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
1、上卷
一、救美
狂风漫卷,黄沙蔽日,落日下的戈壁,在风暴的摧虐下,发出野兽般狂呜。
一行商队,正被一队土匪围斩。
货物散落一地,和着迸出的血腥味,弥漫在漫扯的黄沙中。
队中马车里的女子再也坐不住,掀帘钻出,刚一露头,就“叮”地一声,被钉偏在车辕上的一箭截住。
“有个小娘们儿……”一匪掠近,看见立在马车上的窈窕身影,立刻哇哇怪叫起来。群匪立时兴奋,怪叫声骤起,闻之让人胆惊。
这女子却仿佛未闻,镇定地临风而立,一只手把紧车辕,另一只手已经拔下那钉偏的箭,箭锋明晃晃地映在夕阳下,看来是起了宁为玉碎的必死决心。
“我先上。”一人当先,纵马掠过马车,那女子连人带箭,□□了过来,倒按在鞍上。众人皆大笑,看着女子被风扬起的裙摆下,露出的雪白中衣,垂涎欲滴。
“放肆。”女子脸朝下被大手按住腰,姿势十分难堪,语气怒极却不失威严,只可惜在这喧哗中,这声音微不足道。她咬牙长叹一声,举箭猛地朝自己雪白的颈子划去。
“哎……”众人都吓了一跳,好烈的脾性,马上那匪警觉已晚,重重一道血痕,已经划了下去,他懊恼地把女子掼下马,摔在尘土里,“呸,晦气。”
女子跌了一身沙土,紧蒙的面纱下,看不清表情,大大的眼睛里,却已经蒙上雾气。翻了几下,勉强坐起来,狼狈地又被数十条马腿围了起来。
众人戏弄地围着她纵马跑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子,马蹄扎起的尘土,呛得她咳喘不过气。
何时受过这样的□□,女子挣扎着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刃,鞘上的宝石,映在夕阳下,光彩夺目。她果断地拔出刀来,抵在最近一人脚腕,猛力一划,那人不备,立刻鲜血长流。
“是匹烈马。”众人怪叫,有人掠马过来,要夺她的刀。女子反刃压住自己的脖颈,那先前那道血痕映衬下,刀光寒意逼人。
又是要自尽。
电光火石间,众匪的马群却哄地四散奔开。女子只差一瞬就要香销玉殒,她停住手,睁大眼睛,惊在原地。
远处,一小队马队呼哨而来,马上骑士皆是银灰色亮甲,压着黑色长麾。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银灰色□□已经挑起一个匪人,只在枪尖上打了个旋,就把那人的尸首远远地抛在尘土里。
众匪更惊,四散。那男子冲到女子近前,只一探身,一手揽住她的腰,托到马鞍上,护在怀里。另一只□□尖一点,“杀。”声音含怒,却不燥进,只低低地吼了一声,就扯开马匹,护着女子闪到一侧去。跟在身后的十几骑听到号令,齐冲进阵营,杀匪如切瓜砍菜,整场战斗没有任何呼喝问询,只有入肉的“扑扑”声,十几人,仿佛一人,行动一致,干脆利索,不到一瞬,这些匪人,就全被砍下马来,无人幸免。
为首的将军,静静地安坐在马上,看着这场战斗顺利进入尾声。
女子偎在他怀里,能够感觉到他稳稳的心跳和悠长的气息,还有男子特有的芳草样的清新暖意。她仰起脸,只看到男子的下巴和侧脸。只看了一眼,这英挺的人儿,如此年轻,绝美的形容,就如艳阳直射入眼般,晃得她呆住。
“可看够了?”不知许久,男子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含着笑意。
女子吓了一跳,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好半天。她掩饰地垂下目光,“大恩难报,记下恩公模样,他日必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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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自她头顶看下来,只见女子面纱下,面容看不清,只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散开的头发,从额边披散下来,凌乱却不见狼狈。颈边血迹未干,两道深深的伤痕,昭示着她方才九死一生的惊心。
“哪里要报?小姐安好?”男子笑意更深,随手替她整了整发梢,怜意由心而生,动作自然天成。女子心里油然一酸,仿佛抚弄发梢的,是自家亲人。她再次掩饰地垂下目光,略红了的眼睛掩在长长的睫毛下。
“云将军,元帅升帐了,迟了……”一个亲随从阵仗中脱出身,看看也没剩什么有战斗力的匪人,就返身冲他们二人喝了一句。
云扬没应,只笑着看着女子,“小姐可能自己走?要不要在下送一程?”
“不必麻烦,我家人已经来接。”女子遥遥指了一下,云扬抬头远看,两骑飞驰而近。“谢将军救命恩。”女子低声道谢,把手中短刃递到云扬手中,“宝剑配将军,”她抬起目光,再一看深深看了一眼这少年将军,笑意溢进眼睛里,“他日必酬,将军勿忘。”
云扬看着这把短刀,愣了一下,就笑着接过来,“好刀,在下不推辞了,今日的事,小姐不必挂怀。这里本就是云帅管区,清除匪类,是我们份内的事,倒是让小姐受惊了。”
收了刀,见女子仍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云扬想了想,抽出自己随身的短刀,递给她,“出门在外,留作防身,不过,不可再做傻事,生命可比什么都贵重。”他把刀按进女子手中,目光扫过她颈上的伤口,痛惜之情流溢。
“走了。”亲随在一旁催促,云扬把女子托起来,轻放到马下,冲她扬了扬手中短刃,领着手下,绝尘而去。
那女子立在尘土上,盯着云扬的马队消失在山丘后面,她一身一头的尘灰,却抑不住笑意染进亮亮的眸子里。
身后的两骑已经冲到近前,为首的一个人未等马停就飞身掠过来,另一人也拼着命驱马赶过来。
“可是她?”为首那人急声问。
“对。”跟在后面的是个小丫头,声音脆脆的,“是公主。”
情急下一声喊,让这女子背影一僵,掠过来的那人也是身形一顿。小丫头仿佛未察觉气压的变化,仍旧兴高采烈地叫道,“是公主,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认不错。”
那人想拦已经来不及,小丫头过于兴奋的声音还在耳侧响着,就眼见着公主缓缓转过身,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寒意尽染。
“母妃叫你们来的?”既然身份被点破,就不必遮掩了,当今圣上唯一骨血宣平公主刘诩冷声问。
那人几个起落,已经掠到她面前,在半空中,十分漂亮的一拧腰,就稳稳立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来迟。”
宣平在风中默了一下,“看来有些本事。”
那人一愣,他立刻感应到了来自上位者的怒气,他另一条腿也并跪齐,俯下身,“属下来迟,死罪。”
宣平扫了一眼周围散落的众匪,还有策马兴奋地往这奔的那个小丫头,那是从小和她玩过几天的幸儿吧,她眸子里有晶莹轻轻跳了一下,就扭过脸,“都清理吧。”
声音平静,带着寒意。
那人惊诧地抬起头,不确实地看着她,表情里反复品味着“都”清理了的含义。宣平也不作声,只玩味地看着他。那人只愣了片刻,就醒悟过来,知道自己的犹豫,会招来什么后果,立刻应“是。”起身,握剑,慢慢转过身去。
身前,众匪有伤者,一个活口也不能留,还有……还有那个千里迢迢,赶来辩认公主的幸儿……
身后,是那个即将成为他主上的人。不用回头看,他也感受得到,他未来的主人,正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
他抿紧唇,握捡的手指有些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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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领着人奔命一般风驰回元帅大营。
营门,已经有执刑官,手握元帅刑杖立在门口。
到底迟了。
云扬气喘吁吁地勒住马。眼睁睁地看着执刑官冲他们勾手指,示意他们近前。
云扬悄悄吸了口气,他身后十二名亲卫同他一样,都立时觉得,后背致臀腿,无一处不紧,未打,先疼。
策马再慢,营门到大帐也就几步路,能磨蹭到几时?执刑官见云扬一步□□地往他面前蹭,终于没了耐性,“赶紧的,你们呀,元帅三天五天就打一顿,这会儿倒怕了?”
他索性冲身周的执刑小校门一招手,示意把人扯过来打,打完好都去办正事。
2、军法
二、军法
再疼也不过如此,打就打罢,再拖延下去,元帅一怒,就不是打板子这么简单了。云扬自我安慰着,终于认命地爬在刑凳上。
四十下,不多但也不少了。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吧,执刑官找了两人手持大棒,站在云扬一左一右,轮番开弓下来,简直叫人没有喘气的机会,云扬一边腹诽着执刑官,一边习惯性地咬紧唇,环臂抱住刑凳的木板,眼睛看着地下的青草和爬来爬去的一大群忙碌的小蚊虫,以转移在身后一下紧似一下的痛感。
果然两人办事效率高出一倍,结结实实地四十板打完,打手们喘着粗气一边喝水去了,云扬缓了口气,就一点点撑起身来。执刑中,旁人是不许上前的,亲卫们眼见自己的管带在挨完板子后,竟然要自己站起来,都急得不行。赶紧拿眼睛瞪执刑官,执刑官醒悟过来,“刑毕。”大家呼地一下围了上去。
“都说迟了,救完人还不完,还和人家交换情物……”一个亲卫一边心疼地扶云扬起来,一边嘀咕。
“什么情物?”执刑官耳朵里捕捉到这个字眼,立刻凑过来打听。
云扬和女子交换短刀,本无多心,但亲卫们来的路上可没少打趣。私下说笑也就罢了,突然当着人提出来,云扬着实吓了一跳,“哪有?都是玩笑的。”一时也忘了疼,本能地挺起身反驳。
欲盖弥彰!看他小脸煞白,额上冒汗,执刑官什么都明白了。他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云扬小弟,这事……看元帅知道了,你可怎么回话?”这自小看大的顽皮孩子,也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纪,心里真是着实感慨又觉新奇。
不过换了把刀,怎么听着像私订了终身。又疼又急,云扬额上又被逼出汗来。刚要扯住执刑官再辩,忽然帐门大敞,两排元帅亲卫鱼贯列出。众人都惊了一跳,赶紧噤声,退到两侧。云扬未及披甲,只得侧身让开两步,当道边俯身跪下 。
从里面出来的人不少,脚步纷杂,但云扬能够清晰地分辩出那个稳重的步音。正闪神,一双黑色战靴已经走近,黑色长裘曳地,银色长剑穗随风飘在云扬半步前。停下。喧杂的脚步声仿佛统一号令,静止下来。
“执刑了?”声音不大,却很沉,不怒自威,让人闻之起敬。
“是。”执刑官垂头应。
云扬就感觉到元帅两道炯炯目光在自己背上打量,知道是血迹洇出了白衫,云扬脸上有些烫,按在地上的手指动了动,却不敢动一下遮掩。
“扬儿才到?咱们都散喽。”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云扬身侧响起,不看也知道是老将邱毅。明显是在打圆场。
云扬感觉到元帅默了片刻,仿佛叹了口气,“到我帐中去吧。”
大赦呀。邱毅赶紧加了一句,“传军医过去。”
“谢元帅。”云扬可不敢如他般松气,他很规矩地叩谢,却未立刻起身。元帅和一些将军们也没再停留,轻声交谈着,擦他身而过。云扬直到人走远了,才彻底松懈下来。
“元帅待人不错,怎的偏你这么怕他?”亲卫扶他起身,元帅一向亲待兵士,大家都爱戴有加,自己的老大何至于一见真人,脸色都吓白了?
云扬苦笑,心道,你不了解他,当然不怕喽。一步一捱地走近元帅偏帐,云扬觉得全身都紧。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不知那人是要如何处置自己,这才是最让他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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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睡得很不安稳,梦里皆是白天遇险的情景。到底是一口气撑着,脱了险,她才觉得汗透重衣,到了客栈就烧了起来。挣着醒过来,她再也不想睡了,索性撑着坐起来,觉得手指还是轻颤。
还是太年轻,历事太少,几个匪人,就能把自己吓成这样,还能成什么大事?刘诩自嘲地牵起嘴角。目光扫过床头挂着的那把短刀,缓缓闭目,脑海里,那位少年将军耀目的笑意,让她心头渐暖了起来。
“小姐?”低低的问询声从门外响起。
“进来吧。”刘诩迅速收起脆弱。
白天那个救驾的男子,端着净面水,轻步走进来。刘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近,脚步很轻,动作也很利落,看来武功相当不错,刘诩在心里评价。虽然不会练,但自家豢养的武士自己是看惯了的。
“小姐,先洗洗吧,吃点东西,店家已经准备您沐浴了。”男子声音很轻,仿佛听了就能让人心内平和,他屈膝跪在床前,双手将盆托至眉高,微微垂下目光。
刘诩没动,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轻轻一笑,“是铁卫?”
“是。”男子未动,保持方才的姿势。
“母妃选你来接应,定是本事不小。”刘诩点头,一等一的铁卫,伺候人起居,是大材小用了,不过这姿势,这规矩,都是极标准的,“委屈你做这活,眼下是没有别人了。”
知道她说的是幸儿,白天,在公主的审视下,自己到底是一剑划开幸儿脖颈,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到死都不知道原因,只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男子抿紧唇,替幸儿尽责,倒不委屈。
见铁卫并未说话,知道他有些走神。刘诩轻哼了一声。铁卫立即还了魂,放下盆俯身。
刘诩盯着他的动作,突然探手拉住他腕子。男子一惊,本能地一转腕,但反抗的动作只做出一半,就生生顿住,终于及时醒悟面前的是他的新主人。
修长的手指,掌心多了些磨破的血痕,“白日里,让你埋了不少死尸,这手伤,磨的?”刘诩细细地摩娑着,轻声问。
男子很不适应地躲开公主过于靠近的温热气息,想抽回手,却又不能使力,只得垂下头,老实地应,“是。”
“善使剑?”看着男子腰间长剑,公主皱皱眉。佩剑的人,手上细嫩,没有一块茧
男子摇摇头,借机把手抽回来,轻声回,“属下……用暗器。”
刘诩怔了怔,点头。心里明白,这人,果然是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
“倒是辛苦你了。”她叹息。让这等人物去挖土埋人,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了。何况又是端茶倒水,伺候沐浴……
公主一再垂询,倒让男子有些惊诧,他吃惊地抬起目光,正对上刘诩探询的目光。
两人都怔住。
“叫什么?”看清男子长相,刘诩目光变深,声音却未有波动。
男子目光一跳,随即低下,“属下……无名。”
“没名字?既然母妃把你遣给我,那从今后……”刘诩沉吟,微微转目,“就叫慎言吧。”
男子头也未抬就缓缓俯下身,“谢公主赐名。”
“今天那队军士……”刘诩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了心中所想。
“是铁卫。”慎言点头。
印证了心中疑惑,刘诩心头松了松,“认得?”
慎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认得。”见公主皱眉,他心里叹了口气,“虽然都是铁卫,但属下,份属内院,职责是保卫主上安全。那位小将,应该是云逸元帅的铁卫军,他们的甲上有面盔,杀敌不留活口……。”
话即点到,他就闭口。主上的无知,不能由他来纠正。刘诩倒不以为意,心里反而更松。那位云姓小将,是云逸元帅的铁卫,这就不怕今后丢了踪迹喽。细想白日里,确实见到那一队人头盔上都多扣着一层,估计就是面具,用时放下遮住面孔,他确实是让敌人闻风逃遁的铁卫军……想到那人,她冷冷的表情也有了松动。
“休息吧,明日立刻启程。”突然警醒自己的铁卫正仰头看着自己,刘诩赶紧端正了表情。
眼见着慎言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刘诩抚额躺倒。自接到母妃传讯,父皇病重,皇叔势力正蠢蠢欲动,自己也不会不得已,抛下亲随,从封地独自一人偷偷潜回京城。
父皇只有她一支骨血,如果朝局动荡,有野心的人只要掐灭自己,大齐就要改姓了吧。刘诩苦笑,自己倒希望坐拥大齐的是皇叔。那个位子太高太冷,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挑起一国的重任。
母妃是着急的吧。急着让身边最得力的铁卫出洞,看来接自己回京都是势在必得吧。再看这铁卫,英气内敛,身形挺拔修长,少有的美丽男子,看来母妃把他给了自己,并不只是看中他武艺超群,可保护自己安全吧。刘诩冷笑,皇家亲情,如果基于权势这片沼泽中,怕生出的果子,也是会变了味的吧。
3、私情
三、私情
处理完军务已经是傍晚。云逸回到自己的偏帐时,就看见那个本该痛心反省的人儿,正沉沉地睡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走近些,看清云扬俯卧着,长衫上白日里洇血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云逸沉吟了一下,还是轻轻把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替他拉了上来,果然一动,床上的人就敏感地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扭头,迷糊见是云逸,挑起漂亮的唇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见云扬挺身起来,云逸伸手按住他的腰,“不忙,再睡会吧。”
云逸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肩。听报,这段时间铁卫营四处出击,收获颇丰。想来铁卫们也累到极致,看云扬挺着刑伤还能睡这么香,就知道他体力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不困了。”云扬记起自己还有账,赶紧挺身起来。
云逸坐在椅子上,看他快手快脚地整理衣衫。宽肩乍腰,修长的身形,曾经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喽。不禁心里有些感慨。
看云逸打量自己,云扬垂下头,蹭过去蹲跪在云逸膝前。云逸垂目看着他,不语。沉了好一会儿,云扬终于心里没底,低低声叫道,“大哥……”
听到没有应声,云扬知道云逸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咬咬唇,伸臂揽住云逸的腿,仰起头,再叫,“大哥……”
在军中,云扬从来都很守规矩地叫自己元帅的,如今听到弟弟这百转千回的声调唤自己,就知道撒娇的成份多些,云逸心中好笑,脸上却越发绷得紧。
知道这招没奏效,云扬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放开大哥的腿,“哥,扬儿知道错了……”
“错哪了?”一直没应声的云逸突然打断他的话,沉声问。
云扬一惊,迅速抬头看了看云逸的表情。本是走过场的话,没想云逸抓住话音深问下来。错哪了?这话可不好回。若说是升帐迟到,他已经受过刑,哥哥还问他错哪能了?莫非……他咬紧唇,心里开始往下沉。挣扎了一下,试探地说,“扬儿不该不分轻重缓急……”
“不是听你这些个官话。”云逸果断截断话音。
云扬心里抖了一下。心里却更加没底,踌蹰了半晌,换个角度反省,“扬儿带了十二名亲随,区区匪人,我们十三人……不必全都留下,可分出十人缴匪,扬儿自可赶过来,也来得及的。是扬儿调拔失当……”
“堂堂铁卫营管代,千军万马都点派得当,如今竟连这点人手都调拔不明白了?”云逸见弟弟话里总是绕弯,不悦,半生气半揶揄地打断他。
云扬打迭了一肚子的理由,一下子被堵了个干净。他抬头看了看云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脸色,一时也搞不清哥哥在起什么,不敢再信口。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云扬回话,云逸沉哼了一声,引他答,“拼着迟到,也要亲自留在那里,我问你,你到底心想什么?”
一句话,就让云扬红了脸。他低垂下头,回不出话。
见小弟神情,云逸心里一突,他伸手挑起云扬下巴,果然见弟弟窘极的表情。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莫非已经崭露出苗头?他头痛地丢开手,靠回椅背里。
云扬呆了呆,突然警醒过来,白日里的情形,大哥怎能不得报?自己还妄想蒙混过去?心里暗责自己这些日子累昏了头,思路都有些混乱了。忙膝行两步,再抱住大哥的腿,急声,“大哥,扬儿只是见那女子,处于那般境地,仍能临危不惧,令人起敬,想亲手回护她脱险……”见大哥闭目不语,云扬知道自己不说清,万不能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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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咬牙,心一横……
“大哥,扬儿……只是对她心生好感……”云扬窘得不行,声音也打着颤,“换过短刀,可……可不是……为定情……”最后一句说完,声音几不可闻,他深垂下头,只盼地上有个裂缝,自己也好钻进去躲躲。
见云扬一句说完,眼圈都红了,看来逼得不轻。云逸倒有些心疼了。沉了沉,伸手扶他起身,“地上凉,刚受完杖刑,别跪着了。”
“大哥……”云扬被大哥揽在臂弯里,心头更加委屈。
“不是大哥苛责你,”云逸叹气,替弟弟披上外衫,缓了缓语气,“扬儿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知道大哥话里的意思,云扬眼睛有些涩,强自平息了一下心情,勉强笑了笑,“扬儿自八岁那年,在溪边被大哥救下,就跟在大哥身边,已经有十年了……”
“果然是十八整岁了。”云逸笑了笑,往事又浮上心头,十年前,自己还是营中先锋,一次打探军情遇袭,自己又伤又累,撤退途经一条小溪,竟救下了一个孩子。当时那孩子湿漉漉的,奄奄一息……他转目看云扬,十年时间,自己当时都没想到,会凭空多一个义弟,还这般贴心乖巧,与他如此投缘。
“扬儿,当日我便问你家世,”云逸旧话重提,八岁的孩子,应该记得家世背景,可是当时这孩子咬死不说,自己无法,只得带在身边,“你不愿提,我也不再逼你,只是……”
云扬垂下头,大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情,自己万事都不瞒大哥,只是家世一事,万不能讲,他抬不起头看云逸,心里愧疚难当。
“当日,我便断定你双亲俱在,家族贵重,不得已,带你在身边,是你我缘份。十年间,大哥对你的教导不敢有半分松怠,只盼你行端止正,不容你有半分错失,为的是,怕有朝一日回归本家,大哥难对你家族交待。”云逸话中有些动情。
“大哥……扬儿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扬儿既认了大哥,就生生世世是云家人,哪有什么别的本家?”十年间,云扬已经把云逸当成唯一亲人,如今突然说起这个,心里又酸又涩,空得不行。
云逸叹气,小弟果然一片赤诚心。他揽过云扬,感觉他双肩都在轻颤,心里疼惜,却又不得不把话讲明,强自沉声,“既然扬儿自认是云家子弟,更应遵云家家风。”
云扬听出云逸话有多重,颤着睫毛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跪下,怀中短刀自接过来,还未及细看,他不再留恋,双手擎起那把短刃,顺从地递到云逸面前,“扬儿知错了,扬儿不该放浪情愫,置父母双亲于脑后,等同订下私情,这不是云家孩子做的事……”
“嗯。”云逸对他的自省甚为满意。
云扬却未起身,抬起头,殷殷地望着云逸,“大哥就是扬儿世上唯一亲人,求大哥不要再惦念着扬儿还什么本家的事,除非,大哥不再要扬儿做弟弟了……”话说一半,已经滚下泪来。
知道云扬最抗拒这个话题,今日不得不提,云逸心里也难受得不行。他不忍再说,抬手把弟弟擎了半晌的短刀拿在手中,低头见弟弟又垂头,看不清表情。掂掂手中短刀,不重却压得他心沉。这是弟弟长大后,第一次对女子动心。却由自己生生掐断这难得的情愫,虽说这些年,自己在教育弟弟上,每每苛责过深,眼见着云扬一日日长成如此优秀的人儿。但如今看到弟弟如此伤心,自己难道就不心疼?很想就搂过来,许他自处,但理智一再告诉云逸,云扬不应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今日若心软放纵,只怕真有那一日,云扬见弃于本家,自己就追悔莫及了。
想到这儿,又想到若是真有本家找上门来,自己真舍得把这养育了十年的弟弟,交还回去吗?云逸头痛地闭上眼睛,只把云扬搂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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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自己的房间。慎言疲惫地靠在门上。
手上、腰背,无一处不酸痛,是铁卫,但也不是铁打的,好几十人,得挖多少土坑,才埋得下去?他都不敢相信,日间自己竟一人干了如此大工程。
赐名慎言?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是自己的新主人给的最凌厉的警告吧。幸儿临死前惊诧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里。慎言甩甩头,拖着酸疼的腿,和衣躺进床里。
腰上佩剑未及解下,硌了一下,慎言睡意中惊醒。他记起自己吩咐店小二这个时辰给公主送浴汤进房的。他撑着坐起来,快速洗了洗脸,睡意退去,清爽了不少。
把佩剑解下,掷在床上,极快地换了件衣服,整个人不再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了。这一路疾行,几乎跑去半条命,还险些误了事,他摇摇头,这趟使命,果真十分不顺利。他叹了口气,想了想,又从行李中找出一个小小腰包,掂了掂,里面隐隐有铁器叮铛响。
这些零碎暗器就是他的武器。他把腰包挂在腰间,又重新佩上剑,整个做好了一个侍卫该做的准备。
低头打量自己,慎言仰天长叹。主上啊,你可知,我不善使剑,却不得不佩在腰间?我惯用暗器,可自出营,一年里也没有几天需要把它们日夜挂在身上。可是主上您已经认定了我就是这样,他摇摇头,看来,跟了这位公主,从今以后,从前不常做的事,以后要经常做喽。
门外有脚步声还有水桶碰撞声,他不能再耽搁,只得苦笑了一下起身,出门前,隔空弹指,将蜡烛熄灭。门外月色,立刻鲜明起来。慎言摇摇头,不再耽误,快速拦住店小二,接过浴汤。
而今,不常做却要学着今后常常做的事,还要添上一样——服侍公主沐浴。
4、身世
四、身世
云扬身上带伤,云逸到底不放心他回铁卫营去,就留在自己帐中。云扬傍晚睡了一会儿,入夜,就一直醒着,人一静下来,身后的伤便疼起来。其间,云逸起身悄悄过来给他上药、盖被子,他怕哥哥担心,只装做睡熟了的样子。直折腾到天边放白,云逸才回里间睡去。
云扬强自坚持了几个时辰,汗湿了身下的被子。终于,他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翻下床。侧耳听听,里间,云逸呼吸渐绵长。他提了口气,用最轻的动作挑开帐门,走了出去。
夜风还凉,云扬深深呼吸了几下,人活动一下,觉得背上疼得仿佛轻了些。他信步走上一处高岗,四周都是营帐,万簌俱寂,只有远处几队巡夜的兵士甲胄的声音。云扬仰头望了望天边,万里无云,一轮圆月,明镜般悬在高空。
边塞的月色,似乎更亮些。他心中叹了口气。白日里大哥说的话,又绕上他心头。“本家?”他苦笑,八岁那年,自己拼了命地逃离的地方,如今想都不愿再想起,哪会再回去?这些年,跟在大哥身边,小小年纪就在军营历练,倒像是苦些,但他觉得更心安。
想到过往,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与云逸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不禁微微向上挑起。大哥虽然只比自己大上八岁,但成熟稳重,能力超群,在军中这种论资排辈的地方,就连那些老将都不敢轻视他。但也是因为这样,人仿佛有些迂腐,少了些年轻人的活络,就拿自己这事来说,大哥虽然疼爱自己,但对自己的教导,也一向严厉,有时可以说是严苛得过了头,就像是个老玉石匠,刀刻斧凿,不容自己有一丝瑕疵。他存着的心,云扬明白,但并不认同。虽不认同,但对大哥的要求,他从来都竭尽全力,务必做到大哥满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上,已经系着大哥太多心血,自己有生之年,无以为报,只能把事事都做到最好,仿佛这样,才能聊以慰藉大哥的心。
天边,一朵云趁着月色掩了过来,云扬眼睛瞬了瞬,有些入迷。思路又转到那位蒙纱的女子。白日里,策马远远就看到她那抹倔强又绝望的身影。不知为何,连人的相貌都没看清,就心系,连元帅升帐也顾不得,就径直奔了过去。记得当时那女子举刀要自吻一刻,他的柳叶飞镖已经扣在手里,却不敢轻易飞出去,怕的是救人不成,伤了她。现在,连云扬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百发百中的信心,为什么在那一刻,却动摇了呢?难道,真是关心则乱?
大哥收去那把短刀,自己都没看清什么样子呢。云扬偏头倚在一棵树上,凝神想了想,好像忆起刀柄上有一个特殊的徽记……算了,别费神了,云扬苦笑着摇摇头。
正胡思乱想,一队兵士巡逻过来。这里是内营,有宵禁。云扬侧身,无声地隐进树影里。
突然,身侧有轻微的踏枝声,云扬警觉地屏住呼吸,借着月色,他看到有一个淡淡的暗影,同他一样,正缓缓地往树丛边移去。云扬皱了皱眉。那人行动轻巧,一看便知武功超群,肯定不是营中之人。他夜里潜进营里,是敌是友?那人仿佛找准了方向,迅速掠起来,向远处遁去。云扬不再隐身,多年铁营历练,让他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敏感,此刻,他就感受到了。他提起一口气,朝那人追去。
云扬追出营,绕过一片开阔地,那人身形更清晰。轻功不错。云扬心里暗道,但没自己强。他的轻功,可是大哥狠狠磨厉过的,若认第二,至今没见到谁是第一。此刻若不是身上有新伤,一动就疼得紧,也不会放任那家伙伴跑这么远。正闪神,人已经隐进一排低丘后面,云扬半空里一拧腰,大鹏一般扑了过去。
人一落下,云扬就抿紧了唇。对面虽只一人,身周却立着十几位,都静静默立,不动也不出声,仿佛一早就在这儿等着自己。
周遭静谧,仿佛无人,云扬调了口气。身周的人也没动,呼吸频律仿佛一人。云扬眉皱更紧,他们武功同出一辙,守住各个方位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明显是训练有素的一整队人。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云扬觉得周身俱冷。
他不动,对方也不贸进,双方对峙,天边已经映出朝阳。为首老者借着腾起的红霞,细细打量身前的年轻人,也就十七八年纪,长身玉立,形容绝美,却又英气逼人。细看眉宇间,少了这个年纪人应有的躁进,沉着冷静,气质天成,果然,云逸元帅铁卫营里千淘万漉才出的人才,就这样鲜活地立在眼前。许久,老者长舒出口气,缓缓,一字一顿,“线报说的,到底不假,如今细看,方知真的是找到您了……”言毕,撩衣下拜,随众也皆跪俯在地。
“殿下!”老者扯下面巾,仰头,露出老泪纵横的脸,欣喜笑意却挂上昏黄的眼睛,“老奴奔波十载,幸不辱君命,终于在这万里之外的黄沙地域,找到您了。”
云扬脸色俱白,眼前老者虽然过于苍老,但形容未变,他乍见这曾经熟悉的人,心内又惊又急。见众人皆拜倒,他心内莫名抗拒,侧身避过,声音淡然,“你们奔波十载,找到的,不过是云帅帐下的一名铁卫而已,何至于如此大礼?”
“殿下……”老人颤声。
殷殷之情,听者动心。云扬缓缓闭上眼睛,胸口起伏半晌,终于平静,“何伯,昔日殿下已死,我……不会跟你们回去。”
一句“何伯”,说明他已经认了,老人不听后句,兴奋膝行两步,拉住云扬长衣,“老奴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您,死了,到阴间也能给主母一个交待了。”
“母后?”云扬怔怔地看着他,那个尘封了十年的称呼,又搅痛了他的心。他一咬牙,挣开何伯的手,声音打着颤,“他也算是父亲?当着儿子的面,缢死他的母亲,还要溺死自己的儿子,如今,找回去做什么?还要再溺一次?”
能说出这话,何伯知道,殿下并未真与自己生分,他再膝行两步,抱住云扬大腿,老泪不止,“殿下,当日的事,错已铸成,陛下隔天就已经惊觉,后悔不已,您又连夜出逃,陛下一连失去两位至亲,愁得一夜白头……”
“……”云扬不语,泪却洒落。十年前那个雨夜又从他强自尘封的脑海中浮现。母后披发白衣,跪坐在凄冷的殿前,就象一朵雨打的雪莲。那三尺白绫,当着自己的面,绕上母亲脖颈,未容他体味丧母之痛,一桶冰冷的水就摆在眼前。当他从头至脚被按入桶中,八岁的孩子,真真切切地体味到濒死的绝望和难以承受的恐惧……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不敢再去回想。
“他是君……”老人见云扬表情有松动,赶紧规劝。
“莫要我再听那些胡言,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云扬厉声打断他。晨风烈烈,卷起他的衣摆,泪水,已经湿透重衣。那豪华的宫帏,哪里是他的家,那暴虐的人,难道配称他的父亲?他的家,那大秦宫内,包藏着重重最险恶的阴谋,处处都有处心积虑的陷井。自己只有逃离万里之外,到临国大齐的另一头,得遇云逸后,才体味到,能安心睡上一宿觉的日子是怎样的安心、惬意。
“怎么,如今相信母后的清白了?相信我是他的亲子了?”云扬挑起嘴角,嘲讽的笑意,染不进眸子里。
“殿下……”何伯痛心,曾经那个粉琢玉彻的小王子,天真烂漫,聪颖可人的小殿下,如今已经长成玉立少年,但心意全变,那刻骨的无奈和恨意,让他如此陌生,不知这十年,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老人心里痛惜,“他是君父,岂能真的对您无情?十年间,陛下日夜思念主母和您,已经病体孱弱、形容枯稿,只盼千秋之日,能亲见你继承正统……”
“……”云扬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声音洪亮,笑声爽利,老是抱着自己在母亲寝宫外的花园里捉虫玩,爱妻儿时,全不顾自己皇上的威仪。曾经……云扬眉梢动了动,心莫名地软了下来。
“刘贵妃那贱人,诬陷主母,害得陛下痛失亲人,已经被陛下灭了五族……”老人恨声。
云扬猛地睁开眼睛,心内的暖意顿消,刘贵妃,那个恬静的女人,他记得当时她已经有身孕……杀妻灭子,错了一次,还要再行一次……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他们的心,比殿上那玉琉璃瓦还要冰,君恩?不过是个易碎的琉璃瓶。
他暖起来的心俱冷。良久,侧过身,挽老人起身,“何伯,”他看着老人的眼睛,缓缓地说,“您跟随母后一生,从她入宫前,就是最贴心的心腹之人。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络儿,有事求您……”
“殿下……”老人看着云扬清澈的眼睛,那漂亮的双目,和他的母亲一样,还有身形,承自他英伟的父亲,举止沉静,英气又不张扬,有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若是能回归朝中,真是大秦的福音。想到这,不禁泪水又模糊起来。
“络儿求您,将找到我的事,瞒下来。”看着老人吃惊地张大嘴,云扬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您……”老人惊诧片刻,激动起来,“不做大秦的皇子,却给大齐做铁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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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云扬皱皱眉,平了下心,语气和缓下来,“我知道,您并不是这么想的,络儿让您生气了。”
老人揉了揉眼睛,方才那个冷厉的人又回复了平和,柔和的笑意,仿佛让他找回当年小王子的影子,他打迭了一下精神,想再劝。
看出他心思,云扬苦笑,“若您泄露络儿踪迹,那络儿宁死……”他顿了一下,成功地看到老人眼里的裂痕,“宁死,也不再回在秦宫去。”
自幼最疼惜他的何伯,怎会逼他去死呢?看着老人灰败的脸色,云扬心里愧疚,但不得不用这个去逼何伯就范。果然,河伯错愕半晌,终于泄气地垂下头。
“也不准在我左近。”云扬咬唇,狠下心,先一步堵住老人的心思。
“殿下呀……”老人无奈地摇头,“您的安危……”
“云帅帐下,络儿最安全。”云扬想到云逸大哥,温暖又一丝丝侵入心头,嘴角也露出笑意。
何伯出神地看着他,终于点头,“殿下也要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扬苦笑,“您老随便,但不要出现在我左近,这是底限。”
好吧,老人点头。殿下此刻想不通,但假以时日,定会明白陛下苦心。他很有信心,铁杵尚能磨成针,就不信,这父子亲情,能败给一个外人?老人心意已定,拜别云扬,随即带人风驰而去。
天色已经完全大亮。远处营内,出营造饭声此起彼伏。云扬腾身几个起落,就奔回营门。刚转过弯,就见老将邱毅倒提着大刀,衣裳尽敞,大汗淋漓地往回走,想是练早功去了。
“扬儿……”老远,就冲云扬招手。
云扬轻轻吐了口气,换了换心情,笑着迎上去行礼,“毅叔早。”
“伤不重,这么早就起身?”邱毅很是喜欢他,关切地揽住手臂上下打量,“你大哥也是狠了些,弟弟伤着,就赶出来早课?别怕,跟毅叔回帐子里养伤去,他找来我挡着。”
见他误会,云扬心里暗笑。迎面军士们走过,有相熟的,都笑着与他致意,几个将官还过来嘻嘻哈哈地拿昨天的事和他打趣。云扬站在暖暖的朝阳下,大大地抻了抻腰身,一夜的沉郁一扫而空。自己不是秦络,而是云扬,是这些爽利男从中的一名。身周都是与自己赤诚相待的过命兄弟,还有待已如子的爽利老人,自己能够活在阳光下,不再有阴晦和仇恨……云扬满足地眯起眼睛。
5、交锋
五、交锋
入了城,住的竟然不是客栈,齐整整的一个四合院。洒扫一新,窗明几净,只没有仆役杂人。刘诩由慎言引着,进入主屋,背北朝南,落日的余辉斜斜射进雕花的窗棱,洒在几上的古琴上。几枝新梅插在梅瓶里,淡淡幽香和着徐徐的轻风送入鼻端。好个清净之所。
估计是来时早做好的落脚之处,刘诩随意翻捡了一下,心里烦恶。还有哪些布置好的事情是自己不得知的,或许母妃根本不需要自己知晓,只要她这个人而已。刘诩心内有些寒。权势这东西,让本应至亲的母女二人,隔了一层心。
“小姐请。”慎言见她凝眉不语,相机把茶杯递了过来。
用手碰了碰,还是温的。
刘诩心里冷笑了一下,没接手,拂袖进了里间。
慎言在外间站了一会儿,见人没再出来,也默默退出去。
窗外渐暗,刘诩一人倚着窗。日落后,月升前,天边总是一片昏黄,蒙昧不明,多像自己的境地。从小被独自遣往封地,长到二十一岁,回宫拜谒父皇母妃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清。无人问津并不是凄凉的,最令她痛心的是,如棋子般被人算计、摆弄,何况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至亲。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内一片冰冷。
月儿终于跳出云层,又大又圆,仿佛明镜。她手指拨到怀中那柄短刀,心里莫名一动。拿出来当着月色细细把玩,刀鞘样式古朴,纹饰凝重,并无花哨的珠光宝器,拔刀出鞘,刀光沁冷,细看刃上有薄薄血沁。这是一柄真正随主人在战场上舔舐敌血的利刃。她轻抚刀身,闭目凝想,仿佛看到那位少年将军在战阵中驰骋。身陷敌阵却毫不惊慌,左突右杀,势不可挡。噢,他是铁卫军,银灰的面盔只一覆在脸上,这少年就化身为敌人恶梦中的修罗……
刘诩不自禁地笑了笑,脸颊泛起可疑的红云。自己在封地,也有不少男侍,也有过分外喜欢、宠爱有加的,但从没一个男子,能如那位云姓小将,令她一见倾心。想到自已留在封地的那些男侍,刘诩摇头,那些无病呻吟、自命风流的男子,只会惺惺作态,怎可配比这沙场浴血如凤凰涅磐般耀目的铮铮男儿。
想到那日,他眼中自然流露出关切和对自己的欣赏,刘诩不禁挑起嘴角——所谓两情相悦,大概就如两人对视那一瞬心内滋生的情愫吧。
他会不会也在想我呢?刘诩脸上发烫,心中却甜。
正抱着短刀胡思乱想,极轻的关院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借着月光,四合小院的景物一览无余。她诧异地看到,她的铁卫正引着一位姑娘,从院子的角门轻轻出去。没一刻,慎言又悄悄从角门回来。
好个监守自盗,刘诩惊怒。
关上门那一瞬,她的铁卫仿佛有些预感,突然顿住,驻了一下,就转过身,直看向自己凭眺的那扇窗。
刘诩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啪”地关上了窗。
果然,刚转回身,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好吧,咱们就坦诚相见吧。
刘诩回到外间,仍坐在几旁。她的铁卫进门,头也未抬,就在门口径直跪下,两人一坐一跪,半晌无话。
转目,看见那杯茶已经凉透,但仍有隐隐茶香和着梅香,衬得月色也分外恬静。只可惜了这好夜色,今夜注定她无心欣赏。刘诩缓了缓气,冷笑,“何事?”明明是问句,却带着凌厉的质问语气。行事如此独专,莫不是母妃授意,也别认我是主上,干脆在此处就结果了我倒干净。刘诩想到母亲,心中更加气苦。
她的铁卫却半晌未答。
“你进来,不是要讲?”刘诩更气。
慎言缓缓抬起头,看着刘诩染着怒意的眼睛,脸色平静。
“主上不问,属下从何讲起?”
刘诩一愣,好硬气,这铁卫自那日见后,一路上都是驯顺有礼,未见这样硬气地回过话,如今不是逼到极处,也不会流露真性情。
她目光一闪,招手,“近前。”
慎言未动,隔着从门口到窗前矮几的距离,抿唇看着她。
刘诩靠回椅背,似笑非笑。
却见她的铁卫慢慢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在刘诩的注视下,稳稳地向前走了几步,至她眼前,才重新跪下。
有趣。刘诩玩味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心内对这个铁卫有了全新的观感。
“铁卫规矩,许你这样?”刘诩脸上仍旧绷紧,语气不善。随手用短刀点了点慎言的肩,杵得她的铁卫轻轻晃了晃身。
慎言未答,只挺直背,直直地跪在她眼前,“主上这里,想不缺少卑躬曲膝的奴才,多一个慎言不多,少一个慎言也不少……”后半句,声音有些暗哑。
刘诩探身,目光渐亮,“那你说本宫这里,需要什么样的慎言?”
没有等来预期的雷霆怒,刘诩的探询让慎言心内一动。他抬起头,正对上刘诩闪亮的目光。
好吧,索性就赌上性命,一次把话说透彻,慎言心一横,“就如主上所需要的那样……”语气内敛,话意却张扬。
好个傲气的铁卫。刘诩心中暗喝彩,脸上仍波澜不起。
“怎知我要你怎样?”她探身深问。
慎言垂眸默了很久,一字一顿,“既跟随主上,交付一条命,一颗心,铁卫铁律,慎言与其他铁卫并无区别。”抬头,眼里闪着晶莹,“只是自忖这身本事,若值主上垂青,请主上,也能交付慎言以……信任。”
刘诩呼吸一紧,这慎言,不愧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居然几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既表了忠心,又摆明利害关系,这一身本事,凭主上驱使,这话,哪个主上不心动?
“那女子……”未等她问,慎言就直接坦承,“是给主上安排的使女。”
“为何遣走?”既然话已说透,刘诩也不再旁敲侧击。
“慎言察觉,主上不会喜欢。”慎言说得很隐晦,但刘诩明白,定是日间,自己的不满摆在脸上,太过明显,才推想到这个早先预下的使女的问题,索性早早遣走的干净。
“或许我会喜欢。”难道就不会有个例外?就把我猜得这么笃定?
果然见她的铁卫极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就抿紧唇。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或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但这话,自己此刻再硬气,也不敢说出口了。
刘诩也抿紧唇,幸儿,那个小丫头同时浮现在两人脑海中。
好吧,如你所愿,就做一个暴虐的主上,刘诩咬紧牙,“如果我要你即刻把她处理干净……”
果然,一句话就让慎言白了脸色,急声,“主上,她并不知情……”一句抢出来,才见刘诩似笑非笑的神情,惊觉自己是关心则乱,破绽被人家一击就中。
两人对视,良久,慎言突然警醒,他猛地俯下身,重重叩在地上,“主上,慎言不该妄自猜度主上用心,不该越过主上独断专行,不该怀短见仁心……慎言死罪……。”
刘诩注视着自己的铁卫,半晌,探素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慎言,你果然聪明。但聪明却总是反被聪明所累,你可想过?”再暴虐,也不会去遣你去杀害一个蒙昧的不相关的人,堂堂铁卫,就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甘心把如此大的破绽呈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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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目光一跳,却无法垂下眼睛。刘诩丢下他,径自站起身,“算了,那女子,只要她不知情,我就不再追究。”话音刚落,就见她的铁卫几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慎言苦笑,再挑起下巴,声音含着肃杀的冷意,“慎言,你既知我不喜被人摆布,又背着我独断擅专,你真以为世上无人能及你聪慧,你又哪来的自信,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中?”
慎言只垂下头,无言以对。
“今日之事,只此一例,若有再犯,决不轻饶。”话既说到,刘诩语意一转,这事仿佛不了了之虎头蛇尾。
慎言心中却更紧,仿佛有话未辩明,却又明明两人已经坦承相见,自己确已经无从再辩,只得俯身,“是。”低低应声。
刘诩擦他身而过,走向里间。半途驻下,回头,见自己的铁卫垂直头跪在几前,未动也未言,宽展的双肩绷得很紧,仿佛有很重的份量压得他乏力。
她甩甩头,也觉得身心俱累。此次离开封地,就不再有闲适和安逸。从今后,凡对事对人,都要打迭起二百分的精神,行事举动,竟觉如履薄冰。一入京城,自己就成孤家寡人,倘若没有真心相待的帮手,岂不成了任人摆布的废人?这慎言,是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他真的能付与自己忠心?可若要弃之不用,可眼下确实身边也无人。
刘诩甩甩头,骨子里天成的决绝和倔强,让她斗志燃起。好吧,今后的路千难万难,纵使千万磨厉,也从你慎言开始。你说要我交付信任,我且看你如何与我忠心。若真能得铁卫如你,那才是我刘诩的福份。
6、交易
六、交易
月儿已经垂到树梢,屋内寂静若无人。
久跪的慎言缓了口气,撑着几角,缓缓站起。慢慢挺直腰身,修长的身材在几前投下斜斜的暗影。缓了一会儿,腰和腿又有了知觉,酸麻痛胀,这些不适感觉好久未曾体会过了,慎言暗吸冷气。又倾听了一下里间的声音,呼吸绵长已然深眠。这几天舟车劳顿,恐怕早已经体力不支了吧,慎言抿了抿唇,悄声向门边走去,待要推门,又停下,打量了一下竹制的门边,估计若动它时,想它不吱咯响,是不可能。
慎言审度了一下情形,返身,提气跃上矮几,又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穿窗而出,连衣袂声也不闻。
外面天色正暗,黎明前,总有这一段蒙昧不明。慎言借着暗影,提起轻功,疾速向几条街外掠去。尽全速驰到一座红墙碧瓦的高大宅院,力竭的慎言几乎从半空跌下,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铁卫跑路,能累到嗓子发甜,也属异端吧,慎言心头苦笑。
他一刻也不再停顿,天边已经开始放白,时间无多。
径直穿过宅院,来到最高的主楼下,不及走楼梯,慎言强提一口气,几下攀上从窗子翻进去。
“哟,我以为小阳阳你要爽约呢。”糯香的气息、幔红帐子的大床,一个更甜糯的声音。翻身坐起的女子,斜倚着床头,朝慎言媚声媚气,“好难请哟,让人家空等了一夜。”
慎言并未出声,只单手撑着窗台喘了几口气,就径直从桌上取杯子喝水。那女子见慎言不理她,也忙卸下埋怨,极殷勤地凑过来给他斟酒,“喝这个吧,上好的,宫里尚没得呢,我先从府里带出来,就为给你。”
慎言撩了她一眼,伸手接杯子,那女子却躲了一下,自己先喝了半口,扭身坐在慎言膝上,把杯子递到他唇边。慎言抿了抿漂亮的唇,垂下目光,接着杯子一饮而尽。果然清爽甘冽,上好的醇仙酿。又就着女子的手喝了几杯,总算缓过这口气。慎言起身,走到床边大剌剌地坐下,双手反撑在床上,冲女子挑挑下巴,“行了,来吧,完事了我得快回去。”
“这么急?”女子见慎言不耐的神色,有些哀怨,又不敢太造作,偎进慎言的怀里,“人家盼了半年,可算是等到你了,今夜,可得让人家尽兴。”女子哼哼唧唧,呼吸随着慎言手上的动作渐紧,眼神也开始迷离。
慎言也不出声,只把女子翻过来压在身下,两只手极尽,嘴唇从脚至头,尽拣刁钻处深吻,女子越发兴奋,大声地哼哼起来。
慎言被她双腿夹住腰,日间仍酸疼处一紧,他眉微皱,却也不迟疑,猛一挺身,身下的女子就尖声大叫起来。直折腾了半炷香时间,女子瘫软如泥地吊在慎言身上,声音也喊哑了。慎言不作声,把她丢回床上,抽出身来。
慎言取过酒杯自己喝了几口,又返身给那女子端了一杯过去。那女子缓过点气,慵懒地侧过身,用脚趾挑慎言,“喂人家喝嘛。”
慎言微微笑笑,探手将女子捞起来,拦腰抱在半空,自己仰头将杯中酒倒入口中,俯下身,吻住女子唇瓣……两人抵唇缠绵,醇香的酒液自女子颈子边淌下来,滴在雪白的被子上,留下淡淡红印。
慎言弄得她喘息连连,恰到好处地停住手,把人丢回床里。
“你个小冤家。”女子在床上翻了个身,知道今夜是再占不到慎言便宜了,不禁又恨又爱,裸着身子坐起来,才看清慎言从始至终都衣衫齐整。
“不行,人家都没看清。”女子转目狡诘的笑意挂上脸,也不遮掩,就斜倚在床头,看着慎言。
慎言知道她意思,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泛红的天际,淡声说,“尚老板,耀阳今日实在有事,改日吧。”
“小阳阳何事那么急,我可等了你半年,这一回定要我尽了兴,不然……”
慎言眉头动了动,眼见天色放明,心中渐急,脸上却不带出一分,“尚老板要尽兴,还不容易?耀阳只怕您到时求饶呢……”
声音低迷,魅惑至极。从进门也未见他对自己假以辞色,突然软下声气,女子受宠若惊,展臂把人搂紧,“阳阳,你这小冤家……”后面的话,被慎言再一轮疾风劲雨,堵在口中……
腰疼得要折掉,嗓子也干得难受。慎言勉强下了床,酒是不能再喝了,他灌了几口茶,稍感清爽。回身再看那尚老板,已经瘫软成泥,只余低声哼哼。
“尚老板?”慎言蹲在床边,轻声唤她。
那女子醒过点神,缓了口气,这回连抬手臂的力气也没了,只哼哼唧唧地说,“叫娘娘放心,贡给皇叔的酒已经办妥了。”
慎言皱了皱眉,“不可流露痕迹……”
“那当然。”女子贪恋地抚慎言漂亮的唇,真想再亲上去,只可惜没了力气,喘口气,“不过是在醇仙酿里添几味料,从酿酒初始就加进去,这酿成后,任神仙也品不出根源了。喝了也不会立时就死,无非是大泻元气,待到三五年后,人就只剩半口气喽。”
醇仙酿专供皇家和诸王,从准备到酿成,至少要三年时间,其后还要窑藏数年。这尚老板此刻就能拿出得这添料的酒来,可见是一早备下的压箱底的宝贝。慎言满意地点点头,“只要这事尚老板办得成,娘娘定报尚老板情义。”
“谁稀罕她报?”女子撇嘴,“我尚氏富可敌国,我此次行此险着,只为的一人,你不是不明白。”她恋恋地看着慎言。
慎言怔了怔,轻轻笑笑,语气也不似方才漫漫,低声,“尚老板对耀阳的情义,耀阳无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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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你若点头,我就问娘娘要了你,我尚氏满门,供养你一人,保管你活得比皇帝还快活,你……留下吧。”女子见慎言鲜有真情流露,猛地挣起来拉住他手。
慎言任她拉着,另只手轻轻理了理她头发,柔声,“哪里那么容易?只怕耀阳前脚进了尚家的门,您马上就要遭池鱼之殃了。”
女子怔住,细细体味慎言的话,心知不假。平贵妃手下最得力的人,身系多少秘密,娘娘怎会轻易放他自由身。怅然放开他,半晌无语。
慎言站起来,眼见朝阳已经红透天际,他不能再耽搁。
“下次何时才能得见?”
女子不舍。
慎言已经拉开门,头未回,自嘲地挑起唇角,一闪身,人已经消失在女子视线里。
何时才得见?你我都不过是平贵妃手里的棋子,等着你再为娘娘做了大事,做为奖赏的我,才会再被送到你床上吧。
何为真情?何为假意?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不耐去分清,你们又能从我这样的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呢?独自疾行在冷风里,慎言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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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株连
七、株连
连日里,与大岳国战事胶着。从昨天起,一天一夜,双方为夺一座土城,死伤无数。
云逸一夜未眠,一早,就来伤亡最惨重的铁卫营检视。走进伤病区,入目满是肢折骨断的铁卫,更有被焦油滚烧过的,全身已经不见人形,只残喘着一口气。医士们穿行在数十座大帐子间诊治,忙得不亦乐乎。
“元帅。”铁卫营主管裘荣征袍未洗,听闻元帅亲临,忙从中帐迎出来见礼。
云逸早一步伸手掺起他,细打量。但见自己最得力的部将铠甲上都是污血,一边手臂血染着,用白巾吊在胸前,最惊心的是盔缨竟只剩下半边……再环视身后随从的管代们,都好不到哪去。
云逸痛心地按住他肩。
“元帅,这一战,铁卫营损员两成。”裘荣哑着嗓子,铁打的汉子眼珠都充了血,“不能再这么硬攻了。”
当着部下,打起硬仗不要命的裘荣能说出这话,更让云逸心里发酸。他按住裘荣的肩,示意他噤声。举目扫向众人,提声,“战死沙场,为国效命,是我辈荣耀。我铁卫营历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小小土城,还吓不到我们。”
“是。”众人齐声。周遭兵士也驻下,扬起手中兵刃,齐吼,“杀。”
裘荣意识到自己失言,垂头胀红了脸。
云逸神色未变,仍旧按部就班各帐慰问一番,所过之处,士兵皆争相拜见,元帅亲临,本弥漫着悲愤的铁卫营,士气又高涨起来。
转过主帐,云逸才抿紧唇,眉头锁紧。众人都意识到元帅不悦,都敛紧声气,跟在后面。恰好两名军士相伴着舂米回来,边走边议论。云逸悄然站下,众人也不敢作声。
“仗哪里能这么打?一座空城,夺他作甚。”
“还不是圣上严旨……”
“哪里是圣上,”一人压低声音,“还不是那平贵妃支手遮天?一个妇人,懂什么军略,好大喜功罢了,根本不拿军前将士当人看……”
“噤声……”
“怕什么?皇上无男丁,他一没,还不是得皇叔接掌天下?咱们云帅和皇叔,那是实在的亲眷,皇叔有了咱们军里的支持……”两人议论正欢,转头就见元帅已经沉下一张脸,就站在他们两步远。
云逸脸沉似水,并不再问已经跪在路边抖成一团的两人,一甩长麾,直接进了中帐。裘荣紧着,途经二人,恨恨地跺了跺脚,“怎的在这乱嚼舌根。”
两人已经吓得失了主张,抖成一团。
一边吩咐人拿下,一边跟进中帐,未等元帅发问,裘荣已经扑通跪在案前。后面跟着的管代们,也都跟着跪俯,谁也不敢言声。
“当了十几年的主管,就带出这等兵?”云逸怒极。
见元帅没直接喝杀,裘荣更是自责,膝行两步重重叩下:“末将治军不严,死罪。”方才虽是兵士私下议论,可被遍布军中的暗丁听去,报上去,铁卫营危矣,元帅也会身家不保。裘荣暗恨自己这段日子松了训诫,让这些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闲情去嚼是非。
云逸沉了一会儿,终究不忍,重重叹气,“兵士手握武器,却不是为自己仇怨好喜,只将身躯报与国君,才是我们的本份。朝中政事,岂是我们该过问的?”
裘荣抬不起头,叩道,“元帅息怒,兵士言语不当,是末将失职。末将等永远追随大元帅号令,岂敢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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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云逸沉喝,惊得众人皆垂下头,“我云逸忝为北部征讨大元帅,虽然统兵数十万,但这一兵一卒都是国家的,不该姓云。我绝不做拥兵自重,图谋朝廷的事。”
元帅怒气,压得裘荣心头俱颤,强自坚持着跪端正,只觉后脊皆是汗,“末将失言,末将死罪。”众人也觉心头俱颤。
云逸未语,帐内一片肃静。
低目见裘荣额上盈汗,方才跪得太急,许是崩了伤口,半条胳膊白布尽染。云逸目光闪了闪,缓下语气,“将军随本帅征战数年,脾性本帅怎会不知?这次只领失查之罪,许你战场上带罪立功。”
裘荣忙叩首,感激不尽。
“今后如有再犯,定数罪并罚,到时,本帅也回护不了你。”对属下,恩威并重,方是驭人上策。行事处罪,恩总是放在前面,才能让威慑更重几分。眼前这些人,都是替他效死命的勇将,若处罪不当,会寒了铁卫营的心。云逸轻轻几句话,就将这层关系摆拔明白。
门外有脚步声。这时间,该是升帐了。云逸起身,把主位让给裘荣,裘荣满身是汗,费力地站起身,拱手谢过元帅信任,才坐到案后。明明是平日里处理惯了的营务,可如今身后是元帅的审视,让他分外紧张。
云扬跟在后进来的几个管代后面,走进来。几人一进帐,都一愣。眼前管代们齐刷刷跪了一地,侧目竟见元帅坐在一边,沉着一张脸。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明显的气氛不对,这任谁都察觉出来。几人都敛声跪下。
铁卫营十二名管代都到齐。
裘荣又冲云逸施了个礼,才坐下,“今日之事,元帅洪恩,不严加追究我等,但我铁卫营铁律不容,若不严办,裘荣心内不安。我……按铁律,自罚杖八十。”
管代们都低头应是,云扬几个后进来的皆一头雾水。
“这两人属谁管辖。”给自己定了罚,下面的就好办了,裘荣沉声问。
下面诸管代都不应声。先前的人知道不是自己,后进来的,不知是何事,一时冷场。裘荣哼了一声,看向执星官。那执星官翻了翻花名册,脸色渐变。
“怎么?”裘荣不耐,十二名管代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云管代辖下炊兵……”执星官迟疑,目光游移到元帅身上。
云扬听到点自己名,不明所以,眼见身边众兄弟,并着裘主管都拿眼睛看向大哥,大哥却眸子里烧着怒火盯向自己,就觉事情不妙。正迟疑,身边有人捅自己,云扬反应过来,俯下身,应,“末将在。”
“私议朝政,动摇军心,云管代辖下二人,你看该如何处置?”裘荣及时收回目光,转回话锋。
云扬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末将失职,愿效主管,自罚八十。”
裘荣心里气得咬牙,心道这小子平日里机灵无人能敌,怎么这会儿这么老实。
“我身为主管,责任最大,八十不多。那二人,信口胡言。败坏我铁卫风气,比照我……减半,罚四十,云管代也有失查之过,比照……”裘荣搜肠刮肚,终于成功地找到替云扬减到二十的理由。可还未等裘荣比照减半的话说出来,就听“啪”一声,元帅怒拍桌案。
众人都吓了一跳,裘荣心里最虚,赶紧起身,跪在原地。
小小炊兵,知道什么贵妃皇叔的,肯定是云扬平时话中带出此意。云逸想到此,更觉有理,心里怒极,几步走到云扬面前,颤着手指,点着云扬的脑袋,“你个无父无君的孽障,我……”我了好几次,却说不下去,只气得手指打颤。
众人都吓得不轻,何时见运筹帷幄的元帅如此失仪,这云扬是他亲弟,估计这一事,他受了莫大打击。众人都很同情地看向云扬,这小子,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喽。
云扬见云逸气成这样,就知他想误会了。可此时分辩,以大哥脾气,只会火上添油,又想如以前一样,上前搂住大哥的腿求恕,可是当着众管代的面,这有撒娇嫌疑的举动着实做不出来。云扬脑子里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眼见云扬错愕地呆在原地,云逸更气,自己悉心教导的弟弟,竟然会存这样忤逆的心,生气,失望,交织在一起,云逸半晌憋住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巴掌大力掴下来。
云扬眼见大哥大手抡下来,没敢躲避,硬生生承下这一掌,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元帅息怒。”裘荣一见情况不妙,以元帅昔日对云扬的严厉,恐怕这次打死他都有可能,赶紧扑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其他人也醒悟过来,齐齐跪伏,“元帅息怒。”
云扬一天一夜在外执行任务,滴水粒米未进,这一巴掌,挟着大哥的怒气,他扑倒在地,头晕目眩,撑了两下竟未能起来。
半边脸火烧一样疼,嘴里咸腥,云扬甩甩头,挣着跪正,不及思量自己委屈,抬目反关切地看着云逸。这一气着实不轻,大哥这几日都是通宵达旦未曾休息,可别为了自己这事,再伤了身体。
云逸低头见弟弟撑了好几下,才爬起来,半边脸都肿起来,嘴角还挂着血。心里不由一软。又见众人死劝,知道此事若闹得满营皆知,到时朝廷追究下来,恐怕弟弟和铁卫营都保不住了。压下这口气,缓缓坐下,“裘主管,本帅不误你执刑。”
裘荣只当元帅一巴掌打完,气已经消了,云扬挨完板子,这下就掀过去了,马上喜上眉梢,众人也替云扬松了口气。
云扬偷偷瞟了大哥一眼,心里反而更没底。依大哥的脾气,只怕这边打完,马上会拖自己回大营细审,到时自己才是真正承受不起。
裘荣那边已经兴高采烈地张罗刑凳,自己先爬上去,露出脊背,结结实实地打了四十大板,元帅即叫停。说是将军身上带伤,将功抵过,那四十杖相抵。接着,是那二人,没入帐,就在帐门,打了四十板子,囚进囚车,解回后方铁卫营铁牢去了。
接着,众人都看着云扬。云扬心里叹气,站起身,当着众人自己卸甲宽衣,未解中衣,就俯爬在刑凳上。
裘荣怕云逸不依,赶紧招呼人快打。众人屏着气,看云扬身侧两人一左一右手持大棒,一下一下打在云扬背上。只几下,背上就洇了一大片血迹。
云扬先是两手搂住凳板,后来抵不住,手指死死抠住木板,指节都泛了白。二十板过后,云扬全身水洗过一般湿透,拼全力挣着要起来,挣了好几下,撑着身子的手臂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
云逸抿紧唇,看着他的背,不动也不发话。众人谁也不敢吭气。裘荣觉出不对,拿眼睛看与云扬同进来的一个管代。那管代瞟了云逸一眼,垂在身侧的手站裘荣摆了个手刀的动作,裘荣倒吸冷气。原来云扬背上有刀伤,方才不解中衣,就是在遮掩吧。这小子,平时那么机灵的人,怎么一遇到大元帅,就老实成这样?裘荣心里疼他,却又无从使力,当下也不管云逸沉着一张脸,抢上前去,一把把云扬肩臂搂住,半扶半撑地扶了起来。
一张小脸汗湿苍白,挣着跪下要谢罚,却颤着唇,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云逸皱眉,目光随云扬动作跳动了几下。
“元帅……”见云扬不发话,众人都小声叫他。
云逸目光一紧,起身,“解回主营。”掷下这四个字,甩开帐门出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有元帅亲卫上来缚人。裘荣怒极,“好歹让人先疗疗伤,急什么呢。云扬又不会逃。”
亲卫拿着绳子,有些为难。云扬撑着裘荣的手臂站起来,一挣,背上火烧地疼,“主管,您也受了刑,别管我了。”
自己背过双臂,示意亲卫上前。
“哎,云扬啊,你这小子……”裘荣见他如此逆来顺受,不禁跺脚,一边有管代替他与亲卫争辩,“云扬又不会逃,就这么带回去吧,云帅还会追究人是怎么回去的?”
“元帅正在气头上,别为这点小事,让他再生气。”云扬摇头不依。亲卫也不好抹黑了脸,直赔笑解释,“做做样子,毕竟解回主营,不好不上刑绳,我们轻轻绑就是。”
反剪过云扬双臂,绳子只绕了几绕,云扬额上汗又涌出来。裘荣心里不忍,却又无计可施。
云扬率先大步走出来,亲卫跟在后面,沿途营中铁卫们都不知可事,闪开条路。出了营,云扬撑着的这口气才泄一,眼前疼得发黑,嗓子也发甜,方才几十杖都打在背心,虽不重,但白日里在敌阵中,敌方那员猛将临死前,搏命一刀,也伤得他背上不轻。这会,云扬才觉得胸口发闷,撑了几步,一口血直喷出来。
8、严令
七、严令
云扬苏醒过来时,已经睡在元帅偏帐。
他迷糊了一会儿彻底转醒,试着动了动,胸口一牵一牵的疼,知道是这板子震伤了内脏。听到外间有声,他赶紧挣扎着起身,刚抬起半个上身,就不由自主地低咳起来。云扬吓了一跳,赶紧憋住,果然帘子一挑,大哥听到声音走了进来。
云扬见大哥眉头深锁,眼里布满血丝,多日操劳,人也瘦了一圈,心里发疼。强提一口气,翻下床,头晕目眩,几乎跌倒。不想让大哥看出端倪,云扬借势跪倒,双手撑地。大哥脚步顿了一下,几步走近,只这一点功夫,云扬得空缓了缓气。
云逸见弟弟动作踉跄,心疼想扶,手伸出一半,又生生顿住。自己日间在铁卫营大帐,亲自动手,打了云扬一巴掌。这不比平日里私下教训,好歹是铁卫营的管代,众目睽睽,不知弟弟心中是否有怨,心内迟疑,动作就有些尴尬,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跪俯的人先有了感应,双手按在地上,一叩到地,“大哥,扬儿失职,累您操心,扬儿知错。”
不叫元帅,不称末将,一声大哥,叫得云逸心里发热。明明受了委屈,还要顾着大哥感受,好个知情有义的云扬,云逸探身一把将弟弟拉起,把着手臂,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大哥,那些浑话,扬儿从不曾当人讲过,朝廷的事,扬儿从不感兴趣……”云扬一起身,就急着解释。云逸苦笑着摇摇头,“不必讲了,扬儿脾性,大哥怎会不知?”自从十五岁进了铁卫营,这云扬人前人后,从不曾议论过朝局,平时与自己应对时,也不见他对政局有过关心。全不似旁的年轻人,一腔热血的愣头青,自己倒常诧异弟弟对于政治的淡然。
那是为何?云扬心中犹疑,不明所以地看着云逸。只见大哥沉吟不语,只看着自己。他只怕大哥以为自己要他个解释,忙垂下目光。
云逸知道他心思,疼惜地拉他坐下,“扬儿,这次是屈打了你……”语意未尽。
鲜见大哥如此沉重,云扬忙起身,“大哥何事忧心,扬儿愿为大哥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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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目光一紧,抓住他话音,“小弟这话可是真心?”
云扬愣在原地,心里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郑重地点点头。
“好。”自己打迭了一下午,就为等云扬这句话,云逸用话拿住云扬,心里稍定。
“来人。”冲帐外扬声。
云扬没跟上云逸思路,纳闷地朝帘门看。
“二爷,三爷。”老家院云伯走了进来。
云扬以为自己眼花,使劲眨了眨眼睛,“云伯怎会到此?”
“回三爷,二少奶奶诞下男婴,老爷差老奴前来报喜。”
“嫂嫂生了?”云扬记得出发前,嫂嫂刚刚害喜,不想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小侄儿都已经来到世上了。
转目看大哥,却不见喜悦之情,眉宇间沉得很。
“云伯,你回程时,带走三爷,回家后禀明老爷,三少爷蒙朝廷推恩令,替我和死去的大爷回乡尽孝。”云逸话说给云伯,眼睛却盯着云扬表情。
云扬脑子时轰地一声,愣了半天,才弄明白大哥的命令,“大哥,扬儿知错,扬儿做得不好,大哥尽管教训,……噢,大哥军务太忙,扬儿是否太拖累?扬儿从今以后,定当加倍洁身自好,不再让大哥操心……”云扬惊慌失措地拉住云逸的手,从八岁被大哥救起,家里军中,从未分离,如今大哥难道是厌弃了自己?想到这儿云扬心头空荡荡的,泪不觉已经涌出。
早料到弟弟会有很大反应,却仍是见不得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云逸心里叹气,却硬下心肠,甩开他的手,“方才不是说真心听大哥的话?事到临头,还是做不到?”只有拿话将他,除此,云逸想不出更奏效的办法。
果然云扬一句噎住,大颗的泪滴落,却再不敢辩。
“扬儿先回乡一阵,这边战事不到年末,就可以平息,大哥到时回乡,自可再见。”见云扬这样顺从,云逸软下声音,又想想,“扬儿大好前程,大哥定当补偿……”
云扬听这话,委屈至极,扭头不让大哥看自己泪眼,哽咽,“大哥哪里话,大哥要扬儿回乡,扬儿即刻回去。”云扬心内激荡,自己何时要过什么大好前程,不过是只愿做大哥的好弟弟。
知道弟弟心中委屈,云逸红了眼眶,语气却仍不容置疑,“回家后,深居简出,练功读书,至我回乡前,不许出门,回来我要查问。”
“是。”看情形决定无可挽回,云扬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年前,我会请父亲为小弟订一门亲,择好日子,就娶新人过门。”云逸咬咬牙,说出重点。
“……”云扬诧异地抬起目光。
云逸也看着他。
“大哥不是说……”提及婚事,云扬突起异议。
自认了大哥,对自己的话从来只有答“是”,从不违逆,眼见弟弟此时强自辩声,云逸心头渐沉。
“大哥,扬儿还小……”红着脸分辩,说辞毫无新意,但却同所有拒婚的人一样,明显摆明,不愿。
“毋庸再议。”云扬一颗心属意谁,云逸头痛地猜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强势打断云扬吞吞吐吐的话。云扬涨红了脸,抿紧唇。
“收拾行装吧。”挥手要把人遣走,身后的人重重地跪下。云逸僵住。
“大哥,何事让大哥为难?是否因为扬儿?”云扬被连串重击搞得手足无措,痛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思想前面大哥的话,心中更狐疑。
“这你不必管,只管随云伯回去。”云扬思路转得太快,云逸一时没跟上,只得用话压他。
“小弟若是坚持要知道……”云扬心意微动,语气有些紧,“莫不是与朝局有关?”
云逸霍地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扬。这弟弟,从来对自己言听计从,何时有过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他猛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拿他当孩子看的,如今才惊觉弟弟已经长大了,如此的聪慧敏感,睿智逼人。
一句话顶出来,云扬气早泄了,在哥哥严肃地注视下,惶惑袭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云扬突然迸出的鲜见凌厉,一闪即逝,人垂下头,周身压力尽散。云逸几乎以为是错觉。兄弟俩一站一跪,对峙了半晌,云逸叹口气,放缓语气,“扬儿,此一去,替大哥尽孝,侍奉父亲,照顾好嫂嫂和小侄儿,大哥倒全拜托你了。”
云扬心中叹气,知道此事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大哥订下了,就万难更改,只得俯下身郑重,“是,扬儿尊大哥令,在此拜别……大哥,珍重。”仰头,泪已经沾透前襟。云逸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9、初试
九、初试
马车行在荒芜的小路上,云伯坐在车辕后,一边驾车,一边打嗑睡。昨天刚到的军营,今天一早就被二爷遣回来,他身子骨老了,这奔波可有点扛不住。马车里面的人儿,自打上了车,就一直很安静,也许三爷身体不适一直睡着吧,云伯把早餐从车帘外递了进去,里面仍没有声音。
走出云逸元帅辖地,突然,车里有声音传出来,“停车。”
“三爷。”云伯撩帘,惊见云扬已经收拾齐整,箭袖的青竹色长衫,腰系着一柄长剑,银灰色的长裘已经搭在臂弯。
“您这是要干什么去?”云伯记起二爷吩咐,慌忙伸臂想拦。可眼前人影一晃,云扬已经擦他身掠出车去。
“在前面小镇客栈等我,日落前,我来找你。”云扬身形不慢,话音未落,人已经寻不见。
“三爷……”云伯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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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在那四合院已经住了三天,慎言没说下面该如何走,她也懒得问。正值冷季,刘诩每日窝在贵杞榻上,品着小院窖里自酿的粮酒,一边翻着从东屋找出来的几本书,日子仿佛又回到从前在封地的闲适和安宁。
慎言从院门外走进来,正看见刘诩散着头发,卧在一棵梅树下。人已经睡着,半壶酒歪在地上,酒香溢了满园,微风拂过,夹在手指上的书页,就随风翻了开去。轻轻的,簌簌响。
慎言顿住脚步,有些不忍打扰这难得的平静。
“小姐?”慎言轻轻走过去,蹲下身,拂了拂落在刘诩一头的碎梅瓣,轻声唤。
睡着的人,轻轻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嗯……”难受地抚着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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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慎言摇头笑笑,这粮酒后劲很足,大概公主喝惯了贡酒,才以为世上的酒都是一样的温吞。伸手待要扶,刘诩却突然又睁开眼睛,伸手拉住慎言就往怀里带。
“咦?”慎言猝不及防,险些撞进她怀里。
“别挣。”刘诩闭着眼睛呢呢低喝。慎言呆了一呆,抬头见刘诩样子,弄不清是醉是醒。
“别挣,来,本宫替你宽衣。”刘诩迷蒙着双眼,歪斜地从榻上扑下来,把慎言压在地上,按在慎言腰际的两只手,一使劲,裂帛声。
慎言仰身被压在地上,腰腹上,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刘诩炽热的体温。慎言明白她下面想对自己做什么,于是没再挣,但也没迎合,只是抿紧唇,表情复杂地看着刘诩。
腰带应声断开,刘诩并不迟疑,手指将散开的裤腰勾紧,猛地往下一撤。下身骤冷,慎言全身都抖了个冷战。心里叹了口气。他缓缓闭目,缓缓摊开手臂,那只微凉的手,直接侵犯到胯间。
对方显然是此中高手,摆弄几下就让慎言喘息。
“果然是个尤物。”刘诩冷笑。慎言紧闭的双目微颤,心中有不好的预警。果然刘诩手上力道突增,生生扼断慎言刚刚抬头的欲念,慎言痛极,呛了一口冷风。那只手却变本加厉地摆弄,挑逗中又恰到好处地扼住。只一盏茶功夫,已经十数次由高昂跌到低谷,慎言额上被逼出汗来。
两人都没出声,只有越来越凛烈的北风和着慎言痛苦的喘息。非人的折磨并没有稍停,在刘诩刁钻的挑逗下,慎言痛苦地喘息。
刘诩手上稍驻,冷静地看慎言的反应。
慎言喘息地睁开眼睛,睫毛上轻颤着晶莹的水珠,未及平复一口气,又一轮疾风柔雨般的折磨……
“啊……”慎言迷离地,浑身剧颤,柔韧的腰,本能地向上挺。
“不准。”声音冰冷,手上更用力,慎言痛苦地勾起身体。
手上时轻时重,却始终恰到好处,保持着足以让慎言难以承受的力度。刘诩不担心慎言会挣开,索性一只手在他□□翻腾,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慎言痛苦地挺腰,又跌下,如活鱼儿入锅。
不知过了多久,慎言已经全身汗透数次,被风一激,颤个不停。刘诩丢开手,揉着自己因酒醉而欲裂的头,抬腿从他身上下来,坐回到榻上。
慎言脱力。挣了几下,勉强挺起身子,下半身火燎一样又疼又胀。
“跪起来。”刘诩头痛,半倚在榻上,沉声。
慎言垂目。
刘诩也不急,只看着他,“衣裳除尽。”
慎言沉默地撑跪起来,一件件把剩下的衣服除下去。北风刮过精实的身体,慎言抖着唇,脸色苍白,垂在腿侧的手指握紧。不着寸缕,这感觉并不陌生,无关羞耻,只是北风下,他冷得紧。
“我猜,母妃想让你上我的床?”刘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果然直接,慎言抿紧唇,默默点头。
“她对你这么有信心?”刘诩拾起半壶残酒,喝了一口,入喉冰凉又灼烫。母妃呀,你以为我沾了他的身子,就会收在房中?他再诱人,女儿我也不是没见过男人。
眼见慎言又咬唇,知道他已经明白这任务约无可能完成。
“近前。”
熟悉的命令,慎言脑子里翻出三天前那个晚上,心内苦笑。这次,依足铁卫规矩,慎言膝行几步,停在刘诩面前一步距离。
刘诩玩味地看着他,“好吧,只要你现时,能说清一件事,母妃交待给你的任务,我便让你完成,如何。”
慎言身下牵得一跳一跳地疼,他没躲,只抬了一下头,又垂下目光。
刘诩冷笑,探身,手指点头慎言脖颈,一路向下至胸前,再往下延伸,一路青青紫紫,赫然是欢爱的痕迹,一字一顿,压抑数日的怒意,满溢出来,“可能你最近夜里忙得紧,不及细看,如今响晴白日里,你自己也打量打量……”
慎言明显一震。
刘诩冷然,“慎言,如今,你怎么说?”
既然已经奉主,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条命,一颗心都呈给本宫,你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可别告诉我,你身上的印子,是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寻柳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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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向来时路疾驰,不多时,返回途径的小镇,先置了马匹和干粮,牵马找到一位代人写信的老学究,借纸笔,大笔一挥,假造的铁卫营文书就成了。云扬又蘸了些朱砂,回想着铁卫营官文上加印的那个繁琐印迹,挥笔一蹴而就。一切准备停当,再到无人处,从小包袱里拿出铁卫营便装换。
昨日被解回后方的那两人,估计自己骑马,很快就会追上。自己心头疑云,还有大哥目下不为自己所知的愁烦之事,先要着落在那两人身上细细查问。
云扬不再耽搁,翻身上马,顺官道,匆忙追了下去
11、救兵
十一、救兵
老王爷刘肃正在荒漠与草原交际的大草淀子里狩狼。历三朝的老人,年届七旬,却仍能挽强弓,策烈马。箭簧“绷”地一声,往草淀深处狂奔的一头纯白的狼应声倒下。众随从齐声喝彩。
“王爷,铁卫营派人来见。”
刘肃挽住马,灰白长须在风中飘洒,一抖手,声如洪钟,“谁?”
“说姓云的。”
刘肃眉头一挑,云姓不多,离他最近的是百里外边塞上驻扎的云逸,莫非他派人来?他眉头动了动。
“有麻烦找上门了?”同来的当朝国丈徐世渊也想到了这一层,轻笑。
刘肃哈哈笑笑,“本王已经不理朝中事,趁早远离是非人。谁也别想扰本王清静,哼,不见。”
双腿夹马腹,蛟龙马咴咴长叫,窜进密林中。
这老王爷,真是……徐世渊摇头苦笑,只得追了上去。
“嘿,这头是我的。”迎面正遇一头雄狼,老王爷于驰马间,抽箭搭弓,满弦,劲射。
几乎同时,一抹淡色的身影,已经从侧扑出来,位置堪堪撞在箭尖上。
“射着人……”徐世渊惊呼未定,却见那身影在空中极漂亮的地拧身,单手操到疾射的箭,翩然落在马前。
老王爷吓了一跳,忙勒马,马儿收势不住,两条腿凌空立起来,咴咴大叫。那落在马前的人并不躲闪,撩衣当原地跪下,双手捧箭。
险被摔下马,刘肃勒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才停住,扭回身怒喝,“小子大胆,侍卫何在……”
徐世渊在马上打量来人,突然警醒,拦住王爷话头,抢道,“竟敢混进王爷猎场,快快押回,重重治罪。”
刘肃一怔,心觉不对,可国丈已经发话,自己也不好更改。只得瞪着眼睛,看着侍卫把来人反剪手臂捆绑结实,扯在马后。
“老徐呀……”刘肃长叹。
“王爷也累了,咱们一同回去治他罪吧。”徐世渊无辜地笑笑,眼里闪着狡猾。
又着了这老徐的道,这回麻烦真是自己带回去的喽。刘肃无法,只得回行帐。
云扬被反扭着双臂,扯在马后。一路疾驰到王爷猎场,几乎累吐了血。听闻王爷不见,他无奈,只得夺路奔进猎场。刚掠到王爷近前,就差点被突然躲来的箭穿胸而过。半空里全身无处借力,为躲开那只箭,用了真劲,这会儿背上的伤已经全裂开,鲜血浸透了暗灰色的铁卫便服。
身后一名亲卫猛地一搡他,“快走。”云扬一个踉跄,又疼又累又饿又渴,眼前阵阵发黑。不过心里稍定,无论过程如何,这王爷,算是见着面了。
好容易回到营地,云扬才明白,这所谓的见着,真的是只得一见。他被推进一座帐子,亲卫就守了门。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不见提他去审。
云扬心里渐急躁,起身在帐子里来回走。中间有人送饭送水,摆下就走,也不出声。云扬哪里吃得下,焦急地盯着帐帘,只盼下一刻来人传他去。
等来等去,也未如他愿。外面人声渐静,估计夜已经深,云扬心急如焚。
难道私闯猎场后,还要夜闯寝帐?云扬估计自己做了这两件事,小命定然不保。他无奈苦笑,今日真是做尽了这十八年来未做的出格的事情。他腾地站起来,抖肩要挣开绑绳。
帘外脚步声。
云扬屏住呼吸,紧盯着帘门。
帘门一挑,进来一人。
云扬记得他曾和王爷同行。眼睛看着他缓步走近,至近前,缓声,“老夫姓徐名世渊。小兄弟,是何人?”
云扬一怔,人没见过,可是名字总知道,这位就是当朝已逝皇后的父亲。
退后一步,跪倒在地,云扬低声,“属下云帅辖下铁卫军,管代云扬。”
果然。徐世渊心里微叹,面上却不带出来,转头叫人给云扬松了绑绳,“你姓云?抬头我看。”他探头挑起云扬下巴。一怔。好齐整的孩子。
“你私闯皇家猎场,身为铁卫,罪加一等,你不知道?”徐世渊拿话吓他。
云扬眼睛都没瞬一瞬,一叩到地,“属下死罪,只求面见王爷,便悉听发落。”
“王爷已经安寝,明日就回封地,他不会见你。”徐世渊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云扬扬声,“国丈大人既然深夜探访,定知属下要禀与王爷的事非小,时间无多,国丈请勿再试探。”
徐世渊站下,回头打量云扬,小小铁卫营管代,能有如此见识和气度,倒像是云逸的风度。
“好,你讲。”徐世渊走回来。
云扬挺直背,扫了一眼他身后,“请摒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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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被老徐拎起来,老王爷刘肃披衣坐在帐中,神情很是不好。
气哼哼地看着跪在案前的少年,半晌,“东西呈上来,我看。”
有人把那张纸呈给他。
斜眼瞄了几眼,心里暗惊,面上却不屑,“小小年纪,竟敢来胡弄本王,这一张纸,就能定监军扰乱军心的罪了?”
“属下还有物证。”云扬抬目看了看刘肃,“监军大人买通铁卫营炊兵,用的金银之器,必来定宫中。将脏物品起出,就可以定罪了。”
“银子还能打上名字?”王爷不信。
“……”云扬抬目看了看他身边亲随的老太监,踌蹰了一下,“他是宫中太监……主子所赐之物,岂敢拿到市面上流通?那二人说是宝物,定是监军大人欺他二人见识不多,随便拿了个物件打发了事。”太监都爱财如命的。这话,当着老亲随的面,云扬万说不出口。但那老太监已然明白,冲他微微笑笑,低头给王爷细解释一遍。
“你见过宫中内臣?何以如此了解?”王爷听明白了,暗觉有理,好奇追问。
云扬一怔,垂头,“属下猜的。”
“嘿!”王爷气极反笑,“你小子,乱猜一通,就敢拿到本王面前胡说?”
云扬脸红,却不愿放弃,急声,“属下还有人证。”
“那两人?不是让你纵逃了吗?”徐世渊忍不住出声。带两人赶路,确实麻烦,但轻易纵逃,无疑有些轻率。
云扬笑笑摇头,“他二人此刻,应该正往这里赶。”
“什么?”两个人齐声。万不能相信,还有如此蠢笨的人,能自投罗网。
云扬舔了舔唇,一天滴水未进,干裂得都是小血口,一舔沙沙地疼。他略思忖了一下时辰,缓声,“他二人藏宝处,恰在猎场左近。”
“怎知他二人当时不会与你说个假去处。”徐世渊跟上他思路,好奇地问。
云扬摇头,“当时急于活命,又是二人分别说与我听,他们岂敢说假话?若是二人祖坟中有宝,那时那地,都会争刨出来献与我。”
后半句王爷笑喷。徐世渊也摇头失笑,“倒是合理。”
“他们为财弃义,当时说时,指天划地,过后定会后悔。一定会雇快马星夜赶来。按脚程,天亮前,可截获。”
“我当你急什么。”徐世渊明白过来。
“且信你,来人。”王爷待要分派人手,云扬补充道,“可待他们起出宝贝,再擒获,王爷假意治他们私盗宫中宝物之罪,他二人怕死,一定会把监军供出来。到时王爷人证物证就俱全了……”
“嗯,好计。”徐世渊击掌。
看亲卫领命去了,云扬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朝中动荡,倒让这些败家子钻了空。”老王爷抖着那张纸痛心。
“王爷是皇族元老,当朝皇上的亲叔公,眼见刘氏江山被平氏那妇人窃取,王爷不能再坐视,”国丈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徐皇后,心内难受,恳切拉住王爷的手,扑通跪倒在地,“王爷,该出手啦……”
王爷俯身拉他起来,郑重,“国公放心,这江山还是我刘家的,那平氏想窃取,先问老夫答不答应。”他扭头看了看云扬,“你说得对,军队乃国之要器,万不能让奸人掌控。云逸这档子事,老夫管定了。”
“王爷英明。”云扬一叩到地,心里大定。这些年,大哥几次三番不受平贵妃拉拢,平贵妃恼羞成怒,频出毒计想谋害大哥。这回更出了阴险招术,她定是要小题大作,无中生有。大哥光明磊落的人,怎能避她冷箭暗流?这次王爷出面,借治监军重罪之机,一举把大哥军中所有暗丁驱逐,军队才能摆脱平贵妃操纵,大哥才以安全了吧。
“起身吧。”王爷转手扶云扬。
云扬目光一闪,俯身,“属下私闯禁地,惊扰王爷,死罪。”
王爷哈哈大笑,大手把云扬扯起来,“闯都闯了,本王也没吓成怎样。”他探身点云扬额头,笑道,“你做事胆大包天,却心细如发,这救下了你们元帅,又琢磨着为自己脱罪了吧。”
云扬被他说破,也不矫情,坦然笑道,“王爷英明。”
王爷和徐世渊齐声大笑。
满天乌云皆散,王爷爱惜地拉住云扬,“万料不到,云逸能□□出这么好的孩子,真是铁卫?怎的只做到管代?云逸可是埋没你喽。”
“王爷谬赞。”云扬连摆手。
刘肃和国丈对视一眼,均在心里点头,这少年不居功,不妄动,行事敢作敢为,思路严谨缜密,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
王爷毕竟年事已高,处理完这要务,就先安寝,国丈陪着云扬要去带他疗伤,顺便吃点东西。
“国丈大人,属下有一事相求。”云扬在帐外停住脚步。
国丈趁着月色,见这少年俊逸的脸庞再不似初见时那般沉重,喜悦如明亮月光,映得少年分外耀眼。
“何事?”国丈心中喜欢,声音里也多了几分亲切。
“此事到此,以后全仗王爷和国公,容属下就此告退。”
“为何?云管代于此事,涉入颇深,如何能抽身?”国丈奇怪,别的不讲,若让他离开,云逸问起,自己上哪里去找他回来。
“属下正是求国公,千万不能告诉云元帅,说这事有属下参与。”
“那怎么可能?你擒住二匪,又亲见王爷,力陈利弊……”国丈掰着手指数他所做所为。
云扬拦住,眼中含笑,“国丈,二匪是监军大人派的人纵放的,王爷和大人又擒回的,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却又是天网恢恢……”
“呃……”国丈语塞,半晌明白过来,这小子,一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却原来咱们这些人,都是他布下的棋局,只待按他谱的道儿,走下去。
“好小子,老夫应下,明日就和王爷串个供。”国丈哈哈大笑道,转而拉住云扬,眨眨眼睛,“老夫只是不明白,小兄弟你立了大功,为何怕见元帅?”
国丈一语中的。
云扬脸刷地涨红。
12、诱饵
十二、诱饵
头痛欲裂,嗓子干渴,慎言极不舒服地辙转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好容易挣扎着睁开眼睛。
“醒了?”声音自头顶传来。
慎言迷迷糊糊地闭目沉了一下,突然警醒。猛地翻身要起,眼前金星乱冒。
“到底着了风寒。”刘诩坐在床边歪头打量他,轻叹气,“铁卫也不是铁打的。”
慎言吓了一跳,这后半句怎么听着象是自己在心里说过的?难道梦里也说了这话?他不确定地看着刘诩的表情。
一个郎中模样的人进来,托过一个托盘。刘诩侧了侧身,给他腾了个地儿。那老头儿过来按慎言的脉,慎言抿唇看着郎中,没动,但也没喝那冒着热气的药。
“出去吧。”刘诩挥手,那郎中诺诺而退。
“小姐,这……不妥。”慎言看着老头关了门,才轻声。眼中不悦明显。
“我有分寸。”刘诩挥挥手,冲那药挑挑下巴。
“曝露了行迹,恐怕……”
“可是烧坏了脑袋?这么罗嗦。”刘诩打断他,用手指敲那碗边。
慎言无法,端起碗一饮而尽。药一入口,就觉不对,皱眉。
“只冻一冻,就能烧得昏蹶,你这身子,都虚得快淘空了”刘诩在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柔下语气,“这药里加了几味补药的。”
“呃……”慎言捧着碗僵在原地。
刘诩倒没觉得不自在,随手接过碗,替他拉拉被角,“行了,先凑合喝吧,回宫,我找人专门给你补补……”
慎言还没跟上她思路。那郎中又进来,递给刘诩一样东西。刘诩嘶嘶哈哈地接过来。慎言好奇,探头去看。竟是一个热水皮囊。
刘诩把它揣进一个鹿皮袋子里,探手伸进被里,掀开慎言中衣,用手覆上慎言平坦小腹,轻车熟路。“忍忍啊。”那水袋焐在小腹上,还稍用了点压力。
慎言倒是没动,不过是摸摸捏捏,他倒是常经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倒是刘诩亲力亲为,倒让他心内生出不安。
未待动作,小腹已经有了感受,连带胯间的欲念竟不听他指挥地昂起了头,慎言才有些惊乱,抬目看她。
“这是秘药,我在封地常看他们用。”刘诩习以为常地示意他别慌。
他们?慎言脑子有点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不准喔。”刘诩用指尖往他两腿间探了探,这话听着耳熟。慎言看了她一眼,就顺从地分开腿。
“不准出来,这是秘药,专治你这过度虚寒的病。”刘诩探头看他垮间,手指轻动。
“……是。”
慎言默默咬住唇,压下心头疑惑,任她摆布。不一会儿,越来越难耐的感觉,他额上被逼出汗。
“……小姐。”默默忍了半晌,又犹豫了半晌,终于,慎言抬手覆在刘诩手背,想推开那扰人的水袋,一边求助地看着刘诩。
“身子越寒虚,最初用这药囊就会越难受,但一定得忍住,”刘诩打量他渐白的脸色,叹气,探手扼住那饱胀的欲念,“今天,我教你用一次,手法力道,你用心学,以后自己弄。”
她手很有技巧地一动,慎言就沦陷,全身俱颤,却又无处发泄,若不是咬紧唇,就要嗯出声。却不得不慨叹,自己久经花丛,今日才知道,对面的,才是个中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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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弄了半晌,直到药凉,又吩咐换过热的,反复弄了三四袋子,慎言已经仰躺在床上,手指牵着身下被单,汗透重衣。
“行了,初用药量要加倍,待一两月后,感觉不那么难耐了,才可以减量……”刘诩松开手,引导他一点点释放。
慎言缓过口气,从床上撑起来,眼睛看着她。
刘诩直起腰,顺手理了理他大敞的衣襟,“等以后,我找几个宫中老人儿,教教你房中秘要……别一味地蛮干,淘空了身。”语气很柔和。
柔软的气息,令慎言微微皱了皱眉,他抬目,“主上?”
“不要多言,此时要固元养气,你调息一下吧,不扰你了。”刘诩拍拍他肩。
见刘诩出门,一直盯着她动作的慎言拥被坐起来,咬唇。
一种预感在心内强烈地升腾。
反身关上门,院中,新雇的几个仆妇垂手立着。刘诩点点头,“备饭,准备热汤沐浴,”又指其中一个,“你且任管事,小事你自处,别来烦我。”
几人应声转身去忙,刘诩负手站在院中。
不妥,慎言的劝谏言犹在耳,刘诩弯起唇角,如此招摇暴露行藏,果然不妥,但我刘诩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曝露就曝露,姑且我以身作饵,且让我拭目以待,皇叔您到底急到什么地步,母妃您又有多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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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
云逸垂手侍立在一边。监军寿喜浑身颤抖,跪伏在地。上首老王爷横身坐在桌案后。一拍桌子,寿喜就一颤。
“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分辩?”
“老奴不敢。”
“不是要云逸交人吗?得了那个管代去,你们打什么主意,打量本王不知道?”方才进来时,见寿喜正阴阳怪气地数落云逸,不该私纵要犯云扬。怀中那柄尚方宝剑,压得云逸并众将抬不起头。嚣张地,几乎动用铁卫四下通辑,恰恰老王爷赶到。
以为握住云扬这个人质,就能逼云逸低头?平氏那妇人真是见识短拙。老王爷不屑地撇嘴。
处置了监军,打入囚车,载回京城,老王爷被云逸让到偏帐休息。
一入帐,云逸就撩袍跪倒,“末将徇私,王爷治罪。”
刘肃笑着将人拉起,“朝廷推恩令不假,你大哥为国牺牲,你又携兄弟为国效力,若真有那一天,怎的也不能让你云家绝后。”
云逸笑说惭愧。
刘肃转过话头细问,“你母亲十五年前过世的,怎的你就冒出个十八岁的弟弟?难不成是你父背着馨儿置了外室。”
云逸涨红了脸,“绝无此事。扬儿是我义弟。”
刘肃明白过来。
方才进中军帐时,正听到云逸朗声,“监军大人若要追究,云某一力承担。我已经遣云扬返籍。朝廷推恩令下,任谁也别想阻他回乡。”能顶着尚方宝剑的寒意说出这等硬气的话,没想到豁命回护的竟不是至亲同胞。
又想到云扬,那夜拼了一条命,也要替云逸出头,不禁感叹,“你二人倒胜过那许多亲生骨血。”
云逸愣了愣,“王爷见过扬儿?”
刘肃语塞,猛地意识到失言,日前刚答应云扬,隐他行藏,怎的一高兴就说漏了嘴?正尴尬,徐国丈从外面进来,他立刻拉住,“国公,呃……有话你问国公好了,本王甚是疲累。”
打了哈哈,转头就走。
国丈不明所以。转头见云逸脸色不善,想到王爷方才模样,他大概明白过来。一拍脑袋苦笑,这老王爷,捅了娄子,却要自己善后。偷眼再打量云逸脸色,心道不用我说人家也猜到了。又暗叹,怪不得小云扬怕成那样,这云逸平日里谦和的样子,发起怒来,确实……老夫都能感受到胆凉。
13、连环
十三、
连环
“小爷,咱们还不启程?”云伯站在客栈房间门口,看着云扬换上一身暗色劲装,担忧地唠唠。昨夜三爷赶回来时,又伤又累,还发着烧。怎的睡了一天,就精神了?还要出去。
云扬忙活着武装自己,没闲暇说话。
“回去晚了,看二爷要查问。”云伯见自己实在管不住他,搬出云逸。
这话明显有了作用,云扬若有所思地停住手,看他。
云伯心里刚喜,就听云扬和他商量,“云伯,不然你先走,我快,办好事情就赶上你。”
那怎么行?云伯记起二爷吩咐,不管云扬一脸迫切,坚定地摇头,“不成,二爷说……”
云扬赶紧丢下手中活计,凑过来,扯云伯手臂,“云伯,回去时辰不对,大哥可是要生气的。您就当心疼扬儿,先走一步,扬儿后追上来,只怕比您还快些。云伯……”语气可怜,还拖长了尾音。
“哎……”扭糖人一样被云扬扯住,云伯当不过,无奈点头答应。临走还不忘絮絮嘱咐,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也是从心里宠溺。
云扬也不耽搁,趁着刚扯起的夜幕,动身。
一路疾驰回军营,云扬力竭。单手撑着一棵小树,一手杵着膝,喘了好一会儿,背上的疼渐缓,容他缓了口气。只是胸中憋闷,仿佛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极小心地绕开主营,投身进后营,在一排排空囚车里,细找了一番,终于看见那个入罪的监军。
云扬吸了口气,腾身踏枝而至,明晃晃的宝剑径架在他的肥颈。
寿喜睡得极不舒服,梦中脖上一疼。一激冷醒过来,眼前一个面目冷厉的中年杀手,冲自己冷笑。他心里俱寒,却原来是阳间的阎罗要索命。
“饶命。”
“你觉得可会饶你?”杀手声音暗哑,听起来不寒而栗。
寿喜愣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娘娘她,这么急着要老奴闭嘴?”
云扬森然冷笑,剑尖又递进一寸。
寿喜大惊,心知今日万难活命,情急下,抓起囚车外灶土,猛地一扬。那杀手眼前一迷,剑锋走偏。寿喜见有机会,猛扑到栏杆前,抱住云扬手臂,张嘴狠命咬下去。
“啊。”杀手吃痛,叫出声。囚营卫兵听见声音,迅速包抄过来。
“抓刺客……”呼喝声起。有身手快的,已经挺剑冲到云扬背心,云扬假意抽不回手,右臂被划了一个血口子,鲜立时涌出来。
卫兵一招得手,大声呼喝,众人点齐火把,已经把云扬围在当中。云扬假装气怯,甩开寿喜,夺路而逃,急切间,又被卫兵在身上重创几下,血淋淋地突出重围而去。
寿喜惊得面色灰白,早瘫软在囚车里。
“我要见元帅,我要见王爷……我有话讲……”他醒过神来,鬼嚎大叫。这娘娘待我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寿喜悲愤至极。
此行得手,云扬立即抽身。他狼狈地提起一口气,掠出囚营,把追兵甩在身后。眼见身周营区一个个灯笼火把递次亮起,呼喝声有远有近。他心中苦笑,方才佯装脱逃,还万分惊险,这会儿全营都出洞,看来,真要拼全力逃命。
左奔右突,也不敢真伤人。身周有长矛短刃,冷箭嗖嗖地擦耳边而过,云扬有话说不明,有力不敢使,只得左躲右藏,苦不堪言。
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抢到营外河边,云扬合身扑进水去。追兵赶过来,拿长矛和箭往水里射。天太冷,他们可不想入水去。
“行了,小小毛贼,莫追了。”正在囚营办事的铁卫营一名管代同去追人,这会儿望着水面出了会神,突然说。
众人听命,跟着撤了回去。
途经铁卫营,见裘荣带人立在营门,看囚营的人过去,才拉住那个管代,“怎么回事?”怎的能悄无声息潜进军营重地,却杀不了一个囚在车里的人?他狐疑。
那管代同裘荣换了个眼神,裘荣心里翻了个个,明白过来。
管代又压低声音,“身形很熟,只是模样不对。”
裘荣点头,“小子还真机灵,”那就是他喽,做这等事,他怎敢真面目示人,“这一闹,只怕那老太监就全招喽。”裘荣笑得很开心。
管代同他一样,昂首挺胸,舒畅笑出。
顺流游到下游,远远只看得见营中灯火。云扬这才松了口气。捡河床低缓处上岸,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此地不宜久留,云扬四顾辩了辩方向,记得不远处有座废庙。上回同大哥巡边,雨夜曾呆过。拖着步子往那方向走,全身都乏力,后背被冻水蜇得跳跳的疼,新添的几处伤,血仍未止,和着水滴滴答答往外流。云扬走了十几步,就脱力。咬牙再走十几步,腿上一软,单膝跪倒,一手撑着剑,勉力调息,再想挣着起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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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云扬颤着睫毛初醒。
似乎耳边有火苗噼啪声,暖暖的烘着人困倦又生。云扬翻了个身,循着热源想再睡会儿。忽地察觉不对,翻身坐起。周遭景物,分明是那废庙,火苗也正烧得旺。
云扬揉揉眼睛,辩清此时不是梦,一颗心忽地提起,挣了几下,腿上发软竟没站得起来。
入目,一个熟悉的身影模糊地立在火堆旁。他皱眉细看,心中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也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已经发生。
“大哥……”是冷也怕,声音竟都打着颤。
火堆旁负手而立的那个伟岸身影缓缓转身。形容刚毅,目光深刻,眼中映着火苗,却仿佛怒火烧得正旺。
没想到,此行虽一击得手,却被大哥逮个正着。云扬心里早怯,本能想往后缩,云逸几步走到云扬面前,只一手,就把他扯起来,拉近自己,目光盯着他怯怯的眼神,半晌,一字一顿,“真是让大哥开了眼界……”后面的话气极,反噎在喉里。
“大哥……”云扬鲜见云逸被气极,连说话都咬牙,早吓得小脸煞白。腿更软,云逸一丢开手,他就跪倒在地,颤颤地拉云逸袍角,可怜巴巴,“大哥……”
云逸气气地抽开长袍,见他样子,气更往上撞。弯腰捏他下巴,迫他扬起脸儿,喝斥,“还戴着这劳什子做什么?这个鬼样子,叫我哥,怕是我梦里也会吓醒。”
云扬这才警醒,自己脸上易容的面具还没除下,方才在河里浸了水,不知这会儿扭巴成什么丑样了,不禁脸上发烫。
云逸也看不清他脸色,早绞了块湿布丢在他面前。
云扬不敢抬头,当着原地,用湿布把脸擦干净。又没有照影的地方,怕弄不干净,大哥见了更气,低头使劲用布擦了好几遍,只觉脸颊都生疼了,才停手。怯怯抬头,见大哥脸色煞白,怒目微眯,仿佛怒气压抑不住,即刻倾泻,不觉更怕又窘。
“大哥,扬儿知错了……”习惯性地,开口就认,云扬懊恼地几乎吞了自己舌头。真是怕了,脑子都都有些木,知道错了,还一桩桩做出来,大哥的话就堵在前头,自己岂不是白惹他火上浇油。
果然,云逸眼睛一立,大手都举在半空。云扬一颤,忙闭上眼睛。
“易容,矫令,闯完王爷行营,又闯本帅大营……”方才给弟弟换衣时,见他一身是伤,到底打不下去手,云逸气得用手指点云扬额头,“手把手教你兵法战略,万没想到,这连环之计,你可给大哥用个正着。”
14、反省
十四、反省
这话,云扬如何受得住,心里仿佛有刀在绞。想即刻上前拉住大哥,把一切错处都认清,可是眼见大哥抚额摇头,丢下自己,走回香案边,也不掸掸经年的灰尘,只乏力地坐在椅上,仰头闭目,再不语。
云扬心头俱空。大哥此时,该有多生气,就有多失望,十年来,自己从未如此大胆擅专,这几日,倒是把出格的事情做了遍。当是时,只觉得心里很怕但也为能帮到大哥,有些许雀跃。行事前,心里想着不可如此恣意妄为,可又下意识觉得做得对。行事时,初时还有顾忌,到今日擅闯军营,心里不但竟无一丝犹豫,还有一刻竟为得手暗自窃喜。
云扬垂头,思绪从心里涌出来,越觉自己罪责难容。
抬目,眼泪已经如断线珠子,扑簌簌滴在胸前。透过泪眼再看大哥,从未曾见过大哥如此神情,让他又怕又陌生,那个养他教他,疼他护他的大哥,仿佛一时间离他很远,看自己的目光,竟像是已经把自己放弃,伤心又失望,痛心又自责,那复杂的眼神,只一眼,云扬就深觉,此生再不能忘记。
抖着唇想唤,却万万叫不出口。只怕“大哥”二字,也要玷污了面前的人。云扬念头闪过,顿觉万念俱灰,心口闷极,刀绞一样难忍,他单手抚在胸前,压抑了又压抑,坚持了又坚持,终于,猛地侧过身,一口血喷了出来。
云逸耳边听得弟弟呼吸有异,猛地睁开眼睛。但见泪人一般跪在火堆旁的那人,竟牵了旧伤,喷出一口血,又压抑地咳。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云逸却强烈地感受到云扬周身都弥漫着绝望。
到底硬不下心,云逸叹口气,撑着站起来。
一只大手覆在自己肩上,云扬全心抽泣,竟未觉。忽闻耳边大哥低沉地叹了口气。
云扬惶惑地仰头,望着云逸。大哥伟岸的身躯半遮住火光,淡淡暗影,将自己罩在和暖的气息里。距离如此近,几乎能听得到大哥心跳的声音,忽然忆及十年前,溪边自己苏醒,那暖融融的火光正映着大哥关切的目光,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里,自己紧贴着大哥胸口,稳稳的心跳,含着最深的怜意。当时,眼前这人,明明陌生,恍惚,却又感熟悉,安心地看他喂自己喝水吃饭,擦身换衣,心内平和又宁静,哦,竟还有些许委屈,仿佛等这个回护、疼惜的人,已经等了太久,如今偶遇,才觉骨子里,本就藏着对这片温暖的依恋。记得自己安心地睡去,梦里,还扯着这人衣襟,“大哥,怎的才来,络儿想你……”
云扬呆呆地看着云逸,过往一幕幕映在脑海里。脱险后,二人便认做兄弟。是大哥,牵着伤痕累累的自己,走进了另片天地。那里,有家人,有怜惜,有最纯净的喜悦,充满阳光和希望,隔世为人……
思绪如开闸的水,冲击着云扬的心,泪水蒙住视线,连肩也开始抽动。
怎的越哭越凶,还抽答起来?云逸低头见他的小弟,铁卫营里最骁勇的战将,肿着哭红的眼睛,一只手还使劲揉,小脸模糊一片。心内又是生气又是好笑,疼惜又无奈,终于叹出口气,扯住那只欲把眼睛揉出血印的手,攥在手心里,又湿又冷,令人怜惜,
“……哪里就哭成这样?”云逸终于开口,就看见云扬仰头,错愕地张大眼睛。
疑心自己听错,云扬使劲甩了甩头,还下意识地挺起腰身。
看他使劲往自己这够,云逸心头失笑,声音怜惜又无奈,责备中含着宠溺,“……怎的,自己做错了,难道,还要大哥来哄?”
