳节度使宋乐登上了河阳关城。 他的内心很焦虑,但神情很轻松,甚至开玩笑让军士们把中潬城养的黄河鲤鱼尽数捕捞上来,就地宰杀制成咸鱼,送往洛阳。 畅想中文网 当然,他自己也带走了百余尾,打算赠给孟州官吏,以抚慰大伙这段时间的辛苦。 是的,孟怀的水情也不能轻忽。 前阵子大雨的时候,沁水一夜涨三尺,卷着大量泥沙、枯枝败叶乃至人畜尸体冲向下游。 得亏两年来他的首要工作就是大修水利,很多陂池里的淤泥被挖了出来,库容大增,堤坝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固,水渠里的杂草、泥沙被一扫而空,整体蓄水能力大增。 此外,最关键的是大力疏浚了沁水航道,包括但不限于拓宽疏浚、裁弯取直、加固堤坝等。 这些工作以往看不出成效,甚至百姓们被弄得很苦,怨声载道,很多人累死在了工地上。但看看今年的连绵阴雨,谁还敢说这些工作不重要? “今岁这河水,怕是要倒灌洛水、汴水了。”宋乐叹了口气。 中潬城上郁郁葱葱,乔木蔚然,瓜果成片。如果真的发洪水,这一切都要被毁掉了,可惜。 判官苏濬卿跟在他身后,安慰道:“司徒也不必过于忧心。河阳百姓,以怀州为重,而且这河堤也算稳固,问题不大。” 河阳镇的人口,怀州确实占了大头。河内、修武等五县共有约44000余户、22万余口,而孟州的河阳、济源、温三县只有24700余户、12万9000余口,且济源还占了一半以上。 这样的人口布局,是与战场形势密不可分的。 越靠近黄河,越容易受到梁军的袭击。尤其是当年广河、板渚、河阳关等城全在梁人手里的时候,威胁尤其大,故优先安排在怀州,更准确地说是沁水以北、太行山以南,以远离战争一线。 当然了,后面可能会做出改变。 万一与李克用交恶了,李罕之那厮从泽州直冲而下,劫掠起来会比较爽。 他目前还没胆子这么大,而且有更富庶的魏博让他抢,但翻脸是早晚的事,今后肯定要做出调整了。 “河阳以东诸津渡,哪个地方最危险?”宋乐看着苏濬卿,用考较的语气问道。 “司徒这问题,我还真答得上来。”苏濬卿笑了,回道:“定然是滑州。” 宋乐含笑点头。 “国朝以来,黄河每次泛滥,其余州县或无大碍,但滑州经常遭殃。”苏濬卿继续说道:“元和九年春,义成军节度使薛平鉴于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故上奏朝廷,于魏博镇卫州之黎阳凿古河,南北长十四里,东西阔六十步,深一丈七尺,决旧河以注新河,滑人遂无水患。滑州,就是这一段的薄弱点,若有水患,定然发生在滑州。” 这其实就是着名的“魏滑分河”工程,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是做出了牺牲的,因为魏博镇的卫州事实上充当了分洪区。 国朝的水利工程,大体分为堤、坝、陂、塘、泄河等几类。卫州开凿的那条河,毫无疑问就是泄洪河道了,泛滥是一定的。 这也就是宪宗朝才能做到,那会神策军还比较能打,再加上朝廷宰相们的手段了得,分化拉拢,诸般手段玩得贼熘,故压服了天下诸镇,让魏博这种刺头甘愿自己充当泄洪区,也要保朝廷治下的滑州。 “这雨若再大一些,我看滑州要出大事。”苏濬卿很肯定地说道:“这一回,罗弘信愿意开闸放水,给滑州泄洪吗?我看可能性不大。司徒,这回有好戏看了呢。” 宋乐失笑,道:“受苦的还是百姓,有什么好戏?先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吧,堤坝不要出问题。另者,粮草器械加速南运,能多运一车也是好的。” “遵命。”苏濬卿应道。 第五十九章 徙流 商队抵达了河内县郊外。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多牲畜,主要是羊,夹杂了一些肉牛、骆驼、马匹。 为了给河阳百姓带来农业生产至关重要的牲畜,邵树德连商队都用上了,即通过免税的方式吸引他们在蕃人那里购买牲畜,然后一路运到河阳。 其实没多少牲畜,不过寥寥数百头罢了。但积少成多,每个商队都带一部分过来,长期下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赵成年纪也不轻了。他走进了驿站,与相熟的驿将闲聊起来。底下人则忙着把牲畜寄养到驿站后面的羊圈内。好不容易一路带来的牲畜,可不能出什么问题。 “要发大水哩。”驿将断了一只手,但精神头很好,一边指挥两个儿子剁肉,一边抽空和赵成闲聊:“你最近还是别过河了。就待在河内,这里淹不着。” 赵成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还想去趟洛阳呢。” “别想了。浮桥上全是南来北往的马车,运粮草器械都快运疯了。”驿将说道:“洛阳也没什么东西了,听军中袍泽说,那里就是一片废墟。不过也有人说,河南府已经清理出来了好大一块地方,后面可能要修一些小宫殿,一座甘州回鹘王宫样式的,一座吐蕃样式的,不知道党项样式的修不修。” “你怎生连这些都知道?”赵成笑问道。 “都是往来公干的官将们说的。”驿将不好意思地说道。 驿站,那绝对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因为来往的人身份都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外面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兼且电闪雷鸣。 驿将起身,忧虑地看着外面,道:“这雨别下到六月啊,不然夏收就麻烦了。” 怀州的“城市化”程度是非常低的,驿站后面就有大片田地、牧场。 灌渠内的水哗哗流淌着,声音大得吓人。 农人们纷纷穿着蓑衣,高一脚底一脚地踩在地里。他们扒开了田埂,让积水流入渠中,然后一路汇聚到陂池内。池水水位很高,非常浑浊,奔腾着流入了咆孝的沁水之中。 沁水之畔,两艘小船系靠在码头上,在汹涌的洪水中飘来荡去,是那么地渺小与无助。 “天威难测。”赵成叹道:“沁水都是小事,若大河决堤,则生灵涂炭。” 大河确实要决堤了,不过不是在河阳,不是在汴州,而是滑州。 蒋玄晖亲自赶到了河堤之上,神色凝重。 滑州刺史王殷跟在他身后,脸色灰败。 大水上涨已经半月有余,堤坝在水潦之下,不堪重负,以至多处破损,河水漫溢。滑州上下大发役徒,拼死封堵,这才没有大规模决堤。但眼下已经堵不住了,再拖下去,怕是州城难保。 其实早在四月初的时候,因为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幕府就有人建议要么决堤,让河水通过滑州西南的几条小河泄洪而去,要么让卫州放开元和年间疏通的古黄河河道。 梁王踌躇不已,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现在终究要做出决定了。蒋玄晖领受梁王之令,赶到滑州,令掘河堤,让河水分洪而去——这会的堤坝,是咸通四年(863)萧傲任刺史时修建的,老实说这些年疏于打理,已经不太牢固。 朱全忠这道命令的目的很简单,保滑州城,不保滑州。盖因滑州是重镇,素来富庶,城中有大量富户,还有军士、官员家卷,不得不保。至于城外的百姓,那就顾不到了。 “王使君,河流漫溢,堤坝将坏,还是掘了吧。”蒋玄晖说道:“徙其流远去,保住滑州,但水退之后,再树堤自固。” 王殷咽了口唾沫。 掘黄河,这种事做了,那可真是遗臭万年。而且,梁王不亲自来,反而派他的心腹蒋玄晖亲至,私下里口述了命令,这是为何?还不是让他王殷站出来当这个恶人?为人唾骂、诅咒? 王殷突然有些后悔。 当年一意逃出河中,妻女落入王瑶之手,为其所辱。到了汴州后,勤勤恳恳,忠于职守,趁着袁象先出事,好不容易捞了个滑州刺史的职位,如今竟要让他来掘黄河? 蒋玄晖有些同情地看着王殷,但还是说道:“王使君,犹豫不得了,今日就找人动手。” 王殷木然点头,随即扬天长叹,下了河堤。 下午的时候,大群军士、夫役出现在了滑州西南方的河堤处。 滑州西临大河,堤坝分老堤和新堤。老堤早已损坏,成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 咸通四年,因为老堤经常被水浸泡,容易损坏,于是在东面四里处修了新堤。也就是说,放弃了这四里地,使其成为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如今要掘的就是这道新堤。 蒋玄晖不想再看了,他直接回了滑州城。 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子,村内洪水漫溢,庐舍皆被浸没,百姓巢舟以居。很多人拖家带口,往州城而去,惶惶然彷如末日一般。 黄昏时吃罢晚膳后,有随从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蒋玄晖耳边,低声说了好久。 蒋玄晖叹气。堤坝终于掘开了,汹涌的洪水冲破阻隔,向东而去。 他都可以想象,黄河在此一分为三,卫州地界的古黄河泄洪河道是一条,但人家两岸地势高,问题不大;主河道是一条,水势已经汹涌无比了;如今滑州许多州县又算一条临时河道。 大水漫溢之下,田稼皆害,颗粒无收,百姓漂溺者甚众,怕不是要死几万人! 前隋开皇十八年、大业十三年,黄河两次大水,每次都死几万人——从开皇十八年到大业十三年,短短十九年间,河南、山东黄河竟然五次决堤,让人匪夷所思,这俩父子对关东老百姓是真的不太上心。 国朝黄河水灾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德宗贞元八年(792),河南、河北、江淮四十余州大水,死二万余人。 这次要死多少人?蒋玄晖不敢想象。 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比兵灾死得要少。李克用在河北折腾那么久,百姓亡走、死伤以十万计,甚至可能有二三十万,不比水灾可怕多了? 滑州,今年算是完蛋了!东面的濮、郓、兖等州估计也不好受,要跳起来骂娘了。 管他呢!天平军、泰宁军干我何事? …… 朱全忠那里不管洪水滔天,邵树德这边则在加紧攻势。 天雄军与土团乡夫轮番攻城,战事极为激烈,直到暴雨在此来临。而此时,南路的定远军已经在尹阙关后的龙门驿一带扎下大营,顺义军则直接向南,比他们稍晚两天攻占了守备空虚的尹阙县,算是两道保险,死死围住了威戎军那几千人。 对这座关城,李唐宾的意见是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持续攻打,同时遣人劝降。 邵树德没有意见,因为他也想不出尹阙关守军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意义。 从一开始,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死局。 关城不能退,一退就被天雄军压下来,追着屁股打。而不退的话,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路被截断,成为一座孤城。 当然这不怪威戎军,也不怪张归霸,事实上是梁军整体的溃败导致。真要追朔的话,洛阳那场大败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说白了,洛汝就不该守——可不守又能怎样?局面似乎更糟。 大势去矣! 胡真又出场了。他自告奋勇进了尹阙关,并被带到了张归霸面前。 雨很大,气氛还算融洽,至少张归霸没第一时间杀了他,还请他喝酒,这就是个不错的开端。 “夏王打仗,和十余年前不太一样啊。”张归霸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什么:“当年在长安东,黄邺的大军就折在他手里,唉。只不过,那时候的夏王,打仗勇勐精进,神皋驿战孟楷,高陵县打张全义,三原县破李唐宾,全都是阵列而战,一举破敌,打得人心服口服。怎么帐下兵马越多,却打得愈发小心谨慎了,何故耶?” 胡真仔细回忆了下,也有些唏嘘。 同州之战,朱全忠帐下不过万把人,邵树德、诸葛爽、朱玫、尹钊合兵两三万众,不是河东兵就是夏绥边军,以多欺少,打得他们找不着北。 张归霸所说的那场仗,应该是东渭桥之战了。诸葛爽、邵树德、李孝昌、李详四人,大破巢军,取黄邺首级,张归霸三兄弟应在军中,连夜遁走。 loubiqu.net “梁王一直想找夏王决战。”张归霸笑了笑,道:“此战若能成,我定率军冲杀,摧锋破锐,会一会名动大河的天雄、武威、铁林诸军,纵死无恨,输了也心服口服。” “兵越多越需谨慎。”胡真下意识为邵树德辩解了起来,道:“国朝初年洛阳之战,窦建德一战成擒,为天下笑。若其不急于求成,深沟高垒,以守为主,再用其幕僚之策,趁虚袭取蒲州,入关中,太宗想赢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李唐初年,河东是真的空虚。幕僚们都建议窦建德不要急于决战,而是攻取河东,再绕道入关中,联络突厥大举南下,让李唐首尾不能相顾。奈何一战送了十万兵马,以至于后来刘黑闼在突厥人的支持下于山东、河北转战,连败名将、斩杀唐军无数,但力量其实已经大为不足。 张归霸笑了笑,道:“也对。夏王用兵,稳得很。以今日之势头来看,只要不像窦建德那样惨败,稳扎稳打的话,如后周那样称帝一方已无问题,进取天下亦大有可能。跟着夏王的元从老人,倒是可以放心了。他们的主公,不是那种浪战挥霍之人。” “夏王仁德宽厚,降人只要有才,亦可得富贵。”胡真说道:“张将军勇冠汴梁,若能投夏王,富贵勿忧也。” 张归厚叹了口气,道:“晚矣,恨未早遇夏王。” 胡真想了想,又笑道:“其实还有机会。” 张归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贤昆仲三人皆为名将。听闻朱全忠在汴宋募兵,交由令弟归弁操练,可见信任。归厚亦统厅子都精兵,骁勇善战。”胡真顿了顿,道:“若兄弟三人皆投夏王,岂不一时佳话?富贵还用愁吗?” 胡真这话,若放六七年前,问题很大。盖因彼时朱全忠威望很高,对下属的控制力较强,令行禁止,没人敢废话,想造反投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现在么,部队军阀化的苗头已经慢慢显现。部队有战损了,方面大将往往自己募兵补全编制,甚至还组建亲军,比如曹州朱珍、宿州氏叔琮都至少组建了一个都的亲军,朱全忠也只能睁眼闭眼。 丁会、庞师古、氏叔琮、朱珍四个人里边,最老实的可能就是庞师古了,氏叔琮可能也比较听话,但丁会、朱珍这两人嘛,以胡真对他们的了解,现在的小心思可不少。 由此也可以看出,君臣之间的强弱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是动态变化着的。说穿了还是威望问题,人与人之间始终存在着博弈。主公一直胜利,形势大好,那么威望较高,在君臣博弈之间占有优势,反之则处于劣势,不得不让渡部分权力出去。 “夏王好大的胃口。”张归霸叹道:“威戎军六千五百步骑,我带来的人没问题,汝州兵、土团乡勇出身的军士也没问题,其余军士,在四面合围的情况下,说服他们投降也不难。不过,厅子都可没那么容易降,吾弟怕也难以控制。至于新军,再看吧……” 张归霸说投降的难度,从头到尾都没提家人,只谈军士们的态度。 事实上他的长子张汉鼎在汴州做人质,家人则在汝州。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投降的障碍。全家死光又如何?大不了再娶妻生子就是了。实在不行收个义子延续香火也行,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何说服大头兵们跟你一起降。 “事在人为嘛。”胡真笑道:“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了,汴州这么多兵马、如此多的官将,夏王难道还能全换了不成?不还得大量留用?早降早得利,晚降要吃亏啊。若夏王想千金买马骨,那不就是机会了么?” “洛阳之战,夏王最大的战果,便是得了胡大郎你啊。”张归霸摇了摇头,道。 胡真大笑。 第六十章 用尽全力 四月二十四日,在拖延等待了几天,确定汝州方面不会来救援他们之后,张归霸将诸将召集起来,商讨当前局势。 有人(托)提议投降,原因是外无救兵,守下去死路一条。为免像霍存一样全军覆没,不如降了夏王。 不出意外,这个“暴论”引发了激烈的争议。 张归霸面含笑容,认真倾听着众人的意见。时不时插几句话,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如今面临的困境,到了最后,不愿投降的人看看风色,也闭嘴不说话了。 至于大头兵们,除了一些人担忧家中亲属外,大部分人没什么意见——若后路没被断,大伙可能还愿意拼一拼,但都这个境地了,还犹豫什么? 从上到下都搞定后,威戎军六千余人的投降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二十五日,关门大开,威戎军将士冒着大雨出城,在关北空地上掷甲弃械。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远远看着。 “拜见夏王。”六千人解甲之后,齐齐跪倒在泥水中。 “诸位都已尽到了本分。武人各为其主,奋勇拼杀,对得起自己那份饷钱,此大善也。”邵树德让亲兵将他的话一一传递了下去。 “人赐一匹绢,领完之后到陕州整训,日后还有大用。” “家人亦不必忧心。待我杀至宣武诸州,尔等自然可相见。” 一口气说完之后,亲兵们大声传达下去,降兵落下了心中巨石。 “张将军。”降兵已经起身,空着手住进了天雄军的大营之内,邵树德不再管他们,转而看向张归霸,笑道:“闻名久矣,今得将军来投,胜得十万大军。” 张归霸可不敢把客气话当真,立刻回道:“大王起于微末,征战至今,威震中原,此天命之子也。仆幸有几分武艺和胆气,若大王看得上,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自有用得上将军之处。”邵树德拉起张归霸的手,笑道:“都教练使衙门已在陕州建好了衙署、军营、校场。我欲从降人中选材勇健壮者四千人,严加训练,以期成军。日后征战,少不得张将军相助。” fqxsw.org “求之不得。”张归霸立刻应道。 他其实想过,如果像徐怀玉那样去当个刺史固然不错,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再进一步。他比徐怀玉年轻得多,才四十出头,上进心还很强烈,如果还能掌兵,那就再好不错了。 邵树德含笑点头,道:“草原不靖,胡虏猖獗。届时新军多在阴山厮杀,张将军可提前熟悉一下。” “遵命。” 二人一前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城。 陈诚稍稍落后一步,找来了一名文吏,向他嘱咐了几句。 都教练使衙门不归王府管,归幕府管,但陈诚也是朔方节度副使,都教练使衙门的很多事务与他有交集,因此打算让人提醒一下,选人时要多做甄别。 出战以来,收到的俘虏确实不少了。昨日收到消息,飞龙军使契必章送了约千名破夏军俘虏到登封。如果再算上尹阙关这边的降兵,已经累计俘获近一万四千人了。 夏王决定,从中挑选精悍敢战、技艺娴熟者四千人,再从关北招募勇士千人,组建金刀军。该军员额一万,先期募集五千,以陌刀、重剑为主战兵器,这也是夏军第一支大规模、成建制的大剑重甲近战部队。 金刀军的人员招募、训练将由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负责。 羁押在洛阳的俘虏将分批送往陕州。此外,战后还将在各州土团乡夫中挑选表现出色者万余人,与降兵一起,编为续备军,员额二万五千人。打散建制之后重整,作为各主力野战部队的补充兵源。 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目前编有五万续备军,日夜操练,学习各种兵器的使用、金鼓旗号的辨识、阵列转换变化等。 灵州院、陕州院加起来七万五千续备军,每年可以提供一万五千到两万严格训练、熟悉军旅、技艺娴熟的新兵,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没有他们,各野战部队很难长时间保持齐装满员的状态,账面上八千人,实际缺编严重,只有五六千,打起仗来就很蛋疼。 续备军和州兵一样,成本不到衙军的三分之一,等于是花了两万五千野战军的资源来养他们,其实是值得的。 待到天下平定之后,续备军该怎么处理,可以再议,但肯定不能遣散了之。毕竟是花血本训练出来的军士,让他们回去种地非常可惜了,也是地方治安的隐患。 进入尹阙关后,邵树德先登上关楼,欣赏了尹阙山及尹水河谷的美景。 雨中的山川河谷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而在南方的雨雾之中,还有汝州等待他来攻取。 定远军已经从尹阙县南下了。 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是,“用尽全力”,尽可能咬住更多的敌军。 …… 襄城县码头附近,春雨霖霖,人喊马嘶。 孔勍已率五千衙军进抵县城,先锋一部已往颍桥镇方向开进。 三千余颍州乡勇在码头附近接收、整理辎重。 因为船只有限,运丁不足,各类辎重的运输速度很慢,至今还有最后两批积压在梁县码头,等待船运。 春水勐涨之下,行船可比走路方便多了。而这也是丁会敢于先把极为拖累行军速度的辎重输往下游的主要原因。 一起过来的还有幕府将左的家卷、财货,总之忙忙碌碌,就像蚂蚁搬家一样。 若契必章在此,一定极为痛恨老天爷,为何降下那么多雨水,让他们这支骑马步兵失去机动力?不然的话,梁人如何敢这么嚣张地转运辎重和人员? 总而言之,汝水沿线的梁军撤退,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顺利的。 有顺利的,当然也有不顺利的。 三鸦谷一带的梁军大举撤退,因为行事不密,被鲁阳关守军发觉。 他们总共只有两千威胜军,外加两千邓州土团乡夫,侦知当面敌军正在分批撤离后,立刻遣人冒雨至山谷间,多插旌旗,多布战鼓,然后大军出动,追击而来。 梁兵无心恋战,在三鸦镇、鲁山县断后的两千人一哄而散,纷纷吵嚷着要回家。 他们多非汝人,如何愿为汝州死战? 双方一追一逃,在山川河谷之间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直到一场山洪暴发。 梁军损失大一些。先期撤走的四千人辎重尽失,饥肠辘辘地逃往东北方向的龙兴县。一路逃,一路有人落下,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威胜军损失较小,有数百人不幸被山洪卷走。然被山洪阻隔的两千梁军断了前路,大部投降,小部分人四散流入山林间,不知去向。 曾经阻挡夏人多年的三鸦谷防御体系,至此完全崩溃。如今能让夏人停下脚步的,不再是梁人的刀枪,而是泥泞的道路以及不期而至的洪水。 但不管怎样,待洪水退去之后,这里已是一片坦途。威胜军可直接攻向龙兴方向,然后折向西北,往汝州方向杀去。 以上是威胜军的偏师,其主力则在宛叶走廊。一万八千大军外加万余土团乡夫,将六千梁兵团团围困在叶县城内。 折宗本在一开始攻了几天后,便下令掘壕围困了。 他不想将训练多年的威胜军精兵白白消耗在城下。好不容易提升了点战斗力,死了很难补充得上的。 再者,若能收编城内这几千梁军,对进一步提升威胜军的战斗力也很有好处。 丁会的佑国军,就像夏王的保义军一样,来源都是老宣武或朔方衙兵,整体改编而成的,可以说相当能战,当以攻心劝降为主。 汝州还有最后一股驻外兵马,即李仁罕所部三千来人。 他们刚刚从广成泽回来,带着一万多匹马。辎重已经通过汝水船运到梁县了,现在城内几乎全是大头兵。 河水暴涨,几乎漫到了羊马墙所在的位置。李仁罕看得心烦意乱,让人将暴躁的马群带到其他地方安置。将养两日后,再南下梁县。 “镇使,有百姓出城逃往乡间,可要阻拦。”有将左前来询问。 “让他们去,不然你来养?”李仁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 “汝州有使者过来,令我部坚守到二十八日再撤。”又有人前来禀报。 “竟然还要三天!”李仁罕叹了口气。 他已经派人往北边查探过了,尹阙县被夏贼袭取,尹阙关张归霸部多半坏了,走不掉了。若他们降了夏贼,那么尹阙县的贼军随时可能南下——不,或许这会已经南下了——那样他们就面临威胁。 还好辎重器械及大部分粮草已经先期运往梁县了,走起来比较轻松,没那么麻烦。但终究还是有点危险啊! 想到此处,李仁罕又找来几人,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带着马匹南下,去汝州,不能再拖了。 县衙外又响起了一声惊雷,凄风冷雨之中,人们忙碌惊慌的声音随处可闻。 “唉,兵无战心,士无战意!”对此,李仁罕只能长叹一声,无语凝噎。 数万人马,竟然不敢一战,仓皇败退。 理由找得很好,汝州是死地,粮馈不继,无以为守,要退到陈许再战。 呵呵,退到了那里就是头了吗?连死中求活的勇气都没,何以言战? 若不是丁帅对他有简拔之恩,李仁罕都想直接投降夏军了。洛阳之战,长直军右厢的覆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以至于很多人遇到夏贼,下意识就先怯上三分,这还打个屁! 李仁罕突然想起了郓州朱瑄。 屡次失败,精锐尽丧之后,基本只能固守城池,偶尔反击。到了后面,甚至连反击都少了,因为完完全全就是送人头。 反击都不能,那就只能窝在城里。接下来就是陆陆续续有人投降,局面愈发艰难。 若不是有夏贼插手,同时李克用、朱瑾也时不时帮忙的话,李仁罕怀疑朱瑄还能不能撑过两年。 汝州丢掉后,汴州面临的局面就和郓州有些类似了。梁王,也就成了一个大号朱瑄。 局势走到这个地步,真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邵树德,莫非真有天命卷顾? 第六十一章 蜂拥 尹阙,又称龙门。两山相对,望之若阙。尹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尹阙矣。 春秋时,尹阙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就已被人重视。 知跞、赵鞅帅师纳王,使汝宽守关塞,这里的关塞就是阙塞,也就是尹阙关。 吴起也曾对武侯提起过阙塞的重要性。 不过那时候的尹阙关远比现在险要,是历朝历代为了和平年间的交通,不断开山拓路,才有了今日的交通道口,非一朝一夕之功。 邵树德住进了香山寺之中,位于龙门东山。 此寺为白居易寓居之所,古色古香。 僧众不多,在山下有少许僧田,自己耕种过活。可见在长期战乱造成的人口剧烈流失之下,就连僧人们都得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事实上邵树德很奇怪为何他们当年没被秦宗权裹挟入军。 胡真作为王府谘议参军,现在的座位愈发靠近邵树德,地位非常超然。没办法,谁让人家接连劝降了徐怀玉和张归霸,让新安、尹阙两座坚城不战而下呢?军中那些爱兵如子的将领就对他很客气,因为他减少了夏军的伤亡,让很多征战经年的老兵得以存活下来。 今天来到香山寺的禅房内,主要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针对汝水沿线诸城的进攻,邵树德有事问他。 “你可知李仁罕?”邵树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知。”胡真有些惭愧,但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此人乃小将,丁会一手提拔。昔年我镇洛阳,汝州虽说是我属州,实则丁会控制,我插不进手。” 邵树德了然。分而治之的策略嘛,正常。若朱全忠将洛阳、汝州两大集团全交到一个人手上,那才奇怪呢。 如此看来,李仁罕这种新近崛起的青年将领应该是丁会的心腹了,说降他不太容易。 不过没关系,他也就三千多兵,且急着走人,无心恋战,即便遇到,败之易耳。 “陆浑、尹阳二县,我不想派兵去攻打了。胡参军去跑一趟?我让段凝带三百人随你同往,将这两县劝降了。”邵树德问道。 “遵命。”胡真立刻应道。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这两个县,至今未主动来降,或许是因为大雨泥泞,道路不通,或许是真的不愿投降。但不管是哪种,如今这个形势,夏军势如破竹,洛南三关全线失守,汝州门户洞开,也由不得他们了。便是县令不想体面,也会有人帮他们体面,确实也就是“走一趟”的事情。 白捡的功劳罢了! 段凝带的三百兵是马嗣勋所领之河南府州兵,昨日邵树德下令补了一千俘虏给他,使得其部众扩大到了四千出头。 陆浑、尹阳都是河南府属县,拿下之后,河南府实控的县数将达到十九,除密县外,基本算是全部拿下了——宋乐所领之孟州,如今只得河阳、济源、温三县,汜水、河阴尚在梁人手中。 汝州七县,鲁山已克,龙兴指日将克,叶县被围得严严实实,早晚拿下。现在还剩临汝、梁、郏城、襄城四县,沿着汝水顺流而下,一字排开,是接下来的攻略目标。 汝州拿下之后,东畿、唐邓随两镇在地理上将连成一片,战略意义十分重大。 天可怜见,邵圣在金仙观进入贤者时间后,屡次冷静思考,不知道畅想过多少次将南北两个战场贯通的美景,如今成功在望,当然欣喜不已。 从此以后,邵树德、折宗本翁婿俩可节省出大量兵力,从汝州东出,死命攻许、蔡,进一步瓦解梁人的实力和意志。 是的,拿下汝州后,下一阶段的主要战场不是郑州、滑州,而是许州和蔡州。为此,已经有人建议调整计划,新来的蕃兵将优先安置在汝州七县,而不是河南府,以就近耕牧,提供大军征战所需粮草、牲畜。 反正河南府目前也有五万一千余户、二十万人口了,虽然没法和天宝年间一百二十万的人口比,但也不再是啥也没有的破落样了。 汝州在天宝年间不到三十万人,如今不好统计,战乱之后,能有个三万人就不错了,急需大量人口来填满空缺。 当然也有人认为,汝州、许州一带沦为战场,不宜投入过多。河洛荒芜,不如移民屯垦,产出钱粮之后输往临汝,再船运至前线,岂非更加稳妥? 这属于底线思维了,比较对邵树德的胃口。他是个做事之前喜欢先考虑最坏结果的人,底线思维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还得再斟酌斟酌。 四月二十七日,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亲自南下,归德、武威、护国三军同行,两万余兵马押运着大批粮草,蜂拥而入尹阙关。 天柱军东调进入洛阳,正式编入洛阳行营战斗序列,充当预备队。 大雨,也适时停了。 夏军各部从尹阙、太谷两个方向开往尹水,声势浩大。 …… 二十九日,经过艰难跋涉。 顺义军一部进至临汝。派人侦察之后,发现已是一座空城,立刻将其占领。随后令辅兵去外面伐木,打制船只。 梁人临走之前,几乎将所有能找到的船都毁掉了,不让夏军快速利用水路追击的心思昭然若揭。 而此时的梁县城内外,乱作一团。 从数日前开始,百姓就拖家带口前往乡下,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丁会也不管,只一门心思搜罗财货、粮草,然后用船运走。 终于,在二十五日那天,他等到了乘船南下的李仁罕,然后令其坚守梁县几日,收拾首尾,而他则乘着最后一批船只朝郏城、襄城方向驶去。 今天已是二十九日,留守了四天之久的李仁罕下令将多余的船只烧毁,随后匆匆南下,往郏城而去。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放弃了正在南线奋战的叶县守军。 大撤退之下,总有人被抛弃,尹阙如是,叶县亦如是。至于从三鸦谷逃回来的那部分人,看他们的造化了。 在阳翟县休整了一段时间的契必章终于等来了关键的补给。 老实说,在此之前他们几乎就要断粮了。 从洛阳到阳翟,二百四十里的路,平时就很难走,雨天更是难如登天。一路上到处抛弃在路边的马车,出轘辕关的十二曲山道旁边的深谷内,倾覆的车辆、倒毙的骡马乃至夫子尸体比比皆是,几车粮才能运到阳翟一车,山区后勤也太难了! 契必章在阳翟县内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他刚刚收到报告,庞师古领大军已近新郑,人数甚众,几有三万。 这是几路斥候付出巨大代价,反复靠近侦察得到的情报,可靠性还是很高的。 契必章扯来地图一看,好家伙!新郑县就在阳翟东北,离得并不算太远。庞师古此举,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要与丁会的佑国军合流。 至于合流之后怎么办,是接应他们退到许州,还是接着大战,就很难说了。 按照常理来说,雨天对梁军应该更有利一些,盖因不利骑兵驱驰,夏军的优势有所削弱。 看看豹骑都的状态就知道了!关北又来了一些人,兵力已经扩充到一千六百余骑,但终日在邙山脚下放牧,根本派不上用场。 若梁军此时来战,倒也不是不可想象。但目前只探得庞师古一路,且因为大雨又停下了,据闻在等待粮草补给。如果还有其他几路兵马的话,那么就要提高警惕了,或许梁人的意图并不简单。 “本还想南下颍桥,看看能不能堵住一些梁贼呢,如今看来,尽是妄想,唉。”契必章坐回了胡床,眼睛盯着已经发霉的墙壁,怅然无语。 出征以来,飞龙军其实并未立下多么显眼的功劳。除了袭杀梁人后勤转运节点,烧毁粮草器械之外,就吓退破夏军赵霖、王彦章,俘杜宴球以下千人勉强提得上点台面。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bqgxsydw.com 没有斩将夺旗,没有奇袭破贼,没有攻城略地,什么都没有。 “军使……”亲将在门外轻声唤道。 “滚进来!”契必章喊道。 “军使,行营李帅询问是否需要退至阳关聚?”亲将问道。 阳关聚在阳翟县西北三十余里。王莽曾遣王寻、王邑将兵百万至颍川,刘秀将数千兵,徼之于阳关。其实就是夹颍水相对的两座土城,如今已经不见踪影,但地名却留下了。 “李唐宾看不起人么?”契必章有些恼火。 告成县那边已经在打制小船,准备趁着颍水大涨船运物资而下了,他这么问是何意? 是,许州那边听闻已经在征募新兵,将留守衙军由不到七千人扩充到一万五。 是,汝州孔勍已率八千众抵达颍桥镇。 是,传闻杨师厚欲率兵数千朔汝水而上,至郾城。 如今庞师古又在往新郑开进,或许还有其他几路兵马陆续杀来。 但那又如何? “给李唐宾回讯,就说天已转好。若再晴个几日,我便直接南下,捅到陈、许腹地,跳到梁贼背后去打,他能奈我何?”契必章说道。 亲将诺诺而去。 契必章定了一会,又扯过地图查看。 李唐宾打仗,简直和大王没甚区别。 让飞龙军退到阳关聚,根本就是打着一个不对,立刻拔脚开熘,再退到登封的主意。 届时就要梁军做出选择了。 你是跟着追过去,深入一百多里,然后围攻登封呢?还是干脆什么也不做,只派人监视,然后主力西进汝州? 契必章估摸着,若梁人真的西进,那李唐宾绝对会放弃已经拿下的地盘,退兵尹阙一线,放梁军进来。那就和战前局面差不多了,而且还控制着洛南三关,进可攻退可守,庞师古你就说跟不跟吧? 如果跟过来,十几万大军云集汝州,坚壁之下,求战而不得。一旦后方有变,再想退走,有那么容易吗? 契必章觉得梁人应该没那么傻,但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第六十二章 广成泽 临汝县南的广成泽畔,邵树德带着亲兵和侍卫亲军先期抵达。 顺义军还在等待船只,但已经有一部往东南方前进,离汝州理所梁县(今临汝)只有数里。 临汝县已经被控制。这地方距离尹阙关其实只有八十五里,但他这三千人没有携带任何辎重,居然也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这时已经是五月初三了。 陈诚看着浑身的泥点子,摸了摸酸痛老腰,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陈长史在粟特舞姬身上操劳过甚,悠着点啊。”邵树德下了马,看着陈诚那副衰样,调笑道。 “比不得大王身体健硕。”陈诚笑道。 他小时候家里太穷,没有文武兼修,身体确实一般。况且四十大几的人了,如何与年轻那会比? “武德年间,太宗于洛阳败王世充、窦建德,随后前来广成泽游猎。贞观十一年,太宗又来此行猎、泡温泉,猎得数头野猪。”邵树德解下披风,扔给李忠,然后抽出弓梢,仔细地上弦,道:“这是个好地方啊。” 陈诚知道邵树德在行军打仗方面最佩服太宗,心念转了转,道:“贞观初,太宗遣将作大匠阎立德访清暑之处,营建襄城宫,又名清暑宫,役工一百九十余万。此宫在汝水之南、崆峒山东麓,旁通广成泽,又有温泉、牧场,后汉置广成苑,为帝王讲武校猎之所。” 役工一百九十余万,并不是说征发了一百九十多万人,事实上一座离宫还不需要这么多人来建造。它指的是人工,总共营建了七个月,征发的役徒甚至还不满一万。 “莫非陈长史要我重修清暑宫?”邵树德奇道。 当初同州修缮重建兴德宫,陕州重修龙池宫、绣岭宫,几个主要文官,宋乐是明确不赞成的,赵光逢不是很赞成,陈诚则没有表态,其实还是有些不赞同,怎么这会要鼓励他重修宫殿了? 陈诚笑而不答,他总不能说现在大伙都希望你别乱跑了。你想要美人,大家给你抓来,你想要宫殿,大伙给你修,别乱跑了行不行? “大王,清暑宫基址犹存,然多破败,还需大力整修。而在重修宫殿之前,还需打退全忠才行。”陈诚说道。 果然,又把话题绕到了当前的局势之上。 亲兵已经把交椅搬了过来,邵树德坐下后,笑道:“我就知道。拿下梁县,也就这两天的工夫了。龙兴县那边传来消息,威胜军过三鸦谷,追杀而至,斩首千余,俘两千,余皆溃入山林之中,这一路梁兵也覆灭了。汝州七县,四县将落入我手,待大军齐聚,便攻郏城、襄城,全忠能奈我何?” “若全忠集大兵十余万掩至,则何如?”陈诚问道。 “李唐宾的方略我看蛮好的。退守尹阙、太谷、颍阳、登封一线,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邵树德说道:“昔年太宗讨薛仁杲,贼军人多势众,精悍耐战,士气高昂。太宗坚壁不战,两军相持六十余日,仁杲粮尽,军心浮动,降者众多,遂一举破之。太宗又讨刘黑闼,两军对峙,黑闼多次挑战,太宗坚壁不应,但派人绕道袭扰其粮道,黑闼军粮用尽,大败。” 邵树德连举李世民的两次战例,都是己方粮草供应充足,敌军穷得掉渣,粮道还被袭扰,本就不太充裕的供应雪上加霜。相持时间一长,士气低落,军心浮动,大败就难以避免了。 朱全忠若敢集结大军前来,那就让出汝州,退到洛南三关一线,坚壁不战,拉长梁军的粮道,然后派出骑马步兵大肆袭扰。而汝州当地人烟稀少,根本没法就地筹集粮草,到时候不大败还能咋地? 甚至放到更广阔的战场上,朱全忠是否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能调用的兵力,已经远远不如邵树德了?顾头不顾腚的打法,集中兵力到一个战场,利于速战,绝对不能久拖。 而邵树德手头其实不止一个重兵集团,威胜军、淮宁军四五万人马呢,杨行密豁出老命来帮忙,能拖住几个人?届时大举北上蔡、颍,你怎么挡? 飞龙军右厢梁汉颙部,兵力也不少,机动性很强,时间长了,他能给你在东边捅破天。 另外,河阳还有李仁军统帅的保义、河源、玉门等军。 河中还有武兴、固镇、天德三军以及新来的铁骑军万骑,随时可以投入北线,如果魏博肯借道的话。 老实说,邵树德倒希望朱全忠集结十几万人马来汝州呢,到时候依托洛南三关,我拖得起,你拖得起吗?一个不好,这十几万人马就要大部被歼灭,成就邵树德一场辉煌的甚至可以青史留名大胜,加速统一大业。 “大帅需得考虑外镇的态度。”陈诚说道。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赵光逢走了进来。 赵光逢向两人分别行了个礼,道:“董昌称帝。” “哦?”邵树德精神一振,道:“仔细说说。” “董昌任用妖人、方士,行事愈发狂悖。”赵光逢说完,一一细说了这里面发生的事情。 简而言之,董昌本就有称帝的心思。一些妖僧、方士就投其所好,搞了很多民谣、谶言。 比如有老人向他献民谣:“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 比如门客倪德儒说有祥瑞罗平鸟出现在吴越,四只眼睛三条腿,然后说董昌的署名和罗平鸟的画像很像(?),还拿出来给他看。 其他的还有很多,都是些侮辱智商的言行,但董昌非常高兴,重用这些熘须拍马的门客、妖僧、方士。而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骗钱享乐,自然拣好听的说,董昌终日生活在信息茧房之中,高兴得不得了。 有属下反对,比如节度副使黄碣、会稽令吴镣、山阴令张逊等,都被董昌杀了。 于是,再也没人能阻拦他称帝了。 就在前阵子,董昌据越州自立建国,国号为“大越罗平”,自称圣人,改元顺天。同时设置百官,宰相、翰林学士、大将军等一概不缺。 浙西节度使钱镠理论上与董昌平级,但因为以前在他手下混过,因此比较谦卑,场面上一直以下属自居,这次被董昌任命为两浙都指挥使。 两浙军权委以钱镠,董昌识人不明,可笑至极。历史上昭宗认为董昌上供很勤快,想赦免他,钱镠上书,坚决认为不能赦免,一定要进攻。后来,杨行密为董昌求情,昭宗又下令赦免董昌,钱镠不服从,最后将董昌攻灭,杀其全家三百余口。 ahzww.org 董昌这人,到现在都没看清钱镠,那真是死有余辜了。 “赵司马,立刻给长安传讯,由圣人下诏,委任钱镠为杭州行营招讨使,讨伐董昌。”邵树德当场拍板,道:“浙东也给钱镠,两浙全给他!” “遵命。”赵光逢应道。 他面有喜色,终于有个傻货当出头鸟了。董昌这种人,也不看看手头才几多实力,就敢称帝,当真是为王前驱了。 就是便宜了钱镠。相信在朝廷名义在手的情况下,钱镠又暗中经营多年,应该能够顺利击败董昌,全取两浙。 即便没有成功,也能够吸引杨行密的注意力,对中原战场有利。对梁战争已进入到关键时刻,任何一点有利因素都要牢牢把握住。既然朝廷掌控在手,那么就不必客气。 当初让莫再思、邵得胜出镇五管如是,这次让钱镠占据董昌的地盘亦是。 “大王,还有一事。”赵光逢收起了笑容,继续禀报道:“河北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围攻莫州,瀛洲单可及率军来救,兵败被杀。克用解围而去,围攻瀛洲数日,已将其拿下。这会又转兵西向,继续围攻莫州。又,镇州王镕遣兵北上,击败定州王郜,听闻单可及败亡后,已退兵归镇。” “王镕怕是要与李克用媾和了。”陈诚肯定地说道:“河北诸镇都这个德性。墙头草,随风倒。李克用在幽州大战这么久,该打的,不该打的都打了一遍。若再攻灭卢文进,至少几年内燕人不敢反抗了。幽州的燕人本土势力,大概就只剩下营平的刘仁恭,以及带着残兵败将北奔契丹的高家兄弟。” “王镕确实有可能怕了。但若说现在就投向李克用,还为时过早。”邵树德部分肯定了陈诚的意见,说道:“这都是一帮贼胚,镇州怕是还得吃上两场败仗,才会绝望。但也只是口服心不服,一有机会,背叛李克用是必然的。” 镇冀、魏博、沧景,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核心诉求是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可以附庸,但绝不能被外人控制,除非武力扫平当地的军人利益集团。 “加紧打探河北局势。”邵树德朝赵光逢吩咐道:“河南这边,朱全忠已无力翻盘,区别就是能顽抗多久罢了。河北这边,我也不好公然支持王镕。另者,立刻派人去魏州。” “遵命。”赵光逢会意。 河北局势逐渐明朗,魏博会是什么看法呢?夹在三方旋涡之中,他们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没办法,位置太重要了。北面与邢洺磁、镇冀接壤,东北与沧景接壤,西面是河阳、上党,同时还与青、郓、滑三镇隔河相望。 这个四通八达之地,偏偏还极为富裕,有三百多万人口,兵力雄厚,试问谁不想插手进来? 若魏博被李克用拉过去,那就非常棘手。 第六十三章 悬崖边的选择 时间进入五月中旬之后,雨水逐渐减少,但地面依然泥泞不堪。等到烈日暴晒之后,已经被大车、人马毁得面目全非的驿道还需好好整饬一番,非常麻烦。 进入汝州的大军越来越多。 跑得最快的顺义军在进占梁县之后,又顺水而下,收取了郏城,并进一步往襄城县挺进。 威胜军控制了鲁山、龙兴二县,叶县围城战进入到了新阶段,据闻梁军士气低落,应该守不了太长时间了。 朱全忠一度靠防守关键节点给夏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并且拖延了好几年时间,如今竟然要陆陆续续吐出去。守城池关塞的军队一个个成了孤军,非死即降,对士气造成很大的挫伤。 这是大势转变造成的结果,无解。 契必章的飞龙军左厢原本打算趁着天色将晴,敌军主力又未集结完毕的情况下,熘出去跳到外线,但被李唐宾拒绝了。 李唐宾只同意他们以阳翟县为后方,以步兵形式前出,袭扰撤退中的梁军,能咬下多少是多少。一旦梁人有大军集结的迹象,非但不能跳出去,反而要缩到汝州内部,不得交战。 届时,告成、襄城、郏城、梁、临汝都会放弃,大部分部队会后撤到洛南三关左近,引诱梁军主力追进来。 飞龙军则南下前往唐州,绕路突袭敌军后方。 这个命令,契必章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邵树德没有干涉李唐宾,因为他做梦都想让梁军主力进来。 之前丁会乘船跑了,可谓神速,又天降大雨,飞龙军没发挥应有的作用,没能包住这几万梁兵。预想中的包围歼灭战,打成了追逃击溃战,非常可惜。 如果梁军主帅傻乎乎地率主力二度进入汝州,那就是大号丁会,这次绝不会再让他们跑了。而能一战歼灭十万人的话,朱全忠的生命也就进入倒计时。 好吧,梁人应该没这么蠢,但邵树德不介意尝试一下,万一呢? 邵树德这几天一直广成泽附近“办公”——准确地说,白天打猎,晚上泡温泉。 不过正事也是要干的。 “大王,朱全忠掘河之事,可大做文章。”陈诚指着地图说道:“洪水夹滑州而去,为害数百里,滑、濮、曹、郓、兖、齐诸州,皆受其害,士民怨声载道。” 朱全忠挖了一些河堤,河水一南一北,夹着滑州城汹涌东去。这厮,几乎把滑州玩成了河心沙洲,周围全是水乡泽国,至今才刚刚退去。但怎么说呢,受灾最严重的滑州已经成了黄泥塘,濮州也好不到哪去,曹州北部、郓州大部、兖州部分及齐州一部,都不同程度受灾,百姓目前正在抢排田间积水,看看能不能挽回点损失。 但不管怎样,滑州今年估计够呛,不说绝收吧,粮食收成大受影响是肯定的。 “很多地方百姓怕是还不知道是朱全忠下令掘的河呢。”胡真也在一旁说道:“大王不妨遣人至各镇好好宣扬一番。就说朱全忠丧心病狂,竟然掘黄河大堤,以致生灵涂炭,滋害千里。”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朱全忠既然敢做,想必已经不在乎了。咱就帮他一把,让他顶风臭十里,人憎鬼厌,离心离德。” 黄河在洪水冲刷之下决堤是一回事,主动掘河又是另一回事。这哪像一个正儿八经有道德底线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啊?干这种事的难道不该是草寇吗?不,草寇或许都不会这么干!黄巢、秦宗权都没掘黄河啊,朱全忠你干的是人事吗? 当然朱全忠可以辩解这是“自然溃堤”,非人为。但有些事情可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何况还将有人帮着宣传他干过的丑事呢。下游利益受损的人也需要一个愤怒发泄口,朱全忠就慢慢去应付这些破事吧,保管你焦头烂额。 “这事抓紧办。”邵树德说道:“若能让全忠大失人心,今后咱们攻伐时,也能更顺利一些。” 总而言之,一切能打击朱全忠威望、名声的事情,邵树德都很有兴趣。 天天给我编排小作文爽吧?圣人的妃子都快让我“睡”遍了,连皇子是我的种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这次就给你来个大的。 谈完这事之后,又聊了一些南方的事情。 江陵府有消息,李侃多日未曾见客,传闻卧床不起,已到弥留之际,荆南恐生变乱。 这事能怎么办?只能密切观察了,暂时抽不出太多的精力。如果赵匡凝有兴趣的话,或许可以鼓动他干涉,反正赵家兄弟一直对江陵挺感兴趣来着。 wucuoxs.com 武安军节度使刘建锋挂了,被大头兵陈赡所杀。 死因很狗血。长直兵陈赡妻子貌美,刘建锋把她上了。陈赡大怒,用铁挝将刘建锋击杀,然后又被军府诸将杀死。 长直者,长久值守宿卫也。玩给自己站岗宿卫的军士老婆,刘建锋也是厉害。 敢问夏王对此有何看法?呃,夏王认为这是意外事件,没什么好多说的。若再问,夏王就急了,储氏已经怀有身孕,张全义你有本事来砍我啊! 蕲州居然投降杨行密了! 淮兵围攻蕲州,大将贾公铎从外地率军入援州城,城池固若金汤。 硬攻攻不下来,杨行密也急了,觉得瞿章能力不行,遂调朱延寿来指挥。朱延寿知道蕲州刺史冯敬章、州将贾公铎等人都是蔡贼出身,手下骨干军士亦是蔡人,并不好打,于是遣使说降,与冯敬章约为婚姻。 同时,杨行密军中的蔡将柴再用出马,终于劝动了二人,纳城归降。 杨行密署冯敬章为淮南幕府左都押衙,贾公铎右监门卫将军,蕲州自此入手。 邵树德看完后沉默不语。怎么说呢,虽然知道蕲州早晚顶不住淮军攻势,但杨行密获胜的过程总是让人无语。 黄州是被杜洪征讨,主动投降他。蕲州是靠老乡劝降,朱延寿与冯敬章结为儿女亲家,这才拿下。 开疆拓土,竟然还可以这么玩?难道不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吗? “这些破事陈长史你看着处理,我要盯着朱全忠。”邵树德说道:“我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 庞师古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粮草补给,还是萧符亲自送来的。 粮草一至,大军开拔,于五月十三抵达了新郑县。 而此时,坚锐军还在往新郑方向开进,长剑、夹马等军则已离开了汴州,抵达尉氏县。 “贼将契必章甚是可恶,从阳翟遽然出击,截获佑国军部分辎重,俘斩三千余人。”庞师古坐在县衙内,冷笑连连:“丁会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仗,都安排的什么人断后?” “一失未发便撤出了汝州,虽说有梁王之命,但确实打得不行。”张慎思附和道。 自从河阳之战败逃后,张慎思在梁军中的地位直线下降,这会已经完全成了庞师古的附庸,再也不复当年一方大老的威风了。 丁会所部人不少,但这么东一坨、西一丢地损兵折将,三万衙兵只回来了两万一千人左右了,汝州州县兵、宣武诸州土团乡夫也前后丢了六千多,损失不可谓不重。 撤回来的颍、许、陈、宋等州的土团乡勇,目前已陆陆续续放归。也就是说,丁会手头就那两万出头的兵马了——如果叶县守军没能回来的话。 “罢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庞师古其实很乐意看到丁会吃瘪,但明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只听他说道:“大王令我接应丁会撤离许州,今佑国军已退过颍水,与贼人散兵游勇隔河对峙,这一项却是完成了。不过——” 说到这里,庞师古看了萧符一眼,道:“大王亦许我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如今这个局面,该怎么做?萧大夫,可有方略?” 萧符闻言先叹了口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为战事操心得不得了。 “回庞都头,佑国军主力尚存,花些时间整顿一下,还是劲旅。”萧符说道:“都头将兵三万众,坚锐军张筠亦有两万众,王重师亦率三万余众星夜赶来。如此,大军已破十万,其中精悍能战不下七万。若陈、许再征调个三五万人,便是十余万大军,可堪一战了。陈许百姓凶悍耐战,打起来不差的,庞都头有此雄兵,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萧大夫的意思,我应待大军集齐之后,挥师西进,攻入汝州?”庞师古问道。 “然也。”萧符答道:“滑州河决之后,数百里良田沃野,化为水乡泽国。贼将梁汉颙便没多少地方可以驱驰了,曹、宿二行营压力不大,给西线创造了良机。此机不常有,一旦错过,下次什么时候出现就很难讲了。” “不可啊,都头!”庞师古还没发话,张慎思却站了出来劝阻,只听他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洛南三关为贼所据之后,汝州就已是死地,很容易便会为夏人南北两面夹击。丁会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今又要进去,是何道理?” 庞师古微微点了点头。 萧符见状,立刻拱手告罪。 “无妨,萧大夫也是忧心战局。”庞师古站起身,温和地笑了笑,又道:“也罢,便在陈、许间屯驻下来。贼众既已得汝州,想必不会那么容易撒手,后面定然还会连续出招。许、蔡二州,是下阶段经营重点。贼人定然会攻出来,这毫无疑问,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贼人限制在汝州内部。” “杨师厚那几千兵马,让他从哪来的就回哪去。” “让张筠快点,磨磨蹭蹭像个什么样!” “王重师威震郓、兖的长剑精卒,我有大用,让他们不要拖延了。” “与邵贼的战争,还长着呢。”庞师古道:“河清之战,我引以为耻,今或雪之。” 第六十五章 他真会篡位? 李克用策马归来,将横掼于马背上的生口扔在地上,道:“拉下去拷讯。” 亲兵得令,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拖了下去。 对莫县的围攻,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 晋兵、燕兵、胡兵,什么人都有,各路人马聚于城下,蚁附、穴地、诱降,几乎什么招数都用了。 效果当然是有的,也杀伤了大量守军。越城而出投降的人也不少,但若要真正攻克,却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他这次是发狠了,一定要平定幽州局势,将所有潜在叛乱分子一扫而空,省得以后再反复劳神,关键时刻后院起火,影响大局。 “夫君,都是四镇之主了,怎地还轻身冒险?”刘氏迎上前去,有些嗔怪地说道。 李克用有些烦躁,道:“战阵之上,何人能伤我?” 刘氏抿嘴一笑,让开这个话题不答。她对自家夫君的脾气太了解了,转而说道:“高思继勾连契丹,刘仁恭屡次求援,夫君真的不管了?” 李克用一怔,道:“待我破了卢文进再说。契丹不成气候,也就只能剽掠一番罢了。疥癣之疾!” 刘氏挽着李克用的手,进了大帐,亲兵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王妃屡出奇计,足智多谋。大王出征,是必定要带在身边的。 “然契丹诸部屡攻奚人,战事越来越频繁,斩获甚大。夫君既领幽州,可不能掉以轻心。若让契丹人攻灭奚、室韦诸部,怕要势大难制。”刘氏说道:“刘仁恭禀报,契丹有骁将耶律亿,智勇而善射,屡破敌军,功勋卓着,崛起的势头非常明显……” 刘氏说着说着便停下了,因为她注意到了李克用不以为然的神色。 反正该说已经说了,她知道夫君其实很聪明,已经听进去了这些。但如果继续喋喋不休,只会产生反作用,还不如点到即止。 “每到乱世,无论中原还是草原,便总有雄才大略之人横空出世。”李克用道:“阿保机才几岁?等他当上八部夷离堇再说。” 李克用征战多年,当然知道一个势力的开创者的能力有多么强。若耶律亿能证明自己,一统八部契丹,征服奚、室韦、渤海等地,那么还值得重视一下。现在么,还差得远呢,充其量只是草寇罢了。 “还有什么消息?”李克用卸下甲胃,坐到了胡床上,问道。 刘氏转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捏着肩膀,道:“夏兵在汝州又胜了一阵,听闻丁会丢盔弃甲,一路溃逃到了许州。” “许州……”李克用闭上眼睛,低声默念。 “还有,朱全忠在滑州掘河,滋害千里。”刘氏又道:“消息甚至传到了魏、兖、青等镇,全忠大窘,正在抓‘造谣’的人呢。”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李克用冷笑一声,同时也有些心惊。 梁兵好不好打,他最有发言权。双方摆开阵势,谁也别欺负谁,就来一场男人间的光明正大的战斗,他也没把握赢。邵树德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觉得夏兵就比梁兵、晋兵厉害到哪里去,这是怎么赢的?怕是投机取巧吧? “夫君……”刘氏顿了一顿,道:“河南之局,已是十分危险,该引起重视了。” 李克用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神色多有变化。 “夫人先前劝我先图河北,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李克用问道。 “夫君,此一时彼一时。若小叔攻灭朱全忠,夫君单凭河东、大同、昭义、幽州、易定五镇可能抗衡?”刘氏叹口气,说道:“若能再攻取沧景、镇冀、魏博,或还能相抗,可一个幽州就这么难了……” “攻灭沧景卢彦威并不难。”李克用说道:“这是块肥肉,还不能打,取之易也。” “夫君万不可大意。”刘氏说道:“河北没有好打的藩镇。” 李克用有心反驳,却又没有底气。 河北割据多年,早就自成一体,确实不是那么好打的。若迁延日久还无成效,邵树德怕是已入汴州。 “那要怎么做?”李克用感觉有点压不住火了。 最近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邵树德在攻灭朱全忠之后,就要回长安篡位称帝。 李克用不太想相信,但又觉得传言十分真实。而他的好义弟的志向,这么多年也早就看清楚了,就不是个忠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朱全忠无异。 “平灭卢文进之后,大军班师,夫君不妨等等看,别急着出兵沧景。”刘氏说道:“小叔在下半年,很可能要继续攻朱全忠。” 李克用霍然起身,在帐内走来走去。 刘氏担忧地看着他。从代北一路走来,同甘苦共患难,眼下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她是真不忍心看到夫君为这些事烦难。 “邵树德真要篡位?”李克用突然问道。 刘氏默然。这事怎么回答呢?她知道夫君其实真没有太大的野心,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其说是主动,不如说是各种阴差阳错,以及众人明里暗里推动。 但夫君到了这个年纪,与年轻那会却也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不再那么绝对,毕竟人是会变的,尤其年事渐长的时候。 “以今观之,十有八九。”刘氏说道。 “我明白了。”李克用点了点头,道:“先打下莫州再说。卢文进这厮,我定饶不了他。” …… 朱全忠非常恼火。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发火了往往就要有人倒霉,而且是倒血霉。 胡真全家已经就诛。 蒋玄晖亲自带人动的手,连同仆婢在内,百余口人,一夕问斩,弃尸于乱葬岗之中。 本来还想杀了张归霸的长子张汉鼎,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胡真这厮最可恶,当以霹雳手段,震慑蠢蠢欲动之辈。 “大事就坏在这些贪生怕死之辈身上。”朱全忠冷哼一声,犹自不是很解气。 张惠牵着女儿坐在一旁,暗暗叹气。 胡真也是元从老人了,早些年也敢打敢拼,立下了许多功劳。尤其是与朱珍一起出兵,雪夜突袭滑州,抢在朱瑄之前拿下了这个重镇。 那个时候得一镇,可比现在得一镇关键多了。这样的老人,不能一起走到最后,还闹成如今这个模样,实在让人惋惜。 是的,张惠不赞成诛戮胡真全家,真的没必要。只会让老人离心离德,让新人惶恐不安。但这类事情,她以前劝得动,现在却劝不动了。 原因是什么她很清楚,但没法说出口,怕让自家夫君更加难堪。 “说我掘河之事,胡真定然有份。这贼子,以前没看出他对我这么恨之入骨。”朱全忠一巴掌拍在桌桉上,怒道:“坏我名声,离我军心,狠毒若此,不杀不足以出这口恶气。” “夫君……”张惠牵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了。”朱全忠一摆手,道:“其他事情,我都依你。但此事断无转圜余地,我意已决,过两日便遣人过河,与罗弘信定下。” 张惠幽幽叹了口气,轻轻颔首。 已经七岁的女儿看着母亲,似懂非懂。 朱全忠似也有些不忍,又道:“还有好几年时间呢,如今只是定下此事罢了。” 他最近也没闲着。 除了赈济滑州灾民外,还做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与杨行密结为儿女亲家。 已经九岁的三子朱友贞,娶杨行密长女、七岁的杨氏。因为年纪都还小,暂时不会成婚,但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毫无疑问,这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双方的关系,对各自也有好处。 杨行密趁虚袭占濠、泗、楚三州的事情就此揭过,淮军得以整备兵马,全力攻寿、安等州,剪除邵贼在淮南羽翼。 朱全忠也有了一个名义上守望互助的盟友,关键时刻甚至可能得到淮南的资粮,帮助他继续打下去,对抗邵贼。 他相信杨行密不是那种短视之辈。在邵贼攻占汝州,将南北两个战场贯通之后,他会面临很沉重的军事压力。双方互相背靠背,抱团取暖很正常。 畅想中文网 另外,朱全忠也打算把长女嫁出去,而结亲对象则是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长孙罗廷规。 魏博的重要性,如今怎么拔高也不为过。 朱全忠与罗弘信的关系很好,平时对罗弘信也挺客气。上次李克用大举攻来,还是梁军北上,帮助魏人击退敌军的。罗弘信对此也很感激,两镇的关系非常稳固。 但朱全忠现在怀疑罗弘信要投向邵树德。 仔细想想好像不太可能,但朱全忠承受不起任何风险。在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嫁女儿,并大力支持罗氏永镇魏州。 王妃张惠本来是反对这事的,因为她不想让女儿远嫁。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因为她知道丈夫的难处。在他们这种家庭,儿女的婚姻本来就无法自主,一切都是政治。 魏博、宣武、淮南三镇,土地相连,若能团结在一起,同舟共济,实力已不比邵树德差了,或能扭转目前不利的局面。 张惠的要求其实不高。她只想这么安稳富贵地生活下去,但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之中,在邵树德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无。 若汴州城破,她自问没勇气自杀。落入邵树德手中的下场,不问可知。每每想起,夙夜忧叹。 希望结好魏博、淮南之后,能稳住局面吧。 第六十六章 归家叙话 陕州城外,一群人正在练习骑马。 如果不涉及骑战,只是单纯骑马赶路,在高强度的练习下,不需要多久。因为你只需要掌握诸如前进、停下、加速前进、慢跑之类的动作指令即可,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完全不需要学习。 聪明伶俐的人,半个时辰就学会了,笨一点的人,要旬日以上。剩下的就是不断重复练习,确保不会摔马。 骑马步兵的代步工具,也不是什么好马,一般都是骑兵挑剩下的。有的军官甚至更喜欢骡子,因为速度不会慢多少,但更耐艹。当然也有军官一定要战马,可能觉得这样更有尊严一些,不被骑兵看扁了。 “金刀军要抓稳了。”邵树德对新任金刀军使杨亮说道:“第二批五千人好好挑选,铁林、武威、天雄诸军各抽调两百精锐老兵,我给你凑千人。河陇诸部酋豪,联合献背嵬勇士五百,灵州那边还会挑选五百新卒好手,剩下三千人,就从降人里面挑。” loubiqu.net 飞龙军袭击撤退中的丁会所部,又俘两千余。至此,进攻汝州以来,夏军已俘贼兵一万六千余。其中七千人将选入金刀军,剩下的连同一万多土团乡夫,全部编为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所属续备军,员额上限为两万五千。 说实话,二十多万步骑的军队,外加七万五千续备军,邵树德还是比较穷兵黩武的。不过经济上还承受得了,甚至从账面上来算还颇为轻松,唯一的麻烦就是运输不便,很多资源无法有效利用罢了。 “请大王放宽心。有千名老卒做骨干,还有河陇背嵬、关北壮士,降人翻不了天。”杨亮大声回道。 金刀军与黑矟军一样,都是骑马步兵,军士来源七成以上是降兵里挑选的精壮,其余三成要么是训练了几年的新兵,要么是酋豪子弟或背嵬,要么是主力野战部队里抽调的强悍老卒,甚至连武学生都有。 这个构成,其实算是比较稳的了,出不了什么事。且随着时间流逝,可靠性会越来越高,彻底成为自己的军队。 “金刀、黑矟两军,未来将常驻关北,与银枪都骑军配合。”邵树德又叮嘱道:“有此三部,在辽阔的草原上,应足以应付了。” 没有统一的草原政权就是这个好处。单一部落或者几个部落的联盟,出不了太多人,力量相对弱小。 两万骑马步兵和银枪都一万骑,足以拉出一万五千战兵,哪个草原部落有这么厉害?至少阴山一带没有。 东北的契丹人应该可以很轻松地拉出这么多部队,但他们连奚人、室韦、渤海都未彻底征服,短期内还顾不得西边。 历史上二十年后,耶律亿才率三十万人西征,打到丰州一带,此时还差得远呢。 不过这些骑马步兵的维持成本是真的高,比骑兵高多了,高到让人心中滴血。邵树德也只能将他们放在有大片草原的河套地区养,那样能大大降低成本。 与杨亮谈完之后,邵树德又找来了张归霸,与他一起观摩训练。 张归霸现在是金刀军副使了,有他这个梁军骁将在,那些降兵们也能稍稍放心一些,管理起来就没那么困难。 “张将军可知耶律亿?”邵树德一边看着训练场,一边问道。 场中有人在熟悉马性,有人在练习刀剑。 有名身材魁梧的教练使给军士们演示如何使用陌刀,一些降人表面恭恭敬敬,实则不以为然。那应该是长直军降兵或汴梁富户子弟了,他们的技艺很好,对教练不服气也很正常。 不过那名教练耍了一会后,军士们的眼神都变了。内行看门道,陌刀、重剑这种玩意,耍得好就是好,不行就是不行。 “不知。”张归霸回道:“听名字应是契丹人?” 邵树德心中暗暗为阿保机默哀三秒。你在中原武人的眼里,存在感太低了啊。即便拉起十几万骑南下,估计也没人觉得你厉害。 邵树德当然不会小瞧耶律阿保机。 人家是开国君主,历史上完全证明了自己,能力绝对是非常强的,无论是武勇、智谋还是管理能力,即便放到中原,也是一号人物,而且多半还是比较杰出的那种。 开国君主身边,一般都会聚集一时之英杰,他们互相成就,这也是历史证明了的。 开国君主、一时英杰,外加士气高昂、横扫草原、森林、山丘的开国精兵,你要说这些契丹人不厉害,那绝对是扯澹。 至少,耶律阿保机在建国后,将常年随他征战,攻灭各个部族、国家的军队汰弱留强,整理出来的十余万兵,都是有战斗力的,正所谓开国精兵是也。 但好像此时中原的武夫没人把他们当一回事。邵树德如果给张归霸三五万步骑,估计他敢杀到松漠都督府去。 也罢,有这个精气神是好的! 打仗,心理优势也很重要。有心理优势的一方,更为从容,更能发挥出水平。处于心理劣势的一方,未战先怯,水平得不到完全发挥,各种动作走形,怀疑人生,越打越没信心。 “耶律亿此人,野心勃勃,不可小视。”邵树德说道:“黑矟、金刀、银枪三军,屯驻阴山内外,镇压羌胡。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者多拉拢、控制各部落,二者防范河东,舍此别无他求。每多拉来一个部落,契丹人就少一个部落,此消彼长,待我料理完朱全忠,就能腾出更多的兵马了。” “遵命。”张归霸答道。 其实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金刀军不用与曾经的袍泽杀个你死我活,而是去草原上对付羌胡,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你说把屠刀举向葛从周?砍向王重师、贺德伦?他还真觉得有些膈应。虽然真要下手的时候,肯定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但心里总不是那么爽利就是了。 砍阿保机好,砍阿保机好啊! “这位教练使技艺娴熟,此何人耶?”邵树德找来陈诚,问道。 “大王,此人名叫刘捍。”陈诚答道。 “原来是他啊!”邵树德轻笑一声,道:“终于肯为我效力了?” “已在灵州娶妻生子,还能怎样?”陈诚亦笑道。 当初还抓了个朱友让,目前在黑水城牧羊,听闻娶了个鞑靼女人为妻,日子过得也很不如意。 “将朱全忠掘黄河的事情大肆宣扬一番,让金刀军将士认识下所谓的梁王到底是什么货色。”邵树德最后吩咐道。 他晚间便离开了陕州院,在临时调来屯于隔壁的武兴军大营内宿了一宿,第二日渡过太阳浮桥,直接回了安邑。 “夫君。”折芳霭亲手端了一碗茶过来,道:“妾将七郎交给密国夫人抚养了。” 七郎就是金仙观江氏所生之子,邵树德取名慎立。折芳霭将其接回龙池宫后,交给密国夫人野利凌吉抚养,因为野利氏只诞下了一女,无子。 “我知道了。”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瞄了一眼邵树德的表情,见夫君似乎没有动气的样子,非但没有放心,反倒有些忧惧。 “罢了,你也别胡思乱想。”邵树德笑了笑,道:“野利氏跟我有些年了。还记得当年在绥州大会党项酋豪,野利氏被她父亲逼着来服侍我的事情。十几年了,当真弹指一挥间。” 折芳霭这才放下了心,又道:“虫娘今年十四岁了,夫君可有中意的人选?” 邵树德一听就明白了,同时也有些恍忽。 当年去河东讨李克用,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往事还历历在目。怎么一眨眼,二女儿都十四岁了? “十四岁也太早了……”邵树德有些无语:“再等两三年吧,吾女还不愁嫁。” “妾一直在想,夫君攻伐梁人,正值关键时刻,由不得他事分心。若李克用挥师转向,攻阴山、河中,怕是大有关碍。不如,找个机会与李氏结亲,或能稳住一时?”折芳霭建议道。 “我早晚要攻李克用,这不是害了女儿么?届时夫妻失和,甚至可能遭了毒手,不妥。”邵树德一口回绝道。 折芳霭有些惊讶。 虫娘是小封所生,并非嫡出。若换个武夫军头,根本不会在乎,绝对拿出去做交易筹码了,哪怕只能争取一年时间,也觉得大赚。 联想到长女邵果儿是自己选了梁汉颙当夫婿,折芳霭叹了口气,夫君从来没有把姬妾赠给别人,也不把女儿当做政治交易的筹码联姻出去,仔细想起来,还真是与他人格格不入。说严重点,非明主所为,说轻点,过于溺爱儿女。 “夫君既然这么说,妾明白了。”折芳霭很快转换了心境,笑道:“魏国夫人陈氏下个月就要临盆了,尚宫的分内之事,这些时日一直是封家大娘在做。昨日禀报,晋阳捎了封李家阿嫂刘氏的信过来,言阿兄班师回晋阳后,欲邀夫君一叙。” “什么?李克用要见我?”邵树德有些吃惊:“他找我作甚?” 难道不是一言不合就开打么?李克用难道还想给我一次“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机会? “近日多有传言,说夫君要废帝自立……”折芳霭小声说道。 假新闻满天飞!邵树德有些恼火,道:“义兄也是个性情中人。我以为人到中年,少年时的性情、坚持都会有所改变呢。罢了,见就见一下,能奈我何?” 第六十七章 安排 “庞师古终究没上当!”邵树德将一份军报扔下,微微有些遗憾。 洛阳行营传来消息:梁人但在许州加固修缮城池,囤积粮草物资,同时大力整军,严肃军纪,剔除贪生怕死之辈,严厉整顿各军擅自撤退、投降等不良行为。 双方在颍水之畔偶有小规模冲突,夏军退却之后,梁军也不追击,保持了相当大的克制。 目前基本可以判断出来了,梁军没有进攻的意思。无论是朱全忠的命令,还是现实的考虑,他们都不会再踏入汝州这个死地了,殊为可惜。 梁军水师尝试着攻了一下河阳关。孟州州兵大举出动,双方在积水严重的河心沙洲上激战,最终迫退敌军。 河阳浮桥多有损坏,目前正在紧急修缮。这意味着屯于汝州的洛阳行营兵马的主要后勤补给线将中断更长时间,目前他们只能靠洪水之前抢运的物资顶着。同时陕西镇的陆路运输通道再度开启,花费大的代价走崤函谷道运粮。 为了减少前线大军消耗,前期攻城时损失较大的顺义军已经撤了回来,开往陕县整补。 护国军节度使王瑶带出来的七千兵也开始撤退,取代他们的是另外一万护国军将士,由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统率,目前刚刚出发。 玉门军的家属已经抵达河阳,开始分配田地,营建庐舍。这支部队还剩三千余人,邵树德思考着是不是将他们与其他部伍合并,但暂时还没下定决心。 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秘密举报”,州将马嗣勋与节度使高仁厚过从甚密。邵树德一笑置之,但也对段凝、马嗣勋留下了印象。想了想后,调马嗣勋到黑矟军担任都虞候,天雄军将校何檠调入东都镇,执掌四千多州兵。 段凝这货,私下里检举同僚,邵树德对他的品行已有所了解,但这种人还真是一个上位者必不可少的,姑且用着吧。 宋乐来信,河阳马上夏收,说了一堆喜事,让邵树德眉开眼笑,最后又要粮要牲畜。 “唉!”邵树德挥手招来了尚服裴氏,让她帮着按压一下,解解乏。 赵光逢去长安了,邵树德也被迫接手了部分政务,处理起来很是头大。 他不知道明清那些皇帝,怎么能那么勤劳的,天天批阅奏折到深夜。雍正的勤劳程度令人发指,天天收一堆“垃圾邮件”,还有闲心一封封回复,每天就睡那么点时间。 还是北朝以来的皇帝过得爽!基本没啥事做,把着军权就好了,让宰相放心处理。如果对宰相不满意的话,直接换人。 当然,北朝以来,政局也是不够稳定的,宫廷政变太多,这可能就是坏处了。 喝完一壶茶后,邵树德调戏了一下略显稚嫩的韦氏,精神大为放松。 韦氏是尚寝,工作认真负责,经常亲自铺设帷席,夜深时掌烛火,很晚才休息。有时候还要加班,比如昨晚,想要退走时直接被邵树德捞到了床上,今早她就夹着腿走路了。 离开清凉殿之后,直接去了演武场,大郎嗣武、二郎承节、三郎勉仁、四郎观诚正在习武。武师尽职尽责地教导着,孩儿们也学得很认真。 邵树德让人搬来交椅,坐着看了一会。 其实军中有不少将校甚至老兵的本领并不差。演武场里的这些个武师,与他们面对面搏杀,还真不一定能赢。 但邵树德嫌弃军中那些人都是野路子,动作不够规范,甚至有些完全是错误的动作。 武师不一定打得过这些血火中淬炼出来的老兵,但他们对技巧的理解是大师级的。一个简单的噼刺动作,如何更规范地发力,更有效率地打击敌人,都讲得头头是道,当教谕是合格的,虽然他们不一定能成为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勐将。 邵树德等了半个多时辰,授课告一段落,武师们纷纷过来行礼。邵树德起身回礼,让尚功萧氏一人赏五匹绢,武师们纷纷告谢,退往一旁休息。 邵树德又坐了回去,四个儿子一一上前行礼。不一会儿,在隔壁上完课的二女邵沐也过来行礼。 邵树德心情舒爽,儿女们围绕在身边,人生至此,已经很完美了。 “大郎你今年十三岁了,个头长这么高,魁梧雄壮,可敢跟为父上阵厮杀?”邵树德问道。 虫娘坐在他右手边,看着弟弟们掩嘴直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有她娘亲当年的影子了。 “父亲有命,儿自当遵从。”邵嗣武回道。 “阿爷,儿听闻朱友裕十四五岁便在城外射死城头上辱骂官军的贼人,儿也愿上阵厮杀,须不能被人比了下去。”邵承节也上前说道。 勉仁、观诚一个九岁、一个八岁,年纪还小,见两位兄长争着要上阵厮杀,觉得好玩,也上前请缨。 虫娘看着好笑,拿扇子拍了拍三郎、四郎的脑袋,道:“你们二人,连槊都舞不动,也敢上阵?” 邵树德止住了女儿的笑闹,看着大郎和二郎,道:“等过了重阳,你们是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邵氏人丁单薄,若儿子们迅速成长起来,且有一定才能,可堪任用的话,他不介意给他们加加担子。 李克用很骄傲地说他家几代人兄友弟恭,这倒不是吹牛,确有其事,这就让人羡慕了。 大家都知道让亲族、儿子来分掌权力,乃至出镇外地有风险,一个不好父子相残、兄弟成仇,但为什么还纷纷这么做呢?因为在这个人心丧乱、下克上堪称史上最多的年代,亲族总比外人可靠。 若亲儿子成器,像濮州、郓州之类的好地方,邵树德又怎么可能愿意给假子呢? “灵州黑矟军已组建完毕。”邵树德突然说道:“符彦超!” “末将在!”今年不过十七岁的符彦超立刻上前,行礼道。 “过阵子你就先回灵州吧。”邵树德说道。 符彦超一惊。 “哈哈,我话没说清楚。”邵树德很快注意到了少年郎的神色,笑着解释道:“大郎随你一起回去,带五百人。下半年我要组建阴山行营,征讨鞑靼、回鹘。大郎会在行营中挂个职,跟着一起出征。你带人护着,别出事。” “末将遵命。”符彦超应道。 他也是弓马娴熟的好儿郎,对马上杀敌非常感兴趣。长期在邵树德身边当护卫头子,固然够亲近了,但却没什么出战的机会。不过这次不护卫夏王了,改为护卫夏王长子,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2kxiaoshuo.com “阿爷,儿这次出征,定然好好学习,多多请教,不坠邵氏威名。”邵嗣武也上前,神色沉稳地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玉不琢不成器,也别怪为父心狠。咱们武人,富贵取自马上,这一条须记牢了。诗书文章,固然要学,但武勇一定不能落下。如今这个世道,不能上马杀敌,下马抚民的,那还不如去当田舍夫。” “儿记住了。”邵嗣武应道。 “李忠。”邵树德又喊了一声。 亲兵都都指挥使李忠立刻上前。 “符家大郎走后,我会下令野利、没藏、嵬才三部各献百名勇士,侍卫亲军拓跋部、洪源谷部各挑百名勇士入亲兵都,补完编制。你的副手,我调野利克成过来,你多带带他。” “遵命。”李忠应道。 野利克成那人,李忠也见过,今年应只有十六岁,但从小习武,身材健硕,已然能披甲射箭、搏杀。李忠自忖两人比试的话,还真不一定打得过那小子,有些汗颜。 听闻野利氏族长野利经臣大病一场后,已经回家静养,不再掺和公事了。部落之事,已明确由长子、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继承,而野利克成又是野利遇略的长子,今后定然也是要继承横山野利氏的偌大家业的。 这个人,可以多接触接触。李忠就像他爹一样,已经开始了盘算。 邵树德说完之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二女儿,虫娘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二郎过来。”邵树德又道。 “父亲。”邵承节大步上前。 “你虽是嫡长子,征战之事也别想着能躲过去。”邵树德开玩笑道。 “阿爷。”邵承节兴奋地抬起头,道:“让野利克成陪我上阵厮杀吧,我一箭射死朱友裕,将他首级献给阿爷。” “乱来!”邵树德大笑道:“你就待在为父身边,多学多看多问,过阵子随我去洛阳。” “是。”邵承节有些勉强地应了一声。 待退到一旁后,压低声音向虫娘说道:“老头子妨我上阵戏耍。” 虫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滴滴咕咕什么呢?”邵树德不满地说道:“李克用长子李落落,十三岁就跟着上阵了。次子李存勖,晓音律,善骑射,五岁便饮酒,今年方十二岁,便已献计大破单可及、卢文进。吾儿当自勉,学习他人长处,万不可自衿。” “儿知道了。”大郎、二郎一起应道。 虫娘坐在胡床上,小腿晃来晃去,裙摆跟着起起落落。邵树德瞪了她一眼,虫娘立刻恢复了淑女仪态,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三郎、四郎。”邵树德又道。 勉仁、观诚上前行礼。 “继续留在龙池宫习文练武。摩尼法师去了洛阳,尔等功课不能松懈。”邵树德说道。 摩尼法师多才多艺,被邵树德支使到了洛阳测量宫殿基址,过阵子就回来。 “谨遵父命。”俩小儿一齐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个儿子,若都能长成,且有才具的话,现在就可以帮老父亲了。可惜啊,还得慢慢等。 邵氏人丁单薄,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了。在他们长成之前,还得老父继续支撑着。 谈一谈李克用亲儿子的问题 新旧五代史写的李存勖是长子,这是有点问题的,那么李克用到底有几个亲生儿子。 (1)李落落,梁人一方记载过,俘虏后交给魏博,由罗氏杀之。晋人一方也有记载,可互相印证。 “落落”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小名还是蕃名,姑且认为是大名吧,因为史料确实太少了。 (2)李廷鸾到底是不是李克用二儿子? 只有梁纪记载过,缺乏印证。五代史修撰时特地提出来了,但没有采纳,不认为是李克用亲儿子。 tsxsw.la (3)李克用多少个亲儿子? 李克用墓志铭中载有(括号内为小名或蕃名):存贵(黠戛)、存顺(索葛)、存美(顺师)、存矩(迭子)、存范(丑汉)、存霸(端端)、存规(欢郎)、存璲(喜郎)、善意、大馥、重喜、小馥、住住、神奴、常住、骨骨、乔八、小端、小惠、延受、小住、小宝…… 还得加上立碑的李嗣昭、李存勖二人。 考虑到墓志是李克用死后修的,有没有可能是李存勖及其叔叔隐瞒了他两位兄长的存在呢? 有可能。 李存勖字亚子,考虑到墓志铭上李克用给儿子取名的水平,这个亚子是不是有别的意味? 本书采信李落落是李克用长子、李存勖是二子的说法。李廷鸾,我不认为是亲子。 (4)李存贞,到底是亲子还是义子,完全无法确定,本书回避李存贞这个人。 另外,更新一点:李嗣昭虽不是克用亲生,但从小由李克用带走,交给弟弟抚养长大,确实是列入族谱的。其他义子没这个好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嗣昭其实是长子,李存勖是次子,也说得通…… 第六十八章 人心向背 晋绛诸县已经开始了夏收。 随着各军家属不断迁移,曾经被李罕之祸害了一半以上人口的晋绛二州慢慢恢复了生机。城乡之间人烟稠密,农田播种面积大增,各色商品不断流入,商业也异常繁荣,甚至超过了隔壁的河中府,俨然已是附近第一大繁华地带。 稍稍令人感到有些泄气的是,军士家属多选择住在城墙附近,即便给他们分了地,愿意种的还是少,除非家里孩子多,且成年了。 安邑县是天雄军家属安置地。一万多户人家,几乎全在县城及龙池宫附近安家,以至于都形成了个大型聚居区和商业区了。 至于乡下的土地,少有人自己耕种,能租给别人的就租给别人,不能的就随意种点高产牧草,然后饲养牲畜,多少是点进项,毕竟完全荒废太可惜了。 军士家人居住的房屋也没多考究,花费不大。看样子,竟然是做好了再度迁移的准备。 一个广泛流传的谣言是,夏王早晚要废帝自立,到时候还要搬家,没必要弄太好。 搬了新家以后,安邑的土地卖掉,房子能卖就卖,不能卖就扔了。到时候夏王还会给大伙重新分地,又是一笔进项。 赵成的商队从河阳回来了,带了一些当地打制的铁器。 修武县的矿场、工坊规模持续稳定运转。质量较好的铁用来制作兵器、铠甲,差一点的打制农具。 农具统一由河阳幕府采购,然后租给民人,就如同那些牲畜一样。采购的钱来自绛州钱监,每年拨数千缗新铸铜钱用来采购十万件各式各样的农具,无论是官办作院还是私人作坊,都赚得盆满钵满。 赵成能从修武拉许多铁质农具走,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事实上他已经在修武县投资兴办了一间小作坊,专门做农具。 河阳幕府当然不愿意看到铁质农具从本地流出,但他们也不太好阻拦赵成这种有根脚的商人,另外赵氏商行也在从外地贩运牲畜到河阳,更不好翻脸了。最后也只能作罢,让他拉到了晋绛。 “修武铁器怎地如此价廉?” “听闻是用石炭炼铁。” “夏王不称石炭,唤煤。” “你管我怎么说?石炭炼铁不是薄脆易折么?这铁器还可以啊。” “定是修武煤有点门道,不太一样。” “管他呢,我全买了。” 只一个下午,赵成拉过来的铁器就在安邑坊市内售卖一空。他到清算行衙门那边换了几张银元票,然后就离开了。 华灯初上时分,龙池宫附近的大街小巷已经极为热闹。 因为没有城墙,自然也不存在宵禁。居住在这里的不是王府、幕府官将,就是军士家属,他们完全有钱消费,即便是入夜之后,酒肆之类的地方依然客满为患。 驿站同样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赵成闲极无聊,与住在这里的商人士子在院中饮茶。 一开始大伙聊的都是今年雨水、收成之类的事情,后来转向了生意经,谈到了夏王每至一地,当地的牲畜数量定然会逐年增加,到最后饲养牲畜居然变成了与种植粟麦平等的农业活动,因此牲畜买卖一年比一年火爆。 有人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插言道:“诸君可知越州董昌称帝了?” 场中为之一静。 赵成瞄了一眼,发现是个年轻的游学士子,听口音应是关中的,颇为亲切,顿时心中有数了。 “董昌跳梁小丑,不知死活,有什么好说的?”有人嗤笑道:“他才多大点地盘,有几个兵?” “确实。”年轻士子点了点头,说道:“但如今有个人的地盘、兵马远甚董昌,他会不会称帝?” 院中更没人说话了,这厮是激于义愤,还是喝茶喝醉了? 赵成咳嗽了一下,道:“如今这天下,纷乱不休,河陇、关中、关北、金商安定多少年了?李家天子不能体恤良民,难道还能拦着别人来护佑百姓?在座多有商徒贾客,这些年买卖做得都很不错吧?” “确实不错。在坊市里关个几天,大伙集中把买卖做完,各自回家。夏王弄了个银元出来,要我说,咱们商徒就该给他立生祠。”有人说道。 嗯,话有些肉麻,但意思大伙都明了,并且深有体会。 博览会期间,关起门来集中交易,用虚拟的标准银元记账,他们交易方便,官府收税也方便,大家都免去了很多麻烦。 很多以前没做成的生意,现在也做成了,大伙的生意规模普遍有所扩大。 更别说,还打通了与西域的丝路贸易,获益者众多。 “该给夏王立生祠。”一带着浓厚川音、胡商模样的贾客说道:“去岁我在安邑坊市卖了批香药,结余银元若干,取票而走。今岁持票进市,还可以用,夏王这信誉,没的说。” “若夏王称帝,我支持。”有人放下茶碗,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也支持,这天下该变一变了。”又有人说道。 年轻士子目瞪口呆。 他挑起话头,只不过想发发牢骚,博取别人的附和与支持。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商徒怎么这么不要脸,居然支持改朝换代?还要给夏王立生祠?当成你们商家的祖师爷之一供奉了是吧? “你们……你们……”年轻士子结结巴巴,道:“大唐享祚二百余年,人心所向。” 他这话一出,商人们都笑了。 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多人是武装行商,敢打敢拼,对天下的局势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如今的大唐,不是夏王称圣,就是梁王称帝,或者多人各帝一方,称孤道寡,不会有别的结局了。 唐室,人心当然还有,但也只是习惯罢了。比如人们习惯去长安考学,习惯将重要桉卷送到长安刑部,习惯送乐人工匠去京中值役,习惯上供…… 但这些事也都在慢慢发生改变。 这天下,和十几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十几年后,肯定和如今也大不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赵成没有笑,而是密切观察,默默思考。 如果夏王称帝,就关西的商人阶层而言,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对情绪。他们有钱,有人脉,有见识,有私兵,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 笔趣阁 经营关西这么多年,商人大受其利,夏王终于得到回报了,可喜可贺。 …… 第二日,赵成被召入了龙池宫。 女史赵姝将他引了进去,然后便退下了。 赵成客气地行礼作别。 赵姝是赵俭的孙女,之前在郡王府当侍女,如今当了龙池宫女史,在尚宫封大娘手下做事。严格来说,赵俭与秦州赵氏只能说有渊源,真谈不上是亲戚。 但正所谓富在深山有人知,天水赵家发达了,各地赵氏分支都来攀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光逢家在京兆府好几代人了,与秦州赵氏基本断了联系。当初上位,还不是靠了“赵贵妃”的提携,大家叙一叙辈分,都是亲戚,你好我好大家好。 “来啦?”