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心没妒》
楔子
爬上床,从枕边拿出一对白玉小娃娃。
小娃娃是瓷的。圆圆的胖脸笑瞇瞇地,眼睛瞇成一条线,白白的脸颊有两抹红,额间有一颗朱砂痣,胖胖的身躯穿著白色的小衫子,过长的袖尾遮住交握的小手,瞧起来十分可爱。
她小心翼翼地捧到男孩面前,细声说道:“很像你跟元醒哥哥吧?这是爹送我的。爹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从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开始留下来的哦。”
他才不管是何时留下来的,她在意这胖娃娃才是重点呢。
男孩的黑眸闪啊闪的,露出了坏坏的笑。见她抬起睑,马上专注打量她手里的娃娃。
“真的挺像我跟元醒的呢。”他认真地说道:“而且还是一对,我跟元醒是孪生兄弟,如果不是苏伯伯先送了你,我定要讨来收藏,一个是我的,一个自然给元醒。”他意有所指地说道,就是不知这个才六岁的麻子娃儿懂不懂他的话。
她怯怯笑道,重复亲爹的话:“爹说,以后你跟元醒哥哥就算是苏家人了,是我们姊妹的大哥跟二哥,叫他一声爹也不为过。”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啐,谁不知那个一脸笑瞇瞇的苏老爹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要来个肥水不落外人田吧!
依大唐律法,同姓近亲者不得通婚,但若一表三千里者,则不在此限,苏老爹这老头打的就是这主意啦。还好爹娘在世时曾为他指了一门亲事,他不必卖身于苏家,就可怜了元醒…一想到元醒将来可能被迫娶这小麻子,他就忍不住想为元醒掉泪,呜呜。
他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爹在想什么啊?他可是说过,若苏家五位妹妹们长大了,郎有情妹有意,可与元醒成亲呢。你猜,那个妹,有没有可能是你呢?”他故意嘲笑她。这个小麻子娃儿还得靠面纱遮丑呢。
那日一来苏家,拉下她的面纱,当场瞧见她一脸麻子,真是笑坏他与元醒了。苏家妹妹们长相还算不错,尤其一站在这麻子娃娃旁,哎啊,那可是个个都是天姿绝色了。
她用力摇摇头,不觉他的讽刺。
“奶娘说,成亲是要跟最喜欢的人永远生活在一块,我最喜欢爹,元醒哥哥他…”咽了咽口水,小脸微露惧意。“他坏,我有点儿怕。”
怕死你活该啦!没有眼光,难怪一脸麻子。正欲开口拐她借出最心爱的白玉娃娃,然后再故作不小心地摔在地上,不知道她会怎样?心里贼笑,双眼却露出认真,开口:“少昂妹妹,你这白玉娃娃可不可以…”
“送给你。”
“啊?”
面纱后的脸露出稚气的笑,把其中一尊娃娃举高到他面前。“你喜欢,送给你。你一个、我一个,大哥像放大的白玉娃娃,所以我每天看你就好了,这个你拿去。”
“喔…”下意识地接过这笑瞇瞇的胖娃娃。“真的要送我?”见她用力点头,他道:“那另一个送给元醒?”
她马上摇头:“这是我的。大哥一个、我一个,晚上我对着娃娃说话,大哥那边也会听见的;而且,东西是要送给喜欢的人的,我喜欢大哥,把最心爱的娃娃送给你,爹不会骂的。”
“哦…原来,你喜欢我啊…”心里又开始贼笑了,古灵精怪的脑袋已经在盘算要怎么欺负她才过瘾。恶劣顽皮是他与元醒的天性,可惜苏家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有多坏。
“喜欢。”她强调,高兴地说道:“这几天大哥都来陪我,我好高兴。以前只能待在屋里看书,可是我只认识几个大字,其它的好难读,爹跟奶娘又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所以,大哥最好了。”
“那还不简单吗?看不懂就不要看啊,谁教你一直待在屋子里啊…”才脱口而出,忽地惊觉她的表情变了。是啊,她是麻子脸,当然不敢出房门,一出去,只怕会时常发生那日他与元醒乍见她脸时脱口的讽笑。
“大哥,你教我念书,好不好?”她敛起难受的表情,又露出笑来。小心把属于她的一尊娃娃放回床头后,拿了一本蓝皮书走过来。
他应了声,直觉接过那本书,摊开来,眼角偷偷瞄着她被面纱蒙住的脸。
好怪啊…明明被面纱蒙住了,方才他怎么知道她面纱下是难受的表情?
***
“怎样?怎样?给她好看了没?”一出庭院,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孩跳出来兴奋地叫道。瞧见兄长衣襟鼓起,他怪叫一声,马上伸手探进。
“元醒!”要避开已是不及。
“哈哈,大哥,你厉害,我认栽了!”苏元醒举高这胖娃娃,叫道:“咱们打赌,是我输了,那麻子娃儿真笨,这么容易就交出来啦?大哥,你确定这真是她最心爱的宝物吗?才几天呢,就把这么心爱的宝物交给你,怎么可能呢?”
苏善玺心头有些闷,翻翻白眼道:“这是打她两岁时,苏老爹送她的生辰礼物,你说珍不珍贵?”
“也是。你怎么不当场笔意摔破,让她哭得死去活来?”
“我…我…这么快就玩完,那多无趣?当场摔破,她岂不是对我有防心?
以后还怎么玩?”
“也对,这整座宅院里没一个人好玩,就这麻子娃儿还可以玩上一玩。怎样?下次咱们要赌什么?赌…嗯…要赌什么呢?对了,不如我交几个朋友,故意引他们进来,让他们瞧那一脸的麻子,我赌那麻子娃娃会哭出来。”
“随便你啦。还给我吧。”他伸出手。
“还给你喔…”苏元醒终于察觉兄长有点不太对劲,依言还给他,嘻嘻笑:“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谁心软了?烦死人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的?像我?啐,谁像这个老爱笑的胖娃娃!”他心里不快,一气之下用力丢出。
“大哥,这才是嘛。你的性子与我如出一辙,要真成好人,那可是很难受的。来来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要怎么诓她,她才会自动拿下面纱…嘻嘻,我一想到那天见到她的麻子脸,就好想笑喔,怎么会有人长成这样呢?大哥,将来苏老爹要怎么赔上家里的金山银库才有人要她啊…”
第一章
十年后…
…成亲三日,方得空下笔写信。大哥,你可放心,你为我细心觅得的夫君,品德如你所说,果令少昂十分心折。洞房花烛夜,他首次瞧见少昂的面貌,非但不嫌不弃,对少昂亦十分有礼,我与他,虽然只是开始,但少昂已可预知未来夫妻生活的美好。大哥,你说得没有错,我不曾做过坏事、不曾口出恶言过,为什么不会有一段好姻缘呢?我早该信你的…如今你尚在归途中吧?再晚几天,少昂再将信托人送出…不知下一回得空写信会是何时?我的新生活,让我忙得喘不过气来,大哥,咱们曾允诺过一月一信的,我一定会做到,只是偶尔迟了点,可别怪我喔。
***
…大哥,你到家了吗?我成亲已经十日了啊…没有想到日子过得这么慢,原以为会好久以后再写信给你的…你想少昂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即使新的生活我已适应,我与夫君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但,我还是想念你,想着苏家一切…你说过,我不会寂寞的,因为颜府的一切都是你细心打点过。是的,当我一出房后,瞧见的是苏家的庭院;当我穿上新作的衣服时、我会感到安心与熟悉,因为这是我打小穿习惯的绣坊珍品;当我走进书房时,瞧见的全是从苏家运过来成千上百的书,每一本上头都有你跟我的回忆…你说,你怕我思乡情浓,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重置了,大哥,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怕我跟着我夫君会委屈了,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
大哥,你还记得成亲的前一天吗?
夜宿常宁镇时,你知我半夜睡不着,拉着我在夜色中走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大街,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你不知我有多怀念、多怀念…
***
大哥,收到你的来信,我欣喜若狂,一整夜捧着信读了又读。你说,即将起程去向我未来的嫂子提亲,大哥,我好希望此时此刻我就在家中,分享你的喜悦。你高兴吗?高兴吗?此去尹家,你会不会偷瞧一眼嫂子呢?瞧一眼,好吗?瞧了,告诉我,她生得什么模样?个性如何…少昂好希望能在场分享你的喜气,如果…只是如果,我若还没成亲,那该多好?至少,我可以看着你迎娶,看见嫂子一面。我还记得,那一夜,在常宁镇上,我问你有没有找过机会上尹家偷瞧嫂子,你答我,不都是人吗?有什么好瞧的?那时,我好讶异,心目中善良体贴的大哥,怎会说出这种话来?当时真要以为元醒哥哥又来假扮你了…如果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生气吗,每回元醒哥哥一扮你,我就认不出谁是谁来了,你会气吗?会吗?我好希望有一天,能正确无误地指出你来,可是,好象没有这个机会了…最近,我一直在想,想着过去…想着苏家…好想好想…
***
“你要现在出发?”
“嗯。”换上儒雅的白衫,头戴金冠,一头束起的黑符肩后,额间的朱砂痣极红,像正要盛开的花苞;面色如白玉,貌俊而秀雅,沉稳之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傲气。
“不是约在下个月十五吗?”偏着头,跨坐在椅上的青年拥有相同的面貌,只是眼角眉梢流露出难以驯服的野性。他懒懒地子孪生兄长吩咐仆役准备下午起程。他口气略嫌促侠地说道:“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你可以性急地上门先提亲,但人家可是要瞧日子才准你跨进尹家大门的呢…还是你想拐个远弯去瞧少昂?”
兄长只是瞥他一眼,并不多作答话。
他又坏坏笑道:“这也是,少昂一嫁半年,连封信都没有捎来,你自然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她遇人不淑吗?这不可能。你千挑万挑,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足足挑了三年,才终于挑中了那姓颜的…叫什么来着?我老记不住他的名字。我还记得你说过,他是个读书人,人穷,品德却很好,绝不会因少昂面丑而嫌弃,何况他受尽苏家的好处,从此不必过苦日子,只要专心读书就好,你也让他选择过了,不是吗?”
苏善玺闻言,答道:“我并不担心。”顿了顿,迟疑了会:“只是…我不太安心。”见苏元醒扬眉一笑,他修正自己的话:“这半年来,我想了又想…”
“可别告诉我你后悔嫁了少昂。”苏元醒咕哝道。
“有个地方不对劲。”
“哦…”想念就想念,何必找个借口呢?
苏善玺知他俩虽是孪生兄弟,却少有心意相通的时候,有时反倒觉得少昂与他才是孪生兄妹,不必明言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不对劲之处并非出于少昂,也非出于她的夫婿,那,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他隐隐约约知道有异,却说不上来。
想起少昂,心里那股熟悉的异样感觉再升起。从半年前少昂的洞房花烛夜开始,这样的感觉就盘旋不去,虽没有占据他所有的生活,但偶尔像针一样地戳进他的胸口,让他拒绝再深思。
一深思,只怕很多事情他会懊恼后悔,然后再也无法回头。思及此,他马上敛神,往好地方想去。也许这半年没有捎信,是因为她有了身孕,与颜起恩共有的亲密下的产物…
“哎啊,小心,善玺,你想到什么了啊?气得都快把扇柄给折了…”
苏善玺回神,心一凛,说道:“我没在想什么不,我是在想,少昂若真是有了身孕…”唇间竟有几分苦涩,他强压下来,笑道:“我可要怪她不捎信来知会我一声了。”
苏元醒看着他的神色,喃喃道:“有点言不由衷呢…好吧,我过几天再跟上去吧,见了少昂,可要表达我的想念之意啊。还有,大哥,少昂都嫁了,你扮了十来年的大好人也可以停止了吧?我已经受不了看着同样一张脸,却天天正经八百的模样。”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苏善玺哼了一声:“我若露本性,你还能在府里作威作福吗?”语毕,懒得理他,从枕下拿了一样东西就走出去了。
“担心少昂,不如担心你自己吧!”苏元醒想起前几天的算命就好笑。“那算命老头不是说你会娶个爬到你头顶的妻子,一辈子被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给控制吗?真可怜,谁会知道尹家养在深闺的女儿会是个可怕的女人,算你倒霉了。”定了十几年的亲,要退婚是不可能的了。
还好,他与善玺一向是冷情之人,对感情之事并不注重,时间到了,就迎个妻子过门传宗接代,尽苏家男人的本分,如此而已。再多的,也没有了。
再多的…也没有了。
***
如果我说,我想家,好想好想,我好想回去,大哥,你会笑我吗?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成了亲,就是永别了?为什么成了亲,就必须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那,我以前的家呢?为什么要分离呢?我成了亲、你成了亲,各自有家了,那,以往那个充满回忆的苏家呢?就这样永别了吗?我好想回家,好想不要长大…大哥,你知道吗?现在,我只能在梦里回到那个永远不会遗弃我的家,就在昨晚我还梦见你拉着我的手,去回敬欺我的元醒哥哥,那时我才几岁?十岁还是十一岁?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啊,竟彷如隔世,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希望…
“夫人,少爷回来了…”
“喔。”她轻应一声,吹干笔墨,小心地收起书信。“现在多晚了?”
“快四更天了…”小丫鬟吞吞吐吐的。
“我去瞧瞧好了。”苏少昂蒙上面纱,朝小丫鬟笑道:“你先去歇息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可是…可是,少爷喝醉了…”
她微怔,点头。“我知道了。”
走出房门,一阵冷风吹来,她缩了缩肩,接过小丫鬟的灯笼往客房走去。
说是客房,不如说是她夫君长久以来的住处。自洞房花烛夜起,他俩就分房而居,他不曾在入夜后踏进她的房门一步,因为一瞧见她,他就…
“吐了。我的天,颜兄,别再吐了…谁教你喝这么多啊?”
又喝醉了吗?她并不惊讶,最近他似乎染上了酒性,没有喝个盯酩大醉,是不会回府来的。只是,客房内那几人的声音好陌生,是他的朋友吗?
站在客房门前迟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进房,忽然又听见他大舌头地叫道:“还不是你们灌的,不然我会喝这么多吗?”
那声音尖得刺耳,让她直觉退开一步,不敢贸然走进去。
“颜兄,咱们可是见你成天愁容满面的,想让你快活快活。你要喝酒,咱们陪着喝;你要瞧上哪家俏寡妇,咱们就帮你守在门口,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你喜欢街头卖豆腐的女儿,咱们天天陪你买豆腐,引开她老爹,让你与她情话绵绵,这还不够义气吗?”
房外的人影浑身一颤。
“你们知道什么!”他啐道:“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连喜欢的人都没法名正言顺地迎回来,我算什么男人嘛!”
“这有什么难的?嫂夫人不肯吗?颜兄,咱们交往了这么多日子,我可没有见过嫂夫人阻止你在外头寻花问柳啊!我想她应是贤慧有加,跟她提上一提就好啦。”
“程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另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略带嘲笑地:“颜兄的夫人是个…呃,据颜兄说是个丑八怪,偏偏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娘家带来的,寻花问柳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啊,若她一状告回娘家,她那舅子会做什么事来?那是谁也不清楚的。”
“是个丑八怪啊…那有什么难的?颜兄,颜兄,你清醒点,我告诉你个法子,包你迎回美娇娘!你呢,先假意对她好一阵子,再跟她提起你想纳妾的事,我想她会有自知之明的。”
“是啊是啊,她嫁进颜家,好歹是你的人了,就算她一状告回娘家又怎么样?她舅子收了你的财产吗?他忍心连带他妹子受苦吗?最多唬唬你,他还能做什么?难道要你写休书吗?”
“若能写休书,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颜起恩的声音显然清醒几分,语气中充满恼意:“带她回去就等于一身富贵离了身,我怎么写得下手?可我一辈子想起来我颜起恩的妻子是苏少昂,我就浑身难受得紧,三餐吃不下还会想吐。你们没有看到她的脸,自然可以在旁放风凉话。我寻花问柳,她不是不动声色,而是根本不知情,整间宅子的丫头哪个我没收买?谁敢向她乱传话,也不必在颜府做了…”他咬了咬牙,恨声道:“如果只有她消失了,那该有多好?”
从半掩的窗缝往房内看去,正好窥见他面向这里的脸孔。他的脸曾经看起来很老实很老实,如今却充满恨意。
这样的恨意…是针对她吗?
恨到要她消失吗?
为什么呢?因为她貌无盐吗?
“颜兄,你想谋财害命啊!”那声音像在打趣。
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他赌气地答:“如果不用吃牢饭的话…”
内心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里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只觉冷风一阵又一阵,从外到内将她彻底地吹冷了。
…他叫颜起恩,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骗人!”她喃喃道。
…家里是穷了点,但吃过苦的人,是懂得珍惜一切的。我观察了他两年,他品德很好,也不滥情,对女子皆以礼待之,不曾轻薄饼。
“骗人!”
…所以,少昂,你会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大哥,你骗人!”她压抑地低喊,双拳紧握在侧。
如果是老实的读书人,为什么会变得现在这样子?是她害的吗?就因为她是麻子脸?
从洞房花烛夜起,她就知道他排斥自己。刚开始,她好难受…她当然难受啊,在苏家里,长久被大哥宠着,以为世间以貌判人只是少部分的人,后来她才发现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了。
但,她嫁进来了啊。既然嫁进来了,躲在角落里痛苦掉泪也不是办法,毕竟要与他相处一生一世的…她很努力地想要学习当个贤妻,试图融进他的生活,但他一见她,最多勉强笑了笑,说了两句话便找借口走了,然后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还晚了。
夫妻中,只有一个人在努力,还撑得下去吗?
可是,不能不撑啊,她已经嫁了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啊。
要这样过一辈子,她光想就浑身发寒,几欲发狂了。以前可以装傻、装笨,装什么都不知情,编着美好的梦熬下去,可是,当她想起方才那一双充满恨意的眼时,她装不下去了。
到底,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他竟无法忍受?
灯笼不知在何处掉了,她没有注意,恍惚的双眸慢慢映进庭院的景物。
“原来是月圆了啊…难怪我瞧得清东西…”吐出来的话像藏在冷水里的冰,因为连内心都冻成冰了啊。她慢慢仰头看着月亮,唇畔浮起若有似无的笑…
想起了在常宁镇的那一夜,她跟大哥走在街上看月亮。
“你说,瞧起来都是月圆,何必在意是不是十五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每个人都认为十五才是月圆日,就算月亮圆了,不是十五,在众人的眼里也只是残月而已,我永远只能当残月。”她喃喃着。
为什么要恨她入骨呢?为什么要在外头拈花惹草呢?即使彼此间没有多浓厚的感情,但他可知从她开始知道自己将嫁给一个颜姓读书人时,她虽不致欣喜若狂,但仍去调适自己的心情,告诉自己,此人将是她一生相伴的夫君,即使最初没有任何情感,只要细心培养,终究还是会有夫妻之情的…不然彼此陌路,如何过下去?
“要怎么过下去?”她失神地问着自己:“我试图对他嘘寒问暖,他拒绝;我试着走进一家之妻该有的地位,他反而收买府中仆役。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都视若无睹…我都能忍,大哥为我作主的婚事,一定不会糟到哪儿去,我不停这样告诉自己…”她能忍,只要不去想象要忍多久,不去想象是不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都得过这样的日子。
直到方才,她目睹了那样充满恨意的神色。
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恨过她,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
她也想要消失啊!就不必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永远也数不完,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恶与在外的寻花问柳。
恍恍惚惚地,她又瞧见那口井了,那口井在月色下显得极为银白,彷佛有只透明的手从井中爬出向她招着…要她过去吗?
无力地上前一步,想起半年多前,在迎亲的路途中路过常宁镇,那时大哥曾告诉她,镇上曾有妒妇跳井自杀。那时她不明白为何要跳井…
现在,她懂了。
“夫人?夫人?”
丫鬟连叫好几次,才让她回神。
“夫人,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去瞧少爷了吗?”
“少爷…少爷的朋友走了吗?”
“都走啦,夫人你方才没在少爷那儿吗…”
少昂见她吞吞吐吐,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心里微讶,却已无力问她,只道:“你先下去吧。”
那丫鬟迟疑好一会儿,才彷有不甘地离去。
她发呆了一阵,再又举起沉重的脚步往客房而去。
客房静了许多,他像是已入睡。迟疑了下,想敲门,却发现门没有关上,里头的烛火未熄,她不自觉地走进房里,瞧见他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连棉被也没有盖。
上前走到床沿,直觉要为他盖被。
抬首瞧见他的脸,脑中忽地闪过那句“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顿觉他的身子充满了恶心的异味,连摸都嫌脏。
无由来地,她的腹中升起无法抗拒的酸味,猛然涌上喉口,她赶紧抚住面纱下的小口,撇开视线。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她心觉奇怪,忍下恶吐的感觉,弯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细看…
极好的记忆让她想起方才报讯的丫鬟不就穿著这一双鞋吗?那丫鬟衣衫不整,的确也缺了一只鞋,对她欲言又止的…
再自然不过的揣测让她作恶的感觉再起,顾不得有没有发出声音,就这样狼狈地奔出房门,冲到角落将空腹里的酸汁一呕再呕。
呕得她头昏眼花…
她终于可以体会当日的洞房花烛夜里,他一看见她的相貌,就不自觉地冲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
现在…她只觉得他好脏。
***
我骗了你,大哥,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存在,没有恩爱有加的夫妻、没有体贴入微的夫婿…有的,只是一连串不曾预设过的日子。大哥,你会生气少昂骗了你吗?
每天每天,我都写信给你,却一封信也不敢送出,我不想寄、不敢寄,我不要满篇的谎言送到你的手上;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不堪,我知道你能从信中读到真实的我,是不?不快乐的少昂、迷惑的少昂、痛苦的少昂…甚至满怀妒意的少昂,没有一个我,是我想要让你瞧见的,你能明白的,是不?
唯一,我能做的,就是不曾掉过眼泪。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大哥,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面丑不是少昂的错;旁人的嫌弃不是少昂的错,你的话我牢牢记在心里,不敢忘、不会忘。
我接到你捎来的讯息,提及你转道探我,我既高兴又害怕,夜夜捧着书信入睡。大哥,你终于要来看我了,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当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时,你就说你要来了!我等你,我一定等着你来,只是,求你不要读出我将要做的事,既然回不去那个我深爱的家,就请不要看见我的痛苦吧。我等着你,等到你来为止。
***
连着同一天写着几封信,已是少昂唯一的寄托了,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少昂又写了第二封信…大哥,我还能写多少信呢?