“……大哥……”云扬愕住,半晌,明白过来,惊喜,像跳脱的小兔子,从他哭红的眼睛里迸出,猛地拉住云逸裤角,“大哥!?”
眼见云逸无奈苦笑,云扬几乎高兴得跳起来。原来大哥只是生气,并没有真的厌弃自己。顿觉心内开阔一片,胸口的疼也立时烟消云散。喜不可支地拉住大哥,“大哥,大哥……”一迭声地不松气。
“叫了十年,还没叫够?我可听厌了。”云逸好笑地点他额头,却不忍拂开他颤抖的手臂。
“……”云扬方觉失态,又窘起来,红着脸垂下头,只是拉着大哥的手死死的,不肯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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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正旺。
云扬身前拥着干爽的薄毯。裸着背,身后大哥正细致地给抹着伤药。连药都带全了,可见大哥一早等在对岸,云扬咬唇,深觉自己行事不稳重,弄得一身伤,还累得大哥抛下军务,彻夜等着救护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想到此,云扬愧疚难当。想即刻请罚,但又不敢动,只怕伤口又挣开,还得累得大哥再麻烦照顾。心里左右矛盾,唇也被焦虑地咬破。
感觉云扬肩绷紧,云逸停住手,“疼得紧?”皱眉打量云扬背,斜斜刀伤一道,从肩贯到腰际,红肿得发暗紫的棍伤,一道道贯在这刀口上,怪道吐了好几口血,定是伤了后心。云扬心疼他不自爱惜,气又撞上来,探手拉他手臂,云扬不防备,痛呼。
那里有新添的刀伤,云逸叹气,索性扯开他亵衣,拿药,尽涂抹在刀口上。云扬被蜇得浑身打颤,却不敢吭气。身后哥哥的怒意又溢出来,压得他抬不起头。乖乖地任哥哥摆布,终于上好了药,替他披上干爽的新衫。云扬再不迟疑,起身返身跪下,重重地一叩到地,
“大哥,扬儿错了,不敢求大哥饶过,……”抬头目光殷殷,“大哥往日悉心教导,倾注心血,扬儿却不知珍惜,任性毁蹋,如今,也没脸请大哥教训……”说到此,声音哽住,方才的惶惑和绝望,又涌上心头,他俯身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可是真怕了。云逸抿抿唇,心里直嘱自己要压压火,小弟还小,要耐心教导,别真寒了他的心。
“扬儿,可是真觉得自己错了?”云逸俯身看他眼睛。
云扬动了一下,点头。
“不可违心。”云逸沉声。
“是。”云扬抬起目光,“扬儿身为铁卫,却知法不遵,闯行营,又闯军营,虽事出有因,迫于情势,但终究是罪犯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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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坦承,没有遮掩。云逸点头。
“扬儿孤身犯险,本以为得计,可当中若有一环失扣,又无外援内应,扬儿有半点闪失,只会更给大哥添乱。”
想得挺深,全不似寻常年轻人意气用事,死钻牛角尖。云逸目光渐缓。
“大哥教导扬儿,要知已知彼。扬儿只急于求成,莽撞地动了监军的主意。若失手曝露身份,只怕从此,在娘娘处埋下祸根。不仅扬儿一人受累,云氏一族恐怕要遭株连。”想到那个诗书传家的温暖家院,云扬心里撕裂般疼,垂首颤声,“扬儿思虑不周,几成云氏一族的罪人。”
哪怕你连累,只盼你不受大哥牵连。云逸眼中有晶蒙闪烁,大手想抚弟弟头,又顿住。这一次,云扬做事果断,虽说不计后果,但也成效匪然。弟弟才华,初露锋芒,就耀目非凡。可是,若纵了这一次,只怕日后管教更难。云逸硬了硬心肠,收回手。
云扬垂头,一桩桩,一件件,痛心自省,如利刃剖腕。末了,实在无可再认,哀哀抬起目光,无措又可怜,“扬儿还错在……不该不听大哥良言,私下研究邪门异术,除了易容,扬儿还偷偷看了制毒、养蛊、炼丹……”说了一半,就觉得气息不对,偷眼见云逸眼睛又立起来,忙摆手,“只觉得这些异术,市井传说神乎其神,万该亲身研究,才能破除这些异说。”
“嗬。”云逸怒极反笑,“你倒有理了?安排那么紧课业,小弟你都能省下时间来搞这些东西?真真是……”咬牙,若知你平日这么闲,真该把你埋进书山里,让你本本都给我背下来。云逸咬牙。
云扬悔得几乎要咬断舌头,好不好提那些做什么,真是脑子乱了套。
“大哥……”
“就只私看了这些?”自己最怕弟弟走歪了路,如今竟觉对云扬,实在约束不严,脑子里反应出一些不好的信号,探手抬云扬下巴,“还看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眼睛盯着云扬眼睛,似要看到他心里。
云扬不明所之,愣了几瞬,突地明白大哥所指,脸就红起来。
云逸脑袋嗡嗡作响,这脸儿一红,就说明问题,不用再问了。
“来人。”
云扬吓了一跳,扭头,见云伯垂头,尴尬地立在门口。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赶紧慌手慌脚整理。
云逸哼了一声,扯住云扬手臂,拖起来,直塞到云伯手里。云扬久跪,猛地被拉起来,踉跄不稳,就觉大哥把自己往外一推,含着八成怒意。怯怯地站住,低头才见薄毯踩在脚下。
“云伯,立时押你家小爷回去。到家了,先请出家法,给我狠狠教训。此后,大门也不许他出,尽给我挑些厚厚的书,不拘什么,每日给我抄起来,修身养性。还有,也不用等年后,一月后,我即返家省亲,到时,要看到三弟媳进门。”
大哥句句咬牙,云扬头也不敢抬。并着云伯也胆颤着领命,拉着云扬,只盼快带他离二爷远着些,免得立时受皮肉苦。
“住了。”刚扯着云扬到门口,身后有声音。
两人颤着停住。
身后默了片刻,有薄毯覆上肩,还替他裹了裹,声音仍旧含着怒意,“家去后,别借口感了风寒给我偷懒。”感觉小弟瑟缩,终于叹口气,“外面风正冷,……裹紧些。”
云扬眼眶又湿,不敢回头再看大哥,低头抹了抹眼睛,随云伯投入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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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飘摇
十六、飘摇
负手,立在庙门口,良久,直到看不见二人背影。
云逸疲惫地松下口气。
这次事,看似小,实则凶险至极,一个疏忽,竟被平贵妃准确地逮到短处,这云扬,正是自己软肋。万不能让弟弟被监军带走,那些阴险太监,小弟落到他手,只怕要吃大亏。记得事情一出,自己第一时间就想到这节,拼着有抗命的嫌疑,也要选送弟弟远走。这一步,其实有些义气,第二日,就被监军擎着尚方宝剑逼上门来,自己被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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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摇头,若不是云扬拼了命地替自己出头,搬来王爷,又设好局,也不会这么容易制服那狐假虎威的监军大人。云逸想到今夜这一次劫营,监军必然要全盘招供,隐在自己军中的暗丁,无一遗露,全都会被清出。扬儿这一次出手,干净利落,胜得漂亮又不落痕迹,行事全不似初出茅庐的青涩,运筹帷幄,一击决胜的将帅之才,竟似浑然天成。
不枉自己悉心教导十载,倾尽心血,云扬吾弟,果然是我云逸前半生,最大的骄傲。想到小弟,云逸眉梢挂上笑意,暖暖的笑意又浸进幽深的眸子里。
只是最气他不顾惜自己,伤了内腑,又中刀伤,搞得自己的身子破败不堪,怎能不让自己心疼?云逸想到云扬那一身的伤,气又撞上来,只庆幸弟弟已经走远,否则真怕自己一时气撞上来,把人扯过来就打,哎,真不知,那一身伤,该从何下手。
借着月色,云逸摸出怀中那短刃,脸色有些凝重。这短刀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十多年前,仿佛从一人手中见过,怎的这徽印如此熟悉地刺激着自己的眼睛。云逸苦笑,拿到刀那夜,自己就辗转反侧,只盼这只是无端猜测,只盼自己认错了东西,实际并没有这么严重。但多日来,细细回想,越想越心惊,这刀,明明就是当朝皇女刘诩的贴身之物。怎么就到了小弟手中?
直到监军买通炊兵诬陷云扬,自己才彻底醒悟,朝中定然有大事,不然平贵妃也不会急于求成。若皇上真有不测,那拣荒漠处,从封地往回赶的皇女,岂不正好从自己营区经过?难道弟弟那日救下的,真是她?那她又为什么赠予贴身之物?闭目想到小弟,心中就都明白了。原来,皇女已在云扬身上埋下情愫,在自己管区的铁卫军,日后着落起来,自己又怎忍心将云扬,亲手送进到处是阴谋和陷井的去处……
索性趁这时机,让小弟完婚。云逸想到云扬一脸不愿的样子,不觉心内不安。这次,小弟定是深刻反省了,也吓到了,该不会再有岔头,但愿自己返家时,已经看到云扬披上大红吉服。
不知云扬将来知晓缘由,会不会埋怨自己耽误他大好姻缘?毕竟那皇女,可是一国皇储,扬儿得到青睐,将来还不一人之下,万万人仰望?
云逸思来想去,头痛欲裂。无奈营中还等着王爷并众将,监军交待的惊天□□,可还得他打点精神一一处理。明日以后,身周更会暗潮涌动,风雨欲来的朝廷,不知大齐,今后该何去何从。
16、后宫
十六、后宫
大齐皇宫。
奢华的寝宫内。后宫总管严氏躬身对着珠帘里恭声,“娘娘,北疆的密报传过来了。”
里面有低低的□□声,伴着一阵轻微的动静,一挑帘,一个身上未着寸缕的美丽男子被遣出来。见到严氏,面上带上俱色,“严总管。”
“严妈妈,你又来扰我……”里面有慵懒声音传出,那声音珠圆玉润,有半分责怪,却也透着懦懦的甜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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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抿唇笑笑,“小姐,老奴有法儿,定叫你舒畅。”
“……好。”里面有翻身声,隔着珠帘,隐隐能看见那婀娜的身影。
严氏扭头看向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早融进冰里,冷然,“来人,束紧它。”
男子瑟缩地颤抖了一下,极害怕地看着身后几名健壮的仆妇上来,把自己拿住。一名仆妇上前,用一条黑色细绳,死死地把他胯间已经高昂起来的欲念束紧。疼得男子漂亮的面容移了位,全身都抖个不停。
“怎的这么不顶用?”严氏声音很冷。
男子忙扑通跪下,“总管,小奴知罪。”
“去外面廊下跪候,等会儿服侍了娘娘尽兴,回头我再收拾你个贱奴。”严氏匆匆挥手。男子忙磕头谢恩。外面仆役宫女来往服侍,见一男子裸着身跪在廊下,都见怪不怪,谁也没有在意,径自各忙碌去。
里面的人读了密报,啪地摔了几上一枚价值连城的玉如意。严氏忙道,“小姐,您消消气。”
“可听到什么传闻?”
“听说,刘肃那老头子主的事儿,寿喜泄的底。把安插在北军中的一百二十八名暗丁,逐一清了出来。那囚车队浩浩荡荡的,前车出了小镇,后车还没走出军营呢。”
“好你个寿喜,狗奴才,竟然坏本宫大事。”声音渐冷厉。
严氏转转眼神,低声,“娘娘,老奴以为,此事必有内情。”
“当然。”珠帘一挑,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宫装丽人走出来,蛾眉淡扫,粉腮嫩唇,乌黑的长发挽着繁复的宫髻,因为方才滚过床单,现在有几缕松松垂在饱满的额边,更添几分妩媚性感。
平贵妃信步走到窗前,严氏忙跟过来服侍她坐下。她纤长手指掂着那张密报,冷然笑意映着怒意丛生的双眸,“云逸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搬来刘肃做挡箭牌,自己隐在后面坐享其成,别打量本宫识不破你伎俩。
“皇叔刘执,是他亲外公,看来他是摆明与皇妃您对着干了。”严氏恨声。
脑子里闪过刘执独女云逸的生母,郡主刘馨儿,儿时,两人还曾是闺中蜜友,时过境迁,刘馨儿已经早在十五年前,病逝,而自己,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今手握朝政半壁江山的贵妃。平贵妃心中叹了口气,“逸儿今年有二十八岁了吧。”
严氏愣了一下,点头,“比公主大了五岁。当初……”
平贵妃突然烦燥起来,挥手打断她,“算了,别提当初的事情,现在敌我分明,他站在哪边,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既然他云逸现在旗帜鲜明,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严氏眼中闪光闪现,“娘娘是说……”
“于途中设伏,毙了刘肃那老东西,还有寿喜那狗奴才。”平贵妃狠厉,娇美的面容也有些扭曲。
“是。”严氏领命。
又从精巧金匣中,掷出五块金牌,“金牌所到,如朕亲临”八个大字,浮雕在龙纹暗底的牌身。
见此物,严氏一惊。
这是矫诏。
平贵妃冷笑,“不妨事,把金牌递次发出去,召云逸回京。”
若他抗旨不回,那就先抄他满门。平贵妃眼中杀机重重。
“是。”严氏凛然领命。
“行了,我乏了。”平贵妃收起冷厉,慵懒地抻了抻曼妙的腰身,柔媚的笑意又习惯性地挂上眉梢。
严氏笑笑,挥手,“把人带进来,服侍娘娘。”
那漂亮男子被架着踉跄回来,胯间的本已经肿胀不堪的欲念被齐根捆住,此刻竟又胀大了一倍。平贵妃奇道,“怎会如此?”
严氏颇有些得意,拎住男子下面,往上扯了扯,男子痛呼出声,涕泪交流。
严氏挥手就是一巴掌。男子扑倒在地,再不敢乱动,只跪伏。
“老奴最近新得的法儿,保管小姐您满意。”
平贵妃笑意浓浓,“严妈妈调|教人的本事,可谓花样翻新。”
严氏忙躬身谢礼。平贵妃却突然兴味缺缺地叹了口气。
“怎么?”严氏忙问。
“哎,虽然一时新鲜有趣,但事后总觉无味。”平贵妃歪在贵妃塌上,眼角、眉梢都挂上怅然,“谁人,也不及他一分一毫。”
“把人带下去吧。”想到那人,平贵妃再无兴趣,只挥手遣人。
严氏眼光一跳。果然听平贵妃再度垂询,“耀阳可有消息?何时回来?”
“呃,公主仿佛是要在沙镇长住一阵……”后面的话,有些吞吐。
平贵妃果然坐起,“我就知耀阳果然脱不了身。”耀阳人才,自己阅人无数,都一朝沦陷,何况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想到自己最宠溺的碧人,此刻应辗转在刘诩那丫头的床上,心头涌上莫名的情绪。
“小姐……”严氏欲言又止,但见平贵妃怅然若失,心中又不忍,忙郑重,“阳儿的心,并他的人,老奴都把得住,他永远都归属您,请您且放宽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娘娘于阳儿的宠信,阳儿怎会忘恩?他心向娘娘的。”
平贵妃怔了片刻,信任地冲严氏点头,“严妈妈说把得住,我信。”又咬牙,“严妈妈,此回咱们下这么大血本……”连自己的宠侍,都派了出去……
“定会成功。”不忍看平贵妃犹疑矛盾,严氏抢着答。
看着自小到大,最疼惜自己,最支持自己的乳母,平贵妃心头一暖,不设防地将自己的臻首,靠在乳母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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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恭身退出寝宫,转回身,立刻恢复冷厉神情。
随从众人皆不敢吭声,跟着她转回内务司。偌大内务司数重门,分别掌管着太监并宫女,训练新选进宫的贵人,还有处置内宫里犯罪宫妃的权利。严氏接手十数年,又添了一项职能,专司为平贵妃培育男宠。当今万岁久病缠身,权利早被平贵妃架空,她们在宫中如此招摇地给皇上戴绿帽子,竟无一丝消息透出去,这就要得力于严氏统辖后宫的铁血手段。
她挟着怒气返回,径自进了男苑。众人心知不妙,都敛气闭声。男苑众人已经得知消息,早在院中跪了一片。严氏停在廊上,举目环视,但见几十名面目姣好的男子,都战战惊惊地跪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夭儿何在?”
先前那男子早被架在院正中。听见总管唤他,吓得魂不附体。又记得规矩,不敢求饶,牙齿咬在一起上下打着战,在静得可以掉针闻声的院子里,声传很远。
“正规矩。”严氏坐下,声音威严。
早有男苑管事上前,解开小夭身下紧捆的细绳。乍一松,小夭痛呼出声。众人都心颤。管事并不怜惜,伸出粗糙大手上下套|弄。一波又一波,小夭先是大声□□,而后转为嘶声嚎哭,最后只余哑声哼哼,渐渐气息渐无。身下早被喷出的白浆打湿了一片。管事并不停手,加紧侍弄,身下却再喷不出什么,只有白色泡沫间惑涌出来,后来竟见了红。小夭已经浑身瘫软,出气大于进气,眼珠翻白儿。按着他的人早松了手,只有他雪白的身子在日头下,无意识地抽动。
“再有不努力练功者,败坏娘娘兴致,这就是下场。”严氏冷然。众男侍都凛然,齐声应是。
“耀阳之后,竟无一人可心的。”严氏冷哼,众人都觉颈上一冷。
管事也齐跪下,称属下无能,定加倍督促。见杀鸡儆猴的效果不错,严氏这才领人离开。众人都打点起精神,赶紧回各自教习处,加紧练功去了。空荡荡的院落,只余小夭一人,直挺挺地,映日阳光在他失神的眸子里,闪了闪,就永远陷入黑暗。
17、暗筹
十七、暗筹
老王爷刘肃缓辔走在队中,国丈一旁策马跟上来。二人谁也没作声,脑子里同时映出出营时,云逸不赞同的表情。
“这样做,太过急切,毕竟平氏在朝中根深叶茂……”想一举拿下她,还需要从长计议。国丈脸色沉重,如今囚车已经招摇在路上,想后悔已经不可能,只不知王爷有何信心,如此托大。
刘肃瞟了他一眼,没作声。
“王爷……”应当未雨绸缪。
刘肃挥手止住他话头,“老徐,朝中风云再莫测,也当不得枪杆子硬气。谁掌握了军队,谁就有了先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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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说……”国丈心惊,果然印证心中猜想,别看平日里王爷嘻笑豁达,骨子里,还是那宫里浸染大的人,怎会没有他的狠厉?自己竟把这一节忘了。
刘肃点头,转头面向他,沉声,“老徐,那云逸手握北军重权,他心向谁,半壁江山就已定。如今借这次替他解围,咱们再往前推他一把。”解了这些暗丁回京,摆明就是要与平氏集团对立,这云逸,咱们不费吹灰力,就收入刘氏阵营。
果然没有白出的力。国丈心中苦笑。
冷厉的神情一闪,就迅即隐在刘肃重捡的笑容里,还是那个超脱事外的铁帽子王,但却让国丈冷到心里去。
只怕这回,垫进去云逸,刘肃也在所不惜。想到皇叔和云逸的血亲关系,国丈心中更明朗,王爷一早就打定主意,定要推刘执登上宝座,紧要时,需要云逸的军队。云逸,若从,就是拥戴有功,若拒,不用他动手,平贵妃就会让他云逸并一族灰飞烟灭。
“那小子,哪都好,就是太愚忠。”刘肃摇头,脑子里映出云逸刚直的面容,“在朝局如此混乱的时刻,他想恪守军人职操,简直是痴人说梦。”说什么军人只听军令,不理政事,刘肃眯起眼睛,幽深的目光早不似平时昏黄,“指挥大军的,终究是人,不是什么虎符。”
那虎符,不过是块铁疙瘩,谁知发来的是皇上,还是什么一朝得了势的阿猫阿狗。
“王爷透彻。”国丈点头。久在朝中,这不能明说的道理,他们心有灵犀。
正行。天边有漫扯的黄沙罩过来。
“风暴?”国丈勒住马,四周并无风。
刘肃立于马端,人并着马儿一同警惕地立起眼睛。须叟,须发灰白的暮年老将,缓缓自腰中抽出七尺宝剑,抬手,利落地削去马身披挂的镶金点玉的配鞍挂件,又挑落马面上镂空的金面罩。去掉这些沉重的负担,马儿咴咴长鸣,两蹄奋起。方才还是仪仗队中最耀目的司仪马,这一下,恢复了本来骁勇的面目。
“王爷?”国丈惊住。
刘肃朗声长笑,“不想本王风烛残年,还有机会血战沙场。”若只可惜,对手不是敌国军士,倒像是一群不肖子孙的窝里斗。
“有伏击?”国丈惊呼。声音未住,前后不远处,皆有一大队骑兵,风驰而至,裹起的黄沙,让人呼吸一窒。
前后夹攻?刘肃心里发紧,握剑的大手青筋毕露。
“杀……”他怒喝,身下马儿得以号令,猛地往前一纵,老王爷横刀立马,首当其冲立在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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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阵未及全摆开,就被一团色灰色战云从四面八方笼住。老王爷横剑劈了冲至自己面前的一个敌人,举目四顾。灰甲黑缨的战将,皆覆着面。冲在最前面的一将,将枪尖一指,大队人马,无声地冲入阵中。只见这些人有的集结成小圈,将自己和国丈围在阵中,有的抢到囚车前,先将寿喜护住。余的下都扑到囚车前,每人负责两车。这上百辆囚车,光点一遍还得要点时间,没料想这些人象事先分配好的一样,极有默契地自行分配妥当。
“杀。”为道将官枪尖再一挑,众人皆齐声。声音高亢,隐着最凌厉的杀气,震人心魄。
铁卫军?王爷和国丈齐声惊呼,虽未着军服,但行事手段,怎么看怎么眼熟。多年战场拼杀,王爷自有识人经验,国丈饶是文官出身,看见这阵仗,大约也猜得出。
铁卫军仿佛从天而降,杀入敌阵的,势如破竹,还有一些围在圈外,不动,只冷眼看着阵中,或有几个奔逃的匪人,先拿枪尖挑了。
无声的杀戳。
眼瞅着最后一个敌人挣扎着,被一群铁卫剁成肉酱,这场战斗过早进入尾声。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这队铁卫军忽地撤出战圈,迅速集结,唿哨一声,又向南集队奔去。
两人都愣住。怔了好一会儿,那队人,越驰越远,只余灰色迷蒙一片,现场安静。仿佛刚才的杀戳只是自己的梦。
再闪神,远处,又有一队人风驰而近。为首一人,年近六十,威猛身材,披着亮金的铠甲,内袍里,绣着五爪龙纹。待驰近些,他飞身,足尖踏马鞍,整个人飞鸿而起,几个起掠,就赶到队前,半空里硬生生地一扭身子,恰在刘肃马前停住。他站定,稍整了整袍袖,探手撩战袍,托甲叟,大礼跪下,“老王爷安好,刘执救驾,想未来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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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队铁卫军在那将的带领下,急奔了数十里,至一处山坳方才停下。
那将领勒住马,用目光巡视了一下众人。没有缺失,满意点头,“散。”
众人领命,各勒马头,瞬间四散而去。
待人走清,那将领才下马,将面罩扯下,露出映日般英挺俊逸的容颜,正是云扬。
云扬旧伤未复,这一次奔得急了,众人都走净后,才泄下绷着的一口气。他脸色有些苍白,却不再多做调息。
被哥哥遣回原乡,未及从小镇动身,就接到大哥命令,秘密带领因为轮休可以回乡的铁卫共一百五十八名,暗中护送王爷回京。
果然被料中了。云扬微微向上挑起唇角,这一役护住王爷,斩尽匪人,又恰好刘执皇叔亲自赶到。看来,这截杀之举,皇叔不认也得认下了。
“小爷,该走了。”等在这山坳处的云伯扯了扯云扬衣服,这二爷一会儿让走,一会儿又派任务让留一刻,真不知下一刻还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命令。云伯只盼着早些回家去,就一切可喘口舒服气了。
“好。”云扬任云伯服侍着换了衣服。心思却早飞回边塞去。他离开那夜,连塞突然又起烽火,大哥这会一定在中军帐分派命令。多想回去,帮大哥一臂之力,云扬怅然站了一会儿,翻身上马,“云伯,咱们事已了,回家去吧。”
18、侍寝
十八、侍寝
“怎的要贤侄亲来?”刘肃乍一见刘执,心内既喜又疑。亲自下马挽起来,见刘执虽年届六十,但却虎目神威,若说只五十,也当得。
“呵呵,小叔叔为我刘氏基业,偌大年纪还在奔波,执,怎敢懈怠?”刘执面上亲热恭谨,但话里的意思,连一边的国丈听了,都皱了皱眉。
刘肃饱经风霜的脸上,未带出异样,哈哈笑着,拍刘执肩,“贤侄既来,小叔叔正好不必费事,人你自带去。”说着挥手,亲随们皆放下囚车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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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执带来的五百甲兵呼地掩上来,把囚车里的人赶下来,用绳缚住串成几长串,呼喝着驱鞭赶着。得了这些活人证,平氏那妇人扰乱军心的罪名就算做实了。大敌压境,平氏此举无异于叛国,这大把柄如今总算捏进自己手里。刘执心满意足,全不顾大沙漠中,这些囚犯徒步穿越下来,是死是活。冲刘肃挥挥手,假意客气两句,带人回程。
刘肃立于马上,一直目送他们转过黄沙的高丘不见了影子,才转回头,平静地吩咐起程回封地。
国丈随在后面,也是无语。
走了半晌,刘肃缓缓开口,“老徐,这刘执,狂妄自大,又刚愎寡恩,巴掌大的心胸,却想容扩我大齐百万疆土……”他大手猛地一拍鞍背,震得马儿一颤,满腔失望与悲愤无处发泄,刘肃仰天长笑,“我刘氏江山,在这帮宵小手里,看不亡国亡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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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自信鸽腿上取下信囊,抖手,放飞。展开扫了一眼,唇抿紧。
夜。
刘诩闲适地歪在榻上,边看闲书,边吟着粮酒。门轻动,一个淡色的身影,轻轻进来。至榻边,屈膝跪下,低低的男声,“小姐,夜深了,可要服侍您安寝?”
自从有了仆妇,就再没要这人服侍,更衣沐浴并用饭,都有两个专门的小丫头。刘诩诧异地转过头,猛一见慎言,心里一荡。宽宽的雪白中衣,领口未系,只略抿了抿,就在腰际轻挽了个扣,整片雪白的胸口,就这么在半掩的衣襟下,若隐若现。再略弯腰,就连胸前粉嫩欲滴的小樱桃,也露了出来。如此春|色,就恭顺地跪在眼前,就算是床事不乏的刘诩,也呼吸发紧。
“怎的就这么急着上我的床?”刘诩戏谑地挑他下巴,摇曳烛光下,能看见慎言略突起的漂亮喉结,轻轻颤了一下,刘诩也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小姐,也没说,不许。”慎言轻轻抬起目光,展开个笑容,溢着水雾的漂亮双眸,魅惑丛生。
明显地自荐枕席。
却并不惹人讨厌,反而还让人有想春风一度的冲动,刘诩心中暗叹,这母妃把他派来,果然好个美男计。
“你又凭什么认定,今夜,我会要了你?”刘诩压下心头冲动,翻身坐起来。
慎言并不吃惊,他探身看着刘诩,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若属下入不了您眼,属下可为您另臻选佳人。”
赤|裸裸的,挑衅。
大齐贵族儿女,到了成年,身边都会有各色的侍和嫔,引导男女之事,更是凭着阅尽春|色后的淡定,才能有效防着日后有专情。真情,是软肋,自古乃是皇家大忌。这刘诩,从出了封地到现在,这么多天,都没宠幸过什么人,贴身铁卫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刘诩被他一句话拿住,仿佛不应,就是自己矫情。一时气极。
慎言却颜色未变,保持风情万种却又落落自然的姿态,仰头等她发话。
僵了一阵,刘诩心意微动,仰头打了个哈欠,“也罢,留宿吧。”
反正这儿也冷,多个暖床的人,也是不错的。
起身动手宽衣。
明显感觉跪在脚下的慎言,仿佛有一刻失神,就记起自己的责任,忙膝行两步到自己身后,先俯身为自己趿上鞋,才挺起腰,伸手托住她解下来的暖袍。又扭过身,拉过铜镜,放在刘诩床前,刘诩抻了个懒腰,斜身坐下。自己的铁卫轻手轻脚又驾轻就熟地,为自己解开繁复的发髻。转眼,见金钗银坠玉蝶片,都分门别类地摆在妆台上,乌黑的长发泻下来,极轻的梳理几下,就顺畅起来。又自床头捧来绵锦的发袋,从尾梢起,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齐刷刷地纳入袋里。末了,还在袋口轻挽了个宫扣……就算是自己贴身的宫娥,也未必会这么利索。
未待吩咐,自己先除衣。只余下云缎的亵衣……按规矩,这一层布料,要自己伸手脱下来,才算真正允了他上床去。
刘诩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这一串动作,简直行云流水。直到最后,只着一层薄薄布料的慎言,在不算太暖的房间里,开始有些冷意,她才伸指挑开它,轻轻一扬,就落在床头小几上。
一直悉心于忙碌中的慎言,终得停下手。亵衣挑下,他身形微晃了晃,低垂下头,几不察觉地吸了口气。但很快恢复平静,自床尾掀开被子,上得床去。
紧张?刘诩有些讶异。见他动作,似乎对侍寝并不陌生,怎的还会有这样的反应。再看上了床的人,已经收起方才应对时的凌厉,很规矩地把双手置于身体两侧,轻轻闭上眼睛,还把两条腿张到恰到好处的角度。
顺从又邀请,任君为所欲为。
是习惯!刘诩略一思忖,心中一个念头清晰。这慎言,是铁卫,却有另个身份。而且显见还是精心雕琢,苛刻教导过的。又想到那夜寒风冷月下,这个男子在她诘问下,惊鸿一瞥的才华,着实耀目。不禁心里叹惜,这样的男子,送到哪个女人床上,会不令人一见倾心,要了一次,就会如尝了甘醇的鹤顶红,明知剧毒,却也倾心难弃。
刘诩探手抚了抚慎言略颤的睫毛,手指下的那片玉洁肌肤就腾地浮起淡淡粉红。明明如此出色,却不得不做出自荐枕席的不堪举动。刘诩叹气,慎言啊,母妃逼你这么紧吗?要你放弃了原来既订计划,行此下下策?
母妃啊,你可知你的一纸严命,就轻易毁了慎言机巧算尽的安排。或许您也知慎言心里的摇摆不定,才逼他如此急迫吧。刘诩心中慨叹,终于明白为什么慎言一心易主,看来并不完全是掺假的。叹口气,转头拉下帐子。
果然有了暖床的人,衾被里很暖。刘诩舒服地伸开手腿,困意随着暖意,一起升腾。不可避免地触到身边的那片温润肌肤,刘诩索性探手搂过来。
慎言的腰很柔韧,四脚修长,明明是被别人搂过去,却仍展臂,用一条胳膊,代替了刘诩的枕头。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反被这片温暖的怀抱呵护在怀中。刘诩闭上眼睛,嘴角上挑。好吧,这么舒服的姿势,睡一宿,也不是什么坏事。
很快,呼吸均匀绵长,陷入深眠。
并没等到预期的疾风骤雨,反而,耳边那人呼吸渐缓,即使是自己这样的武学高手,也辨不出她睡意有假。
就这样睡了?
慎言,于蒙昧的烛光中,无措地,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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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抗旨
十九、
云伯出了医馆,随后就有人进去打听。出来后,快步拐过街角,进了一家客栈。
“何公公,少主,应该是染了病。”打探之人回报,看了看何公公的表情,“好像还有旧伤复发。”
何公公腾地站起身。一路追随自家殿下,从大漠到市镇,就见他家老院工不断地进医馆问医,拿药。怎的病得如此沉重,一路也不见好转?
“走,见见他去。”何公公沉着脸色撂下这句话,甩袖出门。
随从们想劝,又不敢,心里也实在想看看殿下近况,忙追了出去。
夜。
云扬俯身爬在床上,耳边极细微的响动。常年军中生活,他此刻即使烧得头发胀,也保持着枕戈待旦的警醒。听声音仿佛是有人用足尖踏着屋顶,云扬撑起身子,一手按在佩剑上。再细听了一下,眉头皱紧。心中已经料到那不速之客的身份。
窗微动,有淡色身影惊鸿般从里面跃出。极轻地翻上屋顶。蹑手蹑脚的来人没料到云扬会迎出来,顿住身形。刚想借月色将他看分明,云扬身形一动,几个起落,就从围墙翻到外面街上去。留下夜行者们面面相觑,滞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都急速提气,跟了上去。
“记得我们有过约定……”将人引到僻静处,云扬停住,缓缓转过身,脸色微沉,修长挺拔的身形,映在皎洁月色下,不现病容。
何公公带几名得力手下,落后三四丈,急提气,追到近前,就听见自家殿下颇不悦的问询。
“老奴……”何公公语塞。自知违了约定,只急目上下打量云扬,狐疑。
云扬知他心意,索性坦然张开手臂,任他上上下下瞧一通。何公公惊觉失礼,忙俯身,“殿下,老奴知罪。”
云扬缓缓踱过来,挽起他,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暖暖笑笑,“何伯,你不必象护个三岁孩童般紧盯着我,络儿已经长大了。”
果然,面前的楚洛殿下,已经不再是张着小手,总是闪着漂亮的大眼睛,追着他要玩捉迷藏的那个稚龄孩童。想到过往,眼前的情形,让何公公灼热了眼睛,老泪纵横。
云扬抿抿唇,无声叹口气。
“殿下,陛下日前传信,与大齐边境交恶,动手已经是箭在弦上,您何苦夹在其中?”何伯见云扬表情松动,赶紧力劝。
噢?云扬心里立刻反映出,若南线战事也起,大齐就要两面受敌,北面的云逸若能缓下攻势,大齐形势必然危及,到时朝廷怕也不敢再给他背后下什么黑手了吧。转念又想到,若是把这话说与大哥听,怕是家法、军法一齐伺候了吧。
苦笑摇头。
“两国交战,自有国君担忧,群臣效力,我?”云扬挑挑眉,一个弃儿,不必为此烦心。
“大秦积弱……”何伯顿足。秦处中原,鱼米丰盈,诗书礼乐之邦,礼仪发乎其地,兴文弃武,历代下来,已经无可战之兵。
“父皇不是一直励精图治?”云扬跟上他思路。
就见老人眼里闪出精光,云扬自知上当。失笑,果然是个上等的说客。
“陛下自十年前那事……就一直颓废自责,身体早虚空了,还有什么精神去理朝政,只盼能找回您,承继大统。”何伯哽住。
最初几年,陛下料想派出这么多人,只怕三五日便可将人寻获,未果。后来,就盼着过个一年半载,殿下能自动回来,却也没有如愿。然后,又加派更多人去寻……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总以为明日便可找到,却总是,夜夜无眠,早上收到急报,却又是最深的痛心。
最磨人心智的,生离比死别更摧人。偏偏,后宫众嫔妃,怀了身孕,却无一人顺利诞下子嗣来。这后宫的怪异,深在宫中的何公公倒是明白其中玄机。一来二去,殿下就成了陛下唯一的希望和念想,每每思念加倍累积。
云扬眼里也有晶莹闪过,却极快地隐没在清澈的眸子里,“明知不敌,为何不用外交手段,硬拼却是为何?”皱眉。
“陛下心性,比之十年前,更加暴戾……”何伯叹气。
果然是疯了。云扬不忍再去想,扭过头去。
话说到此处,仍不见他回心转意。家、国两抛,这殿下,怕真的从此姓了云去。
何伯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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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云扬脱力。背上伤口蛰蛰地痛,身上着了风寒,烧又上来了。
蓦地看见一只灰色信鸽。云扬抬手,那鸽就落在指尖。腿封套印着铁卫军标记。
云扬拆下信,打开细看,脸上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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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单手擎□□,立于马上。身前,是万千将士整齐列队。烈烈西风,吹动旌旗,耀目阳光下,演兵场肃静。
抬手,擎出圣上金牌,挑于帅旗杆上,示与众人。
“逸,忝掌北疆帅印。如今强敌果真犯境,逸决心,勇退敌寇,以身效国。”他抬目指了指那块刚收到的金牌,“虽说军情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但本帅万不敢推脱抗旨之罪。只是,众将莫要心惊,这天大的罪名,逸一人承担。只盼众人为国家民众计,阵前用命!”
“杀。”方才因金牌传到边塞而带起的人心浮动,一扫而空,看着敬为战神的元帅,大家热血奋起。
云逸见士气重振,心里满意。即刻点兵,按事先布置好的战略,正式发起对大岳的自卫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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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你又要做什么?”云伯跟在整装待发的云扬身后,跺脚。
云扬停下,转身。
云伯愣住,“小爷。”面前的云扬,让云伯感觉陌生,仿佛那个乖顺的孩子换了个人,一身沉沉的压力,让云伯陡地喘不过气。
“云伯,此次事件非同小可。”想到昨夜传讯中提到的那块金牌,云扬心急如焚,大哥知道,他也明白,这金牌定是平贵妃搞的鬼。她矫旨,自己这方却无法应对。大哥的性子,是不会丢下边疆危局,回京去的,若是上疏陈情,怕也不能直达圣听。若是遵旨回京,只怕也是没见到圣上,先被害了性命。好毒的心计。云扬恨得咬牙,眼中现出肃杀之意。
“云伯,大哥有大麻烦了,云家怕也要倾覆。”云扬上前一步,声音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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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伯吓得呆住。
直言,并不是要吓住这老家院,云扬拿出昨夜写好的信,递与他,“老王爷怕是回封地了,你快赶过去,把信交与他。”当日亲见王叔刘执狂妄地从老王爷手下硬抢走囚犯,他心里已经明白,老王爷和刘执怕是掰了情份。想到刘执是大哥的亲外公,他如此倚靠刘肃,怕将来难见刘执。但事有缓急,他果断地把信塞给云伯。云伯被他情绪感染,也没多话,立马启程。
这金牌,有一道,怕就会有二道,三道……一来,这金牌递次传到边塞,势必一次次扰乱军心,军中大忌。再来,大哥至孝,难免不会担忧家里的人,战场凶险,只怕大哥到时内忧外患。
云扬出客栈,翻身上马。从此地,逆着行程,向东往京城方向赶。
若说当日闯王爷行营,胆大妄为,如今为救大哥,为救云家,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无疑于自引脖颈。但云扬已经顾不得顾忌自己。事情已经万分紧急,他必须争分夺秒,方能于险中求奇招,于危中求转机。
20、奔命
二十、奔命
漠北最大的帮会总盟,今日接了一单奇怪的生意。
“找人?”总盟盟主盖印天皱眉。手上掂着厚厚一沓银票,让他对这桩找人的买卖颇有些心疑,“出入官驿,应是八百里加急,穿一身皂衣,后背明黄缎子裹着的一个方匣子。不止一人,要求是决不能遗漏……”这找的人,任谁看起来,都应该是钦使无疑。
接生意的分堂主点头,“这生意,会不会引起麻烦?”要找官家钦使,肯定不是请人吃饭那么简单。他们虽为黑帮,但也希望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这样越界的事情,他们还有顾忌。
“看在钱份上。”盖印天晃晃手里银票,我的乖亲,十万两白银。漠北正值冬末春初最闹饥荒的时分,他们急需银子。黑帮并不只打家劫舍,承继开山老祖遗训,他们要泽被方圆数百里的穷苦乡亲。
“金主何人?”盖印天好奇。
“一个……年轻人。”分堂主有恍惚。
“怎么?”
“不……好说。”分堂主凝眉,脑子里翻出那年轻人找上门的情形。明明一身贵气,却在目光里读出刚毅和坚定,仿佛天大的难事也难不倒他,听到自己近乎刁难的开价,也只皱了皱漂亮的眉,哦,对,是漂亮,还很英气,从没见过那么英挺的人……
“只用了一上午,就把钱凑齐了?”盖印天对那人很感兴趣。
“……没听说,方圆之内,有哪个大户人家,失了巨额资产的……”分堂主明白盖印天的意思,他笑着补充了一句,“估计是哪家贵公子,又或许,就是官家的人……”咱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管不了他们大人物的事情,消停赚钱才是上上策。
两人眼中互读信息,都哈哈大笑。把钱丢给帐房先生,估计本旬赈米是不急了。操心做什么?派人做事,拿人钱财,与人方便,这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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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云扬就拿到了第一个消息。第二道金牌刚出了边关,往大漠深处赶去。没料到这么急。他苦笑,顾不得整饬行囊,急出客栈翻身上马,身后牵着两匹空鞍的骏马,疾速追下去。
一夜急奔,轮换着骑乘的三匹马,并他一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天明,云扬在关口看见了等候着的总盟的人。两人也不多话,互看了印信,就带着云扬直奔官驿而去。那带着金牌的钦使,此刻在房间里睡得正香。
“他怎的还在这儿?”按行程,他应该是到了大哥大营附近。
“从关内来的,怎禁得这鬼天气?想是官大人累了,多休整了半天儿。”其实那钦使昨夜临幸了此处最有名的□□。
云扬明白过来,很是满意。掏出银票,很客气,“兄弟辛苦。”
那人被云扬明亮的笑意晃得愣了愣,细皮嫩肉俊气的后生,怎么可能一夜就从总盟奔到这里,难道是插翅飞来的?看身后三匹马都累吐了沫,他不禁钦佩地拍了拍云扬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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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地潜入钦使房里,供在香案上的锦盒,明晃晃地。摸过来,不急着走,打开细看,果然里面那块……云扬趁着初升的日光,眯起眼睛——是假的。
悄无声息地放回原处,他又摸上了床铺。床上锦被里,是两个赤条条的人形。女子半个酥胸都露着,偏又睡在外侧。云扬抿了抿唇,红着脸从她身上跨过。俯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掂起钦使的丢在床里的乱糟糟衣物,细捏了一遍。果然……
当云扬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跃出来时,等在外面那人就看见他一脸可疑的红晕。
“怎样?”
“得手了。”云扬的不自在迅速隐去,极沉稳地把东西贴身放好。
那人看着云扬,半晌,从身边摸出个纸条,有些为难,“有……消息给你。”
云扬眉梢一挑,第三道金牌有消息了。
那人另只手又托出一样东西。云扬愣住。
“早餐。”语气有些担忧,还有些心疼。
云扬张了张嘴,香气从油包纸中扑鼻而出,他才忆起,已经一夜一天,粒米未进了。
从昨天一早,找上总盟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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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伏身在飞奔的马背上,早餐在怀里,早已经冷了。
颠了一夜,五脏错位地绞痛,再饿,也吃不进东西。
昨日,总盟一开口,就要十万。怕云府五年进项,也不够这个数目。事有轻重缓急,不倚靠地头蛇,他怎么能大海捞针样的精准地截住金牌,还得保证不伤人性命?索性一咬牙……
云扬在疾驰的马背上,又伏低些。心头却不断涌出昨天自己做的事情,苦笑。
响晴白日里,自己走了十个富豪宅院。说走,也是自欺其人,其实,就是潜进去,拿了一万两银票,再潜出来。说来简单,做起来,相当不容易。要找准帐房,拿钱时,还不能惊动人。那样的富豪之家,若只失了一万两,不到月末对帐,是不会被发现的,云扬心里异常清晰,只有这样悄无声息,自己和总盟的生意才做得成。毕竟那些富豪,都每年向总盟孝敬,自己这么做,无疑于让总盟成了吃窝边草的兔子……
一上午时间,就算在自家拿钱,也不会比这更快了。云扬当时奔波得几乎累吐了血。不过与昨天上午比,昨夜到今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这会儿,五脏六俯都仿佛颠错了位,绞着劲的疼,饶是刚强如铁卫军的云扬,也是难受得眼前发黑。不过,他必须坚持到底。
入夜,第三枚金牌,从烂醉如泥的钦使身上,得手……
三天后,第三位钦使不知怎么,于茶棚小憩时,就被云扬激起了脾气。二人赌了一手,就输了身上最要紧的锦盒……
五天后,第四位钦使出了驿馆,就觉得腹痛难忍,晕在途中。醒来人已经在医馆,身上的金牌?当然不知所踪……
最后一块,尤其难弄。第五位钦使很是机警。但于半途中,终被一名艳色小倌勾引。正搂着上下其手,就觉得后颈一痛……
京城。
云扬驻马在城门。熙熙攘攘的往来各色人等,昭示着此地的繁荣。透过城门,可见沿街鳞次的店铺,叫卖声和着鼎沸的人声,举目,城门连通笔直的官道,若直行,会看到那个金穹顶碧琉璃瓦的大齐宫……这一切,都让云扬有些怯步。都京,天子脚下,自己自八岁逃离了大秦的都城的样子,无端地映在云扬脑子里。
抿了抿干涩得裂了小口子的唇,云扬下马,徒步牵着坐骑,走进,大齐的京都。
站在京都繁华的官道上,云扬有一刻的怔忡。本以为盗取金牌是最难的举动,可是一旦成功集在手里,才不得不承认,下一步,远比前半月,更难。
他不过北疆铁卫营小小管代,想直达圣听,几乎是不可能。就连立时想求见一位重臣,都得依足规矩,递上牌子,下了银子,还能等上十天半月,才有几分被传唤的可能。
自己从前对大齐政事的刻意回避,眼下,却自陷入两眼一抹黑的僵局。云扬站在街上茫然了片刻,就打定了主意。转到一处摊位,客气地打听,“请问,国丈府,如何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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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跟着自家殿下到了京城,云伯一行疲惫至极。不晓得自家少主,为何拼了命地从北到东,又从东到北,跑了两个来回,直忙活了半月,才真正进了京。
何公公的脸,一天沉似一天,随从们都不敢应声。这也难怪,这小殿下一路上做的事……何止用出格来形容?更可气的是,仿佛后面有鞭子架着赶,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纵使何伯是个奴才,好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儿,实在有把人揪过来,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
21、面陈
二十一、面陈
立在国丈府门前,云扬漂亮的眉蹙得很紧。本没希望大白天的,国丈大人会呆在府里,可是真得知人不在,不知归期,云扬还是满心失望。
眼看日头西斜,云扬心急。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街对面那堵高大的围院,打听路时,一并知道,那里,就是皇叔刘执的宅院。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去找皇叔,理智很清晰,但现在的危局,可也抵得万不得已了,云扬握着马缰的手紧了又紧,心里给自己定了个底限。
入夜前。入夜前,人还不回来,就去求见皇叔。
一乘暖轿从街角转过来,云扬侧身让了让,暖轿直接从国丈府正门抬了进去。云扬怅然叹了口气,转头,不远处的皇叔宅院,灯火渐明,看来是皇叔回府了。
“公子,我家主人请。”突然有国丈府门丁出门来请。
云扬眉梢挑了挑,喜,“国丈回程了?”
门丁笑着引着他进了门,“半个时辰内可回。”
万幸。云扬松了口气。把马匹交给迎上来的家院,自己稍理了理。从里面又出来一位老者,笑容满面,“公子,请。”
“这是陈总管。”门丁垂首敛目,向总管施了个礼。
云扬愣了愣。国丈府总管,无官也有品,自己未报身阶,怎的会劳动他大驾亲迎。心中念头闪过,云扬落落大方地抱了抱拳,“劳动总管大人,在下不安。”执的是晚辈礼,合体又客气。
陈总管上下打量他,眼里笑意更浓,他很亲热地拉住云扬手,“公子客气,请问贵姓高名,家住哪里?”
咦?不问他有何公干。云扬心头疑惑,张了张嘴,明知不该和他拉这家常里短,却也尴尬于他一再垂询。
“陈大总管……”一声娇喝。两人都回头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杏眼里带着笑,粉嫩的小嘴去佯装生气地嘟起来,“主子可等半天了,您这可是磨叽什么呢。”虽然话是冲着陈总管说,可是一双大眼睛,已经上上下下将云扬打量了好几遍。
“请。”陈总管哈哈笑笑,引云扬进去。云扬心觉异样,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书香扑鼻。偌大的一间书室,周遭尽是顶着梁的大书架,层层叠叠的书卷压着撂地塞满,云扬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好个诗书传家。
绕过外间,里间有墨香和着淡淡茶香,清清淡淡却又溢着暖融融的气息。云扬身心俱疲,初进这里,突然想到家中的书房,顿觉分外熟悉,全身不由放松,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
“家主人,”陈总管躬身指引。
云扬转目,窗下书案前,一个窈窕淑女,一手执墨笔,一手纤纤玉指正轻蘸笔尖,身前,案上,层叠的书案,有几本打开着,墨迹仍新。
云扬吓了一跳,以为误进了内室。转头见陈管家笑着引他上前,云扬脸色腾地泛起红晕。
见云扬侧头驻步,陈总管赞许。回头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从案后绕出来,乌黑长发挽着简约的团髻,只一只金钗,把头发绾起。看着装,应是刚从外面回来,皂红的绵缎长衫,前面绣着大齐的国鸟未更的图案。竟着的大齐二品文官的官衣。
“宛平郡主,国丈大人的嫡孙。”陈总管介绍,“是枢密属的女官。”
怪道能见外客。
云扬心里暗怪自己这几日累昏了头。
齐与秦两国政体有很大不同,秦国是严格的男主外,女子在内府,绝不准抛头露面。齐国则不然,男子或女子谁主谁从,皆要看彼此身份高低。女子出身高贵的,出仕为官,三夫四侍,都是司空见惯。也是因为如此,在礼仪发源地的大秦,皆视临国大齐为蛮荒未开之国,常年两不相往来。
心念闪过,云扬为方才的失礼有些尴尬。退后一步,撩袍跪倒,“郡主金安,在下云扬,鲁莽造访,先谢过郡主赐见。”
纤纤素手伸过来,虚挽。云扬微抬头,只见明月般皓洁的面庞,未着粉黛,却异常秀丽,和暖地笑笑,声音轻柔,闻之如沐春风,“云公子不必大礼,这是在家,云公子是客,宛平倒是失礼了。”
女子特有的清新气息,让云扬微红了脸。许是看出他不自在,宛平轻轻笑了笑,“云公子稍坐,祖父外出会友,马上就会回来。”
示意陈总管待客,她领着那个在边上,一直饶有兴趣盯着云扬看的小丫头,退了出去。
好个知情善意的女子,云扬对她好意心内感激,仍很规矩地垂手侧身,待郡主笑笑离去,方松了口气。终于得以在椅子上坐下歇歇。清茶入口,他深深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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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小友,怎的来找老夫了?”门声,国丈的笑声先传了进来。云扬已经起身,待国丈转进门来,云扬已经拜下,“大人,属下云扬,有要事,相托。”
国丈并后面一同进来的郡主都是一怔。
“小兄弟的事情,怎的都是十万火急?”国丈苦笑,伸手挽他起来,细打量,愣住,“何事,累你成这样?”当日,月光下那个耀目的年轻人,此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虽然身姿英挺,却让他强烈地感觉到云扬的疲惫。
体力已经强弩之末,这是国丈见他后,最深刻的感觉。料有大事,不禁皱眉。
云扬抿抿唇,目光迟疑。身后的宛平郡主相机,挥手将随众遣了出去。
云扬在二人注视下,取出一个锦盒,份量不重,但却仿佛压得云扬十分吃力。云扬手指摩娑了一下盒面,郑重地屈膝,将东西举过头顶。
国丈狐疑接下,打开,大惊。四枚“如朕亲临”的金牌。他回头向郡主征询,郡主倒镇定,轻轻拿起一枚,檀眸细打量,面色也凝重起来。
是真的?两人交换了眼神。国丈怒极,“何人矫诏,不想活命了?”
见云扬垂头,国丈心里明白了。他拉起云扬,“云逸接到这几块,军心可大乱?”
云扬抬目看了国丈一眼,一咬牙,“元帅只接到一块,其余的,属下中途拦下了。”
这回连一直镇定的郡主都惊了颜色。国丈目光一闪,探手拉住云扬手臂,沉声喝,“好大胆,敢劫金牌,命可是不要了?并着你云家上下,都危矣。”
云扬手臂被一带,整个人被国丈拉近,见老人苍白须发怒张,显然是着了真急。心里有些感激,还有些歉意,退半步执子侄礼跪下,“云扬莽撞,可事非得已,此招虽是下下策,但为了保北军军心不散,安心替我大齐守住北疆每寸土地,云扬纵知罪犯欺君,也愿舍身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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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乖顺的孩子。见云扬自然地换了称呼,老国丈舔犊之意自心内强烈涌起。
心念一到,国丈目光闪烁几下,啪地将盒子扣紧,袖在袍袖中,扬声,“好个狂妄小子,犯下死罪,还不知悔。来人……”
有几名家丁闻声跑进来。
“拿下。”
云扬一惊,抬目看国丈表情,幽深的,不辩喜怒。他屏息想了下,就平静地垂下头,那几人上来扭手臂。
22、怀疑
二十二、怀疑
云扬抿唇不出声,任他们按住自己。国丈身后的郡主却急声,“爷爷!”尾音拖长,无奈又有些气急。
国丈心道小丫头还是太嫩,赶紧探手按住她手背,示意她别出声。
云扬仰脸朗声,“大人,云扬承认,此举并不只是为了大齐北疆的战事。”
果然通透。国丈心里暗叹,面上仍愠。
云扬叹气,这三代老臣,果然是不好对付,“云扬身受大哥重恩,如今大哥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云扬只愿能助大哥……一臂之力。”
好个一臂之力,舍得自己的性命?国丈摇头叹气,怜惜、欣赏之意满溢,并着身后的郡主,也出神地望着云扬,脸色微红地起来。
探手把他拉起来。国丈苦笑,“好小子,怪不得王爷赞你胆大包天,又心思细密,如今看来,还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话意一转,“这天大的祸事,怎的就找到老夫?王叔刘执可是你亲外公,为何舍亲求疏?“
云扬知他问出这话,此事已成,心内大定,脸色也平静,他看着国丈,“大人不必再试探了,大哥为北疆统帅,是大齐的重臣。”位越高,权越重,就像越大的船,一步走差,便难回复,云扬脸色微暗,“云扬虽然官末职微,但大哥每每耳提面命,云扬也粗略懂得一个道理……”
“什么?”国丈心内一动。
云扬叹气,“于国事政治,掌重兵的人,越要远远退避,朝中无论争端如何,必须不偏不倚,才会稳如巨船之舵,上报国君,下慰百姓。掌着大齐风雨不惧。”
国丈激赏。他探前一步,语气有些激动,“怎样的不偏不倚?”
郡主看云扬为难地垂下头,不忍,拉住国太袖子,“爷爷,皇叔是云公子亲外公……”语意未尽,却也明白,难道要逼得人家亲口说出忏逆的话来才算真心?
云扬感激地冲她笑笑,好个知情善意的女子。郡主被云扬明亮的笑意晃得愣了愣,忽觉脸颊又烫了些,忙垂下头。
国丈也舒出口气,几个人坐下,细问。
“此事,就着落到宫里。”云扬说出自己的计划,“皇上传旨或递出东西,都有当日值星的秉笔太监记录在案的。”
这金牌,既是平贵妃私取的,怎么会有记录呢?
“若她私造记录?”
“可请见皇上亲自裁度。”云扬笑得很纯良,眼里却闪着光。皇上已经半年不临朝,这下将住平贵妃,见与不见,她都危矣。
“再查,宫里若递出东西,守门的禁卫司,会有记录。”最后一回,自己连着锦盒一起盗回,那造型繁复古朴的盒子,一看就是内宫之物。
国丈张大嘴,好个处处陷井,平贵妃可算是遇到祸星了。
“只怕那钦使丢了金牌,火速回报,让平氏有机会销毁证据。”
“钦使从来都有亲随,这回五名钦使都是孤身一人,显见并不是来自尚礼司。”云扬轻轻点醒国丈。
“平氏有私兵?”国丈皱眉。
云扬没作声。私兵不敢说有没有,但确应该有支强大力量在暗地里支持。毕竟在宫中经营了二十来年,如今现出利爪,反证明她一早,就是包藏了野心的。不过,也幸好是私兵,肯定一早派下这任务,就给了金钱,嘱他们东西送到大营,即刻远遁他乡,此事就死无对证。或许,已经另有人派去,截杀了干净。
“很缜密。”国丈笑道。
云扬也笑笑,“属下人微职末,什么也查不到,只好托国丈出手。”
“好。”国丈应下。
云扬眉头动了动,“您不必亲自出面,将所有物证,找个机会透给皇叔。”让他和平贵妃朝堂上斗去吧。
国丈朗声大笑,“这倒是正中皇叔下怀。”日前,皇叔拿住解回来的一干囚犯,在朝堂上,已经占了很大上风。如今再有这矫诏罪名……水越浑,这变幻也会越莫测,他久在朝中,怎会不明白云扬的意思。
在一边静听的郡主,轻轻笑出声。国丈揽住她,宠溺地笑道,“小兄弟的计划,还得着落宛平你出面。”枢密院,掌各司乃至宫中各色文书,上可直达圣听,下可监察百官,这二品枢察使,着实是要职。
郡主抿唇看着云扬。
云扬不太好意思,起身,“劳烦郡主了。”
“公子哪里话……”宛平也起身回礼。
国丈瞅瞅二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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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留不住,云扬用了晚饭,连夜就启程回去了。
祖孙二人在书房闲谈。
“可入得眼?”国丈探身,看孙女羞红的脸。
宛平抿了抿唇,秀美的面容映在烛光下,温婉又动人,“只怕人家……”
“怎的?名动京城的才女,我嫡亲的孙女,还配不得他?”国丈佯装生气。
宛平急劝,“宛儿是说,怕人家早有姻缘……”
国丈愣住,这一层倒没想过。虽然云扬只有十八岁,但大户人家的子弟,往往早有婚约约束了,一般不会等到近成年再张罗婚事,不禁愁云密布。
“不过,宛儿也是没有婚约的……”宛平见爷他气馁,心里大急,顾不得别的,忙点醒他。
国丈明白过来,自家孙女如此优秀,京城名动,自己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总觉得无人堪配。那云扬,人中龙凤,家中自然宝贝得紧,说不定,也和自家一个心思,当下心里又有了几丝希望。
“传书给云逸。”虽然边疆战事急,但这大事,可耽误不起。国丈赶紧张罗,“问他这姻缘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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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平羞红了脸,急拦住“爷爷,乐昏了头,这事哪有本家亲自问的?”
“倒是。”国丈故意醒悟,捉狭地看自己孙女。
宛平知道上当,气得跺脚。
“老王爷得了云扬的信儿,只怕脚后就到,到时,让他出面撮合。”国丈笑道。
宛平羞涩地垂下头,笑意映进眸子里,“爷爷作主,孙女听命。”
一颗心,早已装满日间那个英挺的男子,映日耀目的笑颜,清澈又坚定的目光,明明一身贵气,却隐隐透着刚毅,这样的铮铮男子,却又满心情义,哪个女子,会不动心?
国丈却转头锁眉。那人,小小年纪,如何得知皇家的规矩?事无巨细,都能一一料准,竟像是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一般。若说他聪明睿智,但也不能预测不知道的东西。而且,明明是飞扬跳脱的年纪,离朝堂如此近,却能心如止水,对政治国事,避之不及,竟像是久经沧桑,通透得就连他这样的老臣,也不能及。
这云扬,到底有何底细?
23、公子耀阳
二十三、耀阳
静夜,难眠。
慎言睁着眼睛,看着床侧菱窗外,远天现出亮白的光晕。身侧有动静,慎言侧过头,看见刘诩翻了个身。
“小姐,口喝?”慎言借她动作,抽出手臂,半撑起来低声问。
“嗯。”刘诩含糊地应了一声。慎言就披衣,先净了手,再捧了一杯温茶到床边。
就着他手喝了几口,刘诩精神了不少,她扭头看了窗外,“几时了?”
“还有半个时辰天明。”慎言擎着杯,不知她还要不要再喝几口。
刘诩扭回头,看着他。慎言抬起目光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纳闷,这公主为何没了睡意。
刘诩突然掀被起身。慎言忙放下杯子,俯身替她趿鞋,如那日初侍寝,极熟练又妥帖地替刘诩披上绵棉的睡袍。刘诩立在屋子中间,沉静不语。都整理完了,慎言抬头看她,却没有指令,只得垂头仍跪在脚下。
“出去走走吧。”驻了半晌,突然头顶有淡淡的声音。
回廊清冷肃静,晨风吹过,有些凉意。慎言无声地跟在两步远距离。看她背影,娇弱的双肩,仿佛担着很沉的担子,压得脚步沉重不堪,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有些摇晃,却又倔强地挺直。慎言皱眉,这样的刘诩,让他感觉有些与往日不同。
果然,在风里立了一会儿,刘诩望着天边泛起的白,“慎言,几日了?”
慎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十五日。”从住进四合院到今天。
刘诩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自由又恬静,闲适又安宁,这样的气息,怕是今生最后一次尝试。她目光暗了暗,却又强自隐去,转回身,又是那个凌厉又睿智的宣平。
慎言无声地看着她的举动,心里有预感强烈地升腾。这刘诩,去意明显外露。终于肯离开这四合院了,本是应该舒口气的时候,慎言不知怎的,却无端地感到心里压得发疼。
“母妃……又传过来几次严令?”她隔着寒风,看着两步远的慎言。
慎言垂下头,从那日到今天,一日一封飞鸽传信,令他想办法说服刘诩回京,逼得他几乎昼夜难眠。
刘诩了然点头,“这么多时日了,怎的我就如此不堪,皇叔也不来过问。”自嘲地挑起嘴角,语气似调侃,十五日,却没有一点动静。
慎言目光跳了跳,犹豫了一下,叹出口气,“娘娘当日就调派了人手,这里,其实……”从那日刘诩做出留在此地的决定,京里飞鸽,调此处左近所有暗丁,小四合院,其实已经被护得密不透风。
“果然疼惜我啊。”刘诩咬牙,笑意里含着苦涩的味道。这就是在向自己示威喽,如今能软禁在小四合院里,回京城,就如同养在金丝笼里的鸟儿,更飞不出她手心。
“朝中情形?”
慎言象早有准备,回房取出几张细帛,呈给她。
借月光,刘诩看了一遍,“看来,母妃想从北军下手,这计是被破得体无完肤了。”语气里不辨喜忧。
“这是今日急报。”慎言双手呈上。
刘诩看了看,手指拈起,摇头,“圣上金牌?多大的把柄,平白地往人家皇叔党手里送,母妃可是糊涂了?”
慎言看她边说,边瞟自己,心头苦笑。
“想来,离了你,她又回复成那个不成器的花瓶……”刘诩笃定。
慎言知道这事也瞒不住,只是之前没报备清,叹气,复又跪下,“公主息怒,慎言……并不是有意遮掩。”平贵妃身边不缺能人,自己虽然有用,但也不敢在公主未垂询前,就把话说满。
刘诩上前两步,挑他下巴,幽深的眸子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慎言,你到底是谁?”
慎言被她的眼神禁锢,不敢稍瞬,强自看着她,却无法读清她心里的情绪,半晌,慎言叹出口气,“属下,耀阳。”
刘诩怔住。
“公子耀阳,只手遮天。”这句俚语,一下子在刘诩脑中冒出来,她手指用力,狠狠箝住慎言下巴。慎言脸色苍白,被迫着高仰着头,嘴角咬破。
心里虽然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却万料不到,母妃会把他派到自已身边来。耀阳专宠于贵妃,宫中谁人不知?就连那些大臣们,都要讨好他,以期得到贵妃青眼。足见他在母妃心中的份量。若说生得好看,床技精巧,怕也不能如此,单看母妃这几年,步步为营,处处精心,实力大增,更是做大到独揽到朝政,这其中,怕也是眼前这人在幕后献计、献力,噢,还时或献出男身……
“母妃还真挺在意本宫……”刘诩丢开他,冷声。
慎言知她意思,想分辩,却无从,只得默然。
既然母妃对自己是志在必得,那么,她且做一回乖顺的女儿,让她称回心。刘诩心里冷笑,“好吧,既然耀阳公子亲临,足见对本宫的重视,本宫可不能再不识进务,也罢,启程。”
甩袖转身。
感受到刘诩周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情绪,慎言咬唇,在心里天人交战,一个念头却赫然清晰,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把不住,万不能成功易主。终于在刘诩即将踏进屋子的一瞬,出声,“公主留步,慎言有话想报与您听。”
刘诩顿住,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
慎言却没急声,沉了片刻,缓缓抬头,露出苦涩笑意,“慎言铁卫出身,十六岁出营,即入内务司男苑……”想到那暗无天日的三年,慎言打了个寒战,“一朝得贵妃临幸,收在房中,本是一个玩物,却被无意中发现,这男宠竟也有些谋略,可堪使用。”从磨墨读折,到代批代阅,最后,竟成娘娘不可或缺的智囊,慎言如今想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母妃怎的又舍得放你到我身边?”刘诩探问。
慎言摇头苦笑,“娘娘乳母,深得娘娘信赖,她多次进言,鼓动娘娘早日改天换日。我劝谏过几回,她深忌恨……此次,娘娘陷入空前危机,几乎六神无主,她趁机进言,说只有属下出马,才能……”公主在封地,艳名流传,最爱沾花惹露,众多侍宠,填塞后院。这名声,宫中也有耳闻,严氏抓住此事,大力进言,娘娘也是情急至极,万般无法,立派出慎言诱公主入瓮。
他心意稍转,又看了刘诩一眼。果如刘诩评价,那贵妃娘娘,眼高于顶,生性虚华,又好大喜功,真真是个成事不足的花瓶。
正胡思乱想,忽见公主看着自己冷笑,慎言心里大凛,忙膝行两步,颤声,“属下日前所言,皆发自肺腑,不敢欺骗公主。”
是说要效忠自己吗?刘诩低头看他,虽然只言片语,但也听得出,他这几年深得母妃信任,那乳母严氏,定是深深忌恨。两人明里暗里,争斗不休,看来,这一回,慎言是不慎落她下风,才被派出来。转念又想到,谁知是慎言真的不敌那严氏,还是他心里早有去意,正好趁此机会,易主。
刘诩看慎言俯身不语,一副等她发落的姿态,头痛地揉揉额角,“方才,你说母妃陷入危局,何解?”
慎言抬头,目光中闪出激赏,这公主,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和睿智,能从纷杂中找出重点,他也不再隐瞒,沉沉低声,“回公主,娘娘隐下天大的秘密,已经月余。这些天,她之所以行事焦急,乃至方寸大乱,皆因那个秘密。估计如今,皇叔紧逼,君臣激愤,恐怕娘娘情形,已经在烈火上煎熬了。”
何事,这么难?刘诩费解。她张嘴要问,突然脑中翻出一个念头,可怕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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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见她脸色突然苍白几无血色,一双大眼睛里,写满震惊,就知她已经猜到,只是未得自己证实不敢相信。不确定地打量刘诩的,衡量一下,她听到那消息后的失控反应,慎言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公主,月前,皇上……驾崩。”
果然。
刘诩僵住。
“公主。”慎言忙扶住她。
缓过这口气,刘诩悲恸,仰天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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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官道上疾行。
刘诩在车中不吃也不睡,只呆坐。脑中闪现出为数不多的,与父皇相处的画面,竟都很温馨。原来,父皇真的很爱自己,只是自己不常回宫,才渐忘了这些甜美的回忆。月前驾崩,密不发丧,父皇现在应该还睡在他的寝宫。想到那红墙碧瓦的所在,刘诩甩甩头,父皇拥有大齐,天下归心,死后,却只得孤独地躺在那冰冷的宫床上,生前,宫妃围绕,莺红艳翠,如今,身边该会有多凄冷,更逞论,他曾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正在绞尽脑汗,欲夺江山,想让天下改姓平。
这,就是万千人顶礼膜拜的圣上,多凄凉,多可叹的称呼。
24、护送
二十四、护送
云扬回程,何伯即在官路当中现身。眼见何伯气得变了脸色,衣角无风自动,云扬吓了一跳。
“请少主上马车,我等送你回程。”云伯挥手让人夺下云扬手里的缰绳,伸手指着一辆厚毡暖轿棚的蓝呢大马车,一副你若不上,我就算拖,也要把你拖上去的神情。
云扬知道这一路,自己做得出格,惹恼了眼前的老人,但仍期望负隅,摇头,“何伯,我……”
何伯眼睛一立,少有的硬气,“少主若不从,我即派人,把您截下来的东西,从国丈府盗回来,立时送到边关云帅那里去。”
要挟!云扬抿唇,却也不能不考虑这件事的可能。他只一人,人家可是整整一队人,怎么能防得住。思虑再三,弯起唇角,“何伯别气,我上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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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伯脸色稍霁。
“不过,不能入沁县县城。”
“行。”何伯大手一挥,把云扬直接塞进车里去。
里面有人。那老者掂着花白胡须,点头致意,“小殿下,可还记得老臣?”
云扬凝眉想了片刻,醒悟。原来云伯竟调来了大秦宫中御医。
“老臣已经卸任,恰巧家就安在沁县。”老御医笑得很亲切,“臣在县东,云宅在县西,算起来,我们,乃是乡亲。”云扬头痛。这何伯不死心,大半月里,竟在自己周围安排下这么些人,不过又都隔了相当距离,算不违当日规定,自己真是无从发作。
“请脉。”见云扬不动,慕连承起身欲跪。
这慕御医果然一击就中,云扬心里苦笑,忙急拦,“慕先生使不得,您请诊就是。”只得伸出手来。
车内布置舒适,物品一应俱全。云扬半躺在大皮裘铺的暖铺上,看慕先生用小炉开始煎药。不一会儿,药香就溢出。
何伯守在一边,盯着云扬喝药汤。喝了一样,又递一样,云扬喝了两碗,才得喘口气。
“练武之人,最怕伤了内息。”慕先生复又给云扬施针,一边絮絮。
“怎的伤了内息?”何伯就急问。
“背心有伤,又受硬刑。”
云扬心虚,不敢看何伯渐红的眼睛。
“刀伤久不愈,恐影响生肌。”慕先生慢条斯理。
“何处挨来的刀伤?”何伯简直要抓光头顶灰发。
“贯左肩至腰侧,未复合,又反复撕裂。”
……
云扬实在躺不住,身上大穴又扎着针,只得探手握何伯手背,“何伯,洛儿不妨事,您别担心。”
风蚀残年的老人,终于憋不下,老泪纵横。
“小殿下呀,您这……”怎的,就是不肯回大秦做储君。
云扬笑笑,清澈的眸子里,写满安心。
看着僵持的一老一小,一边默然的慕御医,半晌,叹气,“老何,云元帅,这是拿小殿下当亲弟弟看护了……”
何伯见云扬点头,哼了一声,也不待慕御医再劝,甩手出了马车。
车外,马鞭啪啪响,方才还有声音的侍卫们,鸦雀无声。车内两人不约而同侧耳倾听。
“他……”慕御医面有忧色。
云扬抬手拦下他,展颜笑笑,“我知道,何伯真心疼我。”
一边劝不下,一边还没劝,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堵了回来。慕御医摊开手,无奈地叹气。
慕御医掩下心中难过,悉心下针。不一刻,又伤又累,针下的人,顾不得穴位麻痛,已经沉沉睡去。
幸好,人是上了马车,凭自己回春妙手,定在这几日,把这虚空了的身子,调理回来。慕御医抖被把人盖好,转身下车。外面那人,还得开解开解,不然,到了沁县,定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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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坐行营中军帐里,手中一张薄薄的帛。
“胡闹!”眼见元帅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掷下信帛,怒拍桌案,随众将官们都敛声垂头。
“今夜行动,就这么定了,散。”云逸强压气,把人遣走。立即拿笔写家书。
“离了我才几天,竟是捉反了天。”云逸边写边气,国丈传讯上说的那个人,几乎不敢认就是自己小弟。劫金牌,入京城,谒国丈,施计谋……进退全凭已愿,恣意妄行,离了自己辖制,这云扬越发出格。再者,京都重地,天子脚下,离那人得多近?自己费心遣他返乡,却没想阴差阳错,他竟自投而去了。云逸心里惊惧,却是越写越怒,蘸着浓墨的字迹,几近狂草。
遣人急送走家书,云逸坐在椅上闭目。连日征战,他疲累不堪。回想第一块召回金牌,恰巧在誓师会上送到,自己措手不及,军心哗乱。幸好自己挟平日威信,几句话,把人心压伏。近半月,才得以看到将士尽职,士兵用命的局面,连连大捷。
不敢想像,那四枚金牌,若相继而至,军心该是如何浮躁。云逸挑起唇角,也只有云扬这孩子,诚心若此,拼了命不要,也要让大哥安心胜了这一役。
25、分担
二十六、
梨园校场。
云府里最宽敞的一处园子。四周都是高大梨树。中间空场,正好辟开给云家孩子们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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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抱着剑,立在场子中央,微闭目。不知等了多久。
天微暗。蓝墨亭远远看见梨园,就掠起身来。
细微的破空声。
尽管熟悉了蓝墨亭来去无声息的神出鬼没,但这样突然有人从背后袭来时遍身沁凉的感觉,云扬还是有些不适应。他陡睁大眼睛,回身,屏气掠起,自半空中截住蓝墨亭的来势。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过了几招。错开身,云扬略喘息,他腰上的玉佩已经被蓝墨亭削掉了半块。
“晚饭没喽。”蓝墨亭极漂亮地在空中拧了个身,不待云扬喘口气。人和剑一齐攻下来。
云扬顾不得想晚饭的事。
又是一个错身,半边衣角,被划了个口子。
“二十下喽。”蓝墨亭攻势愈见凌厉,语气却十分惬意。
云扬脸微红。
错身。袖上又多了个口子。
“……呵呵……”轻笑声。
“四十。”云扬替他把话说出来。蓝墨亭笑出声,“规矩还没忘哈?再来。”
衣袂飘飘,场上只有渐急的喘息声。
百招后,两人很有默契地住手。
蓝墨亭把剑背在身后,慢慢踱过来,看着扶着兵器架的云扬。
云扬缓了好一阵,才直起腰,“一百八十下。”
“就算九十吧。”蓝墨亭抬起自己的手腕,一处剑气划开的口子,泛着血丝,“这下抵去一半。”
云扬怔了怔,两人拆招虽说向来都是用真剑,可是彼此手下有分寸,从没真见过红。他抬眼瞅了瞅蓝墨亭云淡风清的表情,“是扬儿失手了,再加九十。”
蓝墨亭未置可否,只冲兵器架挑挑下巴,云扬就会意地转过身,双手撑在上面,拉开背,微垂下头。
后面的人也不多拢们锼挠闫そg剩湛耍樵谠蒲镎箍谋成稀
云扬身形抖了抖,却没嗯声。
蓝墨亭站在他身后,抿了抿唇,下一鞭,往下,移到云扬的臀腿上。
“啪”地一声响,云扬埋下已经红了的脸,咬唇。十几鞭,都抽在臀上,并没再往背上移。
“怎的伤了背心?”鞭未停,不徐不缓,不轻也不重。就这么一下下的空当,果然就听蓝墨亭漫声问。
以他对云扬的熟悉,两人一交手,就知他身体不方便,且在后背。
云扬借着挥鞭的空当,调了口气,“战场上……敌将不弱……又将死……搏命一击……”
蓝墨亭皱皱眉,手下一鞭突然加了力道。云扬早咬住唇,这一下疼得直抽冷气。骤强的力度告诉他,蓝墨亭此时,很生气。
加紧劲抽了十来鞭,才训,“将死的人,还能让他伤到你?打蛇不死反被蛇咬,战场上,你还滥用那些个恻隐之心?”
云扬没辩,只更深地垂下头,他知道,蓝墨亭是心疼了。
又抽了十来鞭,才恢复了不徐不急的力道。
打了五十来下,云扬已经疼出汗来。撑在兵器架上的手臂开始有些抖。本来都减到九十,谁叫自己又加了回来,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云扬强自吸了口气,“蓝叔叔……怎的伤了腕子?”若不是方才他用腕不灵,也不会被自己误伤。
说说话会转移疼痛,蓝墨亭罚云扬,从没云逸那么多规矩,疼得紧了,云扬总喜欢找些话题把时间扯过去。
蓝墨亭知他还是小时候习惯,无声笑笑,“来时,遇到几个高手……没防备这沁县也有高人,就伤到了……”顿顿,“不过对方更没讨到便宜……”
“高手?”云扬略一思忖,就想到了端倪,心里翻了几个个。
“小小沁县,哪来那么多高手?武功路数又是一样……”光凭走路姿势,就能断定那些人不弱,待上前查问,就骤起动手了。想到白天的遭遇战,蓝墨亭皱了皱眉,“穷凶极恶的一群,定非善类,我腾出手,得调人过来……”仿佛自言自语。
“要不,明天咱俩再去他们落脚处探探?”蓝墨亭手里一下下未停,思路却飘出去,思忖道,“可惜你二哥又禁你的足,不许你出去……”
“咦?”蓝墨亭忽地停住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已经已经遍体生寒的云扬,“扬儿,我怎么觉得……”
“什么?”云扬心虚地扭回头。
“他们与你没关系吧。”云扬前脚回来,沁县就多了些许神秘高手,自己怎么就没能想到这一层。
云扬受惊不小,抿唇看着蓝墨亭,却一句托辞也编不出来。
蓝墨亭见他表情,也很震惊。
云扬这孩子,对亲近的人,心至诚。断不会对他说谎,可此时云扬那个表情……蓝墨亭未盘问,心里就明白了。他探手挽起云扬,深深地看着他眼睛,“扬儿,多的话,我也不问。那些人,若是敌,你讲一句,我帮你处理。若不是敌……”他顿了一下,“早些清理出沁县吧。这里可是你二哥老剿,他若回来知道了,眼睛里定揉不进沙子去……”
云扬不敢看他清澈目光里流露出的关切和担心,垂头,“是。谢谢。”也算了默认了。蓝墨亭目光幽深起来。
掩饰地转身又去撑那架子。
蓝墨亭摇头失笑,“你这诚心的孩子呀,”探手把他拉回来,“够数了。”
云扬垂头,未动,半晌,把半个身子倚在蓝墨亭身上。
“怎的压得扬儿心这么沉?”探手抚云扬略抖的肩,蓝墨亭叹气。云扬此次回来,仿佛一肩担了千斤份量,那份沉重,自己一进梨园,就感受到了。
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如此忧心?蓝墨亭很想立刻出门,把那些人捉回来拷问,但直觉告诉他,这事,他万不可插到云扬前面去。想帮助,却无力,他归家来时的闲适心情,骤地陪云扬一起,蒙上了厚厚的阴云。
26、回宫
二十七、回宫
入了京,已经是半月。
公主回京,俱有百官路边恭迎。慎言跟在刘诩身后,她过分削瘦下来的背影,在初春仍很料峭的风中,更显单薄。慎言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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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金安。”丞相梁席廷带着头,给她见礼。
“不敢有劳慕公。”刘诩很客气地伸手去扶,抬目扫视了一下,京中官阶一二品的大员,恐怕已经到了个七七八八。
梁席廷眼里有些老泪,却含着未落,很心疼地看着他昔日的学生,“公主殿下,怎的瘦成这样?”
话中带着舔犊情深。
刘诩目中含泪,垂头,竟用袖角去拭眼睛。
众大员皆惶恐垂头。这公主未入皇城,竟先落泪,可是不好的兆头,不过这话可谁也不敢拦在头里说。
老丞相看向她身后,见是慎言,眉头挑了挑,显是压了压气,才沉声说,“圣上召公主回京,只带这么少的人,可太托大了。”
慎言,即是耀阳,何身份,京中凡在御前行走过的官员,谁人不知?
刘诩也回身看了一眼。从百官拜谒时,就有很多双目光盯在他身上。此刻,在众人情绪复杂的注视下,慎言抿唇,垂头。
这场合,可没有他说话的份。
“公主殿下请升辇。”一个尖细的声音插进来。
“魏公公……”刘诩仿佛吓了一跳,转目见是宫中副总管,忙打招呼,回头又似有话要对丞相讲,却又不得不上辇的样子。
魏公公弯腰弓背,把她扶了上去,立时放下帘子,隔绝了信息。
慎言犹豫了一下,刚要跟过去,被魏公公拿眼睛看了一下,就垂头站住。
众人跪伏,待车驾行远,丞相率先起来,袍袖冲魏公公和慎言一甩,带着大员们鱼贯离开。
“总管传呢。”待人走远,魏公公斜着眼睛看着被孤零零留下的慎言。
慎言脸色有些白,咬着唇角,轻应,“是。”
公主按礼制,先谒太庙去了。
平贵妃懒懒地倚在矮塌上,听魏公公回报方才情形。
“耀阳呢?”仿佛没听进去,她只抬目找人。
“严总管与他说话呢。”魏公公躬身。
“喔。”平贵妃点点头,吩咐沐浴,“说完话了,记得要他过来,我在寝宫等。”眉梢已经挂上春韵。
“那是自然。”魏公公讨好地笑,“老奴新得了一个法儿,最是提精神,给您按摩试试?”
“猴精灵。”平贵妃媚笑,用修长手指点魏公公的面皮。想着马上能重获耀阳,心情大好,迤逦着,去了凝脂池洗浴。
太庙内殿。
“殿下?”丞相得了空,凑近独处的刘诩。
刘诩警觉地抬手。丞相噤声。
伸手指蘸茶水,在桌上书了一行字,丞相脸上变色。
刘诩轻轻点头,又书了一行,两人脸色都凝重。
“交谈”了片刻,外面已经准备妥当,刘诩整了整衣,率先出去。这回是文武百官在太庙外晋谒,刘诩立在高阶上,向下点头致意。下面,偌大的方砖铺就的空场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
“本宫奉召回京,终得以承孝于双亲,尽忠于朝廷,今后仍仰仗各位大人提携指点,在此刘诩先拜谢。”
“不敢……”底下一片嗡嗡声。虽是场面话,但每次执行起来,众人都是一丝不苟的。刘诩心里冷笑,面上却无比赤诚。
下面,就是单独接受各部朝见。刘诩就在太庙偏殿升了座。这一扰攘,怕就要到晚上,她揉了揉额角,强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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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床暖帐。
平贵妃沐浴后,睡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
“娘娘?”魏公公探进头。
“快宣。”她精神一振。
那个修长的身影,已经映进她的眼帘里。她迫不急待地坐起来,半撑着软香的身子,伸着脖子看。
慎言已经换了宫衣,宽袖长衫,淡色的腰封,衬得他愈加明朗挺拔。几步走进来,撩袍跪伏,“属下迟归,娘娘恕罪。”
“耀阳……”平贵妃面色雀跃起来,从床上探下半个身子,挑起慎言下巴,那日思夜想的魅惑面庞,就呈在她眼前,“想死本宫了,怎的瘦成这样?”
慎言有一刻怔忡,站在后面的严氏轻哼了一声,他立刻警醒过来,略苍白着的脸上,挂起训练有素的笑意,“谢娘娘挂念。”
“此次公主回程……”严氏在后面要回报,却见平氏根本无心听,扯着慎言,拉到近前,素手一伸,帐子已然将两人与她隔开。
就急成这样?严氏失笑。站在帐外听里面的声音,估计一时半刻也没有自己的事了,才抽身出来。
“想死本宫了。”平贵妃把慎言压倒在床上,一边扯他的扣子,一边喘息。驯服地躺在床上的那具身子,散发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温和气息,敏感又诱惑,随着她的动作,放松,升温,红晕恰到好处地晕在脸颊、耳垂,最后那胸前的两点粉红,也映出诱人的气息。
平贵妃舒心地,缓缓地将两人契合在一起,大声哼了起来。
身边不缺美人,却独独舍不得这个耀阳,当日遣他出去,未半日,便后悔万分。如今终于重获,恨不得把这一半月亏了自己身体的,都一骨脑从他身上要回来。
慎言习惯性地配合,对方身体哪点敏感,自己又该如何迎合,才能让她满足,都象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就如本能般,深深印在脑子里,行动中。他抿唇,伸手托住平贵妃不耐扭动的腰肢,快速律动几下,平贵妃就大声□□起来。
该是倾情享受着吧,慎言眉头动了动,换了个角度,平贵妃尖声高昂起来。
待她忘情地闭上眼睛,慎言才微微皱眉,痛苦地咬紧唇。
折腾到掌灯时分。平贵妃如软泥,睡在帐里,慎言撑着站起来,退出来。
严氏正坐在外间吟茶,看着慎言缓缓走出来,一边系腰间扣子。
“系了又要解,何必麻烦?”严氏冷声。
一众侍从和宫娥都噤声,看着昔日贵妃宫中,最实权的两个人物,冷冷对视。
僵了片刻,忽见慎言抿唇,平静地把衣衫解开,抖落地上,袒露出漂亮的身形。
严氏知道自己此役,占了上风,不禁得意。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承欢前,就查出你的锁阳破了,可是上了公主的床?”
她问得露骨,慎言微眯了眼睛。
慎言一回宫,严氏就派人扣住他,借故说,要承欢娘娘,不干净可是不行,着人里里外外查个通透。这理由很是堂皇。不过,挟着私怨,动手查验时,让慎言大大吃了些苦头。这会儿,她余恨难消,拿眼睛上下打量慎言,半晌,冷声,“再上锁阳。”
慎言眉锁得很紧。
众人都不敢喘大气,使劲垂着头。两人这几年明里暗里,斗,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倾轧得露骨。
严氏冷笑着看他。
小子,量你也不敢嚣张,落架的凤凰,连鸡都不如,何况你也没站到过梧桐树上。一个男宠而已……严氏嘴角挑起冷笑,摆摆手。
有人上来,手里拎着如发丝般细的银色钢丝扣。
慎言眼睛盯着这个曾让他吃尽苦头的东西,自打专宠于平贵妃,就没人再敢给他上过。他垂在腿侧的手握紧。
严氏意外地见他没怒,也没辩,只平静地看着那东西送到自己胯间,挥手止住,冷笑,“要生生受下吗?怎的不说,自己还要去公主处承欢?”
慎言知道她意思,平静地挑起唇角,淡声,“不该想的事情,就不要妄议,总管您不懂?“
一句话,软中带硬,竟生生扫了严氏的脸。
严氏眼中露出凶意,忽地站起来,几步到慎言面前,抬手。眼见着巴掌挥下来,慎言未避,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
“啊……”胆小的宫女轻呼出声,几个内侍都吓得腿软,跪在地上。
慎言半边脸肿,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严氏也挑衅地扬扬下巴。
“作死的奴才,敢教训本总管,可忘了如何出身?”严氏受不住他的注视,色厉内茬。
慎言目光闪了闪,到底垂下眼睛。
“哼。”还待要挥巴掌,魏公公冲她使眼色。毕竟这是在贵妃面前,弄得太过份不好。严氏明白,恨恨收回手,“去外面廊下跪候,主子醒了,有话要问你。”
甩手,带手下离开。
余下一屋子抖成一团的内侍宫女。
慎言抬手拭了拭嘴角血迹。有宫女上来,服侍他穿衣,内侍送上冰帕,敷脸。慎言接过送上来的茶,一口饮进。从进宫被折腾到现在,他滴水未进,渴得要命。缓了口气,他挥手,“都退下吧,未传,不得进。”
“是。”众人屏息,鱼贯出去。
慎言这才揉着酸痛的腰背,艰难地坐在窗下宽大的环椅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严氏带人回去,心情阴晴不定。魏公公跟在身边,也不敢吭气。
“小东西!”她恨声。这慎言,从来表面驯顺,从不当众忤逆,就算最得势时,与她对答,也是滴水不漏,今日,这般折辱,竟也能忍下气。不留点滴错处来给自己机会借题发挥,真是个能屈能伸的硬敌。
“正好,娘娘要找机会给公主些下马威的。”严氏冷声,又生毒计。
“总管有什么计划?”魏公公觉得脖子发冷,忙讨好地问。
“就拿这小东西开刀。明日起,安排他回男苑,接牌子。哼,多少人等着想压他呢,替主子效力,他也该做做份内的事了。”
“是。”魏公公听出话意,从来只有净了身的稚龄小太监,才充当被人压的角色。这严氏,果真要触慎言的底。若这慎言真是被公主收进房过,那此举,竟也是触了公主的底,既打压了慎言,也掂了公主的斤两,才是真实目的。这,一箭双雕,好狠的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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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生死
二十八、生死
暮霭。
通亮的宫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映着万岁寝殿——雍正宫琉璃瓦的宫墙,宛于瑶台仙境。一行宫衣盛装彩娥,端着仪仗,迤逦穿过白玉石桥,步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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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辇到了。
平贵妃亦是盛装,雍荣地端坐,看着自己的女儿,如今大齐唯一的皇嗣,在众人围簇下,走进来。
平贵妃心里叹口气,缓缓起身,“我儿,想煞娘亲。”
刘诩垂下目光,很郑重地拜下,“母妃安好,年间,儿臣竟未能膝前尽孝,实在有罪。”泪盈。
一屋子人,谁也不敢大声喘气。严氏站在一侧,颇唏嘘,上前替平贵妃挽起公主,“老奴日日见贵妃娘娘思念殿下,食不成饮,夜不成寝,如今,可是见着了,该欢喜。”
刘诩手被严氏握着,诺诺。
平贵妃亦用帕子拭眼角。
好一派母子亲情。
坐定。平贵妃上下打量刘诩。华美装束下,略苍白着脸,唇也是泛着青,怯怯地垂着眼帘。白日里耀阳的话,又浮进脑子里。
白日,床间,云雨后,唯一问过耀阳的一句话,“公主,人才如何?”
是时,耀阳的还留在她身体里,两人就这样契合在一起。耀阳显然有些没跟上她思路,微喘着,平了平气息,才看着自己的眼睛,“回娘娘,公主她……到底……是小姑娘……”
这话意思,她立刻明白。自小无依,在属地长大的小姑娘嘛。
想及耀阳的话,再比照下人回禀初入城的情形,平贵妃心内冷笑,面上带出关切,“怎的瘦成这样?底下人如何侍候的?”
说到底下人,刘诩露出紧张,四下用目找了找。平贵妃和严氏对上了眼神,两人都没作声。果然刘诩用眼睛找了一圈,终于有些不甘地垂下目光:“ 他……他们,伺候的是极好的……”
平贵妃面上带笑,眼里却是不豫。她的耀阳,自然是极好的,这小丫头,倒是尝了极品。眼下瞧她样子,倒是颇为留恋,入了皇城,也不问父皇病情,倒先找起男宠来了,果然是个色相外露、贪图享乐的丫头,耀阳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心中更是冷笑。
“你父皇……”还是提点一下。
果然刘诩惊觉,立刻起身,惶惧,“儿臣不孝……呃……父皇病体可好?”
这回倒想起问了?平贵妃也起身,拉住她手,目光直射她眼睛,“跟我来,见见你父亲。”话意里渗出冰浸的冷意。
刘诩仿佛瑟缩了一下,便垂头跟她进了内室。
刘诩走在平贵妃身后,手心浸着冷汗。雍正宫,父皇的寝宫。四处张灯,却掩不住死寂。越往里走,暗影越深,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具冰冷或已经腐败的尸体,那披着明黄龙衣的她的已经魂归西的父亲,刘诩只觉浑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
“诩儿。”不知何时,平贵妃已经停下。刘诩一惊。站下。发现已经站在父亲宽大龙床前,垂幔的帐子,竟都是墨色的厚纱。
“看看你父亲吧。”平贵妃声音平板起来,没有感情,让刘诩由心生出寒意。
后面严氏上来,拨开重重帘子。
刘诩心提起来,脸色俱变。那具躯体,在巨大冰块间,仰面躺着。冰水不断从床上滴下来,渗进床周铺地的细沙里。隐约可见,有细小的蛆虫,从已经变成黑洞的口鼻眼中,慢慢蠕出。
刘诩,僵硬。
平贵妃也是不敢瞧。侧着身子等了半晌,回头,见刘诩满头是汗,唇白面青。
严氏上来拉她,“殿下?”
人还是没反应。严氏看了看平贵妃,后者不耐地点头。
严氏大力摇刘诩,在她耳边大叫,“殿下?”
刘诩仿佛从梦中惊醒。木木地回头,眼睛里空洞无神,看了看严氏,半晌,毫无预兆地,咕咚直倒下。头角,硬硬地砸在床沿。
“啊。”平贵妃惊跳着躲开,刘诩倒地时,险险带倒她。
“来人。”严氏叫人。几个内侍跑进来,把刘诩抬了出去。
平贵妃也嫌恶地跟了出来。
“到底是小姑娘。”严氏跟出来,嘿嘿笑。这场面,魂都吓飞了吧。
平贵妃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也抿唇笑笑。
“准备发丧吧。”她心情大好地吩咐,“诩儿登基之事,着手办吧。”
严氏犹豫片刻,“这公主……”下面的话,不好问,但她实在怀疑,这么快就推她登上皇位,平贵妃对殿下,能否拿得住。
“放心。”平贵妃拍她手背。
拿得住。如果万一拿不住,就用同样方法,让她永远闭嘴。平贵妃眼里现出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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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腰酸背痛地从梦中醒来。窗外已经月挂梢头。
“醒否?”有人在外面轻声。
慎言惊。能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五米范围内不被发觉,这来人武技高明。未及披衣,从房间出来,竟是皇城铁卫统领都天明。
虽然同是铁卫身份,名字也仍挂在皇城铁卫营的名册上,但慎言自十六岁进宫,专宠,一天铁卫职责也没履行过。他站在院中,望着岿然肃立的都天明,心里莫名。
“报上名来。”都天明单手倚剑,亦望着自己这位挂名的属下,粗声。领着万千皇城铁卫的他,有着军人惯有的爽利,此刻,沉沉压下来的,还有肃然之气。
慎言愣。
半晌未语。
“哼。”都天明冷哼,转身就走,没一点拖泥带水。
慎言咬唇,知道机会稍纵。他看着都天明的背,闭目,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里千回百转,却只有一个理由更加鲜明。他猛地睁开眼睛,“统领留步。”
都天明站下,霍地回身,目光如炬。
铁卫不该如此讲话,如果还当自己是铁卫。慎言知他意思,却仍忍不住探查他目光。幽深幽深,不辩真昧。
两人对视。
下一瞬,慎言似下定了决断,忽地撩袍,屈膝跪伏。
“报名。”都天明冷眼看他动作,更沉声。
“属下……慎言。”
一句“慎言”,就等于泄了自己的心,这一声,赌进去的,竟是自己的一条命。慎言咬唇,等着即将到来的,或是伸手相迎,或是缚绳上身。
都天明自高向下俯视,他目中现出些颜色,脸上仍锅底黑,“何样铁卫,哼哼唧唧?”竟是暗示自己被接受了。
慎言心里一动,头顶压力未散,但心头却无端一松。他未抬头,脑中深埋已久的,在铁卫营的过往经历,并着铁卫种种规矩,一齐涌上心头来。他端正了姿势和态度,
坚定,“属下慎言。”
头顶暗影罩下来,慎言被一手扶起。
“果然,公主没看错你。”都天明大手拍在慎言肩上,用力一握。
慎言震惊。这都天明,皇城铁卫统领,何等重要职位,明里效忠娘娘,暗里却藏得这么深。今日一句,就轻易在自己面前泄了底,不是过份信任,就是成竹已然在胸。慎言抿唇,眸子略收紧,他清醒地意识到,方才真的险极。如果自己态度稍有不明,恐怕此刻早毙在他手里。
都天明大手按在慎言肩上,未动,也未语,仿佛给他时间想明白来龙去脉。慎言半个身子和脖颈,就这样不设防地暴露在都天明铁铸般的大手下。久违的紧张感,沁凉地迅速游走全身。
慎言惊觉时,全身已经本能地溢满张力。抬目,忽见都天明百年寒冰的面色,暗怪自己还是沉不下气,于是,他快速卸下全身力道,半垂下目光。
果然,都天明大手蒲扇般地从他肩骨一路向下,或拍或点,捏得骨胳噼噼啪啪地响。
任他探查。慎言微咬住唇,痛。
都天明眉头皱紧。面前的人,身架完美,腰长肩阔,该是练暗器的高手。只是那双本该布满茧的手,滑润柔软,仿佛无骨,细嫩的肌肤,似乎吹弹可破。方才自己一搭手,就本能地防备,一身劲力,都蕴在筋骨里,果然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可是气息却过于浮躁,显是极缺乏实战经验。出营近十年的铁卫,竟然未出一战,果然白纸一张。检视完毕,抬头见慎言柔和又英气的漂亮面容,都天明终于叹气。
慎言知他意思。惭愧地垂下头。
两人都沉默不语。
“慎言。”都天明突然沉声。
“是。”慎言警醒过来,急应。
“公主传话来说,信你。”都天明看着他的眼睛,果断地进入正题。
慎言心头热得灼烫,却被都天明凌厉的目光盯着脊背生风,他不敢垂下目光,任都天明刀子一样的目光,瞧进他的心里。
眼前的人,曾是娘娘身边的第一宠侍,更是智囊,公主派人传话来说“信”,他们都出乎意料。一应公主党们,可是研究了半宿,才决定由他亲身来试慎言忠心。
都天明等了半晌,气息更沉。
慎言眉头动动,不用多猜,也知道目下他身份的尴尬。他内心翻腾,强自理清思路,屈膝跪下,“统领,慎言之前所做所为,不敢求公主宽赦。”
头顶有压力罩下来。慎言闭目,沉了半晌,猛抬起头,“惟求留残破身,供主上驱策……”
“有何求?”都天明怔了一下,下意识追问。
“功成之日,放慎言自由身。”慎言一句说完,深埋下头,跪伏。不谄忠心,不为前程,不求官,不为利,只求存残破身,享自由,慎言眼里发热。
好清醒的头脑,好睿智的决断。都天明动容。“此事……我不能轻应。”他软下声音。
慎言抬目,淡淡笑笑,都天明若为成事,就一口应下所求,未免矫情。恐怕事一成,自己就第一个难逃活命。如今这铁铸的汉子,说不能轻应,反说明给自己多存下了一线生机。他欣然看都天明,“属下明白。”
好通透。都天明眼里显出激赏神,语气却仍不松。
“入内宫,盗遗诏。”
遗诏?慎言愣住。
都天明了然地看着他错愕的表情。
那所谓遗诏,是慎言离京后,娘娘委人假造的。若慎言在,断不会同意这么做,因为这无疑是把一个大大把柄,送到对头手中。
慎言也想到这一层,苦笑。
“须把握时机,最好是要宣读的前一刻。”慎言缓声补充。
都天明震了一下,面前的人,这么容易就猜透他们的计划,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幸而有所求,肯为公主用,不然……
“须慎重,小心行事,绝不能失手。”事情成败,系于这最后一搏。都天明探身将他拉起来,按了按他肩,惜才之意,明显外露。
来自统领最直接的认同,慎言心内又涩又烫。“属下会小心。”他压住心里激荡,低声应。
28、运筹
二十九、运筹
华阳宫。公主寝宫。
灯火通明。御医宫侍,将宫内外塞了个水泄不通。
“老神医来了。”一个内侍奔进来。
众人赶紧让开路。一个飘着白髯的老人,被两个内侍扶着,走进来。主管御医忙接过去,低声禀,“方才公主在万岁宫中,不慎碰了脑袋,回来就昏睡不醒了。大家方法用尽,都没效果……”
这老神医脚步未停,似听非听,也未同众人打招呼,直入内室。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诸位,请吧。”内侍又反身出来,轰人。众人并着里面侍候的人,都识趣地退出宫中。
内室。一片肃静。
刘诩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似白纸。
老神医在床前站下。
床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额上破了一大块,血仍微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耀目。她在老神医扶助下,坐起来,有一阵晕眩,却也不妨事。她指着床前椅子,示意他坐。
坐定,两人才相视而笑。
“老师啊……”刘诩语气亲呢,却摇头不住。白日里在太庙时,她和梁公议定此计时,就表明不赞同他亲来,太犯险,却也拦不住。
“老神医”轻声笑,“老朽不放心,来看看,大内铁卫都换上自己人了,不妨事的。倒是大事迫在眉睫,想再同殿下商议商议。”摘下面具,竟是丞相梁席廷。见公主歪头看他,他笑笑,手点着精巧面具,“还是殿下小时候的小把戏,没想到,竟派上大用场。”
刘诩接过那张面具,眼睛有些涩。儿时,那孤单的宫中生活,唯一能亲近的,就是慕老,她的启蒙恩师。彼时,自己不听教导,偷看闲书、弄野史。老师不但没生气,还陪着她一道广泛涉猎,藏书阁的书不够看,还把外面的书弄进宫里偷偷与她看……十几年前,那在御书房里研究易容技术的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又浮在脑海里。如今贵为一朝丞相,国之重臣,竟能为得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老师,叫诩儿如何报您?”刘诩咬住唇,使劲全力,泪再也咽不回去了。
“殿下莫伤感。”坚强的公主,不该如此脆弱。探手握刘诩冰块一样的手指,心疼地摇摇头。
收起脆弱,刘诩深吸了口气。
“老师说得是,现在可不是悲情自怜的时候。”
梁席廷赞许。
两人倾身,开始低声快速商议。
天衣无缝的计划,再次从头到尾臻选一遍。没有破绽,两人眉头也未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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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慎言,可收了?”刘诩看着吟茶润润唇的老师,问。
“都统领去的。”梁席廷简要讲了讲都天明见慎言的情形。
能得都天明赏识,可是难得。刘诩心内轻笑了下,自己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不过也不可不防。”梁席廷见公主面色缓和,不禁提醒。
“我明白。”刘诩收起暖暖笑意,沉声,“令都天明派高手,在暗处跟着,若慎言……行差了,当场毙掉他。”
“这才是正理。”梁席廷赞许。
抬目看刘诩侧脸,冷静似水,波澜不漾。不禁心中感叹。十几年间,已经不复当年自己最得意的,那个才华横溢,聪明乖巧的小公主模样了,坚韧果断,不循情,不受惑,有帝王宏图略,亦有帝王冷厉心。
“不过,慎言归心,有八成准。”刘诩沉思了一下,补充。在四合院时,若不是慎言有意放水,自己怎会有机会遣人送回消息来,才让丞相提前有所布置。这可是致胜的关键一环。
梁席廷想到那人,不齿更不屑,沉哼。
刘诩抿唇,低头吟口茶,借机转开话题,“本以为回京后,还要布置一番,却已经万事俱备,怎的如此顺利。”此次回来,竟发觉,支持公主一派,人数剧增,朝中有大员,宫中有铁卫,省却不少周章。
“是老王爷,早十几天回到京中,亲自筹划,欲扶公主上位。可谓尽心尽力。”
“喔?”刘诩皱眉,放着皇叔刘执这本家男丁不扶,为何要青睐她这个外人眼中的小丫头?