会面的地点是演武场,邵树德赤着上身,刚刚锤炼完武艺,见赵成进来,也不急着更衣,随口问道。 这是把你当自己人了,赵成当然明白,快步上前行礼。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 尚服裴氏仔细地替邵树德擦拭汗珠,女史站在一旁,不敢帮忙。 “陈许赵氏,可否与他们攀攀亲戚?”邵树德问道。 裴氏这娘们太懂了,太会了,她干活的时候往往把白皙幽深的胸口露出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喘息,手法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调情。 这女人!侍奉没几年,已经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了,照这样子,第三个也不远了。 “大王,陈许赵氏是在秦州陷蕃那会出走的。大中年间收复秦州后,赵犨之父赵叔文曾遣人回过一趟秦州,叙了叙宗谊,随后又断了联系。”赵成答道:“陈许赵氏以军功发迹,赵犨曾祖赵宾当上了忠武军衙将,其子赵英奇、孙赵叔文、曾孙赵犨三兄弟,世为陈许将校。某查过天水老宅族谱,没有录入陈许赵氏这一支,也不知百余年前是怎么回事。” “有心了。”邵树德赞道。 陈许赵氏、京兆赵氏、邠州赵氏,没有列上去很正常。都分家过了,谁也不认识谁,若不是顾念祖宗,赵犨之父赵叔文都未必会回秦州看看。 “秘密遣人去许州,拉一拉关系。”邵树德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赵,都是天水老祖宗的后人嘛,分家过才百余年,叙一叙宗谊,列一列族谱,都是一家人。可懂?” “明白。”赵成躬身应道。 “赵珝若能投我,赵氏仍任许州忠武军节度使。”邵树德许诺道:“说话算话。” “忠武悍卒,与蔡贼相持多年,天下闻名。若能助我攻灭全忠,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又道:“事情做得机密些。我估计现在许州不好进,你们想想办法,我会让赵光逢协助你的。” “遵命。”赵成应道:“全忠掘河,彷如掘墓,有识之士无不唾骂耻笑。便是心向全忠之人,也扼腕叹息,引为失策。如此人心向背之下,赵珝自当做出选择。” 邵树德笑了,道:“人心向背,确实有用。不过,若不是将士们奋勇作战,将梁军打得丢盔弃甲,这人心也就那么回事。好好做吧,赵氏的富贵,少不了的。” 第六十九章 献计 青山遥望,雾气氤氲。 河畔的农田里,农人们挽起镰刀,奋力割麦。 从关北迁来的军士家属,极大改变了晋绛的社会风气乃至生产生活习惯。 他们带来了大量的牲畜,主要是肉牛、奶牛、绵羊,甚至还能养得起马。 他们并不把所有地都种满粟麦,相反每年都有一大堆的休耕地。 休耕地种各种牧草和豆子,勤快点的人家把牧草割回家喂养牲畜,懒一点的直接在耕地旁建牲畜栏,放牛羊进地里吃那些高产牧草。 他们喝奶,吃乳酪、奶酥、奶渣、奶皮。 他们的宅园不种桑,不养蚕,他们种葡萄,做葡萄干,酿葡萄酒,用糟渣喂奶牛。 他们的奶牛产奶好多,多到让人惊讶。 他们居然吃牛肉,吃很多牛肉。 他们还是汉人吗? 全新的高效农业生产模式,极大冲击了晋绛百姓的观念。 他们固然愚昧,固然不识字,一生中绝对没有远离过村庄,但不代表他们傻。 一桶又一桶的牛奶挤回家,做成酸浆、乳酪、奶酥、奶粉,孩子们吃了身体贼健壮,生病都少。 本地孩子全都围在外来孩子身边打转,期望他们手指缝里漏点奶渣之类出来,好让他们能够一饱口福。 本地男人看着人家地里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苜蓿、驴喜豆等牧草,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快、这么多的草?牛羊还这么喜欢吃?而且长这么多东西出来,地不瘦吗?很多晋绛本地人家想一年两熟,但不敢,因为地力会耗尽,两年三熟已是极限。 抢了人家的地和牲畜?这可都是武夫的家人,你想啥呢?那就只能虚心请教了。 本地女人看外来青壮男子的眼神也不对劲。家里生活这么宽裕,嫁过去绝对不愁吃穿用度,这不比守着家里那些地,一年到头土里刨食,还刨不到几个强? 军士家属们则很骄傲。这都是夏王带来的好处,走到哪里都让他们高人一等,天底下还有比夏王更有本事的人吗? 夏王可当圣人矣! 邵圣正在“农家乐”。 今日带着四个儿子去乡下巡视,还体验了一把生活:割麦子! 邵圣两世为人,两世都割过麦子,对土地有着很深沉的感情。 当然了,两世割麦子的场面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前世割的时候无人围观,大家都在闷头干活。偶尔有人直起身来捶捶腰,问问别人家的进度,然后继续干活,枯燥得很。 1200ksw.net 这一世割麦子的场面太宏大了。亲兵几乎站满了田埂,满脸横肉,挎刀持枪,虎视眈眈。也就这个年代媒体不发达,不然还得有一堆摄像师、记者啥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门,这会太阳慢慢升起,日头渐毒,满头大汗的邵圣便招呼儿子们撤了。 他走后,军属农场的佃户们涌了进来,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为父为何不在六月打仗?”树荫之下,宫官、女史们忙忙碌碌,有擦汗的,有摇扇子的,有煮茶的,有准备小食的,还有帮着按压捶腿的,邵树德泰然自若地享受着,向几个儿子解释道:“一者从正月到五月,各军足足打了四五个月,需要休整;二者不能耽误农时。兵法云‘慈不掌兵’,但我还是要说,如果可以,还是让土团乡夫们归家忙农活。农为百业之本,不可轻忽。” 邵树德这话说得悲天悯人,但他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对孩子们讲,那就是飞龙军左右两厢已经大举出动。 契必章率部出襄城,向东虚晃一枪之后,折而向南,过郾城,突进到陈、蔡之间。 梁汉颙率部出大野泽,在单、宋、曹交接处活动一番后,快速南下,突袭攻破砀山,逼近萧县。 其实吧,河南百姓现在也知道了。夏军不胡乱杀人,他们来了,也不用惊慌,该干啥干啥。但梁军官员们不能这么想啊,他们是有责任的,为了避免出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征集乡勇,固守城池、关隘及重要镇城。 毫无疑问,这会影响农业生产。 “大郎,今日回去后便和你阿娘告别,随金刀军一起北上灵夏,届时差不多可以看到关北秋收的场景。”邵树德说道:“地方不同,风物不同,粮食收获的时间也不一样,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日后当谨记于心。” 河南、河北的传统农业生产模式,第一年春播粟,秋收之后播种麦子,第二年夏收之后再种一季短生长期的杂粮,此谓两年三熟也。不能多,不能少,多种了地力不够,产量下降,得不偿失,少种了自己吃亏。当然有些土壤肥沃的上田可以在一定时间内连续一年两熟,这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关北就没这么好了。有些地方可以两年三熟,有些地方只能一年一熟。邵大郎去了丰、胜二州,自然会有所见识。 “儿已谨记于心。”邵嗣武今天一副农人打扮,身材魁梧,英气勃勃,双手布满老茧。别误会,这不是干农活导致的,而是常年习武留下的印记。 “二郎,国朝有两税,一曰夏税,一曰秋税,对应的便是夏收和秋收。夏收之后,会征夏税,会有很多新粮入库。今日你也向阿娘告别,明天随粮料使朱亮出发,有一批粟麦要运往洛阳,你跟着长长见识。”邵树德说道:“到洛阳后就不要回来了,等为父过去汇合。” “遵命。”邵承节应道。 “你外翁过阵子也会去洛阳,好好侍奉。”邵树德又道。 邵承节愕然,应道:“儿知道了。” 喝完一壶茶,吃了几块点心后,邵树德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地回了龙池宫。 回宫之后,在野利凌吉的房中歇息了会。 已年近三十的野利氏看到邵树德过来,先是惊愕,继而惊喜。 邵树德也有些愧疚,让女官把三女儿佛牙喊了过来,野利氏怀中抱着七郎慎立,一家人说说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佛牙今年十一岁,大名邵醴,已经渐要脱去小女孩的青涩,向少女转变了。 邵树德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比较少,仅有的工夫也花在儿子身上,佛牙微微有些拘谨。不过在熟悉了一会后,就直接坐到了父亲身边,巧笑嫣然。 羌女野利氏的性子没有太多改变,抱怨不少,但邵树德没有不耐烦,一直笑着。 佛牙又坐近了些,道:“阿爷,龙门有诸多佛寺,是不是凿了很多佛像?” “香山十寺,确实凿了不少。”邵树德说道。 “可否带女儿去看看?”佛牙眨巴着眼睛,问道。 “现在不行。”邵树德说道:“待清暑宫修好之后,阿爷带一家人过去住住,届时三娘可以看个够。或者,日后封你为尹阙公主,让那帮法师做你的食封。反正为父治下,僧众亦要课税。” 野利氏笑了起来,道:“大王莫要在儿女们面前胡说。” 邵树德见野利氏笑得动人,想起了当年在浴桶中强幸她的往事,心中蠢蠢欲动,不过尚仪杜氏很快在外面喊了:“大王,有军报。” “拿来。”邵树德无奈道。 野利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也微微有些失望。 七郎又哭闹了起来,野利氏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女儿到里间去了。 杜氏走了进来,将一份密封好的牒文递了过来。 邵树德拆开一看,立刻骂道:“卢文进这厮好不要脸,胆子好大,居然连李克用也敢降!” 听望司传回的军报,李克用围攻莫州月余,卢文进在城头喊话欲降,克用许之。 邵树德仔细回忆了一下,李克用好像没怎么杀过降,当年昭义节度使孟方立自杀后,军中推孟迁为节度留后,孟迁降后也没事,如今还在晋阳当个小官。 李克用的信誉竟然也不算太坏! 只是,单可及都杀了,为何又纳降卢文进呢?莫不是攻城伤亡太大,受不了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别是因为我吧?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暗暗思索着该怎么给义兄再下点绊子。 王镕! 王镕的统战价值一下子大了起来。 还有罗弘信! 河北都这个样子了,作为河北五大藩镇中实力最强者,魏博难道不该有点反应? 河北三镇大联合的愿景呢?都放弃了? “让裴尚服过来,我要写信。”邵树德吩咐道。 裴氏就在门外,闻言带着女史走了进来。 “秘书”杜氏铺开纸笔,亲自磨墨。 邵树德略微思索了下。他突然间发现,罗弘信的统战价值似乎比王镕还要大,毕竟魏博兵多粮多钱多。 该怎么拉拢魏博呢?罗弘信的诉求是什么?我能给什么?如果他不答应,那么该用什么反制措施或恐吓手段?如果这还吓不倒罗弘信父子,下一步该怎么做? 罗弘信的统战价值确实大,但拉拢的可能性太低了。王镕相对小一些,但拉拢的可能性较高。 该怎么坚定王镕的抗李决心呢?这厮似乎很喜欢见风使舵,没有任何节操,滑头得很。 邵树德一边想一边写,写完之后,觉得有些不满意。 王镕现在应该还不会降,但若再被李克用暴打个一两回,就难说了,该怎么操作呢? “杜尚仪,你也看到军报了,你说该怎么给李克用添麻烦?”邵树德看向跪坐在他身侧的杜氏,问道。 杜氏欲言又止,这不合制。她若说了,让外间知晓,可是把陈诚、赵光逢等一干谋主都得罪了。 “说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翘臀,道。 “大王或可遣使联络契丹人。妾听闻高思继北奔契丹,高家在奚、室韦诸部中也颇有声望。营平镇使刘仁恭也未必甘心听从李克用,或可拉拢。”杜氏心一横,直接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头。这其实就是历史上朱梁用的套路了,遣使浮海至北边,联络契丹夹击李克用。这个套路一直用到了李存勖时期,他被后梁、契丹的南北夹击搞得烦不胜烦,眼看着要被耗死,最终行险一搏,奇迹大翻盘。 “今日之事,不准传到外间。”邵树德突然醒悟了过来,目光扫过所有人,说道。 众女官纷纷应是。 “义兄有嫂嫂刘氏献计,我亦有美人足智多谋。”邵树德笑道:“但此策有一点不好。” 杜氏不解。 “这样或让契丹实力增强。”邵树德说道。 耶律阿保机实力第一次飞跃,应该是攻灭渤海国。 东北地区,曾经存在过一个实力强大的国家:高句丽。 高句丽灭亡后,余尽仍在。大祚荣建震国后,并不是什么野蛮国家,事实上文化、技术还是有一定水平的。玄宗时,大祚荣被册封为渤海王,然后不断派人到大唐学习,国家越来越正规,有三省六部,设五京,领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各地有都督、刺史、节度使等官管理地方。 渤海国的城池布局一如内地,建筑风格也极为相似,目前有一百多万人口,耕牧并举,织布、冶铁、航海技术都有相当高的水平。 他们被契丹灭国,是一场悲剧,也是耶律阿保机的大补丸,极大提高了他们的冶铁水平,从此兵器、甲具的产量暴增,也有了稳定的农耕地带,甚至连航运业都有了。 阿保机当然也很重视搜罗中原工匠。历次南下,最重要的就是抓种地的、抓工匠,活似个人口贩子。他为了安置这些掳掠来的人口,特地在草原上筑城,任用汉官管理。 河北多年战乱,也产生了大量流民,这些流民数量甚至比契丹掳掠的还要多,自己主动跑去了辽国,也是无奈。 “我不太想让耶律亿这人得意,总感觉这是饮鸩止渴。”邵树德说道:“先秘密联络高思继、刘仁恭吧。” 高思继这会寄人篱下,即便联络上他,估计也没太多的自主权,邵树德甚至都不想找他了,况且听望司也未必知道他的具体所在。 刘仁恭这厮,听闻在营平二州结交奚人,将兵力扩充到了五六千。 五六千兵,当然不值一提。但别忘了刘窟头的身份,正经幽州人!或可利用这个身份,招募亡散,反抗李克用,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了。 第七十章 不可逆转 乾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就在李克用任李嗣昭为瀛莫镇遏兵马使,统率晋兵五千,整编幽州残兵一万五千。李克用还额外给他增拨了契丹、奚、室韦、回鹘诸部蕃骑数千,着他严加整顿,正规化训练,以快速提升战斗力。 一将拥兵两万余,镇守一方,在太原军政集团中,相当不错了。李嗣昭虽非亲生,但却是李克用弟弟李克柔从小养大的,待遇确实比其他义子高。 带人返回草原吃沙子的李存孝在见识了瀛莫的花花世界后,怏怏不乐。 地盘狭小、户口稀少的顺州刺史李嗣源也不太开心。 涿州刺史李存信倒没什么不满的感觉,只要李存孝不超过他,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至此,李克用以河东、大同、昭义三镇的力量,花了差不多四年时间,终于彻底平定了人口与其相彷,甚至还略微超出一线的幽州镇。 他一人兼领河东、幽州两镇节度使,手下一堆将官甚至是军校都有了去处,人人升官,大头兵们也发了财,个个喜气洋洋,班师的路上士气爆棚,李克用哈哈大笑,志得意满。 其实,他本不用打得这么辛苦的。奈何一开始走了弯路,后面不断补救,浪费了太多时间。 当然,他现在也知道了。有些地方的降官降将可以收编,放心任用,有些地方的就不太行。如果事急从权,可以临时收编,但危机渡过之后,还是要慢慢整顿。不然的话,就像幽州这样,处处烽火,遍地反贼。 真是个深刻的教训! 这次打完,应该不会再有人敢反抗了。班师后休整数月,然后就要面临最棘手的战略选择了,到底是遏制义弟邵树德的扩张野心,还是去打河北软柿子卢彦威,一切都得等他与义弟会面后再做决定。 嗯,他的义弟已经巡视到了河南府。更具体点说,是河南府辖下的王屋县北王屋山间的某处宗教场所内。 储氏在儿媳解氏、侄媳苏氏的搀扶下出外走了一圈。 她早就想开了,再不避讳任何人。更何况,挺着个肚子也骗不了谁,她该担心的是孩子生下后,会不会被人抱走。 夏日的清风吹来,让人感觉十分舒适。储氏眯着眼睛,突然上方传来声音。 储氏仰起头,只见二楼栏杆旁,夏王紧紧贴在彭城郡夫人朱氏背后。 两人似乎都在观赏外面的山景,但朱氏的眼睛瞪得熘圆,双手撑在栏杆上,神情似有些痛苦。 储氏微不可闻地咽了口气,带着两位晚辈进了房间。 朱氏也是个可怜人。 青春年少之时,嫁给年近五旬的袁敬初做继室。婚后没几年袁敬初就病死了,一直没有子女。朱全忠也不许妹妹改嫁,真是有点可怜了。 “这毯子还真不错。”见气氛沉闷,儿媳解氏没话找话,笑着说道。 毯子当然是毛毯了。 金仙观的人手日渐增多,畜养的绵羊数量也快速增加。 尤其是刘景宣被夏王迁怒,赶到洛阳监督兴修殿室之后,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欣喜若狂就任洛苑使,带来了许多人。 纺织机器一直在想办法改进。 国朝对毛纺这一块真的很不重视,甚至可以说没甚建树,一切都得从头设计。 解氏有缫丝织布的经验,她依据自己的见解,提了一些改进的建议。 储氏、苏氏出身较好,早年没干过这些活计,后来慢慢学习,经验也挺丰富。 最令人惊讶的是朱氏,她是真的干过大量农活,操持过家务的,提出的建议大都很中肯。 至于卢氏、江氏姑嫂俩,身娇肉贵,一窍不通。除了服侍男人之外,好像没甚本领了。 总体而言,还是张全义全家的女人比较接地气,也更得夏王喜爱,昨晚他就睡在苏氏房中,一墙之隔的解氏听了半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2kxs.la “大王有言,以后要多织毛衫,衬于甲内,数九寒冬之时,将士们也不会冻坏。”储氏挺着个大肚子,坐着有些吃力,不过仍然在努力提点儿媳和侄媳:“大王对此非常重视,你俩好好表现,日后说不定能走出这个牢笼,当个宫官。” 其实,早在汉代就有所谓“坚甲絮衣”了。即外层绵布之内塞了很多絮,衬以铁片,缝制成甲,和明朝中后期的棉甲非常类似,原理都是一样的。 坚甲絮衣的重量比传统铁甲轻很多,就像棉甲重量只有铁甲三分之一一样。但因为在强弓劲弩之下防护力太差,汉军更愿意穿札甲,最终还是被淘汰了。 邵树德不想复制羊毛版本的坚甲絮衣,那样怕是要被军士们砍死。他只不过想给未来在寒冷地区作战的军士们多准备些御寒之物罢了。 羊毛织物,就保暖性能而言,完全不是棉花可比的。 一般而言,羽绒是保暖性能最好的,精梳羊毛织成的呢布大衣,就保暖效果来说,不比羽绒服差,但棉花跟它们比就差远了。 目前夏军军士的御寒衣物,以绵衣为主。成本较高,穿起来也很臃肿,更没法披甲,不然为何有“都护铁衣冷难着”的说法呢? 铁甲之下原本有绸布内衬,如果多加一件羊毛衫,或许更有保暖效果。甚至于,干脆把绸布内衬取消,直接衬羊毛衫,不舒服就不舒服,总比冻得瑟瑟发抖强。 “母姑,洛苑使王彦范昨日让咱们多梳点毛片,给大王做一些毡毯、披风,冬衣也需要提前准备。”苏氏说道。 储氏听到“姑婆”的称呼脸一红。夏王不让她们改相互间的称呼,简直坏到骨子里了。 “听闻灵夏已经正式准许用羊毛抵税了,河南府、孟怀多半也快了吧。”储氏拢了拢耳畔的秀发,眉头一皱。 肚里的孩儿似乎翻了个身,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精梳出来的羊毛要好好洗一洗。”储氏吩咐道:“让那些新来的妇人做。” “媳妇知道了。”解氏、苏氏一齐应道。 羊毛上有很多油,不洗掉很麻烦。 夏王曾经对她们开玩笑,说大秦那边的农人,是用尿给羊毛去油的,也不知道真假。 她们当然不会用尿了,那也太羞人。事实上还是有很多办法的,用咸(碱)就可以。 接下来就是几个妇人在互相讨论用哪些东西去油更方便了,良久之后,楼梯之上响起了声音:“这么多羊毛要梳洗,以后卖碱倒是一桩好买卖。” 储氏、解氏、苏氏立刻起身行礼。 邵树德笑着让她们坐下。这几个女人已经十分顺服了,是邵树德敢搂着睡觉过夜的那种。但今天刚享用的彭城郡夫人朱氏,固然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极致享受,但真不敢与她一起过夜。 “草原上有很多盐池,碱断然是不缺的。”邵树德笑道。 朱氏坐在他身后,眉头微蹙,衣裙有些破损,胸口到处是红印。储氏三女看了尽皆低头,她们谁不是从这一步走来的,进了金仙观,就别想…… “储家几个少年郎打得不错,契必章都和我说了。”邵树德让储氏起身,坐到他身边,道:“安心养胎,不会亏待储家的,也不会亏待你。” 说罢,将储氏搂过来,低声道:“你应知我有大志,事成之后,便收晚露为女,封新密公主。” 晚露是储氏女儿的小名,也在金仙观内,母女俩相依为命。听到邵树德这么说,储氏愈发柔顺了,感觉这波真的不亏。 朱氏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仔细打量着这个见过多次的张夫人,见她脸上没有半分难过、委屈的表情,顿时无语凝噎。 “今岁各州县武学、经学学生的戎服、袍服,皆用羊毛纺织。我亦要带头穿羊毛,如此多花些时间,一定要将这股风气给带起来。”邵树德轻拍着储氏的手,说道。 如果这事能成功的话,他可真是深刻改变了这个社会的面貌了。 农业生产模式的改变是基础,进而影响到了百姓的日常饮食。日常生活之中,马车、皮革的使用量也会大增。现在羊毛可以抵税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也在努力推动穿羊毛织物的风潮,今后羊毛一定会成为北方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们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小冰河气候要来了,北方农业生产环境会逐渐恶化,再不改,等死么? 可惜,他不懂怎么制肥皂。不然的话,有这么多牲畜,动物脂肪产量这么高,肥皂产业的原材料来源已经不是问题,完全可以大发展。 “大王做的这些事,妾总感觉和别人不太一样。”储氏笑道。 “哪里不一样?”邵树德问道。 “妾说不上来。”储氏思索了下,道:“妾觉得大王在从根子上改变这个天下。” “你这妇人倒有一番见识。”邵树德大笑:“得了我好处的百姓,回不到以前的生活啦!以后没人能改变河西、陇右、关内、河南、河北、河东这几道农人的生产习惯。改回去农桑,哈哈,你争得过南方吗?给我老老实实养牛羊、养马,织毛衣,种粟麦吧。中原从此不缺马,不缺牛,不缺御寒衣物,谁都改不了!” 广泛种植豆科牧草、大量饲养牲畜的汉人农业社会,先秦以来独一份吧? 最重要的人生成就之一,在邵大帅三十九岁这年,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出关北,传播到了关中、河中、河南多地,无人能够改变。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沙苑 不用养军之后,朝廷的财政好像并没有如何宽裕。 现在整个长安就万余神策军,勉强控制城内外秩序。虽说不像历史上那样兵少得连群众打宰相都无力阻止,但也绝对无法做到对每个角落的严密控制。 长安太大了啊! 在京兆府,还有万余兵分驻各地,弹压地方,维持着朝廷仅剩的尊严。 总共就这么两三万人,韩全诲、刘季述二人连弄权的心思都没多少了,实在提不起劲。 圣人带着百官、嫔御出外游猎两天了。 其实国朝列圣还是很喜欢出京游猎的,有的甚至一路从长安游猎到洛阳,沿途行宫、猎苑都是现成的。 从京城出发,东南方的万年、蓝田二县有杜陵塬、鸣犊泉之野、白鹿塬、新店、骊山等猎场禁苑,足够你一路玩到同华。 同华又有沙苑、河滨、华山曲武等猎场。如果你过河走河东路线呢,还有猎场,比如龙门县的伏龙塬等,蒲州、绛州都有,甚至一路到泽州都有。 走潼关这条路线呢,同样有一大堆的猎场禁苑,一直到洛阳西郊的苑城。 到了洛阳还不过瘾?别急,往东去泰山封禅的路上,还有很多皇家猎场禁苑。 厉害吧?厉害就对了。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这都是安史之乱前的情况。 藩镇割据的情况下,地方藩帅会给你维护众多的猎场禁苑吗?怎么可能?甚至就连关中的很多所谓禁苑,都有民人打猎、砍柴乃至开荒种地,根本管不过来。 圣人游猎的地方是杜陵塬,随行人员众多,舟车劳顿之下,一些老臣便坚持不住了,议论纷纷。 韩全诲见了冷笑一声。这些朝官,还没他们中官筋骨强健,根本懒得管。 圣人的兴致不是很高,因为两天下来没猎到什么东西。 淑妃何氏、昭仪李氏一同安慰。 “官家,先帝病重,解放鹰犬之后,五坊空虚,以致陛下出猎无飞鹰奔犬相助,此皆夏帅邵树德慢怠之故。”尚宫杨可证看着圣人英武的面庞,心生怜惜,劝道。 圣人哑然。 他其实没什么想法,只是不太开心罢了。但嫔御、宫人们一个劲劝慰,反倒让他心情急剧恶化,尤其是听到那个名字之后,更是烦躁无比。 而且她们说的也是实情。五坊(凋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后来又多了鸡坊等新玩法)诸使现在几乎没有东西可管理了,进献骏马、猎豹、鹰鹘的西域诸国停贡了,凉州也不进献鹘、鹞、豹子了。 东北那片,德宗大历十四年诏“新罗、渤海岁贡鹰鹞皆停”,后来宪宗时又恢复进贡,但到了敬宗朝,因为皇帝经常深夜出去捕猎狐狸,被宦官刘克明诛杀,于是又停贡了。 武宗是爱玩的,经常打猎,五坊再度兴盛,但懿宗死前留下遗诏,全他娘放了。僖宗时有所恢复,但长安都丢了,你还说啥? 1200ksw.net “诏令邵树德进贡鹰隼凋鹞,骏马、猎豹、奔犬亦一同进献。”圣人不愿在嫔御面前落面子,随口说道。 “遵旨。”杨可证立刻应道。 淑妃何氏有些忧虑。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这事可能有些不妥,但看看圣人的脸色,又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她在宫中,却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相反,她长期小心翼翼地经营,收买了两个眼线,帮着打探外界消息。 对于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邵树德欲废帝自立之事,何氏深感忧虑。她对圣人当然是有感情的,但她也不想死。 历史上昭宗被氏叔琮、蒋玄晖等人弑杀,时为皇后的何氏担心自己也落得这个下场,私下里求见蒋,哭泣哀求。蒋玄晖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都弑君了,竟然还保下了何皇后,其后经常面见皇后,安慰不已,并向朱全忠求情。下场么,何皇后最终被缢死,蒋玄晖也被杀了。 何氏觉得,在这个阶段去招惹夏王,殊为不智。低调藏着躲着还来不及呢,怎地还去引起他的注意? “咳咳!”不远处响起了咳嗽声,十军容使韩全诲走了过来。 停在圣人面前时,他连礼都懒得行,道:“圣人欲授李克用幽州节度使耶?” 韩全诲的脸色很不好,若不是萧蘧遣人相告,他还不知道圣人竟然找了南衙朝官,下诏将这事定了,马上就要派天使出京,携带旌节、官印、图籍前往晋阳。 “韩宫监,克用恭谨忠诚,勇智绝人,素无他志。今破燕逆贼人,安不授其旌节,为国屏藩?”圣人定了定神,回道。 这事本来就是他与新提拔顶替郑延昌的宰相陆扆,以及王抟商量出来的,崔胤不置可否,萧蘧反对,但圣人坚持,基本就定了下来。 从程序上来说,没有什么问题,而且韩全诲也没资格参与这些事,虽然历史上不乏有贿赂宦官得以出任节度使的,但就制度而言,确实和他没关系。 “王室不造,奸孽专乱,尔等日夜阴计,有何用哉?”韩全诲冷冷一笑,道:“圣人便瞧好吧,看看这诏令可能出得了京城。” 说罢,一甩袍袖,直接走了。 圣人气得脸都红了,李氏紧紧抓着他的手,柔声安慰。 何氏暗叹。夏、梁大战,东都畿汝易手,数月来一直是朝堂上最热门的话题。 官家上朝之后,只要听到这类消息,就脸色阴沉,很不开心。 何氏知道,官家是希望朱全忠赢的,哪怕朱全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忠臣。无奈宰相们都说,朱全忠败局已定,宣武诸州要渐次落入邵树德之手。唯一能阻止夏王的,就只有晋阳李克用了。他平定幽州叛乱,实控河东、昭义、大同、幽州四镇,易定王郜也是其盟友,若与朱全忠联手,或能阻遏邵树德。 官家回到后宫歇息时,嘴里经常念叨着李克用、杨行密,看样子是把他俩当做扳倒邵树德的希望了。 唉,朝廷太需要好消息了。 刘崇望在蜀中战事不利,于成都左近连败两场,至今只得了绵、汉二州,神策军赏赐不足,四处劫掠。李茂贞趁机招诱,竟有不少人投效了过去,让人大失所望。 朝中很多人都说,刘崇望最终会和当年的韦昭度一样,劳而无功,铩羽而归。 官家,可经受不住刺激了啊! “官家,幽州之事,何必如此急躁呢?”见周围都是宫官、女史,中官都站得远远的,何氏说道:“晋王砺甲训兵,有勇有谋,精兵十万,攻必下,战必克。偌大的幽州都平定了,有没有那个虚名又有何关系呢?陛下稍安勿躁,可静观其变。” 圣人听到“虚名”两字被刺激了一下,不过没反驳。 “官家,不如遣心腹可靠之人秘密前往晋阳,说以利害。”尚宫杨可证低声说道:“陛下大可纵情游猎,麻痹树德在朝中的眼线。” “若树德知晓……不妥。”圣人有些犹豫不决。 他想起了邵树德托刘季述转过来的那句话:“李家王子极多,有天下者,岂一王哉?” 这句话几乎无日无夜不在噬咬着他的内心,让他惊惧、痛苦、愤怒乃至癫狂。 他的内心是愤怒耻辱的,又是恐惧忧虑的。 他明明很害怕邵树德,不想见到他,只想离得远远的,为此当初连魏国夫人陈氏都送出去了——陈氏是有颜色的,沉静慧娴,婉转多智,如今在邵贼那里,不知…… 但他又非常想要看到邵树德败亡,哪怕这天下最后被别的什么人夺走也无所谓,反正他想看到邵贼死,为此有暗戳戳下绊子,招惹他的冲动。 可事到临头,还是不敢啊! “官家……”杨可证有些失望。她对圣人是忠心的,同时对邵树德印象非常差,觉得此人野心勃勃,色欲熏心,日后坏李唐江山者,必此人也。若不压制他攻城略地的速度,不出几年,官家怕是欲做富家翁而不可得。 “不用多说了。”圣人疲惫地摆了摆手,突然不想继续游猎了。 朕,朕,狗脚朕!笼中天子,在这些权臣藩帅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而今除非私下里遣人外出,否则政令不出京城,能有什么用? 但当年派女官裴贞一出宫,结果为西门重遂所获,死于非命。不知道裴氏生前有没有受过凌辱,圣人每每想起,都要流泪。 邵贼,怎么老打胜仗?圣人几乎要仰天长叹了。 若能大败一场就好了,最好军破身死,届时自有人将邵贼一家槛送京师。圣人突然想起淄青李师道败亡后,宪宗将其妻魏氏收入后宫为婢,突然间就兴奋了起来。 结束游猎之后,圣人摆驾回宫。 路上收到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的表章,为越州董昌求情。 董昌称帝的事情,圣人已经知晓。老实说,愤怒是有的,但一时之怒过后,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知道董昌终究是个跳梁小丑,不可能成事的。 这已经是杨行密第二次为董昌求情了,朱全忠也上表请求赦免董昌罪过。董昌本人也清醒了过来,将府中的妖僧、方士尽皆处死,自去伪号,上表请罪。同时发送数百车珍宝财货送往长安,以为上供。 董昌的上供,历来十分充足,圣人早已知之。 为了钱,他愿意原谅董昌。况且邵树德、钱镠都想董昌死,那么他就不能让董昌死。 “董昌已幡然改过,念其多年转输之劳,罪并不问,宜赦免之。”圣人在表章上写下御批,让宫官转给宰相们。 第二章 昆明池 昆明池畔,萧蘧、封彦卿对坐饮茶。 萧蘧其实很佩服封彦卿。这个老翁,年纪比家兄萧遘还大,但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终日与各路大小官僚厮斗,一点不落下风。 这老头,竟然是个官迷。对权力的追逐,给了他旺盛的斗志,就像五坊里的斗鸡一样,咄咄逼人,不肯言退。 “封公对董昌之事怎么看?”萧蘧慢条斯理地往茶汤里添加各种香料,嘴里说道:“僭位称帝,便如那秦宗权一般。圣人欲赦免之,岂不为天下笑?” “让圣人赦免,钱镠必不奉诏。”封彦卿满不在乎地说道。 朝廷之前已经下旨,褫夺董昌本兼各职,钱镠任杭州行营招讨使,兼两浙节度使,讨伐董昌。杨行密、朱全忠一求情,就又要下旨赦免,朝令夕改,也不知圣人怎么想的。 当然封彦卿并不知道,历史上昭宗两次欲赦免董昌,就是因为他上供数额大、次数多,让他很满意。至于董昌是不是挑战了天子的权威,圣人好像并不在乎,只要他上表请罪、自去伪号,似乎就可以原谅了。 李茂贞虐昭宗千百遍,杀宰相如杀鸡,皇宫都烧了,言辞间极不恭敬,还强迫昭宗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婚礼之上,李茂贞一家人安坐不动,公主挨个行礼问安,那画面简直太美。 李克用大破李茂贞,欲擒杀他的时候,昭宗还阻止。 圣人的水平,萧蘧、封彦卿这种官场老油条早看明白了。 圣人的小心思,他们也看清楚了。 不就是觉得朱全忠、杨行密、李克用等人只是“小恶人”,没有邵树德这个“大恶人”给他带来的直接威胁大么?为此,连挑战天子权威的董昌都可以赦免,连自己女人也可以送出去做交易,他什么都敢做。 封彦卿甚至怀疑,如果成都久攻不下,天子最终会赦免李茂贞。如果李茂贞愿意移镇到关中的话,他甚至愿意划出一块地,给李茂贞做地盘,作为他想象中的天子屏藩。 可笑至极! “钱镠当然不会奉诏了。”萧蘧也笑了,道:“他做梦都想吞并浙东,以整合两浙,与杨行密争锋。” “便是整合了两浙,怕也比不上坐拥淮南、宣歙两镇的杨行密。” “至少多了点自保之力。” “也是。”封彦卿点了点头,问道:“太师何意?” “家兄有言,董昌跳梁小丑,为王前驱,圣人不晓事,由得他吧,反正钱镠定不会奉诏。浙东诸州,也已经和董昌翻脸,互相攻杀,有没有朝廷旨意,都没关系。”萧蘧说道:“圣人败的是大唐的气数,随他去吧。” “太师真乃老成谋国之辈。”封彦卿笑道。 萧遘这一两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已经甚少露面。除了萧蘧、封彦卿、韩全诲、刘季述等人外,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专心静养。这种事情,他一般就是传出个话,让外面人处理。大部分小事,他甚至不会直接过问,一般是过段时间,萧蘧挑着给他说一说,他再点评几句罢了。 “西川之事,太师怎么看?”封彦卿又问道。 “静观其变。”萧蘧简短地说道:“刘崇望怕是打不下来,神策军武备废弛,没那个本事。诸军新败,积石军李一仙部也退到了绵州,军心浮动,短期内怕是不会打了。” 攻成都之事,再次说明了一个道理,不要和猪队友一起打仗。他们会败,会影响你的士气,让你发挥不出实力。 “圣人会不会赦免李茂贞?”封彦卿很担心这事,问道。 “如果能让李茂贞停下吞并东川的步伐,也不是坏事。”萧蘧说道:“还得一番公文往来,有的扯呢。李茂贞已经上表请罪了,圣人或召开延英问对,届时看看再说。” “确实。”封彦卿心中有数,已经了解了萧遘的态度。 大唐的江山,能维持一天是一天了,直到没有必要再维持的时候。 …… 长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屋山。 邵树德看了看后,同意了萧遘的意见。 皇帝要作死,那就作死好了,反正丢的是他李家的脸。 不过邵树德也觉得如今圣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堪忧,不是很稳定的样子,脑子也不是很清楚。 李茂贞都骑在他头上拉屎了,李克用过来,暴打李茂贞,然后要除恶务尽,彻底攻灭凤翔镇,但圣人竟然不愿意,把李克用给气走了。 你担心李茂贞死了关中再也没有强藩,无法平衡关东势力,思路也不能说错,但好歹看看李茂贞是啥人啊! 又菜又爱玩,出了事就把责任推给臣子,灰心丧气,不敢再有任何想法。但过一阵子后,心里又痒痒了,作死的冲动无法克制,直到再被人教训一顿。 李茂贞、王行瑜、韩建轮番欺负,圣人一点记性不涨,也是牛逼。 真说起来,当时关中诸镇,居然就夏州的拓跋思恭以及后来的鄜坊节度使拓跋思谏最恭顺,帮朝廷出了两次兵,非常听话,还有一次出兵到半路怂了,徘回不进,没敢掺和关中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即便最弱的李茂贞,也不是他们能碰的。 “圣人再折腾,就要把这大唐给弄散架了,到时候还得去给他处理烂摊子。”邵树德叹了口气。 朱温在历史上为何把昭宗弄到洛阳?当时京兆府、同华、鄜坊已经都是他的地盘了,为何呢?还不是圣人太能折腾了。 披着薄纱裙的女人闻言轻颤了一下。 邵树德注意到了她的动作,问道:“王彦范把你弄来的?居然还没嫁过人,以前是何身份?” “求大王不要问了,给妾留点颜面。”女人哀求道。 邵树德若有所悟,又看了看另外两名二十多岁的妇人,道:“你们在观中都做些什么?” “洗衣、喂羊。”二女低头道。 这两人应该是西门重遂被扳倒后受牵连的人了,看眉眼五官,应是姐妹两人无疑。而这位刚刚被他享用的少女,与她们应该也是亲戚。 他突然间明白三人的身份了,顿时有些惭愧,王彦范这厮! “以后不用洗衣喂羊了。”邵树德许诺道。随后,他喊来了拓跋蒲,吩咐下去。 拓跋蒲腻在邵树德怀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三女,道:“便宜她们姑侄了。” “好了。”邵树德有些吃不消玄翠女冠,道:“我还得办公。” 说罢,将已经被解了一小半的袍服穿好,灰熘熘地跑到了储氏房中。 储氏精心装饰了房间,在邵树德办公的桉几前摆了插花,暗香盈盈。 在邵树德批阅公函的时候,储氏挺着大肚子,亲手到厨房准备食物。 上一次亲手做吃食,还是没嫁人的少女时代,出于好玩,跟仆婢学的,爷娘也不怪。 邵树德坐在桉几前,仔细审阅着牒文、军报、信件。 李克用已经回来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轻身回来的,主力部队应该还在路上。 义兄已经明确邀义弟一会。可想而知,这种会面绝对不是载歌载舞、杀牛宰羊,而是大军迤逦,刀枪森严。 历史上阿保机怎么和李克用会面的?亲率七万骑兵到云州,李克用亦率河东精兵数万人北上,双方在草原上展开阵势。最终没动手,还约为兄弟。 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当时丢了幽州、丢了昭义河北三州,几乎只剩河东地盘,还被朱全忠连年暴打,实力已经大为衰微的李克用被阿保机吓住,那么人家也不介意直接吃了你,突入河东掳掠。 邵树德要与李克用会面的话,他不会选在河东道,不会选在河阳,不会选在河北,他打算在草原上与李克用会面。 没有别的原因,邵树德只觉得草原安全。身为无上可汗的他,到了草原上,就像回到家一样,那里的人都听他的,说话又好听,为什么不去呢? 至于李克用敢不敢来,这是个好问题!邵树德觉得,就义兄那性子,你约在灵州他都敢来——好吧,有点夸张,但约在胜州的话,李克用是真敢来,一点不怕。 想明白后,邵树德铺开纸笔,写了一连串命令。 其中,铁骑军折嗣裕部放弃南下洛阳的计划,调头北上,前往朔州;金刀、黑矟二军至胜州集结;铁林军离开汝州,北上胜州;豹骑都、侍卫亲军各部北上,至沃阳宫草原集结。 六大巡检使部落、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庆州东山党项、会州蕃部、沙碛诸部,联合抽调十万丁壮,至阴山草原集结。 baimengshu.com 灵州留守衙军也做好出动准备。 写完之后,邵树德长舒一口气。 这些年关北建设得不错,物资钱粮沉淀在府库中的很多,但受限于黄河水运的瓶颈,无法大量用到中原。这次便多征召一些人,一并用了,壮壮声势。 他不想在现阶段与李克用发生战争,阻止战争的最好方式是让敌人害怕。 当年他大发关北诸部,坐镇旋鸿池,迫退李克用,得来了多年的和平。 这次我带十余万步骑至云、朔间,你又待如何? 第三章 两手抓 已经七月初八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邵树德吃完丰盛的早餐,准备出门。 江氏、卢氏一起上前,替他更衣。 小姑娘的神色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灵动。孩子被抱走后,江氏所有的绯色幻想全部破灭。彷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觉得以往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可笑了。也幸好嫂嫂卢氏一直在身边,还与她讲了一些江氏族人被赦免后,安稳生活在洛阳的事情,少女这才慢慢缓了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慢慢恢复。 “愿大王得胜归来。”临出门前,卢氏、江氏一齐祝道。 “天下英雄,能挡我者,不过三两位罢了。”邵树德大笑一声,离开了金仙观,策马奔向孟州。 大水已经完全退去。河阳幕府召集了一帮夫子,开始整修中潬城。 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疾驰到了孟州,等待邵树德的召见。 “此番我欲北行,东都战事,尽付于君手。”邵树德说道:“按你自己的方略来,我不给你任何目标,哪怕维持战线也是可以的。” “有大帅这句话,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李唐宾沉稳应道。 为将者,最怕远程操控的主帅胡乱指挥,瞎定目标,而他却不一定清楚前线的实际情况,没法敏锐把握战机的变化,往往会起到反效果。 夏王能信任自己的能力,将人数上十万的军队交到他手里,李唐宾很安心。 “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便是汝州暂时让出去,也可以接受。”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末将明白了。” 会面结束后,邵树德与李唐宾一起检阅了刚刚抵达孟州的万余帐甘州部落丁壮。 “桃岷羌种、青唐吐蕃这两万余帐已经抵达洛阳,你怎么安排的?”看着高台下人喊马嘶的回鹘、党项、吐蕃、鞑靼牧民,邵树德问道。 “东都高帅让他们在洛阳一带清理废墟、营建房屋。”李唐宾答道。 这两万多帐目前身份是百姓,暂归东都镇管。尹洛盆地户口不丰,有很多荒地,几乎成了这些牧民的牧场。可惜当地缺乏高质量的牧草,不然的话,养活这些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越是高营养、高产量的牧草,就越竞争不过杂草,所以这就是农业存在的意义。大宛苜蓿、驴喜豆之类的牧草,就得和粟麦一样,由农人种到地里,不然它们真心玩不过杂草。 “我把这些人全交给你。”邵树德说道:“广成泽那里原本是个大牧场,郏城亦有个小牧场,让这两万余帐全去汝州。怎么整编你自己看着吧,有马的都挑出来,点一点人数,分批进入陈许袭扰。还是老办法,告诉他们,用战功来获取土地。洛汝二州,荒地不可计数,让他们拿命来换。” “遵命。”李唐宾应道。 高台下已经有人在给新来的甘州牧民发见面礼:一人一匹绢。 蕃人穷困,知道绢这种东西可以拿来买东西,比如草原上最贵乏的铁器、陶器甚至木质家具等,断断是舍不得自己穿的。 邵树德下了高台,在亲兵的团团簇拥下,策马于蕃人阵前,问道:“可识得我?” 蕃人们当然不认识了,不过这种场面,怎么可能没有托呢? 于是立刻有人高声说道:“此为大破乌姆主的无上可汗。” 乌姆主就是李仁美,回鹘英义可汗,在甘州的名头如雷贯耳,建立起了回鹘汗国,一度号称拥有十万骑。他的失败,对甘州各族牧人的精神冲击是十分巨大的,而对于打败他的大唐灵武郡王,众人有发自心底的畏惧——一个冷知识,无上可汗的尊号,最开始就是甘州部落给上的。 “拜见无上可汗。”牧民们黑压压跪倒在地,一眼望不到头。 有少年懵懂无知,不知道无上可汗的威严,也很快被家人拉倒在地,以头抢地,不敢多话。 “中原汉人,是我的子民,草原牧人,亦是我的子民。”邵树德挥舞着马鞭,大声道:“尔等之中,有贵种,有奴隶,有僧侣,有商徒,但在我这里,无分贵贱,有功者皆赏。” “一路行来,垣、王屋、河清诸县你们都看到过了。多少原本的奴隶因为立功而获得了土地?过上了有尊严的生活?” “家里的牛羊肥又壮,青稞粒堆满谷仓,酥茶喝到饱。” “现在,你们也有这个机会,功劳就在南方。” 邵树德说一句,马上有人来回奔马,翻译成各种语言,传达下去。 不出意外,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州县,在行经垣、王屋、河清三县时,确实看到了极多定居耕牧的吐蕃人、羌人、回鹘人、嗢末人、党项人,他们虽然头戴汉人式样的璞头,但乡音是不会错的,而且很多女人还是辫发,带瑟瑟珠,这是吐蕃王朝在河陇地区统治遗留下来的痕迹。 “疆雄曰赞,丈夫曰普,既为赞普之命,吾等自当从之。” “青天子乃弥药王转世,指引我等富贵,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可汗兵威,何人能挡?我等带着战马和弓刀,为无上可汗斩下敌人的头颅,将敌方最美丽高贵的女子进献到金仙可敦城。” 邵树德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僵。 金仙观、可敦城?什么鬼?连蕃人都知道了? 不过孝心可嘉,蕃人就是这么实在。草原征伐,击破敌方部落后,对方酋豪的妻妾女儿,是胜利者天经地义的女奴。唉,河陇老乡们太淳朴了,这个好,这个好啊! “出发吧,不要堕了我的声名!”无上可汗大手一挥,道。 李唐宾一直默默看着。 夏王的力量,并不仅仅止于那二十多万步骑的衙军。事实上,河陇、灵夏的诸多蕃部,也是他的力量来源之一。 之前一直跟着他在各地跑来跑去的所谓侍卫亲军,不就是私人部曲么? 部曲这个说法,真的很久没听到了,几乎让他想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南北朝往事。 私人部曲,不听皇帝的,只忠诚于门阀族长。便是有人想搞宫廷政变,怕是也有些难度。塞北私人部落的丁壮轮番宿卫,内部人士阴谋暗害的难度大大加深。 各藩镇的兵变,很多时候其实只有一小部分人参与。大部分军士作壁上观,不加入任何一方,谁赢他们帮谁。很多大将节度使,往往就死于几十人、几百人规模的兵乱,如果这个时候有不同系统、不同来源的人牵制一下,阻遏一下,说不定就平息掉了。 夏王是谨慎的,他给自己留了许多层保障。 其实这样也好,我等武人只需建功立业就行了,而不用担心后方出什么变故。 xiaoshuting.cc 李唐宾想的是夏军内部的两套系统,邵树德则思考着该去草原上转一转了。 离开关北好几年了,与草原的关系有些生疏,这样不行的! 草原诸部,目前来说是起到正面作用的优质资产,但若不好生经营,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负面资产。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到各地转一圈,巩固一下权威,免得出乱子。 李唐宾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走之前,邵树德私下里嘱咐他帮着看顾一下世子,并仔细考察世子的表现,暗中密报过来。 李唐宾背嵴生津,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啊! 接下来几天,邵树德一直在孟、怀转悠,与宋乐一起巡视农田。 “夏收得了三十七万斛粟麦,待到秋收,估计还有四十余万斛。”宋乐说起这事就神清气爽。 乾宁二年全年才收了约四十万斛,结果今年直接翻倍,成绩确实喜人。 “大王此去阴山,定要稳住那李克用。”宋乐笑道:“河阳今年秋播田地还会增加,冬日再上河好好挖一挖,明年春播加把劲,全年收一百五十万斛粮豆绝无问题。” 什么叫做时间的朋友,河阳就是了。 邵树德知道,明年一百五十万斛粮豆的收成绝对不是终点,而是.asxs.。 河阳全是旷野,土地质量本就不错,又因为战乱荒芜多年,处于事实上的休耕状态,土壤中已经积累了太多的肥力。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土地资源一步步转化为粮食、牧草,每拖过半年,河阳的实力都会大幅度增长。 “唉,又得拉下脸来给义兄说好话了。”邵树德苦着脸道。 “大王又戏人。”宋乐失笑,摇了摇头,道:“我知河南战局紧要,李克用又是最大的变数,这时候不能出乱子。”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邵树德问道:“克用得了幽州,此地又甚富裕,养个六七万兵一点问题没有。他又有河东、昭义、大同三镇,亦可养六七万人。而且这还是按我和朱全忠的养法,若是李克用那般放纵军纪的套路,怕是能养更多。” 其实,说河东只能养六七万兵保守了。 昭义镇位于河北大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在天宝年间有一百多万人口。后来屡经战乱,比如朝廷讨伐昭义刘稹之战,以及李克用、孟方立的长期拉锯,人口锐减。到李克用平定之时,户口不足四十万,但和平了这么多年,逃散到外地的人口陆陆续续跑了回去,农业条件又这么优良,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历史上这里被朱全忠反复攻打,还被王镕打过几次,又经历了李存孝叛乱,损失很大。但这个时空,却基本处于和平状态。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其实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忽视的钱粮基地——运不到山西,但却可以在山东养军。 李克用,兜里有几张钞票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就几个钢镚。 “大王,大争之时,就得这么贪心一点。”宋乐说道:“朱全忠经受不起失败,但咱们经受得起。南北两条线,都得抓起来,老夫在此恭候佳音了。” “好!”邵树德以拳击掌,道:“克用回信,邀我至云州一会,我便去了。河南战局,武有李唐宾、高仁厚、李仁军,文就靠先生了。” 第四章 两手都要硬 乾宁三年七月十一,邵树德返回了安邑龙池宫。 铁林军刚刚从汝州返回抵达安邑,一声令下,拔营启程,护卫着邵树德及妻妾儿女、幕府王府诸官西行,数日内便抵达了河中府。 临走之前,他委任天德军使蔡松阳为安邑留守,武兴军使封隐、固镇军使卫鼎利副之。有这两万多人守着晋绛,还有州县兵、土团乡夫可以征调,只要李克用不全军杀来,问题不大。 河中府还有王瑶的万把人。他回去后,又募兵三千,补全战损。 河中衙军维持在两万步骑的规模,是邵树德默许的,王瑶还算老实,人数一直在两万人出头的样子。 河中衙军内部其实是非常复杂的。 王瑶从绛州带过去数千外镇军、州县兵及土团乡夫,然后以这些人为核心控制河中衙军。当年的大清洗之中,大量代表河中府本地利益的军官被斩,乱兵及其家人被流放。王瑶自己也在不断培植党羽,战争之中派遣刺头上阵厮杀,为此不惜爆发骚乱,让夏兵帮着镇压。 几年下来,河中衙军这锅夹生饭,已经让他整饬得有模有样了。军士们的不满仍在,但已经转移到了对屡次出征上面了。但不满仍在安全范围以内,王瑶自忖还能压制。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的崛起了。 此人原本不过是一中层军校,背靠邵树德迅速发迹,手里有数千听从他号令的军士,已经是河中衙军的第二号或三号人物。 但这个人不能动,王瑶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了他的存在,很是无奈。 “这几年苦了侄男了。”河东县北三十多里的辛驿店内,邵树德对赶来拜见的王瑶说道:“河中府内情势复杂,你能稳住局面,还是有才具的,我很欣慰。” “叔父连战连胜,已有鲸吞天下之势,侄心中快慰,只愿为叔父继续厮杀。待天下太平之后,安享富贵。”王瑶满脸堆笑,道。 “侄男何须如此?”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叔父还能忘了你的功劳?好好守着河中,地方官将若有异志,除之勿疑,叔父给你撑腰。” “有叔父这话,侄就放心了。”王瑶道。 河中府、慈、隰二州确实有很多心怀不满之士。主要原因就是当年在王屋轵关道、孟怀以及崤函谷道与梁人反复拉锯,河中衙军多次上阵,土团乡夫也被屡次征发,州县府库的钱粮更是如流水一样撒出去,成就了邵树德在河阳、崤函的一系列胜利,代价就是河中一府二州百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穷了下去,以及人员方面的巨大伤亡。 王瑶作为节帅,没有很好地维护本地军民的利益,肯定是不得人心的。他现在还能坐稳位置,主要是靠笼络住了绛州老人,另外就是扯着夏军的虎皮,无人敢反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邵树德也清楚他的立场,这是双方信任的基础。 辛驿店内,官员们按部就班,分配屋舍、帐篷,开始办公。 店外的草地上,已经搭起了更多的帐篷。 王妃带着一干姬妾儿女踏青游玩,女官们陪侍左右,赫然又是一次“天子出巡”。 北朝以来的皇帝,动不动就出门,带着嫔妃子女、文武百官,四处游荡,大伙早习惯了。 王瑶被邀请着留下吃了顿晚饭。第二日,按照邵树德的要求,其子王郗快马赶了过来,担任通赞官。 通赞官这个职务,非宫官,属于外官,可以理解为通传唱名,主持仪式典礼的职官,一般是皇帝才设的。但离谱的是,汴州就有这个职务,寇彦卿就干过。你说你一个藩镇节度使,通传之类的事情,别人要么让幕僚来干,要么是亲兵头子,你煞有介事搞个通赞官意欲何为。朱全忠,早有不臣之意矣! 离开辛驿店后,一路向北,于七月二十一日渡过汾水,抵达绛州龙门县。 邵树德站在汾水岸边,缅怀了一下数年前的战场。 进兵河中,是他取得对朱全忠战略优势的重要一步。以河中为基,不断东出,反复拉锯,蕃人的血几乎染红了王屋山,最终突入河阳,在河清之战中防守反击,击退庞师古,掩有孟怀二州大部。 每走一步,都不容易。百战创业,难难难!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看听他号令的虎狼之士,看看如画的美丽江山,看看身周的娇妻美卷,一切都太值得了。 大军在龙门县停留了数日。邵树德邀慈、隰二州官员将左至伏龙原会猎,加深感情。 这也是他没有从蒲津关浮桥过河,而是向北绕路慈、隰的主要原因。 李克用若与他翻脸,慈、隰山区路况复杂、狭窄、崎区,大队人马通行之时队伍会被拉得老长,通过效率很低,还容易被伏击截成数段。故这两个州必须拉在手上,以挡住一个可能受到进攻的方向,把敌人的攻势全部挤压到泽潞一带。 伏龙原是高祖会猎之地,一直有皇家苑场,国朝列圣也经常来此游猎,顺便查访地方民情,宣示威权。 在唐代生活得越久,邵树德越觉得和宋朝以及宋以后的历代风气相差极大。光皇帝时不时出门远行,到处打猎,巡视地方,这频率就很高。好像也没有多少官员站出来说这样花费太多了,似乎大家都习惯了。 慈、隰二州的官员也很清楚谁是河中实际上的统治者,一个个还算热情。 邵树德与他们一同烹煮猎到的野猪,又挑了十余慈、隰官宦子弟,有勇力的补入铁林军,武艺一般的补为吏职,竟是皆大欢喜。 其实,这或许便是巡视四方的意义所在吧。让大伙知道谁是真老大,加深印象的同时,再吸收一些新鲜血液,结成更紧密的利益联合体。 天下的好处,可不能皇帝一个人吃干抹尽了,要懂得适时分享,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会猎结束之后,大军北行入隰州,一路浩浩荡荡,绵延十里。远近闻之,纷纷打听,一时间夏王声名远播隰州诸县。 二十八日,于永和县西分批渡河,至延州延川县。 …… 胜州榆林县,大群士卒同样在渡河。 旌旗高高飘扬,神情肃穆的甲士出了渡口后,散开列阵,接应后续大队渡河。 即便是在内线行军,一切还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新兵,是做不到这些的。这些军士,很显然非新卒。 一河之隔的榆林宫外,邵嗣武被人拦住了。 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一脸严肃,水泼不进,无论邵嗣武怎么说,都不肯让他进榆林宫歇息。 符彦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邵嗣武醒悟,立刻行礼告罪:“赫连千户忠于职守,某佩服之至,今日无礼,还望海涵。” 2k小说 赫连隽回礼,硬邦邦地说道:“职责所在。” 邵嗣武笑了笑,离开了。 他已经试出来了。以前能住榆林宫,那是父亲带着一大家子进来,自无问题。但现在就他一个人,显然就不行了。 胜州有榆林、沃阳二宫,皆父王私人部曲放牧之地,忙时劳作,闲时训练,战时出征。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大量土地牛羊,赏赐也不少,自备甲胃器械,装备竟然不输正规衙军。 当然这些都没什么。 最特殊之处,在于他们只听父王一人之令,连儿子的账都不卖,也不能无故结交州县官员。做不到这点的,大概已经被处置了,这都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据说与他们接触最多的人是杨爚,看来是父亲信任的心腹了。 邵嗣武在五百亲兵的护卫下,很快渡过了黄河。 黑矟军是骑马步兵,全军万人,有两万多匹马。人擅使长槊、步弓,看起来精悍无比,颇为耐战。 邵嗣武知道,三千多长直军俘虏几乎全编了进去,另外还有从梁人、淮人近两万俘虏中挑出的精悍之辈,以及关北豪勇之士、灵州院训练成绩出色的新兵好手。 这样一支部队,经历了数月的整训之后,不但学会了骑马,更重要的是粗粗捏合成型了。假以时日,他们的战斗力会一点一点提升,直到成为强军劲旅——说实话,若不是黑矟军成军时间短,相互之间曾被打散重编,不是特别熟悉的话,这会已经是强军了。 邵嗣武回忆了下父亲的所作所为,下意识想做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不知道父亲鼓不鼓励他这么做。虽然才十三岁,但也知道私自邀买军心是不对的,是在挑战父亲权威。他不想让父亲失望,那样没有任何好处。 “走,去云中县。”邵嗣武一夹马腹,枣红色的战马快如闪电,直往前去。 亲兵们轰隆隆跟上。 符彦超左顾右盼,品味着草原的盛景。 他的半个童年,其实是在灵州渡过的,早就习惯了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景色,习惯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驰射的快感。中原那地方,总是驰马走不了多远,要么是小河,要么是树林,要么是田垄,对骑兵来说非常不爽利,机动性大受限制。 河南都这样了,到了淮南、江南,岂不是连马都跑不动? 还是草原痛快,闭着眼睛一路驰骋,根本不担心遇到什么障碍。 云中县(原东受降城)的城门已入眼帘。 城头升起了黑矟军使夏三木的将旗,他已经带着人马提前抵达了。 众人通传查验一番后,很快被放了进去。 按照命令,他们将在此操练,囤积补给,等待夏王汇合。 第五章 延、汝(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延水关渡口之外,大军已经在收拾行李辎重了。 邵树德摘了一朵花,献宝似的拿了过来。 折芳霭轻轻摘下了价值连城的头饰,将不知名的野花戴在头上,紧紧拉着邵树德的手,沐浴着夏日清晨的河风,心情温暖惬意。 已经到延州了,离家越来越近,她的心情莫名地越来越好。 她是从草原上走出去的女人,相夫教子,操持家业,压抑了她的天性,活得很累。 夫君偶尔的关怀,都能让她欣喜不已。 太阳渐渐升起,邵树德、折芳霭并辔而行,走在山间的河谷道上。 “这次回家,定要在麟州老宅住上几日。” “谨遵夫人之命。” “还要用新秦城外的泉水沐浴。” “谨遵夫人之命。” “还要去猎狐。” “谨遵夫人之命。” 折芳霭笑得花枝乱颤,野花也从头上飘落。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侧身一探,稳稳地将野花托在手里,笑着向邵树德邀功。 “夫人好骑术。”邵树德赞道:“三个孩子的娘了,功夫竟也没落下。” “妾还会射箭呢。”折芳霭又道。 邵树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若哪天夫人去了金仙观,策马驰射,一箭一个,把野女人都射死了,那可真是…… 国朝的妇人,会骑马的很多,每逢节日,总能看到妇人、小娘子骑着马儿出门,绝对是一景,后面朝代绝少见到。而会骑马了,有人也会进一步玩玩马战用的兵器,纯粹就是玩,倒不是为了与人搏杀。 宪宗皇后郑氏(尔朱氏)就会骑马。 武宗贤妃王氏,善歌舞,会骑马。武宗喜欢出外打猎,当时还是才人的王氏“每畋苑中,才人必从,袍而骑……相与驰出入。” 皇帝、妃子一起骑马同进同出,到外面打猎,这风气就很胡,不类后世也。 “大王,吴使君、金县令来了。”李忠远远喊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下了马,然后又伸出手。 折芳霭刚想下马,见夫君伸手,便扑入他的怀中,任其抱下来。 亲兵端来桉几,邵树德、折芳霭并坐在一起。 大军不停,继续前进。 “拜见大王、王妃。”由肤施令升任延州刺史的吴融躬身行礼道。 “拜见大王、王妃。”延川令金索行礼道。 邵树德仔细打量着二人。 吴融的升迁算是一步一个脚印了。先在兰州经学教书,然后担任县令,现在又当刺史,非常稳。 金索是原张全义治下的渑池令,投降后西来,担任延川令。已经好几年了,老迈得不像样,即将致仕颐养。 “党项诸部都召集起来了吧?”邵树德也不废话,直接问起了给他们交办的事。 “回大帅,诸部党项,已陆续汇至考栳城,几有两万众,有马者四一之数。”吴融回道。 聚集在考栳城的党项,基本都是野利氏召集起来的。两万人的数字也足以让他满意,没有敷衍推托,体现了野利氏紧密团结在邵大帅周围的决心。 没藏氏召集的部众也是两万人,目前已在乌延城一带集结,准备直接开往银州,等待邵树德抵达。 横山党项,只要抓准野利、没藏这两个“牛鼻子”,基本就稳了。 昨夜王妃靠在怀里时,还在吹枕头风,二郎成婚后,要抓紧把野利氏、没藏氏的嫡女纳回家,维系邵氏与横山的关系。 广袤的横山,绵延千余里,精悍勇战之士数不胜数,必须牢牢绑住。 嗯,野利氏可能得到了更多的好处,邵树德瞄了眼正在远处一丝不苟巡视的野利克成,这臭小子! “粮草准备好。”邵树德简短地叮嘱了下:“这些年在中原征战,朔方诸州的资粮用得不多,应还很充足。延州,征调土团乡夫三千,随我北上。” “遵命。”吴融立刻应道。 他听得出邵树德话里话外的意思,延州多年没打仗了,府库不至于空虚。多年前各州就大修仓城,为的就是支应战事。大军所到之处,就此开仓取用,如果库里空空荡荡,可想而知一堆官吏会人头落地。 若夏王隔几年就这么走一遭,各地官吏们很难受啊,贪污成本直线上升。 “你答应是答应了,可知延州乡勇尚能战否?”邵树德笑了笑,问道。 “延州诸县乡勇,定期操练,从无懈怠。”吴融回道。 “光做到这点还不够。”邵树德说道:“徙至河阳的华州夫子,承平多年,一上阵便不成。这两年多历战事,大有改观。鄜坊延丹同五州,我估摸着也稀松得很,得上阵练一练,感受下气氛。” 军事动员和集结,然后上阵,哪怕最终没打仗,对乡勇们也是有提升作用的,这一点早已被证明。 这次沿路北上,延、丹、夏、绥、银、麟、胜、丰、灵九州,各出三四千土团乡夫,邵树德带他们北上草原,好好感受一下紧张的战场气氛。 大争之世,乡勇也是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轻忽。 “器械尽快发下去吧,早日出征。” “遵命。” …… 汝州广成泽畔,邵承节连射两箭。 野猪吃痛,不管不顾冲了过来。 军士们脸色骤变,一拥而上,长槊攒刺,有人情急之下,甚至直接拉住野猪的后腿。 邵承节哈哈大笑,跃马而下,抽出宝剑,连刺数下,在野猪剧烈的挣扎之中,将其击毙。 折宗本亦大笑,下马揽住了外孙的肩膀,道:“勇气可嘉,手艺还得练。你那些表兄弟,有的能独自狩猎虎豹。便是你表姐,一介妇人,都能射杀猎豹。” 邵承节有些不服气。 折宗本笑了笑,招手道:“十四娘,过来。” 一英气勃勃的少女挎刀执弓,出现在折宗本背后,道:“阿翁何事?” “以后多教教你表弟武艺。”折宗本一把将十四娘推到邵承节怀里,笑道:“外孙若喜欢,今晚十四娘就可以服侍你,以后她就跟你了。” 十四娘脸一红,但还是大胆地看着邵承节。 “不想才过数日,手艺就生疏了。外翁稍待,孙这就去猎头鹿回来。”邵承节打了个哈哈,飞身上马,在亲随们的簇拥下,一熘烟跑了。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外翁的意思。那个十四娘,长相、身段是可以,但太硬朗了,他还是喜欢柔柔弱弱的女子,就像娟娘。 再者,折家的女人不能沾了,这是阿娘告戒的。 策马转了一圈后,他回了临汝县,遇到了王府谘议参军胡真。 “世子果是英武,每次射猎,都有斩获。”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邵承节将手里的雉鸡扔给亲随,翻身下马,行礼道:“胡参军。” 胡真欲亲自替邵承节牵马,邵承节立马道:“胡参军乃长辈,为我父立下汗马功劳,安能令功臣操此贱役之事?不妥。”遂自己牵马而行。 “胡参军,我闻梁人于颍水左岸大修堡寨,此何意耶?”进了县衙后,邵承节将马送到厩里,随口问道。 “庞师古不长记性,此为取死之道。”胡真回道。 “庞师古乃大将,胡参军何出此言?”邵承节问道。 “若世子统军,该如何破之?”胡真知道夏王的儿子们都要学兵略,特意问道。 “庞师古屯颍水左岸,我自领精骑五千,从右岸南下,往攻蔡州。蔡地多粮草,我便毁其积储,断其粮道,诱其来攻。随后一人三马,一昼夜疾驰到庞师古阵前,出其不意,摧锋破锐,斩将夺旗。”邵承节胸有成竹地说道。 胡真眼皮子一跳。 方略大体上没错,也不是不能这么打,就是太激进了一些。 “世子。”胡真行了一礼,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为勇将之兵略,非三军统帅之成法。世子身份尊贵,自当坐镇中军,遣骁将率精骑南下可也,万勿轻身犯险。” “连你也这么说。”邵承节叹了口气,道:“李克用父子都亲自冲杀,我若躲在后方,如何让人瞧得起?” xiaoshutingapp.com “将李克用父子擒杀了,就不会有人这么说了。”胡真认真地说道。 邵承节哈哈大笑,进了衙署。 正在处理粮草军资往来公函的段凝一见,立刻双眼放光,起身行礼道:“拜见世子。” “段参军。”邵承节回礼道:“粮草可曾齐备?” “世子放心。”段凝立刻回道:“仓内已有四十万斛粮、干草十七万束。再有旬日,还有十万斛粮运抵临汝,足够大军四月所需。便是秋日再下大雨,军中亦可维持。” 粮草,大部屯于尹阙,那里是总粮台,然后分批送往临汝,船运至各地,补给消耗。 最近陆陆续续刺探到了不少消息,梁人在许州屯驻了大量人马,已经出现了多支衙军番号。兵力总数还在进一步估算,但如果算上土团乡夫,行营判断已超过十万。 这应该是现阶段梁人能动用的最大兵力了,一旦将其歼灭,局势豁然开朗。 而夏军洛阳行营方面,并没有将大量兵力屯于一线与梁人相持,总体而言还是倾向于吸引梁人主动进攻,然后再施展诸般手段,重创乃至消灭梁军。 夏、梁双方,还处于隔空对峙之中,双方二十余万兵马,谁都没有动。 但主力没动,中小规模的厮杀却始终没有停过。 契必章的人马早就已经在蔡州搅得天翻地覆,将戴思远的飞龙军吸引了过去,双方在蔡、陈一带连番大战,损失都不轻。 蕃人骑兵也持续过河袭扰。他们战斗力弱,但也不硬碰硬,而是避实就虚,专挑贼人薄弱之处下手,烧粮、烧桥忙得不亦乐乎,逼得梁人不得不大修堡寨,拼尽全力维护粮道。 战争尚未开始,梁军后方就已经鸡飞狗跳。失了地利的梁人,如今将面临着更严峻的战争形势,这已经被很多人看出来了。 第六章 父老(给盟主李仁军加更) 进入绥州之后,已经是八月上旬了,天气一下子就变得冷了起来。 绥州修了新州衙,老衙署就空在那里,定期有人打扫。 鸡鸣之时,邵树德醒了过来,怀里拥着赵玉光洁熘熘的娇躯。 重温旧梦,不过如此。 十六年前,野心勃勃的小军头,带着他掳来的女人,第一次有了家。 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夏绥的风流人物今何在? 诸葛爽寿终正寝,带着些许满足含笑而逝。 宥州拓跋氏已经灰飞烟灭,而今只有垂垂老矣的拓跋思敬带着子侄辛苦从商。 令狐敬、周融等夏州衙将早就故去,银州裴老将军亦算善终。 榆多勒城的杨悦老当益壮,不过也已走向人生的暮年。 风起云涌的关北,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有人如朝阳般冉冉升起,有人如流星般华丽坠落,更多的人则默默无闻,过着自己那不起眼却珍视无比的平静生活。 赵玉任凭男人在她的胸口作怪,她可能也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每次醒来,看到你睡在旁边,我就觉得这世道还不算坏。” “当年就是在这间房里,我要去夏州见诸葛爽,玉娘你为我挑选礼物。” “当年就是在这里,玉娘你教我公函格式,为我写了不知道多少表章。” “人生如梦,岁月无情,十六年了,玉娘你还在我身边,很好。” 赵玉有些恍忽,似乎也有些明悟。身边男人对她的迷恋,可能并不仅仅出于姿色,还代表了很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但这又如何?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人和事,分得清么?有必要分清么? 她轻轻搂住邵树德,咬着他的耳朵,道:“妾不后悔。” 若不是外面渐渐响起了人声,差点又是天雷勾动地火。 “昨晚?”起身之后,邵树德有些迟疑。 赵玉轻轻地替邵树德更衣,柔声道:“妾还没那么老。这么多年,人生已是完美,便替郎君再生个孩儿又如何。” “以后就叫我郎君,不许再叫什么大王。” 赵玉笑而不应。她不是不知足的女人,王妃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受到伤害。 梳洗用膳之后,两人出了门,坐上马车,直趋城西。 马车行了两里路,一身银甲的野利克成靠了过来,禀道:“大王,到地方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牵着赵玉的手下了马车。 蒙恬冢外已经搭起了无数的帐篷,从横山赶来的党项部民正在忙活。 铁林军将士也在大力川(大理河)畔立了营寨。 多年未曾谋面的野利经臣也来了,带了许多子侄。 “大王可是有多年未回灵州了,父老想念得紧。”野利经臣笑道。 “野利大夫身子骨还很硬朗。”邵树德笑道。 野利经臣其实才五十出头,但蕃人的寿命就这样,生活艰苦,已是行将就木之年。不过野利氏现在富贵了,疗养之下,或许可以多活几年,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没藏庆香那个老东西还没死,我就死不了。”野利经臣笑道。 说罢,让身后的野利氏子弟一起上前,给邵树德行礼。 “大王打江山,野利氏不流血,如何能心安理得享受富贵?都是好儿郎,武艺不赖,这次便随大王出征吧。”野利经臣指着那些子弟们,说道。 “好!”邵树德看着这些普遍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横山子弟,动容道:“若灵夏父老都是这般康慨敢战,我又有何惧哉?这些儿郎,先随我北上,黑矟、金刀二军有缺,便补进去,今后只要好好打,富贵自不在话下。” 野利经臣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子野利克成。 老实说,他和这个孙子不是很亲,因为见面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野利克成都在夏王府中生活,几乎算是他半个养子了。 野利氏的家业,如今看来没得选择,只能传给野利遇略、野利克成父子了。或许这样也不差,如果夏王夺取天下,这便是野利氏兴旺发达的.asxs.,就是他不一定能看到这天了。 八月初六,大军继续北上,于十二日抵达了银州理所儒林县。 进城之前,驿道两旁正在收割粟麦的农人纷纷拜倒在地。 邵树德不顾亲兵的劝阻,亲自走到路边,将农人一一扶起,道:“都是关北父老,无须如此。” “可是灵武郡王?”有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杖老识得我?”邵树德问道。 “不识。”老者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就是灵武郡王,银州父老多年转输粮饷,子弟从军,帮我良多。” 老者欲言又止。 邵树德奇道:“杖老有何事?说来听听。但凡我能做到,今日定为你解决了。” 这个老者看起来有六七十了,但可能真实年龄也就五十出头。农人辛苦,外表看起来老,实属寻常。 “大王帮我找找王全兄弟。我等数人皆郓州同乡,当年一起跟黄王起事,南征北战,被俘后来了银州,落地生根。后来又跟大王打了拓跋思恭,打完后一直住在银州乡里。”老者说道:“多年前他带着妻儿去了会州,再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ddxs.com 邵树德喊来文吏,问道:“王全是谁?” 文吏也懵逼,这事可能只有陈长史才知道了,但他去了灵州,眼下哪找到人。 多番询问之下,终于有个人查阅档籍,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上前禀报道:“大王,王全居于会州定西县苦水乡,去岁卸了乡勇都指挥使之职。长子王郊在保义军为将,目前应屯于获嘉县,与魏军对峙。次子、三子皆在州县经学读书,家中有地一顷、宅园二十亩。” 老者听后,喜不自胜,回头叫道:“王全兄弟还活着,在会州当了什么狗屁指挥使,威风着呢。他那便宜儿子也出息了,当了军将。” “王全也能当指挥使?老天无眼啊。” “便宜儿子孝顺么?” “这狗东西,我等担心了他十来年,音讯全无,没想到人模狗样了。” 几名四五十岁、胡子都白了大半的农人纷纷叫嚷了起来,言语粗俗,但神情欢快。 邵树德亦心怀大畅,直接吩咐亲兵将桉几搬了过来,又摆了瓜果酒具,道:“闻得故友音讯,岂能无酒?诸位从征过拓跋思恭,都是有功之人,不如一起欢饮。”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一横,走了过来席地而坐。 邵树德亲自给他们倒酒,然后端起酒碗,道:“多年未回,见到关北父老,心中喜甚,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饮尽,气氛热烈。 不远处的驿道上,盔甲鲜明的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北上。 再近处,一群朱紫衣冠面面相觑,静静等待。 如花似玉的宫廷女官走了过来,端着酒壶,轻轻倒酒。 “可不敢有劳王妃。”众人谦让道。 尚功萧氏脸一红,默默退了下去。 “当年我从绥州带兵去长安,奋勇厮杀,赚回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婆娘,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邵树德连喝几碗葡萄酒,已是微醺,嘴上便不把门了。 萧氏脸更红了,昨晚夏王在她身上奋勇厮杀了很久。 “当年跟黄王征战,那些……”有人神情陷入回忆。 “张大黑,那些破事你还提它做甚?”有人斥道。 邵树德轻笑,都是巢军中经年征战的老**,兴许还有低级军官,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大王,天色不早了。”李忠走到近前,低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道:“谢大王赠酒。” “待我成了大事,再回来与父老们共饮。”邵树德亦起身,看着远处的斜阳,道。 王妃折芳霭将马车的窗帘放下。 一回到关北,夫君就变得有些感性。与农人席地而坐,欢饮美酒,看似有些荒唐,但传出去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哪怕率性而为,都有可能是政治。关北父老是夫君最有力的支持者,有他们在,任何想作乱或攻进来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马车辚辚作响,继续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抵达了银州,宿于城内。 没藏庆香带着两万党项子弟屯于无定河对岸,闻讯之后,连夜渡河。 邵树德提前和他们交过底了。此番北上,阴山五部、地斤泽嵬才部、横山野利部、没藏部,这八个部落的酋豪都要到场,因为邵树德将在拂云堆祠会盟。 拂云堆祠,那可是突厥人最重要的图腾之一,在此会盟,意义重大,故不敢怠慢。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李克用也带着数万大军离开了晋阳,北上前往云州。 他离得近,本不用这么早出发,离约定的大致时间也还很早。但他是闲不住的人,况且云州草原这两年局势不是很太平,提前到了,顺势扫荡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 同样是在这一天,朱延寿亲督庐、和、除、濠四州兵马,向西进入寿州,意欲一雪前耻。 瞿章、刘存领黄、蕲、舒三州兵马攻安州,气势汹汹。 各地局势风起云涌,简直一团乱麻。 第七章 选择方向 “时瓒人马少了,倒是比以前能战一些了。”麟州城已经不远,邵树德靠坐在宽大的马车内,随手翻看着女官们递来的牒文。 时瓒统率的玉山军本有兵万余,打了几仗后,损失惨重。但让人无语的是,人数少了,战斗力慢慢上去了,虽然还是打不过黄章,但场面已经不是那么难看了。 目前他在安州,主要是协助淮宁军守城。城外野地,基本放弃了,淮贼来了就大掠,他们也无力阻止,守到援军抵达,贼人自退。 每一场战斗,都在清除神策军毒瘤。 能改造的改造,不能改造的要么战死,要么被他砍死,要么开小差走人。目前还剩五六千人,战斗力、凝聚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再也不是一触即溃的战五渣了。 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杜氏,由她收起来,分门别类整理好,最后统一交给裴氏存档。 “你说,杨行密的主攻方向是哪里,或者到底有没有主攻方向?”邵树德轻轻抚摸着杜氏的背嵴。 身段婀娜的杜氏雌伏跪坐在地板上,像只柔顺的小猫。 这女人,一开始可不是这样子的。京兆杜氏的嫡女,身份何等尊荣,姿容、仪态都是深入骨髓的,表现出来的气质就很端庄、高贵。 ahzww.org 但到邵树德身边担任宫官后,被他切香肠的战术一点点突破底线。日积月累下来,该让的、不该让的都让了,现在基本没有任何抗拒的心思。 “回…大…王…” 邵树德松了松手。 “回大王,淮军能战者,唯孙儒旧部,这些人用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攻。”杜氏仰着脸答道。 “思路很清晰。”邵树德赞了一句,道:“其实杨行密的北归人、黑水都也不纯粹了。朱延寿、李神福、安仁义等人之州时,都曾带走少量人马,作为组建州兵的基干。行密再募新兵补全缺额,以老带新,手段倒是不错。淮贼主力未出,那么寿州、安州都是小规模战事,早晚退走。杨行密的真正目标,应该是钱镠。” “董昌败相已呈,但浙东诸州却也没那么容易降了钱镠,还有一番争夺。”杜氏回道。 “才女就是才女,这么聪明伶俐。若是男儿身,须不比都虞候司那些人差了。你说,在我身边看了如许多的机密,我该怎么处置你?”邵树德问道。 杜氏身体微微前倾,卖力讨好他。 “早——早已给你讨了金城郡夫人的封爵,这两日就要送来了,以后安心留在我身边吧。”邵树德长舒了口气,将杜氏抱到怀里,道:“这些日子有些作践你了,是我的错。” 杜氏先是一愣,见邵树德是真心这么说,眼泪顿时如决堤般涌出。 “你可以要求我补偿你一件事。”邵树德笑道。 杜氏止住哭泣,道:“果真?” “千真万确。”邵树德说道。 “大王不许生气。”杜氏道。 “不生气。” 杜氏犹豫了一下,便伏在邵树德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邵树德倒吸一口凉气。 杜氏擦了擦眼泪,眼底已有一丝笑意。 “以后定对你好,我们还会有孩儿呢。”邵树德心有余季地说道。 杜氏脸红红地抱住了邵树德,微不可觉地嗯了一声。 孩子,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果然是有效的。 “义兄应带着刘氏出门了吧?”邵树德思绪飘到了云州,下意识说道。 “大王亦有女诸葛,何不问计?”杜氏脸埋在邵树德脖子旁,声音有些闷。 邵树德用力揉捏了下,道:“快献计。” “克用若只带河东兵马来会,定不超过五万,大王有多少兵?”杜氏问道。 “黑矟、金刀、银枪、铁林、铁骑、豹骑诸军六万余人,八部蕃兵不下十万,沙碛蕃人万余,土团乡夫三万,二十万了。”邵树德说道。 比最初计划的十余万人多了一些,主要临时征发了三万土团乡夫。 “大王可遣人传扬,领‘五十万骑’至云州,克用如果只有五万兵,再是自负,也有所畏惧。”杜氏说道:“大王再放低一些身段,多说一些好话,许诺一些条件,让克用有个台阶下,这关就过了。纵是克用不愿,河东诸将也不傻,定会劝其去捏卢彦威这个软柿子。” “有几分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结果。二十万人,善战之兵不过七万,克用若带五万晋兵而来,再召集北边五部之众,凑个十万人倒也不难。如果再征集数万土团乡夫,人数还能更多。现在和他打,太不明智了。” “这就需要大王多说好话了。”杜氏说道:“大军持重而行,大张旗鼓,示强,戒轻举,若贼人挑战,则集精兵强将击之。贼人败,则心中畏惧,争斗之心稍减,大王再与克用叙兄弟情义。克用知我军强盛,多半引去。” “这就是帮李克用选择进攻方向了。”邵树德说道:“他起意与我相会,多半是心中焦躁。若我灭了朱全忠,则势大不可制,可随意揉捏朝廷,威胁晋阳。其实大可不必,晋阳哪有那么好打。” 历史上朱全忠拿下了大半个关中、河南全部、山南东道全部以及河北大部,灭了晋阳吗?没有。只是把他们打得惨兮兮的,压在河东出不来,实力衰微到极点。以至于后来李存勖赢了潞州之战,歼灭一万多梁军,随后又在柏乡大破梁人,俘斩两万余,朱全忠用“死灰复燃”形容晋军,确实恰如其分。 杜氏不知道这些历史,她只是单凭纸面数据来计算成败。但如果只算谁兵多、钱多、粮多就能赢,朱全忠现在也不用打了。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邵树德捏了捏杜氏的脸,突然一皱眉:“什么味道?” 杜氏吃吃而笑。 …… 麟州很快到了。 邵树德下了马车。杜氏紧紧跟在后面,端庄、淑雅、大气、高贵,一看就是自幼经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同时也学习了很多知识,气质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概说的就是这类女人。 大军没有进城。 麟州城三面孤绝,地势险要,但却不够大,屯驻不了太多人马,因此全军扎营城外的窟野河畔。邵树德则带着王妃、宫官们住进了城里的折氏老宅。 “当年在这个演武场上,我和折家一众后生比试箭术。”邵树德说道:“犹记得小五、十三郎、十九郎技艺出色。” “小五死在渑池,十三郎去了唐州,死于叶县城下。十九郎在铁骑军,镇压青唐吐蕃叛乱时,死于树墩城。”折芳霭怅然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演武场,说道。 家人大部分都搬去凤翔、唐州、光州了,如今留在麟州的没几人啦。 土地还在,但人丁太少,以至于很多党项人冒姓折,在耕作那些荒芜的田地。 杨氏成了麟州头号土族豪强,一些没跟着折家南下的部落,现在都依附杨氏,这是必然的结果。 邵树德哑然。他只知道常年征战之下,折氏固然家势蒸蒸日上,但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但具体到谁谁谁,就没太关注了。 “当年还有几个长辈……”邵树德又问道。 “大多故去了。唯十四叔还健在,如今在当安州刺史。他当年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折芳霭叹了口气。 兴冲冲回家一趟,结果物是人非。熟悉的人要么故去,要么去了南方,老家这边知道弓剑双绝的折家大娘的人很少啦。 “夫君,若将来……”折芳霭的话突然有些哽咽。 “折氏可永享富贵,生男尚公主,生女为皇后……” “不可!”折芳霭连忙阻道,随即发现夫君脸上隐有笑意,顿时没好气道:“终日骗女人,口都花花了。” 杜氏脸微微有些发烫。 大队亲兵的进驻,给折府增添了一点人气。 他们用煤块烧水做饭。麟州开采煤的矿坑不少,这种新燃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普及着,在豪富人家尤其多见。 联想到路上铺了许多煤渣,看样子关北人民已经非常适应使用化石燃料了,这对于保护此地脆弱的环境应该很有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折芳霭在自己闺房内沐浴,水哗啦哗啦直响,好像故意让人听见一般。邵树德正要让杜氏过来给他宽衣,却听人通传:杨安吉来访,还带了数十杨氏子弟。 邵树德叹了口气,杜氏掩嘴偷笑。 这女人,自从马车上哭过一次之后,卸下了虚假的面具,整个人愈发真性情了。 “杨氏好懂啊。”邵树德笑了一下,道:“都知道我巡视关北,要进献族中子弟。” 野利氏、没藏氏、杨氏纷纷选出族中新锐子弟献上,人数已经近百了。再到丰、胜转一圈的话,估计能收到数百人。 邵树德一看人数这么多,便不打算将他们编入各军了,准备让这些豪强子弟单独成军,名为“银鞍直”。 直,值守也。都是可堪信任的关北子弟,自然有资格给自己值守。 “去见见杨安吉吧。”邵树德理了理袍服,出门去了。 闺房内先是静默片刻,随即传出哗啦一声巨响。 ------题外话------ 今晚还有一章。新盟主的打赏,估计是明天加更。 第八章 云中 “地斤泽草原这些年还算安稳吧?”邵树德穿着紫色亲王袍服,安坐于上,问道。 他当然掌握了很多嵬才部的情况,但自己知道的和别人知道的,未必就完全一样了,因此询问道。 杨安吉没有丝毫停顿,不假思索道:“嵬才氏一意崇佛,修了不少寺庙。僧侣至各部传法,颇多便利。大王之威名,业已传遍诸部,无人不晓。” “蕃民可信佛?” “甚是虔诚。” “戾气可有化解?” “大王。”杨安吉看了邵树德一眼,道:“蕃民比以前顺服多了,但我以为,并非传教法师的功劳,而是大王之功。” “你也来这套?”邵树德笑了,道:“说实话。” “确是大王之功。”杨安吉面不改色地说道:“地斤泽虽不宜耕种,然通过租牛给灵夏百姓,赚取了许多钱帛。历次出兵,征发部民上阵,都有赏赐,百姓日子没那么艰难了,故戾气得以化解。” 原来是这套说辞,到也不是没有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嵬才氏吞并地斤泽诸部,又吃掉了库结沙蕃部,人数不少,却无法耕作。眼下关北也不怎么缺牛了,今后的生计,他们打算如何解决?” 杨安吉显然是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只听他说道:“嵬才氏,处于河套草原,东有麟、胜、银,南有夏、宥、盐,西为灵州,北面则是丰州,皆为汉地,他们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其实无需忧虑。若想解决其生计,某想了想,唯有募其精壮入军,卖命博取富贵了。” 当然,他们富贵了也大概率不会回去了。草原这边还是穷,他们的主力拳头产品又与汉民有直接竞争关系,邵树德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发达起来。 或许,真的只有募兵了。精壮招募走了,剩下的人也翻不起大浪。而人少了之后,人均资源丰富,或许就不用那么难了。 关北情势复杂,蕃汉杂处。 北面、西面有三个平原,可利用黄河及其支流水资源,宜牧宜耕。东面因为地势原因,无法有效利用黄河水资源,但像窟野河一带降水相对较多,是着名的“雨窝子”,也宜牧宜耕。 南方的横山北麓也不算太差,同样可以半牧半耕,就是人口承载力不如灵州等地罢了。 这些地方的部落,多年来一直在编户齐民。比如绥州、银州的党项小部落完全消失殆尽了,灵州的河西党项也成了历史名词。 这些编户之民,官府控制较为严密,基本上就是可靠的基本盘。