就在方才,我的丫鬟…你还记得为我买的丫鬟吗?你说,她瞧起来年轻能干,能帮我许多事…是的,许多事,包括怀孕生子。
就在一刻钟前,她就跪在我脚前,告诉我,她有起恩的骨肉了。
我早该料到的,不是吗?在我看见她衣衫不整、客房里有只小鞋时,我就该知道一切了。原来那一天她故意将小鞋留在客房,让我察觉一切,偏我傻、偏我太过无知,所以,她终于下定决心与我摊牌了。
她有…四个月身孕了。
大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与起恩成亲不过半年,在我努力使他忘记我面丑的事实时,他走进了她的房里。
也许,在我听过他翻云覆雨的事迹后,我已没有任何感觉了,只是问她:几次?
一次喝醉可以原谅,二次我勉强可以忍受,三次…四次…她说,她记不住了,只知道晚上他睡在客房里,若是她送凉汤过去,多半是到快天亮她才偷溜回仆房,如他熬不住了,也有几夜是他主动摸进她的房间…
我闻言,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我很失败,是不?她希望我能答应他纳妾…她说,再等下去,她的肚子一大,一生就完了。
那,我呢?
我的一生…早在成亲那一夜,也完了吧?也完了吧!
***
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奔驰着,一弹就散的白雾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四周,透着几许的诡异之气。
或许,会觉诡异,是来自于自己难以定神的心吧?
“还有多久才到?”苏善玺问着前头的车夫。
“才到常宁镇呢。少爷,再赶赶,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姑爷家了。”
“到了常宁镇吗?”原要车夫再加把劲,心里却也知这速度已是极限。隔着车窗往外看去,果然是常宁镇啊。
他曾来常宁镇几回,最后一次是半年多前为妹送嫁而来,当时也是同样的夜晚,拉着她走在大街上,只盼时间不再前进,如今却巴不得一眨眼就能飞身到少昂的身边,确定自己的不安只是多想。
是他太敏感了吗?这几个连夜里,无故被惊醒,惊醒时满身大汗,心中恐慌万分,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究竟是什么吓到了他,只觉整颗心被掏空般,要再入眠是不可能的了…那种感觉如同即将丧失某样最珍贵的东西、如同少昂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他心中不明所以地痛苦。
“应是不碍事才对。”他喃喃地,说服自己:“少昂还会有什么事呢?一切都为她打点妥当了,应是没有事。也许,此去她还会跟我报喜,说她有了身孕呢。”
以此安慰自己,心中更添苦涩。为什么而苦涩呢?
不自觉地从怀里掏出一尊小小的白玉瓷娃娃,不发一语地子它良久,才慢慢合上眼。
不试着休息一下,明儿个见到少昂,准会遭她叨念。
想起她,唇畔不由自主地勾起淡笑,神智渐渐沉淀下来。在意识模糊之余,不忘提醒自己,到了颜府,可要交代车夫先去备几分薄礼;为了他的几场恶梦,他脱离车队,先行连夜赶路,礼品都搁在车队上…少昂的面子可不能少,确定她没事
后,他可在颜府住上半个月,好好地重新肯定她的生活是否美满…
…对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
缥缈的意识里突然钻出这句话来,苏善玺从半睡半醒之间,猛然弹醒。他张开黑眸,正巧看见窗外一闪而逝的古井。
那古井,是她洞房花烛夜前,他兄妹俩最后一次独处时共有的回忆。
“还没出常宁镇吗?快点,快点!”
“爷,再快,这马都要累死啦。”
“那…停车!我骑马过去!”苏善玺当机立断喊道。一等马车微停,他马上先行跳下车。
那个梦…终于有雏形了!就在看见古井的前一刻,他听清楚了夜夜在他耳边的悲鸣。
软软柔顺的腔调不是少昂的,还会有谁?
冷风吹来,让他浑身发毛,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本能地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汗不止,而他并非是一个为了区区恶梦而惊慌失措的人。
“爷…”
“你随后赶来吧!”语毕,他策马而奔的同时,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眼那古井。
是梦,只是梦,他试图说服自己,马鞭一抽,胯下马奔驰出镇。
第二章
“那个…”
她慢慢抬起头,瞧见几乎不进她房的丈夫在门口踌躇着。
“你在写信吗…那,我晚点再来好了…”
她淡淡一笑:“你若有事,可以说,不碍事的。”
“呃…”他的视线始终不愿停在她的脸上,即使,她蒙了面。“是这样的…我有事要跟你谈…”
“哦?”
他舔了舔唇:“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到前厅去,我备了水酒…”
她目不转睛地子他逃避的眼神,良久,才轻声说道:“既然是夫妻,何必说话这么客气?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了。”
见他松了一大口气后,像有鬼在追赶似的,匆匆地跑走了。
她的神态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继续写着未完的信…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在常宁镇的那一夜,你拉着我的手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大街上有口井,你说,那口井又叫妒井。据说,是好久好久以前,在还没有常宁镇时,这口井就已经存在了,一个妒妇跳井自杀,所以捞起的井水都是酸的,像醋。
我笑问:有人喝过这死过人的井水吗?
你说:谁敢呢?
我又说:既然不敢,怎么能尝得出是酸醋呢?
你笑笑,只说:这只是传说。传说,不见得是真实的。就算是真实的,也永远轮不到我头上。
那时,你走进雾中,我仍站在井旁……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听见了井里有声音。
那声音是个孩子,充满稚气,催促着某人快点,再晚,苏姑娘的尸身就腐烂了,来不及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当时,我骇极,以为自己错听,吓得差点失了魂,不敢说出口,怕地府冤魂知道我听见了。我马上追上你,主动握住你永远可以温暖我的手,你还奇怪我怎么汗湿了掌心?
那时,我好怕好怕,尤其听见她提到苏姑娘的尸身。苏姑娘?我也姓苏啊,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是不是指我呢?我还活着啊,哪儿来的尸身?我想了又想,告诉自己,天下间姓苏的何其多,我疑神疑鬼只会让自己走进死路里,所以,我不再想了…可是,现在,我好希望那位苏姑娘就是我。
对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虽然等不着了,可是,你的模样在我心中从未褪去一分一毫,我相信少昂在你心中亦然,是不?
我不想一生一世系在颜家,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引我回家?没有人带我,我怕我回不去。我不求正大光明地回去,丢了苏家的脸,只求大哥,把我放在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只要让我知道我身在苏家,再也不会离开,好不好?
对不起,我没办法祝贺你的婚事了;对不起,大哥,请向嫂子说,对不起,让她的喜事沾上秽气了,请她不要讨厌我…也请大哥偶尔〖尔地想起你曾有一个叫少昂的妹子。
除了见不着你的遗憾外,现在,少昂好高兴,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家了;终于不用再以面纱遮脸了,终于…可以放弃所有不该有的美梦了。
这个世上,没有我想象中的人,永远没有。
大哥,我知道他将要做什么,而我只是顺水推舟,离开这个家罢了。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任何人…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爱他吗?
不,我不爱他。这个答复直觉从心里升起。从来没有互相知心过的夫妻,怎会相爱呢?我想,我之所以无法忍受,是因为夫妻之间的独占欲吧,我无法忍受他的身子被无数的女子碰过,那让我觉得恶心!
所以,不要怪任何人,我喜的很高兴离开这个家,离开自己丑陋的身体…或者,还包括我的心?
永别了,大哥…
少昂绝笔
***
“喝下酒?”她偏头故作讶异地问道。
“嗯…是∏啊。”颜起恩略嫌结巴地说道:“如果你愿意让我纳妾…那自然就不必喝了…”
“纳几个妾呢?”
他微呆片刻,一时之间没有料到她的爽快,直到屏风后头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赶紧道:“至少两、三个。”
“包括你在外头的花天酒地吗?”
他闻言,脸微红,又怕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于是硬声硬气道:“大男人的,在外头谈生意,这些自然是缺不得的!”
“你是读书人,也有田租供你衣食无虞,你谈什么生意?”
她的不以为然让他胀红脸,恼道:“男人家的事,女人管什么?没错,我是靠你家的家产过活,但我也有我的骨气!等我翻利数倍,会原封不动地把你带来的所有嫁妆还给苏少爷的!”
“我大哥从来没有要你还过。”她平静地说。
“不还,难道要我永远被你压得死死的吗?”
“既然你自觉受到委屈,为何当日要接受大哥的提议呢?”
“我…”
“我曾见过你的朋友…”见他面露惊讶,面纱后的唇微微扬起:“是你的读书朋友,成亲几个月,你不常在家,我以为你跟着寒窗苦读的朋友一块静心念书去了,我托人寻到了他们,才发现你久未跟他们联络…”
“那些人寒酸得可以,见了面只会要我施舍!什么求取宝名?等我认识了官少爷,要买几个官位都不是问题,你…到底允不允我纳妾?”他鼓起此生最大的胆子,大声说道:“咱们可得先说好,你若允了,别回头向你兄长哭哭啼啼的,女子三从四德,出家从夫的道理你该明白,你碍我纳妾,就等于犯了七出之罪中的妒,我可将你休了,不但你从此遭人指点,连苏家都因此而蒙羞…”
“我就是怕让大哥蒙羞啊…”她喃喃低语,垂首往视那二只酒杯。一张麻子脸已让她一个人痛苦不堪了,如今要因此再让大哥跟苏家而受累,不如、不如…
见她有些示弱,颜起恩心中大喜。原来,整桩事不若他所想象中难办嘛,准是她兄长的精明威严,让他不时有错觉,以为他娶回来的妻子也是如此,思及此,他口气透着威胁,喝道:“总之,我给你两个选择。允或不允?允了,从此皆大欢快,你有妹妹们伺候,我也乐得不用想起你来。若不允…”他哼了一声:“念在你苏家给过我不少帮助的情分下,让你赌一赌,就喝下这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由上苍来决定你的生死、我们夫妻俩的缘分。若没毒,好,我认栽了!从此不谈纳妾,可也不准你兄长再来探你,连一次也不准!”言下之意颇有不让她告密之嫌,任由他在外花天酒地也不准理。“若喝下有毒的…你就别怪我了!是你自己妒意过甚,违夫之意,自找死路!”
他有心将话说绝了,料她不敢碰杯…啊啊!他瞠目,见她毫不犹豫地择杯饮下,屏风后齐声惊呼。
颜起恩一时哑口:“你…你…”
“我喝下了。”她笑道。
吃惊过后,他一阵恼怒。“好个苏少昂,你真连点机会都不给我吗?你已霸住了颜家夫人的地位,还连延续我颜家子孙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原来你是为了生子,才在外头搞七拈三的吗?”
“你…”
“你的事,我都知道。”她微笑:“城尾的俏寡妇、楼内唱曲的小泵娘,青楼的清倌身都在等着你,还有我身边的丫鬟,不是吗?”
他的脸一阵发白,随即低吼:“就算不允我纳妾,我也不会碰你的,苏少昂!我瞧见你的脸,就想要吐!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允了苏少爷的提议。我心想,就算再丑又能丑到哪儿去呢?娶妻当娶贤,却不料,娶回的丑妻竟是个妒妇!”
“娶妻当娶贤这道理你也明白?那么,你的眼看见了什么呢?我没有在府里尽饼一丝一毫的心力吗?我没有试图讨好你吗?还是我努力当贤妻的时候,你看见的,只是我的丑。”她淡淡地说道:“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就算你想碰我,我也不会让你碰。你要纳妾,随便你了,我都再也管不着了…”
既然随便他了,她何必喝下去?正要开口,忽地瞧见她的身子有些颤抖,难道受了风寒?这可不行,还没有谈判好,她若倒下去,他可不见得有胆量再试一次啊。
答…答…答…
什么声音?像水落在地面上的,哪儿在滴水…始终逃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一滴滴的血。他骇然,抬头瞪视着永远不敢正视的妻子。
她的面纱已被血染红了…为什么?
“苏少爷!苏少爷,你等等,老奴去通报一声啊…哎啊,跑这么快!少爷少爷,娘舅少爷来啦!”
“是大哥?”苏少昂又惊又喜,正要转身,忽地天眩地转,火烧似的身子再也站不稳了。
“少昂!”苏善玺一进门,先瞥到熟悉的背影安在,心口一松,终于确定多日来的担忧都只是一场虚惊。还来不及绽出笑颜,又见她纤细的身子忽地软了下来,他脱口一叫,不顾自身安危,及时接住她无力的身骨。
突如其来的冲力,让他俩双双跌坐在地,他左肘撞地,忍住疼痛护住她的身躯。
“少昂,你还好…这血…这血哪儿来的?”他瞧见她面纱被血弄湿,心头惊惶,连忙掀了她的面纱,血从她的唇角汩汩流出,一时之间他的六神几乎无主了。
“大哥…我还是见到你了…”她心里好高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最后一面了…”
“你在胡扯什么?什么最后一面?”他直觉地喃道。他还在梦中吧?是啊,他又在作梦了,在赶往颜府的途中,他累极所以不小心睡着了,原来,他的梦是这样啊…难怪他夜夜被吓醒,这一回,怎么还没醒呢?
“大哥,瞧你,不管是生气的、沉默着,还是笑着的时候,总是这么地好看…小时候,我心情若不好,看着你,就觉得赏心悦目到快要飘起来了呢…”缓缓伸出手,想碰他,他马上反手握住。
“你爱瞧我,大哥就让你瞧一辈子…”恍惚的神智慢慢归位,理智告诉他,这是现实,他宠爱的小妹命在旦歹,岂容再浪费时间,他连忙道:“对啊,我是怎么了?你还有一辈子要过啊!”马上抬起头来,正要叫人去求救,忽地见到厅内除了他亲手择选的妹婿外,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从屏风后狼狈地现身。
他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就听见有人喊道:“颜兄,这可不关咱们的事啊!”
“是啊是啊,咱们是教你放醋水,没有要你真放毒葯啊!”
“为了纳妾,毒杀妻子,这罪名咱们没法担啊!不关咱们的事,快走快走啦…”
毒葯?纳妾!苏善玺闻言,心中已知几分真相,原是温和的眼眸剎那充满通红的怒火,瞪向那个他一直以为的老实人。
“你下毒!”他咬牙切齿道。
“不不…我没有…等等,你们别走啊…”
“少昂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犯了什么罪,要你狠心至此?”
“我没有要杀她啊…我只是…只是叫下头的人放醋,真的,舅子,你要相信我啊!”
“元醒哥哥?”她犹豫地轻喊。
原要追根究底的苏善玺,连忙握紧她的手,压柔忿怒的声音:“我不是元醒。”
她闻言,松了口气,唇畔很费力地露出笑来:“还好,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奇怪,元醒哥哥老是又凶又坏的,我怎会把大哥看错是他呢…”
“是啊,他凶他坏,赶明儿个他也到了,我要他就站在那儿,任你骂、任你打,好不好?来,你先别说话,我背你去找大夫。”
“不要,不要…别动我,大哥,我头晕,我怕你一动,我…我就会睡着了…我好高兴哪,少昂原以为没有法子见你最后一面的…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等了又等,没听见他在说话,她心里一急,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心里,而视线内只是模糊的一片。“大哥?”
“我…在。”
“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善玺闭上眼,附在她耳畔清楚地说道:“大哥宁愿不要这样的心灵相通。”他重复说了四、五次,她才听得明白。
她的眼神已有些空茫,连焦距也对不准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他要她嫁人,要她过着最快乐的生活,结果呢?早知如此,不如、不如他就…
“可是,我喜欢…至少,大哥听见了我,才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
“别老说最后一面的,你还有大半生的日子要过…你放心,等大夫来了,你会没事的!我会要所有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没有人伤害我…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砒霜是我自己放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发作的这么快…我原想有机会走回房,就像是睡着一样地离开…”
“你自己下毒?为什么?为什么?”他喊道:“你要为他脱罪?他要杀你啊!”
“他?”费了好久的工夫,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想起这个人来。“我不想谈他…不想…不想,可是…真的与他无关…大哥…是我自己决定这条路的…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一想到…我必须在这间笼子里关上四、五十年,我宁愿重头再来…”
“你不想过,可以回家啊!”他闭上眼道:“难道,你忘了还有我吗?在你心中,就没有我的存在吗?”
“我从来没有忘了大哥…我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大哥,你曾告诉我男婚女嫁是人生该有的经历,所以你为了我觅着良缘…我听话,也期待…可是,你太宠太宠我了…在你的照顾下,我几乎忘了面纱下的脸庞…我以为只要我努力,肯付出,我的脸不会是问题…可是、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只要我的脸是这样…我的心意就永远不会传达出去,而我还必须熬下去…三十年、五十年…就算回家了,不是再嫁就是大哥照顾我一辈子,不管哪个选择…都会让苏家遭人指指点点…甚至,不停地重复着现在的日子,愤恨、妒忌¨望…我想要重来啊…大哥,我好想好想换张脸…不会再遭人嫌弃,不再会自卑…好想好想哪…”
“你这个傻瓜!”
她彷佛意识有些飘远,听不见他的话了,继续喃道:“我…想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我送你回家!”
“有大哥送我…我就安心了…不要把我独自留在这里…我生是苏家人…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要死为颜家鬼…”
苏善玺闭上俊目,用力地止住浑身的发颤。血仍像是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不停地流下她的唇角,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她的双眼已无神,像极当年临终前的亲生爹娘与苏老爹…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
“大哥…?”
充满热气的喉口上下滚动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我不怕你要求,就怕你什么也不求,少昂,什么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大哥没有为你弄到手?”见她连露出迷惑的表情也这么费力,他心中抽痛到连忍都忍不住的地步。
为什么要忍呢?他抬起头来,阴狠地瞪着他以为是最佳妹婿的男人。
“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不知何时,颜起恩双腿虚软无力,跪跌在地。
他的眼睛是瞎了吗?念会让这样的人来蹧蹋他的妹子!
“我要你写放妻书!”
“…可是…可是…”
“还不快去准备笔墨!”他喝道。
“大哥…你在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柔声附在她耳边清楚地说道:“我让你回家,我一定让你回家。”抱紧怀里愈来愈没有生气的身躯,他将心中所有的恨意全转嫁给颜起恩,抬首冷声道:“我要你写下放妻书,从此苏颜二家老死不往来。”
“舅子!”
“怎么?你是舍不得少昂,还是舍不得这附带的一切嫁妆?你怕回你破屋,怕再过苦日子吗?”
他终于明白盘旋心中那股不对劲之处是什么。
当日他看中的是一个老实的读书人,以为这样的人才能配上少昂,但他太年轻,以致忽略了世间有一种人最易被金钱腐蚀!
“舅子…休书…得要有名目的…少昂她虽妒…可我想还不至于…”
“谁要你写休书?你以为我会让她背负七出之罪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不要让我发现你从中动手脚!快点!”低头看她似要睡着,他连忙轻喊:“少昂,你再撑着点、再撑着点!”
“…要回家了吗?”
“快要了,快要了。你要睡着了,到了家,我可不叫醒你喔。”
“好…我不睡…大哥,你好暖…”
知她身子越发寒冷,连忙紧紧抱住她,双手不再擦她的血,改而覆住她的麻子脸,试着让她感到温暖起来。
他开口,一字一语清楚道:“…夫妻结发,原情深义重…三世结缘,始做今生夫妻…无奈二体难一心,今缘浅生怨…你写快点!拖拖拉拉的,你多久没有动过笔了?”他斥道。
“你…其实是元醒哥哥吧…只有元醒哥哥才会这么凶…大哥是很温柔的,还是…还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清楚大哥的真面貌…”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我当然是你的大哥,一辈子都是!元醒那家伙想冒充,我都不允!”
“一辈子啊…”唇畔想含笑,却已无力。眼前白雾一片,身子又冷又沉,原来,死亡并不难受,真的,只是遗憾没能看清楚大哥的脸…不,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她终于能脱离这样的宿命,不必再用一辈子去自卑自怜她的相貌、去愤恨老天的不公、去与她的夫君纠缠不休…她高兴都来不及了。
她也见到大哥了…没有什么好遗憾了…她慢慢合上眼,想睡了,远处又有人不知在念些什么,随即有东西塞进她冰冷的手中。
是那尊白玉娃娃吗?
她细心地藏在衣服里,是大哥拿出来了吗?
“少昂,你是苏家人了,你永远都是苏家人了…你醒醒,你手里拿着的是放妻书…没有人可以毁你名誉,你生是苏家人,就算是…也是苏家魂了…”
她闻言,心中惊喜万分,却无力表露出来,想要告诉他,记得一定要引她回家…嘴唇掀了掀,到底说出口了没,她根本不知道。
远方,又飘来声音了,这声音好哀伤、好哀伤哪。
“…我会带你回家的…我让你一辈子都陪在大哥身边…我知道你会迷路…你这傻瓜连在自家宅院里都常走错路…大哥不亲自带你回家,你一定又会迷路…”
她松了口气,紧紧地抓住那张释放自己命运的放妻书,满足地动了唇,想要告诉他,下辈子她要当个没有心的女人没有心,就不用再烦恼了。
“少昂?”
大哥…奶娘曾告诉她,成亲是为了要与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块…她可以确定她的夫君绝非她心中所爱,那么她最喜欢的人是谁呢?
脑中混乱无比,直觉地,额间有痣的青年闪过。
啊,原来她最喜欢的人是…
“少昂!”
远处,传来悲痛的叫声,是叫谁呢?
想要回头看,前方已有人在叫她了。
…走吧,你的时辰已到了…
没叫她的闺名,但她知道有人来引她了。是大哥吗?要引她回苏家了吧?
…嗯…我好高兴,我能回家了…我能重新开始了…
***
一进宅院,就暗惊四周静得可怕,连个仆役都没有瞧见。苏元醒让马车停在外头,一路走进院中,来到前厅门口见到苏善玺的背影僵硬不动。他心中微讶,走到门口:“大哥?”
这家伙连动也不动地,他只好从侧门走进,一进去瞧见他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妹婿正骇然地跌坐在地,像被吓出魂似的呆若木难,他心里暗叫不妙,直觉地将视线转向苏善玺怀中所抱的身子。
“少昂!”他脱口,奔到面前,叫道:“大哥,你还抱着她做什么?还不快请大夫…”话未完,手指才碰少昂的脸,那脸、那脸已是冰凉寒透又僵硬,显然死去多时。
他嘴微启,慢慢转头瞧向颜起恩后,视线落在桌上两只杯子。
“不关我的事…”颜起恩喃喃:“我没要她死的…我只是…只是想要纳几个妾,想要女人的温暖…就算她给不起…也不必寻死啊…”
寻死?是少昂自尽?他上前细细子一只尚有余酒的杯子,又听颜起恩恍惚地喃着:“他抱着尸体…抱着尸体…不肯放…一直不肯放,那是尸体啊…会腐臭,会腐臭的啊…”
显然若不是有尸体挡在门口,这家伙早就冲出去了吧?苏元醒走向兄长,本要劝他松手,但见他抱着少昂的身形十分僵硬,显然在此待了许久,有一天一夜了吗?所以吓得宅里没人敢出来吗?