“好像解犯人从边关回来时……皇叔接囚时,太过跋扈。”梁席廷犹豫着措词。
刘诩认真地看他表情,沉思。片刻,释然,“是了。皇叔那性子,跋扈寡恩,目光短浅,老王爷定是恐他坐上皇位,不听劝谏。毁了我刘氏基业。”
至于自己嘛,就算乱政,一个小丫头,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到时老王爷勤力摄政,大齐这条船也不会走偏了去。刘诩后半句隐下没说,丞相却已经变了脸色。
“殿下,老王爷岂会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只不过……”
“我明白,他不过是要保刘氏铁桶江山罢了,毕竟……”刘诩张开手臂,冲丞相笑笑,“毕竟我真的只是个小丫头。”
丞相眼中显出欣慰和欣赏。果然长大了。睿智清醒,大度果断,凡事能从高处看,处置皆顾大局,自己亲手推上皇位的,定是明主。
商议定,出宫。转角处,都天明等在那里。
“大人,可议定了?”他扶丞相上车,自己也进到车里。
“定了。”丞相靠在马车里,奔波一晚,年纪毕竟不饶人,有些累。
沉了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守卫在一旁瞪着眼睛毫无睡意的人,毕竟年轻啊,他心里感叹,“公主吩咐,派高手盯住那人。”
都天明愣住。半晌未语,面色难看。
丞相坐起来,“怎么,统领不愿?”
都天明千年寒冰的脸,鲜有地一红,“哪里,老王爷亲自嘱咐,公主令如王爷令,属下遵从。只是……”
他看着丞相,吞吐,“只是,目下我营中,能跟在慎言身后,不被发觉的,……呃,这个人选嘛……”
“没有比他高明的高手?”丞相震惊,脑子里飞快转动。
“不是。”都天明急摆手,练武人的事情,对个文人,怎么能说得清?他想了半天,终于浅显地解释给老丞相听,“武功未见得多出众,只是擅用暗器的人,轻功也必定了得……”
要悄无声息地跟在这样人身后,的确很有挑战。
丞相簇紧眉。正琢磨,就见都天明顿足自语,“早知用人,就不该让蓝墨亭回家旬休去……”
“这关口,得力的人怎么能放出去?”丞相插|进来,问。
都天明面色颇红,吭哧了半天,没说出原因。
丞相见他神情,猛地记起蓝墨亭,那个俊朗的年轻人,刘执千金——郡主刘馨儿的侍君,都天明手下最得力的副将。倒是忽略了他与刘执的微妙关联,不禁倒吸冷气。
“丞相莫急,慎言……属下亲自跟。”都天明闷声。
丞相无语。那男宠那边,有都统领亲自跟,必不用他再担心。只是这蓝墨亭,若是不可信任,放在铁卫营里,总是隐患,瞧都天明样子,却甚是回护。他眉头皱紧,琢磨着,天明就要到老王爷处,把这事,和王爷报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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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县云宅。
高院墙上,月儿挂在梢头。
云扬立在墙下,伫立良久。终于,身形一闪,纵上高墙。用单手撑了一下,身子就跃出墙外,轻飘飘落在地上。四周未闻一点异响。
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红漆大门,云扬咬唇。自认大哥,还从未对大哥的命令阳奉阴违。只是今日的事,必须自己亲自去,他犹豫片刻,转头看天边已经泛起白,知道不能再耽搁,一跺脚,隐没在夜色中。
29、抉择
三十、抉择
沁县,东,悬壶堂。
墨漆的大门紧锁,里面却有药香飘出来。云扬到时,天蒙蒙亮,街道寂静无人。门里的人向外张了一下,就轻轻开门。
“少主。”那汉子眼圈微红,向云扬行大礼。
云扬一手拉起他,脚步未停,急问,“何伯呢?”
向内室走了几步,那汉子并未跟上,怅然站在院中。
云扬猛地收住步子,回头,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更紧,“伤的是他?”
那侍卫垂头。
云扬转头,急步进屋。药气氤氲,雾蒙了眼睛。一个老人,虚弱地躺在榻上。大秦御医慕连承坐在床边,正在施针。听见声音,转回头,“殿下……”慕连承扶着床边,语气又悲又喜。
幸而殿下来了,快瞧瞧吧,可是伤得不轻。”
“何伯!”云扬扑到床边。
瘦瘦的身子,紧闭的双目,何公公深陷在床褥里,昏迷。云扬颤着手指抚到他脸上,冰冷。他握紧何公公苍老的手,心疼到无语。
身后,细微脚步声,众侍卫已经在门口跪成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云扬转头,沉声。当初一再嘱咐不要曝露行迹,怎的会出这么大漏子。
众侍卫噤声。为首一名叩道,“早上,何大人,带我们去提马,没想到,刚到城门,就遇到了那人。那人未着官衣,却亮得出官捕腰牌。很警醒,一边盘查我们,一边悄无声息地,令守城门的兵丁把我们四下围上。何大人怕属下们出意外,发暗号叫我们散去,他一个人去迎战,结果……”
他们口中那人是谁,云扬心里彻底明白,蓝墨亭,大内铁卫副统领,干的就是护卫的本行,侦缉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回身再看何伯,云扬痛惜。
“要提马做什么?”顺手接过慕御医手中的药盏,云扬一边追问。
“前天得消息,齐国已经攻到我们京都城下了……”
云扬铛的一声,摔了杯盖。愕在当地。`
“何大人说,快备些快马,国家危及,殿下岂会置之不理,今次定是要回去了。”那人膝行两步,哭着把信帛呈过头顶,“殿下,请早做决断。”
众人一齐叩下,“殿下,请早做决断。”
云扬接过薄薄信帛,却失去力气。
秦国危矣!
这个念头,强烈地叩击着云扬的心。秦积弱,岂胜得了马上江山的大齐。此回战事,秦节节败退,结果,让人家一直追到皇城根上。
“别说了,且退。”挥手遣退众人,他守在床边,握着何伯的手,沉思。
忽地,他眉梢一跳,不可置住地收回目光盯在慕连承脸上,下一刻,急切地翻手,在何公公前胸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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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殿下,劳累了吧,请到隔壁,用些早饭。”慕连承也意识过来,忙挽过他。
云扬幽深的目光,看得他不敢抬头。
虽然高手闭息,可以很长时间,但却总要有某一刻换口气。方才无意中,从何伯腕脉上,他把到一丝脉动。
慕连承尴尬地笑笑,“老何,既然醒了,为何不肯睁开眼睛?”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殿下,咳咳……”
云扬好气又好笑,抬手替他揉揉胸顺了这口气。这老人家,倒是要面子得紧。
“事情都出了,何伯不必自责,洛儿岂会怪你。”云扬只得柔下声气安慰。
何公公老脸微红,很是歉疚,“老奴不该私自做主,带那么多人到城门口去,险些被官家擒获。”他们事小,累及殿下,就万死莫赎了。
云扬探手摸了摸他脉,剑伤凌厉,内伤也及五脏,果然是蓝墨亭手笔。抿唇。
“殿下,老奴不碍事,咱们就趁此机会,回程吧。再晚,恐怕大秦……”何公公提到大秦,可是着了真急,伤口又迸着疼起来。
两人忙按住他。云扬滞了半晌,终于叹出口气,“你我些许力量,就算赶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殿下!”两位老人听出云扬语气中的松动,都惊喜。
“再议吧……”
没应承,也没如前几次般果断拒绝,这云扬,到底心软了。
何公公和慕御医对视,悬着的心,终于开始有了回落的趋势。
“何伯,伤如此重,怎样脱身的?”云扬眉反簇更紧。
“呃?”何伯诧异,“自然是众侍卫拼死救回的。”
云扬抚额无语。
“怎么?”
“无事,好好养伤吧。我日后再来看你。”云扬轻声安抚了几句。
看着殿下离开的背影,慕连承叹息,“殿下可不是小时候了。”彼时乖巧听话,天真无邪,此刻,怕不会任人摆布的。
何伯无力跌回床上,这出苦肉计,也没赚回殿下的心,连大秦,在殿下心中都没了份量,何况他们这些人。
“殿下对老何你,还是有情有义的。”慕连承说句公道话。
何伯掩面,就是知道殿下抛不下旧情,才把七份伤装成十分,如今被人家识破,也未斥责,倒软语安慰。这么好的殿下,为何不愿回大秦去?
“别这样,看动了伤口。”慕连承摇头安慰,这何公公的伤,倒不是装的,重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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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出了医馆,天空亮了些。街上仍没有行人。空旷的街道上,凉风席席。他立在门口,左右环视了一下,街对面幽避胡同,映进他眼里。没再耽误,他径直走过去。
那修长身影,负手立在巷子里。
果然。
云扬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那人身后,当街,跪下。
转回头,蓝墨亭唇紧抿,看着云扬。
“不是说回家就禁足了吗?怎么连这里你也找得来?”蓝墨亭探身,看他眼睛。
“蓝叔叔……”云扬仰头,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蓝墨亭等了片刻,终于叹气,“是友非敌?”
昨夜两人的交谈,同时映在两人脑子里。云扬艰难地垂下目光。
“起来。”蓝墨亭拉他起身。
云宅。蓝墨亭房间。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蓝墨亭叹气。昨日,留那贼人一线生机,本就是个活线儿,为的就是追到他老剿里。沁县才多大?这么一大群高手,还有同时开起的一家医馆,如此高龄的神医,没根没梢的,怎么会平白落户在沁县里?蓝墨亭,入夜就径直守在医馆的对面,守株待兔。
守了半夜,等来的,居然是他的徒弟。
“蓝叔叔,可是调了人马过来?”虽是问句,却已知答案。
蓝墨亭为难。这云扬,自己自小看大的,却每每成长中,不断让他惊喜,如今,心思缜密又处变镇定,有徒若此,他甚欣喜。若不是现在这情形,他肯定会拍着云扬肩,赞他一声。
“你也知侦缉捕拿,是我的本行。”蓝墨亭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艰难,“这些人,武功路数,不属大齐……”
云扬无声点头。
蓝墨亭知道云扬心中已经明白,若不是云扬也虑到这层,也不会一进巷子,就做出要摊牌的举动。只是,看云扬为难神情,这事恐怕有着天大干系。
“宫中有异变。”蓝墨亭顿了一下,于宫中的事,他只能讲到这一层,“这里有云家老宅,风吹草动,就牵着京里,我,不能不警醒。”明明是职责所在,语气里,却有着向云扬解释的意思。这蓝墨亭,从来对自己都极疼惜,云扬心里又酸又暖。
“他们,不会影响朝局,”云扬低声,心里抽得很紧。这话一说,就等于全认了,但情势所迫,他没有别的选择,好在,面承的,是蓝墨亭,“蓝叔叔,容扬儿半天时间,定遣他们远离大齐。”
蓝墨亭抚额。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蓝叔叔……”云扬有点急。
蓝墨亭抬手止住他。他叫不叫人手并不重要,关键是,只怕昨日这一闹,京中派来的细作,早就报了上去。
“去吧……”此事不宜拖了。蓝墨亭果断挥手,“正午前回来。”
“谢谢。”云扬垂头。
“扬儿。”及至门口,蓝墨亭看着他背影,“他们的马,都在县衙马厩里代管,那里,守卫不多……别伤人。”
云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蓝墨亭此举,可谓豁上性命,他无以为谢,却不得不受。转身郑重拜下。
蓝墨亭洒脱笑笑,“快去吧,迟了,恐变。哎,今天你哥不会回来吧,你小子可是事都赶到一起了。”
云扬垂头,掩住眼中的晶莹。
30、挣扎
三十一、
男苑总管看着面前贵妃娘娘最宠的男侍,心里慌乱。
“耀阳……”由于心里没底,导致太监尖细的嗓子,也有点哑。
“总管。”慎言看着他,幽深的目光中不辩喜怒,“说吧,这回是服侍哪位?”
果然通透。总管头上见汗,尴尬地笑笑,“是严大总管的吩咐……”
慎言嘴角冷冷地撇了撇,淡笑。
总管更加冷汗,他索性递过一个腰牌。慎言接过来,细瞧了一眼,脸上终于变色。
禁卫军统领曲衡,向喜男风。这腰牌,就是禁卫军的。难道……好毒的严氏。慎言预料过一切责难,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脸色煞白地握住木牌,指尖发颤。
这才是应有的表情,总管心里慨叹。又拿眼睛看慎言动作,时刻防备这一等一的高手发作,殃及他这条池鱼。
慎言甩袖,向外走。迎面,碰上严氏进来。
可是着急了?心怯了?严氏得意地欣赏着慎言难看的脸色。
慎言到底是顿住步子,冷冷与她对视。
“阳儿呀,”严氏上前,伪笑,“这曲衡将军,可是娘娘心腹,成大事的关键人物,你今次外出公干,他可是忙前忙后,替娘娘办了不少事,原该赏他的。阳儿,可愿为娘娘分劳?”
慎言抿唇,“耀阳自然任娘娘驱策,待我亲向娘娘领命……”
找娘娘撑腰?严氏冷笑,“娘娘正与公主殿下并着王爷们,共进家宴,晚些还要去护国寺祈愿呢……”她轻蔑地挑了挑眉,你这等男宠,还不配这个时候去露脸吧。
果然,慎言气滞,半晌,黯然叹了口气。
“何况,你出门这么久,如今回来了,也该向娘娘展示一下,你未变的忠心,对不?”看着气短下来的慎言,严氏的声音渐冷,
红脸白脸,她竟一人唱起独脚戏。慎言心中冷笑,这老恶妇,发起狠来,真是又蠢又厉。
“可这回是男人……”慎言坐下,轻叹。戏码已足,他也懒得再费力气。
听出语气中的松动,严氏得意洋洋起来,探身问,“男人怎样?”
“怎么办?请派人来教教吧,这个……,我不会。” 他松下身子,斜倚在椅子里,修长的身形舒展在艳阳的暖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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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一句噎住。净想着怎么整治他,倒忘了,他可是专为娘娘培养的,从未学过给男子承欢,倒是轻忽了。看看这个她一手培养,亲自看大的人,心里竟有些慨叹。不知怎么,当初最倚重的小阳儿,这几年,竟渐成了自己最忌惮的人。回想当日,处心积虑荐到娘娘身边,如今,却搞成这样的僵局。
严氏怨恨。
“好,这可是你说的。”还不知道其中厉害吧,让你尝尝也罢。
慎言不置可否,只闭上眼睛。
“来人,传教习。”她冲总管冷声,“做灌洗,上玉势,教规矩,入夜前,收拾妥当,送到曲大人的外宅去。”
“是。”总管满头是汗,急急退出去。夹在两人之间,他实在无法做人。
严氏一甩手,也退了出去。
室内。静。
艳阳从窗口映照进来,静静地洒在慎言身周。慎言微闭的睫毛轻颤。
不是不怕,不是不厌,最令他无措的,是,不能抗拒。严氏若无娘娘撑腰,怎敢如此妄行?显见,自己这段日子的所为,已经深为娘娘所疑。若过不了这关,还谈什么将来,只怕立时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这回,代价如此之大,大到他竟无法说服自己。
用尽全身力气,将不甘和挣扎,隐在幽深的心底。
慎言想苦笑,却无力。
少顷,有人轻轻进来,悉悉嗦嗦搬东西声音和着低低地倒水声。
慎言双目下意识闭紧,微咬唇,冷意,沁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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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馆外。日出后,官军就围了上来。
突然出现这群虎狼官兵,都荷刀实战,周围邻居吓得不轻,纷纷关门闭户,不敢出来。
县衙总兵挥手,“上。”
为道一名生衙兵一脚踹开门,众人蜂拥而进。
总兵随后跟进来,大叫,“都拿活的。”
昨日城门遭遇战,让县老爷十分恼怒。自己辖下有这样的乱民,竟不自知,真真是丢脸,尤其这里还是云家老宅所在。先派人满县寻找这群人藏身处,再急急调附近县的衙兵助战,这一折腾就用了好多时间,好容易召集齐了,刻不容缓地杀到医馆来。
却是人去院空。
众人正愕,县衙方向竟腾起火光来。有信兵飞报而来。
“马厩失盗?”总兵跺脚,好一个声东击西,瞒天过海。赚他们来这里攻打,人家却从密道转到县衙去偷马遁了。若是那群人一举发力劫了这座县城,也是防无可防。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领着人快速回防去了。
蓝墨亭负手,立在府门外,高高石阶上,不用费力举目,也可见正南方向烟尘滚滚。云扬肯定是得手了。他眉松了松,又叹气,这次事闹成这样,该如何收拾?
“大人,老爷传呢。”家院跑出来。蓝墨亭醒过神来,急随来人进府去。
“墨亭,外面怎的这么乱?”云父在书案后,从成堆的书中抬起头,皱眉。
“县衙后院好像失火了,不知是不是遇了盗抢。”蓝墨亭忙回。
“嗯……”
云父把毛笔搁下,深深看了他一眼。
蓝墨亭垂头。自己昨日袖上有剑痕,老爷定还曾问过。沁县从来安宁,今天突然出事,任谁都会联系起来想。何况,自己身为皇城铁卫副统领,些许小匪都控制不住,也是不能不让人质疑。只是云老爷大儒,不豫指责罢了。
“是墨亭失察。”责任无可推卸,蓝墨亭红着脸,道歉。
云父未及说话,有人有外面报,
“老爷,三爷没在房中。院中遍寻,也没见。”
老爷寻云扬?蓝墨亭心里猛沉。
云父倒是意外至极,“不在?”云扬向来最听云逸话,今次令他在家修身养性,他怎会忤逆?云父皱眉思索了一下,终不得其解。
蓝墨亭把头垂到前胸,不敢抬眼。云父从不多问家事,此次关头,突然唤云扬来?莫非是觉出什么来了?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只乱琢磨。
云父皱眉思索,也理不出头绪,蓝墨亭自己更不敢贸然出声。室内沉默。
“找着了。”小坠的声音脆脆地传进来,“在假山石的石窍里,睡着呢。”
云父释然,“赶紧着人叫醒,天还寒,看冻出病。”
外面有人应。不多时,云扬进来。
蓝墨亭未敢回头,云扬也很规矩地请安。
两人在云父案前站定,都垂下头。
云父看着恭立面前的两人,慢吟口茶,“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二人都领着官职,更要以立身为本,不可轻忽……”
两人同时松口气。原来是老爷例行训诫。
默契地换了个眼神,
——你小子,回来倒快。——蓝墨亭凤眼含着笑。
——也不看是谁授的轻功。——云扬微挑双眉,嘴角含蓄地挑起漂亮的弧度。
——倒不忘拍你师傅我马屁。——
云扬目光一跳,垂头含笑。
老爷一讲道,难免引古论今,说着说道,就到了午饭的当口。这才放他俩回来。
用过饭,云扬跟在蓝墨亭后面。
“干净了?”蓝墨亭吃得不错,缓缓地走在花园小径间,悠然地问。
“嗯。”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再多说。
及至内宅,云扬才止住步子。蓝墨亭回头。
“蓝叔叔,对不起,累你了。”不只是累得他陪着听训了半晌,更是今日事,恐给蓝墨亭惹上不小麻烦。
蓝墨亭洒脱扬扬手,老爷从来拿自己当子侄待,听番殷殷教导,他并不反感。旁的,一句也没多问,踱回房里补觉去了。
云扬立在院中,心中又暖又愧疚。站了一会儿叹气,转回房去,抄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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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午。
平贵妃睡饱了觉,初醒。懒在榻上,几个小侍服侍着吃东西。
“昨日,可顺利?”她漫声问。
严氏躬身,“初时,还想找娘娘作主呢。后来,摆明利害关系,就乖乖服贴了。”
“哎,就说耀阳不会叛我,怎的就不信,试来试去,有什么意思?”
严氏陪笑。
“可伤到了?”平贵妃叹气,轻扬手指,“来人,着御医去探看探看。”又嘱人拿了不少赏赐之物,浩浩荡荡地,往慎言住处去。
“今日是不成了。”严氏知道她意思,阻拦。
平贵妃不乐。
“怎么的也得洗洗,弄干净了,不然污了您,可罪过。”严氏吞吐进言,“娘娘,不过一个男宠,如今还做了娼妓才干的勾当,不干不净的……老奴手里有更好的,换换新鲜?”
平贵妃斜目看她,“又要挤兑他?”
“不敢。”严氏尴尬。
平贵妃怅然,“你不懂,耀阳他……”后面的话咽下,叹气。漫漫冷夜,如耀日般的那人,暖她身,更暖他心。她贪恋耀阳的人,更恋那久违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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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倒戈
三十二、倒戈
“曲大人,今夜还在此留宿吗?”守在曲衡外宅的老家院,小心地探问。自家大人,自前夜在这里幸了一名男子后,就一直未回府,夜夜独自留宿,直到今天也没有要回家的举动,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情况。
禁卫军统领曲衡,三十多岁年纪。多年禁卫军任职,冷肃、干练。此刻,他沉着气息,坐在书案后,半晌没作声。末了,才叹,“算了,准备准备,回家吧。”
走出门口,曲衡仍不禁回头看向这座专供他与男宠玩乐的小庭院,暮色沉沉,暖灯初上,本已经寂静无人,却仿佛还能嗅到前夜的温存,那位沉静男子,暖暖的气息、清洌的眼神,竟在脑中萦绕不去。
曲衡伫了好久,憾然吩咐,“此院就此封了,不要再安排别人来了。”怅然离去。
只与那人欢好了一夜,就已经倾心,曾经沧海倒不敢说,只是再不想别人来污了院子,污了他心中,那抹淡然的身影……
缓辔走在皇城大道上,曲衡又走神……
“属下,参见大人。”那个清朗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这是他与耀阳那夜见面时,第一句话。
难想到,身着透丝的睡袍,裸着大片光泽肌肤,驯顺地跪在卧房宽大的睡床旁,候了他好几个时辰的男子,见面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属下?”
煞风景,却别有风趣。自己当时只是愣了一下,就挑起他低垂的脸庞,调笑,“哪有这样的属下?”
耀阳却只动了动漂亮的眉,眸子里清清亮亮的,让人既舒服,又无端动心。
“大人可要安睡,属下侍奉。”
曲衡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耀阳说这话时,并不负气。没有男侍应有的魅惑,也没有愤忿。此后,自己就这一幕,反复回想了无数遍,越回想,一个念头越加清晰,这耀阳,超肉体欢欲,摒世俗鄙疑,天大的不甘,也举重若轻。这样的人,若不心中有万千沟壑,如何盛得下这许多波澜?
捉住那双已经有些凉意的手,十指修长,劲力含在指尖里。也许是半裸着等他太久,颇有寒意的初冬夜,也难为他没抖寒战。
“咦?擅使何兵器?”双手一被他握在掌心,就生疑。出身铁卫营的人,掌中并无薄茧。
“属下……”一语说出,就语塞,滞了一下,轻轻笑笑,“耀阳……”并未答话,却也不再称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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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曲衡品出了味道,倒是属下二字,最让他动心。
思绪随着上下打量耀阳的目光,飘忽了半刻,才意识到,人还跪着,已经开始轻轻打战,冷。
他探身扶耀阳起身,触手,肌肤冰爽。看来是冷久了。“地下冷,谁又给你立这许多规矩?”竟不自觉,带上疼惜。
面前的男子,并没过分借他力,却很明显地轻咬了牙,一寸一寸撑起来。坚强又脆弱,让他想去搂在怀里,暖身、暖手、暖心……
人起来,却直不起腰,缓缓站直,细碎地吸气声,到底从紧抿的唇里泄出。
曲衡讶住。久经男风,只一见耀阳费力直腰的样子,就知道他身前身后,都被上了东西。这耀阳,是平贵妃亲卫,专宠的璧人,只没骄娇二气已是不易,却能如此隐忍。且莫说,那是久经风月场的小倌们,也是经不住的东西,如今加在了身上,却连一丝怨怼也寻不见,平静得,一汪清水般,这耀阳,让人不得不刮目。
眼见人儿已经缓移到床前,扭头,征询地看向自己。
秀色即将铺展,曲衡终于破功。
“耀阳,你今夜肯来此……”后半句,却问不出来。明明是自己点名向平贵妃要的人,现在反过来问人来来此有何意企,这可是没道理。
那人听了自己问了一半的话,眼睛轻轻眯了眯,微展颜,圆润的笑涡,让人眼前沉迷。
“大人为着何事召耀阳来此,耀阳即是为了那事而来。”说起来拗口至极。
四目深深相对,互读讯息。
曲衡仰头,大大舒出一口气,这一注,或许,他真的押准了。
“衡,向爱耀阳人才,倾心已久……”吞吐说出一半,眼前的人就轻轻摇头,笑意倾泻。
“据耀阳想见,大人非爱色如命的人。”一语缓缓,却无比笃定。
曲衡愣了一下,失笑,试探了一半,就让人看穿。
索性开诚布公,“果然没看走眼,平氏娘娘身后的人,就是耀阳你。”
被一语道中,面前的人,也只云淡风清,“娘娘要做的事,属下不能拦,娘娘要驱使,属下须尽心,事情一件件做出来,路也是一步步走出去,到今日,水注渠深。耀阳所做,也并无什么可瞒人,只娘娘手下不乏人,耀阳身低位卑,怎么敢以什么身体来自居?”话里似乎认了,又似乎没认,曲衡却全然明白了。
前面有一队禁卫军走过,为首的向他见礼。曲衡这才回过神,已经进了皇城外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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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禁卫军参将们,等在休憩室中。见曲衡进来,都围上来。
“统领,怎样?”这人回家去,竟两天未露面,让人不能不急。
曲衡大手一挥,众人噤声。
虎目威严扫视自己最心腹的属下,“已经和那个关键人物谈妥了,咱们,……”他环视众人,大家都屏着呼吸,看着曲衡,他下面的决定,将牵着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今后,咱们保刘氏江山,忠心不变。”
曲衡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保刘氏?”众人默了半晌,终于动容。
这几年,皇权衰弱,平氏当政,下面诸官众将,都对未来何去何从,摇摆不已。禁卫军,是几个权力集团力争的一支力量。曲大人在平氏和刘氏中间,左右狐疑,如今,终下决心。
看众人松了口气的表情,曲衡心中暗叹。果然人心向背,刘氏江山气数仍盛,奉平氏,改天换地,谈何容易,何况不得人心。当夜耀阳轻语分析,让自己本就摇摆的心彻底倾向刘氏这边。
想到耀阳,曲衡目光又有些迷离。
那夜,两人谈到天边放白,竟未觉困倦。自己对这耀阳,一而再地刮目相看。淡定,通透,能屈能伸,身前锁着锁阳,身后含着玉势,本是最不堪的境地,却寻不见一丝卑贱,从始至终,驯顺的笑意中,他分明看到的是,耀阳一身,内敛的英气。
好一个宠辱皆逆受,处事万不惊。若是早见,定是知已朋友。只是,现时现地……曲衡摇头苦笑。耀阳,初爱他人才,得见真人,更为他风采折服,只盼拥他的人,占他的心,明知不可能,却仍痴盼,哪怕只一夜也成。于是……
曲衡脸色微红起来。那日东方破晓前时分,自己终于按住耀阳柔韧的腰腹,丝薄的衣料下,是质感柔滑的肌肤,又冰又暖,自己只一抚,那片肌肤就轻轻收缩了一下,又缓缓放松,仿佛拒绝又似邀请。
“耀阳,”曲衡记得自己被欲念烧哑了声音,连喘息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我……想要你。”
正轻声说话的耀阳,被突出其来的出现在下腹的那只手的扰攘惊了一下,有些愣。也是啊,两人研究了一夜的大事,却突起直转,香艳起来,任谁也转不过弯。
“我想要你。”
声音急切,又不容拒。
耀阳愣了好一会儿,仿佛忆起,自己来此的初始原因,目光一下子暗了下来。却也只是一瞬间,驯顺的笑意招牌似地挂上面庞,“是,属下正是为此见召而来,倒是轻忽了,请大人恕罪。”
声音仍低缓,却敛了一身的英气,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曲衡就这样,看着耀阳,一寸寸,褪下身上最后一丝布料……
自己一向冷静克已,不知那夜为何被欲念焚烬。急切地,把人猛地反按到床上……
曲衡微闭上眼睛,那夜……好一具魅惑身体,好一个耀阳,他心心念念了数年的璧人……
天光大明,那勉强撑起身子,披上外衣的人,惨白的脸色,破碎的□□,或能令自己焚情的理智清醒。下一刻,耀阳穿窗而出,身形虽不灵变,却也舒展轻盈,羽毛一片般落在楼下池边的曲桥栏边,行动间,让人猛忆起,他,还是铁卫中一等一的高手。临离开时,回头,向自己卧室的窗子望了一眼,也包括临窗痴望的自己。幽深的目光,清澈通透,没有情|欲,没有不甘,半分情绪也不染。
那一刻,一个强烈的念头袭遍全身,只一夜,自己得了耀阳的人,日后,乃至永久,都永远也再沾不到他,更谈不上入他心。
曲衡闭目,脑子里疯狂地闪现出耀阳的身影,一举一动,一叹一笑,牵得他心抽成一团。猛地,曲衡拳头握紧,牙咬出声。
“来人,”喝来最得力偏将,“私下和都天明通通气,约个时间地方,见一面。”
偏将见曲衡近癫狂的涨红了的脸,凛然领命,一句也不敢多问,即刻遁形。
“皇城铁卫和禁卫军,从来井水河水两相泾渭分明,谁会料想,这一山中的二虎,会联起手来呢?这样的一支队伍,保谁、压谁,无往而不胜。”耀阳那夜的话,又从脑子里翻出来。
曲衡唇角咬破,吃痛。他大手猛地推翻案上的东西,胸脯起伏不定。
耀阳,今次我助刘氏,不为生前身后名,只为你一人。功成后,我,定要把你,留做我的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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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梁席廷,听着都天明的汇报,喜形于色。不费吹灰力,连禁卫军都从平氏那倒了戈,真是又在胜券上,加了重重一个筹码。
“曲衡只咬定一个条件。”都天明末了,有些吞吐。
“什么?封候?”梁席廷挥手,“应了他。”公主的这点儿主,他还是做得了的。
都天明脸色暗暗,摇头。
“他要……”
梁席廷也皱眉,是什么这么难为都天明?
“他要一个人。”都天明咬牙,索性干脆说出来。
梁席廷愣了半晌,终于明白那人该是公子耀阳。啪地掷了茶盏,愤然,“什么东西,也摆在台面上来说。”
都天明低头不语。
梁席廷嫌恶地一甩袍袖,“祸害。”转身入了内院。留下都天明默然阴沉。
32、困鹰
三十三
一早,云扬到上房请安。进门,就见蓝墨亭也在。
云父示意他也坐。
云扬坐下前,看了看蓝墨亭。蓝墨亭微拧着眉。
“今天,你蓝叔叔就回京了。”云父笑着看云扬,“往国丈处下聘了,扬儿就是定了亲的大人了。”
云扬垂目。
蓝墨亭盯着云扬看。却见云扬只微垂下头,未发一言,这婚事,他竟是认了。
摇头起身,“墨亭先去准备一下,告退。”
云扬听完老父殷殷嘱咐的好些话,也告退出来。
心事重重地转过内宅的影墙,看见一个宝蓝色长衫的身影,负手长身,立在假山边。
“蓝叔叔。”云扬站下。
蓝墨亭转头,微眯眼,看着他不语。
云扬明白他意思,涩涩。
“我此次一回京,下了聘,换了贴,回了定。老爷进京请下旨,择日,就完婚。”蓝墨亭目光沉沉地盯着云扬。
一句句,扎得云扬心里揉进了针般难受。他深埋下头。
蓝墨亭等了半晌,未有回复,探身捉云扬目光,“一步步,一环环,动了第一步,再想停,万难。”
云扬抿唇,只轻摇头。
蓝墨亭终于动气,明明万般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去争取,“你云扬万事,都可随云逸去定?这终身大事,你就不能为自己争一争?”关心则乱,蓝墨亭终于卸下了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具。
云扬震了一下,话到嘴边,却无从说起。
蓝墨亭眉簇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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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贵妃已经派过来第四拨人。珍奇宝物,良药奇才,堆满了房间,并着御医一大群。众宫娥内侍屏着气息,守在外间,内间,寂然无声。
许久,里间那人,终于现身。淡色长衫,勾勒出略清减了的身形。
“耀阳公子……”副总管魏公公小心地上前一步,看他脸色。多日未出房间的人,如今猛一见,竟觉哪里有了改变。
慎言缓缓走到椅边,慢慢坐下,声音依旧亲和,淡淡笑意挂在唇边,“公公辛苦,耀阳无碍,替我谢娘娘挂念。”
“不敢。”魏公公听出话里逐客的意思,率众赶紧退出来。
回程路上,魏公公反复琢磨,终于醒悟。这耀阳,脸上仍是往常笑意,话里依旧驯顺,只不同的,是那人身上,透着不同以往的,沁骨的寒意。
同时,严氏那酷厉的面容又闯进他脑子里,魏公公胆战了一下。耀阳何人,都能有如此下场,何况自己?他猛地止住步子,宫里的人,最善的就是趋吉避凶,未雨先绸缪,只有嗅觉灵敏的人,才能活得长久。此次,他终于看清也想清了,平贵妃这里的路,走到最后,怕也只得提着被砍的头,到地狱。是时候该为自己筹划一条退路了。
慎言在窗边站了许久,直至天完全黑下来。
一轮明月高挂在宫墙之上,周围竟无一颗星。
慎言久望天际,眼里迷蒙。自从曲衡私宅回来,这几日,静下心来,想到的竟都是过往经历。
出铁卫营径入男苑,初时的不甘和抗争,几乎被整治去了大半条命。
“都是效忠主上,哪样是能,哪样是不能?”这话是严氏当时说的,自己彼时,已经奄奄一息。
是啊,人如东西,归了主上,哪样又能说不能做呢?从那天起,自己对男苑的各项训练,不再抗拒。学习,如同在铁卫营,无一处不尽力。
想到铁卫营,慎言禁不住抬手看自己手指,十指修长,肌滑如脂。从入男苑那天起,再没摸过兵器。铁卫营血泪里滚爬出来的过往,竟如隔世。
入宫,先侍奉更高品级的男侍,与太监、宫侍同等级。直至一日被娘娘无意中看中,侍寝,一朝得宠。
此后,一步步,一步步,娘娘渐渐倚重,读奏折,出计谋,最后竟代批代阅。慎言苦笑,又有谁会知道,大齐的江山,这几年间,凡上谕,皆出自他这个男侍的手中。
终于,获忌于严氏……
慎言涩涩摇头。从男苑到贵妃,直到曲衡,自己的底限,一退再退,直到守不住。如今,立在这里的,到底是谁,他都迷惑。无力再往下想,耀阳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艰难地倚着窗吹冷风,良久。缓缓转身。猛见一人,早立在身后。
是都天明。
正沉着脸看他。
走神若此,若真是在皇城铁卫营,只怕就不是被都天明沉脸盯着看,那么容易过关了。
慎言滞了一瞬,迅速调整心情,垂头屈膝见礼,“属下……”一语未完,到底哽住。
该有多无措,就有多伤心,这慎言能失态至此,都天明再黑不下一张脸。他缓缓抬手,按住慎言极力控制的颤抖的肩。随他动作,慎言更深埋下头。
好一会,渐平静。
“三日后……上大朝……”都天明柔下声音。是安慰还是劝诫,在心里忖了半晌,发觉,除了这一句,竟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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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之上,百官俱到。彼时,朝廷大事一一昭之于众,一切,尘埃落定。
慎言一震,抬头认真地看他表情,目光渐有光彩,“慎言明白。”
果然通透。“那事可做得妥?”都天明不得不追问,语气里地不自觉地挂上关切。
“能。”慎言确定地点头。
“好。”都天明也随着他松了口气,探手拉他起身,重重拍了拍他肩臂。
长身而立,慎言看了眼窗外月明星稀,深吐口气,仿佛要摒弃心中阴霾。他回过头,淡淡笑意又挂上唇边,“属下……无碍。请丞相放心,慎言定不辱使命。”
一语道破。都天明亲来,目的当然不是告知三日后大朝,而是因为丞相对自己现下情形不放心。
都天明也笑笑,目光却更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已经被掩遮的寻不见一丝痕迹,可明明清朗的眸子,却怎么也看不到底。都天明突然觉得,恬淡笑意又挂在唇边的慎言,即使此刻与他四目相对,却远不如方才那个垂头哽咽的人,来得更真切些。
又忆起上回他与慎言见面情形,都天明终于明白,这慎言,武功尚在其次,最精准的技艺,就是能识透人心,又掩得住真情,做事审时度势,进退皆能权衡,这才是他能以男宠身份,得贵妃如此重用的根本所在,更是公主在来京这一路上,费心收伏,此刻又委以重用的根本原因。
如今这瞬息万变的朝局中,已方能得慎言归附,真是万幸。
人走至门边,终究不放心,又站下,“慎言……”
“是?”站在窗边的人,笼在月光下,朦胧又真切。
都天明回头看着他,半晌,未语。
慎言也看着他。
“……无事。”都天明跃上天窗,“……凭窗时,要顾身后……”
人影一闪,投进夜幕里。
慎言讶住。
半晌,暖暖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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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儿轻手轻脚替三少爷收拾笔墨。
一幅信手勾勒的画,从案上滑落。
一个面覆薄纱的曼妙女子,骑在高头马上疾奔,衣角飞飘,整个人在风中仿佛飞腾。一只跃然大雕,追在驰骋的马后,仰天嘶鸣。远处,层山重迭,没有尽头,空旷又开阔。该是三少爷常提的大漠吧,天高地阔,任君驰骋,小丫头一时看得竟呆了。
转头看俯在案上睡着了的人,指甲还夹着墨笔,中规中矩的正楷,又写了一整天,层层叠叠的字纸,又积了厚厚的几摞……
低头再看手中的那幅画,小丫头怅然,心疼。
33、遗患
三十四、
刘诩半倚在病榻上,目送着副总管大太监魏公公躬身离去,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
宫娥送来明日大朝的吉服请她试穿,她慵懒地摆摆手。
挥退人,自己撑着坐起来,对镜拢了拢秀发。手指触到妆台上的铜镜,脑中竟闪出小四合院的时光,那夜慎言头回侍寝的情形,不禁让她笑弯了眉。
转目见天色已暗,吩咐,“去雍华宫拜谒母妃。”
宫灯摇曳,雍华宫灯火正明。早有宫侍接出来,严氏打头,拜迎。
“母妃安好?”刘诩自辇上垂问。
严氏堆出笑,“还得少顷,才得出来见殿下。”
刘诩抿抿唇,心里暗道,天还未黑透,母妃就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进得寝殿,就见十几个面目姣好的男侍跪伏在外廊下。皆着薄纱,内里若隐若现。严氏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看刘诩表情。果然见公主很是留意是打量着这些人。严氏心里偷笑,“殿下,老奴那里,不乏这等品相的奴才,稍后,给殿下送去些?”
刘诩很是受用地点头,还用手亲切地拍拍严氏手背,“劳烦。”
果然是个爱色的人。严氏笑意更甚。刘诩不再理她,径入内殿。平贵妃由人扶着,正由内室往外行。两人正遇见。
“母妃安好。”刘诩半礼,抬头见平贵妃两鬓微乱,凤目含春,应该是云雨过后的风情。遂又抬目向平贵妃身后找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慎言。在内室,已经走出半个身子。见公主驾到,隔着半挽的纱帘,远远跪下。
多日不见,耳中尽是此人近日的传闻,猛一见,果然清瘦了些,刘诩心里动了一下。
“我儿伤还未愈,怎吹得冷风?”正走神,平贵妃冷冷道,“明日大朝就可得见,别再感了风寒,误了大事。”
“是。”刘诩收目光。
“天晚了,我儿回去吧。”直接下了逐客令。
“是。”刘诩诺诺,临走,目光又瞟向内室。平氏脸色更阴沉。
打发刘诩出去。平氏返身进入内室。慎言驯顺地跪在门边,低眉顺眼。
“诩儿处,种下的好情种。”平氏半怒半酸的话从头顶传来,慎言未辩,只低伏。
平氏垂下目光,看见耀阳瘦削下来的背肩,想到今日传召侍寝,来时一如既往地恭顺,没有半句非份,这份委屈,着实让平氏又不忍。可心中酸意又不能忍而不发,一时语滞。
冷了一会儿,跪伏的人,轻轻抬目,低声,“娘娘息怒……”
见耀阳低声认错,平氏早绷不住,一把扯他起身,语气责怪,“定是你见她比我年轻漂亮,就动了心。”
慎言张张口,却无可辩,叹气。平氏直接把他按回床上,娇嗔,“今夜就留在这里陪我。”
“娘娘?”慎言略诧异。往日承欢后,从未留宿过。
“怎么?嫌我不年轻?”平氏皱眉。手指霸道地把慎言身上的衣裳扯落。
慎言愣了一瞬,淡笑重新挂在唇边,轻摇头,“娘娘……”
一语既出,仿佛叹息,又似自语,笑中含忧,目光微瞌,风情自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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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墨亭回京,即回皇城铁卫营销假。统领都天明闻迅飞速赶到。
夜色渐浓,远远就看见门里的蓝墨亭,正与几个同僚说话。
“大统领来了。”有人看见都天明,招呼。几个人都回过头,屈膝见礼。
“嗯……”都天明负手走进来,一边平息呼吸,一边招呼,“呵呵,都在啊。”
看出他的不自在,众人又回头瞟蓝墨亭。方才还谈笑风声的人,沉着一张脸,半丝笑也寻不见,众人皆知道事情不太妙,都互相递眼色,告辞出来了。
“回来了?”都天明站在蓝墨亭身边,没话找话。
“……”
“地上凉,起来吧,咱们俩,讲这些个规矩做什么?”都天明陪着笑伸手扶他。
蓝墨亭闪了一下,没起身,只抬目看都天明,“属下请统领重重责罚。”
“你何错之有,我从何罚起?”都天明讶异。
“那属下是无错了?”蓝墨亭抓住话音,很有气势地逼问。
都天明苦笑,蹲下身,和蓝墨亭平视,柔声,“小墨,莫要赌气了。”
见蓝墨亭拧着脖子不看他,都天明别别扭扭地蹲了半天,知道这回不说清,万难让蓝墨亭气平,下了决心拉下脸,嘴里又打怵,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这回大事临头,却独让你返乡探亲……不是不信你,只是……大哥知道,这事做得不该……给你赔礼……”
鲜见铁板一样的都天明拉下脸说小话的样子,蓝墨亭心里也酸起来,垂下头。
都天明乘机拉他起身。
蓝墨亭这回没挣,只是很别扭地别过脸,不看他歉意的面容,“有嫌疑才要避,我又没跟你二心过,干什么……”说到最后竟语塞。
几时见蓝墨亭这么气短过,都天明更加愧疚,“小墨,大哥错了。”
蓝墨亭平息了一下呼吸,转目,恳切,“大哥,小墨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可是,大哥应该明白小墨的。”
都天明心里酸涩,不敢看他殷切的目光。
“生死不过一线间,小墨不怕,只怕大哥行事,小墨却不在身边……”蓝墨亭呼吸又紧。
都天明掩饰着红了眼圈,强吸口气,声音也略哑了些,“……知道了。”
千言万语,兄弟间,不须明言。两人默然相对,胸中温暖。
兄弟两人重新坐在桌前,都天明沉沉地看着他,“小墨,既然你非在此时赶回来,大哥正好有个要事要着你去办。”
蓝墨亭眼睛一亮,笑意又溢回唇边。都天明宠溺地拍拍他肩,两人终于和解。
计议妥当,都天明送蓝墨亭出来,嘱咐,“小墨,王府守卫森严,你可要警醒。”
“大哥放心。”蓝墨亭冲他扬扬下巴,“也不看是谁教的武功。”
“倒会拍大哥马屁。”都天明笑着拍他。
蓝墨亭也失笑。日前云扬同样的话又翻进脑海里。当日云扬半含笑半调皮的样子,正映着自己现在情形,蓝墨亭掩饰地翻身上马,月色下,映着他扉红的脸。
驰马远去,心意已定。此去王府行事,若失手,纵使自己咬死不说出都天明,以他俩的关系,大哥也难逃诛连。蓝墨亭握紧缰绳,咬唇,此一去,必须成功,若被发现,就算硬杀出来,也不能让人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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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垂下树梢,天边仍墨。
雍华宫内寝殿。
慎言只披了件薄薄外袍,在魏公公引领下,绕过殿角一道屏,一道十分隐秘的小门显现。进了门,穿过弯曲的暗廊,再出一扇门,就径进了公主的华阳宫。
慎言对这秘道也颇吃惊。魏公公回头看他,讪笑,“现下就是华阳宫下面的秘室了。”
慎言瞥他一眼,日前接到秘令,他更吃惊,不知何时,这魏公公也归附了公主。今夜行事,先有公主亲自掩护,再有魏公公接应,倒是顺利。
密室里,梁席廷竟也在场。几个心腹的官员凑在一起,低声谈着什么。见有人进来,都转头看过来。梁席廷转头看都天明。都天明迎上去,接住慎言,“得手了?”
慎言涩涩笑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场。他敛了敛外袍,却掩不住衣裳不整的尴尬。略红着脸,垂头把自贵妃凤榻的暗盒里取来的遗诏递给都天明,转身要避出去。梁席廷的声音沉沉传来,“且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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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抿唇,退在一边。
几个人捧过诏书,脸上现出凝重。展开看,果然——垂帘。
梁席廷愤然,“妖妇!”
门响,一个官员带着一个抖似筛糠的老学究进来。
“怎的才到?”有人低声怪。
“宫里不好进。”那人一头汗解释,又给梁席廷介绍,“人称妙笔的……”
“快写吧,天要亮了。”朱砂早研好,几个人凑过来,看老头子重新写诏。
那老头子已经吓得去了半个胆,如何提得笔,抖了半天,墨滴了新纸,也没写成,众人不禁焦急。
梁席廷心里焦急万分,索性推开老头,亲拿笔要试,踌蹰了几下,终究是写不像。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这诏要是换不回去,就糟了,真是百密一疏,万料不到,在这最不起眼的环节起了麻烦。
慎言站在一边,心里计算着时间,也有些急。他犹豫再三,“不然,我试试。”
声音不大,众人静,转头看他,又齐刷刷回头看梁席廷。梁席廷亦沉沉。
慎言走到桌前,修长手指执起笔。一落墨,众人皆惊。
好一笔御体亲书。
众人围观,大气不敢喘,只有慎言笔下刷刷的声音。最后收笔。“成了。”有人喝采。
慎言又拿起伪造好的玉玺,熟谂地盖在新诏右下三厘三分的距离,不偏不倚,又执圣上随身小印,印在抬头处,鲜红印痕,果断又坚定。新诏如假包换般。
梁席廷脸色越来越暗。
慎言侧头端详了一下遗诏,才抬头看了看梁席廷。
梁席廷未语,只摆手示意。
都天明替他合上遗诏,携慎言出门。
慎言无言跟在他后面,所过之处,众人皆无声。
出得门,魏公公接住,仍讪笑,“公子随老奴来,快些,娘娘该醒了。”
慎言点头。
都天明立住,看慎言单薄外衫在风里瑟瑟,终不忍,上前拉住他,“慎言,你……”可话又哽住。
慎言回头,和暖笑笑,笑意里映出无边的酸涩。
方才在密室,就已经预知结局。自己此番一伸手,梁席廷,定不会容他再留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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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梁席廷沉了半晌,“都做事吧。”众人领命,都撤出去。
“那个妙手……”他看向先前的官员。
那官员早已经是汗透重衣,忙点头,“都布置好了,会处理干净。”
梁席廷挥手叫他离开。
不大一会儿,都天明转回来。
“王府那边怎样?”梁席廷阴着脸。
“派了最得力的人去,定得手。”都天明保证。
梁席廷这才和悦了些。
这样一来,并着王府的那份假诏,都该在已方掌控,这一役,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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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夺位
三十五
大朝。
刘诩睡得不错,盛装端坐在大政殿偏座。正中,是龙椅,空。后面高一阶,垂着珠帘,平贵妃坐在帘后,也肃然。
一切照计划进行,先宣皇帝病逝,众人皆痛哭。刘诩自殿上往下看,个个皆装模作样,不禁嫌恶地抿唇。转而想到自己不也是其中一位吗?不禁涩然。
“国不可一日无主,宣遗诏吧。”
平贵妃有些急不可耐,竟从帘后出声。众人都惊住,但谁也不敢吭声。刘诩未置可否,有严氏捧宝一样,自后殿捧出遗诏。
梁席廷冲上使了个眼色,刘诩面上不动声色。那边严氏已经开始高声唱读。
“什么?”只读了一半,帘后就有异动,平贵不自觉冲口而出的疑问,在静得掉针可闻的大殿上,分外刺耳。刘诩心内冷笑,才知被偷天换日,是嫌晚了些。
严氏脸色也刷白,僵在原地。
诏中只提传位刘诩,却未提垂帘,意料之外,让平贵妃当时就变脸。她自帘后腾地站起来,欲揭帘而出。魏公公自帘后捧进一样东西。她低目一看,竟还是一份遗诏。颤着手打开,惊得瘫坐在椅上。
“何人矫诏,竟要本宫陪葬先皇?”她低声颤抖。
魏公公冷笑,“来自皇叔府中,被殿下截下,献于娘娘处,请娘娘……裁度吧。”
平贵妃此刻全然明白。颤抖着转目,看见帘外刘诩,已然在众人拥戴上,三拒三谦,最终坐上龙椅。她恨恨地握紧拳,精心修饰的长指甲啪地裂断。万料不到,自己会一时大意,折在一个小丫头手中。诏书一出,这皇位接得名正言顺,再难有异动。
抬目再看,梁席廷带着群臣,已经开始参拜,下面有忠于自己的大臣,都俯低。平贵妃恨恨地咬唇,终是不甘,成王败寇,她决定再搏一次。计议妥当,果断抬手自桌上拿起玉盏,奋力掷下。
清脆的碎裂声,让刘诩冷笑出声。
殿外埋伏好的三千甲兵,并没有如平氏所想的那样,冲进来。不好的预感升腾,平贵妃面色灰白,手足俱冰。
“大开殿门。”梁席廷断喝。
众人回头看向殿外,都大惊。齐刷刷的兵士分列殿外,本鸦雀无声。忽见殿门大开,众兵士刷地齐跪伏,高声同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齐整,轰鸣环绕,几个心虚的大臣,当时瘫坐在地上,不敢抬头。
刘诩在龙椅上略俯身,微微笑笑,手指轻扬,殿外皇城铁卫同禁卫军一同叩首,再祝新皇。
刘诩缓缓站起,下面连着众大臣,都一齐跪伏。
“诩,”刘诩扬声,众人皆静,“受先皇重托,自今后,必将勤于政事,体恤臣民。”
“愿与众位股肱一道,重振我大齐!”
众人皆高声,“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涛,震人心魄。
刘诩端坐在龙椅上,俯看众臣工,笑意淡淡,映不进幽冷的眸子里。
韬光数载暗运筹,天下一朝得握,多少人绝情断义,竞当扑火飞蛾也甘心,为的,就是这冰冷的龙座?刘诩笑意愈冷,心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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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宫。
新皇刘诩与众大臣商议完大典事宜,疲惫地倚在榻上。
“主子,您歇下吧。”魏公公凑过来,小心地问。
刘诩摇头,“摆驾。”
没说去哪,魏公公却心知。他嘱咐人先过去收拾一番,自己小跑着,跟着圣辇进了雍华宫。
国丧。入目皆素。贵妃宫中,与前次来时,大不同。
刘诩下了辇,步入宫中,见萎顿的严氏,领着一众宫侍跪在阶前。她挥退众人,独自进殿。平贵妃立在正中,冷厉地看着她。
“母妃,”还未说完,平贵妃就掷过一个琉璃瓶。
刘诩侧身避过,冷道,“母妃,儿臣此来,只有一句相告。”
平贵妃冷哼。
刘诩沉声,“儿臣接位,四海归心,这天下,还是姓刘。母妃在宫中这些年,不屈也不冤。”
平贵妃尖声冷笑,“你懂什么?怎知这些年我不屈不冤?”
刘诩看着几近疯狂的平贵妃,沉沉笑道,“母妃,生在帝王家,谁也别喊屈,比你我更冤的,又何止千万。”
平贵妃还待反讥。刘诩断然打断她,“想想还停尸在寝宫的父皇吧,母妃或许就不这么气了。”
平贵妃愣住。先皇怎么死的,刘诩一语点破,若真心追究,只怕大祸。她有些瑟瑟,却又掩不住娇横性子,色厉内茬地扭脸与刘诩冷冷对视。
“母妃休息吧,养好精神,准备册封事宜。该给母妃的封号,儿臣一样也不会少。”
“呸,谁稀罕。”平贵妃恨恨。
已经走到门口的刘诩停步回头,眯起眼睛。平贵妃被她看得脊背俱寒。刘诩稳步走回来,平贵妃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母妃精神确实不济,好好休息吧。”盯到平贵妃别过目光,刘诩才淡淡说。甩袖转身出殿门,留下面色灰白的平贵妃,独自跌坐在殿中。
“娘娘。”严氏跑进来,惊慌地扶她起来。
“这小丫头,怎么,怎么……”平贵妃又气又恨,话连不成句。
严氏也戚然。这刘诩,撕掉伪装青涩的面具,内里的,明明是一头牙利爪尖的小兽,自己一辈子驯人无数,怎的,最后,竟被个从小看大的孩子,玩弄于股掌。心中又悔又恨,却只因棋差一着,满盘皆死。
“调人手……”平贵妃厉喝。
“娘娘……”严氏面如死灰,“皇上恐怕早派人四处清缴,咱们的人……”
“你……叫她皇上?”平贵妃愕住。
严氏苦笑,“事已成定局。幸好她未和您翻脸,您到底还是她母亲……”
“不是你说……不是你说……”平贵妃泣出声,不是你说我是女主临朝,又说天下皆反刘?不是你一再怂恿,我干什么要夺那劳什子的江山来坐?如今…
严氏皱眉,“娘娘,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先隐忍……”
“呸……”平贵妃终于爆发,一把推开她,挣着站起来,鬓发皆乱,满脸泪痕,“休要我再听你胡言,”她向外高喊,“耀阳呢?”
严氏颓坐在地上,外面无人应。
平贵妃疯了一下扑到严氏身上,撕打,“若早听耀阳话,何至于如今颜面无存?你……你……误我,害我……”
严氏再无半点生气,死人样瘫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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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席廷喜气洋洋地面圣,与他素装白带,极不相衬。
刘诩微微笑着,看这位白须老臣,“老师,辛苦。”
“当不得。”梁席廷起身欲跪,被刘诩扶住。
“刘执连夜逃回封地了,”刘诩扬扬手中密报,“他拥重兵,不可不防。”
“名不正言不顺,他若起兵,就是反叛,”梁席廷道,“陛下不用虑,臣已经布置好了大将,把住要关,他们都是老臣门生,忠心不二的。”
刘诩眉动了一下。
“余下的党众……”
“老师看着处理吧,以稳大局为重。”刘诩许他重权。梁席廷忙起身拜谢。
“刘执兵多将广,恐怕得派干将过去。”刘诩沉吟,“老师,动兵符吧。”
“陛下要派何人?”
刘诩放下手中茶碗,看着梁席廷一字一顿,“北部征讨大元帅云逸。”
“陛下不可,他可是刘执亲外孙。”梁席廷惊得站起来。
刘诩示意他稍安。
“战机稍纵即逝,云逸离刘执封地最近,别人,都鞭长莫及。他虽是刘执亲外孙,但也是我大齐元帅,朕用人不疑。”
用上“朕”,即是圣谕,梁席廷无法再辩。刘诩亲切扶他走到门口,“老师,朕能即位,您功最高,今后,更要倚重。如今四海未定,朝局未明,老师还要不辞辛劳,用心辅佐学生啊。”
梁席廷受宠若惊,老泪险纵横,感激离去。
刘诩返身回来,招手,“密报可到了?”
魏公公躬身进来,递上蜡封小丸。刘诩亲自拆开,细读。
“沁县那,只有云逸之妻和新生幼子,”她轻声自语,“喔,大哥战死,家中只余幼弟……”薄绢不大,了了数语,她心大定。只有弱女幼童,不足虑。
“吩咐下去,御书苑大修书目,一干人等一律宿在御书苑内,不得外出。”刘诩传谕。
用云逸,却也防云逸。云逸至孝之人,只掌控住他父亲,就可牵住他。何况,至孝之人,大多不会不忠。不过一切都属猜测,一国重兵的三分之一,都在云逸和刘执手中,她不可不防,不可不虑。
35、舍命
三十六、
大齐,新皇继位,并无大典。
国丧。举国缟素,悼念先皇。
沁县。云宅。
云扬握着刚接的飞鸽传书,沉吟。
坠儿跑进来,叽叽喳喳,“三爷,外面的腊梅开了,香着呢。”
云扬和气地笑笑,“采一枝,给二奶奶送过去。”
坠儿呵呵笑,“二奶奶怎么和您说得一样呢?”娇憨地从后背拿出手来,竟是一枝怒放的梅。
云扬笑笑,眉头却未展。
起身。
二少奶奶玉环正逗小宝宝玩,看见云扬候在门外。
“扬儿,何事?”她招手叫云扬。
“来看看小侄儿和嫂嫂。”云扬笑着进屋,小侄子刚睡醒,张着眼睛,呵呵冲他笑,二嫂恬然的面庞,挂着母亲才有的和暖满足的笑意。
“等国丧过后,扬儿大婚了,年后,也能抱上宝宝了。”玉环仰头,看云扬。
“嫂嫂……”云扬红了脸,拖长声音。玉环和奶妈并着小丫环都掩嘴呵呵笑起来。云扬敛了目光,掩住眼中一丝愁绪。
皇叔日前,在封地起兵,以讨伐平氏清君侧为名。实为反叛,朝廷定会派兵迎战。他家与刘执是姻亲,难不诛连。云扬接过小宝宝,搂在怀里。抬目,看见案上桃花开得正艳,香气徐徐,门外几个小丫头和家丁,边做着庭院的活计边低声说笑着,屋内,暖炕上,给宝宝缝制的新衣,鲜亮亮又温暖。一派和合。
他胸中翻腾,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这样的祥和之家,却只怕倾刻翻覆。来时路上,在心里暗暗计议的事宜又在脑中过了一遍,竟无奈发现,此次危难,他却万万拿不出可保万全的方法来。在朝局倾轧的夹缝间,个人的力量,实在难以回天。
云扬低头看怀里的小粉团,暗暗自语,“嫂嫂,有扬儿在,豁出命去,也要护宝宝和您的安全,咱们还等着一起见大哥回来呢。”
入夜。云扬自梦中警醒,只着中衣,仗剑从窗子跃出。
院中、房上,井边,皆有黑衣人,人影绰绰,分不清来敌数目。
“何人?”云扬压低声音,手中宝剑握紧。
“皇叔座下,派属下等来接少奶奶并小少爷,回封地。”有人压低声音回话。
云扬心里俱冰。
“可有印信?”他上前一步,声音镇定。
那人愣了一下,“请看。”抬手亮出皇叔府腰牌,周遭的黑衣人,已经渐渐向云扬聚拢。
云扬借他手动作,探身查看,两人堪堪接触,电光火石间,云扬突然抬手翻腕,擒住他手腕。那人早有防备,扭腕要挣,却发现云扬粘在腕上的手,怎么也甩不开。这才着了真急,右手刀起,却被云扬宝剑猛地一挫,断做两半。
呛唧一声,众人都顿住身形,瞠目结舌地看着领头人被云扬一抬手便制住。
“咦?你……”那人显然没料到会有高手留守云宅,哑声。
擒贼先擒王,但若失手,便也万劫不复。云扬方才兵行险着,用了最得意的擒拿手段,也使了真劲,后背的伤登时牵痛,连着未愈的内脏一齐叫嚣着疼。
他深吸口气,语气沉沉,“皇叔印信,就此留下,大人可令随行人等撤去。”
那人怒极,“阁下如此行事,可想过后果?”
云扬淡笑,手中加力。
那人腕骨咯咯作响,疼得冷汗涔涔,低喝,“怎知云帅不在皇叔处?你岂敢妄行?”
云扬惊了一下,动作稍顿,那人见势,挣命般扭腕,咯一声,手折声。人到底是脱出身。急往已方阵营里掠,云扬只恍了一瞬,就如影随形般跟到身后,冰冷宝剑贴着他脖颈,不轻不重地抹住。
那人不敢再动。
“此处州县重镇,诸位也算尽了力,再不撤,恐怕难保全身而退。”云扬声音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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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敢再动,虽然云扬只一人,但一身不畏之气并着方才一击得手的绝技,谁能心里不惧?何况,手里还有他们首领的小命。
那人恨恨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云扬。云扬冷峻抹唇,星目含冰,月光下,一袭白衣,真切得耀目。他愣了半晌,挥手,众人无声后撤。
“阁下何人?”那人盯着云扬漂亮的眼睛,愣愣地问。
云扬眉头一动,连自己都不认识,这人可不是皇叔派来的。“你到底是何人所派?”他喝问,手下加力。
那人一惊,醒过神,暗恨自己不该此时动色心,也没料到云扬如此警醒,一语就识破他们做下的局。今次事败,是留是走,他都是活不成了。绝望和狠厉在眼中一闪,他咬牙,临死也不要独行,何况是眼前这样的碧人。他阴声冷笑,突然右手轻扬。云扬于月色下,清楚地看见一簇银雾。他心中一凛,侧头避过,手起剑落,那人脖颈上喷出血柱。
云扬待俯身要搜那人尸身,已经有人从暗处抢出来,方才撤出的人又在屋脊闪现,有几个人欲合身扑过来抢尸体,又怕云扬神勇。
云扬收手执剑,迎上几人。身周更多黑衣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他心急如焚。自己生死是小,就怕嫂嫂和小侄儿不能周全。云扬杀意腾起。那几人本怕他神勇,瑟缩了一下,先机已失,云扬剑如银龙,迎面挑一人眉心,回手又刺另一人。转眼,几人应声血溅。
东房已经有灯亮透出,隐隐透出婴儿啼声。余下黑衣人闻声迅速潜过去。云扬一咬牙,掠到当先,抬手毙了几人,一人一剑,挡在房前。屋中立时有动静,有人似要出来,又有人在劝阻。
“呆在房中,别出来。”云扬果断扬声。房中立刻噤声。
众黑衣人顿了一下,就仿佛统一号令,前赴后继地冲过来。云扬抬腿踹飞首当其冲一人,左臂却挨一剑,白衣顿时染红。
“他伤了。”有人低喝着鼓劲,众人鼓舞起来,又扑了上来……
“伤了又怎样?”云扬长笑一声,长剑在半空中划出凌厉剑气。常年军中生涯,多少次深陷敌阵,多少次背水一战,敌人的血锻造的艰韧,在云扬昂起的半志里,勃然。
众人围在他身周,如群狼鏖战。
云扬身前背后,手臂大腿,都被划出血痕,却不肯退后半步。身周地上,也留下十余具尸身。竟无人能靠近屋子。
天边星暗,鱼肚白浅浅,“还不退?时机稍纵,怕要走也难。”到底力竭,云扬抓住最后时机,釜底抽薪。果然,有人开始迟疑。云扬长笑,聚最后力气,抬手挑一人脖颈。那人想躲,却不如云扬快,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剑尖在眼前放大。鲜血,嘶嘶地喷出老远,那人“嗬嗬”惨叫,甚是骇人。众人心里惊骇,不自觉向后退。
敌众迅速瓦解,开始有人腾出手抬尸身。
不知是谁先呼哨一声,众人随着恨恨掠上院墙,隐在黎明前的暗影里。云扬执剑,屏息未动,好一刻,才松懈,他终于确认,人已经走远。
天边突然破晓,一道红霞映现。云扬微仰头,他看到天光大亮前的红云,耳边听到身后有人啼哭,云扬想抬手,却无力,最近一眼,看见嫂嫂的泪眼,他终于吁出一口气,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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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于午后,得到飞鸽传讯。
都天明骇得脸色尽白。亲入宫面圣。
丞相梁席廷正与刘诩议事,两人听都天明亲禀,都面面相觑。
“何人手段这么快?”刘诩皱眉。
“不是刘执?”梁席廷奇。
刘诩沉吟摇头,“刘执拉拢云逸犹不及,再急切,也不会贸然伤他家人。”报中说云逸幼弟伤重,就是佐证。
梁席廷恍然,连称圣上英明。
刘诩抿唇,暗道真是人越老越精。这梁相心中已经疑到是平贵妃幕后搞的鬼,却碍着她身份,不好开口,就装傻充愣,只待自己亲口问出。刘诩沉住气,悠悠端杯,喝了口茶,没了下文。
梁席廷见刘诩脸上淡然,心里到底有些急。毕竟刘诩年轻,历事不如他老练吧,他踌蹰了一下,“圣上,这事要查,也得容后,倒是云家家眷……”
刘诩装得恍然大悟,连声称对,“着人把他一家人接入京吧。”
“圣上英明。”梁席廷和都天明都松口气。
“派谁去呢?”这次事后,云家人定如惊弓之鸟,怕不能轻信别人。
都天明看了看苦想的二人,“臣……能派可靠之人……”
“谁?”梁相追问。
都天明未料他会事无巨细,颇犹豫了一下,“座下副统领,蓝墨亭。”
刘诩在心里搜索了一遍,没印象。
“可是入刘执府盗假诏的人?”梁席廷知道底细。
都天明看了看刘诩表情,“是。他是……云府侍君。”
梁席廷始料未及,愣住。又回想起那夜马车里都天明曾说,早知用人,不该让那人离京。自己当时就起疑,如今契合,才明白,都天明当日遣走的人,就是蓝墨亭。只是不知怎的,又能重得都天明信任,派以盗假诏的重任。梁席廷心里左右计议,眉头微动。
“噢?”刘诩不知两人内情,颇奇,又慨叹,“云鹤鸣倒是开通。”能许自家侍君出仕并不奇,奇的是他一个诗书传家的家风,竟育出一个又一个的武将来,儿子云逸官至元帅,就连侍君也是皇城铁卫副统领,真真是令她对那个老学究刮目相看。
“听云鹤鸣回京时提到幼子婚事,好像订了国丈谪孙?”梁席廷未接话音,突然转了话题。
刘诩看他一眼,心中隐隐明白,他还是防云逸,此刻对蓝墨亭也起了防备心,这关键时期,定不想放蓝墨亭再出京。
“是。宛平郡主,枢密属的主事。”都天明点头。此番蓝墨亭拖了十个大红箱子返京,一看就是聘礼。不知怎么,小墨倒是对下聘之事不起劲,那箱子至今还横在他们的客厅里。
“宛平?”刘诩皱眉,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温婉清丽的面容。
“云逸幼弟多大了?”她突然问。
“十八。”都天明回。
刘诩哑然失笑。前时收到密报,语意未详,只道幼弟尚是稚龄,没料想,却十八了,怪道国丈要与他联姻。
“老臣有计较了,接云家家眷的事,就交给老臣吧。”梁席廷请缨。
“梁相是想请国丈出马吧。”刘诩转头笑问。
“哈哈,圣上英明。”梁相拈须,笑颜展开。
“好。”果然好主意,刘诩点头,还是老姜啊,既拘住蓝墨亭,又能调来云逸家眷,一箭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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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困境
三十七、
大漠沙如雪。映着月光,一个覆面女子在马上转回头,轻笑,薄纱曼妙飞扬,露出清丽面庞……
“嗯……”云扬挣着抬手,周身剧痛,一下子醒转过来。
“别乱动,看抻了伤口。”有一个温婉的声音在床边轻轻安抚。
床边,守着嫂嫂和坠儿,还有一个清丽的女子。云扬使劲眨眨眼睛,直疑自己还在梦中。
“扬儿,可好些?”嫂嫂玉环忙上前,“这位是宛平郡主,你的……”她回头看郡主脸上挂上了红晕,就掩住口,笑笑。
云扬终于彻底清醒,面前女子,正是国丈谪孙,云家订下的三少奶奶,他的未婚妻。
当日国丈府一面,两人互相都未敢细打量,如果四目相对,面颊都烧起红云。
“自大前夜出了事,郡主昨日就到了,在扬儿床前守了一夜,很是辛苦……”玉环在一边说。
云扬果然见宛平眼下有淡淡暗影,昼夜赶路,又一夜未睡。纤纤弱女,竟能如此……云扬挣着要坐起来,宛平急切间忙伸手扶住。两人肌肤相触,都尴尬。
“郡主辛苦,云扬……感激不尽。”云扬声音有些哑,但很郑重。
见云扬盯着自己看,宛平脸都羞红了,心里却欢喜,“公子不必跟宛平客气……”
当日国丈府一见,心就在这少年将军身上系紧。前日,得圣上谕,即刻昼夜赶来。直到见到一身是伤昏睡在病榻的云扬,她心更痛。两次相见,都是云扬最艰难的时刻,她看到的是未来夫君坚韧又果断,勇谋相济,有情有义,这样的云扬,让她欣赏、爱慕更心疼。
玉环守在一边,见小两口情形,心里乐得不行,找个借口撤出来。
屋内无别人,很静。宛平很自然地喂云扬喝药。送到唇边的药,让云扬很是踌蹰了一下,他抬目看了看宛平略憔悴的面容,终于探了探身子,将药含进口中。
宛平受到鼓舞,又喂了一勺,“公子伤重,家中皆是妇孺老弱,恐无法自保。……怎么不托庇于官衙?”她垂下目光,语意有些迟疑。
云扬知道宛平意思,坦然笑笑,“那些人若是朝廷中有人派下来的,我们此去,岂不自投罗网?”
宛平抬目,目光震惊又激赏。震惊于那夜来犯之敌果然来自朝中。来时爷爷就与她商议过此事,都觉奇怪。如今拿话试问,云扬竟如此通透,一语点透。又不避讳她郡主身份,让她心里没来由地暖起来。
“公子这些时日艰难,如今圣上亲自下令,爷爷又亲嘱我来,估计些许宵小,不敢再犯。”宛平也不再矜持,直言,“等公子伤好些,咱们就入京。”
一句“咱们”出口,宛平脸上又挂上红晕。
云扬无言看她。情窦初开的女子,虽羞涩万分,目光却清澈坚定。他虽与郡主所知不深,此刻却强烈感觉到她的决心。她此刻定如当日自己怀抱小侄儿时的心情一样,下定决心,豁出命去,也要护亲近人的安宁。
云扬心里翻腾,低下目光掩住雾湿的眼睛,半晌,郑重,“郡主大恩,云扬代云家上下拜谢。”
宛平咬唇摇头,两句话,都是谢恩。仿佛自己于他,只有恩在。她很想告诉云扬,这一切,她都心甘情愿为他做,不要他谢,只要他……心思微转,宛平抬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探手牵住云扬手指。
云扬颤了一下,没动。宛平红着脸,目光中含着最深切的爱意与疼惜,十指,扣紧。
她握紧的指尖,传来云扬的温度,仿佛和暖,又带着一丝冰,宛平又探了探手,用了用力。此刻握住,一生也不愿松手。此生,她愿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去温暖这个男子,做他最贴心的人。
抬目,见云扬低垂目光,红晕挂到耳际。她弯起嘴角,强烈的预感升腾,她的公子,她的云扬,定也和她一样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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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天明坐等在家中。
蓝墨亭一进门,就见他坐在堂上,拿眼睛看自己。神色不善。
蓝墨亭站在厅廊里,颇犹豫了一下,料定跑了和尚跑不得庙,何况他俩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只好硬着头皮进来,“大哥,在呢?”
没话找话。
“嗯。”都天明拿环眼瞪他,蓝墨亭心虚垂目。
“沁县前些日子,出了盗抢……”话说一半,见蓝墨亭没什么讶异表情,他就明白了,抖着手中才翻出的密报,沉哼,“你倒是清楚得很呀,这事,你想怎么说?”
前日,接报,沁县云家遭了强匪入侵,朝廷震惊。他才想起前些日子也有份类似密报,只不过被淹在如雪花片般从各地纷至沓来的密报中,未加留意罢了。回来着意翻捡,查到了,才让他惊讶发现,那几日蓝墨亭就在县中。如此大事,这小子,回来却瞒住没提。
蓝墨亭知道瞒不住也骗不过,这事,被大哥逮到不过是或早或晚问题。索性耸耸肩,先找茶杯,喝口水,白天巡务忙得不行,现在渴得要命。喝了两杯茶,他才喘匀口气。
都天明了解他比了解自己还要精到,见他这样,就猜他逃不了干系,见他喝得急,又怕中途打断呛着。忍着气,等他放下杯子,才冷哼,“先喝口水顺顺吧,一会儿不知喝不喝得着了。”
蓝墨亭可没了当日回京时的硬气,赶紧换出笑脸,凑到都天明身前,“大哥,小弟当日拦在城门,与敌激战来着,可是不成,伤了腕子……”
都天明一惊,赶紧探手扯他手腕,果然仍有些肿。
“这么厉害?”他狐疑。
蓝墨亭用力点头。
都天明掷开他手腕,撇嘴,“你就给我编吧。”
“三天不打,上房了哈?”都天明起身,蓝墨亭才看见他手压在膝上,一条三指粗的藤。三条老藤绞的麻花,深棕色的颜色预示着它的年龄。
“哎?”蓝墨亭不干了,“小时候的东西,你翻腾出来做什么?”这根东西,分外熟悉,熟悉得让他再也不想记起。见都天明黑着脸甩手,嗖嗖风响,蓝墨亭气极,“堂堂铁卫,一顿藤条就能招了?大哥你能不能成熟些?”
都天明手在半空停下,仰天大笑,“不打就招了?说,这两件事里,到底里面有什么联系?你到底知道什么?又做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蓝墨亭恨得咬牙,真是只老狐狸,哪有这么套人话的?转身要走。
都天明上前一步拦住他,正色,“小墨,大哥今天问你,最多不过扬扬这你看不入眼的藤,他日别人问你,恐怕你不会轻易过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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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别人”两字,重重砸在心上,蓝墨亭垂头,默然。
都天明也不催他,耐心等。
好一会儿,蓝墨亭抬头。都天明心里一动。
却未料蓝墨亭退后半步,屈膝重重跪在地上。
都天明见他这样,心里俱冰。
果然。
“大哥,”蓝墨亭低声,“我……无话可讲,大哥若是恼小墨自作主张,妄自欺瞒,小墨愿受家法,若是觉得此事难在官家处遮掩,请绑小墨回铁牢细审……”后面的话,被都天明一巴掌大力甩断。
蓝墨亭眼前一黑,扑倒地上。都天明指着他,气得手指乱颤,“蓝墨亭,亏我养你教你十八年……你……你当初忤逆大哥,私自就入云家做侍,云家妻主连你样子都没看清,就撒手而去,你年纪轻轻就活守,难道还不知改改这任意妄行的性子?如今这事,可小可大,你……你……”都天明恨极抬脚想踹,却见蓝墨亭半边脸都肿了,又踹不下去,狠狠跺在地上,“你也大了,人大心也大,翅膀比大哥还硬,我……我……管不得你了。”
甩手出去。
蓝墨亭撑在地上,半晌才挣着起来。都天明正当壮年,又在气头上,手劲不凡,他承下了,却痛不过心里。刀绞一样,让他喘不上气。他很想上前拦住都天明,告诉他,当初,自己为何甘做人侍;告诉他,当自己发觉大哥在心中不一样的位置时,该有多么惶恐;告诉他,沁县的事,大哥知道比不知道要强,天大祸事,他一肩担。
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只怕埋藏了多年的真心,一旦曝露,从此,再做不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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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云扬披衣,站在月色里。从院中石窍小山的亭子里,一眼便可望见院墙外。此刻,数队带甲铁卫正在院外巡逻。前院里,也有暗岗散布在各个角落。
今晨收到第二封传信,大哥已经领皇命,亲率人平叛。那反叛之人,是他的亲外公,圣上真的用人不疑?云扬眉皱。只怕此次入京,是才脱狼爪,又入虎口。云扬立在高亭里,夜风凉透。
习武之人,本不惧冷,不过此刻的云扬,于温度,异常敏感。他紧了紧披风,全身都有些抖。习惯性地提了口丹田气,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跌坐在亭中。云扬探手按住小腹,冷汗涔涔,好一会儿,才喘回口气。多年战场历练,让他于困境中,倍加坚韧。所以,他仍硬撑着扶亭柱站直。明知无用,明明自那夜出事苏醒后,试过无数遍,他仍心怀希冀地再提一口丹田气……
小山下的小路上,有坠儿急匆匆寻来的脚步声。云扬急用雪白袍袖拭干嘴角血迹,又扯披风,掩住胸前吐湿的血污。
“三爷,吓死我了,你不在床上休息,跑这儿吹冷风?”坠儿远远看到月色下那个皎净的身影,就急奔上来。猛一见云扬煞白着脸色,扶柱而立,几乎要急哭。
“无事,别大声……”云扬撑着一句未说完,血就直喷出来。
坠儿惊恐地扶住他,眼泪簌簌,“这是怎么了?三爷……”
云扬无力再说,大口鲜血涌出来。方才急于求成,一再强行提气,牵了内腑,这会儿,五脏六腑绞着劲地疼,仿佛要他把血吐尽,才肯停一下,让他歇口气。
坠儿要去叫人,云扬集最后力气拉住她衣袖。一句话未说出来,就晕了过去。
待醒时,仍回到自己房中。云扬惊而坐起,却只见坠儿守在床边。
“三爷,我没叫别人知道。”坠儿红肿着眼睛。
云扬欣慰,这小丫头经一事,长一智,竟也能遇事多想一道了。
“可是,您这病……”
“没关系,退敌时受了些内伤,将养一下就好。”云扬见小丫头一脸不信,苦笑,“坠儿,我的事,你帮我瞒下,别让人知道,嫂嫂也不行。”见坠儿惊绝地睁大眼睛,云扬心知,让她对最忠于的二嫂隐瞒,难度大到无可想像,叹口气,郑重地看着她,“坠儿,现在云家风雨飘摇,我们稳住了,二爷在前线才不会挂心,二嫂就算知道我的伤,只徒添担心,你是大姑娘了,该明白我的意思……”
坠儿强烈地感受到云扬的信任和重托,心中燃起一肩担重任的冲动,她用力点头,大眼睛里写满郑重,“三爷,我明白了。”
云扬细打量她神色,终于松力躺回床上,坠儿这边,他暂且可以放心。
坠儿见他累得,一沾枕头就睡了,只得悄悄退出去。
云扬于黑暗中,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那夜,那人临死前一搏,自己只躲得及他掷出的大部分银针,唯有一枝,划他脖颈而过。不痛不麻,是剧毒麻痹的症状,云扬学兵法,自然通晓毒理。急切间,他搜不出那尸身上的解药,一耽搁,便再无机会,如今,药毒已经入心经。
武功尽失只是前曲,后面跟着的,只怕是命不保。不过,云扬没多想这个,他撑着坐起来,不让自己睡着。脑子里飞快运转,千般计划,万般绸缪。手不能握剑,却要胸中怀刃,大哥得胜回来前,云家是他的责任,他要如大哥在时一样,给云家人,挡住一切危难。
37、退亲
三十八、
京城。国丈府临街一个三进三出的院落。一队铁甲兵护卫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邻居都探头来看,见两乘大马车径驾进院中。
云扬脸色煞白地从第二辆马车中被扶下来,额上冷汗淋淋,全身都打着颤。玉环把怀中孩子递给奶妈,急上来扶。
“没事,就是颠着伤口,有点疼。”云扬气也喘不匀,竭力笑道。
谁信云逸打造出来的,军中铁卫出身的人,会因为颠着伤口就这样虚弱?家院们也都围过来,一脸忧虑。
云扬实在无力,头晕目眩,能站着不晕倒,已经尽全力。无奈,他冲坠儿使眼色。
坠儿忙招呼,“快收拾吧,散了散了。”
玉环一愣,狐疑地看看云扬,掩住声,搀他先回房休息。众人赶紧忙自己的活去。
院中,护送铁卫并未换防,衣不解甲,即在内外把守。
睡了一下午,晚饭前,云扬醒来。
玉环守坐在一边,浅睡。
云扬试着撑起来,咬唇直吸冷气。一路疾行,几乎没停过马车,五脏六腑错着位地疼。再难不过是疼而已,云扬一咬牙,总算成功坐起来。缓了一会儿,精神好些。环视新居,装设与在家时别无二致,知道是嫂嫂怕自己不习惯,亲自安排的。云扬屏住气,小心地起身下床,够到一条薄被,给歪在床边的嫂嫂轻轻盖上。扶着床沿,喘匀了气息,才披衣悄悄推门出去。
玉环慢慢睁开眼睛。听门外,有人过来询问,“三爷,这些东西放哪去?”云扬站在门口,好像示意众人小声,带着人,向前院安排去了。玉环扶着身上的薄被,心里疼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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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宛平轻车简从,进了京城最大的茶楼。入雅间,云扬着淡色轻裘,剑袖挂剑,正立在临街的窗前,看着下面街市出神。
宛平站在门口,心跳未平。几次相见,云扬不是伤就是累,全不像今日闲适。虽然仍是一身武将便装,却掩不住儒雅俊逸。她一时竟不想作声,只怕扰了云扬难得的宁静。
直到觉出身后有人,云扬才警醒转身。想是失了内功,才这样耳目不明吧。云扬极不习惯地簇了簇眉,随即把一闪而过的黯然隐进温和笑容里,走回桌边,“郡主,这边请。”
看着宛平含羞入座。云扬心里苦涩,此次邀约,恐怕要让郡主失望了。
入京,就是在天子脚下,自己是何身份,最忌讳什么,他心里清明。如今第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与郡主的联姻。这桩婚事,更多意义上,是政治的联姻。大哥是站在皇上一边,还是保皇叔,只看允不允婚。如今,大哥已经领命平叛,立场已经分明。这件婚事,还是及早回绝为妙,否则,自己就该成了引到大哥身上的祸火了。
“郡主……”云扬起身,给宛平斟茶。
宛平伸手急拦,“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云扬身无长物,谨以茶代酒。先谢郡主回护云家大恩。”云扬摇头笑笑,双手擎起杯,郑重。
宛平手上一顿,抬目,看云清清澈的眼睛。
见云扬一杯茶一仰而尽,复又斟了一杯,“云扬不过是军中小小管代,寸功不能加身,蒙国丈大人错爱,郡主不嫌弃,云扬惭愧。”他抬手,又要饮第二杯。
宛平忽地抬手按下。
云扬垂下目光,看宛平双眸挂上晶莹。
“公子不要这样妄自菲薄,我敬公子为人,情义双全,宛平能终身托付,幸甚。”宛平咬唇,脸涨得通红,语气却坚定。
云扬黯然笑笑,第二杯茶入口。茶微凉,正映着他此刻心情。
宛平见他又斟下一杯,郑重地平端至她面前。方才一番情话,她心跳得厉害,同样的情形,云扬却表情过于郑重,再看云扬星目含雾,她心里突然有不好预感升腾。
“郡主,云扬……”云扬话有些打结,这些日子打迭好的话,在宛平渐白的脸色下,一句也说不出口。
“郡主……”云扬鼓了鼓勇气,话却被打断。
“公子,可叫我宛平?”宛平语气幽幽,泪已经在眼中打转。
“……”云扬涩涩。
宛平心俱冰。
两人默然相对。半晌,云扬一咬牙,当断则断。时间,他耽搁不起,更当不起儿女缠绵。
“郡主,我……我即托老王爷,国丈府先退聘……”
宛平腾地站起。
国丈府先退聘,又托王爷出面,如此退亲,于国丈府,可谓既周全,又得体,这云扬千思万虑,却唯独没有对她的一丝留恋。
她心中又气又苦,眼泪不争意,刷刷地滴落。活到二十个春秋,头一遭芳心意属,却被重重抛却。她无力再问,无心再留,掩面,奔出房去。
云扬跟了几步,到底站下。抚胸喘息,终于坚持不住,侧头,一口血喷了出去。心头又闷又痛,他反手关上门,滞了好一会,一把将桌上物件尽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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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新居,已经是上灯时分。云扬累得不行,在车上就开始浅眠。进了门,他解佩剑,先上玉环处定省。进了内院,他急走的步子一顿。家人们都敛气悄声站在远处,见他来了,明显都松口气。感受到气氛不对,云扬心一沉。
“三爷,二少奶奶发火呢,……不知为何事。”云伯上前低声。
云扬愣住。二嫂为人和气,从不见对哪个下人苛责,如今……云扬眉动一下,急问,“谁在里面回话?”
“坠儿。”
云扬咬唇。挥手遣退众人,他吸了口气,站在门前,“嫂嫂,扬儿回来了。”
里面此许,才有声音。
云扬轻推门进。屋内并无其他人,二嫂坐在桌边,脸色沉着。坠儿跪在屋当中,背对着他。云扬一进门,坠儿就转回头,脸带泪痕,颤声,“三爷……”
“嫂嫂,扬儿有话要跟您讲。”云扬垂头,低声。
玉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叹出口气,挥手让坠儿起身退下,房中只剩叔嫂二人。
玉环用手帕轻拭眼角,怅笑,“我家生的丫头,竟也不一心,一句话,到底没问出来。”
云扬知道所为何事,无言,上前一步,撩袍跪下。
玉环一惊,欲起身扶,却到底停住。她坐回椅中,泪已经滚下,“扬儿,人说长嫂如母,如今,我且当得你这一跪。”
云扬俯身,“嫂嫂说哪里话,扬儿敬嫂嫂,敬大哥,不敢轻慢。”
“既如此,你当知嫂嫂今日为的何事。”玉环握紧手中绢帕。昨日心中有疑,今天叫坠儿来问。却发现,这小丫头竟不肯说。晓以情施以利,均不奏效。不禁感叹云扬识人用人更会教人,更担心他二人瞒下的事,只大不小。
云扬抬目,见嫂嫂心力交悴,愧疚又心疼,他咬唇默了片刻,“扬儿知错,嫂嫂别生气了。”
“何错?”玉环倾身追问。
“……”
玉环急起身,一下午又气又急,猛一动,眼前一黑,险栽倒。云扬吓得不轻,急急膝行两步,扶住玉环,颤声,“嫂嫂别急,扬儿说……”
玉环喘匀口气,看着他。
云扬心中苦笑,伤病一事,万不能此时就提,幸好坠儿没招,目下能挡一挡的,唯有退亲一事。他低头略忖两件事带给玉环的打击,一咬牙,抬头,怯怯,“嫂嫂,扬儿不愿与郡主成亲,今日,已经托老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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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环没跟上他思路,不愿成亲,她当日也看得出云扬心情,那时百般追问,云扬也不承认,今日又旧话重提,只是没明白云扬托王爷做什么。
“托王爷去国丈府……退婚……”
一句退婚,惊得玉环自椅上腾地站起。
“胡闹,自古终身大事皆父母命,你从小知书识礼,怎会如此妄行?”玉环气得不轻,也顾不得许多,手指头颤抖,点着云扬的额头。
云扬生怕她气倒,抬手欲扶,又不敢妄动,只得不住认错。
“既知错,明日,嫂嫂便托蓝侍君,把这事回掉。父亲那里,只当没事发生。”玉环蹲身,看他眼睛。
云扬知她全心回护,心里暖,却无奈苦笑,此事,自己千辛万苦,才办成一半,怎能一下子回到起点?他摇头,“不成,嫂嫂,父亲和大哥那,扬儿自会领罪,此事,万不能回头。”
“你……”万没料到一向乖巧的云扬,会如此坚持,玉环一时气滞,语塞。
“也罢,你人大了,嫂嫂是管不得你了。明日,明日我就遣人请父亲定夺。”她拿话吓云扬。但见云扬咬唇垂头,就是不松口。
“嫂嫂即刻修书与你大哥,他的话,你可也不听?”
果然奏效,云扬惶惧地抬头。
“可听话了?”玉环心里一动,软下声音。
却见云扬又垂下目光,不语。
死犟。
玉环无计可出,颓然坐下,泣不成声。
云扬心疼如绞,却知道此时,他说什么都不成,只有徒惹嫂嫂伤心生气。咬唇捱了片刻,嫂嫂却不止悲声。云扬再也沉不住气,认错,求恕,甚至红着脸拿出小时撒娇的本领,皆无功,云扬,彻底,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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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墨亭进门时,看到家院们惊惧的表情,心里也是猛沉。
“怎么了?”他急问。
见是蓝侍君,大伙都松口气。有人争着告诉他,二少奶奶和三爷在屋内争执,此刻哭得天昏地暗,下人,谁也不敢近前去劝。
蓝墨亭颇诧异,“为什么吵?”
“三爷自个去退了婚。”有人悄声说。
退婚了?蓝墨亭眼睛一亮,暗道这小子还真是敢做敢为。挥退众人,他赶紧奔内院。
虽是男女有别,但玉环和蓝墨亭毕竟同属内眷,也从没避讳过。在外面报了一下,就直进了房间。果然,玉环已经哭得双目红肿,云扬跪在膝前,又求又劝,一头是汗。
见是蓝墨亭,两人都转过头。玉环抽泣着起身,“蓝大人……”
云扬明显松了口气,“蓝叔叔……”
“蓝大人,这扬儿,我是管不了了,他……他今日,竟然私自退了亲。”玉环气顶上来,又哭。
蓝墨亭眉动了动,眼睛在云扬身上打了个转。云扬愣了一下,垂头。
蓝墨亭抬腿便踹在云扬身上,训道,“终身大事,你竟如此草率,如今受累,你还不该教训?”
云扬虽早有准备,但蓝墨亭力道不小,如今他可是承不住,人直摔出去,肩上剧痛,嗓中又热又甜。云扬拼着命,一口血硬咽下,心头乱跳,却不敢显露,挣着跪起身,单手撑地,颤声,“扬儿知错……”
玉环见蓝墨亭进门就动手,还一迭声地喊拿家法,早心疼。也顾不得思量他那句话,究竟是说云扬先前就不该同意订婚,还是责他此时不该草率退订,忙扑过去,扶住云扬,上下检视有没有伤到。
家法被下人颤抖送到。玉环一手按住,“蓝大人,扬儿身上有伤,受不得。”
蓝墨亭挑眉,放手。
“这事儿,可有转环余地?”玉环见劝住他,又开始发愁。
“既然扬儿请动王爷出了面,估计不可一而再,”蓝墨亭沉吟,“老爷此刻也出不得御书苑,讯息也传不进去,不妨,静观其变吧。”这倒是真话。玉环无奈叹息。
转头又点云扬额头,“小冤家,我和蓝大人尚好说,待你大哥回来,看你如何回话。”
云扬抬不起头。蓝墨亭也虑到这一层,背着手,和玉环一同叹气。
38、过关
三十九、
蓝墨亭负着手,晃荡着三指粗的竹板,走在前面。云扬垂头跟在身后。
一前一后进了云扬房间。蓝墨亭斜倚在窗边,点他肩窝。
“怎么,三少爷,说说吧,你这……到底怎么回事?”方才一搭手,他就意识到云扬身上不对,他上下打量云扬,满心狐疑。
云扬垂头,心中懊丧,事情都赶到一起了,也是自己这些日子伤重精神不济,竟算漏了还有蓝叔叔这人。嫂嫂方面,好遮掩,只怕难过的,是蓝墨亭这关。
蓝墨亭见他垂头不语,就知道他在动心思,冷哼,“还想跟我玩花样?我可不是你二嫂玉环。”
云扬惊愕抬头,直疑蓝墨亭会读心。
蓝墨亭忍住笑,扬扬手中竹板,“真要吃顿家法,才肯说实话?”
云扬瞥一眼他手中物件,小时候,倒是没少捱,不过长大后……云扬偷偷抿了抿唇。
蓝墨亭细打量他表情,气撞上来,“你小子,是不是想说,好歹也是堂堂铁卫,一顿竹板,就能招了?蓝叔叔,我不是小孩子了。”语气倒是惟妙惟肖。
云扬被猜中心思,索性垂头死扛。
蓝墨亭见他执拗样子,气极,抬脚又要踹,突然昨日大哥为自己的事,气极又心痛的样子,倒与今日的自己很像。该是同样的关怀,同样的担心,才会如此失态吧,蓝墨亭目光暗下来。
云扬等了片刻,没有了下文,抬目光打量蓝墨亭,却见一见洒脱自如的蓝叔叔,竟一脸愁怅。
“蓝叔叔……”云扬试探着叫他。
蓝墨亭回过神来,重重叹出口气,“扬儿,嫂嫂和叔叔,都是担心你……”
这话听着,有些动之以情,苦口婆心的感觉,怎么听,也该像大哥语气。云扬狐疑地看了看蓝墨亭,一脸悲戚,与往日似乎是两个人。就因为不曾说过,乍一听,心里涩得不行,云扬目光也暗下来。
亲人的挂念,不是不感怀,但自己身系太大干系,联络外邦高手的事,还没说清,这回又身中剧毒,以蓝叔叔个性,定会上天入地,翻出解药来。云扬虽不知强人是何人派来,但来自朝廷却可以断定,此事若再起波折,天子脚下,极有可能直达天听。那后果,他不敢设想。
云扬思来想去,愧疚地垂头,硬把话咽回去。
蓝墨亭也无奈。他把竹杖扣在桌上,单手揽过云扬。分开不过几日,这孩子竟又瘦了一大圈,一身是伤,心事更沉,十八岁的少年,竟许久没见过他开心展颜了。
他心疼云扬,又感怀自己,忽地把云扬搂在怀里。
情绪异常脆弱的蓝墨亭,让云扬有些不习惯,他红着脸,在蓝墨亭怀里,数了会儿心跳。终于捱到蓝墨亭情绪稳定,放开自己。云扬这才放松下来。偷偷打量蓝墨亭脸色,他心微定——蓝叔叔这关,暂时,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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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同大臣们议完事,在偏殿休息。
与梁相闲话间,突然笑问,“郡主接回夫君了?”
梁相愣了一下,不知圣上话里何意,只得顺着回,“派了许多铁卫,护得紧紧的。”护字尤重,语意不言自明。
刘诩点头,仰头叹气,“也算是皇亲呢,该见见呢。”
梁相明白过来,圣上这是要亲自召见呢,足见对云家的关注。不过,早上听闻一事,倒不得不报了。
“呃,听说……退亲了。”
刘诩愕住。
“昨晚的事,是刘肃老王出了面,两家好说好散。”梁相轻声解释,“不过,云鹤鸣没回家呢,云帅也在外,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正式退订吧。
刘诩思路转了转,淡笑,“还真是警醒呢。”语气仿似无意,却含着冷意。
这么急着,就开始避嫌?这亲事,是国丈先相中的,那退订之举,只能是云家先提议。云家这边,倒了刘执这座山,现在行事可谓是如履薄冰,不过是一双小儿女的亲事,也算得这么小心,真是太过精明了。刘诩冷笑。
“他家大人都不在,谁出面求动的老王爷?”说了会儿别的,刘诩突然又问。
“呃?”梁相被问住,半晌,想起来,“恍惚听说是国丈相中的那位乘龙准快婿亲自出的面。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
“云逸幼弟”四个字,又闯进刘诩脑海,当日错把人家当作稚龄孩童,如今才发觉,这位三公子,还真是挺有潜质,处处让她耳目一新。刘诩抿唇笑。
“云府大公子前几年在北岳边境为国捐躯,二公子就是云逸,留个三子在家中,一个侍君,是铁卫副统领,上回从刘执府中盗假诏的那个。云老爷子,倒是一门忠良臣呢。”梁相很满意云逸这几日递次送来的战报,很是公道云家下了批语。
“噢?”刘诩眉动了一下,这云家还有这么多曲折?