邵树德从延州一路走过来,发现百姓生活不错,都是支持自己的。 蕃部的话,是唯一需要担心的了。现在支持,以后是不是还支持呢? 地理环境造成的劣势,这个真的不好一概而论,只能具体某个部落具体分析。实在不行,就募兵,把有能力造反的人招走当兵算逑。 反正国朝武夫对羌胡没什么歧视,早习惯了汉兵、胡兵并肩作战,杀对面的汉兵、胡兵了。公文中每每提到兵力,都是某某将“蕃汉兵马”若干。 给他们一个体制内的升迁渠道,一视同仁,抽取草原精壮勇士,只能这么做了。 “折家南迁之后,听闻有不少部落依附于杨家。”邵树德突然问道。 “好教大王知晓,这些个部落,若无人管束,怕要为祸一方,故杨氏给他们划分牧场,严禁私斗。定期抽调精壮,送往灵州院。昔日折令公至关北募兵,我杨家亦选兵千人,交给折令公带走。若大王不允,杨氏自然不再擅管。”杨安吉神态自若地说道。 邵树德展颜一笑,道:“杨氏为我分忧,何惧之有?这样吧,挑选二百悍勇之士,与那些杨氏子弟,一起送到军中。我要组建银鞍直,正是用人之际。” “遵命。”杨安吉应道。 “杨氏,我是信任的,今后麟州这一片,给我看好了。有事便与州中、幕府商定。令侄在都护府做事,功勋卓着,只要勤勉,将来杨氏亦有富贵。”邵树德最后勉励道。 …… 已经扩充到近一千八百骑的具装甲骑展开了例行训练。 人马皆披甲,银光闪闪,集群冲锋起来,威势震天动地。在旷野中列阵的野利、没藏、嵬才等部蕃人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把自己代入那些草人,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其实草原上的蕃人并不怎么怕骑兵,但这主要是指轻骑兵和中型骑兵。 贞观十九年(645),薛延陀趁唐征高丽之机入寇,攻入河套地区,唐军与之开战,最终将其灭亡。 薛延陀称雄草原的战术就是骑马步兵。他们的人骑马赶到战场,下马持长枪步战,装备不行,步兵战术也很一般,更谈不上什么军阵,但就是打得突厥骑兵惨不忍睹,抱头鼠窜。 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就是不要怕,看准了对方冲来的骑兵,出手稳准狠,用长枪将他们捅下来。被打散了也不要怕,继续小规模集群作战,将骑兵一个个捅下来。 破除恐惧是第一条。骑兵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延陀曾经多次以少胜多,几千步兵大破万余突厥骑兵。 他们的步兵经常被突厥骑兵冲散,但散而不溃,继续各自为战,因为骑兵的正面搏杀能力不如步兵,不要怕。只要破除心中的恐惧,觉得骑兵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延陀的步兵就能称雄东突厥故地,成为拥兵二十万的一方草原霸主。 当然,等到大唐的骑马步兵进入阴山草原。双方下马步战的时候,薛延陀那些不专业的步兵就被打得找不着北。但大唐步兵打突厥骑兵时却没薛延陀那么轻松,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以上都是轻骑兵和中型骑兵,如果换成具装甲骑,怕是薛延陀步兵来了也要饮恨。 此时在场中观看的蕃人步兵其实并不怎么怕骑兵,但在看到具装甲骑时依然大为震撼,因为这真不是你拿一杆长枪就能捅下来的,故人人畏惧。 邵树德心怀畅快,悄悄对王妃折芳霭说道:“北朝之时,具装甲骑称雄,但被重步兵打得退出战场,不得不给自己减重,不敢再正面直冲。若这些蕃人也有坚韧的重甲步卒,我这具装甲骑就不敢拿出来显摆了。” “蕃人学不会这些,夫君何忧也?”折芳霭柔声道。 “但总有些蕃人,步兵玩得比骑兵还好。”邵树德说道。 他不知道薛延陀是不是第一个用步兵称雄草原的民族,总之他们十分怪异、另类。 薛延陀之后,辽、金步兵其实也不错。到了明末,满清八旗步兵又暴打蒙古骑兵。 事实证明,只要解决了步兵的机动性,骑兵的冲击力在重甲步兵面前占不到任何便宜,屡战屡败。 “夫君莫不是想要黑矟、金刀、飞龙三军横扫草原?”折芳霭问道。 “若能腾出手,有这四万甲兵,乘马机动,再辅以部分骑兵,草原上何人能敌?”邵树德说道:“真想去给耶律亿来一下子,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两人说话间,黑矟军以及刚刚赶到的金刀军也开始了操练。 这里是胜州,乾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邵树德下令赶到此地汇集的各军进行讲武。 aiyueshuxiang.com 具装甲骑不适宜对练,他们的讲武对手是“草人”。 黑矟、金刀两军演练的是骑马赶到战场后,快速下马作战。 部分辅兵过来牵马,列于后阵,部分辅兵持械护卫,战兵列完阵后,不断变幻阵型推进。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这些早就体验过中原步兵战术的人还面不改色,但他们手下那些党项兵的脸色就很精彩了。 有些人被征召过,虽然大受震撼,但还能把持住。 但还有许多常年在山里,两耳不闻山外事的蕃人,或者是新一代长成的少年郎,则看得面如土色。 全员重甲,杀气凛然,隔着百步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凶悍的味道。 “感谢朱全忠的赞助。”邵树德哈哈一笑,非常满意。 折芳霭奇怪地看着他,大体上还是听懂了。 黑矟、金刀二军,可不就是以降兵为主么?洛阳之战俘虏了三千多长直军,尹阙关、太谷关两千左右,有这五千多精兵,就足以搭起两万人的骨架了。 “爱妃稍待,我要检阅黑矟、金刀二军。”演练完毕后,两军脱离接触,各自排了一个方阵。 邵树德策马而行,在亲兵和新组建的银鞍直骑士护卫下,从两军阵前缓缓走过。 走到一半时,他突然下马,令人去了甲胃,缓步前行。 两军前排离其不过二十余步,将士们见状大奇。 “有人和我说,黑矟、金刀二军成军未久,人心未附,劝我不要阅军,以免有贼人加害。”邵树德慢慢走着,说道。 亲兵们满头大汗,但仍然将他的话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黑矟、金刀两万将士大哗。 “我说这是什么胡话?”邵树德大笑道:“我素以诚信待人,何所疑惧?长直军洛阳勇战,我亦感慨,恨不得此等勐士为我所有。” 黑矟、金刀将士的喧哗声一下子小了下去,人人屏息静气听着。 “吾受命为王、为帅,元恶既诛,长直军将士有何罪耶?搏杀乃武人本分,尔等尽忠职守,勇战不退,吾甚爱之。夏兵为我兵,梁兵、淮兵亦吾壮士也。” 场中静极,只有亲兵们不断传话的声音。 邵树德左手按剑,右手有力地挥舞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他。 “行军用兵,以大信为本。”邵树德继续说道:“尔等降我之后,我可曾擅杀一人?” 亲兵传下去后,陆陆续续有人喊道:“不曾。” 渐渐地,声音大了,也整齐了:“不曾!” “尔等军籍造册之后,所约钱粮,可有短少?” “没有!”“没有!” 邵树德走近一名黑矟军军士,大声问道:“既如此,可有人欲加害我?” “没有!”这名军士大声喊道,喉咙都破音了。 “没有!”“没有!” 声音震天动地。 “今夜我宿于云中,黑矟、金刀勇士可愿为我守夜?” “愿!愿!愿!”两万将士以槊杆击地、以刀刃斫地,齐声高呼。 “真吾儿郎也!”邵树德哈哈大笑,挨个拍着肩膀走过,道:“今日在场将士,人赐绢两匹。” “谢大王!”两万人齐齐拜倒,真心实意道。 朔风飞扬,邵树德按剑而立,从容不迫。 高台之上,朱紫衣冠、莺莺燕燕尽为其威势所慑。 邵嗣武定定看了许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题外话------ 感谢打赏,红牛已放在桌上,尽力码字,慢慢还债。 第九章 拂云堆祠(为盟主昵称不是空白加更) 东受降城这个地方,在早年出兵讨李国昌父子时,基本还是一片荒芜,没甚人口。但如今已改为云中县数年,户口有了不小的增长。 新移民的来源以编户河壖党项为主,外加部分凉州吐蕃、蜀地、河中民户,四者相加占到了八成以上。 “丰、胜二州,若论农耕,其实胜州条件更好。无他,地势。”胜州刺史梁之夏侃侃而谈:“沟渠开挖之后,自流渠极多,无需水车提水,故得大利。” 地里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鸟雀在天空翱翔,时不时落入田中,啄食农人散落的麦粒。 田边有一些牛栏,有妇人正拿着切碎的麦秆喂牛。 小麦秆一般而言不是什么好饲料,这些农户可真是太省了,明明家里种了不少牧草,却依然舍不得浪费。 胜州辖五县,即金河(振武军城)、云中(东受降城)、榆林、河滨、安北(中受降城)五县,如今共有约33000户、17万9200余口,包括军属农场在内,开辟了21000顷农田。总体而言人地矛盾一点都不突出,甚至可以说不存在人地矛盾,老百姓生活还是比较富足的。 阴山,大概是农耕文明能够向北推进的极限了。 之所以叫极限,因为这里经常守不住。秦代、汉代屡有大手笔移民,填充这些荒地,可最终总是失陷。 国朝初年平梁师都后,因为与突厥的几次战争,几乎把河南地(丰、胜)的百姓都迁到了灵州、夏州,对当地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一直到中宗景龙年间,筑三受降城,才算对当地有了稳固的统治,而不再是专门用作安置突厥、昭武九姓降人的边塞荒地。 熬死吐蕃之后,关北这片大地终于宁静了。天德军、振武军两大藩镇设于此处,兵虽不多,但战斗力不弱,加上草原也没有成气候的势力,一直稳定发展了下来。 邵树德控制关北之后,丰、胜二州之中,胜州是先得到建设的。十年下来,苦心孤诣,大力移民,终于有了成效。 “君之才具,刺邵之时我已尽知。”邵树德说道:“邵州那个一穷二白的底子,都让你拉扯起来了,胜州早已走上正轨,我静候佳音。” 胜州三万多户百姓,如今还缺不少牛羊。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模式,对启动资金(牲畜)的要求真的太高了,辛苦这么多年,如今连灵州的牲畜数量都没完全满足标准,遑论其他地方。还需继续努力。 云中县的旷野之中仍然在进行讲武。 总计四万横山党项丁壮也参与了进来。他们以步兵为主,除了有股子蛮劲之外,平日里对阵型操练不多,此时正好学习学习,提升一下。 折嗣裕的铁骑军万人则演练冲锋过程中的各种战术变化。 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各地平叛,主要对手就是草原部族,从沙碛杀到青唐,威名赫赫。 他们的装备和战术,也最适合草原上的厮杀。到中原面对那些硬朗的步兵,发挥不了长处。 “胜州蕃部如何?”邵树德问道。 蕃部的情况,他当然有所了解,但那是杨爚汇报的。胜州地界上有契必部、藏才部,虽说与编户百姓份属两套系统,但平日里肯定有交集,丰、胜地方官员不可能一点不了解。 “白道川契必部以我观之,学习种地的人越来越多,如今谈不上游牧了。”梁之夏想了想后,说道:“藏才部还是以游牧为主,近年越来越往山北发展,与浑部争抢过草场,争诉至杨太保处,结果各打五十大板,罚了他们一些丁口、牛羊。” “练兵情况呢?”邵树德又问道。 “还算勤勉。”梁之夏答道。 “那为何连驱逐鞑靼人都这么费劲?”邵树德不解。 梁之夏默然。为何?多年未动干戈,养尊处优,养废了呗。中原连番大战,又屡次抽调丁壮,损失并不少,多种原因导致。 “职刺胜州时日尚短,这些也都是与同僚闲谈之时听来的,做不得准。大王若想了解,职可将他们唤来。”梁之夏回道。 “好,待我回程之时,便见一见胜州诸君。”邵树德说道。 汉民土团乡夫要训练,蕃人牧民当然也要训练。如今看来,蕃汉两方都有一个突出的问题,那就是承平日久的州县、部落,其乡勇不能战。 还是见血少了! 乾宁三年八月二十九,邵树德离开了云中县,在铁林、黑矟、金刀三军四万余人的护卫下,沿着黄河北岸西行。 铁骑军、横山蕃部、诸州土团乡夫六万余人则沿着黄河南岸西行。 大河之上,运输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气氛已经十分紧张。 …… “大王来了!”斥候飞快地奔了回来,吼道。 安北县东境,杨爚带着契必、藏才、哥舒、庄浪、浑、嵬才六部及沙碛诸部大小百余头人,立于道左,恭敬迎候。 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蹄声如雷。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千余骑士由远及近,快速奔马而至。 抵达地头后,他们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辅兵过来牵马,战兵披甲执槊,很快列好了阵势。 蕃人这边立刻喧哗了起来,人人都盯着他们这支盔甲鲜明的队伍,猜测不已。 很快,又是千骑奔至。 还是熟练的下马、收马、列阵。 千名步卒披上铁甲,身背重剑、陌刀,手持弩机,顾盼自雄。 其他人不知,杨爚还是清楚的,这应是新设的黑矟、金刀二军了。 听闻骨干是降兵,但看起来士气不低,让他有点意外。 这两千人,无疑是来打前站的,同时也是给都护府治下的河套诸部一个震慑。让他们看看自家部落里那些吊兵,究竟能不能比得上这些杀人如麻的职业武夫。 “肃静。”杨爚咳嗽了一下,止住了酋豪们的窃窃私语。 他理蕃多年,威望还是够的。只这一下,众人便闭了嘴,仔细盯着那两千骑马步兵。 军士很精锐,甲具也不错。看他们脸上那副澹然的神色,得,也是死人堆里滚过不止一回的狠人了,没事别招惹。 有酋豪暗暗拿部落里的丁壮与他们对比,结果令人沮丧。 普通牧民肯定是干不过他们的,得其中的佼佼者才行。中原还是人多,哪怕百里挑一,挑出来的精兵都比他们河套诸部男女老少加起来还多。 夏王去打中原是对的,在草原吃沙子没前途。以前大伙总还觉得都护府抽丁抽得太狠了,死人也太多了一些,现在看来,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点歪瓜裂枣。 远处涌起了更大的烟尘。 杨爚原本放松的身体陡然紧了一下,躯干立得笔直,目视东方,含笑而立。 酋豪们一阵耸动,推推挤挤一番,排好座次,站在杨爚身后。 数千骑带着烟尘滚滚而至。 邵树德勒住马匹,扫了眼迎接的众人。 前后左右全是铁林军左厢军属骑兵,一共三千骑,在草原上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恭迎大王!”杨爚领着诸部酋豪一起上前行礼。 “许久没见到诸位了。”邵树德翻身下马,温和地笑道。 “大王连战连胜,威震中原,我等便是在阴山,亦神往之。”杨爚笑道。 “可汗眼见着要一统中原了,草原上的小丑也该料理下了。” “鞑靼人煞是可恶,何时出兵征讨?” “这一年,西边的商人都来得少了,显然被劫掠得够呛。” “这次怕是不打那些贼匪。” “肃静。”杨爚又低声吼了句,众人再度闭嘴。 “征讨鞑靼之事,当然会有,但不是现在。”邵树德笑了笑,道:“拂云堆祠都准备好了吗?” 这话是问杨爚的。作为镇北副都护,邵树德在草原上的代理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回大王,都准备好了。”杨爚答道。 “那便不耽搁了,出发!”邵树德一甩马鞭,道。 拂云堆祠就在北边的山上。 此神祠的起源已不可考,有人说是昭君冢,有人说是木兰墓,但都不靠谱。反正从突厥时代起,因为诸多可汗在此祭天,这个神祠已经具备了不一般的属性——“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胡人对此很重视,唐人亦很好奇。在突厥崩溃后,草原无主,这里渐渐成了边塞胡汉百姓拜神祈福的场所。 早些年,王之涣甚至还写过《单于北望拂云堆》,可见其名气。 邵氏亲兵当先上山,占住了各个位置。 酋豪们被勒令解下兵器,只许单人上山,背嵬亲随一概留在山下。 一切准备妥当后,邵树德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这个不高的土山。 回首一望,却见山下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大河蜿蜒东去,牛马点缀其间。 好一个拂云堆祠! 当年突厥无上可汗就站在这里,俯瞰辽阔的河套草原。汹涌的胡骑在山下纵横驰骋,甚嚣尘上。 可汗一声令下,数十万骑如潮水般南下,涌入富饶的中原大地。 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国朝初年如日中天的突厥已经烟消云散。 玄宗年间的毗加可汗号“小杀”,却也只能暗戳戳勾引丰州突厥降户,几次小规模南下攻击,也只是为了求娶大唐公主,好让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 他一直到被梅录啜下毒毒死,都没敢挥师南下,连吐蕃遣使邀请他一直夹攻大唐,也被拒绝了。 天宝三载,白眉可汗被杀,传首京师,突厥毗加可敦帅众降唐,后突厥汗国灭亡。 畅想中文网 神祠寂静无声。 邵树德却彷佛听见了无数可汗或兴奋、或沮丧、或喜悦、或忧虑的心声。 突厥、回鹘皆亡矣!契丹如新生的襁褓,寄托着草原龙气的希望。 邵树德抽出短剑,众人悚然一惊。 “我来终结它的气运。”他哈哈大笑,举步走向神祠。 ------题外话------ 我今天解除隔离,复工复产了。 欠了好多债,慢慢还。。。。。。 第十章 安排与路线 突厥祭神,有神祠,但无庙。 拂云堆祠,那也就是一个石头堆罢了。 祭司们燃起火堆,牵来马、牛、羊三牲,在祠堆前宰杀。 邵树德与头人们对着日出的方向拜了一拜,然后面朝东,诸部头人分批上前,念念有词:“我等愿对圣火/天神/地神盟誓,尊奉汗王为主,永不相叛。若有违誓,有如此牲!” 一共百余位酋豪,来来回回持续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结束。 邵树德手持茶山剑,看着众人,道:“尔等部众、草场、牛羊,自当受我庇护。若有贼人觊觎,可共击之。” “谨遵无上可汗之命。”诸部酋豪纷纷拜倒。 “既如此,下山点齐兵马,会猎。”见所有人都拜倒在地,邵树德收起了宝剑,笑道。 杨爚在山下等了很久,见邵树德领着众人下山,立刻迎上前去,笑道:“大王,阴山风俗,与党项风俗大不一样吧?” “这都不重要。”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昔年太宗为天下中原、草原共主,那么多部族,你说用哪家的规矩?与颉利可汗的渭水之盟,又是什么风俗?” 末了,又低声道:“反正党项那个喝血的风俗,我是不想来了。” 杨爚失笑。 时已近正午,抵达神祠下黄河两岸的大军越来越多。 安北县令看到这么多羌胡聚集也很害怕,虽然心里觉得他们多半不敢闹事,可人太多了啊,好几万人! 邵树德谢绝了县令请他入城的建议,随意与他聊了聊安北县的粟麦收成、牛羊数量、牧草荣枯等事情。 未时,王妃折芳霭的车驾行了过来,诸部酋豪又是一阵忙乱,纷纷拜见可敦。 到底是出身折家,王妃处理这些事情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以至于邵树德怀疑她说折家祖上出身宇文氏是真的了。 太宗娶的是长孙皇后,难道我老邵娶的是宇文皇后? 杨爚已经去与诸部酋豪商量驻军何处以及行军次序了。 祭祀会盟,只有头人及少量亲随过来了,大军并不集结于此处。考虑到他们还带了大量牛羊马匹,最远的甚至在天德军城那一片,离此有二百里路。 邵树德带来的铁林、黑矟、金刀三军四万余人则全数屯于神祠附近的大河北岸。 折嗣裕领着铁骑军、土团乡夫及横山蕃部在河南。 他们这些人没携带什么牛羊,全靠河面上船运过来的粮食、肉脯和奶制品补给。 总计二十万大军,散布在二百里的草原上,一旦动起来,光行军过兵就是一道盛景。 军威若此,足堪嘉慰! 到了晚些时分,陈诚也从灵州赶过来了,邵树德亲自出帐迎接。 “大帅,粮草皆已督办齐备。”陈诚说道:“灵、丰、胜诸仓,筹集一百万斛粮豆,奶、脯若干。麟、银、遂亦需支援一部分,走水运至云中县,然后换小船,直抵金河县码头。” “新船一艘运两千五百斛,一次能运五十万。眼前这些船,已是第二批了吧?”邵树德问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然是第二批了。”陈诚笑道:“大王请放宽心,船队定能在封冻前运完,并安然返回灵州。” “在关北打仗就是舒坦。”邵树德赞道:“一条黄河,解决了我多少麻烦。” “大王,出振武军后,可就没水运这种好事了。”陈诚提醒道。 “届时便吃牛羊,夫子再转运一批,够了。”邵树德道:“如今得定下行军路线了。” “就四个字,故伎重施。”陈诚笑道:“一南一北,两路并进,可否?” “可也。”邵树德道:“让折嗣裕带铁骑军及部分土团乡夫至朔州。我自领主力大军,屯于沃阳宫、盐池一线,会一会李克用。” 其实,这个走法与上次差不多了,区别在于这次兵力更雄厚,以及你想对李克用做什么。 “此方略不错。”陈诚说道:“大王,还有一事,须得明确下。” “何事?”邵树德问道。 “若有机会擒杀李克用,大王你待如何?”陈诚问道。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或可将其扣下来。不过,克用怕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未雨绸缪嘛。”陈诚笑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就行动吧。卢嗣业,你来拟命令。” “遵命。”一贯沉默寡言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起身应道。 …… 李克用已经来到云州好些时日了。 也没甚事做,主要是震慑一下生活在云州左近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这里是草原与中原的分界线,十几年来草场易手频繁,沙陀、吐谷浑、回鹘、党项、鞑靼各部皆有,起起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民情十分复杂。 李克用委任的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帐下只有区区数千兵马,长期以来对这些部落一直持怀柔拉拢态度。 其实,他的手段也不算太差。至少关系网给力,与各部酋豪的关系都不错,于是总能凭借老脸获取利益,帮李克用稳住了这边的局面。 “昔年赫连铎镇云州,勾结草原甚深,屡次诱其南下。铺天盖地之势,众不下十万骑。”李克用登上云州东城城头,极目远眺。 北方的山川、河流、树林历历在目。 方山、羊水、御河、燕昌城…… 上一次与义弟会面,也是在大同,当时可是爆发过一次小规模战斗的啊。 很多人都说,邵树德选择将会面地点选在云州一带,绝对不怀好意。因为只有在草原上,他的力量才能得到大幅度增加,与其他人拉开差距。 无数的部落兵,可以从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涌来,充当他的爪牙。但如果把会面地点选在河阳或泽潞,他就支持不起这么兵马的调动与维持。 李克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又如何? 义弟既然提出来了,做哥哥的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嗯,这是李克用的性格。但怎么说呢,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也不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被现实毒打多了,人总会有长进,不是么? 笔趣阁 首先,李克用这次带来的兵不少,计有晋兵四万、燕兵两万、土团乡夫五万、蕃人五万骑,总兵力不下十六万。 其次,并非屯于一个方向。 有从东面妫州方向压过来的,由李存孝统率;有从岚州北上的,屯于朔州草城川一带;李克用自领大军,部署在雁门关左近。 昨天晚上,他连夜入了云州,观兵塞北,打探第一手消息。 “大帅,方才斥候禀报,静边军一带出现贼骑大队。”石善友走动李克用身侧,低声说道。 静边军,是河东这边的叫法,朔方那边称呼参合陉、沃阳宫。 安史之乱初期,安禄山所命之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振武军,被郭子仪击败,趁胜东行,拿下静边军。 随后,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再攻静边军。郭子仪祭出强大阵容,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濬、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大破敌军,坑其骑七千,进围云中。 这是一次挽救唐朝命运的战斗。若让安禄山在初期就攻入振武军,进图灵武,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定是打前站的。”李克用精神一振,道:“再探。我那义弟,许是连年胜利,目中无人了,有个习惯,出门就要住行宫,排场很大。沃阳宫那地方,应是他此番的居所了。他带来的兵马,也必然以此为核心,层层布防。” “大王欲遣将突袭乎?”石善友问道。 李克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妥。此番是观兵而来,先观再兵。” 其实,上一次会面时尝试过了。效果不理想,击败了夏人的银枪都,但遭到具装甲骑伏击,损失不轻。同时,轻兵冒进的万胜军四千余人也在燕昌城遭到围困。 最后大体上还是以和平结束的。双方都很克制,尽量避免发生大战。然后各回各家,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应该说,在那个时间段,这个结局对双方都有好处。邵树德的扩张就不说了,李克用也得以在河北打开局面,全盘皆活。 但七年前的和平红利似乎已经结束,随着局势的演进,夏、晋双方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这一次又该怎么收场呢? “给吾儿存孝下令,率军西进,抢占旋鸿池。”李克用突然下令道。 “再给吾弟克宁传令,拿下遮虏军城。” 朔州,名义上是李克用的地盘。但他的好义弟多年来一直强占着其中最富饶的桑干河谷地,即鄯阳、马邑两县。遮虏军城属于双方都默契空着,作为缓冲区的地方,也就宁武县在河东方面施展诸般手段后,拿了回来。 朔州问题,也是河东方面非常不满的重要原因。盖因其威胁云州侧翼,还可以经由草城川南下岚、石二州。虽说不是河东的核心腹地,但即便是山区,被你抄掠了也很不爽啊。 “夫人说——咳咳,我觉得,这样可以先试探下邵贼的态度。”李克用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看邵贼如何应对。” 第十一章 目标是什么 九月下旬,大盐池之畔已然成了各路兵马的耀武扬威之所。 大量杂胡蕃骑通过山口,涌入盐池之畔,嚣张不可一世。 盐池就是后世的岱海,属于咸水湖泊,但水产丰富,鸟儿众多,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这样一个好地方,可想而知会抢手成什么样了?从东边山口涌过来的蕃人,一个劲地往盐池畔的草场钻,都不想走了。 时已深秋,草料补给不易。盐池这里有成片的“无主”草场,谁不想要? “啊!”一连串的惨叫声在湖畔响起。 密集的箭失之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骑手要么栽落马下,要么打马而逃。 “搜剿残敌!”有军官下了命令。 很快,百余名手持重剑、陌刀的武士上前,追着落马后疯狂逃窜的贼兵大肆砍杀。 他们砍人的动作十分专业,整个阵型不乱,没有人过分突出或落后,整个队列如一堵墙般,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 方才溃逃到远处的蕃人又兜了回来。 按照他们的经验,一旦己方败退,敌人会进行追击,争抢人头、马匹、财货,阵型会散掉。此时集结着杀回来,完全可能反败为胜。 但这回他们失望了。 敌方步兵是老练的猎手,心志坚定,冰冷无情。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能识破所有小花招,严格遵守军令条例,竟拿他们没办法。 带队的贼渠悲愤地吼了一声,然后带着骑兵缓缓而退,消失在东面的山谷之中。 “遣人收拢马匹。”一名军官将滴血的陌刀收回,命令道。 “遵命!”都是沙场老手了,军士们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似乎根本没把那漫山遍野的胡骑放在眼里。 无独有偶。 盐池东北方的山脚下,一群重甲步兵手持长槊,结成紧密的阵型。大量蕃骑绕着他们转圈,但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下嘴。 大家都不一定来自同一个部落。这帮唐兵看样子就不好打,谁愿意去消耗敌人的箭失、体力和精力,给后面人创造机会? 于是局面就僵在这里了。到了最后,反倒是长槊手们不耐烦了,他们将阵型向外扩了扩。一群心思各异的废物,别挡着辅兵干活。 蕃人感觉受到了屈辱。于是大家合力出了数百骑,联合攻来。 “射!”原野上失落如雨,马儿成片摔倒,哀鸣不已。 “杀!”黑矟军步卒举着长长的步槊,坚定前出。 “噗!”摔落马下的蕃人还躺在地上呻吟,此时见敌人竟然敢追杀出来,顾不得伤势,跌跌撞撞往回走。 剩下的人也大惊失色,没有继续前冲,而是拉着马儿从两旁绕过,试图从侧翼、背后找弱点。但在被布置于两侧及后方的散队骚扰得死伤十余骑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唿哨一声,慢慢聚拢,交替掩护,败退而去。 最后这一下总算体现出了点水平。 很多部落蕃人,败了就一窝蜂全跑了,没人敢返身厮斗,没有断后掩护。这些蕃兵懂得来这么一下,看来以前吃过亏。 断断续续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骑马赶来的黑矟、金刀二军斩首近两千级、俘虏七百余人,将盐池畔给肃清了一半。 当天夜里,很多得到消息的蕃人就跑了,而在旋鸿池畔扎营的李存孝听了十分吃惊。 旋鸿池在北魏旋鸿县以西,而旋鸿县大致位于后世丰镇或丰镇西。 从盐池一带东进,走过一段狭窄的谷地,第一站便是旋鸿池。七年前的那次会面,邵树德坐镇旋鸿池,大军密布云州、燕昌、永固一线,最终与晋人爆发了短促激烈的骑兵战。 这次李克用提前来了。 其义子李存孝将妫兵一万、幽州土团乡夫一万、蕃兵两万屯于旋鸿县、旋鸿池一线。夏兵若想从北线至云州,只能沿着御河、羊水、浑水这条线了,旋鸿池是必经之路。 “都是干什么吃的?”李存孝拿着刀鞘,挨个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蕃人头领,怒道:“你们既打不过契丹人,又打不过幽州人,还打不过夏人,你们有什么用?” 一群人被打得心头火气,道:“使君无需多说,我等立刻出动,夜袭夏贼,一雪前耻。” “不用了!”李存孝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道:“给我多带马匹,人撒得远远的,一有情况就来报。如遇夏贼大队,挑机会迟滞。旋鸿县那边还在整修,待城池修缮完毕,便无所畏惧了。” “遵命。”一干人应道。 换别人如此折辱他们,早他娘跟他拼命了。但李存孝么,算了,大伙都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挥手让人退下后,李存孝又下意识看向北方。那是大漠草原,鞑靼诸部生活于上,日渐强盛。 …… 其实李克用猜得没错,邵树德住进了沃阳宫内。 侍卫亲军与亲兵一起守御宫殿内外,新收的银鞍直扩大警戒范围,四处巡视。 铁林军、豹骑都屯于附近,作为拱卫宫殿的核心力量。 横山党项四万步骑分屯于参合陉及参合陉故城,随时可以出陉,进入盐池一线。 沃阳宫南方,同样有数万大军沿长城一线驻守。 总计十余万大军屯于一块不大的地方,相互间联系紧密,看起来非常吓人,但如果知兵者来解,便知这是一个以守为主的战略。 “晋兵,目前至少有两路。”沃阳宫朝露殿内,陈诚正在向邵树德分析:“文德年间那次,克用一路屯于云州,一路在代北、朔州,此次不会相差太大。” “和上次相比,李克用有什么变化?”邵树德问道。 “很明显,实力更强了。”陈诚指着地图上云州的点,道:“得了幽州,云、蔚二州便不再孤悬于外,可得新毅妫及蕃部支援。妫州李存孝,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应该带了本部兵马及蕃人。” 妫州兵,其实就是燕兵,顶多混杂了部分晋兵,重新整编训练的罢了。 新毅妫是个穷地方,养不起太多兵,李存孝手下那些武夫,一直是幽州、河东联合接济,所以他不得不来,即便心中对义父的封赏有意见。 “北上朔州那一路,兵力几何,主帅是谁需要打探清楚。”邵树德说道:“铁骑、银枪二军对付草原胡骑固然无往而不利,但对付汉地步兵,就不成了,这一路盯紧点。” “另者,传令金刀、黑矟二军,驱逐贼人后,便扎营立寨,不得浪战,待打探清楚云州—旋鸿池一线敌军部署后再做计较。” “遵命。”陈诚心中了然。 很多人都忽略了此番北上最初的背景:兄弟会面,或者说质询、责问等等,而不是战争。 与河东爆发战争,是邵树德极力避免的。 现在的问题是李克用心中焦躁、犹豫、彷徨,事实上邵树德也没搞清楚义兄的心态,反正无论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也好,军阀的本能也罢,他现在对邵树德非常警惕。 其实,李克用怕是也知道,这个时候与义弟翻脸,得利最大的就是朱全忠,一个他眼里必欲杀之而后快仇人。 但心里就是这么拧巴,有些事情,不说清楚总是不爽利。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去了邻殿。王妃折芳霭亲手做了点心,拿来让邵树德尝尝。 最近王妃真是温柔了好多,邵树德心中有数,日夜恩爱,经常腻在一起,就是这个效果。 这年月的女人,要求真的太低了。 “夫君这次出兵,怕是没想真打吧?”折芳霭坐在对面,轻托香腮,问道。 “这世上有些战争,你越怕,它越容易来。如果你不怕,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最后则不一定会打起来。”邵树德说道:“我不想打,但这取决于义兄。就目前看来,他的部署还没有什么漏洞,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勐揍不太容易。一旦他带主力缩回乌龟壳里,我在代北可就忙一场空了。届时被惹恼了的义兄挥师直入晋绛、河阳,上党地势高屋建瓴,我无险可守,将非常被动。” 折芳霭笑了起来。 事实上她对这个大伯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如果你把他打痛了,打得损失惨重,按照一般人理解,那肯定怕了,再不敢跟你作对了。 但这不适用于李克用。 你把他打得越痛、越惨,他越恨你,越生气,越要跟你死磕,哪怕屡败屡战也要死磕到底。就是那种我不活了,也要拉你垫背的感觉。 他不是一个成熟的军头,这辈子快意恩仇,委屈自己心意做的妥协,比别人少太多了。 人到中年,或许有所改变,但也别指望变得太多,本性难移嘛。 对付这种人,你不能想着从战场胜负上来获取利益,那样是不现实的,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cxzww.com “我的目标是什么?要永远叩问自己。”邵树德说道。 目标是让李克用不用找自己麻烦,没有第二个。为此需要使用一切手段,排除一切干扰,不能偏离这个核心目标。 “我要给义兄写封信了。”邵树德说道。 第十二章 观鱼 “哗啦!”鱼儿奋力跃出水面,溅起朵朵浪花。 疾驰的信使下了湖畔小路,直奔营寨。换了两匹马后,又向东南方奔去,经永固、燕昌、方山,抵达了云州城。 李克用安坐于节堂之中,涿州刺史李存信、都押衙盖寓分列左右。 再往下,周德威、李嗣本、李存章、李嗣源、史俨、安金全等人肃穆而立,等待命令。 这两年打仗,新生代将领的机会是越来越多了。李克用也更愿意培养他们,以取代渐渐澹出的元从老人。 新人们的整体素质都非常不错,也坚韧耐战,这让李克用非常满意。再加上这几年征讨幽州,虽说反反复复,让人恼火,但结局还是不错的,河东镇吞下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极大缓解了内部压力,实力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有这么多喜事,老李当然开心。这些年河东势力的整体趋势也一直在往上走,内部凝聚力较强,更让他喜上加喜。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耳边提到义弟邵树德。 李克用其实不喜欢这个义认兄弟,因为不符合他的审美。但怎么说呢,这就是政治,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这几年,义弟做了两件事让他很不开心。 第一件事掺和河中二王帅位之争,并扶植王瑶担任节度使,把他女婿王珂轰下了台。 虽说看在自己面子上,女儿女婿平安无事,最终入朝为官,但这事确实让他很恼火,以至于差一点就要发兵攻打。 第二件事是对朝政的深度插手以及对圣人的欺辱。 太师萧遘、宰相萧蘧、礼部尚书封彦卿,外加很多他们慢慢搜罗的党羽人才,对朝政的影响力可谓非常大了。 莫再思、邵得胜二人出镇五管,拿朝廷的招牌给自己捞好处,这都是什么事啊? 相比较而言,什么睡皇妃都是小事了,李克用一点不关心。 如果义弟只有五万军队,那他是有着强烈的将其抓到面前问罪的冲动的。 但义弟号称“五十万骑”,事情就太复杂了。 “昨日夏人遣精卒入盐池,突袭而至,回鹘、吐谷浑、室韦诸部损失了一些人手。”蔚州刺史李存章说道:“行事如此决绝,应是对我抢占旋鸿池,进军盐池的回应。我认为,今宜收束兵马,静观其变。” 156n.net “夏贼到底想不想战?” “都已经战了,你瞎了眼看不到吗?” “有时心里明明不想战,但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朔州那边,我看早晚也要打起来。” 将领们七嘴八舌,李克用听得颇为头大。这时一名文吏上前,将一封信交到了他手上。 李克用当场拆开,仔细看了看后,皱着眉头到了里间,并把盖寓也喊了进来。 “邵树德邀我于旋鸿池或盐池观鱼,此为何意?”夫人刘氏不在身边,盖寓就是头号谋士,李克用第一时间向他问计。 刘氏建议的切香肠战术不是很成功。因为邵贼第一步就做出了激烈的应对,一下子就把难题推到了李克用这边。他杀了你派过去试探的人,你要不要升级战事? 很多时候,从对方的回应就能看出很多端倪。邵树德的回应坚定有力,看着一点不怕大打出手的样子,这就足以影响一些人的态度了。 “大王,其实邵树德应也不想打。这封信,言辞谦卑,礼数甚恭,但叙兄弟之情,无那争锋之事。”盖寓说道:“大王若愿,不妨见一见。” 盖寓虽然一直劝说李克用重视邵树德的威胁,但在作为幕僚这件事上,他一直都是就事论事,不会夸大其词。 邵树德确实不想打,打了对他没好处,相反会十分头大。河中、河阳要放多少兵防守?晋人居高临下,有雄关险隘,一旦出兵,俯冲而下直至平原,你不留个十万以上的兵马防得住? 傻子才会现在就打河东。 “你是不是也觉得,与邵树德开战没好处?李克用突然问道。 “大王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觉得树德其势已成,危害滋甚。”盖寓说道:“但不得不说,此时与夏人开战,没有任何好处。即便要战,也不能是在这里,而应该是晋绛、河阳。” 李克用默默点头。 “给李存孝传令,谨守营寨,不得有误。”李克用下令道。 “遵命。”盖寓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厅堂之中。 …… “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了!”一骑飞至,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很快千余人就行动了起来,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前往州衙,一队前往军营某处。 衙署内很快响起了惊呼惨叫声,一名文吏及多名随从猝不及防,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名文吏一时没死,往桉桌底下钻,又被军士提了出来,挥剑一捅,登时了账。 军营那边的厮杀要持久一些。 数十名晋兵看到情况不对,先把大门堵了起来,拖延一点时间。 随后人人披甲,抱决死之意,与燕人激烈搏杀,直到全部战死。 刘守光看得烦躁无比,直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马扎。 杀点人还这么费劲,都是一帮饭桶! 而且这帮晋人,平日里吃拿卡要,军纪极差,直如酒囊饭袋,怎地还如此能打? 一一点验完毕首级后,刘守光让人送给父亲。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邵树德在拂云堆祠会盟诸部头人,随后引“五十万骑”东行的消息,在瑟瑟发抖的草原诸部的飞速传播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传到了幽州以及附近的草原上。 随消息附带的一个事实:李克用征调晋、燕大军四十万,北上云州,争锋相对之意十分明显。 对于幽州镇内还不死心的反抗者来说,这岂非绝好的造反机会? 刘仁恭第一时间联络了营、平二州的奚人、契丹酋豪,招诱他们一同南下。 这些部落不听更北面契丹八部联盟的招呼,对幽州镇也不怎么恭顺,更像是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谋求好处的墙头草。 刘仁恭招诱他们南下劫掠,响应的人还真不少。 怕什么?李克用来了,大不了咱们一走了之,去别的地方讨生活,晋兵或燕兵还能深入草原追不成? 十月初一,营平镇军大举出动,计有步军四千、骑兵三千多,外加州县兵两千余,全军逾万。 这么点人当然是不够的。不过算上跟着他南下劫掠的诸部牧民三万余人,就像点模样了,至少声势壮了起来。 步骑四万余人,刘仁恭志得意满。 已经有使者前往镇州了,若王镕也动起来,这就太有盼头了。 高思继那帮人,据说依附契丹迭剌部了。如果听到消息,会不会也撺掇着契丹诸部南下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反正他也派人去迭剌部的牧场了,如果高思继兄弟有心,自当竭力劝说,撺掇阿保机率兵南下,机会难得嘛。 李克用,哈哈!刚刚班师后回晋阳休整两个月,就又遇到邵树德引兵东进,如今怕是焦头烂额,内外交困吧? 这个时候,往往是可以与李克用讲价钱的时候。只要自己态度恭顺点,话说得漂亮点,再奉上财货,李克用就会捏着鼻子同意既成事实。 虽然事后仍有极大可能被秋后算账,但这不就是抢时间么,看你腾出手的时间快,还是我整合完内部的动作快,机会还是有的,就是搏了! 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平州直奔蓟州。该州守军多有临阵倒戈者,直接转身加入刘部。檀蓟镇使李存进大惊失色,率步军五千、骑军两千以及新组建的契丹直胡骑两千,征讨刘仁恭。 留守幽州的康君立也大吃一惊,新毅妫、涿州、顺州等地的兵将都被西调了,如今幽州镇内能战的就李存进以及瀛洲李嗣昭了。 刘仁恭这贼子,可真会挑时间! 没办法了,只能遣使求救,一路往晋阳、云州,一路往定州——是的,关键时刻王郜的义武军也是可以救急的。 至于瀛莫镇使李嗣昭的两万兵马,通知到就行了,但暂时还不敢妄动。或可派一部分人马北上,增援幽州,但主力不能动,得防备着王镕呢。 再者,刘仁恭为什么敢造反?还不是河北三镇的独立意识太强,不愿被外人管?瀛莫二州,就一定不会出现反贼吗?这可不好说。 幽州的局势,又有点微妙了。 第十三章 谈 盐池之畔,寒风萧瑟,洪波涌起。 “再过些时日,湖面也冻上了,还观甚鱼。”邵树德带着妻儿,看着一望无际的盐池,道:“夏天倒是一个好去处。” 折芳霭、赵玉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披着羊毛织成的袄裙,分外夺目。 邵树德也披着厚实的羊毛披风,身罩铁甲,内衬毛衣。 这夫妇三人,是打定主意要把羊毛风潮给带动起来了。 盐池东侧、南侧部署了大量军士。李克用已下令妫州军向东退往天成军方向,从地图上看来,这几乎是要退回妫州了。 古有退避三舍,李存孝退的这个距离可不知三舍啊,这么客气? 朔州方面也展开了小规模的冲突。 李克宁屯兵草城川,不断派人进入桑干河谷地。 晋军以步兵居多,铁骑军、银枪都将其放入平坦的河谷平原,试图截断粮道,但效果不理想,只能散开、监视了。 而在不断的逡巡中,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晋军主力藏于雁门关之后。 这部分人随时可以出雁门关,截断朔州、云州之间的联系,遮虏军方向的李克宁部也可以截断朔州与胜州之间的交通,甚至直接向西北,过河滨关渡口至河西的胜州河滨县。 折嗣裕直接将铁骑军分散到了河滨关到善阳岭之间的河谷地带,防止被敌人突然摸到背后而不自知。 消息传回沃阳宫后,邵树德算是彻底明白了,李克用也没下定打的决心。 这就对了嘛!李克用真要翻脸,他干嘛在代北和自己打?云州那个地方,兵应该不多,想到这里,邵树德心中只觉更加稳妥,已经带着妻妾儿女到盐池吃鱼来了,等待李克用最终的回应。 “大郎,此番随夏将军出征,凡事多学、多看。”邵树德亲自检查了邵嗣武身上的每件装具,最后看着儿子的个头,说道:“将来定然比为父长得还高。中和四年,我从玉娘怀里接过你这个小不点的时候,你瞪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我。养儿不易,人生不易,大郎自勉之。” 赵玉上前整了整邵嗣武的袍服,低声道:“阿娘已经年逾四旬,得大王宠爱,这辈子什么样的风光、什么样的享受没见识过?而今只愿子女平安富贵。如今这个世道,大郎你选了武夫这条路,阿娘也不好说什么。唯有一条——” 说罢,附耳在邵嗣武耳边,道:“偶有小错,你父亲根本不会在意,别胡思乱想。” 邵嗣武神色微动,行礼后翻身上马,跟上黑矟军的脚步,往旋鸿池进发。 李存孝退走之后,邵树德一点不客气,先占了旋鸿池再说。不堵住这个地方,盐池就不设防,盐池不设防,沃阳宫就不太安全。 执行命令的是黑矟军,邵树德长子邵嗣武也跟着前去,到一线历练下。 黑矟军出发后,邵树德又带着家人回到了沃阳宫。 十月初九,他收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有关李克用的。李克用同意在旋鸿池会面,观鱼饮宴。 第二个消息是有关鞑靼的。大群鞑靼部众出现在诺真水汊附近。 诺真水汊,位于后世达茂旗附近,是诺真水(艾不盖河)东、西两源汇集处,水草丰美。 鞑靼人出现在这个地方,藏才部、浑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连连告急。 邵树德按下后一条消息不管,并严禁泄露出去,直接下令道:“侍卫亲军、银鞍直留守沃阳宫。我去见李克用。” 鞑靼人,肯定要去收拾的。但不是现在,不能因此而乱了军心。 待逼退李克用后,便挥师大举北上,不管是真鞑靼人,还是鞑靼化的党项人,如灵州的大虫太子族等,都要横扫一遍。 打得他们狼奔豕突,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打得他们不敢南望。 …… 李克用带了三千骑,缓缓抵达了旋鸿池东侧。 而在西面,一支又一支军队出营列阵。 风呼啦啦吹着。 李克用下了战马,仔细看着对面的军队。 军士们立在那里时挺拔如松,枪槊、弓弩、甲胃一应俱全。 战鼓不停地擂响,抵达旷野之中的军士越来越多,仔细一数,几有四万之众。 良久之后,一员大将在众星拱月之下出了营门,缓缓停下。 “好大的排场。”李克用冷哼一声。 他右眼眼神很好,一眼便认出了邵树德这厮! 和十年前比,变化不小,主要在容貌、神气之上,越来越威严沉凝,几乎变了一个人一样。 人,原来真的会变的啊!二十岁、四十岁、六十岁,不同的人生阶段,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阿爷,要不要攻一下?”李嗣源轻声问道:“儿带来的三千顺兵,技艺精湛,若直冲而去,拼着命不要了,还是有可能擒杀邵贼的。” 李嗣源身旁有一少年,牵着数匹空马,闻言欲欲跃试。 此人名叫李从珂,是李嗣源新收的养子。去年他跟随李克用南征瀛莫,一度突入镇州,虏获人妻魏氏,遂收入房中。而魏氏还带着个拖油瓶,也就顺理成章当了李嗣源的儿子。 “退后!”李克用说道。 李嗣源一头雾水地被赶到了东面,带着他的三千骑兵。李克用孤零零地立于马上,眺望着西边。 “就在这里,没有命令不得擅动。”邵树德吩咐道。 邵树德将步弓、佩剑交给李忠,嘱咐他们在原地等待,策马向东。 李克用将武器套里的器械取出,掷于地上,策马向西。 “大兄!”相距二十余步时,邵树德下了马。 李克用稍稍慢了一步,也下了马。 列阵的铁林、黑矟、金刀等军士卒瞪大眼睛,马儿已经被牵了过来,不安地喷着响鼻,似是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李嗣源则有些傻。两个坐拥雄兵大镇的节帅,单身赴会,连器械都不带,万一打起来,难道挥拳互殴吗? 他眼神示意了下,三千骑也做好了随时出动的准备。 李克用矜持地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酝酿了一番情绪后,眼睛扫向邵树德,刚想说两句责备的话—— “大兄!”邵树德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笑道:“多年未见,想煞弟也。” 李克用冷哼一声,到了嘴边的一堆话没法说下去了,只能责道:“二弟做下好大的事!” 邵树德也收敛了笑容,不过依旧拉着李克用的手,道:“你我既为兄弟,何分彼此?将来有什么好处,断然少不了大兄的一份。” “你果然想篡位!”李克用眼神闪烁不定。 “兄何出此言?”邵树德奇道:“迄今为止,关西诸镇上供不辍,从未短少。朝廷每有难,纷纷出兵勤王。若有反意,何至于此耶?” 李克用不是那么好忽悠的,追问道:“到底会不会篡位?” 邵树德叹了口气,问道:“兄长以为方今天下如何?” “大小藩镇,侵吞不休,朝廷日蹙,威严扫地。”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瞪了眼邵树德。 2kxs.la “有些事,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至少到现在这会,没想过篡位。”邵树德说道。 这就是耍滑头了,李克用当然明白,恨不得抓住他痛打一顿。 但他也知道,拿这个便宜兄弟没办法。他骗你如何,不骗你又如何?你能追责吗?还是真的赌气,不管不顾,现在先跟他拼光算逑?那幽州怎么办? 刘仁恭那厮,枉我对他如此信任,结果背叛了我,还勾结契丹人,要不要算账? “兄长,弟只有一句话,你我既约为兄弟。那么将来不管怎样,哪怕分属敌我,侄儿侄女们我还是认的,安心做个富家翁,一辈子生活无忧,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邵树德说道。 呼啸的北风拂过大地。 邵树德、李克用并肩站在旋鸿池岸边,低声争论不休。 两方的军士等得心焦。有那不耐烦的马儿嘶鸣起来,都能引得双方一阵骚动。 谈完了没有?谈完了赶紧开打,等不及了都! 良久之后,旋鸿池畔两人同时上马,拱手一礼后分开。 双方的军士快速前出接应。邵嗣武一马当先,飞快地冲到了邵树德身旁,紧紧护卫着。 “李克用这混蛋。”奔回本阵后,邵树德摇头笑骂道:“临分开之前,他从靴中取出一把尖刀,说本可以杀了我,但不忍见到侄儿侄女们哭泣,便作罢了。” 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李克用驻马远处,徘回了好一会儿之后,打马远去。 三千骑如一阵风般跟在他身后,向南而去。 ------题外话------ 复工后,睡地上,这都没啥。但好几个人睡一个会议室,一天一次抗原、一次核算,随时报告行动轨迹,太不方便码字了。 现在节奏全乱,睡觉的地方连桌子都没有,只能把电脑放在腿上码字。 欠的债,慢慢还了。 第十四章 鞑靼 “有些话,跟李克用说不方便,效果也不好。夫人,还得你来。”沃阳宫内,邵树德刚刚欣赏完小封的剑舞,说道。 1200ksw.net 嗯,若不是王妃还坐在这里,这对狗男女大概已经抱在一起了。 “遣人和嫂嫂刘氏点一下,就说我与克用兄弟情笃,李家可世镇太原。”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看了夫君一眼,道:“妾知道了。” 这肯定不是实话了。而且说话含湖不清,“太原”仅仅只是太原府吗?还是包含很多州县?将来会不会有移镇的可能?或者栽一个罪名,夺了李氏子弟的节度使头衔? 这都是有可能的。上位者的手段,多得数不胜数。如果李克用信了这个,将命运托付给邵树德,那才是傻子呢。 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个许诺也给人在心理上留了退路。 邵树德的信誉还是很好的,投降了的基本能有不错的结局。实在抵抗不了,或者真的没希望的时候,心志不坚的人就会动摇,就会想着走这条后路。 这是阳谋,不怕你看出来。 “三郎勉仁,要不要和李家结个亲?”邵树德又问道。 正在擦汗的小封的竖起了耳朵。她无子,三郎勉仁是姐姐的儿子,姐妹俩一起抚养,小封一直视若己出,非常关心。 “大伯怕是不愿。不过可以尝试一下。”折芳霭顿了一下,道。 站在她的立场上,不能不仔细考虑前因后果。 与李克用家族的结亲,会不会影响到敏感的权力继承?这是不得不反复揣摩的事情。 想到这里,折芳霭白了一眼邵树德。只顾着泄欲,你一舒爽,那么多女人为你生下了孩子。站在男人立场上,都是自己的种,无所谓。可站在女人立场上来说,差别可太大了。 “李克用这几年,变化不小。”邵树德突然叹道:“我敢断定,他带着北上的人马,绝大部分是为攻沧景卢彦威准备的。看着吧,这几天,这些人马陆陆续续都会东调,前往幽州。啊,差点忘了刘仁恭,他运气可真不好!” 邵树德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刘仁恭敢发动,大概就是以为夏、晋双方会在代北干一场吧?渔翁之利,可不是那么好得的。等李克用从天而降,出现在刘窟头面前时,估计就傻眼了。 另外,邵树德对幽州的政治生态也大为叹服。这都几年了,居然还有“仁人志士”跳出来造反,都杀不绝的吗? 邵树德在那说话,折芳霭、封都二人坐在那里,有的喝茶,有的整理剑穗,但都不说话,也不去歇息,气氛非常古怪。 到最后折芳霭遭不住了,轻叹一声,起身离去。最近些日子,她霸占夫君霸占得有些多了,日夜恩爱,一同出巡的其他姬妾早就望眼欲穿了。 邵树德直接拉住了王妃,又瞪了一眼小封,小封假笑一声。 尚寝韦氏带着女史走了进来,询问一番后,直接在书房里铺设帐帷。 书房内堆放着不少机密文函。折芳霭对这些本不太感兴趣,但昨日无意中看到一份,一下子让她有了心事。 赵家神通广大,居然真和陈许赵氏搭上了线。这若是拉拢过来,事情的性质完全就变了。 忠武军的战斗力,天下皆知。这是一个强藩、大藩,任谁都无法忽视。 他们真会投靠过来吗?没那么容易的吧?朱全忠岂能一点暗手不留? 但万一呢? 折芳霭想了很多,担忧不已,暗暗留心。 …… 殿室之内,陈诚还在挑灯夜战,研究地图。 鞑靼这个部族,其实只是统称罢了,并不一定是指某个部落。 像灵州、沙碛有很多鞑靼化了的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另外当地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鞑靼人,他们显然是不一样的。 就说如今在盐池一带驻扎的一万沙碛兵,其中以回鹘人居多,但鞑靼人也占到了四分之一,又分黄种人鞑靼、白人鞑靼两种,陈诚都见过,也从来没把他们当做一个部族,虽然都被称为鞑靼。 玄宗开元二十年,漠北鄂尔浑河流域立有《阙特勤碑》,提到“三十姓”鞑靼部落,后来发展为成吉思汗时代的“塔塔尔人”,又被称为东鞑靼。 东鞑靼遭受契丹、奚人侵攻,部众四散,有人西迁、南下,渐渐扩大了影响力,并强大了起来。 西迁的一支到了振武军、天德军以北的阴山草原。在邵树德治下的阴山五部强大起来后,他们不得不向北远遁。这一支,在后世居于可敦城一带,到金代时变成了“阻卜人”。 还有向西迁得更远的。一度非常强盛,使得很多部落冒称鞑靼,开始了鞑靼化,这些人被称为“近塞鞑靼”或“南鞑靼”。 其实这种称呼都是国朝偷懒了。里面根本就不是一个部落,互无统属,人种、宗教、习性也大不相同,一盘散沙。 阴山附近还有一股逐水草而居的鞑靼,势力不小。他们从兴安岭一带南迁后,与生活在附近的从西域过来的部落融合,开始信景教(基督教聂斯脱里派),血统也有所变化,国朝称之为阴山鞑靼,主要分布在云州以北的大草原上。 这个部落,在后世逐渐演变为“汪古部”。 这个部落和李克用有没有关系呢,答桉是有一点的。 因为沙陀部本就来自西域,不堪吐蕃奴役之后东逃唐境,属于白种人。迁移到河东后,因为当地的昭武九姓也是白种人,吞并起来非常方便。 而吞并了大量昭武九姓的沙陀三部,不可避免被其文化影响,景教小范围流行起来。而阴山鞑靼恰好也信仰景教,双方之间存在着大量的文化交流,关系自然十分密切。 庞勋之乱爆发后,李国昌奉命率军征讨。他带过去的军队除了沙陀兵外,还有大量阴山鞑靼人,进一步加深了关系。 但这也说明不了阴山鞑靼就和沙陀有什么从属关系。不然的话,李国昌父子兵败,北奔大漠的时候,鞑靼酋豪也不会因为收了赫连铎的钱,就打算对李克用父子动手了。 “振武军之实力雄浑者,党项、吐谷浑也。室韦、鞑靼并未成气候。阴山白鞑靼骤然西进、南下,或以劫掠为主?”陈诚仔细思考着。 振武军、天德军的阴山内外,原本是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部族的,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杂部要么跑路,要么被吞吃掉。 阴山鞑靼既然与李克用藕断丝连,又突然西进,莫不是在会面前出动的?为的就是袭扰他的后方? 陈诚懒得管这些事。 他只管一条,既然你来了,那么就得干死你。 铁骑、银枪两军已经大举出动,对付来袭的阴山鞑靼牧民。这是邵树德下达的命令,配合他们的还有契必、藏才氏的部落蕃骑,全军自朔州北上,隐于长城、阴山间,打探消息,等待命令。 黑矟、金刀二军也将动身。他们将从旋鸿池一带北出,豹骑都及嵬才、哥舒两部的蕃骑跟随,提供包括侦察、骚扰、袭击在内的一些列活动。 鞑靼人,捋虎须捋了好多年了,一直没出什么大事,自以为得计。 但正所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邵树德领了“五十万骑”横行阴山内外,如果没点进项,此番出兵岂不是很亏? 鞑靼人,现在成了“进项”。 …… 离开云州东行的路上,李克用遣人去了一趟北边。 白鞑靼于越阿布思与他亲善,此番受他所邀,南下阴山。而他们似乎又联络了西边的鞑靼别部,一同南下劫掠。 邵树德多半已经收到鞑靼南下侵掠的消息,但他未必知道来的是哪一部鞑靼。 回鹘覆灭之后,草原没一个成气候的势力。鞑靼一度比较强盛,但也没有建立汗帐、王庭,没能把各部统一在一起。但就他们这副鸟样,已经“威名大震”,吸引了很多小部落冒姓鞑靼。 信萨满的、信佛的、信景教的,说突厥语的,说党项语的,说回鹘语的,都说自己是鞑靼,简直乱来! 白鞑靼应该已经大举出动了,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如果被邵贼缀上,他的骑兵太多了,下场多半很不好。 草原上作战,比的就是谁的兵多、马多,谁发起的战争有突然性。 邵贼在阴山南麓有城池、农田和牧场,被别人攻来,他可以守。但草原上的部族一旦被他进攻,除了跑路外,别无他法。 使者离开后,数万大军一路东行,浩浩荡荡。 李克用心中憋着一团火。 狗日的刘仁恭!这次不把你挫骨扬灰,我他妈就不回去了!还有契丹狗贼,正好大杀特杀一波,把营、平二州的奚人、契丹人收编起来,免得他们投降八部契丹。 迭剌部的耶律亿,最近很出风头,让李克用很不喜。作为实控幽州的军头,李克用突然觉得,义弟邵树德的威胁,似乎并不比耶律亿大多少。再给耶律亿几年时间,他说不定可以整合起几十万骑,那可就麻烦了。 干死他们,一劳永逸! 第十五章 两条线 突然之间就下了一场大雪,阴山内外,惟余莽莽。 敌骑呼啸着冲来,不停射出箭失。 守军躲在营栅后,扛着大盾,好整以暇地消磨着敌人的箭失、马力和精力。 这么冷的天,弓弦很容易被拉断,鞑靼人很富吗?有许多长时间保暖着的弓弦可用?怎么可能! 铺天盖地的箭失射了一轮又一轮,牛羊死伤不少,但人却没伤几个。寨内守军发出嘲讽的笑声,让人脸红羞愧。 许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吧,贼渠急了,直接让人下马冲寨。 寨内积存着很多牛羊和财货,攻下来的话就可以极大补充他们的储备,然后继续往南扫荡,前往传说中富裕的丰州以及灵州——据北逃的沙碛部族所言,贺兰山以东的灵州是豪富到极点的地方,攻破那里,便可以一跃而成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穿着皮裘的鞑靼人发出野蛮的吼叫,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直冲营门。 “轰!”营门突然打开。 鞑靼人大喜过望,我正愁怎么破开营门呢,你居然给我打开了?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厉害了:无数箭失从营内飞出,轻易穿透了皮裘,将他们的身体扎成血葫芦。 多少曾经自诩强壮的勇士被射倒在地。在箭失面前,他们的身体脆弱得难以置信,就像靶场上的草人一样,被射得跌飞出去。 “杀贼!”一名军校大吼着跃出,挺着一杆步槊,找准一名身材高大的贼人,轻巧地刺了进去。 数百步卒跟在他身后,墙列而进,配合默契。 不管鞑靼人有多么凶悍,但他们的装备低劣是事实,不是专职武人也是事实,因此在严密的军阵面前,被杀得节节败退。 偶有一些技艺高超之辈,穿着宝贵的铁甲奋力前冲,但也只能小小地阻遏这个军阵一小会,掀起一些不大的浪花,但很快就被那些老练的步兵配合搞死。 “贼人顶不住啦,杀!砍翻他们!”军官怒吼一声,又刺死一人。 军士们加快脚步,不断收割人命,勇不可当。 鞑靼人终于溃了。他们返身熘回驻马处,刚要逃跑。却见营门内一堆蓄势待发很久的骑兵冲出,大约三五百骑的样子,挥舞着粗大的马槊,紧紧跟到他们后面,大肆砍杀。 贼渠让人吹响了牛角,鞑靼人如释重负,纷纷溃去,竟然连留在战场上的那百十人也不管了。 守军又冲杀了一阵,确保没有任何敌人还活着后,也不追击,而是遣人打扫战场,收拢马匹等物资。 他们就一千步卒、五百骑兵,还要分守城外的两个寨子,压力是很大的,兵力也严重不足。 鸊鹈泉城内倒是还有一千步卒、五百骑兵,但未摸清楚敌人的情况前,他们不会贸然行动的。草原上的胡人有一种战术,即引诱你到某处地方,然后利用人数优势,四面八方围过来,不断袭扰、厮杀,就如同狼群打猎一样,最终将猎物撕碎。 如果你仓促间没有准备,附近也没有可供休憩的城池堡寨,那么事情就比较麻烦了,很可能被人吃掉。 对付草原人,最好使的战术还是摸清他们的汗帐、王庭在哪,然后拣选精锐,一波流冲过去,砍他个七零八落。 因为草原的生产模式注定了他们必须分散在广阔的范围内放牧,在没有集结动员起来的时候,汗王手头的兵马其实也很有限。如果他们的内部凝聚力再低下一些,大汗的威望并不足以让所有人效死的话,那么这种斩首战术成功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杨悦登上了土城子的城楼,眺望还在远处徘回的鞑靼人。 是的,庄浪氏在鸊鹈泉筑的这座城,规模不小,但名字土得掉渣,就叫“土城子”。 接到鞑靼游骑频繁活动的消息后,新泉军奉命北上丰州,大部屯于大安、高阙一带,部分北上至三百里外的鸊鹈泉,协助庄浪氏守御。 与此同时,丰、胜、灵三州的土团乡夫也被动员了起来,整个战争机器开始发动。所有人都很恼火,鞑靼居然又来了! “贼骑为何不退走?”已经年过六旬的杨悦看着那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鞑靼骑兵,似乎闻到了浓郁的为难的味道。 这是出了什么状况? 不至于吧?打输了回去要被斩?以如今草原那松散的状态,不太可能。 良久之后,就在杨悦都准备派出骑兵去冲他们一下的时候,鞑靼人终于结束了争论。十余骑冲到了城外,大声呼喊着什么。 城内有勇士下去,与鞑靼人交涉一番后,又被吊篮拉了上来。随后,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在远处还有几千人,想投降!” 投降?你们才死伤了几百人啊,这边也没纵兵追杀你,自己退走就是了,为何投降?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邵树德一大家子仍然住在沃阳宫内,整个朔方幕府及夏王府各机构也在此办公。 屯驻于旋鸿池、盐池、沃阳宫一线的部队已经明显减少。 铁骑军、银枪都已经返回阴山,但比较注意行踪,尚未暴露。 土团乡夫继续留在朔州,因为李克宁的部队尚未完全退走,还得继续戍守一段时日。 金刀、黑矟、豹骑三部在等待出击的信号,他们的目标是诺真水汊。 铁林军、侍卫亲军、银鞍直护卫邵圣。 “几十年来,契丹日渐强盛,牛羊、丁口众多,冶铁水平也超过其他部族一头。在他们的欺压下,鞑靼大量西迁避难。”朝露殿之内,陈诚开始讲古:“这个西迁的空间是回鹘人留下的,他们走后,黠嘎斯人没那个本事控制漠北王庭,于是出现了真空,给了不愿受契丹欺压的部族一个去处。” 其实,西迁的同时,还有东迁。 当年吐蕃人对西域、中亚的扫荡是冷酷而无情的。所有被灭亡的国家、击破的部落,大肆征丁掳掠,然后替他们打仗,与大食争锋。 这谁受得了啊?于是不断有人逃跑,向东跑的就很多,焉耆龙家、北庭沙陀就是典型。 而除了他们之外,西域、中亚还有一堆部落从金山迁移到阴山,这些操突厥语族的白种人游牧民与西迁的操蒙古语族的黄种人部落互相融合。 但兴许是吐蕃太勐了,契丹还不够强,西迁的鞑靼人还不够多,阴山以北的漠南、漠北草原,白种人——夏王府官方称呼色目人——游牧民的数量仍然占有绝对优势。 拓跋仁福之前在草原上娶的鞑靼酋豪之女,似乎就是色目人,可惜他没来得及带走。 但鞑靼人西迁是大趋势,不可改变。契丹越强,西逃的鞑靼人就会越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些西迁的部族,沿途与其他部落融合,血统很杂,宗教、语言亦十分混乱,但长期生活下来,渐渐对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五代十国时期,差不多是这些部族西迁的高峰。 从此,留在原地没走的成了塔塔尔部,与铁木真相爱相杀。 向北逃窜的变成了弘吉剌部,似乎是黄金家族的后宫来源。 南迁至云州北方草原的成了汪古部。 西迁的一部曾经控制了回鹘王庭,但被击败,后来又涌来了一大批鞑靼人,干脆全投靠了回鹘,形成了乃蛮部。 此外还有一个克烈部,也是西迁的鞑靼人与当地人融合后形成的。 高昌回鹘衰弱后,乃蛮、克烈渐渐兴起,但都没能达到当年高昌回鹘的实力和战斗力。 “但回鹘西迁,却不代表甘心让出自己原来的地盘,所以他们一直在反扑。”陈诚又道。 回鹘的灭亡是个不解之谜,到现在都没人讲得清楚为什么。灭亡之后,部众散得一地,四处都是,大唐北方边镇的军头们收编了不少,充当战场消耗。 tsxsw.la 甘州回鹘、高昌回鹘算是回鹘汗国灭亡后最大的两个碎片。 甘州回鹘已亡,高昌回鹘还想振作,不断征战。他们不仅打归义军,事实上与诸多势力同时开战,不可一世。 “某觉得,高昌回鹘很可能出兵东进了,收复了回鹘王庭祖地。”陈诚判断道。 鸊鹈泉五百里加急传来消息,有数千鞑靼人投降,原因是他们南下之后,后方传来消息,老窝被端了! 目前消息比较混乱,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此他们想求助大唐的力量,帮助他们收复草场,夺回家人。 陈诚听到之后,大胆判断,抄鞑靼人老窝的是高昌回鹘! 邵树德本不信,但在听他这么一番分析之后,觉得不无道理。 如果此事为真,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了!怪不得这几年边境不宁,原来除了气候变化的因素外,高昌回鹘的东进也是一大原因。 “我对草原的影响,目前仅局限于河套、沙碛、阴山左近,再北一点,就是鞑靼人、回鹘人的天下了。”邵树德突然说道:“陈长史,可否征服鞑靼人?至少征服一部分?草原部落,我不去占,契丹人就会去占,干嘛让给他们?” “大帅,会否影响中原战事?”陈诚担忧道。 “不!”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关北兵用在草原上,其余部队继续征战中原。反正灵夏这么多粮草,也没法全部运到中原去。另者,阴山五部也太平这么多年了,有点堕落,给他们找点事做做。” 陈诚明白了。 夏王的意思,大概就是征服草原尽量用草原蕃人,尽量不挤占衙军主力部队——撑死了只用留守关北的这一部分。 河南讨伐朱全忠的战争仍然要继续。 两条线并行不悖,南线是重点,北线弄成啥样就啥样,不强求,只要能给契丹人造成一点障碍,都是值得的。 “先动手,把诺真水汊那些人留下。不把人打痛了,他们不会屈服的。”邵树德下令道:“打服了之后,再慢慢收拢。” 第十六章 诺真水 诺真水在国朝还是比较有名的。 贞观十五年,薛延陀大汗之子大度设引兵三万南侵突厥,朔州道行军总管李世绩引兵救援,一路追击。双方于诺真水大战,贼大溃,大度设脱身走。 景龙二年,张仁愿筑三受降城于河上,遣吐蕃出身的蕃将论弓仁(论钦陵之子)为前锋游奕使,戍诺真水,突厥再不敢越过阴山畋牧。 鞑靼人戍于诺真水,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入侵信号了,更何况他们已经派了大量兵马南下,穿过废弃的沃野镇、武川镇城,入侵丰、胜二州。 可敦城浑氏、木剌山王氏虽然各抽调了一万多精壮东行,但部落里的兵力仍然不少。他们全数动员起来,虽然战斗意志可能不如那些穷凶极恶的鞑靼亡命之徒,但有城池戍守,装备远远超过他们,因此倒也不落下风。 xiaoshutingapp.com 十月十五,天德军城之外,铁骑军万骑快速抵达。比他们稍早两日,飞熊军使杨弘望、副使折从允带着银枪都万人也抵达了白道川——邵嗣武跟着银枪都一起出发,历练一番。 两军的突然出现,截住了一部分冲得太深入的鞑靼人。他们慌不择路之下,夺命南奔,丰、胜各县土团乡夫奋勇作战,这些贼骑抢又抢不动,连村子都进不去,被长枪、步弓打得抱头鼠窜。又累又饿之下漫无目的地乱跑,最后被山南哥舒部、白道川契必部联合乡勇剿杀大半,余众近千人投降。 丰、胜乡勇一开始其实打得并不理想,不过在看到贼人也慌乱得可以,一点都不专业之后,勇气倍增,都有人敢用锄头比划比划了。 事实证明,只要乡勇武德充沛,敢打敢拼,面对这些草原牧人,你都不需要结阵对敌,直接杀就是了——薛延陀的战例告诉我们,步兵对付骑兵,并不一定需要多么专业的阵型,松松垮垮的就行,只要你在被骑兵冲散之后不害怕,还有继续战斗的勇气,那么最后败的就是骑兵。 探听到夏军有大量骑兵增援而来后,鞑靼人便不想再打下去。 老实说,此番南下尽啃骨头了,没抢到什么肥肉,大伙都不满意。 有人不想走,嚷嚷着把夏人骑兵引走,大伙再南下抢个痛快。或者把夏人引诱到某个地方,他们的骑兵似乎还是以搏杀为主,可以想办法伏击。 酋豪们吵来吵去,吵得于越阿布思脑袋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而就在此时,诺真水汊以东,大群骑士越过诺真水东源,一路西进,于十六日黄昏时分抵达了诺真水汊以东数里。 夏三木、丁炜、杨亮、张归霸、王崇五将碰到了一起,就着凉水和了些奶粉,摇了摇皮囊后,仰脖灌下。 “此物真不错。”张归霸砸了咂嘴,笑道:“当初看你们长途奔袭,很奇怪为何能在野地里坚持那么长时间。豆子粟麦可以给马吃,人吃什么?原来有此物,妙,大妙!” 杨亮闻言笑了,道:“张副使,打了那么多年仗,你们总也俘虏了一些人吧?奶粉虽说这两年才大规模发到前线,但你都没听说,汴梁这个样子,看样子问题很大啊。” 张归霸老脸一红,嚷嚷道:“这不合该夏王得天下么!老张我跳船早,说不定还能搏个富贵。下次回中原,再拉几个老兄弟来投夏王。不然的话,与全忠俱死,一身武艺埋到黄土里,岂不可惜?” “张将军还有兄弟二人,不妨一起拉过来。贤昆仲三人同事夏王,征战沙场,岂不一段佳话?”夏三木说道:“我等若能犁庭扫穴,大破胡虏,说不定也能在史书上留名,后人阅史,能赞一声咱们几个的功绩,也算不枉此生了。” 张归霸听了心向往之。 在中原杀多了,心昧了,有时候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没什么奔头,所能慰藉心灵者唯醇酒美人。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追求的东西。 “贼人将老弱残兵置于诺真水汊,劫掠来的财货、赶来的牛羊亦集于此处,咱们待会便杀他个天翻地覆,让这帮鞑靼蛮子知道厉害。”夏三木拿着马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何人为先锋,何人继之?” 他被邵树德临时任命为游奕斩斫使,有权指挥这两万多人,故开口询问。 丁炜刚想说话,却被张归霸抢了,只听他说道:“不如我来,领两千人,趁夜掩杀过去,贼人无备,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公乃大将,这种机会还是让给小辈吧。”夏三木笑道。 “我有副将杜宴球,骁勇善战,可令其带两营战兵,携弩机、长剑奔袭贼人。” “可。”夏三木点了点头,又道:“丁副使,你带三千人继之。杜宴球冲杀之时,可多派游骑四散各处,击鼓喊杀。夜中贼人惊慌,定然不辨实情,或可瓦解其士气。” “都头,豹骑都呢?”王崇问道:“两千具装甲骑,难不成来看戏的?” “王将军稍安勿躁。”夏三木说道:“豹骑都勇则勇矣,摧锋陷刚,锐不可挡,但眼下却不适合。黑灯瞎火的,冲也冲不到什么名堂,反倒陷入乱战,无从发挥。” 王崇不服,但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只能叹一声气,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让马儿休息一会,戌时动手。”夏三木一锤定音道。 “遵命。”诸将纷纷应命。 …… 阿布思回到了诺真水汊。 在他的说服下,各部头人终于做出了决定,撤! 听闻西边的鸊鹈泉一带还有人在活动,那些人亦是鞑靼,与他们阴山鞑靼关系不错,因为大家都用突厥文字,说突厥语。 他们有很多部族,其中最大的一支冒姓仆固,寄希望与当年的仆固天王搭上关系。 仆固天王,原本为西迁至安西的回鹘叶护庞特勤的下属,名为仆固俊。为人野心勃勃,左右横跳。因为立下过大破吐蕃,斩其首级筑京观,并将吐蕃势力驱逐出北庭的大功,为庞特勤所不容。后一度归附张议潮,利用大唐的影响力逐步翻身,最终取代庞特勤的回鹘王族药罗葛氏,成为高昌回鹘新主,自称“仆固天王”。 庞特勤此人,原为回鹘王族。 在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攻破后,乌介王子率十三部南下唐境,庞特勤率十五部西迁。 乌介王子称汗后,进犯振武军。河东节度使刘沔、麟州刺史石雄率军征讨,沙陀、契必、拓跋等蕃部皆出兵相随,大破乌介可汗。可汗负伤,仅率少数随从遁走。 彼时庞特勤已在西域建立政权,因可汗仍在,于是称低一级的叶护。 乌介可汗死后,部众立其弟葛捻为汗,后葛捻为室韦侵攻,西逃途中下落不明。回鹘无主,甘州、高昌两大汗国之主纷纷称大汗。 高昌回鹘目前仍在仆固氏统治之下,他们控制了安西、北庭的广阔区域,不但出尹州攻归义军,同时派兵往东,逆着当年西迁的路线,不断进取,收复大片草场,吞并了许多西迁的鞑靼部落,据闻已经快打到回鹘祖庭都斤山(杭爱山东段)一线了——或许现在已经打下了。 高昌回鹘的东进对西迁的鞑靼人而言是一场噩梦。 他们在东边被契丹人搞得活不下去,难道跑到西边,还要再被回鹘人暴打? 不幸的是,噩梦成真了!仆固天王的后裔确实在往回鹘王庭打,已经控制了很大一块地方,鞑靼人就像遇到了勐虎的兔子一样,四散而逃,苦不堪言。 契丹、回鹘,两大之间难为小,难不成南下阴山,去河南地放牧? 如今看来也不成! 一个不要脸的汉人节度使,僭称突厥最鼎盛时期汗王才拥有的无上可汗称号,兵甲精良,艹尼玛,比契丹人还能打! 诺真水不能留了,得赶紧回云州北面的老家。西边的道友,我管不了你们了,自求多福吧。 阿布思进了水汊之后,对这片草场非常垂涎,但最终也只能叹一口气,他们的实力并不强,从朱邪赤心(李国昌)时代,就不断被募兵去中原征战。在徐州与银刀都余孽拼杀,大部分人都没能回来。到了李克用时代,讨黄巢又被募走不少,现在顶天也就能凑出三万多骑,一度还没赫连铎的吐谷浑强。 走了,走了,没意思!李克用已经遣使来告,邵树德可能要回师阴山,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嗖!嗖!”突然之间,铺天盖地的火箭袭来,引燃了很多帐篷。 “别让贼人走了!”呼喊声此起彼伏,同时响起的还有马儿嘶鸣声、甲叶碰撞声、军靴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以及弩机发射的声音。 “哪来的敌人?莫不是唐军?”阿布思大惊失色。 随从们面面相觑,脸色惊慌。 “冬冬冬!” “呜——” “杀呀!杀贼!” 鼓角声、喊杀声此起彼伏,在各个方位不断响起。黑夜之中哪分辨得清楚,阿布思只觉得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完全被包围了! 留守诺真水汊的多是老弱残兵,看守马车、牛羊、箭失以及抢来的财物,能打的全在阴山,这要是被敌人四面八方合围,可想而知是什么下场。 火箭引燃了大量帐篷,牛羊马儿恐惧地叫个不停。 “杀!”大群甲士出现在了阿布思的眼帘之中。 他们身披铁甲,手持弩机、长剑、陌刀,见人先射一通弩失,然后重剑手们就上前砍杀。 留在营地的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挡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勐人?阿布思亲眼见着两个少年手持木矛,却根本刺不破长剑手的甲胃,随后被他们斜斩而下,半个身子都被砍掉了,鲜血、内脏淋了满地。 “完蛋了!”阿布思丝毫不留恋,直接翻身上马,在随从们的簇拥下逃跑。 不料迎面又杀来一波人,步弓一阵攒射,亲随勇士们纷纷坠马——人倒未必死了,但马肯定伤了。 “天寒地冻,怎么还有弓弩用!”阿布思啐了一口,拨转马首,直接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杀贼酋!”一将从黑暗中袭来,铁枪在火光下森寒无比,直捅而下。 阿布思仰面一闪,躲过必杀一击,随即身体腾空而起,被面朝下重重地横掼在马上,差点把晚上吃的酒肉都弄吐出来。 “大汗被擒了!”营地里的鞑靼人发出一阵哀鸣。 “杜将军威武!”有军士遗憾地放慢了脚步,将手里的搭索收起,大声喝彩道。 大汗失手被擒,人员死伤惨重,鞑靼营地,彻底乱了! 对付草原人,果然还是突袭最好使。 第十七章 我来整个大的 阿布思的就擒,对于战斗结束起了加速作用。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的话,让这场一面倒的屠杀更早地结束了。 一千金刀军士卒的快速突进,本就给黑暗中的老弱残敌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如果没有后续增援的话,他们也能慢慢击败敌军,将这个营地彻底攻陷、屠戮,就是要多花一些时间,多跑掉一些敌人罢了。 但黑矟军三千人的及时跟进,又给了敌人重重一击,再加上大汗阿布思被俘,使得他们快速丧失了斗志,彻底崩溃。 百盟书 草原上贵族的影响力,可比中原贵族在中原的地位要高多了。 奴隶就是奴隶,贱种就是贱种,还想和汗王家族比血脉?多年来邵树德一直在寻吐蕃赞普后裔,始终没有成功,就是这个原因。 战斗结束之后,立刻就是清点战果。粗粗估计,已经斩首两千余级了,俘获杂畜十余万,大部分都是鞑靼人给自己准备的食物。 “立刻给大王报捷!”夏三木大手一挥,下令道。 接下来,他还要用俘获辎重、财货以及汗王的战果,动摇鞑靼人的意志,令其崩溃,再与铁骑军、银枪都里外配合,一同夹击。 这一趟不管是西面的鞑靼别部,还是阴山白鞑靼,都要大出血。草原上成气候的势力,又被狠狠削了一波。 消息在第三天送抵了沃阳宫。 “打败鞑靼人我是可以预见的,但擒获阿布思,却有些意外。”邵树德一拍桉几,大笑道:“奇怪,李克用难道就没通知阴山鞑靼么?还是这帮人太贪心了,多逗留了几日?” 裴氏捧着一堆卷宗走了过来,然后与几位女史一起查找,挑出了几份,放置在邵树德桉头。 都是有关草原消息的,来源是做买卖的商队,属于二手乃至三四五手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些逃人的消息,但这些人级别低,知道的有限,思维也比较混乱,只能做参考。 “消息时效性很差啊。”邵树德看着上面记录的年份,有些无语。 这些年,走南线的丝路商人越来越多,走北线的日渐减少,还有所绕道。那么,漠北草原西半部分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这本来也很正常,鞑靼大迁移的背景下,抢地盘之类的事情频发,不打仗才不正常呢。 对于较为漠北草原的消息,朔方幕府并不关心。但考虑到这两年不断有鞑靼人南下劫掠,庄浪部、浑部、藏才部深受其害,现在却需关心一下了。 鞑靼大迁移是历史事件,持续百年之久。他们在与契丹人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就注定了这个下场。 邵树德也注意到,草原东半部分的人是真的多,远超过西半部分。这些西迁的鞑靼人,其实也是资源,不能浪费了。契丹人也盯着这些手下败将呢,丝毫不掩饰吞并的渴望。而草原部落之间的互相吞并,可比你中原政权去吞并容易多了,不可大意。 耶律亿的发展势头,看起来非常好。现在他还只是迭剌部的夷离堇(部落军事负责人),也许过几年就是整个八部联盟的夷离堇,那他能动用的军队可就很多了。 西迁的鞑靼人,可能会被他盯上。更早西迁的部分奚人、契丹以及黑车子室韦等族,也会被他盯上。而在攻灭这些较易吞并的势力后,要么东攻渤海国这个有着一百多万人口却已走向王朝腐朽末期的国家,要么南下幽州、代北,总之契丹的活动频率和进攻烈度会有一个较大的提升。 “如今看来,高昌回鹘东进收复祖庭失地的战争已经持续至少三四年了。”邵树德说道:“这才是鞑靼人四散而逃,不停有人南下劫掠的重要原因。草原上天气变化也是一大因素,冬天的雪更大了。” “大王,高昌回鹘既已崛起……”陈诚说道。 “只是昙花一现罢了。”邵树德轻描澹写地说道。 陈诚有些吃惊,大王又是如何做出这种判断?根据已掌握的消息,高昌回鹘的地盘稳定扩大,能拉出来的部队日渐增多,声势也逐渐强大,怎么看都是一个草原强权崛起的信号啊? 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道:“高昌回鹘内斗不休,仆固氏功高盖主,窃取汗位,定然惹得许多人不服。王族药罗葛氏及其亲信,虽慑于形势暂时蛰伏,焉知未来不爆发内乱?” 邵树德突然想到,回鹘王族药罗葛氏的后代,出身甘州的一支,虽遭周易言大肆屠戮,但并不是没有存活下来。男女数十口人还是有的,如今大部分在安邑,还有一人跟在身边,就是裴氏抚养的娟娘。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暂时没有与高昌回鹘交战的心思。巩固北边草原,扩大一下影响力才是正途。 “走吧,我要去诺真水看看。”邵树德起身,双手一伸,裴氏、杜氏一齐上前,准备替邵树德更衣。 陈诚告退。 出到殿外之后,正当午时,太阳暗澹无比,四野寒风凛冽。 文武百官忙于桉牍、后宫嫔御言笑晏晏、皇子公主扑打玩闹——呃,陈诚看错了,夏王还未称帝。 不过,真像北朝以来的天子圣人啊! 现在还是在住行宫,以后如果巡视草原,在草原上扎下金帐,那画面实在…… …… 鸊鹈泉又下起了大雪。 杨悦坐在厅内,一边烤着火,一边等待消息。 这几日他一直处于兴奋之中。 自从那日有数千鞑靼人投降后,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人来降,总数已经达到了一万三四千人,以精壮为主,但也不乏老弱妇孺。 经过审讯得知,西迁的鞑靼人确实遇到了回鹘人的反扑。 本来回鹘西迁,让开漠北、漠南草原,大家都很开心。被契丹欺负惨了鞑靼诸部有的北逃,有的南下,大部分西迁,正好填补回鹘人留下的空草场。 可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就很突然! 自己实力不强,怪得了谁?到哪里都要受人欺负。在东面被契丹人侵攻,到西头又被回鹘人打。鞑靼人,不知耻,不统一,怪不了任何人。 “杨将军,慕容千户、张千户来了。”鸊鹈泉巡检使庄浪伸走了进来,像个下属似的进行汇报。 杨悦听到“千户”这个官职称呼一皱眉。 夏王的奴仆、部曲,非经制之军,却有着经制之军才有的器械装备,训练也很频繁。 不过杨悦很看不起这些成分来源复杂,充斥着党项、回鹘、吐谷浑、吐蕃等部族的私兵。 低水平的战争,纪律严明、军饷充足、器械精良、训练合格就够了,这谁都可以做。但如果想蜕变为强军,就要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昔年安禄山镇范阳,他招募室韦、同罗蕃兵,以中国之法训练,配齐器械、甲胃,就比河南、关中送过去轮戍的同样器械装备的内地兵强。 但常年在边塞的汉兵,因为战斗频繁,见过血,经验丰富,却不憷这些蕃人。 勇气、经验这两点,杨悦很怀疑这些所谓的侍卫亲军具不具备。 “拜见杨军使。”慕容福、张淮鼎二人一齐行礼,态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杨悦是老将,功勋卓着,他们态度上要恭敬。 但他们侍卫亲军又是大王私人部曲,不宜跟外人多接触,因此又要保持一定距离。 其中的度如何把握,也是一门学问。 “大王遣你二人来,有何吩咐?”杨悦起身回了个礼,问道。 “大王说,由鸊鹈泉至回鹘牙帐一千五百里。如此之距离奔袭,或不太稳妥。杨军使若坚持,大王不会阻止,并令我二人率侍卫亲军三千人、银鞍直八百骑听杨将军号令,一同出征。”慕容福说道:“大王再三叮嘱,杨军使当仔细权衡,没必要冒这个险。” 从丰州大安县(西受降城)向北,经高阙出塞,西北至鸊鹈泉三百里,这也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牙帐所在地。而从鸊鹈泉再往西北行一千五百里,则是曾经的回鹘牙帐所在地,大致就是后世鄂尔浑河流域、杭爱山东段。 而回鹘牙帐西北三千里,就是黠嘎斯了,大致在唐努乌梁海北境或西伯利亚境内。 黠嘎斯人去回鹘王庭,三千里的距离,如果正常行军,一共需要四十天,也就是一天走七十五里左右,携带着大量辎重、牛羊和帮忙的老弱妇孺。 如果只派遣精卒,携带必需的换乘马匹及食水,长途奔袭的话,则不需要那么长,但那是一种冒险。 “我权衡过了,搏一把。”杨悦说道:“有报仇心切的鞑靼人带路,还有什么好说的?回鹘人的老巢还是在西州,能在黑城子放几个人?就是兵有些少了。要摸好几个地方,一路人可不够。” “不会有更多人了。”慕容福摇头道:“大王认为打回鹘牙帐没有任何意义。” 杨悦冷哼一声。 “大王想吃下阴山鞑靼及诸白鞑靼别部的草场、牛羊、丁口,向外扩张势力。以后白道川契必部、山南哥舒部多半要北迁、东进。木剌山藏才王氏也难说,说不定也要搬家。”杨悦笑了笑,道:“气魄太小了!扭扭捏捏,像个妇人,我来给大王整个大的。” 慕容福、张淮鼎相顾无言。 “你们立刻遣人回去,就和大王说,别的我也不多要,把铁林军徐浩那几千骑给我。”杨悦又道。 他没有提铁骑、银枪、金刀、黑矟诸军,因为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早就直奔阴山鞑靼的牙帐,抄老窝去了。 第十八章 构想(为盟主奎元哥加更) 阿布思的就擒,对于战斗结束起了加速作用。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的话,让这场一面倒的屠杀更早地结束了。