沉默了会儿,苏元醒挑了个椅子坐下,也不多作劝语,就这样静静地陪着苏善玺。
***
数日后,白幡起,棺木从颜府出发,苏善玺怕她迷路,依着当日送嫁的路线回苏府。遇夜恐她寂寞,就睡倒在棺木旁,一天的路程当两天走,就怕她脚程慢,跟不上来。
行至城隍庙,苏善玺决定夜宿此地,扛棺的脚夫心有忌惮,皆宿野地,独留他一人在庙中陪棺。
翌日,他神情略带异样走出庙,坚持停棺半日再行。
脚夫勉为其难地等了半天,最后终于在苏善玺怅然所失的同意下再起程。
“真的…只是我在作梦吗?”苏善玺喃喃道,回头看了一眼城隍庙。
回苏府后,在苏元醒的安排下,择期入土。
从此…从此…
第三章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不对,等一下,别去!姐姐,不是往那里,快回来…可恶!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我答应他要带你还魂的,不要去啊…
二零零二年…
“小满!小满,你收到了没?”
“嗯?”
“就是那封带档的e-mail啊!好绝喔,我在计算机前都喷笑出来,好丢脸哪,谁教那个姓蒋的脚踏两条船,把我们学校的学生当笨蛋…你有没有收到啊?我记得我转寄给所有的好友名单了耶。”
“有…我有收到。”
“很好笑吧?这是他活该啦,同时交往好几个女友没人会气他,让人不爽的是姓蒋的到处传说『耀扬商职』的女生只能玩玩,不必花什么心思…拜托,他们有没有听过联考失利啊?我家住敖近,不嫌弃这学校的水准不行吗…小满,公车来了!快点,快点!傻在这里做什么?当柱子啊?”
“…你不觉得他很令人作恶吗?同时跟这么多女生来往!还上床…想到就让人想吐。”
“小满,现在是公元几年,你知不知道?二OO二耶!谁还在玩一对一的游戏?反正还没有结婚,合则聚,不合就一拍两散喽,结婚前多比较点,只会保障未来,他可以玩,我们就不能玩吗?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喔,我们班上的雅羚啊,旧爱新欢都上过,现在很烦恼要跟谁呢…不聊了,你站到了。小满,明天你会来学校吗?”
“为什么不去?”
“我看你脸色不好,怕你又请假了嘛,再见…我要是再收到e-mail,再转寄给你,拜了…”
鲍车停了又走,下车的只有一个女生,瘦瘦干干的,穿著便服,斜背着长长的袋子,用一双又细又扁的长腿吃力地往斜坡上走去。
位于斜坡上多是高级住宅区,她的家一栋三层,下公车站约走五分钟就到,从小住到大,没有什么令人嫌恶的地方,就是邻居…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她家的邻居走到阳台,向她笑嘻嘻地招了招手。
一阵恶寒袭身,她连忙调开视线,轻轻转动家门门把,若有似无的对话飘进耳里…
“…再婚,小满怎么办呢?”
“她爸爸呢?这个时候他不出面,难道要你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吗?当初,不是他先外遇的吗?”
“…他每个月付小满的生活费,够负责了。当初他有外遇,我也知道,本来想协议和平离婚的,偏偏小满她搞个捉奸在床,闹得亲朋好友谁不知道…那是她爸爸啊,嫉恶如仇也不是这样吧?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别人还当是我指使她的…丢人现眼…”
“那现在怎么办?人家也不喜欢你带这么大的孩子过去…”
“所以才麻烦啊…”
穿著厚袜的脚底踏上楼梯的同时,将客厅的低语完全隔开,她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睡房,把门轻轻地合上。
开了计算机,放下背袋,将窗帘拉开,很不幸地又看见对面邻居正坐在窗前,打着计算机。
一股恶寒又从脚底升起,她当作没有看见,回到计算机前。
计算机的设定是一开机就直接上线读取e-mail,果然收到好几封重复的带档e-mail。
“活该…”她喃喃道,打开一张又一张的图片,直到整个屏幕占满画面,她才满意地移停鼠标。
其实,除了先天的心脏有问题外,她的心里还有其它的病吧?
妈妈没有明说,但她知道妈妈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碍于面子,没有逼她去看心理医生,反而一直怀疑是不是父系方面有遗传性的洁癖。
她…很讨厌男生的不干净,毫无理由的,甚至,在她还不明白什么男人与女人之间该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她就打从心底地厌恶男生自以为是的风流,包括她爸爸。
她的家庭很好,至少那个过去式的老爸在外遇时,还努力扮演好爸爸;她也没有谈过恋爱,有几个男生表示好感,但她也没有任何的感觉,要说她是家庭或情感上受伤害,导致扭曲的个性,那也不至于。
所以,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吧?
“咳咳。”她掩嘴咳了两声,打开自制网页的同时,不经意地往窗口瞄去。
对面邻居的身影已然消失,那最好,看见他,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好象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到底什么时候搬来的呢?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一见他,她全身就不对劲,就差没有心脏病发。
“哇,这个网页做得还不错嘛。”
身后男人的声音让她差点发病,摀住胸口的同时,马上转身瞪着那个…那个该在对面的邻居!
“你…你…”她喘了好几口气。
“我来喝咖啡啊。”他举起热咖啡。
“谁让你进来的?”
“门没有关啊。伯母这样不太好喔…”他露齿而笑,闪闪的光停在洁白的牙齿上,很像是随时要捉弄她一样。“我很好心吧?看见伯母出门,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也不关门,要是出了问题,那就不好了…”
“那你出去就顺便关上。”
“好啊。”他答道,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反而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她的计算机前。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跟他保持距离。
两家比邻而居好多年了,老妈对他十分有好感,甚至如果老妈再年轻十岁,会误以为他常来串门子,是为了追老妈她。
是啊,他常来串门子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人独居,好象年纪也不小了,说要图家庭温暖,她家也没有什么温暖可以让他窝着不走;说要追求,她也不认为这老头…三十岁的人一律称之老,是在追求她啊。
“你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吧?”他随口问。
“嗯。”
“医生怎么说呢?”他像心不在焉。
“大概再发作一次就得跟这世界告别了吧。”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喔…这样也好,反正你跟这世界格格不入,走了也好。”察觉她瞪着自己,他耸耸肩,皮皮地咧嘴笑道:“开玩笑,开玩笑。我是看你做这网页…嗯,太认真了。你才十九,如果只是喜欢捉弄人,玩个几次也就算了,年轻嘛,谁不轻狂过?可是…”
“可是持续抓出脚踏两条船的同学、老师,甚至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放过,在网络上散发e-mail,制作会员专区的网页以供人发泄这有什么不对呢?有胆子搞外遇,就得要有准备承受外遇的下场!说是可以既爱元配又舍不得可以分享心灵的女人…那都是借口,有本事把一颗心分成两半,就得要有准备把两边都曝光在阳光下,我没鼓吹那些只被分到一半心的女人也去玩同样的游戏就不错了。还是…老头你自己也在玩?”虽然她住院的时间居多,但待在家里时没有看过对面的窗口有过女人…
想到这里,颜小满这才发现这老头好象没有什么女朋友…至少,她印象里没有看过这老头的身边有女人过。
“用这种眼神看我,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他贼贼笑道,用力揉着她的头顶:“被人笑做老牛吃嫩草也没有关系,想跟我交往就来求我啊!”
恶寒又从他触摸的头顶迅速蔓延全身,她甩开头。“你太老了!”
“我才刚满三十而已。”他不甚在意地抗议。
“三十对我来说,就太老了。”
“可是,我对感情这种事不太强求,有没有都无所谓,没有什么贪念喔,所以将来会刻意脚踏两条船是不太可能的了。”
一想到要跟这种人作男女朋友就浑身发毛。颜小满连忙摇摇头,明知他在开玩笑、明知彼此都无意,话还是要点明的好。
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其实,这老头的长相很不赖,儒雅的气质完全符合老妈说他是写书的,写什么书她没有特别的追究,只是曾有几次,走在街上,不经意地看见几个神韵与他颇为神似的男人时,她会有片刻的失神。
为什么呢?
明明一看见他,全身就抗拒;但一见到神似他的人,却会有短暂的着迷。
“喏,这个送你。”
被拆过的盒子塞进她怀里,他眨眨眼,怀有恶意地说道:“读者送的,我没用,看了就讨厌,不管你喜不喜欢都收下,是我难得的好心,别怀疑是炸弹。”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见他把喝完的杯子留下,转身哼着歌走了。
这老头常这样来来去去的,如入无人之地,好象来确定她是活着后,又拍拍屁股走了。
她打开盒子,拿出报纸堆中的瓷娃娃。
她双眼一亮,瓷娃娃是一对的。圆圆胖胖的脸,笑瞇瞇的,穿著古代的宽衣,双手藏在胸前,眉间有一点红…一个是完好的,另一个却曾摔破后被人重新黏好。
她摸着那裂痕好多的瓷娃娃,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就算被弄破了,在她眼里也是好可爱。
“而且,好象…”好象那老头喔。如果娃娃没有一点红,那就真的很像那老头了,只是,觉得好象还像一个人…是谁呢?
明明对老头没有好感的,但就是在第一眼里喜欢极了这对娃娃。好象…好象曾经有人像娃娃一样对她这么笑过。
“你们在对我笑吗?”看着它们笑瞇瞇的,她竟说起傻话来。
“嗤”一声,有人笑了出来。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对面的窗口那老头在嘲笑她,心里一恼,马上拉上窗帘。
***
无由来地张开眼睛,视线里尽是一片黑暗。
有很久的时间必须靠安眠葯入睡,才不会在半夜里惊醒。医生说她害怕在睡眠中走掉,所以易被惊醒。
她才不害怕呢,她会惊醒…是被怨恨、妒忌惊醒;醒来后,心跳得好快,时常错以为那样的怨恨跟妒忌是自己情绪中的一部分,强烈到让她想吐。
可是,可是她从来不曾主动怨恨过某人,也没有妒忌的必要啊…她懒得再想,既然睡不着了,就起床吧。
她套上外套,看见床头上笑瞇瞇的瓷娃娃,不由得唇畔也含起笑来。窗帘后对面的窗口仍有灯光,她偷偷撩起一角,瞄到对面的老头还在打计算机。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不跟她说话时,显得特别地温和…她不得不承认,他的长相十分帅气,外表看起来也不是很老,如果不是一见他唇边那坏坏的笑,也许,她也会遗落芳心。
她听老妈说,这老头会没有女朋友的原因,多半是太浪漫了;太浪漫的人有时眼光高到三重天外。据说头一回来她家拜访时,他还笑着说他遗失了一半的灵魂,所以个性比较冷情。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不过有时偷看他温和的脸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他真有另一半的灵魂遗失在外头,那么那另一半的灵魂必定拥有他所缺乏的一切吧?
抱着瓷娃娃打开计算机,从她坐的椅子偏头往前看,是一面镜子。
镜中是苍白的脸。
她的长相承袭母亲的美貌,但长年的病弱,让她变得瘦骨如柴,连唯一与家人的相似都已经模糊了,难怪老妈对她没有什么母女情了。
“也许,就像他说的,我跟这个世界已经格格不入了吧?”这个世界已容不得一颗真心只对一个人,还是她根本就来错了这个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不适合她,为什么又要她诞生在这种地方呢?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看见有人留言在她的网页,说有一票男生很不爽,找了一名骇客想找到她的网页钻进来看是谁在搞鬼。
她微笑,倒是没有什么紧张感。
“找到就找到吧。”口有点渴了,把娃娃放在左右两边的口袋里,推门要下楼找水喝。
下头微光,她愣了下,走到二楼,正好看见玄关的行李。
她老妈正穿著鞋,一抬头看见她,显然也吓了一跳。
“你…还没睡啊?”
“嗯…我下来喝水。”
颜母的脸有些挂不住,眼神瞟来瞟去,轻声说:“我要搬出去住几天…”
“喔…”
“我以为你睡着了,桌上有纸条…”
“好,你去吧。”
“那…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她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老妈提着那个超大到过分的行李。
“妈…”
正要开门的身体僵了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当作没听见,直接走了算了。
颜小满没有等她吭声,平静地说:“你记得出去要关门。”
“…好…”
门,被关上了。整间屋子突地静了下来。
颜小满笑了一声:“这个家本来就很安静嘛。”想了下,就地坐在楼梯间,不想去看桌上的字条。
从今以后,会开这扇门的,只有她了吧?
“既然我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那我要去哪儿呢?”她自言自语:“我要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的心脏病,该属于家族遗传的,但是老爸那一头什么病也没有。她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老妈不死心带她去算命,算命的说前辈子她的心里缺了一块东西,这辈子她才会心脏有问题…就算老妈信以为真了,现在呢?
没有人会再走进来了。
“好渴。”想起来自己是要下来喝水的。
她站起来,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滚落楼梯,全仗她及时扶住楼把。
气息有些急促,努力调适心跳的同时,听见“咚”地一声,张开虚弱的眸,看见口袋里的一尊娃娃滚在楼梯上。
“不要!”她吓了一跳,怕娃娃又被摔破,连忙弯身去捡。
包可怕的晕眩在眼前爆开,她极力站稳身子,但好象在晃动旋转…她在坠落吗?
在一个没有人会来的屋子里…她会死吧?
原来,她不是心脏病发而死,而是摔下楼梯没人发现死的啊…剎那间闪过这个念头,到底有没有摔到一楼去,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只觉得不停在晃动晃动,然后意识就没了。
在被摔死前,先吓昏了对她才是最好吧?
只是,能不能在她死后,让她去真正适合她的地方,不要再让她有这种格格不入的痛苦了。
***
“姐姐?姐姐?三魂七魄都聚回来了,怎么还没有意识呢?要是再晚了…就真的要臭掉了。”
慢慢地张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一个娃娃…用力眨了眨眼,看见一个笑瞇瞇的孩童很着急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好眼熟啊…眼熟到她怀疑是不是她的瓷娃娃放大了。
“我…我死了吗?”
“姐姐,你醒了!”圆圆胖胖的笑脸好开心:“你快跟我来,我带你回去。”
“回去?”
“嘘嘘,小声点…”圆脸东张西望,确定没有引来其它注意后,才道:“你死了,我是负责带你投胎的使者。”
“喔…我以为会照书上写的,都是牛头马面来带人。”她压低声音。
“姐姐,时代在进步,下头当然也要跟着进步,你先跟着我来。”
就算口气微急,白嫩可爱的脸仍是笑瞇瞇的,好象八百年都不会变化一样。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无数光芒在闪烁,好象还有广播的样子,直觉告诉她,她该往有光处走才对。
“姐姐,你跟我来,我告诉你,你的前世是谁,好不好?”
“我的前世?”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圆圆胖胖的娃娃走了。他走得好快,身上穿的宽袍大衣,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胖胖腿,但跑起来的速度真快。她怕自己跟不上,想要叫他慢点,却忽然发现自己身轻如燕,他跑得再快,她也能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心脏也不感任何痛苦。
跑了一段距离,忽地身后响起巨大的关门声。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远处该有的光线与声音好象被一扇门给阻绝了。
胖娃娃松了口气,笑瞇瞇地说道:“终于躲过了…”
“躲过了?躲谁?”
“呃,我…我是说,我们还有楼梯要爬。”
颜小满这才发现眼前有高耸入天的螺旋梯。“爬…它?”
“是啊是啊。”他率先跳上来,高兴地说道:“快点快点,一个阶梯代表一年,愈往上头,时光倒得愈多。姐姐,你上来嘛,我先带你去看你的前世。你不想看看前辈子你是谁吗?”
总不可能是大文豪之类的吧?见这个好可爱的胖娃娃笑瞇瞇的,一直等着她。反正人都死了,去哪儿不都一样。她跟着他走上螺旋梯,注意到两旁没有把手,螺旋的梯子像浮在空中一样,阶梯由大理石砌的,踩起来有些滑。
“怎么跟我想象中的地府不一样呢?”
“因为这里是特殊之地啊。”他见她跟着上来,笑嘻嘻地往上跳:“我找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找到这里…姐姐,我在这里待了好久,久到我差点要忘记自己的任务了。”
“你的任务不就是引死者吗?”
他摇头晃脑地:“算是,也算不是。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在这里待了太久,所以很多事情都知道呢!像是每个朝代都在竞争,唐朝的时候地府跑了一个叫挽泪的狐妖鬼;清朝的时候跑了一个据说是天人的贝勒爷,所以现在每个朝代的地府都很紧张,怕又有鬼想不开逃跑了。业绩出问题,大家都要挨骂的,在大唐时我就是趁着妖狐跑的时候,混进来找姐姐的,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大唐?”脚下的楼梯质材有点变化了,她却说不出是什么砌成的。
那胖娃娃转过身面对她倒着走,笑嘻嘻道:“姐姐的前世就是在唐朝啊。现在你姓颜,是你前世夫婿的后代,因为不满你丈夫纳妾,服毒自尽了…”
“我服毒自尽?”她不像这种人吧?
“姐姐傻,服了毒,让大家都难过。”
“有人会为前世的我感到难过吗?”那她今生的做人比上辈子失败了。连她倒在家里的地板上,只怕邻居老头也不会过来看吧?
活了十九年,下场竟会在家中腐烂,真不知该有什么感觉才好。
人死魂走,就算有人鞭尸,她也不会感到任何难过,只是…对邻居感到抱歉,等过几天要闻到尸臭了。
他用力点头。“姊姊的大哥很难过很难过,他的难过传达到我的心里,我…也好难受。”
“我有兄弟姊妹吗?再难过,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过了一阵,他就会忘了吧?”走了好久,脚下的阶梯逐渐变成石头了。
“他不会忘。”
她愣了下。什么样的兄妹之情让他永远不会忘掉丧妹之痛呢?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是吗?
突然之间,对她前世的大哥很感兴趣。“他结婚了吗?”
“有,他会成亲,跟一个很可怕的女人成亲。”想来就发抖:“他命中注定的,妻管严。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家都笑他。大哥好可怜。”
她“噗”地一声笑出来:“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他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为你报仇。”
脚步停住了。“他…帮我报仇?花一辈子的时间?”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她没有兄弟姊妹,甚至父母之爱也很淡,无法理解这种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心态。
突然之间,想看看他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就算…就算没有办法面对面跟他道谢,那也让她在阴间感谢他吧。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上楼,不知何时,脚下的阶梯已成木板。胖娃娃大喜,一直保持在她上头几个阶梯,叫道:“再几十个就到了…好高兴!大哥不会失望了!”
“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她微讶,脚步又缓了下来。
他仍然笑瞇瞇地:“一开始,我就没有名字。没关系,只要带你去还魂,姐姐重新再来,不要再选择自尽,会一切都很好的,不要再难过,我们都陪着你。”
“你要带我去还魂?还我前世的魂?”好象有点不对劲了。人死不该去投胎吗?怎么跑去还前世的魂?心里已知不对劲。这个胖娃娃根本不是什么阴间使者吧?
“姐姐不想去吗?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地方?你自尽了,可是那是你不知道有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现在你知道了有人会为你花一辈子思念你,你不想回去吗?”
“回去…”听起来是比颜小满的生活好多了。只是…只是…
“而且,大哥喜欢姐姐。”见她一脸怪异,他连忙补充:“大哥是苏家远方亲戚,不是亲大哥。”
“啊?”好复杂的关系啊。
“快点,快点!他还在城隍庙等着姐姐回魂呢。”
在唐朝真有人相信回魂这种事吗?她咽了咽口水,反正人都死了,投什么胎都一样的。她见他为自己一脸的着急,忽然问:“我帮你取名字,好不好?老叫你『喂』的,总觉不配你这么可爱的脸。”
笑瞇瞇的圆脸在剎那间僵住,随即他细声乖巧地说:“好。”
“小抱,好不好?”
“小抱。”他用力点头,一条线的瞇瞇眼虽一如往常,但总觉眼眶有些亮亮的。“小抱,我叫小抱。快点,姐姐,虽然那时节是在冬天,但是放久了也不好。等你回去了,不要再想不开,有大哥保护你、有小抱陪在你身边…”笑瞇瞇的圆脸好高兴:“小抱可以回到姐姐身边了。”
颜小满心里觉得有异,想要问他,在前世里他到底是她的谁,忽然又听他好高兴地喊:“还剩十六个阶梯,一阶代表一年,回来了!回来了!姐姐快点!你一定会喜欢这个世界的…快点…快点,再晚点,苏姑娘的尸身就真的会腐烂了啦。”
颜小满正要喊:好。又走上几步…“啪”地一声,突然之间脚下腐朽的木板裂了,她一脚踏空,瞪着小抱僵住的笑脸,还来不及伸出手求救,就往黑暗之中坠去。
他呆住,过了好几秒才冲下来,叫道:“姐姐!姐姐!不对…还差十六个梯子啊!你晚了十六年…完了!完了!十六年…苏姑娘的尸身等不了这么久啊…姐姐,难道你会成为大哥的女儿吗?小抱要怎么办?姐姐!姐姐!”
***
“涌起来了!水涌起来了!有救了!救起来了!救起来了!苏少爷,多亏有你,不然这姑娘就死在井里了…”
昏昏沉沉里,眼皮虚弱地张开。
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姑娘,你还好吗?快找大夫啊!这是那口妒井啊!泵娘还没成亲,跳井自杀做什么?”
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吵。自杀?谁会自杀?她只是…只是什么,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苏少爷,交给我吧,你救她也费了不少力气,我抱她去找大夫好了。”
靶觉好象从一个人的怀里移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她混乱的视线里跳进一个身影。
一身白衫的,真像斯文的读书人。
是这人救她的吧?
避她是不是自尽,既然救她一命,道谢是应该。
舔了舔唇,意识上要开口谢人,脱口而出的却是…
“好酸,果然是醋水啊…”脸几乎要皱成一团了。
那白衫的男人原要走离,闻言倏地回头看她。
彼此打了个照面。
好眼熟啊…她是不是见过他?
第四章
圆圆小小的脸,男人的一个巴掌就可以罩住,柳眉细眼却不见古典之色,反而…很孩子气的脸;连嘴唇都小小的,她怀疑这张嘴能塞进任何一粒完整的果实…其实,她连十五都不到吧?
铜镜里的小脸皱起,努力横眉竖眼,试图为自己的脸增点皱纹,无奈光滑的肌肤紧绷到弹指都好痛,她才刚过十岁生辰吧?
“我真的满二十了吗?”