梁相偷目见圣上皱眉凝神,拿话试了几次,圣上谈兴不佳,只得识趣,退了出来。
刘诩在屋里焦躁踱了几圈。仓促进京,手下能用人,几乎没有。急急登位,拼凑起来的一个情报网,实在是不怎么堪用。几次递送情报,都言语不清。一个云家,她都没弄明白始末,就是明证。刘诩心中烦闷,如此耳目闭塞,对世事不能洞悉分明,这江山坐得,可是危矣。
不行,一切要务,都不如这事重要。刘词腾地起身,扬声,“来人。”
魏公公躬身进来。
刘诩愣了一下,公公随侍主子,也不是全天候的,这魏阉,自倒向自己,竟似衣不解带,这样一个反复小人,紧随在身边,如影随形,刘诩升腾起强烈的不自在感。
“摆驾。”
“圣上去哪里?”魏公公很是小心,猜不透主子心意的奴才,小命可是有点悬。
“母妃宫中。”刘诩往外走。
“呃……”魏公公语意吞吞吐吐。
“圣上,是不是去……”猜到圣上是去找耀阳公子,却万万不敢说。九五之尊亲去接个男宠,确实不太象样。
见他表情,刘诩笑道,“你想歪了,我找慎言,可是有要务。”
魏公公吓出冷汗,不敢再动脑筋,忙跟上去,凑到耳边,“圣上,此刻,耀阳,啊不,慎言公子,可不在雍华宫。”
刘诩止住步子。
“前段时日,清理内务司来着……”魏公公话点到,偷眼看刘诩表情。
内务司?清理?刘诩明白他意思了,男苑是专为平太贵妃准备的,此番清理余孽,可不就是首当其冲的。可慎言,是她的人,怎会划回男苑去了?刘诩脸沉下来。
“现在,人都就地关押,听说内务司辟了好几大间空房子囚男苑那些人呢。”魏公公低声。
刘诩转目看了看他,这老家伙,对这事,倒是挺起劲。门外有大臣又来议事,刘诩放下这事,走出去,到门口,转头吩咐,“晚膳前,召人来朕寝殿吧。”
“是。”魏公公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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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务了一整天,都天明有些疲累,但却不想回家去。想到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他仍很生气。回家,对着他,保不齐真要动手,都天明索性在铁卫营自己的公事房中,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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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轻响,有人悄悄进来。
都天明浅眠中皱眉,“小丘啊,你先回吧,今天我宿在这里,告诉小墨自己吃饭,别等我了。”
进来的人,悄悄给他盖衣,都天明嗯了一声,没睁眼,只挥手遣人。
那人却没动,呼吸轻轻。
不是小丘!是……都天明未及睁开眼睛,就听蓝墨亭委屈的声音,“大哥还没吃饭,小墨怎么吃得下去?”
“咦?”都天明睁开眼睛,奇道,“怪事,可是我弟小墨?”
几时见过这骄纵任性的家伙,说过这种小话?看这委委屈屈的样子,竟像是负荆请罪的表情。更是奇了。
蓝墨亭被他看得颇不自在,来时打迭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张不开口。
都天明见他愈加不安的神情,心里笑得不行,脸上却装出淡漠,翻个身,准备再睡。
蓝墨亭见他气了一天一夜,仍旧不愿跟自己多话,不禁心里大急,也顾不得别的,撩衣急跪下。
“咚”地一声,磕得都天明心里一颤。他腾地坐起来,瞪着跪在地上的人。
“大哥,我,我知错了。”蓝墨亭憋得脸通红,从小到大,也没有如此郑重认错的经历,他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都天明止住嘴角抽搐,“哼,蓝侍君言重。”
一句蓝侍君让蓝墨亭哭笑不得,陈年的事,就这么气愤难下?铁铸一样的铁卫大统领,也如此翻小帐,他百般腹诽,却不得不低头。
“你我虽不是血亲兄弟,却也是二十年的兄弟缘份,自问大哥待小墨你胜过亲弟,可,昨日却换得你……”都天明本气消,一提昨日事,气又撞上来。
蓝墨亭抬不起头,咬唇,把背在身后的藤条撤出来,双手擎到都天明眼前,脸红透,“大哥,小墨不该说那些话,伤了大哥的心,你,打吧,只求大哥打完,别再生小弟的气。”
都天明本意也不再生气,但见蓝墨亭说出这话,心里也涩。叹口气,把蓝墨亭手中藤条撤下来,轻抚。蓝墨亭生性跳脱,不受管,他小时,自己没少拿这东西收拾他。只是大了,这孩子也越发优秀,倒是没给自己再动手的理由了。昨日,也是气极,动手打了一掌,如今又心疼又后悔,哪舍得再苛责。
他叹出气,蹲下身,按住蓝墨亭肩臂。
“大哥,”蓝墨亭咬唇语塞。
“小墨,大哥也是望着你好,昨日,实是不该动手打你那一掌,你可别记恨,”都天明很少软声细语,这话更是从小未听过,蓝墨亭眼里发热,使劲眨了眨眼睛,才没让泪流出来。
“如今你也大了,不似小时那样,管你太紧,是大哥做差了,没想明白。”本就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弟弟,行事还有什么不放心?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还有那么一点失落,弟弟大了,竟怕与自己隔心,担心得紧了,就无端要求人家事无巨细,必须一一让自己知道,这真是苛责了。都天明一夜未睡,终于想明白这层。
蓝墨亭错愕又感动,怔怔看着都天明,心里五味杂陈。
都天明还以为他心怯,亲自扶他起身。蓝墨亭见大哥俯身替他抻衣摆,掸灰尘,心更黯然。大哥从小养他,教他,一路护他长大,只一心当自己是弟弟,自己的一颗心,悬在半空,此生,也不会有着落。他黯然垂下头,半晌,才强笑道,“谢大哥。”
满天乌云散,兄弟二人索性找间酒楼解决晚饭。
吃饱了,心情自动轻松下来,都天明斜倚着椅子,看蓝墨亭,“哎……”
“大哥何事叹气?”蓝墨亭凑过来关心。忽见都天明眼里闪着亮,就明白自己赶着上了他的套。
果然,都天明顺着他语气,答,“哎,羡慕云逸呀,看人家命好,父慈妻贤,还添了个儿子……”
蓝墨亭咬牙,埋头扒饭。
都天明不理他,继续叹,“收了个弟弟,看人家怎么对哥哥,那叫一个懂事,贴心呀……”
蓝墨亭一口饭喷出来。
都天明忙替他捶背,探头见蓝墨亭憋笑到脸红。
“又怎么回事?”都天明懊恼。
“没事,没事。”蓝墨亭十分快活地给都天明满茶。那个云扬还叫贴心?他瞒下的事,做出的事,云逸可是一点信也不知道呢。若要比哥哥,我可不敢认第一,可是要比弟弟,大哥,你还真是比云逸幸运。
39、自救
四十、
忙到掌灯时分,圣驾回寝宫时,晚膳跟着传进来。
刘诩拿眼睛扫了一遍,并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人呢?”
寝宫的侍从并着太监和宫娥,都已经换人,谁也不知这“人”说的是谁。魏公公赶紧返身去传。
那个淡色身影终于出现。
隔着长桌,远远跪下。
“近前。”刘诩饭都吃了一半,招手叫他。
他起身走前几步,“属下慎言。”仍然是那驯顺的声音,有些低,但却清晰传入耳中。刘诩抿唇,上下打量他,除了清减的身形,一切照旧。
众人在魏公公示意下,悄悄退出去。
刘诩向慎言招招手。
他的铁卫,如当日四合院里一样,垂下头,膝行至她身前。
头顶半晌没有动静。慎言重抬目光,正对着刘诩玩味的表情。
“这些日子,有些事,可想清了?”没头没脑的问话,慎言心沉。晾了他这些日子,果然是新皇对他的小惩,今日召见,可以理解为最后机会。
刘诩没再说话,只看着一瞬间绷紧肩的慎言。片刻后,她的铁卫,终于有了动作,缓缓俯身,低声,“属下……知错。”
果然通透。刘诩笑意噙在唇边,俯身看他眼睛,“今后打算,想清了?”
慎言抬头,“是。”
“噢?”刘诩饶有兴趣地等他答案。
“属下……自请为先皇守陵……”
这也叫想清了?知错了?刘诩挑眉,脸沉。
“属下身份尴尬,不宜留在宫中。”慎言感受到刘诩怒意,仍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刘诩掷了茶杯。
“可纵得你没了进退规矩?这里可不是雍华宫,朕也不是母妃。”
慎言一颤,咬唇垂头。
一急,话就出了口,见慎言脸色尽白,刘诩也怔了怔,又柔下声音哄,“我……说急了,你别挂心……”
慎言直到今日,也颇不适应两人独处时,刘诩这样的呵护举动,他抿了抿唇,觉得还是得坚持把话说清,“圣上说得没错。而且,如果慎言还留在宫中,只会有更多此种非议加诸于我……就当圣上赐给属下的奖励,请让属下远离这是非地吧。”话到最后,慎言语气有些颤。
看着跪俯的人,悲凉无助,笼罩身周,刘诩抿抿唇,心中有某种情绪升腾。
愣了半瞬,见人还跪伏,她探手拉他起身,强笑道,“瞧着怎么这么可怜兮兮?”
慎言脸红。
“且离一段吧,遂你愿。”刘诩松口。慎言抬头,目光里现出光采。
“就这么不愿意呆在我身边?”见自己的铁卫脸上表情如此生动,刘诩心事转轻,笑道。
慎言怔住。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床弟前的调笑,他无措。
刘诩心情不错,仰头笑,“遣你给我经营一支耳目,”她收起笑,神情郑重起来,“慎言,朕命你,用尽你心力,网罗有用人,凡能触及的所有地方,都要给朕安上一只眼睛,一双耳朵。从此,朕许你,事事皆可自处,有要务,可直达天听。”望着慎言颇震动的表情,她一字一顿,“你……可有信心做个能臣?可有把握,让朕能放心坐在金殿上?”
慎言震动地看着刘诩,此回被召见,本做了最坏打算,却也有最深的希冀。万料不到,能得如此信任,堪当如此重任。他眼里湿润,却有光采绽现。
“属下……只恐力有不逮,”慎言语中自谦,眼睛里却升腾着自信,“属下,领命。”
刘诩自袖中取出“如朕亲临”金牌,按在他手心中,“见它如见朕,望能助你成事,也望你善用。”
慎言垂头看那金牌,手上似有千斤重。心里愈加清明。今日应承陛下的事,今后,必累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永不能脱身。但,他,别无选择,也不怨无恨,因为,若真能从此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他,即要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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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轻动。
慎言回头。见一青年男子,捧茶轻轻候在门侧。身量不高不矮,面容姣好,年龄该是弱冠初长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打量着自己,眼神活泼又霸道,忽而转回到刘诩身上,极快地瞟了瞟她脸色,又乖巧而柔顺地垂头。慎言扭头看刘诩表情。刘诩并无诧异,只是宠溺地笑笑。慎言明白过来,该是后宫男侍样的人,他垂头退开半步。
“朕现在有要事。”刘诩挥挥手赶人,语气并无厌烦。那年轻人略略抬头,姣好的面容挂着失落,紧咬的淡粉唇已经泛白色。
“先回寝殿候着吧……”含笑略嗔。
“是。”声音轻轻,却掩不住透出的喜悦。慎言侧头,见他扉红着面颊,本垮下来的小脸,喜悦跳脱,极挑畔地冲自己挑了挑精巧的下巴。
刘诩再挥手,人影一闪,就跑走了。刘诩失笑摇头。
外面已经定更。“行了,你办正事去吧,不用束手束脚,只要是做对的事,纵有些许差池,也都有朕给你兜着。若有要务,以皇封密折递上来就可以。”刘诩吩咐了几句,起身要走。慎言急急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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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事?”刘诩停住。
慎言怔了怔,话到嘴边,又艰难咽回去。
刘诩好奇停下步子,“到底何事?此刻不说,以后,可难有机会喽?”
慎言仿佛受到鼓励,抬目光,“请问陛下,男苑旧人,可还留用?”
万没料他要说的,竟是这个,刘诩怔了一下,笑道,“可是奇了,连这等事,你也管上了?“
慎言脸红,却坚持看着她。
“不用,你待怎样?”刘诩心念微动,垂询。
“请赐给属下。”慎言忽地跪下,抬头殷殷又急切地看着她。
从没见慎言为什么事这么急切,她目光幽深地扫过慎言,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刘诩沉了半晌,淡淡笑笑,“当什么事,你要用,就给你了。男苑的人,由你调派,别人,无权再用。”
慎言没抬头,却能感到他大松了口气,深俯下身,“谢圣上隆恩。”
看着慎言退出去,她沉吟了一下,叫魏公公。
“男苑现在是什么情形?”
魏公公很小心地打量刘诩表情,不怒不喜,让他捉摸不定,思忖了一下,他躬身,“除去教习,总管,共有男侍六十三名。”
刘诩挑眉,还真不少。
魏公公凑近些,低声,“这些日子,内务司那边很是热闹。”
“怎么?”
“听说……”他迟疑了一下。
“不算你传闲语。”刘诩拖长声音。
魏公公惶恐谢恩,“那些男侍俱都色艺双绝,个个碧人。多少人从前眼馋惦记,因为有太妃,所以都不敢染指,如今,男苑沾了钦定的罪名,很多人,都如蜂逐蜜,个个争着……”他把话掩住,恐那些污秽事,污了圣听。
刘诩脸变色。怪道慎言今天不避嫌疑亲向她要人,原来男苑上下,已经陷入如此不堪境地。转念又想到慎言,同样是男苑待罪的人,比其他人,更出众。这些日子,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刘诩闭目,眼前那个清减的慎言,却愈加清晰。“查……”她低喝。
魏公公吓了一跳,“请圣上明示?”
“这些日子,都谁去了男苑。”刘诩冷声。
魏公公迟疑不领命。
刘诩挑眉。
“陛下,老奴冒死。”他惶恐躬身,“人都也被折腾过了,不过是遭些罪,受些辱,他们……他们本就是干这个的……现今,陛下不再治他们罪,他们已经感恩待德了……”
刘诩明白她意思。能进得男苑,调得出犯人的,不是皇亲贵胄,也官高权重,此番皇城铁卫和御林军都居大功,听说里面也不乏好男风的人,本就近水楼台,如今又仗着军功,谁敢拦他们调人?纵使真查清了,难道还能为这个申斥他们?再说,堂堂一国之君,登位初,就关心起男宠,却是好说,不好听。别说是言官要说话,就连百姓中的风评,也会一落千丈。
刘诩缓缓坐下,方才,慎言的话,又回响耳边。原来,他早就明白,早就想得通透。所以,方才,他未向她求救,而是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她要人。刘诩闭目,心中念头越加清晰。慎言和他们同样是夹缝中求生的一群,所处境地,所抱心情,局外人,谁能体情?她贵为天子,于慎言,也是有心无力。
刘诩打量自己周身明黄的服色。笑意阑珊,这就是一国天子,万万人之上。众人你急我夺的最高境界……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传旨,内务司即日停办公,上下整顿。全体官员,均重新考评。不称职者革职不录用。着录贤能。”刘诩目光幽深,含着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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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训诫
四十一
新皇寝殿。暖烛薄帘。
方才那男侍,独自在内殿,跪迎圣驾。
刘诩进门,径绕过他。男子未敢抬眼,随着她动作,转过身,仍跪伏。
刘诩坐下吟了口茶,不冷不热,她舒了口气。
见刘诩把他晾在一边,那男子趁隙仰起头,灵动的大眼睛透着楚楚可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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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多一会儿就跪不住了?”刘诩点他额头。
被戳穿了,难得他脸不红,色不变,反膝行两步,至刘诩膝前,微翘的眼角,尽力向下垂,“主上,天雨知错了,再不敢胡闹了。”
刘诩斜目看他,“早上才提让你以后专事留意慎言行动的事,下午就沉不下气了?……”想到他一头闯进殿的情形,刘诩气撞上来。
见刘诩立起眼睛,尚天雨气短,垂头。
强压住气,探身看他眼睛,“你就这么急着想看真人?”
天雨咬唇。
“还是你急着想让慎言看看你?”刘诩话渐重。
他受不住,眼圈渐红。
这么一个淘气的家伙,能被训到快哭了,也算难得一见,刘诩掩下气,漫声问,
“如今人你也看了,有何评语?”
尚天雨得空,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蒙上的雾气,仰头认真,“没有我年轻……”
刘诩抚额,真是本性难改。
见逗得刘诩神色松动,天雨立刻破涕为笑。
这个鬼灵精,刘诩又立起眼睛。他吐吐舌头,正经道,“依属下看,他为人精到,处事老练,胸有沟壑。感觉他此刻,该就像……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不过他眼中无一丝不甘和怨忿的神色,如果不是他真的安于现状,就说明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而且人前习惯将真正的自己隐藏……主上您于他,不好掌控。”
这几句,倒是正经话,也印证了刘诩对慎言的评断。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回过神,见这人面露得色,她板起面孔,“这些还用你说?倒是我离封地这些日子,你难不成在家学了些看相算命的本领?要你来给他算命!”
尚天雨委屈地嘟起嘴,见刘诩仍等着自己下文,他不痛快地抿抿唇,“依属下看,他武功算不错,但对敌经验该不足,平时练得也不够,气息不浑厚。”言简起来。
“比你如何?”
“当然不如我。百招内就可将他兵器击落。”尚天雨仰头又自豪。
二人若真动起手,慎言倒是有可能敌不过他。不过百招就可分胜负,刘诩可不信。
她垂目看着他神情,轻哼,“还洋洋自得什么?还击落什么兵器?人家用暗器,你这第一高手连这点儿都没看出来?”
尚天雨张大嘴巴,这回,彻底脸红。
“你总自恃武功无人能敌,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一人一双手,能敌多少人?总要运筹帷幄,胸有沟壑,才能成大事。”抓住这契机,刘诩赶紧教导。
面前人儿终于诚心垂头。虽然没说话,但以刘诩对他的了解,他这话,是听进去了。
看着终于没了声气儿的人,刘诩道严厉起来,“今日,你贸然一头闯进殿去,险在就慎言面前露了底。你自以为伪装成男侍,做得精到。不过,你能保慎言不比你更精明?”
尚天雨苦着脸,垂头。
“你敛了气息,却敛不去练武人一身的锐利和眼底的英气。你身份是我男侍,会武也无不可,不过未册封的男侍,等同男宠,却敢在正殿左近晃荡,你说,你处处彰显身份的特殊,想不引起慎言怀疑都难。”
这分析丝丝入扣,他可从没想过这么多。垂头滞了好一会儿,尚天雨认真地规矩了自己的跪姿,低声,“主上,属下知错了。”
“回回都说知错……”刘诩苦口婆心至此,也感无力,只得戳他光洁的额头,留下了个红印,看着又心疼。
此次,本意让慎言放手为她收集各地情报,再辅以他去暗中监督。不仅看中尚天雨机灵,武功超群,更在于人是刚从封地召来的,于京城人,都脸生,好在暗地行事。谁知这小家伙到底沉不下气,坏了她全盘计算。
尚天雨十四岁出师,随岭南老侠尚昆姓。老侠因欠着刘诩一个大恩情,就遣自己最喜爱的小徒弟去辅佐她。在封地,以男侍身份,躲过朝廷耳目。已经近五年。刘诩感念老侠情义,又喜爱尚天雨灵动性格和卓绝的武功,从不忍苛责。倒让他越发骄纵。此次,他终任性,犯下大错。
刘诩严肃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尚天雨愧悔难当,抬不起头。
滞了好一会儿,他怯怯伸手扯她衣摆,“主上,属下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再不敢擅自妄行,您……您别生气……”
刘诩眯眼睛。
他马上明白,泪眼迷蒙间,忙松开手,不敢再乱动乱扯。
到底得到些教训了,也该能消停几天。
“慎言那边,你不要跟了,露了面,他会防着你。”刘诩吩咐。
“是。”悲切。
“再给你一个任务,不可办砸了。”见他萎顿,刘诩又有些不忍,终于叹气。
“是。”声音立转惊喜。
刘诩无奈,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云逸征讨刘执,两人都手握精兵,必是硬打硬的恶战连连。”
见面前的人儿一脸迷惑,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吞吐说出自己心底最重的牵挂,“他帐下铁卫营,有员云姓小将,你此去,一定要保他战阵上平安。”
这句“云姓小将”才是重点,尚天雨眨眨大眼睛,终于听明白了,忍不住撇嘴。此次派他去,恐怕有督军云逸的意思,但重点,就是给那云姓小将当保镖。见刘诩表情相当不自然,尤自立起眼睛强瞪他,他无语摇头。阅男色无数,从不挂心的刘诩主上,竟然,也能对一个人埋下如此深情种。
“那战阵上,刀枪无眼,您还是赐属下一封手谕,属下星夜带给云帅,把那位小将要下来,完完整整带给您,岂不好?”他睁着大眼睛,表情无比认真。
刘诩岂看不出他眼中的调侃,突地伸手拧他小脸,“要不要把你换给云帅?如今前方可是缺人呢。”
尚天雨被捉住软肋,马上败阵。俏脸被拧得走了型,仍惊慌地摆手,“不要不要,主上可不要把我往别处推。”
刘诩大笑。
知道自己被戏弄,他也敢怒不敢再言,嘟着嘴,揉红肿脸颊。
“朕乏了。”刘诩打哈欠,起身。
尚小侠爬起跟在身后。
“不用在这儿了,回去准备一下就启程。”刘诩吩咐。
“是。”尚小侠抿唇,探头,“那,传那个慎言来?”
刘诩停下,想起一事,转头吩咐,“着人去内务司,选精到老人儿一两名,调派到慎言处,教教他如何养身子。”想到慎言的身子,她摇头。
外面有人应是。
身后的人儿撇嘴,“主上对他可真是不错呢。既然您真的喜欢,就召到身边,干嘛还支得远远的?”
刘诩拍拍他手臂,这话,尚天雨是真心,没含醋意,她也就是爱他的如此的单纯,柔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可任性妄为。慎言身份尴尬。正值新旧交替,天下人都看着呢,我不能凭自己好恶,让天下人把皇上的宫帏事,当谈资。”
尚天雨眼里现出暗淡。
知道他听进去了,刘诩涩涩笑笑,“何况,都是给我落命干事的人,身子早就虚空了,我不能太刻薄,看寒了你们的心。”一语叹息,仿佛说与自己听。
他眼圈顿时红,“主上,天雨不寒心,您别为我费心,省些力气,对付他们吧。”
刘诩哈哈笑起来。伸臂揽住他。红烛下,尚天雨红着眼睛和鼻尖,光洁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经她气息微薰,脸蛋也红起来。“今夜,还真想留下你。”刘诩凑近他耳边低声。
尚天雨,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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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御书苑解禁。
蓝墨亭从值上赶回家时,主厅外,庭院中,垂首立着众家仆,院内,还散站着一些的礼监司的人。俱都一片肃静。
心知不妙,进得门,见云扬跪在厅前,云老爷子和礼监司的大太监常公公并坐着。
“家法请到了,老爷。”有家人迟疑着进来,手里捧着三指粗的绞股藤。
云老爷子看看粗藤条,又看看自己最疼惜的三子,沉了半晌,终不忍心问责。常公公并不急,和颜悦色地吟着茶,仿佛眼前情形与他关联不大。
“云家三公子,身为官眷,却悖礼妄行,私议终身,礼监司代上督惩。”方才常德言的一番话,又闯进云老爷子脑中。他撑桌起身,花白须发皆颤,“来,来人……”
下面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云扬却有了动作。他挺起腰,自己慢慢除下夹棉的外袍,垂头,双手按在地上。
有下人,在云扬身后站定,迟疑。云老爷不忍令开始。
轻轻盖茶声。在掉针可闻的厅内,异常清晰。常德言从茶杯上抬起目光。下人无奈,咬牙,举藤,挟风抽下。
云扬早屏住气,硬承下这一杖。内功尽去,周身俱有旧伤,吃痛不住,他猛地往前一扑,几乎踉跄。家人惊慌,下一杖停在半空。
云鹤鸣也惊住,顾不得常德言变冷的目光,急上前扶住。
“无妨。”云扬煞白着脸色,唇微哆嗦,他强笑着推开云鹤鸣的手,“爹爹从未责过扬儿……这一下,责在扬儿心上了,比打在身上还疼。扬儿知错了。”
蓝墨亭侧头,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云老爷子也是须发抖动,本就心疼这孩子命苦,从小到大,乖巧又贴心,哪忍再责,欲探手搂扶起来。云扬轻轻侧身,避过他臂弯,回头用目示意执杖的家人莫停。
众人都用目光看向常德言,这太监饶有兴味地看着,并不发言。
那家人无力地举杖,打了几下,云扬微颤着承下,心中叹气。果然常德言冷哼,“云老爷好家风!”
蓝墨亭怒极,踏上一步欲说话,云扬突然回眸,抿唇冲他轻摇头。
蓝墨亭顿了一下,怒火难平。云扬深拧眉,转目急示意身后家人。
从未见三爷有如此凌厉的眼神,沉沉的压力自云扬周身溢出来,那家人心头突突直跳,咬牙举杖,终于使足力气,狠狠抽了下去。
沉沉的藤杖声,让蓝墨亭心头一震。他止住步子,云扬煞白的脸色,几无血色,坚持着看他退回去,才痛极地闭上眼睛。
常德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扬,边欣赏着杖杖落实的声音。云扬雪白中衣,几下便被冷汗浸透,先时还能坚持着撑跪着,未过十下,手臂一软,整个人扑在地上。
云老爷子撑着桌子,不忍再看,却又悬心,一颗心生生拧着,眼见云扬在杖上从硬撑到微颤,最后不受控制地痛苦辗转,老人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心口俱疼。
三指粗的韧藤,结实地递次抽下,由膝窝往上至臀腿,无一处不高高肿起。眼见无处再落杖,那家人狠心闭目,一杖落在肿痕上,一道血迹,迅速在湿透的裤子上晕开,几杖追下去,云扬下身血肉模糊。
“唔……”极轻地□□声,从口中溢出。云扬急抽出手,握成拳堵在口中。身后凛凛剧痛,立刻又将他淹没。云扬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不知还要多久,监礼司才满意,嗓子微甜,云扬调动全身力气,压住心头烦恶,这口血万万不能喷出。五脏六腑都跟着叫嚣地疼起来,云扬浑身都打着颤,眼前乱冒金星。
云鹤鸣虚脱地踉跄了一下,蓝墨亭疾奔过去扶住。
“扬儿……”老泪早纵横。
看看面青唇无血色的老人,转目又看看云扬,蓝墨亭咬破唇角,颤声,“常大人……”
向眼高于顶,尤对他们太监不屑一顾的皇城铁卫,也低声下气,常德言心头舒服无比。转目见云老爷子面如金纸,头冒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云家三公子虽然在杖下很硬气,但瞧情形,也是强弩之末。
他在心里又数了几杖,凑足一百,漫声,“住了吧。”
那家人气喘吁吁地停手,颓然瘫坐,云扬全身猛地一颤,晕了过去。
“云大人家风严谨,监礼司无意冒犯,只是受上所派,也是实心办差,大人莫怪。小公子看着似身上不方便,大人过后,只训诫即可,切不可过度苛责。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官冕堂皇的几句话,气得蓝墨亭眼圈都红了。怀中云老爷子愈加萎顿,停杖后,云扬也一动未动,蓝墨亭心急如焚。
“大人客气……”蓝墨亭咬牙,挤出冷冷笑意,“可还有上训?云家上下恭听。”
常德言讪笑,“不敢不敢,差办完了,洒家这就回去复命。”
监礼司众人鱼贯退去。蓝墨亭忙命人抬云扬回房,又着人请大夫。云家上下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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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公伺候新皇用早膳,边把听来的事,当故事,讲给她听。
刘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有趣处,问几句,权当解闷。这老太监也是眼耳俱灵,宫里宫外八卦事宜,他事无巨细,都能头头是道。
“昨天礼监司的常德言回报说,差办好了。”
“噢?”刘诩好一会儿才记起,是自己吩咐人去云家的。
她此次捉住个小错着人去训诫,实则是警告云鹤鸣不可太显精明。
“情形如何?”
“云家上下哪敢有怨?云老爷子当场责子,啧啧……”
见刘诩瞟他,魏公公不敢卖关子,“听常德言说,云家三公子,瞧着文文静静,杖下还真是硬气,生生受足了一百,硬是没吭声。”
“一介书生能如此?”刘诩惊诧。
魏公公也诧异,“圣上,您哪里听来的?这三公子是颇有才名,不过,可不是文弱书生。”
刘诩顿住,是啊,哪里听来的?又回想到先前几份情报,哑然失笑,“是朕自己以为的。”父亲是大儒,他又在家中,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思路,让她想当然地以为云三公子,那个国丈心仪的快婿,该是个书生。
“他究竟何人?”几次提及这云家三公子,次次都让她始料未及、耳目一新,刘诩兴趣上来,追问。
“我的陛下呵。”魏公公轻笑,“同他家侍君一样,都是您的铁卫呢。”
“噢。”刘诩也笑,“哪日当值,指给朕瞧瞧。”
魏公公愣了一下,没听懂。虽同是铁卫,那三公子,可是军中的覆面铁卫,真真的阵中浴血的修罗,当值即是杀敌时,您怎么看得着呢?
正闪神,有人报说大臣们晋见。刘诩起身净手,叫传。他掩下疑问,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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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劝谏
四十二
云老爷子在病榻上郁郁。从御书院来探病的川流不息。蓝墨亭从外面回来,入内院。一路上,有相识的,都上来打招呼。蓝墨亭均含笑一一寒喧。也有些不知底细的,见到蓝墨亭,都很诧异。知道云家有个侍君,却万没料到,竟是官高阶高出主夫一品的蓝副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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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酬一番,才得进门。老爷子斜倚在床头,一位白冉老者,坐在一旁。
“这是廖大人。”云老爷子招呼见礼的蓝墨亭。
蓝墨亭是守卫皇城的主官,对辖下京官都了若指掌。这位廖若承同云老爷子一样,为御书院大儒。
他当下持家礼,“侍君墨亭,见过大人。”
论品阶,蓝墨亭已经是从二品,从三品的廖若承甚是不安,忙起身,“蓝大人多礼了。”
“无妨,这是在家中。”云老爷子笑着出言。
客套一番后,廖若承落座,蓝墨亭侧一步,仍侍立在一旁。
有丫环送进药碗,蓝墨亭亲捧杯盏,伺候云老爷子用药漱口。廖若承旁观,心中甚为感叹。
“哎,此番老夫身心俱疲,再无心无力重返任上了。”两人继续刚才话题。一旁的蓝墨亭惊诧地抬起目光,难道云老爷子起了辞官的念头?
“云老这是伤了心呢。”廖若承叹气,拿眼睛又瞅了瞅蓝墨亭,“不过,依我看,云大人就算辞了官,与朝廷的瓜葛,也是脱不干净的。不若就算了……”
“……”云老爷子欲语又沉默。
蓝墨亭何等有眼色,赶紧找个借口,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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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昏沉沉俯卧在床上。旧伤摞着新伤,五脏里又牵了内息,他可谓内外交困。从受责至今,三日夜,未能睡好一个整觉。
“蓝叔叔……”云扬挣着醒过来,虚弱地看着蓝墨亭。
已经进来半晌了,才见云扬醒转,蓝墨亭心疼地拭干他额上冷汗。
“可是有许多同僚来探爹爹病?”云扬侧耳听外面动静。
“大人是本朝大儒,读书人,哪个不敬?”蓝墨亭叹气,“此回,礼监司如此逼迫大人,大人羞愤难平,这病,估计是由心生。”
云扬目光一暗,咬唇。
“不都是你的错。”蓝墨亭话一出口,就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赶紧安慰。
云扬摇头。退婚一事,是他办急了。如此风头浪尖之迹,一动不如一静。这道理他深懂。可他唯有速退亲一条路可选。也正是由于动过快,过精于算计,才着了痕迹。到底,惊动了圣听。这次只是着监礼司来人督惩,若云家再有一次稍大举动,恐怕……云扬不敢再想,直觉脊背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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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云家上下,都聚到云老爷子床前。
听老人一字一句地道出辞官决定,本就压抑的气氛,再加上他语气过于沉重,二嫂玉环,小声地啜泣起来。
女人无措的哭声,让三个男人都锁紧眉。
“墨亭。”老人转向蓝墨亭,语气依旧郑重。
“大人。”蓝墨亭抬目。
云扬斜靠在圈椅上的软垫里,面色苍白。他无声看看云老爷,心里有强烈的预感升腾。
“逸儿是军中人,此番若得胜,必被留滞京中。他可携妻子分府出去。”老爷子声音有些苍老。
果然是说分家的事。
“国丧满了,也给扬儿订亲。”云鹤鸣说到云扬,目光瞟了一眼垂下头的三子,又转回看蓝墨亭。
老爷子的意思,蓝墨亭听得出来。云家拆作三份,只有这个名义上的侍君,难做安排。
蓝墨亭在老爷子目光下,矛盾地低下头。
“……你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我决定。”云老爷子探手拍了拍他手背,声音慈爱。这蓝墨亭十五岁进府,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亲自教导,看着长大成人,他拿蓝墨亭也当子侄看。
抬目见老人一夜间苍老许多的容颜,病容下,仍挂着对自己的关切。一种强烈的愧疚瞬间浸没。在云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刻,他,本就应该坚定地站在老人身边。
蓝墨亭屈膝重重跪下,“大人,墨亭愿追随大人。”
“……好孩子……”云鹤鸣并不意外,却仍为蓝墨亭的诚心感动。他和暖笑笑,苍老的手缓缓抚摸蓝墨亭的头。
来自最敬重长者最深切的关怀和爱抚,让蓝墨亭再坚持不住,他微颤着肩,眼前雾蒙。
“记得你也就比逸儿大一岁……”老人慈爱地叹气。拉他起身,疼惜,“跟着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做什么呀,我是想……放你自由身。”
蓝墨亭愕住。泪眼迷蒙间,蓝墨亭看见云老爷子拿出份文书。
“这是给户管司报备的文书,我明日就差人送过去。”
蓝墨亭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他从枕边又郑重摸出一信封,“郡主不在了,我替她拟了约书,你拿好,从此刻,你就自由了。”云老爷子一口气说完,心里轻松不少。
约书?
蓝墨亭呆看着那薄薄的一纸信封,被按在手中,脑中一片混乱。当年事如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纷纷涌现,记得初入府,也就十五岁,正是年少跳脱,轻狂难管束年纪,云大人一方面要顾着病重的郡主,另一方面,如对子侄般对他呵护教导,郡主既没,大人又一力支持他入了铁卫营,才有今天的蓝墨亭。
他忆及过往,心中起伏难平,双膝跪下,颤抖把信封擎起,“大人,墨亭岂能为一已之私弃云家而去?请大人收回弃书。”
“墨亭……”云老爷子摇头欲劝,却被蓝墨亭打断。
“墨亭生死……都是云家的人。”一句,把话扣死。
二人话说僵,气氛滞住。
二嫂玉环早惊得失了颜色。却又因差着一辈,无法插言。急切间看向云扬。
一直在一旁沉默无言的云扬,咬唇缓缓吃力起身,屈膝跪在椅前的地上。一动,额上又是一层冷汗。
三人被他举动吓了一跳,都惊扶。
云扬有些喘,仰头笑笑,“扬儿犯错在前,连累家人。此回,又将妄议长辈的事,先请罪。”
“本就想听大家意见。”云鹤鸣心疼地拉他起身。
云扬喘息着缓缓坐下,理了理思路,缓缓,“辞官归乡之事,蓝叔叔的意思,也是但凭父亲做主……”
话说一半,他转目看蓝墨亭。蓝墨亭知他意思,垂目缓缓点头。
“只是……”云扬心里稍安,踌躇着往下说。
云老爷子探头,“只是怎样?不妥?”
云扬抿了抿唇,“呃,也不是不妥,只是,此刻,云家身份尴尬,辞官之事肯定会报备到朝廷,扬儿恐怕圣上又因此生出些疑虑,徒惹是非……”
云鹤鸣眉头微皱。
看出父亲不悦,云扬起身要跪。云鹤鸣探手按住他,沉思着道,“扬儿此言……有理。”
云扬喘息了一下,谨慎进言,“依扬儿浅见,不如……请父亲暂忍耐,先告病,慢慢地淡出政事,辞官归乡事,不妨慢慢来,这样,方能显得……更水到渠成。”
云鹤鸣垂目沉思,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神情。
“也好。”云老爷子沉沉点头。本就是一时之气,当朝大儒,于家事上,被朝廷申斥,他脸上心里,都挂不住。更何况岳父和自家儿子正在前线对阵,他也无颜再行走朝廷。本想趁此时,辞官归乡,过清静日子,可是到底没有思虑周全。现在仔细想想,府中内外均是荷甲铁卫,昼夜守护,倒也真有些软禁的意思。自己枉称学高八斗,其实也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倒是一个孩子,处事上,竟比他这个老人更成熟。
他心悦地看着自己的幼子,“果然稳妥,就按扬儿的主意办。”
云扬忙欠身告罪,老爷子欣慰地按住他。众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议事完毕,孩子们都恭身退出去。蓝墨亭落在后面,期期艾艾。
老人无奈苦笑,蓝墨亭红着脸把信封呈回去。
“墨亭方才言语过急,冒犯大人……”蓝墨亭头垂得很低。
云鹤鸣摇头,把信封仍旧按回他手心,宽容笑道,“这,还放你那,什么时候想反悔了,还是生效的。”
“大人……”蓝墨亭急抬头。
云鹤鸣示意他稍安勿噪,“方才,本无意逼你,是我太急了。”
蓝墨亭摇头,老爷子止住他的话,继续说,“一家人,不必客套。我告病后,你在皇城铁卫,常常御前行走,此后,望你万事小心。另外,你这性子……也该沉稳些了……”
蓝墨亭诚心受教,深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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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云扬独自站在院中。
蓝墨亭叹了口气,走过去。两人对视,话不言自明。
云扬弯起唇角,又复少年纯纯笑意,“蓝叔叔,这一次,可不能责扬儿没规矩……”
好个贴心又灵巧的孩子,蓝墨亭笑着拍拍他肩,心里却涩然。
在云家,除云逸外,他官阶最高。说到辞官,他可不稀罕什么前程,只是时机真的不对。可是老爷坚持回乡,全府上下,都盯着他看。此次,他真觉有口难言。何况,又翻出了他侍君的身份……
幸好,有云扬在。
幸好,云老爷从善如流。
云扬与蓝墨亭两人并肩立在院中,一同抬头,看四方院落四方天。满天乌云,掩映着幽幽的半月,挂在天边。
云扬凝视苍穹,半晌,迟疑低声,“蓝叔叔,父亲既放你自由,为何不走?”
蓝墨亭涩涩摇头。
自由……自由……
入云府这十余年,却又怎能说是不自由?自由这东西,心比身,更让自己困顿。出府抑或是还乡,对自己来说,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分别。
云扬没有转头看,却真切地感受到笼在蓝墨亭身周挥之不散的凄然和孤单。
正如他此刻心境。
京城,是他万不该来的禁地。一入城,就不顺,是是非非,好像总有一丝看不到的线,牵着他和云家,绕着危险转。一次次,千钧一发间。
等等吧,再等等,云扬暗自咬唇。坚持到大哥回京,他,就辞别云家。只有自己走了,云家才少了一个天大的祸患。想到大哥,想到这十年间的亲情,云扬胸中翻腾。
猎猎寒风中,蓝墨亭忽觉身侧的人呼吸有异。他侧头,看见皎皎月光下,云扬,已经泪铺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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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预警
四十三
尚天雨在自己的营帐里,郁闷地生闷气。
来云逸营中已经两天,因为来自宫中,名义上又是监军,不得不被人误认为是个太监。更让他抑郁的是,翻遍铁卫营,也没找到他要保护的“云姓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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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查无果,他终于急起来,改为明访。无奈问到的人,都三缄其口,摇头不已。铁卫营里问了一上午,再要去找军营的其他人细问,结果仿佛得了统一号令般,大家都象避瘟神一样,绕着他走。
尚天雨彻底无力。
算上离京路上时间,尚天雨意识到,自己再不传讯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了。此刻,他坐在自己的帐中,思索了好半天,终于抓起笔,在薄如蝉翼的帛上,写下他出京后第一份密报。
“主上,您提的人,是否姓云?属下在铁卫营明查暗访,未发现有此人。莫不是姓林?要不姓殷?姓运?属下恐怕您当时听错了。这两天,属下遍访铁卫营,对符合这个音的姓,都做了调查。比如姓林的,就有两个人似乎符合您的描述。还有其他备选的人。属下现在给你一一介绍一下……”
尚天雨奋笔疾书,由于要介绍太多他认为“符合”情况的候选人,结果,就写了长长的一大篇。写完后,看看没有什么遗漏,终于松口气。卷成个粗粗的小卷儿,审视了一下这帛卷儿的份量,他特意从鸽笼里,选了一只最健壮的。
无奈情报太厚了,装不进小鸽腿上的细筒里。
尚天雨为难。
想了好半天,办法都似乎不太好。终于,他抽剑入手,将长帛截成三段。又挑出两只鸽子……
云逸也在帐中写信。
监军大人来营两天,独对云扬感兴趣。先是暗访,继而明查,仿佛不查出扬儿下落,誓不罢休。联想到大漠中云扬与当今新皇的那次偶遇,云逸心中有不好的预警。幸亏提前在营中上下做了安排,不过这监军一日不走,绷紧的弦一日也不能断。
虽然不放心,但也庆幸于自己已经先安排云扬已经订了亲。再有变故,那个灵动、跳脱的小家伙,也不会沦为入宫为侍的命运。
放出信鸽,云逸闭目休息,脑中却全是弟弟云扬,大漠驰马,意气飞扬的笑脸。纯净,澄澈,小弟的性子里,仿佛从来都染不上半丝污迹。那是只展翅的雏鹰,怎堪一生都被锁进金笼里?何况,宫帏,从来都是充满狡诈贪欲的肮脏地,他怎么也无法联想云扬脱下剑袖腰封的武将常衣,宽袍展袖宫装逦迤。
小弟人才虽出众,但圣上身边并不缺良人,也不至于念念不忘吧。云逸摇头苦笑,心里主意却更定。就算是皇上心心念念,暗寻不见后,不顾典仪亲口向自己要人,自己也要给弟弟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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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用过早膳,出寝宫门。魏公公一如既往地在一边讲八卦故事给皇上解闷。
“圣上,那人就是云府侍君。”忽见一队铁卫从殿前经过,他记起皇上的话,指蓝墨亭给他看。
刘诩仿佛闲闲地抬目往阶下看。一队铁卫,为首的是一个挺拔青年。尽管离有一段距离,也能感觉他一身英气,敏锐干练。
刘诩没搭茬,暗暗扫了他一眼,就闭目休息。
魏公公见圣上没啥兴趣,也识趣地掩住话题。
圣上鸾驾走在迎面,蓝墨亭带着夜巡正要归队的铁卫急闪在路边。路边浅草挂满晨露,他们就跪伏在一片湿漉漉中。虽未抬头,蓝墨亭也能感觉圣上车驾从道上经过时,有一道目光,似有似无地在他头顶扫过。不锐利,但却无端让他浑身一凛。
巡视完剩下的地方,已经是两个时辰后,半湿着回到营区,蓝墨亭浑身冰凉。
都天明已经拿着方才接到的公文,等在官厅。
“怎么了?”蓝墨亭边解湿的外衫,边问。
都天明甩甩手中一张纸,“恭喜恭喜,你从二品的从字,去掉了。”
蓝墨亭停下动作。从二品到正二品,以大齐官员体制,其中差着十二级。自己刚升至从二品二级官衔,还差着十级呢。难道是因为去刘执府盗假诏,圣上论功破格提升?可是有功之人,都已经论功赏过了,自己也在其中,为何又要升?
都天明见他闪神,笑拿大巾子掷到他手中,一边帮他擦湿拭,心里畅快,自己的弟弟如此年轻有为,前途定一片大好,他这个做哥哥的,该欣慰。又深想一层,蓝墨亭本就比云老爷子官高一品,侍君高过高夫,鲜有的情形,再说郡主已逝,自己当寻个好时机,亲向云老爷子陈明心迹,放弟弟自由身……他甚至联想到蓝墨亭另娶妻生子的事情,笑得合不上嘴。
蓝墨亭见都天明自己咧嘴傻笑,就猜出他正琢磨些什么,也懒得理他,只微簇眉想事情。
此次升职,直觉上与此回礼监司上门的事,有大关联。怎么看,都像是朝廷里,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的御下作风。只是老爷才说要辞官,自己这边厢就连升十极,回到府里,该如何向老爷禀报,府里上下,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越发僭越的侍君?
蓝墨亭顿感内外交困,口绪烦乱。仰头长叹一口气,云逸呀,你小子平个叛,怎么这么磨叽,赶紧加把劲把事了结。到时情势明朗,云家也不用再防着圣上疑心了。
这处处提防,谨小慎微的日子,真是让人窝心。
下午,蓝墨亭还未回府,吏管司报喜的公文就已经到了云府。
云扬在病榻上听到这个消息。顿惊。昨日刚议辞官,今日圣上就亲下上谕,提蓝叔叔官职,这中间,绝不是偶然的巧合。昨日云家所议的事,必有密报透与圣听。
这两回事情,恐怕透着一个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于臣下者,唯有俯首顺承。这自古不变的君臣之道,圣上一再以最隐晦的方式向云家家主重申。只是,父亲还未警醒罢了。
如果自己的想法果真是对的,那云家一举一动,岂不都在人家监控里?云扬思想至此,顿觉全身俱冰。齐楚两国交战正酣之际,自己的身份如果曝光,云家就是通敌大罪……云扬咬唇闭目,不敢再想下去。
应速离去,可……心中左右计较,竟发觉,已经错过了一切脱身的可能。宜静不宜动。上回退婚的教训清晰地提醒自己,可于此事,静,就是束手待毙,动,就是引火上身。左右为难,胸中纵有百种计千般虑,竟一样也不敢妄用。
云扬焚心焦虑。内息徒然牵动,强忍不住,一口血又喷出来。他痛极地弯腰,手抵心前,半晌缓不过来。心里却决然定下一策。
毒已入心脉,时日无多,不过是早走一步。如果真如自己所虑,自己宁自裁,也绝不牵连云家,绝不拖累大哥。
想好生死大事,云扬心情稍定。转目望向天外,深埋在心中的家国,竟浮现出来。
儿时记忆,幸福夹着惨痛,那生他养他,令他爱恨交织的大秦宫,矗立在记忆中,切痛地清晰。十年来,他刻意将这一切深埋在心中,却一次次无力发觉,那不堪的回首,就如透骨刀伤,越想隐,越痛,越想忘,越疼。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温暖和快乐的往昔,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总是寻着他最脆弱的一闪神间,就那么一寸寸地,执着地,侵进他透凉的心中。
在云家,自己每每得到越多的亲情,心中,对家国的渴望就越强烈。不能迟疑,不该原谅,不-准-回-头!云扬咬唇,记不得这十年来,多少次这样强令自己,要记住离家时带血的誓言。而此刻,面对生死做下抉择,云扬再无力扼制心中如潮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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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天,刘诩回寝宫。即见到三只气喘吁吁的鸽子蹲在笼子里,三条纵向切开的薄帛,用纸镇压着,陈在御案上。
这也叫密报?长长一篇文章,比科考也不相上下。刘诩啼笑皆非。上前细看,才发现,尚小侠还是用了脑子的。这三条拼在一起,失了一条,也连不成句,倒也有隐密性。
她笑着摇头,边喝茶,边看内容,只看了几句,便再也笑不出来。
那映日耀目的笑颜,如此清晰地印在记忆中,亲卫一句“云将军”,仿佛就在耳边回响,怎会记错,怎会听错?
刘诩按住额角,颓坐在御案后。当日一见倾心的最纯粹的萌动,日久藏在心中最洁净的一处。每每小心翻动心中那几页甜蜜记忆,总会有最美的憧憬,最深的悸动。也许就是对即将久居权谋旋涡最强烈的厌恶,也许承载的是自己对最美最真的真切希冀,她就这样,一无返顾地投入进这场单方面的爱恋中。
没有此人?不知所踪?难道真的是自己的一场梦?刘诩心里空下来的位置,冷又痛。她苦涩地摇头。
真冷下来细想,就可以意识到,与人家不过一面之缘。说不定那小将早将此事忘得干净,说不定人家早有倾心相恋的爱人,纵使真找着了,人家要是无意,自己难道就真要以帝王之威把人强弄到手?刘诩强烈摇头。对别人别事,或许自己能下得了手,唯独那小将……仿佛那些肮脏的手段,只想想,对他也是一种亵渎。
刘诩如初经事的小姑娘,想到那比艳阳还有明朗的笑容,一时,心,微动,脸,薰红。和着苦涩和失落,年轻的女皇,彻底陷入单相思中。
辗转半宿,打算放手的念头被强烈的渴望侵蚀到不剩一星半点,就算见一面也好的念头一经闪念,就难以扼住,最后,她清楚意识到,于那小将,她实在难以放手。于是,翻身坐起,扬声,“查一下,慎言可在京中?”
外面有人轻应。少顷,有轻声隔数重帘回禀,“按他在吏管司报备的计划看,天明,即离京公干。”顿一下,补充,“半月后可回来。”
刘诩眉动了动。半月?她急扬声,“召慎言。”
“是。”又顿了一下,“至寝宫?”
“就在此。”刘诩再无睡意,披衣起身。有执夜宫娥,鱼贯进来服侍起身。回报之人,早悄无声息地飞奔去慎言处宣召了。
43、胶着
四十四
夜风正冷。慎言被从温热的睡梦中拎起来,急切间,只披了件外衣。等到随来人至殿外候传,已经遍体凉透。
裹着冷霜的人儿,跪在眼前。刘诩皱眉。
“怎么不多穿件外袍?”
“属下……”他踌躇了一下,低头。
外面更漏声隐隐传来,看看慎言略略的倦色,刘诩掩下话,递过一只信封。
慎言膝行过去,双手接过,抬目等她下文。
“资料不多,也是朕知道的全部。你这此次出京公干,留意一下。这人,定要替朕找到,但别惊动,只查他目下情形回报即可。”
慎言捏住手中薄薄信封,知道此事若不难,也不会圣上亲自嘱托。他抿了抿唇,郑重,“是。”
“尽快。”
慎言怔了怔,更郑重,“是。”
看人恭谨起身,往门外退。
许是穿得单薄了些,怎么也是觉得过瘦了些。刘诩在他即踏出门口的一刻,出声叫住他,“回来。”
慎言顿了一下,又走回原地,“是。”
刘诩苦笑摇头,直接把他拉到暖床的薰炉边。示意他宽坐。
刘诩自己也拥着软毯,斜靠在薰炉旁。卸下繁复的钗环,她一头乌黑长发,泼墨般,自在地垂洒在肩。身周暖帐轻纱,垂幔绵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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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气息和着炉火,同时映红了慎言的脸。
“交待你事,你办得不错。”该奖赏的话,还是要说在当面。这些日子,源源不断地送上来的密函。周到,精细且及时,她对慎言的办事效率和能力,深为满意。
慎言垂着目光,低声,“谢圣上谬赞。”
“可有为难之处?”刘诩盯他半晌,突然问。
万没料到圣上会有此问,慎言立刻抬目,“没有,谢圣上垂询。”
刘诩靠回暖垫上,眉动了动。
“天寒了,圣上该早些安置。”许是反思到方才过于着痕的反应,慎言心里惶惑,很快就被室内的沉默搅乱了方寸。他搜肠刮肚,却仍是这一句。
话一出,那夜四合小院里的一幕,同时映进两人脑子里。
抬目见刘诩玩味的表情,慎言几乎要吞掉自己舌头。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刻说这话,怎么听着都像他再次自荐枕席。可偏偏圣上不说话,表情讳莫如深。就算是请失仪之罪的机会和理由,也没给他一分一毫。
见慎言尴尬,刘诩失笑。
“反正天也快亮了,咱们聊聊吧。”她柔声安抚。
正琢磨着找地缝的人终于松口气,心中又有些涩涩起来。
虽说知情识趣,顾全大局,是慎言的美德,但如此面嫩又客套,倒是过于疏远和小心了。刘诩抿了抿唇,再次探头看他神情。
“呃……”他的铁卫有些慌乱,却佯装镇定,“属下向您禀报一下您的间网……”
“公事上,我信你能力。”刘诩打断他。
虽是轻声,却让慎言震动,他微微颤声,“谢圣上。”
没抬头,也能感受到刘诩的关切,他滞了半晌,终于叹口气,卸下心防,“属下蒙主上信任,委以重任,本就该殚精竭虑。却每每得您呵护垂询,惭愧不已。”他唇角微挑起,眼中晶莹,“皇上日理万机,属下愿做您的臂膀,旁的事,都能应付,您不必挂心。”
刘诩从未听慎言如此直剖心意,一时心内五味杂陈。当日尚天雨的话,又在脑子中翻出来,“天雨不寒心……”诚心,悲切。
两人都是她的近卫,却是一人熟悉,一人陌生。熟悉的,陌生的,都不能完全放心,却每每试探,考验,直到有一天,能完全放心信任。而从未想到,这其中过程,被验证的人,有何心声。
“主上,慎言无事,不难,您请放心。”慎言殷殷话语,含着最坦率的真诚。
刘诩抬手按住他略绷紧的肩,感受他微热的体温,仿佛能体味到他此刻心内的波澜。
“不好掌控,万事隐在心里。”当日她也认可的尚天雨的批语,就是指目下这人。廖廖数语,话不多,却剖心,纵使慎言胸有万千沟壑,她也相信,此刻,慎言对自己的话,出自真心。
更漏传声。
两人相对,细谈已经三个时辰。
如那日在四合院中一样,只是气氛更和暖。刘诩倚在暖垫里,慎言半倾着身子,侍坐在一边。炉火正旺,暖意融融。谈到兴处,两人皆会心而笑,仿佛经年的旧识,和谐而随性。
“天亮了,误了你睡觉。”刘诩望着渐白的窗棂,笑道。
慎言闻言也转头看,未料竟在此呆了这么长时间,“属下不困。”
刘诩仰头笑出声。
慎言意识到失礼,歉然,“倒是误了圣上休息,慎言无状。”
刘诩笑意澹澹。
外面更住,天明。有值星女官在廊下扬声唱诵圣人训。刘诩苦笑,这是在叫圣上早起临朝,祖上订下的规矩。虽贵为天子,想多睡会懒觉,竟也是奢望。
有女官带着宫娥捧着洗漱用具和衣服鱼贯进来。
刘诩站在众人环绕中。
清洗梳妆,龙袍加身,方才还笑意和暖的人,已经紧抿唇,淡漠和着威严。
“办差去吧。”她回头向站在一旁的慎言示意。
慎言恭声退。
“天寒,添衣。”有声音轻轻追到门边。慎言回头,见新皇已经穿戴上繁复宫装,掐金走线的龙纹,缀在明黄的大衫外。沉重又庄严。明黄缀龙饰的冠,缓缓压在头顶,那娇弱的身躯,仿佛不堪重荷,却仍直直地挺直腰背。
江山有多重,这皇冠就有多重,压在心上,压在这幅单薄的双肩。
慎言眼中有些热。
刚出寝殿,迎面见梁相率几个重臣走在当面。
慎言急避,却已露了身形。他侧身当道边跪下。
梁相看看圣上寝殿方向,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慎言,终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礼,甩袖擦他身过去。几个大臣都屏气过去。
能得圣上宠幸,无尚的殊容。这些大臣们边走,边轻声议论慎言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梁相沉声咳了咳,众人才警醒,已经到了门口。有内侍小跑着往里通传。
刘诩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面上清冷。早有报称,慎言行事,梁相一干人,处处给他为难,更有禁卫军统领曲衡,时时纠缠不清。慎言把所有难处往心里咽,是虑着自己也不好亲自出面替他撑腰。这一次,借着传他过来,干脆留了一夜。早起一幕,正是要梁相众人看在眼里。慎言新宠,或许能让有些人,收敛收敛。
抬手示意请梁相诸位进来。刘诩坐回椅上。看着铁青着脸色的梁相当先走进来,心头略沉。但愿自己此举真能帮得到慎言,或许,更是陷他于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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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庭院,一身寒霜的云扬,在守候了两天一夜后,终于成功地用手中精巧小弩,射下半空中飞来的那个小灰影。
心中暗喜,却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动静。无人。云扬吐出口气,走过来,用冻僵的手拿出鸽腿套里的薄帛。处理好信鸽,他急回房间。
果然是大哥家书,嘱父亲两件急务。一是入京后,禁着自己外出。另一是先给自己完婚。国丧期间,平民是不限制成亲的,官家的人,也可办喜事,不过要等期满才能圆房。不过象云家和国丈府这样的地位,一般是要同皇家一同守满一年的。
云扬眉微皱。大哥为何一而再地对自己的亲事如此急迫。前夜收到铁卫营裘荣的飞鸽传书,说有监军已至军中。这监军说来奇怪,一入营,就钻进铁卫营,明查暗访找一位云姓小将。整个铁卫营,姓云的只有自己一人。自己如何招惹上监军大人,云扬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在他心里升腾。大哥是肯定要飞鸽传讯回来处置自己的事的。
急切间,截下大哥信鸽。
云扬站在书桌前,思量了半天。研好的墨几乎快干。他一咬牙,执笔,“得讯,安好,勿念。”模仿云老爷子笔体,金钩铁划,神形俱全。
六个字写完,再没敢写“父字”的落款。云扬心里极虚。此番出格的事,件件做遍,纵使拿好主意,等大哥回来自己就走,可也是怕得遍体生寒。大哥若得知这种种情况,该多么恼怒,对自己又该多么失望。自己战时没能辅助大哥,在家里,也不能让他安心。云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大哥天大的累赘。
本已经平复的心,又开始抽痛。也许自己就是个不祥的人。幼失亲母,又要拖累云家。云扬抚住又牵痛的内脏,心里更加坚定,命运若真的这样捉弄,他云扬绝不再向命运低头。此次,若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就算是一剑了断,也不叫云家受半点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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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也在写密函。
“勿躁,不必再查。”写好几个字,亲自装进鸽腿小套里。外面有人接过去放飞。
刘诩给尚天雨传过讯,即到上朝时辰。她凝望着那个飞远的小灰点,仿佛一颗心也被牵空了。
44、还朝
朝堂上。
文武分列,梁相居首位。
新皇居中坐在高高的龙位上,俯瞰众生。
大臣们都有些焦虑。不能不焦虑,目下大齐不光是与岳国和秦国两线作战,国内亦有废皇叔刘执起了兵。可谓腹背受敌。又逢朝堂大变,国力不稳。唯今之计,只有速速结束其中一线的战争。
岳国和刘执,都是云逸在抵抗,屡有捷报,却总不见全胜的音讯。南线,封边大吏侯爷户海已经率大军逼到秦国的都城脚下,大秦,已经在风雨飘摇中,也是存亡的关键时刻。
朝臣们几乎一边倒,主张允秦乞和。先息一方兵火,也让大齐喘口气。
各司的主官纷纷进言,刘执高坐在上面,看不出喜怒,心里却在暗暗计较。方才齐声应和的人,有不少文臣,武将亦有不少,细算算,堂上的大齐上下十八司六部,大半都该是梁相的人了。
她转目看下面的梁相。须发皆白,一脸正气,也亏得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老当益壮。刘诩眉微皱,这老人,还当自己是当初的孩子吗?手把手,耳提面命。现在,自己已经是九五之尊,他还不懂得放手。这样的人,过于刚正,眼里揉不得半点沙,仿佛就是自己头顶上的一个太上皇,好不厌烦。
“镇南候户海果然神勇忠心。”有人在下面唱诵,“有镇边大将若此,大齐甚幸。”
原来户海也是梁相的人了。刘诩心下了然,面上神色不动。
“也好,梁相着手办吧。”她做欣然状点头。
下面人都松口气,齐诵圣明。圣上能听言纳谏,可谓从善从流。众人欢欣,刘诩心里冷笑。已经攻到秦国都城下数日,却迟迟破不了城。看来,这侯海是要放着秦国残喘一份力量,他才有借口向朝廷要钱要锒,才有借口拥重兵。看来,侯海和梁相都是一个心思的。这下面的一干人,也不都象面上看得那么正直罢。
北线怎样呢?想到云逸,又想起那位云姓小将,刘诩心里叹了口气。
一时又有人出来指责云逸剿刘逆不利,又有人指他对大岳战事过于懈怠。隐隐还有提到了上回的土城之战。一个文臣老气横秋地说,“小小土城,也拼掉那么多铁卫,当真是让朝廷忧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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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战,本是平氏的调停失误,如今也被记到了云逸的头上。刘诩暗暗抿唇。这云逸,看来立场仍摇摆不定,至少目下不是梁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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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后殿。有魏阉鬼祟上前。
俯耳低语片刻,刘诩皱眉,“如朕亲临的牌子,还差五块?”
魏公公为难点头。
那些金牌,撒出去,如圣上亲临,好大权柄。先时被平氏把持。收回来时,就着意清点,结果,果然差了。
他急跪下,“老奴失察。”
“也不怪你。”刘诩摆手。这牌子,有一部分,赐于朝臣,她自己也许了一块给慎言。另外这些日子,出出入入的大臣不少,有时也赐持牌公干,回来就还上来。所以,真要彻查,还是不太容易。
魏公公感激涕零。
刘诩脸色不太好,凝着眉,想心事。魏公公躬着腰,小心进言,“老奴听闻从前,废皇叔刘执,好像从国丈处得了平娘娘的什么短儿?处处牵制娘娘,娘娘气得不行,又苦于身边没有慎言公子出计,没法回击,这才着意让慎言公子,速护送您赶紧进京城……”
刘诩皱眉。这魏老狐狸话说一半,意思却很明白。她脑中盘旋出国丈徐世渊来,狐疑。
“慎言可出京了?”她沉声,“着他先查查徐世渊和刘执的事,我先前吩咐的,先缓缓。”
吩咐完,她觉得心里痛了痛,但国事为先,那云姓小将放在那,也不会蒸发掉。刘诩摇头苦笑,也许俩人真的是有缘没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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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中军帐。
刘执的兵马退缩在城内。云逸准备组织人员,进行最大规模的一次攻城。
仍旧是覆面铁卫营当先锋。
裘荣面容严肃,凛然接令。上回与大岳的土城之战,是铁卫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至今都觉得胸中憋了一口气。此次,他执令牌,胸中热血翻腾。
回头正待布置手下十二名管代,眼神掠过自己的手下,独独少了云扬。那飞扬跳脱,亦文亦武的小子,已经不在多日。仿佛斩断了裘荣的一条手臂。他痛苦地撇撇嘴。
正待发话,一边尚天雨的声音自上首传来。
“本官愿随铁卫营出战。”
这话在沉沉的气氛下,插|入的颇突兀。大家看向他,面露鄙夷。
一个阉人!
云逸倒不意外,他和裘荣交换了个眼神,允了他。
尚天雨年轻的脸上,掩不住的兴奋。男儿,谁不向往浴血沙场?何况他久在圣上身边,哪有这等飞扬意气的畅快机会?他颇感激地向云逸点了点头,心道这少年老成的元帅,倒是不如面上看的迂腐。
云逸微微笑了笑。看着尚天雨那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孩子气的笑脸,心中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云扬。不觉心痛了一下。
决战地次日凌晨爆发。
大战一如想像的那般,激烈而残酷。当尸横遍野,垒尸可当梯的时候,当那脑浆内脏和着热哄哄的血喷在脸上时,任他历经大小战役,也不会不动容。
铁卫营一众人等,惊看见,混战中尚天雨自被流矢击中即将倾覆的战马上一跃而起,如大鹏展翅般,凌空。仿佛在空中还停了半瞬,就身姿潇洒地扑向敌阵的一个高阶军官。人到,那军官的人头即飞出,尸身摔下马背。空出的战马上,转眼换了尚天雨。众人愣了一下,轰声喝彩。尚天雨当马上立喝,“杀。”众人皆齐应,声如爆雷。
实力就代表了号召力。在战场上,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崇敬,是男儿们最原始的本性。他们不约而同地紧紧追随着监军大人,如一股铁流,冲入敌阵。
云逸立在高岗上,帅旗在风中猎猎。他抿着唇,看那胶著鏖战的战场上,一道黑色的铁流,左突右出,把敌阵搅得混乱不堪。所过之处,皆尸横大片。
“杀。”云逸扬手,声音不大,却得到最整齐的响应。身后岿然而立的大队将士,齐齐夹马腹,毫不犹豫地,如箭般,射向山下。
尚天雨一身是血,当然都是敌人的。他越杀越勇,却没看到敌阵中,已经有数队悄悄集结过来。自己已经成了他们猛烈回击的主要目标。当他警醒时,身周已经没有一个铁卫,都是敌人。
尚小侠何时胆怯过,他厉喝一声,从背后抽出断玉的宝剑,左劈右砍。一拔又一拔敌人倒在剑下,却有更多人扑上来。尚天雨在周身舞出个剑网,却仍挡不住重兵器的突入。左臂,腰背,相继被重矛创伤,尤其是肋下的伤口,又深又长,尚天雨腾出一只手捂住伤口,竟觉出往外涌动的内脏的搏动。他心大骇。
敌阵有一高阶军官,持重矛冲过来,径击散了尚天雨的剑网。尚天雨单手持剑,力脱,剑竟脱手而去。门户大开。
眼前有放大的矛尖。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尚天雨清醒地意识到。
突然,自身后有一杆银色□□架住敌将的矛,银枪犹如蛟龙,在尚天雨眼前翻动了一下,那敌将胸口,就多了个透明的窟窿。尸身摔下马去。尚天雨惊疑回头,看见一张年轻而威严的脸。
云逸垂目看他,“可伤到?”声音平和,仿佛身边的环绕的敌人,都不放在眼里。尚天雨愣住。云逸身周的有沉沉的压力溢出,那是来自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镇定、从容,对战事收控自信的气度。信任和敬佩,在尚天雨的心中升腾。他用力点点头,“不妨。谢元帅活命大恩。”
“那好,咱们再鼓作气,一力捣了叛军老巢。”云逸大手拍他肩,长声大笑。周围蠢蠢欲动的敌军,竟吓得退了几步。
两人眼中均现出意气风发,云逸弯腰自敌人尸体上拔下一柄长矛,递给尚天雨,“大人须知一寸短一寸险,用这个吧。”
尚天雨欣然接过,在手里抖了个碗大的枪花。转回头,云逸已经跃马在前。身后,无数整甲兵士紧随。
“大人,咱们冲啊。”赶上来的铁卫齐喝。
“冲。”尚天雨胸中热血涌动,他抹一把脸上血和汗,弯身扯敌大旗,扯开一条紧缚肋下。跃马冲入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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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收到大捷军报,正是大战五天后。
一时,朝中沸腾。
刘诩面带喜色,梁相也抛却了心病,对云逸是交口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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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元年。
大齐平内乱,生擒皇叔刘执。岳国见势,亦掩兵回国,以避云帅锋芒。同时,大齐纳秦乞和国书,从此秦国永为齐的属国。
秦国国君楚淮墒,自秦国都城启城,亲捧国书,入齐都面圣。
自此,困扰大齐多年的南北两线战事,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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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新绿丛丛。
于京郊,圣上亲率百官,路迎元帅云逸。
大军停在距离京师三十里处。
京郊十里外,官道。云逸只率铁卫营,着重甲,跪伏道中。圣上车驾由远驶近,后面延绵的,是文臣武将的车马长队。及至近前,文武大臣纷纷下车下马,圣上亲自下金辇,当路中,扶起北路元帅云逸。
“元帅劳苦功高!”圣上一字一顿。
云逸轻撩眼帘,看了一眼新皇笑脸。年轻的面庞里,隐着帝王威严。黑亮亮的眸子里,有笑意,有欢悦,还有对自己着意的打量。他垂下目光,撩重甲,重新跪倒,与身后铁卫齐声诵,“吾皇万岁万岁万岁岁!”
惊鸿一瞥。刘诩真切地看到了云逸的面容。年轻而威严,征尘未洗,透着煞煞的血腥。却难掩一脸儒雅与庄重。好一个文武双全的栋梁。
刘诩探手,亲自扶起云逸,御赐的佳酿,用玉盏盛着,递次送到每位兵士手中。
云逸双手擎杯,先洒于尘土,以祭国殇。多少青春男儿,血洒边疆,多少家庭,因此失去了儿郎。圣上眼中亦含上雾气。亲把盏。云逸转回身,将第二杯酒,敬身后全体兵士。大家同甘共苦,患难相当,一同浴血沙场,如今终于得胜还故乡。第三杯酒,云逸仰头饮下,铮铮铁甲,随他动作,发出金铁铿锵。战火已熄,却洗不尽心头的沧桑。
于春光明媚下,萧萧的凛然之气,激得一干大臣们心头发颤。此刻,再无人心有旁务,大家齐跪下,与圣上和云帅一同,祷告上苍。赐和平和昌盛于大齐,万代无疆。
45、偶遇
夜。京城三十里外,云帅行营。
医帐外,有皇城铁卫和禁卫军团团守护。云逸的铁卫远远守在外围。整营军医皆守在帐外待命,帐内,灯火通明。
刘诩坐在尚天雨病榻边,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伤痕累累的身子,皱眉颇紧。
尚天雨伤虽重,但回程时,也算将养了些日子,痛感算是缓和了不少,只是仍不得起身。这会儿,他垂着眼帘,紧咬着唇,不敢看圣上不悦的眼睛。
沉着脸看军医喂他喝了几碗药,苦味让一张小脸皱成了团,在她的注视下,到底也没敢少喝半口。刘诩终于硬不下心,叹出口气。
“今日朕留此犒劳三军,明日,便随我回宫吧,这里到底条件不好。”刘诩伸手替他掖掖被角,叹气。
当着人,尚天雨垂下有些湿的眼睛,千万句话,艰难咽了回去,“是。”
刘诩看他情绪低沉,探手抚抚他光洁的额头,因为喝了药,有一层薄汗铺在额上,灯下,这张生动的小脸晶莹可人,“不如当初就派别人去……”刘诩痛惜。
一席话,简单却暖人,透着真切的挂念,尚天雨心里五味杂陈,别过头,胸脯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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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了,就先歇吧,明天还有三十里路呢。”刘诩探头看这与以往不同的,异常脆弱的小家伙,轻轻调笑,“往日,这点路可不在尚小侠眼里,不过如今可是寸步难行呢,还须养足精力才好……”
尚天雨脸侧向里面,用力点点头。刘诩对他的别扭轻笑几声,起身要走。
“主上。”尚天雨在她堪走到帐门口时,突然回头。
众军医和侍从,都已经跪伏恭送。刘诩停在门边,回头,“怎么?”
尚天雨半撑起身子,心里沉沉,浑身的伤口绞着劲地疼,却抵不过心中磨厉,他颤声,“主上……”
“歇吧,有话改天说。”刘诩安慰地笑笑,径出门。
尚天雨呆呆看那垂下的帐帘在风中轻轻掀了几下,她却没再出现在门边。半晌,他颓然跌在床里,紧握的拳心里,汗浸。
那日攻城,伤重弥落之际,一众铁卫营兄弟,拼死护他全身而退。
无意中,听他们轻声议论,说自己同他们的云扬管代一样,打起仗不要命……
尚天雨咬唇,不愿再回想当天无意中听到的话语。他若是永远不知道云扬其人多好,永远不知道他同云逸的关系,该有多好。云逸着意把他弟弟藏起来,不让人寻见,必有他苦衷。其实,这也本是云家家事,别人无可厚非。可偏这云姓小将,蒙圣上一再垂询,一副不寻到手不罢休的架势。一个藏一个找,让这小小事件,竟一下子变得如此沉重。
他紧闭上眼睛,云逸于阵中蛟龙出水般的神勇,看护自己时,洒脱又自信的爽朗笑意,在脑中交错映现。自己平生,除主上和师傅,未敬服过任何人,唯有云逸云元帅。
一边是主上的信任,一边是云帅的大恩,尚天雨矛盾万分。云扬,云逸,这本是一条绳上的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些日子,心里天人交战,终拿不定主意。若是方才,刘诩再停片刻,恐怕这些话,他也就绷不住,全说了吧。
只差半刻时间。
尚天雨浑身脱力,郁郁陷在病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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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于月色中,披长裘立在高坡。远眺天际,又将目光调回身周那些兵帐。这就是云帅的铁卫营。自己日间以犒军为名,不顾群臣劝阻,执意留在此地,实是为了心中那难以排遣的思念。如今,站在营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云姓小将曾在营中的气息,亲切,留恋,又甜蜜的感觉,让刘诩怅然。
有内侍走来。刘诩轻摆手,“都撤吧。”此处是元帅内营,安全无虞。那队人领命悄然停下,退了回去。刘诩于此刻,不想任何人打扰,只想静一静。
夜风微紧,周遭静寂。正像那日大漠天气。刘诩微紧紧袍子,一柄古朴短刀握在手中。刀锋尖锐,犹有血沁,仔细摩娑,仿佛还余着那少年将军映日笑脸漾起的温度。刘诩弯起唇角,目光远眺,仿佛看见那一人一骑,于大漠深处驰出。
皎皎月光下,衣袂飘舞,长剑穗扬,马跑得飞快,马尾扬起骄健的弧度,快近前了,那少年见得有人,急勒座骑,骏马高扬起两只前蹄,直立于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神骏……
此情此景,仿佛画中,又如日日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刘诩滞了好一会儿,突然醒悟般地急睁大眼睛。飞驰近眼前的人,如此真实而清晰,她不可置信又极度惊喜。
随风曳起的刘诩的衣摆,将她整个人仿佛带着飞离,于高岗月色下,纤弱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无比的坚韧。驰近的少年,看见于月色中独立的她,也惊诧地睁大眼睛,先是愕然,继而惊喜。
四目相对,半晌无声。
他于马上探出右手。那石化般的女子,仿佛有了感应,交付出自己的左手。两只手轻轻触碰,都是一震。
展颜,最坦荡的开心,跃然于彼此的脸上,一如当日在大漠中,映着日光的笑意。他探身,伸臂弯住女子腰。轻轻一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飘起来。刘诩只觉身子一轻,就已经跃坐在他身后马背,很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双人一匹马,踏着如水月色,缓辔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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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在帐中处理军务,更漏声由远及近,又渐远去。他放下手中繁务,起身踱到帐门口。外面月已偏,天快亮了。
这一夜,圣驾留在营中,总算是平安无事。明日,送圣驾回京,他也可入京了。想到即将见到家人,想到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儿子,云逸心中又酸又甜。回到家,还可见到弟弟与弟媳吧,云逸笑笑,郡主与他家倒是门户相当,总也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姻缘。
正想心事,晨雾中,亲卫带一老人急过来。
“二爷。”云伯乍一见云逸,激动不已,声音也打着颤。
“元帅,您家派人来了……”亲卫跪禀。
云逸见到云伯也倍感亲切,他挥退亲卫,亲扶起云伯。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老泪迷蒙。
“明日就回去了,还跑一趟做什么?”云逸拉他进帐,看老人一身都被晨雾打湿,有些心疼。
云伯喜不自胜地上下左右打量自家二爷,见没伤着,也没累瘦,老心甚喜。他一边坐下喝口茶顺顺气息,一边掏出家信,递给云逸,“二爷,老爷说,请您看了信后,千万要沉下气,别发怒,回家去了,一家人要欢欢喜喜地才好。过后,再好好教导三爷,别又打又罚地,看吓着小少爷。”
云逸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接过厚厚信封。
展开看了几行,脸色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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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浅浅溪边。两个身影并肩席地。面朝着月亮斜下去的方向,静静靠坐了一夜。余辉映照下,两人脸上如水般恬静。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有了默契,两人谁也不愿打破这甜美的气氛。
风正冷,云扬解下外麾,轻轻披在刘诩肩上。刘诩侧头,看着云扬内里剑袖封腰的武将常装。
“将军……”刘诩轻启唇。
云扬也转过头,四目相对。
“我只知将军姓云……”刘诩脸色微红,却仍不愿调开被深深吸引的眼神。
这少年将军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我单名一个扬字。”
刘诩轻吐口气,云扬,她在心中仔仔细细地默念数遍。抬目对上云扬含笑的眼神,她也轻笑出声。
读懂了云扬目光中跳动的欢跃,刘诩扬扬手中短刃,俏皮地笑笑,“筹赠将军的短剑上,有我的名字。”
云扬想到那柄未及细看的短剑,骤地想到大哥,想到自己的身份。满腔爱火仿佛被冷水激灭,他终于从梦境返回现实中。
看着刘诩热切地注视自己,云扬心中怎能不明白。他咬了咬牙,故意轻描淡写,“喔,放在家里,未及细看呢。”
都几个月了,也未看吗?刘诩心头有些怔忡。
眼中的失望,一丝不落地看在云扬眼里。他心内痛惜,却什么也不能挽回。转目望着天边渐白,他握紧拳,掌心俱冷。
就当是一场梦吧,醒来后,两人注定是有缘无份。不如,及早放手。
云扬心头牵动,五脏俱疼。他强吸了口气,痛感未减半分,眼中却有苦涩的雾气蒙上来。
再美的梦境,天明后就会破碎,而眼前此情此景,竟如梦中。刘诩呆呆地看着云扬,皎皎月光下,笑意澹澹的方才,已经隐进渐白的天际射下来的蒙昧不明的光影中。淡淡的疏离,夹着焦灼,让这少年,一瞬间离自己仿佛很远般。
“小姐,我有急务,先行一步。”急急起身,云扬牵过马缰。
“将军……”刘诩急切随着起身。
怎能听不出声音中含着的企盼和不安,云扬却不敢再停,他翻身上马,探身将刘诩腰环紧,拉至身后,“我……送小姐回程。”
刘诩心随他低下去的声音,往下沉。
仍如来时一般,两人一骑,绝尘回内营。
垂着目光,放下身后一直沉默的人,云扬强忍不住,终抬眼,深深看刘诩半晌。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多少次,自己一遍遍回想风中悍匪刀下的那位坚韧女子,想到那坚毅又清晰的眸子,如今,却是不可得的宿命。他深咬住唇,半晌,决然翻身上马,狠夹马腹,绝尘而去。
刘诩立在风中,目送云扬背影,往云帅主帐方向消失。手抚仍余云扬体温的长麾,一颗心空。
暗卫在侧的皇城铁卫闪出几人,远远站着,等她吩咐。
“他是如何进内营来的?”刘诩沉声。
一暗卫近前低声,“昨夜驰马入营,一路上,皆有云帅铁卫与他亲厚招呼,不曾有人拦,还指与他元帅营帐方向……”
刘诩皱眉沉吟。昨夜守卫如此森严,这少年怎能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云扬,云扬……云逸,云逸……反复默念两个名字,她骤地醒悟,逸与扬,皆洒脱飞扬的字,如一脉相承,想想云鹤鸣自己名中的鹤字,就不难推断他为子取名的寓意。云逸,云扬……刘诩苦笑不已。这云姓小将,不就是云逸幼弟?他深夜驰马而来,其实是为了见兄长。原本也是铁卫,却因推恩令,及早返乡的云姓小将,一早就在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却屡次差人,苦苦寻觅。
刘诩抚额失笑。难道真是关心则乱?如此简单的答案,却绕了多少道弯,才让她得到。
良久,笑容渐止,围绕云逸和云扬的种种疑惑,又涌上心绪,刘诩越想脸色越沉,眉又锁紧。
46、还京
熟悉的大帐,熟悉的灯光。云扬站在树后,望着帐幔里,灯影下透出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久久,眼睛湿润。
大哥伏案到这般时候还不歇下。想到天明后,入京,该有流水的庆功宴等着大哥应付,云扬心疼地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自己在大哥身侧,这些案头的工作,可以代劳的,想到过往与大哥的形影不离,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
云扬垂下头,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今天与大哥一面,不知何时能再得相见。从今而后,隐姓埋名,这孤独,将是自己往后最真切的感受吧,应该及早适应。
直觉得今天真是继他五岁那年,先失母后,后被亲父要溺毙的那一日后,最糟糕的一天。生命中,两个最牵挂的人,在一天内失去,更逞论还有他生活了十年的家。
他深吸口气,心里烦乱。抬眼再看那营帐,只觉眼前一花,大哥的身影已经从案前消失了。云扬惊诧了一下,下意识想进帐去探看。往前踏了半步,忽地踏断一颗枯枝,“啪”地一声,让他警醒。以他目前内力尽失的状态,是不可能来去无声,何况,是要在大哥眼皮下走一遭,若想不惊动他,几不可能。
怅然叹了口气,流连不忍上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天边已经泛红霞。
云扬无奈,垂头丧气地转身。
还未及认蹬上马,身侧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哼”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如炸雷一般,在云扬心内剧震。他霍地转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马外侧。正是大哥。
怔了半瞬,“大哥……”云扬颤声。一句大哥叫出口,心中似有潮水涌动,他慌地垂下头,掩饰自己瞬间湿了的眼睛。
“嗯。”隔着马背,大哥声音里也有些情绪。
云扬情不自禁抬目细打量。见大哥只着外袍,青色长衫,在风中越显削瘦。沉稳的面容,是自己熟悉的威严,眼里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眼神里半是责怪半是怜惜。
“大哥……清减了许多。”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云扬只哽咽出这半句。
云逸眉动了一下,眼里也有晶莹跳过。云扬也清减了许多,本来不大的小脸,只余巴掌大,苍白苍白的,几近透明。家信里提在沁县,他单人独剑保家拒敌,几乎送命,又提他在京中被重责,一桩桩一件件,竟连着,不让扬儿喘口气。这小身板,怕也是掏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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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弟在风中略颤的双肩,胸中原本填满的怒气一下滞住,半晌,叹气,“多日未见,扬儿既挂念大哥,为何不入帐内去?”
云扬又痛又愧。帐子里,正透出温暖的灯光,半开的帐门,似乎还透着大哥的气息。从来最怕进的去处,如今,再想进,竟也成了奢念,他垂下头,眼圈全红了。
怎的这么脆弱?云逸看云扬越发抖得厉害的肩,苦笑摇头。每每在自己面前,就越发像个孩子。哪像家信里提到的那个有担当,沉稳有谋的弟弟?心里叹气,伸手想拔开隔在两人中间的座骑,近前安抚一下。
“咦?”轻疑声,打破了短暂的温馨。
云扬略有感应,记起什么似地惊慌抬起头。果见大哥目光正转到自己的座骑,一只手,还在鞍侧摆弄了一下。
糟了,大哥看见了他挂在鞍下的小包裹。云扬顿时慌起来。自己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挂在鞍下。本想着在帐外看一眼就走的,谁曾想,拖拖拉拉,被大哥发现。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大哥已经剥开包裹,看里面的东西。云扬敏锐地感受到大哥略颇的眉和顿在唇边渐冷的笑意。他大气不敢喘,只觉四周冷风嗖嗖刮得紧。
云逸停下手,皱眉。有几件衣物,简单盘缠。这是做什么?他狐疑地抬目,见云扬煞白煞白着脸,惊惧的神情,一时间就全明白了。本已压下的怒火,腾地涌上来。
“要远行?”几乎是咬着牙问出。
“大……大哥……”云扬语结。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云逸突然撩目看了一眼,立时不敢再动。
“赶情是来辞行的。”云逸怒火烧灼了云扬的眼睛。他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怪不得方才在帐外不敢进去,原来是早有打算。云逸气撞上来,霍地抬手猛拍马臀一掌。那马一痛,急向侧退。
云扬眼前阴影一晃,大哥已经一步踏到面前。两人一站一跪,对视。云扬心虚地错过目光,想垂下头去。云逸怒气早溢满,扬手一巴掌挟风而下,结结实实地掴在云扬颊上。云扬被大力一带,整个人扑到地上。
连马都吃痛不过,何况是云扬现在的状况。云扬伏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半边脸火烧一般,嘴边咸腥。他强自撑起来跪好,又痛又悔又怕,全身微颤。看如今情形,自己那些出格的事,大哥怕是已经全都知道了,听话音,大哥是想岔了,只当自己是怕责罚,要逃家呢。
“知道怕了哈?躲到哪去?一辈子不见大哥了?”云逸气极,万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悉心教导的弟弟,行事妄为在先,不敢直面担当在后,这还是他的扬儿吗?他怒目打量云扬,痛心不已。
云扬心里苦涩,却是一句也不能辩。
云逸久征沙场的人,断容不得如此温吞。心念一动,怒火焚心,抬手又是一巴掌。
云扬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仍是重扑回地上,
他哆嗦着试图撑起来,却只努力了一半,就被云逸气极地一脚踹回原样。
“还起来做什么,你既能做出这许多事,就不怕面对大哥。”
“大哥……”云扬狼狈地肩肘撞在地上,颤声。
自己从小乖巧,文武艺无不尽力学习,不大犯错。在军营,纵使受责,也是为着军中的事。有时大哥也总责自己阵前冒进,不知惜命,尽管每次都责得狠,也从未折辱过他。如今自己挣了两三回,都被大哥一脚踹回原地,又不敢挣,又无力再起,云扬又羞又痛,又愧又悔,一颗心拧碎。
纵使委屈,半伏在地上,也顾不得难堪,扭头弱声,“大哥,扬儿知错……”
一句知错,激得云逸火起。回回都说知错,可回回犯错时,都不见他三思而行。这样一意妄行的性子,许是自己教导云扬时,最大的败笔。恨得咬牙,手抬老高,却瞥见云扬单薄的身子抖得厉害。云扬不是瓷捏的,在军中随他摸爬滚打,皮实得很。如今这么不禁打。想到家信上提到的事,他意识到,可能是身上伤未愈,再气,也断不能再下手了。气极地又踹了几脚,却也不忍再见弟弟羞愧难当涨红的小脸。
云逸握紧拳,负回手,深吸气。
“来人。”沉声。
云扬吓了一跳,转头才发觉,身后已经站了四个兵卒,他都不认识,看服色,该是元帅亲卫。
“缚了,遣送回府去,等我回府发落。”云逸甩袖,转头迈大步离去。
“是。”亲卫早有准备,已经抖开牛筋绞的绳,上来反剪云扬手臂。
云扬心里猛沉,他眼睁睁看着亲卫把绳子缚上他身,狠劲抽紧后,末了又在腰上绕了两绕。云扬觉得手臂针扎般痛,却抵不过心里惶乱。
一个亲卫自树后把早备下的马车赶过来,把云扬的马系在车后,硬拉起他,往马车里推。云扬心急如焚,急回头找人,大哥早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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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
大太阳下,立在院中的蓝墨亭吃惊地看着几个全甲铁卫从一辆车里拉出一个人。竹青色长衫,墨色腰封,同色的发带,被微风微微掠起。这不是昨夜在自己默许下,牵马偷出家门的云扬,还会是谁。
蓝墨亭忙迎上去。一个亲卫按住云扬肩,左腿绊了一下,云扬刚下马车,重心不稳,即单膝跄在地上。那亲卫趁云扬弯下腰时,很麻利地把左手插进云扬臂弯,反着他关节一架。云扬痛得冷汗淋淋。这正是铁卫押俘惯用手法,是叫俘虏服帖些。亲卫习惯成自然,顺手就用了。云扬硬咬住牙,没吭气,蓝墨亭脸早黑下来,上前拔开那人。
余下三人没料到会有人敢伸手管元帅的事,都呛啷拔出刀,在云扬身周围个小圈,戒备地喝问,“何人大胆,敢劫元帅的人犯。”
蓝墨亭恨极咬牙,在心里骂了云逸数声,还劫人?还人犯?赶情把家也当战场了?他伸手挡开鼻尖前的刀刃,气道,“大胆,不认得我?”
几个大兵面面相觑。
蓝墨亭哼了一声,“我是你家元帅的父亲。”
几人愣。看此人年纪,与元帅相当,怎的就是元帅父亲?
“休匡人。”一人厉喝。
蓝墨亭怒极,踏前一步,欲动手,云扬早预知他要做什么,赶紧在亲卫身后探出头,煞白着小脸,一头的汗像水淋过似的,“蓝叔叔……我没事。”一边拿眼睛示意。
见云扬又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蓝墨亭火窜。这小子真真是没救了,走都走了,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自己倒也支持。可是还不到一天,就能被人家捉回来。仿佛一遇云逸,他就变了个人,小绵羊一样听话,这还在家呢,就叫几个小兵欺负成这样,也不还手。浑身哪一处像他蓝墨亭的徒弟?
本想直接把那几个撂倒,见云扬哀求的眼神着实可怜,他生生咽下这口气。冷声,“几位,这人好歹是元帅亲弟,留几分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几个亲卫本是粗人,战阵上死人堆里滚了几回都不怕,却被蓝墨亭冷冷眼神慑了半瞬。互相瞅了瞅,到底松开反架着云扬的手。疼痛略减,云扬轻轻倒吸了口冷气。
“去祠堂。”一个亲卫粗声说,“元帅吩咐的。”那几个人闻言,似也记起了元帅吩咐,同时忽略了气鼓鼓的蓝墨亭,开始拧着脖子院子里四下张望,“祠堂在哪呢?”
面对这几个死心眼儿,蓝墨亭哭笑不得,不知云逸从哪精选出来的几个榆木疙瘩,执行他的命令,可不打折扣。估计他是防着家中护犊最甚的自己。这一手,果真是绝。
蓝墨亭见云扬可怜巴巴地直冲他摇头,无奈,只得把伸出一半的掌收回来,扬下巴,冲一个方向指了指。
几个人同时看见那方向,一处飞檐庄重的小院落。找着祠堂了。他们拉着云扬,径过去。
云扬匆促间,回头冲蓝墨亭做了个口型。
颇有默契的蓝墨亭,愣在原地。明明云扬说的是“迷药”两字。是要他想办法迷倒这几个看守,放他再逃家?可这小子要想挣开绳自己跑,也是易如反掌的。就是现在云扬认真要打出去,这几个小兵,也是好似不存在的。
左右都是逃家,干什么弄得这么费力?他实在不愿意拿壶酒与那几个死心眼的大兵去虚与委蛇,于是,蓝墨亭决定,自己不管,定要逼得云扬自己主动逃。想到主动两字,他甚至想到云逸回来后,得知云扬造反了后的表情。这小子管云扬像管儿子,自己早看不顺眼。这回,也好让他尝尝被小绵羊反抗的滋味。
蓝墨亭计议定,丢下云扬,转身施施然出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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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殿。
今日上大朝。
当着圣上和文武百官,亲贵王爷们,云逸殿前述战情,奉上战俘名册,废皇叔刘执名号赫然在首位。圣上并着群臣都十分欢喜。刘执反叛被灭,边境战火又停,大齐本是两线作战,内乱不平,如果一下子扭转了不利局面,对国家,对新组的朝廷都意识深远。
圣上亲口下谕,封云逸镇北侯,官拜镇北将军。赐一等爵。云鹤鸣赏封沁安侯,妻子封诰命,幼子赏世袭,连早逝的郡主,也追了封号。家中其余人皆有金帛赏下。赐宅弟,圣上亲书眉匾。并谕明日起,在崇政殿前大排庆功宴,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要出席。又嘱礼监司,军管司协同,根据云逸递上的战功册,厚赏北军官兵。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云家两代,文武皆有能人辈出。此一役,一举成为朝中最令人瞩目的新贵。
大朝上,圣上体恤功臣,许庆功宴后,云逸及军中众将假半旬,回家与家人共叙天伦。云逸殿上代全军叩谢。圣上从龙椅上站起,亲下高阶,扶将军起身。群臣震动。云逸惶恐谢恩,新皇和颜悦色地托起他手臂,不叫他再跪,“卿居大功。这些许封赏,实不足彰表将军与国与民的功勋,将军就让朕代大齐百姓,表表谢意吧。”
云逸微抬目,看见新皇亮晶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眼睛。两人隔得甚近,几乎是面对面。云逸发觉,方才殿上那含着天子威严的面容,早寻不见。喜悦,伴着轻快的笑意,明亮地印在圣上脸上。
“庆功宴后,朕要亲自封赏云氏三族。”她一字一顿。
众臣又是一阵震动。圣上亲自召见,足见对云家的宠爱。云逸眉动了动,心中有某种念头升腾,又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某些忧虑好像是空穴来风。
他垂首退后半步,云鹤鸣出班上前,父子再次拜倒谢恩。
47、苦衷
“老爷和二爷回来了。”云府外,有先回来报信的家院,疾奔着喜气洋洋地喊。
府门前,玉环怀抱着小娃娃,神情激动。云伯立在一边,老泪闪闪。一众家院仆从,都立在两侧翘首以盼。不多时,果见云老爷大轿从巷口拐进来,一匹高头大马行在轿侧,马上一人着玄色轻甲,外罩玄色长袍,腰间悬着青色长剑,马鞍下,挂着一杆□□,枪樱簇银的团穗,在夕阳余辉映照下,分外抢眼。
一拐过巷口,云逸就翻身下马,他将疆绳递与身边一个亲卫,自己亲自扶云父的轿,步行走近府门前。
众人震声欢呼,“二爷回来了。”跪伏一片。
云逸从轿中恭敬扶出老父,转回头,又亲扶起云伯。这才揽起玉环,目光落在小宝宝胖胖小脸上,眼睛一下子湿了。
厅堂上。
云鹤鸣也很感慨,携着自己的爱子云逸的手,舍不得松开。殿上应答,下朝又应酬百官道贺,到此刻,才得空真正看看自己的儿子。
玉环含泪带笑,羞涩又幸福地不住打量自己的丈夫。
叙了好一会离情,云父平息了情绪,奇道,“扬儿呢?没随你一同回?”
云逸含糊应。云伯在一边,不敢抬眼。
云父只道云扬留在营里替云逸处理营务,笑道,“听说你回来了,扬儿第一个坐不住,昨天辞了为父,说要出城到营中去迎你。”想到云扬昨天那掩不住的跳脱喜悦,云父宠溺地笑道,“自回来,这孩子从没像昨天那么高兴……”
云逸怔了怔,“扬儿跟父亲说什么了?”语气仿似无意,神情却略有所思。
云父笑道说,“这个诚心的孩子呀,”想到昨天云扬告辞时的郑重和伤感,他心里也疼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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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说自己行事总是任性,让家人无端担心,请父亲宽宥,还说今春寒冷,请父亲当心身体,心要放宽……呵呵,”小小的人儿,絮叨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地。想到昨天云扬认真地一件件嘱咐她的琐事,玉环轻笑道,“二爷既已凯旋,再出征,也不是近期,小叔倒像要追随二爷去战场似的。”
“想是在家呆太久了,男孩子,哪能关这么久呢。”云老爷责怪地看了眼云逸。
云逸仿没听见,略有所思,眉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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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云家祠堂。
本就在府中僻静处。如今把守了几名元帅亲兵,更是闲人勿近。云逸负手站在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任何人不许透消息给老爷和少奶奶。”
由于不放心而执意跟在身后的云伯微凛。这道令,午间押三爷入祠堂时,亲卫已经下达给他了。如今二爷又郑重提了一遍,让他怎敢不遵从?本想着老爷回府即去求救的念头,也生生打压下。看架势,二爷是生了真气,这次教训必不轻。云伯颤微微地抬头,“二爷,三爷身子正弱,您可别……”
云逸眉锁紧,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祠堂门吱呀呀沉重开启。灯光下,宽敞正殿,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对着香案,笔直地跪着。在他头顶,是数排云氏祖先的牌位。在袅袅的香烛缭绕下,显得分外庄严。
门响微响,熟悉的脚步声就停在身后,云扬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背。
一杯水,从身后递过来。
云扬惊诧地回转头,顺着端水的手臂抬头看去,正对上大哥深锁眉峰的幽深双眸。
对大哥这种仿佛能看到他心里的眼神,云扬从来没有抵抗力,此刻,他一如既往是惶恐垂目,“大哥。”声音哑哑地,透着极度疲惫后的虚弱。
算时间,云扬从昨夜到今夜,该是滴水未进,粒米未进,又跪了大半日,光看那汗浸的小脸煞白煞白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有多乏多累。云扬是铁卫,战场上,再苦再累,纵使几天不吃东西,就算是重伤未裹,险情下,他也一样得去执行任务,云逸从没因为他是亲弟,就对他有过任何优待,因为战中,无论是元帅还是兵卒,都得苦苦捱,没人会得到上天的豁免。但战场上炼铸的铁血,并不合适此刻。在自家祠堂里,云逸看着弟弟,心一下子就软了。
“喝点水吧。”云逸软下语气,把水又往前递递。
云扬咬唇,接过杯子。见大哥绕过他,径在祖先前跪下焚香礼拜,忙放下杯子,在大哥身后跪好。
起身转回头,云逸在香案边的椅子里坐下,沉沉地看着云扬。
云扬被盯着脊背生风。
“扬儿……”云逸盯了他半晌,突然出声。
云扬一惊,“是。”
“你对大哥讲实话,你原本到底要去哪里?”云逸沉声。
打迭了一下午的腹稿,打量着如何将自己这些日子干的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没想到,大哥却一件不问,云扬被出乎意料的问题考住,心里油然而生的追悔莫及。
等了一下,并不见弟弟回应。云逸心里有莫名的情绪涌动。
“大哥猜你是要远行。”他俯下身,替云扬回答。
云扬一惊。抬目对上大哥审视的眼睛,他张了张口,却发觉无法承认,又辩无可辩,哑声。
云逸见云扬那双英气漂亮的眸子里,失魂落魄,和着震惊和愧疚,嵌着深深的伤感。蓦地,一个清晰的念头闯进脑子里,他猜对了。而且云扬此次若成行,必一去不返了。
云逸看着这个叫了自己十年大哥的少年,心里酸又涩,不忍抛舍,不堪离情。
“扬儿本家的事儿,你不愿提,大哥也不问。扬儿既然想回去,怕也有扬儿自己的道理……大哥只盼你此次回去,能够万事顺利,若有阻碍,记得云家的门,永远为你敞着。”云逸尽量压下心里的伤感,坚持着把话说明白。
话讲透,云逸劲力全泄,他撑着站起来,只觉得很疲惫。得胜返家的欢欣,全都抵不过此刻的失落和不忍,他强撑着探手按了按云扬的肩,鼓励地笑笑。
云扬愣了半瞬,猛地明白过来,大哥真的想岔了。
但见大哥一脸的失望与伤感,只觉自己不孝之极。他急膝行两步,拖住大哥手,顾不得膝下针扎般疼痛,颤着苍白的唇,想大声告诉云逸,扬儿生死都是云家子弟,是大哥的弟弟,永远不会有什么本家。可话到嘴边,却生生咽回去。
若是不回本家,那些你要到哪去?若不是回本家,是什么让你在云家呆不下去?……云扬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追问,大哥提起哪个,他都无言应对。
他慌乱抬目,却无法面对云逸伤心失落却又强自含笑的面容。左右矛盾,内息牵动,五脏俱疼。
“大哥……”云扬痛呼。
忽见云扬脸上阴晴不定,继而痛楚得汗出如浆,云逸吓了一跳。忙蹲身捉住云扬手腕,两指扣在脉门。
云扬大惊,中毒的事,连蓝墨亭他都瞒着,可到底瞒不过大哥。果然,云逸凝眉数了会脉象,脸色全变。
云逸一急,大手把云扬从地上拉起来,运指如风,在他周身大穴拍拍点点,又抓回他腕子按在脉点搏动处。脸色狐疑。明明输了内力,可脉仍若有若无,游细得仿佛一阵无根的风,这哪像练武人的内息?只怕比玉环之类的女流也不如。
如何操作了几个回合,云逸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松开手,看着云扬煞白的小脸,“怎么回事?”
云扬心里长叹气,他瞒下的事,如同环扣,松脱一环,就再无可能重连。他事到临头,反而不再慌乱,退后半步,双膝跪下。
“大哥,扬儿辜负您十年心血。”
“到底怎么了?”云逸火急。
“扬儿不慎中了毒,内力提不起来,慌乱间,心脉也没护住……”云扬尽量轻描淡写,一颗心,却随着云逸的震动的表情,提到嗓子眼里。
云逸气得手指颤抖,这叫什么话,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时日无多,只待毒发身亡更爽利些。
“那你辞家要去哪里?”云逸于震惊中,整理出思路,一问中的。
云扬为难地咬唇,到底不愿对大哥说谎,却又不能全盘托出,他审词度句,“扬儿本家……本家是大秦显贵,早年因家族内乱,母亲遭难,只得一人逃到大齐。如今家中男丁不旺,长辈频频派人来寻。前些日子,正得寻见扬儿。扬儿本不想回去,可是大齐与秦两国交战,这事万万不能再拖下去,扬儿这才……”
云逸接二连三的事震动,好一会儿,才让脑子沉静下来。细想云扬一直以来对本家的排斥,倒与他今天所说的苦衷两相呼应。想到初见扬儿时,乖巧有礼,小小年纪,知书达礼,可推想,扬儿本家,该是秦国贵胄,王侯也未尝不可能。也难怪云扬隐忍不提,只怕是累及云家,这份心,让云逸颇怜惜。转念间,云逸下意识地遍寻记忆,也对不上临国大秦,当年是哪家王侯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情,逼死主母,走失公子,这天大的震动倒是从未听闻过。
云扬颇紧张地盯着云逸表情。心里盘算,如果大哥深问,自己可是顶不下去了,若和盘托出,大哥必一意护住自己,那叛国的罪名恐怕逃不脱了。正焦急,却见云逸眼睛亮起来,“扬儿,你本家是否有法子救你?”
云扬反应颇快,顺着云扬思路点头。
“好极了。”云逸畅快起来,他把云扬从地上拉起来,弯腰替他掸膝上尘土,又亲替他整了整衣,“去毒的事重要,大哥即刻派人送你出境。过了境,你就安全了,若顺利,极早给家里捎个信。你莫怕,大哥这边也会遍寻名医,有了法子,立刻着人给你送过去。”说到最后,眼圈红了。
云扬就势伏在大哥宽和臂弯里,深埋下头,掩住满面的愧疚,气息开始不平。
“又不是不能再见。”云逸低声安慰他,秦国已经送出国书,两国休战后,扬儿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絮絮安慰嘱咐,直到云伯在外面低声禀说有人求见。
云逸振作了下精神,嘱云扬先回房好好休息,明日正式拜别父亲,辞了祖先,光明正大地离去。
云扬再忍不住,哭出声。
48、辜负
“这么晚,是什么人来了?”云逸随云伯往前厅走,边问。
“国丈大人。”
“咦?”云逸愣了一下。
前厅灯火通明,云鹤鸣本已睡下,听国丈来访,复又起身相陪。云逸进门时,正听父亲对国丈致歉。云逸进门拜见,国丈外着袍色风袍,内里是常衫,白冉飘飘,仍旧是笑呵呵的模样,他拉起云逸,又往云逸身后看去,“咦,云扬小友怎的不在?”