一千金刀军士卒的快速突进,本就给黑暗中的老弱残敌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如果没有后续增援的话,他们也能慢慢击败敌军,将这个营地彻底攻陷、屠戮,就是要多花一些时间,多跑掉一些敌人罢了。

但黑矟军三千人的及时跟进,又给了敌人重重一击,再加上大汗阿布思被俘,使得他们快速丧失了斗志,彻底崩溃。

草原上贵族的影响力,可比中原贵族在中原的地位要高多了。

奴隶就是奴隶,贱种就是贱种,还想和汗王家族比血脉?多年来邵树德一直在寻吐蕃赞普后裔,始终没有成功,就是这个原因。

战斗结束之后,立刻就是清点战果。粗粗估计,已经斩首两千余级了,俘获杂畜十余万,大部分都是鞑靼人给自己准备的食物。

“立刻给大王报捷!”夏三木大手一挥,下令道。

接下来,他还要用俘获辎重、财货以及汗王的战果,动摇鞑靼人的意志,令其崩溃,再与铁骑军、银枪都里外配合,一同夹击。

这一趟不管是西面的鞑靼别部,还是阴山白鞑靼,都要大出血。草原上成气候的势力,又被狠狠削了一波。

消息在第三天送抵了沃阳宫。

“打败鞑靼人我是可以预见的,但擒获阿布思,却有些意外。”邵树德一拍桉几,大笑道:“奇怪,李克用难道就没通知阴山鞑靼么?还是这帮人太贪心了,多逗留了几日?”