“那当然。”床边的老管家用力点头:“去年你来时,就告诉咱们你有二十岁了。”
“呃…难道你们没有怀疑过?”
“青梅,你这么说岂不表示你在说谎?你虽然不常说话,但处事能力极佳,心
思又成熟,我们自然相信你已是成熟的姑娘,而非孩童。尤其你又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呃,我是说,你必是天生的孩子脸,个头又小,但绝对是个成熟的丫鬟,没有错。”
“我是个丫鬟?”戮戮手心,十指细小像孩子,但指间长茧,看起来就是做苦工的人。她是个丫鬟而非小姐,真令人感到有点…不太能适应。
就像是一觉醒来,命运已定,再难更改。
“你叫文青梅,去年入程家受雇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你告诉咱们说,家乡在北边小村落,没有什么家人,为了餬口,所以瞧着府里在征丫鬟就来了。本来呢,你在西厢房扫地,那里是已逝老夫人的佛堂,后来,你吃苦耐劳,一致决定将你擢拔到大小姐身边服侍…咱们可没有虐待你哟,这是你自己答应的,而且是一口就答应,所以,青梅,你可不要借着失去记忆就反悔啊。”
瞧他着急的模样,像是没有她就不行…更像她做的工作是非人在做的,所以没有人敢接啊。
尚躺在床上,一身无力的文青梅开始怀疑起服侍程家大小姐的工作到底有多困难。
老管家突然弯身贴近她,出于本能的,她直觉微撇开脸,不愿与人太过亲近。
“青梅啊…那个,你要自尽…不不,我是说,你不慎落井,当然不是自尽,会有什么好理由让你自尽的?你在程家待得很好,也没见你跟哪个男仆处得很有情意,当然不可能为了他而跳妒井,所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反正啊,你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却失去记忆,就继续待着吧。”
“好啊。我无处可去,还仗大小姐收留。”软软的童音出自她的嘴,顿觉陌生。她真的不是小孩子吗?可别年龄虚报大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当大小姐的出气包,咱们有救了…不,我是说,咱们现在在常宁镇的客栈里,很多事不方便,等回府了就没事了、没事了。对了,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啊,虽然说是苏家少爷救你的,但你最好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大小姐她…不太喜欢有人背着她接近苏少爷…”
哦,原来如此啊。原来她家小姐喜欢她的救命恩人,早说嘛,拐着弯扯了这么多,害她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跟大小姐有仇?
“还有啊…你若能起身了,就回大小姐身边吧。这房间是临时腾出来的,原是苏少爷的,要他跟其它人挤一房,大小姐心里很是不高兴呢。”
原来,那姓苏的少爷是个好人啊,等她一能起床,就偷偷去找他感激一番吧。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等老管家走后,她躺在床上,虽盖着被子,却觉身子有些发冷,于是放下铜镜,让全身缩进被中。
她是孩子脸的事实已是难以更改,就算她真不满十五岁,也因为失忆,得勉强自己当个二十岁的大人了,真冤。
“好冷喔。”
听老管家说,她被救起是奇迹。苏少爷一见有人在井中,马上跳井救命,可那口井太深,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攀上来。就在众人忙着找绳索、想办法时,突然之间,井水暴涨,迅速溢高,最后溢出古井,她才及时得救。
人人都说,是古井的女鬼显灵,不愿更多活人死在此处。她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让她痛不欲生到寻死的地步?
“天,好冷,他们到底有没有请大夫来?”她暗暗深吸口气,正欲将自己的身子在被中缩成球状时,忽觉腹中一股热流四窜,迅速奔向四肢百骸!她微惊,不知自己何时竟有在体中生火的奇能,想起床看个明白,身体却违背她的意识,连动也不动。
如慢火般,她的身子渐渐回暖起来,以腹下丹田为中心,开始扩散。好暖啊,暖得想让人睡觉了…啊啊!这是什么?
“冒烟了!冒烟了!”她惊叫,看见一缕一缕的轻烟从被窝里徐缓地钻出来。“老天!我燃烧了!我燃烧了!”
彼不得身体僵硬,拼了命地掀被就逃下床。一落地,双腿一软,差点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
身上穿著薄薄的单衣,不停地冒着烟。
“是哪儿着火了?是哪儿着火了?”她急叫,忙着脱下衣服,白皙干瘦的身子很…很安全啊,可怎么从身子不停地冒烟?她的身体出了问题?
视线不知所措地乱转时,突然发现这间客房里至少摆了五面铜镜,或大或小。
难道苏家少爷有迷恋自己的倾向?这个念头小小地从心底滑过,随即瞪着铜镜里的自己。
五张孩子气的脸从镜中回瞪着自己,头顶…在冒白烟!
“我的头在冒烟?”她叫,吓得又跳又拍头顶。她的头要是着了火,头发就烧光了,她也不用活了。
“完了完了!难道我自尽,是因为我的身子会自己燃烧?”那她还能活到现在?
惊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好一阵子,她没感疲累,反而童音变得有些嘶哑。她微喘,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并不感到任何的疼痛。
她暂停扑火的动作…没有火啊!她这才发现,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火从她身上冒出来,那么哪来的烟?
她的身体会无故冒烟,所以她选择自尽?
她停格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垂首瞇着眼看着自己的****。烟…渐渐没了,但确定是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的。她…其实可以当杂耍艺人吧?
等了又等,确定烟不再从她体内冒出来,她才松了口气,有心思打量起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发育得还算…马虎。胸部有点小,看不出来是二十岁的成熟身躯;腰说是细,不如说是有点干瘦,很像是长期被虐待的下人;捏了捏双腿的肉,虽短小,却很结实…自从在古井捞回一条命后,可能是撞上后脑勺的关系,她对过去全然的空白,所以只能凭着别人的言词与自己的观察来猜测自己的过去与个性。
其实,由她的身子来看,她的生活不是很好吧?
“不知道我赚来的钱放在哪儿?”她搔搔头,努力地想了想,还是像白纸般的记忆。“如果跟老管家说我找不着,请他重新发给我薪饷,不知他肯不肯?”脑中胡思乱想没个定位,因为不知道个性该如何走才能像失亿前的自己。
老管家说她沉默不多话、很有耐性,所以…她最好保持沉默吗?边想边穿上衣服。
她的衣服收在床头,是临时从外头买来的,挺廉价的,好象她的衣服被泡烂了…她在古井中泡了很久吗?
衣衫是淡蓝色的,垂着许多又长又花的布条,她摸索了半天,不知这些布条的意义在哪儿?绑在脖子上吊吗?还是任凭垂到地上?她试了很久,终于满头大汗地放弃,瞄到屏风上挂着一件大披风,干脆拿下包住自己的身子,便走出门外。
一出门,寒风从夜色中袭来,她却不觉寒冷。不知是她干瘦的身骨太健康,还是这件披风太保暖所致。
天太黑,差不多三更天左右,虽隐约可见天上圆月,但乌云遮住大半,地面几乎是黑漆抹乌一片。客栈简陋的院子里,有一座廉价的假山在左手边,小小的水池绕着假山,六株盆栽搁在角落,右边有小又破旧的凉亭,石柱上有七条大小不一的裂缝,第三条裂缝间还停了一只飞虫…
她瞠目结舌的,讶异于她的眼力绝佳!一、二、三…十步,走到凉亭要十步距离,比了下裂缝的大小,差不多是她小拇指的长度。是大家的眼力都这么好,还是她不但身子会冒火,连眼睛也有千里之视?
“谁?”耳朵极尖,听见凉亭后有异声,出于身体本能的,她停止呼吸了。
***
白色的鬼影…呃,是穿著白衫的男子从石柱后露出身影来。
斑瘦斯文,面白俊美,眉间有颗朱砂痣,年约…三十上下吧?心中迅速要搜寻是否认识这号可疑人物,却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啊,对了,她失忆了,自然记不住这人是谁,对她有没有危险性?
但,此人浑身上下没有懂武的气息,无须过防。这个念头在她心中闪出,然后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呼吸了,连忙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来弥补。
“真怪,我干嘛防人如防贼?这里是客栈,有人在不意外啊。”她搔搔头,咕哝道。
“小泵娘,身子好些了吗?”这白面俊美的书生开口了。声音虽悦耳,却略嫌冷淡;双眼轻飘过她,像是漫不经心。
“我很好。”她答:“你…认识我?”
“认识?”他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谈不上认识。你是你家小姐身边的丫鬟,打过几次照面。这么小的年纪就懂得自尽了?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你有足够的勇气跳井?你以为自杀了,什么事就一了百了吗?”
咦咦…这人对她有敌意喔。她直觉退一步,既然算不上认识,为何处处透露出他的不满?她有什么好让他不满的地方?因为她自尽?可恶!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回记忆,想起过去的一切?
“我…我忘了我自尽的原因。”她恼道。
“忘了吗?”剎那间,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像想起什么:“如果她也能像你一样,及时被救起而遗忘过去…那对她,有多好…有多好…”
“她?是谁?”
他回神,面容冷淡如冰:“你管不着我的事,只要你别动不动投井自杀就好。”
“每个人都说我是投井自杀。可现在我失忆了,没个印象,无法确定我真是自
己跳井,那,到底是谁看见我自尽的?”
“没人会在大半夜里去欣赏一口妒井,除了为情自尽外,还有谁会靠近那口井?”
“我的救命恩人苏公子,他不就靠近那口井?”这人,说话老带着嘲讽的口吻,让那张俊美的脸皮变得刻薄起来。好丑。
他的唇微勾,更形讥诮。“我接近那口井,是缅怀故人。”
她讶异脱口:“你是苏少爷?”
“在下正是苏善玺。”
“原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自觉方才对他好象有那么点不太礼貌,干笑二声:“还真巧啊。”
“是很巧。”他用鼻孔在看她。“若不是那夜苏某突如其来的冲动,想在无人的街道上赏月,小娃娃,只怕你早已死在井底当水鬼了。”
小娃娃…连他也觉得她很小吧?果然,她一定谎报自己年龄以符合当丫鬟的年纪。
她努力仰头看着他的鼻孔,问道:“苏少爷既是头一个发现我的,那就是亲眼看我跳井了?”
“不是。”
“啊?那到底是谁看见我自尽的?”
“会特来这口井跳的,只有为情自杀的女人。你年纪还小,何苦自尽?”
她的唇微张,想要申辩自己不一定是自尽的,但…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啊!
“你…我是说,苏少爷,当时你听见我的求救了?”
“不,你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见她投以疑惑的眼神。他答道:“我是走到井边,正好有足够的月光让我低头看井时,瞧见有人的身子浮在水面上。”
啊?那不是浮尸吗?她用力地眨眨眼,确定自己的四肢还是能暖和的。
“你还活着,不是吗?”他淡淡地说:“不管什么理由,还活着,就是件好事,这是上天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你不懂把握,就太傻了。”
他的话中之意像是曾确认过她已死,但捞上来后又莫名地复活…想起来都觉毛骨悚然,怎么他都不害怕?是什么可怕的执着念,让她寻死之后成为尸体又反悔活过来了?
见他又回头看月亮,不再理会她,真想问他:月亮真有这么好看吗?不过是脏兮兮的圆盘而已,连圆盘上有几个黑点她都数得出来…天!其实她是千里眼吧?
“那个…你能看见多远?”见他挑起眉,像是习以为常女人借口的亲密,鼻孔微高,代替了他的眼睛。她的唇角抽动,喃喃问:“我是说,你的眼力好吗?”
“你要我看哪儿,小娃娃?看你吗?”
“我叫文青梅,年纪是很小,才十五岁!”她应该还不满十五吧?算了,十五当底限,再缩下去,她就没法在程家做事了。
正要开口问他到底是她出问题,还是大家都是千里眼时,忽地她的耳朵动了动,听见树叶轻微的騒动,从一段距离之外。
“老天爷!”难道她还是顺风耳?她自尽的原因就在这里吧?既是千里眼又是顺风耳,所以不容于世间?
没有风,树叶却会自行动起来?这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破空的风声从左边的假山之后迅速逼近,出于本能的,她知道风声有异。
“小心!”她喊道。
苏善玺一脸莫名地转向她,还不及开口,就见她伸出手臂,抄起他的腰。
他嗤笑一声:“十五岁的娃儿也想轻薄我?”
“咦?为什么我抱住你?”她愕然。
苏善玺微讶,随即要拨开她的手,冷言说道:“要找理由也找好点!你想说你的手不听控制吗?”
“对!天!”体内彷佛又有乱气在奔腾,像是方才在屋内那股热气从腹间发出。天!天!她又要冒烟了吗?
破空之声愈来愈近,从她抱住他不过剎那,她一提他的腰,双脚竟离地。
细长的眼大张,小嘴也大张,她低头看着自己飞上天。
“老天!我果然是鬼!”她惨叫。
同时,苏善玺讶道:“你会武功?”
“武功?那是什么?”她比他还惊惶失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抱着他飞身上树。
一上树,她马上要松手抱住树干,后来见他有些不稳,连忙抱住他的身体。
“我…好象有点站不稳耶…”
“你跳上树干啥?”苏善玺一脸莫名其妙,喊道:“还不快拉我下去?”
“我…”她哭丧着脸,还来不及说话,耳朵又听见异声。“小心!”这一次,她的眼睛竟然能清楚地看见飞向她的锋针。
她右手紧紧搂住他,左手直觉伸手,快如闪电地夹住差点刺向他的锋针。
“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还不快放开我?”他苇。
“我很想放开啊!是谁?是谁乱七八糟把针丢向我?针不是拿来缝衣的吗?”
“针?”苏善玺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抓着一把锋针,看似暗器。见针上似乎淬着某种葯汁,他连忙道:“小心有毒!”
有毒?惨也!她吓得松手,恨恨看向他。“你的仇人?”
“是我的吗?”他可不记得他有什么江湖上的仇人。
“你觉得一介丫鬟会引来这么歹毒的杀人手法吗?”
“…是不太可能。”但她会武功,就难说了。初次见到她,并不起眼,只当是程家小姐的丫鬟;偶尔,察觉她打量的目光,也不以为意一个丫鬟为主子作多余的设想,他可是常见的。
他瞇起俊目,用力拨开她紧抱不放的手。
“你自重点,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见她摇晃不定,连忙改抱住树干的同时,她身上的披风落下,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样。他呆了下,赶紧移开视线,怒道:“披风之下,袒胸露背,分明有居心。”
“袒胸露背…苏少爷,请念在小女子年幼不满十五岁,就当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吧,我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等我回去研究衣服怎么穿,下回再来跟你赔礼。还有,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叫文青梅,你不必用这么长的名字来喊我…能不能请你大发慈悲,抱我下树?”
“好啊。”
“苏少爷,你真是好人啊!青梅蒙你一连救两次,也不枉我方才为你挡针了…”一双男性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她松了口气,不敢往下瞧,怕头晕了。刚才到底是怎么飞上树的?
“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苏某很愿意送你下树的。”
“多谢苏少爷,我叫文青梅…”她安心松开抱着树的双手,又觉不安稳,想要改抱住他,突然,腰间双臂一抽,她被用力推下树。
她惨叫一声,踩空落树的同时,瞧见他的鼻孔正在看她。好狠啊!他想害死她吗?今晚,不知出于第几次的本能,在半空中她的身子翻了个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你…你…你想害死人吗?”她急叫。
苏善玺微微一笑:“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苏某只是想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总是不妥,一时心急想要送你快些下树罢了。”
“孤男寡女的?我今年才十五岁,就算有意中人也不会是你这老头子!”她气得跳脚。“我是千里眼,连你眼角有几条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谁会喜欢你?谁会喜欢你啊!”差点摔死了!可恶!她还想活命呢!
他的神色一敛,冷眼子她:“那就滚回去。苏某不与袒胸露背的女子相处,即使孩童也是一样。”
文青梅恨恨地瞪着他,见他不再理会她…只怕就算把树摇掉,他也不会大惊失色吧!这人,真坏,小姐怎么会看上他的呢?空有一张脸皮,除此外,就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也没有了!
她咬牙,纵是满腹的不满,也只能隐忍下来,捡起那披风。
“哼!我一走,若有莫名其妙的针再朝你飞去,你可就真要见阎王了,活该!”一脚误踏衣衫过长的垂饰,狼狈地跌在地上,当作没听见身后的嗤笑,她抹去一脸的污泥,包住自己衣衫未整的身子,慢慢地走回客栈。
苏善玺心中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她,只是看着月亮,想起过去的记忆。
“少昂她…不敢爬树,第一次跟元醒爬树,故意整她,诓骗她树上有好景色,背她上树后,让她待在树上一整天,等回来再找她时,她仍抱着树,僵硬不动足足好几个时辰…”他唇畔勾起温柔的笑意,从衣间掏出白玉娃娃来。
方才,在那小孩还没来之前,他就在亭里看着娃娃与月亮。十六年前,少昂洞房花烛夜的前一晚,就在常宁镇、就在这间客栈,他跟她就在那凉亭里看着月亮…为了让她有信心,他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没有错,她的丈夫会怜她惜她一辈子…那一天就跟今天一样,差一天十五,月亮却与十五一样圆。
他垂下视线,想起程家丫鬟的话。
“我三十六了…也老了…已经十六年了吗?少昂,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也不过三十…”却为了那姓颜的,赔上一条命,值得吗?值得吗?
这十六年来,一想到此处,他就满腔的恨、满腔的怨,难以抑制。就算他老了,满脸皱纹了,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那姓颜的男人。
月光下,他手中的白玉娃娃圆圆胖胖的,始终是笑瞇瞇的。他慢慢地将脸颊贴上娃娃的笑脸,缓缓合上俊眸。
在月光的折射下,胖娃娃的脸似笑似哭…
第五章
“大舅子!你远道而来,怎么不见告诉起恩呢?起恩可以派人去为大舅子打点一切啊!”热络的声音从颜府前厅响起。
罢进颜府的苏善玺微微一笑,说道:“我不过是来探探表妹,何必劳师动众?何况,我已习惯自家人服侍,你要真派颜府的人来打点,我还怕没法适应呢。”
文青梅一跟她家小姐踏进厅里,就听见他十分客气的说话,直觉往他的白衫背影望去,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看似温和的俊貌下,处处透着尖酸刻薄的小度量。
她家小姐怎会喜欢这种老头儿呢?从常宁镇到此地,不过是一天的路程,就足够让她明白此人生性寡情又刻薄,不把人当人看。
手肘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她暗叫一声,见到她家小姐状似要她扶住,却在袖中暗暗拧她一把肉。
她已经没有多少肉了,拧起来很疼的呢。忍住疼痛,硬生生地撇开望着苏善玺的视线,她家的小姐真的很“小姐”啊…从她脑中一片空白后,事事得重新再记忆,好比她那个服侍一年的小姐,外表虽柔弱美丽,骨子里却骄气十足,一不开心,她的肉就得受罪。
扁是相处一天,她的手臂大概被拧了十来次之多,她也只不过无意识瞄苏善玺十几次眼啊。
罢被用力拧饼的肉又被扭转起来,害她痛呼一声,差点以为臂上的肉活生生地离开自己的身子。
“这是…”颜起恩听到惊呼,终于注意到大舅子身边的千金小姐,讶道:“这小姐莫非是…啊!”松了口气多过惊喜。“莫非是大舅子心仪的姑娘?”
“是是…”文青梅奉命抢答。
苏善玺截了口,淡淡说道:“我带心仪的姑娘来看你做什么?”视若无睹颜起恩脸色一阵青白,继续温和道:“程家与苏家有生意上的来往,顺路途程小姐回府是我该做的。程小姐路途劳累,起恩,你还不快叫人带程小姐去客房休息?”
颜起恩闻言,连忙唤来仆役。
程道心欲言又止,含怨地凝睇视而不见的苏善玺,见他当真宛若呆头鹅不解情意,只得暗暗叫恼,转身与仆役离去。
文青梅将一切收进眼底,扮了个鬼脸,正巧又对上苏善玺那似笑非笑的俊目,像在暗笑她…笑她什么呢?这人真讨厌,看人总是要笑不笑的,彷佛有两双眼,对着小姐或者初见面的人是用鼻子上那双眼在看人;在看她时老是用那鼻子下的那两个洞在看她。
“青…梅…”
有气无力、隐含苇的叫声让她一惊,连忙转身喊道:“来了,来了!小姐,我来了!”
“那房间还留着吗?”
身后传来苏善玺温和中带着恨意的声音。是她的错觉吧?是妹婿与舅子的关系,怎会有恨?不知他妹妹生得何种性子?这个想法忽地从她心中滑过,又闻颜起恩有些慌恐地答道:“有!有!那房间从未动过,自上回大舅子来过后,除了让丫头们定时整理外,我不让旁人进去。”
“你也没有吗?”
“…没…没有…”
“是不想呢,还是…不敢进去呢?”
“大、大舅子…”
“我这是玩笑话,别当真啊。”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为什么在她耳里听起来格外的悲伤?
在跨过门槛的剎那,想要回头,却看见一名年轻的少妇与自己错身而过。
“表哥!”那少妇喜叫。
那少妇看似柔美而温驯,吐出的话像珍珠又圆又润,不似她老带着童音,只是,这妇人叫苏善玺为表哥,两人之间却完全没有相像之处。
她心里有疑惑,又听那少妇喊道:“夫君。”
厅内除了苏善玺外,只剩一名男人,那男人叫颜起恩,是颜府的主人。
那,他表妹是那姓颜的妻子了,可颜起恩不是喊他大舅子吗?出于直觉的,她转身,瞧向那颜起恩。
方才没有特别注意,如今粗略打量,他的脸圆畔,双眼有些混浊,看似四十左右,有点儿老实相,却不得她喜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小娃娃,你瞧够了吗?”苏善玺轻声问道,双眸透着高深莫测。
她用力眨眨眼,还不算回神,呆呆地往他看去。
“表哥,她是…”
“是个丫鬟,年纪太小,八成遇上了个不专情的男人,在常宁镇上那口井自尽,所幸被我救了。”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为那种男人寻死,是天下间最傻的事。”
她忽觉颜起恩的脸色又白了起来,不由自主的童音脱口:“颜公子有妻有妾吗?”
“有妻一人,妾三名。”苏善玺代他回了。瞧着她有些恍惚,心里微觉有异,却没有询问的打算。
她的嘴唇掀了掀,他没细听她在说什么,只觉她缓缓地露出嫌恶的表情,然后
双手压住胃部,随即…
“呕”地一声,当场吐在大厅里。
***
“你根本是要丢我的脸,是不是?”
“…不,青梅没这意思…”痛痛痛。
“你当着善玺大哥的面吐了一地,是想引他注意?”
“…没,青梅并无此意…”肉要掉了、要掉了!
“还是你想让他以为我虐待你?要他为你出头?”