“他在军中呢。”云父笑呵呵地说。
国丈目光一闪,看云逸一眼。
云逸忙请父亲回去休息。云父料想二人有事,也不多问,自己退回内堂。两人遣退众人,坐在一处密议。
国丈表情整肃,抬手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字排开五块金牌,“如朕亲临”字样,在灯下光彩熠熠。
云逸当然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当日云扬千山万水地送到京中我府上,意思是让我想法转交给刘执,好与平氏抗衡。我与老王爷商量了,觉得还是扣在手里好些。刘执那,只是透了点风过去。他捕风捉影,直指平氏滥用皇权,平氏有这几块金牌的短处撒在外面,自然不敢嘴硬,也就落了下风。”国丈想到那日云扬的话,叹息。
劫圣上金牌,多大干系。皇权不可侵犯。这是亘古的铁律。纵使这不是先皇亲自颁出的,也容不得有人对它存有半点不敬,更逞论是私自劫下来。这孩子为了云逸,真是连命都可以弃。
云逸当然知道事态严重。他伸手将那几块揽在一处,放在锦盒里,收在怀中。当日云扬并未直接见刘执,可见他也预见到了刘执日后必反。无奈求助国丈和老王爷,实在是一心替云家撇清关系。能于危急中,头脑如此冷静,云逸甚感欣慰。不过后续的大麻烦还是在的。
“我手里还有一块。”云逸凝眉沉声,“这事是大是小,只有听圣上决断。明日我原本就打算面圣……”一块也是违旨,五块也是违旨,都一肩揽了吧。
国丈摆摆手,“圣上对这件事,是心知肚明。这件事上,我与老王爷的见解大体相同,圣上九成九会回护将军。”国丈一语点到为止。新皇手里缺的是心腹能人,无奈只得事事倚靠梁相那一帮内臣,双方早就心生芥蒂,貌合神背,这些重臣亲贵们都能看出几分。此事,十成有九成会大事作小,圣上也算是为自己培植点力量吧。
云逸不语。半晌笑道,“老王爷果然妙算。明日我就入宫去。”
国丈松下口气,见云逸又要拜谢他回护云扬的大恩,他忙摆手,“扬儿是我相中的乘龙快婿,护他,老夫是存了私心的。”畅快地笑起来。
云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国丈并未认可两家退亲,只待自己回来,再一锤定音。此回如此回护云扬,也是担了天大干系。明日进宫,自己万不能再牵出他和老王爷才好。
转念想到云扬明日就离家了,他的婚事,该由本家作主,既是显贵,说不定幼时早有婚约在身,自己先前的担忧,竟一下子解了,心里又松快又失落,却不能说给国丈听。一时心绪杂乱,理不出头绪,不觉皱眉。
国丈见云逸脸色略白,只道他今日太累了,闲话几句,就告辞。云逸送他出去,他却走小门,外面只停了一顶不起眼的蓝呢轿,轿前灯也是最普通的式样。知道他是悄悄来的,也不远送了,在门前告别。
送走国丈,天已经放亮,周遭异常寂静。云逸负手立在院中,看天上一轮圆月坠下去。
南路的侯爷户海,已经亲自陪着秦国国君往京都来了。户海是梁相姻亲,彼时,梁相实力必更加大增。圣上急封自己侯爵,显然是存了心思的,可事情也做得过于明显,招人忌惮。此回,梁相必趁金牌的事,做足文章。
云逸闭目,心里一个念头愈加清晰。圣上目前还不具备与梁相分庭抗争的实力,而且,据他看,圣上心思沉密,沉稳干练,该是个能隐忍,厚积薄发的人。她不会轻易与梁相一党正面冲突。此回金牌事件,圣上定是无法回护的。
若说议处,自己有军功在身,夺爵去荫也不大可能。最大可能是交出虎符,在京中居个闲职。去了梁相和户海的心病。
最令他忧虑的,是云扬。扬儿是亲手劫下的金牌的人,就算自己全扛下来,也去不了他的罪。明日,他又正好返回大秦,朝堂上要真追究下来,恐怕自己是交不出人的。就算人不走,也不能把扬儿推到风头浪尖上去。于政事上,扬儿官微职末,身份太轻,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想到此,云逸颇后悔。当日若不遣扬儿回乡,以扬儿能力,此战,必是头等功勋在身。顶一下眼前的危机,已经是足够了。可惜,悔不晚矣……
小弟身世堪怜,为了云家,弄得又是伤又是毒,受损不浅。如果自己再不能保他万全,万难向他家人交待。
如今能做的,唯有把他安全送回家,早日治他身上毒。如果真要被降罪,自己定与小弟一肩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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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内宫也不平静。
刘诩忙完回宫,已经是夜里。她站在自己寝宫门阶前,看着灯火映照下的红砖碧瓦,玉阶上的新绿,几天来压在心头的疑虑,终于在诸事安定下来后,重在心里焚起。
那云扬,纵使得推恩令离营回家,在营籍上,也不会销得毫无痕迹。何况他是管代,一营铁卫,谁不认得,怎么派出去的尚天雨竟寻不回半点消息?
尚天雨虽然少年心性,但办事能力却不输慎言之辈。这事,他回讯说查不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云逸从中作了梗。二是,他查到了,却瞒了自己。
想到这两个推断,刘诩的心也纠集。哪一条,都不是自己想看见的。不过,纵使不想相信,这显而易见的纰漏就摆在那里,自己纵使想装糊涂,也绕不过去。
果然,一进宫门,即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跪在灯影里。刘诩的心,瞬时坠进谷底。
“伤可无碍了?能起身了?”刘诩站在尚天雨身前,笑意有些落落。
尚天雨挺着一身的伤,跪了好几个时辰,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抬目,看见刘诩的笑脸,再扛不住。重重一叩在地。背上的伤全数裂开,血浸出背上的衣服,犹不知觉。
“天雨……”一字一顿叫出这熟悉的名字,刘诩无语再说下去。
这称呼本就自然又亲呢,平日听得无数声,也不觉怎样,如今尚天雨听在耳中,心早裂开。他默默收紧拳心。他突然很后悔贸然地跪在这里准备坦承一切的举动。因为他很怕,如果主上得知自己曾试图隐瞒,这发乎内心的信任就会被收回去,更怕从今后,她再不会对自己露出这样不设防的笑意。
可是,这动摇也只在一瞬间。一个念头反而愈加坚定。就为着这份不同他人的信任,纵使自己死在当前,也不愿再度欺骗眼前这人。
心里计议坚定,可要说出来,却倍觉艰难,“主上,属下有罪。”内心焦煎,却也只能重复这一句。
刘诩认真地审视尚天雨的神情,那明晃晃写在脸上愧疚与悔意,深深刺在她心里。刘诩闭目,天雨……尚天雨……
“属下办事不力,在营中数日,并未找到您要找的人。”尚天雨沉下声叙述。
刘诩莫名紧张地盯着尚天雨漂亮的唇,她希望他的话就此打住,希望此刻他所请的,只限于失职之罪。可是,尚天雨低低的声音,打碎了她最后的期翼,“后来在破城后,属下无意中听见两个铁卫说起,才知道原来那位小将,就是……”
“不要说了。”刘诩突起焦躁地打断他。她不愿再听下去,不愿亲耳听到尚天雨坦承骗了自己。
圣上的怒气,被一众内侍宫娥敏感捕捉到,哗啦啦,跪伏一片。刘诩颤着手指按在茶盏中,心中堵得难受。尚天雨,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可知你辜负的到底是什么?越想越心中气愤难平,抬手就把茶盏掷了出去。
刘诩从未对自己发过这么大脾气,尚天雨有些惊着了。下意识伸手自空中接住一物。手上一烫,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大胆。”刘诩切齿。不知她所指的是尚天雨的出手冒犯,还是他先前的妄行欺瞒。
尚天雨鲜有这种情形下应对的经验,急切间,连请罪都忘了,只托着茶盏,心里追悔莫及。
冒犯天威,宫规难容。这当口,缩在一边魏公公无奈站出来。身为内务总管的自己不出言喝斥,难道要圣上开口?他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喝斥,“大胆,圣上的龙威,也冒犯得?还不请罪?”又冲一边随侍的内务司的人严厉瞪眼。
尚天雨男侍身份,内务司正管。几人打量圣上神色,一同上前,夺下茶盏,几个人捉尚天雨手腕,扭住。
尚天雨心中有话,对几人不堪其扰,他抖肩要挣,突然眼前一巴掌挟风而下,掴在他脸上“啪”地一声。
所有人都震住。
尚天雨半边脸红肿,火辣辣地,刘诩对自己甚是纵容宠溺。从没对自己说过重话,更逞论动手了。他不觉愣在当地。半晌,他抬目看见刘诩又怒又痛又伤心的表情,心里霍地炸醒。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在封地时的公主刘诩,如今她为一国天子,心中肩上的压力有多沉,对身边人的忠心就有多在意。他往日得到的信任,对于天子来说,是最奢侈的东西。她毫无吝啬地给了自己,自己只顾任性,全没珍惜。如今一瞬间,自己终于想清,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事情,在他最初在忠心与欺瞒两者抉择的一刻间,已经悄然改变……
他怅然抬手,想扶她手臂,手伸一半,却不敢再伸出去。尚天雨在极度自责与忐忑中,黯然垂头,深伏下身,“主上息怒,天雨知罪。”
半晌。圣上没出声音。众人也不敢造次,都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
短短停顿,对于尚天雨,仿佛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头顶,圣上疲惫沉声,“为什么?”
尚天雨抬目,正对上刘诩痛心的眼神,“尚天雨,为什么要瞒朕。”她一字一顿。
一双眸子,仿佛要刺进心里去。尚天雨惶然启唇,却不知从何答起。
阵前无意中得知的秘密,自己一再心存犹豫。当时鏖战正酣,尸横遍野犹无人收捡,兄弟们征袍上的还有未干透的血迹。是云帅着一帮兄弟,冒死护着重伤的自己。头回上战场,从始至终,他有幸追随云逸,一颗心早折服不已。于是,对于云帅把弟弟藏起来的苦衷,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就下意识地想替云帅分担。
事后,静下心一想,就意识到这决断有太多荒唐。以刘诩平日作风,派出查这事的,远不会止有他一人。何况,就算现在不知,改日封赏云家时,也会亲眼见到那位云姓小将就在其中。
这本就是自己弄出的乌龙摆尾的事件,跪在这之前,以为几句便可陈情,却没想,真问到头上,却是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自己此举是为了报云逸大恩?说自己在战场上与铁卫营有了共进退浴生死的情谊,所以选择站在他们一边?说自己认为圣上找人是私事,放在那陈尸遍野的修罗地,对着这些浴血的功臣们,实在是不应再深查下去?……
尚天雨话在心里油泼煎滚,却一句也吐不出来。滞了半晌,怆然拜下,“属下死罪。”
刘诩心火腾地窜起。这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那个自己最喜爱的单纯、质朴,一派自然天成的尚天雨?
颤手指,高扬臂,一巴掌,重重地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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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放明。内宫一道谕,传到内务司。
男侍尚天雨,获罪,着内务司监,禁。
49、交换
雍华宫。
皇太妃平氏的住所。
门前冷落,院内草木杂生,几个闲适的太监正在打瞌睡,并无宫娥在门前支应。整个太妃宫,比冷宫也好不到哪去。
太妃亲女刘诩继位后,号宣平。大典后,祭拜了太庙,封赏了大臣,大赦了天下,却唯独把册封自己生母为太后的事,“忘”了。于这件不合礼法的事故,朝中宗亲,内阁并着天下的言官,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话,因为以平氏祸乱朝纲多年的所作所为,不罢黜,已经是圣恩浩荡了。
阔别几月,再踏回此事,刘诩心中颇多感慨。忆当日拜谒母妃,还未走到,远远就望见整个雍华宫灯火迤逦,母妃华丽庄严,不可仰视。如今已经凋败的庭院,仿佛昭示着这里的主人,已经是往日黄花,风光不再。
刘诩令随行的人停在宫门外,自己信步走进来。阎氏从里面迎出来,衣着素整,略有清减,见到刘诩,已不复当日嚣张气焰,极恭顺地匍伏地上。
“母妃可好?”刘诩脸上淡淡,不见情绪,伸手扶起自己母亲的乳母,才发觉,其实阎氏又老又瘦,与个寻常老太太也没有什么两样。
阎氏赶紧谢恩,起身,“回圣上,小姐她……身子不大好,这几个月时病时好,也不愿见太医,一天也喝不进一碗梗米粥……”她说到此,悲从中来,老眼里滴下泪来,“这人哪能不吃东西,老奴眼瞅着小姐瘦下去,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太医说,恐怕……恐怕她熬不过初春的冷峭……”
刘诩岂会不知,情况虽然不假,但多是平氏心病作祟。她看着哭得悲悲切切的阎氏,昔日权倾后宫的老奴才,示起弱来博同情、图翻身的主意,打得很准,表现也是唱念俱佳,果然是老人精。
“进去看看吧。”刘诩率先往里走。阎氏未料她如此干脆,愣了一下,忙小跑跟上。
殿内灯光昏暗,初春的天气,仍很冷。殿内明显没有生火龙,冷冰冰的,不似人住。刘诩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榻上躺着的人。饶是有心理准备,她也被平氏几乎瘦脱了像的样子,吓了一跳。
听到有人声,平氏挣扎着睁开眼睛。仿佛聚了聚焦,等看清床着所站之人,她神情先是激动,而后愧疚,急挣着要起身,沙哑着哭腔,“圣上亲临,臣妾抱恙在身,不能大礼相迎……”
刘诩再听不下去,伸手按住她,“母妃,躺着吧。”
“怎敢当……”平氏不愿躺回去,挣扎着坐起来,阎氏赶紧坐上床,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刘诩自已找凳子坐下,母女俩倒心平气和地闲话了一阵。
“这些日子国事忙了些,政局刚稳些,倒委屈了母亲。”闲话一阵,刘诩起身,“请母亲休息吧……儿臣告退。”
“儿臣?”阎氏口中默念,眼中现出光彩。皇帝,只对着太上皇和太后称儿臣,平贵妃仍是皇妃身份,刘诩本不该如此自称,难道……
平氏和阎氏交换了好几个眼色,脸上阴晴不定。本定下示弱的计策,盼着新皇回心转意,可是人家什么实质性话题也没谈,倒是要回去了,正懊恼间,忽一句“儿臣”,让她们俱都亮了眼睛。
阎氏殷殷送出来。刘诩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低眉顺眼的阎氏,“母亲太清苦了些,即日起,恢复往日用度,你可去内务司支取所需物品。”
阎氏赶紧跪下谢恩。刘诩扶起她,“这些日子内外交困,倒是委屈了她,朕会即刻命内阁拟旨,册封大典会尽快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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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氏老眼挣出泪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整个后宫还无皇后,这成千的宫娥太监,事务也繁杂,宫外还有宗亲命妇,就算是他们进宫来拜谒,也得有个主人不是?即使朕以后封后纳侍,但他们都是男子,祖制也没有把持后宫的先例。所以,后宫,仍烦劳太后主理。凤印并着金册,会一并送来。”
刘诩语气和煦,一道道优待恩恤抛出来。大齐祖制,男后是没有把持后宫的先例,若无太后,一般可由圣上委自己的乳母,或信任的女总管来管理。所以,男后,实权其实不多的,有时倒要受女官的把持,男侍们,境地更是不好喽。虽有先例,但平氏劣迹在先,刘诩竟能许后宫实权与她,倒是令阎氏始料未及。
阎氏先是听一句,谢一句恩,听到最后,也有些觉出味来,不敢再应。
刘诩淡笑,心道,这倒是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比照自己身边的那个反水过来的魏阉,这平氏身边的奴才,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诩缓步走到宫门,及至推门而出,她转回头,仿似无意,“母后手下豢养的死士,人员庞杂,管理起来,颇费精力吧,母后身体又不太好……”
阎氏终于听明白她的意思,老脸顿时如死灰。
那是平氏手中最值钱的本钱,虽然平氏一倒,表面上,死士已经解散,实则仍牢牢掌握在她主仆二人手里,刘诩既能许她们如此大恩典,定是对这支力量势在必得。她抬目看刘诩,发觉一直悠闲恬淡的圣上,正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这目光,噙着寒意,透着冰冷,嘴角淡淡冷笑,含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阎氏一抖,不自觉跪了下去,“这……这……”
“不急,不急,母妃大病未愈,朕不急在一时。”刘诩话含双关,“朕不在意等……”
阎氏心里发苦,这就是明晃晃的利益交换。她予她们生存的空间,而且,还会以太后的身份,生存得很舒适,但她们必须放弃那支力量。如果不放手,皇上自有法子,一点点蚕食去,到时,她们就再无筹码了。
阎氏一咬牙,“圣上,这事,容老奴回禀小姐,您可否给些时间?”
“三天。”刘诩干脆。
阎氏绝望地闭上眼睛。后宫的权柄,于圣上,不值一提,但对于被拿捏在手心里的她们,却是宝贵至极。她们这一役,未战已输。
打点了精神,她趁机进言,“整饬宫院的东西用料,内务司必是齐全的,可是雍华宫荒废已久,能否让老奴亲自挑选几个机灵能干的人?”
刘诩玩味地看着她,阎氏眼里闪烁不定。“行啊。”刘诩点头。
阎氏悄悄松口气。
跨出门口,刘诩似记起什么,转回头,“慎言……”
阎氏一怔。
“喔,就是耀阳,现今他叫慎言,男苑的人朕都赐给他了,你们另挑别人吧。”刘诩掸掸袍子,飘然而去。
阎氏苦笑,一句话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圣上,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锋利。云淡风清时,和煦暖人,凌厉时,似有千钧压力,让人喘不上气。谋不定,人不动,人既动,就志在必得。自己从来自诩阅人无数,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看清,这个从小娃娃看起来的人。
圣驾回程,一路上,众人皆跪伏路边。刘诩于车驾上,凝目想着事情。
这支力量要想完全接过来,必得有个得力的人给她管理。这人选嘛,不能再给慎言,他掌着遍布天下的密探,如果再有一支死士队伍,恐太招惹人眼。尚天雨嘛……想到那个纯朴又有些任性的小家伙,刘诩嘴角微微挑起,他似乎还嫩了些。
想到尚天雨,刘诩心里又酸软起来。若不是打定主意磨磨他的性子,上一回逮着的那个错,还真是下不去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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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铁卫总司。
都天明黑着脸,站在主厅。几个管代都垂头屏息分立两侧,执刑手已经抬上宽大的刑凳,油漆的乌木杖子,也抬了出来。众人见那要命的家伙扛在大刑凳上,无一人不觉得由臀至腿,隐隐发颤。
蓝墨亭满怀心事是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看见这黑压压的气势。
他愣了一下。迎面见都天明负着手,脸色阴得不见一点亮,立即明白过来。方才圣上寝宫前失仪的事儿,估计是找上门来了。礼监司那帮阉人,腿儿倒是挺快。
“副统领君前失仪,礼监司着铁卫营统领执刑,以正铁律。”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蓝墨亭这才看见一个太监,躲在都天明伟岸身材的暗影里,正窃笑呢。
蓝墨亭转目看都天明脸色,不是一般的黑。铁打的汉子,几时受过阉人这样挟制,蓝墨亭见不得都天明受屈,脸色也变了。
当下干脆地几步走到刑凳边,扑通跪倒,一边扯铁卫常服的封腰,一边用锐利的目光躲向那个阉人,
那太监被他看得脖子发冷,心里更恨,尖着声音冷笑,“既然人儿都到了,都大人,您开始吧……”
都天明看蓝墨亭挺着背,扬着下巴不屑地样子,心里怒气更腾。抬腿就想踹他。“主管息怒……”众人大惊,纷纷跪下。到底不是在家里,好歹是一营副总管,不好当众拿出管教子弟的架势来。都天明硬咽回这回气,踹出一半又缩回来,狠狠跺回地上。
“执刑。”他一甩袖子,沉哼。
铁律严令,执刑期间,在场铁卫,均不准开口,更逞论求饶,求情。都天明一声沉喝,厅内外铁卫都凛然,不敢再乱说乱动。众管代齐刷刷跪伏。
都天明暗恨,他不知爱惜羽毛,这一回殿前失仪,让礼监司的人抓了把柄,履历上有了污点,以后前程该有艰难了。也怪他平日眼睛长到天上去,从不对那些太监假以辞色,结果,这下落到人家手里,还不拼命整治?平时行事就不留后路,这性子,打多少遍也改不回来。
都天明越想越气,沉声,“执刑。”
蓝墨亭侧目看了看身边的大刑凳和倚着的几根大杖子,饶是他硬气,心里也发寒。这东西,挨一次和次次挨,都是一样地疼,人说打多了就习惯,可他总是习惯不了?蓝墨亭看身后大杖已经磕在凳上,他咬咬牙,早死早托生,他也不要人架,霍起身,自己俯身爬在冰冷的刑凳上。
凳身黑里透着暗红,又冷又硬,夹着不知积了多久的血腥气。蓝墨亭展臂刚搂紧身下的凳板,就觉身后衣衫被人一掀,下身一凉。他脸腾地红了。
50、自责
这是去衣责打。倒是兄弟们好心,礼监司监刑,这打多少还不得人家订,先褪了裤子,也好过打碎了布丝掺进血肉里,治伤时遭二遍罪强。这里除了男人,就是不是男人的阉人,倒也没啥害臊的。身为铁卫,这也是司空见惯。可上位目光炯炯的,是他的大哥都天明呀,蓝墨亭存了那样的心思,怎么能不气短。他只脸烧得滚烫,只得深埋进臂里。
“不按着点胳膊腿儿,看一会蓝大人吃疼不过,跌下来,摔坏了。”那太监轻笑揶揄。众人皆怒目。都天明淡淡摆手,“不必,小墨受得住。”
那太监讪讪笑笑,退了回去。
这一顿的功夫,可苦了蓝墨亭,晾在凳上吹冷风,脸上却烧得滚烫,他把脸深埋进臂弯,头一遭,竟盼那大杖快快打下来才好。
后背终于挟一阵冷风,他终于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绷紧翘臀,一杖结实抡下,一声脆响。蓝墨亭一咬牙,扛过这头棒。那太监盯着杖头,见它足陷进肉里,抬起时,才见几尺宽的僵痕高高肿起。果然是铁卫刑杖,气势和效果都是惊人的。太监抿唇,笑声尖利。
蓝墨亭忍过这最初也是最疼的三下,缓了口气。两杖就一左一右,抡起来。
蓝墨亭搂紧凳板的手臂绷得紧紧的,没说多少,报数的也没有,每一下都结实砸下来,十几下后,臀腿上再无处着棒,俱都肿起来。再打,就渐渗出血来。几十下后,他双肩开始打颤,冷汗打湿了内衫。
都天明沉着脸看着。蓝墨亭脸深埋着,看不清表情,只见搂着凳板的手指使劲抠着,指节都泛了白。知道,他这是疼得紧了。大腿及臀,无一处不肿起,暗紫的僵痕,每下一杖,就会皮开肉绽,血肉淋漓。铁卫的刑杖,哪里是这么好挨的?等过了百,才见真章吧。都天明抿紧唇。
礼监司的太监袖着手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睛,仿佛很享受这啪啪的声音。众人都怒目而视。
“公公?”一个小太监跑进来。
“何事?”他正享受,不耐烦地问。
那小太监很是机灵,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变了变,万分嫉恨地剜了蓝墨亭一眼,摆手,“停吧。”
“咦?”众人一惊,怎么才五十不到,就过关了?这死太监发的什么癔症。连都天明,也诧异。
那太监面色很是不自然,说了几句官话,就落荒而去。
众人顾不得他,反正停刑了。就都围过来看蓝墨亭伤情。虽是不及五十下,蓝墨亭也是伤势惨重。身后血肉模糊,冷汗顺着额滴在地上,洼成了一小汪水,他冲众人摆摆手,虚弱地笑笑,一话句也说不出来,又疲惫地伏在凳上喘息。
都天明脸色沉似水,负手站在一边。看着蓝墨亭被移下凳来,一动又疼出一头冷汗。都天明目光跳了一下。
疼得厉害,却未伤及筋骨,是蓝墨亭记忆中挨得较轻的一回。不过也疼得直吸冷气。铁卫们谁没挨过板子,这样的伤,倒不放在眼里。大家见蓝墨亭轻易过关,心情都开怀起来,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开玩笑,逗他释怀。蓝墨亭人爬在软藤床上,嘴上也不让份,众人嘻嘻哈哈闹起来。
都天明在众人外围,侧头从人缝中看了看自己最疼惜的弟弟,停了一会儿,转头回内厅去了。
蓝墨亭透过众人,目光追着都天明的背影消失在内里,才轻舒了口气。都天明虽然从始至终未对他假以颜色,甚至伤情也没看一眼,就甩手离开,但他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大哥的情绪,生气,发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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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司。
礼监司的主管黄德向魏公公探消息。
“您说一个铁卫营的副主管,圣上却亲下口谕保他,为的什么?”
魏公公精神不太济,他斜倚在长椅上,几个孩子跪坐在身周,有捧水果盆的,有捶背的,有拿暖炉的,俱都是清秀的男孩子。
“老黄,你脑子不转弯?”他斜挑着眼睛,笑问。
黄德看着魏公公一脸色笑,把手伸进一个男侍的裤子里。他赶紧赔笑,“我脑子笨,想不透。”
魏公公轻笑声,抬手将众人斥退,唯留那个男侍,裤子已经被退下了一半,露出下身。黄德看见他□□,亮亮的银丝,牢牢地缚住身前,身后还露出小半个玉势的头。
上了锁阳?难道?
魏公公笑笑摇头,“这事不可说,你自己琢磨吧。”
黄德如梦初醒。这些男侍,莫不是都给皇上预备的?难道皇上就要充实后宫了?
他脑子里映出蓝墨亭英挺的面容,明白了□□分,莫非是皇上看上了蓝统领?可蓝统领已经是有妻的人了。他摇摇头,想不透。
魏公公也不管他,只慢悠悠地说,“反正,你们礼监司莫再找他错处,打上门去,而是要处处小心伺候,好处自然少不了。”
黄德点头称是。
送走黄德,魏公公脸色阴了下来,突然伸手狠拧那男侍身下,那男侍猝不及防,痛叫出声。
“上不得台面的狗奴才,去了势。”魏公公狠狠地将他提起来,小美男被牵得脸痛变了色,哭得岔了音。有太监进来,拉他出去。被去了势,就没有侍奉皇上的资格了,这年纪去势,九死一生。他哭喊声渐远,方才退出来候在外面的男侍们,皆颤抖着跪伏,生怕祸及自己。
魏公公脸色阴郁。陛下亲自见平氏,许以利益,听说册封的诏书,已命内阁草拟了,如果平氏翻了身,还掌了后宫,那自己岂不是被动之极。而且圣上身边能人渐多,恐渐渐也不会再多重用他。一失势,还不由得平氏将自己处置了?他狠狠咬牙,多年宫中生活告诫他,生死存亡间,自己要早做打算,方可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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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县云家。
夜,透凉。云家祠堂里灯光昏黄。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跪在供桌前的方砖地上,已经很长时间没动了。
窗外刮过一阵凉风,悉悉索索地,云扬垂着的目光一动,急转头看向门口,等了半晌,无人进来,他叹了口气。
出京这一路上,云扬回忆这半年来的过往,点点滴滴,从大漠救人那一天的事发的蹊跷,到大哥拿着那把短刃后惊诧的表情,此后一连串的异常决定,直想到城门送别时那女子的种种隐瞒。越回想,他心里越沉重,越理清,越心惊。所有的疑点,都归结到那女子扑朔迷离的身份。
最让他不愿相信,最令他心惊的事实,竟是在出城后,城郊茶肆里得到了答案。当时在茶肆里歇脚,那些常客们,仍津津乐道月余前,于城门外迎驾回朝的盛况。听着他们对当时还是公主的圣上的描述,云扬几乎一下子与那女子的形容外貌相对应,不觉愣住。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可细想想公主从封地潜回京城,时间,路线上,都能对上。云扬顿觉五雷当头,难道自己当日救的,并且埋下情种的女子,真的是圣上?
自己她她定情在前,幽会在后,却仍未觉察她的身份,这话,在谁听,都似难以相信。
那日,圣上微服出宫,于城门送别的事,估计当日天明后,就会传遍朝野上下,京城内外,自己就以这样惊世骇俗的天子私闻的主角身份,走进了众人视线。这让一直想方设法回护他的大哥怎么想?云家又该如何自处?大哥舍了前途保下自己,自己就要这么回报他吗?
云扬不敢往下想。途中,几次想返回京城,可心里明白,返京已经万万不能,可是就这样离开,他一生不得心安。
从京城出来,赶路经过沁县,云扬就在云家老宅里歇脚。这一歇,就是两天未走。每夜,他都在祠堂里跪到天明。
云扬叹口气,举目见窗外,月已经西沉。自回到沁县,就满心希望大哥能来听他解释,哪怕狠狠责罚他一顿。可是,两日夜过去了,也没等到大哥的人,难道大哥真的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吗?云扬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五内俱疼。
云扬吸着冷气,轻轻挪了挪失去知觉的腿。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从膝上袭来,疼得他直咬牙。
身后有轻轻开门声,该是侍从来催他休息的。云扬松下肩,跪坐在脚跟上,疲惫地说,“无妨,我再呆会,你们再睡会儿吧。”
身后那人顿了一下,未走。
云扬心里猛地一动,他扭回头,后面就是叫赵甲的侍从,哪里有大哥的影,他亮起一半的眼睛黯了下去。
“三爷。”赵甲吞吐了半句,低头捧出一封信,“元帅……有信来。”
“大哥的信?”云扬怔怔地看着他手里捏的一个信封。
赵甲垂下目光,不忍看云扬的神情。赵甲本负责与元帅的飞鸽传说,消息是传过去了,不知人未等到,只等回来一封信。
赵甲抬不起头,只觉是自己讯息没传明白,才让三爷如此难受。这一想,手中信就似有千斤重,再拿不住。烫了手一样,信放在供桌上,躬身离开。
云扬盯着案桌上的信封,久久不敢拆。月已经西沉,窗口透出白。云扬咬了咬牙,抱着早死早托生的想法,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案前。抖着手,拆开了信。竟是五张白宣纸,纸质细致,厚薄适度,正适合书小楷或画工笔。云扬不死心地翻了翻信封,果然还有一个薄便笺,展开,果然是大哥雄浑有力的字迹。字数不多,谈的都是让他将那五个假冒钦差的人相貌画出来,越形象越好。严令他不许再插手此事,即刻启程奔边境去。除此,并无更多私底下的话。于圣上的事,也只字未提。但既然能动平贵妃的人,定是已经走了圣上的明路,自己的事,大哥信中,不言自明。
云扬捧着信封,大哥威严夹着关切的面容,又映在脑中,他咬着唇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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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密议
云逸立在城北一座府门前。里面有人匆匆迎出来,正是都天明。
两人相识,却不熟。也是因着蓝墨亭的原因,有意回避着。
云逸略打量了一下都天明略青白的脸色和微黑的眼圈。今天并不是旬休日,都天明却仍在家中,可见其中原因就是那个受了伤的蓝墨亭吧。
“都大人,云逸打扰了。”
都天明忙还礼,“侯爷多礼。”侧身将云逸从中门让了进去。
蓝墨亭的房间在后府左厢,云逸随都天明直接走过来,一路上,只有几个家院。人丁可谓稀薄。
推门进去,都天明示意云逸稍歇,自己进了内间。云逸负手四周环顾。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繁复的摆设,古朴的条案上,青皮的线装兵书,撂了几本,转头见墙上挂着一张雕皮大弓,古拙中,透着金戈铁马的气息。
屋里传出蓝墨亭略哑的声音,“逸来了,快请进。”
云逸转过屏,内间的大床上,蓝墨亭只着浅色中衣,都天明正扶着他俯卧在自己膝头,额上有此许冷汗,估计是刚穿衣服,抻了伤处,疼的紧。
“侍君万安。”当着都天明,云逸执子侄礼。
一句侍君,让蓝墨亭苍白的脸上,愈白了几分。
都天明欠身冲云逸客气,“舍弟不肖,劳老大人挂记。”
转回头,摆出脸上万年的冰茬,狠瞪了蓝墨亭一眼。
蓝墨亭俯在都天明膝上,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哥的不豫。他侧头,歉然地冲云逸笑笑。云逸心里也不好受,父亲着他来探病,就是代表了云家。不这么问安,还能怎么说,他歉然地垂下目光。
房中一时寂静。
三个大男人共处一室,又是如此错综的关系和神情,不免尴尬。
滞了片刻,蓝墨亭打破沉寂。
“大哥,我想跟逸回去住。”蓝墨亭故作轻松地笑道,“家里人多些……”云老爷派云逸这个大侯爷亲来问安,自己随侍云老爷多年,怎么会不明白老人的心思?为了不让大哥多心,索性自己先开口好。
一句“家里”果然让都天明本就黑下来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蓝墨亭挑起眉。惯有的,浑不在意的笑意,让都天明又气又无力。自己再怎样恨这小子不争气,可人毕竟还是人家的侍君。伤也好,病也好,他再心疼,碍着身份,他也只能隔着云家,远远地挂念而已。何况这小子,根本不在乎这尴尬的身份。枉他这么多年手把手教导,就教出了这么个不知进取,性随意的东西。越想越气,恨不得揪起蓝墨亭打醒他,可当着云逸,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蓝墨亭,是云家的人,要教训,也轮不到自己。
都天明压下心中酸涩,冲云逸点点头,“侯爷稍候。”一把推开蓝墨亭,霍地起身出去。
蓝墨亭疼得爬在床上直吸气。
云逸苦笑着上前扶住他。转头看都天明大步已经出了房门。
蓝墨亭缓过一口气,冲云逸轻摆手,“你别在意,大哥是粗人……”
云逸见他这样,心里发涩,“我在意不在意有什么要紧……”
但见他颤着唇,硬撑着要自己起身,云逸话再说不下去。父亲着他来接蓝墨亭,动静不可谓不大,其中道理,不言而喻。自家侍君,当众去衣受责,饶是开明如云老爷,再疼惜蓝墨亭,礼法上,也不许。其二,身为侍君,放着妻家不住,只报备了一声,就连着几天住在大哥家里,更与云大儒心中的礼法相悖。
蓝墨亭如墨似的长发瀑布般泼洒在枕上,衬着白玉样的面颊,星目澄澈,未笑,唇自上扬,潇洒自然天成。云逸搭住他手,扶他起身,入手但觉手指肚间薄茧清晰,昭示着他铁卫营剑术的顶尖高手的身份。如此人物,却以侍君身份,陷入尴尬境地里,小墨,你心里真不在意?小墨,为什么要自己逼得这么苦,这么不堪呢?云逸心里发疼。
蓝墨亭强撑着下了床,慢慢着了衣裳,扎腰封时,额上又挂了一层薄汗。云逸知道他硬气,只站在一旁,看着他。蓝墨亭扶着桌角缓了口气,侧目看着云逸笑道,“铁卫向来不怕打,这点小伤,不作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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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墨亭顿了一下,似想起了什么,“呃,虽然不怕打,不过打上了也是疼的。以后,你对你家扬儿好些,便不用看他如我这般难受喽。”
“小墨呀。”云逸无奈,这家伙,何时也不忘和自己斗嘴。
“扬儿的事……”蓝墨亭欲言又止。
两人神情都是一顿,默契地对视一眼,掩住话题。
想到云扬,云逸心里又揪紧。扬儿收到自己的信,一定是失望至极。又想到那五个假冒钦差之人,扬儿估计也只得一面之缘,事隔半年,若要工笔画出样貌,难度可想而知。云扬的性子,自己交待的事,必要殚精竭虑,做到最好,恐怕这次画像,又要耗他精气神,不知身子受不受不得了。这一想,想立时回沁县去看看他的想法,又袭上来。
云逸心里叹息,京城里的事,一时也办不完,自己还是该腾出时间,回去看看云扬了。可现在各方势力都很敏感,又逢圣上大选充实后宫,自己此刻离京去见云扬,是无法掩人耳目的,倒把云扬,推到了风口浪尖里。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回沁县的想法。
幸而云扬是铁卫,禀承了铁卫的硬气和坚强,性子又乖顺通透,小小的失落和不安,还不足以打败他悉心裁培的弟弟。云逸甩甩头,将对云扬的不放心,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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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席廷领着几个阁老,在城南一处茶楼喝茶。雅间里,几人浅品清茶,面上却都不似那么轻松。
礼监司的侍郎梁成,是他内侄,不安地看着梁相,“叔叔,这一回,圣上亲自发话,替蓝副统领免责,是明显着要拉拢皇城铁卫了?”
梁相摆手,淡淡道,“铁卫本就是圣上的,哪有拉拢一说。”
梁成脸上一红。自己这话说得,是有些露骨了。
梁相话虽淡淡,心里却沉重。有蓝墨亭和云逸的关系,皇城铁卫,极有可能投效圣上。又想到皇城另一支军事武装——禁卫军。禁卫军自曲衡往下,都是他亲手提携,本没问题,可因着出了慎言的事,近来曲衡都是魂不守舍。
兵马司的尚书高慎,为人机智沉稳,颇为梁相心腹。他察颜观色,低声道,“都天明为人鲁直,行事皆依足规矩,真真是铁铸的脑袋。”
梁相脸色缓和下,都天明确实是这样的人,拉不拉拢,都似白费力气。只要不给自己添麻烦就好。
“曲衡嘛,”高慎想了想,“他是个性情中人,与都天明可大不同,咱们倒可下足力气。”
梁席廷脸色又不好起来,拉拢曲衡,最好的办法是如他的愿。当日他投靠过来,不要官不要利,只要慎言一个人的话,言犹在耳。可是慎言……想到慎言,他头又疼起来,
“那个男宠,也不知最近忙着什么?”梁相语气不善,今天白天还在铁卫司碰见回来销假的慎言,虽然低调得很,但以他的政治锐感,几乎可以立时断定,慎言正在替圣上办重要的差,而且秘不示人。这令他心情很不愉快。一个男宠,竟攀上曲衡的关系,在平氏那受宠,换了圣上,又委他重任,真是个祸害。由一个男宠带给他的无力感,让他忿恨。
提起慎言,众人都顿住。脑子里同时回想起圣上登基前夜,密室里,那一袭薄料单衣,执笔在众人瞩目下一笔笔写下大齐未来的人。
高慎阴冷地接话,“相爷莫恼。他再得宠,却半点名份也没有,不过是都天明手下的一个铁卫,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抓到错,按律惩治,圣上也没话说的。到时,还不由得揉捏?这话说得阴毒。
梁成坐在一边,早心猿意马。一心想到密室里,薄衫下那柔韧的身子,英气的面庞。他淫邪地舔了舔唇,脑子里一个念头涌出来,曲衡压了慎言一次,就想成这样,这个慎言,该有多撩人。自己何时能在床弟上试用一下,倒不枉风流一世。
户管司的尚书于储,是个圆滑的家伙,他起身给众人倒茶,呵呵岔开话题,“恩师,您听说最近有件奇闻没?”
吏管司的周旭会意,忙笑道,“是了是了,你说的定是那事。京中都传开了。我特地查问了都天明,他那里是调了兵去城门迎驾的,怎能瞒得住,只得合盘说了。圣上微服,倒是真的。”
“嗬,城门话别的典故是真的了?”梁成一脸□□,“圣上真是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他这句话,倒引得众人呵呵轻笑。
梁席廷脸色更加阴郁,那男子是谁,圣上与他是何关系,此事与皇上同意大选,恰在同一天发现,之间有何关联,他们都不得而知。知已知彼,方才百胜不贻,现在,自己一方犹如盲人摸象,在大选这事上,岂不被动?自己这些门生子侄们,身居要位,却不知警醒,还在这说些个淫词秽语,真是一群难成大事的东西。
“镇南侯户海大人何时到?”梁席廷突然发问,令众人一愣。兵马司的尚书高慎略算了算,“恩师,估计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了。因着队伍中,还有大秦的皇帝的仪驾,所以,走得尤其慢些。”
梁相还未说话,梁成先撇嘴,“什么,一个亡国之君,还摆什么架子?”
梁席廷瞪了他一眼,梁成噤声。
“大选之事,定要等镇南侯到了,再开始。”梁相吩咐,“你们各司,分管此事的衙门口,都要留意大选的时机。”
“相爷?”几人探头,不解地看着他。
梁相见时机已到,坦然道,“是该告诉你们了。户海不仅给我们带来秦的君王和大秦大好的疆土,还有两位我们大齐未来的侍君呢。”
“谁?”梁成急问。几人也都神色各异。
“户海的小儿子,我的外孙锦儿。”梁相呵呵笑道。
“喔,是他……”兵马司的高慎感叹,南军里有名的将领虽然不少,可这位户锦,却是最耀眼的一颗将星,如今户海把他推出来,可见是下了力要争皇后的位置。
“那另一位……”梁成好奇追问。
见众人也是一脸好奇,梁席廷淡笑,“秦国国君的谪子呀。”
“呀。”众人都愣住。
那秦国国君子嗣不旺,十年前,绞杀皇后,后又接连鸠杀宫人,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没过放,好像是疯了一般,结果,于子嗣来说,只有一个谪子留存下来。只是这些年,秦国储君从不公开见人,估计也是天资不足的。
只是再不足,也是国储呀,能甘心送到齐来做侍君?
梁相冷笑道,“他不送儿子来,自己就回不去,两相一比较,自然保自已要紧喽。儿子嘛,可以再生,不然,孙子也可继续皇位呢。”
众人都变色。太子做了大齐的侍君,那生下来的孩子,不得随齐国的国姓?这样的身份,继任秦国国君,岂不沦秦国为齐国的领地?
“亡国易,灭种难,”梁相冷然,“现在虽然纳了国书向我们称臣,日后难保他秦国不再生异心。只有有了切实的血肉联系,才能真正把得住他们。”何况,秦国已经拿捏在户海手里,就相当于是他梁席廷的一枚棋子,多出一个侍君入宫,对他,只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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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皇帝寝宫。
慎言外出归京,入夜奉召,在寝殿面圣。
此刻,他双手捧着一叠文书,随支事太监往里走。迎面,正碰上魏公公。
魏公公远远看见慎言,着武将常服,箭袖封腰,身姿挺拔。垂头似在想事情,步履沉稳,专注又干练。他一时怔住。下午,他从内务司里的男苑回来。那群新进的男色们,清涩可人,和当初的慎言如出一辙。自己悉心培育,希望他们中有人能蒙圣宠的心情,就如当时阎氏所做所为。可是到头来,阎氏被慎言反噬,自己将来的结局,可会重蹈阎氏覆辙?他一时心头恶意丛生。
“公公。”走近,慎言习惯性地垂头问好,侧身让在一边。
魏公公忙堆出笑,“大人折煞老奴,快请吧,莫让圣上多等。”
慎言含笑。
看着慎言的背影进了内殿,魏公公脸色重又阴郁起来。
52、独召
寝宫。
殿里十分安静,刘诩向喜清静,宫娥太监都在殿外侍候。支事太监也只送到了外间,就躬身退了出去。慎言独自停了一下,望着内殿透出来的暖暖光影,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多少次,走进这高大森严的宫帏里,仍让他深身发紧。即使面对的人,换成了这个给予他信任与疼惜的新皇刘诩,尽管一次次提醒自己,如今的自己已经同以前不一样,可经年在心中累积的惨痛回忆,却总是不能随心地挥之而去,那种动辄得咎、如覆薄冰的感觉,让他总会产生一朝跌回原处的不安和无措。这使他不得不在每次回宫述职时,用尽全力,驱赶自己的辗转和忐忑。
“大人,快进吧。”支事太监催促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慎言垂下目光,重新理了理手中文件,轻步走了进去。
刘诩坐在暖榻里,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正翻看着面前一撂厚厚的奏本。慎言进来时,正看见陛下唇边挂上的冷笑。
“回来了。”刘诩听见声音,未抬眼帘漫声问。
“是。”慎言忙收回目光,俯身行礼。刚跪下,就听刘诩“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案上。他无声跪伏。主上内心的烦燥,他有着敏锐的感应。而刘诩烦燥的根源,他相信自己是知道一些的。
“户海的情况,调查出来了?”刘诩合上奏折抬起眼帘,入目的慎言,让她愣了一下。很明显的,瘦!
慎言未留意到刘诩的神情变化,他一边应“是”,一边膝行两步,把文件奉到暖榻前的矮几上。
刘诩目光沉默地扫过案上厚厚的一叠纸片。那上面,记录的,都是最隐密也是她最急需知道的消息,而得来这消息上的每一个字,都无疑浸着面前这个铁卫艰辛的汗水。
慎言是个能干的人,半年来,属于陛下自己支配的情报网,在他的主持上已经规模初具。各种讯息,通过隐秘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摆在她的案头,就很能说明问题。只是给慎言的时间尚短些,最大的困难,应该是他手下可用的人明显不足。从他明显瘦下来的身形,可想见他在很多时间办事时,人员上都捉襟见肘,而不得不事事躬亲。
“你那边的情形还没好转些?”刘诩摩娑着纸片,转低声音,含着关切的情绪。
慎言停住手,他马上明白圣上指的是什么,惶惑地伏下身,“是臣不力。”人手上的不足,是他最大的软肋。进而耽误了许多急务的进程,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愧疚地补充,“目前正加紧培养可用之人,估计再过半年,才堪用。”
“半年?”刘诩讶然。
“臣不力。”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含着自责和无措。
刘诩顿了顿,终于失笑,“半年已超出朕所想像,慎言果然是能干的。”臻选人员,考核培训,还要试用斟酌,这么多的事,这么广的人选,有半年,就能规模初具,已经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她真是得了个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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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疑惑地抬目,对上刘诩的眼睛。新皇的目光中,透着暖暖的笑意,还有,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赞许。慎言怔了片刻,习惯性地抿紧唇,又垂下眼帘,不同的是,目光中,多了些湿意。
刘诩掩住话题,指了指那些文件,“来,看看都给朕查到些什么?”
提到正题,慎言明显松了口气。
“户海是先皇时期早年的武状元,后投入梁席廷门下,尚梁氏谪女为妻。后又经梁氏保举,到南军任尉官。经几次大战役,一路升迁顺遂,十年前,封侯,拜南路大元帅。”慎言简洁地汇报,一边用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指点着。
仿佛共处多年般,刘诩居然很适应慎言办事的简洁,她边听,边快速地翻捡着。户海的资料很全面,她翻了翻,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这份是什么?”翻捡了半天,她掂起一份,疑声。
慎言停下侃侃而谈的从容,有些迟疑,扫了扫刘诩的表情,小声,“呃……属下顺便……收集了一些户锦的资料……”
刘诩唇边的笑僵住。
慎言也屏息垂头。毕竟没让他碰的人,他就私自动了手,细究起来,揣度圣意的罪,还是可小可大的。
头顶,刘诩哗哗翻纸的声音。良久没有声音。
半晌,她掷下资料,唇上挂起冷笑,“先查查也好,早晚也得面对。”
慎言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丢开户锦的资料,他又开始从户海,到秦国,一路介绍开去。刘诩唇边的冷笑越盛。南路元帅,镇南侯户海,围着秦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成功。却偏偏在自己登基后的这个时机,一举破了秦的都城,并且恰好赶在臻选后宫这个时候,挟不世军功入京,这一环环一扣扣,户海和梁相在里面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想也能知道。而慎言带来的材料,更是对这群权臣们的野心的有力佐证。刘诩一边翻,一边在心里筹划着。
末了……
“咦?这份又是什么?”刘诩探目,最后一份资料,合着封页,静静地躺在面前的几案上。她拿起来,好奇地问。
“呃……”一直侃侃而谈的慎言,突然语塞。
“秦国的储君……属下,顺便也……查了秦储的资料,他单名洛,国姓楚。”
“楚洛?”刘诩凝着眉,不记得自己要慎言查过这个人。
“他……是秦国王子。今次随同户海一同前来……秦国国君特献与陛下的。”慎言心里万分后悔。刘诩明显是不愿意提及大婚的事,他却一而再地触碰这一个禁忌。但这一份已经握在圣上手中,他万万拿不回去。只得据实回禀。看着刘诩冷下来的眼神,慎言伏身。
刘诩捏紧资料,怒气顿生。慎言外出已经月余,可大选是前几日才定下来的。他却已经查到了两位候选侍君的资料。这也就是说,大选的事,自己同不同意,梁相他们已经实际操作起来了。梁相一伙人是明晃晃地欺君。臣强主弱,自己这个傀儡,看来是名符其实了。
窗外月光正寒。盛怒的刘诩腾地起身,“怦”地推开窗子,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她浑身机灵灵,脑子也越加清醒。从封地只身一人赶回来,不就是已经预知了这样的境地。现在和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一提到大婚,就沉不下气呢?是不是傀儡,那得需要用实力来说话。难道指望着掌惯了权的臣子们,赐给无权无势的君王尊严和机会?
刘诩咬牙。好吧,既然情势发展得如此不堪,就让劣势再明显些。须知月满则亏的道理,再强的人,也有转弱的一天。她所需要的,只是沉下气,培植自己的实力,然后,就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时机。
她“啪”地关拢窗子,转回头来,幽深的目光已经回复平静。白玉般的面庞,不带一丝波澜。
缓步走回暖榻,把自己深陷进那片温暖里。那暖暖的熏笼,却暖不过她遍体的生寒。
许久,她呼出口气。
垂目,见慎言仍僵着背跪在几前。
刘诩缓了缓气息,郁郁地笑道,“对不住,你做得很妥帖,倒是我吓到你了。”并未用“朕”。
慎言震了一下,心情复杂地叩谢皇恩。
倒是真吓着他了。刘诩苦笑,探手把慎言拉起来。入手,那修长的手指一片冰冷。
“进殿也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暖过来?”刘诩喃喃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试图将自己指尖也并不温暖的温度传递过去,“教你养身的法子,可是没坚持用?”
慎言刚从方才的紧张中放松下来,这一握,全身又都僵住。脑里紧接着就映出那日在四合院的情形,他张了张嘴,却没答出声音。
感受到他的异样,刘诩停住动作。
探头想看他神情,可似乎从进殿起,她的铁卫就一直垂着头。刘诩叹口气,伸手抬他下巴。
慎言明显惊了一下,而后,极顺从地仰起脸。
只隔着一个小小的矮几,两人一坐一跪,浮动的气流在中间涌动。
是瘦得明显。下巴优美的弧线在光影下欲加分明。羊脂样的肌肤上,添了淡淡的麦色。英气内敛,风流,仍旧自然天成。
灯光明灭,刘诩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略加力,迫他膝行两步靠近自己。她绣金的暗纹睡袍的长襟,同他的长衫绞在了一起。慎言仰着脸,目光被新皇紧紧禁锢,全身都僵住。两人挨得如此之近,温热的气息,轻轻徐徐,染红了彼此的鬓。慎言的心开始突突地跳。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袭遍全身。
刘诩收紧手指,久久沉滞。慎言就着她的手指,顺从地仰着脸,明显不习惯直视主上的眼睛,却不得不迫着自己保持这样的情形。那神色,仿佛那日在四合院里的情形。紧张,却不抗拒,无措,却又顺从承受。可是,这里毕竟不是那个四合院,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皇储,无人问津的边地宗亲。
刘诩心内五味杂陈。
良久,她放开他下巴,轻倚回靠枕上,闭目不语。
慎言全身微震了一下。方才那浮动的气流,随着刘诩的放手,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垂头想了一下,就全明白。退后两步,谨守铁卫本份,端正了跪姿。只是垂头间,眼角,多了些涩涩的湿润。
半晌,两人未说也未动。
“属下,告退。”低低的声音,慎言首先开口,静静地叩拜,慢慢起身。
刘诩倚在枕上,看着他,看着那片温暖,一步步,离开她的视线。
“主上。”到了门边,慎言停下。仿佛鼓足了勇气,又在回眸间释了心怀般,他在原地跪下,展颜笑笑,明亮的笑意,让刘诩晃了晃眼睛。
“主上,慎言还有一事要禀。”
同方才的沉郁拘谨完全不同,明亮的目光,流溢着坚定的光彩,让刘诩一下子想到了春日的艳阳,拨云见日的豁然在心中一寸寸洋溢。一年前,那大漠艳阳下,那黑色战袍覆甲的小将,同样明亮的笑意,不经意,又闯进她的脑海里。刘诩眨了眨眼睛,湿润。
“主上。”慎言远远看着她,大殿里浮动的气流,让她的面容有些朦胧,但他已经不愿意再如一贯的察颜观色,小心揣摸,只愿这一次,豁出去,只随自己心意,“主上,慎言查出一事,只是没有实证。”
“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楚洛,秦国国储。”慎言理理思路,“十年前,秦国中宫被绞死,相传太子也被鸠杀。十年间,太子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而今却突然就能带出来献出您,这其中,属下以为,必有诈。”
“属下怀疑,只是遍查不得实证。报与主上,请您裁断。”慎言一口气说完,心绪更加平静,他静静地等着刘诩发话,是罪是罚,他都不再忐忑不安。
刘诩未语,玩味地看着他澄澈的眼神。
慎言与她远远对视,目光里不含一丝杂质。
自己就是圣上的耳朵和眼睛,任何疑惑,都要惮精竭虑查清,方可不扰乱圣裁,这是自己行事最基本的准则。未经查实,就报备,是莫大的失职。若按往常,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为过的大罪,何况,他怀疑的人,还有可能是未来的侍君,陛下的枕边人。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犹豫了很久的心意,断然拿定。即使获罪受罚,他也要把心中的疑虑,报给面前这人。
不只是因为她是给予自己赏识与信任的主上,更在于,此事,牵着大齐后宫的命运,牵着大齐国君,即将不远的大婚,牵着面前这位纤弱又坚强的女子,她未来幸福所倚的另一半……
“慎言……”半晌,刘诩涩涩地叹气。
面前这人,是铁卫营里一等一的高手,是男苑忍辱负重才得脱颖的人,却能如此赤诚,那血泪中滚爬出来的岁月,都没能蒙昧住一颗纯热的心。能得慎言悉心辅佐,于她,于大齐,该是多么幸运。
“我知道了。”刘诩挑起唇,暖暖笑意。
慎言释然一笑,叩拜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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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恢复肃静。
刘诩躺回榻上,久久未动。
手中还握着那未来两位侍君的资料,自己却一眼也不想看。那含着阴谋,带着龌龊的联姻,让她从心底里烦恶。本还想逃避着不去理会,但慎言的尽职和忠心,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情绪。
一国之君,进退皆有万人瞩目,国婚,更不能由已,早就知道的结局,为什么自己一再执著。她再次手抚微痛的心前,心内越加明晰。心动,情动,自己真正动了情,才会如此心绪不定。果然,真情,于政治,于皇家,于这内宫,是万万不可动的禁忌。
她心中烦恶难耐,却也只有藉由挥手扫倒烛排,来发泻心内的郁积。
烛泪洒了一地,星星点点的斑红,就好像滴进她心里。刘诩滞了半晌,突然倾身,把自己蒙进厚厚的被子里。窒在一片黑暗里,颊上,冰凉,滑落。
只许自己虚弱一回,过了今夜,就要把一切掩得干干净净。
刘诩握紧被子,紧咬的唇角微腥。
53、中卷
云逸坐在书房里。手里正拿着一叠画纸出神。
细线勾勒,淡色晕成,五个彬彬如生的人,跃然纸上,让人望之,不仅知形样貌,更透着那生动的表情,感知画中人的心性。
这就是初见一次面的人,画就的吗?云逸感叹,云扬吾弟,儿时为兄亲把你小手,教你书画,十年间,也未见你用很多时间修炼技能,可怎么一出手,就能画得这么传神?
忆及云扬小时候,被自己无意中救回。初入府,就被也是刚入府做侍君的蓝墨亭发现是个练武天才,那些日子,母亲病重,蓝墨亭还小,所以并未要他随侍侍奉汤药。蓝墨亭也免了跟府中教习学习侍君礼仪的繁琐规矩。于是,闲来无事的蓝墨亭,就天天捉云扬去练武,其实,若说是蓝墨亭授了云扬一身武艺,倒不如说是小小的云扬,陪伴了蓝墨亭寂寞的侍君生活。后来,还把扬儿直接扔进了铁卫营。扬儿练得很苦,却从没怨言,而且,在十四岁年纪,就率先出营。此后,就一直随自己在军中效力。鞍前马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十五岁初次率领一小队士兵去敌营刺探,误打误撞,就收了敌帅的脑袋……
垂头看看手里的画纸,笔迹干净,细节生动,仿佛就像与那几人面对面。云逸摩娑着纸片,叹息。扬儿可是员武将呀。除了上阵杀敌,他似乎还在自己的肩上,压了好多担子。因着兄长教的画,就下足苦功,在这十年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这孩子多练习了多少。就像是因为老父是朝中大儒,扬儿就发着狠地把文章练好,一笔行书金钩铁划,让父亲也点头赞叹,几篇诗赋曾传到京中,据说翰林圈子里,都甚为推祟……
可再怎么能干,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就没见云扬有什么自己爱好的东西呢?云逸支起头来细想,喔,十二岁时,好像发现他爱看闲书,志异奇闻,秘技古方,他都愿意涉猎,自己曾为这事,还狠责了云扬一顿。以后,就再也没捉到过他忏逆自己的意愿,一次也没有。云逸想到这些,心里又抽痛起来。
小心候在一边的赵甲,偷眼细打量自家元帅的神情。自他马不停蹄把三爷熬夜画就的画送到元帅面前,元帅就这样,拿着画,反复沉吟。
“元帅……”赵甲小心开口,“三爷……他……”
云逸收回思绪,看着他最得力的暗卫,“扬儿怎么了?”
赵甲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逾距,但这些日子跟在云扬身边,所见所想,让他心中,无形中把云扬,也当成了自己的子弟。云扬现在的情形,他实在无法陌视。他踌蹰一下,“元帅,三爷他心里挺苦,这些日子,属下跟在身边,看在眼里,也为三爷心疼。”他想到在沁县老宅,夜夜长跪祠堂的身影,那彻夜作画,直到最后呕出血,仍一再嘱咐自己不可让元帅担心的苍白面容,不禁有些唏嘘。
云逸心里微动,他垂目看着案上,又抬目逼视赵甲,沉声,“收到信后,三爷可听本帅的话,休养得可专心?”
赵甲惊了一下。若是照实相告,说三爷仍夜夜长跪祠堂自省,说三爷为画画,呕出好几口血,元帅肯定会迁怒,若是替三爷遮掩,那病势沉重的孩子,也太可怜了。
云逸扫了一眼自己的暗卫,他对赵甲的了解,不亚于对云扬的熟悉,看赵甲的神情,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云逸推开桌案,起身。赵甲忙躬身。
负手踱到窗外,几抹新绿正从院中几株大树的梢上萌生,几个丫环和奶娘,正带着小娃娃,在院中晒太阳。若是扬儿还在这,多好。云逸想着,也湿了眼睛。
“你回去,告诉扬儿……”良久,云逸叹气,缓缓开口。
“是。”还是不肯原谅三爷,不肯回去看一眼吗?赵甲眼睛一暗。
“每天按时进补,饭食不可少吃一口。晚间准时入寝,不可再无端劳累。日间,不可动笔、读书,徒劳心神,把身体将养回来,如果……”云逸顿了一下,“如果我回沁县时,发现他还是任性不听话,随意糟蹋身子,定罚不饶。”
“咦?”赵甲没反应过来。
云逸转回头,目光里含着晶莹,亮亮的,他威严的面容,鲜有的,挂上暖暖又无奈的笑意,“臭小子们,你们赢了,我忙过这几日,就回沁县去。你让你家三爷,好好休养,瘦了病了,你们这几个,谁也逃不过罚去。”
赵甲嘴张成了圆形。这话,这表情,还是他们天神一样威严的元帅吗?真真是让他对云逸,有了全新的认识。不过,他肯回沁县去,云扬的苦算是熬到头了吧。他心里替这哥俩即将冰释误会而万分高兴,欢天喜地地拜倒,“是,属下得令。”
看着赵甲欢喜地出了门,云逸摇头失笑,这扬儿也真是太得人缘,赵甲几人,本是自己的暗卫,怎的跟了扬儿几天,就好像是变了心似的,偏向起来。也好,若不是扬儿为人赤诚,怎得这些铁血汉子的真心。扬儿能成长得如此优秀,他做义兄的,也足以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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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黄河水,载着一队舰船,由南驶向京城。
当先披风行驶掌旗舰船,是这队的先锋。正值夜间,甲板上并无闲杂兵丁走动,只有如泻的月光,波洒下来,显得寂静安宁。
舵舱前,迎风处,一位素袍将军,手扶长剑,目视长空。猎猎的夜风,撩起他的袍角,露出内里玄色软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将军,元帅又召见呢。”一名小校从后舵奔过来,遥指着不远处一座各大的舰楼。
“喔。”倾耳听了一下,帅船上隐隐传来号声,正是唤他的讯号。这位年轻将军紧锁的眉拧得更紧。
小校苦着脸叹气,“怎么又召见您呢,还让不让人喘口气……”
他没理会小校的牢骚,一抖衣角,霍地起身,“备船。”迈大步,向船尾走去。
“将军,元帅再问您那话,您……您就服服软吧。惹怒元帅,还不是您自己吃苦受罪……”小校很不放心地跟在他后面絮絮,话到最后,已经带上哭音。
“小锣……”他停下步子,返身,高大的身形,将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家伙罩在温暖的气息里,“元帅和我的事,只得你一人知,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他习惯性地拿手指刮了下小东西的鼻梁,笑道,“另外,你也别絮烦了,误了时辰,元帅照样发怒。”
将军个高子高挑,小锣须仰头,才能看得清他表情。看着自家将军暖暖的笑意,他眼圈都红了。
舰上几名副将得了消息,也从舱里各处聚拢过来,跟到船尾。黢黑的水面上,已经放下了一条小舟。去见元帅前,按规矩,他习惯性地解下佩剑,并着搜罗出的自己身上的小件武器,递给身边的人。
“马上就要进入京城地界了,你们要仔细留意,不得让闲杂船混进队里来,再加放几条哨船下去,在周边巡逻,万不可让秦国国君和元帅的船只受惊扰。”他掷出最后一把短刃,沉声吩咐。
“是。”众将齐声低应。一路北上,越快近京城,他们的护卫任务就越重。将军已经几夜未曾好好睡一觉了,他们哪敢懈怠。
他点点头,手一挥,“散吧。”干脆利落。众将皆抱拳行礼,即刻解散奔赴各自的守卫岗位去了。
他目送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回头蹬舟,却看见小锣仍鼓着脸,抽答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小锣心早抽成一团,“少爷……”
他立在船头,晚风猎猎地刮过江面,“回吧……我有分寸。”
哭声渐远。他沉静地转目,看着前面那渐行渐近的帅船,甲板上,元帅亲卫纯黑的铠甲,在月色下,映出点点亮光,再近些,就连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看得清。
驶近了,驶近了,他深吸了口气,箭步轻纵,飞身跃上帅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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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的舱里,灯火正明。
门口亲卫见他来了,就都依令,退到舱外去。他回头,看着亲卫们在外面关紧舱门。才转回身,慢慢踱到书案前,站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抬手指,在外袍系在领口的搭扣上轻轻一拨,“嗒”地一声,外袍松开。声音不大,却在异常肃静的空间里,显得非常突兀。
他顿了一下,又加快了速度。迅速除下厚实的外袍,又解下内里的软甲,露出最里面的素色单衣。把脱下来的衣物尽堆在案上,理了理腰带,抬步走进里间。
里间桌案后端坐一人,正是镇南侯户海。户海披着薄裘,正凝眉坐在书案后读封密信,他四十五六岁的年纪,烛光映着他虬然剑眉,面堂刚毅。
户海听见声音抬起头,脸色沉沉。
在元帅沉沉目光逼视下,站在门边的那个挺拔的身影,并未为所动,他撩衣双膝跪下,双手按地,沉静地说,“末将户锦,参见元帅。”
“哼,连外袍都脱了,你打的什么主意?” 户海最看不得他这神情,他把密信火大地拍在桌上。
年轻的将军虽只着单衣,却并不瑟缩。他一字一顿,声清且沉,“孩儿,自已先除了铠甲,好让父亲责打起来,更方便些。”话毕,他抬起一直低垂的目光,无畏地,直视自己的父亲。
户海鹰一样锐利的目光霍地收紧。
他握紧大手,青筋在额上根根爆起。一寸一寸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掩映住烛光,在户锦面前投下大片阴影。
外泄的压力,让户锦的背微紧。他仍抿着唇,挺直背,跪得笔直,如同一棵翠松般刚正。
“孽子。”最看不得户锦这副悖逆的神色。户海暴怒,哗地扫落桌上的物件。
噼里哗啦,大小物件砸了户锦一身。户锦身子未动,只轻轻向后侧了侧脸,轻浅的一道血痕在眼下半寸处,慢慢绽开,一丝血线,轻显。
户海大手捞过一只马鞭,在户锦头顶挽了个狂怒的鞭花,“好,好,你不听为父的话,如今,连你外公的密令也不放在眼里,这般不肖子,要你何用,不如打死干净。”
户锦挺着背,顶着户海外泄的压力,坚持着抬起头,幽深的目光含着无惧,“父亲即使勉强入了圣上的大选,孩儿也有法子选不上。”
“你……找死。”户海愣了愣,万料不到这小子,连这混帐话都说得出来。他粗臂一展,一鞭兜头盖脸地抽下来。
户锦侧头闭目,方才那狂悖的话,出了口,也让他遍体发凉。眼瞅着那鞭梢带起的冷风,已经招呼到身上。户锦暗暗咬紧牙。只听极响亮的“啪”地一声,一道深深的血痕应声绽开,血珠扑簌簌滴下来,湿了内衫。户锦只觉左颈及肩,火燎一样疼。
他苍白着脸色,只晃了晃,就又纹丝不动。
刷刷几鞭子下去,户海用鞭尖点他肩窝,“除了衣裳。”心道,一气倒忘了,这小子皮实,不打在肉上,岂会知耻知疼?
户锦似震了一下,睁开眼睛,扭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可回心转意了?”户海抓住时机,探问。
户锦收回目光,哗地撕开薄衫。垂头,展开背,双手按在地上,一副打死也不点头的模样。
等了半晌,也没有预期的暴虐落下来。户锦诧异地回头,见父亲单手高高执鞭,盯着自己的背,有些怔怔。
户锦沉下眸子。
自己背上,一定深深浅浅地,布满了苔痕。昨日小锣上药时,还抹眼泪,说有些伤破了口,许久都不愈合。自己只有苦笑。白日冠甲,夜间巡防,这些伤口,每每都让自己折腾得血肉模糊,哪合得上口呢?再说这些日子,父亲三不五日地,就召来问讯。两人一言不合,结局就是自己身上,旧伤上又叠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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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目看见父亲的脸色有些动容,握鞭的手,也开始颤动。户锦出神地看着父亲鲜见的情绪,心里开始涩起来。
僵了许久,户锦最先打破了沉寂。他身子动了动,“爹……”
一声“爹”户海有些怔怔。记不得多久了,这亲昵的称呼,在儿子口中早就听不见了。上阵杀敌,带兵训练,记不得何时,儿子一下子就度过了童年期,直接进入了成熟。如今,儿子软软的一声“爹”,仿佛又回到稚角年纪,一大一小相依为命的岁月,又闯进脑中。
户海垂目,看着儿子伤痕纵横的肩背,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开始发红。
“爹……”户锦深叩在地上,有些哽咽,“我不愿进大选,您就……纵孩儿一回吧。”
户海震动异常。儿子自十几岁起,就在军中摸爬滚打,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是南军中首屈一指的长胜将军。这些年,战场上钢打铁铸,早早就收了小孩子性情。象这般没有充实理由的哀哀求恳,含着些许纵溺心绪,便是儿子十岁以后,再没有过的事情。他怅然丢了手中鞭子,跌坐回椅子里。
“你外祖父又送来密信,”他颓然抖了抖案上信纸,“入大选之事,其中厉害关系,你不会不知道。”
户锦垂头不语。
“锦儿,为父与你外祖父,皆知你脾性,那宫中,确实不适合你,可是,你外祖父位居首相,为父我又常年镇守南方,都是居险要职位,把国家命脉,若无紧要的人呈到圣上面前,圣上和我们之间彼此都不能……倾心信任。”户海一字一顿,声音里含着苍老的疲惫。多年在外防务,直至攻破秦的国都,等来的,不是朝廷的大加封赏,而是岳父的一纸密令。功大盖主,功高震主,功劳过大,便是害,这一连串的隐患,让他猝不及防。
户锦未抬头,全身却开始微抖。
“锦儿……”老父悲凉地声音。
户锦再受不住。战场上那意气风发的元帅,子侄前威严伟岸的父亲,何曾这样声气讲过话。他不怕父亲的鞭杖,不怕父亲的盛怒,却唯独受不得父亲的脆弱。
罢了,罢了。
户锦强吸口气。
户海紧张地撑着桌案,看着儿子的神情。
户锦缓缓抬头,噙泪的星目里,盛满不甘,他自嘲地笑道,“算了,就依父亲的意思吧。”
万料不到一直死不点头应承的儿子,今天会有这么大转变,户海欣喜。
户锦摇晃着站起身,慢慢拢着自己的衣襟,缓缓地扎上封腰,斑斑血迹未干的素色长衫,愈显得他此刻的萧索。
“锦儿……”户海有些不忍。
户锦苍白着脸色,索然笑道,“父亲放心,孩儿既答应了,入了大选,就一定不会落选。”
户锦拢好衣服,重新郑重跪下,“孩儿想求父亲答应一事。”
“前些日子,孩儿于阵前救下一女,实则无辜,只是看她无家可归,无亲人可靠,才暂时安置在外宅,她并不是儿子的小妾,求父亲不要为难她才好。”
户海老脸微红。
那女子本是敌阵里一名歌妓,不知怎的,被儿子救活。后来,名字也没录入战俘录里,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安置在城郊的一个小院落里。户海得报,顿时怒了。以户海性子,眼里揉不下沙粒。阵前招亲,私许终身,假公济私,随便一条,军规家法,就能要了户锦半条小命。可是……户海眼角瞟向飘落在地上的那封密信。岳父信中给自己授计,说户锦这小子吃软不吃硬,要他就范,必得动之以情。无奈,户海只得按着性子,不揭开那女子的事情。以备最后和儿子摊牌时用。谁知这计,儿子已经先行洞查到了。
“孩儿入选之日,请您作主,给她选一个好人家,家产殷实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得许她……”户锦垂着头,低声絮絮。
说到这,眼圈微红,他廖落地抬起目光,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心事,“必要她夫家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好。”
“锦儿……”户海震动。
“孩儿拜谢。”户锦垂下目光,掩住自己心情的激荡,一叩到地。
自己从小,就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出征后,就是自己。母亲,那个高洁漂亮的女子,只在自己生辰时,才召到别院一聚。小小的他,那时虽想念母亲,却从不愿踏进那同样清雅幽静的院子里去。因为他知道,那里,还有一位男子伴着,是他母亲的侍君。
听家院讲,那侍君,在母亲与父亲成亲时,就已经跟在母亲身边。起初他还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年生辰时,去别院,看到那位挺拔俊逸的男子,看到母亲与他在梨花树下炙茶时,相濡的眼神,他才明白,原来,母亲并不爱父亲,她的良人,是那位居偏位,却永远驻在母亲心里的男人。
母亲,赐给父亲一个子嗣,那就是自己。然后,就毅然断了与父亲的往来,与自己心爱的人,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而父亲,把自己满腔的热血,都洒在刀兵血影的战场上,府中,常常只余下小小的自己。
户锦甩甩头,冰凉的泪从久已干涸的眼睛里滑落,他惊了一惊。不是自小就发誓,绝不与人共事一妻?不是自小就发愿,此生,定要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怎么,如此轻易,就妥协,就放弃?他狠狠地捏紧拳,指节绷紧。
父亲是个可怜人,自己也将步他后尘。纵使自己武功再强,战策再精,心意再坚,面对这种情形,却也得承认,自己的无力。算了,既然无法扭转自己既定的命运,至少自己尚有能力,体恤一下孤苦的父亲……
户锦心里苦笑,自己此时,此举,便算还了父亲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恩吧。
54、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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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大元帅得胜,即将还朝。
北军刚胜,南军又赢,宣平年开年之初,大齐便喜事连连。今年,又逢大选,全国的青年俊才,都齐聚京城。一时间,都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各大酒楼高朋云集,水榭楼台、书院市井,到处都可见风流俊逸的公子,三五一群相伴而行。惹得都城女子,大家闺秀们,都跑到街上,偷看佳人。
朝中大小官员更是忙得如滚水沸腾。
这喜庆气氛也蔓延到了京郊。
沁县。云府并未受这喜气沾染。府中此时愁云惨淡,云扬,病榻缠绵。
赵甲快马加鞭赶回府,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云扬,面如白玉,气若游丝,静静陷在被子里。
“老夫已经用了针,喝了药,公子就不那么难受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大夫,忙活了半晌,方才抬起头,对束手无策的赵甲等人和气地说。
几人围近前,看云扬松开了一直紧咬的唇,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这才松了口气。
退出来,赵甲狐疑地问,“赵乙,这老大夫哪里来的?”
“县中最有名的大夫就是他了,听说府里找大夫,就亲自登门了。说是和云家有些渊源,当时三爷病得人事不省,我们也没主意了,就……”
赵甲沉吟了一下,元帅吩咐的严加戒备的话,如悬头之剑,让他不敢轻忽。连忙着赵乙去县衙里问问这老大夫的来历,又嘱人去他医馆周边探问,未已,人来回话,说是老大夫在县衙有报备,医馆行医已经有半年多了,乐善好施,悬壶济世,老百姓的风评非常好。看来就是个归隐的老大夫,赵甲这才放下心。
室内。云扬虚弱地半倚在床上,前大秦御医慕连承花白的头发,刻满皱纹的额上,挂着汗滴。云扬心里又酸又涩,低声问,“慕……慕神医,您怎么又回沁县来了?”当日医馆被官军重重包围,慕连承也受连累不知去向,云扬一直挂怀。
“那个老家伙,不放心少主,非要我回来。”慕连承想到何伯执拗的样子,失笑,何况早在回沁县时,他就已经察觉云扬身子很虚了,他曾暗中发誓,要把少主调养回来,“我给衙里使了些银子,又找了些医治过的乡绅做保,只说当日是受歹人协迫,并无违法之事,就这么着,在沁县又经营起了医馆。”老人笑着说。
云扬久病而略失神的目光里,挂上些晶莹,“何伯可好?”
“他……”慕连承犹豫了一下,坦诚相告,“离开沁县后,一路被追击,追捕的是皇城铁卫里的高手。”
一提皇城铁卫,云扬目光跳了一下。蓝墨亭当日为放自己一马,并没调人手。那这支追击人马从何而来?云扬脑里立刻反映出,蓝墨亭身为皇城铁卫副统领,行动举止,必已受人监视,这后来追击的人,必是都天明秘密派去的。若蓝墨亭早就被朝廷监视,云家呢?自己呢?到底是因为云家而殃及了蓝叔叔,还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云家呢?一想到此,不禁冷汗涌出。
“那老头子,”慕连承仍絮絮,“本来就未伤愈,几次遭伏击,又受几处重创,我劝他回国去,他不肯,说定要等少主您回心转意,一同回国去……”话说一半,才见云扬又白了脸色,慕连承惊觉,少主大病未愈,不该说这些话,让他揪心。忙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室内一片安静,窗外院子里,也很肃静,不见人影。老御医坐在一边烹着小锅里的药,水气茵蕴。云扬侧头看窗外明媚的早春阳光泼洒在一片绿草坪上,耳边仿佛传来一家子人逗弄小侄子的畅快笑声。一切都是那么恬静,却已经注定与他渐行渐远。
这一次离开云家,是万没打算回去做自己的秦国王子的,只想在路上磨一磨,随便找个僻静山野处,大概毒也发得差不多,走不动了,便就落地生了根。可,终究是世事难如愿。他确实忽略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还牵着许多人。比如何伯和他的铁甲侍卫们,很有可能因为自己,折在异国,尸骨无存。云扬再不愿回国,也无法说服自己逃避应负的责任,这些追随他的人,他必须完整地带回国去。
半晌,云扬涩涩地叹口气,“慕先生,明日,您就以随行医者的名义,同我一道回大秦吧。”一字一顿,仿佛耗尽心力。
慕连承愣住,半晌才弄明白云扬话里的意思,喜极,“少主……”
云扬垂下廖落的目光,“是啊,该回家了。是我太任性,连累大家。”
“少主……”慕御医老泪点点,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
云扬体力不支,终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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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朝后,在偏殿休息。
众大臣都依命各自忙去,新皇刘诩拄着头,在内殿的暖炕上斜倚。手中翻着刚呈上来的密报一大叠。
突然,一封玄色信封引起她的注意,正是她日前派去跟梢云扬的暗卫送来的。刘诩拆开信封,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
“病情这么严重了?”刘诩腾地坐起来。信中所说的情况并不详尽。沁县云府一直大门紧闭,里面也只余一个护院的家丁,实在是铁桶一只,密不透风的所在,就连云府四处延医的情报,也是暗卫在外围听闻的。
可有请到名医?病情可减轻?……一连串心焦的问题一下子涌上来。云扬中的是毒,牵累着五脏都极衰弱,一般的医生哪能医,何况沁县那么个小地方,哪有什么好医生。一想到这些,刘诩眼前就不断闪现出云扬面色沁白,气若游丝的样子,一颗心仿佛被摘去。
“来人。”刘诩扬声。
“圣上?”一个太监探进身。
“宣蓝墨亭。”她清晰地下命令。那太监愣了一下,反应出来,是要宣铁卫副统领蓝墨亭。心中不免怀疑,平日也没见这蓝副统领在圣上面前有多红,圣上怎的忽然能加名带姓地叫出蓝副统领来呢?……这一迟疑间,就见女皇已经铁青了脸色,不觉脖子一冷,忙退下去,飞奔找人。
她也随即翻身而起,一迭声地叫人备东西。魏总管跑进来时,惊见圣上已经开始换便装了。
“圣上,您这是……”魏阉惊拦,“您这是要往哪去呀。”
刘诩伸手拂开他,沉声,“朕带几个亲卫即可,你留在宫中,若有臣工求见,你替朕挡下。”
魏公公愣神功夫,皇帝已经从侧门走出去了。他几乎哭出来,小跑着跟出去,却被圣上目光慑住,不敢再言。
这边,蓝墨亭已经忙了一夜。他这些日子,都在联络自己在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上,已经传言开来,众人纷纷四处寻找一种叫莲心散的毒的解药。云扬中的毒,就是这个。
“无解?”蓝墨亭无数次的希望,都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破灭。忙碌了一夜,清晨时,他刚赶回云府。此刻,只披了一件单衣,倚在自己卧房窗边,脸色很不好地想事情。
“蓝大人,宫里传令来了。”一个小丫环一阵风地跑进来,银铃般地声音在静谧的院中,传得很远。
蓝墨亭震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侧头看向正房,一边示意她噤声。
“蓝大人?”小丫头仰头看他,不知他迟疑些什么,催道,“您快准备一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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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蓝墨亭恨不得掐住小丫头脆声声的声线。
云老爷的房中果然有了些微声音。“墨亭……”云老爷的声音。
“是。”蓝墨亭赶紧应,绕过小丫头,急急敛了衣襟,进了正房去。
小丫头吐吐舌头,也敛息跟了过去。
正房里,云老爷仍未起榻,一个丫环服侍着,披衣半起身,斜靠在厚垫上。蓝墨亭轻步进了内室,垂首问安,“大人早。”
几步到床前,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唾盂。
“宫里传了?”云老爷咳了几下,缓过气来,关切地问。
这几日,蓝墨亭伤未愈,一直在家中将息。仿佛闭门自省一般,不仅都天明府中,就连任上都没去。云老爷看了看蹲跪在自己床前的人,爱怜地叹了口气。许是自己派逸儿出面到都天明府上接人的举动,让这孩子心里不自在了吧。
“莫误了公事,去吧。”
“小逸不在家,扬儿也不在,您的病又……”蓝墨亭放下唾盂,又净了手,奉上杯热茶,低声,“墨亭昨日已经请出假了,已经报备到衙署……”
“咦?怎么不与我商量?”云老爷急起。
蓝墨亭慌地扶住他,“大人,墨亭想在您身边随侍照顾,……您别急,躺下……大人……”
眼见着云老爷已经披衣而起,蓝墨亭大惊失色,“大人,您别生气,求您躺回去,着了凉,病情又重了。”
“若要我不挂心,你就回任上去。”云老爷心里一急,甩开他手。
蓝墨亭心呼地一沉。来云府十多年了,云老爷连句重话也未说过他,哪有今日这一甩的严厉。他不敢再说,深叩在地。
小丫环也吓坏了,扑通跪下来,不知怎么办。
“还不听话?”云老爷喘息。
“可,您的病……”蓝墨亭心更急,却不敢在这关节上强辩。
“老老实实回任上去,岂能因私废公?”见蓝墨亭眼圈有些红了,云老爷和气了声音,“府中丫环家人一大堆,哪用你随侍?”
蓝墨亭望了云老爷坚持的脸半瞬,终点头答应。
退出房来,蓝墨亭面色难看至极,连一向爱玩笑的小丫头,也不敢上前说话。
“大人,宫里来人传,说即刻到城门候旨。”等在二门外的亲卫上前来禀,看见蓝墨亭面色,不禁也惊了惊。
蓝墨亭只挎了自己佩剑,翻身上马驰去。
两边景物飞速倒退,蓝墨亭心却拧滞。大人如以往一般,坚决不要自己侍奉。仿佛一开始时,自己也好,大人也好,都没认可侍君的身份。回想整个云家,从云逸到云扬,再到下人们,都从未把自己当作主母的侍君来看,自己在云家,就如云逸云扬一样,备受老大人的呵护。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身份关系却尴尬起来。而这种尴尬,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官职渐渐盖过云老爷,而越发地明显起来。侍君,铁卫副统领,这两个本就南辕北辙的身份,仿佛是一个死结,勒得他难受至极。
这个结,如何解?云老爷曾说过一个办法,就是放他离开云家。蓝墨亭自己被这个想法蜇了一下。若不想离家,唯有辞官一个办法,可这又必是行不通的。
蓝墨亭在风驰的马背上烦燥地甩甩头,夹紧马腹,马儿通灵般,箭一样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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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缓坡上,一人一骑静静地立着。身周有几个侍卫样的随从,不过都远远地牵马站着,没有近身三丈远的。
刘诩独立在坡上,远远看见一抹蓝色,极快地驰近。她一挥手,那几个侍卫早看见,均齐齐翻身上马,训练有素地迅速策马散开。有的径去打前站,有的隐进人流里,只余刘诩一人,立在风中。
蓝墨亭奔得过了些,出了城门,才惊觉。立刻敛了心事,兜回马头奔回来。刘诩抿着唇,看着自己的铁卫副统大人一人一马,在城门跑了两个来回。
“传旨的人呢?”蓝墨亭搂住马,左右张了张,亲卫才赶到,喘着气也搂住马。
两人一同被坡上独立的身影吸引住,亲卫倒还罢了,蓝墨亭凝目看清了马上的人,立刻睁大了眼睛。
蓝墨亭急速扫了一眼新皇周围,方圆丈内,并无随从。他又挺腰向坡下官道的人流扫了扫,没见着不男不女的生物,好吧,蓝墨亭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初的第一判断。新皇,微服。
“呃,小路,你……先回去吧。”看见刘诩正面无波澜地望着自己,蓝墨亭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使命,他果断地遣走了自己的亲卫。留下自己。
刘诩满意地眨眨眼睛。没听见他大呼小叫地招人来护驾,也没他从马上扑下来三跪九叩,就这么冷静地处理了不相干的人,这蓝墨亭,倒是聪明可意,好用得很。
蓝墨亭在马上坐了一下,终究醒过神。他翻身下马,步上高坡。
“朕此次微服,只余卿一人护卫。此行,卿的任务,就是与朕扮做结伴而行的朋友。”刘诩轻描淡写地交待了任务,不看蓝墨亭瞬息万变的神色,径策马下坡。
蓝墨亭抚额叹气,在心里衡量了这次护卫任务的难度,却发觉以往任务绝无任何可比性。他抖缰飞身上了马,紧跟上刘诩,错后半个马身。
刘诩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向他投过来,本从未与新皇交流过的蓝墨亭,却以铁卫的有素训练,立刻有了感应。他策马上前,终于皇上,并辔而行。终做友人状。
刘诩再次满意地抿抿唇。冷静,沉稳,灵活,又善解君心,这个蓝副统,果然,好用。
她以两个眼神,理顺了与自己这个强招来的侍卫的关系后,立刻心如闪电,飞到云扬处。于是,她猛一磕马腹腔,马儿咴咴地扬蹄,加快了速度。蓝墨亭索性收起自己的思绪,紧跟了去。
他此刻,在飞驰的马背上,并不知圣上要赶去的是沁县,也更不知,同时,有几路人马,也正向那小小的县城,向云府赶去。
55、男苑
都天明急急穿过外宫墙长长的青石砖路,迎面与一人几乎撞成满怀。对面那人极敏捷地闪身一旁,并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
都天明回过神来,已见那人撩衣俯身行礼,“属下参见统领。冲撞统领,慎言失礼。”
来人正是走得也很急的慎言。
“元妨。”都天明无暇久留,抬腿就走。刚走几步,忽然心里一动,回头,“慎言站下。”
“是。”慎言见都天明又折回来,复又垂头见礼。
都天明几步走回来,看着慎言的眼睛,“可知圣上去向?”问话相当直接。
慎言怔了怔。他并不是圣上亲卫,论亲疏,远不及都天明这正牌的御前铁卫。可本该对圣上行踪了如指掌的人,却向他来探问,其中意思很明显:一,圣上脱离了铁卫视线。二,自己昨夜刚谒见陛下,万众瞩目下,不能不让人猜疑。
都天明见慎言神色,就都明白了。
“圣上哪里去了?身边有谁护卫?”他一向作风硬朗,这一番问句,夹着焦急,颇有质问的意思。
慎言抿抿唇,消化掉都天明的焦躁,和声道,“回统领,圣上微服,宣……蓝大人,”他抬眼看了看都天明脸上的震动,“宣蓝大人护驾,此刻怕已出城了。”
“墨亭?”都天明垂头琢磨了一下,跺脚,“只他一人?胡闹。小墨怎么也不传讯回来。”
见都天明大步流星又要急赶,慎言不得不出手拉住他,“大人留步。”
“怎么?”都天明被他扯住,又焦急起来,“我得加派人手,圣上微服,怎能……”话说一半,他忽然刹住。盯着慎言清亮的眸子,他方才焦躁不安的心,忽然裂开一道缝。
“您明白的,不必派人了。”慎言等了一会儿,见都天明自己通了,才缓言道,“圣上不喜人多,所以才微服的,圣上必全心信任蓝大人,才肯委此重责……您也该信她的。”
话虽不重,但都天明深深地震了一下。低头细想了想,不禁叹气,方才真是关心则乱,只一门心思护驾,却未揣摸圣上的心意。倒是慎言一番话,如一壶冰泉浇息了他的心火。现在换个角度想,以蓝墨亭的能力,护驾问题不大。何况蓝墨亭自己也有亲卫随身,到时真有意外,也不必手忙脚乱,拒敌还是报讯,时间和人手上,都是有余裕的。
“嗯。”都天明大手拍拍慎言肩,赞道,“还是你比我冷静。”
慎言垂头答不敢,和暖的笑意不设防地在唇边显隐。
都天明也会意地笑了。
两人虽然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却仿佛神交已久,也算是真正的惺惺相惜,很多时候,倒能心有灵犀。这感觉细究起来,只能是互相的欣赏和看重。
都天明又拍了拍慎言的肩,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天夜里,夜探慎言的情景。那夜,只几句话,就试出已方的心意,慎言果断地归复。当时,他曾探手试探过慎言的根骨,还曾为这样一个练武奇才却空有武功没有对敌经验而感到遗憾。现在想来,再强的功夫,也只是匹夫之勇,就像自己,只有像慎言这样,思虑周密,处事冷静,滴水不漏的本事,才是真正强大的。
“你早知圣上去向?”放下心防,都天明放松下来。
慎言诚心点头,“是,属下正要去给圣上办差。”
“噢,那不耽误你了,快去吧。”都天明闪身让开路,“自己小心。”末了嘱咐一句。
慎言心里一热。看着都天明坦荡的目光,不由为他的大度和尽职而折服,用力点点头,“统领放心。”
看着慎言远行的背影,都天明心生感慨。对这位能干的铁卫,他真是喜欢至极。每每看到慎言,就会想到自己的弟弟蓝墨亭,不由自主地想以大哥的身份关心。慎言身上,有小墨的果敢和干练,还有小墨所没有的隐忍和耐心,为人处事,圆润又不失原则,待人如水淡淡,却又能对真心看顾的人,报还以真诚。这样的人,就是他麾下的铁卫,是圣上倚重信任的人,都天明心中油然而生护犊之情,并真心为慎言骄傲和欣喜。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行了几步。突然又顿住脚步,方才慎言的一句话,又萦绕在脑中,“……圣上必全心信任蓝大人,才肯委此重责……您也该信她的……”
方才听这话,只觉有些别扭,此刻静下来细想,才觉其中玄机。
“……您也该信她的……”这个“她”乍听起来,是指小墨,但细究起来,怎么像是在称圣上本人?可这怎么可能呢?作为臣子,怎可对圣上不用敬语?曾做过平氏近侍的慎言,更不会在这种礼制上逾矩。可这“她”字怎么听,怎么是指圣上。难道是自己的错觉?都天明细想了一下方才慎言说此话的表情,目光虽低垂,但唇角确然挂着一丝情绪。都天明震动异常,人在放松时,最易流露真情。慎言无意中的一句话,却泄露了他潜意识里,对圣上的亲妮。
都天明想了半晌,仍是摇头,慎言虽几次深夜奉召,但绝无可能上床侍寝。难道慎言他……都天明眼睛一下子瞪大,难道,慎言,已经对圣上动情?
都天明脸色变得严肃,转头再看,慎言的背影,已经在长长的青石甬路尽头消失了。自古帝王恩,是最难消受的。何况是慎言此时此地此身份。这个孩子若真动了真情,怕是要有苦头吃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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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天明独自伫立在皇城外墙腹地,负手,心情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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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司。
副总管黄大海主理内务司。得报,急急赶往前厅。绕过影墙,猛见敞开的厅门里,耀眼日光影下的慎言,不禁震了一震。昔日手下鸾童,今日出落得干练精明,玉树临风,不禁让他心情五味杂陈。不过毕竟是内宫经年浸淫出来的老油条,他摆出一副灿烂的笑脸,迎了上去,“慎言大人,不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慎言对他厌恶到极点,强敛心情,谦和笑道,“黄公公有礼。”
“圣上口谕,赦男侍尚天雨,调御前听用。”他优雅地挥了挥手,话虽少,却句句掷地有声。
黄大海眼里闪过阴晦,脸上仍堆着皮笑肉不笑,“喔。是。大人请随老奴去提人。”
慎言含笑侧身,让他先行。
“不敢不敢,”黄大海谦道,“何况这里也是大人走熟的,必不会走错门。”后半句,到底是含着阴损。
慎言并不为所动,仍谦和地笑笑,“圣命紧迫,那慎言就造次了。”率先走出厅门。
跟在慎言后面,黄大海脑门已经渗出汗。天知道方才自己抽的什么风,竟然对这个传闻中新皇眼前的红人冷嘲热讽。看慎言云淡风清,并未因方才的冲撞而发怒,这种不动声色,倒让他这个老油条摸不着头绪。只得硬着头皮跟在慎言后面。
绕过重蔓的绿植,眼前,有一座独门楼院,占地不大,也不小,几座青砖两层楼,在静谧的院中静静地立着。院四周植满高大的树木,若不是细心,远处走来,猛一下,几乎看不见这院落。门口,有两个年轻的内侍,守在两边。门不大,只青砖铺就三级台阶,往里去,见二门横楣上,题着,“芙蓉阁”,这就是埋葬了无数清俊男子的坟墓,就是慎言和着血泪搏了几年才得见天日的——男苑。
进了门,微风吹树沙沙响,却激得慎言遍体生寒,他侧过头,微微皱了皱眉。这院中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声响,都如此熟悉,夜夜恶梦中永恒的画面。若不是圣上钦命,慎言万不愿再踏入此地半步。
“大人?”黄大海在后面轻声提醒。
慎言震了一下,恢复了常态,他缓步步进庭院。
眼前的画面,不禁让他吸了口冷气。
整个院落都被树荫遮蔽。十数个裸身男孩子,身前上着严厉的锁阳,身后含着玉势,每个人都标准的跪势,以头触地,规矩地跪成一排。几个教习拿着尺把长的竹藤在他们身周逡巡,见有姿势不好或摇晃坚持不住的,就顺手抽一下。显然这些男孩子都耗了很长时间,光洁的背上,都已经纵横着好多道红肿鞭痕。
“这个倒是能耗哈。”一个教习用鞭梢点着最左边的一个光洁的背,笑道。
另几个也凑过来,“呵呵,这小妖精身子骨倒俊,功课也好,这么久了,愣是没动一下,有潜力哟。”
慎言目光调到那男孩子身上。虽深伏着身,以最屈辱和下贱的姿势,也能看见他英挺的面容,倔强的小脸上挂着汗滴,死死咬着唇,泛白的指节,狠抠着地面,昭示着他此刻无论从体力还是精力上,都已经耗到极限。
慎言眼里有些湿润,他仿佛看到当年,同样倔强好强的自己,也是这样不堪而艰难地,在这庭院的树荫下,上着入门的第一课——正规矩。这一课,足足上了三个月的时间。每天如此,磨着他的傲气,磨掉他的棱角,磨出他的隐忍,磨出他万事必做到妥贴的狠劲。
“为什么在树荫下办事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慎言震了一下。
那内侍绕着众男孩,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的身子呀,可金贵呢,晒黑了,吹糙了,可不成,所以,咱们苑里,最多的,就是大树喽。”
慎言眼里闪了一下,自己刚入苑时,这内侍也是每日这样宣讲的,告诉他们,身子保养最重要,身子美不美最重要,不许在太阳下晒,不准在风里吹……慎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发颤,那地狱般的日子呀,他真的,再不愿想起,不愿再经历。
“大人?”黄公公伸手虚引。
听见有人进来,众男孩到底少年心性,都侧目看了过来。啪啪地,一阵鞭声,众人都老实地伏回身去。黄公公陪着笑,引着面色极不好的慎言,穿过庭院,进了内所。
身后,传来尖细的声音,“看什么看,甭羡慕人家,你们努力学习,也会有出头之日的……”隐隐还有人提,这位就是耀阳公子……隐隐的,众人开始啧啧感慨声……
慎言抿着唇,脸色虽苍白,仍坚强地抬起头,稳步向前走。把挺拔的背影留给一道道艳羡,忌妒,狠厉……那些含着种种阴郁的目光。
过去,如果不能忘怀,那么,就让它埋在这里,未来,才是自己的希望和救赎。只有强大了自己,才会有希翼。
56、责难
落锁的房门,哗哗地响了几声。
枯坐在房中的漂亮男子震了一下,
待看清进来的人,他腾地站起来,那发自天性的桀骜,忽地从骨子里透出来。
慎言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立在窗边的人。比之月前在圣上处见到的那个任性的男侍,此时的尚天雨身上,更添了些英气。虽然因重任初愈脸色仍略苍白,但清亮的目光里跃动的情绪,已经告知他,尚天雨的耐心和隐忍已经在这些日子的独拘日子中,逼到了极限。
黄大海显然吃过尚天雨的亏,他并不愿进来,只在门口张了张,就退走了。
慎言缓步走进来,停在桌边。尚天雨戒备地眯起眼睛。
慎言只踱过窗子这一边,静静地站定,并未讲话。尚天雨到底不如慎言镇定,只沉了半瞬,就不得不先开口,“你来做什么?”
慎言打量他,面前站的人,仿佛忽地张开满身刺的小刺猬一般,虽然张牙舞爪,却掩不住他内心的委屈和绝望。
看着尚天雨苍白的小脸,慎言的心立刻软了。
“陛下口谕,即刻接你出去,”他柔声。
尚天雨闻言,先是惊喜,既而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慎言心里叹气,自然而然地踏前两步,温暖的气息,将这个委屈的小人儿笼起,“伤,可好些?”
这样温暖的气息和真切的关怀,让尚天雨积存起来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坚持了一下,终于别扭地把脸扭向背后去,极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到底是个孩子,慎言心也随着这伤感的情绪涩起来。
等尚天雨平息了情绪,慎言探手拉他坐回床上,弯着腰,看着尚天雨的眼睛,“圣上有要务等着我们。咱们即刻就走,离开这里。”
尚天雨使劲点点头,刚哭过的小脸挂上些生动的表情。
慎言见他如此,顿觉可爱,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些宠溺,“那里……我看看可好?”
“哪里?”尚天雨像受惊的小兔子,从床上蹦起来。心虚。
慎言和暖地笑笑,都是从男苑过来的人了,他又有什么不清楚呢?尚天雨是天子男侍,自不必象前院那些男孩子,受着人前露体的屈辱,但必要的禁锢还是要有的,比如锁阳,这是规矩。
“不取下来,怎么出去办事?”他劝。
尚天雨知道瞒不过慎言,越发别扭。
慎言抿唇看了他一眼,半哄半吓道,“不让我看,那就请黄公公着教习来给你取下去?”
“不要。”尚天雨眼里含着嫌恶。
慎言抱着臂,看着他不语。
别扭了一会儿,尚天雨终抵不过,期期艾艾地自己坐回床上,抖着手,抽出腰带,衣襟散开。慎言也不迟疑,探过手,果断地拉开尚天雨的亵裤,果然,一根银亮的细丝在尚天雨身下以繁复的手法,严厉地扣紧。这就是锁阳。因着后宫宫娥繁杂,男侍居于所宫,这锁阳之规矩,是必要的手段。
但发展到男苑,这规矩有时也变成了私刑。凡是男苑的教习,必会这一手。以一根银丝缚住身下,只每天固定时刻放开一两次。虽然只是一根丝,但因手法不同,承受的人,感受也是各不相同。今日一看尚天雨的,就知道,他没少得罪这些教习,他们下锁阳时,算是下了狠手,尚天雨,必定是彻夜感觉身下酸胀疼痛,寸步难行。
尚天雨脸红成透布,他因羞耻而颤了睫毛闭上眼睛。
慎言未语,他知道,此刻安慰的话再好,也显苍白无力。已是不堪,唯有尽速结束尚天雨所遭受的酷刑,才能让这个烂漫的男孩子,尽早走出恶梦。
他伸手,果断地抚上去。
几下拔开繁复的锁扣,又以定制的顺序,依次解开几个活节。锁阳的银丝应声松脱。尚天雨全身一震,眼角早逼出泪花来。
慎言松了口气。幸好尚天雨没自己乱拆,这扣是环环相结的,动错一环,只会越扣越紧,极易受伤的。正缓口气,抬目看见尚天雨湿亮亮的眼睛。
“就是这破东西,我弄了几回,都没解开,反倒系死了,”他小脸愤愤,“等小爷出去了,一定让这些不男不女的东西对自己的行为后悔。”
这话,这表情,怎么听怎么像是孩子心性。慎言笑起来。
尚天雨也意识到了,他索性放开心防,也会心地笑了。
“咱们走吧,圣上需要你。”慎言宠溺地揉揉他头发,带他收拾东西。
“都不是我的东西,不要了。”尚天雨撑着床站起来噘着嘴不满。
慎言停住手,惹有所思地打量他表情,“好,尚侍君……”
尚天雨摆手,“叫我天雨好了。”
慎言点头,觉得有些话,必须开导给他听,“天雨,圣上当初贬谪的决定,并不知道男苑会有这样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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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于慎言竟反过来宽慰自己。尚天雨自己在圣上身边呆了多少年,慎言又是几时归附圣上的,两下一比较,尚天雨立刻明白了自己在气度上与慎言的差距。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他含下头,嘴角挂上些自豪和坚定,“主上要我的命,我也甘愿给的。”话到最后,声音渐低,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慎言怔了怔。尚天雨这话这表情,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继四合院后这些日子的心境。他黯然垂下目光。
圣上果然识得人心。把尚天雨关在男苑,一方面让他静心养伤,另一方面也是磨磨他的性子,虽然过程没料到会让尚天雨受这样的委屈,但结果却是让人乐见的。她的尚天雨,真的长大,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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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苑前院里,那些男孩子依旧耗着。齐齐地撅跪着,连畜牲都不如的姿势,让路过的尚天雨红了面颊。
慎言走过他们,略过那一道道射来的箭一样的目光,泰然。
两人出了男苑,都不约而同舒了口气。一路上,慎言清晰而简洁地交待了陛下交给尚天雨的任务。交待完,转头,见尚天雨亮亮的大眼睛正看向自己。
“你,原名就是耀阳?”