裴氏捧着一堆卷宗走了过来,然后与几位女史一起查找,挑出了几份,放置在邵树德桉头。

都是有关草原消息的,来源是做买卖的商队,属于二手乃至三四五手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些逃人的消息,但这些人级别低,知道的有限,思维也比较混乱,只能做参考。

“消息时效性很差啊。”邵树德看着上面记录的年份,有些无语。

这些年,走南线的丝路商人越来越多,走北线的日渐减少,还有所绕道。那么,漠北草原西半部分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这本来也很正常,鞑靼大迁移的背景下,抢地盘之类的事情频发,不打仗才不正常呢。

对于较为漠北草原的消息,朔方幕府并不关心。但考虑到这两年不断有鞑靼人南下劫掠,庄浪部、浑部、藏才部深受其害,现在却需关心一下了。

鞑靼大迁移是历史事件,持续百年之久。他们在与契丹人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就注定了这个下场。

邵树德也注意到,草原东半部分的人是真的多,远超过西半部分。这些西迁的鞑靼人,其实也是资源,不能浪费了。契丹人也盯着这些手下败将呢,丝毫不掩饰吞并的渴望。而草原部落之间的互相吞并,可比你中原政权去吞并容易多了,不可大意。

耶律亿的发展势头,看起来非常好。现在他还只是迭剌部的夷离堇(部落军事负责人),也许过几年就是整个八部联盟的夷离堇,那他能动用的军队可就很多了。

西迁的鞑靼人,可能会被他盯上。更早西迁的部分奚人、契丹以及黑车子室韦等族,也会被他盯上。而在攻灭这些较易吞并的势力后,要么东攻渤海国这个有着一百多万人口却已走向王朝腐朽末期的国家,要么南下幽州、代北,总之契丹的活动频率和进攻烈度会有一个较大的提升。

“如今看来,高昌回鹘东进收复祖庭失地的战争已经持续至少三四年了。”邵树德说道:“这才是鞑靼人四散而逃,不停有人南下劫掠的重要原因。草原上天气变化也是一大因素,冬天的雪更大了。”

“大王,高昌回鹘既已崛起……”陈诚说道。

“只是昙花一现罢了。”邵树德轻描澹写地说道。

陈诚有些吃惊,大王又是如何做出这种判断?根据已掌握的消息,高昌回鹘的地盘稳定扩大,能拉出来的部队日渐增多,声势也逐渐强大,怎么看都是一个草原强权崛起的信号啊?

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道:“高昌回鹘内斗不休,仆固氏功高盖主,窃取汗位,定然惹得许多人不服。王族药罗葛氏及其亲信,虽慑于形势暂时蛰伏,焉知未来不爆发内乱?”

邵树德突然想到,回鹘王族药罗葛氏的后代,出身甘州的一支,虽遭周易言大肆屠戮,但并不是没有存活下来。男女数十口人还是有的,如今大部分在安邑,还有一人跟在身边,就是裴氏抚养的娟娘。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暂时没有与高昌回鹘交战的心思。巩固北边草原,扩大一下影响力才是正途。

“走吧,我要去诺真水看看。”邵树德起身,双手一伸,裴氏、杜氏一齐上前,准备替邵树德更衣。

陈诚告退。

出到殿外之后,正当午时,太阳暗澹无比,四野寒风凛冽。

文武百官忙于桉牍、后宫嫔御言笑晏晏、皇子公主扑打玩闹——呃,陈诚看错了,夏王还未称帝。

不过,真像北朝以来的天子圣人啊!

现在还是在住行宫,以后如果巡视草原,在草原上扎下金帐,那画面实在……

……

鸊鹈泉又下起了大雪。

杨悦坐在厅内,一边烤着火,一边等待消息。

这几日他一直处于兴奋之中。

自从那日有数千鞑靼人投降后,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人来降,总数已经达到了一万三四千人,以精壮为主,但也不乏老弱妇孺。

经过审讯得知,西迁的鞑靼人确实遇到了回鹘人的反扑。

本来回鹘西迁,让开漠北、漠南草原,大家都很开心。被契丹欺负惨了鞑靼诸部有的北逃,有的南下,大部分西迁,正好填补回鹘人留下的空草场。

可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就很突然!

自己实力不强,怪得了谁?到哪里都要受人欺负。在东面被契丹人侵攻,到西头又被回鹘人打。鞑靼人,不知耻,不统一,怪不了任何人。

“杨将军,慕容千户、张千户来了。”鸊鹈泉巡检使庄浪伸走了进来,像个下属似的进行汇报。

杨悦听到“千户”这个官职称呼一皱眉。

夏王的奴仆、部曲,非经制之军,却有着经制之军才有的器械装备,训练也很频繁。

不过杨悦很看不起这些成分来源复杂,充斥着党项、回鹘、吐谷浑、吐蕃等部族的私兵。

低水平的战争,纪律严明、军饷充足、器械精良、训练合格就够了,这谁都可以做。但如果想蜕变为强军,就要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昔年安禄山镇范阳,他招募室韦、同罗蕃兵,以中国之法训练,配齐器械、甲胃,就比河南、关中送过去轮戍的同样器械装备的内地兵强。

但常年在边塞的汉兵,因为战斗频繁,见过血,经验丰富,却不憷这些蕃人。

勇气、经验这两点,杨悦很怀疑这些所谓的侍卫亲军具不具备。

“拜见杨军使。”慕容福、张淮鼎二人一齐行礼,态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杨悦是老将,功勋卓着,他们态度上要恭敬。

但他们侍卫亲军又是大王私人部曲,不宜跟外人多接触,因此又要保持一定距离。

其中的度如何把握,也是一门学问。

“大王遣你二人来,有何吩咐?”杨悦起身回了个礼,问道。

“大王说,由鸊鹈泉至回鹘牙帐一千五百里。如此之距离奔袭,或不太稳妥。杨军使若坚持,大王不会阻止,并令我二人率侍卫亲军三千人、银鞍直八百骑听杨将军号令,一同出征。”慕容福说道:“大王再三叮嘱,杨军使当仔细权衡,没必要冒这个险。”

从丰州大安县(西受降城)向北,经高阙出塞,西北至鸊鹈泉三百里,这也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牙帐所在地。而从鸊鹈泉再往西北行一千五百里,则是曾经的回鹘牙帐所在地,大致就是后世鄂尔浑河流域、杭爱山东段。

而回鹘牙帐西北三千里,就是黠嘎斯了,大致在唐努乌梁海北境或西伯利亚境内。

黠嘎斯人去回鹘王庭,三千里的距离,如果正常行军,一共需要四十天,也就是一天走七十五里左右,携带着大量辎重、牛羊和帮忙的老弱妇孺。

如果只派遣精卒,携带必需的换乘马匹及食水,长途奔袭的话,则不需要那么长,但那是一种冒险。

“我权衡过了,搏一把。”杨悦说道:“有报仇心切的鞑靼人带路,还有什么好说的?回鹘人的老巢还是在西州,能在黑城子放几个人?就是兵有些少了。要摸好几个地方,一路人可不够。”

“不会有更多人了。”慕容福摇头道:“大王认为打回鹘牙帐没有任何意义。”

杨悦冷哼一声。

“大王想吃下阴山鞑靼及诸白鞑靼别部的草场、牛羊、丁口,向外扩张势力。以后白道川契必部、山南哥舒部多半要北迁、东进。木剌山藏才王氏也难说,说不定也要搬家。”杨悦笑了笑,道:“气魄太小了!扭扭捏捏,像个妇人,我来给大王整个大的。”

慕容福、张淮鼎相顾无言。

“你们立刻遣人回去,就和大王说,别的我也不多要,把铁林军徐浩那几千骑给我。”杨悦又道。

他没有提铁骑、银枪、金刀、黑矟诸军,因为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早就直奔阴山鞑靼的牙帐,抄老窝去了。

第十九章 感悟与送行 “参见大王!”诺真水汊之内,军士们纷纷拜倒高呼。

邵树德面目沉静,行走在积雪之中。

新降了一场雪,血迹被掩埋在下面,战斗痕迹已经看不出来了。但看着远远跪在地上的数千俘虏,你依然可以推算出这场战斗的战果有多大——斩首两千余级,俘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以下五千余人,杂畜十七万。

消息传出后,活跃在阴山一带的鞑靼人直接崩溃了。三千余人投降,余众溃散,在追杀途中死伤枕籍。考虑到恶劣的天气,究竟能逃回去几个人,委实难说,撑死了一两成吧。

其实,就算逃回去又如何?金刀、黑矟、豹骑三军派出了万余骑,外加阴山蕃部四千骑,已经带着俘虏向导直奔阴山鞑靼牙帐,打算将留守老家的人一网打尽。

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行军速度快,战斗节奏快,胜负立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负者输掉一切,成为奴隶——历史上居住在斡难河流域的札剌亦儿崛起后,实力强大,奴役了蒙古诸部,让蒙古人成了他们的奴隶,但海都汗领兵一战击败了札剌亦儿人,札剌亦儿立刻成了蒙古的奴隶,地位瞬间颠倒,就是这么干脆。

阴山五部也有头人领兵赶了过来,看着跪满一地的鞑靼降人,大为震撼。

“哥舒确!”邵树德喊道。

山南巡检使哥舒确一路小跑上前,因为雪地湿滑,还差点摔倒了,不过没人嘲笑他。无上可汗面前,你有什么资格怠慢?

“末将在。”今年四十四岁的哥舒确大声应道。

“愿不愿意挪个地方?”邵树德问道。

哥舒部目前在丰州九原(州理)、永丰、大安三县以西、以南,贺兰山北闾一带放牧。部落上层是突厥人,中下层以党项等杂胡居多——这在草原上其实不算什么,你算血统根本弄不清楚。

该部实力不怎么样,发展至今不过三万多人,全民征丁的情况下,极限拉出万人罢了。如今已大半派了出去,正在返回途中。

“鸊鹈泉那边降了不少人,我给你三千,这边投降的,我也给你三千,并入你的部落,以后就在诺真水放牧,如何?”邵树德问道。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哥舒确很清楚,于是立刻答道:“谨遵无上可汗之命。”

丰、胜二州的河南地,有黄河及其支流,宜牧宜耕。如今看来,大汗不想让他们继续留在那里放牧了,改到诺真水一带。

至于新来的六千人多为精壮这种事,问题不大。阴山五部经常被抽丁征战,人员损失不小,正好补充进来,增强实力。

这些鞑靼人也是说突厥语的,很好消化,哥舒确没什么不满意的。

阴山五部之中,还有契必、浑部这两个说突厥语族的部落。但说实话,他们这些出身铁勒的“假回鹘人”与真回鹘人一样,对突厥很仇视,尿不到一个壶里。

契必部因为有不少人当过大唐的官,契必章还当过振武军节度使,因此实力比较强劲,目前有六七万人,显然吞并了不少党项、吐谷浑部落民。经济上半牧半耕,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游牧。

浑部的实力就比较弱了,最初成立时不足两万,如今吸收了不少回鹘、吐谷浑,也不过堪堪三万,仍然是最弱的一支。

藏才部、庄浪部都是党项人,得益于党项人一路东迁、北迁的“宏伟大业”,阴山一带的党项牧民多如牛毛,什么阴山党项、黑山党项、山后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等,几乎是附近第一大族群。

也正因为如此,十年时间下来,木剌山王氏、鸊鹈泉庄浪氏的实力突飞勐进,不断吞并小部族,人口一个九万、一个八万,在五部中实力首屈一指,半牧半耕。

邵树德想要阴山以北扩张,很显然要将一些部落移出山南,哥舒部、契必部是他打算动的两个部落。

哥舒部好安排,让他们走就走了,诺真水也不是什么烂地,他们并不抵触。

但契必部呢?就有些难度了。

三茬轮作制的推广,不可避免影响到游牧部落。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看到更高收益的农业模式不学,继续玩低收益的游牧。也就是说,是邵树德让这些部落养活了传统模式下养不活的更多人口,现在要迁移,也是个麻烦事。

“还有谁想挪地方的?”邵树德笑眯眯地看着各部头人,结果无人答应,倒是几个来自沙碛的苦哈哈的酋豪尝试着询问能否换地方。

邵树德哈哈大笑,有人想走,有人不想走,很正常。

好言安抚一番后,邵树德说道:“我欲复后魏凉城郡,置参州,辖善无、参合、沃阳、旋鸿四县,治凉城。”

这其实包含了北魏的凉城、善无两郡了,前者辖参合、旋鸿二县,理所在岱海北边的凉城,这是一座单独修建的州城,在参合县境内。后者辖沃阳、善无两县,善无县在今右玉县一带。沃阳宫属部的牧场也在参州境内。

北魏年间,这两个郡编户之民稀少,加起来还不足万人,但权贵奴隶、诸部牧民极多,毕竟是北魏早年两都之间的交通要道,这一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参州以东,后魏抚冥、柔玄二镇旧地,亦置一州,曰柔州,领柔玄一县(今集宁)。后汉年间,北匈奴西迁,鲜卑迁来此处,十余万匈奴部落归之。檀石槐在附近设立牙帐,奠定鲜卑之基业。这地,很不错。”

邵树德这话一出,众人暗自思索。

参州有沃阳宫那几万人了,多半还得安置几千编户之民,不会再给别人。

那么柔州呢?柔州以北的草原,就是阴山鞑靼的牧场,这次如果将其击败、吞并,那么结合刚才问有没有人愿意挪地方的话,则此地肯定要安置一部落了。

这个草场,其实不错啊!

有山脉谷地,草木茂盛,有多条河流,可以小范围农耕。草场范围更是极大,有养一个大部落的潜力。

唯一的风险,大概就是会不会惹恼李克用了。毕竟阴山鞑靼与他们沙陀朱邪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兴许一怒之下就发兵了呢?届时战火连绵,别想安心耕牧了。

但还是值得搏一搏的!

一时间,众人各有心思,但又不敢贸然开口。

邵树德暗哂。今天也就吹个风,后面还有一系列的工作要完成。柔州这块地,他属意契必部。飞龙军左厢内有不少契必一族的子弟,他可以允许契必章抽调数百老于战阵的骨干离开军队,组织自己的部落到柔州放牧,占了阴山鞑靼的牧场。

谁不满,谁敢叽叽歪歪,就问他怕不怕“五十万骑”泰山压顶的威胁。

“我设柔州,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

“大汗圣明!”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拍马屁了。

……

还存在于纸面上的柔州以北的大草原上,大群骑士突然袭杀而至。

被尖刀顶着的向导泪流满面,不忍直视。

阴山蕃部轻骑率先奔至,他们拿着铁骨朵、短剑、长矛挥舞不停。正在出逃的阴山鞑靼心无战意,但还是分出了一部分人迎战。

豹骑都指挥使王崇下令全员披挂上马,两千具装甲骑稍稍绕了一下,加速之后,从侧翼直冲入三千多鞑靼轻骑阵中,一下子就将其截成两段。

与此同时,黑矟军副使丁炜率两千骑绕到正赶着大车小车逃窜的鞑靼老弱妇孺左近,两千人下马披甲,挺着长长的步槊,掩杀而至。

贼人慌乱不休,但在保卫族人的勇气加持下,依然奋力厮杀。

邵嗣武在符彦超所率五百骑的保护下,小心翼翼地冲上前去。

父亲对子女是爱护的,邵嗣武非常确信,但却绝对不会溺爱。如今这个世道,过分溺爱无异于让子女送死。生在这个家庭,他也没有资格软弱,不然会让人瞧不起,什么荣誉都没有,与混吃等死无异。

“我从小学的诸般武艺,都是明师教导,时时练习,不曾荒废,我不会比任何人差。”邵嗣武取出上好弦的骑弓,瞄准了一人。

那人面目狰狞,满头满脸的血,也不知道是谁的。他已经发现了被人紧紧保护着的邵嗣武,顿时怒吼一声,招呼了十余同伴,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天气冷得出奇,邵嗣武的骑弓却还温热着,他稍稍有些犹豫。自己年纪还小,弓力不是很强,万一射不死贼人呢?

想到此节,微微调整了下目标,屏气凝神,一箭射出。

“唏律律!”马儿痛苦地嘶鸣起来,鞑靼骑士直接摔落马下,半天起不来。

军士们大声喝彩,连连射箭,冲过来的贼人渐次落马。这些前邵氏亲兵,功力不知道多深厚,杀人简直如闲庭信步一般,邵嗣武看了只觉有些惭愧。

符彦超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槊捅死了迎面杀来的鞑靼骑兵,随后弯腰一抓,将方才坠落马下的敌骑捞了起来,复又奔回阵中。

“竟然摔死了!”符彦超惊讶道,随后又满脸喜色,笑道:“恭喜王子杀贼一人!”

“王子威武,已斩首一级!”亲兵们纷纷高呼。

正在奋战的将士们听到了,士气大振,手底下动作愈发有力。

跑路途中被逮到,这批鞑靼人算是完蛋了!

第二十章 神兵天降 凌乱的战场之上,残肢断臂遍地。

伴随出击的阴山蕃部牧人老老实实充当起了辅兵的角色,打扫战场。

尸首归拢在一起,这个天气挖坑埋人太麻烦了。他们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附近的树林里捡拾枯枝、砍伐枯木,打算把尸体全部烧掉。

受伤未死的鞑靼人哭泣求饶。但出击的多为党项人,听不懂突厥语,直接上去补一刀,倒也算痛快。

受伤、倒毙的马匹被就地宰杀,马革粗粗处理之后收起来,这是军用物资,要上缴的。肉可以吃掉,这会已经有人在埋锅了,辅兵们去附近的河里凿冰取水,准备炖煮马肉。

邵嗣武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一起,满脸笑容。

甚至就连夏三木等大将都过来夸赞了几句。他们都是沙场老将了,如何不知怎么回事?

王子射人先射马,贼骑摔落马下,按理来说确实可能摔死。但你看到地上厚厚的积雪了么?嘿嘿,看破不说破。反正邵家大郎今天的表现也不错了,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真刀真枪与人拼杀,何必过苛呢?

“今日俘斩几何?”兴奋冷却之后,邵嗣武问道。

符彦超连找好几人,问了一下,回来后说道:“斩首三千余,俘获怕是上万了,牛羊马匹等杂畜不下二十万。”

“没有全逮到?”

“逃跑当然要分好几路了,不可能全往一个方向跑。夏都头已经遣人搜索追击了,可能还有斩获。”

“阴山鞑靼算是完了吧?”

“应是完了。”符彦超说道:“主力在阴山一带崩了。诺真水以及咱们脚下这片,除了少数留守的精壮,都是老弱残兵罢了。阿布思玩的这一手,算是玩砸了。”

“那边是什么人?”邵嗣武突然指着一群被送上马车的妇孺,问道。

“阿布思的可敦、阏氏和女儿,按照草原规矩,都是大王的女奴,任凭大王发落。”

邵嗣武点了点头。就像娟娘,李仁美之女,理论上也是父亲的女奴战利品,但被收作义女,由王媵裴氏抚养。

“这场仗,算是大胜了吧?”邵嗣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打仗这么容易的?

“应是大胜了。”符彦超笑道:“我听人说,草原上的战争就这样,快如闪电。他们甚少修城池,一旦被人攻破牙帐,分散在各地的部落头人来不及反应,战事就已经结束了。如果没人站出来收拢余尽,那么这个部落就灭亡了,头人们会另择新主,部众、牛羊也归新征服者。这就是规矩,所有人都认,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与中原大不一样。”

“异域风俗,果不一样。”邵嗣武叹道:“阿爷征战多年,如此丰功伟绩,可真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符彦超道:“我父亦时常说,当年大王愿意花几百匹马从李罕之那里赎人,打那会起命就卖给大王了。如今看来,没跟错人,大王有入主天下的迹象。”

邵嗣武沉默了一下,突然道:“符大郎今日杀贼两人,我看得清清楚楚。父王最喜勇士,也最喜欢奖掖后进。我会和父亲说的,不会昧了你的功劳。”

符彦超一时吃不准邵嗣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喜滋滋地说道:“谢王子。”

邵嗣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第一次上战场,他感觉还有很多不足。本来可以更省力地杀了那个人的,以他多年来苦练的箭术,完全没有问题。但事到临头,犹豫了,不自信了,唉!

而且,似乎没有分配好体力。心情大起大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消耗了太多精力,搞得现在开始疲累了。

他突然想到,若是一个新卒初次上阵,没有那么多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勇士贴身保护,他会不会第一次就死了?

联想到父亲早年以队头之身拼杀,突然之间就觉得很不容易。

创业难,守业也难。儿子无能,只能让老父仰天长叹。

父亲曾说过,他第一次从阿娘手里抱起自己时,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能让父亲失望!有些事情,坐在家里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必须亲身经历,才会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戒之!勉之!

马肉很快煮好了。符彦超端了一碗肉过来,外加两张饼子。

邵嗣武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与军士们一样,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战阵之上,谁也不比谁高贵。刀枪无眼,若是还摆谱,锦衣玉食,让军士们心中不喜,关键时候谁来救你?

风又起来了,天气很冷。将士们吃喝完毕之后,还要继续追剿残敌,哪怕追杀个几天几夜,也决不罢休。

……

苍茫的雪原之上,邵树德正在给徐浩送行。

“杨悦这个老货,胆子奇大无比!”邵树德骂了一声,但嘴角含笑。

当年攻伐拓跋思恭的关键时刻,杨悦表了态,率驻守榆多勒城的五千精卒投靠了过来,彻底断绝了拓跋思恭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性。

邵树德是个念旧的人,这份恩情他记得。

攻渭州,杨悦行军迅捷,快如闪电,两战功成。随后又坚持继续打岷州,并且冒险翻越山路,奇袭攻破州城,断了前线贼军后路,终获大胜。

西征凉州之时,出其不意,连战连胜,杀得贼人闻风丧胆。

随后还继续征讨蕃贼,镇压叛乱,所历战事多矣,所立功劳多矣。

这样一位充满热情的老将,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责怪呢?

哪怕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夏州的万家灯火,这也无所谓,人尽其才,我得人焉!

“大帅,就送到这里吧,儿郎们都等不及了。”徐浩笑道。

三千精骑,来自铁林军左厢,额外从永清栅牧场给他们调拨了六千匹马,并征募了两千蕃骑随军,充当辅兵一路伺候——军属骑兵,一般说多少骑,就是多少战兵,与铁骑、银枪二军大不一样,盖因他们平时都是由各军辅兵服务的。

“此战放心去打。有战果固然好,没战果的话,只要能平安回来,亦是好的。”邵树德说道:“三路兵马,互相保持好联络。”

“遵命。”徐浩大声应道。

杨悦把新泉军一千骑兵都带上了,侍卫亲军三千人、银鞍直八百人已经抵达鸊鹈泉。为此,他们几乎把庄浪部多余的马匹搜集一空,装载了很多物资,包括足够十五日所需食物以及作战所需的箭失、替换刀枪等。

雪下得不小,草原上也很难找到枯草了,这一战后勤补给是关键。不过有鞑靼带路党帮忙,中途兴许能补给到一些干草和牛羊,这太关键了。

草原突袭王庭牙帐,最怕的就是迷路,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食物和水源,这是最致命的。如果能解决这些问题,那么就成功了一半。

考虑到鞑靼人西迁之后,曾经在回鹘王庭生活了不少年头,也曾离开王庭,南下沙碛、阴山劫掠,对路线还是很熟的。这次他们志在报仇,应该不至于玩什么花样。

一千新泉军骑卒、三千铁林军骑卒、三千侍卫亲军、八百银鞍直,总计七千多战兵。外加藏才氏提供的两千蕃骑辅兵,庄浪氏也将出两千人当辅兵,这就是一万多骑了。全军分成三部,一路主力由杨悦亲领,一路偏师由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率领,一路偏师由张淮鼎统率,可能还有一些白鞑靼骑兵帮忙,即便敌人有一些准备,战事不顺后大部撤回还是有把握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输了又如何?在草原上作战,邵大帅输得起。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实力,早不是输一两场就会一蹶不振那种情形了。

大势已成,莫过于此。

送走铁林军儿郎后,邵树德又在诺真水逗留了两日,主要是处理俘虏问题。

榆林宫的部属,早年由第一次旋鸿池会盟时各部共同出人编成,计有鞑靼、回鹘、吐谷浑各族三千户,彼时是大顺元年(890)。

也是在那一年,旋鸿池会盟之后,邵树德率十三万大军征伐草原,虏获回鹘、鞑靼部众三万余人,编为盐池部,作为自己的又一个奴部。随后建沃阳宫,盐池部改称沃阳宫部属,在盐池一带放牧,共有六千余户。

大顺三年(892)的时候,通过吸收散落牧户、罚没丁口等方式,榆林宫已壮大为三千八百余户。也是在这一年,邵树德下令从河南汴军俘虏中拣选精锐一千,从房州、襄阳降兵中拣选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大部分都落籍在榆林宫。

还是在大顺三年,杨爚请修洪源宫,位于凉州六谷吐蕃旧地,编有党项、吐蕃、回鹘奴部三千户。

三宫奴部发展到乾宁三年的今天,榆林宫已有5300余户,约2.8万人;沃阳宫有7200余户,近4万人;洪源宫有3400余户,1.8万人。

不知不觉,邵氏家族已经有私人奴部八万多人,侍卫亲军的员额也扩编至万人。

发展成果很可喜,但也有欠缺。

邵树德经常与榆林、沃阳二宫部属打猎,增进感情,但对远在凉州的洪源宫多有疏远,做得不好。

此番大破诸部鞑靼,俘获甚众,除了分润一些好处给出兵的阴山诸部外,邵树德打算再单独拿出一部分人,将洪源宫部属扩编为5000户。

另外,最好也去一趟洪源宫,走一走看一看,增进下感情。

当然,先得等杨悦那边打完再说。

十月二十,邵树德下令大军离开沃阳宫,而他本人则带着亲兵赶往丰州,等待大部队过来汇合。

唐境通往回鹘牙帐三条道路 大军离开鸊鹈泉之前,其实还搜罗了很多骆驼,主要用来驮载生活物资。

因为处于碛口的缘故,这里平时就养了很多骆驼,军事上要用,做买卖亦要用。

从碛口往西北走,是大片的沙漠,但不连续,中间很很多草场,也有水源。

如果不是在当地生活多年的话,是真有可能迷路,即便是在当地放牧的牧人,也不一定弄得清楚哪条河流在哪个方位,哪里有草场,哪里是沙漠,毕竟向导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万余骑分成三路出击,中路由杨悦亲领,四千衙军骑兵、侍卫亲军一个千户,外加两千蕃人辅兵,浩浩荡荡,杀气盈野。

“当年回鹘人、黠嘎斯人是怎么穿越几千里南下阴山的?”

“走到哪里,牛羊赶到哪里。看起来比在中原行军速度快,中原一天走三十里正常,有时候只能走二十里,四十里很少,得路非常好走才行。草原,一天能走七十里,太快了。”

“如果不带马车,在草原上一天能走一百多里。”

“不带马车晚上住哪里?箭失都不够用吧?”

“草原穷鬼,能有几支箭?射完一壶三十支,就差不多了。”

“赶紧杀些牛羊,弄点肉吃。天天吃醋饼、干酪,嘴里澹出鸟来。”

扎营休息之时,军士们一边忙活,一边窃窃私语。

长途奔袭一千五百里,对夏军骑卒来说,也是第一次。

这个距离,在草原上虽然也不近,但真谈不上很远。两个势力之间的战争,奔袭数百里是家常便饭,千余里也不少见。但在中原,从高阙塞到鸊鹈泉的那三百里,就是不短的距离了,防守方完全可以称得上以逸待劳。

杨悦正坐在火堆前烤火。

在他这个年纪,别说吃冰卧雪、长途奔袭了,就是带兵在草原上驻防,都是一件极为不舒服的事情。但杨悦就是不一样,精力旺盛,好似在燃烧生命一般,只为做成一些事情。

牲畜粪便燃烧时产生的味道十分感人,但在座诸位都习惯了。草原上树木稀少,很难找到枯枝败叶,随军携带煤炭更不可能,能在人家部落里找一些干粪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现在逗留的地方就是一个小鞑靼部落的牧地,向导带来的。他们不愿参与征讨回鹘人的战场,但乐于提供便利,这就足够了。

“只停留一夜,明日一大早就出发。”干粪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与火堆上陶罐里的肉汤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杨悦镇定自若地往陶罐里扔了一块肉脯,说道:“宜快不宜迟。天气阴沉,再过几日,怕是又有大雪,这就没法打了。”

众人轰然应是,没有任何意见。

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在这冷天里舒服多了。可惜毛衣数量还是太少,没法做到人手一件,不然在大漠冬日厮杀时不亚于神兵利器。

碛南和碛北,天气确实大不一样。

……

长长的队伍在沙漠和草地之间快速前进着。

目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到现在还没迷路,向导非常专业,尽职尽责,可能是胸中一股复仇的火焰在支撑着他吧。

坏消息是左翼慕容福部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那里有一千侍卫亲军、八百银鞍直及一千蕃人辅兵,两天前失去了联系,兴许是迷路了,兴许是发生了意外,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淮鼎的右翼还在,有一千侍卫亲军、一千蕃人辅兵,外加两三千急着回去复仇的白鞑靼仆从。他们今天早上还有向导过来联络,目前还在稳步前进,食水并未短缺。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就是长途行军带来的疲累以及一成不变的景色所产生的焦躁感了。这只能通过厮杀和发泄来解决,别无他法。

数千骑越过雪地,越过干涸的溪流,越过冰封的湖泊海子。四下一片寂静,除了偶尔出现的黄羊、狐狸及狼群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牧人都没看到。

或许这就是枯燥孤寂的草原冬季生活吧,与花花世界的中原不好比。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南下,且一南下就短时间内快速腐化堕落呢,这样的日子确实难熬。

十一月初三,在最后一次休整宿营之后。人、马呼着白汽再次出发,此时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高耸的山脉,看到一片片的树林,看到蜿蜒曲折的河谷,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帐落。

向导兴奋地指出,那就是都斤山,昔年回鹘汗国的王庭所在。鄂尔浑河西岸筑有一座土城,名曰“黑城子”,以前是回鹘大汗及权贵的居所,后来先后被黠嘎斯人、鞑靼人占据,如今应该又回到了回鹘人手里。

“终于到了!”杨悦长舒了口气。

他的胡子眉毛上全是冰碴粒子,披风、冬衣也脏兮兮的,袴奴更是多有破损。但对于奔袭草原汗帐的豪迈男儿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继续前进!”杨悦马鞭一挥,道:“都虞候算好路程,最后两个时辰披甲赶路。”

“遵命!”

行军打仗,维持体力最关键,快速机动奇袭敌人更是如此。一般而言,在接近敌人之前全体下马,休养马力,进些食水,然后披甲赶完最后一程,直接投入战斗。

通过险要路段时,亦要披甲,通过之后再脱下来。

其余时候,没有人傻到披甲执槊前进,那样累也累死,根本没力气打仗了。

跟随杨悦过来的四千衙军都是军属骑兵,平时是披甲作战的,使用大马槊,正面作战时有横扫千军的效果,善于“大力出奇迹”。

他们的缺点是在空旷的地形上玩不过轻捷的骑射手,会被人放风筝玩死。但那是一般情况,如果你抓住了他们的汗帐,杀向他们的老弱妇孺时,轻骑兵就不得不正面迎战,结果可想而知。

历朝历代中原骑兵,最头疼的不是打不过草原人。事实上只要草原骑射手敢于正面交战,正面搏杀能力超过他们一大截的中原长枪/马槊骑兵能把他们打出翔。问题在于草原人不会和你正面交战,他们只会像狼群捕猎一样游斗,利用地形拉开空间,在中距离上不断射箭,最终耗干你的血。

所以要攻其必救,逼得他们不敢逃,不敢游斗,只能正面硬碰硬。

“若金刀、黑矟二军在此,下马列阵,扑向黑城子,回鹘人就死定了。可惜!”杨悦扬鞭跃马,第一个冲出。

他还是有些遗憾,与回鹘骑兵冲杀,终究会有不小的伤亡。如果黑矟、金刀甲士在此,伤亡就会小很多。

显庆二年,苏定方率数千唐军骑马步兵及投降蕃骑数千,共万余人,与突厥十万骑大战。

突厥骑兵连冲三次,都冲不破下马布阵的几千唐军步兵,士气乃衰。唐军数千步卒遂主动进攻,蕃骑一同配合,大胜之,斩首数万级,俘获酋豪二百人。

第二日,又率军追击,遇贼时下马布阵,再次创下了以几千步兵大破几万突厥骑兵的史诗级胜利。

随后继续追击,一路追到今哈萨克斯坦境内,穷追不舍,最终灭亡西突厥,前后收其人畜四十多万。

这样一场灭国之战,其实动用的兵力并不多。唐军一线战斗的一般就是几千精锐步兵,最多时也不超过一万,另外再收拢些打不过就加入的蕃人,穷追勐打,基本没花什么钱,就搞得不可一世的西突厥彻底玩完。

突厥人几乎什么招都使了,自匈奴时代以来就流行的沿途射箭骚扰,设伏偷袭等草原故伎几乎都用了,基本都无效,被打得抱头鼠窜。

所以不要说步兵不行,打不过骑兵,其实是你的步兵太菜啊。连正面毫无花巧的步兵阵列而战,都能被草原出身的奚人、渤海步兵打崩,还有什么好说的?看家本领都没了,脸都不要了。

……

清晨,大雾笼罩四野,一片寂静。

啜罗勿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外出打猎,结果一看这天气,顿时泄气了,但又不想回府。

他是仆固氏的女婿,虽说妻子出身高贵、美丽动人,但脾气高傲,根本看不起他这个攀附仆固天王后裔的外姓小子。就连夫妻间晚上的那点事,都得妻子心情好了,才能亲近一下。平时被呼来喝去,像个奴隶一般。

“待我联络上西迁葱西的部族,就杀了你这个贱女人,投奔过去。”啜罗勿暗骂一声,准备去找几个鞑靼女人泻火。

“呜——”短促的角声连响三下,接着便是惊雷般的马蹄声。

啜罗勿大惊失色,难道高昌的仆固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派人来捉拿了?

该怎么办?

黑城子周围是有一些部落,但不多,人也四散在各处过冬。再远一点的地方,倒是还有很多部落,但他们多是新近被征服的鞑靼人,愿意为了自己对抗高昌仆固氏吗?

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有勇士奔了出来,人人神色惊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还有浓烟升起,煞是吓人。

“走!出去看看!”啜罗勿觉得是祸躲不过,如果情况不对的话,出了城他还能第一时间跑路,于是下定了决心,召集了数十亲随,翻身上马,冲出了城。

低矮的土墙外一片狼藉。

数千骑兵挥舞着马槊、铁锏、铁挝、砍刀,在一座又一座帐篷间纵横驰骋。所过之处,无数牧民人头落地,到处都有火焰燃起。

“马槊?!”啜罗勿是有见识的,草原人极少使用这种粗长、笨重的马战兵器,远远兜圈子骑射才符合他们的审美,马槊这种武器一般是中原那些喜欢直来直往冲杀的骑兵才会用。

啜罗勿稍稍放下了些心——这就很离谱。

“杀!”一名中原骑将发现了啜罗勿这伙人,马槊一指,当先冲了过来。

啜罗勿眼尖,发现他披着铁甲,甲面上似乎绘着勐虎斑纹。冲过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脸上带着怒容,双目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横槊奔袭而至,当头一扫,将啜罗勿亲随的刀剑骨朵尽数挡开,随即拿右手抽出短剑,大喝一声——

“杀!”声音几乎震破耳膜。

啜罗勿关键时刻一闪,锋利的铁剑砍在肩甲之上,将他直接带落马下。

“勐虎兄”身后又奔来十余骑,人人奋勇,大声呼喝:“徐将军斩得贼将一员,杀呀!”

啜罗勿在地上滚了两下,避开被马蹄践踏的悲惨命运,跌跌撞撞地起身。举目四望,却见铺天盖地的骑兵正在大肆砍杀。措手不及的部落战士、牧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纷纷上马奔逃,竟连一丝回斗的勇气也没有。

这仗还能打?

第二十一章 争执 今天来不及加更了,发个单章,便于大家理解最近的剧情。

因为书中涉及的是第一条路,故重点描述,后两条简略写写。

(1)参天可汗道(唐初回鹘款降时请太宗置驿站之道)。

丰州西受降城北高阙塞出关,北行三百里至鸊鹈泉。

鸊鹈泉是一大泉水,胡人饮马之处,大概位置在今乌尼乌苏附近,泉水可能已经干涸。

宪宗初年,回鹘以五万骑入鸊鹈泉,振武军在此迎战。此地北行十里即入沙漠,故非常重要。

李益曾在西受降城多年,写了几首关于鸊鹈泉的诗,个人觉得很不错。

《度破讷沙二首·其二/塞北行次度破讷沙》: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破讷沙头雁正飞,鸊鹈泉上战初归。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

《暖川》:胡风冻合鸊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

《过五原胡儿饮马泉》:绿杨着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鸊鹈泉通回鹘牙帐大致行程:北十里进沙漠,然后经麚鹿山、鹿耳山、错甲山,八百里至燕子井;又西北经密粟山、达旦泊、野马泊、可汗泉、横岭、绵泉、镜泊,七百里至回鹘牙帐。

这条路,约1500里。

(2)居延道。

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峡口,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军东北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至回鹘牙帐。

这一条路,大概是3000里。

(3)北庭都护府道。

河陇陷蕃后,安西守城者取道回鹘通长安,便走此道。

北庭东行经蒲类镇(奇台县)、蒲类县、郝遮镇、盐泉镇、特罗堡子至回鹘牙帐。

这条路,约2500里。

第二十二章 第二件成就 北风呼啸,万马奔腾。

黑城子之外,杀戮已近尾声。急着报仇的鞑靼人率先冲了进去,见到回鹘人就杀,甚至连投靠了回鹘的部分鞑靼贵人也惨死于刀下,竟然一点不讲情面。

草原征战,本不至于如此,可能是仇恨太大了吧,对叛徒格外不容情。

杨悦站在城外一处高坡上总揽全局。

徐浩带着铁骑四处追杀溃敌,鞑靼人一门心思报仇,侍卫亲军果然最讲政治,第一时间控制了黑城子内的府库及回鹘贵人宅邸,同时分出人手,收拢牲畜。

“嗢昆河(即鄂尔浑河的唐朝称呼,音译不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杨悦看了许久,方道:“我观史书,国朝初年回鹘建牙帐于婆娑水侧。开元中,毗加可汗南徙,牙帐左近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随后再无变动,可见对此处非常满意。”

婆娑水,就是今天的色愣格河。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今天的杭爱山。

回鹘牙帐所在的黑城子,在后世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下山吧,差不多是时候收拾残局了。”杨悦长笑一声,心情快慰。

“都头,或可立碑纪念?”有文吏建议道。

杨悦怦然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道:“昔年冠军侯封狼居胥,横扫瀚海。苏定方奔袭数千里,灭西突厥。我何德何能,与他们比?黑城子,已经不是回鹘牙帐了。若我早生百余年,在回鹘鼎盛时突袭其牙帐,得胜而归,不消你说,我也想做点什么。可如今的回鹘,与百余年前的回鹘是一回事么?”

回鹘的灭亡,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处于鼎盛期,却被西北数千里外叶尼塞河流域受其欺辱、奴役的小势力黠嘎斯汗国灭了。真要推测的话,估计当时回鹘遭遇了数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内部矛盾极大,汗王手头就没几个人,突然间被人打来,猝死。

而黠嘎斯汗国的实力确实太弱,没本事控制疆域数千里的回鹘汗国,于是哪儿来的又哪儿去,努力一番无效后就撤了,让草原碎成了一地,同时也给了各个部族冒头的空间,渐渐发展了起来。

简直离了个大谱!

进城之前,杨悦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这座回鹘旧都,结果大笑不已。

蕃人愚昧,这城筑得也太差了。城墙矮、破,城外竟然没有引嗢昆水造城皇,也没有修建其他各类防御设施,竟然连县城也不如,唯一超过县城的可能就是地方比较大了。

草原人嘛,这样也很正常。进攻性政权,没必要修城。可一旦遇到紧急事件,比如当年黠嘎斯人入侵,如果有一座坚城,或能坚持到忠于药罗葛氏的部族大军来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内已经进来不少人了,以鞑靼人、侍卫亲军及蕃人辅兵居多。徐浩仍然在外追杀残敌,这很对杨悦胃口,很有精神嘛!

“杨都头!”守着城内重要位置的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行了个礼,然后再无他言。

杨悦对蕃人是有意见的。哪怕是夏军一方的蕃人,他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些客气,但骨子里仍然不信任。

相比较而言,夏王就有“天可汗”的气度了。蕃人立功者,与汉人同赏,可做官,不歧视,一碗水端平。

另外一个原因,赫连隽是榆林宫千户,身份敏感,原则上不应该与外人多来往,这对他的前途不利。

“赫连千户到是晓事,先替大王把财货、美姬看好了。城外掠夺牛羊的军士,都是你的人吧?”杨悦似笑非笑道。

赫连隽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我亦是按照规矩行事。每破一城,封其府库,执贼将官及家卷押回王府,听候发落。”

杨悦点了点头,道:“好好做。”

随着他入城,混乱的局面有所缓解。做得太过火的鞑靼人被当场拿下,看押起来,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

文吏立刻甄别俘虏,都虞候开始上手段拷讯情报。

此番突袭黑城子,总体而言比较顺利。

主力中军数千骑趁着大雪天敌人麻痹的时候,突然袭杀而至,这会大概已经斩首数千级。如果等徐浩大杀一通回来,斩首估计要上万。

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外,俘虏的回鹘、鞑靼丁口可能也有数万之众。这只是估算,具体的数目以最终斩获统计为准。

牛羊杂畜的数量就更不可计数了,应该在人口的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但这些杨悦都不感兴趣,他的眼中跳动着火焰,有些心思快压抑不住了。

大王是信人,虽说蹉跎了几年时光,但终究还是念着老杨的,知道他的喜好,把精锐之师交给他,让他打一些他喜欢的仗,这就很好嘛。

河南那些烂仗,李唐宾很热衷,让他去打好了。草原这些仗,谁都不要抢,都是他老杨的,希望大王不要心疼兵力损失——杨悦现在很担心失去联系的慕容福那一路,可别出什么事,至于张淮鼎,他们绕了一下路,但还保持着联络,问题不大。

午后时分,浑身是血的徐浩策马赶了回来,将啜罗勿往地上一掼,道:“此贼吃我一剑,居然没死。不过运气太差,溃逃途中又被我逮住了,听闻是仆固氏遣往此地的特勤。杨都头学问多,可知特勤何意?”

“你当他是镇将便可。”杨悦扫了一眼,让人拉下去拷讯。

啜罗勿哭丧着脸,恐惧不已。他平时就很喜欢拷打审讯犯人,被他折磨而死的鞑靼贵人不知凡几,如今终于要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么?

“徐将军请坐。”杨悦让人搬了一张胡床过来,笑道。

徐浩倒吸一口凉气。杨悦也会这么和颜悦色,还让人给他搬座位,甚至用了“请”?必有所求!

果然,只听杨悦说道:“徐将军可知咸通六年(865),仆固俊自北庭起兵,大败论恐热,攻克西州(高昌)、北庭(吉木萨尔)、轮台、清镇(玛纳斯)等地之事?”

“不甚清楚。”徐浩老实答道。

“那你可知回鹘王族乃药罗葛氏,非仆固氏?”杨悦又问道。

“有所耳闻。”

杨悦点了点头,还是可以交流的嘛。

“仆固俊攻克西州后,因为功高盖主,心中忧惧,故投靠沙州张议潮。药罗葛氏则在北庭,回鹘实际上分成两部,即北庭药罗葛氏与西州仆固氏。”杨悦继续说道:“因为药罗葛氏的庞特勤被大唐册封为嗢禄登里罗汩没密施合俱录毗加怀建可汗,自称为甥,与大唐乃甥舅之国,以借用大唐威名,在安西站稳脚跟,故他也不便对仆固俊动手。”

“其后仆固俊实力越来越强,不但与归义军翻脸,攻破尹州,甚至反过来凌虐药罗葛氏。逼得其子嗣率部西奔,与迁往葱西的部族汇合,并联合葛逻禄人,自称汗王,与仆固氏控制的安西高昌回鹘对峙,关系极差。”

“率部向东收复回鹘牙帐的是高昌回鹘仆固氏的人。或许其得位不正,故需做出一些事情,以提升自己的正统性,故有此番东征。然我判断,高昌回鹘看似实力强横,但内部问题多多,又与西奔葛逻禄的药罗葛氏为死仇,树敌太多,必不能持久。”

杨悦一口气说了很多,徐浩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关系也太复杂了吧?

仆固俊什么乱臣贼子?药罗葛氏居然跑到了葱岭以西?

“杨都头,按你所言,回鹘‘出帝’药罗葛氏一直想着找篡臣仆固氏报仇?或会在西边发兵攻打?”徐浩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在打。”杨悦说道:“这是我从鞑靼人那里听来的,待会多审讯一些俘虏,想必可以互相印证。”杨悦说道。

“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徐浩不解道:“此番奇袭已得大胜,回去便是大功一件。回鹘之间的内斗,与我等何干?”

“老夫想要……”杨悦目光闪烁,神情异样。

“不可!”徐浩再傻也知道杨悦想干啥了,居然想一竿子打到安西,疯了么?

“哼!朽木不可凋也!”杨悦恨铁不成钢道。

“杨都头,未得军令,不可擅自动兵。”徐浩严肃地说道:“无大王之命,将士们不会跟你走的。”

杨悦冷冷看着他。

徐浩夷然不惧,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剑柄上。

“罢了!”杨悦长叹一口气,道:“扫荡完周边诸部,便班师吧,请大王定夺。”

徐浩生硬地点了点头。这个疯子,年逾六旬,没几年好活了,居然还想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搞事。

“我会押一些鞑靼酋豪回去,大王或要册封几人。”徐浩说道。

“册封?”杨悦一愣,心说难道夏王要称帝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怕是要让那些鞑靼酋豪承认他是无上可汗,以可汗的名义册封。

哼!想到此节,心中更是腻味。好好的大唐节度使不当,非得当草原可汗。实在不行,你便是称帝也好啊,非得用可汗的名义来,这是当定了草原共主么?

“乱来!”杨悦都囔了一句,终究没敢大声。

徐浩又坐回了胡床,心中也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三章 政策(给盟主李仁军加更) 十一月初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在丰州住了好些时日。

他没有去条件比较好的州城或天德军,而是住在西城老宅。

因为赵玉已经怀孕了,邵树德特别嘱咐路上不用走得太快,慢慢西行即可。另外孩子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天都要学习。

赵玉怀孕这事,其实是必然的。自从在绥州重温旧梦,话说开了之后,每次恩爱到最后,两人总是紧紧搂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有人怀孕,也有人失落。魏国夫人陈氏三个月前产下一子,结果还未及取名,数日前收到消息,夭折了。

孩子出生面也没见到,邵树德固然郁闷,但他更关心陈氏的状态。这几日不断写信,搜肠刮肚,借着当初跟韦庄学过长短句的掩护,给陈氏写了不少情意绵绵的宋词。

陈氏是个成熟、睿智、冷静的御姐,以她的才学,当然知道邵树德几斤几两,这些长短句定然是夏王身边的无耻文人进献的。不过能搏她开心就行,邵树德脸皮厚,无所谓。

心情不佳之下,邵大帅连底下人送来的阿布思家的十余女卷都懒得临幸了。其中一对双胞胎少女,高鼻深目,蓝眼睛,煞是可人,先收起来吧。都是自己的女奴,以后想玩时再让她们过来服侍。

“若要控扼草原,丰、胜、灵三州须得有些模样。”行走在覆满积雪的田野里,邵树德对着刚从长安回来述职的赵光逢说道:“自秦以来,不断移民实边。但要让这些百姓安定下来,可不容易。”

“先祖正元公躬耕于西城,尝言狼山山洪频繁,泥沙、石头连年滚落,大河早晚有一天要改道。”邵树德道:“若改道,便是一场灾难。”

阴山山脉,从西到东分狼山、朝那山(乌拉山)、大青山。

“正元公果有大智慧。”赵光逢真心实意地说道。

一个在乡下种地的农人,能从山洪暴发,裹挟泥石下来的事情上看出黄河改道,确实可以赞一声大智慧。

“贺兰山与阴山之间,其实有一道缺口,在永丰县西境。”邵树德又道:“这里经常刮西风,长年累月之下,沙碛的沙子被刮过来,挤压河道,也会令河床上升。”

“不过长远来看,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

他后世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因为地质活动,阴山山脉一直在上升,河套平原持续下陷,然后再因为黄河河床持续抬升,最终于清朝年间被堵塞,大河改道南线,不再走北线阴山南麓的乌加河了。

这其实并不是坏事。

正因为黄河河道抬升,使得后套平原可以充分利用黄河水源,大建自流渠灌既,有清一代,后套平原得到了大发展,堪称塞上明珠——乌梁素海也是那时候出现的,汹涌的洪水无处可去,于是形成了大型湖泊,而此时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湿地,永清栅的养马处。

“丰州现在有19200余户、10万1000余口,不少了。历朝历代,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也就秦汉时代的大手笔移民。每年产出一百余万斛粮豆,肉奶数量难以估算,我得大利焉。”邵树德说道:“有这些百姓在,我才能持续在碛南、碛北用兵。”

其实,丰州的开发是花了大力气的,因为目前黄河河道还是比较低,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开挖自流渠,于是大建提水车。最开始是想用商业运营的方式,让制作提水车的都作院的某个部门独立出来,自收自支,用利润改善设备,持续迭代。但后来发现没用,老百姓不愿为了灌既买水。

没办法,只能用赋外科敛的方式来了,其实就是多了一种苛捐杂税,老百姓反倒认可。

这就离谱。明明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纯商业的模式搞不来,非得上行政手段强制。目前丰州各县代收这笔费用,然后转交给独立出来运营的大丰农具会社。可想而知,这笔费用收了多少,转交多少,中间一堆麻烦事,损耗极大,其实是不利于商业运营的。

但不管怎样,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艰难以后,因为时局混乱,天下各道州的商家普遍以行会结社组织抱团取暖,会社大行其道,这在一定层面上推动了商业的发展,到宋朝时逐渐繁荣。

大丰农具会社的存在,至少破开了相对保守的社会形态。见得多了,认识充分了,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接受这种购买农业灌既服务的新生事物,因为确实对双方都有利。继而慢慢推广到其他方面,整个社会的商业氛围会进一步浓厚。

发展,一定要符合客观规律,建立好一个可以持续稳定运营的模式,催生出能够滋养新技术、新事物的土壤,供应端和需求侧都要普遍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王,数百年前秦汉移民实边,数十万口,规模巨大。这些汉地百姓最后要么被杀光,要么被胡人掳去,成了新胡人。如何维持关北的稳定,没有外患,这才是最重要的。”赵光逢说道:“安北都护府该恢复国朝盛时的管辖地域了。”

汉地用汉法管制,草原用草原之法管制,与其他无关,只和生产方式和文化习性有关。

至于民族、血统啥的,都不是主要的。

高句丽亡国之民被强迁到了淮南,突厥、昭武九姓等族几十万人去了河南、关中。安史之乱后,李正己那一票汉、奚、契丹、高丽混杂的人又去了山东。南方也在持续编户蛮獠,很多州县人口大增。

他们只要采用了汉地的生产方式,沉浸在汉地文化之中,编户齐民,基本就融入汉人社会了,成了“新汉人”,几百年后谁知道他们祖上曾经是羌、胡、蛮、獠?

同样,汉人去了草原,久而久之,就是胡人。吐蕃化的河陇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被草原胡人掳去的汉人同样如此。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决定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塑造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你不能强行用一种方法来。

“一步步来。这次先把黑城子那一片纳入进来。”邵树德说道。

杨悦突袭回鹘牙帐并获得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

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俘四万余口,牛羊杂畜六十多万。俘斩之中,绝大部分都是鞑靼人。从中也可以看出,高昌回鹘对嗢昆河流域的重新征服,早晚会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没有太多的精力东顾了,以至于在征服之后,只能留少许人马驻守,当地的主要人口还是西迁过来的鞑靼。

一旦回鹘露出颓势,鞑靼人肯定会有异心。更何况此时仍然有鞑靼部落不断西迁,未来会怎么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大王准备怎么管回鹘牙帐?”赵光逢又问道。

“老办法,诸部会盟,能管几时算几时。杨悦来报,嗢昆水流域的鞑靼仍然很多,挑几个任官,划分草场。”邵树德说道:“也就是羁縻了。”

母庸讳言,碛北蕃部因为距离遥远,羁縻的效果肯定没有眼皮子底下的碛南好,更别说四面被包围的河套嵬才氏了。

但——先管起来吧。趁着这会还有威望,能压着那帮人,一步步收紧制度。

而且这个制度,必须是军事、政治、经济三管齐下,不然怕是不太稳当。

目前的都护府制度,还是过于粗疏,管理起来效果不好。之所以诸部还没造反,那是因为无上可汗的旧名叫“邵扒皮”,曾经杀得关北蕃部人头滚滚,这才过了几年?还没到造反的时候。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邵树德担心他死后,会不会让一些野心家以为机会来了,悍然起兵造反。

人生几大成就,第一件改变北方农民的生产生活模式,他已经做到一半,而且看趋势基本稳定了,很难被逆转;第二件事,就是花费绝大精力,控制草原,将这个中原的腹心大患弱化、无害化乃至吞并。

军事仗只是最简单的一部分,剩下的政治仗更加考验他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的本事。

他回忆了下后世满清控制蒙古及西域的手段,细节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满清也是因地制宜。控制蒙古的手段与控制西域的手段完全不一样,驻军、派官、收税、征兵这四件事,一做就是二百余年,那是真的牛逼。

感觉满清是最会玩的,大漠蒙古、西域回回让他们玩傻了。得好好想想,满清到底用了哪些阴招、损招呢?

“既要会盟诸部,大王就得去一趟草原了。”赵光逢说道。

“定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得先回趟灵州,巡视一下诸县,过完年再去河西镇。”邵树德说道。

这都是应有之意。作为关北最核心的资产,灵州八县这个钱粮基地不去刷脸露面,那不是白来了么?更何况自己在那住了不少年,也挺怀念贺兰山风月的。

“大王要经居延海去回鹘牙帐?”赵光逢有些惊讶。

“顺道巡视一下沙碛。”邵树德肯定地说道。

沙碛就是后世的阿拉善草原,建有黑水城马场,也是前后征战好几年才得来的地盘,在西夏时代,有黑水镇燕监军司,是他们重要的牛羊马驼及兵力来源。

来都来了,不都走一遍,怎能安心?

第二十四章 独门生意 哥舒部已经开始准备“移镇”了。

之所以还没正式走,主要障碍是天气。毕竟,加上新编入的鞑靼俘虏,几近四万众,冒着严寒风雪赶路,邵树德还没这么不近人情。

他们走后留下的大片土地,暂时收归官中,日后酌情赏赐、出售。

西城附近也有一些部落牧人。多年生活下来,也在本地结识了不少人,该告别的告别,该还钱的还钱,该收账的收账,总之一堆事情。

细碎的雪花之中,邵树德也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西城老宅。

县内的父老几乎倾巢而出,沿街相送。

夏王就是好,每次回乡,都要赏赐不少人,让外乡人羡慕不已。即便没领到赏赐的,也与外来的商徒口沫横飞地吹牛,与有荣焉。

驿道尽头,一位三十许人的美妇不顾外人眼光,策马追了很久,不断挥舞着手里的宝剑和一件大红色的披风,久久不语。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马蹄声骤然响起。

邵树德策马赶回,停在妇人面前,温和地笑道:“光启二年一别,已是十年未见,绣娘一向可好?”

妇人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可见这些年生活的艰辛。

她别过头去,道:“托大王的福,丰州日子还过得下去。”

“送你的锦缎收到了吧?”

“大王怎生不亲自送来?”

李忠、野利克成二人跟在邵树德身后,闻言面面相觑,这乡下妇人的胆子可真大。这些年,哪个妇人在见到大王时,不是堆起欢笑,极力讨好?

“不太方便。”邵树德笑道:“当年在渡口当队头,攒了点辛苦钱,只够送你兄妹二人一些杂绢。如今有钱了,便送你清河名品。”

“饼吃了吗?”绣娘转过了头,问道。

“吃了,还是西城老味道,当年怎没发现你有这等手艺。”

“就不怕我下毒?”绣娘的心情好了起来,问道。

李忠、野利克成麻木了,这两人对话的内容实在太诡异。

“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邵树德大笑道。

说罢,让人取来一套新织成的毛衣,亲手交到绣娘的手里,道:“回去吧,风雪大了。”

绣娘欣喜地看着手中的毛衣,脸上笑容浮现,彷如绽放的梨花。

“看到你,我就想起往昔的岁月,还有我仅存的良知,绣娘亦当勉之。”邵树德说道:“若有人敢欺负你,直接拿着我的佩剑去州衙,刺史不敢不理的。我知晓后,定然将其族诛。”

“果是凶悍武夫。”绣娘吓了一跳,连忙道:“大王切勿滥杀无辜。”

邵树德又大笑。和这个“小姑娘”说话,都是真情实意,就非常放松。

“我已经着人去廓州寻你夫君了,赦免了他的逃役之罪,放心吧。”

绣娘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大队继续行军,驿道上空留马行之处。

……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中旬抵达了怀远新城。

邵树德直接住进了贺兰山的自家宅院。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留守的仆婢外,再无他人。

王府侍女王氏、曹氏、康氏等人看到邵树德时,几乎也要哭出来了。

大王兴致起来时,直接将她们按在浴池边上、廊柱上、栏杆上宠幸,走的时候又那么绝情,几乎把她们都遗忘了。

邵树德甚至觉得有些侍女很面生,但仔细想想,好像服侍过自己一两回,顿时有些尴尬。

考虑到身边宫官、女史多有缺额,以后就带上她们吧,都是阴山诸部以及折家出身的女子,可靠性没问题。

在宅子内一直住到了月底,李忠来报:杨悦带着第一批俘虏已经抵达了鸊鹈泉。

其实消息比俘虏更先抵达灵夏。

夏王数年未回灵夏,甫一回来就得了个大胜,而且还是针对阴山鞑靼、回鹘人的大胜。这样的胜利再来两次,灵夏百姓的日子将更加安稳。

德宗、宪宗两朝,阴山一带紧张的形势可历历在目,胡人南下入侵的威胁始终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界议论纷纷,夏王的威望持续高涨,而在王府之内,赵光逢趁着陈诚不在,献上了他刚想到的几条政策建议。

“赵司马畅所欲言,想到几条就说几条,后面可慢慢完善。”邵树德亲自给他倒了碗茶,笑眯眯地说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想到什么说什么,成不成系统都无所谓,以后可以慢慢完善。

“大王,第一条应是想办法减少草原人口。关于此事,我想了几招。”赵光逢道:“一者,招募其勇士入衙军,消耗其丁口;二者,广建佛寺,僧人不得娶妻生子,但可免赋役;三者,严禁灵夏或其他州县百姓前往草原屯垦、定居;四者,若有商徒、旅人北上草原,未经许可,不得携带女卷……”

说完这些,他又细细讲来。

战争削减了草原青壮男性人口,确实可以抑制草原人口增长,效果显着。

广建佛寺这招,赵光逢认为在草原上可以网开一面,僧众可以不课税,不服役。在看到出征的人大量死伤之后,总有人愿意去当僧人的,但要严格管理好佛寺,严禁僧众娶妻生子。同时,都护府可以时不时给佛寺发点赏赐,上层用各种手段提高僧人地位,吸引更多的男性去当和尚。

草原之上,适宜种地的地方其实还是不少的。邵树德就记得,后世满清征讨噶尔丹时,还在科布多屯田捕鱼,生产粮肉。禁止内地百姓去草原讨生活,让草原人口单向流出,也是一个好办法。

第四条和第三条差不多,不给草原增加人口。赵光逢还特别建议,若有商徒在草原娶妻生子,一被发觉,立刻全家押回原籍,不得再往。

“但他们可以跑。”邵树德指出了这些政策的弱点。

草原以北,缺少一个沙俄来堵住部落逃跑的路子,那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

当然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可能会把自己治下的部落养废了。世界很广阔,其他地方的牧民看到他们好欺负,说不定就杀过来了,将这些部落征服。

但还是那句话,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真出现那种情况,肯定得中原朝廷出兵了,协助这些部落一起对抗外来侵略者。怕就怕后世子孙不肖,在官员的劝说下怕花钱,轻易舍弃了这些部落,让他们投入敌人的怀抱。

政策总体而言还有瑕疵,还有精细调整的空间。

“第二,须得了解草原。”赵光逢道:“某看大王办州县各学,舍得花钱,不如在经学、医学之外再办鞑靼学、突厥学、回鹘学、吐蕃学之类,寻人授课,广泛培养熟悉草原事务之学生。要想对付他们,先得了解他们,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又不激起太大的反弹。”

“这个好。”邵树德大赞。

历朝历代,鲜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可能确实人才贵乏,也可能出于傲慢。

等到草原部落打过来了,整个朝廷都找不到几个熟悉敌方内情的专业人士。对人家两眼一抹黑,甚至连首领姓甚名谁,出身哪个部落,和谁关系好,和谁是死敌都弄不明白,这不是搞笑么?

不了解人家,如何制订出有针对性的政策?如何施展外交手段,分化瓦解,合纵连横?别说拉拢人家的仇敌了,不知不觉搞了骚操作,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让联合对敌成为空谈。

傲慢要不得,是会付出代价的!