“…我想,是奴婢吃坏肚子了吧…”好痛!好痛!谁来打她两拳让她昏了吧!
“真是丢人现眼!你就不能忍忍吗?青梅,你跟在我身边快一年了,以前凡事都为我打点好,我要什么你总会为我备妥,偏你一直反对我跟善玺大哥,为什么?你老说他不适合我,那谁才适合我?谁才适合善玺大哥?还是你对他有意?”
“我没有,怎么可能呢…”好痛喔!
“以你一介奴婢之身是不可能,我只是要你别做太多的奢想…对了,青梅,眼下无人,你说,你真失去记忆了?”
这已是不知第几次询问了,见她家小姐仍脸带怀疑,她用力点头:“我何必装呢?小姐,失去记忆并不好受啊!”
“是吗…你出去吧,连帮我脱个衣服都不会,我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我这可是念你无处可去,才收留你的啊。”
“小姐恩德,青梅一辈子不敢忘。”娃娃脸露出很诚恳的表情。
她走出客房,整个肩垮下,喃喃道:“当人丫鬟好辛苦啊,真不知我是怎么熬下来的。为什么一醒来,我就是丫鬟的命呢?”
小心地将袖口翻起,露出方才又被摔上好几回,如今已又黑又青的手臂。真的看不出来她家小姐说话有气无力的,力气倒是满大的。
“我怎么会吐呢?不是身子骨很好吗?”她喃喃地:“也没吃坏肚子啊,为什么一听见他的话,就浑身不对劲?”
一听三妻四妾就恶心反胃,全身难受,难道她失去记忆前曾为此受创过深?
她真的是为情自杀吗?
随意走在颜府里,忽地耳朵听见细微的声音,像是轻笑。这笑声好熟啊…啊啊,不正是那苏善玺吗?
苞他这么有缘?直觉地,一见那白色的衣衫,她看中附近假山,一跃想躲在后头,不料她身子太轻,跃力太强,“咚”地一声撞上了假山后头的石墙。
她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敢让痛呼逸出口,见那细微的声音仍旧正常,没有什么惊讶,便知那姓苏的没发现。
她悄悄地从假山后探出一双眼,瞧见白色长衫的身边有个…咦,也是少妇?
这少妇不是他的表妹,但穿著富贵,很可能是颜起恩的小妾之一…等等,这妇人脸红什么啊?苏善玺靠她靠得太近了点吧?还弯身状似倾听那少妇的话,太接近了、太接近了,近到已有暧昧不清的气息传了出来。
忽地,好象那少妇的头发出了什么问题,苏善玺几乎贴上了她的身子,侧身帮她弄好。
他的唇畔始终带着浅笑,双眼却…有股神魂不在此的味道。
文青梅微微愣了下,他这算是在调戏良家妇女了。会调戏,必定是意图轻薄那少妇,思婬满面才是,怎么他却一点婬念也没有?
这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
又见他一脸温柔地在与那少妇说话,突然之间她看不下去了。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空洞的人。躯壳虽在,里头的神魂却不知飘到几重天外了,像勉强自己在做调戏妇女的事一样。为什么?那颜起恩不是他的妹婿吗?
她不想看、不想听了,但没法子正大光明地走出去,只好躲在假山后。她是千里眼、顺风耳,就算闭上眼了,耳畔仍若有似无地飘来他们的对话…
连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地温柔,可是为什么没有感情呢?
他这样对一个少妇,难道不知道会让人误会吗?
***
半夜
“噢,好吵…青梅,青梅,你起来啊!出去瞧瞧是哪儿来的东西一直叫一直叫!”说完一阵,没听见地上有声音,程道心翻过身,瞧见她仍在地铺上睡得极熟。她皱眉,以前连翻个身都会惊醒青梅的,怎么一跳过井,她整个人都变了?
她又大声叫了几次,才见文青梅懒懒地爬起身,嘴里含糊道:“知道了…我马上去看…”胡乱穿上衣服,一头散发地走出门外。
天好黑,她昏昏欲睡的眼还是一样能千里视物,没看见任何会叫的野兽,正要回房再睡,突地,拱门闪过一抹黑影。
“是什么人?”她脱口,精神清醒了几分。“还是…是鬼?是鬼的话…呃,我回房再睡好了,最近眼睛有点错乱…”正要转身,又见拱门再闪过一次同样的人影。
这…该不会是找她的吧?谁啊?三更半夜的装神弄鬼?她迟疑了会儿,小心地走向拱门,才近拱门又见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像在引她过去。
她双脚才有追的动作,就忽觉自己身子像飘起来,双足几乎没有踩到地的感觉,景物迅速往后晃去。心里虽有些吃惊自己奇异的能力,但之前已有一次经验,这一回比较能接受。
之前听苏善玺说这叫武功?她不懂这是何意,只是在她身边的人好象没有一个像她一样一跃就能飞上树的。
黑影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她跟着停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黑影…原来是一身黑的蒙面人。
“平日你耳力极好,只一声哨,你就出来,怎么今晚拖这么久?”那蒙面人微恼。
她一呆。“你…你认识我?”
那蒙面人瞇起眼:“你想装傻?”
“我…是很想装傻啊,可我失去记忆了…”
“你失去记忆?”
“我跳井自尽,撞到了头,忘了过去,你确定没找错人?我叫文青梅,今年才十五岁,在程家当丫鬟,如果找错了,我可以当完全没事发生过。”
“文青梅会跳井自尽?你是在装傻了。你冷漠坚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什么事让你跳井?除非有人推你下井,可你武功高强,谁能动得了你?要找借口,你找得太假!我好不容易找着你藏身之所,岂能容你再逃?”
语毕,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来。
也许他动作极快,但在她一双利眼之下,彷佛慢动作,她身子本能的反应,不避开反而伸出手臂格挡他的五爪,另只手则趁机模上他的前胸。
她愣了下,才要告诉自己男女有别,岂能轻薄男人?意识告诉自己要缩手,但身体像有自主的能力般,手掌才碰上他的胸,一股热流滑过手臂,随即听见他低声惨叫,被震得连退数步。
她吓了一跳,叫道:“是我打的吗?”
“不是你还会有谁?果然!你就算隐居于此当丫鬟,功力还不曾搁下。文青梅,你不回来也罢,把东西交出来,我自然不会再纠缠你,你要为你的妹妹付出一切,都不会有人再理。”
咦咦?“我有妹妹?谁?在哪儿?”
“哼。”那蒙面人以为她还在装傻,但胸肺受到损伤,不得不先疗伤,只得道:“我会再来的!再来之时,你就不要怪我下手无情了!”
“咦?等一下,我妹妹是谁啊?你可要说分明,我失去记忆了!我忘了啊!你就不能同情一个失忆人吗?”连追了数步,发现他逃命的功力好强,一下子就不见了。
至少,话要说清楚啊!
她的妹妹是谁啊?她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吗?那就是说程府里有丫鬟是她的妹妹?怎么没有人告诉她呢?
一时之间,只觉这个“文青梅”好复杂,看似普通的丫鬟,却有奇异的武功;骗人说她没有家人,却无故冒出个妹妹来?天!她才十五岁,不是吗?
疑云罩顶,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忆的人都像她一般?好象是一个新的灵魂跳进一个有过去的躯壳,然后什么都要重新摸索了。
胡思乱想中,好象误走错路,她搔搔头,看看差不多设计的院子。“不会吧?我还想睡一下,好好思考呢。”
这是哪儿的院子啊?房内似有烛光,显然还未入睡,她上前想问路,却见窗户有些微开,透过窗户的缝,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
又是苏善玺!
她真的快要以为这一辈子要跟这姓苏的纠缠不清楚了。
本要退开,但无意间瞄到他怅然所失的神态,不由得停下脚步…
一个男人,一个长相很俊的男人忧郁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垂着视线,像在看着书信,一张接着一张,读得极久,每一行每一个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过…忽地,他闭上眼,神色既痛又恨外,又流露出一种让她十分迷惘的表情…是下午他调戏人家妻妾时所不曾看见的,那像是…
“是眷恋,还是爱恋?”不禁低声脱口。颜府里,会是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除了丫鬟外,这府里的女人都是颜起恩的,他若陷进,只会身败名裂吧?
“谁?少昂吗?”
她来不及退开,就听房内一阵騒动,随即窗一开,对上他期待的视线。
“你…”
“是…是我。”她搔搔头:“我迷路了。”不由自主地撇开视线,当作没有看见剎那间他脆弱无比的表情。
充满希望到瞬间受到打击的表情,实在不该出现在他这张刻薄的脸上。
“你迷路了?”他喃喃地:“她也常迷路,所以才怕她回不去…”眼一瞇,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过的情绪,他哼声道:“三更半夜在颜府里闲逛是何居心?”
“我可没闲逛,只是奉命出来看哪只耗子乱乱叫。”
“我还以为你有兴趣成为颜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
“别逼我吐。”
“喔,对了,今儿个下午你吐得好惨,我差点以为你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你才十五岁,他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走在一起人家还当是爹带小孩呢。”
不理他的讽刺,她讶道:“咦,我以为他四十岁了!”
闻言,苏善玺难得露出有趣的笑:“是吗?他看起来像四十岁了吗?也许是纵欲过度吧,他还是个读书人呢。”
读书人?是啊,那颜起恩看起来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但她以为那只是故扮气质,他双眼又黄又浊表示生活靡烂,说话软弱无力又惧于这姓苏的,分明没有什么担当。原要顺着他的语气问颜起恩真是读书人吗?但一见苏善玺似笑非笑的眼,她脱口:“他不是你妹婿吗?为什么你要欺他至此?”
似笑非笑的脸庞顿时僵住!他瞇起眼,子她良久,才轻声说道:“谁告诉你了?是他?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这么熟?”
“没人告诉我啊。”她答。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连忙退开窗口几步,细声道:“夜深了,请苏少爷早点歇息吧。”
苏善玺岂容话不明不白,他开了门,见她直觉回头,视线越过他,无意瞥到他身后的睡房,充满孩子气的小脸一白,迅速调开视线。
苏善玺心中讶异,跟着回头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来只有他进过这房,也不曾变动过任何一样东西,摆设一如其它睡房,并无特别之处,她吓个什么劲?
“你瞧见什么了?”
“没…没…”
“你跑什么跑?”快步追出,见她跑得摇摇晃晃。“你往哪儿跑?”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你回什么房?回客房,还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愿地转身,恼道:“我又跑错了吗?”
苏善玺哼了一声,慢慢走近她。“你是真装傻,还是假装傻?迷路真是好借口啊,可别告欣我,下午你也是迷了路才会躲在假山之后。”
“咦?你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假山之后连连发出抽气声。怎么?小孩子没见过大人谈情说爱吗?由得你这般吃惊的。”
“谈情说爱?你真的是在谈情说爱吗?”
苏善玺心中微惊,见她近乎莽撞地瞪视自己。他露出迷惑众生的笑:“小娃儿,你想告诉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与她谈情是禁忌吗?难道你不知道正因禁忌,这恋情才会更让人迷恋吗?来,告诉我,方才你瞧见我房里有什么了吗?”
话题突转,让她一时转不过来,只能顺着答道:“没有什么啊。”
“你吓得转身就跑,怎么会没有什么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为她绽放。“来,小娃娃,你告诉我,你瞧见了什么?我曾听人说过,曾经濒死的人再复生,会见人所不能见的东西,好比…鬼魂,你是不是瞧见一个女鬼?差不多十六、七岁,蒙着面纱…不,也许她不怕有人瞧见她了,所以没有蒙着面纱,她的脸有些麻子…”还想要具体形容,忽见她细长的眸里滚下泪来。
“你哭什么?”
“我…我在哭吗?”用力抹了下脸颊,果然湿答答的。“我…只是觉得心好痛啊…”为什么痛呢?看见他虽笑,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里,笑容在,却是没有心的笑,让她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她含泪子他,哑声问道:“我看不见你的笑,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蹧蹋自己呢?”
“你在胡扯什么?”
“你恨颜起恩吗?”看着他极力掩饰的脸,心里无由来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说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着毁自己的声誉,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怀疑、妒忌,却又不敢与你对质,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仰赖你的鼻息…为什么呢?”脑中一片混乱,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它人面前亲热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着;又,他虽是颜起恩的大舅子,来到颜府里探的是表妹而非亲妹…方才他又提起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从混乱的思绪中飞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静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却不说话。一直一直不开口,只是瞪着她。
“是谁在乱嚼舌根?”夜色里,他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只是个婢女,是在厨房,还是在哪个下贱的地方听到这些无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着小姐,没去其它地方。”
“那是谁买你来跟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放过他?”
“没…都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心里才疑惑啊。才见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记忆时,他在她空白的脑中只能算存在一天,为什么知他甚详?
甚至,下午偷听他与另一个女人状似打情骂俏时,她也不想听、不要听,摀住双耳,心里却很难受。会不会在她失去记忆前,她曾偷偷喜欢过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着我,会怕的。”她含糊地说道,随即转身跑了。
等到苏善玺发现时,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诉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记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与程家小姐几次见面时,程道心身边一直有个孩子丫鬟,他没有特别注意过,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阴沉不多话,偶尔几次发觉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捞她出井后,她像变了。
变得像另一个人。
谁呢?一个孩子怎能看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见她拐进一个院子,他心里冷笑。果然是派来的吗?
她停步,没有往前敲门,反而东张西望起来。
“…**一刻值千金,柔儿,来,快点快点!”
“相公,你猴急什么,又不是没碰过女人,我听大姐说,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泵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你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儿,你替我向你大姐求求情嘛。”
“别说大姐,柔儿第一个就不许…你见一个爱一个,那置柔儿跟姐姐们于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还不够吗…我听大姐说,与你同窗苦读的好友早已是科举状元,如今都不知当着几品的官儿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说说,瞧他能不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夜风,是传送半夜私语的媒介,若隐若现地飘散在空中,苏善玺冷冷地掀起唇,无声地笑着。
呻吟、娇喘与断断续续的对谈,无法刺激他的神经,只是…离房更近的文青梅应是听得更真切。
她动也没有动。风,勾起了她没有束起的长发,她微微侧面,让他窥得她那孩子气的脸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来岁吗?这个疑问从心底滑过,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调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移动了,仿佛没有再听房内苟合的**,见到门就走。
他跟在她身后,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里,像是闲逛更像迷路,好几次从离客房二十来步的距离又绕开,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她才终于走到客房前。
看见她大松口气,伸手欲推房门,忽地又停下来。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么呢?这么想着的同时,苏善玺暗惊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对着自己的。
她转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脚踏踏地,似乎在试着自己能不能飞起。跳了两下还在原地,她深吸口气,伸出短短的手指,从圆月移到石墙上,低声喊道:“目标:墙头,飞吧!”
他讶异,见她一提起,整个娇小的身子腾空冲向墙头,可能是她的轻功太可怕了,整个人飞过墙头,她甚至还不及伸手抓住墙头,“咚”地一声,整个人四平八稳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动了下,慢慢爬起来,不死心的手脚并用爬上墙头。
墙头上,到底有什么好瞧的?苏善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于爬上墙头,找了个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须这么费力?
她身子微微后仰,他差点要脱口喊:小心了。
她连忙撑住自己,后来似乎觉得挺好玩的,又大胆地将身子往后倒去。
这小女孩,简直在胡闹了。
轻笑在夜风中传开了,传进他的耳里。她觉得这样很好玩?
也对,她只是个孩子,当然不会想太多,从头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为她充满了谜,他摇摇头,跟着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
笑声慢慢地从风中淡去了,突然之间,黑夜变得空虚起来了。从他的角度往上看去,只能见她一头长发垂在背后,圆胖的月亮几乎包住了她的身子,让她的周身泛起银白的光芒来。
“…何处才是我的家呢…”
软软的童音透着迷惑与无奈,从她小小的身子里传出来,不由得让他一怔。
何处…才是我的家呢?
心底不停重复着,他缓缓闭上眸,升起共鸣之感。
跳井后的文青梅,充满了谜。
第六章
究竟是开始注意起她了,才会觉得好象不管到哪儿都会见到她,还是他们之间太有缘了?
瞥了眼她缩头缩脑地躲在树后头,他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向她叫道:“你又迷路了吗?”
文青梅没料到他会发现,很不好意思地走出来。
“她…她…”
“凤夫人,你别怕,她只是婢女而已。你这娃儿又要做什么?”
“我…呃,那个我家小姐正在午眠。”她瞄了瞄他扶住颜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
“然后呢?”
“我守着守着…有点闷,就出来走走。”
“继续说。”
“不小心,就迷了路。”见他嗤之以鼻,她解释:“我虽迷路,可也遇见其它婢女。”
“哦?”终于勾起他的兴味了。“在这附近遇见的?”
她点点头。
“你一次把话说完。”
“我在外头遇见这儿的婢女,她们不敢进来,叫我进来请苏少爷往昂心院,说是你请来的贵客已到。”
“哦?来了吗?”
“怎么不敢进来…难道她以为咱们…”
“凤夫人,你别怕,那只是误会,咱们之间清清白白的。”暗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仍面不改色地向这年轻的少妇绽出迷倒众生的笑来:“你只是喜欢听我说起各地风情与游历,除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不是吗?若是起恩向我问起,我定会为你澄清。”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子敢问的话。“我先送凤夫人回房吧…”
正要转头向文青梅说话,忽见她又细又长的眸子还在瞪着自己。
不知为何,她充满谴责的目光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恶极。罪大恶极?也不瞧瞧到底谁才是那个逼死人的罪人?
他哼了一声:“你这丫头还不…”话未毕,突见她像风一样地冲过来,脑中想起昨晚她飞过墙头,跌在地上的景象。直觉要抓住她,她却在他面前煞住,高举她短短干干的手臂…
啪!
她用力拍开他扶住凤夫人的手背。
喀。
细微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他脸色一白。
“男非夫,女非妻,能避嫌就避!”童音叫道。
苏善玺的左手状似无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瞪向她。
“你打我?”
“男非夫,女非妻,要避!一定要避!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凭你这个走一条直路都会迷路的人?”他脸庞抽动,见凤夫人讶异地看着自
己,他勉强露出绝倒众生的笑颜来。“夫人,我还有事交代这丫头…”
待凤夫人识趣离去之后,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捧着手,暗暗深吸口气,往昂心院走去。
“还不快跟来?想让我跟你家小姐暗示,让你臂上再多淤伤吗?”
咦?原来他都知道啊。快步追在他身后,想了想,好心劝道:“你还是别再故意亲近她了吧,若是让他知道,岂不是要闹僵了?”
“他不敢。”
“就算不敢,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妹妹都死了…”差点撞上他的背。
她见他转身子自己,冷冷掀唇道:“你以为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该要负责的,我一个也不放过。”
“可是…你妹妹地下有知,她不会开心的。”
“地下有知?”他笑了一声:“十六年来,我连她的魂都没有见过,要我怎么相信她还有意识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她不会知道了,永远也不会了。”
文青梅望着他,喃喃道:“我真庆幸我自尽未死。我若死了,也许不知哪个角落会蹦出像你一样的人,他要花十六年处心积虑为我蹧蹋他自己,我一定连死了都不安心。”
苏善玺瞪着她。“要你多话。”
“你的眼睛到底在看谁呢?我听小姐说,你已三十有六了,年纪真的不小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找个人共度余生?”
“哟,原来你这小婢女是为你家小姐说话的吗?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在你跳井的前一晚,还来警告我,要我别太亲近你家小姐,那晚你阴沉得像鬼,怎么?现在又是什么让你转了性子,要将你家小姐推给我?”
文青梅一时语塞,见他靠近自己,俯身对她诡笑:“还是,你对我有意,才会不管在哪儿都能瞧见你?”
“我…我…”放大的俊脸让她几乎屏息,就算他有三十多了,相貌仍是惑人的。“我对你没有任何邪念,我会常走动,是这府…这府老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喜欢这里。”
“哦?不喜欢?”他退开两步,淡笑:“我也不喜欢。小娃儿,我是一个很坏的男人,你不要轻易把心放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办法响应,也不想响应。”
他的话很自恋,她听见的却是浓浓的悲哀,张口想要答话,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他。
“我就说,老听到外头有声音嘛,果然是玺少爷,好久不见了,当年我赵竣蒙您照顾,才有今日的成就…”热络的招呼未完,便听见有孩子的童音插进来。
“搞什么!快乐点!别老让我跟着难受起来!”她一掌用力打向苏善玺的胸口,本意是想让他振作的“友善的轻拍”,不料小小的掌心才触到他的前胸,倏地一下,他已消失在她面前。
唇微启,她呆了。
“玺…玺少爷!”赵竣目睹惨案发生,大惊地奔向那惨倒在假山前的人。
首次…可以算是三十六年来,苏善玺第一次如此狼狈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风采。
她露出即将要受责罚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苏少爷…你…还有气吧?”
***
“咳,咳咳…”
“大舅子,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去请个大夫?”
“我只是不慎跌了跤,须要看大夫吗?”青白的脸上微微恼怒,看了颜起恩那张纵欲过度的老脸。即使这家伙装得诚恳,仍知他在暗自偷笑。
“看看大夫,防着点总是好的。”脱下一身官服的赵竣认真说道:“坦白说,咱们年纪都不算小了,一点小毛病都会浑身难受得紧。”
“是是是,苏少爷,奴婢马上去请大夫。”文青梅在他背后叫道。
“你哪儿也别去。”想逃之夭夭?“还不快来为赵爷斟茶?”
“喔…”她上前,心怀内疚,规矩地为国家栋梁倒茶。
赵竣看她一眼,讶问:“小泵娘几岁了?”
“奴婢才十二岁。”
“不十五吗?”苏善玺没好气道。
“苏少爷,你不觉得我愈看愈小吗?”顺手帮苏善玺斟茶。年纪愈小,愈不易被责罚,他可别跟她家小姐告状啊,不然她两只手臂怕要废在她家小姐的拧宝上了。
“才十二岁啊,果然,我就猜你只有十来岁。玺少爷,这是你捡来的小婢吗?”
“我有这种婢女,算倒霉了。”他咬牙道,随即注意到赵竣与颜起恩望向自己的奇异目光,顿时察觉自己完美的面具有一丝裂痕,他勉强笑道:“这小婢是程府小姐的,年纪太小不懂事,又常迷路,我怕她出去找大夫不成,反要咱们去报官府呢。”
“原来如此啊…”自觉这话题最好不要聊下去,不然可能会发生“血腥事件”,赵竣偷瞄了一眼那叫文青梅的小妹妹,试图依她的长相揣测将来她长大时的容貌,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移眼,对上苏善玺的目光。“呃…玺少爷,瞧这小婢站在你身后的样子,真像是爹跟女儿啊,呵呵呵…”笑了三声,突然有点笑不下去。本想转移话题的,好象转错了。
颜起恩彷佛未觉气氛有些异样,击掌笑道:“大舅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意,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若是喜欢这小婢,不如收作义女吧?反正大舅子尚未娶妻,元醒舅子也还没孩子,有个后,也妥当点,不是吗?”