看着尚天雨好奇的大眼睛,慎言笑笑摇头。
“那你本家姓什么?”尚天雨追着问。
慎言看着属于少年的,光彩飞扬的脸,方才在男苑的阴郁,已经在尚天雨身上寻不见痕迹,他的心里莫名地痛了痛。站住,看着尚天雨,笑道,“天雨,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本姓的幸运。”
尚天雨漂亮的嘴惊讶地张开,半晌合不拢。慎言不再说话,转回头,默默地继续走。
“我想知道。”身后,传来尚天雨坚定的声音。
慎言停下,背有些僵硬。
“真的……”尚天雨有些语塞。
半晌,慎言转回头,脸上一贯云淡风轻的笑容有些箫瑟,“我本名瑞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他自己也震了震。慎言掩饰地垂下头,眼中挂上些晶莹。
“瑞景?”尚天雨重复了几遍,欣喜起来。追上慎言,“你本就姓瑞?这姓可不多,江北大族倒有家姓瑞的,你何时入的铁卫营?跟主上怎么认识的?……”一迭声的问题,让慎言应接不暇。慎言嘴角含笑,看着突然话多起来的尚天雨。这小家伙,到底展露了真性情,如此天真可爱,怪不得圣上,对他另眼相待。
两人走走谈谈,转角过来,迎面一群冠带大臣迎面而来,边走边议,仿佛十分焦急。
为首一人正是梁相。他身围几个侍郎偷偷碰碰他,低声,“昨夜圣上独召了慎言,兴许他知道圣上今日行踪……”
梁相目光投过来,也看见慎言,怒气顿生,“妖孽……”
慎言已看见他们,可狭路相逢,要避已是来不及。他皱眉,伸手推了推尚天雨,低声道,“什么都别说,也别辩。”尚天雨一愣,抬目也看到了气势汹汹而来的这群重臣。
“什么都别说,也别辩,记得脱身要紧,圣上等着你呢。”慎言来不及解释,只再次重申。
尚天雨点头。
“若我脱不了身,你转告圣上,从平娘娘手下转来的人,我已经着人审查了一遍,圣上要的下毒人,已经死了,他有同门,但要几天,才能查到踪影,请圣上再宽限几日,我们定不辱使命。”
慎言语速很快。尚天雨字字记在心里,虽然不知他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但心中明白,必是圣上暗中培植的力量交在慎言的手中。转目看见逼近的梁相一众,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拉住慎言,轻声提议,“我们施展轻功,一下子就没影了。”
慎言苦笑。天雨真是个孩子。自己的行踪本不固定,今天是因有事,才走到正殿附近,梁相众人专等在这,必是先得了消息。本就是眼中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又加上自己近日暗影的事办得也过于招风,所以,可以肯定,今天梁相对自己,可谓势在必得了。
梁相已经带人过来,慎言轻轻挣开尚天雨的手,低声说了最后一句,“你是圣上正了名的男侍,要擅用身份。”
尚天雨看着梁相挟着怒气,直奔慎言而来,垂在两侧的手,狠狠握紧。
57、刑讯
内务司的黄大海听说吏管司的侍郎周旭亲自来了。他心中纳闷,急切间出迎。
刚转出大门,就被亮盔亮甲的一大堆殿前武士,晃了眼睛。殿前武士就是专在殿前司仪的,样子讲求好看张扬,甲衣自然是漂亮抢眼的,论实战,确是没有用处。黄大海心中暗骂,急用手揉了揉太阳光闪花了的老眼,才看见了周旭和他身边反缚双臂的慎言。
“咦?”黄大海惊奇。方才还从他这领人,这会儿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呢?
“黄公公早啊。”周旭哈哈。
这周侍郎专管吏部,凡是官员,谁不惧他几分?黄大海忙躬身,谄道,“大人早,这么早,是什么急务,烦您老亲来?”
“借个地方用用。”周旭摆手,把他叫到一边,神秘地低声,“公公知道,咱们殿前武士大营的牢房,可没那些个花样,这个这人犯,须得快审,……还须得公公出出力。”说毕,他冲慎言方向挑了挑眉。
黄大海心里一边暗骂这些银样蜡枪头的家伙,一边发狠。整治人,他的本行。何况对方还是让他又恨又妒又忌讳的慎言呢,他亲领着周旭去堂上奉茶,又着手下人,将慎言押进去。
他转过脸,表情立时换作阴冷,阴阴地看了看反缚的慎言,“耀阳啊,咱内务司的规矩,你该不会忘吧。”
不怀好意的气息,喷在慎言脸颊,他自进内务司以后,一直沉静的面容起了些波澜。
“呵呵,那就先照老规矩先侍候耀阳公子吧。”慎言的反应让黄大海很是满意,他张扬地吩咐。
一边几个教习教按捺不住,齐声应是。
周旭坐在堂上,一边看着被推搡着往里院走的慎言,一边好奇。慎言方才与他们应对,丝毫不见惧色,方才黄大海一句话,就让他起了波澜,“黄公公,你们内务司有啥规矩呢?”
黄大海呵呵笑,“大人不急,先喝口茶,过会,带您去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黄大海邪邪的笑容,未长胡须的白胖面容,仿佛起了层油光似地,看了就让人心里厌恶。周旭心里暗骂,这老阉货,不定有什么阴损招式呢。不过既然是用在慎言这样的人物身上,他也不妨乐见。
正喝茶,远远见梁成抹着汗跑来。
“人呢?”也不用通传,梁成跑进来急问。
“押进去了,先收拾一下,呆会就审。”见梁成一脸淫急的模样,周旭和黄大海彻底无语。
阴冷刑室里。
自被推进门,慎言反缚的双臂早就解开。他一人立在门里,并无人看管。慎言心内的凉意却浸没。在这间囚牢里,在这内务司里,从没有人被缚,也不会有人专责看管,但是,一入了这里,就注定不能逃,不能躲。承受是他们唯一的命运,这就是在这里最摧折人的悲凉吧。
刑室里几个行刑的人,走来走去,摆弄东西,一些小零件,被他们摆弄得叮叮响,还夹着几人嘻笑声,说这件东西怎样,那件东西多么厉害,不时用眼睛瞟慎言。慎言冷眼看着。虽然知道这是他们惯用伎俩,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倒是被这些阉人用得像模像样。但熟悉,并不代表不紧张。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指,只觉指尖一片冰冷。
“来吧。”有人招呼他,声音又阴又滑。
慎言自己走到刑架边,沉默地除衣裳,自己伏到架上。熟悉的冰冷,熟悉的屈辱,熟悉的倔强……
四肢大敞,寸缕不着,线条美好的身形,让看惯美男的几人也晃了眼睛。
“用针吧。”一个人看着慎言黑白分明澄澈的眼睛,冷声吩咐。
堂里。
周旭好笑地看着梁成色急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喝尽一口茶,起身,“走吧。”
黄大海在前面引路,三人一路说笑,走进内院。
梁成好奇地四处张望,传说中的内务司内苑,让他一直向往。因有了外人,那些漂亮男子均被带回了房间,整个内院清静异常。
“大人若有兴致,入夜,老奴挑两个孩子给您送去?”黄大海谄笑。
“好好,”已经站在牢门前的梁成心猿意马。因为他从大开的门口,看到献祭一般仰躺在房内刑架上的,慎言。裸身,略辗转,略急的喘息,因隔着些距离,这若有若无,若显若现的春光,无一不恰到好处地激发着他内心的荡漾。
梁成咽了口口水,径走了进去。
刑房内又阴又冷,夹着些许霉变的味道,周旭跟在后面,不适地皱起眉。待走近,看清架上的人,不仅梁成,连着一贯阴冷的周旭也一愣。
慎言,仰躺着,身上没有缚绳,也没有外伤,只是整个人都在抖。目光移至身下,周旭不禁大吃一惊。
慎言两腿微叉开,湿了一大片。并且还有不断的淡色的便液浸渍他身下的刑架上。慎言,他,失禁了!
“怎么?”周旭不解,梁成眼睛也发直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黄大海淡笑。
“是针刑。”
内务司的男子们,都忌讳见外伤。这针刺的玩意,伤在内里,又极巧妙,其难受程度,又远非鞭棒的级别能比的,算是高端酷刑。因此,极好用。比如,即使慎言这样的铁卫出身的人,只要金针刺进相应的穴位里,人体应该有的反应,他也逃不过的。比如说,现在,在腰侧的几个在穴中刺了几针,人,便失禁。这是调、教的第一步,羞耻。
“体内又痛,又酸,又麻,下半身已经不是自己的喽,自然要流些黄白之物喽?瞧这一针。”施针的人得意地摇着手中金针,现宝似地往慎言腰另一侧缓慢刺入。
沉沉的呼吸骤然急促,刑架上的人,再忍不住一口气,沉哼出声。
“这是另一穴。从脊柱渗出的那股子疼,像拦腰截断似的。瞧奴才转转针,那就像是把肠子拧个劲,呵呵,那滋味,才叫销魂。”
阴冷的声音,让周旭和梁成后背发凉。他们眼睁睁看着慎言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
另一人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伸手动他身上另一根针,慎言惊喘一声,身下更多的便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慎言屈辱地湿了紧闭的眼睛。
更多的针,依次探入不同穴位中,仿佛在展示受刑人不同的表现。饶是周旭和梁成也看得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思审问,只盼自己这辈子别落在这帮阉人手里才好。
“大人问你的话,再不招,这针可就不□□喽,你知道是什么滋味的。”黄大海冷声。
慎言已经晕过去三回。一针刺入他指甲,他骤然又疼醒,惨白着脸色,闭目咬唇,不发一语。
“泄得够了。”黄大海扬手。
腰侧的一枚针倏地抽出,慎言身下便液早泄尽了,尽是些肠液,一牵一牵地往外渗。针□□,他却没缓过这口气,因为知道下面有更严厉的手段等着。
果然,有人过来,一杯杯给灌水。慎言并不抗拒,极配合地喝下,省了许多手脚。
“倒是通透。”有人甩给他一副贞操带。
慎言已无力。就有人替他戴上。身前严厉卡紧,身后也塞得严厉。慎言无暇顾及这新加的累赘。他浑身是汗,紧闭着双目,屏着气。
“瞧着吧,等他腹胀难忍,最后疼痛异常,直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哭着求着要如厕时,咱们再来问。”黄大海引着心有余悸的两位大人往外走。
梁成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无力伏在刑架上的慎言,一动不动。只从他颤抖的身子,可以想见这人还残余生命。从始至终,他一直闭着眼睛,除了几声□□,未见一丝抗拒。及进门时,就明明脆弱地泄露出害怕和紧张的情绪,却又从始至终这样硬气,仿佛有无尽的承受力。这样的慎言,让梁成欲罢不能。
他想了一下,转回来,到慎言跟前。伸手捏着慎言的下巴,迫他挑起侧过的面庞,慎言透白的脸上,汗湿得晶莹,眼角明显湿湿的,似有泪已经挣出。梁成心里有些疼。黄大海曾说,男苑刑囚,从不缚着,就是要看他几时挺不住,打着滚地求饶,才有效果。可是,梁成却强烈地感觉到,慎言,永远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慎言。”梁成低声唤。
慎言颤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星目黑白分明,夹着淡淡的水雾,澄澈得让人震惊。
似是目光缓缓调了调焦距,看清眼前的人,慎言极轻地叹了口气。
“可要招了?”梁成心里一跳,他满怀希翼地探下身问。
慎言目光,由暗及明,似有极亮的星星明明灭灭。如此漂亮的眼睛,让梁成看得痴了。
半晌,慎言攒了点力气,轻轻摇了摇头。
“不招?你可知轻重?”梁成握住慎言的手。那手软弱无力,汗湿冰冷。
慎言又滞了一会儿,再攒了点力气。他,微微挑唇,露出,淡淡笑意。
“你……”梁成震动。
见过行刑后的人各种情形,唯独这淡淡一笑,让梁成内心巨震。这笑,如此悲悯,让人无端觉得,施刑的一方才是真正岌岌可危,值得怜悯的人。是什么,让慎言如此镇定?
梁成多年后,仍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周旭和黄大海站在外面,看见落后的梁成木木地走出来。
“怎么了?”周旭皱眉。
探手推了推梁成。忽觉梁成全身都在战栗。
“到底怎么了?”他惊问。
许久,梁成抬目,“老周,我……我们……”他想说,我们屡次行为,是不是早已经触了皇上逆鳞,虽然幼帝无权,但多年以后,她真的不会长成利爪的真龙吗?到时,我们,会比慎言此刻更不堪吗?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人人都以为他脑满肠肥,却不知,他也有能洞察危险的心。是啊,从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想那么远。但慎言那悲悯的一笑,让他一下子,仿佛洞开了心门。
“刑室内冷吧,前厅暖暖。”黄大海殷勤待客。三人各怀心事而去。
刑室内。慎言呼吸粗重。加诸在体内的痛楚,加倍地放大,吞噬着他每一寸精力。从前在铁卫营,在男苑,以他的勤奋和优秀,从没受过如此长时间的惩罚。不,这一次,不是责罚,是熬刑。
慎言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知该如此积存体力。方才人前的淡定,早已经被一波强似一波的痛楚慢慢吞噬。他咬破了唇角,指甲抠着刑床,皆断裂。意识已渐模糊,不过他可没有庆幸即将晕过去,因为一枚冰冷的针尖,倏地刺进他的指缝。于痛不欲生中,他一下子睁大眼睛。
不能晕,不能动,不能动手拔针,更不能反出这里。他是铁卫营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即使轻轻振内力,就可以将体内的针震出来,只要指尖微动,那些针就是最趁手的暗器,刺进这些阉人的体内。可是,空有一身武功,他却只能用它们抑制住自己反出去的冲动。不能动,不能动……
不知挺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慎言已经痛得迷糊起来。他几乎为已经做好的计划而感到动摇。他怀疑自己真的能熬到自己希望的那个时机。挺住!他无数次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却无力挽救自己滑向痛苦深渊的心。
无力垂下的手,突然爆出劲力,慎言的目光中,有精光暴起。几名打手于远处都站起身,从慎言身上,突然勃发的杀气,让他们有了感应。
不能动!慎言咬破已经烂了的唇角,保持脑中一线清明。迷迷糊糊几近失去意识之际,那个明亮、姣洁的面容,闯进脑海里。盈盈笑意,殷殷关切,烦恼中不怒自威的表情,重压下的倔强坚毅。一颦一笑,一丝一缕,象清泉浸心。
慎言渐渐放松,静下来,卸下已经蓬在指尖的内力。静静地等着更暴虐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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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两人两骑,一前一后,在郊外官道中疾行。
已经奔了一天,刘诩浑身是汗,大腿内侧已经被马鞍磨破,被汗一浸,沙沙地疼。她咬紧牙,用力夹马腹,□□的马也是汗水淋淋,强弩之末。
蓝墨亭抿唇紧跟其后,眉头簇紧。
驰过一处市集,他猛夹马腹,斜着切到刘诩身侧,探手扯住她缰绳。
马儿咴咴叫着,扬蹄。刘诩几乎从马背被掀下去。蓝墨亭大惊,急探手臂,将人揽住。
“陛……小姐,您要不要紧?”他扶着已经累得虚脱了的刘诩,急问。
刘诩缓了好一口气,“无妨。”声音淡定,不似平常女子应有的惊惧。
蓝墨亭看了她一眼,低声进言,“您休息一下吧。马儿也要饮饮。”
“倒该如此,是我心急了。”刘诩从善如流,自己撑着,进了茶肆。
蓝墨亭跟在她后面,认真地审视着她疲惫的背影。
茶肆中人不多,蓝墨亭武将出身,本不讲究,进店择一处桌面,请刘诩坐下,返身习惯性地叫,“上茶,大碗阳春面,切斤牛肉,十个馒头,吃完带走。”声音响亮,带着洒脱的尾音,正和着小二的脆声声的答音“好嘞……”,煞是好听。
刘诩坐在椅子上喘气,看着一路谨行的蓝墨亭鲜见的豪放和率性,不禁抿唇莞尔。
转身看刘诩唇角含笑,蓝墨只道她心情大好,眨眨眼睛,趁机进言,“陛……呃,小姐,天将黑了,若不投宿,只得夜行。此处路险,夜行不能快,反易疲倦,倒耽误了明日行程。”
刘诩点头。蓝墨亭常年行走在外,这点事情,她是得听他的。
蓝墨亭松下口气。
刘诩等了一下,问,“不想问我要去哪里?”
蓝墨亭一顿,恭谨回话,“陛下行迹,臣不敢妄测。”
话虽恭谨,但蓝墨亭却想到这一路,他的影卫递次传暗号,询问两人目的地,都被他无奈驳回。实在是憋出内伤。不禁撇撇嘴。
刘诩见蓝墨亭率真心性,心内喜欢,“蓝卿,你真是人家侍君?”
蓝墨亭没跟上她思路,愕了一下,突然扫见自己大喇喇地坐姿,又忆起方才大呼小叫,实在不符侍君仪表,不禁腾地红了脸颊。
面对面,看个英武的男子羞红了脸,倒是刘诩少见的情形。她扑地笑出声。
“臣侍有亏德行。”蓝墨亭闷闷地应。既然提到这个事,便不好再称“臣”。
一句臣侍,让刘诩笑意一下子僵住。从这个伟岸男子口里吐出的臣侍二字,听着怎的这么别扭。
僵了好一会儿,幸好面上来了。两人埋头吃面。
本担心刘诩吃不下,见她吃相虽文雅,但也把面吃得七七八八,蓝墨亭松了口气。
“陛……呃,小姐,前面有座客栈,还算干净,投宿吗?”跟着出来,蓝墨亭探问。
刘诩负着手,走在前面,没理他。
蓝墨亭郁闷地跟在后面,还得牵着两人的马匹。不禁怀念暗卫傍身的日子,哪怕是带着云扬也好,至少有人可以差遣,好过事事亲力亲为。
及至人少处,刘诩突然站下。蓝墨亭若不训练有素,恐怕就要一头撞上了。
刘诩自顾抬头看西沉的日头,欣赏了一会,仿似无意,“什么陛小姐,蓝卿怎的就给我安了个姓?”
蓝墨亭被她噎得没话回。
刘诩转回头,几次逼得蓝副统领,铮铮的铁卫红了脸,她倒是觉得新鲜又有趣。
看够了才漫声笑道,“按铁卫规矩称呼吧。”人径进了客栈。
蓝墨亭怔在原地。
入夜。
刘诩坐在房间灯下看书,店家在蓝墨亭指挥下,搬进大沐浴桶,又拎进几桶热水。桶多人手少,搞得蓝墨亭也得一手一只跟了进来。
遣走小二,蓝墨亭有些局促地看着刘诩。
他是铁卫。
铁卫自有职责和规矩,就像慎言当初,也是以铁卫身份,一路随侍的。这是规矩,也是义务,蓝墨亭知道推无可拒。只是,现今他身份尴尬,已经是有了妻的人,不知该怎样做,才能不乱了规矩。
刘诩心里也感叹,嫁做侍君,还能出仕,这蓝墨亭可谓本朝第一人。
僵了一会儿,蓝墨亭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呃……主……主上,可容属下唤使女来,帮您沐浴。”
刘诩眼睛一亮,她听到蓝墨亭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
“墨亭也辛苦了,自去休息,我自己可以。”一句墨亭,自然地消除了两人间的距离。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出了更多的讯息。一声主上,一句属下,便于君臣间,多了一层关系。他是铁卫副统领,把握皇城大半命脉的人,这一声主上,昭示了蓝墨亭于政治上的心意。这对于刘诩来说,实在有着更大的意义。
“我累得紧,明日还得烦你叫早。”刘诩松下气氛。随意探手自已松脱发上的一支发夹,波墨似地长发散了下来。
蓝墨亭被她的平和感染,也会意地笑了笑,“主上早歇,属下告退。”
这次说得顺遂,又诚心。
果然是个通透的人,却又难得如此率性。刘诩暗叹,自己有幸,竟又能得一有力臂膀。
若不是星夜赶路去见云扬,怎会硬拉上蓝墨亭。若非两人如此近地互相观察,怎会彼此欣赏,如此顺利地让一个已成名的武将,倾心效忠?
想到云扬,刘诩心中激荡。明明没见过几次面,却又因着际遇,有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这不是缘份?
想到缘份,她心又刺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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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另一条官道上。
尚天雨策马疾驰。远远看见一顶蓝呢马车,他眼睛大亮。脚蹬开马腹,飞身掠了过去。身形之快,竟把马儿也甩在身后。
马车停下。尚天雨及近,扑通跪下,颤声,“师傅。”
马车帘一掀,一位白发老者探出身,伟岸的身形,声如洪钟,“小雨。”
来人正是被刘诩近日密诏入京的岭南老侠尚昆,尚天雨的师傅。
尚昆打量尚天雨神色,大手捞起他手腕,两指扣了扣脉门,“怎么伤着了?”
尚天雨哪有心思说自己的伤,忙推着师傅上了车。
车内,心急火燎地把慎言交待的圣上的密令说了。
听说是要他暗地里牵制户海和户锦,尚昆捻须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刘诩的用意,“户锦虽是武将,却练的内家功,要制衡他武功,又事先不让他知晓,只有用绝妙手法先闭了他的经脉才行。”尚天雨信服地点头,师父出手,必是不差的。
“不过,目下是要我到沁县云宅吗?”老侠对于第二个指令倒颇奇怪。
尚天雨知道些原因,却也不好说。
见尚天雨急急地要快走,尚昆按住他,“小雨,莫急……”
尚天雨一心想着慎言安危,又急着见刘诩,冲口道,“怎么能不急,慎言被他们带走了,迟了怕生变,我得救……”
尚昆打断他,看着小脸涨得通红的徒弟,苦笑,“你这孩子呀,怎么跟着圣上这么久,还是这么个直性子呢?凡事要转弯想想……”
“怎么?”尚天雨不解。
“你口中的慎言,该是圣上最得力的助手吧,”尚昆谆谆教导,“你想想,他若是不知筹划,胸无沟壑的人,怎能辅佐陛下?”
“您是说……”尚天雨也不是笨人,被这么一点,他脑中灵光突现。
“您是说,这次被梁相他们捉走,慎言早就有了谋划?”
“圣上偏在这个节骨眼不在宫中,而慎言明知梁相他们心机,却仍敢大摇大摆地走过正殿,不躲不避,这不是自寻是什么?”尚昆点头,“他们俩该是谋划好了。”
“可主上有急事出行,是临时决定的呀。”尚天雨没想通。
“那也该是他和圣上提议过这个计划呀……”尚昆理清了思路,略惊异,“那个慎言,难道此次是独断了?”或许他正是寻圣上不在的机会,才有机会让计划实施得更彻底吧。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个果敢的人。
尚天雨惊讶地张大嘴巴,“那,他不怕被刑囚,不怕被他们害死了?”
尚昆慈爱地摸摸尚天雨的脑袋,眼中流露出对这个最小徒弟的爱惜,半晌未答。
“师父……”尚天雨又急。
“天雨,为师刚才搭你脉,你,阳气泄了……”
尚天雨没料到师傅会说这个,脸一下子红了。
“最近又有了外伤,没调养好,却又伤了……阳脉。”尚昆幽深的目光闪着精光,绝不像个苍老的人。
阳脉?尚天雨想到男苑里那些死太监加诸在自己身前身后,那些乱七八糟的龌龊玩意,脸一下子红了。
尚昆慈爱地摇摇头,“以你的本事,谁敢动到你那里?当时你怎么不还手?你想想当时你做了什么打算?想通了,就不难想见那个慎言的心思了……”
尚天雨怔住,若有所思。
是啊,自己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在男苑,可谓受遍。可是,当时为什么不出手?除了第一回把那个黄大海摔出去,赢回了更严厉的惩罚外,他对以后的各种屈辱,都承下了。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
尚天雨垂下略湿的眼睛,心里绞疼。
尚昆怜爱地拍拍他脑袋,心里叹气,这孩子,恐怕是动了真情,不过也正因为他爱上的是万圣之尊,才会这样痛,这样难。
天家无真情啊,这场缘份里,谁先陷进去,谁就会万劫不复。
天雨是这样,恐怕那个慎言,也是如此吧。
“慎言的心思,于圣上那,你千万别再提,恐怕给他招灾。”尚昆心里很沉。
“走吧,上沁县去吧。”尚昆单手扬起马鞭,马车奔驰。尚天雨疲惫又无助地,倚在车厢里,一路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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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周旭就脸色铁青地跑到梁相国府。
好一会儿,梁席廷披着衣服,从后堂出来。
“相爷。”周旭急上前,连礼都忘了见。
“怎么了?”梁席廷皱眉。这周旭一向沉稳内敛,从没见这样惊急。
“相爷,慎言他……招了。”
梁席廷一愣,想起昨天一大早还逮了个人的事,“喔,都招什么了?”他吟了口茶,随意问。
周旭脸色更铁青,“他,只招了一句。”
梁席廷不耐地看着他。
“岭南。”周旭一字一顿。
梁席廷眼角惊跳了一下,“什么?他知道岭南的事了?”
岭南,是周旭内弟岭南郡守周寿的地盘。那里多山,是他们一支私兵的藏身地。象这样的私兵,他们这些年一共罗织了数万,藏在九个地方,岭南是最大一处。
周旭面色凝重,“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彻底晕了过去,针刺都醒不来,现在正着黄大海救治呢。”
梁席廷挥手打断他,老谋深算地思索着。难道圣上已经开始着手查这个谋逆大罪了?为什么慎言只说了一处呢?是巧合还是真正把握了实据?
“着人再去审,”梁席廷沉声,“防着他怕刑乱说。”
“相爷。”周旭哀声。审了一日夜,慎言多硬气的人,最后只问出两个字,已算是周旭最坏打算中最好的结局了。
“再审。”梁席廷严厉地沉喝。
这是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问不清,他们如何自处?
周旭抹抹头上冷汗,垂头领命。走到府外,还未上马,就被后赶来的梁成一把捉住。
“老周,岭南是什么意思?”梁成满肉的脸上,挂满了惊惧。
周旭也无心瞒他,本是怕他多嘴藏不住秘密,现在既然这样了,也不妨告诉他。
梁成越听越惊,横行朝野是一回事,若是私招兵马,随时准备逼宫,那就是又一回事了。他脸越来越青,几欲晕倒。
“老梁,你族叔梁相是挑头的,咱们都追随他。”周旭冷冷地说,“皇上现在无势无兵,咱们备下私兵,也是以备不时之需,不一定用上的。你不用怕。等咱们一举成事,便可一劳永逸。梁相只有一女,余下最亲的子侄便是阁下你了,你只要沉下气来,难保将来不会被封为皇储。”
梁成脑子嗡嗡响。
等缓过神来,周旭已经忙忙地上马又奔内务司去了。
梁成怕得浑身发抖,抱着头,缩在府门前大石狮脚下,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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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冷的牢室内。
慎言虚弱地卧在石床上。
挺到最后,果真是痛得满地打滚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吐出那要命的两个字。
岭南。
慎言心里冷笑,那群人把谋逆的事盖得太紧,这些日子,他苦查不获,不得不出此下策。
估计再过一会儿,会有更严厉的审问。慎言拿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得再积蓄些力气,只需再熬一日夜,再吐出下一个地名……如此反复……
估计超不过三个日夜,那些人就得急疯了,必会调动兵力隐藏得更密。
要的就他们妄动,一动,便有痕迹可循,自己在外面布置的人,就可以收集更多的咨报给圣上,早做对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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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想着想着,迷糊地陷入黑暗。
59、相见
经过两日一夜的奔波,黄昏时,刘诩和蓝墨亭,终于来到沁县城门下。
一身风尘,满面汗水。挣命似地赶过来,却在城外,止住步子。刘诩眼看着城门渐稀少的行人,久久未动。
蓝墨亭终于知道了她的目的地。他眉簇得很紧。
“墨亭,”刘诩站了许久,仿似叹息,“你似乎对我来此,并不惊奇,”她回头,看着一直静静跟在身侧的蓝墨亭,“云逸可都跟你讲了?”
蓝墨亭未料她如此直接,坦然点头,“回陛下,镇北侯倒是讲了些。”
刘诩笑笑,“怎的近了家,倒拘谨了?”
蓝墨亭垂头。
刘诩又叹气。自己面对近在咫尺的云家老宅,也是一样的拘谨呢。
天色越暗。四周无人。
“陛下,若不进城,恐城门就要关了。”蓝墨亭在身后小声提醒。
刘诩仿似没听见,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城门半合的一瞬,才突然纵马,奔了进去。
有城门兵丁上来盘查,蓝墨亭跟上来,一摆手,他们自然认得,都点头散开。
蓝墨亭护着刘诩,纵马在无人的长街上。
驰了一阵,刘诩缓下步子。
“墨亭,”奔了这一阵,她仿佛情绪高涨了些,“你说……”
“什么?”蓝墨亭听不真,驰近了问,“您说什么?”
刘诩突然勒住马缰,蓝墨亭也停下,狐疑间,才注意到,已经站在云府的大门前。他讶异,从没来过沁县的圣上,却对云宅如此熟门熟路?有某些过往从脑中闪过,他不禁深深看了刘诩一眼。
古旧的厚重石阶和两座石狮,门楣上仍挂着古朴的诗书传家的题匾,这一切,都在她的密报里,事无巨细地一遍遍呈送,如今虽是初见,却如此熟知。刘诩想到云扬曾经在这里长大,心头就热起来。
驻在门前,好一会儿,蓝墨亭听她缓缓问,“墨亭,你初听云帅提及此事,是何心情?”
刘诩未回头,蓝墨亭看不清她神情。只觉声音有些涩。是啊,初听扬儿和圣上的事,他是什么心情呢?蓝墨亭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听说后,他最初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其后,就和云逸当初一样的反应,慌。替云扬急,替云家担心。最后,同云逸一样,想着要把扬儿远远带离这是非地。
不过这些心情,可不能当着正主刘诩提及。
刘诩却已经心知肚明,怅然笑笑,所有人都是如此反应,那他……
“墨亭……”刘诩转回头,蓝墨亭看到她脸上挂着鲜见的不安和无措,声音也含着柔软,“墨亭,你说,这其中曲折,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他?”是说云扬吗?那个乖巧可人的小扬儿,那个随时被自己拎过来修理一顿的小家伙,会让一国天子怕成这样?定是爱到极点,在意到心尖子里啦。
蓝墨亭实在不忍看刘诩的神情。
“扬儿他……很聪明,……是个乖顺的孩子……”
他语无伦次地想安慰她,却无从。
“扬儿?”刘诩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半晌,笑容溢出。如此温暖,如此明晰,那人如今就在门里,自己却在这里自顾烦恼不休,真是近他情怯吗?
“他可有小字儿?”刘诩放松心情,好奇地问。
蓝墨亭也弯起嘴角:“盍宅上下,都叫他扬儿,未取小字儿。”
“扬儿……”刘诩拖长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吐出来,细细玩味,陶醉其中。
“噢,那他……”品味了好多遍,刘诩又要问,有关云扬的一切琐碎小事,自己真的知道得太少了。突见蓝墨亭强忍嘴角笑意,不禁脸也红了。
“什么人?”蓝墨亭忽地眯起眼睛,断喝。刘诩茫然间,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捞在身后。
静谧,突被一点杀气划破。与此同时,门内一男人掠出。
“什么人?”门里跳出的男人同时低喝。
两人都是一愣。
趁着月光凝目一看,蓝墨亭险气得笑出声,不就是上回押云扬回府的那四个大头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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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父亲?”那赵丁也颇识人,一下子想起当日的蓝墨亭,不由自语。
“谁?”刘诩从他背后探出头,“云老爷子回来了?”
蓝墨亭尴尬至极,他咳了两声,翻身下马,把刘诩扶下来,回身吩咐,“快开中门待客。”
赵丁却一下子扑过来,把蓝墨亭胳膊肘儿死死拉住。
“干什么?有话说。”蓝墨亭甩手,烦他。
赵丁却仿佛得了救星,大喊,“云三爷有险,大人快去。”
蓝墨亭和刘诩都震了一下,丢下仍喋喋不休的赵丁,齐往门里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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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前,云府。
尚昆和尚天雨伫立在云府的屋脊上。
“都说别急,又抄山路,又施轻功,陛下哪会这么快到的。”尚昆看着尚天雨重伤后,因多耗内力而苍白的脸色,心疼。
“到也到了,主上说不准马上就来呢。”尚天雨嘴硬,心头却突突跳,嗓子也发甜。他努力调息,生怕一口血呕出来。
尚昆叹气。扯过人想度点真气给他,没等行功,就见几条黑影,同时从院子四周腾出来,掠上屋脊,隐隐把他俩困在当中。
“嗬,还是高手。”尚昆眉一挑,笑了,“小雨,指指,哪个是咱们要找的人?”
尚天雨向四面张了张,飞身上来的四人都是面色凝重,手握兵刃,杀气外溢。他撇撇嘴,他又没见过云扬,哪知道哪个是。
“阁下何人,是路过还是走错了路?在下可以不计较你们闯入官宅的罪,走吧。”赵甲沉声。
但见对面一老一小,自顾自低声聊着什么,全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赵甲一生挫敌无数,远没有此刻这么紧张。云扬还在病榻上,这两天来,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一点抵抗力也没有,来人却隐隐是两个绝顶高手。不知是何来意,不知自己一方能不能守得住。若是失守……赵甲钢牙咬紧,若是失守,如何向元帅交待,唯有以死谢罪了。
尚昆一手度真气给尚天雨,一边朗笑,“年轻人,口气蛮大的,只告诉老夫,哪个是云家人就行了。”
来者不善。四人都握紧兵刃。尚天雨急要解释,被尚昆用内力一荡,只得闭上嘴。
赵甲使眼色给赵丁,要他前门守着。也是以防万一,他兄弟四人莫断了根才好。赵丁哪里肯依,还要强争,被赵甲凌厉的眼神一瞪,登时含泪奔下屋脊。
所幸对面二人未拦。赵甲心里松了松,握紧兵刃。
“师父,做什么?”尚天雨猛拉住尚昆,师父体内蓬动的内力,让他紧张。
“没事,试试他们斤两。”尚昆江湖人心性,豪放地一笑,丢开尚天雨,大鹏鸟一样,向余下赵氏三兄弟掠去。
“报上名来。”气势压人。
“你先报上名。”赵乙断喝。
“嗬嗬,几时江湖上倒了规矩?”尚昆是前辈,岂有先报家门的道理。
三人都是面上一红。赵甲端正了态度,以江湖规矩,“赵氏四兄弟,江湖上无名。”
尚昆朗笑,“岭南老头子,尚昆。”
好响的名号。赵甲知道今日他们三人断是难活了,“兄弟们,今日就算舍了命,我们到地上,也做兄弟。”
他沉喝一声,迎头上去。
尚昆心里暗叫好汉子,手上却不松,几招下来,把三人逼落屋脊。
“功夫挺俊。”尚昆一手拉着尚天雨,一边跟下来。
院子东角一间屋子透出灯光。
“慕先生,外面是谁?”一个略弱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却也掩不住原本的清越。
尚天雨自落到地面,心就一直提起,听到房内的声音,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云扬自昏睡着,挣着醒来,强撑着坐起,望着窗外凌乱的身影,心沉,“慕先生,扶我出去。”
慕御医怎么肯,苦劝不住,云扬心急如焚,挣着起身,未及披衣,抢出房门。
尚昆侧目扫见房里出来的一老一少,心中就有了数。抬手只一挥间,赵甲几人就被拂倒,动弹不得。他转回头,认真审视着立在风中的皎白少年。
这少年只着中衣,飘洒衣袂下的身躯,虽病弱,却仍可看出内含着的劲力。皎皎月光下,面色沉稳似玉,苍白几近透明,月色为这少年镶了遍身的银华,看得直晃人眼。若不是少年漆亮的星目闪动着情绪,几乎要以为是月宫谪仙,落入了凡尘。
尚天雨早就愣在当地。
尚昆心里苦笑,看这少年风采,必是陛下要他来救的人了。
云扬上下打量了一下尚昆师徒,又转目看了看只几招便无法动弹的赵甲三人,心中骇然。今日就算是自己没伤没病,内力没失,在如此高手眼前,也全无反抗的余地。既然这样,若能把赵氏兄弟救下来,也算是万幸。
“老前辈,请放过这三位,他们是在下朋友。在下姓云,单名扬字,才是阁下要找的云家人。”
“少主。”慕御医扶着他,心疼如刀绞。
“这位是本县医生,请老前辈放了他们,有事,找在下即可。”云扬连带着替慕御医撇清。
尚昆认真审视着云扬,不卑不亢,语调不徐不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让人心安的镇定。且不论这少年身份,单就这份临危不乱,有情有义,他,非常喜欢。
正待说话,忽然尚天雨惊喜回头。尚昆也听出来,应该是刘诩来了。
听声音,刘诩还在二门外往里赶。时机稍纵即逝。尚昆眼中精光一现,长笑一声,“好好,且让老夫试试你斤两,接下我十招,再谈你的条件。”
云扬内功尽失,自然听不到救兵的脚步声。听尚昆出言,他反倒精神凛然一振。既然对方有条件,他就有办法回旋。云扬朗声笑道,“好好,说好十招。”“招”字咬得很重。
尚昆已经笑意挂满胡须。既然是出招,自然是见招拆招,不准用浑厚的内力欺负人,这估计是这少年话后面的意思吧。能于劣势中找到利于自己的蛛丝蚂迹,这少年,果然有些意思。
尚天雨急得扯住师父,却被尚昆用含笑的眼睛止住。尚天雨知道师父人老,性子却越发地随意,这一刻,恐怕玩心大起,知道他不会伤害云扬,无奈放手。
眼睛紧盯着后撤一步的少年,心里竟也存着要看看他斤两的想法。
云扬他环视了一下院中的人,心中明白,自己这一役若不能让这个看起来没有恶意的老人满意,恐怕也是过不了关的。一股斗志在心中燃起,长吸了口气,胸中仍无点滴内劲,浑身酸痛无力,但只要还有心智半点清明,自己就有能让他满意的机会。想至此,他长笑一声,“前辈有礼。”就执先著,迎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三招递出,两人已经错身。云扬转回身,略喘息。
尚昆眼里透出诧异。这少年,招式出自正统,却又时而夹着实战中的机变,一招递出,却不拘泥,往往顺势而变,直取最有效的部位,一搭手,使知他是在万人敌阵中历练出来的。只是没有内力,不然动作恐怕会更精落些。
“再来。”他笑着招呼。
云扬眼中也荡着激赏,他笑抱拳,敛气净心,又扑回战圈。
刘诩和蓝墨亭赶到时,正看见衣袂飘飞的二人缠斗在一处。
“主上。”尚天雨先迎了过去,眼中透着久别后的欣喜。
刘诩见是尚昆,心中大定。伸手拉过尚天雨,上下审视,“身子好些?尚老侠这是……”
两个问题,却是把自己摆在前面,尚天雨眼角有些湿,弯起唇角,“师父说要试试他……属下已经无事。”
刘诩怜惜地握了握他的手指。这尚天雨,果然至纯至性,受了委屈,却还顾及自己的心思。
蓝墨亭却异常紧张,他隐隐蓄集内力于指尖,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上局面。
刘诩和尚天雨向场内看去。
云扬一招递出,分神向外围看,先扫过蓝墨亭,再看到刘诩,他心神一震。
高手过招,最忌分心。云扬一顿,尚昆手上加力,一掌击在他胸前。云扬踉跄了两步,扑在地上,一口血直喷出来……
“呀。”刘诩惊呼出声。率先跑过去。蓝墨亭和尚天雨都不能越过她去,只得跟在后面,帮助扶住云扬。
“你觉得怎样?要不要紧?”刘诩扶住云扬,入手只觉云扬瘦得硌人。不由心都颤起来。顾不得旁边有人,把他带到怀里,心疼地用衣袖拭云扬唇边血迹。
云扬心内气血激荡,刚张口,一口血又喷出来。他侧过头,尽吐在地上。
“扬儿,”刘诩凄厉。在场的人都是一震。
云扬缓过一口气,定下心神,只觉胸中不再憋闷,气血开始流通,他冲刘诩安慰地笑笑,侧头看向负手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尚昆,“多谢前辈耗费内力,助云扬打通血脉,再造大恩,无以为报……”
原来中毒时,急切间,他自闭身体几处大经脉,却不及搜得解药,等得毒侵全身,已经功力尽失,无法再行血了。毒越入深,气血也日亏竭,身体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传说中有高手可以用外力帮助打通经脉,没想今日见到真人。在场会武的人,都肃然。
慕御医心急如焚。经脉一通,毒立时就会游走心经。他急蹲下,从刘诩手中拉过云扬手臂,就搭脉。
刘诩不防,被甩了一下。尚天雨先立起眼睛,“何人,无礼。”
云扬抬目看刘诩身后那艳色少年,方才好像被刘诩执手牵着的人。云扬心里猜出他大概身份,忙抬另一只手,按在刘诩臂上,低声,“他是我府上延请的名医,冒犯处,请……小姐勿怪。”
刘诩垂目,见云扬略湿的目光里,竟含着求恳,不由怔住。她扭头看向蓝墨亭,一直未发一言的蓝墨亭怅然笑笑。刘诩就全明白了,云扬对自己的身份,已经猜测得□□分。果如蓝墨亭方才对云扬的四字评价。云扬,先把自己的位置摆在臣子之位,而后才是心内倾慕之人。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云扬此刻为救老医生,语气中流露出的过多的恭谨。
既然如此,再掩饰反过矫情。刘诩摆手,“天雨退下。”
尚天雨气鼓鼓地收手,返身走回师父身边。
云扬心思一松,感觉意识渐沉,知道自己耗力太多,支撑不住了。他迷糊间,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关切中含着爱怜,温暖的怀手抱,有凌乱的心跳,素手纤纤,正一下一下,徒手拭去自己唇边血迹。
如此温暖,如此安心。
云扬长长叹出一口气,于模糊间,盯着那闪着晶莹的眼睛,不肯陷入深眠。
若是这一刻后便不能再醒,他定会终身遗憾有一事未做。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于模糊间轻轻抬手,至刘诩眼前……
刘诩看着他修长手指,轻触到自己脸颊。象一片羽毛,像一缕春风,拂过,便颓然无力,向地上垂下去。
“扬儿……”刘诩痛呼。
云扬整个人失去意识。他的指尖,还残存着,刘诩颊上一滴滚烫的泪……
60、把持
“毒已经游走全身,你……”慕御医守在云扬床边,急得老泪纵横,他平生头一遭这样激动,揪住尚昆,“你还我少主。”
刘诩坐在床边,无奈劝架。屋内人都尴尬,垂头静立。
尚昆从怀里掏出药丸,“服下这九转丹,我再助他调息,可延命数日。挺到解毒一到,毒立可尽除。”
慕御医愣了愣,伸手夺下药丸。极不信任又满怀期待地查看一番,脸上露出欣喜。
“这可是我一生珍藏,万两黄金也凑不齐其中药材。”尚昆眼睛瞟着慕御医。
慕御医无暇顾及他,极小心地将药用水研开。比量着云扬紧闭的唇,琢磨着怎么灌下去。
“我来。”刘诩心里一动,伸手接过碗,挥手赶人,“你们退下吧。”
慕御医还待要争,被蓝墨亭好歹劝了出去。
室内清静。
刘诩盯着云扬看了半刻,低头含了半口药,用手指捏着云扬下巴,俯身,一口度到他嘴里。昏迷中的人儿,眉头动了动,仿佛睡梦中迟疑了片刻,终于动了动喉头,把这口救命良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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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心里欢然。再度一口。昏睡的人,乖乖地咽了下去,很平静。
刘诩度完最后一口药,抬目看。云扬微启的唇,近在眼前,有些冰。许是被她的唇温过了,粉粉的,透着些水色。
如此干净,青涩,柔软。
刘诩吻了一次,便不能自持。又蜻蜒点水般,吻了几下。
这偷吻的行径,让她自己也孩子气地轻笑了笑。刘诩抬起头,飞红着又颊看向云扬。猛地怔住。云扬虽然仍旧紧闭双目,只是脸颊,不知何时,已经飞起红晕。
刘诩怀疑自己花了眼睛,探头细看。
只见云扬欣长的睫毛,微微发颤,却仍死命闭紧眼帘,只是呼吸已经微乱,连垂下的手指,都微微抠紧衾被。不知喂药到第几口时,人就醒了……
刘诩尴尬异常。端着空碗,坐立不是,连出气都觉得灼烫起来。
正进退两难,尚昆进来,“陛下……”
刘诩知道他是来助云扬调息的,顿时松下口气,起身让出位置,逃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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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蓝墨亭。
“其他人遣到前院守卫了。”蓝墨亭上下打量了一下表情不同寻常的刘诩。
刘诩心里发虚,强自镇定。
“方才同来的尚大人,正在前院备马,打算见您一面就启程。”蓝墨亭回。
“噢,我去见见他。”刘诩丢下蓝墨亭,自己快步离开。
蓝墨亭望着她远走的背影,又调回目光,看着云扬的房门,脸色越加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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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天雨一手挽着马缰,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上朝这边来。
是特意来看自己的?
“天雨。”正迟疑,刘诩已经近前。
“主上。”尚天雨心里很热,垂头掩住已经湿了的眼睛眼睛,很规矩地见礼。
“天雨……”刘诩远远就看见尚天雨明显削瘦下来的身形,想到这些日子对他的磨厉,心早软了,她拉起尚天雨,“让你受苦了。”
尚天雨只是摇头。
“要我如何补偿?”刘诩软下声音。
尚天雨本来眼睛已经红了,被这哄小孩似的语气,逗得笑出来,“主上,天雨已经大了……”
“是啊,”刘诩看着尚天雨烂漫的笑容,心里涩涩。
“主上,您放心,天雨定不负使命。”尚天雨挽着缰绳,语气坚定。
“我信你。”刘诩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曾经小小的孩子,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自己的视线也只及他唇线。自己竟不觉。刘诩无端想到那纸册封,心疼。
“委屈了你,我定好好补偿。”
尚天雨抬起头,睁着刚被湿气洗过的亮亮的眼睛,“属下无妨,您只顾着其他人就好,属下不用你操心的。”
“天雨。”如此赤诚,执着得让人心痛。刘诩勉强笑笑,不由也红了眼睛。
“天雨拜谢主上皇恩。”尚天雨极郑重地跪下,叩头。再仰起头,精致的小脸,艳色袭人,英气动人。
如此轻装简束地谢皇封,也算是开了本朝先例,但也是因为如此,才更催动人心。那一纸册封,从不是尚天雨所求,给予他,也未见得是对尚天雨极大的荣宠。在如此艰难时刻,本朝第一位皇帝侍君就这样诞生,以后的纠葛缠绕,不知这英气少年,可否应付。但有一条,刘诩坚定。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闲散王爷,而她的尚天雨,也必须同她一起成长。否则,他们,和所有牵挂的人一起,万劫不复。她明白这道理,相信尚天雨,也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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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现在应该无事了,你不必分心。”刘诩送走尚天雨前特意交待,尚天雨极认真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信服地点头。
刘诩满意地点头。若在以前,他必要追问。她的天雨,经过战阵历练,又被明珠蒙尘,破茧而出,真的长大了。
此次行为,大都按计划,唯有慎言自陷囹圄一事,是她未料及。那夜独召,慎言确实向她提了几个方案,唯有这个,她最不赞同。记得当时,慎言长跪苦谏,
“主上,置之死地方能示弱到极致,施对方以最大把柄,才能让他们得意而忘形……”
当时慎言的表情,决绝又坚定。
她知道,慎言不无道理,他的计策也是最奏效的。梁相他们藏得太深,计划拖得太久,恐泄露天机。但自己断然否决了他以身作饵的提议。荡清朝野,肃尽权臣,虽是她所愿,但她不愿意用这样的方法取得。
隔天便听闻云扬病重,也是计划该实施的当口,索性两事并做一事办,她悄然独自出宫。去向封锁得干干净净……
扪心自问,她有一刻,是希望有这样一个人,替她以身效命,从长远计,从大局计,损失一两个人,对于君王来说,是常有的事情。慎言是否洞悉了自己的心,才能这样决断呢?
慎言……
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影,立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又心疼。
61、惊变
在晨曦中,睁开眼睛。云扬缓了一下,才看清床前沉默坐着的人。
“蓝叔叔。”云扬并不意外自己没察觉的事实,实际上,中毒后,他必须强迫自己尽快适应失去内力的种种不便。
动了动,挣着坐起来。云扬略喘息。身上虽余毒未清,但至少不象气血凝滞时那么痛了。
蓝墨亭动手替他掖了个枕头在床头。
相对而坐,两人沉默。
这是回云宅以来,头一回两个独处。太多话要说,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蓝叔叔,我……”云扬艰难开口。
“时间不多,我捡重要的说与你听。”蓝墨亭拧着眉,打断云扬。云扬一滞,垂下眼睫。
蓝墨亭严肃而又忧虑地盯着云扬久病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庞,“你祖籍不在大齐?”
“是。”愧疚于自己十年的隐瞒,云扬的眼眶有些发红。
“扬儿,”蓝墨亭验证了猜想,同时感受到云扬无可名状的矛盾心绪。他无语叹气,苦于一时找不出要说的话,只得抬手拍了拍云扬的肩。
云扬全身一颤。蓝墨亭的安抚,如此自然而温暖,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要倚靠和释放委屈。可自己真的再无理由被包容在这如父如兄的宠溺里。云扬悲楚万分,一种被抛在虚空里的无助,让他无力支持。只得抱紧自己的双膝,头也埋进膝头里。
“如今你……们有什么打算?”蓝墨亭咬咬牙,该问的,还是得问清。
“我……们?”云扬混乱思绪里,捕捉到这陌生的词汇,他错愕地抬起头,看见蓝墨亭似悲似无奈的表情。
“你们应该知道,鲁莽动手,绝无胜算,只会陷云家于危险里。”蓝墨亭痛心地看着云扬,他作为皇城铁卫,从不担心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伤到陛下。让他难受的是,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和云逸倾尽全力看护长大的云扬,会临事如此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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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云扬一头雾水,他看着蓝墨亭从未有过的正色表情,知道这中间出了大问题。强迫自己抽回思绪,理清思路,他皱着眉,略一思索,就吃惊地张大眼睛,“蓝叔叔,陛下有险情?”
“信鸽都飞出去好几对了,你还要瞒我?”蓝墨亭有些火大。
云扬惊起,于混乱中,马上找到了问题的症状结,那就是那位大秦前御医慕连承。
“那慕老头不能再在云府了,留下等着露馅吗?我昨夜送他出府去了。”蓝墨亭打量着云扬惊得失了色的表情,心里倒多些安慰,看来是慕老头自作主张,扬儿是不知情。联系慕老头昨夜说的话,倒也全对得上。
“蓝叔叔送他到哪里?”果然是慕连承沉不住气。云扬急问。
“一匹马,府角门,看他驰马出府的。”蓝墨亭起身扶住摇摇摇欲坠却仍想挣着下床的云扬,“并没人发现。”
云扬急摇头,“蓝叔叔,慕神医定是陷进去了。”
“咦?”蓝墨亭惊异。云扬说得笃定,仿佛亲见慕老头被捉一样。
刘诩此回微服,是只有蓝墨亭一名铁卫伴驾。但实际上两人都有暗卫随行,这一点蓝墨亭明白。云府周围有圣上的暗卫,但自己的暗卫也在,一早上,并无报告说有人截住了慕老头。这一点,蓝墨亭也笃定。
云扬脸色煞白地站在屋子中央,却不似方才那么急。他全身酸软,不得不单手撑住桌角,他略喘息,缓缓地,“蓝叔叔,您随陛下此行,觉得她是怎样人呢?”
“呃?”蓝墨亭没跟着他思路。
“想陛下当初独自一人离开封地,只身犯险,却能借势而起,最终称帝……她手中无兵无权,周围强臣环伺,内忧外患,却能因势利导,谋划决断……出京微服,居庙堂之远,却仍能安然若定,运筹帷幄……”一条一条从思绪里流出,仿若自语,却句句让蓝墨亭心惊。
“这样的人……”云扬目光调回蓝墨亭也渐白的脸上,后面的话,他再说不出来。于这样不利于已的颓势中,必然会处处谋划,步步经营。这样的人,对于身边的人,尤其是要被她使用的人,怎能不处处牵制,留有后着?
蓝墨亭震动。他平日只与铁卫们相处最多,都是肝胆相照的铁汉子,再有江湖朋友,也是豪爽至极,哪有这些弯弯绕的心思,只当别人也应该这样。如今被云扬一点,他才猛地想到,自己与刘诩相处才几日,凭什么能够让她倾心信任?除非……
“还是都天明大哥说的对,我就是太感情用事……”蓝墨亭懊恼地嘟囔一句,突然顿住,他意识到了一个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实,“扬儿,陛下对我下的后着,会是……”都天明三个字,劈雷一样,砸进他的脑海里。不会,这不会,大哥怎会暗地里牵制监视自己,却又不让自己知道,难道大哥也不信自己,同自己两条心?
云扬摇头。直觉告诉他,不会是都天明。但若不是都天明,谁会让蓝墨亭的暗卫听命呢?于大齐朝堂上的事,他平日关心留意得甚少,从前只想着追随云逸就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掺和进这错综复杂的齐政中,当初盗金牌入了京,自己就是两眼一抹黑,幸遇到国丈和郡主事情才有了进展,如今自己更是两眼一抹黑,猜测再精,也只能止于猜测,没有切实的进展了。
但有一点,他十分清醒。慕连承,此刻,必被擒下了。只是外人还不知他身份,或许只当他是从云府遣出的人,为封锁圣上在沁县的消息而关上个几天,从轻发落了,也是有可能的。不能先乱了阵脚。
看云扬镇定了些,蓝墨亭也略放了松,扶着他坐回床上,“你先歇歇吧,你大哥飞鸽来说近日陛下派他办差,需要些时日,不能来老宅看你,望你珍重,不可再伤神劳力。”
看云扬明显失望的神情,蓝墨亭宠溺地拍拍他肩,“你大哥挂着你,带兵走了,还不望飞鸽回来呢。”
“那五个假冒钦差的人,捉到没?”云扬突然想到什么,发问。
“你的那五幅工笔,的确有用得紧,你大哥本来亲自主持捉人,可陛下又有要务委派,就接手过去,听说已经捉到了呢。”
“人呢?”云扬追问。
“呃?圣上处置人,又不用报备,我哪知道那五人怎样了……?”蓝墨亭耸肩。
云扬默了半晌。他明白,刘诩已经有了自己的直属的势力,而且相当有行动力。这样一来,蓝墨亭的事,假冒钦差的事,还有很多他心里的疑惑,就基本上有答案了。
云扬低头不语,蓝墨亭奇怪,“身子不舒服?”
“无妨。”云扬强笑了下。
门外轻响,蓝墨亭先察觉。
“呃,陛下已经在二门里了。”蓝墨亭看云扬没啥反应,才意识到云扬已经没了内力,听不太远。他还真有点不适应,不得不轻声解说一下。
云扬起身,拦住要从门口出去的蓝墨亭。蓝墨亭明白他的意思,手在云扬肩上重重握了一下,返身从窗子穿出,无声落地,飘然而起,消失在他自己的房间窗口。
云扬撑着桌角站起,目光落在窗棂。
晨日耀阳下,刘栩素衣乌发,清瘦的身影,稳稳地走在二门里。处乱不惊,处变不惧,能沉得下心,静得下气,在逆境中蓄势,于颓势中崛起。她就是那个大漠里半身浴血却一身凛然之气的倔强少女。云扬远远地看着她,眼前的人同大漠里的人不断交相辉映。比照那时,现在的她,更沉稳和内敛了,紧抿的唇角,幽深的眸子,永远看不见底。
昨日床前款款喂药,窘迫道情的她,从云扬脑子里翻出来,与眼前交相叠在一起,让云扬眼睛发涩,心里更涩。他摇晃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站在风口里?脸色这么苍白,不舒服?”刘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扬惊觉地睁开眼睛,回头,刘诩正关切地扶住自己。
“劳您亲自送药……”云扬舔舔唇,这话说得干涩难当。
刘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我的不是。我在这,不能有太多杂人,所以,只留下尚老侠,日余解药也会来,就遣走了老神医,扬儿莫怪。”
云扬垂下眼帘道谢。心里却明白,自己猜测做了准,慕连承,被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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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尚老侠给云扬导引内息,完毕时,已经是月挂中天。
“经脉刚修复,不可妄用真气。”满意于云扬的进境,尚老侠也不忘嘱咐,“若再伤了经脉,你要一生受累的。”
“多谢老前辈。”云扬欠身行礼。
尚老侠抬手扶住他,眼里现出慈爱,“小兄弟,你内力重修,等于一张白纸重新起笔,我门武功,以内力绵长著称,最适合小兄弟如今改练……”
云扬震了一下,岭南尚老侠,何时开口要过徒弟?自己何德何能,能得此青睐,他不安地站起身,抱拳。话还未出口,尚老侠已读出他眼里的讯息,及时按住他手,“不急回复,小兄弟慢慢考虑。”
“尚前辈,我……”云扬承不起尚老侠一而再地垂顾,急开口。
尚昆也不执着,豪爽地笑笑,“不忙,先听我说。我十年前就已经收了闭门的最后一个徒弟,江湖上都知道我在天雨之后再不收徒,如今也是不能食言。小兄弟若是入我门,我也只能是代大徒弟收你入门下,倒也是委屈了你。”
云扬再说不出辞谢的话。
尚昆也不再提,嘱他多休息,离开。
云扬坐回床里,自己试着运行周天,只觉真气所过之经脉皆有丝丝痛楚,知道是受损后的缘故。他提了提真气,只余平日的一两成。
不过这也足够了。
慕连承的信鸽飞出去两夜一天了,若不及时想办法,何公公只怕已经领人扑进沁县了吧。云扬知道若要行动,必要赶在今夜了。若是平时,他自信能够躲过任何暗桩,但今时不比往日。他踌躇了片刻,还是自屋内翻出一身黑衣,罩在身上。
长提一口气,云扬无声地跃上屋脊。墙外,是一片静寂的夜。那些树影婆娑里,不知何处隐着暗桩,云扬屏着气,也听不到讯息。那些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如今自己略略的喘息,更会落在人家耳目里吧。云扬抖手,十余只信鸽从笼中飞出,在夜空里,向不同方向飞去。同时,十几只暗器,以常人无法察觉的速度,从树影中飞出来向那些方向追去。
云扬心里发冷,手中却不停,下一拔十几只信鸽又飞出去。果然,暗影里的人沉不下气了。谁传讯,会同时放出这么多信鸽?他们从未有过处理这种情况的先例。暗器已经追不上漏网的鸽子,那几个暗桩不得已暴身形,提着内力迅即追出去。
云扬手上不停,下一拔又十几只信鸽飞出去。果然,又有几个躲在暗处的人,追了出去。云扬伏在屋脊上等了片刻。心里叹气。他强提真气,从屋脊鹞身飞腾而起。掠出几丈远,才抖手,一只藏在身上的信鸽被他这一送,飞出老高。
“是了,肯定是这只。”躲在暗处的最后一个暗桩,也是头目心头暗喜,道这小子声东击西也骗得过我?他得意地从藏身处飞腾而去,风驰地追着那信鸽暗灰的小小身影。
云扬一口气泄下,重重落下。周围安静了。
他再提真气,却是胸口疼痛难忍,熟悉的绞痛又开始闷闷地锉着他的心。云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着手,把最后一只信鸽擎起。那是一只白色的大信鸽,足上缀着套管,里面有让何公公等人退回的命令。
所谓声东击西,这才是最后的关键。
目送着信鸽飞远的身影,他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单膝抢地,一口血喷湿了眼前的地面……
62、怀疑
京城。曲衡别院。
肃静的小院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趁夜。这人敏捷地穿房越脊,潜进慎言的房间。
睡榻上的慎言在来人闪进窗棂的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能在百步内,听出我尚小侠的足音的,全江湖也超不过十数个,你算是一个了。”尚天雨半个身子还坐在窗台上,含着笑意的声音里,蕴着欣喜。
慎言撑着起了半个身子,看着分别数日后,尚天雨又回复了自信满满的清澈笑意,在这紧要时期,尚天雨还能如此好心情,说明此时圣上一切安好,计划一切顺利。慎言心里一松,跌躺回床里。
尚天雨吓了一跳,跑下来伏在床边,紧张地上下探视,“疼得紧?这帮该死的阉贼。”尚天雨气愤之极,下手却极小心地抚抚慎言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慎言大哥,主上嘱你好好养伤呢,剩下的事,我们料理了。”慎言刑后面庞苍白,身子比上回分手时更瘦削了。尚天雨心疼地帮他在后背掖了个枕头。
慎言半倚在床头,了然笑笑。此回的事,自己确实是自作主张了。无论出发点如何,结局又怎样,他已经触了圣上的忌讳。圣上只叫他养伤,估计也有让自己思过的意思。
“刘肃老王爷那里,已经秘密调兵了,按你手下的密营送来的情报,已经悄悄包围了那几处梁党私兵。只待户海一落网,圣上布置的人就一起动手,他们就……完了。”尚天雨未察觉慎言的心情,语气仍有些兴奋。刘肃老王肯出手,胜算就有六七成了。
“户海?”刘肃肯襄助,是意料中的事。慎言倒是对户海这位封边大吏更在意。脑子里迅速闪过户海及南军的众多资料,最终定格在他脑子里的是南军里另一个青年将领,“户锦不会袖手的。”慎言沉吟。
“那是,得先料理了他,不过不到时候,也不能叫他察觉。”尚天雨点头。
“又得料理得了他,还得不让他察觉……”慎言皱着眉思索,这难度可是不小。
转目看尚天雨并不忧心的神情,慎言豁然。日前尚天雨急出城,估计就是请来顶极高手助力了,那高手定是他师尊尚昆。
尚天雨神采飞扬起来,“你猜中了。是我师父来了,专门料理那个户锦。”他撇撇嘴,“有我就成了,区区一个户锦,有什么了不得的,哼。”
尚天雨精致的小脸上挂满了不服气,直率又可爱,慎言笑了笑,若论武功,估计户锦还真不是尚天雨对手。
“又得料理得了他,还得不让他察觉……也只有老侠出手,才能万无一失呢。”慎言就事论事。
“……我明白。”尚天雨沉下气,这次事成败,关系到主上安危,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慎言点头。看来圣上已经下定决心要收了户氏的权柄,这等于剪了梁党的羽翼。动了户海,就等于高调向梁相宣战了。梁相老谋持重,与平贵妃远不是一个级别。此一击若不中,圣上会有危险。
慎言脑子里无数想法冒出来,恨不得一时拜见圣上,辅以良策。他动了一下,周身酸疼,并无力气,才颓然叹气。圣上吩咐自己静心养伤,就是禁足的命令喽。看来,此次,圣上对自己是真生了气。
尚天雨见慎言沉吟不语,探头又摸他额头,“慎言大哥,你疼得紧吧。我不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慎言强笑笑,“无妨。”抬眼见窗外已经露白,知道尚天雨也不能久留。他捡重要的嘱咐了几句,末了道,“圣上要的解药,已经确定找到,密营有专人快马送到沁县,估计今天夜里就可到达。”
尚天雨脑子里立时映出那月色下皎皎而立的少年,眼神暗了暗,却仍牵出清澈笑意,“嗯,若是今夜就到,圣上那里等得及。”
“那最好……”
两人相对沉寂。
窗外有人声响动,慎言向尚天雨摆手,“快走吧,不然,另一个听得尚小侠足音的人就快出现喽。”
尚天雨被他逗笑,不过曲衡这么早就会来慎言房间,也昭示了二人间不普通的牵挂吧。
他飞身纵上窗台,回头,看晨光中,半倚床头的慎言。
本是想嘱慎言别一心软,着了曲衡的温柔乡,让那莽汉得了便宜。可这样忠心又能干的慎言,他觉得断不会不理智。于是,尚天雨极放心地扬了扬手,“好好养伤,这里将就呆几天,过后咱们再搬出去哈。走了。忙完了,我再来看你。”
“万事小心。”看着絮絮的尚小侠,慎言心里暖暖,促他快走。
人影一闪,如来时一样,轻飘飘地仿佛消失在空气里。房间静下来,慎言拥衣缓缓坐起,苍白的脸上,显出坚定。现在是圣上最需要人的时候,自己万幸在曲衡左近。曲衡手握御林军,这支力量对圣上来说,该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不惜一切代价,把曲衡争取过来,是他现在最急办的事情。
慎言心思如闪电,凝眉思索片刻,心中早计议好的计划已经理顺。再抬眸,眼里也写满坚定。
“嗒嗒”,门外有轻微声音,接着是那小心翼翼的足音。慎言转过面庞,看向门口。曲衡披着晨霜手执食盒的身影,准时出现。
慎言深深吸了口气,又一次在脑中迅速理清计划的程序。纷繁的思绪后,一个念头放大清晰,曲衡,必须要争取,不惜一切。
“醒了?”曲衡站在门口,惊异地向里看。人却未就进来,他值夜方回来,一身寒气,怕冲撞了身体仍很虚弱的慎言。站在外间,曲衡除下外袍,外衣,只着里衣,换上暖炉边挂着的一件长衫,又暖了暖手,确定没了寒气儿,才拎着东西走进来,“今天觉得怎样?”
慎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唇微抿紧。曲衡是武将,做事也不拖泥。从闯男苑救人,到今日的细心呵护,无时无刻不透着这样的讯息——即为当日强迫过慎言而悔过,更为今后能同慎言走得更近。他爱慎言,这样的姿态从不遮掩,坦荡而执着。
看着这样的曲衡,慎言仿佛在看自己。为着那个人,自己同样倾尽一切。只是曲衡更加直截了当,这是自己永远不可企及的。
看着放大在眼前,曲衡关切的脸。慎言垂下目光,摒弃掉脑中的纷乱思绪。
要成事,就要有牺牲。当日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从未想到会被陛下猜忌或有更糟结果。此次若真能助她成功,即使被她忌讳,自己也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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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震怒地看着摆在眼前一大筐鸽子尸体。跪在下首的几个暗卫都深伏着头,不敢喘大气。
目光扫过几人,刘诩的震怒变成狐疑,他们都是自己在封地暗中培养的,极为可靠,手段也好,怎么能让一群鸽子扰了阵脚?
一个暗卫跪前一步,叩首,“主上,属下一时不备,被他的鸽子牵着鼻子走……属下难辞其咎,等此回事罢,自请死罪。”
刘诩眯起眼睛,“如今连我的暗卫也学会找借口了?”
那暗卫震了一下,抬起头,覆面甲下,一双幽深的眸子染上无地自容的颜色。他们在封地时,就追随主上。多年来未有差池,这一仗确实输在大意。
最后那人亲手送飞的鸽子,已经追回,信套里仍是空的。在那一刻,他就知道,糟了。声东击西,启蒙时师父就教过的计策,自己却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主上,昨夜那人身手好倒是其次,关键是诡计多端……”另一个不服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刘诩抬目看了看另一个直起身子的暗卫,转回目光,仍瞅着头里这人,“你怎么说?”
那暗卫顿了一下,“属下等请旨搜府,那人身手属下等认得……”
刘诩未语。
“属下不是为自己脱罪,只是那人一日不找出来,恐对主上不利呀……”领头暗卫有些急。
刘诩沉吟半晌,“行了,此事你们只许在外围,云府内半步也不许入。那人若再出现,府墙外,由你们处置。”
“咦?”这是什么意思,几个身经百战的暗卫面面相觑。
“那个穆神医,你们把他交给蓝墨亭的暗卫,让他们审吧。”刘诩目光里闪着一丝锐利。
暗卫马上明白了。主上对蓝墨亭的试探,就系在前夜逮到的那个老头身上了。
“这群……呃,这一篮子鸽子,也一并交给蓝副统领吧。”暗卫眼里闪着光。
“行。”刘诩摆手。
几个暗卫和一大篮子鸽子,悄然消失。
刘诩头痛地靠回椅子里。刚答应云扬要护云家周全,怎么这承诺言犹在耳,就要下旨搜府抄家?
站在窗前,不久,果然看见蓝墨亭气极败坏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掠向府外。想是得到自家暗卫的讯息了吧。幸好出发前,坚持拐来了蓝墨亭。这些恼人的事,先让这位云家半个家主来处理吧。刘诩暗自耸耸肩。
“那人身手好,诡计多端……”暗卫的话又在脑中响起。刘诩仍忍不住揣测。现在府中身手好的,除了那个疾风而去的蓝墨亭,还有赵家四兄弟,那是云逸的心腹,既然自己信任云逸,云逸信任的人,自己也该信任。那还剩下一个,就是缠绵病榻的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想到云扬,刘诩蓦地顿住思绪。站在窗前许久,她还是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来人,告诉尚老侠,临出发前,再去看看扬儿……病情。”
外面有人领命而去。
刘诩疲惫地坐下,这才发觉,一直无意识握紧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为什么要假别人的手,去探云扬的虚实,为什么自己不敢去直面?她又狠狠握紧冰冷的掌心。
“扬儿,扬儿……”她心情复杂而沉重地默念,一颗心却愈发纷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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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昆已经整好行装,对传话的暗卫略盘问了几句,老江湖历练的警醒让他心内顿生猜疑。
云府的主人虽迁走,但鸽舍却有专人照料。若不是熟悉云府的人,怎能趁养鸽人不在的那一小段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盗空整个鸽舍?而这人若是内力同身手一样好,又怎会放弃用内力助力飞鸽这一最好方法,而采取如此大费周折的声东击西之计呢?
“拿他这样宝贝?”既然怀疑到了云扬,又不舍得亲自讯问,怪道人说关心则乱,看来圣上对云扬是真的动了心。难道她忘了尚天雨如同老夫的亲儿子?尚昆眼里沉下来,凌厉之气顿时外溢出来。云扬,先时邀你入本门,你不同意,如今又闯下如此过错,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万不能留在圣上和天雨的身边了!
云扬见推门进来的是尚昆,愣了一下。
“行程推迟了。”本是昨夜就走的,但为了等户锦的情报,阴差阳错,拖了一天。尚昆只说了这五个字,就看到云扬略垂下睫毛,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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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果然通透。尚昆在心里点头。
云扬看着面容肃然的尚昆,心里略有感应。若要人不知,除非自己不出手。再细致的计划,也从来不是天衣无缝。何况昨夜已经是勉强行事,今天尚昆在不在府,自己都注定难过关了。
63、问讯
“小子,你可知老夫此来所为何事?”尚昆沉声问。
在尚昆进来时,云扬就已经从床上撑起来。一夜奔波,已是摇摇欲坠,浑身再搜不出一丝气力。试着想站起来,挣了好几下,终于放弃了努力。
他略哑着嗓子轻咳了两下,“……在下所为,无可分辩……”
“哼,你承认得倒痛快。”尚昆沉哼。听声音虽不高,却也毫不拖泥带水,显然已经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再瞧他此刻这弱不禁风,一个指头就能推倒的样子,怕是昨夜没少折腾,想着那只最后飞出的神秘信鸽,想到那些被云扬骗得团团转的暗卫,尚昆火大,“云三爷,好手段哈。”
云扬垂下目光。他大概能猜出尚昆情绪的由来。刘诩儿时被送去封地时,身边并无可用之人,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就能培植出如此精强的暗卫队伍,估计那些人也都出自这位老宗师的门下,即使不是徒弟,也一定是由他的亲传弟子教习过。再加上本朝头一位被封为侍君的尚天雨,也是尚昆关门弟子。看来,这尚昆于刘诩的渊源果然极深。经昨夜一事,这位老江湖面子里子一起丢,也难怪是火大了。
云扬歉然,“云扬冒犯,前辈……”
“哼。”瞧着一脸决绝的人,马上又变成温吞水,尚昆哼了一声打断他,“别对老夫说这些个没用的,你知道老夫此来要问什么。”
云扬沉默。
尚昆皱眉厉声,“此回事罪犯欺君,你真以为自己硬扛得下?”
云扬皱眉不语。
尚昆大手一拍桌面,“你不惧死,难道你身后的云家,亦不顾念了?”
云扬微震了下,紧抿的唇,全无血色,他抬起目光,看向窗棂,那外面是天高云淡,和风微暖。他缓缓吸了口气,“云家为大齐尽忠尽力,长子战死沙场,次子收复北疆,只有区区在下,时令祖上蒙羞。一个出族的子弟所犯的罪,不足以让云氏一族见疑于朝廷。”
“哼,你枉顾圣恩,竟做此如此不忠不孝的忏逆之举,还指望还能托庇于圣上。”尚昆略嘲讽。
云扬眼神清冽地盯住他,“云扬所犯罪行,死不足惜。但云家对大齐忠心不变。云扬相信,圣上自有公断。”
尚昆眼内精光一闪。瞧云扬这么笃定的样子,还真拿不准,他是否在圣上那拿到了什么免死金牌,至少云家不会被株连,是十分肯定。这个云扬,年纪虽轻,遇事有决断又镇定,全没有十八九岁年轻人该有的沉不住气。这样的人,却担着如此大的嫌疑,是不能留在圣上身侧的。
尚昆主意拿定,大手陡地伸出来,捉住云扬手腕,“小子,你强撑着嘴硬,是真不怕毁了这一身的功夫?”
云扬措不及防,只觉一般巨大的压力,自头顶压下来,把他罩在滔滔气海里。脉门处,一股浑厚又霸道的内力越聚越盛。只牵得自己所有的经脉都是一震。他蓦地抬起头。
“逆经震脉,想你也是知道后果的。”尚昆冷冷的声音。
云扬他眸子猛地缩紧。即使从没经历过,他也明白,如果震断了经脉,莫说内功,便是一个人,也就毁了,从此一生苟延残喘而已。
“还不讲?休要一意孤行。”尚昆沉声。
云扬定定地看了尚昆片刻,似松下口气,浅浅地点了点头,“也好,终究是我负了大家。前辈,动手吧……”
尚昆一愣,“你真不怕,生不如死也不后悔?”
云扬抿唇,“情愿一试。”
尚昆须眉倒扬,充沛的气声蓬勃而起,“受着吧。”他警示一声,集气海从云扬脉门霸道涌进,两人耳畔,都是内力扬起时如虎啸般的轰鸣。
尚昆蓬勃的内力,就在脉门处盘旋,强大得骇人。云扬紧抿唇,努力平息自己体内被牵动而紊乱的气息,却是毫无作用。身体里,从没有过的虚空感,陌生又恐怖。
千钧一发。
一条蓝色的身影破窗而入,硬生生截开两人。
气息骤驻,云扬全身一震,无力向前扑倒。尚昆也被来人震退了两步。停下身形,转头看见来人已经单手抄起云扬,从窗子闪身而出。
劫人的正是蓝墨亭。
就在电光火石间,人已经从窗口消失。
人去屋空,方才剑悬一线的气氛,登时松下来。
丢了人犯的尚昆,负着手,站在窗前,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如蛟龙,腾身跃上院墙,挟着云扬,消失在视线里。
“小子,身手还真不错。”尚昆冷哼一声,掸掸衣袖,从门口信步走出去。
一个云扬,还搭上了一个蓝墨亭……尚昆很满意此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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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县郊。
一条僻静的溪边。
两人一躺一坐,都闭着眼睛。
正是墨默亭和云扬。
云扬被救出时,就挣扎着不肯消停。蓝墨亭只得拂了他的穴,现在仍没清醒。蓝墨亭此刻脸色也极不好,这一次强行出手,到底被震伤了心脉。他调息了半天,才稍理顺体内左突右突的真气。
一口淤血喷出来。蓝墨亭觉得胸口终于畅快了些。
“蓝叔叔。”云扬恰时醒来,他惊骇地看着地上的血,“蓝叔叔,你……要不要紧。”
蓝墨亭喷火的眼睛一直盯着昏迷的云扬,此刻见人醒转,一巴掌就挟风扇了下来。云扬被大力掴了耳光,一头跌回草地里。
蓝墨亭腾地站起来,大步走过来,一把扯起云扬,抬手再欲打,眼前却是云扬煞白得几无血色的小脸儿,他颤着手指,再挥不下去。
自己得知信鸽的事,就知道是云扬所为。这孩子不顾伤情妄动内力,已经是让他气得不行。急返回来,在窗外,却听到云扬与尚昆的对答,云扬故意的一再激尚昆动气,几乎被废了内功,更是将他几欲气爆。直到此刻,抓到这个一心赴死的云扬,他这股怒火才倾泻而出了。
云扬也心痛如绞,强撑着跪起来,“蓝叔叔……”一句话滞住,不知该如何认错。垂头,不敢更不忍看那个一贯云淡风轻的人此刻怒发冲冠,眼中赤红的样子。
“还跪着做什么?”蓝墨亭撤回手,又抬腿踹过去。
云扬被踹倒,才听清蓝墨亭的话,“骑我的马,快走。赵甲他们已经安排在前站,你们快马莫停,疾驰出大齐,也就安全了。”
“蓝叔叔!”云扬怔了一下,明白过来,猛摇头,“不行,扬儿走不得……”
蓝墨亭不理他的话,径扯他起来,“留下做什么。若在以前,我恨不得亲手抽剥了你的皮。瞧你现在这样,这又病又伤的,还禁得起他们折腾?”
“蓝叔叔,我不能走。”云扬使劲挣扎。
蓝墨亭手如铁钳,不由分说,把云扬推到马边,“快走。你要寻死,也得你大哥和我点头答应。”
“蓝叔叔,我不能走……”云扬急得几乎哭出来。
“让我留下,把这事解决了,再走不迟。”云扬单臂已经被蓝墨亭扭住,人也被强按在马鞍上,他扭过头,急道,“蓝叔叔,扬儿这一走,牵连太广,罪责更大,云家一定会被朝中有心人责难,只怕到时圣上也无力回护。”
蓝墨亭不语,只管催马。
“蓝叔叔……”云扬还要争取,蓝墨亭扬手变出一只帕子,径直把他口塞住。
云扬挣了几下,无奈已经被反扭着手臂横按在马背上。他急切地扭着腰身,也只是徒劳。
“云逸临走前也把你托给我,今天换做他,也会把你送走。”蓝墨亭按牢他,沉声,“扬儿,朝中的事,我们来应付,你只回本家养伤就好。他日,若有缘份,咱们再叙叔侄情吧。”
云扬死命挣扎,无果。艳阳映照下,灼烫的泪珠,从云扬眼角滚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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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云宅不能住了。”几个暗卫围在刘诩身边苦谏。
“尚老侠怎么说?”刘诩脸色沉沉,看向坐在一旁的尚昆。自得回报说蓝墨亭劫走了云扬,刘诩一直铁青着脸沉默。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几个暗卫都转头看自己的掌门人。尚昆长叹口气,缓缓起身,撩衣跪下。暗卫们吓得都跪伏在地。
刘诩惊起,“老侠不必如此。”
尚昆摇头道,“是老头子对不住陛下,受得这一拜。”
刘诩望着尚昆皆白的须发,终于叹气,“我刘诩儿时就受老侠照拂,出人出力,帮我经营。这十年间,若无您尽心辅佐,此刻,我怕是早死在奸人手下无数回了。怎当得起老侠这一拜呢?”
尚昆愧疚抬不起头,“老头子曾受先皇大恩,又被重托辅佐幼主成人。如今,……陛下信错了老头子,老头子没脸再见您和先皇。”
刘诩垂头,自己枉死的父亲,那个懦弱的男人,为自己安排的这个人,到底还是尽全力,看顾过自己呀。但此刻,不是显露软弱的时候,她强自吸了口气,压住心中起伏,“老侠对刘诩,无不尽心尽力,即使我是托庇于父皇,也不能不感念您的情谊……”刘诩起身走过去,亲自扶起他,“此回事,到此为止,老侠也不必自责。朕就依你们之见,摆驾行宫吧。”
“陛下隆恩。”尚昆愧疚地起身,“老头子亲自安排摆驾的事,定不会出差错。”
“有劳。”
“料理户锦的任务,老头子定不会再误事。”尚昆躬身退下。
“一切倚靠老侠了。”刘诩点头。
屋中人退净,刘诩面色比方才更加阴沉。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次事的最大变数。她很清楚尚昆的实力,蓝墨亭虽然功夫好,但也不足以在尚昆眼皮子上劫走个大活人。现在还不知道云扬为什么夜放信鸽,但实实在在的结果是,蓝墨亭也不在了,自己只能事事倚重的尚昆。若在以前,她倒觉得尚昆比亲人还可信,但经一事,才不得不警醒,是人,就一定有私心。
这道理,自己七八岁时,就已经明白,却对尚昆这个老侠客有了例外,想来,还是因为那份来自于长辈一样依靠才让自己软下心了吧。。
此刻,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凄凉,强烈地叩击着刘诩的心。刘诩疲惫地闭上眼睛,云扬,那个暖阳下淡雅漂亮的少年,那个大漠下扬蹄飞奔的将军,清晰地灼痛了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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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扬儿,你在哪里?”刘诩痛楚自语。
64、被俘
入夜。
蓝墨亭带着云扬进了荒道边的一个古亭打尖。
“吃饭。”蓝墨亭推云扬坐在亭子里。云扬人跌在长椅上,眼睛却仍追着蓝墨亭。蓝墨亭收拾了一下亭里的枯草枝,大概扫出一块地方,把带来的干粮铺了开,回头,“你这一道就这么瞅我,眼睛不累?”
云扬晃晃头。
蓝墨亭见云扬涨红的小脸,嘴被一块布帕撑变了形,不禁也好笑,故意板着脸,“吃饭了我给你松开。只许吃,不准再说我不爱听的话,不然,饭也没了。”
云扬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蓝墨亭忍笑,把布帕抽出来。云扬一下子呼吸顺畅,急急地喘了几口气,“蓝叔叔,我真的不能走……”
“就知道你小子不听话。”蓝墨亭脸一变,径拿布帕又要塞回去。云扬哪肯,两手跟他支摆,口里急道,“蓝叔叔,我们这一走,会连累云家的。”
“你不是也相信圣上自有公断?”蓝墨亭不容他再说,一手擒住他腕子就往后别。
“我是云家出族的子弟,大齐律法从没有因不肖子弟获罪而株连本家的先例。”云扬肩上吃痛,强回头辩道。
“那又怎样?”蓝墨亭停下手,看着他。
云扬抿了抿唇,小声,“你,与我不同,……不能惹是非的。”
蓝墨亭一愣,自己是侍君,于理不可在外如此招摇,何况还劫了钦犯,若论起来,纵使不追究欺君罪,还有失德大过,司礼监不会坐视,就连云家的家法,也不能放过了。
“你连这个也研究过了?看来是早有预谋。”蓝墨亭心中有气,手上也加力。
“呃。”云扬倒吸冷气,争辩道,“蓝叔叔,此番你救我出来,如此顺利,跑这么远了也没见追兵,不可疑吗?”
蓝墨亭停手,“臭小子,我会想不到是那尚老头故意放的水?”
云扬眼睛一亮,“对呀,您带扬儿回去吧,别上当呀。”
蓝墨亭好笑地捉牢他的手背在后面,“呵呵,那就上你小子的当?你别说了,今天是送你走定了。”
云扬彻底焦急起来,“蓝叔叔,你真不放我,我,我……”
“怎么,莫不是想抹脖子上吊,胁逼我?”蓝墨亭斜着眼睛看他。
云扬脸涨得通红。讲理不成,撒娇没用,面前的人软硬不吃,他急得几乎哭出来。
正上下没着落,后面手臂一松,云扬惊抬头。蓝墨亭单臂揽住他,露出和暖笑意,“行了行了,还真要哭了?瞧你这点出息。”
云扬被他一揽,心里一颤,热眶更热起来,委屈道,“蓝叔叔,是扬儿闯的祸,怎能让你们善后,扬儿死也不能心安。”
“说什么生死。”蓝墨亭不爱听,用手扒拉云扬脑袋,“童言无忌哈。”
云扬被他逗笑,眼角却更红了。
蓝墨亭知道他心思,叹气地帮他揉跳痛着的臂肩,“扬儿,你大哥战功显赫,现在又要再立大功,朝廷倚重的重臣,是不会那么容易倒的。圣上在沁县,并无惊险,可见你并无害她之意,私放讯息的罪也不会大的,你不要如此紧张,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那就带扬儿回去吧。”云扬希翼地看着他。
蓝墨亭摇头不依,“你瞧你现在这样,再折腾两下,小命就没了。怎忍心把你再交给圣上的暗卫们?”
“吃饭吧。”见云扬消停了,蓝墨亭递给他一块干粮。
云扬握着它,却咽不下去。
“蓝叔叔。”望着亭外月朗星稀,云扬半晌才出声。
“什么?”蓝墨亭饿极了,吃得很不斯文,扭过头,“你说什么?”
“蓝叔叔,你说……她……现在在做什么?”
蓝墨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她”指谁。他才想起,仿佛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人问云扬,对圣眷到底存着什么心意。
“扬儿,你……你们……”蓝墨亭很想问问是不是两心相许,却看见云扬暗淡了目光,长长睫毛垂下,在星光下,勾勒出一道淡色银蕴。
两人都沉默。
正如蓝墨亭于郡主,云扬于刘诩,这样的婚配,本不平等,也注定不会唯一,又何谈心心相许。那支离破碎的圣恩雨露,早已经将爱慕抽丝剥茧般消磨。当恩爱变成交易,当初的真心爱慕,就会更显得凄凉、可叹。
“蓝叔叔,其实,扬儿也藏着私心的……”云扬恢复了一下情绪,狠咬了一口饼,漂亮的唇角,挂上苦涩的笑意,“扬儿想,你若是能回到陛下身边,或许能助她一臂之力。她现在,处境挺难,……”
蓝墨亭惊了一下,这还是云扬头一遭主动谈起关于刘诩的打算。他探手摸了摸云扬的手,冰冷,“扬儿,你平安脱险,圣上便可心安,也是帮她了。”
这话含着深意,云扬警觉地转回头看他。
“圣上把鸽子的事交由我处理,自己的暗卫都不准插手,这不是给了我机会安排外面的事?她自己不出面,只派尚老头来审你,尚老头爱尚天雨跟自己亲儿子一样,他能不含着私心?圣上怕也是疑了他,才准备这用事试他一试。果然……”蓝墨亭长出一口气,“你也别怪圣上心硬,她现在周身强敌环伺,明里暗里,都要警醒,不能不事事小心。再说,她也不会真让尚老侠伤了你……”
云扬盯着蓝墨亭看。
蓝墨亭耸耸肩,笑笑,“你小子怎么这么瞅着我。这些也不都是我想出来的,早上我带着赵甲他们一出府,发现圣上的暗卫都撤进府里去了,我才隐约明白了些。咱们跑了这么远,也不见派追兵来,若说是尚老侠有私心懈怠,那圣上也是不肯你不明不白就失踪的。她定是默许你先远行避一避了。”
见云扬沉默,蓝墨亭搂搂他肩,笑道,“这回不担心了吧。”
云扬轻轻摇头。
蓝墨亭揉他脑袋,宠溺地笑道,“你又想什么呢?”
云扬侧过头,看着来时的方向,“蓝叔叔,我想我们更应该回去。”云扬一字一顿。
“扬儿……”蓝墨亭笑容凝在唇边。
云扬抿唇看向来时路,荒道上,空无一人。再往远,黑洞洞一片,仿佛藏着什么骇人的黑洞,让人心中没来由地不安。这么费心把人送出来,还不惜搭上蓝墨亭,让自己身边本不多的帮手再去一个,这样小心,这样谨慎,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凶险至极,九五之尊亦很难保全。云扬闭目,脑中那个清丽而倔强的身影又清晰浮现。该有多难,多危险,让她如此决绝,又有多爱,多在意,才会让她这样决断。云扬握紧拳,心中涩涩。
蓝墨亭一愣间,见云扬猛起身重重跪在自己面前。
“扬儿……”蓝墨亭看着闪烁着清冽目光的云扬,一颗心猛地下沉。
“蓝叔叔,扬儿想回去,是存了私心。不只是为了云家,也是想着陛下,扬儿想……陪她度过难关。”云扬压在心里的话倾吐而出,胸中翻腾不已,他郑重地叩下,“求蓝叔叔成全。”
“前面都是坦途,快马疾驰,就可到秦了。”蓝墨亭颤着声音,“扬儿,若回头,必定又苦又难,你不后悔?”
云扬仰起头,眼睛里闪着从未见过的光彩,“扬儿,不后悔。”
蓝墨亭愣住。这眼神,这神情,象极了十几年前的一个少年。
“小墨,你若是入了云家,便一生不得自由。小墨,你真想做人家小侍?”十几年前,也是一个星月夜,当时都天明大哥痛惜中夹着怒意,一只手本待扬起,末了却死拉住自己,仿佛松开了,小墨弟弟就会被夺走。
“大哥,小墨不后悔。”当时自己也是这样决绝,也是一样灿烂的笑意。可那笑容背后隐着的,是撕开心的疼痛,大哥,小墨想和大哥永远在一起……
蓝墨亭觉得自己眼睛涩涩,滞了一会儿,他缓缓探手拉起云扬,深吸一口气,“好吧,既然扬儿主意拿定,我就带你回去……”
“蓝叔叔……”云扬惊喜地扬眉,笑意一下子浸透漂亮的眸子里。多日来,笼在这个少年身周的阴霾仿佛一下子驱散,这笑意,在暗夜里,仍闪亮灼目。
蓝墨亭深吸一口气,侧过目光,心里沉得象压了块石头。
放弃了理智和客观,遵循着自己的心意选择的路,从来都是千难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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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就轻松多了。两人拉着一匹马,缓缓地往回走。
“赵甲他们四个榆木脑袋可怎么通知呢?”想到还在前站等着的四个人,蓝墨亭嘟囔。
云扬偷笑。把大哥的四个得力亲卫支得远远的却收不回来,这蓝墨亭该有多郁闷。
“飞鸽传信也用不了。”蓝墨亭拿眼睛瞪云扬。
云扬吐了吐舌头,家里那一大群枉死的鸽子,真是对不住。
蓝墨亭从旁边打量云扬,这小子自从大漠里回来,就觉得他不开心,现在拿走心里的大石,笑容又找了回来,变回那个阳光跳脱的小子了。
扬儿,你想过往后的路没?蓝墨亭禁不住在心里担忧起来。
路边有个茶肆,两人并肩进去。正当上午,客人还是不少。两人拣干净地方坐下。等上饭的时候,客人们都在闲唠。
坐了一会儿,蓝墨亭不安起身,拉着云扬,“走吧。带上路上再吃吧。”
“急什么。”云扬笑着拨蓝墨亭的手。
“呃,我哪有你小子这么闲,快点。”蓝墨亭直接硬拉。
云扬按住他手,抬目,“蓝叔叔,他们说的,我……不在意,无妨。”
蓝墨亭抿唇,心疼地抚了抚他脑袋,“你呀……”
茶肆里人们议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陛下大婚举国大选的盛事。这事云扬并不知道,他又病又伤,又一直被云逸禁了足,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起这些。蓝墨亭怕云扬乍听此消息,本来热热的心,会怎样当头冷水呢。谁知,这小子一夜间就把所有的事都想得这么明白了呢?还是,他一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倾心的爱侣,永远不会只属于他一人,才会这样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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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蓝墨亭心又涩起来。
“秦国已经灭了,那个什么秦储还有什么威风,能做我们陛下的小侍,就万幸吧。”一个客人的话钻进两人耳朵里。
本来好整以暇的云扬,突然震了一下。
“国破也是储君,秦沦为咱们的属国,那秦储就是未来的秦王,怎么着也能做个贵侍吧。”另一个人分析。
“听说那秦的皇子,十年间都未见过外人,估计是奇丑无比的痴儿吧。”有人笑道,“圣上怕是烦透了他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又有人开始说另一个热门人选——南军的长胜将军户锦。
“蓝叔叔,秦储来和亲的事,是真的?”一直皱眉想事的云扬突然拉住蓝墨亭问。
蓝墨亭好笑地看着一下子紧张起来的云扬,“不是说不在意?”
云扬知道他理解错了,也没法解释,红着脸追问,“那秦储果真来了?”
“不清楚,都是传闻。秦国国君递国书来是真的,不知是不是同时还要献上自己的儿子?”蓝墨亭虽是皇城铁卫,但毕竟是外臣,知道的不多,这种事他也从没留意。他搜索了一下记忆,还真就不太分明。
云扬不可置信地等着他的下文。
蓝墨亭抱歉地耸耸肩,“真就知道这些,要不回去了我再替你问问?”话毕,蓝墨亭突然想起,这种事云扬大可直接问圣上,或者圣上担心心上人儿不痛快,上赶着找云扬解释。想到两人即将到来的唧唧我我的快乐时光,蓝墨亭一时忘了前路的艰难,扯起唇角,笑了。
云扬却没注意蓝墨亭的变化。他凝着眉,心里极其不安。大秦败了,父皇来献国书,想到那个伟岸的男子,那个儿时记忆里无所不能的父亲,做为亡国之君,这该有多么屈辱。云扬觉得心痛极了。何公公曾说过,十年来,父皇膝下未添一丁。既然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那送来和亲的儿子分明就是假的……
父皇想做什么?强烈的预感让云扬心神大乱,他腾地站起身,“蓝叔叔,快走。”
蓝墨亭不备,只看见云扬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茶肆外。
“哎?”蓝墨亭愣了一下,“怎么又急成这样?”
他追出来,只看见一个淡色的身影。
“内力不是还没恢复,怎么快成这样?”蓝墨亭颇为云扬的进步惊讶,同时想到自己是他半个师父,也是很欣慰。但此时无暇想别的,他提口气,迅疾地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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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绕过一片小树林,一片噪杂声。一群黑甲铁卫围成战圈,中间围住的人,看不分明。但一袭月白的武将常服,在黑压压的阵里分外鲜明。
“扬儿。”蓝墨亭大惊,快速追下去。
战阵中,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黑甲将军听见马蹄声,沉着脸转过头。铁铸的面容,伟岸的身形,他略眯起眼睛,看着那袭蓝色飞马而至,不威而怒——正是都天明。
65、布置
“云管代,留步吧。”一个副将率先将云扬截住,高喝。
云扬猝不及防,一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带起一大片草皮,清新的青草味和着新泥飞起。一队黑甲铁卫呼啦啦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云扬转目四看,这队人整肃而立,面生。他眉头皱了皱。
“云管代,都统领带咱们好找,就请随咱们回去吧。”副将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缩小包围圈。
云扬目光扫过远远勒马而立的那员大将,果然是都天明。皇城铁卫出现在这里,着实令他意外。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云扬抿紧唇,突然猛磕马刺。跨下是蓝墨亭坐骑,自然百里挑一,“咴咴”长嘶,箭样从人隙中脱逃出去。众人都呼喊起来。
“咦?”站在外围的都天明惊疑。北军铁卫前些日子随云逸回京,两处铁卫营中有亲厚的,早互通过讯息,云扬管代战阵上的事迹,他们并不陌生。万不料一照面,这位竟连话也不答,就想夺路逃走。
不过皇城铁卫可是惯会围堵拿人的,都天明不慌不忙地一挥手中马鞭,众铁卫立刻变阵,从侧面又将去路封住。云扬纵马左右突奔,却只得又被困回包围圈里。
云扬勒住马。身周的圈子越围越紧,压迫又被动,跨下马儿感受到这气氛,好战地刨着后蹄,喷着鼻息。云扬俯下身,安抚地拍了拍它脖子。那副将先策马过来,颇戒备,谨慎地探过兵刃。周遭众铁卫都屏息待动。
云扬直起身,手指握紧,又松。
“啪”极轻的一声,云扬马缰被副将握住。一着得手,副将颇意外,乘势将刀刃架在云扬颈上。
冰冷的触感,带着微微地痛,云扬稍稍侧过脸,眸子里沉得如一潭水。
万没料到会没受到抵抗,方才还要夺路而走的人,就这样不费一刀一枪擒住。众铁卫都有些意外,场上一时无声。
云扬垂下目光。宝马配战将,没有战斗就束手,是他和它,从没经历过的屈辱。周遭很静,耳边只有微风吹过,武将常服修身的下摆微微摆动和着战马燥动的鼻息声。
“请吧。”那副将架在云扬颈上的刀压了压,云扬甩蹬离鞍缓缓下马。马被一个铁卫牵走,几个铁卫另奔上来,颈上的刀刃立刻多了几把。那马儿仍想奔过来护主,却被强行拉开。有人上来搜身,反剪过他手臂,上绑绳。
云扬侧头,眼眸里一跳。他蓦地看见那片刚跑过来的小林子,一道蓝色身影正迅即冲过来。云扬心里苦笑,这蓝叔叔,他真是连累得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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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墨亭远远看见都天明,惊住。
都天明早看见他。沉着脸,扬手用马鞭隐隐一指,虎目含怒。
蓝墨亭醒过神,急奔过来,“大哥……”
都天明早是气填满胸,他迎头就是一马鞭抽下来,“啪”,蓝墨亭一侧脸,一条血痕在脖颈绽开。
“孽障。”
“大哥,你怎么来了?”蓝墨亭浑不觉疼痛地追问,狐疑充满了他的心。
“你干的好事。”都天明冷哼。
“大哥都知道?”蓝墨亭难以置信地看着都天明,“圣上派你来追捕?”
都天明燃着怒火的目光盯着他,“大哥若不是都知道,怎能及时赶来劫下人犯,难道眼看着你干出这无父无君的事来?”
“大哥!你一直都派人监视我?”蓝墨亭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些日子自己的暗卫失灵了,怪不得大哥能这么及时地捉到云扬,原来,都天明一直都在自己背后。他震动地看着自己一直信任爱戴的大哥,心内有说不出的感受。
都天明见蓝墨亭盯着自己,一张脸都变了色,举起的鞭子到底没挥下去,低叹,“小墨,你不用这么看我,你这脑子,一热起来就不管不顾,大哥若不看着你,还不把天捅破?”
一声殷殷的“小墨”,让蓝墨亭心里发涩。他抬目细打量,才发现都天明眼中满是血丝,从来一丝不苟的将服上,竟是一身尘土。看来这些日子,大哥一直在外奔波,这么辛苦,还特地驰马过来,说到底还是一心为了自己闯的祸做弥补。蓝墨亭心疼,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意识原谅了都天明的隐瞒。
战阵里,云扬已经被刀架脖颈,蓝墨亭回过头,含愧又焦急,“大哥,小墨的错,任凭处置,只是云扬……你不能带走。”
都天明眯起眼睛从始至终打量蓝墨亭的神情,以他对蓝墨亭的了如指掌,他意识到蓝墨亭并未因此事怨恨自己,于是他放开心情,漫声道,“你说,这人犯,大哥怎么就不能带走?”
蓝墨亭一噎,太多理由在都天明这都不是理由,搜索一遍思路,他艰难道,“圣上……没说抓人。”
“圣上也没明旨说放人。”都天明一句话堵住。想拿圣上压他,蓝墨亭确实不够立场。
蓝墨亭咬唇,云扬自己回去与被都天明捉回去,情形可是大大不同的,可这话却偏偏没法和都天明说。
“于公,他是铁卫,我正管。于私,他是你们家三爷,你管不好,还有脸求情?”都天明用鞭头点他,语气带点揶揄。
这时候,还拿侍君身份来呕他,蓝墨亭恨恨拨开他手。
都天明回头喝手下,“人犯带走。”
“大哥。”蓝墨亭真急了,上前拉住都天明马缰。
都天明霍地回过头,冷下脸,“怎么,还想在大哥手下劫人?”