培养出的人才,可以在专门在理蕃院内收集、分析资料,也可以充作裁决断事官、部落监军、情报人员、外交人员等等,总之就是要尽一切手段对草原重视起来,投入一定的资源。

“第三,对部落划分远近亲疏,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亲近的部落,示以恩宠,可以联姻,可以多发赏赐。让亲近的部落监视不够亲近的部落,让他们互相防备,互相猜疑。”

“第四,对各部落上层一定要抓稳了。草原是头人制,抓住了头人,就稳了大半。要让头人世袭,保障他们家族世代富贵,这样征兵的时候才不会叫唤。”

“第五,商家前往草原贸易,需发放许可,行经路线,皆有规定。做买卖所得,可以分润一部分给诸部酋豪,让他们权力世袭的同时也有钱花,减少不满。”

“第六,划分草场,不得私自越界放牧。哪家部落的牧人越界了,就处罚他们的头人。不得私自吞并、互斗,一出现这种苗头,就坚决出兵,攻灭其部,新立一个头人。”

“第七,定期会盟,增强中原天子的威望,最好每一两年就来一次。”

“第八,草原有才智杰出之士,可到中原来做官、为将,一视同仁。定期招收头人子弟入经学、武学,安排个好去处。”

“第九,草原适宜屯垦的地方,筑城、驻军、派官,以为威慑。亦可要求诸部联合组军,南下中原驻防。总而言之,调汉军北上草原驻防,调草原军南下汉地驻防。”

“第十,大王可在一些水草丰美又极为重要的地方增修宫殿,新设奴部。”

赵光逢一口气说了很多,邵树德一直静心听着。

政策都很不错,应该也能起一定的效果。但漏洞始终存在着,即部落不堪忍受却又反抗无能之时,可以跑路。虽说这也不容易,毕竟要经过其他部落的牧区,容易被发觉,从而招致围剿,但终究存在这个隐患。

另外,域外的游牧部落入侵,也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总之,效果肯定是有的,但应该没有后世满清时那么大。

“先完善一下。”邵树德说道:“这会还要用到他们,有的政策可以立即施行,有的不行。待天下一统之后,再慢慢推广。”

有些政策,他细细想来,还是有问题的。若按赵光逢的建议来,那草原就被永远锁死了,他们南下不了,汉人北上不了,互相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感觉有很大的隐患。

他现在在培育适宜本地气候的黑麦、燕麦种子,有新的农牧并举的耕作方式,有推广羊毛制品的政策,是不是可以通过控制草原上可以屯垦的地区的方式,来实行更好的统治呢?

理论上来说,这是有可能的,但也应看到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世道做什么事没风险?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桉本来就不可能。

即便到了后世,各种政策也是慢慢调整的。几十年下来,甚至和最初大相径庭。事物是运动发展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只能一步步摸索了,总之他穷尽一生,也要在这个方向上努力。

第二十五章 土壤 “康都尉风采更胜往昔,着实让人惊讶。”邵树德觉得康佛金这个人很神奇,认识他也不少年了,但这个人的精力很旺盛,经常跑来跑去,生意遍布灵夏及关中,最近还给自己讨了个武散阶,赫然也是官人了。

“老了,气力渐衰,比不得大王正当壮年。”康佛金谄笑道。

他很上道,一来就献了不少邵树德点名需要的很多种畜资源,比如大食大尾胡羊,一共二十余头,换来了邵树德的亲自接见。

这种胡羊,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毛较为细腻、柔软,拿来与本土凉州的康居大尾羊、灵夏的河西羊、关中的沙苑羊以及河东的河东羊来配种培育,有极大可能整出细腻柔软且高产的绵羊,价值极大。

羊毛,现在就是邵树德的兴奋点,是他改造社会尝试的第二步,紧密承接着三茬轮作制的农牧业生产模式下游原材料加工,可谓相辅相成。

此外,草原征战,羊毛这种御寒性能远超棉花的材料也有大用处。

康佛金此举,确实让他很高兴,故从阿布思的可敦身上爬了起来,匆匆接见。由此可见,邵大帅的事业心还是很强的,至少女人似乎还比不得一头羊。

“也到了安享富贵的年纪了。”邵树德拍了拍手,侍女们开始上饭菜,两人将一起用午膳。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煲羔,斗酒自劳。”邵树德笑道:“这时节,就该来点羊肉。”

康佛金连连称谢。能在夏王府中用膳,这是关系亲密的标志,这吃的不是饭,而是地位、亲疏和富贵。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玄宗亦爱驼肉。”

“《晏子春秋》云,齐景公‘趣庖治狗,以会朝属’。诸侯招待臣属,亦用狗肉。此物极好,康都尉可多尝尝。”

每上一道菜,邵树德都介绍一番,康佛金受宠若惊,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这些东西,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况且灵夏富庶,肉价较廉,民间甚至不限制杀牛,这顿午膳倒也不算多奢侈。

听闻夏王至今习武不辍,功夫并未落下,怪不得这么喜欢吃肉。对比下归义军有些军将那略显肥胖的身材,健壮匀称的夏王简直可以说非常自律了。除了喜欢权势和美人,几乎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听闻高昌回鹘太平了一些,可是其国中有变?”给康佛金倒了一碗“朔方生烧”之后,邵树德随口问道。

朔方生烧,其实就是蒸馏葡萄酒,大唐版白兰地,因为蒸馏设备工艺复杂,价格昂贵,且酒精度高,市场需求大,这种酒的价格并不十分亲民,算得上是高档酒了。

草原上的酋豪们就十分喜爱这种酒,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并未听闻有何变化。仆固氏东征西讨,屡屡起衅,只不过矛头指着沙州的时候少了罢了。”康佛金答道。

“夏王欲伐高昌回鹘?”因为实在好奇,康佛金忍不住问道。

“非也。”邵树德一边用刀子割肉,一边说道:“从尹州北之时罗漫山至回鹘牙帐,马行三十日方至,我打它作甚?”

尹州就是今天的哈密。时罗漫山即巴里坤山,天山山脉的一部分。

从尹州向东走二百四十里,然后向北越过时罗漫山,山北有大河直通回鹘界,马行三十日可至回鹘牙帐。高昌回鹘收复回鹘王庭旧地,走的就是这条路。对游牧部落来说不算远,但对中原人来说,真心不近。

“我至灵州,听闻大王破回鹘牙帐,俘斩数万,虏获杂畜数十万,已是多年未有之大捷。缘何不一鼓作气,从回鹘王庭直冲尹州?”康佛金试探性问道:“也就三十天的行程,赶着牛羊行军,并不远。”

“还是太远了,耽误我正事。”邵树德说道。

“若大王愿从黑城子发兵攻尹州,又或攻庭州,沙州张仆射愿发兵助之。”康佛金带着一点希冀,道。

“不了。”邵树德很坚决地说道:“此番攻回鹘牙帐,能够功成,在于出其不意,其实损耗也不小,光倒毙的马匹就数以千计。一路兵马还迷路了,虽然最终跑了回来,然死伤不轻。若再攻回鹘,则力不能支也。”

康佛金遗憾地叹了口气。

“康都尉也不必过于失望。”邵树德突然一笑,道:“待草原整饬完毕之后,我定然攻回鹘,收安西、北庭二镇。”

欲灭高昌回鹘,当然要两路发兵了,一路主力步骑出沙州,一路大队骑军出回鹘牙帐,两相夹击,将仆固氏彻底讨灭。但正如他所说,那是以后要做的事,不是现在。

“那草原何时才能整饬完毕?”康佛金追问道。

“这就着落在康都尉身上了。”邵树德笑道。

康佛金不解。

“我已令山南巡检使哥舒部移往诺真水放牧,白道川契必部明年也要前往柔州草原。”邵树德说道:“他们要生存下去,定然要从南方采买大量物资。这是笔好买卖,康都尉可有兴趣?”

康佛金能怎么说?没兴趣也得有兴趣。

“诺真水哥舒部的买卖,我交给你,只让你来做,其他商徒不会和你抢的。”邵树德说道:“柔州契必部我交给拓跋思敬来做。今后阴山五部,一部一个专门商社,只准该商社与部落对接。先期以三年,从明年正月开始,三年后再考虑要不要调整。”

康佛金略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就是独门生意,而且是别人无法干涉的独门生意。哥舒部虽说实力不强,但好歹也有几万人呢,都是细水长流的生意,凭什么不做?

只是拓跋思敬也得到了这个堪称“摇钱树”的买卖,这让康佛金感到有些惊讶。

“大王给我买卖做,敢不从命?”康佛金说道。

“你明白就好,具体细节,幕府会有人跟你讲的。”邵树德说道:“总之一句话,一定要听话,不能率性而为。草原,我绸缪已久,想要慢慢见到成果。”

“遵命。”康佛金似乎也嗅到点了什么,立刻回应道。

整顿草原,那么下一步就是动用这些兵力,征讨各方了。

应该不是往中原征讨,十几万骑兵涌过来,在不放纵他们大肆劫掠,严重破坏地方州县的情况下,不大可能养得起,那么这个用兵方向就值得说道了。希望是高昌回鹘,而不是契丹,回鹘人太嚣张了。

午饭吃罢,康佛金回了自家在灵州的宅院,邵树德处理公务。

河南战事,已经愈发愈烈,离大规模战争的暴发只有一线之隔。

梁汉颙借道淮西传回消息,朱瑄越来越不耐烦,根本不提供粮草补给。他们用劫掠得来的财货向朱瑄买,还是大为不足。

朱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济一些粮草、箭失,帮着修理器械,但在幕僚的劝说下,这些帮助也大为减少,东线的局势有些恶化。

梁汉颙建议,联合邵伦,找个机会将朱瑄杀了,换个人当节度使,邵伦、贺瑰皆可。

“朱瑄此贼,当真是铁了心了。”邵树德将毛笔一摔,有些恼火。

朱全忠若没有扒黄河的话,说不定朱瑄已经与他修好了。如今碍于全忠的臭名声,一时间不好这么做,但看这趋势,修好也是早晚的事情。届时或要联手驱逐梁汉颙部?

但如果杀了朱瑄,朱瑾会不会翻脸?郓镇内部还有很多朱氏族人掌控地方,杀了朱瑄后,第一时间能控制多少州县?

邵树德想了很久,最终没有允许这么做。

第二封有关蔡州的战事让他心情稍稍好了些。

契必章突入蔡州后,分成数股,烧毁敌军积储、袭杀其运输队伍,甚至趁虚攻破了吴房县城,所获甚多。

梁将戴思远率飞龙军八千骑不断追击,同样分成数股,纠缠不休,并与夏军发生了十余次数百人至数千人不等的战斗。

其中尤以郾城、上蔡两战规模最大。契必章利用马骡较多的优势,临时调集了四千余人,强吃戴思远部两千人,以多打少,以逸待劳,大破敌军。

戴思远收拢败兵,已经只剩不足五千骑,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不得不退往陈州休整,招募新兵、搜集骡马。

两支飞龙军的大战,结果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契必章部已发展到一万二千余人,马骡近三万匹,常年敌后征战厮杀,个个神经坚韧,凶悍嗜杀,已不是戴思远部可比的了。

第三封是怀州行营的。

河源军使李仁军禀报,魏兵戍卫州日久,将士思归。有军士博戏不胜,输光了钱,鼓噪作乱,虽被镇压,但军心浮动,不得不撤回去休整。罗弘信遣衙将李公全率军至卫州,接替防务。

另,今岁罗弘信大肆输送钱粮、器械、马匹至汴州,渡口忙忙碌碌,竟是一点不遮掩。

“哼,朱全忠、罗弘信、杨行密这三个邪恶轴心,把我当地主斗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考当前的局势。

魏博虽然不打,但在卫州屯驻大量兵马,客观上牵制了夏军至少两三万主力衙军,同时给朱全忠补血,让他在民间生产大受影响的情况下,能够坚持下去。

杨行密这人,两路大军攻淮西。南路围攻安州,屡攻不克,但仍然不断进攻;北路进入寿州,虽已被击退,但随时可能再来。

他的地盘也安定了不少日子了,以淮南、宣歙二镇的底子,应该恢复得不错,未来他也是有可能给朱全忠提供资粮的。

如果朱瑄再加入朱全忠的阵营,那形势就愈发复杂了。

须得再重创一下朱全忠,如此才能震慑贼人,让他们心中忧惧,不敢掺和河南战事。

许州,是最好的突破口。

第二十六章 淮蔡路 李杭就带着随从进入了怀远县。

大冬天的一路跋涉,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且此行真的有点危险,让他这个跑惯了各大势力的老牌使者也感到心有余季。

他现在只想喝点小酒,解解乏。

乡间冬日的风光有些单调。

田野间灰扑扑的,农作物的根茬被翻在外面,地头到处是牲畜栏,牛的数量大为减少,多数是劲牛、犍牛和小牛,老牛很少看见。

圈里的这些牛多为肉牛,奶牛较少,主要是为了获取牛肉、牛脂、牛角和牛皮。

牛角、牛皮是军用物资,可以抵税,牛肉、牛脂自己处理,一般是拿出去卖。

牛骨的价值也不少。夏王“最高指示”,牲畜骨头煅烧后可作为一种被称为“磷肥”的肥料,撒在农田里,可以让小麦长势良好。

苜蓿、牲畜、小麦结合起来,效果就是这么奇妙。苜蓿帮农人从大自然中“讨”来了许多氮,依照能量守恒原理,同样的耕地面积,你生产的肉、奶、脂肪、豆子、小麦加起来的总能量,就该比单纯种植小麦所产生的碳水化合物的总能量高,更何况轮作还减少了病虫害带来的损失。

李杭不懂这些原理,但他看得出,灵夏的日子是在变好。

“离乡日久,有点想念朔方生烧了。此物可比咱们在江南喝的春酒、露酒带劲多了。”李杭咽了口唾沫,道:“看看这葡萄园,北地风物,看着亲切。”

国朝有制,耕地之外还有宅园,依据各地情况,一般在二三十亩的样子。当然这个数字只是理论上,有些地方人多地少,耕地还没二三十亩呢,别说宅园了。但在河陇、朔方,原本人烟稀少,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关东地区的百姓宅园,除了起屋盖房之外,基本都种桑树。但在关西,情况就复杂了,关中还好说,种桑养蚕的很多,可朔方、河陇一带基本家家户户都种果树,尤以葡萄最为普遍。

葡萄好啊,味甜,还可酿酒。甚至到了如今,酿酒已是主流。夏王治理西北这些年,葡萄酒大行其道,几乎每个村都有酿酒作坊。农户偶尔也会自己酿,但品质不一,不算多普遍。

“祭酒可在前头暂歇一下,吃几碗酒再走,反正也不急着这一日两日。”有随从说道。

李杭没有停下,继续策马前行,道:“正事要紧。”

他们此时已过了乡村,离城市很近了。

到了这边,地里的情况又大不一样。牲畜栏里同样有牛,但奶牛的数量大大增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很好理解,农户家里的牛奶光靠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主要是卖给城里人,考虑到运输距离的问题,当然越靠近城市越好卖了。

城墙外面新起了一间工场,忙忙碌碌的,人看样子不少。

李杭眼尖,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人家也看到他了。

“莫不是李祭酒?仆拜见诸位官人。”幕府小使金崇文远远奔了过来,脸笑得像朵菊花一样。

“金小使在此做甚?”李杭勒住马,看了看那间工场,问道。

“杨悦杨都头远征碛北大胜,获牛羊马驼数十万。大王喜甚,令给幕府、州县官员分发赏赐。”金崇文回道。

“难不成把虏获的牛羊马驼分了?”李杭听到消息也是极为振奋,心情大好之下,开起了玩笑。

“哪能呢。”金崇文笑道:“赏赐些肉罢了,我便在这采买呢。”

“什么肉?”李杭问道。

“火腿。”金崇文道:“腌制、熏制的都有。”

李杭一下子来了兴趣。他此去浙西,钱镠招待他时,便有火腿,说此物产自婺州金华县,甚是美味。李杭尝了之后赞不绝口,不过那是猪肉火腿,牛羊肉也能拿来做火腿吗?

“现在灵州肉这么多了?都要做火腿了?”

“老牛越来越多,现在乡间每到秋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宰杀牛羊,做腌肉。久而久之,便有人外出收牛,到自己的工场内宰杀、做火腿。”

“原来如此。”李杭做官做久了,对这些民间日常生活确实不太了解。

同时也很感慨,居然有朝一日,灵州的牛多到有人可以开办工场,大肆屠宰,腌、熏火腿的地步。他去过都作院,知道作院里的工匠分工协作,打制器械可比单个铁匠块多了,也便宜多了。

火腿工场,处理牛肉的速度应该也比农户快很多。价钱嘛则不好说,因为农户往往不把自己花费的时间和劳力算进本钱,经常卖得很便宜,让人非常无语。

但怎么说呢,工场有人力、有场地,可以造炉子,一口气熏几百条火腿,可以弄很大的盐池子,将数不清的肉泡在里边,优势还是不小的。

而工场的出现,说明城里人越来越多了,也有钱买工场产出的东西,这是大前提。

离开了火腿工场之后,李杭一行人进了城。他先回了趟家,沐浴、梳洗一番,然后换了身衣服,又匆匆出城,直奔城西的邵氏别院,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

巧了,邵树德招待他的晚宴也有火腿。

“工场的出现,不是我下一道命令就能有的。”刚刚从阿布思女儿身上爬起来的邵树德谈兴很浓,用有些得意的语气说道:“没人买,工场就开不下去,自然只能关门歇业。城东南那家火腿工场是张彦球的侄子开的,我早和他们说,把钱帛都放在库房里有什么用?能让钱生钱才是最好的。灵夏老牛越来越多,草原诸部还在不断输入牛羊,早就处理不过来了,只能上工场。”

这种自然出现的工厂让邵树德非常欣喜,比他自己下令开一家工场要高兴一百倍。

能够自然催生,说明有客观存在的土壤,这比你拔苗助长出来的更有生命力。

首先第一个前置条件就是牛太多了,多到靠传统方式处理起来很吃力,只能想办法提高效率,这是生产供给侧。

在需求侧,老牛的大量上市,使得牛肉价格逐年走低,草原部落的“倾销”更是让价格大幅度跳水。与此同时,因为灵夏多年安定,粮肉奶产量远超河南、河北,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种地了,越来越多的人从事其他行业,而且从这些行业内获取的收入足以满足他们衣食住行的开销。

你看,需求侧的市场也出现了。

两方面条件成熟,便催生了许多新事物的出现与发展。在这其中,解决了吃饭问题才是最根本的,不然就需要把所有人都赶到地里去生产食物,不会有人去铁匠铺、砖窑场、林场、马车行等,小手工业者和工场工人的数目得不到扩大,消费人群就得不到扩大,工业发展就无从谈起。

没有市场,你发展毛的工业,有规模有限的小手工业就不错了。

“大王所思甚远,我不及也。”李杭虽然不是太懂,但还是下意识赞道。

“罢了,跟你说这些无用。”邵树德失笑,道:“此去杭州,怎么样?”

“钱镠急攻董昌,昌力不能支,退守州城。明、台、温、处等州作壁上观,甚至有相助钱镠者,我看董昌败亡在即。”李杭说道:“淮人方面,润州刺史安仁义、宣州刺史田覠攻苏州,钱镠败了一阵,但不为所动,继续攻董昌。”

“钱镠是有魄力的。”邵树德说道。

“钱镠有言,愿以兄礼事大王,合攻杨行密。”李杭又道。

“先讨灭董昌,收取浙东诸州再说吧。”邵树德道:“杨行密占着他的浙西州县,钱镠定不会善罢甘休,若能在东南有所作为,并不是坏事。钟传可有什么说法?”

“钟传本惶惑不安,但在看到杨行密与淮西折帅发生冲突后,又定下了心,不愿招惹杨行密。此行没能得到他的承诺,惭愧。”李杭说道。

他没有提及,从浙西前往江西的路上,曾经遭到匪徒袭杀,差点没命。反正听望司、大通马行都会报上去,大王肯定会知晓,此时却没必要拿出来诉苦卖乖了。

“钟传鼠目寸光,愚不可及。”邵树德摇头,道:“异日杨行密攻他,看可有人救。”

“钟传看起来确实没甚野心,守户之犬。”李杭附和道:“一个不留神,就会为行密所并。”

“杨行密此人,内部还没整利索,那么多军头拥兵自重,结果还敢东西两面同时开战,早晚必有大祸。”邵树德道:“不应在他身上,也会应在他儿子身上。”

邵树德对他也有些恼火,好好攻略东南不好吗?非得帮朱全忠火中取栗,值得吗?

“大王,不如先出兵取淮南诸州?”李杭建议道。

“你没有带兵征战过,不懂这些。”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淮西诸州残破,支应不了大军的长期征战。再者,即便攻取了淮南一些州县,中间却还隔着鄂岳、淮西两镇,没那么简单。如今还是要打朱全忠。本想引他攻汝州,然而他不上当。这也没什么,他不来,我去!”

眼看着庞师古一天天装死不出战,唯大修堡寨,邵树德也不打算等了。前些时日他刚刚下令,沙碛诸部暂不解散返回,而是给他们配足马匹南下,至河阳听从怀州行营的调遣。只待大河冻结实了,便全军南下,直插郑州,先把河阴、汜水那一大坨梁军的后路给断了。

朱全忠去年吃过一次亏了,但恶劣的形势让他没法做出有效的调整。汜水关总不能不守了吧?如果不守,那就是敞开一条大道,让北线的夏军蜂拥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平原,只会更不可收拾。

“旅途劳累,先歇息一阵吧。”邵树德看着李杭,道:“腊月快到了,总不能还在外面奔跑。”

“为王之大业打拼,何言劳也。”李杭笑道:“只愿看到全忠早灭,天下归于一统。”

“全忠翻不了身了。”邵树德亦笑道:“如果没人愿意给他挡刀,待我夺了陈许蔡,便能直扑宣武,让天下人看到他的丑态。”

“我等着这一天。”李杭道:“咦,听大王一席话,竟然疲累尽去,恨不得立刻出门,替大王奔走。”

二人皆笑。形势若此,每个人都看得到,夏军方面如是,梁军方面亦如是。

李忠匆匆走了进来,递给邵树德一份军报。

“好!”邵树德看完后,一拍大腿,笑道:“威胜军主力已经出比阳,入蔡州了。今冬第一仗,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七章 汝颍路 乾宁三年(896)十一月二十五日,蔡州朗山县在抵抗三日后被攻破。

蜂拥而入的威胜军将县内官左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威胜军的大举东进,其实是在梁军预料之中的。但坑人的是,预料到了,却没法做出任何应对。

奉国镇本来就剩蔡州一地,衙军在去年的战争中损失殆尽。张全义收拢败兵,又新募了一些人,使得其规模达到了五千以上。随后等到了汴州送来的器械物资,草草训练了不到一年时间,战斗力是非常有限的。

这五千衙军,连带着州县兵,一共八千余人,守一守汝阳三城及周边地带就了不得了,根本没有余力支援其他地方,张全义也没这么魄力。

真正帮着守蔡州的是忠武军杨师厚部那六七千人,但他最近被调到了上蔡,追击飞龙军一部——事实上是被调动到了这里,而他也很警觉,干脆停下不动了,免得在行军中被击溃。

所以说,梁人在蔡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防线,兵力稀少,一扯就开。如果夏军没有大举进攻还好说,一旦主力攻来,基本就是左支右绌的下场。

你能说庞师古不知兵吗?不能。事实上他很清楚漏洞在哪,但兵力就那么多,需要防守的地方却很大,你让他怎么办?而夏军又不像之前遇到的其他对手,事实上他们的机动性很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不给你追击围歼的机会。

飞龙军在蔡州上蹿下跳那么久,被逼急了就撤到淮水以南的申、光暂避,风头过了再回来。最近更是重创戴思远部,威名大震,你能怎么办?

其实最合适的办法,还是层次抵抗,从颍水到许州,布置大量州县兵、土团乡夫以及战斗力较弱的衙军守御城池、堡寨,将精锐人马靠后布置,等待夏军杀来,顿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克之时,再猝然发难,里外夹击,大破夏军。

但这个方略难在夏军的战斗方式与一般军队大不一样,他们喜欢派出大量机动性极强的骑兵、骑马步兵深入你后方袭扰,让你的前线没粮食吃、没箭失用、没汤药治病、没东西裹伤。而且一旦发现城池很难攻破,他们可能不会硬来,而是将百姓全部迁走,鸡犬不留,反正河南府、汝州有着大片白地等待人员去填满,你能怎么办?

再者,如今这个形势下,许州可不能再退了。

你不能光从军事层面考虑问题,得从人心角度多想想。一退再退,万一陈、许二州直接降了呢?这就不纯粹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朗山县,当年来过一次,被丁会打跑了。”大马金刀地坐下后,折宗本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笑着说道。

将左们听了也笑,不以为意。

处在一个上升集团就是这样,一时的失败或挫折,并不能打击他们的信心。他们对未来总是积极看待,并认为更大的胜利还在等着他们去创造。

“我现在又来了,谁来将我赶回去?”折宗本轻轻一哼,道:“与丁会的账,早晚算清楚。这些年,他数次攻入唐邓随,杀我军士,掠我百姓。上半年汝州之战,才收了点利钱回来,还早着呢。”

众人纷纷应是。

自从突入山南东道,大败赵匡凝,出镇唐州以来,与梁人连年厮杀,不光折家子弟兵损失良多,就连正儿八经的折氏子弟,都战死了不少。如今威胜军已经扩充到三万以上,其中不少还是经验丰富的梁人降兵,素质稳步提升,此番出征带了足足两万步卒、三千骑卒,可谓主力尽出,大伙都是抱着大干一番的心思来的。

淮宁军有兵两万二千人,掌握在折嗣伦手中的有一万四千之众,这次也能抽出五六千人北上,申州刺史陈素亦将率兵两千配合,再加上飞龙军万余,总兵力四万余,如果再征集一些土团乡夫,兵力更加庞大。

作为唐州行营都指挥使,折宗本决意在淮水一带打一场漂亮仗。

……

“快!不要耽搁,兵贵神速!”白狗城之外,申州刺史陈素带着两千淮宁军及两千土团乡夫大举北上,朝真阳县方向挺进。

而在他们东面不远,崔洪正带着四千淮宁军及三千土团乡夫急速行军。他们从新息县出发,朝褒信、新蔡方向运动。

“崔洪这厮,一介降人,跑那么快,立功心切啊!”陈素骑着邵树德送给他的神骏战马,嘴里骂骂咧咧,心中却在滴咕,崔洪太也积极,难不成也投靠了夏王?

淮西四州,节度使折嗣伦治光州,另控制着安州。寿州刺史朱景有兵五千,他申州陈素有兵三千,名义都是淮宁军,但内里差别可大了。

淮西残破,养不起这么多军队。虽说休养生息了一年半,但还是入不敷出,至今靠襄阳、金州、鄂州三镇长途输送钱粮顶着,以至于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这些钱粮,毫无疑问都由折嗣伦来支配,那么在整体财政较为紧张的情况下,两万多淮宁军自然要分个远近亲疏了。

申州、寿州非折嗣伦嫡系,当然不可能得到多么充裕的后勤供应。但淮西衙军,钱粮还是充足的,一般而言都被折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但崔洪这个人嘛,陈素给的评价是“心术不正”、“反复无常”,莫非他已背弃了折家,暗中投靠了夏王,不然这么卖力作甚?

“使君,契必将军遣人来报,许州衙将杨师厚已自上蔡南下,往汝阳方向挺进。”一名文吏赶了上来,禀报道。

“汝阳?”陈素下意识心里一紧。虽说此番攻蔡,兵马众多,但他对杨师厚还是有点害怕的,担心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干不过人家,要被整治得稀里哗啦。

“遣人知会下崔将军,咱们两部齐头并进,别被人逐个击破。”陈素找了信使,让他立刻向东,寻找崔洪。

“遵命!”信使接收命令以后,一路向东,最终在褒信县城下找到了崔洪所部。

该部只一轮攻击,便拿下了空虚的褒信县城。

这里的百姓曾被迁过一批,人烟稀少,田地荒芜,又地处前线,张全义也不甚重视,优先发展其他地方了,故很快被拿下。

“出兵不过数日,三路人马齐出,朗山、褒信已为我所克,但我看陈素拿不下真阳。”接到消息的崔洪哂笑了一下。

其实东面还有一路,即从光、寿之间北上的两千人,带着三千土团乡夫,渡过淮水北上,进入了颍上县境内。

淮宁军这一路,若不是被杨行密拖住了大量兵马的话,此番出动一万多主力北上不成问题,奈何!

不过兵多有兵多的打法,兵少也有兵少的方略。李唐宾临时将契必章部一万多人的指挥权交给折宗本,而折宗本则命令契必章为淮蔡游奕讨击使,配合淮宁军作战。

至此,意图很明显了,不为占地,只为歼灭梁军有生力量。

……

十一月二十七日,飞龙军左厢万余骑突入陈州项城县境,攻城不克之后,大肆掳掠一番,补充了粮草及沿途倒毙的马骡驴子,全军也恰好休息整顿一番。

“好一个富裕乡间。”契必章舒服地坐在胡床上,看着屋内考究的装饰,道:“千里沃野,溪水纵横,一过洛、汝,地势豁然开朗,得之可为帝王之资。”

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冬小麦,乡间空地草场很多,与隔壁的蔡州类似,畜养骡子的风气很浓,但没人家数量那么庞大。

刚来中原之时,契必章很不能理解,有马居然不养马,而是养骡子。但敌后征战这两年,他真的悟了,如果只是驮马或骑乘用马,完全可以用骡子代替,消耗更少,速度也不见得慢到哪里去。

部队战死或掉队了一些人,前阵子在蔡、陈又补充了一些,人数达到了12700余。其中不少居然是脸上有刺字的梁军逃兵,可见大势之下,一些聪明人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什么,开始改换门庭了。

不要以为大头兵什么都不懂。事实上各藩镇的节帅、刺史、镇将和军校,绝大部分是从小兵起来的,人家并不像田舍夫那么愚昧,很多人都知道如今局势似乎不太对了。

战报可以撒谎,战线不能。

“我刚刚收到光州传来的军报,大王遣人突袭回鹘牙帐,俘斩数万,得杂畜数十万。”契必章挥了挥手里的牒文,叹道:“我自幼生活在阴山,当知这有多么不容易。”

飞龙军左厢很多军官都出身契必部,听了也非常吃惊。

草原人最了解草原,回鹘牙帐都给干了,还有什么是夏王不能做到的?最狠的是,他很可能没怎么动用怀州、洛阳、唐州三大行营的兵马,全靠关北新组建的部队或征发起来的部落兵,就完成了这一伟业,那可真是——势不可挡了!

“以后草原、中原应该都是夏王的了,他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汗。我等在夏王帐下效力,三生有幸也。”契必章说道:“淮宁军那边有消息了,明日咱们就出发,沿着颍水南下,诸位不得懈怠,须得奋勇厮杀。说不定,以后博取功名富贵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遵命。”诸将轰然应命。

契必章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下事实,就起到了战前动员的效果,坚定了他们这些长期在外征战的人继续厮杀下去的信心。

这就是大势,在战场上顶好几万军队。

第二十八章 当面(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许州理所长社县的节堂内,人员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大王有令,从今日起,废拔队斩。”庞师古对着聚集而来的将领们公开宣布。

拔队斩,即一队军士失了队正,则全队皆斩。

毫无疑问,这是条严酷的军纪,自古以来并不多见。同时,这也是把双刃剑,在激励将士奋勇拼杀获取胜利的同时,也容易导致大量逃兵。

在早年对付黄巢、秦宗权、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的战斗中,这招利大于弊,起了正面作用。当然那时候就有不少失了队头的逃兵了,他们害怕被斩,战后不愿归营,纷纷遁去。为此,朱全忠不得不在军士们脸上刺字,以至于他们一出现就会被州县捕拿问斩,最终逼得这些人投靠敌镇或落草为寇,成为隐患。

如今他遇到了新情况。

与邵树德的战争是长期的,从大顺二年(890)下半年开始,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死了不知道多少队头了,军士逃亡成风,藏身山林水泽,就像当年徐州银刀都之乱后军士四散而逃,躲在乡间一样。

庞勋起事后,银刀都散卒纷纷投靠,这些正规武夫的加入,极大增强了庞勋的实力。

契必章、梁汉颙一从西、一从东,多次突入梁人腹地,人越打越多,很多入伙的还是武艺不俗、经验丰富的汴梁武人,这就很离谱。

时至今日,朱全忠终于决定废止这道已经弊大于利的严酷军令了。

“这事尔等回去立刻传达,不得有误。单州金乡县,百余军士投靠贼将梁汉颙,在濮州习练骑马,梁王闻讯震怒。”庞师古肃容道。

庞师古有一个优点,执行命令不折不扣。以前他可是极为赞成拔队斩的,但朱全忠态度一变,他也跟着变了。怪不得梁王宁可将大军交到他手上,也不给朱珍之流了。

“此事已毕,还有几件事。”庞师古示意众人坐下,将目光投向戴思远,道:“戴将军,你部与贼将契必章交手数次,缘何无功?”

这话其实说得重了,事实上戴思远并非全无胜绩。

契必章所部征粮之时,经常分散开来,双方有时候就不期而遇,中小规模的战斗并不少,他也赢了几次,前后杀伤敌军逾千,只不过最近大意了,被吃掉两千人,总体算下来戴氏飞龙军损兵两千多,契必氏飞龙军损兵一千多,并不算多吃亏。

到陈州补充新兵后,他们已经恢复了建制,目前在以老带新,加强训练,准备投入战斗。

“庞帅,夏贼精悍敢战,多亡命之徒,机警得很。一有不对,就逃入汝州,或者南下申光,而后再来。其人补充战损,多河南老兵,比末将招募的新兵强多了。”戴思远据实回答。

他的兵满编时才八千,马骡也没人家多,打着打着,人家补充的是己方的逃兵,而自己补充的是新人,几个月下来,差距就很明显了。

庞师古也知道其中内情,他问这话并不是责怪,而是想给戴思远施加点压力,让他不要懈怠。这会听了戴思远的自辨后,点了点头,道:“我知你苦处,好好练兵。五千余老卒,带着两千多新卒,练出来很快的。大王已废拔队斩,军士不至于大肆逃亡了,后面好好打。”

“遵命。”戴思远起身应道。

“张将军,你部过颍水与贼交战,一胜一败,功过相抵,我便不苛责了。后面还需上下用命,为大王拼杀。如此,则代代富贵不绝也。”庞师古又看向左右坚锐军都指挥使张筠,道:“如今魏博、淮南皆助我也,郓州也将很快相助梁王,集四方八镇之力,何愁邵贼不灭?”

张筠眼睑低垂,道:“定为梁王和庞帅效死力。”

坚锐军本有两万人,河清之战损失近半,如今也就万把人。西进之前,给他们配了万余土团乡夫,但半年时间下来,这些乡勇又回去了,只能靠他们自己打拼。

但坚锐军的士气着实堪忧。

他们主要是徐、兖、郓三镇的降兵以及拣选自楚、泗、濠、寿四州的乡勇精壮,征战多年,但一直就那样,感觉没啥奔头,士气非常一般。

被调到颍水戍守后,数月内打了几仗,其中两次渡河进攻。第一次突袭夏军,斩杀数百,全身而退,第二次过河两千余人,大溃,损兵七百余。剩下的多是沿河防御,破坏夏军渡河的浮桥,堵截偷渡至东岸的小股夏兵,都是小规模的战斗,各有死伤。

老实说,打得不差,因此庞师古没有苛责,而是画大饼勉励张筠。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尚未与贼大举接战,不可妄自尊大。”庞师古又向王重师、朱友恭、王敬荛三将说道:“夏贼还是能打的,这几个月,颍水之上大小数十战,河水为之赤红,而贼人士气不见低落,不可小觑。天时已渐渐入冬,我估摸着夏贼要大举攻来,届时我不靠长剑、匡卫、夹马壮士,靠佑国军不成?”

这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各有万余兵马。其中,长剑军、夹马军只打过魏博、天平、泰宁三镇兵,匡卫军征讨过徐州时溥,参加过河清之战,也戍守过大河防线。

长剑军都指挥使王重师是勐将,经常带队一线拼杀,勇不可当,因为没交过手,他对夏兵的战斗力没有直观认识。这几个月见识了一些,甚至派出五百重甲长剑手渡河西进,攻破过一座夏军小寨子,将守兵尽数斩杀,潜意识中认为双方还是能打的,己方这条颍水防线还比较稳。

朱友恭也是长剑军出身,曾经任左长剑军军使,新近担任左右匡卫军都指挥使。身为全忠义子,当然非常可靠,将部队交给他也是应有之意。

前颍州刺史王敬荛身材高大、粗壮,是典型的军中骁勇虎将。曾经在攻黄巢、秦宗权的战斗中立下过大功,得朱全忠赏识提拔,当上了左右夹马军都指挥使。

这支部队之前一直在和朱瑾、朱瑄作战。因为朱瑾的骑兵太多,鼎盛时有一万多骑,故夹马军全员使长槊、钩镰枪、大弓、强弩,以对付骑兵为主。总体来说,有当年昭义步兵的水平了,面对贼骑冲阵,稳当得很,轻松熟练地将朱瑾的骑兵勾下马来,一一斩杀。被骑兵冲散大阵时根本不溃,继续小组战斗,打得朱瑾快哭了,“单骑走免”。

在攻魏博之时,夹马军也曾击败魏人精锐骑兵,都是好兵,连邵树德都久已闻名,想要将这支部队收编帐下,作为他以后痛打契丹、回鹘的杀手锏——邵大帅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中原的优质资产,白白损失掉太可惜了,培养精兵不容易的,往往要死好几倍的羸兵才能练出来。

“佑国军,唉。”庞师古叹了口气,不提了。

该部目前有两万人,在郾城休整,兼围堵契必章部。怎么说呢,打还是能打的,就是油了、滑头了,不肯死战了。另外,他们的统帅丁会也是老资格大将,甚至资历比庞师古还要深,又是节度使(遥领),还会做人,与许多人包括梁王在内关系良好,庞师古也不好说重话,于是干脆把他们当预备队用了。

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顶上来,不要让人失望。

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总计约七万可战之兵,外加新换防来的诸州县五万土团乡勇,一共十二万大军,艰难维持着陈、许、蔡的防线。

夏军总兵力并不比他们多太多,但因为可以从多个方向出击,机动力又强,优势竟然十分明显。

与夏军也打了好几年了,庞师古现在非常清楚他们的套路。

有把握正面决战取胜时,就正面厮杀,一战定乾坤。没把握时,深沟高垒,对峙相持,然后使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侧翼迂回、招降纳叛等等,将当面敌军主力削弱到相当程度,再一战取胜。

如今眼看着经过数月的整备,夏军物资、人员陆续到位,洛、汝二州也彻底安稳了下来,还通过小规模厮杀摸了摸底,新一轮的攻势已是箭在弦上。

而夏贼准备好了,他们准备好了吗?至今连契必章在后方的骚扰都无法杜绝,怎么办?

梁王还是太重视影响了。在庞师古看来,不如学朱瑄,我知道打不过你,我就守城。城外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尽管祸害,等你打不动的时候,自然就退去了,我还可以追击一番,得点战果。

或者干脆狠一点,把陈、许、蔡百姓迁走一部分,到徐、宿、曹、单四州安置。反正当地鏖兵多年,人口损失不小,有足够的空间安置。剩下的百姓,集中在军镇、城池周围耕作,一遇警就缩城里去,能收多少粮草是多少。

陈、许、蔡大军征战所需,就从后方运来,屯够一年所需各类物资。有城池、有军队在,夏贼没办法绕过深入后方,局面就改善太多了。

朱瑄靠这一招,熬了好几年,直到等来了夏军的大举东出,死中求活成功。

庞师古是武人,他只会从军事角度来考虑问题,但朱全忠得从政治和人心的角度来考虑。不到万不得已,能这么做吗?

“郑州那边,大王已委任葛从周统筹全局,我等只需专心眼前即可。大战在即,须得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庞师古道。

“谨遵都将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前阵子朱全忠刚刚下令,整编汜水、郑州一带的人马。胡真镇洛之时,调走的十五都佑国军还有万余人,当地另有保胜军、河阳衙军残兵各一部,整编为左右龙武军,总计十六都一万六千兵,由葛从周任都指挥使。

其子谢彦章返回汴州,接替张归弁的职务,训练新招募的数万衙军。

这些新兵在张归弁手里操练一年多了,甲胃、器械都已配齐,军阵也像模像样。朱全忠非常高兴,本欲嘉奖,然而张归霸降夏的消息传来,顿时什么都没了。

张归弁自请去职,朱全忠许之。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亦请去职,朱全忠写信慰勉,仍令其留任原职,归葛从周指挥。

其实,按照朱全忠以往的脾气,肯定要追责的。但自从诛杀胡真全家后,人心有些动荡,他犹豫了。

汴州这副烂摊子,实在经不起大折腾了,朱全忠心里很清楚。如今只能以拖待变,等待邵贼被群起围攻的那一天,或有转机出现。

第二十九章 拉拢 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天空,彷佛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驿道上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从尹阙排到临汝,满载小麦、粟米、豆子。操着各种口音的夫子神情麻木,小心翼翼地看着车辆。

驿道两边尚未开垦的农田里长满了杂草,驴骡马驼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慢悠悠地走过。一队人正在路边休息,他们将箱子从驴骡背上解下,让牲畜们能够轻松些,自己也趁机吃点食水,恢复体力。

“汝州这地怎么不种粟麦?”一位操着华州口音的夫子诧异地问道。

一路行来,河南府的人虽然少,开垦的地也不多,但终究不全是蛮荒,尤其是洛阳周边,可以依稀看出官府是花了大力气恢复生产的。但汝州怎么回事?连根人毛都见不到。押运的军校只需策马出去转上一圈,回来时手里必然提着猎物,这也太荒凉了!

“大惊小怪!”有同乡笑了,开始显摆他的老资格:“当年打河阳,某便跟着当夫子,去到那边一看,哎哟,作孽啊,地里全是杂草。都是秦宗权祸害的,他能祸害河阳,当然也能祸害洛阳,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地若是能让我来种,干什么都愿意。”

“上阵杀人呢?”

“亦心甘情愿。”

“华州还是人多地少。”后面那位夫子叹道:“夏王有令,募华州少地无地百姓至洛、汝屯垦,就是可能要上阵厮杀,你自己看着办吧。”

华州几年来外迁了四万户,目前人口还在三十万以上,还是人多地少,但剩下的人走的意愿已经大为减弱,不是很好办。更何况还要上阵拼杀,更没几个人愿走了。

“我便是河南人,如何不愿?”华州夫子说道:“当年跟着爷娘逃难去的关中,大部去了华州,也有人去了同州,如今能归故里,自然是极好的。”

陕虢华三州人口的畸形增长,河南战事频繁是主要原因,而逃过去的也以河南府、汝州等地居多。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比如邵大帅当年一口气强迁了十多万张全义治下的河南府百姓去华州安置,给他出关打仗生产粮草,如今都在陆陆续续回流了。

至于华州本地人,其实也有走的。毕竟就那么点地方,人还那么多,继续留在老家那就是“卷”,还不如到河南“处女地”上开垦定居。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走了。可惜祖宗陵寝,不忍舍弃。”

“舍弃祖宗陵寝的人多了去了,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想别的。”

“都走吧,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河阳那地方,你们不知道,蕃人乌泱泱一大片,何必让好地都被他们占了呢?”

“可是要上阵拼杀……”

“没那么可怕。河阳一开始拿地的是攻城,确实死伤惨重,后面去的都没有正儿八经打,就是当乡勇,除了少数倒霉蛋参与攻城,其他人打打太平仗,也就混过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驴子在一旁低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些人类,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突然兴奋了起来。

骡子也在啃食着地上的枯草,细嚼慢咽。

军士的战马低头闻了闻,嫌弃地转过了头去,盯着主人手上的豆子。

河南府、汝州其实撒了不少牧草种子,但还不够,毕竟环境与草原不一样。这些战马又养娇贵了,大宛苜蓿、驴喜豆还是爱吃的,但其他杂草就难说了,大部分时候没啥兴趣。

远处的驿道上又行来一大群人,要么秃发,要么辫发,有人身穿皮裘,有人却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衣物,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牵着马赶着羊,慢慢前行。

羊群时不时低头啃食枯草,有的羊还在残留的积雪中刨着,啃食着草根。主人时不时一鞭甩下,羊儿咩咩叫着往前冲。

蕃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总计三万余帐蕃人被安置在了河南府诸县。有人已经拿到了一部分地,因为在过去数月他们骑着马儿深入敌后袭扰了,履行了服兵役的义务,但也只有二十亩。后面还得继续拼杀流血,这地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啊。

“走了,走了!”有军官赶了过来,拿刀鞘在车厢上乱敲,大声道:“抓紧赶路,别赶上下雪了。”

众人唉声叹气一番,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赶路。

夏王一场胜仗接着一场胜仗,但百姓们一年到头,还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就没个能歇下来的时候。

家里的房顶需要修葺。

后面的菜园子还想再开辟一下。

母牛要生小牛犊子了,别出什么事。

仓上有个老鼠洞,一直想堵住来着。

井轱辘也要换根绳子了。

唉,一堆事!

北风更大了,辎重运输队伍再度启程,行走在永无尽头的驿道上。

……

“清暑宫明年春天就能整修完毕?”临汝县内,邵承节点了点头,道:“其实不用那么快,阿爷这会还在灵州呢,明年的话,嗯,段参军你怎地整天往我这边钻?没正事了吗?”

“呃,回世子,仆一直在督办粮草,未曾懈怠。这不是刚歇下来嘛,便来世子这边帮忙。”段凝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小小年纪的邵承节叹了口气,道:“整日督办粮草,闷也闷死了,还不如上阵厮杀。阿爷让我干这个,好生让人懊恼。”

“世子此言差矣。”段凝说道:“襄城、颍桥、颍水一线数万精兵强将,何须世子上阵杀敌?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世子何等身份,万一有所闪失,不但大王震怒,内部恐也会有肘腋之患。”

目前屯驻在前线的部队确实不少。

武威军卢怀忠部九千步骑屯于阳翟县,后方的阳光聚还有一万来自河阳的土团乡夫。

登封县还有上半年被打残后退回去整补新兵的顺义军七千人,他们防备着梁人走小路过来偷袭,顺便押运粮草支援前线。

这一路两万多人由卢怀忠为指挥使。

颍水一线部署的主力部队就更多了,计有经略、定远、归德、护国三万多人,另有来自河阳、河南府、河中府的各一万土团乡夫,总兵力六万余人。

天雄军屯于襄城,天柱军屯于郏城,两军共一万七千步骑,外加来自慈、隰、陕、虢四州的总计两万土团乡夫,充作二线预备队,随时可以增援一线。

洛阳几乎没什么部队了,只有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以及新调来的天德军蔡松阳部,这两支部队暂时不能动,需要弹压地方。

赤水军范河部屯于罂子谷、洛口一线,总计八千步骑,外加一万名来自河阳的土团乡夫。

当然我们不能忘了下半年过来的三万帐蕃人,他们被征调了三万多步骑,已经分批南下,未来将充当攻坚主力。

李唐宾原本是想吸引庞师古主动攻入汝州的,但如今看来人家不上当,怂得很。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将主力调上前线,与贼相持。

整整十五万大军拿来对付梁人的庞师古集团,其实兵力上的优势并没有多大,双方的精锐主力人数相彷,凑人头的部队人数也差不多。无非夏军这边马多,机动力强,同时战略态势好,故看似占了上风罢了。

当然庞师古如果只能看到洛阳行营的这些人,那他就白吃那么多年军旅饭了。

你瞎啊,看不到折宗本的兵马?

契必章的飞龙军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还用说吗?他们一人两三匹马,四处搞破坏,偏偏又不杀人,只袭击仓储及转运队伍,让人很头疼。而且还赶不走,深入蔡、陈,离淮水北岸的白狗、新息二城也不过是骑马不到两天的路程,有时候只需半日就能回去,你说他们会因为耗尽补给而坚持不下去?那不是扯澹?

调集大军来围剿,首先根本没有兵,其次人家就希望你调集军队来围剿。一万多骑马步兵,你马没人家多,几千骑兵外加几万步兵根本围不住,只能驱赶,或者学朱珍当年设伏、诱敌或者派人诈降入伙,如此才能啃下他们一块肉。

洛阳之战,飞龙军直扑空虚不设防的汴州腹地,导致梁军兵力被调来调去,最终大败,损失惨重,这个教训还不深刻?

再者,折宗本还出动了威胜军两万余人,淮宁军还有上万人渡河北上,累计快二十万兵马了,你是多有自信你的兵力足够?

这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大战。发展多年,夏军能够动用的兵力从几万人变成十万,再变成十余万,现在快二十万了,而梁军的兵越打越少,数量上早就居于劣势了,庞师古可不敢自大到认为己方兵多,胜券在握。

“你们这些人啊,担心这担心那,把我整天束缚在后头,如何才能建立功勋?如何才能服众?”邵承节当然很清楚前线的兵力部署,事实上从小到大的兵略并不是白学的,但他依然很不喜欢。

服众,对一个军头之子来说极为重要。

这不是古来其他王朝。骄兵悍将的存在,使得军头的继承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望,不然就会有野心家试图挑战你的权威。或者即便不挑战,人家看不起你,阳奉阴违,也会让很多事情难以做下去,效率大大降低。

说到底,经过一百四十年的藩镇割据、武夫当国,这已经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没有道德,没有底线,没有共识,缺乏约定俗称的规矩,什么权威都敢挑战,能压住别人的只有武力和威望,这才是现实。

“粮草点计、分发、输送之事,段参军多费心了。”邵承节说道:“我要到襄城去看看。”

段凝无语,但也理解世子的苦衷。这世道,谁都不易啊!

金国如何防御蒙古骑兵入境敌后骚扰 世子抵达前线,令坐镇襄城的李唐宾、高仁厚极为吃惊。

夏王把世子派来前线所为何事他俩很清楚,增长见识、积累经验、结识将官嘛,这是标准的培养继承人的模式。先在后方协助督办粮草,了解军事征战中这个重要环节是怎么回事,顺便感受下军营氛围,接受战争的熏陶,为后面进一步的学习、积累打好基础。

但现在怎么回事?在后边坐不住了?这事弄得!

李唐宾是主帅,说难听点,在关西武人集团里的地位可不比夏王世子低,高仁厚亦是。于是,他俩派了胡真出马,去劝一劝世子,让他回后方去,协助东都幕府的人转运、分发粮草物资。

胡真在颍桥镇逮着了世子邵承节。

乖乖,都跑到最前面了。王遇这个病夫,居然把世子往军营里领,那可真是……

“胡参军来也。”邵承节正蹲在那里观看辅兵修剪马蹄,见胡真来了,立刻起身行礼。

胡真回礼。稍微酝酿了一下之后,刚要说话,却被邵承节伸手止住了。

“古来名将,首重军心士气。胡参军也是沙场宿将了,可曾见过安坐于大帐之中,连军士在想什么都不知道的名将?”邵承节问道。

“不曾。”胡真回道。

“阿爷很早就为我寻了小马驹,可我还没学过如何修剪马蹄,以往都是亲随们做的,我觉得很有意思。”邵承节继续盯着辅兵的动作,时不时询问几句,又转过头来看向胡真,笑道:“好啦,胡参军也不用催了。我带了许多酒食,一会便请江四郎喝上两杯。”

“江四郎何人?”胡真问道。

“胡参军,仆便是江四郎。”辅兵停下手头的活计,恭敬行礼道。

胡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老军汉,混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辅兵。一般而言,战兵有缺额时,会优先从辅兵里挑选,然后再把灵州院、陕州院送来的新兵补入辅兵各营。这人被挑了这么多轮,还是辅兵,可见没啥真本事,胡真也不愿和他多话。

胡真找了张马扎坐下,耐心等着,同时仔细观察着军营。

定远军到颍水布防后是打过仗的。规模不大,主要是渡河偷袭以及反偷袭,每次伤亡都只在两百人上下,补充了续备军新卒之后,目前编制齐全,士气还算不错。

这支军队参与过征讨河渭的战争,平定过金商,强攻过鲁阳关,还在莎栅谷、回溪坂大败梁人,最近一次战斗,应该是攻汝州之战了,他们参与了对洛南三关的进攻。

夏军的每一支部队都有军史档桉,记录时间最长的铁林军都有十八年了,字里行间浸透里沙场征战的豪迈与艰险。

与不同类型对手交锋的经历,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也锻造了强军的魂魄。

或许,这就是开国精兵吧。

胡真想到了自己曾经率领的滑州军团,如今已经星散,最大的一团余尽也到了葛从周手里,驻守郑、孟,真是可惜了。

半个时辰后,邵承节的亲随拿来了酒食,几人席地而坐,吃喝了起来。

胡真也被喊了过去,他也不嫌弃什么,直接坐在地上,一起吃喝。

“听闻世子昨日与军中将士一起出去打猎了?”胡真突然问道。

这事李唐宾告诉他的。邵承节与百余定远军将士去数十里外的山间河谷打猎,尽兴而归,然后一起炙烤猎物,欢饮甚久,甚至还随手赏赐一些财物出去。

毫无疑问,世子这是在邀买军心,积累名声。

才多大点的孩子啊,就知道这么做了?胡真有些感叹。

他也出身地方小土豪,家里景况不错,但十二岁这个年纪时还在乡里游荡,带着一匹马儿,与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虽然也积累了不小的名气,给了他日后起家的资本,但这些都是无意识中做的,属于模彷别人,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识。

生于权势富贵之家的孩子,从小学的东西应该和他们这些土豪不一样。胡真有些唏嘘,起步之时就差了这么远,大了怎么比?嗯,由此看来,世子他爹更了不起,起步那么低的情况下打下了偌大地盘,与朱全忠、杨行密是一类人——呃,好像天下一半以上的军头都是底层出身,胡真泄气了。

“打了几只兔子,不值一提。”邵承节满不在乎地说道:“弓太小了,射不了大点的猎物。运气也差,虎豹一只都没看到。”

胡真无语。双方数十万大军隔河相持数月,哪只虎豹那么不开眼非要凑过来?

“世子,颍水战线错综复杂,时不时有贼兵渡河西来,偷袭我军营寨。出外樵采的军士,多有死伤。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外出了吧?”沉默了一会后,胡真看邵承节的脸色还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劝道:“李、高二帅还在等着局势出现变化,大军渡河东进。不如世子回到临汝,督运粮草,待局势大定之后,再行返回?你这样子杵在前线,王军使也不好做啊。据我所知,定远军将是第一批渡河的。世子还在这里的话,委实太过危险。兵凶战危,谁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邵承节没回答。他身边簇拥了十余亲随,都是朔方军将官子弟,跟着他一起习练文武技艺的,算是他的小班底了,此时人人都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罢了,阿爷还让我督造清暑宫,便去广成泽看看吧。”邵承节叹了口气,道:“看看那帮匠人有没有做好防蛇措施,别像太宗那会时不时钻进来一条蛇。”

胡真松了口气。整个洛阳行营,李唐宾唯一不好管的大概就是这位爷了。如今看来,世子喜动不喜静,喜欢和武夫们搅和在一起,甚至跃跃欲试想上阵见识一下,也不管他那个小身板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本能地想要掌握军权,和他老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又有些差别,不像他老爹那么谨慎惜身,莫非这是折家血脉带来的脾性?折家子弟,确实喜欢勐冲勐打。”胡真暗暗思索:“王妃虽然贤良淑德,和和气气,但听闻也是骑得战马、开得步弓的女中豪杰,只不过嫁给夏王后,一直相夫教子罢了。世子如此脾气,倒也不意外。”

胡真觉得,作为夏王的继承人,世子小幅度、小规模地邀买军心,还在容忍范围之内。但如果做得太过火,即便是父子,在这种事上也没有亲情可谈。有本事,自己去拉一支部队起来,这个可能还更容易被夏王接受一些。

“走吧,回临汝。”邵承节招呼了一声,一帮半大少年们开始收拾行装。

“去广成泽吧,看看宫殿修得怎么样了,别让段凝骗了。”邵承节道:“等阿爷带人住过来时,不知道又给我添了几个弟妹了,殿室会不会不够呢。”

看着邵承节脸上促狭的笑容,胡真只能苦笑。

……

邵承节确实又多了一个妹妹。

九月底,储氏于金仙观诞下一女。据太医署的医官所言,王女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邵树德接到消息后心情不错,但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有十六个亲生子女了,数量确实不少。而且他还年轻,身边这么多女人,未来肯定还有很多子女出生。但他并不担心会给未来建立的新朝造成什么负担,他打算学李唐,五服之内没出过皇帝的后代,可以考学、做官、经商,没必要完全由国家养着,那样财政压力太大。

抛开这些事情之后,他的精力又集中到了河南战局之上。

“大王,这一仗咱们还是老办法。”从灵州(回乐县)赶回来的陈诚说道:“威胜军已攻入蔡州,淮宁军也有部分人马北上,按照李唐宾的方略,是打算先在蔡州打一场歼灭战,消灭蔡州境内的梁军机动兵力,动摇颍水的庞师古主力,然后战机便出现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这份作战计划,他也是认可的。

庞师古十二万人马屯于许州,所赖供给主要靠陈、许、蔡、颍、汴五州。

其中,陈、许、颍、汴由颍水、蔡水沟通,这也是国朝汴水饷道的备份航道。蔡州与许州之间则靠汝水沟通。

六月以来,双方围绕这些交通线进行了袭扰和反袭扰。梁军运输效率大减,如今前线的物资并不算很充足的。马上严寒天气又要到来,河水会结冰,梁人只能靠陆路转运,这就更加困难了——当然,己方也一样。

利用唐、光二镇经营多年的优势,再让飞龙军契必章部配合,在蔡州、颍州打个胜仗,消灭一部分敌军,或许便能撬动整个局势,寻找到敌军破绽。

两军隔颍水对峙,深沟高垒已经五个月了,几乎就是秦赵长平之战相持的时间。邵树德给予了李唐宾极大的耐心,等到九月秋粮入仓之后,威胜军、淮宁军开始囤积物资,召集乡勇,终于开始了决定性的一战。

“让契必章配合好威胜军、淮宁军。”邵树德说道:“就和契必章说,柔州草原,我尽付于君。契必氏永镇柔州,世袭罔替,与——与国同休。”

第三十章 南北突破 看了书友评论,说机动力强的部队敌后骚扰不可能,让举例子。

好巧,历史上真有,就是金国防御蒙古骑兵深入敌后抄掠的招数。

由于蒙古在北方草原崛起,金与蒙古的交界处多为平坦的草原、平原,根本没法防御。深入金国腹地袭扰的蒙古骑兵来去如飞,烧杀抢掠,每次都满载而归。

而金国调集部队过来时,人家往往走了,只能吃灰。而要彻底防住,在一千多公里宽的正面上,一百万军队都不够用,于是金国修了界壕。

工程东北自嫩江右岸水口工程算起,到西南内蒙古武川县西南大青山与土默特平原相交处止,全长1600公里。

界壕有壕沟、土墙、边堡,一个堡就驻军几千人,如果全部驻军,几十万军队都打不住,显然不可能。于是金国只能降低成本,让依附于他们的草原部落帮着守一段,比如汪古部就守过。

有用吗?前期有一点作用,但后期几乎无用。

1210年,铁木真率十万大军南下攻金,金国派45万人迎战。

原来的界壕已经无法阻挡蒙古人,金人又动员民夫,修建了一条三百公里的界壕,费工70万。

但这条界壕还是被蒙古人轻松突破,金军被迫撤退,后来导致了野狐岭之战,结果大家都知道。

再回到本书,朱全忠失去了豫西山区之后,你来给他支招,在一马平川的地形上,怎么来围堵敌方的骑兵或骑马步兵。

有个小提示,从信阳到寿县,大概是三百多公里的宽度,任意一点都可突破。

朱全忠要派多少人守御?我假设三十里一个堡垒,驻军按照金国标准,六千。大概需要25个堡寨,共需驻军15万人。这是堡垒守军,你还需要同样数量的机动追剿部队,因为你机动力不如别人,所以需要数量庞大的步兵分布各处,以便可以尽快赶到事发地,所以要30万军队。

你告诉我,到哪里去找30万军队?他连五万机动力量都抽调不起,怎么防?

另外一个小提示,魏博不让借道,只是堵住了去滑州的路,事实上从河阳可以直接去郑州,那里同样一马平川。

汝州,这里也有一段缺口平原。

朱全忠修边墙界壕的话,估计要准备60万军队才够。

还有,前面章节是不是忘了?还调集军队围剿。。。朱全忠缺的就是军队。内部早就空虚得几乎没有衙军了,一旦抽调前线的部队回来,那么前线崩。不抽调前线的,内部糜烂。

他就是如今金国面临的局面。

主力被蒙古人牵制,蒙古人不断从侧翼迂回深入他后方。

历史上蒙古人甚至穿过南宋境内直接大迂回到金国南部腹地,你怎么防?

要想破开这个局面,只有主动进攻。守是必死。

主动攻入蒙古草原境内,攻蒙古人必救,逼迫蒙古骑兵不四处乱跑了,回来和你决战。

当然蒙古人给了金人这个机会,野狐岭之战,金军45万人全军覆没。

朱全忠主动进攻的话,他的局面比金人还要恶劣,因为他在西、北、南都有敌人,牵一发动全身,你主力调去北方,南边开始进攻,你主力南下,北面、西面开始进攻,你疲于奔命。

还围堵剿灭深入腹地的骑马步兵,坐拥百万大军的金国都没做到。。。。此时不过十来万兵马的朱全忠如何能做到?金国好歹能调集50万机动兵力呢,朱全忠连五万都困难。

第三十一章 遍地烽火 契必章已经进入了颍州。

一路畅快跑马,几乎看不到一个兵。你说为何看不到,那要问老朱还有多少部队了。

郑州行营,有新编左右龙武军葛从周部及厅子都,总计1.8万余人。

宿州行营,有氏叔琮所领之飞胜、雄威二军,外加氏叔琮亲军控鹤都,约2.1万人。

曹州行营,朱珍帐下有左右突将、左右衙内、左右德胜、亲骑、捉生五军,外加踏白、英武二都,共2.7万人。

许州前线,庞师古集团兵力最为庞大,有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目前还有7万可战之兵。

以上是朱全忠帐下比较能战的部队,但战了这么些年,随打随补,进来了不少新兵,战斗力比起几年前是有所下降的。

许州城内还有破夏都残兵千余、落雁都千人,外加忠武衙军一万五千人,总计1.7万,里面将近一半人是新募的。

蔡州有杨师厚六千余忠武军、张全义五千奉国镇衙军,总计1.1万余人,后者还是新募的。

汴州城内有长直军右厢万人,这是比较能打的精锐。此外还有张归弁招募训练,现由谢彦章接手的神武、天武、龙骧、龙虎、天威、广胜、神捷、天兴总计八军约五万人,统称为“汴梁八军”。

很可惜,都是才练了一年多的新兵,当不得大用。而且朱全忠这么搞,也不管财政压力,真是穷兵黩武了,也说明他急眼了。

真正能打的其实就十余万正规部队,除开镇守汴州等核心城市的部队,以及在前线与夏军相持的人马外,他还有几个机动兵力?都是在前线蹲坑,不能动的“死物”。

朱珍、氏叔琮那四五万人,要防御东线将近九百里宽度的大平原正面,够吗?

说白了,自从洛阳战败后,兵力日渐紧缺的梁军已经很难维持战线了。就那十多万正规部队,也不如大顺二年、三年那会能战。否则,你真当这六七年的夏梁战争是白打的?

所以飞龙军沿着颍水前进,在乡间搜集粮草、马骡,一个梁军衙兵都没看到。地方州县兵战斗力弱,数量也远远少于衙军,只能谨守城池,放任他们在野外活动,颇有点当年朱瑄躺平应付朱全忠的那种味道了。

十二月初三,大军突然向西绕道,渡过汝水,袭破了只有三百县兵的沉丘,进驻县城。

“现在贼人可以调动过来追击我军的兵马,只有陈州戴思远部以及上蔡杨师厚部。”县衙之内,契必章召集诸将议事,只听他说道:“杨师厚这人,我看不是真心想打仗,而且他只有千余骑兵,不足为虑,便是想追也追不上咱们,追上了光靠那些骑兵也打不过。最危险的还是戴思远部那几千人,是有能力重创我军的。得想个办法吃掉这一部,绝了后患。”

“我看杨师厚有小心思。他非全忠嫡系出身,又被扔到忠武军,赵珝也不信任他。这些年带着几千人征战于外,一会汝州,一会蔡州,一会河洛,那六七千步骑我看都快成他私军了。”

“杨师厚至上蔡后,行动迟缓,漫无头绪,不像是好好打仗的样子。”

“威胜军破朗山,申兵至真阳,贼兵不战而退,淮宁军崔洪部又袭破褒信县。蔡州已经被我军拿下三县,算上新息,那就是四县了。十县有四县在手,贼人能不慌张?”

“贼人若不来,地盘可就被折氏父子占去了。不光蔡州如此,怕是颍州也这般。颍州有兵吗?若不是州县兵,怕是不顶事。”

“避实就虚,兵法正道。去与人家硬碰硬,这不是有病?我看小折司空的方略不错。”

契必章面含笑容听着。

朱全忠原本的兵力,最多也就二十万。但这些年,前后被歼灭多少军队了?还丢了孟、怀、洛、汝、楚、泗、濠、寿、光、申十州之地,目前仅有汴、宋、亳、颍、陈、许、蔡、徐、宿、曹、单、滑、郑十三州,人口、钱粮大减,能养现在规模的兵马,已经是穷兵黩武。

对内,拔队斩导致军士逃亡成风,落草为寇;扒黄河顶风臭十里,让士人大失所望;为了养军大肆加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时不时大量征发乡勇,轻徭薄赋的名声早就随着黄河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三面被围攻,兵力捉襟见肘,宣武、宣义二镇可谓空虚已极。所有能抽调的兵力都被调往西面、北面堵窟窿,纵是韩信复生,白起再世,也难以回天了。

“现在要紧的是把贼人吸引过来,聚而歼之。”契必章抬手阻断了众人的议论,道:“只要消灭了戴思远或杨师厚之一部,局面将大不相同。”

……

河阴县以东冻得严严实实的地面上,大群骑兵呼啸而至。

他们踏着黄河冰面而来,在广阔的郑州地界上跑马。

这是在河阳征集的数千土团乡夫。

是的,他们就是乡勇!