苏善玺微微一笑,道:“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起恩。”这家伙也只敢作这种程度的暗讽。“赵兄,上回你捎来的书信提及你恩师有心将千金许给你,不知何时能喝到你一杯喜酒呢?”眼角瞥到颜起恩一脸羡慕又懊悔。他暗笑一声,不齿之至。
赵竣感恩地说:“当年若不是日常生活全仗玺少爷照顾,又助我盘缠,绝非有今日的赵竣。”
苏善玺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哪儿的话,是你争气又有才华,我只不过供你所需,让你有个清静的环境读书。”
“还三不五时来鼓励我。”赵竣补充道,面怀感激。
“啊,对了,起恩,你曾提过赵兄曾是你同窗苦读的好友,是不?瞧,他现在已是朝中栋梁,现你虽靠收租过活,可好歹是朋友,赵兄可不会嫌弃你的,你别太自卑啊。”
“是是…”声如蚊。
赵竣见颜起恩又羞又恼,不知苏善玺为何有意无意为难颜兄,只好开口解围:“以前,还多赖嫂夫人照顾…”
“哪个嫂夫人?”苏善玺插问。
“自然是颜兄的大夫人,苏兄的妹子啊。”
“她不是!”
“啊?玺少爷,当年颜兄新婚未及半年,我因生活遇困,实在难熬,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助颜兄。不料一连几天,颜兄都不在,我还当颜兄故意躲我…当然,事后我知道颜兄的确身不在府中,是玺少爷的妹子出来见我的。我还记得她一听我是颜兄的朋友,马上奉为上宾,也不嫌我衣着寒伧,不瞒你们,那时难得找到可以听我唠叨吐苦水的人,我说了大半天,嫂夫人也不曾打断过我,临走还送了我一点碎银,说我既是颜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相助,它日若功成名就,也无须记恩在心。颜兄,你真是娶了个贤德妻子,可惜她因病早逝,不然…”咦,气氛顿时冻得像寒冬中的雪。赵竣见颜起恩脸色一阵苍白,而苏善玺则闭着眼,像是忍着什么。
他,又说错话了吧?
“早就不是了。”冰冷的话从苏善玺嘴里吐出来,再张开眼时已是一片平静。“我妹子少昂早在死前就已协议放妻书,她生是苏家人、死是苏家鬼,尸身葬在苏家祖坟之中。赵兄,以后别再说起这档事来了,起恩现在的妻子可是我的表妹,你让她听见了,她可是会记在心头的。”
温和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来,赵竣仍觉自己说错话,只是不知说错了什么?眼角不安地瞄到亭外头正飘着霏霏细雨,难怪感到微冷,又见那孩子丫鬟很规矩地站在亭外,双眼像在子苏善玺的背影。
“啊,对了。”把话题转到这事总没错吧?赵竣向她招招手:“你站进来点,让雨打着,可是会受凉的。”
“喔…”文青梅听话地站到凉亭边缘。
“瞧你这孩子,真乖。”见苏善玺不以为然掀了掀唇,他笑道:“玺少爷,你还是早日成婚吧。瞧,你要早点成亲,也早就当了爹,说不定还有像她一样大的孩子呢。”
“有这么大的女儿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蹧蹋了。”苏善玺笑意未达眼,起身说道:“你们旧友久未见面,好好聊聊吧,我没法奉陪了,我跌的那一跤恐怕有点严重,先去休息了。赵兄,将来你若不嫌弃,路经苏府时,一定要进来聊聊。”
听见赵竣连声允诺,苏善玺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昂心院。
文青梅接过其它丫鬟好心递过的伞,连忙追上去,见他走得好快,一点也不怕愈下愈大的雨。
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要一直待在充满难受回忆的颜府呢?想要这么问他,心里却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要让颜起恩不好过。
可是,颜起恩不好过,他也不好过,不是吗…
见他停在石砌的墙前,额面微靠着冰冷的墙面,咬着牙根好紧好紧。
饼了半晌,有个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响起。他张开眼,往侧看去,见她一直拿着伞,原地跳跃着。
“你在做什么?”
“我在撑伞啊。”
“撑个伞需要跳成这样吗?”
“你太高了,伞遮不住你啊!”她恼叫。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拿着一把伞努力地跳着,想为他挡住一片湿意。突然之间,心中有点想笑。
“这颜府…完全仿苏府而造。”他忽然说道。
“啊?”
“但我每来一趟,总会难受得紧,甚至夜夜失眠,而原因,我很清楚。”
文青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面。
“我记得,你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这府里喘不过气来?”
“嗯…”
他轻哼了一声,向她讨来手绢,用力扎紧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个可怜的手掌,再拿过她的伞,转身就走。
文青梅呆了下,叫道:“你要去哪儿?对了,一定是去看大夫!我可以帮你请大夫啊!苏少爷!苏少爷…”迟疑了下,终于拔腿追上。“你等一下,等一下啦!”
***
“不看大夫吗?不看大夫吗?万一重伤怎么办?”
“我只是跌了跤,能伤到哪里?”
“可我看你一直咳,是伤到内脏了吧?”
“跌个跤也会伤到内脏?”他嗤之以鼻:“咳,我是受了点风寒,不行吗?”
“那个…”小小的声音在发言。
“受了风寒更要看大夫啊。还有,你的手是不是受伤啦?连动都要右手来扶,我就说嘛,男非夫,女非妻,还是不要乱碰的好,现在可好,准是老天罚你了,万一生疮怎么办?”文青梅担心地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小的声音有点大声了。
“要你多事!”连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
小声音终于大起来了:“这位公子,我做的绣包是远近有名的,可你站在摊子前已半个多时辰…那个,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儿的气,也不用让她淋着雨嘛。”
苏善玺瞪了他一眼,终于转身瞧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娃儿。雨还不算大,但也让她的身子为起来,他皱眉,随手拿了个绣包,付了银子,说道:“你过来。”
文青梅上前,见他撑伞往街上走去,她搔搔湿答答的辫子,跟着他的身后走。
他又回头,恼叫:“我不是叫你上前吗?”
“啊…喔…”她快步跑前,钻进纸伞的范围之内。“苏少爷,伞让我来拿吧。”
“你?你跳着为我撑伞吗?小矮子。”
她一脸受辱。“我才十二岁,还有长大的空间。”
听他嗤笑一声,她心里有些不快,长得矮也非她的错啊。偷看他一眼,俊美的脸庞含着淡淡的笑,不像待在颜府里那般的痛苦,她也微微笑起,往下移,看见他随手拿的绣包,脑中突闪一个念头。
“这绣包…是给我家小姐的?”
“我给她做什么?”
“那…是给凤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在想什么,故意说道:“我就是要送她,怎样?”
“那…那就送我吧!”
“啐,送你这小婢女吗…”话还来不及讽完,见她伸手来拿,本要收起,后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马上松手让她抢去。
差点,又要再废掉一次,他暗惊。
她赶紧收进怀里,大松口气。
“你这小婢女,到底在想什么?你处处想管我的事,以为你是我的谁?若我跟你家主子通报,你知道你会受到多少责罚?”
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文青梅慢慢地跟着他走在大街上。大街的一切,其实她都很陌生,彷佛生平第一遭出门,让她有些慌恐。她知道失去记忆后,脑中一片空白,自然会记不得一切,可是,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还有一种“不该是如此”的感觉。
如果,大街不该是如此,那么,在她记忆里的街道该是什么模样?心中仍有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的侧面。
既然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了,为何还对他有所执着?甚至,在她心中,几乎等于陌生人的他,留在她心里的时间竟会比她家小姐还久。
还是因为,从井底被救出的剎那,一张眼看见是他,所以才会念念不忘?
“这是间老庙。”他忽然停在一间庙前。
她跟着停下来,好奇地顺着他的眼往前看,瞧见街尾这间老庙有些破旧。每个人都往庙前走过,却没有进入的打算。
“这间庙虽在街尾,却年久失修,没有什么香火了。”他走进庙中,文青梅连忙跟着。
庙内破旧不堪,连庙中佛像也有裂痕,但屋顶倒是挺好,没有漏雨的痕迹。她以为他是要躲雨,他却微笑地走到佛像前,淡淡说道:“这儿的人一直想重修,每个人都讨出点钱来,仍是不够。曾找过这镇上最有钱的人,可惜他不肯,所以,这间庙一直是这样的,有十来年了吧。”
“他…是指颜起恩吗?”
“嗯哼,你真聪明。”
“不是他不肯…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她脱口,见他已经不再惊讶地转过身,面对她。
“不管几次,你总让我觉得在你面前无所遁形。小娃儿,你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真要以乌你是哪儿来的仙童,专门来点化我的。”他随意挑了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笑道:“为什么我要重建庙宇呢?神不灵,连少昂那么善良的女孩都保护不了,这间庙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啊,你这么熟知我,几乎可以说是比我的孪生兄弟还了解我,你来猜猜看,少昂是怎么死的?”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愤恨她自尽,便轻声说道:“你妹子是自尽的吗?”
“自尽?你猜对一半。她是想自尽,而她以为她自尽了。”口气微微变化:“每个人都以为她是自尽的,就连我,也以为她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直到我在她的房里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书信…是我为她买的丫鬟背叛了她!”双拳紧握,至今想来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那丫头怀了他的孩子!就在少昂成亲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怀了孩子吗?若是被迫的,我万万不会怪她!可她是心甘情愿地背着少昂与他做苟合之事!那日,我悲痛欲绝,无暇多理其它事,带着少昂的棺木回苏家入敛之后,元醒提到他将那有砒霜的酒杯带回,两只皆有强烈的砒霜毒性…为什么呢?少昂她若知颜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而学人在杯中放醋,她要换成毒酒,必知哪杯该下毒,为何两只都有毒?她生性善良,就算要自尽,也不会留下另一只可以在剎那间毒死一个人的毒酒,她会怕有人误饮。何况,她从小自卑相貌,曾提过若哪日不幸要死,她一定会撑着走回房,只让最亲近的人踏进她的世界、看见她死后的样子,她岂会下这么重的毒?那,就是有人害她了?元醒一提,我帘想到颜起恩那混球,但那混球软弱到连反抗我都不敢。颜府里还有谁能下手?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我再回颜府,用尽方法终于让那丫鬟承认是她下的手。她怕少昂不允,又怕少昂会赶走她,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为强。她到底在怕什么?她到底有没有用心服侍过少昂?少昂就算不允妾,也绝不会断她生路,为什么?为什么?她想当颜府的夫人吗?想到害死一个人吗?好啊,我不押她去官府,我让她一命抵一命。”
“你…杀了她?”
“我让人拿掉她的孩子,让颜起恩赶她出府,让她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让她亲眼看见她为什么样的人在谋害人命!”
她闻言,动了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啊。心里在发冷,因为明白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时,他的心已经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狱里了。
从头到尾,到底是谁有错呢?只怕都混成一团烂泥,再也分不清了。
“他啊,只不过是一个贪念太多又软弱的人,就算我心中想杀了他千万次,我也不会真的付诸实行。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我让他这一辈子不会有任何的成就;让他到死都只会像个废物一样活着;让他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就连方才,我也是故意离开,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想当官想疯了,他必会跟赵竣重套交情,瞧瞧有没有门路可谋个一官半职。赵竣虽是官,但我有恩于他,我会要他不先断了那
废物的希望,要他一直抱着这希望,然后,『啪』地一声,什么都没有了。”他顿了顿,一字一语清楚地说:“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呢?”她轻声问。
“我?”
“到那时,你也什么都没有了吧?”
他闻言,愣了下,回忆的眼瞳逐渐渗进这个叫文青梅的小泵娘。她正蹲在自己的身边,很认真很认真地望着自己。
这双眼睛,好象少昂啊。心里闪过此念,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在这个世上,难道没有一个足够让你牵挂的人吗?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心中产生希望的人吗?你…到底在恨谁呢?”
“还会有谁呢?”他讥道。
“其实,你最恨的,只有一个吧?不是颜起恩,也不是那丫鬟,从头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软软的童音在他的耳边响着,见她对自己伸出手来,他却连动都不想动,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见了。就像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看完那些血淋淋的书信后,在一片黑暗中发着呆。永远只有黑暗。
“你已经够老了,恨起自己来的脸又这么丑,万一没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你不是她,怎知?”
“你会为她浪费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怜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极为喜欢你这个兄长,怎会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见那废物只能仰我鼻息过活,我就快活!”
“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快乐吗?”
他想答他快乐,为何不?听她童音软软的,又在他耳畔慢慢响起:“我好高兴我活下来了,真的。苏少爷,我好高兴我自尽后,能忘了一切,把过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来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乐,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样忘掉过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并没有失去记忆。”
“是啊…真麻烦…”
听她声音又软又苦恼,真不明白她在为他烦恼什么?他与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吗?
“那…”
她的声音又响起,忽地让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受了一场风寒,躺在病榻上好几天,隐约中只觉有个人在守着他,醒来后,才发现是他欺到上瘾的妹妹…从那时起,心里有了变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凭元醒笑他伪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没有想起与少昂共有的美好回忆。这些年,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挑到那姓颜的家伙;恨自已太年轻,竟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骨气,不会让世俗金钱给腐化!每回想起的总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过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无法想起过去曾共有的回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我想到了!”那声音充满了喜悦:“苏少爷,你就认我当妹子吧。”
他浑身一颤。
“我虽比不上你嘴里说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个人了,你认我当妹子吧,我让你疼、让你宠,让你的心中不再空虚、不再有恨,好不好?”
你以为你是谁?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线吗?直觉地,习以为常的恶毒正要出口,忽地,软软的小手慢慢移开他的眼皮。
扁线从她短小的五指缝里泄露,一点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间。光,开始扩散了,覆住他的整个视线,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顿觉眼前好亮,黑眼缓缓移到她孩子气过重的笑脸。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诚意地在笑,笑颜为什么能这么开怀?
“好吗?”她张口问。
剎那之间,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她的笑颜好熟悉啊。
“咦?这是你的东西吗?”她讶问,直觉拾起他身边白白的、圆圆的胖娃娃。“好可爱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在哪儿?这胖娃娃的瞇瞇眼,真的在某段记忆里翻搅。
抬起头来,见他近乎专注地望着自己,她脸微红,暗恼自己好象对美丽的事物也不能免俗,甚至好象有点小迷恋呢。
“这是你的吗?”她举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钟爱的娃娃怎会掉出,正要接过,忽地听见:“大师姐,原来你失去记忆了啊。”
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任何事,就见她脸色一变,直觉伸出短手要推开他。
等等!脑中闪过此念,嘴一张,气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飞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内,第二次他狼狈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
他开始怀疑…他真的必须看大夫了。
第七章
“碰”地一声,她吓了跳,回头瞧见他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心中一惊,要奔前扶他,身后却传来声音:“大师姐,你一向独来独往,少见你纠缠一个男人,这就是你脱离师门的原因吗?”
这声音充满敌意又耳熟,显然是针对她的,也许苏善玺与她保持距离,对他才安全。她循声看去,瞧见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大师姐,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记不住我的,可,世上谁都有可能忘了过去,唯你不可能啊。”
叫她大师姐…她才十二岁,哪来的这么大个儿的师弟?
“咳咳,入门只分先后,不算岁数。”苏善玺虚弱的声音响起,让文青梅暗暗心惊,又回头看他撑着供桌吃力地站起来。
他怎知她在想什么?
“你也知道那种毛骨悚然之感了吧?”苏善玺讥道。“明明是陌路人,却总能知晓我在想什么,我几乎要以为你是谁来附身了。”
她愣了下,搔搔头:“说得也是啊,每次我一看见你,老觉得你心中像有一条线,一直连到我这儿来,告诉我其实你不开心、不快乐、烦恼、憎厌…也许,我真的是被附身了…”
他瞪着她。“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你以为这世间真有鬼神?被谁附身?被衰鬼吗?你这个笨蛋!”
“大哥…”
软软的、有点委屈的腔调让他剎那间彷佛回到十多年前,心头猛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她不是少昂,声音不像、脸不像,连性子都差到千里远,怎会忽然将她俩重叠?他甩了甩头,眼前又将她跟少昂分离,恼叫:“谁是你大哥了?”这丫头,真要死皮赖脸地赖上他吗?
“咦?可是方才你没说话就是同意了啊!多个妹子有什么不好呢?”
“师姐!”那青年恨叫。
“师弟!”她亲热地回叫,让那青年呆了一阵。
苏善玺闭了闭眼,开始怀疑她根本不满十岁了。她当这是认亲大会吗?
“大师姐,你变了。”他有点不敢相信。“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要退出师门,就该把东西交出来,而非一走了之啊!”
“东西?”她一脸疑惑。
那青年见她还在装傻,苇道:“难道你真没有印象?你是师父的大弟子,也是未来本门的掌门人,你擅自退出,让咱们一票弟子好苦恼啊,师父病重,没有掌门,将来本门如何承续下来?”
原来她的过去是这样啊,忙着为空白的记忆添墨,赶紧再问:“那然后呢?”
“然后?”听那供桌前姓苏的男人“嗤”地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青年心中有些怀疑他大师姐的性子为何遽变。“然后,就是要你交出那东西。”
“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说,我怎知?师弟,你快说,好让我有点记忆
啊。”她急着要这青年把她从小到大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熟知她的人啊…连她家小姐都支支吾吾的,如果填瞒了过去的记忆,就不会老觉得自己好象一直找不着自己的家一样。
那青年迟疑了下,充满防备地走近她,道:“你交出那东西,从此可以安心过你的生活、寻你的妹子,没有人会再来打搅你。师姐,师门之中,你跟我的武艺在伯仲之间,交给我,由我来为你完成师父的养育之恩吧。”
“师父…”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我的家,是在师门吗?”所以才会有处处非家的感觉。
苏善玺长年身处商场之中,对于察言观色自然有所心得。他是不懂江湖中门派功夫,但一见那青年眼底风暴狂射,就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小心!”他喊道。
青梅回头看他,眼角瞥到这青年快若闪电的出招,击中她的腹间。
“文青梅!”苏善玺惊叫,见她失去控制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娇小的身形,困惑地往他看来。
气血涌上,不由自主地嘴一张,呕出成泉的鲜血来。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体内的五脏六腑翻搅,想要问师弟为何打她,忽地,又见师弟向自己打来,她吓了一跳,等到发现时,双掌欲打回去…
不对啊,这是她师弟,不是吗?
打下去,不就是谋杀师弟?
脑中短短一转,迟疑片刻,她放下双手。
“你是笨蛋吗!”苏善玺怒喊。
掌到,她及时跃过,脚步仍有些不稳。她注意到他双掌掌心赤红,有些冒烟,差点以为他也要着火了。
“师弟…等等!你想做什么?”见他突地奔向苏善玺,她飞身极快,拉住他的背衣;他回身再施一掌,那掌直接打在她的肩头,她不理肩头暴痛,喊道:“你做什么?”
“师姐,你变笨了,你从不心软!”他用力抓住苏善玺,忽见身边窜出短小黑影,知道论心机他这个师姐从未赢过他。他不理击向自己的掌功,直接要对苏善玺痛下杀手。
文青梅见状,大叫一声的同时,脑中闪过无数模糊的景象…
一个好小的男孩在草丛里翻着找着,忽然间高兴地跳起来,高举着被弄脏的胖娃娃;房门一开,走出一个更小的小女孩,两人很惊讶地在对视。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眉间有朱砂痣,正开心笑着,拉着一个小泵娘从水池里走出来。那小泵娘是背对自己的,看起来就像是大家闺秀。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同样眉间有眼熟的朱砂痣,悲痛地抱着一个好丑的姑娘,连动也不动的,从白天到晚上…那门背后的景象好象颜府。
好丑好丑…好丑好丑…脑中不停想着“好丑”,几乎分不清是自己真觉得丑,还是无数人的认定?
年轻的男子在她眼里化为成熟甚至因为某种原因而讥诮刻薄的脸…她定睛一看,是苏善玺的。
那男人,是苏善玺。
是她在幻想,还是真的看见了他年轻的时候?
“文青梅!”
远远地,传来了他惊恐的叫声。
他在惊恐什么呢?
好象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她没有办法理解,只能用极慢的速度低头,看见这自称她师弟一掌击在她的胸腹之间。
不对,不是掌功,那赤红的掌心缓缓离开自己胸腹的同时,她瞧见他的五指附有极长的铁针,每根铁针上又有七、八条分枝,活生生地带血退出她的体内。
直觉地,想摀住疼痛的地方,却发现血一直从十指间流出来。
“你真的心软了,师姐。一点防心都没有,还是,你真的失去记忆了?连我是昨晚的蒙面人你都不知道?”那青年微微一笑,只消轻轻一手将她拨开,露出她冒死挡住的苏善玺。
苏善玺显然也受到震撼,一脸迷惑地子文青梅,无视那青年一把抓住他。
“师姐,念在同一师门的情分上,你将东西交出来,我就不为难你。”
青梅想要站稳,却觉自己摇摇摆摆的,一直锁不住焦距,听见那青年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暗暗深吸口气,拼了命地才稳住自己。
“我…”嘴一张,血也从嘴间喷出来。她吓了跳,连眨好几次眼,才看见苏善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你沐浴时难道不曾看见过?”
“我沐浴?你…你是男,我是女…你没有,而我有…”不会要她交出她身体的哪部分吧?这是什么师门啊?
“你想到哪去了!你肩头上不是有赤火的烙印?那就是下任掌门的证据,世上也就那么唯一的一个,要继承师门,除非拿到那唯一的赤火!”
听了老半天,模糊的意识才弄懂他的话。“你要我割下来?”
“师姐,你退出师门了,霸着它,也只会为你带来麻烦而已啊。”那青年笑道。“为你的意中人割下一块皮来,对你也划算啊。”
意中人吗…她不由自主地看着苏善玺。
“我并不需要你救命。”他冷冷的声音响起。
啊,这次,他的声音里可没有任何怒气呢,他是在装的吧?他想要她逃走…她到底是怎么揣中他的心思的?难道,她真的喜欢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试着清楚自己的视线,及时接住丢过来的匕首。
她的手掌全是血,差点握不住剑柄。
“师姐,你再不自救,那在这破庙可要多一具尸体了…你动什么动?想逃吗?”
“我与她非亲非故,你拿我来要胁她,不觉得很荒谬吗?”苏善玺冷淡说道,彷佛并未身处在生死的边缘。
“你真的会放了他吗?”