这话倒提醒了他。蓝墨亭一咬牙,丢下都天明,就想掠过去救人。
“反了你了。”都天明低喝,探手甩马鞭,缠在手上长长的柔韧象长了眼睛,绞向蓝墨亭两膝。若论起来,蓝墨亭身手比都天明要好些,又年轻,他轻盈躲过。都天明骑着高头大马几步从后面兜过来,居高临下虎虎生风地一刀追下来。蓝墨亭知道都天明不会真伤他,但也无奈被刀影围住。终于他还有些理智,没敢真动手夺都天明的兵刃,一个迟疑,被刀架脖上。
“行了,这次事,你也脱不了干系。要想保住命,你就别闹腾了。”都天明低喝,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乍着刺的刺猬,威胁道,“若再不听话,我就以拒捕反抗为由,把你的宝贝云扬就地处决。”
蓝墨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愣神,旁边即有人领命上来卸他佩剑。
“走吧,跟我去京郊猎场。”
蓝墨亭甩开几个拉住他的铁卫,“都滚一边去,别碰我。”语气明显赌气。铁卫都是熟人朋友,谁也不好跟他白扯了脸,又不得不拉住他,只得求助地看向都天明。
“驴脾气。”都天明看不过去,又抽了一马鞭,蓝墨亭用手挡了一下,手背上又是一道血凛子。
“这驴脾气哪学的?”都天明气得连抽几下。蓝墨亭躲也没躲,硬扛下了,嘴上也不让份,“随你。”
“这臭小子。”都天明骂一句,不过气倒顺了些,“去西郊猎场吧,圣上已经移驾行宫了。”
蓝墨亭一惊。圣上移驾了?她是不是真疑了云扬,或是被尚老头蒙弊了,可无论哪种可能,都是极大地不好。想到此,他焦急回头。
远远的,云扬仿佛也正扭过头望向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着莫名的焦虑。
“别打歪主意了。”都天明在后面拿眼睛盯着他,“小心他性命吧。”
蓝墨亭忿忿地回瞪他一眼。
都天明冷哼一声,命人牵来那匹马,丢一条马缰给他。蓝墨亭一咬牙,翻身上马,回头找,云扬也在马上,被铁卫围在中间。
算了,反正都是要回去,就且一同面圣吧。他抖缰。
一队人迅速集结,卷着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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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行宫。
与在云宅时轻车简从不同,这里加强了戒备。除皇城铁卫营外,皇上的暗卫也完全现身,共同承担了护卫责任。行宫本有仆役宫女,故而,刘诩突然的到来,行宫里竟也能运行得有条不紊。
郊外风冷。刘诩裹着长裘,走在甬道上。一队暗卫跟在后面,保持着训练有素的距离。她穿过行宫长长的甬道,拐过一片掩映的梅林,在极幽暗处停下。
此处,是行宫暗牢。领头的暗卫沉声,“圣驾在此。”守在那里的卫士哗啦啦跪伏。
刘诩抿紧唇转目打量了一下,走到一间房门前,站了片刻,平静吩咐,“开门吧。”
“哗啦”一声,铁锁拆下,刘诩抬足走了进去。众暗卫训练有素地顶替了原来的看守侍卫,脸朝外站定,把这座囚室团团围住。
刘诩站在屋内,灯光幽暗,她稍微适应了一下,眼前景物清晰起来。
室内一件陈设也没有,四周无窗,青石板的地面□□着,沁着透骨的寒意。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靠对面墙席地而坐,听见有人进来,那人动了一下,抬起头,虬厉目,冷峻薄唇,布满风霜的脸上,现出不怒自威的神情。与这与生俱来的威严不相配的,是随着他动作,手腕脚腕上传来的哗啦啦的铁链声。
在那人注视下,刘诩缓缓走上前两步,滞了一瞬,“叔父……”
那男人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扶墙站起,凝目打量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眼前人的身份。他自嘲地仰天大笑,“原来本王竟是败在你这黄毛丫头手里,可叹,可笑。”这人正是废皇叔刘执。日间由都天明从西北大牢押解到此处。
刘诩也在打量刘执,她淡笑摇头,“叔父错了,你不是输在朕的手里。”
刘执一愣。
刘诩道,“叔父刚愎自用,自骄自大,一意孤行,手下人与你离心离德,盟友弃你而去,就连刘肃老王也对你寒了心,你苦心经营数十载却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刘执脸上变色,半白的胡须剧烈抖动,“成王败寇,如今本王已是阶下囚,随你这黄口小儿胡扯。”他抖抖手上铁链,铿铿作响,“你也不用把我解来解去地换地方,只来个痛快吧。如果遮掩得好,世人也不会知道你这个新皇帝残害亲叔的丑行。”
刘诩摇头,“叔父又错了。”
刘执冷哼。
刘诩正色,“叔父妄起战事,让大齐风雨飘摇,刘氏皇族处于覆灭的边缘,犯下不赦大罪,亦不容于刘氏宗庙……”
刘执冷笑,“你父在位时,他就由着后宫乱政,搞得大齐颓废不已……”他瞅瞅刘诩,“若又换成你个黄毛丫头即位,就又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大齐不亡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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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负手笑道,“是不是刘氏的败类,倒也不在年纪高低。”这话回得粗陋却干净痛快。
刘执愣了一下,用异样目光打谅面前的女子。
刘诩亦回看他,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叔父在父皇病重这些年,独撑朝政,与后宫乱政抗衡数,保住刘氏江山,也功不可没。”
刘执愈加吃惊地看着她,弄不清她说话用意。
刘诩长出一口气,“刘氏枝叶凋零,到今时今日,只余咱们这一枝了……江山历经百年,不能亡在我辈手里……叔父,您善自珍重吧。”一句话说完,她转头向门口走。
“迁到悠然居,传御医调理调理身体吧。”刘诩对迎进来的亲卫低声道。
刘执愣愣地看着刘诩的背,突然心中有预感升腾,“等等。”
刘诩停下回头看他。
“你打的什么主意?”他鹰样厉目盯着刘诩,“你到底要做什么?”
刘诩笑笑,“朕是大齐的国君,做什么,都是为了大齐……”她深深看进刘执眼底,“就如叔父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一样,为了大齐!”末了四个字,一字一顿,含着千斤的压力。
刘执猛震,心底有异样的情绪裂开。他蓦地向前扑过来,却被锁链牵住,他使劲地挣着链子,厉声,“刘诩,你莫要把本王当三岁孩童耍弄。”
刘诩静静地看着他,“王爷自有判断。”
刘执使劲向前挣,无法前进半步,他青筋毕现,低吼,“本王一心为了大齐,就是死后,也见得祖先去。”
刘诩亦有些动容,她看着花白头发的皇叔,语气沉沉,“朕也是为了大齐,才期盼叔父能不忘初衷,为了大齐江山,竭尽全力。若此一役侄女不能成功,皇叔万不可再重蹈覆辙,须戒骄戒躁,广纳贤才,他日才做得中兴大齐的好君王。”
刘执如被大锤击中,不能言语。他表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从始至终,这女子都很沉静,语气不烈,却周身透着坚定。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刘诩这些日子不断迁移他的囚处,最后,甚至放到自己的行宫,竟是为了——保全自己。甚至,她还布置好,若有万一,就会让位给自己。这一连串的冲击,让刘执脑中一片空白。
门口,人已经消失,有侍卫进来收拾他周身的东西。刘执怔怔地任他们动作,忽然,他醒过神来,甩开拉住他的侍卫们,冲到门口,“刘诩,你到底要做什么?”一声尽全力吼出来,脱力,浑身竟打着颤。
已经走到梅林的刘诩顿了顿脚步。
暗卫上前,低唤,“陛下……”
刘诩站了一会儿,点头,“告诉朝中欲赶来行宫请安的文臣武将们,朕一时兴起,巡幸游猎,朝中众人,务必守好本职,不许擅离。”
“那这些……”暗卫捧上梁相一党快马送来的奏折,“也是这么批复?”
刘诩看着自小追随她的心腹,淡淡一笑,“朕已请太后作主,在宫中开始了大选事宜,梁相他们若是跑来这里,大选可放得心?让他们自己选去哪边好吧。”
刘诩递过一份名单,上面有一些名单,都是她与慎言早先一起从那些忠心可用且一直被打压官职不高的文臣中精选出来的。现在她身边尽是暗卫,确实不行,“这些官员,你们派人去,或是悄悄接来,或是别的,只不要弄出太大动静。”
“是。”暗卫双手接下,干脆答应。
“一个也不能伤。”刘诩嘱咐。若是成功,这些人将来就是她的肱股之臣了。
“是。”暗卫郑重。
刘诩负手,站在虬枝苍劲的梅林里,此刻天高云淡,风轻轻曼卷,怡人得很。她长吐一口气,仿佛要散尽一身的沉重。剑在弦上,发不发已经由不得弓。虽有万全对策和精心准备,但这一次不同于对付刘执。与刘执对阵,即使输了,天下也姓刘,何况,自己也并不热衷当什么皇帝。可情势逼人,自己终于坐上帝位,面对的是那些虎势耽耽的权臣。若是输在梁相手中,他即使不自立为帝,刘氏也将代代都成傀儡。刘诩纵使死了,也无颜见刘氏先祖。
想到刘执,刘诩亦无奈叹气。刘氏唯有此人可用,虽然好大喜功,但若能善用一干贤臣,倒也不失乱世中的铁腕帝王。
刘诩冥神静想,把前后计划想了几遍,天已经大黑了。
她揉了揉额角,回头问,“都天明回来没?”
66、教习
一队人,远远缀在都天明一行的后面。
“何公公,咱们不上去抢下少主?”手下人都焦急地看着一位面黄无须的老者。那老者忧虑地看着远处马队中那抹月白的身影,一腔的心疼都写在了脸上。
“何公公,少主这一回去,必和咱们国君的计划相冲呀,到时……”
“莫急,咱们紧紧跟着,到了行宫,人多眼杂,反倒好下手了。”
“是。”
他们商议定,就无声地掩了下去。
这队人,正是秦宫大太监何公公和他的手下。云扬的飞鸽传书,及时将他们截下,云家不能去,又不放心,只得远远跟着,没想到,竟看到云扬被都天明带走的画面。
“一定要把少主救下来。”想到即将面见大齐国君递交国书的秦君,想到那个冒牌的秦储即将干下的惊天大事,留在这里云扬一定会遭池鱼之殃,何公公一颗心都急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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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夜晚的京城,如同白昼一般繁华。商家林立,大酒楼、会馆在宽敞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都张着通亮的灯,街市上人流依然如织,
这时,一队车马从城门缓缓驶进。
马队里都是身形高大的男子。虽着常服,但仍习惯性地挺直了腰背,锐利的目光警惕地四下扫视,穿行在这闹市中,竟无一人分神私语。一股很强大的气场散发出来,闲逛着的人们都自发地闪开条路,指指点点地议论。
马车里传出一个沉厚的声音,“锦儿……”
缓辔跟在马车边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从高头大马上略弯下腰,低低的声音,“是。”
“莫惊扰乡亲。”里面的人声音里含着训斥,“如此张扬,怕人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那年轻人抿唇,看了看紧闭的轿帘,“……令大家都散开,远远保护着,可好?”
车里的人沉了一下,才哼了一声,“不可散得太远,小心为上。”
又虑着安全,又不能太大动静,这命令可算是前后矛盾,任谁也难执行得周全。这年轻人似乎习以为常,转头干脆地做了个手势,“散了。”
大家就都翻身牵马,四散在人群里。
他沉稳地坐在马背上,目光追着散开的马队,用手势遥遥指点了几处做好布置,直到这些平时招摇惯了的元帅亲卫们终于在人群中掩住了身形。
“你进来。”车内人又沉哼。
一直沉稳自信的年轻人,握住缰绳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紧。
车内陈设低调而奢华,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斜靠在一大张虎皮铺就的床毯上,虬髯虎目,着便装,一身肃然之气,不威而怒。正是南军元帅,奉旨回朝的户海。今天傍晚,他们的船队终于驶进京都港口。此刻,他轻装简从,悄然入城,正要到梁相——他的岳父府中去。一名美艳侍姬正坐在他侧手,素手替他剥一粒葡萄。见有人挑帘进到车里来,那侍姬回头打量了户海神色,就安心坐在他身边。
户锦乍从冷空气里走进来,一团暖香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合。他略眯了眯眼睛,在矮几前,提袍襟屈膝跪下,“……元帅……”
一声元帅,户海积蓄日久的火又涌上来,他格开侍姬的美臂,沉沉地盯着户锦。
户锦舌头打了个结,到底没改口。于是,毫无意外地受了父亲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他身子向侧晃了一下,脸颊热辣辣地肿起来。
“……”
头顶上沉沉的怒气直压下来。
户锦抬目看了看铁青着脸的父亲。跟随父亲鞍前马后,他清楚地明白父亲的个性。正当着父亲的新妾,下了父亲面子,无异于寻死了。在心里叹口气,低声,“父亲……”
“啪。”又是极响亮的一声。户海正值壮年,手劲非凡,饶是户锦有心理准备,也被大力牵得扑倒在地上。他坚持着跪正,嘴角已经流下血来。那美姬已经惊得手中的葡萄粒洒了一地。
“逆子,还不认你亲爹了?”自从那日在帅船的船舱里,户锦亲口答应入皇家大选的事后,这儿子就一直处处回避着老子。即使公事上见面,也是论公务,称元帅,再没听过一声父亲。想是心内仍记恨?户海一股火憋在心里,直要打出手,才算把火泄了出去。如今听儿子又改口叫了父亲,户海算赢了这第一役。他面有得色,语气却不松懈。
“……”户锦心里苦笑。不服从,要责他狂悖,服软了,亦要受责。父亲的理论从来都是这样的。
见儿子一直垂头不说话,户海眼睛又立起来。那美姬柔柔地把手中美酒捧到他唇边,“老爷,喝口消消火吧。”甜懦的声音,仿佛清泉,叮叮咚咚地悦耳清脆。
户海喝了口酒,顺了顺气。二十出头的儿子,已是成熟的男人。身形高大,英气外溢,战阵上摸爬滚打下来,骨子里是又傲又倔的个性,他用眼睛审视户锦良久,横看竖看,也觉不出这小子身上有一丝柔顺和风情。这样的性子,怎得陛下青眼?他烦恼地把酒杯推倒,倒回虎皮毯里,“明珠,你教教他吧。”
“是。”那女子柔柔地应。
户锦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见那女子漫扭着腰枝已经长跪起来,双手奉着一杯酒,眼角含着春蕴,“请酒。”声音低低柔柔,还恭顺地低下了如画的眉。
户锦错愕。。
酒杯已经擎了有一会儿了,户海盯着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气极拍着大腿,“傻小子,品酒、赏花、琴棋书画……将来你服侍陛下的,不就是这些?床上的,自有司礼宫人教你,粗浅的东西,你先学学吧,免得一照面,就让人刷下来。”
户锦明白过来,红着脸拧过头不听。
那女子得了户海眼色,把酒杯往前送了送,轻启朱唇,竟吟起一首香艳的劝酒令。声音婉转甜糯,含着万种风情。户锦听不下去,猛地推开那女子的酥腕。女子轻“啊”了一声,一杯酒都洒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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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可是皮紧了?陛下面前,你也这样?”户海从床铺上直坐起来,拍着虎皮。
话音未落,见户锦早火燎一样从车里跳出去。
“小兔崽子,要造反啊?”户海的声音震天地响起。户锦立在车窗外,只觉心里怦怦乱跳,双拳颤抖着着冰冷。
马车戴着父亲的冷哼,从身边擦肩而过,他却破例没有跟紧护卫。户锦失神地站在当街,发怔。他的爱马绕回来,围着他身周不安地打转,用软软的唇探查主人的心绪。
好一会儿,户锦深吸了口气,伸手撸过马缰,把脸埋进马儿又长又软的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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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张灯结彩,正堂灯火通明。梁相一扫这几日来的烦燥,喜气洋洋地。因是家宴,因此并无外客,梁成算是亲戚,陪坐在梁相身边。他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神情,满腹心事地垂着头想心事,看起来,与这气氛有些格格不入。梁相并无精神注意他,此刻,他拉着户锦的手,上下打量,直点头。
上次见,还是稚龄,胖嘟嘟的小娃娃,甚为淘气。一晃眼间,竟就长大成人了。这些年,虽然从往来讯报中,得知这孩子每一点滴的消息,但真见着真人,还是足让他惊喜不已。高挑的身材,脸庞线条简洁刚毅,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利落和大气。但细看,人却不冷厉,唇角眉梢,都承袭了他美丽的母亲,一翘唇,整个人就柔和起来。
梁相环视周遭,伺候的管事家院和仆妇们俱都由衷发出赞叹,梁相颌首微笑,抑不住心中满意。
拘谨落坐的户锦,始终垂着视线。在众人的视线中心,他不适应地动了动腰身,几不察觉地皱了皱眉。
户海冷眼看着,心中早升起怒气。碍着岳父,不好发作。他用只有儿子才能理解的目光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小子却仿若未觉,酒席从始至终,全不见半点高兴的样子。户海压着气喝酒,脸色煞是不好。
梁相何等人物,自然洞悉其中缘由。他用眼光示意下户海,转头和声道,“锦儿陪外公出去走走……”
户锦明白外祖父的期待,他垂下头,无声地握紧手指。
厅外月已中天,两人缓行在长亭湖边。梁相扭头,看着外孙线条流畅的侧脸,良久,叹气,“锦儿,委屈你了。”
户锦却未听见,他正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景物,神色茫茫。
相府院落旷大而庄严,同皇城一般巍峨肃穆。一入宫门便如终生圈禁,这悲叹的命运就摆在自己眼前。不是不怕,不是不怨,可是却拒无可拒。户锦曾以为,自己咬咬牙,便可挺过去,可是越接近京都,越接近皇城,那种压抑,就强烈地袭着他的心。
他心绪繁乱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紧唇,口中尝到了咸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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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殷殷嘱咐了好多,才肯放他回来。刚进房就被召到父亲房里。
户锦未及披衣,只着浅色的便衫进了门。房间里并无父亲踪影,只有那名新纳的小妾,拥着暖炉,半倚在床边。那女子只着小衣,轻薄透肉,室内飘逸着不知名的熏香,又暖又绵,含着说不清的情|欲。户锦局促地转身要出去。
父亲的亲卫在门口现身。
“元帅何在?”户锦急问。
“元帅有令,今夜少将军便在此间休息。”
“胡说。元帅会下这样令?”户锦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怒斥。
亲卫不回应,坚决地从外间带严门。被关在这香艳室内,户锦顿了半瞬,警醒地转身,见那美妾已经扭着腰身除下小衣。父亲本是梁门女婿,按大齐律,正夫不可停妻再娶。母亲这些年亏待了父亲,梁相也就默许他纳一二美人聊解床弟寂寞,这些事,自己虽是晚辈,但也不是一点不知道。但这样招摇地让妾登堂入室的事,倒是从来没有。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妾服侍将军吧。”那女子无声地欺到他身前,象蛇一样曼卷着腰身,仿佛要缠上他的腰。
户锦用手格开那绵软的身子,冷道,“姑娘自重。”
那女子并不听,格格地笑着,竟伸手拉他的腰封。
“大胆。”户锦伸手格开。那女子突然出掌,挟着凛冽的阴柔内力。还是个会武功的美妾?户锦冷笑。他从容化解开那女子甚为精妙的招术,踏前一步,干脆地击出一掌。那女子人向后跌了几步,脸上也挂不住媚笑了。
“将军勿再耗内力了。”她喘息着咬牙。
户锦冷哼了一声,却也知此时不能下杀手。他挟着怒意转身欲推门出去。脚下突然虚浮,一阵晕眩袭来,他身子一软,扶住门框。
“告诉将军了,别再耗内力了,怎么不听妾的话呢?”那女子浮浪的笑语在他耳边响起。
“是那熏香……”户锦怒斥的话只说了一半,人已经晕在那甜腻的怀里。
67、身不由已
马队疾驰到一处山坡小道上,停了下来。
都天明来到已经被安顿在一处荒亭里的云扬面前。
“人在马上时,就已经晕了过去。幸被身边的铁卫发现得早,否则从疾驰的马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的副将低声禀。
都天明探手拉起云扬手腕,脉弱而乱。他微皱起眉。
蓝墨亭得了信儿早奔过来,扑到云扬身边,失措,“扬儿,扬儿。”
“行了,没死呢。”都天明斥道。自己这弟弟,平时为官倒也像模像样,可是一遇云家的事,就仿佛变了个人,头脑冲动,一惊一乍的。
云扬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衣裳,一个曾经活泼跳脱的小子,现在就这样躺在破亭杂草横生的地面上,无声无息。蓝墨亭心疼地想抱起他。都天明在一边冷眼看着,抬腿狠狠踹了蓝墨亭一脚,“再动就死了也说不定。”
蓝墨亭趔趄了一下,回头怒视他。
“闪开。”都天明不烦烦追究。将大手贴近云扬气海穴上,闭目凝神。
蓝墨亭怔住。
渡了些真气,云扬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血色,都天明松了口气,回手揩了揩额上的汗。
怕都天明中途岔了真气,蓝墨亭守在一边,大气也没敢喘。他跟着都天明起身,看都天明一头是汗,搭配着那一身仆仆的风尘,又心疼起来。他期期艾艾地垂下头,“大哥,辛苦你了。我代扬儿谢你。”
“哼。”都天明瞪了他一眼,“云扬身犯何罪,也待回去再定,此刻若任由他死了,也是违了国法的。”
“你……”蓝墨亭咬牙,这石头块一样磕人的,自己却就是放不下,真是气死人。
“找辆马车。”真是一刻不耽误。
都天明吩咐完,回头看蓝墨亭的又焦急起来的样子,气更不顺,他哼道,“蓝侍君府上的公子,真是铁卫出身?我看倒是宠惯坏了的吧,不济事。”
这话又冷又噎人。当着一众铁卫熟人,蓝墨亭气得眼睛通红。
“呃,主管,车来了……”旁边人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岔。
都天明也没想太让他难堪,哼了一声,转身吩咐抬人上车。身后,蓝墨亭突然提高声音,“末将是云府侍君,朝中尽人皆知,末将从不觉得这选择应该后悔,也未觉身份丢人。”
现场静得掉针可闻,众人齐刷刷地看都天明,都天明霍地转身,鹰一样的锐目盯着蓝墨亭泛着水色的眼睛。蓝墨亭只觉心里堵得难受,他扬起头,强抑着声音中的轻颤,“大齐铁卫军,又何尝被宠溺过。这孩子身中奇毒,却也不忘恩义两全,这样怎么就是不济事了?”
都天明踏回一步,蓝墨亭倔强地抿紧唇,迎着迎面罩下来的沉沉压力。
都天明看了他半晌,“来人,”他的声音不大,却让蓝墨亭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没有预想的疾风骤雨,只听都天明吩咐铁卫,“来人,把保心丹给人犯服下,护住心脉,解药……已经到行宫了……”后一句,没看着自己,也明明是对自己说的。
蓝墨亭怔在原地,心头突突直跳。解药?圣上已经找到解药了?难道是圣上亲派大哥追来截人的?那她对云扬到底持何态度?蓝墨亭心里乱得不行,待惊觉,都天明已经出亭,没再多瞅自己一眼。
蓝墨亭醒悟过来,追上两步,迟疑地颤声,“……主管……”刚翻了脸,这一声大哥到底没叫出来。
都天明站下,一声主管,刺着他的心。
“快马加鞭赶回行宫!”下过命令,他翻身上了坐骑,一扬马鞭,马儿箭一样率先冲出去。
蓝墨亭愣愣地站在飞尘里。望着都天明的远去高大背影,眼睛发涩。他很想奔上去拉住他,哪怕迎上的是大哥的一顿鞭子也行。可是,大哥的背影却仿佛和他隔了很远,那么冷。
站立良久,直到有铁卫牵来他的马,请他快起程。蓝墨亭没接马缰,踉跄地往前走几步,茫然无措。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前胸,痛楚地握紧拳。此刻那陌生又真切的慌乱和后悔,让他痛得只余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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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魅惑的暗香已经散去不知多久,户锦醒来时,室内已变得清爽而静谧。他深吸了口气,脑中不再混沌,才觉出身上有些凉,但并不冷,不用查看,盖在被子下的身子,定是未着寸缕。
户锦抬眼,看着床帐子顶上那繁复的同心结花纹,许久,才转过头。那女子正坐在床边。
“少将军醒了?”那女子依然甜糯的声音,但方才还轻浮浪笑的面庞,已经沉稳下来,一双探寻的眼睛,含着让人无法遁形的伶俐。
户锦未语。那女子轻轻笑笑,站起来开始一件件脱衣裳。雪白的胴体、曼妙的腰枝,象剥皮的鲜藕般,随着衣服一层层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而显露出来。挺翘的双股间,露出一条艳红色的束|缚带,魅惑中散发着禁忌的气息。
户锦眸子骤地缩紧。
那女子细致地打量着户锦的表情,轻轻笑笑,“少将军自然是想明白了吧。那熏香,是大内密制的迷情散,候爷准用的……”
她又大方地指了指胯间那令人眼红心跳的东西,不在意地歪头笑道,“侯爷意在教导少将军□□技巧,以备大选。所以,赏了妾身这个,以免玷污少将军的身子,毁了清誉。”
户锦垂着眼眸不语。
那女子弯腰拉回一件薄件的睡衣,罩在身上,好整以暇地坐回床边,直视户锦的眼睛,“所以,现下妾身很想弄明白一件事……”她一字一顿,“待入大选的世家公子,已经报备到司礼监的备选人,为何他的身子,却不是完璧?”
户锦垂着目光,滞了片刻,冷笑,“姑娘也说世家公子了,平时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会是怪事?”
那女子淡笑摇头,“少将军是唬妾愚笨?”户海对户锦的严厉,信报中说得清清楚楚,户锦从十几岁的年龄,就随在军中,至成人这段时间,又哪有过斗点纨绔子弟的行径。何况,若他已亲近过女色,户海也不会巴巴地找个美女来教导儿子房事了。她转目打量户锦,“若是妾身份量不够,便就此禀报侯爷处理吧。”
户锦眼里迅速染上颜色。他紧抿着唇,看着那女子慢慢走向门口,在最后一步时,终于艰难开口,“姑娘留步。”
她唇角偷偷挑出暗笑,转身走回来,重新坐在床边。
两人再次面对,却不复初见时的情形,户锦咬紧唇,窘迫又被动。
“我……”户锦抬起头,对上女子探寻的目光,却滞住。
“姑娘是从宫里来的吧。”他沉吟了半晌,突然转了话题。虽是问号,却是肯定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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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怔了怔,眼里射出激赏,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他竟还能思路清晰地准备讨价还价,以求绝处逢转机。
迷药是大内密制的,检验男子身子的密法,相传只有宫中内务司的太监才会,再加上这女子身怀一身武功,处事又沉稳老练……户锦沉了一下,已经理清了思路,他看着女子的眼睛,“姑娘是……圣上派来的?”
一句问出,二人都是一怔,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
有一刻停滞。那女子率先打破沉寂,“既然是将来可能会睡在身侧的人,就算不是一国之君的普通女子,也很想知道那人是否是以完璧的赤诚来悉心伺奉。”她眯起眼睛,镇定又冷然,“少将军说是不是呀?”竟是坦然认了。
户锦苦笑,自己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立场兴师问罪,他虽小胜一役,却愈加被动。
“少将军……”女子沉声。
他挑起苦涩的淡笑,摇头,“是……末将先负了陛下。”
那女子怔了一下,厉声,“不对。是户家罪犯欺君。”她顿了一下,打量户锦神色,一字一顿,“少将军曾幸过的那位女子,罪犯不赦。”隐隐带出官家语气。
户锦已然明白,她果然是宫中女官。天子近侍竟潜在父亲身边许久,圣上估计早对自己和父亲起了疑。这一回,父亲可谓作茧自缚,而户家大厦将倾的前瞬,最后推了一把的人,竟是自己。他咬紧唇,舌尖尝到了咸腥涩。
“她……还好?”户锦艰难地问。这个“她”显然不是指那九王之尊。
那女子摇头叹息,“将军好痴情。”陛下的线报能直伸到户侯爷的内眷这样私密的范围,又岂不会知道户锦于战阵上曾匿了一个歌妓?自己方才露出身下的束|缚带,就是试探。户锦能有那样的反应,她也就猜出了□□分。那女子,定是那个歌妓,怕是被救下时,身上也不少这些个零碎禁忌。
而户锦不念身份高低,一心顾情。这样的男子,倒是世上女子最渴望求的吧。她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何其不幸,生而是比歌妓还低贱的命,自己又何其有幸,有生之年,能亲见,世上仅存的真情。而就是这样一个真男子,正由自己亲手胁迫,步步紧逼。她自入隐营以来,头一遭,痛恨自己有这样一击便中,能把着别人弱点和七寸的超人本领。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这样的男子在黑暗的权力倾轧下屈从。
户锦脸色暗淡,良久未语。
“姑娘,户锦是在战阵上摸爬滚打的粗人,不懂什么权术和谋略,”户锦缓缓垂头,眼前有些迷蒙,曾想,最美好的日子,就是战后卸甲,同心爱的人归隐乡中,过踏实的日子去。那此一次次勾勒过的美好画景,已经碎成齑粉。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眼中的雾气,振作了一下,“臣请陛下能念户家功绩,许父亲还兵于朝廷,告老还乡,臣再请陛下宽宏大量,许那女子一条活路,”话说一半,他长吸一口气,抑制住微颤的气息,“户锦愿代户家向圣上赎罪。户锦这条残躯,若有半点用处,便但凭陛下……驱策……”
他在女子注视下,撩被起身,郑重伏地。
室内微凉的空气,扫过户锦裸着的身子。双手按在地上良久,他竟才感觉出冰冷从双膝,从周身,一丝丝浸进心底。
一只素手无声伸过来,将他扶起,她将睡袍轻轻罩在户锦的身上。面前的人,高挑、干净,周身都散发着清冽的气息,这样的人,流露出的决绝和悲戚,让人心碎做片片,疼得不行。她凄凉笑笑,用手指指上面,“将军所托,自会有人传讯出去,直达天听。”户锦随她手指向上看,房外寂静,根本听不见有人潜伏的声音,竟有这样的高手潜在身侧,圣上对户家,对外祖父,可算是忌惮到了极点,户锦苦笑。
“……往后,请好自珍重。”
竟是诀别。
户锦滞了良久,主动握住她的手,同样冰冷。
“请问姑娘姓名……”一句问出,更觉无力。
那女子笑笑,“不过是供圣上驱策的一个无名小卒,”她从容点着一支香,引户锦回到床上,两个同样冰冷的身躯,同衾。“过会儿,侯爷会派人来接我出去,就算是做做样子,委屈了将军。”她在户锦耳边轻语。
户锦看着她的侧脸,年轻、美丽,这样的一个生命,殒落,悄无声息。两人静静地数着呼吸,那女子忽然痛苦起来,她蜷起身子,难受地喘息。户锦探身,将她搂紧。温热的胸膛,暖不了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来世,再不做身不由已这人,再不做身不由已之事,”那女子挣出最后一丝力气,“小女愿以来世堕入猪马道,祈求将军得偿心愿。”
“姑娘……”户锦痛呼。怀中的身子,痛苦地紧绷到极致,嘴角渗出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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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门轻响。几个近侍进来。
面前是怎样香艳的画面。他们的少将军和一位曼妙女子裸身相拥,睡得正香甜。他们捏断室内正燃的香,动手把那女子从床上抬下来。雪白的胴体还有余温,人已经没了气息。他们可惜地直咽口水,下大力揩了揩油,到底没有奸尸的爱好,把人裹在被子里,抬了出去。
户海负手站在书房里,得报,叹了口气,这个美人儿可真是个尤物,强硬如锦儿那样的愣小子,也能软在她的怀里。只是可惜了,用了一次,便得灭口。他回顾了一下那女子在床上的风情,可惜地摇头。户锦这小子,也算是经了女色,入了宫门,便是一个永远争斗不息的战阵。户锦于那个战阵,白纸一样透明。户海沉沉地闭上眼睛,自己能做的,只有这样,虽然这过程不堪,纵使对不起儿子,他也不后悔自己的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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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锦醒来时,已经被送回自己的房间。他睁开眼睛环顾,身上温暖柔软,室内清爽干净。昨夜的事,仿佛一场梦。门轻响,有仆役进来请他梳洗吃饭,训练有素的使女,捧着面盆,盈盈跪在自己脚下。户锦撑起来,两次迷香,他心中烦恶,头重脚轻。
他缓了一会儿,哗地起身,拔开服侍的人。
“少爷,老爷等您吃饭呢。”
户锦大步踏出房门,抛下身后或惊乍或絮絮的声音,屏气施展轻功,转眼就没了踪影。
户海同时得报,少爷在府里的梅园练剑呢。
嗯,也是大小伙子了,憋了一夜,泄泄火是应该的。户海了然点头,吩咐不必拦。
初雪的梅园,剑气凌厉,身影凌凌。户锦一头是汗,气息不平。不知练了多久,他积最后一丝力气,掷剑出手,剑狠狠没入一棵老梅树,只余剑尖,在冷风中打着颤栗。
他独立在这寂静而纷乱的初雪中,泪湿满面。
68、请见
次日晨。
云扬晨起,久病后,仍是有些虚弱。他从陛下寝宫缓缓步出,庭院内的宫侍们俱都垂目屏息问早安。
云扬怔了下,苦笑于这种不经意的招摇。深吸了口徐徐的清风香气,他转回头,向宫后走去。
走到后院,一路上,皇城铁卫服色的侍卫,渐渐多起来,云扬知道,这是快到他们的营区了。几队人过去,其中有几个当日参与围截他的铁卫,在队伍里都扭头看他。云扬与之擦肩走过,他从铁卫们身上感受不到杀气,甚至也没有敌意。投向他的目光多是好奇,有几人微微向他点头示意,淳厚又有一种类似同源同根的熟悉。
云扬微抿唇,心里有暖意。他停在一棵古树旁,微微喘了口气。展目看见不远处,有许多铁卫聚集,晨起的炊烟和着他们嘻笑打闹的声音。这样的熟悉画面,让云扬有些入神。从小就便随大哥在营区摸爬滚打,这样的生活早浸满了他对少年时期所有的记忆,本以为会一直这样生活,直到那日大漠里懵懂的私自订情,以后的种种接踵发生。早将他认定了的人生彻底转变……云扬抑住眼中涌动的湿润,轻轻弯起唇角,惬意地长吸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再无机会感受这样质朴而舒服的气息。上天对自己还是眷顾的。
“云……扬管代?”一位副将打扮的人,带着一队人经过,很随意地打个招呼就站下了。
云扬笑笑见礼,“大人早安。”
那人正是当日亲手把刀架在自己颈上的人。
“呵呵,我叫长顺。”长顺随意笑着摆摆手。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对这个云扬,还是很好感的。
“长顺大哥。”云扬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乖巧的笑容,让长顺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幼弟。
“那日……”看着朝阳下,云扬脸上明亮的笑容,长顺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过往,“……”
云扬笑着摇头,“那日大家有军令在身,云扬明白的。长顺大哥别再提了,否则云扬亦无地自容了。”
长顺有些感动,上令下行,铁卫就是一柄利器,他们同是铁卫,这道理不难沟通。一份根植在骨子里的同源情谊,让他对云扬又生出些亲近之意。
都是血性男儿,三言两语,旧事便都揭了,是早有耳闻的云帅铁卫,大家都围上来,亲近亲近。
“呃……蓝副统领?”云扬直接问。
长顺笑着往后指指,“大统领昨天气得不轻,自昨夜回来,蓝副统领就随侍着呢,”他哈哈笑笑,估计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大统领也该消气了吧,他乐观地指指内院,“别急,一会儿能见着。”
“噢。”知道蓝墨亭目前的安好,云扬放心地舒了口气。
告别了众人,云扬来到大统领居独院。他进院时,正房的门仍紧闭。
他站在院中左右观察了下,果然是清幽之处。正想着,房门轻响,一袭宝蓝色便装的身影,端着一个面盆,走出来。蓝墨亭很小心地转身合上门,又把水盆放在廊下,轻手轻脚地,没弄出一点声音。做完这样,他并未离开,而是守住门口。许是累了,他斜靠着廊柱站下,眼睛一直盯着门看,仿佛人出来了,一颗心还牵在房里。
云扬本自惊喜地上前,却不由停下步子。从未见蓝墨亭如此经意小心的样子,他满脸满眼透出来的关切与满足,让云扬吃惊不已。这就是那个洒脱不羁的蓝叔叔?
都天明昨天力敌强敌,虽是胜了,但终是伤了内息。回来就吐了血,都天明又不准请大夫来看,蓝墨亭只得守在床边,天亮了才睡熟。蓝墨亭怕惊扰了他,才悄声出来。放下染着血的面巾,他心情复杂地守在门口。既忧心大哥的伤,又庆幸能够离大哥这样亲近。他叹了口气,嘴角溢着满足的笑。正打算倚着柱子闭目歇一会儿,忽然心中有所警醒。他一回头,看见一个淡色的身影,立在薄雾中,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扬儿?”蓝墨亭意外地挑挑眉,一个箭步奔下台阶。
看着迅速放大在眼前蓝墨亭含着责备与关切的熟悉眼神,云扬心里暖洋洋的。他笑着后退一步,很规矩地行家礼,“蓝叔叔早,扬儿请安。”
“臭小子,倒是装得乖巧。”笑语里夹着心疼。
云扬歪头,带上顽皮又歉然的笑意。
蓝墨亭没再费话,干脆地拉过他手腕,把了把脉,又上下审视,惊喜地扬眉,“身子……都好了?”
云扬弯起眉毛,“是。”
蓝墨亭长出口气,“到底回来好些,多悬……”下一句又顿住,他握着云扬满是被绳子勒的纵横伤痕的手腕,半晌苦笑道,“这帮臭小子,勒这么紧?”云扬被押回来时,他亦不自由。怎么都没法近云扬左右,虽然当时也是计算好了,就此回来也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想到云扬遭的罪,他一阵心疼。
“无妨。”云扬却没在意,自己好歹铁卫出身,不是绑不起的。他略打量了下蓝墨亭有些不同寻常的脆弱和细腻,觉得今天的蓝叔叔特别的与往日不同。
“蓝叔叔可好?”云扬敛了笑意,咬唇,问出了自己这些天一直最挂心的问题。
“好着呢。”蓝墨亭这下终于放松下来,不在意地摆摆手,又开始训人,“你病刚好,不歇着,大早跑出来吹风,就为问我这个婆婆婆妈妈的小事?”
云扬怔了怔,好笑,这会儿大大咧咧的人,才更像往日的蓝墨亭。
“大统领安好?”云扬抬目向正房看了看,有些紧张地问,“扬儿想见见他,大统领会赐见吗?”
“见他做什么?”蓝墨亭挑眉。
“以私礼求见,大统领会不会不那么气?”云扬咬着唇一脸紧张。
蓝墨亭明白过来,云扬是怕大哥私下里还生着气,迁怒自己呢。他的心又一次被云扬揉软,宠溺地拍拍云扬肩,回头冲着正房紧闭的门咬牙,“不理他也是可以的。”
云扬见蓝墨亭的样子,低头偷笑。蓝叔叔恐怕也只是现在嘴硬吧。只怕蓝叔叔在都天明这,也是敢怒不敢言的待遇,一如自己在大哥面前,纵使自己也有些生气,也委屈,也断不敢摆出样子给大哥看的。
蓝墨亭被他笑得不自然,只得立起眼睛。云扬冰雪聪明,自然不肯吃眼前亏,忙敛目垂头,乖顺。
“陛下那……你……”蓝墨亭顺了顺气,把云扬拉近些细看,“你们……”连着几个断句却问不下去。蓝墨亭突然意识到,今时今日,扬儿的事,便也关联了陛下的私密,竟是不该随意问的了。
云扬澄澈的眸子略沉了沉,他暖暖笑笑,“扬儿挺好的。”想了想,又在最大限度上补充了一句,“陛下太忙,还没能拨出与我长谈的时间。”
蓝墨亭立刻明白了云扬的意思,想到与都天明遭遇的那伙异国武士,他不由暗暗握紧云扬手腕,用力向下按了按,一语多义,“抓紧。”
云扬怔了怔,探寻地看着蓝墨亭变得焦灼的眼神。正待细问,正房内有咳嗽声。
“大统领病了?”
蓝墨亭仍未放手,紧盯着云扬,“昨日遭遇悍匪,伤到了。”
正房内声音更响,蓝墨亭苦笑着按了按云扬手臂后,果断地放开他,“走吧,莫让前殿的人担心。”
云扬细致地打量蓝墨亭的表情,迟疑地点点头。
看着云扬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走得远了。蓝墨亭才极不放心又郁闷地收回眼神,回头,都天明铁塔一样立在门口,半披着外衫,黑着张脸。
“大哥。”蓝墨亭又开始心虚。
“哼,让你们见一面,就开始搞小动作?”都天明沉哼,抬脚把门扇踹开,“咚”地一声,蓝墨亭很没骨气地一抖,“我也没透消息给扬儿呀。”
“滚进来。”都天明留给他个背影,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蓝墨亭看着洞开的门口,气得咬牙,可是脚下不由自主地就往里走了。在矛盾纠结中,蓝墨亭垂头丧气地进了门,就听一声断喝,“跪下。”
他又是很没骨气地一抖。蓝墨亭气得跺下脚,怎么最近对大哥竟是这么没抵抗力,小时候打不过他也就算了,可怎么越大越没骨气呢?
都天明手里拿着一根拴门杠,敲敲地面。
蓝墨亭忿忿地横了他一眼,大哥那因伤而略显苍白的脸,又让他心口发疼。“算了,且当哄他高兴吧,又伤又病的,别交待了这把老骨头。”蓝墨亭在心里安慰并战胜了自己,认命地屈膝跪下。
粗木棒径递到蓝墨亭鼻尖前。
“你……”蓝墨亭弄清了他的意图,气得瞪他,“多大了,还弄小时候的把戏?”
都天明冷笑,“多大了?小时候没犯的错,不是从头做了一遍?头脑一热,不比你穿开裆裤时高明到哪去。”
蓝墨亭瞠目结舌,一个小奶娃光着小屁屁被大哥按在腿上打的画面,一下子闯进他脑海里。他赶紧用力甩甩头,脸颊瞬间滚烫起来。为了防止这样的画面重演,他迅速在心里又一次安慰并说服了自己,接过棒子,高手擎过头顶,一如儿时被罚的规矩。
摆平了蓝墨亭,都天明地靠回床里,闭目休息。
屋内静下来。
都天明伤得不轻,方才云扬来时,自已得屏住气息制造正睡着的现场,才给了蓝墨亭和云扬静心说话的一点时间。方才又和蓝墨亭磨蹭,他倦意又上来。不觉竟睡了。
一觉醒来,张开眼睛,外面已经日到中天。竟睡了这么久?都天明心里苦笑自己是不是也上了年纪,才这么点伤,就撑不住了。
转头看,蓝墨亭仍跪在床前,高高托起木棒的手,有轻微的颤。多久没细打量自己的弟弟了,一晃,就长大了。宽肩展臂,似乎比自己还高出半头呢,挺拔又英气。性子嘛,还同小时差不多,有些任性,有点冲动,对身边的亲近之人,绝对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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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都天明出神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轻声叫他。
蓝墨亭抬起缀满冷汗的脸,心里埋怨大哥贪睡,同时大哥突然细声细气地说话,让他有些打怵。
“大哥是不是从来都没照顾好你?没耐心教你?”都天明想到梦中,全是与蓝墨亭小时候的过往,眼睛竟有些湿了。
突然这么细腻,蓝墨亭颇费解。就在他的打量中,大哥眼中竟慢慢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吓了他一大跳。
“小墨,大哥这么对你,是不是真的错了?”都天明想到蓝墨亭这样的风采,却沦为人家的小侍,不禁心口又疼起来,自己明明意识到了小墨的情愫,却装作不知道,甚至就那么旁观着,自己原以为淡一淡,少年心性会收敛回正途的。谁知,这一迟疑便是眼看着小墨一步步走向绝地。若知现在,自己当初就算是不惜捅破这层纸,不管是硬逼还是软语相劝,总要把弟弟扯回正途来。
蓝墨亭明显会错了意,他想不明白,不过是打一顿,跪一跪,怎么大哥就这么歉意了?小时候打得多了,也没见他这么贴心呀。大概是又伤又病,岁数大了也徒增感慨吧,蓝墨亭咬牙叹气,认命地膝行两步,把大棒子送到都天明眼前,挤出讨好笑意,“大哥,小墨知错认罚,您打了,我也不会怨恨找您后账,您……您老人家就别哭了,啊?”
“……臭小子,皮紧啊你。”都天明怔了片刻,一脚踹过来。这说的什么不伦不类,不打到你哭爹喊娘,还轮得着大哥掉眼泪?
沉得像铁棒的大棒子终于从已经僵直的手中被夺去,蓝墨亭大大松了口气。肩上,臀上,腿上,大棒抽下来又狠又准,一如大哥打人时一贯风范,蓝墨亭于疼痛中大大惬意,到底是恢复正常了,大哥别扭起来,真是比大棒子还吓人。
都天明几棒挥下去,也觉得顺气。自己和小墨磕磕碰碰,也过了这几十年。换种相处方式,还真是不适应,还是这样直接又亲近。
一顿棒,换来兄弟情更坚。两人都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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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相府。
从角门,一清早运出一个大箱。
随后一个迅捷的身影暗中跟了出去。
马车到了乱葬岗,几个家丁把大箱里用破席裹的死尸扔了出去,吐了口唾沫就离开了。乱葬岗阴森鬼气,他们一刻也不想多留。
尾随来的那人从暗处现身,玄色武将常服,正是户锦。
暗查了三天,终于等到父亲命人抛尸了。户锦半跪下来,轻轻展开那破席,不由悲愤。三日前那个睿智又曼妙的年轻生命,就这样青白着面孔僵硬着,这女子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部换过,就像贫困人家无力埋葬一样。她的面颊一侧,被划了几道深深的口子,血凝了半张脸。父亲何至如此狠绝。户锦不由握拳。
身周有轻微声音。户锦把那女子横抱起来,举到比较干爽的石案上放好,才转过回,浸着情绪的眸子,又恢复一贯的冷然,“阁下是来接这位姑娘的吗?请现身吧。”
“好。”一个清冽又和暖的男声,平和又含着叹息,一个高挑的男子走出来。淡色常服浅墨色腰封,身形挺秀,容颜柔和,极漂亮的眉峰微簇着。走到他面前,那男子微微翘起漂亮的唇角,和暖地笑笑,“户将军。”
户锦并不意外,他淡漠地点点头,“来接人?”
“是。”那男子也不意外,平静地应下了。
“这样了,你们还不丢弃?”他回头,看向那女子的眼神才多了些情绪。
“是。”声音里含着一如既往的舒缓,也夹着不容置疑地坚定。
户锦转回头,眯起眼睛,这个话不多却掷地有声的男子,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下,“有把握救活?”
“……是。”
户锦终于松下口气。
“将军知道她是诈死?”那男子突然探问。
户锦冷笑,“这姑娘气度见识,万里无一,定是花大力气培养出来,在下以为,自己还没重要到要陛下舍弃这样一个得力助手的地步。”
那男子并未在意他的讥讽,展颜笑笑,和暖的笑意,让这阴森的地方仿佛也透下了阳光,“放心,这姑娘……我定尽全力。”
户锦也沉了沉气,今日的他从未有过的不冷静。他看着眼前的人,不得不承认,如果陛下手下的人,都是如面前的这两人,那么,陛下果真是知人善任,堪做明君。
“留步。”见那男子已经招手令几个随从抬着女子离开,户锦开口叫住他。
“……”那男子站下,静静地看着他。
户锦心内苦笑,这人表面上和气,实则极善掌控人的心思,是个善攻心的人,他不张口搭话,那么一切都得由自己艰难开口了。
“末将……请见陛下。”户锦也不拖沓,堂堂正正地求。
那男子眼中现出激赏,也不豫户锦这样的南军名将太过尴尬,他和气地笑笑,“陛下现下在城郊行宫。不日大选,户侯爷不会准您离开的。”
户锦目光暗下来,果然,自己再快,也赶不及。
“将军有话,可籍由在下直达天听。您……可信任在下?”那男子笑容和缓,语意却干脆干练。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本不该是并肩的伙伴,却没来由地觉得可以信任。户锦审视他半晌,点头,“好,我信你。”
那男子和暖笑笑,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户侯爷一路上,不断往回传飞鸽。”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户锦一怔。
“将军定猜得到,何事侯爷会瞒着您,又这么急切……将军可早做安排。”
“你们和父亲一样,要打曲柔红的主意.”户锦眼中已经燃起怒火。曲柔红正是他阵前救下来,又私许了终身的那名歌妓。
“年前,曲姑娘脱了妓籍,先住在前锋营,就睡在将军榻上。后移至民巷,前院是掩护,后院有座独楼,那姑娘住在里面,将军旬休,必去探看……”那男子一条条信手掂来。
户锦无语垂下眼睛。
“所以,我们即使打过曲姑娘的主意,也不急,无论您父亲户侯爷把她弄到哪藏起来,也都在我们的注视里。”那男子话音虽平和,却让户锦感受到了其中的傲气和自信。同时,也透出一个信息,陛下那么早就注意到了南军,他们的一举一动,从来没逃出过陛下的眼睛。
户锦无语,转身要走。那男子顿了一下,“户将军切莫急切,侯爷暂时应该不会对曲姑娘不利。若真有意外,我们的人会出手护她周全。”关切中,含着很重的份量。
户锦无声地握紧拳,“末将谢陛下。”一字一顿。
此刻的他,万念俱灰.即使没有曲柔红,自己也脱不开陛下的控制。自己的牵绊太多,而这些中,外祖父与父亲的野心,才能真正让陛下能够牵制他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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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缓步走出林子,上了马车,已经是一身虚汗。一个手下小心地扶住他,靠着坐下,“慎言大人,您有伤在身,何必亲自跑一趟,我们来接人是一样的。”
慎言虚弱地闭目,缓了缓,张开眼睛,“你们未经通报,便给暗士下了这样决绝的任务,可知这样做是得不偿失?”本有更好的办法,一样能掌控户锦。
“陛下钦使催得紧,下命令又霸道不容置疑……”手下也委屈。那个姓尚的老侠是陛下亲派来全权处理这事的,还带话说让他们的慎言大人静休。没了慎言主事,他们这些手下人,能有什么办法,到底还是得听命。
慎言绷紧唇,默然。
车行许久,他吩咐,“到了营里,给这位暗士再服一剂解毒剂。”转头看着躺着的那个毫无生息的女子,他皱着眉,更加沉默。
69、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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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曲衡别苑。
处理完一切的慎言,缓缓走进幽深小院。步子越来越沉。男苑的那帮太监,都是折磨人的高手,刑后至今,伤痛未减。慎言越发清瘦。坚持着走进内院,房间就在眼前,慎言手扶墙面,大大地松了口气。
刚待推房门,他突然顿住。扭回头,清朗月光下,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天井下。那正是曲衡。曲衡从值上下来,心里总觉有事,就星夜赶来别苑,果然……奔波了一夜的那人,就这样疲惫地站在面前,眼前,重叠着初在别院相见时,那飘然从窗口翻出窗外的灵动身影,如今,看他伤痛缠身,竟连走路都要扶墙,曲衡心痛如绞,不忍再看。
两人相对无语。
曲衡终叹口气,上来,扶住慎言,入手竟是单薄外衫,“天寒地冻,看着了风寒。”曲衡抖开自己的外衣,披给慎言。
慎言一滞。下午出来的急,确实没穿戴齐。身侧的曲衡已经很自然地裹紧自己,扶着进房间。慎言垂下目光,这些时日,仿佛彼此都熟悉了这样的相处,仿佛经年已有的默契。
暖暖的汤羹就煨在火上,缓缓地冒着香香的水气。曲衡安顿好人,就着手倒水,端来给慎言擦擦,又捧过汤碗,一手执勺……
慎言出手按住他,“大人……”声音仍有些哑,低低着,泛着为难。
曲衡愣了愣,明白过来,还当慎言是卧床不起呢,他抱歉地咧嘴笑了笑,把汤勺递还人家手里,“自己来,别烫着。”末了不放心又极婆妈地嘱咐了一句。
慎言抿了抿唇。这样的曲衡,恐怕外人从未得见。谁能想见,皇城内外,朝野之上的实权人物,赫赫威名的大齐武士,会是这样,温情缱绻。
“谢大人。”一字一顿。
曲衡尴尬地愕住。若是单就汤品道谢,远不用这样郑重的态度,难道是慎言厌烦自己籍由喂汤腻在身边?
“呃……前几日瞧你行动不方便,才喂食的,没有轻薄……呃,轻慢你的意思。”他舌头打了个结,当日别院,自己在□□下对慎言干的事,又翻在脑海里,他当初的不智与轻慢,已是愧悔难当,如今再提,脸上亦发烫,如坐针毡。
慎言怔了下,明白他是误解自己的意思了,“大人,”他弯起唇角,露出暖和笑意,语气依然郑重,“慎言谢大人……不单是谢您容留了属下……”昨天晨起,曲衡正式派驻禁卫营中的精锐,并入皇城铁卫营内。统一号令下,共同拱卫大内。同时,亦派驻大批得力手下,分别护送着陛下密诏中调集的大臣,星夜赶往行宫。这一举动,无疑昭示着他的政治立场。而他正式倒向刘诩,亦让刘诩方实力大增。
“今晨有飞鸽传信,奉召的大人们都平安抵达行宫,与陛下见了面。”慎言并不隐讳自己有情报来源,照实告知。
曲衡震动地看着他。这消息,他是从午后才陆续收到的。凝目再看慎言,幽深又坦然的目光中,透着和暖的令人心定的神情,镇定,安然。
相处多日,曲衡对这样慎言有着更深刻的感观——即使是在最被动境地,即使是身处绝路中,慎言这样的人,若有求恳,亦会求得堂堂正正,若需要要委屈求全,亦会彻彻底底、毫不顾惜自己。明明透露着强烈的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决绝,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勉强和痛苦。多日来,慎言安静地留在别院,不应该是没去处,单看每日有来自宫中的两位老太监替他调理身体,就知道陛下于他的重视。可慎言,就这样安静地留在自己身边。这其中透露出来拢落意图分外鲜明。曲衡明白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自己开口说“要”,慎言亦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可是,……曲衡苦笑,明明心里受到焚情,却在对慎言有了这样刻骨的认识后,万难开口,亦无颜玷污半分。曲衡真心的,只盼能够天天伴在他左右,替他分解愁忧,看着慎言微皱的眉有些许舒展,自己就会心满意足。
曲衡苦笑。或许自己可以用行动,赎得先前的轻慢之罪。果然先陷进去,注定无力自拔。
……他抬目看着慎言坦然的目光,心内忽然有一丝波动,自己的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慎言,这意图从不曾隐晦。可是,这样甘愿深陷局中,从不费力自拔的慎言,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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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着常服,在寝宫外间大书案后批阅文件。抬目,看见裹着一身寒气的云扬从外面回来。
云扬乍一见她在,愕了一下。这个时辰,该是在前殿议事才对。眼见着刘诩已经放下笔,含笑看着自己,云扬近前几步,撩衣跪下,“参见陛下。”标准的君臣礼仪,亦是两人第一次以君臣之礼相见。
刘诩忍着想把他一把扶起来的冲动,等着他全了礼,含笑抬手,想把云扬拉到书案边。
云扬未及起来,微侧侧身,歉然,“……臣身上凉……”
刘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云扬刚从外面进来,裹着一身寒意。若不是自己突然在这个时辰回来,她料定云扬也不会就这么贸然进来的。她心里感慨这云家真是诗礼传家的家风之余,也苦笑于,云扬身体恢复了,象前些日子,两人随和相处,你我相称的日子,怕是再寻不见了。
她探手先行把企图溜得远一些的人拉回来,全不顾寒气激得薄衫暖意的她打着冷战,“出门在外,不必拘着礼,坐过来吧,暖得快些。咱们也好说话。”说完,又微挥挥手,随侍的一众人等,都无声鱼贯退出。室内只余他们俩。
耳边尽是悉悉索索地人往外退的声音。云扬垂头手指微微握紧。瞅这情形,陛下应该是更早地拔给他长谈的时间了。紧张,一瞬袭遍他全身。
刘诩却是比云扬还局促,她鼓了鼓气,恳切地拉住云扬的手,“扬儿,有件事,我……,”云扬不解抬目,就见刘诩狠狠咬了咬唇,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扬儿,云府刚迁到京城时,我曾著监礼司去过云府……”
眼见云扬脸上“原来是这事,怎么了?”的表情,刘诩更窘。
“那时,我是并不知道云家三公子就是你呀,……那事……对不住了。”
万没料到刘诩会以那事起头,足见心中已经纠结许久。好吧,既然起了头,总要面对。云扬垂目想了一下,坦诚地就事论事,“越过长辈妄谈婚嫁……是云扬任意妄为,先违了礼法。即使礼监司不罚,家法亦难容……”
“那伤可好了?”她心心念念的话,自然而然地流出,说出来才觉不对,恨不得咬住自己舌头。
果见云扬那边已经撩衣起身。“呃……我不是这意思。”刘诩红着脸恨自己词不达意。本不是要云扬按规矩谢罚的意思,怎么就说拧了呢?真是关心则乱。
“……臣也不是那意思。”云扬笑意溢出漂亮的眼睛,长身立在她面前,摊开手,一副任君检视的姿态。
刘诩张口说不出话,看云扬和暖笑意中,带出一丝不经意的俏皮。从相识到相处,云扬为人处事,一直偏重稳重老成,竟让她忽略了,他只有十九岁多一些的年龄,好像比尚天雨还要小一些,少年人性子里,总该有些跳脱和不羁,竟被他掩了个干净。
她歪头正细琢磨,云扬已经敛息,很规矩地坐回去。她不禁失笑。这小子瞧着守礼又乖巧,估计也是云逸平日管得紧,现下云逸不在,这小子便又有淘气的征兆喽。想到云逸,刘诩又歉然,“累你不能随云帅出征,还真是……对不住。”
云扬眸子里闪了闪,“大哥……呃,云帅他……”
刘诩笑笑,这小子,提到云逸,就老实了。“他被朕派到南秦去了。”
云扬苦笑,从陛下口中得知确实消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已经被攻陷的城池,要再攻陷一次?”
刘诩抬目看了看有些异样的人,点头,“是。”她信不过户海,亦要借此次着云逸带兵过去,全盘接收对秦的控制,也算是对户海以秦为砝码的一次惩戒和警告。
云扬无语。他心中想到的是两次遭遇兵灾的大秦无辜百姓。可不得不承认,刘诩的做法,从皇权角度看,确实没有不妥,且是制衡户海和梁相,釜底抽薪的好策。
刘诩拍拍云扬缩紧的肩,柔声,“扬儿,此一事了,朕郑重发誓,从此往后,再不让你身上添伤,心中添痛,无论时事如何变迁,会护云家周全。”
海誓山盟的情话,含着帝王郑重一诺,让云扬一下子湿了眼睛,他急低头掩饰。帝王的信任和诚挚,从来不只关乎情爱,行差一步,便可能亡国亡种。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给予这样的郑重。云扬深吸口气。自己身负的秘密,已经远远不只关系到云家,他在心中再一次坚定了自己于秦储一事的想法,想到即将展开的话题,他深吸了口气。
“扬儿。”刘诩放下一件心事,期期艾艾地提下一个话头,“京中正在大选,你可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云扬抬起还有些湿的目光,和声。
刘诩舔了舔有些干了的唇,苦涩笑笑,“呃……这个,也是对不住。”
“……陛下言重了……”
刘诩半探着身子,盯着云扬的表情。
那紧张的表情,饶是云扬心绪激荡难平,亦被逗笑,这是陛下怕他委屈别扭吧?
红着脸转过来,让她看个够,“陛下多用心国事吧,这样挂怀云扬,让臣更加……”
后面的话,弱声。刘诩急切探问,“什么?”
云扬躲不过,一咬牙,“让臣更加心疼。”这话,比那日在古道上与蓝墨亭说时,更加剖心,云扬自问一生未说过这样的情话,激荡的情绪,逼得一句话带上颤音。抬目见刘诩眼睛已经湿了,云扬亦怔住。
认准了,就不改变。既然抛弃了一切,就要一路走到底。两人四目相对,同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生,也该需要有人如此诚意地安慰和同情这种想法,至此之前,竟从没萌生过。这样平和又贴心的温情,竟从没敢奢望。如今,能有幸得一爱人,能有幸视爱人为知已,自己何其有幸。
“所以,扬儿宁愿不回本家,即使知道前路不好走,也甘愿回来陪着我?”刘诩动情。当日云扬在古道边与蓝墨亭说的话,已籍由都天明报与自己听。当日自己的激动,远比不上想听到云扬亲自说与自己听的渴望。
云扬缓缓抬目,目光中,透出湿润。在刘诩热切的注视下,他咬住唇。
慢慢撩衣起身……
“怎么?”刘诩一愕,伸手捞他,却一空。人已经后退一步,郑重跪下。
“陛下,臣亦有一事……”
“噢?”刘诩狐疑中,挑起眉笑着鼓励,“扬儿说说看?……不妨先起身?”
云扬笑笑摇头,苦涩却浸到眸子里,“臣这话,已经留在心里十余年……”
刘诩的手指停在半空,心中有微微震动。
“当日以稚童年纪,被大哥在阵前救下,亦追问过臣的来历,臣虽受云帅及云家大恩,却也隐瞒至今……”云扬声音很低,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云扬停了好一会儿,郑重一字一顿,“臣,并不是大齐子民。”
“都天明讲过。”刘诩默然。都天明早跟她提过多次,从沁县到古道,那外族武士,那些云逸和蓝墨亭关乎云扬的一系列不寻常举动,无一不昭示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云扬,有问题。只是,自己还没探问明白,但亦真心相信,云扬不会对自己,不会对大齐不利。才放纵着自己,全心相恋,倾心倾意。如今,是要重提这事吗?刘诩看着云扬郑重又沉重的表情,心中有一个想法愈加清晰,云扬对自己,该有多信任,才会把死咬了十年,甚至要埋一生的秘密,全盘交待。而这个秘密,又该多严重,要他拼着输掉一切,也要先于情爱,讲清。
“臣不是大齐子民,臣的国家是大秦。”云扬虽低,含着说不定的苦涩,“大秦,是臣的故国。”
“扬儿的国家?”刘诩咀嚼着一字一句,眼中惊疑。
“是。臣,本名楚洛……”云扬咬牙道出关键。
“楚洛?”秦的国姓是楚,单名洛字?刘诩蓦地睁大眼睛。楚洛,这名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密报中,在文函中,甚至在她夫侍的备选名单中,出现,她竟从没有在心里留过痕迹,亦从没想过楚洛除了是个名字,也该对应着一个男子的事实。是自己有意回避,不愿多想吧。刘诩抚额。当日慎言坚持着把楚洛的资料呈给她,又一再违着自己的心意要自己留意,大概,慎言心里也是怀疑着的吧。那秦君带来的儿子,果然是假的。
70、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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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在两人中间流动。
半晌。
刘诩苦笑,“那……朕是该称卿扬儿,还是该叫洛太子?”
云扬僵了肩膀。他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人。她是自己的爱侣,要倾心相待一生的人,她是他敌国的君主,亦是他的君王,生命中如此复杂却割舍不掉的人,正涩涩地看着自己。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陛下,臣是……楚洛。”
刘诩一怔,随即笑得更苦。
云扬垂下挂满晶莹的眼睛,声音有些微颤,“臣,是楚洛,也是扬儿。”
刘诩细觅他话里的意思,眼睛一亮。
云扬知道她意思,却更黯然。是秦国的皇子,就该肩负一国兴衰,可他在内不能侍奉双亲,对外没能保家国黎民,自问不孝不忠之事,都做了个遍。在齐生长了十余年,沐云家大恩,又承陛下爱慕,却只能以这样尴尬身份坦承心声,想到不久还将这样面对大哥一次,他深觉无地自容……
成长中,曾经为了父皇的骄傲,母后的宽心,曾经为了大哥的期望,云父的欣慰,自己无时无刻,鞭策自省,该学会的力保无一不精,能学会的力求无一不通,学不会的、做不好的情形,在自己的生命中,从不允许发生。无时不倾尽全力,自问心安。可是,唯独面对刘诩,这个生平第一次自己选择的真心之爱,却一次次令她失望,受累。
这一刻,云扬几乎怀疑自己在古道上的决定。迷茫,无措,这种无法把握的情绪,继他幼时独自离宫后,再次令他心绪大乱。
“朕听闻十余年前,秦后宫之主不幸病故,却有秘闻传出,实是死于后宫争斗的谗害里……扬儿是那时流落出宫的?”话只说一半,她就觉得云扬缩紧了肩,浑身开始打着颤。刘诩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残忍的问题。
“……算了,择日再说这事吧。”刘诩下意识的话,从口中流出。一怔下,心中越加明白,自己,真的看不得云扬这样伤心。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必须问清。
云扬闭目,往昔,拽着心底最不堪的痛,一丝丝抽出。他深深吸了口气,抑住心中如潮水的翻腾。沉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红红的眼圈,挂着苦涩的坚定,“母亲被缢死后,臣几乎被溺毙,幸尔被一何姓内侍救起,星夜独行,想着,能永离秦境,走得越远越好……”记得当时,好像是横跨了整个大齐,一直走到了北边的边境,得遇云逸大哥……其中艰辛,总以为痛彻不想再提,谁知,开了头,也只两句便说清了,果然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云扬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果然是坦承。
又想到大漠偶遇,刘诩心内一动。
云扬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气息,微动了动,深伏下身,“臣,罪犯欺君,却不是有心……”
刘诩苦笑,这云扬,果然聪明。可又不辩解,不脱罪,就这样坦承,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宠爱太笃定,就是坦陈前,就抱着必死的心。云逸已在征秦,蓝墨亭因着都天明的原因,已经是帝党肱股,云家一时无虞,看来,云扬没了后顾之忧,才如此甘心。
“秦主带来的皇子……”她想起文件上的那个“楚洛”。
“臣不知……”云扬据实,未加妄测。
刘诩顿住看他。果然片刻,云扬垂头,“父皇自失母后,据闻心智大乱。光凭这些年与齐交战,秦朝政令朝令夕改,委任将领朝臣无据可依,全凭主君一时兴起,就可推知。”他扬目看了看刘诩,刘诩笑笑点头,她承认,若不是这样,秦远比齐富足,不至兵败至此境地。
“此回,以假秦储与陛下联姻,定也是父皇冲动之举……”他咬咬牙,“错未及铸成,还求陛下宽恕。”
刘诩出了出神,探手扶住他肩,云扬震了一下,顺从地跪直身子,直视着她探寻的眼睛。
“云逸……”刘诩踌蹰了一下,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云扬眼中终于染上颜色,他膝行半步,“大哥并不知臣身世……”忽见刘诩眼中似笑非笑神情,云扬咬唇,果然是自己真着急了,他理了理思路,“云帅不知臣的身世,只是捕风捉影地猜测,便甚为忧虑,便将臣……遣回乡中……”
藏匿。刘诩脑中转出这两字。想到当日屡次遣人云逸军中找寻,最后还派出了尚天雨和慎言,均未查到云扬其人。现在虽然明白云逸做法是兄弟情深,无可厚非,但自己心中不能说是没有怨气。她眼里有厉气闪过。
心思转了几个弯,垂目,却见云扬垂目屏息,笔直地跪着。
“不替云帅求情?”刘诩诧异。云扬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云扬轻轻摇头,抬目,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陛下气过了,便就过去了。”
刘诩抚额。云逸也好,秦主也好,明明是云扬要以命保全的人,却看着云扬以引颈就戳的姿态,倾心给予自己的信任,让自己无法不震动。
云扬垂目。
□□与政事,永远不要掺和在一起,这是他儿时以来,便得到的血的教训。铭刻,刻骨,亦深以为意。坦诚相告,绝不仅仅因为面前的人是倾心爱自己的人,更在于国事,政事中纠结的人,兜兜转转的命运。云逸不会获罪,秦主可以周全,这是云扬在心里最坚定的想法,他亦相信,齐主刘诩,亦有这样的胸襟和远略。
“扬儿呀……”良久,刘诩苦笑唤他。
一句扬儿,云扬心内百味纵横。他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刘诩心疼又安抚的笑意。云扬眼中一涩,几乎滴下泪,他狠狠地咬住唇,“是。”
“有人曾禀朕,说云家三子,为人心细,胆大,做事出人意表,周全细密。现在看来,果然没说假。”刘诩看他眼睛。
云扬迟疑一下,明白过来,苦笑,“国丈谬赞。”
刘诩点头,这话是国丈提及。
刘诩再伸手扶他起身,云扬笑笑摇头。刘诩失笑,这小子,果然聪明。
“刘肃老王正在各地派兵,围剿梁相私兵,国丈亦相随襄助。”刘诩看着云扬,神情和语气转为郑重。
云扬凝眉想了想,便消化了刘诩透露给他的海量信息。他思索着,就事论事,“大批私兵,该是梁相早备下的,恐怕提防平太妃的意思更多些。陛下即位,梁相亦是倾尽全力的。只是那私兵由来已久,弓已上弦,再解散已是不可能。……他们名为私兵,但并未实际作战,实际上不算是谋逆,且都是大齐子民,为保国计民生,还是威吓为辅,宜招不宜剿……”
看着云扬认真思索的样子,听语气,仿佛并无身份嫌隙,果是在大齐久了,思路上都有了云逸的痕迹。刘诩失笑,深深赞许,“果然他们二位没看错人。”
云扬从沉思中醒悟,惊觉自己逾越得过,不禁咬唇。却见刘诩眼睛里已经透出亮亮的光采。
在云扬略诧异的注视下,刘诩缓缓起身,“剿叛一事,刘肃老王坐镇中军,与国丈二人合力举荐扬儿做副帅。”
迎着云扬震动的目光,她从身后桌上取来一枚金牌,居高临下,郑重,“为大齐,力挽十数万即将自相残杀的兵士的性命,保我宣平朝开朝便能息刀兵,掩血光,民生安居。扬儿,你可愿……领此君命?”
“陛下!”云扬愕然半晌。金牌悬在头顶,刘诩期待的笑意,夹杂着最重的嘱托,他觉得两臂有千斤重,竟无法托起。
“扬儿不愿?”
抬目,刘诩已经半蹲在眼前,一手握住自己冰冷的指尖,暖和温厚。云扬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雾气。面前的人,不只是温情缱绻的爱侣,从和暖笑意里,散发出的大和之气,让他愈加动容。他认真审视着刘诩,仿佛要把她刻印在心底。
“怎么?”刘诩好笑地看着他既凝重又有些孩子气的专注,“承认了楚洛,就不认得朕了?”语气带上轻松的调笑。
云扬缓缓弯起唇角,“陛下才可谓心细,胆大,做事出人意表。”刘诩挑眉,云扬顿下细思量了一下,“……时时令臣……耳目一新。”
“咦?”刘诩诧异挑眉。两人相视,心有灵犀。
“那接令吧。”刘诩晃了晃金牌。
云扬这才把目光调到那名晃晃的一块上,说来也不陌生,亲手劫下过四块,他垂目想了想,“陛下信臣?”
刘诩自信一笑。
云扬一狠心,“既是如此,请许臣自专。”
“这么快就讲条件了?”刘诩再次失笑,“准。”
“谢陛下。”云扬本就是跪着,此刻微抖袍襟,重新跪好,大气一礼,骨子里透出的,毕竟是秦地雍容。
刘诩感慨起身。伸手,停在他面前。这下总该起身了吧,瞅这小子跪了大半天,刘诩确实心疼。
云扬红了脸,“谢……陛下。”
看着云扬咬着牙,勉力起身,她到底埋怨道,“早就叫你起来,……”
“无妨。”半吸着凉气,云扬习惯性地摆摆手。
拿这个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小子,暂时还真没办法。“拿着吧。”记起牌子还在手上,刘诩再递过去。
云扬笑着推开。
“咦?”刘诩诧异,不是说好了?
“陛下许臣自专的?”云扬露出小白牙,笑得很简单。
“怎么说?”刘诩不解。
“臣身份敏感,不宜任副帅这样的重职,”云扬郑重,“若陛下信臣,请准臣自专。臣愿做老王幕下一客卿……
刘诩倒吸冷气,“无官无职,军中何人会听你的?”
半晌,云扬叹气,“陛下,军人……凭的不是官职。”
刘诩恍然,却有些不忍。云扬苦笑,撩袍要再跪,刘诩一把扯住他,无奈,“随你。”
“……谢陛下。”
两人互挽着,四目相对,心跳互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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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陛下处理完事务,急回寝宫。
云扬已经停当,准备启程。
刘诩心疼又歉意,嘱随行御医一定照顾好人。云扬苦笑再拒,“陛下,哪有幕卿带御医随行的?”
“……”刘诩不松口,转目又呆住。云扬着淡色儒衫,外罩藏青色长袍,月光皎皎下,淡雅出俗。
“从没见你这样穿。”刘诩惊艳。
云扬抬手臂上下打量下,不以为意,“哪有幕卿着武将服?”自然不能箭袖腰封,不过这样宽袍展袖的,确实有些……想到此,他从腰间摸了一下,想起没带剑,一柄折扇代替了长剑插在腰里,他只好拿在手里。
刘诩顿时破功。面前儒雅少年,趁着月色,轻摇纸扇,笑意从漂亮的唇角,眼梢缓缓流溢,仿佛翩然谪仙。
“好吧。”她口干,“御医随你不带,不过剑得带上防身。”
云扬扬扬纸扇,“一样用。”
这小子。刘诩再次拿他没办法,点头答应,心里想着暗暗派暗卫在后面护着就是。
执着走了一段,刘诩停下。
“秦主已经到京,我准备召他到行宫一晤。”
云扬似是震了一下,却没作声。
“想见一下吗?”刘诩看他。此处是松林,月色暗淡。暗影中,只见高挑的云扬略侧过脸,看不清他表情。
“召来也好,可保父亲性命,谢陛下。”云扬声音平静,“他……臣,不想见。”
“也好。”毕竟时机没到,刘诩赞同。
“陛下。”云扬握着缰的手略紧,才觉出手心沁着汗,他看了看前路,决定把握最后的机会,转身面向刘诩,涩涩,“臣有一事相求。”语气竟微颤。
“什么?”刘诩听这话,心里有些酸,自见面,仿佛云扬一直在为别人求情,这次又为的什么?
“臣母后,有一贴身内侍,姓何的,已在齐境隐了十年……”他顿下,刘诩亦了然叹气。
“求陛下饶他。”多日未得何公公消息,今日陛下于繁忙事务中,先与自己一谈,便说明了问题——何公公,定是被捕了。
“……”
“废去武功,终身圈禁……”云扬微颤着声,“便是陛下许臣的宏恩。”
“……”刘诩看着云扬微紧的肩,心里又疼又涩,半晌,她哑着声音,“今天上午时,你是否就给自己做了这样的结局?”废去武功,终身圈禁?
云扬略震动,亦无言。
“扬儿信我?”
云扬咬唇,今天曾问她的问题,如此亦在拷问着自己的真心。他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也有最好的希翼。信,无关情爱,愿得真心。
寒风瑟瑟刮过松林,仿佛有谁在无声地诉说心声。
半晌,月儿从松林间探出半个脸儿,柔和如泻的银光,一下子铺陈下来。刘诩探手握住云扬的手,看着云扬半肩的流银,满目的星晖,颤声,“扬儿一路珍重。”
“陛下亦请珍重。”云扬垂止,凝视着华光中的刘诩。
寒风中,两人同时,展臂轻拥……
月儿再次隐在林后。墨色如漆。云扬松开手臂,推开战马,后退半步,屈膝跪在厚厚的松针古道,郑重拜别。转身翻身翩然跃于马上,战马仿佛也感知到了远处战场的灼心,咴咴长鸣。
刘诩眼睛已经湿了。她抑住想把人留下的渴望,“扬儿,珍重。”
云扬于马上风中,扭头,留下灿然笑靥,一如大漠中少年英气,“陛下,臣拜别。”
71、突变
华荣宫。
早日的没落已经被崭新的太后典仪代替,华荣宫又恢复了奢华。
平太后身着崭新的太后服饰,坐在暖炕上,一边闲闲地喝着茶水,一边听着太监尖细的嗓声报着名册上的内容。
“二十六了?”她皱了皱精致的眉,指着上报大选的一个人名,“那些大臣们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二十六岁的男子会无妻妾?这样了,也能送上来参加大选?鬼才信他的完璧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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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陪着笑,“年龄倒是相当些。”刘诩今年二十五了。
平太后冷笑,“是啊,一晃,这丫头都二十五了。”当初那小小的一团,如今竟也有了尖牙俐爪,抓得自己措不及防。她恨恨地揉着丝帕。
“尚侍君来了。”有太监轻轻报。
两人回过头,见一个着武将常服的男子,健步从外面走进来。
几步近前,双膝跪下,“臣侍尚天雨给太后请安。”清越的男声。
平太后摆手示意平身。
尚天雨起身坐在一旁。抬起头,艳色的容颜,利索的眼神。整个人都散发着明亮的活力和朝气。
平太后出神地打量了他一会,目光,又投向其余几张空着的椅子。当今皇帝是女主,注定后宫太后当家。她今后的日子,就将是在自己的殿里,接受刘诩的夫侍们的问安了?她脑子里净想到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小家伙,听说宫中有专人给他调理身子,定是刘诩还惦记着。难不成她还敢把耀阳弄到太后殿上来?她心里有些郁郁,亦有些阴冷。
严氏轻咳。平太后终于收回了走神的目光。
“今日是初选的日子吧。”
“是……”尚天雨欠欠身,饶是做做样子,他的舌头不免也打结,“……母后。”
平太后白了一眼。她倒不稀罕这句母后,只是平白把自己叫得象老太太,可怎的听着叫出口的还这么不情不愿的?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子,不满地找茬,“宫中自有典仪,做侍君的怎能穿成这样?”
尚天雨心里微微一笑,如在以前,他定沉不下气,可是今非昔比,他柔顺了语气,“是,臣侍近日忙事儿,急了。回去就换。”末了,他弯起精致的唇角,“母后,初选时,您要亲临赐训吗?”这句,叫得顺溜无比。
平太后白眼更大,哼了一声,“看情况吧。”扭着腰起身。
身后呼啦啦大批太监宫娥簇拥着准备去洗温泉的太后,众人身后传来尚天雨清越的声音,“恭送母后。”
平太后心一揪一揪地,再不愿回头看尚天雨灿然的笑脸。
目送平太后离开。尚天雨起身,脸上挂上些沉重。初选,马上就要开始。虽然是做做样子,也是要有真的结果,他垂下头,深深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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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海坐在官驿后堂。脸色不太好。今天是初选,他家户锦也要参加!他气摔了面前的宫牌。平氏这老太婆,处处与他们的人为难。
“是陛下圣旨,说是要公平大选……”一个幕僚在一边劝,“参选的备侍们,都要过关,其实是好事……”
户海闭目,想到户锦那死硬的样子,不知在第几关就被刷下来。
户锦应传,已经站在堂外。听到里面摔东西的声音,目光一紧。
“父亲。”这次他没嘴硬,进门后,很恭顺地见家礼。
许是要进宫了,想到父亲的好了吧,人也懂事了?户海顺了顺气,看着着深青色常服的儿子,目光也柔和了些。
“这衣裳素净了些吧。”跟进来的幕僚们在老帅耳边絮絮。
“进宫,有统一典仪。”另一个纠正他们认识上的偏差。“喔?”大家一齐回头,看户锦。户锦被众人关注,却是因着穿什么衣服这样的婆妈小事,他颇不适应。
见父亲目光也盯着自己,他吞吞吐吐,“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套,儿子先前忙着布防,就……”送进他房里那套,略翻了翻,又轻又薄的绢缎,自己还得巡防,万万穿不出去。
户海用眼色示意,有兵士出门,到户锦房里去寻。
大家都不作声等着。户锦垂头站着,两颊不断升温。
衣服被捧到后堂,一展开,大家都“啊”地一声。素色薄缎,通体淡紫,未着纹饰修饰,却是上好的南锦。修裁得宽袍展袖,曳着略拖的下襟,被微风一拂,竟似有水纹在上流动。
大家终于明白少将军不肯穿它的原因。
“呃……”户海也有些不适应,他反复在儿子和那套衣服中间看了几个来回,“呃,穿上吧,别误了时辰。”
户锦暗下目光。
“别忘了你对为父的承诺。”户海加重语气。
“是。”户锦抬起头,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随侍的小锣上前服侍,他捧起那烫手的服饰,户锦回了他一眼,暖暖牵了下唇角。小锣眼圈立刻红了,心疼难忍。
户锦到底是个干脆人。当着众人,他果断地“哗”一声脱下外衫。
“哗……”围观的人都大骇转过身去。
“停下。”户海急出声。
户锦停下扯中衣的手,不解。
户海脸憋得发紫,摆手,“去去,小锣,服侍你家小爷后面换去。”
户锦讶异。阵前打急了,赤膊时,也未见这些人这样,这会儿怎的换个衣服就……都是男子,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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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户锦出营。
阳光下,那飘逸的身影,翻身上马。没有重剑挂在身侧,亦没有雕弓羽箭。蛟龙一样矫健的骏马,不安低鸣。它不知主人何意,只得狐疑地甩甩头,却得到了主人轻磕马蹬的示意。
“走吧。”户锦缓声,仿似叹息。户锦回首望了望身后腾起的正午太阳,浑圆耀目,亮得只余冰冷。
将军卸甲,长剑蒙尘,从此再见不到落日长风,金弋铁马,化为琴吟鸾鸣,是幸或不幸?
官驿前后院,人不少,此刻却一片静寂。众人皆默默分开一条路,目送户锦。
“将军,您……”他的一队副将们从值上赶过来,震动地愣在原地。
“保护好元帅,不可让秦主有闪失。”户锦勒住缰,歉意地冲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笑笑,“户锦重托了。”
“将军……”众人不可理解地扭头看向正堂门口,户海正站在那里。
户锦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摇头制止。
众人默然。
突然,于寂静中,又一声长喝,“有圣旨。”众人都是一怔。户锦在马上远眺,高岗上几匹马驰下,为首是一位黄衣使者。
圣上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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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案备下,户海当先,户锦跪在众将中。南军的人疏疏密密跪了一地。
那亲使展明黄的圣旨,先扫了一眼下面的人。
“圣上明旨,迎秦主到行宫会晤。镇南侯劳苦功高,且舟车劳顿,请入城安住。另着护卫主管,护送秦主即可。”
众人一片静默。户海惊愕半晌,忘记说话。
行宫面圣,说明圣上已在行宫办公,主政移地,那么,梁相他们便名不正言不顺……自己入城,而按律带甲兵士不可入城,那么,自己陷于皇城铁卫亦或禁卫军护卫中,行动颇不自由,与软禁何异……“护卫主管”?不就是户锦?此刻,圣上为何独调他出京?
“全城官员已经奉旨路迎候爷,”那钦使语气甚为客气,双手扶起户海,语气里却带着着不容拖延的紧迫,“候爷请吧。您在城中的府宅已经修缉,一应用品杂役俱全,不必候爷劳神,自可安住。”
“即刻?”户海醒悟地回头找户锦,那钦使却早一步转过头,“军士已经整装,候在驿馆外的十里亭。秦主的车驾也已经过去了,将军……”
他顿住,伸手扶起户锦,上下打量淡紫色水锦的将军,滞了一瞬,“……呃……将军可要时间整装?”
院子里,一片肃静。任谁都清楚,在这皇城脚下,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任何一种势力倾覆。而眼下,南军将士们都意识到情势的不对。
他们一致看向户锦,等着他的动作。若是被刀架脖子,任人搓圆捏扁,还不如奋起一搏,若能回到南边,那时是天高皇帝远,再与朝廷虚与委蛇。战场上的血性汉子,脸上都现出蠢蠢欲动的意向。
户锦心中了然。他肃然的目光扫向每一张熟悉而热血贲张的面孔。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南军如惊弓之鸟,而有一丝差池,便会引发无休止的麻烦。远处,有隐隐烟尘腾起,漫了半张天。身前,这钦使深深的眸子里,透着精光,虽然深藏不露,但俨然武学高手。户锦亦明白,纵使自己此刻能掌控,亦脱不出陛下设好的罗网……他心中苦笑,看向已经半灰白头发和胡须的父亲,又看了看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狠下心……
沉声,“户锦……遵旨。”
“将军……”有人低声急道。
户锦凌厉的眸子一闪,那几人便缩回去跪好,户锦转身,于烈烈北风中,撩袍跪倒于父亲膝前。
户海下意识探手扶他手臂。户锦反手回握住父亲。记不得多久,父子没有这样亲近,也不知何时,两人间多了许多别扭和治气,往日天天在一处,一个觉得操心,另一个觉得受拘束,而今时今地,失去的惊觉,让他们心震。
当着钦使,户锦咬住唇,抑住声音中的焦虑,“父亲,珍重身体,……您身子不好,……千万不要……妄动。”他滞了几处,词不足达意,只得重重握紧父亲的手。许多话不及与父亲商议,许多事不及向父亲交待,只这句“不要妄动,”不知父亲明白几分,又听得进几许。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与父亲敞开一谈,何至今日突变时,措手不及。
户海眼中有精光闪过,他虽自负,到底还是抓住户锦尾音。他不赞同地摇头,“父亲老当益壮,锦儿勿担心。”豪气外溢。
户锦大惊,急急摇头,“父亲壮则壮矣,然万事淡泊,不急不躁,才是修身养性的道理。”
户海眯住眼睛,深深地看着户锦。以他平生历练,敏锐地感知到,儿子定是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讯息。他二人于电光火石间,在目光中数次交换意见,僵持难决。
钦使一旁冷眼,突然打断,“将军,莫让秦主久候。”
语毕便不语,单看着南军中,君命是轻是重。
身周,南军将士开始躁动,不满的情绪和着外溢的压力。户锦不用回头,也知这些人的心意,不能再拖沓了,长身而起,“父亲,”他郑重地凝视父亲的眼睛,心内有强烈的情绪翻腾,心知,只要这话一出,自己便是再无回头的可能,以后的境遇,便只当心甘情愿,再无可怨怼,可也唯有这句,能让父亲暂心宁。他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锦儿此去,是在天子身边,请父亲放心,答应父亲的事……儿子必尽全力……做到。”
户锦郑重,“父亲,千万……不要妄动。”一句话,竟似走了明语。
户海震住,他看到户锦湿了的眼眸中透出的决绝和坚定。看来,此刻的儿子,才是真的下了决心。实是为了他这个父亲呀。户海再不忍看那水紫色,颓然闭上眼睛。
“走吧。”户锦仔细打量父亲眼中的讯息,终松上口气。他兜转马头,率先向营外走。
那亲使沉默地跟上。
沉默上了高岗,户锦眼前霍地开阔。迎着烈烈北风,他看到千名皇城铁卫,密密麻麻地在岗下列队。兵刃林立,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户锦回头往方才出来的方向看,亦有数千名御林军,掩进了官驿……
“将军好决断。”那钦使突然在身后低声,仿似也松了口气。户锦垂目。方才,自己便是有一丝犹豫和反抗,此刻,必葬送父亲和南军随行所有将士的性命。
一阵寒风横卷,深冬的天空净飘下雪花。户锦仰头看天际阴云滚滚而来,仿佛地上一切,都被横卷。他深吸一口气,心内苍凉无比。
大齐新主,终于在这冬日大冷之季,露出了凌厉龙爪,挟着雷霆之势的第一击,已经赐给他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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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重见
宣平元年末。新帝随幸京郊行宫。去得低调而平静,没有丝毫大肆周张,仿佛闲适休憩。百姓中并无波动。朝中表面上一切按部就班,政令平顺,。就在这平静中,大齐迎来新春。街头市井,沉浸在新年的喜庆里,一片生平。而时局,仿佛海平面下暗波涌动,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某个冬日,秦主历经千山万水,从富庶的礼仪发祥地大楚都城来到了大齐,又车驾入了大齐的行宫。而他预备面见刘诩的那一日,他阔别十年的亲子云扬,如今大齐云家的三子,也正好赶到西山刘肃大营。
军情正紧,营中并未有半星新年气息。
云扬到营下时,早有探子报进去。老王爷刘肃同国丈携手站在帅帐门口,向营门张望着他们寄以厚望的副帅。刘肃凝目远眺了一会儿,转头疑道,“老徐,这小子不是铁卫出身?怎做文士打扮?”
徐国丈捋须,看着背衬着夕阳的那个少年,在浑圆的落日下,文雅催马,迤逦近来,不禁也诧异。
云扬远远看到晚炊时分的营盘繁忙和井然有序的景色。他略有所思地垂下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人已恢复平静。在值星官导引入,缓辔进了营,文文静下了马,来到在帐门外,跪在尘埃里,执扇叩礼,“在下云扬,参见王爷,参见国丈。”
“在下?”王爷同国丈都愣住。
云扬仰起澄澈星目,朗声,“是,在下。在下不才,想在王爷营中,谋参军位,为王爷,为大齐效微末之力。”
“咦?云扬,你……”刘肃话问一半,就被国丈一边按下。刘肃醒悟地扫视周围,许多兵士都好奇地看过来呢。刘肃沉吟又看云扬,“进帐回话吧。”转身先进了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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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云扬恭敬起身,路过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国丈,沉静行礼。徐国丈打量他上下几遍,这位书生打扮的铁卫,行动举止倒也无懈可击。
“进去吧。王爷等你几日了……”国丈叹气。
云扬垂下目光,歉然,“国丈先请。”
国丈拉住他手腕,带他进帐。侧目看云扬,朗气英姿,一如前几次相见,此刻,虽然面带歉意,却目光坚定,不禁心中叹气。这小子,别看外表驯顺,却是极有主意的,看来此回,他是拿定了主意。徐国丈苦笑,估计他们的副帅是没有了,现在只看云扬心中有什么打算吧。
刘肃坐在主位,鼓着气。见云扬进来,仍执扇见礼,不禁气极,“行了。我说云家小子,前些日子传报,不是说身子大好了?怎么内力还没回来?当不得武将了?”他又上下打量云扬,皱眉对国丈道,“时局不稳,路途不太平,这小子剑也不带,就拎着把破扇子来了?……”
云扬愣了愣,刘肃王爷于他,也只是几回交往,此刻,话语急切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顾惜,不禁让他心内感动,“都好了,毒伤都不碍事了。”
“那……”
云扬歉然,“云扬不才,蒙两位看重,万不敢矫情推脱,只是副帅位显,若是应下了,倒是把云扬置于风口浪尖中,不好行事。此回收复叛军,云扬自忖做个文臣,倒比武将更中用些。做个参军能随侍在中军大帐,应该更方便些。”
话即点到,他便垂下目光。军中向来凭的是军功服众,若是军士不服。云扬将来行事,必定处处受阻,反倒不利。云扬虑得很是入理。刘肃和国丈两人对视,心中了然。但不免可惜,本就没想着让云扬冲锋现阵去,若是谋兵运筹,只要在中军帐中,效果都是一样的。只是埋没了一个好材料。
见王爷仍沉吟,国丈先想通了,无奈笑笑,“参军就参军,反正不离王爷左右,都是一样的。”
刘肃白了他一眼,气不太顺,“先摆饭吧,进完了好办正事。”
见王爷松了口,国丈顺势把云扬拉起来,打量云扬道,哈哈笑道,“怪道王爷叫摆饭,原来……怎么每次见面,云扬小友都是饿着的?”
“谢王爷,谢国丈。”终于说服两人,云扬松下口气。他抬目看国丈宽和笑意,看到王爷身后大桌上渐次递进来摆好的菜肴,脸上挂上羞赧笑意。昼夜兼程,他真的是又累又饿。
“吃吧,完了说正事。”几个人默契地相视点头。户海被圈禁,户锦被调入行宫,梁相最强有力的一支军事力量已经群龙无首,不堪出力。而叛军的走向,已经是此役胜负的关键了。
初步议定策略,已经月上中天。王爷年事已高,不胜辛劳,已经入后帐休息。国丈同云扬一同出帐。
站在皎皎月光下,国丈回身看云扬。一如当日入猎场向王爷求助那夜,云扬年轻面庞,飞扬着奕奕神采,映着银泻的月光,耀目的光华。国丈沉吟下,缓缓开口,“宛平现就在营中,她执意随军前来,在军中已经月余……”
云扬站下,“郡主?”那个温婉大气的女子的音容,经久,又闯入他脑海里,云扬愣了半晌,醒悟,“国丈大人,退婚之事……”
“并不怪你。”国丈摆手,“现在战事颇紧,老夫提了,是希望你二人共事,心中没嫌隙才好,宛平那丫头,已经从那事走出来了,你放心……”
云扬垂头,那日酒楼退婚时,郡主含泪的双眸和发颤的双肩,映在云扬眼前,他半晌,强自点点头,“是,云扬记下了,国丈请放宽心。”
“你们能好好相处,是最好。”仿佛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国丈末了絮絮。
云扬心事重重走向后营。月上中天,营中除去巡夜的队伍,万簌俱寂。他缓步踱到帐门,竟觉无半点困意。索性靠在帐外门,抬目放眼四周,霭霭雾气中,营中景物仿佛一年前自己于北军铁卫营中。云扬抬臂抚了抚自己身侧,那本应长悬的宝剑早解在行宫中。他长长吸了口气,使劲眨眨眼,消去眼中雾气。
耳边,忽有幽咽箫声,悠长而轻远,在微风中,呜呜咽咽的箫声,虽低却不凄凉,伴着东方渐明的启明星,仿佛经年老友,在月下互慰离情,又似挚情知已,低低地开解愁肠。
云扬惊了一下,回头,左近一个帐子,有灯光缓和透出。映在帐子上的淡淡身影,长发低绾,一只长箫,有长穗随着灯影轻轻飘动。
箫声渐落。
“郡主,夜深了,睡吧。”有侍女低低声音传出。
“哪里还能睡?把剩下那些文书拿来,”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些些轻盈,“这些都整理顺了,明日,中军帐里……用起来,更顺手……”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云扬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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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秦主
秦主,楚淮墒。幼时登基。当时朝堂上,强臣环伺,母后垂帘。虽为一国之君,却是处处受制。然秦主淮墒并不气馁。以幼龄,隐锋芒,巧周旋,暗中培植势力,用了十年时间,在自己行冠礼那一年,下杀手处置了权倾朝野的相党,又从母后手中拿回政权,使皇室中兴。这样一个风云人物,也算是一代武王。只是高度集中的王权,让他开始显露出狂燥与刚愎自用,三十年当政,尤其后十年,越发苛政,又与征战数年,终不敌齐人的凶悍,终导致亡国。
此刻,这样的一个传奇帝王,就坐在刘诩的对面。
因是在行宫,二人皆着常服。去除了冠盖的遮挡,两人隔案对望。
刘诩惊诧。对面之人,虽有岁月侵染,却仍风姿卓卓,那绝美异常的面容,若忽略了略略嘴角紧抿狠厉的线条和眉间拧成的川字,倒是与云扬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刘诩惊讶半晌,终轻笑摇头,怪道云扬这小子急着找她坦白。
秦主亦冷眼打量。见刘诩一双眼睛全盯在自己脸上看,先是惊讶,既而失笑又释然,只顾自己走神,全没有一丝受纳国书的动作,不禁气往上撞。虽是亡国之君,到底不容这样轻忽。奈何人在矮檐,他强压气冷冷哼声,却只得又将国书递过去点。
“朕失礼了。”刘诩找回意识,略点头以示歉意。
接过国书,随手递与身后一个老太监,“大齐仍在国丧,不便大典,倒不是有意怠慢。”她看着秦主不以为意微挑起来的眉,那眉漂亮挺秀,只轻轻一动,便让她想到云扬,刘诩闪神间轻轻咳了声,“封号便定为秦王,阁下可有意见?”
听着仿佛商量语气,却只添秦淮墒怨气。他冷冷扭头,不语。
若按规矩,此刻他应以番王礼跪倒谢恩的。刘诩心内苦笑却也不豫逼他过甚。刘诩决定先绕过政事,先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深吸了口气,“听闻秦王意欲与朕联姻?”
秦淮墒眉角跳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望陛下不要嫌弃。”欲再多说些客套话,却是再出不得口,又冷下脸来。
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清越的声音,肖似云扬,着实异常好听。刘诩的心又漏跳一拍,思想里最柔软处温热起来,她探身,“好,朕允了。并拟将皇后位置留给他。”
“皇后?”秦淮墒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刘诩,这位大齐女主,满眼亮亮的。
既然是这样,他心中冷笑,咬牙挥手:“来人,着洛儿入内面君谢恩。”
“呃?不必了。”刘诩先一步拦下话头,据报,那位伪楚洛不仅有功夫,还是用毒喂出来的,若是真让他近身,怕是不妙。她不想弄出太多岔头,“人嘛,朕先不急着见。”
“咦?”秦淮墒疑惑。大秦境内耕地同物产,尽归胜方大齐任意调用,这齐主若不是贪图洛儿美色,还有什么能令她所图的,不惜许以皇后重位?正不解间,一直侍立一边的那个老太监,颤颤地走到他面前,跪下,“老奴参见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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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墒未转过弯,疑惑低头细看,不禁大吃一惊,跪在面前的,正是他宫中的何公公,十年前领着宫中好手出来寻楚洛的。
“你还活着?”突见故人,让秦淮墒又惊又喜。他急切间伸手去扶,半途大手却改了道,一把卡住何公公的脖子,冰着声音,“你,你投了齐?”虽是问句,却是先入为主的肯定。公公呼吸受制却不敢反抗,老泪只在脸上纵横。
“咦?”未料他脾性竟如此无常,刘诩“啪”地撂了茶盏。
秦淮墒似从震怒中醒过来,松开手。何公公伤重未愈,萎顿在地。颤抖一边喘息一边伏地摇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儿呢?你找到他了?”秦淮墒似又想起什么,陡然一把揪起何公公。
何公公颤抖着拉住秦淮墒的裤角,拼命点头。
秦淮墒欣喜若狂,笑容递出一半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布满寒霜,“他人呢?为何不回来?”大手用力下,咯咯作响,仿佛儿子若在面前,便会一把捏碎了一样。
“……”何公公无言回复,只有落泪。
楚淮墒忿恨地转向刘诩,“定是你们扣他做了质,让洛儿有家不能归,”
“咦?”刘诩扬眉,本预想了秦淮墒应有的各种反应,如今亲眼得见,还是让她噎住。十年前亲手溺死亲生儿子的人,竟然还有脸说这话。
“令世子十年前幸而活命,十年间,成长中多少艰辛,”刘诩铁青的脸,话中带着痛惜的微抖,“楚洛世子已是弱冠初长成。十年间,努力成长,不曾行差走偏,文韬武艺,风采耀目。阁下理应庆幸。”刘诩有些动情。
提及十年前的那场劫难,让秦淮墒被怒火烧热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也让他明白事情远不向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满目肃冷,咬牙,“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诩正视秦淮墒,一字一顿,坚定,“朕,要以正宫之礼迎娶您的独子,楚洛。”
秦淮墒顿了半刻,猛拍案,半条案子都塌落。
“皇后?”秦淮墒切齿,“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寻着洛儿,也隐瞒不报的原因?这就是洛儿离宫十年,却不肯回头的原因?原来……原来……”他全身打着颤,含着忿恨和不甘,“原来我的儿子,早已经背了楚投了齐?”
“阁下莫要污了云扬格操。”刘诩亦冷声。
“哈哈。”秦淮墒仿佛听到了最不堪的笑话,近乎颠狂地扫落桌上物件,厉声,“国家危亡,君父受辱,他在做什么?镇日沉迷在温柔乡里,想着做人家皇后?”秦淮墒怒极反笑,状似颠狂,“逆子,堂堂男儿,却做女子跨下尤物,也甘之如怡?若知今日,朕十年前,就该溺死他。”
“住口。”刘诩终于震怒。
楚淮墒傲然,“我大楚,亡国亡地不亡魂。若是让吾儿仿肖妇人……”他赤红着眼睛,逼视刘诩,“还不若就此毁了我楚家祖宗祠堂还要更便宜些。”
“你……”刘诩拍案,楚淮墒眼神更冷。
刘诩沉吟。秦地是诗书礼仪发祥之地,虽然大齐少讲繁礼,刘诩却也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在秦主看来,该是天经地义。这秦淮墒知道云扬在敌国十年不思回家,立时就炸了。若知道云扬还做了敌国的铁卫将军,更与自己私许了终身,还不知会怎样呢。弄不好,这无父无君,不忠不孝的罪名,真会给揽到云扬头上。
她倒是不介意这些虚名,大齐本来马上江山,讲究不多。但她这会儿从秦淮墒的反应中,突然意识到一事。在云扬骨子里流的是秦人的血,他是否一样如自己般不在意呢?
她抬眼扫过秦主铁青面色,明白此刻再谈立后,实非好时机。
两人不约而同地用茶遮脸。
冷了半晌,秦淮墒松下气,“那逆子……现在何处?”强压住的怒气里,含着对儿子久别重逢的渴望。
话音里的松动,刘诩倏地握紧手指。若是这会能父子相见,恐怕事情应该都有回转余地。可云扬早就表明不想相见的。即使云扬在,刘诩也会遵他意愿。
刘诩痛惜之下,叹气,“他,此刻不在行宫……”
楚淮墒果然再次拍案而起,罢了,只当这逆子十年前已经溺死了吧。他冷笑,“我的儿子,是随我从大秦一直到这儿来的。现就在门外,如果是因为相貌丑陋,举止粗俗,入不得陛下的眼,我这就带回去。若您要以后位相迎,也只能是他。至于您说的那位,我倒是不认得。”
他大步走到门口,冷冷道,“她母后虽死得冤枉,却至死不渝。若她知道她最爱惜的儿子,是这样忠于君父的,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要再死一回,以谢祖宗了。”
言毕,再不停留,甩袖大步走出殿去。
刘诩霍地站起身。
“不……”一直萎顿在地的何公公,以为刘诩要唤人拘押秦主,突然奋力跃起,却一口血喷出来,再次萎顿。
刘诩忙蹲身查看。今天之事定得累得云扬日后难为。若是连何公公也保不住,自己真没脸再见云扬了。
“不要害我主性命……”何公公挣着单手扣住刘诩手腕,眼角瞪裂。
侍卫冲进来,把何公公按下。
“救活他。”刘诩疲惫地站起身,不想再多语。
人被抬出去,室内安静下来。刘诩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条案,方觉腕上刺痛,抬手看,才见方才被握处赫然有乌青指痕。她苦笑着摇头,齐和秦,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两国,即使秦亡了国,他的子民也会一直仇视下去。此回试探秦主,虽说结果并不好,但幸而此刻云扬不在跟前,不用面对这些疾风骤雨。刘诩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在风波波及到云扬前,想尽法子把障碍一一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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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处理完政事,回到寝宫里。暗卫送进来些文件。
刘诩翻看了一会儿,竟看见一篇云扬早年完成课业时做的一篇赋。自己自与云扬相见,便着人搜集一切关于云扬的资料,先前看到的几遍旧作,让她爱煞。大齐不似楚国,文风颇为翔实,少见华丽。而这篇赋,阅后竟是融合了齐和秦文风,清新秀雅,又切中时事,实是不可多得。刘诩爱不释手地默诵了数遍,喜悦间,推开晚膳,执笔,和赋一篇。文成,已经是黎明。叫进暗卫,让给西山大营云扬送去。
“秦主都安顿好了?”刘诩问。
那暗卫正是去京城官驿护送秦主到行宫来的,他点点头,“是。秦主安置在梅园,外围是暗卫的人。”
刘诩淡淡点头。“他可有什么动静?”