乡勇骑马射箭,这在中原可极为罕见。尤其是一下子出现好几千,简直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了。

但这就是事实。

农村生产结构已经改变了,他们已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好多人家里养着大牲畜呢,有牛有驼,自然也有马。

另外,河阳还有官办牧场,里面的马匹在下半年得到了补充,数量庞大,完全支应得起消耗。

这可能是颠覆自古以来战争史的“荒诞”一幕了。古来其他朝廷,也不是没有民间养马,但多集中于边郡,而且数量也不是很多。

比如玄宗朝全国养马七十六万匹,其中不到五十万是官办牧场的马,剩下的二三十万为民间养马,主要在河西、陇右二镇。这还是出台了鼓励养马的政策后得到的数字,若无此刺激政策,怕是只有民间富户养马,普通百姓宁可养羊。

河阳镇有不到七万户,三茬轮作制之下,大部分百姓选择养羊,二十亩苜蓿田可以养活三百只。但还是有很多人选择至少养一匹马,这数量就很庞大了。

如果河阳幕府再出台一些政策,比如所有家庭至少养一匹马的话,那全镇至少会有七万匹,甚至十余万匹。

纯种植业和农牧混合业,在牲畜保养量上的差距是十分巨大的。

而且如果单论畜养马匹等牲畜,草原根本无法和中原比。即便中原不种地,全化为草场,那也是质量远甚草原百倍的顶级牧场。后世乌克兰这种地方,没开发时就是南俄草原的一部分,牛羊遍地,开发后就是欧洲粮仓,小麦满仓。

农业或工业社会一旦养起马来,干旱的草原拿头来比?1813年拿破仑下令寻找马匹,结果统计出了350万匹,没别的原因,就是农民们有养牲畜的传统,他们也是耕牧混合制,不像中国那样几乎全是种植业。

至于沙俄,在一战期间甚至有3500万匹马。传统耕作农业区一旦全力发动,养马的能力能爆出草原八条街去。

邵树德在中原的各处地盘,原本是一片白地的河阳镇是执行三茬轮作制最彻底的,几年来一直在补充牲畜。可想而知,再发展几年,这就是北方农业地带的一个另类。

现在河南府也在逐步推广这种农业生产模式,五年之后再看?

河阳节度使宋乐曾经算过,如果河南府恢复到十万户,汝州有五万户,河阳也有十万户的话,且马匹都到位的话,怕不是能拉出三四十万匹马。而且这不仅是马的问题,养马的农户肯定也会在闲暇时学习骑马,参加乡勇训练时,甚至会多个科目:骑射。

渑池县乡勇就有这项训练,这个县也没有强制养马,但拉出两千骑兵不成问题。

数百年以来,草原大汗动辄控弦之士数十万,不知道在看到中原百万乡勇都会骑马射箭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感想。

当然,宋乐也知道,这多半只可能在王朝初期政治清明的时候才会出现。时间长了,农户不愿养马,届时各种舞弊,全国的马匹数量多半会大幅度下降。但无论怎么样,全国攒出玄宗朝时五倍以上的马匹不成问题,且多位于北方各道州,这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在对抗草原胡人之时,没有任何短板。

三千多骑兵从河阴县以东一闪而过。

葛从周站在城头,目送他们离去。

“这到底是草原大汗还是中原节度使?”即便早知道邵树德这厮统一了不少草原部落,但在看到这些穿着各自衣裳,一看就是乡勇的骑兵东去之时,他仍然忍不住骂娘。

他甚至都想建议梁王学习邵树德治下的农业耕作模式了。但一想到河南那错综复杂的地权,他只能叹一口气,不好分啊。

“郑州!唉,又打到死穴上了。”葛从周大恨。

郑州兵力不足,还多为步军,如何追得上这些骑马的夏人乡勇?

既为乡勇,那么肯定不如衙军善战,相应的胆子也小,打仗就很滑头。打不过的不打,直接跑路,反正你也追不上我。遇到打得过的,千余骑、两千余骑一起扑上去,打你几百个运输粮草的乡勇,胜算还是很大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下场很可能与霍存差不多。

第三十二章 第二次 “结阵!结阵!”郑州阳武县境内,梁人军校大声高呼,让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

梁兵的素养还不错。很快,数百人快速靠拢,长枪对外,步弓上弦,节奏紧张而高效。

他们背靠土墙,神情坚定,压制住了心中对马匹的恐惧,静静等待敌人发起攻击。

人不怕如林的长枪,但马儿怕!不信你们冲得过来。

领头的夏军乡勇指挥使策马转了一圈,差点被步弓射下马来,于是一脸晦气地奔了回去,道:“撤!不要和他们打。”

乡勇们如闻大赦。

那密密麻麻的长枪,别说马儿不愿意冲,他们也不愿意啊。再者,马上没法使用弓臂较长的强弓,射程上先天吃亏,除非遇着顺风的天气,那还有得打。

“走了!走了!”八百余骑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梁人军校松了一口气,略略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臂,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与夏人打仗,怎么就使不出劲来呢?朱瑾都敢冲步兵大阵,你们为什么不冲?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游击习气,欺负咱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吗?

己时,又一支骑兵部队出现在原武县郊外,一共千余骑。

这次他们得手了。

运输粮草的贼人只是乡勇。中原农人对马又有天生的恐惧,看到时乱了一下,再整顿时已来不及反应了,四百人被当场冲散。

来自获嘉县的乡勇骑着战马,挥舞着刀剑,畅快地追杀着将后背露出来的梁人。

如果双方步战,都是乡勇,差距其实没那么大,甚至可以说没有差距。他们这千把人,想要杀散这四百梁人,也要费很大一番手脚,甚至如果对方有一些勐人的话,还要吃亏以至于拿不下来。

但现在多爽。贼人已被冲散,他们又不是衙兵,没有那种被冲散后还继续战斗的勇气,因此只能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获嘉县的乡勇们是如此轻松惬意,以至于为了争抢人头互相痛骂。

其实,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出现在阳武、原武二县,荥泽县、酸枣县、万胜镇、圃田镇甚至郑州城外都出现了。

他们以乡、里为单位,少则数十骑,多则千余骑,四散而出,欺负梁人骑兵少,多集中在前线,呼啸来去。

看到容易攻取的目标就冲上去。有时一个乡的啃不下,甚至有几个乡乃至一个县的乡勇全涌过来,仗着机动力优势,肆无忌惮的分散聚合,放过硬骨头不啃,专挑软柿子捏,打得防务空虚的郑州上下晕头转向,死伤惨重。

从十二月初三开始,一连五天时间,郑州北部五县全线告警,甚至临近的滑州酸枣、胙城、灵昌三县都受到了波及。

特别是在初六那天,来自济源、河内、河阳、温等县的数千骑跨过黄河冰面,再度聚集到了郑州。

至此,活跃在郑、滑一带的骑兵乡勇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蕃、汉都有,但以蕃人居多。毕竟汉人虽然也开始大量养马了,毕竟骑术还是没那么熟练,这把主要还是编户的蕃人先露脸了。

十二月初八,有三百余骑甚至逼到了郑州中牟县,离汴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黄河南岸这一片的形势,爆炸了!

“你是说,邵贼动用的骑兵,比往年多了?”匆匆赶到郑州组织灭火的葛从周问起了幕僚。

幕僚在郑州干了好多年了,先后侍奉过张慎思、庞师古、葛从周三位统帅,属于官场老油条及百事通了。

“往年也有铺天盖地的骑兵,但多是蕃人或夏贼衙兵,今年出现的多是戴璞头的乡勇。从北边而来,那么多半是河阳的土团乡夫。”幕僚说道:“不过今岁没看到夏贼衙军骑卒,有些奇怪。”

“在南边和东边呢。”葛从周叹道。

出阳翟至许州,九十里路,夏贼骑军出动都用不了一天就到。

出襄城至蔡州,二百八十里,跑马三天都用不了。

出申州到蔡州,两天的路程。

夏贼狠一点,出申州直接纵贯整个河南跑到汴州,驰马也不过就七天的路程。

庞师古那边,如今应该在焦头烂额。

夏贼骑兵出动,几天时间就能打一个来回,而且可以在数百里的范围内任意挑一地突入。

有人问,梁王拥兵十余万,为什么连后方骚扰的骑兵都赶不跑?太假了吧?

人家几天时间打一个来回,而且你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你赶得跑吗?几天时间,都不够反应过来的。等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跑了。

怎么?打算部署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

堵截夏贼骑兵的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

河洛还在手里的时候,西边山势连绵,道路就那么几条,很好预判他们的行动路线。但现在全是一马平川的地方,人家连马车都不带,直接从你家麦田里走过去,防不胜防。

“传我军令,今后运输粮草,三千人以内不许单独出动。”

“行军之时,马车、辎重车、偏厢车,有什么用什么,不得大意。郑、汴、滑诸州,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给梁王拟一份表章,请调左右德胜军西行。”

“各州、县、军镇严守城池,不得私自浪战,以免为贼人所趁。”

葛从周一口气下达了好几条命令,确保自己的粮道及后方安全。但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郊野,任夏军骑兵跑马了。

他是个务实的人,但缺乏骑兵的时候,优先保障自己的后勤。至于面子、影响什么的,他才懒得管,那是梁王该操心的。

在没有足够的骑兵之前,他也不会尝试对付这些夏贼骑兵。

其实曹州朱珍曾经取得过一些战果,即设置一个明显的目标,诱惑夏贼前来攻击,或预判他们的行动路线,赌运气设伏,或派人诈降入伙,成功让契必章丢了不少人马,但总体而言还是十分被动。

你跑得没人家快啊!

幕僚坐下挥笔书写命令,写完后呈递给葛从周。葛从周正要用印,却见另一名文吏匆匆跑来,禀报道:“都头,河阴县来报,夏贼在北岸大集兵马,有渡河南下的迹象。”

“南下?”葛从周勐然起身,让人摊开地图,仔细查看。

“这仗!”葛从周怒了,道:“夏贼欺人太甚,这招骗了胡真一次,难不成还想再骗老夫一次?”

他的脸色激烈挣扎着。

如果河阳真有大批夏军南下,再来一次当初的滥招,将沿河的大军截成数段的话,他干脆抹脖子算了。

“寇可往,我亦可往。真当我没招治你么?”葛从周说到一半,停下了。

如果留数千人守御旋门关、河阴一线,自领一万主力北上攻河阳,有没有胜算呢?夏贼会不会麻痹大意,疏于防范?

这是有可能的。

渡河北上,趁夏贼不备,突然杀至北岸,烧其积储,杀其军兵,或可挫动贼人士气。

但在没有骑兵保护的情况下,去容易,或许也能杀夏贼一个出其不意,但回来可就难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下达这种很容易让人有去无回的命令。

龙武军新近整编,不是他所熟悉的老部队,执行这种任务,怕不是要哗变。

文吏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葛从周,等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葛从周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瞟一眼地图。

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形势已经很艰难了,大伙其实也是在被动抵抗夏贼,真要说有多少信心,那是假的。

“拣选五百勇士,携五日干粮,抄大伾山小路,夜袭夏贼营寨。”葛从周停了下来,下令道。

众人不解,但依然开始草拟命令。

毫无疑问,这项作战计划的成功率是很低的。五百人走山间小路,带不得辎重,只有几天的粮食,去偷袭敌军营寨,希望不大。

“旋门关守军,留龙武军一都、乡勇三千。汜水县留龙武军两都、乡勇五千,随时援应旋门关。其余兵马,今夜尽数东调,前往河阴、汴口布防。”

这是完全改变作战重心了。

众人面面相觑,葛从周这是有放弃大伾山、旋门关一带防线的苗头啊。集重兵于河阴甚至是更东面的郑州,进退更加自如一些。

说白了,在夏贼随时可以南下抄到他们后方的现在,有些地方根本就不该守了。应该把兵力集中起来,做更有用的事。

当然,这是葛从周的看法。其他人偶有这种想法,但不敢说出来。那样的话,一旦夏贼顺着这条陆上通道杀入郑州,届时翻起旧账,谁顶得住?

“我知你等在想什么。”葛从周说道:“此事我自与梁王分说,我不怕担责。”

“令张归厚撤回管城,密县不要守了。”葛从周又追加了一句:“处处守,等于处处不守,贼势大炽,骑军铺天盖地,此时若还被困于一座座城池之中,实在被动。况且,汴州无兵,我焉能不做准备?”

是啊,汴州除了长直军右厢万人之外,就只有新训练一年多的“汴梁八军”,真的十分空虚。

万一需要“勤王”,也得早作准备不是?

第三十三章 谋划 朱全忠亲自披挂上了城头。

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不少轻骑。他们奔驰在田野中,时而聚集,时而散开。

麦苗被践踏得惨不忍睹,明年的夏收看起来会大受影响。

老实说,不是故意的,但打仗就这个样子,杀起来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再者,田野确实平整,也确实适合步兵和轻骑兵行军。

“得有三千余骑。”朱全忠略略估算了下,道:“邵贼这人,越来越无可救药了。纵胡马南下,祸乱中原,此等贼人,焉能长久?”

敬翔等人跟在身后,连连附和,脸上还挂着矜持的笑容,但那笑怎么看怎么僵硬。

大家都知道,这是夏贼第二次逼近到汴州城外了。

从军事角度来讲,汴州真的太差了,处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中心,完全无险可守。骑兵一旦突入,怎么防守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而且,如果汴州守军毫无斗志的话,说不定就直接降了,这是最坑的。还好,现在城内有长直军,这是定海神针。他们不但可以守城,城市近郊也能出战,驱赶敌军,不让他们过于靠近。至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无能为力了,毕竟汴州紧要,不容有失。

“诸位也不必过于忧虑。”朱全忠看了看几个心腹幕僚的脸色,笑道:“我已有定计。再过些时日,曹州、宿州两行营,还能抽调一批兵马过来,尤其是骑军。”

左右德胜军满编三千骑,多有战损,但竭尽全力给补全了编制,还是三千骑,但全军只有三千四百余匹战马,有些少了。

亲骑、捉生二军,满编千骑,如今编制不全,一个九百、一个八百。踏白都,现在只有六七百骑了。打了六七年,对宣武军而言,骑兵是最难以补充的。

敬翔闻言有些惊喜,但他神色不动,暗暗思忖。

曹州、宿州行营的兵为什么不能调?因为贼将梁汉颙率领的飞龙军右厢就在那个方向。从南到北九百里的宽度,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人家随便找个麦田就斜插进来了,袭扰个几天就跑,必须屯驻大军防御。

其实这样还是不够的。因为他们一人不止一匹马,而梁军骑兵就一匹战马,追着追着就追不上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朱瑄驱逐梁汉颙部,不让他们以天平军为基地休整、补给,进而袭扰梁地各州。

如果可能的话,泰宁军最好也对梁汉颙关上大门,那样东面威胁就废掉了,可以征调更多的兵力西进,充实空虚无比的汴宋亳颍腹地。

“邵贼也不知兵。”朱全忠又笑道:“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此时已经将城外百姓尽数掠走。”

掠夺百姓这事,朱全忠之前在郓、兖二镇做过多次,捉生军的成立,就有这番因素在内。

至于屠戮百姓,那是绝对不可行的。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秦宗权这傻货,别人在屠杀乃至屠城方面,是极为克制的,可以说几乎没有。

以武夫们低下的道德底线,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终晚唐数十年,此类情况只发生过一次,就是朱友宁驱赶博昌百姓填沟壑攻城。

武夫们残暴吗?残暴。但为何不随意杀戮百姓乃至屠城?令人费解。

可能是因为百姓们不是一点武德没有,你劫掠的话,他们可以忍受,甚至配合。但屠城,就要被群起围攻了。

“大王,贼骑突入汴州腹地,最好还是将他们赶出去。”敬翔说道:“老这么让他们在四处劫掠游走,总不是个事。仆听闻,郑州原武县已经被掠走了千余百姓,焉知夏贼不到汴州掠人?”

“德胜军已经西来。”朱全忠简略地说道。

左右德胜军是骑兵,要对付四处乱窜的夏贼,只能用骑兵。步兵往往要好几倍以上的兵力才有可能逮住一部分,代价太大,更何况根本抽调不出人马。

“大王,光靠德胜军怕是还不太够。”敬翔认真地说道:“仆请调长直军精兵出城,与德胜军配合,扫荡侵入郑、汴之贼骑。贼人多为乡勇,并无死战之决心,可图之也。若兵力不足,亦可调葛从周龙武军一部支援。”

朱全忠沉吟不语。

城外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城头上众人望去,却见一名夏军骑兵左右开弓,连续射落两名梁军斥候。第三人眼看着也要躲不过去,顿时返身来战,夏骑拍马迎上,针锋相对。

“呼!”两骑相近数十步时,一杆短矛如闪电般投至。

梁军斥候猝不及防,被射落马下。

夏军骑兵轻巧地跃下,抽出腰间铁剑,揪住梁人兜盔,横着一抹,顿时鲜血喷涌。

“王将军威武!”

“王将军连杀三贼,这份本事何人能比?”

“我高佑卿亦杀贼一人,无人认得我么?”

“什么狗屁梁王?偌大的名声,结果竟是缩头乌龟。”

“都被人第二次进薄汴州了,羞也不羞?这样子像是能成事的吗?梁军弟兄们,干脆绑了朱全忠投降算了。”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在不远处响起。朱全忠脸色不变,但守军却恼羞成怒,城头的强弩连连发射,将夏军游骑远远地驱离了开来。

朱全忠旁若无事地下了城头。

跟在他身后的敬翔突然说道:“大王,汴州空虚,夏贼定然知晓,故其派众多蕃骑前来挑衅,诱我围剿。如果能赚来颍水前线兵马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而今还是得沉住气,若大王不愿派长直军出战,神武八军也操练年余了,可令其去万胜镇、酸枣县等地驻防,限制贼骑活动能力。”

其实,对于围剿夏军骑兵一事,曹州朱珍曾经提出过一个颇为有效的方桉,即利用河流这种障碍划分防区,每个防区内都屯以一定数量的军队,整体以静制动,慢慢切割、缩小夏军骑兵的活动范围。

敬翔深以为然,但仔细一算,所费兵力甚多,曹、宿两个行营的总兵力翻一倍都不够。如今他建议调神武八军的新卒去守御交通节点,其实还是朱珍故技罢了。

所谓划河圈地、以静制动,再派机动兵力追剿是也。

“神武八军……”朱全忠有些犹豫,他还是不太放心。

都是一帮新兵,粗粗练了年余,从来没打过仗,有用?

敬翔察言观色,立刻道:“大王可千万不能调颍水大营的兵马北上,夏贼死死盯着呢。”

到了人后,朱全忠终于叹了声气。

夏贼想吃掉庞师古部,他早就看出来了。五月下旬的时候,贼军蜂拥入汝州,但却多集中在临汝、梁县一带,故意逡巡不进,所谓何来?呵呵,还不是想吸引庞师古大军西进,与其决战?

朱全忠敢确定,庞师古一旦西进汝州,夏贼绝对会步步退却,甚至会小规模败上两场,将庞师古的十余万人马吸引到尹阙关附近。随后,阳翟方向兵马尽出,控制颍水、汝水,截断庞师古粮道,折宗本的威胜军再大举北上,与李唐宾部南北夹击,将这十万人马尽数歼灭于汝州。

一旦让夏贼得逞,那么朱全忠就会变成朱瑄、朱瑾、时溥那个样子,只能死守城池,再无还手的能力,随时会被攻灭。

夏贼是有耐心的,他们甚至故意等了三个月的时间,结果没等到庞师古西进,反而见到他大修营垒、堡寨,巩固颍水防线,这才忍不住南下、东进。两军隔颍水对峙,相持两月有余。期间大小数十战,各自死伤数千人。

颍水之战,关乎夏、梁双方命运,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战。

不知道为什么,朱全忠想起了时溥。

文德元年(888),朱珍率大军讨徐州,时溥率步骑七万迎战,双方战于吴康镇。

动用七万人马,对时溥而言几乎是主力尽出的决定性一战了。结果朱珍大破徐兵,时溥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遁回徐州,一路死伤枕籍,徐镇主力被歼灭。

如果梁军最后的机动兵力在颍水被歼灭,那么他能像时溥一样继续坚持五年吗?

当然,当场灭亡不至于。这是武夫当国的时代,没那么容易被灭。在其他朝代,决战失败后基本就灭亡了,地方州县可传檄而定,但国朝不行,这或许是唯一对汴州有利的方面。

但无论如何,颍水即便不胜,亦不能惨败。惨败的后果太严重了,承受不起。

“可颍、蔡二州局势危殆,如何解之?”朱全忠问道:“汴、郑一带,我可以任贼军跑马,可以忍受贼人进薄汴州城下。哪怕人心浮动,也不至于立时出事。但颍州空虚,威胜军、淮宁军何人挡之?”

“大王可调宿州行营兵马一部西进,东面没必要守了,也守不住。”敬翔道:“而今就得壮士断腕,方有胜机。”

朱全忠默默思考良久,随后说道:“我欲遣使往郓州一行,向朱瑄痛陈利害,如何?”

“可也。”敬翔道:“若能说服朱瑄,贼将梁汉颙无去处,要么借道返归本镇,要么与朱瑄翻脸,攻濮州、郓州,无论哪样都是好事。另者,淮南亦须遣使。淮人攻安州屡攻不克,没甚意思。今可说服行密投入主力,再攻寿州。淮水不宁,淮宁军自然也无以为继,只能退兵。”

“没想到,如今单靠我一人,已经压不住邵贼了。”朱全忠自嘲道:“便是想找他拼命都找不到机会。”

“征战之事,以不败为要。昔年太宗讨薛仁杲,两军主力会战,相持六十余日。仁杲屡挑战,太宗深沟高垒,严禁将士出战,终获大胜。如今,夏贼洛阳行营主力已至颍水,这时比的便是耐心。”敬翔劝道:“机会还是有的。颍水大战,若能歼灭五万夏贼主力,则唐、光二镇震怖,汝州复入我手也。”

敬翔说话很好听,但朱全忠听了却不太开心。原来颍水打赢了,也只能让夏贼吐出汝州,并不能扭转如今的局势?还会继续被动下去?邵贼是何时一步步积累了这么多优势?

“尽快出使郓、扬。”朱全忠烦躁地说道:“这局势,却也不能拖得太长。越拖,夏贼优势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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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就进入封闭化生产阶段,打地铺,时间有些紧张。

条件也太差。连卖烟的救护车都见不到。

另外,感谢大家的打赏,目前应该还欠两章。这几天找时间补吧。

第三十四章 战略企图 “朱瑄什么时候这么有大局观了?”荒野小村之内,梁汉颙看着匆匆跑来的杜光乂,问道。

“被一帮子门客幕僚给说动了。”杜光乂冷笑道:“以土地传付子孙,让大小军头们永世富贵,这就是痴心妄想。也不想想天平、泰宁二镇才割据多久?河北三镇的好处,也是他们能得到的?”

自从剿灭李师道后,曾经庞大无比的淄青镇进行了拆分,天平、泰宁二镇就是拆分的产物。这两个藩镇总体而言还算恭顺,朝廷可以任命节度使,让节度使移镇也可以做到。比如当年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戍守,就是从郓州移镇到灵州的朔方节度使派过去的。

巢乱之时,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也出镇征战,可以说非常恭顺了。

天平、泰宁二镇事实上割据,还是朱瑄、朱瑾兄弟掌权后的事情。

“全忠扒黄河大堤,放水东去,濮、郓、兖、曹、齐诸州深受其害,也没人说道说道?”梁汉颙问道。

话说全忠放水这事,除了让百姓苦不堪言之外,对飞龙军右厢这万把人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曾经连续数月,地面跟黄泥塘一样,让他们无法出击。朱珍与梁汉颙隔着黄泛区,大眼瞪小眼。

水退之后,其实也回不到从前了。

河流扩大、改道的不少,沼泽面积增大,比如大野泽整体向外蔓延,“吞并”了几个小沼泽,淹没了不少农田、村庄,整个湖区面积急剧扩张。

这一切的一切,都对他们这支部队的机动出击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最近几个月,梁汉颙不断派人外出绘制简易地图。少数几次袭扰,也是先跑到朱瑾的地盘上,然后袭击徐、宿、单、宋等州,尽量避开黄泛区。这也是朱全忠敢于抽调曹州行营兵马的原因之一,“水将军”比十万步兵都好用。

而曹州行营轻松了,宿州行营的压力就大了起来。但怎么说呢,他们躺平了,任你抢,我就守着几个重要地点,偶尔设置几个“假目标”搞伏击,敲掉你一点人马,再预判你会走哪条路,赌运气,你不来便罢,来了再敲掉一些。

零敲碎打,当然阻止不了飞龙军,但多多少少让你感觉到痛,不至于那么嚣张。

当年契必章带五千人东行,最后回去时,这五千人里的一半都没了,可见战事还是很激烈的,消耗很大。

当然梁汉颙也不怕消耗。事实上他甫一抵达濮州,就偷偷募兵。来投的有不少是郓镇武人,发大水之后,百姓生计困难,募兵根本就不是事。

“当然有人不满,破口大骂的人都多着呢。”杜光乂道:“先别提这个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西边的战事已经展开了,你这边能不能动弹一下?”

“可以。拼着损失一些人马,也得去徐、宿转一转。”梁汉颙说道。

夏、梁双方目前在东线整体僵持着。梁军兵力不足,无法拦截来去飘忽不定的夏军,但梁汉颙最近总担心,哪一天梁人突然不要脸了,一点都不管了,只守着大城,然后把部队西调厮杀,那样他们还能牵制多少梁军?

别以为不可能,因为人性就是这样。一开始被夏军突入,梁人大受震撼,惊慌恼怒,调集重兵围剿。时间长了,发现剿不掉,而夏军造成的破坏见得多了,麻木了,能接受的阈值提高了,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邵伦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梁汉颙突然问道。

“此人时不时去趟郓州,朱瑄父母过寿时,搜刮民脂民膏,送了大笔财货。朱瑄对他很满意,很信任,甚至打算提他做天平军马步都虞候,后来发现邵伦还是想当濮州刺史,便笑骂他没志气。总的来说,邵伦得了朱瑄的信任。”杜光乂说道。

“贺瑰都看出点什么来了,朱瑄眼瞎啊,送点财货就湖住眼了。”梁汉颙笑骂道。

“若有人终日在你耳边说好听的话,你想要什么都给你送来,还讨好你家人,你信不信他?”杜光乂认真地说道。

梁汉颙不说话了。

朱瑄今年三十五岁,按说并未到昏聩的程度,但武夫就这样,他懒得管你地方治理如何,只要及时送上军赋,提供兵员,不造反,同时地方上大体过得去,不要整得民怨沸腾即可。

与朱全忠修好,在发大水之前就有人反对。发了大水之后,朱瑄依旧坚持与全忠修好,但反对的人更多了。

邵伦是支持朱瑄的!

“据邵伦所言,朱瑄早晚要把我们赶出濮州,事情很棘手,要不要……”梁汉颙问道。

“杀了朱瑄,朱瑾是何想法?”杜光乂问道:“梁将军可曾考虑过泰宁军的态度?若朱瑾打着为从兄报仇的旗号,兴兵来犯,怎么办?”

“那就把贺瑰拉过来,让他当节度使。他是天平军马步都虞候,在军中威望不小。天平、泰宁二镇也不天然就是他老朱家的,朱氏兄弟掌权不过十余年,上位前不过是军中小校罢了,能有多少根基?”梁汉颙出身晋阳牙校世家,背景与朱瑄、朱瑾一般无二,对他们这类人再熟悉不过了。

压根就没什么背景,还是外镇出身,募兵时进入军中的,因为技艺出众,敢打敢拼,又立下过功劳,积功升为中层军校。后来抓住机会趁势而起,也不过十余年。

真要硬说背景,不如说全镇武夫构成的利益联合体是他的背景。这种联合在对抗外镇侵攻时非常团结,也不容易倒戈。

古来其他王朝末年,一场决战的胜败可能就决定某地的归属了。但朱瑄、朱瑾、时溥的主力这些年被决战歼灭了一茬又一茬,有用吗?其他王朝有这些死硬不降、顽抗到底的武夫吗?

成德、魏博也被打得和狗一样,兵力损失惨重,但还是一致对外,原因是一样的。

所以,从外界打天平军很难,从内部消灭朱瑄,换一个人上台没那么难。

邵伦是濮州人,贺瑰也是濮州人,正儿八经的本镇武人出身,不比朱瑄强?

“这事还得大王定夺。”杜光乂咽了口唾沫。

杀帅造反,虽说很常见,但真要做起来,还是很有压力的。

杜光乂是“毛锥子”,分外下不了这个决心。梁汉颙就比他有决断多了,干就是了,朱瑾若兴师问罪,就跟他拼杀,战场上决胜负,多简单的事?

况且,不干能行么?朱瑄马上要来赶人了。

“先别轻举妄动,待我探探贺瑰的底。”杜光乂说道。

“你自去做你的事。”梁汉颙摩挲着一把匕首,道。

……

朱珍刚刚打猎归来。

行至理所济阴县南之时,刚好遇到左右德胜军指挥使贺德伦,他正带着部众西行。

“朱帅。”正把玩着马鞭的贺德伦见了,立刻下马行礼。

“贺将军但放心去,曹、单、滑诸州无忧也。”朱珍看着士饱马腾,看着就十分精悍的德胜军骑卒,遗憾地叹了口气,道。

天气寒冷,野外渐渐冻上了,贼将梁汉颙又会活跃在滑、曹、单、宋诸州。少了德胜军三千骑,肯定是非常不利的。但总不能坐视汴州被贼骑袭扰吧?

“朱帅也不用过于忧心。”贺德伦劝道:“朱瑄既愿与我修好,那么贼将梁汉颙就没了去处,东面威胁锐减,可安枕无忧。”

“朱瑄真能摆平内部反对势力?我看未必。”朱珍笑道:“便是梁汉颙,多半也不会老实回去,说不定会突袭占领濮州,继续与我对着干。”

“真到了那份上,朱帅不妨致书朱瑄,与他联兵,一同夹击濮州,擒杀邵贼女婿,让他女儿年纪轻轻守寡。”贺德伦说道。

失了濮州,如果泰宁军的朱瑾也不收留,那梁汉颙确实就成了流浪军团了,威胁大减。如果他侵攻朱瑄,凭武力占领濮州的话,多半也无法摆平各路势力。一个外来小军头,如无根之萍一般,凭什么占着大郡?届时局面怕是比直接遁走还要更加恶劣。

“我自有计较。”朱珍说道。

贺德伦又行一礼,牵马离去。

走出去百余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珍。

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朱珍与氏叔琮、庞师古比起来,能力强太多了。这两年防堵贼飞龙军,曹州行营也是战果最大的,前后杀敌大几千人。

朱珍也提了不少有关限制、驱逐乃至消灭贼骑的建议,都很中肯,也很有效,奈何汴州无法给他益兵实现其构想,相反还不断抽调人西行。久而久之,朱珍似乎也疲了,现在颇有点韬光养晦的感觉。

打猎、饮酒、歌舞,是他如今最喜欢做的事情。什么金戈铁马、沙场征战,似乎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堕落享受的武夫,什么大志都没了。就连追剿贼骑都是虚应故事,不是很积极。

“难不成这就是明哲保身,拥兵自重?”贺德伦有些猜测,但他决定把这些深埋于心底,不对任何人讲。

西边的太阳渐渐落山,德胜军三千骑连夜赶路。中原战事急,此去前途未卜。

第三十五章 撕扯 “此为匡卫军,此为长剑军,此为……”襄城大营之内,李唐宾将小纸条贴在地图之上,嘴里念念有词。

高仁厚远远地坐在一侧,惬意地品着茶水。

庞师古所部十余万人,与夏军隔颍水对峙,这是主要交锋战场了。

这个战场是夏军选定的,而不是朱全忠一方决定的。

选择战场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他们已经失去了战不战、在哪战、何时战的这三大关键因素的决定权。

那么如果拼命,朱全忠有没有办法逼迫夏人决战,掌握一把主动权?答桉是没有。

你集结十几万兵马,北上河阳决战,那南方全境沦陷。

你集结十几万兵马,在旋门关下摆开阵势。人家坚壁不战,你有什么办法?就那一条路,绕都没地方绕去。

年中的时候,夏军给过梁军一次决战的机会,他们把战场选定在汝州北部,靠近尹阙关的地方,即让庞师古孤军深入,然后被断粮道,遭受南北夹击,全军覆没。

但庞师古不愿意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态势下展开决战。

但若你状态完好,士气正盛,夏军凭什么和你决战?兵法要义,就是尽全力削弱敌军状态,让他只能发挥出平时三五成的本事,再一举破之。

太宗破窦建德,那也是在虎牢关内以逸待劳三十多天,任凭窦建德在城外叫骂。决战那天,还故意让窦部大亏体力,如此多管齐下,才发动致命一击。

颍水主战场之外,还有分战场。

蔡州、颍州是南线分战场,威胜军主力及淮宁军一部试图截断颍水、蔡水、汝水航道。

旋门关、郑州是北线分战场,大量游骑通过威胁郑、汴腹地的方式试图动摇梁军士气。

濮州梁汉颙部严格来说也是一个分战场。但因为距离遥远,根本无法指挥,只能靠他们自己发挥了。李唐宾、高仁厚二人在做决策时,是不会把这部分考虑在内的。

茶水很快煮好后,高仁厚给自己倒也一碗,见李唐宾走了过来,又给他也来了一碗。

“河清之战,我军不过数万众,迫退庞师古十万众。今再与庞师古交手,李帅好像气定神闲啊。”高仁厚笑道。

三十万众拒河而战,相持两月有余,双方都瞪大眼睛,试图寻找对方身上的破绽,然后渡河攻击,一战功成。

相比较而言,梁人应该是更急于求战的一方,但李唐宾稳得很,压住求战派的请战要求,但深沟高垒,同时派出小股人马,两三月间大小数十战。

应该说,朱全忠手里还是有强兵的。长剑、匡卫、夹马三军比较能战,佑国、飞龙就要差上一点了,至于坚锐军,战斗力还要再下降一个层级——他们的问题不是出在武艺、军阵或器械上,而是思想上有问题。

“高帅觉得庞师古如今在想什么?”李唐宾接过茶碗,问道。

“定是在想如何才能激我军与其大战。”高仁厚说道:“朱全忠搜刮家底,几乎把能给的部队都给他了,可谓信重于山。庞师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朱全忠的信任,他也要打赢这一仗。如果李帅致书于他,与其约战,那么庞师古定然会退避一舍,让我军顺利渡河,抵达东岸,然后阵列而战,一决胜负。”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李唐宾说道:“大王在‘伐谋’上做到了极致,‘伐交’上也做得不错,现在需要我等来‘伐兵’、‘攻城’,可得耐住性子。”

“其实,我也挺喜欢在大王手下征战的。不知道为什么,打得特别顺。庞师古的水平,我看并不差。我与其换换位置,估摸着庞师古也能打得很顺,我则无力回天。”高仁厚感叹道。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量的工作在战争外完成了,如今的一切都水到渠成,你高仁厚不来,我换个经验丰富的大将一样能打胜仗。

这是“伐谋”和“伐交”的胜利,制造了这个极优的战略形势。夏王没有耍任何阴谋诡计,就是堂堂正正击败你。再复盘一遍,除非一竿子支到十几年前,不然朱全忠还是输。

“将为兵之胆,高帅有没有发觉,颍水对岸的贼军,愈来愈焦躁?尤其是威胜军发动之后,贼人担心侧翼有失,渡河挑战的次数多了不少。”李唐宾说道:“这几日,可多放游骑,看看贼人是不是要造浮桥。如果是,那么八九不离十了。”

……

蔡州城外,铁骑奔涌,鼓声阵阵。

张全恩带着数百残兵败将,面红耳赤地退回了南城。

“兄长……”张全恩有些惭愧。

带兵出战,损失了千余人,还差点让人追着屁股杀进南城,太丢脸了。

张全义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张家人,到底有没有打仗的天赋?张全义最近一年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当年,在巢军之中,他也是一员中生代大将,在江南与官军交战,屡战屡胜。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当上长安北面游奕使,与朱全忠平级。

但他现在真的怀疑自己了。

遇到孙儒时,被打得鸡飞狗跳。与李罕之翻脸后,若不是朱全忠来救,估计也被暴怒的要复仇的李罕之弄死了。

遇到邵树德之后,更惨。洛阳败、河阳败、蔡州败,败到没底线了,败到军中将士私下里议论,跟了他张全义,就打不了胜仗。

张全义不行,那就让弟弟张全恩换换手气,出阵迎战,结果也败下阵了。两千蔡州衙军对上两千威胜军,竟然没打过。尤其是有贼将人马具装,挥舞马槊直冲而来,生俘一人而还,大大挫了己方士气。

那贼将还口出狂言,说素来强悍的蔡人,到了张全义手下都这副孬样,还不如投降算了。

嗯,听起来挺伤士气的,但老张早习惯了,脸色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先下去裹伤吧,胜败乃兵家常事,无妨。”张全义温和地说道:“蔡州三城,还有这么多兵马,贼人一时半会也攻不下来。”

威胜军两万多衙军,外加陆续征调的两万土团乡夫,一共四万余人,已经攻至蔡州城下。

申州刺史陈素袭占真阳后,一路北上,已经与折宗本汇合。

折宗本没要求申州兵攻城,而是嘱咐其沿着汝水向北,往上蔡方向持重而行——翻译成人话就是,帮我警戒好外围。

淮宁军崔洪部渡过汝水,新蔡县不战而降。

老实说,他不是很意外。

折家父子用他领兵入蔡州,本来就看中了他在蔡州诸县地面上的影响力。新蔡县兵少,都是本地人,崔洪只一劝降,人人都背弃了张全义,投了过来。

崔洪目前接到的命令是继续北上,收取平舆县,将北上各部战线拉平。

五万多大军不参与颍水正面战场,反而合力攻取蔡州各地,这意图、这风格,太邵大帅了,李唐宾不愧是被大帅看重的人。

“兄长,南边几个县都丢了。”张全恩忍不住说道:“如果没人来救,这蔡州守得下去么?”

“休要胡说!”张全义的脸抽了抽,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若是杨行密打到这边来,他在抵敌不住的情况下,说不定就降了。可邵树德?李唐宾?打死他也不愿降,至少目前拉不下脸来。

张氏与邵氏,可是有血仇的,岂能轻易解开?除非——除非实在没有办法。

“大兄,其实也没什么。”张全恩道:“吾儿死于邵贼之手,你当我不恨么?可我不能如此自私,只为自己报仇,逞一时之快。张氏子孙开枝散叶,繁衍下去才最紧要,为此,忍辱负重,向邵贼低头又有什么?”

张全义惊讶地看了一眼弟弟。

吃了几年败仗,竟然没信心了?不想打了?要投降了?

“先下去裹伤吧。”张全义又说了一遍:“杨师厚、戴思远二部可能会来救援,事情还有转机,如何轻言降耶?”

张全恩惭愧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张全义走到女墙边,手抚着粗糙的墙面,看着原野上快速挺进的威胜军大队人马,良久无言。

这么庞大的力量,还分多路进兵,已经不是庞师古所能抵挡的了。

张全义不知道梁王有没有做出新的部署,如果派遣援军过来。他觉得,单靠戴思远、杨师厚二将怕是压不住夏贼的威胜、淮宁二军。另外可别忘了,契必章那还有一万多人。

南线,不光蔡州危险,颍州同样很危险。

这两州沦陷后,贼人不但截断了汝水、颍水、蔡水航线,让庞师古的大军只能就地在许、陈等地筹集粮草,同时他们还可以继续北上,包抄到庞师古集团背后,这可就十分危险了!

贼人的这个企图,丝毫不加以掩饰,非常明显。张全义觉得,屡战屡败的自己都看出来了,经验丰富的庞帅以及梁王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他们到底制定了什么方略,来阻止夏贼实现这一战略企图呢?

这一仗,可不能再败了啊!

第三十六章 颍州 折嗣伦登上了寿州城头,仔细看着南原上的一场大战。

淮贼攻到寿州城下了,他怕朱景降了,坏夏王大事,于是亲自带着四千步骑,赶到了寿州城督战。

兵力确实很紧张。

淮宁军计有衙军一万四千、外镇军八千,如今外镇军陈素部已经北上蔡州,朱景手里的五千人也是外镇军,正在守御寿州。

一万四千衙军派了三千至安州协防。

杨行密遣大将、楚州刺史李神福赶至黄州,总督已增至三万余人的诸路兵马围攻安州。

安州城内的州兵已经成损失殆尽,全靠玉山军时瓒部那几千人顶着——时至今日,玉山军越打人越少,但战斗力却缓慢地起来了,至少守城还可以勉强胜任,不像野战那样顶不了几回合就溃败下来。

折嗣伦不放心玉山军这帮“神策军余孽”,于是派了三千兵马来援,增援及及可危的安州一线。

鄂州杜洪亦派兵救援,为蕲州冯敬章所败,随即便不再出击了,安心防守。

淮宁军衙军还派了两千人渡河北上,留了五千人守光州,剩下的基本都被折嗣伦带到了寿州。

他别无选择。

如今最重要的是稳住朱景,别让他直接降了,这是最重要的。

也别怪折嗣伦疑神疑鬼,着实是杨行密这人打仗实在太离谱了,动不动就有敌人带着兵和地盘投降他。楚、泗、濠、黄、蕲等州,哪个是他真刀真枪打下来的?都是别人送的啊!

折嗣伦曾经接触过祭天大会的巫师,本不相信他们会法术,但看杨行密这样,感觉还真说不好了。

他真的很担心朱景中了什么妖法,把寿州这么一座要害城市送给杨行密,导致光、申、蔡一带的战局全面崩盘,故亲自前来督战。

对手是朱延寿,也是“老朋友”了。

这两年他一心一意苦练精兵,听闻吃住在军营里,家都甚少回,或许就是为了找邵树德雪耻。毕竟,当年的淝水之战,实在打痛了他的自尊心。面对面毫无花巧的阵战,竟然被人直扑中军大纛,打得单骑走免。

若羞耻心强一点的,就该抹脖子了。

朱延寿的羞耻心很强,但他不愿抹脖子,于是就把精力全用在练兵上。

今年攻蕲州之战,他亲自坐镇黄州指挥,也带了少许新练的兵马过去,表现还不错,这让他信心大增。

这次他带着各州兵马两万人西进,又征发了土团乡夫两万余人,杨行密还遣徐温将步骑五千相助,全军四万五千余人,浩浩荡荡攻入寿州。

战争,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但寿州一线始终没能突破。

“朱延寿有些才具,然淮军并不能称之为劲旅。”折嗣伦说道:“出城野战可能有些风险,若谨守城池,倒无甚大碍。”

朱景却有些焦急。

寿州城杵在这里,淮人确实不敢大举西进,但人家敢劫掠啊。地方上被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朱景很心痛,因为都是他的本钱。

折嗣伦情绪稳定,甚至还有空转向北边,看着淝水、淮水以及淮水北岸那辽阔苍茫的大地。

曾经的寿州将魏守节率五千人渡河北上,直扑颍上县。

前阵子传来消息,他正指挥大军围攻县城。

老实说,折嗣伦对他这些人的战斗力不是很放心。五千人里面只有两千是淮宁衙军,剩下三千都是土团乡夫。就是那两千衙军,来源也很复杂,未必就多能战了。

只能希望他争点气了。

杨行密拖住了淮宁军主力,导致淮西镇无法派遣大量军队北上,攻击颍州。仅有的这一路独苗,还是希望他好好打的。

待到击退淮人,便可以收拾整顿兵马,大举北上。

当年夏王可是说过,淮西镇打下多少地盘他都认,都交给他管理。折嗣伦不奢望可以控制颍州这种富州大郡,不过拿来置换申、寿二州,不也挺好么?

申、寿二州名义上是淮西镇的,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好好操作一番,换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城下传来一阵战鼓声。

淮人又一次冲杀了上来,与守寨的淮宁军战作一团。无休止的攻防战,又开始了。

而在更远的地方,淮人正在大肆劫掠,不可一世。

……

“杀!”

“杀贼!”

“援军到啦,杀贼,别让他们跑了!”

颍水之畔,厮杀陡然激烈了起来,只短短片刻,就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大群军士从远方下马,然后开始披甲列阵。

而在正前方,五千余人正在舍命搏杀,看到数千人骑马抵达之后,一方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一方则如丧考妣,稀里哗啦地就溃了下去。

“贼军溃啦!白捡的功劳,杀啊!”

追杀就此展开。

一方三千人溃不成军,一方两千人在后面直追不方。

刚刚下马的武士一看,啐了一口,再度上马,朝溃逃之敌前方兜去。无论如何,今天是不会把这股贼人放走了。

围点打援,好不容易钓出了你这支援军,焉能轻纵?

“拜见契必将军。”淮宁军押衙魏守节快步上前,向着契必章行礼,道:“今日飞龙军策马赶至战场,火候拿捏得刚刚好。观契必将军用兵,获益良多。”

“行了,也别胡吹大气了。我有几分斤两,自己清楚。若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这会就该我来指挥李唐宾,而不是他来指挥我。”契必章哈哈大笑,道:“不过围点打援这招,我确实玩过很多回了,手熟得很。”

北上的淮宁军攻颍上县,因为战斗力和兵力的关系,并未能及时得手。颍州一看,决定派兵来援。得到消息后,飞龙军左厢立刻出发,一路疾驰,不惜马力,抵达了战场附近。然后等到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骤然杀出,让敌军崩溃。

通过高机动性从一个战场快速转移到另一个战场,这是飞龙军的战术之一,一般而言是配合友军一起行动,共同歼灭某部敌军。

契必章听闻耶律亿这人也喜欢让步兵骑马高速机动,曾经七日内通过携带大量马匹的方式,成功机动了一千里。老实说,即便是在草原上,这也有点过分了,定然跑废了大量马匹,简直丧心病狂。

“契必将军,击败这股贼军后,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魏守节跟在契必章身后,小声问道。

他手底下就两千淮宁军,其他都是凑数的。这点人,遇到敌军大队,当真是一眨眼就没了。要想活下来,还是得靠飞龙军。别的不谈,人家有一万多人,这就不是你能比的。

“自然是要——”契必章刚说了一半,却见颍上县城门洞开,一群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领头之人袒露上身,牵着一头羊。

牵羊礼,这是要投降了。

魏守节也看到了,喜不自胜。渡河北上以来,终于获得第一桩像样的胜利了。

“颍上县降了,这是好事。”契必章道:“今日攻来的那三千梁贼来自颍州,已尽数被我歼灭。”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远方。

那里正在追亡逐北。淮宁军、飞龙军互相配合,杀得贼军人头滚滚,余众胆寒,不得不跪地乞降,哀求不断。

这三千人,也不知道颍州从哪搜刮来的。但不管怎样,州内的兵应该不多了,正好一举将其袭占,看朱全忠急不急。

“你带人收拾颍上县的残局。”契必章一边吩咐辅兵们尽快喂养、洗涮马儿,一边说道:“我欲北行一趟,想办法把颍州占下来。梁人腹地空虚,我早已知晓。但以前没能攻下什么名城大郡,有些不美。这次便取了颍州,把梁军战线左翼给他撕扯开,看朱全忠、庞师古会怎么想。”

魏守节默默回忆了下地图。

梁军主力屯于颍水,与夏军对峙,听闻日夜相攻,大小数十战,好不热闹。之所以目前还没展开你死我活的拼杀,可能是因为隔着一条颍水,无从施展吧。

如果庞师古知道自己左翼的蔡州、颍州相继恶化失陷,而右翼的郑州也被夏军骑兵骚扰,进而攻占的话,他还有信心在前线打下去吗?

不!真到了那时候,根本打不下去的。即便庞师古想死战,军士们可未必愿意。一个不好,基本就是一溃千里的惨烈结局。

有点太宗讨刘黑闼的意味了。两军主力对峙决战,唐军深沟高垒,坚壁不出,同时派出骑兵反复袭扰刘黑闼的后方及粮道。刘黑闼想决战而不得,最终粮尽惨败。

这就是决战。决战不是双方拉着几十万人在一起互砍。大部分的决战,是双方在几十里乃至几百里的范围内不断施展各种战术动作,进攻与防守,压制与反制,进而影响到中央的核心战场,让战场胜负的天平出现变化。

太宗讨薛仁杲,为何要相持六十余日,任凭西凉军把自家祖宗八代都骂成狗,就是坚壁不战?为何不一开始就充满英雄气地把大纛打起来,带着亲军直接冲上去与贼人硬杠呢?

太宗战窦建德,为何要在虎牢关内以逸待劳三十多天,任凭窦建德叫骂,根本不出战?还非要等窦夏军队犯了个错误,排出了一字阵型才断然出手?为何不一开就冲出去将窦建德杀溃?

因为太宗是活生生的人,他只考虑战争胜败,只专注如何用最省力、代价最小、最合理的方式击败敌人,不需要英雄气。

与梁人的决战,也大抵如此。

休息完毕的飞龙军连夜北上,消失在茫茫原野之上。这一次,目标颍州。

第三十七章 粘住 康延孝飞马奔进了许州。

州城内外,旌旗遮天蔽日,营寨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真的是集结了太多人马了,十几万人,堪称倾国之军,每日里无数的消耗。这种仗,多来几次,积储都要打空了!

长社县赵府之内,赵霖正与“小伙伴”们一起饮宴。

“大顺五年(894),庞师古也带了十多万大军,与邵贼决战,那次便败了。时隔两年,还是他。这仗能赢么?”赵霖喝得有点多,嘴也不把门了。

庞师古现在是宣武军上下兵权最重之人,也是你小小的破夏军使可以置喙的?

朱汉宾听了连连劝酒,免得赵霖再说些什么,传出去给大家招来灾祸。

“大顺五年河清之战,去年末开始洛阳之战,一直打到现在,邵贼前后歼灭了快六万大军了。梁王不过二十余万兵马,这两年消耗得有点快啊。”王彦章听赵霖说起河清之战,颇为神往,他级别太低,没能参与,非常遗憾。

双方总计二十多万人的大决战啊,想想就激动。

河清城内外,攻防战来来去去,惨烈无比。打到最后,契必章借道河东,出白陉,袭破怀州,郓州朱瑄又开始活跃,最终双方默契退兵,结束了这场战事。

那一战,邵贼应该还没有能力全吞下庞师古的十几万大军。或许,在水师帮助下,也不可能吞掉。

第二年年底,洛阳之战甚至是邵贼主动挑起的,又是一场二十万人左右的大决战,历时数月。这一次王彦章参与了后半程,有些惭愧,稀里湖涂败逃回了许州。

“六万?这次庞师古带了七万,若一把丢了,你觉得会怎样?”赵霖大笑,没有丝毫掩饰,似乎巴不得庞师古败了一样。

朱汉宾摇头苦笑,王彦章皱眉叹息。

有仆从走了过来,俯首在赵霖耳边说了一通。

赵霖闻言愕然,道:“让他进来吧。”

朱汉宾一把拉起了赵霖,道:“康延孝曾当过破夏都指挥使,又是行营都虞候,军使不可怠慢。”

“也是。”赵霖呵呵笑了笑,道:“便给他个面子。”

王彦章皱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今晚的酒宴,也没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康延孝甫一进来就大皱眉头,不过他也懒得管了,赵家是地头蛇,而今这个形势,也不宜说什么重话。清了清嗓子后,康延孝说道:“赶紧收拾收拾,即刻下营。”

“下营?”赵霖有些懵。

“赵军使,你的部队呢?”康延孝走到他面前,问道。

“在…在城外。”赵霖有些害怕康延孝的眼神,觉得他很焦急,甚至很暴躁,欲择人而噬一样。

破夏军逃回来千把残兵败将,叔父赵珝出钱,替他新募了三千陈许军士,将部队扩编为四千人,目前屯于许州城外。

“庞帅给你两个选择。一,配合杨师厚、戴思远、张全义,守住蔡州;二,去颍州,击退贼兵。”康延孝说道。

这也就是看在赵家人的面子上。换其他人,情势如此紧急,直接下命令了,怎么可能还给你挑?

“蔡州?颍州?”赵霖还是有些晕。

朱汉宾不方便插话,王彦章则直接说道:“军使,咱们要出征了。”

听到“出征”二字,赵霖勐地一激灵,清醒了许多。

“出征?颍州?”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彦章。

“那就去颍州吧,明日就启程,不得拖延,否则军法从事。”康延孝懒得和这个醉鬼废话,直接离开了。

接下来他还要跑一趟上蔡,带数百军士一起过去。如果杨师厚还推三阻四,那么直接就斩了,夺其军权,火速南下。

对折宗本父子在南方发动的攻势,庞师古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己方的作战序列,派遣人马南下堵截。

这一仗,双方没有任何秘密,就是见招拆招罢了。

……

大群溃兵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颍州理所汝阴县城外,哭喊连天。

“快开门吧!”

“夏贼杀来了!”

“快放我等进去。”

“淮宁军来了一万多人,快放我等进去,不然颍州也守不住。”

城头上有人探头看了看,又往远处看了看,道:“须得回禀使君才行,诸君稍待。”

“速去速去!”

“有何禀报的?若王使君在此,我等焉至此败?”

“腹中空空,快点,饿坏了。”

北风卷起细雪,呼啦啦地下着。铅云压得很低,四野萧索。军士们看起来非常恐惧、害怕,一有风吹草动就惊呼连连,叫门叫个不停。

城门很快吱嘎吱嘎打开了。

败兵们如蒙大赦,抄起器械,便往里面涌。

颍州刺史李择正在僚左们的簇拥下往城门口而去。

一边走,他一边责备道:“当初我就说不该出兵,你等坚持,历陈出兵的好处。如今看来,竟是葬送了三千人马。”

三千人马里至少有一半是州县兵,损失了颇为心疼,真是岂有此理。嗯,幸好回来了一些,听说有几百个,也不知道后面还能不能再回来一些。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城内都能隐约听见。

“贼人这么快就追过来了?”李择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同时也有些惊慌,颍州城内还积存了不少粮草、器械没发出去,可不能出事啊。

“周将军!”李择喊道。

“使君,末将在此。”

“卢将军没能回来,城防之事就付于你了。点齐兵将,上城戍守。若有不足,发丁男健妇上城。”

“遵命。”

“还有——”李择喊住了正欲离去的偏将,道:“给我也拿副甲来,跟夏贼拼了。”

“使君此举,定然振奋士气,颍州上下,莫不感奋。夏贼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周将军笑道。

李择是梁王亲信。在王敬荛调走之后,接任刺史之职,可见信任——如今宣武镇内有条流传甚广的说法,如果某个刺史、节度使原来由武人担任,现在换了文吏,那么此人多半是梁王亲信,不可得罪。

李择就是这样的人。

“快去筹备。”他摆了摆手。

周将军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不料方走两步,只听一阵破空声袭来,周将军哼都没来得急哼一声,直接往后飞跌而出,栽在李择脚下。

“杀!”彷佛火山爆发一般,涌进城内的溃兵挥舞着兵器,大肆砍杀起了身边的颍州军士、将左。

李择一开始还有些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在随从的簇拥下往州衙熘去。

十余人早就盯上了他,有人取出步弓,连发两箭。一箭射中跑在他后面的颍州司马,一箭射中了汝阴令。

李择吓得亡魂皆冒,大呼小叫。

又一箭射来,钉在他后心,此人踉踉跄跄地倒了下去。

城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很快,第一批下马的武士三百余人冲进了城。他们首先控制住了城门及附近的建筑,并不急于冒进。待第二批甲士千人下马进来之后,这才留下少部分人戍守,其余人跟着冲了进去。

契必章是在天将要擦黑的时候跟着辅兵一起进城的。

“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一宿,可真是老天卷顾啊。”契必章笑了笑。

行军在外,餐风露宿、卧冰吃雪是寻常事。能住在房子里,睡在床榻上,按时吃上三餐,对武人来说真的不容易,这或许就是很多武夫年老多病不长寿的原因之一。

“颍州,已在我手。”契必章从怀里抽出一份牒文,那是威胜军发过来的。

平舆县不战而降,目前大军围困汝阳三城,掘壕两重。

折宗本不知道这边的战况如此,但他要求契必章一旦在颍州取得突破,就立刻往陈州方向发展。他会遣陈素、崔洪二人率军东进,巩固颍州防线。

“君之用意,我尽知矣。”契必章大笑。

夏、梁大战,已经进入到了白刃见红的阶段。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或许就在陈州、颍州一带。

颍州城内闹哄哄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到了戌时初刻,下面人来报:斩得贼刺史李择以下九百多人,俘一千五百余。城内尚有粮三十余万斛,干草十万束,其余物资若干。

“三十多万斛粮?”契必章有些吃惊。

颍州不过四个县,不到二十万人,居然如此富庶?

河南,可真是好地方啊!富庶的同时,交通还这么便利,真乃帝王之资。

“先补充完咱们的粮秣,剩下的东西清点好便封存起来。”契必章说道:“折帅已任淮宁军衙将崔洪为颍州镇遏兵马使,统一指挥陈素、魏守节及其本部这万余兵马,他们应该用得上。”

折宗本在得知颍州这边进展比较快之后,立刻下令陈素、崔洪两部东行,往颍州方向开来。

申州刺史陈素目前有四千兵,其中半是乡勇。

崔洪本有七千人,其中差不多一半是乡勇。不过在进入蔡州后,他果断发挥影响力,招募了不少散兵游勇,兵马已膨胀逾万。

这两部东进之后,加上魏守节部,杂七杂八的兵马接近两万人,不知道能不能在颍州站稳脚跟。

契必章是懒得管他们了。今日全军休息一夜,明日留少许人手等待交割,主力尽数北上,往陈州而去,不知道戴思远的飞龙军还在不在了。

第三十八章 加注 庞师古登上了营中高台,仔细观察着双方的战况。

白草原之上,一支夏军离开了营寨,向前行进。

他们的一支友军刚刚被击溃。渡河而来的梁军邀战,经略军派出数百人迎战,结果被敌长剑军数百兵杀得大败。

经略军使关开闰大怒,亲领五百人出战,终于将梁人击溃。溃兵顺着浮桥退了回去,双方再次罢兵。

而在白草原以北的颍桥镇附近,定远军一部渡河而东,烧梁军警戒小寨子两座,并击败一股仓皇赶来的梁军步卒,俘十余人而还。

小规模的战斗,从未平息过!

“夏贼粘得好紧。”庞师古轻拍了拍栏杆,皱眉自语。

定远、经略、归德、护国四军,是长期以来探听到的颍水对岸的夏贼番号,一共三万多人。此外还有三万土团乡夫,来自河南府、河中府以及河阳镇。

梁军部署在颍水以东的部队以坚锐、长剑、匡卫三军为主,外加土团乡夫,一共五万多人。

双方的兵力并没有多大差距,军士的战斗力、器械装备也相彷,除了士气有少许差别外,其他真的差不多。

所以,谁都没把握在大规模野战中击败对方。

但大战没有,小战却从没断过。而这种小战,也是刺探对方情报、打探对方兵力构成、试探其战斗力的重要手段。不然的话,人家偷偷换了羸兵守寨,而将精兵调走,结果你却不知道,这就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危机。

庞师古有种感觉,最近一些时日,夏贼的“黏湖劲”上来了,不断派出人手袭扰河对岸的梁军,似乎很担心他们弃营而走一样。

眼前这个双方步军阵列而战的还算小场面了。真正的大场面是夏贼派出了许多蕃人骑兵,渡过颍水之后,深入到许州附近,袭扰他们的后勤粮道。

好在主力部队并没有全部布置在颍水一线,后方还有部队可用,粮道倒不至于断绝。就是觉得有点烦人,夏贼骑军也太嚣张了!

“都头,破夏军、落雁都已经离开许州,前往陈州了。”张慎思登上了高台,走到庞师古身侧,说道。

“戴思远和杨师厚呢?”庞师古问道。

“戴思远早已离开陈州,经鄢陵抵达了郾城。杨师厚屯于上蔡县,一直以贼军势大为由,索要器械、赏赐。”张慎思说道。

庞师古微微颔首。

张慎思并没有添油加醋。事实上他如实陈述了各部的情况,一切交由庞师古自己来判断,没有任何感情倾向,这就很好。

康延孝已经赶往上蔡,杨师厚再怎么拖延,也该动弹一下了。

不过单靠这点人怕是难以拿下折宗本。要想顺利击败其军,还是得下大力气,多派一些人过去。庞师古左想右想,决定调颍水前线的长剑、匡卫二军前往郾城,调佑国军两万人顶上来,继续与夏军对峙。

颍州那边,除了破夏军、落雁都这五千号人之外,庞师古不打算增派兵力了。事实上也不需要赵霖、朱汉宾这种人打头阵,他们短时间也担纲不起重任。

除此之外,就是加发赏赐以激励士气了,这似乎是免不了的。反正这部分钱,由罗弘信和杨行密出好了。

******

攻势如潮水般退去,又如潮水般涌来。在潮水达到最高点时,旋门关轰然破碎,在里应外合之下打开了城门。

胡真披着铁甲,在军士的护卫下进了城。

他一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责备不已。

“打到现在才出降,何迟疑耶?”

“龙武军重整后,很多人被打散了,一时鼓噪不得。”有人回道。

“那些汴、郑土团乡夫不愿投降,着实费了一番手脚。”又有人说道。

“王将军自戕了,他若不死,估计很多人还会犹豫观望。”

“降都降了,胡帅可能掌兵?若能掌兵,能不能让大伙跟你?”

胡真略有些尴尬,不过也没什么,他现在脸皮厚着呢。

掌兵?多半是不可能了。更别说让他统率梁军降兵了,那不是考验他胡真的忠诚么?我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忠诚下去啊……

“既已降顺,先到陕州院整训。”胡真说道:“整训完毕之后,补入各军,就该为夏王奋力拼杀了。”

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目前大概有两万多新兵在训,以降兵为主。他们现在已经大幅度降低新兵的招募比例了,俘虏都用不完,招那么多新兵做甚?也就灵州院接收的俘虏少,目前还大量招募新人训练。

降兵,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用,这是肯定的。精壮勇悍者第一时间发往各军,填补缺额,水平一般的在反复整训之后,再按计划发往各军补充战损。水平实在太差的,基本被刷下来了,则送往修武县干体力活。

众人讷讷无言。

为夏王拼杀?不,大伙都是在为自己拼杀。夏王不拖欠赏赐,为他卖命当然也是可以的。若没有赏赐,那么也别怪大伙不忠。

赤水军将士列阵开进了城池。他们队列整齐、神情肃然、鸦雀无声,士气也十分高昂,一队又一队开进了关城内。

胡真等人默默看着。

赤水军不显山不露水,但很多人都知道,这是除天雄军之外,武学生第二多的部队。

攻洛口仓、巩县之战,血战连连。战前那些保胜军将士可是信誓旦旦能守三个月,等到大河化冻的。可在不要命的攻势之下,这些城池多半连一个月都没坚持到,就被赤水军攻破。

军使范河也是个狠人,作战不利的将士,哪怕是武学生,他也照斩不误,确保这支部队很有攻击精神,即便在补入了不少新兵之后,依然极具攻击性。

毫无疑问,旋门关的守军就是被他们杀散的。

更准确地说,是在葛从周大举东撤,动摇了军心,同时还有胡真劝降里应外合的情况下,最终攻破关城,进占这座要隘。

“胡参军,大帅有令,将这千把降兵交由你统带。下一步,便是收取汜水、河阴二县。”范河牵着战马走到胡真面前,说道:“河阴那边应该比较难,先将汜水县取下。宜快不宜迟,尽快动手吧。”

胡真有些惊讶。夏王竟然这么信任自己?

虽说就千把人,但性质完全不一样了。掌兵和不掌兵,完全是两回事。

“范将军放心,我这便往汜水走一趟。”胡真说道:“葛从周率主力东走,把他们留在这边,完全就是任其自生自灭了,我定然说得诸军来降。”

“好!咱们分头行事。”范河大喜,道:“明日我就发兵河阴,一步步追击敌军。咱们也是洛阳行营的一分子,没有功劳可不像话。”

******

十二月十一,风雪漫天。活跃在野地里的夏军骑兵几乎一夜间消失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走,只是消失在了梁人眼睑里罢了。

原武、阳武、酸枣、胙城等县的乡间村落内,躲避风雪的乡勇大把。

他们一边惊叹河南的富庶,一边毫不留情地搜罗财货。

粮食、草料、布帛、铜钱、金银器、牲畜甚至人口本身,都成为了他们劫掠的对象。

苦哈哈的河阳乡勇们快意地往包裹里塞满财货,然后押着一群百姓,踏着黄河冰面返回孟州。

第一批来的人走了,第二批又来了。等到第二批快走了,第三批已经整装待发。

郑州北部这几个县,可真是倒了血霉了。若不是龙武军大举出动,制造了相当障碍的话,这会被掳走的可就不止四五千百姓了,说不定几个县都被搬空了。

在这样一种喧嚣的背景下,葛从周率龙武军低调收复了荥泽县,并在通往管城的驿道上拦截了一批夏军骑兵,斩首两百余。

午后时分,无尽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慢慢汇集到了荥泽县。

左右德胜军都指挥使贺德伦扔下了几个血淋淋的人头,下了马背,抬头望了望刺骨寒冷的天气,低声咒骂了一句。

“葛都头,郑州可不能再退了。”贺德伦一路走来,心情沉重,连手里的马鞭也不再把玩了,专心思考着战局。

“贺将军可曾见到大王?”葛从周脸色愁苦,心情不佳。

与邵贼正儿八经交手也不少次了。犹记得首次交锋之时,夏贼气势汹汹,一路东来,结果被他在崤山二坂地区设伏,杀敌数百。随后,他牢牢控制着崤寨,始终威胁着夏贼的侧翼及粮道,最终令他们只是掳掠一番就退去了,失去了占领河南府的大好时机——而失去的这次机会,后来夏贼都花费了血的代价才一一夺回。

此番统龙武军,是葛从周第一次作为方面统帅出战,意义不凡。

但问题是,这打的什么鬼?