“文青梅!”
“那是当然,我虽武不及你,却也不曾违背我的诺言。”
“文青梅!”
好…好痛啊,扯破肩头的衣服,才划一个口子,就好痛啊。她一定是个很怕痛的人,脸皱成一团,好想哭,也许她已经哭了也不一定。浑身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只感到全身好痛。
“文青梅,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烙着一团红火的皮肉慢慢地掀起,随着锋利的刀口落在地上。她用力眨着眼,想要看清楚地上的皮肉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还是出于幻想罢了,直到听见她师弟欢呼一声,整个身子被震到墙上,她才勉强看见好象有人靠近她。完了,她站不起来了!
“文青梅?”
身子好象被抱起来了。她一直想要眨着眼看清楚,却发现自己好象无法控制**了。
“他…”
“他走了!走了!”
“为什么…你也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她好疑惑。
“这话该我问才对!”苏善玺撕下自己的衣衫,也不避嫌地先扎住她冒着血水的肩头;她的胸腹也在流血…却有一种无从救起之感。
心里在恐慌…这是在恐慌吧?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过了?最后一次,在十六年前少昂死的那一天掌心轻轻压住她的胸间,温热的血丝流过他。也不过是死一个人而已啊。
“你没事就好了…也许,我自尽被救就是为了这一刻…”她气虚道。
“胡说!没有人的性命是该为其它人付出的!你被救了,就是新生了!你为我挡什么?”
“是啊…连我都觉得奇怪…好奇怪…好奇怪…是不是我放不下你,所以又回来了呢?那…我自尽前到底跟你有什么纠葛呢…”
“够了!被了!你不要再说话了!我背你去找大夫!”
“我好想看好想看那个曾经笑得开心的苏善玺,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么执着呢?大哥…你要好好活着啊…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人死了,会去哪儿…我可没做坏事吧…”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到几乎已是含糊一片了。
他一时之间恍惚了。在怀里的,到底是谁呢?
是少昂?
还是一个叫青梅的小泵娘呢?
他张口欲言,喉口却涩然得说不出话来。试了好几次,才哑声道:“如果…如果你能撑下来,我可以考虑当你这个小娃儿的大哥…”顿了顿,没有听见任何的响应,他闭上眼。
再张开时,如死水般的黑瞳缓缓下移,望着那个连动也不动的小小身子。
“不管什么时候…”淡淡、冷冷地,几乎空洞的声音出自他的嘴间:“我都迟了一步…这是…给我的惩罚吗?”
将她的身子抱紧,慢慢地将脸颊碰触她小小的、凉透了的颊面。
是少昂…还是青梅呢…或者,是同一个人,才会再次用同一种死法…死在他的怀里,让他恨着自己的无力?
他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了,空白了就不用再去痛苦了。
完了…完了…
别怕,别怕,姐姐,跟我来…没关系,你走不动,我推着你走…你快来帮忙,别老躲在一旁啊!
可是…
你是为了姐姐弄成这样的…她不嫌你的,她不会嫌你的…
谁…是谁啊…好累喔…
小抱,你真好,姐姐帮你取名了…
小抱?好耳熟的名字啊,是在哪儿听到的?为什么她累得无法抬起眼来?
姐姐也会帮你取的…我是想让姐姐回她的尸身啊,可是她不小心落在这姑娘的身体,现在又…完了,完了…怎么办?那门被锁得紧紧的,再也无法偷溜进去,带姐姐回十六年前了…
那…那怎么办呢?难道让她去转世投胎?可是…可是…苏哥哥怎么办?
他坏!他想姐姐复活,姐姐回去了,他却对她坏!他活该!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上次你多事把他人的魂魄引进颜小满的躯壳里,现在好了,姐姐也回不去了…
颜小满…颜小满…直觉地,她排斥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世界。
她不适合那种世界嘛,再回去…她也不会快乐…姐姐,你喜欢当文青梅吗?
想要回答,嘴巴却像是僵硬了一样,答不出来。忽然间,有一只胖胖的小手摸上了她的手…她还有手吗?她只觉全身好象散了,只存在着意识。她死了吧?死了吧?她只记得她好象全身发痛,然后突然间,不再痛了,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别想那个“死”字,姐姐,你要再转世,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如果你觉得当文青梅好的话,我们拉你过去,好不好?
直觉地,她知道说话的是握住她手的小孩。这小孩的手胖胖的,却好象有很多裂痕,触感并非很柔软。当文青梅吗?她…她想啊!
身子好象在移动了,有双小手一直在背后推着自己。这小手是那个叫小抱的吧?而牵着自己的则是另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
咱们快点,可别让牛头马面捉住!
好,好,姐姐,你别看我喔…别张开眼看我喔…
身子好象在飞了,她不停地想要掀动眼皮,仍觉好沉重。
“带回去?苏大哥,她是我家丫鬟啊,就算是死了…”
“她还有一口气,我已联络元醒,他找到几名江湖人,可以为她运功疗伤。”
“可…可是…”
“程小姐,苏某已认青梅为义妹,要苏某的义妹在旁人手下当婢女,传出去岂不丢了苏家的脸?我曾听贵府老管事提到青梅并非签终身卖契,既然如此,我以双倍价钱偿还她剩余两年的卖身钱。”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等等,苏大哥…”
零散的对话飘过她的耳畔,接着身子在微动…好象是在马车中。可是为什么,自己又像在奔跑?
姐姐,快点,你身子破成那样…只剩一口气,不跑快点,我怕会被抓到…
身边不知名的小孩好着急地叫着,牵着她的手冰冷冷的。老实说,握着这孩子的手,很不舒服,胖胖手上是做了什么粗活龟裂至此?
好长好长的时间,她一直费力地跑着。忽然身子不再随着马车而动,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大哥,怎么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会在那里待上半个多月,她…她是谁啊?”
这人的声音,让她顿觉一阵恶寒。
“你请来的江湖人呢?”
“已在客房…”紧跟着苏善玺的身后。“她是你连夜赶回来的主因吗?我那江湖朋友是为她请的吗?大哥…这该不会是你的私生女吧?”
“你在胡扯什么?”
“没错,我是在胡扯。如果我没料错,自从咱们十六岁那一年一块上青楼,就那么一次,你没了童贞,然后再也没去过了,你很清白,我知道…”
“你闭嘴!我已先让大夫处理她的伤口,可伤口太深,血流太多,你去找个名医过来。还有,你的江湖朋友能治她的内伤吗?她被人一连打了两掌,伤及五脏六
碍。”
“喔…我马上请来…”
姐姐,怎么不走了呢?
我…有点怕那人…
你怕元醒哥哥吗?不怕!他嘴坏了点,可他是个好人。
像…苏善玺?
像吗?小抱,像吗?
呃…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十一世纪没有苏哥哥,只有他转世…他…他…的确满坏的…
“脱衣服?为什么要脱衣服?”
“大哥,你别紧张。他要为她运功疗伤,要肌肤相碰…”
“笑话!男女有别,难道世间江湖人都要肌肤相碰吗?”
“也不是这么说。大哥,她练的功夫有些邪门,所以…”
“你学过功夫吗?由得你在说!”
“…你是怎么了?大哥,我这江湖朋友可不是小瘪三,他自幼开始练功,如今早有一甲子以上的功力,岁数可当这娃儿的爷爷了,你连夜赶回来,不就是为她疗伤吗?怎么?你是觉得她的名节比较重要,是不?好啊!那就让她躺在那里等死吧!她五脏移了位,要活也活不久了”
“好,那就脱吧!”当机立断的声音响起:“我留下。”
“…那个…大哥,方才你才说过男女有别的!何况,屋内有人易惊扰他!”
“难道你要独留他们?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快点开始!”
沉默了一阵…
“大哥…你真的确定她只有十二岁?她…还真是发育良好啊…”
“苏元醒!你还在这里?”
“我出去了!出去了!好好,你要留下,我不打搅了…”
气滑进她的体内,扩散到四肢百骸。沉重的身子已经有了生气,好象开始轻松起来,连眼皮也能动了。
微弱的光就在眼前,有个声音告诉她,走进去了就可以醒来了…
加油,姐姐!
身边没有名字的小孩轻叫,声音软软的又可爱,她好想看看他是谁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声音响在她的周遭…
“谈大夫,你瞧她的伤势如何了?”还是苏善玺的声音。这一回稳了许多,像确定她能活过来了般。
“嗯…下手的人真残忍,还割了她的肉,这年头是闹旱灾,很缺肉吗…无愁,你把葯拿过来。苏公子,他是我徒儿,你瞧,长得还很眉清目秀吧?他的医术很不错,不如让他试看看吧。无愁,你过来看看这姑娘的伤势…”
“胡闹!我要的是你的医术,你找你徒弟看什么?嫌她的身子还不够多人看吗?”
“呃…别这么凶嘛,我只是想让我徒儿有点经验嘛…呃,伤口挺深的…恐怕会留下疤,苏公子,你是找谁来先处理她的外伤的?功夫这么差劲。无愁,去把刀子烧一烧,我要将她化脓的肉给清一清…是谁这么残忍伤害一个小孩子?真是天理不容,不得好死啊…”
“师父,你很心疼吗?我瞧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是很心疼啊!这个世上杀小孩的恶人该下阴曹地府去受上刀山下油锅之苦…呃,无愁,你可别误会啊,我是说,你最可爱!你最可爱了!”
眼睛渐渐能张开了,映入眼瞳的是不甚刺眼的光芒。
胖胖的小手松开了。
姐姐,我跟小抱不陪你往前了,你走进光里,很快就会醒了。
是啊,是啊,姐姐,你要小心点,不要再想不开啦,我跟他都陪在你身边喔。颜起恩坏,不要理他!
身后响起小抱的声音,她往前走一步,走进光中。
迟疑了下,她转身往后看,瞇眼瞧见一个好可爱的胖娃娃,笑瞇瞇地目送她。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小抱。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小抱身边的胖娃娃。
她惊喘出声,瞪着那个同样笑瞇瞇的圆胖娃娃。那娃娃全身充满裂痕,从脸开始,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身上都有裂痕,好多好多,活生生的人啊,在这种情况下怎会活着?
那胖胖的男孩发现她能识物了,惊叫出声,连忙转过身,哭丧地叫道:不要看!不要看!姐姐,你不要看!
她摀住嘴,喘了好几口气,想要开口,忽觉身子被光吸走了。
等等,她还没有说话啊!可是,她要说什么呢?望着那男孩的背影,明明跟小抱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会遭到这种伤害?
可怕的模样连…连她都吃惊啊。
他身上的伤…是为了她吗?是为了她吗?
这个念头闪过脑际,然后,她张开了眼,再次回到人世间。
第八章
“原来…我还活着啊…”无力地看着陌生的摆设。最后的印象是破庙,接着再醒来就是在这儿了。这是哪儿呢?还是颜府吗?
“睡了这么多天,也该醒来了,要不,我还当你成了活死人。”
讥诮声音响起的同起,一阵恶寒在她体内颤抖。她有些恐惧地循声看去,瞧见面貌如玉的男子走进来。他一身的白衫,眉间有难以错认的朱砂痣,嘴角勾着坏坏的笑…
想逃啊!如果不是身子被吓得无法动弹,头一个念头就是奔离这个可怕的人。
“我可是费了好多功夫,打通人脉,寻到我那江湖朋友,再找有名的大夫来为你疗伤,你说,你欠我多少恩呢?”
“你…”童音在发颤。
“如何?”
“你是大哥的兄弟吗?”
他一愣,嘴角的笑愈扩愈大、愈勾愈邪;他慢慢俯头靠近她,吓得她连忙把脸钻进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瞪着他。
“这么理直气壮地喊大哥,我都吓一跳呢。那家伙,可不喜欢人家随便认兄,我曾介绍几个丑姑娘给他当义妹,还被打了一顿呢。当他说你是他刚认的妹子,我还当他疯了。来,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我不知道…”
看她吓成这样,一点也不像是什么身怀武技之人。心里略感好笑,想起连少昂都分辨不出他与善玺,世上能一眼将他俩作区别的大概只有眼前这小娃娃跟他的妻子了。
“来,既然你认了我大哥,我跟他是双生子,我叫苏元醒,你要喊我什么呢?”心里有点痒痒的,好久没有想要恶意欺负人了。
他与善玺同龄,都快四十的人了,该说稳重嘛,偏又习惯为所欲为,但大多都是成年人的勾心斗角,很久很久没有像孩子般兴起单纯闹人的念头了。
就像,喜欢欺少昂一样。
“来啊,怎么不叫呢?我是不介意多一个小妹。你几岁了?我听善玺说,你才二岁?光看脸蛋跟身高倒像是十岁的孩子呢。来,喊啊。”喊他一声二哥。
“元…”见他眼皮忽地眨了一下,她轻声喊:“元醒哥哥…”
原本故意靠她极近吓她的苏元醒,闻言顿时僵住。他晃了晃头,慢慢往后退去,面露些许古怪,张口要说话…要说什么呢?
说…这叫法,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啊。
这个小孩儿…这个小孩儿才十二岁,少昂走了十六年,有没有可能是转世…啐,他抹了把脸,笑自己竟迷信起来。
“喂…喂…元醒哥哥,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文青梅瞧他见鬼似的跑了,不由得松口气。“可能是个怪人吧…”
她试了几次要起床,觉得肩头好麻,腹部也好痛。
“真可恶。”慢慢地翻过身,小心地用额面撑着枕,使力爬坐起来。
喘了好几口气,浑身又有点冷,她闭上眼,深吸口气,腹部又有股热流在飞窜了,就像那天自尽罢醒来后,全身由冷变热,表皮冒着烟…倏地,她张开眼,呆了一下。
“哇,又冒烟!”赶紧摸摸头顶,有股热气在奔腾。“完了,又要着火了!”这是什么体质,她连滚带爬地下床,连鞋也不穿了,脚趾头也窜出白烟来,连忙用力扯下亵衣,果然连干瘦的身子都冒着一缕又一缕的轻烟。
她瞪大着眼,专注地看着自己身子的哪一部位会随时随烟冒火,忽然听见有人发出惊喘。
她直觉抬起头,瞧见门口背对自己的男人…
“大哥!”
“你…你羞也不羞?青天白日之下,裸…裸着身是何居心?”
被他一喊,她马上意识到方才他的惊叫是出于看到她的身子,她胀红脸,连忙拉过衣服胡乱套上。
“我又不知道你会来啊…”她喃喃抱怨:“还能有什么居心…我才十一岁呢…”
“十一?你怎么又小一岁了?”
“我瞧起来年纪就不大啊,我还怕我把自己的岁数估得太高,那多吃亏啊。”
她的娃娃脸的确看起来很小,也有童音,连穿著厚衣的身子都小小的,好象他一抱就会捏碎,谁也不会料到看似这么幼小的身躯里会蕴藏着秘密的武学,而且褪下衣服后,她的身子根本不像十一岁的…
思及此,苏善玺暗暗敛起心神,闭上眼。眼内一片黑,心有些稳下来了;黑中有簇光,光不强,甚至有些朦胧地勾勒出一个有曲线的身躯,是方才看见的…
“…元醒哥哥刚也来过…”
“他来过?”苏善玺转身,见她惊呼地遮住自己还未穿好的衣服。他将视线调开,瞪着柜上的东西,稳了稳口气,才道:“他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说着说着就突然跑了…”
“他来时,你在做什么?”
“我刚醒啊,一醒就见到他…”
苏善玺实在受不了了,大步跨前,叫道:“别动!”双手摸上她的腰身,弯身为她扎好衣服的同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葯香。
她惊讶他的神能,连看都没有看就知她左肩无力,无法绑紧。
“这是…”喉咙有些哑,大概受了风寒,他清了清,说道:“这是你嫂子的衣裳,我要她尽量改小点。”
“嫂子?”她错愕,脱口:“大哥,你成婚了吗?不对啊,我明明听颜少爷他们提你未婚啊。”
苏善玺缓缓将视线移到她的小脸上,像在搜寻她极度讶异下所隐藏的情绪,好一会儿他才似笑非笑道:“我的私事由得他们理吗?没有成亲,难道不能先纳妾吗?”
顿时感觉她浑身一颤,忽而想起那日她听颜起恩有妻有妾时,当场呕了一地。他原以为是她身子忽然不舒服,现在一想起…
“这是玩笑话。”他连忙解释,随即自嘲一笑:“原来,我也能拿这个开玩笑了啊。我的妹子少昂就是为此而自尽,我与元醒虽未明说,却有共识此生只娶妻一人。以前,从未深想过,只知传宗接代是必须,娶妻纳妾就看缘分,后来少昂…”他声音微沉,哑声道:“是我给她太多的希望,让她以为这世间只有专情之人,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轻声道:“我相信若能有重来一次的选择,她必不会自尽,因为,她不会想要见你一辈子痛苦自责。”
苏善玺闻言,望着她,微微一笑:“我没跟人提过这事,你是头一个。青梅,你要当我妹子,须允我几个条件。”
她喜允:“好啊!”
“第一,无论如何,不得再寻短见。”
“我…”
“还有,第二,现在你还小,再过几年必会有少女情怀。我曾经以为成亲是人生的路程,但,你瞧我,独身一人不也快活?官府催促,由得他们催促;别人指点又如何?你若没有喜欢的人,苏家可养你一生;若有喜欢的人,告诉我,我来看。我承认我年轻时,对人了解还不够深刻,但好歹如今我也快四十了,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人生历练够了,多少比你会看人。”是啊,等她有了意中人,他那时也…也有四十多了吧。
算是个糟老头了,思及此,心里不免有些苦涩,见她的小脸微红,以为她在害躁。
会是什么样的男人与她共度终生呢?曾经,在为少昂择婿时,他也这么想过,而现在,同样的想法出现在他脑中。
只不过,过了几天而已啊!
她昏迷不醒数日,擦澡换衣都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他不能算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但在她生命垂危之时,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为什么呢?
不过是刚认了妹子啊,但守在床榻前,却觉一日比一日还亲近,即使她没有张开眼、没有说过话,心头却开始有些满足之感。
彷佛…彷佛认识她已经许久许久了,而这一切都从他救起她开始。
之前的文青梅,他毫无所感;之后的文青梅,让他开始有了异样。
“大哥…”她沙哑道:“你的心跳好快哪。”
“我?”他连忙后退几步,与她保持距离。“我还当是你的心跳快呢。”
“我是心跳得很快。”她坦白承认,笑瞇瞇地说道:“因为我很高兴啊,从你愿意认我开始,我就觉得好象是…好象是回到家了一样。”
“家?”
“有了归处,就算脑袋一片空白也无所谓了。对了,我家小姐呢?这儿是哪儿?”
“我买下你的卖身契,这里是苏府,从此你跟程家无关了。”见她微讶,他瞇起眼:“你想回去?”
“不不,只是有点儿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既然认了妹,就没有道理让你当人家的婢女。”她身怀高强武艺,却委屈自己当人婢女,其中必有隐情,既然她忘了过去,他也不提,只道:“你要更衣,叫丫头来即可。还有,为你疗伤的江湖人说你的功夫太邪门,能别练就别再练下去。”见她张口欲言,他马上摀住她的唇,忽觉她的小嘴碰上他的掌心,心里一动,连忙放下,赶紧道:“你的伤口过深,需要多休养,我也不再打搅你了。改明儿,等你好多了,我带你在府里走走。”
“等等,大哥…”怎么他跟元醒哥哥一样,喜欢倒退地走出去?
见他忽地停步,又走回来,她正觉奇怪,瞧他走到柜前将铜镜整个放倒,正色对她道:“要更衣,先确定有没有人进来…还有,别让人对着铜镜猛看,被看光了也不知道。”语毕,转身离去。
“啊?”呆了一阵,确定自己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再努力思考;满心满意地只想笑。
心里的快乐无法言喻,就算看着屋内摆设,也觉好开心。她肩头虽痛,仍忍痛走到窗口,将窗打开,往外看去,顿觉心情更开朗…
“呃?大…大哥,你不是走了吗?”见他像发呆似的站在自己的窗前。“有事还没有说吗?”
“我…”怎能说自己不想离去的心情?“咳,对,我是要提醒你,窗子别乱开,省得被人偷看。”语毕,主动将她的窗子关上。
她又呆了一阵,瞪着关上的窗…
到底谁会偷看我?自认并非貌美之人,在苏府里有哪个心里有问题的人会偷看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真怪。”她搔搔头,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结果来,便将这疑惑拋至千里之外。
摸了唇角,还在笑啊。
就算见不着窗外的景色,也不在意,她高兴地半扑上床。
“好痛。”伤口隐隐作痛,让她差点掉出眼泪来。
“大哥、大哥、大哥…”从温暖的绣被间喃喃地、含笑地重复着。每喊一次,心里好满足,像找到了归处。
到底,是因为苏府给她家的感觉,还是认了大哥,内心有了家?
飘泊不定的灵魂终于找着了家,就算再过几年,她也不会想离开这个“家”啊。
就算要成亲,也是要跟心中最喜欢的人…这个念头突然冒出,让她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理所当然,好象,曾经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这么告诉她。
最喜欢的人吗?谁是她最喜欢的人呢?
累极睡去,唇畔仍扬着笑花。
幸好,她还活着。
真的,她好庆幸。
☆☆☆
笑声,从苏府传出来。
“好奇怪的声音啊…”苏元醒喃喃着,起身换上衣服。
“怎么了?”床上的女子睡眼惺忪,仍是硬让自己清醒过来。
“没,娘子,你睡你的吧。我只是奇怪这笑声…有点耳熟…”
“耳熟…是姑娘家的笑声啊。”
“嗯哼,是啊。”他随手拿起扇,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她?”没有再回头看妻子,就走出房外循声而去。
苏家兄弟里,他早婚,成亲之后独拨一栋楼院给他与妻子,善玺独住一栋,而少昂的昂心楼则不曾有人进去过…应该说,只有一个人会每天待在那里好几个时辰。
他走过昂心院,往另一头苏家其它女儿出嫁前住的楼院走去,果然笑声连连,而且很刺耳。
内心又起一股恶意,整了整脸,确定自己保养得跟善玺一样,便走进院里,笑着对凉亭说道:“青梅,你笑得这么开心,必有喜…”人呢?凉亭无人,那笑声来自于哪儿?
“我在这儿呢。”
他循声往高处看去,瞧见她偏头望着自己…“你…你爬到屋檐上做什么?”