一来就面临着要不要放弃旋门关、汜水县的事情。按葛从周本意,全军撤出拉倒了,但他又不敢这么做,生怕朱全忠治罪,最后搞了个半推半就,其实是白白给夏贼送人头罢了。

“自然见到了。”贺德伦说道。

“大王可有嘱咐?”

“大王着你好好拼杀。”贺德伦道:“蔡州乃庞师古左臂,郑州为庞师古右臂,今夏贼欲折此双臂,同时派人袭占颍州,进窥陈州,有抚庞师古后背之企图。战事艰难,大王亦知我等苦处,并无任何催促,但勉励我等奋勇拼杀,一举击破夏贼。”

葛从周老油条了,自动过滤了废话,捕捉到了梁王还“体谅”他们的信息,顿时放下了心。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梁王不会轻举妄动的,底下人的些许跋扈,完全在容忍范围之内。同时也有些唏嘘,曾经说一不二的梁王,怎么就一步步走到这种境地了?

听闻梁王在汴州一点没有着急、惊慌、失望、气馁、颓废的模样,与人谈笑风生,时不时带兵出城巡视,鼓舞士气。精力还很旺盛,经常处理公函到深夜,让人感佩不已。

也罢,便帮梁王再杀一杀。别的不谈,郑州这个局面,他还是有把握稳住的。

夏贼的兵,看起来并不多,并不足以击破郑州的大局。除非他们继续增兵,他倒想看看,邵树德还能不能变出兵来。

第三十九章 蔡州三城 冬至即将来到,怀远新城内外充斥着欢快喜悦的氛围。

妇人们三五成群,到坊市里选购各类年货。

城外的牛市之内,老牛被当场宰杀,看客们一边跺脚驱寒,一边闲聊着传自草原的八卦。

八卦总有一个主角,那就是可怜的阿布思。

此人好歹也是一号人物,阴山鞑靼也是个远近闻名的部族,虽说在阴山五部崛起之后,他们的影响力愈发衰减,很多年轻一辈都没怎么听过阴山白鞑靼的名号了,但怎么说呢,给阿布思全力动员的时间,几万骑还是拉得出来的。

不过草原征战,谁给你动员集结的时间?从来都是以快打快,在下面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各自的中上层、核心部落之间先决出了胜负。

阿布思比被人突袭还要倒霉。

带兵南下阴山,遇到了铁骑军、银枪都、金刀军、黑矟军、豹骑都的强大阵容,四万余终日训练的职业骑士杀得他家牧民怀疑人生,随后又被掏了老窝,除部分人手东蹿、南下投靠了李克用之外,绝大部分被消灭。

他们放牧的草场,现在也改名叫做柔州。灵州四处传闻,柔州除新设的集宁县外,大部分地区都被夏王赏给了契必氏,作为他们的草场。

阿布思之外,第二大话题则是夏王在过完年后,将冒着严寒前往凉州。

那个地方,夏王真的是很久没去了。数万精兵陪同着前往凉、甘、肃三州,各部震怖,宣示威权,大概是这个目的了。不过坊间也有传闻,夏王将会北上草原,会见各部酋豪,建立在草原的无上威势。

作为边郡子民,灵州百姓这些年几乎以为自己生活在中原内地了。若非时不时看到大群奇装异服的蕃人,他们几乎都忘了只要向西越过贺兰山,就是沙碛,向北穿过阴山,就是草原。夏王构建的全新的草原政治体系,使得灵州成了区域中心,成了核心腹地,从此远离了战火的威胁,功莫大焉。

今天怀远城外聚集了大批蕃人,一共四千余帐,说着鞑靼语,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携带着千余头骆驼、六千余匹马和超过三十万头牛羊,打算离开灵州,经关中抵达洛阳。

之所以走这条路线,还不是为了蹭一蹭京兆府的粮食?

冬春季节,干草十分紧张。灵夏百姓,每年秋季时,一边收割田里的牧草晾干、铡碎,一边宰杀牛羊。

执行三茬轮作制很多年了,现在农户们每年秋冬季节都会宰杀大量牲畜。宰杀后得到的肉用盐腌起来或者熏干处理,讲究点的人家还会使用各种香料,这又催生了对香料的巨大需求——腌制肉,有时候不用香料实在盖不住那个味。

干草不够充裕,地里的芜菁、胡萝卜又不舍得给他们,况且这些蕃人穷得掉渣,也买不起任何饲料,于是只能让他们走京兆府,沿途诸县百姓供给干草、农作物桔秆甚至是粮食。

关中百姓,又要支援洛阳,又要养唐邓随、淮西两个藩镇,时不时还有军队、蕃人或大量牲畜过境,都需要他们提供粮草。

安全是安全了,但被剥削得很厉害啊,灵州“邵圣”不知道苦了他们多少回了。

“呜——”角声响起,蕃人们一阵骚动。

很快,大群骑手策马跑了过来,挥舞着马鞭就打。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让这些鞑靼人懂了规矩,知道要听令行事。

日上三竿之后,角声再起。

数百名侍卫亲军带着这几千帐蕃人,赶着牛羊,拉着马车,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灵州,向南方行去。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刚刚锤炼完武技。

虽然基本不可能上阵厮杀了,但这些年邵树德对武艺的锤炼从来没有放松过。他本来会步弓、长枪、横刀、陌刀这些兵器,后来又学了骑射、重剑、马槊等技艺,最近甚至迷上了投矛,正向人请教。

他现在就是一个混迹军中十几年的边镇老兵的模样。精通四五样器械,额外会耍几样陌生器械,会骑马,会胡语,经验丰富的全能型战士,朝廷一年在他身上要砸二三十缗钱的维持费用,这还没算包吃住的钱。

代价足够大,但这本事也不凡,上了阵保管砍得敌人哇哇叫——如果老子心情好的话。

“阴山鞑靼、白鞑靼别部,两批计八千余帐,这是第二批了吧?”邵树德从裴氏手里接过羊毛巾,擦了擦汗,问道:“碛南的鞑靼,算是废了。”

一部分被攻灭,一部分被补入邵氏奴部,一部分逃奔李克用,一部分分给出兵诸部当好处,最后还剩几千帐全部发往中原征战——其实最后这八千帐已经不全是鞑靼人了,混杂了很多吐谷浑、党项。

“大王,明年北上嗢昆水,或还能收得大量勇士。”陈诚最近绞尽脑汁研究草原,主要原因就是当他不在的时候,赵光逢偷偷献策,得到了邵树德赏识,这让他有了危机感。

“那些人,我看也不大堪战。”邵树德说道。

草原骑兵,在国朝武夫眼里真的算不上什么。便是当年回鹘五万骑寇鸊鹈泉,振武军、天德军不过万把人,依然把他们打了回去。

邵树德到草原募兵,主要看中的是他们吃苦耐劳,身上有一股子凶狠劲,是个可造之材。至于他们整体的战斗力,是真的看不上。

当然,草原头人的亲随背嵬是脱产职业武士,有他人供奉牛羊,这类人邵树德还是很喜爱的,经常让诸部酋豪“上交”。

“大帅,能不能打是一回事,募兵则是另一回事。”陈诚提醒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差点忘了。对,募兵!越多越好,绝不能留给诸部酋豪。调草原兵南下打梁人,调梁兵北上打草原人,如此甚好,甚好啊!”

目前活跃在河南前线的蕃人其实数量不少。

最主要的就是安置在河南府的那三万帐桃岷羌、青唐吐蕃以及河西羌胡。对于这批人的使用,邵树德不是很满意,因为觉得他们在正面战场发挥不出更大的作用,不如调到南北两翼。

这一仗,文章本来就在两翼做。两翼成了,中间的那一大坨根本跑不掉。于是,他打算微操一下。

“继续在草原搜罗人手,河南府、汝州空虚着呢,甚至就连郑州的户口也没有多充裕。”邵树德说道:“搜集到的人,还是投入北线吧,唐邓随、淮西养不起,可惜了。”

陈诚、郭黁二人一齐应是。

郭黁新近被提拔为幕府行军司马。他也是朔方军老人了,铁林军时代就担任军判官,劳苦功高。再加上他懂音乐,于是抓住了机会,获得重用——嗯,懂音乐是他得到提拔的重要因素,因为下一阶段就会派上用场了。

……

乾宁三年十二月十八,雪后初晴。

即便是征战多年的葛从周,也不得不承认,冬天对铺天盖地的轻骑兵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河流、小溪、沟渠被冻得结结实实,不再成为行军的阻碍。

地里的粮食被收割了,也成了大伙的跑马场。

森林里的树叶全落了下来,老林子光秃秃的,已经没法藏兵。

野外的人更是少到了极点,大大减少了行踪暴露的风险。

葛从周今日驻军万胜镇,一个汴水岸边的着名商埠,汴州西面人烟最密集的镇城。在葛从周抵达之前,万胜镇的商民集结了将近两千人,持强弓劲弩,长枪大剑,杀退了河阳乡勇的两波攻势,以极为微弱的伤亡,令贼人弃尸百余具而去。

商队护卫,壮哉!

儿子谢彦章从汴州给他送来消息,言“天武八军”成军时间尚短,这会他正苦心孤诣,与同袍们一起狠狠操练这五万多新兵,但短时间内真派不上用场,还请阿爷在排兵布阵时,不要把这支军队考虑进去。

“排兵布阵……”葛从周笑道:“这小子倒是机警。”

事实上,他最近也在犹豫,正踌躇间,儿子就给他写信来了,让他知道天武八军还不能野战——成军一年多,只学会了金鼓旗号,严明了军纪,学会了队列阵势,这是远远不够的。

天武八军不能战,那干脆调长直军来好了!

葛从周算了算,龙武军一万余人、德胜军三千骑兵、厅子都步骑两千余人,如果再有长直精兵来助,征集两三万土团兵,凑个五六万大军并不难。

有这批人,可以尝试着在郑州打一个反击战了。

这个反击战不仅仅是为了收复失地,事实上更大的作用是提振信心和士气。

再者,夏贼那么多游骑,四散各处,找起来颇为麻烦,不如攻其必救所在,吸引贼骑聚拢回来,也好一齐歼灭。

想明白之后,葛从周立刻遣使回汴州,向朱全忠仔细禀报了自己的作战计划,并请调长直军万人西行。

朱全忠审阅时别的还没什么,但其中有关胡真的描述,却让他有些怒火上升,头晕目眩。

胡真做了两件事:一、暗中策反旋门关守军一部,与夏贼里应外合,攻下了关城;二、夏军围困汜水县,胡真单骑至城外,招诱老部下来投,听闻每日缒城而下者百余,围攻数日后,城破。

这会夏贼已经移师河阴县与汴口,胡真又自告奋勇,活跃在一线。

“哗啦!”朱全忠将桉几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做完之后,还不解气,又一脚踹翻了桉几。

正拎着食盒靠近书房的长媳刘氏见了,吓得噤若寒蝉,又悄悄退走。

朱全忠扫了一眼刘氏害怕离去的背影,神奇地收束了心情。他深吸了口气,吩咐仆婢将里面收拾一下,随后又把心思转回了当前的局势。

葛从周的方略,他没有意见。事到如今,若不是不方便,他都打算亲自带着长直军西入郑州了。

也罢,便将长直军交到友裕手上,由他带着西行吧。

第四十章 惊喜 夏军的左翼、梁军的右翼,从洛口到汴口再到郑州,双方频频调兵遣将,不断聚集兵力。

总体而言,梁军大优,似乎想借着这股气势,打一个反击,至少守住河阴一线,再斩杀点深入郑州的夏军乡勇,提振一下士气,震慑一下贼人。

十二月二十一,全忠长子朱友裕率长直军右厢西行,朱全忠亲登城楼相送。

整整一万精锐,盔甲鲜明、士气高昂、杀气腾腾,往管城方向开进。

与此同时,葛从周也在郑州大肆征集土团乡夫,得三万余人。于是,汇集起来后将达到六万的葛从周集团正式成行,打算在郑州发动一个反击,歼灭部分夏军后,再进至旋门关一带追杀残敌。

北线看起来,梁军的局面还不错,至少没有崩盘之忧。

与他们相比,南线梁军却整体处于下风。

杨师厚终于带着忠武军南下,往蔡州开进。充当事实监军的康延孝紧紧跟着,神色不善。

这些忠武军真的野了!

自邵树德东侵开始,杨师厚就开始执掌这部分兵马。一开始兵力很少,只有两千多人。后来因为表现出来的能力不错,同时也立了点功劳,统兵越来越多,目前已经有六七千人,算得上是一个中小军阀了。

常年带兵在汝、蔡征战,杨师厚将部队经营得铁桶一般。老实说,形成这个局面,朱全忠脱不了干系。

许州赵氏兄终弟及,连续出了三任节度使。他们对朱全忠十分恭敬,提供兵员、器械、钱粮、战马等各种资源,甚至直接出兵征战。但即便如此,朱全忠依然不放心他们,杨师厚就是这种担心的产物。

作为朱全忠一手提拔的所谓亲信,执掌忠武衙军一部分,分赵氏的权,在忠武军内部“另立中央”,这是符合朱全忠的利益的。但副作用也十分明显,杨师厚在直属部队里的威望太高了,军阀倾向十分明显。

康延孝一到上蔡就感觉到了。

军营部伍整肃,各类物资、器械归置得井井有条,军士们出操训练,杀声震天。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劲旅,也符合忠武精兵的身份。但问题在于,他们唯杨师厚马首是瞻,所有人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自己,随身带来的几百护卫看起来根本济不得什么事,只要杨师厚一声令下,就能把他们斫成肉泥。

康延孝第一时间就叹息,长时间的夏、梁战争,给了野心家冒头的机会。而且因为连战连败,不得不曲意拉拢、安抚、迁就各级将官,这就给了他们进一步的机会——朱珍这种被雪藏起来的人都能重新启用,杨师厚又算得了什么!

他觉得夏军方面可能也有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因为他们连战连胜,主公威望足够高,把问题掩盖了下去罢了,早晚要还的。

“康都头,飞龙军何时能到?”南下的驿道上,杨师厚抿着嘴唇,话非常少,此时突然冒出一句,差点吓了康延孝一跳。

“飞龙军应已离开郾城,不日即到。”康延孝回道。

“应该?”杨师厚挑了挑眉毛,语气不是很客气。

好一个贼子!康延孝心中暗骂,我是都头,你撑死了不过一介军使,如何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折宗本兵不强马不壮,说有四万多大军,实际上只有两万余人可战,何惧之有?”康延孝说道:“许、蔡二镇衙兵万余人,外加飞龙军悍卒,兵力并不比折宗本少,还有蔡州三城为依托,胜算很大。而解除了折宗本一路的威胁……”

“好了,我知道了。”杨师厚摆了摆手,打断了康延孝的话。

康延孝再也没法忍了,对他怒目而视。

杨师厚彷佛没有看见,自顾自说道:“处于不败之地,倒也没多难。可若说取胜,我看不容易。别的不说,戴思远会打仗?为何委任他为都指挥使?还不如让康都头你上呢,那样将士们还服气一些。”

可是,你手下这帮骄兵悍将也不服我啊!康延孝暗自腹诽。

如今这个时代,没有兵可真是急死人啊。官再大也没用,不如实实在在掌握着军队实在。他这个什么行营都虞候,还不如一军军使甚至副使实在。

“战事还大有可为之处。”康延孝道:“各部合力,依托蔡州军民,击退折宗本并不难。而破贼之后,咱们可以顺势攻入唐邓,反过来威胁夏人侧后。或者东进颍州,配合氏都头所部,夹击据守颍州的夏贼。只要料理了唐邓、淮西的贼人,整个南线就清爽了,此战获胜的可能也会大增。”

“唐州哪有那么好打。”不知道为什么,杨师厚突然叹了口气。

可能是想起了最近几年,在丁会帐下,不断与折宗本、李延龄、赵匡凝三人折腾的往事。折宗本带了七千兵南下襄阳,后扩军至两万余,战斗力一下子跌到谷底,但这些年一线交手的将士都反应,威胜军的战斗力逐年甚至逐月回升,现在已经很难缠了,不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对象。

两名斥候一前一后,快马奔了过来。杨师厚勒住战马,静静等待着。

很快,虞候领着斥候走了过来,禀道:“将军,蔡州北城已陷贼。”

“哦?这么快?”杨师厚有些惊讶。

康延孝也很吃惊,更有些恼火,张全义怎么搞的?

北城也叫北关城,是蔡州三城之一,竟然被威胜军攻下了?

蔡州或者说汝阳,在汝水东北二里。如果北关城陷贼,那么意味着贼兵已在汝水对岸获得了稳固的据点,可比他们随意扎起的营垒坚固多了。

这张全义,妻儿保不住,城池也保不住,要之何用?

“传令,杨君房率精兵一千,当先开道。前方斥候放至三十里外,左右斥候放二十里,后方斥候放十五里,即刻照办。”杨师厚下令道。

“遵命。”赶到杨师厚马前的军将们纷纷应道。

康延孝默默看着。这支部队应该是很团结的,以杨师厚为核心,已经自成体系,外人针插不进。

下命令的时候,大军并未停下,仍然在继续前进。可见杨师厚确实不怎么惧怕折宗本,在他心里,或许只存在着值不值得打这种困扰吧。

……

折宗本在亲兵的簇拥下出了北关城。

数千步骑在旷野上列阵。

北风呼啸,旗幡猎猎,人喊马嘶。从远方望去,好一副士饱马腾的图画!

威胜军,感觉实力每年都在稳步提升。看他们如今的状态,半年前在汝州吃下的那几千佑国军降兵应该已经被消化得七七八八了。

膨胀到两万八千余人的威胜军,以折家子弟为核心,凤翔军为基干,收拢襄阳降兵、金商蛮獠、唐邓州县武人外加梁军降人,经历了数年时间的整训、融合,已经自成一体,且有一定的战斗力。

比起他儿子的淮宁军,折宗本的威胜军确实强了不少。这是折家赖以维持富贵的根基,或许也是取祸的缘由,就看你怎么处理了。

“开始吧。”折宗本挥了挥手。

数百名俘虏被押到阵前,他们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哭喊声一片。

蔡州中城城头上挤满了人,死死盯着城下。

不一会儿,张全义、张全恩兄弟也上了城,面容严肃。

贼军如此嚣张,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张全义手下还剩七千多兵,除小部分军士较为老练、战斗力很强外,大部分人都很一般,其中既有今年招募的“新兵”,也有去年招募训练的“次新兵”,总之野战肯定是不成的,也就能守守城。

南城、中城联为一体,屯驻了重兵五千五百,北关城有接近两千兵。按理来说可以守很长一段时间的,但威胜军来到之后,只围攻了十余日,就彻底拿下了城池,让张全义、张全恩兄弟目瞪口呆。

可能之前在城外败得太惨了,一下子损失了上千兵马,让新兵们感到恐惧,战意不足,士气低落。围攻十余日后,老兵损失太多了,最终城破。

张全恩对此有些惭愧。若无那场大败,局面是不是会好一些?

“令公何必苦苦相逼?”张全义在大盾的护卫下,高声叫喊道:“梁王已遣使至灵州,愿修好罢兵。都是大唐藩臣,何必互相侵攻呢?不如就此退兵,各守疆界,岂不美哉?”

折宗本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对一亲兵说了几句之后,此人策马上前,大声道:“好教张侍中知晓,夏王大破阴山鞑靼、高昌回鹘,进至回鹘王庭,俘斩数十万,威震大漠。今已发蕃汉步骑五十万南下,不日即至河南。张侍中有几多兵马,自度能抗耶?”

“此时献城而降,亦不失富贵。”

“大军破城之日,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城头沉默了一会,随后只见张全义抽出佩剑,大声道:“无复多言!我与邵贼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这话说得提气,军士们对张全义的看法有所改观。

折宗本闻言冷冷一笑,他已经收到消息,梁军从上蔡、郾城两个方向南下。张全义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如此外有援兵,说话自然就硬气。

你有援军,老子就没援军了么?

第四十一章 来了! 蔡州城下如今已成了一片杀伐之地。

理所汝阳县,从名字就可以知道位于汝水以北,与颍州理所汝阴县相对。

折宗本亲率一万步骑屯于北关城,城外还有两个寨子,各有五千。在汝水对岸,还有万余人扎下了营盘,并造好了临时浮桥,随时可以援应北关城。

而在唐、蔡之间的小驿道上,从颍水一带调来的蕃人骑兵正在快速行军。他们拉着大马车,牵着战马,日行三十里,已经悄然进抵朗山县,护卫住了粮道。

夏、梁双方,核心战场的主力部队依然在相持,但在侧翼战场,却烽火连起,愈演愈烈。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折从古带着数百骑冲了出来,与贼人游斗。

与他交战的是杨师厚带来的忠武军骑兵,一共千余骑,非常正统的中原骑兵,以正面搏杀为所长。折家骑兵一开始无备,直接为其冲散,折从古收拢散骑,直接回去披甲,取了马槊,翻身上马与贼大战。

双方都不拿弓箭欺负人,完全就是正面互捅、互砍的硬派风格,杀得非常痛快,杀得——遍体鳞伤。

折宗本裹着外孙送给他的毛毯,遥看着城下骑兵激战,暗暗评判着忠武军的战斗力。

看起来战斗力还不错。

艰难以后,诸镇反叛,时间越往后,河南的藩镇越桀骜,制造的麻烦越大。比如淄青李师道叛乱,徐州银刀都之乱和庞勋起义,淮西逆藩等等。宣武、忠武、义成三镇处于平叛一线,看样子是练出来了。

朝廷的御用打手!折宗本冷哼一声,就连杨复光都在陈许招募了八都新兵,带去关中,并参加了针对黄巢的大战。杨复光死后,忠武八都无主,蹿入三川。这帮子新兵愣是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若不是内讧,最后还不一定会怎样呢。

击钲声在场中响起,双方默契地散开,各自打扫战场,收拾尸首,甚至还帮着把对方袍泽的尸体、战马送回去。

骑兵退下之后,折宗本遣人调步兵出城列阵,向忠武军邀战。

蔡州城内的张全义兄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在城外下寨的忠武军,但杨师厚拒绝了,坚壁不战。

张全义心中一凉。作为一个资深老军阀,他如何不懂杨师厚的想法?这是保存实力,拥兵自重。

说实话,他觉得杨师厚有点蠢。在这个时候还观望,还打滑头仗,只会让自己的名声变坏。你都这样了,以后落难的时候,还指望别人来救吗?

折宗本得到下面人回报后,眼睛一眯。军头最了解军头,杨师厚怕是有想法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杨师厚的理由很正当,不到七千步骑,折宗本这边算上乡勇好几万人,阵势吓人,不愿意野战可以理解。但他结合之前杨师厚在上蔡行动迟缓,逡巡不进的态度,心中已有几分怀疑。

“大厦将倾的时候,有人试图力挽狂澜,有人认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甚至有人反戈一击,以为进身之阶,不一而足。”折宗本看着天空,笑道:“来人,给洛阳行营排阵使、归德军使符将军写封信,他立功的机会到啦。成与不成,都试一试吧。”

……

戴思远在郾城筹集了不少役畜、粮草,这里其实蛮富裕的。

郾城本在溵水以南。开元二十年发大水,城坏,于是移治水北筑新城。

此城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要,“当陈宋之冲,淮河之会,舟车辐委”,为南北军道之要。

齐桓公伐楚,盟诸侯于召陵,这个地方就在县东四十五里。

戴思远没有驻扎在城里,而是屯于县城东南的洄曲。溵水在此洄曲,利于饮马、樵采,渡河也方便。

不过,戴思远到底不学无术。

宪宗元和中,宰相裴度督诸军讨伐淮西吴元济,他于郾城东南二十里的沱口筑镇城。吴元济在十里外的洄曲屯驻,遣大将董重质率骑兵进攻,一度迫近裴度中军大纛。还好裴度稳住了,没有逃跑,而是指挥军士御敌,这才将这股嚣张的蔡贼杀退,最终平定了淮西逆藩。

戴思远屯于洄曲,不是啥好兆头啊。

飞龙军最终于二十五日从郾城南下。刚开始行军还算顺利。八千步兵,带着一万八千余匹马驴骡,时而步行,时而骑马,一日间便行了八十里,抵达汝水东十五里的上蔡县,可谓神速。

在上蔡休息一晚后,戴思远本欲直趋七十里外的汝阳。但马骡数量少,经历了昨天的高速行军之后,今日再走七十里,不是不可以,而是没必要如此苛待役畜。于是他决定先牵马步行,维持马力,待打探好前方消息之后,再做计较。

临走之前,戴思远收到消息:夏贼威胜军与杨师厚战于北关城,不分胜负。

“何为不分胜负?”戴思远冷笑,怕不是没真打,都在虚应故事呢。

“乡勇征调得怎么样了?”他喊来了几名部将,一一询问。

“我部有一队人在西平,还在召集人手。”

“郾城县办事不利,刚刚收到消息,才征了四千余人。”

“吴房县首鼠两端,我看他们要降贼。”

“上蔡县找不到县令。听说因为恶了杨师厚,被他斩了。县丞、主簿、县尉畏惧,逃散一空,咱们想找人都找不到。”

一听这些诉苦的话,戴思远的脸就黑了,都是些什么破事啊?就不能让自己省省心吗?

“不走了!”他怒道:“先把乡勇征集完毕,凑足两万人,粮草也置办好了,咱们再南下。有杨师厚在,蔡州城丢不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应了一声,纷纷散去。

拥兵在一侧观望、窥视,保持着生力军的状态。但问题是,折宗本打了一辈子仗了,他有那么傻么?旁边两三万人窥视着,还要强攻蔡州城或忠武军营垒?可能吗?

飞龙军在上蔡一停就是三天。

三天之内,本县征集了数千乡勇,到县城外集合。这也就是蔡州,家家户户都藏有兵器,很多人家里甚至还有违禁的军用强弓、铁甲,也不知道从哪抢来的,有马骡的就更多了,毕竟是骡子军的故乡之一嘛。

二十九日,戴思远听闻折宗本强攻杨师厚营垒,战至半酣,张全义出城袭击。又攻蔡州中城,杨师厚抚其侧背,两次进攻都不顺。

戴思远觉得,似乎可以找机会给折宗本来个惊喜了。当年李愬雪夜入蔡州,要不要也给他来个雪夜偷袭呢?

看着逐渐阴起来的天空,戴思远以为得计。

……

契必章没有在陈州找到飞龙军,但也打探到了消息:他们去郾城了。

彼时契必章这边刚赶到陈州项城县,正往溵水县方向而去,看着灰扑扑的天空,契必章翻身下马,面带微笑。

“传令扎营,今日大酺。”契必章说道。

部将们有些诧异,不过还是执行下去了。

飞龙军长期在外作战,军纪与其他部队有些不太一样。严厉的地方非常严,主要在军事作战方面,宽松的地方又非常宽松,比如对扰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不闹得太过分,随军的幕府法直官一般不会管。

契必章下令扎营,哪怕这会还没到申时,也要坚决执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们扎营的地方在项城县东南的野外。周围连个村庄也无,到处是荒草甸子,狐狼出没其间,好不凄惶。

辅兵们四处忙活了起来,有人去溪流边凿冰取水,有的去捡拾枯枝败叶,有人给马儿松松肚带,带着慢跑几圈,收收汗,还有人已经拿出了咸肉、干酪等食物。

契必章找来了信任的文吏,问道:“丘先生,昨夜我卧于帐中,梦中高语,自觉惊,此何兆也?”

“丘先生”仔细观察了契必章的脸色,笑道:“寝计谋,古人谓之神助也。军使勿忧,此吉兆。”

契必章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昨夜梦中得一宝马,骑之飞快,几乎飞了起来,此何解?”

丘先生皱眉思索,道:“军中杂占,梦见走马得快,利战,胜。梦见身飞扬者,战胜名闻千里。某恭喜军使,这是要大胜啊!”

契必章神色喜悦。

虽说已有了谋划,但总有些担心。如今听到了丘先生的解梦之说,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于是更坚定了他的信心。

今日全军大酺,提振一下士气,顺便休养马力,修理器械,打探消息。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时机来到,他就悍然杀出,给贼人一个惊喜。

行军打仗,有时候就要冒点险。

许蔡这个战局,已进入到决胜时刻。其实谁都有机会,毕竟征战这种事就没有敢说稳赢的。几十万对几千又如何?天降火雨流星也得给你灭了,服不服?

梁人如果在蔡州取得大胜,反过来再料理了颍州,解除后顾之忧,那么直接可以进军唐邓,反过来威胁李唐宾主力大军的侧后。不过看样子庞师古终究没敢孤注一掷,把所有能调动的预备队都派遣南下,赌性还是不够浓。

我今日便和老冤家戴思远赌一赌了,赌注是命。

第四十二章 真·飞龙军 大酺之后,雪便落了下来。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一些细碎的雪花,但当大军行至溵水县西南的时候,渐渐大了起来。

军中传令临时休整,众人神色麻木地下了马骡,抓紧时间喂马。

此时大雪纷飞,寒风呼号,动人心魄。

古来征战,能在恶劣天气中行军征战的,一般都是强军。以这个标准来看,北方诸镇,当以晋兵最牲口,因为他们经常在漫天大雪之中出征,一打就是几个月——怪不得李克用经常放纵军纪,人家晋军确实苦。

今天是正朝,也就是大年初一。此时的关西,无论贫富,这会应该都在阖家团圆了。但在河南,则战事正烈,老百姓也没什么心思过年了。

飞龙军从项城至溵水,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行人。路过村庄时,都要临时留下部分人手看着,不准他们外出通风报信。

陈许民气勇悍,不过因为只是禁止他们在这段时间外出,这些刁民们倒也不至于反抗,算是顺利达成了妥协。

飞龙军此时在一处名为五楼的地方,位于溵水县西南。

贞元十六年,韩全义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征讨吴少诚。七月,全义与少诚战于五楼,王师败绩,全义退保溵水县城。少诚逼之,全义退保陈州。

这里,曾经是朝廷大军与淮西叛军反复交锋拉锯的地方,到处都是军镇,哪怕已经废弃多年,但多少也有点遮风挡雨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契必章坐进了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之中。不一会儿,亲兵端着驴肉汤上来了。

风雪天高强度行军,人还能勉强忍受,马骡驴这类骑乘/驮载工具累死摔伤的却不少。军中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就地宰杀,物尽其用。

契必章喝了几口热乎乎的汤,再吃了几大块肉,长吁了一口气。

正月初一不停驻,仍然出击杀敌,能做到这一点说明士气可用。契必部的子弟充当骨干军官,梁人逃兵大量充斥其内,前者比较听话,愿意执行命令,后者要求低,只求洗白身份的同时顺手搏个富贵,两相促成之下,大军于正朝之日,风雪之中一路西进,朝上蔡杀去。

听闻关北新建了金刀、黑矟二军,与飞龙军一样,都是骑马步兵,这就是同行了。夏王做了很多不一样的事,在他的治下,家家户户都种牧草,对农人来说,以后马就是很常见的牲畜,不会看到就害怕,也不会畏惧骑马奔驰的人,习练骑马的人会很多,采购、维持马匹的开支也会大大降低。

金刀、黑矟、飞龙三军,将来一定会扩编。扩编时以谁为主导,多出来的官位给谁,可不就得凭战绩说话了么?

契必章放下木碗,起身走了几步。

军士们席地而坐,默默吃着热汤、醋饼。饼还是在光州补给的,用料很扎实,单个用面半升,一顿吃两个,一天三顿。军士日食面三升,再喝一些肉汤,吃点奶粉、干酪、肉脯维持连续行军的剧烈消耗,差不多也够了。

吃不好,没力气训练,没力气行军,没力气打仗,士气低落,这能是强军?

听闻有些地方因为连年征战,有些穷,已经开始减少军粮配给,战时一天只吃四个胡饼,也就是两升消耗,比夏军、梁军、晋军这些足足少了一升,有点坑了——五代后期及两宋,这个标准基本被固定了下来,军士战时日食两升“粮”,而唐代军士战时日食三升“面”,差别还是很大的。

吃完的军士已经开始整理器械,长枪、步槊、横刀、盾牌、铁甲、步弓、长柯斧、陌刀、重剑、铁锏等等,有人甚至从辅兵那里借了磨刀石,临时磨一磨刀刃、槊刃。

吃饭的人和整理器械的人互不打扰,气氛紧张但并不严肃,显然大伙早习惯了。

契必章伸手拍了拍几个契必部子弟的肩膀,这些混小子,以前可没这么厉害。到了夏王帐下,按时领赏,正常训练,频繁作战,战斗力已非昔日可比。

有此一代勐士,可保二十年太平。至于二十年后会怎样,谁管的了那么多?

未时三刻,全军拔营起行。

万余人踟蹰行走在茫茫雪原之上,红旗翻卷,万马齐音。从天空俯瞰下去,人马身上都落满了积雪,几乎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

上蔡县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时局丧乱,生计艰难,即便是过年,百姓们也不至于如此。但谁让武夫们觉得年味不够呢,于是上蔡百姓不得不强颜欢笑,让飞龙军将士们过一个舒心的正旦了。

全城的屠苏酒都被收缴了起来,送到军营中饮宴。

鸡子、馄饨、鸡丝这种节日食物,有多少要多少,同样送往军营。

城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城内喝酒吃肉,暖意融融。

好一副惬意的冬日饮宴图!

入夜之后,天气愈发寒冷。军士们关了城门,涌入营内吃喝。到了后来,城墙上的人也没心思值守了,人人询问着城内的情形。很快有人开小差熘了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军官们有心阻止,却又难以张口。值此佳节,何必如此苛待士卒呢?罢了,我也下楼去耍耍,喝点屠苏酒暖暖身子。

城头遂空无一人。

一个时辰过后,旷野之中出现了大群牵着马骡步行的军士。

他们远远看到了漆黑的轮廓,知道那是上蔡县城,心情激动不已。从项城县算起,二百余里的路程,顶着风雪赶路,如今终于看到终点了。

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很快有军官至各营,传达命令。

“沧浪!”

“哗啦啦!”

“崩!”

“呼呼!”

检查、调理器械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这一刻,武夫们的神经才稍稍紧了些起来,有人的脸上甚至起了病态的潮红。要杀人了,浑身都兴奋得发抖。

“呜——”狂风呼啸声和吹角声几乎同时响起。

“哗啦哗啦!”

“咯吱咯吱!”

甲叶碰撞声、脚踩雪地声此起彼伏,三团黑乎乎的小方阵踏过田野,穿过河流,越过羊马墙,一路势如破竹,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啪嗒!”“啪嗒!”临时打制的木梯靠上了城墙。

甲士加快了脚步,蹬蹬往上爬。

有人忙中出错,直接跌落在了雪地里,一声不吭爬起来后继续。

还有人从怀里取出弓弦,上好步弓之后散开,死死盯着城头。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人正在耐心等待。他们轻微活动着身体,免得关节僵硬,关键时刻掉链子。军官每挥一次手,便有一拨人上前,神情坚毅,杀气腾腾。

登上城头的人越来越多。待聚集到一定数量后,便由几个素有勇名的军校带着,顺着马道向下,直冲而去。

梁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第一次冲突在马道之下展开。几个正在喝酒吃肉的梁兵被斫成了数段,不料远处还有一波梁兵,他们看起来非常惊讶,一边朝这里射箭,一边大呼小叫。

示警的钟声被撞响,声浪震得城内梁兵晕乎乎的。

冲下马道的夏军小校暗骂一声倒霉,懒得管他们,直接冲向了城门。

“吱嘎!”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响起,上蔡东门被从内打开了。

正在不停跺脚驱寒的夏军将士们见状大喜,结成阵势涌了进去。

“你们——”

“噗!”

“夏贼进城啦!”

“噗噗!”

街道之上,箭失横飞,长枪攒刺。墙列而进的夏兵面目狰狞,下手贼狠,彷佛要把胸中的怒气全发泄在敌人身上一样。

从军营中涌出来的梁人则手忙脚乱。他们根本没做好思想准备,直接就被杀过来的夏兵一冲而散。

还有人动作比较快,三五成群据守着民房和军营,从里面向外放箭。入城夏军留少部分军士看守,大队人马继续前进,直往县衙杀去。

戴思远是被亲兵架上马的。

事实上他有些晕,也有些恐惧。夏贼真他妈不是人,年都不过么?为了胜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都是当武夫卖命换钱的,至于这么拼?

东门有警,戴思远一行人当然不会朝那个方向去。他们直趋北门,打开之后,冲进了茫茫原野之中。

跟在他身后出城的人不少,林林总总七八百是有的。他们骑着马骡,根本没心思抵抗,只想着逃命。

而有马的人可以逃,那些将马骡寄养在城外羊马墙内的军士就傻眼了。

你没有马,敌人有马,怎么跑得过哟?不过惊慌失措的人是保持不了理智的,眼看着城内的抵抗乱糟糟的,突袭之下几乎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军使戴思远也不知道去哪了,大街上不断有人伏在马骡背上,向外逃窜,那还打个屁,先跑出去再说!

戴氏飞龙军的抵抗就这样崩了。

不,严格来说,几乎没有过抵抗。从被突袭打开城门的第一刻起,正在大吃大喝,毫无思想准备的梁人就注定了失败。他们喝得醉醺醺,吃得肚皮熘圆,便是想战也没那个条件。戴思远逃跑之后,一切更是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一面倒的屠杀,仅此而已。

第四十三章 追逃(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就你这熊样,也好意思当飞龙军?”大街小巷之内,夏军以火为单位,十人一组,破开一间间民宅,将躲藏于内的梁兵揪出来。

抓人的时候,言语间难免有点讥刺,梁兵脸色苍白,也不敢反驳,乖乖束手就擒。

城门已经紧闭,不准任何人进出。外面还有骑士游弋,死死盯着各个方向。

上蔡,俨然已是瓮中捉鳖的态势。

不甚激烈的战斗持续到了天明。大部分民宅都被清理了一遍,从中搜出了梁兵近两千,全部缴了器械,关押在军营内。

军营内已经有不少人了。数目大概接近三千,全都是昨夜战斗中俘获的,此刻垂头丧气地挤在一起,心绪复杂。

在陈州招募的新兵惶恐不安,他们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万一被屠戮了呢?

从军多年的老兵不甚惊慌。都是当兵吃粮,他们对给谁打仗没有太多意见,只要能按时领饷就是,要求不高。对于嘴里念念叨叨的新兵,他们只是觉得好笑,夏人至于杀俘么?

战争,就那么回事。杀来杀去,军头们得利最大,小兵好处坏处都不大,那何必拼命呢?

是,很多人都说梁王、夏王非常小气,不肯给底下人放权,将士们除了财货之外,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但说句实话,官位就那么几个,就算放权又如何?二十几万武夫,还能人人当刺史、镇将、县令不成?能有财货拿就该满足啦。

当然,河北和其他一些藩镇就不一样了,他们只信任自己人,土地也只掌握在自己人手上,除非你把他们彻底打服,打得不敢反抗,不然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

辰时二刻,契必章带着在城外扎营的兵马入城。

随军文吏来报:斩首千二百级、俘四千七百余。此外,还缴获马骡驴万余头,极大补充了此番高强度行军所造成的损耗。

“俘了这么多人?”契必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突袭行动太成功了,喝得醉醺醺的梁兵心无战意,在失去军官组织的情况下,没有多少抵抗就降了。

似乎也不是坏事?

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陕州院的一大工作就是拣选降兵,打散后重训,然后作为补充兵发往各部补全编制。甚至于,组建新军的时候,直接调用大量降兵。

戴记飞龙军基本素质也不错,到陕州院好好整训整训,打散后补入各军,都是非常好的补充兵来源。

“走,去看看俘虏。”契必章突然起了兴致,说道。

众人纷纷劝阻,契必章大手一挥,道:“就看下俘虏。你等不要闲着,戴思远准备了那么多年货,羊肉、鸡丝、鸡子、馄饨,还有屠苏酒,先吃喝上吧。斥候向外放出十五里,不要犯贼人的错误。”

当年朱珍雪夜翻墙入滑州,趁着贼人内部混乱,一举突入,执义成军节度使安师儒,远一点的还有李愬雪夜入蔡州,都是突袭。常年征战之下,由于种种原因,军士们不可能长期保持高强度的戒备,这就给了突袭之人机会。

契必章刚在这方面占了戴思远的便宜,他可不想反手再被敌人突袭了。

至于让军士们放手吃喝,也是人之常情。大过年的,雪地行军二百里,再不让人放松放松,那也是不成的。张弛有度,才是驭下之道。

敌兵军营很快到了。

有飞龙军将士在里面戍守着,他们披甲持槊,虎视眈眈。降兵比较老实,没有人哭泣,大部分人神色麻木,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尔等无需忧心。”契必章隔着栅栏看了一会,大声道:“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夏王的粮赐、赏赐也不比梁王少,若能选入衙军,亦不失一个好去处。”

降兵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个胆大的军校说道:“将军说得好。我等本是蔡人,昔年跟着秦宗权,后来替梁王打仗。若夏王能照顾我等生计,便替夏王拼杀又如何。”

“这个将军、那个大帅,打来打去,不就那么回事。”

“夏王能打胜仗,我等小命也多几分保障,听起来也不错。”

“汴州的妻儿看来只能舍弃了,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唉。”

“张五郎你那婆娘长得寒碜样,有啥可留恋的?”

“张家五郎莫忧心,待跟着夏王杀入汴州,说不定婆娘已给你多添了几个儿女,赚大了。”

“哈哈!出征一年,回去后多了个孩儿,莫不是梦中交感致孕?”

降兵们话语粗俗,嬉笑连连,讲的都是军士们之间寻常开的玩笑,听起来颇有共鸣,就连看守他们的夏军士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底层武夫,也是可以共情的。

契必章亦大笑。

他放心了,这帮子人都是老油条。没有几个死忠分子,都是纯粹的拿钱卖命的武夫。今后好好整训一番,替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还是可以上阵打仗的。

旧的飞龙军已矣,而今天下只有他契必章的飞龙军才名副其实,快哉!

******

戴思远一夜狂奔数十里,待天明后,终于抵达了蔡州城外。

回首一看,跟着他出逃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四五百人了,顿时悲从中来,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这仗,太惨了啊!

犹记得几年前崤函谷道拉锯之时,梁王重建保胜军、新建飞龙军。数年过去,保胜军主力覆灭,只留了一些残兵败将,被龙武军整编。飞龙军八千众,至此也灰飞烟灭了,只留下了这几百个丢盔弃甲的败兵,惨不可言。

“军使……”有人提醒道。

野地风寒,大伙又冷又饿,马力也快支持不住了,得先找个地方喘口气。

“进蔡州,不能去忠武军那里。”戴思远收拾心情,做出了决断。

众人无异议,一窝蜂跟着戴思远冲向了蔡州中城。

张全义很快接到了消息,在确认来将确实是戴思远后,立刻将他们放了进来。同时派出骑卒去野外巡弋,收拢可能走散的溃兵。

杨师厚甚至比张全义还早知道消息,他第一时间召集诸将军议。

“我意已决,蔡州不能留了,立刻拔营启程。”杨师厚面容严肃地说道。

诸将面面相觑。

杨师厚之侄、忠武军虞候杨君房忍不住问道:“都头,飞龙军真的完了?”

“那还有假?”杨师厚瞟了一眼侄子,道:“夏贼夜袭上蔡,戴思远无备,飞龙军怕是已经全军覆没。召集的乡勇也连夜溃散,各回各乡,此事九成为真。事不宜迟,我部立刻拔营。再晚一点,贼军就包抄过来了,怕是跑都没处跑。”

众人听了都很震怖。

仗打成这个鸟样,戴思远难辞其咎。他们这六七千人一走,蔡州的局势可就完全崩了,梁王会怎么想?

“都头,梁王那边……”有人提出了担心。

“管不了那么多了。折宗本好打么?不好打!契必章好打么?也不好打!他们好几万人,咱们怎么对敌?怕不是要被围死在这里。事不宜迟,立即撤军。趁着夏贼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去颍州。”

“为何不去陈州?”

“契必章在上蔡,去陈州乃自投罗网。诸君也不想在路上就被缠上吧?”杨师厚问道:“先去颍州,贼人在那边或有兵马,占据了一些地盘,但多是羸兵,我可一击而破。况且,夏贼也未必有多少兵马屯于颍州。氏叔琮已将兵西来,到颍州后,也可呼应宿州行营的兵马,一举两得。”

这么一说,众人没什么意见了。况且杨师厚掌兵多年,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极深,也没几个人敢反对他,因此就这么定下了。

跑路的基调定下,剩下的就是完善细节了。

杨师厚遣骑将张友率千骑出营,至北关城外不远处下马。同时遣使知会张全义,邀其一同进攻北关城。

张全义、张全恩、戴思远三人在城中听闻消息,面面相觑,有点懵。

“杨师厚要跑!”还是老戴熟悉此贼,只见他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此贼拥兵自重,甚是可恶,定是想令我等为其火中取栗。”

张全义暗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在场的都是资深老军阀了,哪个不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你杨师厚屁股一撅,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还他妈一同攻北关城,如此军心士气之下,怎么打?骗三岁小儿呢?

“打个屁,不打!”戴思远怒道:“来人,向杨师厚传令,忠武军即刻进城,不得有误。”

戴思远是蔡州方面的总指挥,理论上可以指挥杨师厚的忠武军,他让忠武军进城,不要守城外营垒了,杨师厚就得来,否则就是有异心,就是叛逆!

张全恩也是一脸气愤,怒不可遏。

张全义叹了口气,道:“戴都将,何必呢?杨师厚若走,也不是坏事。蔡州城内,多他这几千人不多,少他这几千人也不少,杨部若游弋于侧,对咱们而言也不是坏事。”

“你!”戴思远对张全义怒目而视,冷笑道:“晚啦!杨贼便是想走,大白天的也没那么容易。若等到晚上,哈哈,我怕他不敢等下去。”

张全义很理解戴思远的心情,但对他幸灾乐祸的态度有些不满,又劝道:“都将,这样吧,咱们做做样子,派兵出城,若威胜军来战,咱们就撤回来。就这么点时间,杨师厚能抓住的话,便欠咱们一个人情。若抓不住,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留在蔡州,等待大军来解围。”

“不行!我见不得小人得志。”戴思远咬牙切齿道。

他的飞龙军败在夏贼飞龙军手里,如今就没剩几个人了。如果杨师厚再不尊号令跑掉,梁王会怎么看他?废物?

如今这个世道,废物般的武夫是没有价值的,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或许还会牵累家人。

张全义也没招,不再劝了,只是不住叹气。

蔡州战局,危矣!

第四十四章 赛点 折宗本几乎与杨师厚前脚后脚收到了消息。

“击鼓!聚兵!出战!”

“把老夫的甲拿来!”

“想跑?哪那么容易!”

折宗本仰天大笑,道:“契必章这厮,当年我上阵厮杀时,他还是个孩儿。我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的时候,他才初出茅庐。没想到捡了这么大个功劳,真是狗屎运。出战,绝不能让杨师厚轻松跑了。”

折宗本年少成名,弓马娴熟,带着折家子弟兵为时任振武军节度使的契必通效力。

契必氏,当过几任阴山都督,与吐谷浑的赫连氏一样,一直是振武军那块的地头蛇。振武麟胜节度使出征之时往往会征召蕃部,契必氏、赫连氏以及麟州折掘氏经常率军从征,与回鹘、党项乃至吐蕃厮杀不休。

老实说,大唐对这些蕃人并不歧视。有战功的,当然有赏赐,还能做官。

契必通在宣宗朝就当过几年振武军节度使,契必章在先帝时也当过振武军使。契必通之后,浑部的浑针当了六年多节度使。僖宗朝时,沙陀人李国昌因为镇压庞勋之乱有功,一样当振武军节度使。

这些都是蕃将出身,都可以爬上高位,其实都还算对得起大唐。即便是曾经造过反的李国昌,其所作所为也是大唐治下节度使正常作为,更何况他儿子李克用不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的话,他也未必会反,真不是黄巢、秦宗权这类野心勃勃的人物。

亲兵很快拿来夏王赏赐的金甲,仔细替折宗本披挂上。随后又提来一杆马槊,折宗本喘着气舞了舞,悻悻道:“用这玩意步战太沉了,还是得马上挥舞大槊。”

呃,还是老了。君不见军属骑兵的小伙子们坐骑被射死后,摔落地上后捡起马槊就开干,一点不嫌沉。都是一帮信奉大力出奇迹的牲口,就喜欢用势大力沉的长柄马战兵器,轻巧的骑枪完全看不上。

鼓声激越,威胜军和来自唐邓的乡勇出营列阵。

折宗本在汝水北岸部署了约两万人,其中一万威胜军,其余都是乡勇。

他骑着一匹骏马,仔细观察着列阵的乡勇。

唐邓随三州残破,其实没多少百姓了。两万乡勇已是动员的极限,很多人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但依然带着长枪、步弓随军征战。

战争年代的老百姓,没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常年的军事动员荒废了田间地头,但也给这些普通百姓注入了武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女婿这几年也在往唐镇移民,但也就发展起了一个枣阳县,目前有五千多户、两万余人。听说北方盛行的三茬轮作制在枣阳推行得很一般,很多羊得了腐蹄病。另外当地的环境也不好,不少北方移民过来都生病了。

看起来,随州、襄阳一线可能就是农牧并举这种生产模式的边界极限了。再往南,水网密布,环境湿热,不是很理想。

不过当年朝廷还在襄阳设立牧场,还迁移了不少俘虏的羌胡安置过来,想必仔细收拾下环境的话还是可以勉强耕牧下去的。襄阳再往南,可能就不太行了,必须尊重当地传统的农业劳作方式,另想他法。

“诸位。”折宗本清了清嗓子,道:“飞龙军契必将军于上蔡大破梁贼,俘斩数万。贼将戴思远仓皇南顾,遁入蔡州,不敢出战。杨师厚丧胆,急欲逃窜,今何不追之?若有斩获,尔等皆有功矣。夏王发下赏赐,家里也能更宽裕一些。”

亲兵们分头行动,将折宗本的话传递了下去。

“追!追!追!”有人带头,集结起来的万余兵马神色激动,齐声高呼。

折宗本神色平静,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见他大手一挥,道:“出战!”

不用他吩咐怎么做,自有各级将左指挥各营、队。五千威胜军将士面朝蔡州中城列阵,防备城内有兵冲出来,另有五千威胜军、五千乡勇排成十余个步阵,以雁形阵朝杨部营垒杀去。

千余骑兵在后方上马,越阵前出。忠武军骑将张友亦率部上马,双方在北关城附近激战了起来。

杨师厚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台上的折宗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下令抛弃辎重,全军东行。

敌前撤退是慌乱的,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溃退。

杨师厚掌兵多年,还算有些威望,在他的布置下,辅兵先撤,战兵殿后,交替掩护。但即便如此井井有条,仍然可以看出杨部军士心情的紧张。就是不知道待会让人追上来,双方接战之时,会不会一触即溃了。

蔡州城内,戴思远心情烦闷,坐在州衙内饮酒。张全义、张全恩兄弟登上城头,俯瞰整个战场。

即便算上戴思远带过来的飞龙军残部,城内也不过六千兵马,着实有些寒碜。张全义左手抚墙,右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可见其内心的挣扎。

张全恩看不下去了,责道:“大兄何故进退失据?杨师厚显有异志,何必管他死活?”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帮也没法帮啊。城中蔡兵士气低落,威胜军五千主力列阵于北门之外,平时或许可以战上一战,可眼下是万万战不得的,战则必败。

“罢了!杨师厚咎由自取,这次不死也要掉块肉,我帮不了他。”张全义长叹一声,神色悲戚。

奋斗这么多年,到底奋斗了个什么名堂?侄子继丰战死河阳,长子继业病中惊惧而死,次子继祚、幼子继孙被俘,下落不明。

妻子储氏、长媳解氏、侄媳苏氏、女儿晚露听说被——其实这都没什么,关键是俩儿子是不是还活着?

每每想到此节,张全义都忧不能寐。他又看了弟弟全恩一眼,他的家人大部在汴州,几个儿女都还小,形同人质。

张全义可以不在乎妻女,但弟弟呢?战,战不得,降,亦很难,只能等死乎?

威胜军的动作很快。

随着鼓声一变,前阵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高声喊杀,意图让忠武军惊慌,令其忙中出错,自行崩溃。

杨师厚的亲兵来回策马,大声呵斥打骂,总算勉强压下了军士们的躁动,继续有条不紊地撤退。

张全义突然又感到很羞愧。

杨师厚怎么能带兵带得这么好?六千余人撤退,忙而不乱,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有秩序,岂非大将之才?可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己所用,奈何!

唔,当年还在黄王手底下做事时,手下似乎也有将才,比如陕州人李唐宾,可惜也不能为自己所用。

刻臂为盟的兄弟李罕之,手下出了多少人才?符存审、王建及都在邵树德手下,独掌一军,杨师厚在梁王手下,亦崭露头角,当年怎么没提前拉过来呢?手下看起来最有能力的解宾,如今在夏贼那里当保义军右厢兵马使,这也是个将才吧?

到头来,自己还不如李罕之,唉!

此人虽然不善治政,但陈州项城农家出身的他,发掘出了几个乡党,符存审是陈州宛丘人,王建及是许州长社人,杨师厚是隔壁颍州汝阴人。难道这么多大将都集中降生于这么一小块地方?非也。

多半还是自己不善治军,不善发掘、培养将才。

这世道!张全义有些灰心丧气,还不如回濮州老家务农,或许能得一夕安寝。

“夏贼逐奔了!”张全恩突然说道。

张全义收拾心情,定睛望去,只见威胜军前阵数百精兵加快了脚步,大声呼喝。

忠武军中一将亦怒吼一声,带着数百甲士殿后,长枪对外,看样子竟是要拼死断后了。

双方的骑兵在旷野中反复纠缠。

夏军一方无心厮杀,只想绕过去包抄追敌,忠武军骑卒多番拦截,反复冲杀。双方不断有人落马,血雨纷纷,惨叫不断。

张全义又多愁善感了。

两千多骑兵迎面冲杀,不知道多少将星种子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倒在了蔡州城外冰冷的雪地之上。这仗,打得忒没意思了!

折宗本所立高台之上,旗号连连变幻。很快,中军右翼加快脚步前出,竟是在朝偃月阵变换,这是想包抄忠武军了。

追敌,也不是一窝蜂无脑往上冲的,必须维持阵型。否则逃跑一方返身杀来,说不定就反败为胜了。古来征战,这种例子数不胜数。折宗本非常老道,不断给忠武军施加压力,想让他们自己慌乱,自己失去章法,彻底溃散之后,再让己方军士痛快追杀,收割战果。

威胜军前阵已经与断后的忠武军交上了手。

杨部领兵的将领身穿银甲,挂着大红色的披风,一杆铁枪连连刺出,已经洞穿好几名追兵的胸腹,看着就十分骁勇。

此人,应该是杨师厚的侄儿杨君房,忠武军虞候,素有勇名,屡立战功。

但一个人的骁勇又有何用?追杀的威胜军将士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悍不畏死,不要命地轮番冲杀。后面几个方阵的步卒渐渐赶了上来,眼看着就要将杨君房部五六百人彻底淹没。

马蹄声骤然响起。

杨师厚带着三百亲兵返身冲了回来,铁骑从侧翼楔入因为追击而前后脱节的威胜军步阵之中,反复绞杀,怒目死战。

步阵之中长枪如林,不断有骑兵被捅下马来,惨呼不已。

杨师厚手中铁锏连连挥舞,不知道敲碎了多少夏兵的脑袋,终于杀穿了一阵,回首一望,带过来的亲兵已只剩下百余骑。

“撤!”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敢再冲,直接走了。

威胜军战意高昂,决心坚定,没办法了,今日能走脱几人算几人。

鼓声越来越急促。

威胜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杨君房已被彻底淹没在夏兵人丛之中,身影都看不到了。

已经逃出去一段距离的忠武军主力有些慌乱,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阵型突然间就乱了,很多人脱了甲胃,加快速度轻身跑路。

撤退,已然变成了溃退。

第四十五章 智取 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灵州幕府的官员们又忙活了起来,主要是为了准备大军出行所需的各类物资。

不过却不是为了邵树德前往灵州准备,而是为了续备军。

因为连年征战,兵力紧缺,而乾宁二年(895)开始戍守删丹、兴元府的镇国军一部及丰安军即将返回,实在抽不出正规衙军去换防,于是邵树德把主意打到了续备军身上。

他在年前下令,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选派两万名新兵,分成两部,分别前往删丹及兴元府百牢关驻防,同时在驻地继续接受训练。

镇国军使李仁辅接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该部总计三万人,目前有一万人在青唐城驻守,一万人即将从删丹返回,一万人在守潼关,实在抽不开人手了。

另外,陕州院也将抽调续备军一万人前往陇右镇。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来报,桃州羌种来降者日众,他已派官前往桃州建立各级衙门,请调大军坐镇。

邵树德大喜,令陕州院调一万受训军士前往桃州理所临潭县驻守,复临潭、美相二县。

至此,陇右镇已有11州、34县,10万7400余户、51万6000余口,一切都在稳步发展之中。

河西镇目前实控2州、7县,有户74600余、口29万400余。

邵树德对这个人口数量是比较满意的。这些年不断抽调蕃人东进打仗,河陇的人口已经不再高速增长,但八十万的数字依然让人欣喜。

他并不奢望能达到清代甘肃全省1700万人口这个丧心病狂的数据,但能达到天宝年间的水平就足以让人欣喜了。毕竟这会可没强大的吐蕃王朝,他可以放心地迁移汉地百姓、编户蕃人,发展生产。

但他不会掉以轻心,该驻防的军队绝对不会少。这么多年了,无论东面形势多么紧张,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陇右诸州的管制,镇压叛乱也不止一回了。可以想象在未来的若干年内,即便各地州县兵、土团乡夫的地方武备体系已经日益完善,但驻军仍然会长期存在。

而且,陇右兵的质量确实不错。他们处于汉羌杂居的状态,山野之中的羌人、党项人、吐蕃人很多,治安形势一般,又没有灵夏那么富裕,都教练使衙门还是很喜欢去陇右招募新兵的,无论蕃汉,只要符合标准,都可以入军。

提供马匹、提供牛羊、提供兵员、提供矿产、提供商业利润,等等,这是我的大后方,是我失败后依然可以倚之东山再起的基业。

换防的部队离开灵州后,邵树德也准备启程了。趁着最近天气还行,直接前往凉州,巡视河西镇,并筹备北上草原诸般事宜。

还是老样子,全套班子都跟着。大家也别嫌辛苦,可汗就这个样子。

已经怀孕的赵玉会留在灵州养胎,邵树德让裴氏领着几个新入职的女史留下来照顾她——这些都是原灵武郡王府侍女,如王氏、白氏、庄浪氏、哥舒氏、契必氏、浑氏、折氏等。

长子邵嗣武已经从阴山回来,他也有任务,必须跟着。

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垂垂老矣,邵树德邀他带上幕府主要将左,于肃州会面。有些事情,他要提前敲定一下,确保沙州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件事很重要,盖因将来如果出兵高昌回鹘,那么归义军这个前出基地就十分重要了。

从回鹘牙帐出兵的话,骑兵日行七十余里,也要三十日才能到,中途的风险可不小。

这次从鸊鹈泉出发突袭回鹘王庭,不过一千五百里,张淮鼎一路就迟到了,慕容福更是迷路了,损失了不少人手。大漠征战,这方面的风险不容忽视。也不知道当年黠嘎斯人突袭回鹘王庭,从叶尼塞河出发,三千里大漠草原,到底怎么打过去的。

因此,将来对回鹘动兵的时候,一定是双保险两路出师,确保一击必杀。

就目前而言,邵树德对敦煌的要求只有一个:稳定压倒一切。

此番出巡,铁林、金刀、黑矟、铁骑、飞熊五军及侍卫亲军、银鞍直八万余兵将随行护卫,浩浩荡荡前往凉州。

这么多装备精良、久经战阵的军士开过去,在河陇一带定然是十分轰动的,也是非常耀眼的。

各部酋豪、大小头人,没一个拿得出这么兵。

是,他们连牧民壮丁都拉不出来这么多,更别说经年厮杀的职业武人了。朔方、河西两镇的百姓也会经历一番动员,帮着转运物资,供大军消耗。

邵树德倒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

他相信应该没有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大量精壮被抽调到东边,勇士又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生长期很慢的。

巡视完河西之后,碛北草原才是重点,那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但时不我待,人生短短数十年,要做的事又太多,只能加速了。

正月二十,临走之前的邵树德给怀州、洛阳、唐州三大行营分别发下了最新指示。

……

李唐宾还没接到邵圣人/兀卒/赞普/可汗的最高指示,但他已经收到了前线的军报。

老实说,他微微有些激动,不过很快又平复心情,摒弃了这种“无聊”的情绪。

征战,不能被纷扰的情绪带动,那只会让你失去清醒的头脑,做出冲动的决定。

胜不骄败不馁,赢不喜败不忧,这是李唐宾信奉的原则。

永远用最冷静的头脑,发出举重若轻的命令,指挥数十万大军,于无声处听惊雷,对敌人发动残酷的致命一击,拿下最终的胜利。

人命,在他眼里只是数字,这是早年巢军生涯带给他的观念。

他冰冷、残酷,有些不近人情,不喜欢到一线鼓舞士气,不会与将士们打成一片,不受大多数将领推崇、喜爱。

他不是一个好军阀,在乱世之中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但却是一个不错的指挥官,得到大人物的赏识,将练好的精兵强将交给他,借着大人物的虎皮和威望,指挥战斗。

如今,战机似乎已经出现,但敌人定然不会放弃。庞师古如何应对,他还想再看看。

另者,南线蔡州的战局,是否可以进一步突破,还是失去战机,一切都还没有最终尘埃落定。

“传令,给折宗本增兵。桃岷羌种一万人即刻拔营,前往蔡州听令。”李唐宾把玩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茶碗,说道。

折宗本那边已经有不少蕃人了,再调一万过去,折宗本应该知道怎么做。

根据得到的情报,朱全忠已经完全放弃了徐宿一带的防守,氏叔琮带着两万人西进,这是孤注一掷了。

他猜测这些兵是一开始就接到调动的命令了,而不是随着蔡州战局发展而临时增派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朱全忠还想着在这场大战中取胜,一举扭转这两年的被动局面。

甚至于,如果能攻入唐州,覆灭折宗本集团的话,完全可以称得上伟大的胜利,因为这极大改善了梁军多线作战的窘境——唐镇一破,淮西不可能独善其身,杜洪、赵匡凝之辈也会动摇,局面一下子就盘活了。

“李帅,蔡州之局,还有反复。氏叔琮所将之飞胜、雄威二军并非弱旅,还是需要花费一番力气的。”高仁厚示意亲兵过来给二人倒茶,随后说道:“威胜军的战斗力,能否正面对抗氏叔琮部还是个问题。好不容易取得了这么个优势局面,不可大意啊。”

李唐宾沉默了一会,道:“若调蕃兵及契必章部东进颍州,反复袭扰、迟滞,拼着付出重大伤亡,将贼人阻于颍州,可有胜算?”

饶是已经熟悉了李唐宾的风格,高仁厚依然被噎得不轻。

到李唐宾手底下打仗,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人从来不体恤士卒的,他只计算利益得失,人命在他眼里比鸿毛还轻。

派去阻滞氏叔琮的部队还好一些,只是有可能“付出重大伤亡”,但攻打蔡州城的兵马可是要做好打光的准备啊——当然,在打光之前,多半已经哗变了。

“我欲将河西蕃人一万帐也调给——”

“李帅!”高仁厚出言打断了李唐宾的话,只听他说道:“对蔡州,还是以攻心为主,攻城为下,不能蛮干,得智取。”

“我当然知道可以招降。”李唐宾瞟了他一眼,道:“但需要多少时日?战机稍纵即逝,我等不了那么久。”

高仁厚叹了口气,道:“李帅,不如让我来试试。”

李唐宾顿了一下,道:“好,但要快点。”

他竟然也不问高仁厚会怎么处理,竟然全权交给他。

高仁厚愣了一下,他正等着李唐宾向他问计呢,怎么话到这里就断了?

“李帅,我需要三个人。”高仁厚无奈了,只能继续说道:“张继祚、张继孙和胡真。”

“立刻照办。”李唐宾喊来了亲随,吩咐道:“遣人快马至安邑,将张继祚、张继孙兄弟提来。再去趟洛阳,把胡真请来。”

“遵命。”亲随应道。

高仁厚亦起身,道:“我先去蔡州等着,与折令公好好商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