她搔搔辫子,不好意思地笑道:“一早我起来,想试试大哥说的武功,没想到我一跳就跳到屋顶上来,结果…我不敢跳下去。”
“哦?那你在笑什么?”居高临下看着苏府,难道苏府的建筑很奇特?奇特到让她发笑?还是她偷窥了哪个仆人在偷懒?或者…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暗暗提醒自己,从今以后必要关窗关门,以免被她窥看了什么而不自知。
“没什么啊,坐在这儿能看很远,就觉开心,有点儿想笑。”
“原来如此。”果然是他多心了,什么是少昂转世的,她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嘛,亏他差点迷信起来。少昂性子温顺害臊,这丫头倒是挺活泼的。
“元醒哥哥…”
头皮顿时发麻起来。“怎么你又认出我来了?”
青梅愣了下,搔搔头,笑道:“你跟大哥又不是同一体,怎认不出来?”
“是吗?好吧,你下来。”
她迟疑地摇摇头。“我不敢。”
“呿,我在下头接着你便是。”
“元醒哥哥,对你而言,是我的命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自然是我的命了。”
“那就是了。我若跳个不准,你见不对劲,必定闪身就跑。”
他闻言,颇觉有趣。“你这么了解我吗?咱们谈过几次话?由得你这么懂我吗?连我娘子可也不见得懂我几分呢。”
听他主动提起嫂子,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脱口问道:“嫂子是被元醒哥哥掳来的吗?还是买来的?媒妁之言?还是一见倾心?”
见她没有生疏之感,心想难怪善玺会心动认她当妹子。她年纪还小…应该还小吧?连善玺都说她才十二,不是吗?只是身子发育好了点,将来必是开朗的姑娘。
开朗好啊,就不会想不开了。
他微微一笑,道:“算是媒妁之言吧。我二十岁那年迎了她,本该是你大哥的妻子…”
“大哥的妻子?”
“善玺自幼有婚配,原是订于二十岁那年迎过门的,偏偏遇上丧事…让他无心成亲,也拒绝成亲,对方不愿等,又不能推了这门婚事,只好由我出面,代兄成亲。反正当年约定婚事时,只说是苏家儿子。一开始呢,兄长先婚是当然,所以婚事由他接,但既然他已无心成亲,那由我也无妨。”
他说得好理所当然、好没有感情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扬起眉,对着自己笑问:“怎么啦?青梅妹妹,你哭丧着脸,难道是我欺了你?”她不下来,要怎么欺她呢?
“你…不喜欢嫂子吗?”
他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有这问题。
“喜不喜欢,很重要吗?”他又笑。
“成亲,总是要跟最喜欢的人在一块。”
“咦,这话,真耳熟,是谁说过呢?”毛骨悚然之感再起,不知为何脑中想起少昂也曾对善玺这么说过。不想了,再想,又要迷信了。他耸耸肩:“成亲十六年,相敬如宾还不好吗?我从未亏待她,她也不曾抱怨过。”
他一向是冷情之人,感情极淡,就连亲若妹子的少昂死后,他也不像善玺一样痛苦了这么多年。
见她眼透着不赞同,他也不以为意。
“我不会在外头花天酒地,就算我跟她之间没有孩子,也不会因此休了她或者纳进其它妻妾。一生就这么一个女人,不离不弃,我这相公,也算是很不错啦。”
原来,苏少昂的死,不只影响到大哥啊!她难受地子苏元醒。他看似玩世不恭,事实上呢?
他也受到了苏少昂自尽的影响了吧!
妹子的自尽,让他体认到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三妻四妾,竟会伤害到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欲人,他自然不会打上纳妾的主意;同时,苏少昂的自裁,也让他对感情举步不前了吧?
奇怪,为什么她会这么了解呢?为什么…她有点恨起苏少昂的自尽了?
“你…在掉眼泪吗?”他试探地问。这么容易就玩哭,那可不好玩了。
“没,没,风砂进了我的眼。”她用力抹眼。
“那你下来,既然你都是我妹子了,不如由我带你逛府里…”
她不察,被心软蒙了眼,点点头。
苏元醒暗笑:“来,你放心,我会接住你的。”
文青梅估量一下距离,深吸口气。
“元醒哥哥,我若跳下,你要接住我啊。”
“这是当然。”他很诚恳地说道。
她慢慢站起来。
“我喊一、二、三,你就跳下来吧。”
“嗯。”
“一、二…三!”
文青梅咬牙,眼一闭就跳下来。
苏元醒大笑出来,迅速跳离三步。
“元醒!你做什么?”苏善玺一进院,就大惊失色,奔向前的同时,连忙伸臂欲接。
分不清楚是谁的惨叫,他及时接住她小小的身子,但还未站稳,连步往后退去,最后重心不稳跌在地上,怀里的身子跟着一块栽下。
出于直觉地,他护住她的身子,紧闭着眼,忍着背撞上地的疼痛。
饼了一会儿,混乱逐渐平息,心跳也缓缓下降,他暗松了口气。知觉告诉他,背后的疼痛可能要痛上一阵了;怀里的身子被他抱得紧紧的,应是无碍。脸颊不知碰上什么东西,软软的,连他的唇也是软绵绵的,带点香气…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思绪,剎那间,停顿了。
软软的、甜甜的…
心脏在狂跳了,浑身忽地臊热起来,他慢慢地张开俊目,瞧见她紧紧闭着眼,唇瓣…贴着他的。
他,呆了。
或者,该说他傻眼了…
第九章
一个月后…
“喂喂!天雨路滑,在城里骑马,要死啊!”
“咦,这不是苏家少爷吗?”
“赶这么急?又不是要去投胎!”
“该不会…该不会是与刚才我听说的事有关吧?”
“刚才发生什么事啦?”
骏马及时煞住在寺庙之前,男人才跃下马,就有小沙弥引他入庙。
“元醒哥哥?”文青梅一出回廊,连忙叫住他。
苏元醒一见她身上沾满灰尘,眼底聚起风暴。“你嫂子呢?”
“主持好心借了咱们一间禅房,我带你去。”谢过小沙弥,她连忙拉着他往内走去。
“这县里的人脉我都熟络,是哪个不要命的小混混,也敢招惹苏家人?”
他的口气虽冷淡不见怒意,但她猜他心里必是十分暴怒。
她用力眨了眨眼,唇带贼笑:“我也不知道是谁。我陪嫂子来上香,突然间就有人冲上来,呃,调戏…是叫调戏吧?”
“调戏?谁会调戏一个小孩?”他瞪着她的小头颅。
一那当然不是调戏我啦!”这人,总是不忘损人!“你忘了还有嫂子吗?”
“她?平常上香都没事,就跟你出来会有事…”
“她也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
“对啊,她说,最近你老说要到庙里求个平安,偏你又没空,所以她就来代你上香了。”
他无意间说的话,他娘子倒是记得一清二楚。苏元醒哼了声:“她骗你的。”
“骗我?这种事做啥来骗我?”来到禅房前,她转身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快快进去。
“她是要劝你,别嫌善玺年纪大,他虽大,好歹皮不松、肉不赘,长相俊美成熟,又宠你,你还挑什么?”
她惊叫一声,双颊透红起来:“你…你怎么知道?是…是大哥说的?”
“我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我原以为你八成是哪个死不瞑目的家伙来转世,专门来欺人的,后来这几天我终于知道了你的过去,还没得空跟善玺提。”见她一脸莫名其妙,贼笑爬到他的脸上:“咱们来打个交道好不好?”
明明眼苏善玺长得一模一样,却笑得让人遍体生寒。文青梅退了一步,指指门:“现下你该关心的是嫂子,她受了不少惊吓呢!”
“那不打紧,咱们先来聊聊…”聊聊程家小姐的事、她寻找妹子的事。
正要说出口,忽见她的娃娃脸像被虫子爬过一样扭曲起来,还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她低喊:“什么不打紧,她可是你的妻子呢!你当她是什么啊,进去瞧瞧会死人吗?”
她用力一推他,本意是要将他推进门,不料她好象推得太用力,见他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破门而入的同时,他一脸错愕地瞪着她…随即,屋内传出一堆家具倒地的声音。
她吓了一大跳。
“相公!相公!你怎么啦…”
“文青梅…”
“相公,你被压住了…”
“好样的…你果然不是她转世…她可没你粗鲁成这样…”
“相公!你吐血了…相公!相公!”
门外,她张口结舌的,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掌,小声说道:“这…不关我事啊…”不知为何没有内疚感,反而心头有点报仇的感觉。
留下来,下场准会凄惨的,先溜为妙吧!]
☆☆☆
一出寺庙,顿觉自己不识路。上了大街,更觉陌生,她疑惑地搔搔头,东张西望…不会吧?又迷路了吗?
街上人来人往的,时常有轿子经过,她沿着商街走着,忽然有人叫住她…
“这不是程家小姐的婢女吗?不不,是大舅子的义妹啊。”
她讶异回头,瞧见一顶软轿停下,走出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老头儿…对了,这人叫颜起恩嘛。
那颜起恩笑嘻嘻走来,上下打量她。
“你叫青梅吧?你还活着就好啦,当日大舅子抱你回来,你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咱们谁也没有想到你还能活下来…”见她小脸充满防备,他顿觉奇怪,想要伸出手碰她。
她马上退开一步,嫌恶地避开他的手。
颜起恩显然感觉到她的厌恶,惊讶地看看自己一身华服、发带珠冠,出门也整理过门面,可以说是玉树临风,这小泵娘怎会排斥他?
“啊,对了!莫非是大舅子跟你说了我什么不好吗?”他一脸悲痛:“大舅子对我有误会啊!青梅,你是外人,怎么听信一面之辞?从一开始,我就没要休了少昂啊,是她自个儿想不开的。你瞧瞧,我的妻妾里有哪个在争风吃醋的?大伙还不是相处挺好的?就她心眼儿小…我当然不是要说什么,可你知道她的脸…是麻子脸吗?大舅子没说过吧?我本以为丑也丑不到哪儿去,可洞房花烛夜时真是吓坏我了…啊,我跟你提这做什么?你年纪小,也听不懂这些,我只是要告诉你,青梅,你可要为我在大舅子面前说说好话啊,这一回我能不能当官,可要看大舅子点不点头、愿不愿帮我买通赵竣了。”
原来,说了大半天是为了这个啊。
“我可没法左右他。”她冷淡地说道。
“怎么可能呢?以往他不赖在颜府一月半月的,是绝不会离开;还敢跟凤儿打情骂悄的,以为神鬼不知吗?”他咬牙:“我可都记在心头,等哪日…等哪日我功成名就,岂会再看他脸色…”
“你这么老了,还有希望功成名就吗?”
“我…我…只要大舅子肯帮我…我知道他对我的才华还是赏识几分的,否则当年不会将他表妹嫁给我…只是,他还有心结;只要心结开了,必会助我当官…你这小孩怎么这样看我?”看得他竟有些心虚起来。
这眼神…这眼神怎么有些似曾相识?好象…好象在许久以前曾经看过?
“这个世间的男人都像你一般吗?”
“啊?这是当然!”他理直气壮。”见她鄙夷的眼神,又忍不住退缩起来:“呃,男人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除了像大舅子那种…没有能力的人外,谁都会想的…咦,我跟你提这做啥?总之,你这小孩不懂啦…”真是疯了才会要她为自己说好话。
他挥挥手,不知是要避开她的视线,还是赶着去苏府,转身小跑步地回轿。
他的背圆圆宽宽的,头虽戴珠玉冠,披在肩后的长发里却有好几根白发,摇摇晃晃的,好象才跑几步路就喘起气来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一直看着,直到轿子移动了,她才慢慢拉回视线。
“我是怎么了?这人与我无关,不是吗?”心里除了不想理会外,还有淡淡的庆幸。
她转身就走,不再回头。轿子与自己愈来愈远,心里愈来愈轻松,甚至笑了出来。行至某一条巷口,仍是陌生的,她开始怀疑永远没法回苏府了,忽地,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往巷口望去,瞧见一栋华丽的楼院,张灯结彩的,好似很热闹。
门口人来人往,她的视线定在一抹白影上。是大哥?
这几天,纵然见到,他也是保持君子风度,唤她一声青梅妹妹;在书房教她写字时,他的神色泰若自然,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有意无意保持距离了。
他仍会对她微笑。偶尔白天太忙,他在入夜之后,还是会定时来探她;怕她在苏府寂寞,又练起邪门的武功,每回不忘提醒她,不要再私下练功,并在他所不甚熟悉的江湖上,寻找能修正她武艺之人。
他对她,就像是兄对妹般,再也没有踰矩的行径了,她知他是不想让她太难堪,怕一旦连兄妹也做不成,会让她不得不离开苏家。离开苏家,她就是一介孤女了…
他的用心,她都清楚。甚至,偶尔在不经意间,她会瞧见他摸着他的脸,状似懊恼,恼自己的苍老…
他哪儿老了?她拒绝,不是因为他老啊!
不由得上前一步,喊道:“大哥?”
见苏善玺直觉抬头,望向她。她羞涩地微笑,正要开口,忽地瞧见他身边除了赵竣,还有好几名打扮极为艳丽的姑娘。
“青梅!”苏善玺见她一怔,知她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马上走向她。“青梅…青梅,你别跑!”
不跑,难道要留下来吗?
等到发现时,已不受控制地往另一头奔去。
“青梅!你等等我…”
是啊,就是这样!她好怕啊,怕允了他,迟早,他会如颜起恩一般;迟早,他会像二姊夫一般,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忍受呢?
老天到底给了她什么样的心?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如果这个年代里没有她的未来,那到底哪个世界才有她的容身之处?
“青梅!不要!你别再使轻功,我追不上你的…”
脚下愈来愈快,身边的景物如飞似的迅速往后退去。模糊的景色里,闪过好多好多与他相处的片段…
“青…梅…”
那声音愈来愈遥远,直到听不见了。四周静静的,像无声,她忽地停下脚步了。
举目四望,像是城门口,她慢慢地走出城门。城外偏东处有一口井,不少平民妇女在那儿汲水,她走过去,探身看井,井里有水,水中倒影的不是她的脸,而是苏善玺的。
他一直回视着自己,一直一直的,不曾转移过,好象…好象看着她十几年来了,没有变过。
身边的妇女在跟她说话,她还是听不见。她开始怀疑她跑过头了,练的邪门功夫让自己耳聋了。
她就站在井后,等了又等,眼前人来人往的,几乎将她娇小的身形遮住。
天有点凉了,开始下起小雨来,她仰头看着老天好久,才缓缓将视线落在城门口。
那儿,出现了一个穿白衫的男子。扶着城墙喘了好久,满头大汗地跟守门的士兵问了几句,那士兵摇摇头,他皱眉,眉头打几条褶,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瞧见老井这儿有人,慢慢地、差点滑跤地走过来,显然方才的奔跑,让他快去了半条命。
洗衣妇们在她面前来回走着,她连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喘着气扫过这里,随即,他的视线又调回,落在井后的她。
脚步停了。他动了动唇,轻声说道:“青梅,我怕你迷路。”
那声音好轻好轻,没有任何人听得见,除了她。是她耳力太好吧?他的声音竟能划破四周的寂静,清楚地传进她的耳里。
他试探地对她微笑:“跟我回家,好吗?”他上前走了几步,汗珠从额际滑落下来,分不清楚是方才过度奔跑或是太过紧张所致。“我,不是颜起恩。”
是啊,她一直看着他,怎么样也无法把颜起恩与他重叠…怎会重叠呢?怎会呢?
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颜起恩、不是二姊的夫婿,他叫苏善玺,不是吗?
当她打从心底憎恶这个充满颜起恩、充满三妻四妾的世界时,她是不是忘了其实还是有人是不一样的?
好象曾经很久以前,有个人一直告诉她,这世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没有实际相处,怎能知道对方的内心有多美好呢?
而这些日子以来与他相处,她看到的是什么呢?
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向她伸出手来。
她迟疑地伸出小小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没有吭声,专注地盯着她。他的手心在发汗了,这么个大男人啊…
她闭上眼,想起方才当他的声音不见时,世界是一片寂静。
“如果,我一直跑,你要怎么办?”
“那,我就一直追。”
“可,你追不上怎么办?”
“那我就等。”
不再迟疑,小手落进他的掌中,甚至还不及说话,彷佛怕她反悔似的,他紧紧地握住,在她一声惊呼中,用力地抱过她的小身子。
“青梅!青梅!你吓坏我了,我怕你跑得远远的,再也追不上了。”这种无力感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他的身子好热,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热气。左手被他紧握不放,右臂轻轻环住他的背。
他一颤,哑声道:“我…”
“你真的要等我吗?”
他愣了下。
她仰起脸,眼眶泛红,浅笑:“你…真的会等我吗?”
错愕之后,一点一滴的喜悦开始在眼底聚集,他懂得她的意思、他没有听错!
“等!我当然等!等你,你何时愿意嫁,我都等!只要你不嫌我老,青梅!青梅!”激动之余,忘情地抱住她…即使,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像爹一样抱女儿,他也不在意了。
原以为无望了啊!原以为这一生只能当兄妹了!
见她笑盈盈的,也不知她是哪儿忽然想通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瞧见她害羞又开心的小脸,一时之间情难自禁地吻上她的唇瓣。
又柔又软…还有响应!
他心一颤,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体内了。
“这不是苏家少爷吗?”
“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
“好象是…大少爷吧?怎么带个私生女…一
不要听!不要听!就算是父女配又怎样?与他们又何干?
“哪儿来的私生女?他啊,清清白白的…有人想造谣,说他在外头花天酒地,都没人信。”
“这也算是男人吗…”
吻停了,温热的唇不再索求,他掀了掀眼,瞧见她也猛对着自己眨眼,要笑不笑的。
“是男人吧?只是,有点儿问题的男人。苏少爷都可以当人家爷爷了…”
“我哪这么老!”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狰狞地喊道:“我才三十六!才三十六!就算是老头儿,也是最年轻的老头!最多像兄妹!不是父女!”
七嘴八舌的洗衣妇,吓得衣服一拋,一哄而散。
☆☆☆
一年后
“她,二十岁。我是说,她至少,有二十岁了。”
“…”俊美如昔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你想想,程家小姐都有十八、九岁了,如果是姊姊,那应该有二十岁了吧?”
“…苏元醒,你是在说谁?”
“文青梅啊。”
“她跟程道心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她本来身处门派之间,后来是什么甘愿让她退出师门,屈就一个小婢女的?”
脑筋开始在动了。他沉吟道:“你是说,青梅与程道心是姊妹?”
“应是如此。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从古井救出她?”
“当然记得。”
“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怎会轻易落井?不是有个武功更强之人,就是有个令她没有防心的人推她落井。她被救起后,除了失忆外,身子并无大碍,是不?不必像后来她被内功所伤,必须寻求江湖人的帮助…所以,是一个令她毫无防备的人推她落井的。”
“你是说,是程道心推她的?”
“我花了好多工夫才查到的。她之前极度反对程家小姐倾心于你,认为你不是个好夫婿,我猜,程小姐是一时恼火推了她一把,又不敢求救,所以…”
“…程道心知道青梅是她姊姊吗?”
“不知道吧。我猜青梅还来不及说出她们之间的关系,或者因自卑所以不愿说。”
“是吗?”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就暂时先别提,我再看看吧。”沉默了会儿,忽问:“你多久以前知道的?”
“一年前喽。”
“一年前?这么久?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因为,我想报仇。”
“报仇?”
“报一掌之仇啊!她打得我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大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想继续报下去呢!你不用再天天保养了,让我看了真不忍,反正她都二十了,只是看起来很小,你也不用再等三年了!”
苏善玺猛然站起,瞪着他。“苏元醒!你跟我有仇吗?”
“没,所以,大哥,你快去吧!都三十七岁了,再三年就四十了!再十三年就五十了,我可不敢想象你若再虚度个十六年…喂喂,不用跑的吧?大哥,你的玉树临风呢?”
“我回头找你算帐!”
“你回头必是喜事临门,还找我算什么帐呢?”他双臂环胸,闲闲靠在门旁,笑容浅现。
曾听大哥提及跳井前后的青梅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他真信神鬼,会以为真正的文青梅已死,如今是少昂回魂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避它是不是回魂,这两人能厮守终生才重要吧?
忽然瞄到妻子正在看他,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道:“下午,咱们去上香吧,我老怕我欺负过的人回魂不是为了大哥,而是来怨我欺她,来报仇的。”说到底,还是有点怕怕的。
“嗯。”
尾声:厮守终生才重要
一年后“她,二十岁。我是说,她至少,有二十岁了。”
“…”俊美如昔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你想想,程家小姐都有十八、九岁了,如果是姊姊,那应该有二十岁了吧?”
“…苏元醒,你是在说谁?”
“文青梅啊。”
“她跟程道心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她本来身处门派之间,后来是什么甘愿让她退出师门,屈就一个小婢女的?”
脑筋开始在动了。他沉吟道:“你是说,青梅与程道心是姊妹?”
“应是如此。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从古井救出她?”
“当然记得。”
“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怎会轻易落井?不是有个武功更强之人,就是有个令她没有防心的人推她落井。她被救起后,除了失忆外,身子并无大碍,是不?不必像后来她被内功所伤,必须寻求江湖人的帮助…所以,是一个令她毫无防备的人推她落井的。”
“你是说,是程道心推她的?”
“我花了好多工夫才查到的。她之前极度反对程家小姐倾心于你,认为你不是个好夫婿,我猜,程小姐是一时恼火推了她一把,又不敢求救,所以…”
“…程道心知道青梅是她姊姊吗?”
“不知道吧。我猜青梅还来不及说出她们之间的关系,或者因自卑所以不愿说。”
“是吗?”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就暂时先别提,我再看看吧。”沉默了会儿,忽问:“你多久以前知道的?”
“一年前喽。”
“一年前?这么久?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因为,我想报仇。”
“报仇?”
“报一掌之仇啊!她打得我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大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想继续报下去呢!你不用再天天保养了,让我看了真不忍,反正她都二十了,只是看起来很小,你也不用再等三年了!”
苏善玺猛然站起,瞪着他。“苏元醒!你跟我有仇吗?”
“没,所以,大哥,你快去吧!都三十七岁了,再三年就四十了!再十三年就五十了,我可不敢想象你若再虚度个十六年…喂喂,不用跑的吧?大哥,你的玉树临风呢?”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我回头找你算帐!”
“你回头必是喜事临门,还找我算什么帐呢?”他双臂环胸,闲闲靠在门旁,笑容浅现。
曾听大哥提及跳井前后的青梅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他真信神鬼,会以为真正的文青梅已死,如今是少昂回魂了…
避它是不是回魂,这两人能厮守终生才重要吧?
忽然瞄到妻子正在看他,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道:“下午,咱们去上香吧,我老怕我欺负过的人回魂不是为了大哥,而是来怨我欺她,来报仇的。”说到底,还是有点怕怕的。
“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