暗卫自然明白这个“他”所指,“户锦一路上十分消停,到了行宫,也很听从安排。”想到那身水紫色云锦,暗卫补充,“属下赶到驿馆时,他好像正要进宫……”
“做什么?”刘诩倒是愣了一下。
“初选。”暗卫言简意骇。
“噢……”刘诩恍然,算算时日,也该是大选启动了。
“户锦将军很急着请见陛下。”暗卫补充。
“且在梅园后院,择个小院落,圈禁吧。”慎言传讯中,也提到过户锦想见她的事,她觉得还不到见的时候,也有不想见的心理,倒是圈起来,眼不见为净。
“是。”暗卫退出去。
宫娥为刘诩罩上最后一层绞金盘龙的外袍,她起步向外走。外间已经候着几位新进提拔的大臣,见她出来,纷纷见礼。
这几员武将,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中层将领,颇有能力,也忠心。这几日京中户海被圈禁,梁相一党不出意料,并没有因此事而发难,倒是越发慎重。分散在几处囤兵,都被刘诩方的兵马隐隐围住,却没有刀兵相向。
刘诩听罢汇报,频频点头,还是他们之前分析的准确,那几处私兵,怕是除了少数几个高级将领,其余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大齐在编的军士呢。毕竟谋反之名,梁相一党还是不愿意背负的。只是为了抗衡平氏才准备下来的。现今自己继位,这一支军事力量,反而不好自处了。若能处理得当,倒真能像云扬他们所料,兵不血刃,或以最小代价,便可完全收编。
想到远在西山大营的云扬,刘诩心意又转了转。不过,没容她多溜号,一拨拨大臣们,开始进来议事了。刘诩十分勤勉接见,这些新近提拔的大臣,干劲充足,想法也新颖实际,只是初上手,还有些工作不太熟悉。不过她相信,再过些日子,便可一一培养成熟,到时自己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这倒是与慎言初建隐营时的情况很相像。手底下一穷二白的慎言,拼着一股子劲,到底是把遍及全国上下的情报网建立起来了。想到此,刘诩干劲也更足了些。她打点起精神,朱批的御笔更加遒劲有力。
74、试探
西山一处山坳。前后有密林遮掩,后面只有一条野兽踩出的弯曲小路。先锋营从今晨开始,驻在此处。云扬就在此中。
此时已经是黄昏,正是埋锅造饭的时间。云扬当风半蹲半跪在一块天然的石桌前,把看了许久的地形图合卷上,又展开早上收到的书信。
一队巡哨正经过,远远地冲他打招呼,有相熟的,还凑过来与他打趣,“参军读家信呢?”有人哄笑,“莫不是相好的传来的情信?”
大家见云扬也不恼,就有人呵呵笑着,玩闹着抢信。
一个副将一手隔开他们的起哄,粗声大嗓,“抢啥抢,是情信呀,金贵着呢,弄坏了可要耽误云参军找媳妇。”众人轰然大笑。
云扬也同他们笑在一处。他从小便在军营打滚,几天来他很自然地融入在这些人中。参军职位不高不低,军士们对他也毫无抵触与戒备,而云扬行事间的果敢和细致,很快就在军令上得到了军士们的敬佩和响应。就连刘肃老王也不得不承认,当初云扬的坚持还是对的。
众人说笑几句,就巡哨去了。目送他们的背影,云扬出了会神。目光又调回手中。薄薄的几页信纸,是今天中午传给他的。那是远在行宫的那人亲笔和的一篇赋。初见这篇文章,眼睛就湿了。
他回想着方才众人的玩笑话,不禁也笑了。若说这是情信,可是连一个情字都找不见,看起来,就像是神交已久的文友,互通作品鉴赏。可就因为是不加矫饰的情谊,才让人愈加动容。云扬珍视地捏紧那薄薄的信纸,抬目凝望天边火红落日,眼底,心上,映出的,都是刘诩漏夜不眠的,对自己的——挂念。
营中炊烟袅袅,战马低嘶。云扬垂头,在这落日下怔了好长一会儿,又重新蹲跪在石头前。
回信。
手已冻僵,砚也成冰,墨迹亦含着冰凌。云扬呵了呵冷得不太听使唤的手指,提笔,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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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
凌晨,蓝墨亭带着一队人在行宫巡哨。远远看见偏殿已经升殿了。议事的大臣们按序依次进去面圣,出来时,都是神色匆匆地去办差了。蓝墨亭凝望了一会儿,心中叹气。想到云扬走时,时间太急,甚至无暇和他辞行。自入行宫以来,蓝墨亭负责近侍陛下。从他的角度看,若说前方战事紧,急遣云扬奔赴,倒更像是因为这一班圣上新进的心腹重臣的到来,圣上有心把云扬藏起来一般。想到当时云逸也是这样藏人,蓝墨亭不禁有些气闷,难道云扬这样一个光彩的孩子,却是这样见不得光吗?
绕过正殿,顺小路,曲曲折折地来到偏静的一处,正是梅园。这会梅花都凋了,只有虬枝在风中倔强伸展。蓝墨亭站在梅林边,扫目巡视了一番明卫、暗卫的所在。整个梅园,倒是隐了不少人,却静得风声可闻般。
梅园,正是秦主淮墒幽禁处。
有暗卫飞身过来,无声地单膝跪在蓝墨亭身前。蓝墨亭摆摆手,身后巡哨的铁卫皆无声退出林子,别处巡哨了。此处幽闭,圣上严旨,除了他和圣上暗卫及少数禁卫,其余人是不准靠近的。别人只当圣上严谨,蓝墨亭却明白原因。初见秦主时,那肖似某人的面庞,让他也吃惊不少。那一刻,蓝墨亭也不得不承认,知道云扬是秦国皇子和亲眼见到云扬父皇所带来的震撼,后者明显大于前者。二人放在一起,不用别人介绍,便也猜出他们的关系了,这大概也是刘诩为什么要把云扬藏起来的原因吧。
“秦王如何?”蓝墨亭询问。
“回大人,秦王倒安静。”那暗卫简洁应,“户锦将军每日仍晨起练功,平日只在房中看书,不曾有异动。”暗卫抬起头,顿了一下,“他……仍请见陛下。”
蓝墨亭眉头亦皱了皱。
两人相对片刻,蓝墨亭终是叹了口气,“我去吧……”
暗卫似是松了口气,瞬间飞遁而去。
蓝墨亭顿了顿,心里骂了句臭小子,便折返方向,向梅林幽深处走去。
梅林幽深,有早春的残雪,灰蒙蒙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块块印迹。蓝墨亭踏着半湿的残叶,缓步前行,耳边,剑气声愈清。他驻下步子,眼前一片小小开阔地,当中,一个素色的身影,裹着银白色的剑影,在风中舞得正盛。蓝墨亭抿唇站下,剑影纷飞下,他缓缓闭目,耳边仿佛听见金戈铿锵,战马低鸣。
剑声一顿,蓝墨亭倏地睁开眼睛。那舞剑的人已经收势,一手倒扣着剑,背在身后,转过身来,朗眉星目,挺直的鼻梁,澄澈的面庞,漾着蓬蓬的英气。正是初至行宫,便被解兵权,禁独院的南军将军户锦。
“大人。”户锦见到蓝墨亭,眉不经意地挑起。他的眉尾微微上扬,飞扬中又带着柔和,此刻,那含着希冀的澄澈神色,让蓝墨亭一下子想到了自家的云扬。
想到要对这样的户锦说些什么,蓝墨亭神色暗了暗。
户锦瞟了一眼蓝墨亭神情,便瞬间明白了今天希望的落空,他顿住笑,歉然点头,“倒是有劳大人了,在下明白了。”
蓝墨亭心里拧了拧,不禁又暗骂方才那个暗卫臭小子,户锦每每这样知情懂礼又通透,倒叫人心中时时不忍。
“将军且缓缓心情,陛下此刻不动户老侯爷,便是暂时无事了。”蓝墨亭似有所指地看着他。
这话似是安慰,实则私授了讯息。被禁此处,除了一两名仆役,户锦能见到的,也就蓝墨亭一人。外面消息被封得铁桶一般,突闻此话,户锦先是一愣,继而中规中矩抱拳,“谢大人良言。”
蓝墨亭笑笑,心道好一个机警的户锦。便也不再接话,只笑着看他。
户锦僵了僵,垂头片刻。再抬头,“父亲……安好?”这话终问出口,虽逾矩也入情。
蓝墨亭暗点头,自己只用话轻轻一点,他便警觉,还用话反来试探。果然谋定即动,习惯反守为攻,不拖泥带水,不愧南军赫赫有名的人物。
“安好,现在京中圣上赐的宅子里。”蓝墨亭笑着点点头。
户锦眉动了动,“驿馆南军?”
探问军机?不过也正是目下最关键的问题,“移往皇城禁卫大营,目前安好……未得将令没有异动。”蓝墨亭知无不言,
户锦松下口气。两个问题,除了让他了解外界情形,更加证明了他方才的大胆推测。不禁慨叹圣上好筹划。扣住父亲,却召即将入宫大选的自己先入行宫,想动身当日,自己甚至还穿着大选的礼服。此举,让他们无论京中还是行宫里都不得动作。入了行宫,却又晾着不见,囚得铁桶一般。待自己焦虑难安时,却才遣来蓝墨亭权当使者。这逼到绝路上后闪现一线生机,可是最熬人性情。圣上把握人心的手段,还真是深不可测。
户锦心中反复计议,不禁凛然握紧拳心。若是今日自己鲁钝不察,怕是明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他凝眉半晌,缓缓道,“大人,户锦自幼便随父亲在战阵中历练,所以……”
“所以,户锦自小便明白,若处于不明的危险中,坐以虚待,不如起而奋争。”声音似是追忆。
蓝墨亭知他意有所指,淡淡笑道,“果然是奋争了。”
户锦一震,“户家并无不臣之心,外祖父梁相他也是一心为了大齐……”
“朝堂上与梁相之事,圣上会有定夺。”蓝墨亭轻声打断他。
户锦怔了怔,也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歉然垂头。
蓝墨亭见他为难神色,心中亦替他着急,此刻,圣上肯对他用半点心思,便是日后户家十分的机会,户锦若仍犹豫,于圣上那,便是再难挽回。“户将军。”蓝墨亭低声唤他。
户锦抬目见他焦灼神情,哪会不明白蓝墨亭心意,低声,“大人,户锦……是想窄了。”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倒像一个委屈的弟弟。
蓝墨亭忍不住拍拍他手臂。家国事,是男孩子该当的,为难也是责任。户锦无论多年轻,也是南军成名的将军,户家唯一男嗣,陛下寄希望的臣子,该当得起也必须当得起。
户锦缓缓闭目,沉了好一会,艰难咬唇,“好吧,……五处私兵,是早年留下,并无叛国勾当。如今……外祖父也是骑虎难下。”户锦郑重,“大人,那数万子弟,也都是大齐子民呀……请代禀陛下,户家,两代为国镇边,南军上下亦都是大齐军兵,我们愿为大齐兴盛,尽心力,献生命,求圣上给予三分信任,两分眷顾,臣只得一分机会,会用生命去证明户家的忠诚。”
蓝墨亭亦动容。户锦终于给出了陛下要的答案。他为户家,甚至为梁相争取到的东西,恐怕比他将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果如陛下料定,传言户锦狂傲不羁,内里却是至孝至信的人。宁陷进自己,也要救父亲;宁亏待了自己,也不愿身边的人受牵连,这样的性子,在战场上便会成为战功卓越的名将,可是若说在这勾心斗角、互为利益的政事上,恐怕每一步,都难行。
蓝墨亭安慰地冲他点点头,“户将军的话,在下必转陈圣听。”
户锦感激施礼,“谢大人。”这话,真心实意。
蓝墨亭扶住他。又踌蹰。
户锦不解,“大人还有事?”
蓝墨亭笑笑,“在下只是好奇,你怎知梁相不会成功?”
户锦一愣,“先帝积弱,平氏当政,政事混乱时,外祖父都未动,如今新帝即位,励精图治,又手握兵权,亦尊外祖父为帝师,一品首相,他又怎会有不臣举动?”
蓝墨亭目光闪了闪,户锦当即明白自己的失言,“在下未敢批评陛下戳害老臣,只是想表明户家心迹而已。”
蓝墨亭握住他肩,示意他勿惊,“方才已说了,是在下好奇,并不是陛下要问。只是……”蓝墨亭深深地看着他,“这‘戳害老臣’四个字,太重,莫说嘴上,就算是心里,也不能存半点这样的念头。”
户锦明白蓝墨亭好意,咬唇重重点头。
蓝墨亭悉心提点,和暖包容,与他相谈,竟恰如父兄般温暖。他感慨双手回握住蓝墨亭手臂,眼圈已微红。
出了梅林,蓝墨亭亦舒了口气。与户锦相处,他举手投足,总会让自己想到云扬。都是二十刚出头的孩子,却为何总是被压得喘不得气?蓝墨亭转头看向梅林深处,那仍立在风中的修长身影,虽远,自己仍能感受到户锦起伏的气息。蓝墨亭并不后悔今日最后多说的那句话。自己近侍陛下多日,最了解陛下性情,户锦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若在君前应对时,一个失查,恐遭陛下疑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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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钦使
在一个明媚的正午。西北战报,摆上天子案头。
刘诩午膳也未及用,就坐到案前。那战报写在西部地区居民常用的厚重的毛边纸上,古朴,仿佛沾染着未尽的硝烟。天子阅了片刻,眉头便舒展。
候在一边的军务大臣们,都看她神情,见她豁然开朗,俱都笑了。
前线大捷!
这一役,拿下了叛军中最大的一支。更可贵的是,双方皆损员不多,可谓是奇袭。不过,厅堂内,并无过多歌功颂德之词,众臣们都低声商议以后对敌事务。刘诩不禁点头,毕竟她亲自选定的这些重臣们,都不是浮夸之辈。
“陛下……”军务司新进的侍郎戴忠信出班进言,“臣有些想法。”
戴忠信是前科武状元出身。因无根基,又不愿依附权贵而被搁在闲职上。此回被刘诩钦点,进入行宫,委以重任。他站在同阅战报的众臣中,身形挺拔,眉宇端正,年轻又英气,煞是抢眼。
刘诩用目看他,“卿有何意见?”
戴忠信环顾一下众人,大家都噤声。刘肃老王初战大捷,此刻风头正盛,谁人敢在后方数说他?戴忠信沉稳的面容现出坚定,“陛下,臣有一虑。”他起身道,“乃是军需问题。臣自幼家境贫寒,便是为官后,也不宽裕,家慈常为柴米油盐事为难,臣也不得不为此奔波。大军阵前,每天耗费颇多,我们却无钱无粮,所以,臣推测,刘肃老王军中此刻莫不是已经断炊了?”他再次环顾众人,大家都垂着头,但他敢肯定,很多人都有此想法。”
果然有人提出来了,刘诩目光微闪。
“卿的意思是?”刘诩眯起眼睛。
戴忠信见刘诩并无惊诧,以为她不知其中厉害,细细分析道,“陛下,刘肃老王的战报中,并未提到粮饷问题。臣推测,刘肃老王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三:一是耗用自己封地的钱晌忝为军资,但旷日持久以后,那并不足以支撑这次战争。二是抢敌钱粮为已用,但难免部下将领有纵兵抢夺的行为,之间滋生各种腐败贪墨,更不利于后续对叛军的招安。三为征用周围府县粮晌,但多扰民,且易失民心。臣想,叛军能在那里存留多年,定已经与当地人民融合得很好,估计在当地,民心向背还不好判断。所以,臣认为,现下我们要做的最紧要事,是派给足够军饷。”最后一句,明显意有所指。
众人都颌首。
“好一个状元公。”刘诩在心中赞叹。这戴忠信分析得极是,难得的是敢谏言,话中隐隐指王爷征粮的不当行为,真可当为诤臣。
遣散众人,独留下戴忠信。
戴忠信说了这话,并不见惧色,独自留下来,凛然正气地笔直立在书案前。刘诩爱他耿直,便直言相告,“卿方才所虑,亦是刘肃老王出征前与朕反复商讨过的。”
戴忠信愣了下,见刘诩面色和蔼,不似责备,不禁脸色微红,“臣方才言语有些冒犯了。”
刘诩亲自伸手扶起他,郑重,“朕只等有见识的臣工能与朕共同分忧,卿很合适。”
戴忠信恍然,不禁心潮澎湃,知道今时今刻,正是自己仕途最关键的转折,也是能一展平生抱负的开始,他激动地撩袍跪下,“臣愿回京为陛下组织军饷。”
刘诩探手拉起他,笑问,“京中各部尚书、侍郎都是梁相门生,卿官微言轻,人头又不熟,如何能成功?”
戴忠信愤然,“普天之下莫为王臣……”
“钱粮,我们可以南调北用。”刘诩摆手止住他。王权大不过军权,谁手里有人有钱有粮,谁就能做得天下的主,这道理,她从小就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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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粮北调?”戴忠信沉吟了一下,豁然震动。年前听闻陛下派镇北侯云逸南下大秦,人都以为是要陛下要瓦解户海在南方权势,却原来陛下还存着这个心。可见在派云逸南下时,陛下便已经决定要和梁相这一战了。真是深谋远虑。
他信服地镇重,“陛下良策,臣愿效全力配合。”
刘诩早自身侧取来“如朕亲临”金牌一枚,低声密授,“卿持金牌,带一哨兵驰于南边境处接应云逸。云帅集秦国半壁钱粮,亲自押车,已近国境。不过据报南军有大批死士集结在那处,朕恐怕他们会有不轨图谋。卿必要保得钱粮安全送至西北大营刘肃老王处才好。”
戴忠信激动接下金牌,欲谢恩又有些狐疑,云逸是北军战神,却怎么还要自己这初出庐的小状元接应?
刘诩暗赞,这戴忠信还是头脑冷静,不好大喜功的人,有这样的人才,真是幸事一件。
她正色,“若是血战,云帅自不怕,但无论哪方赢了,损失的却都是大齐军士,朕心疼。”
戴忠信闻言感动地看着刘诩眼睛,“陛下……”语塞。
刘诩示意他平身,稍加抚慰,便道,“传旨都天明,你与他点齐所需兵士,明日便动身。在南边境上,朕有法子,让你们兵不血刃。”
戴忠信服万分,当下领旨而去。
刘诩看着戴忠信踌蹰满志地去了,心里也稍定些,才觉得有些饿了。外间又有报统领蓝墨亭来了。
刘诩掷下筷箸,“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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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墨亭从梅园出来,低头走路,一转弯,差点撞上前面铁塔样的人,“大哥?”
都天明正沉着一张铁脸,远望着蓝墨亭身后的梅园。里面幽静不见人。
“大哥。”蓝墨亭又唤了声,欲言又止。
“里面的事,我不问,你也别跟我说。”都天明大手一挥打断他,自从秦主入住,陛下便严令所有皇城铁卫的人除蓝墨亭外,均不得入梅园。都天明这些日子在外围固防,甚至连秦主的庐山真面目也不曾得见过。只是,尽管他心头有疑,却从未开口问过蓝墨亭。
“小墨,你我效忠的都是陛下,陛下这么做,自有深意,做臣下的,要绝对服从,不可因私废公。”都天明深怕蓝墨亭犯糊涂,不放心地又嘱咐。
“嗯。”听着都天明的絮絮教导,蓝墨亭无话可辩,只得应声。
两人比肩往回走。自到行宫后,清静得很,纷扰少了不少,时间仿佛也走慢了。两人鲜有这样悠闲地在一处散步。蓝墨亭跟着都天明数了会儿步子,突然唤了声,“大哥。”
都天明扭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蓝墨亭身材修长,比自己还要高挑些。真是岁月催人,不知不觉间,小顽童也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都天明感慨之余,嘴角弯了弯,配合这清幽、恬静周遭环境,鲜有地柔下声音,“小墨,你现在近侍陛下,定要多留心,勤办事,切莫犯了大大咧咧的老毛病。”语气虽好,但话的意思还是一成不变。
蓝墨亭心刚动了动,却也只得苦笑。大哥于自己,真是半刻都不放心。分分秒秒耳提面命,恨不得把眼睛吊在自己身上时刻看管才好。
其实,这种情形很像梁相与圣上。蓝墨亭对刘诩的感受可算是理解万分,也不时替梁相叹息。那位是天子,梁相莫不是也老糊涂了?天子事,都是国事,一国之主,岂容他人在旁指手划脚,安排一切?皇上若烦了他,可不就是要命的危险?再加上梁相专政,大权在握。就算他心如止水,他身后如此大一群朋党,岂会个个老实?自古乱政谋权的,大抵都是这样造成的。
天子身边,荣辱只在一息间,帝师尚且如此,何况更近的人。蓝墨亭不禁想到云扬,他身份本就尴尬,如今两人走在一起,不知能否永远心意合和地一同沐风栉雨,不厌不弃。若非如此,纵使有丝毫波折,粉身碎骨的,唯有云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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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墨亭往寝宫里走时,迎面正遇见一拨大臣们忙忙地出来。这些人蓝墨亭都认识,其中有些,还是他亲自从接入行宫来的。大家路彼此点头致意,便擦肩而过。蓝墨亭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望这些能臣们的背影,他们正低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蓝墨亭点点头,看来陛下着手培植的势力,已经初见规模了。
进了内间,天子正用膳。
刘诩从饭桌后招手,“墨亭来了?”
蓝墨亭上前,“参见陛下。”
刘诩随意摆摆手叫起,“墨亭,你也来瞧瞧。”
蓝墨亭走过去,见陛下一手执箸,另一只手捏着张字纸,细看着。
蓝墨亭好奇探过头,竟是一幅边塞图,古道西风当下,一匹战马上,两人共乘一同看夕阳西下。人物的神态和形容刻画都相当传神。画作线条遒劲,行笔潇洒。笔道间,拖着分岔的干皴,仿佛是被边塞愈刮愈烈的寒风吹散般,散发着战地特有的气息。蓝墨亭缩回头抿唇,这画风,虽不常见云扬用,但显然象足这小子笔。
刘诩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转目看蓝墨亭神色便笑了, “墨亭也是懂画人。”
蓝墨亭汗颜,“属下府中云老大人是此中高手,扬儿也爱画,两人在家中时,常切磋。臣是门外汉,只看个热闹。”
“墨亭说说,看出什么热闹了?”刘诩兴致很好。
蓝墨亭无奈耸耸肩,“属下猜测,扬儿与陛下的初遇,便是这画的意境吧……”可是军前事务紧急时,还传来这等东西,这小子真是被情爱迷晕了脑袋?不过,蓝墨亭鉴于刘诩看那画时喜滋滋的样子,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刘诩哪能看不出他神情,合上画卷呵呵笑起来,“墨亭冤枉扬儿了呢。”
蓝墨亭脸红。
刘诩回手拿出一撂纸,展开,竟是几幅生动的工笔人物,“这是扬儿日前画影图形寻假钦使的,线报上说,扬儿画得了画,又伤又累,竟呕了血。”
蓝墨亭知道这事,却也惊讶于刘诩对云扬的关注与细心。
刘诩细品了会儿画中神韵,递与蓝墨亭,“墨亭只知扬儿传画回来,却不知他这是和了我送过去的一篇赋。”她摩娑着画感慨地叹道,“做那赋,用了朕一夜工夫。扬儿这画,怕也只用了盏茶时间吧……”
蓝墨亭抬目看了看刘诩神情,满脸甜蜜。
他垂头片刻,便默然……
“这图只廖廖数笔,却是朕见过画得最传神的小像。”刘诩感怀。若不是在心里过了千遍万遍,如果做得到?画中每一点墨,都似如无声话语,声声嘱咐:卿卿我我的朝朝暮暮,莫若两情相悦,心灵相犀。看着这画,她仿佛看见云扬皱眉嘱咐,陛下,以后,遇臣之事,万不可再这样伤神劳心,您可知,臣……心疼。
刘诩垂下头,蓝墨亭眼睛亦湿了。
半晌,刘诩深吸了口,心里填满了甜蜜。
她转目,看见垂头想心事的蓝墨亭,心里转了道弯,“蓝卿……也是懂情之人。”
蓝墨亭震了震,回避地闪开目光,心中有些虚。
刘诩打量他片刻,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说说你此去梅园的收获吧。”
禀过户锦的情形,蓝墨亭有些渴望地看着她神色,却见刘诩沉吟不语。
“卿如何看待此回征叛之事?”刘诩突然问。
蓝墨亭一怔,“于梁党,该是清洗。”
刘诩点头,示意他继续。
蓝墨亭垂头想了下,“若是这次叛军的事处理妥当,也可保全梁相性命了。”
刘诩眼睛一亮,“蓝卿能想到这一层?”
蓝墨亭惊觉失言,苦笑道,“扬儿与属下议过。”
“扬儿?”
蓝墨亭承认,“扬儿与属下有书信互通。”见刘诩并无介意,继续道,“扬儿说此回前线平叛,身临其地,越加感觉双方不宜过于刀兵相向。该想方设法迅捷收编,一方面,利于齐的稳定,另一方面也减了梁相过失。将来梁党垮塌之时,圣上于朝堂上,便也保得住老帝师一族性命了。”他抬眼看了看刘诩震动的表情,“扬儿说,这于圣上,便是最好的结果。”
刘诩心头震动,云扬果不负她心意相倾,于弱势时,仍坚信胜利,实是知已。
“扬儿的信里是不是还有后半段?”刘诩沉了一下,静静地问。
蓝墨亭失了话音。
眼见刘诩幽深又笃定的表情,他低声,“……他还说,叛军早收,便也减了……秦的压力。”
刘诩半晌未语。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感慨笑道,“这就是了,他,毕竟也是秦的……储君。”蓝墨亭咬唇。
“前线,已经断炊了……”刘诩沉声。蓝墨亭手指收紧。
“扬儿猜到我向秦征粮了吧,他定急如焚心……”刘诩垂头拿起早间收到的战报,这样精彩的一役,却难得在少动刀兵,得以最大的圆满,早间看时,不过一纸战报,此刻却不得不想到其中的艰辛。
“难为他了……”身肩两国重担,却只得一人默默承担。身处前线时的云扬,于这样困境中,却仍坚信这个美好的远景,所以,可以想见,他必呕心沥血,竭尽全力。
刘诩眼睛湿起来。
两人沉寂。
“下旨吧。”刘诩似下定了决心,“着派户锦为督粮官,去南边境线上接应云逸。押送粮草至西北刘肃老王兵营。”
“是。”蓝墨亭应,心知刘诩这是不准备见户锦了。
又听刘诩道,“戴忠信为钦使,持如朕亲临金牌,此回督粮,如遇急变,可便宜行事。”
蓝墨亭抬目惊看刘诩。这安排,无异于在户锦颈上横了柄上方宝剑。看她行事,不像是完全容不下户家的样子,这样安排,恐怕户锦要吃些苦头了。
“朕信蓝卿眼光,给他机会,便也只这一回了,上面安上钦使,也好让朕和他,都放心。”刘诩语意深深,意有所指。
蓝墨亭凛然垂头应,“是。”
76、出征
香案未收,余香冷尽。
“户将军?”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暗卫现身在暗影里,冲着自领了圣旨就久久立在窗前吹风的人见礼。
那人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夕阳从他身后的窗口里一下子铺展进来。窗外正是那片梅林,已过了梅开时节,整片林子,只余虬枝嶙峋,倔强地迎风伸展,萧杀又苍冷。这景,趁着户锦挺拔的身姿,恰如一棵翠竹,坚韧、挺拔、风姿自然天成。暗卫震了下,他从没不知道,有一种人只站着,就能这样耀目。
“请问有何吩咐?”户锦等了一下,略皱了皱眉,低声提醒明显走了神的圣上暗卫。
“呃,蓝大人命在下给您送战甲。”那暗卫回了魂,双手把一套甲衣放到桌上,人撤了出去。
户锦目光落在眼前这套玄色铁甲上,想起来时匆忙,惯用的那套盔甲都留在了南军驿站里。想到自己初入行宫那一身水紫色,他自嘲地挑了挑唇角。他探手,抚了抚铁甲,那熟悉的沁凉顺着指尖传到全身。半新未旧的甲片,散着清冽的光。可见经年未用,被主人保养得很精心。凝视半晌,忽地,他两手扣住肩甲,“哗”地一下把它全提起来,完全抖开的长甲,身形修长,一暴露出来,就仿佛有了灵性,精气十足地闪着哑色的光。
窗外的风,轻轻送进来,绕着一人一甲吹拂,引得铿锵之声萧萧瑟瑟。户锦凝视它的目光越来越湿。猛地,他别过头,似不忍再看,又似不愿再想。可纵使闭目,耳边,却也听得见金戈铁马,号角连营。户锦沉重的肩缓缓缩紧,半晌,终叹出口气,将甲缓缓放回几上。
只这一息间,眼睛全湿了……
巡了一夜哨,赶回来的蓝墨亭方踏进门口,“户将军你……”
户锦震了一下,扭回头,看见裹着一身寒气,半身露湿的蓝墨亭,“蓝大人!”
“呃?”蓝墨亭始料未及,赫赫南军长胜将军,竟会当着他面红了眼圈。
一闪神间,人已拜下。蓝墨亭忙托住他手臂。
“谢大人。”户锦强稳气息。
“可想通了?”蓝墨亭知道这声谢不只是因为这件甲衣。他便不再语意兜转,探身看户锦眼睛。
户锦黯然笑笑,“大人明察,其实午前在梅园的教诲,我……还未全参悟。”方才自己是有那么一闪神间,想抗旨来着。
户锦神色间的委屈和不甘,自然而然流露真性情,这让蓝墨亭一下子想到自家的云扬,他不禁拍拍户锦手臂。
两人共同看向供在案上的明黄圣旨,户锦自嘲地弯起嘴角,“在下午前求的那三分信任,一分机会,现今就摆在眼前了,我该欣慰,不是吗?”刘诩必定是要看自己亲手拾掇了南军留在边境的精锐,才肯再谈其他吧。新皇手段如此凌厉,看来是外公和父亲一早就低估了。
蓝墨亭想到刘诩的安排,不禁黯了黯。
就听户锦咬牙自语,“早知是这样,不如当初……”
“呃?”蓝墨亭眼神一跳。
户锦看了蓝墨亭一眼,蓝墨亭的紧张落在他眼中,那不单是皇城铁卫的责任,还含着对自己真切的关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忽地有些酸软,亦惊觉于自己不经意的张扬。他沉了一会儿,缓下声音,
“我十五岁便随父亲上战场。本想,只要在战场上用命,做个攻无不克的大将军,便是为国尽忠,对父母尽孝了,谁知父亲总是对着我生气。”户锦忆起这些年与父亲的磕绊,苦笑,“我在战阵上横冲直撞惯了,因着从无败绩,养得倔脾气,不羁得紧。对身周的事,甚至对父亲也全不懂曲意求全,我从来都是怪他苛责,现在想想,其实他是见我如此不成器……着急、生气。”于政事,自己从无兴趣,父亲与梁相密谋,他虽知道,但具体事宜上,也是能避就避。一直以来,光任着性子,不愿掺合这些勾心斗角,全没想,一旦遇危局,户家该由自己担起。如今因着私兵的事,户家同梁相一同陷入危局,离开了战阵,失去了户家的庇佑,自己才惊觉于很多事情的有心无力。他脑中浮现出驿站告别时父亲的脸,自责、心痛、悔恨,一齐涌上心头,
蓝墨亭静静地听着。户锦此刻眼中含着雾气,嘴角的笑也温婉感性。卸下南军名将的面具的户锦,便同天下的儿子一样,父母高堂满怀的都是一样的感激和愧悔。
户锦出了半晌神,转头坚定地看着蓝墨亭,“大人提点得对。唯有把握住眼前,才是户锦补过的唯一机会。”
蓝墨亭吁出口气,幸而这小子并不拗着。给点时间,他便能想明白了。这不仅是刘诩大齐之幸,于户家,于梁相,都是大幸。关键是陛下在此回剿叛一事上,并不想留下戮害老臣的名声,那么户锦若能回头,甚至能建一二分功勋,日后在朝堂上都是给陛下添了几分周旋的余地了。
“当初便怎样?”蓝墨亭沉了一下,又觉得哪里不对。他皱眉看着户锦,执著追问。
户锦微挑的眉尾扬了扬,探手把铠甲披在身上,转过身,挽带束腰,利索地系紧,“还能怎样?或是劝着父亲和外公放弃野心,或是同他们一道悉心筹谋,谁能知道会是怎样的?”转回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住胸中起伏的气息,“但有一点,户锦却笃定。无论怎样,父亲的谋划,父亲的愿望,我都必要亲身参与其中,做到个全心全意。”
蓝墨亭惊了下,探问,“就没了自己了?”
户锦脸色白了白,笑意反倒张扬,“自己?户锦想明白了,在这朝堂上下,前殿后宫,唯有留存个自己,才是最奢侈的念想。”他收住笑意,却收不住从心底溢满的落寞,“户锦这前二十五年,就因着要留存个自己,才误国误家,误了父亲,现今便是要用自己赎罪,再不敢妄想。”
“户锦呀……”蓝墨亭心里发疼。
户锦摆摆手,“我家中唯一的男嗣,这些都是该受的。”他重扬起笑意,昂扬道,“战阵上死人堆里都摸爬过几回,不该这么自怨自艾的,大人见笑。”
蓝墨亭与他相视,久久,会心而笑。
户锦起身,修身长甲,玄色战衣,衬得他英气勃勃。他伸长手臂,与蓝墨亭在半空中击掌相握。
过往,不愿放弃自我,是不甘;现在,不愿留存自我,是不想。心灰莫过于意冷,国与家的责任,交织缠绕,如影随形的,永远是,身不由已。不过,境遇也不是糟糕透顶。备感幸运的是在这困顿间,竟得遇这位如大哥般的知已,细心呵护,精心提点,就像是乌云中的一隙金色,和煦的关怀,已经照进了他最深的心底。
户锦弯起唇角,转过身。身后,蓝墨亭有力的大手,正帮他抽紧束条。铠甲沁凉,却燃着希望,温暖又灼热地炙烤着他年轻的的。独拘数日的他,终于可以重新跃然马上,重新走进他熟悉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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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刘诩翻着送上来的信报,眉微皱。
“墨亭,你这么信他?”她掷下字纸,抬目看着蹲跪在案前同她一同处理信报的蓝墨亭。
蓝墨亭向来少做这些文书工作,有些吃力。他迟了好一会儿,才从一份信报里抬起头,“是。”眼睛还未离字纸,颇心不在蔫的神情。
等了半晌,没下文。看着重新埋头回文案奋斗的人,刘诩失笑。这些日子拉着蓝墨亭办公,实是为难他了。
刘诩拉他坐在椅子上,揶揄,“看蓝卿手法,估计这一叠要到漏夜才能批完,还是坐着吧。”
蓝墨亭看看怡然自得地靠着暖笼喝茶刘诩,苦着脸又埋头。
耳边就听刘诩嘀咕,“扬儿的战甲,朕还没瞧瞧呢,你就直接给了他?”
“呃?”蓝墨亭听着话音不对,抬头看她神色。当时不是太急了嘛,再说,扬儿那甲有啥好看?人不都归了你?但他还是明智地把这话咽了回去。
刘诩探头,“你就这么信户锦?”
听了两遍的问题,终于让蓝墨亭警醒起来。他认真地看着刘诩,“臣瞧着陛下,也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
刘诩抿唇笑笑,哪听不出蓝墨亭话里含着的意思,不禁想试试自己的铁卫副统领,笑道,“墨亭呀,你相信赫赫有名的南军名将,会如你所见的那般感性脆弱?会像是一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要籍着此回磨励才成熟,才能把诸事想明白喽?”
蓝墨亭讶异地张大嘴巴,“陛下怎知臣就全信了?”
“那你还把扬儿战甲借与他?”这不摆明了就是希望此回运粮来的云逸能看在你赠他甲的情谊上,在他万一落难时,伸手照拂一二吗?
蓝墨亭默然,半晌,“陛下,他在属下面前,示弱更多,属下虽鲁顿,但也不是看不出来。可他此举目的却是分明……属下看得着他的本心。”
于万难困境中,他只接触得到一人,就是自己。象溺水的人抓着根稻草,他渴望的,不过是一线生机。何况为的是父亲,为的是南军百万生灵,示弱也罢,使计也好,都是为着这个目的。他是武将,虽说不善工心计,但一军统帅,却也不是不能。他使了计,但却也满腔赤诚。这样的本心,自己强烈地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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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张张口,无言。
蓝墨亭有些郁郁,埋头回文稿中。与户锦相交,眼前几次三番显现的,都是这几回万般困顿中,云扬或恳求或愧疚的神情。他承认,自己心软了,于户锦,他是惜才,是欣赏,还有些怜惜。赠甲一事,是过于着了痕迹,就算此刻回营,大哥怕也是饶不了自己。但做也就做了,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赤诚,不怕陛下见疑。何况,此回出征,变数太大,户锦,真的不能出现意外。将在外,君令难达。能真正就近照拂的,也只有云逸了。
刘诩重新打量了她的副统领,欣慰点头。自己没看错蓝墨亭,为人正直,敢做敢为,行动力强,却不鲁莽。虽然不适合做信报工作,但平氏交上来的那支暗影势力,要想弃暗转明,交给蓝墨亭,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室内一时寂静。刘诩重新靠回暖笼,心里却有些空落。一个她从未想过,亦或是有意回避的问题,强烈地袭上心头。前线战事,血雨腥风,形势瞬息万变。户锦出身南军,但此回他领出去的,是皇城铁卫,去会合的,是北军精锐,要对付的是南军在边境的游勇。他恐怕千难万难吧。何况还有一柄尚方剑,捏在别人手中,架在他的头顶。
大齐的长胜将军,困顿浅滩,万难中,只得用示弱一招向他的君王陈情,如此艰难,这全皆因于自己讨厌大选,继而先入为主,先厌了他。若自己能换个角度想想,那个早就与曲柔红私订了终身的年轻将军,于大选,是否一样抗拒?难道就因着自己是他的主君,就得压得他逆来顺受,曲意求全吗?
刘诩长叹口气。不得不承认,一向坚持知人善任,用人用信的自己,于户锦,是苛难了。
一个突发的决定,让刘诩撩衣而起。
“大军几时出发?”
蓝墨亭闻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半刻后。”有人在外间应。
刘诩转头看着蓝墨亭,“墨亭,随朕一道送送去。”
“……是。”蓝墨亭怔了一下,继而惊喜。他跟着起身。
外间有内监宫娥和明卫暗卫,一大堆鱼贯相跟。
刘诩挥手止住这浩浩荡荡的一群,“蓝卿护卫即可。”
77、情苦
户锦心事重重地翻身上马。
有小校跑过来,把他的兵器和先前解下的随身武器递过来。
“将军哪里不舒服?”小校关心地问。
户锦缓过神,摇头,传令,“出发。”
队伍开拔。他策马经过高台。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除了一个高台的剪影,什么也没望见。
户锦停了一下,夹紧马腹,冲了过去。
玄色的队伍,疾驰出了行宫。
“将军,戴大人过来了。”小校在他耳边轻禀。户锦在马上回头。看到一小支队伍从行宫北侧的护卫营驰过来。距离本不远,驰得近了,甚至看得清为首一名着五品武将官衣的人,他亮甲外罩墨绿色崭新官袍,身后背着一柄剑。剑身上明黄的穗子分外鲜明。
户锦没见过戴忠信,只是在圣旨上知道有此人。他扫了扫那柄背在戴忠信身后的宝剑,“停止行进,列队吧。”
三百铁卫驻了下来,就当官道,户锦带领他们翻身下马,跪迎。
戴忠信快马驰到,见官道上已经跪了一地的人,黑压压一片玄色,分不清谁是谁。他提缰,心里焦急,劈头就问,“听说皇上来过?”
“回钦使大人,皇上已经回去了。”有人禀。
“哎。”戴忠信懊恼。若不是他方才去外营选随行兵士,也不会错过圣上亲来践行。要说,还得怪这些铁卫军。他是武举出身,出仕即封六品,在兵部做个小官,熬了三年,因无钱无势又不惯奉迎,也没升任。此回任钦使,皇上怕他官微言轻,才破格封了五品。没有军功在身,一贯崇尚实力的铁卫们都瞧不上他。此回蓝墨亭点兵给户锦,自己竟连手也插不进去。他心中一下子有了危机感,也是憋着股劲,思来想去,硬是到外营选了几个得力的大兵作亲随。谁知竟错过了圣上亲临校场。
戴忠信脸色有些不好,人在马上也不作声。跪在下面的铁卫们有些不满地小声议论。别的不说,论官衔,此刻他们的主官是上将军户锦,那可是比戴忠信高了几个官阶的。铁卫们中也不乏有品级的。大齐官制,等级严谨,高一个官阶,道迎都得跪礼。若不是尚方宝剑代表的是皇权,见剑如见君。平时见这么一个小小的武官,他们是连假以辞色也欠奉的。
戴忠信后面的亲随见势不对,小小动作捅了他一下,“大人?”
戴忠信回过神来,扬声道,“诸位,在下蒙圣上赐尚方宝剑,忝居钦使一职,此一去边境接粮,愿与诸位同心同德,方不辱圣命。”
铁卫们俱都脸上变色,心道这小子好大官威,竟让他们跪着听训。
戴忠信不为所动,于马上向人群中找了找,问,“接粮官何在?”
户锦抬头,“末将户锦。”
“……”戴忠信闻声投过目光。看见一位年轻将军长身跪在官道上,没着武将官衣,一身与铁卫同款的玄色长甲,却越显得挺拔出众。他抬头正望向自己,眉目俊朗,面色沉静,一双锐利的眸子就像含着一柄龙泉剑,干练清明。
看清户锦,戴忠信不觉愣住。
“大人?”亲随在后面又捅他。
戴忠信神色复杂地扫视众铁卫的怒容,转而质问户锦,“户将军,三百铁卫交于你手,他们都是此回接粮的重要人选。本钦使且问你,为何精锐们队型不整,军纪不肃?”
户锦轻皱眉,身后铁卫们已经轰地一声炸开了。
“你骂谁是一团散沙?”有几个军官服色的铁卫直接站起来质问。
“可有军纪?本钦使只与你们主官说话。”戴忠信脸色沉下来,转头质问户锦,“户将军怎么说?”
户锦眉皱更紧。钦使发威,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不知第一把火为何烧到自己身上了。身后嘈杂起来,户锦回头扫了一眼,铁卫们都觉一道目光锐利逼人,不自觉都噤声。
户锦收回目光,皱眉道,“末将失职。”
倒还沉得住气!戴忠信狭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咬牙沉声,“既是如此,户将军久在军中,自己且说说,主官不力,该当如何?”
户锦锐利的眸子猛地抬起。两人目光交锋。他这才注意到,戴忠信身后的亲随马上,竟赫然挂着几根红木杖。原来是有备而来。户锦心里冷笑,声音却不带波澜,“回钦使,按律杖责。”
“好。”戴忠信摆手,“如今看在重任在肩,便不深责。二十,杖脊。”
铁卫们都愣住,鸦雀无声。
户锦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沉静。戴忠信的两个拿杖的亲随万没料到要打的是户锦,已经开始发抖。他俩用目光一再征询戴忠信,见那人板着脸,表情不见一丝缝隙,只得硬着头皮站到户锦身后。可仍犹犹豫豫地不敢举杖。
户锦不耐抿唇,不过是戴钦使要拿人立威吧。他久在军中,纵使是南军少当家的,初入军中时,这等事也没少经历。军中就是这样,身在其中就不能说受不起。户锦到底想着军情紧急,让蒋赶紧闹腾完了,好开拔。
“行,快开始吧。”他不加犹豫,霍地扯开外袍,甲衣束带一抖,前襟便敞开了。
戴忠信眉梢一跳,一个“打”字还示及出口。“且慢。”忽然身后队伍中的一名副将服色的铁卫出声阻止,在这静肃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突兀。
戴忠信大怒,“何人扰刑?”钦使办人,也敢拦,这皇城铁卫们当真是骄横得紧。
那名副将上前一步,“钦使大人,在下铁卫营副将陈顺。户将军之罚……请您三思。”
戴忠信怒极,“放肆,你是铁卫,规矩里也带求情的?”
陈顺不为所动,坚持道,“钦使大人,在下违了规矩,铁律在上,自当领责。可户将军……乃千金之躯,不可加刑。”
“呃?”这话从何说起?一句“千金之躯”不仅戴忠信,连户锦也诧异。
“一派胡言。行刑。”戴忠信厉声。
“不可。”那副将挡在户锦身前。
户锦被眼前暗影一挡,不觉更诧异,不过这样遮遮挡挡,实在不象样,“陈顺!”户锦沉声警示。
陈顺回头,猛见户锦大敞开的前襟,忙错开目光。
户锦也看清他长相,一下子回忆起,这陈顺该是那日随圣上暗卫一起去驿站接秦君的,怪不得方才练兵时就瞅着眼熟。想到驿站,自己当日一身水紫色广袖长襟的样子,伴着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一起闯进脑子里。户锦顿时尴尬。
戴忠信已经擎出尚方剑来,厉声,“大胆,再不闪开,本官要治你欺君大罪。”
“慢着。”户锦急声阻止。
戴忠信眯起眼睛。
“陈顺你先让开。”户锦沉声。
“将军!”陈顺回头,“恕在下不能从命。”
未料他这样执拗,户锦也急了,立起眼睛。
陈顺忽地踏回一步,弯腰凑近他低语,“请将军莫要轻忽了自己了身份,待选的贵人,自有典仪,若是您有失格,便是失了国体,于陛下颜面不好。”
“大选”二字一出口,便撩拔到户锦心内最不能碰的隐处,他一下子白了脸色。这陈顺定是身负使命夹在接粮队伍中的。只是派他来的人,是否是陛下自己?户锦脑中映出高台上那迎风的清丽身影,一时心乱,理不出头绪。
戴忠信眼见陈顺和户锦当着他面做小动作,怒得眉毛都立起来了,刚要发作,却见户锦听完陈顺的话脸色大变,心里不禁又转了个弯。略沉了沉,他缓缓收起尚方宝剑,沉沉地看着户锦,“户将军,陈顺是你属下,你说此事如此了局?”
户锦眉皱了皱,“陈顺是铁卫,若有过,接粮回来后,自有铁律责问。既然末将统着接粮队伍,陈顺之过,便该记在末将身上。只是现在前线军情紧急,实在耽搁不起,若大人首肯,便先记下,待到边境与云帅汇合后,粮草安全了,末将自当二罪合一,绝不食言。”
戴忠视环顾了一下周遭铁卫,户锦一席话有担当又大气,众人都颌首。他只得松了口,“好,就依户将军。”
陈顺松了口气,转头要扶户锦。
户锦甩开他手,自起身。
“从此刻起,希望诸位打起精神来,莫要误了接粮重任才好。”戴忠信高声。
话音既落,无人响应。
他略尴尬。
户锦心事颇重。皱眉转身刚欲上马,忽地冷风吹起,他条件反射般,一把敛住外衫,遮住里面露出大半的纯白里衣。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心里更乱。户锦跺脚,三下五除二理清了束带,一把敛紧外袍,翻身上马,断喝,“出发。”
人和马儿一下子蹿了出去。众铁卫呼啦上了马,旋风般跟在他马后,绝尘。
戴忠信咬牙,也心知此回立威,是失败了。自己是太过急躁了,不过这个户锦到底身负什么秘密?他目光追着远去的身影,心中疑惑重重。“大人,咱们跟上去吧。”亲随提醒他。他点头。别的事可从长计议,毕竟接粮大事,不同儿戏。他也策马追了上去。
远山的官道上,从近到远,递次腾起烟尘。方才还嘈杂,此刻一片寂静。月亮完全隐进乌云里,暗夜来临之际,身负接粮重任的一行趁夜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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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从校场回来,就见内侍捧着一只肥肥的信鸽。
那信鸽腿套里,塞得满满,一大张薄绢上写满了字。刘诩亲自取下来,信鸽一被放开,没形象地扎开两只小爪摊开翅膀,把肥硕的身子瘫在御案上。
“就他话多。”刘诩略略想像了一下那个小家伙写信时满头大汗,两眼放光的样子,不觉把唇角弯成出了弧度。
她也没避着蓝墨亭,示意蓝墨亭继续批阅桌上的文件,自己靠在暖笼边读密报。
蓝墨亭批了一天的公文,觉得比操兵练功还累百分,无奈陛下不松口放人,他认命地坐回案前,继续奋斗。
展开密报,刘诩表情渐重。
这是尚天雨报来的一份名单。看入选人数,怕是大选已经进行过半,经过三挑四选呈上来的,该是有资格被册封的人选。刘诩不若一开始那般丢开不理,而是细细读了一遍。
“墨亭,京中大选有结果了。”
蓝墨亭停了笔,隔着桌案看她。
刘诩不以为意,“看来你们铁卫营的密报上早知道了吧。”
蓝墨亭耸耸肩,他是在跟刘诩去校场前一刻才知道的,都天明会早一些,估计是在选兵时就知晓了。那是铁卫营平常的往来信报,不用呈给皇上看。皇上自有自己的信报呈上来,只是更详细些,时间就要稍晚一些。
“未参选,便可列在头名。看来某些人的势力在京中已然滔天了。”刘诩抖抖手中的绢,名单头一位,赫然就是户锦。
蓝墨亭未语。
“你们都统领怕是把话传到校场去了吧。”刘诩心道,难怪今日校场上见到的那些铁卫,大半都是着官阶服色。这么强的阵容去接粮,该是都天明亲自安排的。都天明眼瞅着未来皇侍出征,他是视规矩如生命的,怎么会没有动作?
蓝墨亭咧嘴笑笑,“陛下明察。”见刘诩不满,他忙补充,“都统领未得君命,没敢大声张。人员确都是精选出来的,但该都不知情。估计也就是安排了他得力副将陈顺,暗地里周旋……”
还周旋?刘诩皱眉,“你们就这么不放心,你觉得戴忠信有问题?”
蓝墨亭愣住,“都统领此举不过是防患未然,未必针对谁。再说戴忠信是陛下选出来的,您没把握?”
刘诩失笑,“墨亭真是实心人。凡是人,都有私心,有时连自己都把握不住,又如何笃定能把握住别人。我只看他出身,为官行事,便知他是个热心仕途的人,知道了他的希图,朕才可善加使用。”她顿了顿,有些惋惜,“不过,当时这样安排,确实……”她确实没多考虑户锦。两人都是武将,身份战功等,却是差别巨大。蒋忠信这等久久怀才不遇又心高气盛的人,想来此一去必是憋着一股劲,也不会排除故意为难户锦的可能。她凝眉再权衡了一下,“户锦远不像他让我们看到的那般脆弱,他行事能力,我还是放心的。”
蓝墨亭也点头。他也是这样想。
她见蓝墨亭又埋头到文件上,不禁心念微动,试探着套他话,“呃,蓝卿对这份名单有何看法?”
“呃?”蓝墨亭诧异抬头。见惯了老成谋算的陛下样子,突然见她这样没底气,一时没缓过神。
刘诩抖了抖写满字的绢子,眸子闪了闪。
蓝墨亭恍然大悟,“噢,您是想知道扬儿对此事有何态度吧。”
刘诩点头,脸上现出不安。
蓝墨亭心里感叹,眼前这位一谈到纳侍君就这么不淡定,该是万分紧张云扬的吧。自己可又不能代替扬儿说些什么,他思忖了一下,转了话题,“陛下可知,当日在古道上,扬儿若肯快马加鞭驰回秦境去,大哥也未必截得住他。可他硬是要回来……”
那日古道上发生的事?刘诩迫切探头细听。云扬那日所作所为,可谓两人关系大近的关键点。不过具体情形她也是从都天明那听来的一句半句,又不好亲问云扬,幸得蓝墨亭亲口复述,她细细听着,眸子渐湿起来。那个执著又赤诚的云扬,让她一颗心全暖了。
半晌,她轻轻叹出口气,
“墨亭,当日我漏夜和赋,扬儿却回以一篇写意,我却愈加欢喜,你可知为何?”
蓝墨亭想到那幅边塞写意图,不加思索,“那是扬儿安心,也望您安心。”
刘诩震了一下,思忖良久,“是啊,扬儿付我真情,委我信任,做得到一个安心,而我却时旱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实不如他。”刘诩转目看向蓝墨亭,“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就说,蓝墨亭才是真懂情的人。”
蓝墨亭涩涩笑笑,“陛下言重。当局者迷,您是陷得太深……”
“唯此情,不愿自拔……”刘诩仿似自语,眼睛已经湿了。
蓝墨亭心有所感,垂下目光,掩饰握紧微颤的手指。
只有从熬人的思念中走过来,从煎熬的牵绊中走过来的人,才能明白: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其实都是虚幻,所谓轰轰烈烈,波澜不息,都源于对情感的不确定。两情真若是相许,便该如水平静,淡然透明,纵千里相隔,也能感受到甜蜜。
扬儿明白了,刘诩也明白了,他也是明白的。
宫外隐隐传来更漏声。
刘诩望向墨云的窗外,“夜深了。”
“……”蓝墨亭抬起含雾气的眼睛。
“墨亭休息吧,剩下的,明日早到再处理。”
蓝墨亭怔了怔,掩饰垂下目光,“属下告退。”
看蓝墨亭起身,心事重重地往外退,刘诩出声叫住他,“墨亭,若你愿意,朕可作主同云鹤鸣说去,许你自由身。”
蓝墨亭惊了一下,不知陛下为何会把话题转到自己,“云大人早允了属下,是属下不愿离开云家。”
刘诩抿唇,心里明白了□□分。这蓝墨亭,活的远不如看起来的洒脱。情苦,才最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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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吧,你到底是有妻的人。别因为朕,误了卿的风评。”刘诩不豫挑起他的苦涩,故意调了调气氛。
蓝墨亭也不是拘泥的人,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怎么?”
蓝墨亭忍了忍,终于脱口,“方才校场上……反正陛下也不是那等拘泥之人。”户锦还是曲柔红的夫君呢,您不还是挑他下巴。还挑两次。蓝墨亭后半句话咽下没说,却掩不住眼中流露出来的意思。
刘诩怔了半晌,失笑。谁说不在意,原来蓝墨亭心里还是替云扬不平的。
“是朕一时失仪。不过有卿赠甲情谊在先,朕也是爱屋及乌。”刘诩将他一军。
蓝墨亭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老实退走。临走前,把手边一封折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蓝墨亭已经退到门边,回头道,“属下方才批阅时,看到的。当真……细致无比……”
刘诩疑惑垂头,黄封的面,里面是金钩铁划的字迹。细细密密写了厚厚一本。细看几句,那上面都是大选中入选人的详细资料,细到脾性私密,至九族亲朋……该是那人手笔。刘诩脑中一下子浮现出那个每次见面,都觉清减了许多的身影。刑伤仍未愈,不是吩咐他不准理事静养的吗?怎么就操劳至此。尚天雨名单方出,他的资料便摆在自己案头了。难道养伤期间,便一直没歇?这些日子,伴着战报呈上来的,都是大量细致准确的信报……刘诩捏紧本子,默然无语。
蓝墨亭退出门,禁不住回头看。寝宫内,透出点点灯光,里面的人肯定又要彻夜办公了。
她不喜身边有杂人,所以,凡能近身者,都是能臣。尚天雨费尽心力,替她网罗的青年才俊,这些人皆是人中上品,此番借由大选与陛下有了渊源,纵使往后不入后宫,也会是她有力助臂。再看那份密折,详尽无比,方才自己猛一见,也很震惊。这些日子,这人的密折总是在陛下最需要的第一时间摆在案上,内容包罗万向,亦是详尽无比。可见办事人定是呕心沥血。只瞧那一笔锋芒内敛的字,便知此人能力心思,都是万里挑一。
陛下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她却能对云扬倾注情意,不能不让人感叹。若说扬儿优秀,可山外有山。自己尚且时或犹疑,可云扬却愈加安心淡然,可见扬儿比自己更笃定,认定了,一旦付诸真心,便不疑不惧。
蓝墨亭仰头大大地展了一下腰身,呵出一天的疲累。心中豁然开朗。
铁卫营整肃庄严的营房,隐隐出现在夜雾里。蓝墨亭加快步子,真心为能马上融入大哥的天地,欢欣。
78、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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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曲衡私宅。
曲廊尽头的石桌。一个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本是明媚的阳光,花香四溢的园子里,他却仿佛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凝视手中一份份信报,久坐的腰腿偶尔动一动,牵到身体某处的伤痛,眉头就禁不住微皱一下。
“慎言大哥。”一个欢跃的声音在院墙上响起。他抬起头,就见一个欢脱影子,飞一样从园子的月墙上掠进来,几个起落就身形潇洒地停在眼前。眉目艳丽,神采飞扬,正是尚天雨。
慎言微笑着摇头,“回回都高来高去,可有点侍君的样子?”
尚天雨明艳的脸庞溢满了活泼的光彩,因为轻功施展得淋漓,面颊微有些红蕴,他不以为意地大大咧咧坐在桌对面的石椅上,熟门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有些冷了,不过他正热,灌下去很痛快。
“伤可好了?这么坐着不打紧?”尚天雨探头看慎言写什么,“也不顾着身子,什么东西要亲自写?”
慎言没避他,笑着放下笔。
尚天雨歪头看了几行,咋舌,“慎言大哥真是能干,军粮你也能筹到?”刘肃老王那缺粮,他也是前些日子从慎言那得知的,没想到,这几日里就能筹到粮了。而且就在当地。慎言正写信安排把粮送抵军营的事。慎言的密营果然已经遍布大齐,而且能量之大,让他惊讶。
慎言笑了笑,不豫多讲。
“慎言大哥,你瞧着这回大选名单递上去,陛下会怎么想?”他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问。
慎言见他不安神色,憋不住笑。那份名单中,梁相和太后属意的人选占了大半,这结果本是意料之中。只是最招人眼的第一名定了户锦……
“别的倒无妨,只是你不喜梁相也罢了,不该把户锦推到第一位。”慎言笑着点尚天雨的额头,“太过着于痕迹了。看陛下回来,治你假公济私的错。”
尚天雨被说中了心思,虽然也惧怕刘诩不快,但也有些不服气,撇嘴道,“不带这么挤兑人的。总得有人排第一吧。”见慎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终于心虚地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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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她眼睛。不过她也不会责备,你只千万别再自作主张就更好了。”慎言见他怯怯的样子,又不忍心,柔下声安慰了两句。
尚天雨被他和暖气息包围,眼圈不争气地红了,嘟囔道,“不排户锦排谁?难道把太后的人排到第一?……梁相不是好东西,我看,那老刁妇倒比梁相更阴险。”说完又惊觉失言,吐了吐舌头偷眼看慎言。
慎言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小家伙也太口无遮拦,太后驾前,恐怕要惹出是非。不放心地嘱咐他几句,尚天雨老实地受教了。
末了,尚天雨献宝似地取出一份信函递到慎言眼前。
明黄的一角从信函的封套里露出来,慎言心漏跳一拍。
尚天雨见慎言只盯着密函不动,伸手替他抽出指尖的笔,“看看吧,她召你去行宫呢。”
慎言震了下。
尚天雨疼惜地看见慎言渐渐含上雾气的眼睛,“……我看陛下此回召你,该是要留在身边了,你自己把握好……等了这么久,也终于等到了。”最好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只有皇帝的权柄,才能保全身份如此敏感的慎言吧。尚天雨真心实意地把密函按在慎言手心里。
尚天雨走后,慎言在石桌前呆坐了许久。密函上面并无过多的话,只是交待尚天雨一些事情,附带着要他转告自己奉召去行宫的命令。慎言反反复复看了又看,终叹出口气,合上信函,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大人,天晚了,要进膳吗?”有老院工远远见他反反复复地看一封信,终等到他放手了,赶紧走过来躬身问。
慎言迟钝了一下,才省悟已经是傍晚了。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曲大人今日在哪吃晚膳?”他还得想想,如何与曲衡告别。
老院工“喔”了一声,“老爷带话来,说是今天下午被急派到外地公干,得三日后回来。”
慎言愣了下,无言。自从曲衡把他从男苑那帮太监手下强抢回来,就与梁相彻底撕破脸了。此刻京中若有谁能调得动他,恐怕只有帝党了。陛下对自己在此的处境了如指掌,此刻支开曲衡,实在是打算替自己省些话别的力气吧。
想来曲衡于自己情意,也不是一句谢便能达意的,日后相见再叙吧。慎言叹口气,撑着起身,“转告曲大人……”他顿了一下,没提圣旨的事,“就说我有急务,来不及辞行了……”
老院工听得愣愣的,见慎言单手撑着腰,拖着步子走了两步,才醒悟过来,“大人要哪里去?”
慎言停下,“出城。”又想了想,“请转告曲大人,若有事,可传书与我。用后院第三排鸽笼里的信鸽……”
“是。”老院工听明白了,眼前这位是要离开这里了。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慎言还蹒跚的步子,“老奴还是给大人备车吧。”
“多谢。”
慎言撑着走到房间门口,转头看着老院工远走的背影。
身后房上,一个黑色劲装的身影轻身跃下,
“参见大人。”正是慎言在京城密营的暗卫。
“我离开这处别苑后,……插进来个暗桩吧。”
那暗卫俯身答是。
“曲大人不喜生人近这院子,就从这老院工处想办法吧,或是找他远房的侄子什么的安排进来一两个人就好。”慎言皱眉想了一下,“若是对这老院工晓之以理,关乎曲大人安危,他也许会直接帮我们也说不定。”曲衡与梁相反目,又不受太后拉拢,他在朝上行走,慎言还真是担心。
那暗卫信服地应了。
“京中的事,可全托给静然了。”慎言回头探问,“她伤可大愈了?”
暗卫迟疑了一下,“毒早解了,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
慎言脑中浮现出那日同户锦一同救人的情景。当时只知是密营的人,还不确切知道那女子就是宫中的女官静然。
想到她脸上深可及骨的刀伤,慎言叹道,“不过是一副皮囊,她那么通透的人,不会想不开。”
暗卫讶然,怎么大人的话和静然姑姑说得一个样呢?
“不过宫中她是回不去了,伤养好后,就外面吧,也好行事。”静然在宫外养伤这些日子,慎言也是伤病缠身,她处事干练,能力很强,慎言深倚重。
“是。”暗卫单膝叩礼,“大人珍重。”
慎言探手扶起他,“在京中你们也要事事小心。”
“替我看顾尚天雨侍君……”末了,他不放心地嘱咐。
暗卫托着慎言瘦削的手,有些哽,“大人放心吧。您千万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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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漫漫。身前身后,因久坐而颠簸疼痛难忍,慎言咬牙勉强挪了挪,冷汗就下来了。从上路就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那页信纸,早被冷汗打湿了,慎言轻轻展开它,又看了一遍已经倒背如流的字迹,眉头深锁。
路上有急促马蹄声。驰到到近前便马车并驾齐驱。
“大人?”
慎言撩帘看向窗外,一个御林军服色的副将满身尘土,跨下的马儿也奔得一身是汗。他就疾驰的马上娴熟地俯下身,看着窗内,“大人,我们曲大人让我送包东西。”一个大包裹从窗外塞进来。
“曲大人说,他此回公干,估计大人随后就会出城,走时就嘱咐着我,待大人车驾到城门时,就把东西给您带上,谁知我也有公务,及晚上才得知您已出城了,我生怕大人走远了,哎,幸而赶得及……”那副将絮絮地解释,一脸歉意。
慎言无言。低头,看见包裹散开了一角,里面是一叠厚厚的软垫。原来曲衡早料到自己不会赋闲太久,临行前,就做了准备,想来他不亲自来送行,与自己无法亲口与他辞行是一样的心情吧……他用手摩娑了一下那松软的垫子,眼角缓缓湿了。
“若无吩咐,末将就回去了。”
“等等。”慎言抬起头,目光清和,一字一顿,“请转告曲大人,说慎言在别苑柳树下,埋了坛佳酿,待大人回京后,慎言定当登门,与大人把酒叙旧。”
那副将也是曲衡心腹,他细琢磨了一下慎言的话,眼睛就亮了,欢喜地说,“好,末将代曲大人应了您的约。”
副将带马回去了,山路重归于寂静。
慎言呆呆坐在车内,久久,默然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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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叛前线,行营。
郡主宛平撩开王爷寝帐的门帘走进来,手里亲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獐子肉。刘肃老王和国丈正在帐中,闻见肉味,都回过头。
“王爷,外公,吃饭吧。”宛平温婉地笑道。
营中缺食少粮,条件也不好,宛平原本瘦弱的身板,更瘦了些,仿佛一阵风便可吹跑。她端着托盘笑盈盈地走过来,清瘦的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般,老王爷不忍心,“丫头,还是听话吧,回京城等着你外公得胜好不?”
宛平轻摇头。
两人都摊手,别看这丫头瘦弱,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认准了,谁也拗不过。
“……是他清早派人送回来的野味,有十几头大獐子,说是给大家补补身子。”宛平把肉盛出来,一人递一碗,“我吩咐炊兵加些米和菜,炖在一起,又好吃又出数……”
那个“他”,定是指在前锋营的云扬了,他们那是密林,应该是昨夜猎到的。
宛平一个“他”字出口,含着亲切,又有些幽怨的味道,刘肃老王愧疚了。若不是当日他应了云扬的恳求,去国丈府提出退订,今日也不会弄得宛平吃这样的苦。
“呃,你和云扬那小子的退亲的事,云逸还没发话呢,不作数,过不了几天,云逸押着军粮就会来营里了,到时,我要他给你做主。”刘肃老王边说边打量宛平神色。
“热乎呢,快用些吧。”宛平只垂头分饭,做完了活,笑着一礼,转身出门忙去了。
留下刘肃老王和国丈愁眉相对。
徐国丈苦笑,“这丫头,也是心气高的主儿。”退订的事,当日是云扬提出来的,若要复合,还得他自愿改变心意才行。
刘肃老王恍然抚额,“云扬那小子哪去呢,把他叫来。”
国丈无言递上一份战报,刘肃老王接过来扫了几眼,也不吱声了。早上前锋营的战报上面说昨夜云扬带人去敌营近地查看军情,定于今夜突袭。
自从营里开始短粮,云扬就没日没夜地忙活,除了急切地筹划一次次收复敌营的战役,就是想法筹粮,猎野味。想着云扬以同样速度瘦下来的小脸,刘肃老王心又疼起来,“这小子,夜里还去打獐,啥时候睡觉的呢?”
“哎,都是好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刘肃老王大力把战报握在手里,灰花的胡须有些抖。戎马一生,他忽然发现,对于人生来说,还是刀光剑影的战场更好掌控。这些后一辈的年轻人,成长起来,倒是青出于蓝了,此战后,他该考虑让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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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来。乌云层卷,豆大的雨滴伴着狂风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宛平的车驾在途中陷在泥坑里,车辕折做两半。
“弃车吧。”宛平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两侧光秃秃的土山,皱眉。
亲卫们依言把马从车上卸下来,也没配鞍,就拿车里的毡毯卷了卷,撕了几条布勒在马背上。宛平从车里拖出个大油纸包裹,那些都是这几日的信报,她正准备带回营去分捡。“带上。”她坚定地说,同时暗暗下决心,纵使命不保,这些宝贵的信报,也不能丢。
宛平本就身材瘦弱,挽着个大包裹,骑在光背的马上,更有些晃。
“郡主……”亲卫担忧地不肯松缰。
宛平抿紧唇,“我无妨,快走吧,遇上流匪就麻烦了。”
亲卫们凛然得令。几个人冒着暴雨,策马。
前方是漆黑一团的密林,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宛平几人刚跑得远些,忽听见身后有轰轰隆隆的声音。几块松脱的大石在雨水冲刷下,一路滚下山坡,正砸在陷在坑里的车驾上,瞬间粉碎飞扬。
“快走吧。”宛平回头张了一下,心中有不好预感,她率先夹紧马腹,马儿也象预知到了危险般,箭一样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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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营。
一众将官正在议事,外面瓢泼大雨狠狠地砸在帐顶,纵使是牛皮大帐,也有几处开始渗水。军需官颇尴尬地跑进来,亲自招呼小校们拿家伙事接水。
刘肃老王同众将埋头在大地图上,没人注意这些。
侧身坐在刘肃老王帅案边的云扬,微簇眉,眼中脑中都是图上标好的几处地点。突袭就定在明天凌晨。他不断计较着突袭时会出现的突发状况。大雨也会给已定的计划带来变数,他有些迟疑。若是大哥在,云扬觉得会更有主心骨一些。想到云逸,他不得不想到秦地,想到那些运送到途中的秦地征粮,想到秦国此刻的饿殍遍野……云扬心绞痛了一下。
“云参军?”身边有人提醒他。
云扬抬头,见大家都已经不作声了,齐齐看着自己,刘肃老王连同国丈也等着自己说话。云扬深吸了口气,将写好的一支支金皮将令捧出来。
“好。众将听令。”刘肃王爷一支支接过手,就往下传令。众将官听到点名,纷纷起身。金皮大令上,都是云扬亲笔,筹备这一战,他们可谓用尽心力。平叛之战,胜负若要分明,若说就看这一役,也不为过了。几回战役,大家都信服了由云扬来主导,此回更是对做好布置深信不疑。大家拿令在手,心中都有热血沸腾起来。
“前锋营先偷袭,诸位请按事先的布置,潜伏在敌营四周。等我们一得手,大家再一拥而上,记住,定要实围而虚攻。只将敌割散,令他们首尾不能顾。再派嗓门大的,在外围喊降,这样敌军于混乱中,就会误以为大部分人都降了,而放弃抵抗。”云扬起身再次强调。
他后半段说得通俗易懂,众将官均笑起来。大战前夕,这样轻松的心态,对取胜是有绝对好处的。云扬满意地扫视了一下众人,退后一步,把位置让给王爷。
刘肃老王站在当中,拈须微微点头。云扬虽以参军身份入了营,但毕竟光华难掩,加上他和国丈委以重任,不时用心提点,几次战役,就奠定了他在众人心中如同副帅的地位。有了云扬襄助,他和国丈颇为放心。
遣走众人,大帐里顿时空下来。云扬自觉地留下整理文稿。刘肃老王挺疲惫地起身,准备去后帐休息,“扬儿,你先睡一下再回营吧。”
云扬未停下手中的活,一边把整好的文件收在袋里,一边转过头,笑笑应,“是。”
明净的小脸连下巴都瘦尖了,想起当日云扬一身儒衫,飘然至营中的悠然,刘肃老王不能不心疼万分。
“您放心,大哥就快来了。”云扬感受到老王爷的沉重,赶紧安慰他。这话贴心又赤诚,让刘肃老王眼圈都热了。
“你做得很好。”他郑重地把大手拍在云扬肩上,“云逸也该欣慰的。”
云扬怔了怔,唇边的笑也僵了。
瞧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怕是一颗心全都飞扑到云逸身上了,刘肃老王同国丈一同笑了。也好,云逸来了,这孩子也能松口气了。
79、隐瞒
全身剧痛,似火焚身。宛平于昏迷中,眼角有灼热的泪,缓缓滴落。唇边,突然有丝丝沁凉滴落,咽喉火燎般疼痛的宛平无意识地张口喝下,是水,仿佛甘泉。
“嗯。”早已经沙哑的喉咙,艰难地收缩了下,宛平于万般痛苦中,醒来。
眼前模糊一片,使劲眨了眨眼睛,那张梦中无数次的英挺面庞,又映入眼帘。宛平愣了愣神,举起伤痕斑驳的手指,仿佛要掩住这梦境,苦涩啜泣,“此生,便不能再梦见你了,……再见。”
略停了停,就觉得一双颤抖的臂膀,轻轻抱起自己,深深的叹息含着最深的痛意,“郡主,你……安全了。”
宛平被裹在年轻男子温暖的气息里,全惊醒过来。
“云……公子!”宛平先是惊喜,既而羞惭,设想过无数次的面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无数闪念仿似一瞬间从好的思维中抽离,她突然爆起仅剩的力气推开云扬,义无返顾地一头撞向身后的石壁。
云扬和两名暗卫寻了一个下午,才在天黑前发现这个洞穴。此刻,身心俱疲,却无法抵过初见洞中情形的猛烈冲击。这是怎样一幅画面?遍体是伤的一名亲随,血肉淋漓地死在石桌上,在一堆零乱的衣物中,一名裸身女子仰躺着,气息微微。云扬抑制住心中涌动的波澜,一步步走过去,看清了宛平。全身未着寸缕,青紫斑驳,那记忆中温和淡雅的脸上,又青又肿,嘴角被撕裂的血迹仍未干。身下还宛延着一摊血迹……纵使云扬未晓男女之事,但这样子只看见,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郡主。”被猛然推开的云扬,眼疾手快地拉住宛平。
宛平已耗尽全力,气喘吁吁,眼泪早铺满面颊。
“郡主莫做傻事。”云扬急声,“您一向睿智豁达,当知寻死乃是下下策。”
宛平猛烈摇头,已是泣难成声。
云扬痛惜地看着已近崩溃的宛平,亦觉此种耻辱,纵再劝说什么,也是枉然。滞了片刻,终是抚着她瘦削的背,将她揽进怀里。
宛平被云扬温和疼惜的气息包围,使劲挣了几下,就呆住,好一会儿,哇地哭出来。
“好了,都过去了。”云扬松下口气,轻轻安抚她急颤的背,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若是能哭出声的,便是有了生机。
拥了她良久,觉得宛平气息平和不少,云扬松了松手臂,腾出一只手。侧过头,解自己的外衫。
宛平恍然中才惊觉,自己一直是裸着身子的。云扬揽着自己的手心,都沁出汗来了。
云扬也局促起来,双手捧着衣服递过来。宛平羞惭不能自以,强撑着把自己裹住。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洞外。两名圣上暗卫见云扬进去探看,许久不出来,不禁焦躁。正踌躇要不要偷偷进去时,见云扬大步走出来。
“怎样?”两人一齐问。
“郡主在,无伤性命。”云扬尽量压抑自己的气息。
“噢。”话虽这样说,两人俱不住打量云扬神色,心里惊疑不定。云扬向来温和,从不曾见他会有如此刻的一身冷肃杀气。
“两位大人,云扬……有一事相托。”云扬语气很沉。
“呃?云大人请讲。”
“帮我守住洞口,我有要事要办,三个时辰内会再返回。”
两人对望一眼,很是为难。
“……”云扬咬唇。周遭天色已全暗下来,雨势也小了些,时机稍纵即逝,“两位分出一人守在这,另一个随我办事去,也不算……违抗圣命。”他撩起眼帘,“可好?”
“……是。”两人对望一眼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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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时,云扬和暗卫停在一处山坳。山坳口处有凌乱的马蹄印和足迹,还有散落的食物残渣。
“全歼,不留活口。”云扬在风口处停住,观察了一会儿,沉声。
暗卫惊了一下。他侧头看云扬神色,年轻英气的面颊,挂着不同往常的肃然和悲愤。暗卫心中不断猜测,却不得要领。
山坳内共有七个叛军。走走停停,似也被方才那场翻天覆地的大滑坡困扰,寻不见来时的路了。猛听身边人惊呼,领头的人堪堪回头看,只一眼,便魂飞魄散。两个矫健身影,已如大鹏般从天而降,直撞过来……
杀戳……
战斗只在瞬息间结束,两个绝顶高□□霆打击下,七个游勇没有一丝抵抗之力。云扬倒提着剑,最后一滴敌人的血,从剑尖无声滴落,没在脚下的泥土里,不见踪影。
站在横七竖八的七条尸身前,云扬心绪纷乱,气息难平。暗卫在身后一直观察他,深觉他的异样,却不敢劝。
直到天色黑透,云扬才缓缓转过身,哑声道,“大人辛苦了,回吧。”
“……是。”暗卫小心紧跟上来。云扬向前走了几步,动作沉滞,似有千斤重物缀在他腿上。
暗卫预感不好,赶紧扶他。云扬一个趔趄,单膝抢在地上。
“云大人!”暗卫惊呼。
内外交困,心思紊乱,终于牵动旧伤,云扬一口热血从口中直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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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官道。
慎言的车驾走走停停,除却雨大路滑难行,伤痛是最大的原因。车停在一处路边茶肆,赶车人下去买干粮,慎言独自在车内掩实了窗帘。稍微检视了一下自己。虽是垫着厚垫坐着的,但路上实在颠簸,身下已经血透了一大片,裤子湿了干,干了湿,已经黏在身上。慎言咬牙狠下心抬手褪裤子。
“大人,吃点饭吧。”车夫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酱牛肉,在车外唤道。
掀开帘子,见慎言煞白着脸,冷汗涔涔,倚在垫子上轻喘,“呃?大人?”
慎言下身新换了条深色的软罗裤,微颤着手指抹了把汗,“有劳,放下吧。”
“哎。”那车夫得了令,放下饭,见慎言精神尚好,只道是累的,便笑着说,“大人多用些,香着呢。”
“好。”慎言含笑,“再买些粥回来吧。”
“是。”车夫脆生答应,颠颠去了。
马车又吱哑摇晃着走起来。
慎言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还是放弃了香味诱人的饭菜,慢慢喝起粥来。另只手中捏着的刘诩的信,字纸都被汗浸透了。慎言凝视了许久,转头几大口将粥喝干。
官道渐变宽,街市中喧闹之声也渐大起来。
行宫,就快到了。
最后一次歇脚,是在一处小茶馆。慎言下了车,扶着树站着吹风。一只灰色飞鸽扑翅落在他面前。慎言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摘下小爪上的封套。展开纸条,看了一遍,慎言深深叹出口气,掂指将它毁去。
车夫拿着水袋回来时,远远见慎言临风站在树下,裹着寒意,修长瘦削的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和孤单。车夫摇摇头。他伺候过不少来来往往的官员,或是去上任,或是去贬地。官员们宦海浮沉见得也不少了。这个慎言大人是往陛下侍候去的,那就是天子近臣了,为何没有点喜气?
车夫想不明白,直摇头。
听到脚步声,慎言紧了紧手心里早汗成沱的那封信,回头展颜,冲他和暖笑笑,“我们上路吧。”
在摇晃的车驾内,慎言自己脱了外衫,又咬牙褪下裤子,从包裹内翻出一套衣服换上。车内狭窄,慎言直起身,半跪在车厢内,收紧开将常服的封腰。收拾停当,慎言最后看了眼手心里的那沱汗湿的纸,掀开窗帘,将它抛掉了。
“大人,到了。”车夫在外唤。
慎言撩帘下车,置身于城中繁华街市。
本朝的武将常服样式简洁,线条流畅。大齐地处北地,人都长得高大,武将更是如此。官服都有修长的前后衣摆,长度及靴,前后从腰封往下,分作四片,行动起来毫不阻碍,又飘逸又利落。慎言穿上,更显长身玉立。他一下马车,立刻引得周遭无数女子回顾。
车夫坐在车辕上呵呵笑。
慎言却仿似未察觉。眼前巍峨宫城在已经扯起的夜幕下隐隐显现。陛下行宫真的到了。慎言一步步走在笔直甬道上,心头却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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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全黑下来了。
云扬回来后一直很沉默。两名暗卫不能在人前现身,虽不放心,但也得远远躲着了。
洞内,宛平扶着石壁咬牙走了几步,双腿直打颤。身上除了云扬外袍,几无衣物。股间黏腻虽擦拭但仍干巴地结成一片,一动,划着红肿的身下。冷风从空荡荡的衣服下面直灌进来,宛平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云扬默默跟在她身后。
“呃?”宛平一个趔趄,将将摔倒,身子却腾空,落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她惊了下,整个人就被笼在清新和暖的男子气息里。宛平默了片刻,红了眼圈。
云扬安慰地紧了紧手臂,抱着她大步走出洞去。
天将亮时,外出寻找宛平和云扬的人飞速回营报告。
徐国丈一夜未睡,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他听过回报,抚着额惊魂未定的样子。
“实在万幸,幸而宛平无事,也是云扬那小子机灵,滑坡可不是闹着玩的。”王爷也后怕。他劝着国丈坐下歇歇,熬了一夜,两位老人都撑不住了。
“人呢?怎么不回来?”王爷问报信的人。
“滑坡严重,山路不通,我们只在洞中寻见云参军留的讯号。说是郡主遇见滑坡,无伤但受了些惊吓,着了些风寒。云参军先护送郡主到山外的驿馆去了,等雨势稍住,再一同回来。”报信的人道。
“喔……”老王爷沉吟了一下,又觉他二人终有机会单独呆一段时间了,还是因祸得福。。
国丈却沉默未语,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外面众将官已经到齐。今夜,还有已经计划好了的自剿叛以来最大规模的偷袭。老王爷安抚了国丈几句,强打精神,升帐去了。
80、行宫
行宫。
慎言在宫门前,出示腰牌与守宫门的卫士。
宫内正有几个人往这边出来。为首的新任户部侍郎廖泽同,着崭新的官服,满面春风。他远远看见慎言,忙加快步子跑过来,欣喜道,“果然是慎言大人到了。我说远远瞅着像嘛。”
众人都围上来见礼,言语间对慎言颇多尊崇。
这些新得圣宠的大人们,俱都是慎言在京中细细参详过的才将名单呈上来的,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忙一一叙礼。
宫门一时扰攘,守门的卫士也有些尴尬,他拿着慎言的腰牌进退两难。
廖泽同替慎言拿过腰牌,斜目训那兵士,“这位可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慎言大人,你们以后可得长眼啊?”
那卫士诺诺。
廖泽同替慎言别回腰牌,笑道,“圣上午后议事时,还提到大人,说是盘算着也该到了。大人怎的这时才到?”
慎言听到刘诩的事,心头漏跳一拍,强自笑道,“身体略有不适,路上走不快,耽搁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慎言身形清减,脸庞素日柔和的线条都变得有些棱角了,不禁都摇头唏嘘,“大人定是公事上累的紧了。”
“今天天晚了,我们出来时寝宫的门就关了,看来圣上必不会召见了了。大人随我们同去此地最好的同喜轩,我等与大人接风吧。”廖泽同热情邀约,众人轰然叫好。
慎言忙婉拒,“在下本已到迟了,还有不得不办的要务,实在不敢耽搁。”
众人又啧啧叹慎言事务繁忙,陛下太过倚重,前途无量等话。
正扰攘,卫兵换防时辰到了。众人回过身让出路来。见一队铁卫整肃从宫中甬道走上来。为首的,身形魁梧,样貌刚毅,竟是都天明本人亲自带队换防。
都天明阔步走近,“宫门要落锁了。大人们请吧。”都天明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说话却拒人千里。廖泽同等人这些日子御前行走,已经是司空见惯,笑着邀慎言改日赴约,才拱手而别了。
透过整肃的换防队列,他看见慎言迎着风,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瘦削而苍白。
看着队伍换了防,两人仿佛有了默契般,离了宫门,一前一后走入深宫里。都天明阔步走了一会儿,意识到慎言腿上不方便。他倏地放慢了步子,慎言得空缓下来,喘息两下。夜色将暗。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都天明铁塔样的身板只看得见个轮廓,慎言微微眯起眼睛,虽然天暗看不清,他却几乎可以想见都天明此刻万年不变的面沉似铁的表情定是有了裂隙。想到此,慎言心头都暖了。
绕过主殿,转过几座后殿,穿过一处梅林,前面夜色里,显出一排古朴建筑,这就是行宫铁卫营所在。
铁卫们嘻笑的声音和着哗哗水声隐隐传来,越来越清晰。绕过正门影墙,果然有一群铁卫们,裸着上身,拿着水盆在操场上正追打着泼水,玩闹得水淋淋的。
都天明铁塔一样立在门口,声如洪钟,“都精神着呢?明天加操……”话音未落,机灵小子们早挟盆拎衣窜进各自房里。有好奇地还探头出来打量慎言几眼,又麻利地关上门。操场立刻静下来。站在都天明身侧的慎言忍俊不禁。
“这帮臭小子。”都天明骂了句,侧头看了看慎言,被抓了现形,慎言条件反射地敛了笑意,整肃起来。
都天明仿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转头叫,“来人。”
有人过来递了个新腰牌,上面刻着“正三品都尉”下面“慎言”两个字。慎言于年初便已官封至三品,旧有随身宫牌上只刻着官职。如今这新式的牌子,竟是已经准备下了。慎言接过从都天明手亲递过来的古朴铜牌,竟觉千斤重般。
“都将换成新的……是好事。”都天明亦感受到了他气息的不平,一语双关,带着关切和期望。
慎言震了下。
“随我来。”都天明向来话少,打量了他片刻,转头出了营门。
出了铁卫营,两人缓步走在曲折回廊。
四下寂静,不见巡夜。
“陛下从都城出走,在行宫驻下,每日与大臣们议事常至深夜,自己还要忙着批折子,有时至天明了,才睡下,天亮了,议事的大人们又都聚过来,事情又赶着来了一堆……这里竟似小半个朝堂了。”
都天明负手走在灯影下,语气仿似闲谈,内容却是直指朝局。慎言思绪被拉回来。
都天明站下,侧目看着他,“如今天下动荡,外敌内乱,此起彼伏。此乱局于陛下是何等艰巨,于那些决定舍却身家拼得性命追随陛下的臣子们,是何等艰巨……”
慎言默然。便只为个“新”。旧势力不破,新政难存。一荣俱荣,若陛下此役失利,血流成河的,都是目下离圣上最近的人。
都天明盯着慎言微缩的肩,话锋突转,“陛下从封地到此,从储君到继任大统,你几乎从头到尾随侍左右,可谓名副其实的近臣。”
慎言震了下,抬目。
都天明沉下声音,“你定看得分明,陛下是如何一次次中险中求存。”
慎言脑中飞速映出数个画面。从封地孤身出走的王储刘诩,其间几乎命丧流寇之手的惊险。年初又从京都悄然微服的新皇,至行宫另起一个朝堂般苦心经营……
都天明在一旁看慎言神色,轻哼声,自问自答,“陛下几乎每历一难,都是孤身一人。”
“皇城铁卫八千精锐,和着一个都天明,全心效忠的,是皇权;御林军三万精兵,守护的是皇城;云逸元帅率全国半数兵力,筑起的是大齐的钢铁长城;刘氏老王是擎天巨柱,顶起的是刘家百年的基业长存。这四股力量,追随的是自己的使命,效死的是自己的责任。那至高皇权至重责任的象征便是陛下。他们才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是刘家哪位子孙……”都天明用的竟是刘诩语气。
慎言震了震,亦咬唇垂头。这话若是刘诩亲口说出,对这四股力量,便是诛心之罪。刘诩于帝王之位上,用人不疑、行事果敢,却又对谁也不能倾心信任。所以才会孑然一身,每每逆困而绝地求生。就如走在刀尖上的人,得依附刀尖,却又忌惮它伤人。自己算是平氏阵营中反水出来的,陛下也做到了用人不疑。自己掌天下密营,掌握一切信息密报,可谓是陛下的耳朵和眼睛,陛下怎能不既重用,又忌惮?就拿方才入行宫时说,见到的得势大臣无不是自己推荐名单上来的,这些人对自己言语中多有推崇,隐隐以自己的门生故友自居。若是陛下真心在意,这情形,对自己是大大不利。
来时路上对如今的处境慎言便已反复思虑过无数次,只是万没想到,都天明会亲自出言提点。都天明刚毅面容,一双深刻的眼睛里含着的关切,让慎言一颗心全热。
“大人……慎言知错,不该……张扬……”
本也不忍责他。一声知错,让都天明铁硬的心酸软。慎言平时行事最是稳重,行一步想三步,从不多说半句,不犯星点过失。谨慎到几乎是如履薄冰。可如今这情势,慎言再低调,也是已经站在万众瞩目里。要说招摇之罪,对于慎言来说,才是真正的诛心之罚。
“一切随着本心走吧,圣上自有明断。若是日后真被一些有心人无端污构,也无须一味隐忍,委屈了自己。”都天明放软声气安抚,语气里带上对蓝墨亭才会有的舔犊之情。
“哎。”慎言气息微乱,微红了脸朴实地点头。都天明于暗影地儿里,愣了一下,继而无奈弯起唇角,“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行事时时稳重就好。”
“嗯。”慎言再点头。抬目看见都天明含笑带责的眼神,才惊觉,脸全红,“是,属下明白。”
“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走吧。”都天明语音里也带上笑意。
两人调了步子,依旧一前一后。无声走了一会儿,前方灯影中,显出一片建筑。
宫门前挂着几盏宫灯,流彩又蒙胧。
正是陛下寝宫。
慎言惊讶地停下步子。
只见都天明轻挥挥手,就有暗卫自暗影里掠出。
“人到了,圣上歇下了?”都天明问。那暗卫也似早得了刘诩命令,看了慎言一眼,“圣上未歇,还在处理公务,大人稍候。”转身去通报了。
慎言这才明白,原来都天明是特到宫门口接自己去的。陛下寝宫门前,自是不能随便交谈,都天明示意慎言整仪容。
慎言伸手理了理武将常服的长摆,方觉出这一路行来,浑身酸疼。不禁簇了簇眉。身侧都天明长叹一声。
宫门虚合,内院正殿隐隐有灯光透出来。那就是刘诩安寝处。慎言目光被吸引,温暖的灯影仿佛刘诩笑意澹澹的目光流传,他坚持了一下,到底红了眼圈。
暗卫走出来引着慎言走入寝宫。
身后都天明负手,神情肃然。
慎言感受到都天明沉沉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到自己背上。他悄悄握紧掌心。都天明今天一番深谈,还警示着自己:走入行宫这一刻,自己便入了权利倾轧的漩涡的最中央。每走一步,都会牵动诸方关注、猜测,每说一言,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种感觉,战战而栗,如履薄冰!
慎言行到回廊下,抬目看见正前方有宫娥站在门边准备引领。不禁怯下步子。思绪随气息,全乱。
刘诩,他的主君,此刻正在屋内批奏折的那人,不知这些日子有何心情。
无人可信,无人可依。那站在权利最巅峰的滋味,该是孤家寡人。
天下最险的位置,莫过于那个宝座。
天下最孤单的人,莫过于大齐刘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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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天明目送慎言进去,亦长叹口气。
“大哥?”蓝墨亭垂着头从寝宫角门出来,见都天明吓了一跳,忙凑过来,“大哥怎么在此?”
都天明斜目看着蓝墨亭,没好气,“又挨骂了?平日叫你多学着处理文书,你就当耳旁风……”
蓝墨亭苦笑着摇摇头,“大哥,你别念了,让我歇会,可累死了。”
说着大半个身子倒在廊柱上,都天明一把扯起他,斥道,“什么样子?”
蓝墨亭任他拉着,摇摇晃晃地往回营路上走。
“陛下派我到江湖上走走。”走了会,蓝墨亭大脑清醒了些。
都天明了然点头。看来对蓝墨亭的观察和厉练,由慎言的抵达而告于段落,陛下已把手上从平氏那里搜来的力量,委托给了蓝墨亭。这些江湖豪客们,力量不可小觑,而蓝墨亭性格中颇有江湖豪气,倒是很适合他来管。
两人默然走了一段,都天明道,“小墨,你当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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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蓝墨亭随口应。
都天明火起,伸手拔他脑袋,“用心些。”
“噢。”蓝墨亭敢怒不敢言地揉着被敲疼的头。
都天明从鼻子里哼一下,负手继续缓步而行,“小墨,你当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纵观当下,离天子最近的,除了慎言,便是小墨你了……”
蓝墨亭沉默了,走了一段,他偷眼看都天明侧影,心中凄然,他离得最近的那人永远就只有都天明。可惜大哥不察。
都天明叹道,“你在御前行走,心中怎可左顾右盼?”
蓝墨亭吓了一跳,直以为大哥何时学会了读心。
“且看人家慎言。弃平氏而效忠陛下,居大功却不贪图前程。于陛下那,慎言得到的信任远远大过此后众人,皆是因为圣上明白,他眼中只有圣上这个人,而不是一个刘姓,一个金座而已。”都天明鲜有的耐心分说。
“只有亲人、情人,眼中才只得那个人……””蓝墨亭不服气地嘀咕,忽地反应过来,讶道,“难道慎言钟情于圣上?”
都天明看着弟弟这糊涂样,不禁失笑,“慎言那点心思,掩得再好,也难免着于痕迹。你整日在御前乱晃,连这点眼色也没有?”末了点蓝墨亭,“你呀,何时能开开窃呀。”
蓝墨亭宛尔,“大哥倒是开窍得很。”
都天明若有所思地看着蓝墨亭,突然伸指点了点他额头,“大哥不是榆木疙瘩。”语气意有所指,又似婉惜,带着蓝墨亭小时才会享受到的些许宠溺。
蓝墨亭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两人离得颇近,大哥的指尖温和有力,点在额上竟有些麻酥酥的,蓝墨亭一张脸条件反射般涨起红韵。
都天明查觉到指尖下迅速升起的温度,也怔了下,收手转身慢慢踱着步子走开了。在蓝墨亭看不见的角度眼中痛惜之情一闪而隐到眸子深处。
蓝墨亭在风里站了一会儿,追上都天明的步子,侧头偷看都天明表情。见大哥仍是板着一张脸,没有多余表情,这才放下心。或许是自己多心。蓝墨亭低头偷偷擦了擦逼出的冷汗,若是自己那点小心思也被洞悉,怕是再无脸见大哥了。
走到铁卫营门前,都天明看有人已经带出蓝墨亭的马,“这么急着走?”
蓝墨亭点头。
“好好干。平太后手下的那些旧人,要用心收伏。”
蓝墨亭再点头。
都天明抬手替他拍拍马臀,目送他从铁卫营后门直驰出去。
外面,就是行宫之外的大片空地,一排排护卫林长得正茂盛。蓝墨亭回头于马上不舍张望的样子映在都天明关切的目光里,直到转过林子再望不见影……
81、心愿
慎言随着指引太监往里来。从里面正退出来一队宫娥,手里捧着各式物品,见到外臣,都侧头向另一边避过。慎言习惯性地侧身避到另一侧。
那太监挥令宫女们速退,转头冲慎言笑道,“大人快请吧,圣上早就吩咐下的,莫让圣上等。”
慎言抬头看了看太监略肥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既客气又带着些不可抗拒的威风,心内便猜到这位定是陛下新近重用了的大太监了。想到留在宫中惶惶不可终日的魏阉,慎言抿唇角。
两队人井然错身而过。眼前便是寝宫的外厅。地方不大,有一副精致的桌案,菱窗下还有一张贵妃榻,布置富丽堂皇。慎言垂目站在厅内。那太监径拐进内室通报去了。
“陛下,人到了……”有声音隐隐传出来。
“……”里面的人应了什么,却听不真。
慎言按捺住向里面张一眼的冲动,撩衣摆在原地跪下。
片刻,那太监带着剩下的几个侍从,一齐退出来下去了。
室内瞬间寂静,慎言略沉了沉气息,就很有感应地一俯到地。
一角衣带飘然,已经行至眼前。
“慎言……”清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只这一声,便让深叩下的慎言全身绷紧。这声音已经深深烙印在脑子里,京都分别后,无时无刻在心底响起。历经劫难,如今又能听到刘诩唤他,慎言心内抑制不住地翻腾。
“可算到了。”刘诩的声音在头顶再度响起,夹着些喜悦和叹息。
慎言再坚持不下,仰起头。那张清丽面庞又映在他眼前。多日不见刘诩比在京城时,气质更加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帝王风采。只是神色过于疲惫,本就娇小的身子笼在深色常服里更显削瘦。
慎言出了神。刘诩见人僵着,索性伸手拉起了他。人起了身,更发觉,玄色武将常服更衬着瘦削。脸色苍白,大病未愈的样子,这风吹吹仿佛就会倒的,就是她的铁卫?刘诩上下打量着,眉皱紧。
慎言有一刻怔忡。自己一只手腕就在人家手里,柔和温暖的触感,就从脉门直窜到心尖上,心潮翻腾不息。慎言使力抿唇,几用尽力气,才抑住奔流全身的情绪。
刘诩等了下,没再听到慎言声音,却看慎言额角竟渗出了薄汗。“咱们慎言大人一路行来,话竟这么少。”刘诩忍不住出言揶揄。按理说做下那样的大事,应早报备,这小子不会还要等着皇帝先开口来查问吧。
慎言立时回神。急急抬头,却也只得张了张口,理不出一句话来。辗转间,觉得胸口有千万句堵在一起。
不敢再看刘诩似笑非嗔的眼神,慎言条件反射地选择再撩衣摆。刚有动作,就觉刘诩若有若无地挑眉瞟了自己一眼。
无声的警告。
慎言立时再跪不下去。
两人又默了一阵。
慎言深吸了口气,终往前蹭了半步,“……陛下,属下……”四个字,深吸了两口气。
刘诩忍笑地盯着不安地凑过来的铁卫,自己也不觉得就自然地侧过了耳朵。
“属下……”尾音完全听不清。
“嗯?……”刘诩再探身。
“属下……再不敢了。”慎言涨红了脸。仿佛用尽全力,可末了这几个字,声调仍低了不知几度,隐隐约约的。
“咦?”终于听清了的刘诩完全惊诧。
不及请罪,未曾请罚,进门憋到现在,就直接讨饶了?这在与慎言相处以来,可是从未得见的情形。慎言自投诚以来,每每处事沉稳有余,说话办事,都严守主从之礼,从不夹私。有时她自己也恍惚,当初在四合院时的那个时而凌厉,时而狡黠,还会用艳色|诱主的那个一肚子心眼层出不穷的慎言仿佛已经从他身上离了魂般。刘诩万分新鲜地看着自己的铁卫。人已经蔫蔫地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里。
这样的话一出口,慎言就悔极。这话怎么竟像是尚天雨的语气,难道是在京中与那个家伙相处过久了,一个恍神,就有样学样了?慎言生怕刘诩会错意思,却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他再不敢看刘诩神情,衣摆也没撩,就咚地直跪了下去。
“哎……”刘诩伸出手去捞人,到底慢了一步,慎言重重跪下,咚地一声重响,听着就觉得疼。
看着地上的慎言因为猛然牵动身下的伤,疼得脸色全白,歪歪斜斜几乎扑倒。刘诩登时感觉耐心被磨灭怠尽。方才还说不敢,这会儿就又违了命令。这小子何时养成的这样脾性?火再压不住,啪地一甩袍袖,身边案上一叠公文急被扫到,哗啦啦洒落慎言一身。
“胡闹,恁大胆?”刘诩沉声低喝。
候在外间的太监侍卫听到偌大响动,吓得不轻。大太监连升被众人推到前沿,他也不敢进去,只从门缝抖抖往里里张了张。惊见这场面,似乎是陛下亲自动手打了人。跟在新皇身边这些日子,这情形可是从未见出现过。连升忙挥手示意,大家都是老油子了,都会意,蹑手蹑脚地齐齐退后半丈距离。
慎言倒吸着冷气,身上剧烈地撕扯痛也觉不出来了,只觉万般懊恼,不自觉地使力按着膝下的地毯。
刘诩倒是发泄了怒气,忽瞧见慎言下意识抓地毯的那手指节都发白了,确是真情外溢,不觉又软了心。
一只素手又伸到眼前。慎言抬起目光,顺着手指向上看见刘诩写满责备的脸。
“属下行事决绝,只盯住眼前得失,枉顾陛下长远计议。此错其一。”慎言眼中闪着晶莹,一字一句,“属下不惜自陷险境,皆缘于将胜负倚赖侥幸,不确定的结局确实无法掌握。此错其二。”
低沉痛心的自省,在寂静的室内缓缓响起。刘诩伸出的手指悬在空气里,有些颤。
“属下伤病缠身,行动完全暴露,又挂连着曲衡,若让有人心利用,刚建立起来的隐营危矣。此错其三。属下无法顾全手下的人,几乎让户家的线跟断,误了大事。此错其四。……”
“住了。”刘诩再听不下去。
慎言深垂的头,被刘诩用指挑起,柔和的面庞,有一条清泪痕迹。刘诩垂目看着他,长久叹息,“慎言你样样都想得明白,朕要的是落力办事的能臣,不是死士。为何事到临头,你却这样决断?”
“属下……”慎言语塞,唇角一下子咬破。无言应对,唯有缓缓深叩在地。心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压抑,深种在心里的仰慕之情,只盼永埋心底,“……属下知错。”慎言声音都哑了。
刘诩看着慎言微抖的肩,也不忍再责,伸手将人捞起,“得了,有话起来说吧。”
“再不准这样了。”刘诩按了按慎言发烫的手指,还有些不放心。
“……是。”慎言迟疑了一下,郑重点头,“属下遵旨。”
刘诩急忙拉住艰难屈膝要谢恩的人,“行了,知错就得要改,光跪能解决问题了?”
“……是。”慎言吸着冷气,站直。又哑声。
“……”。看着这个曾经丰姿绰约,被多少人肖想着日夜辗转反侧却得不到手的人,落得这般憔悴,并不是好的感受。不过就为着保着自己坐稳这个皇座罢了。想着从开始到往后,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不知还要多少,刘诩不觉意味阑珊,“朕不是好好的?想来生受不得这样的膜拜。等朕变成了祖庙里的牌位,你们再赶着来跪吧。”
“陛下……”惊觉刘诩从未有过的消沉,慎言惊住,惊愕抬头,“您……”
刘诩苦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一时情绪低沉,无妨。扭头却见自己的铁卫大滴泪竟一下子铺了满脸。
“怎么了?”刘诩看着有抽泣趋势的铁卫,惊诧。
慎言微张着唇,泪簌簌地无声滑落,脸上襟前都湿了一大片。
“怎么了,哭成这样?”刘诩有些无措。
慎言胡乱摇头,急切间竟反握住刘诩,急切道,“不,陛下不要……”
人有颓倒的趋势。刘诩忙伸手去捞慎言,入手火一样灼烫。刘诩又探手试了试慎言额角,这才惊觉,果然烫得可以。
“烧起来了?”伤重如此?刘诩忙蹲身圈住他瘦削的肩,揽在怀里。
温暖的怀抱中,慎言再难自持,他抖抖地抬起婆娑泪眼,用目光描摩刘诩的一颦一笑,“陛下,求您别说这样的话,……”就是想也不成。想着刘诩描述的祖庙场景,慎言一颗心都碎片。
刘诩恍然明白,疼惜地把怀里颤抖的人拢了拢,“好,以后都不讲这样的话。”一句话,就把坚强的暗卫吓得哭了,她得如此赤诚的慎言,何之有幸。
慎言被笼在这一片温柔里,目光亮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刘诩柔和的笑容,缓缓地也扬起唇角。一个念头在这片温暖里,飞快地滋生,慎言抬手也笼住刘诩手臂,柔和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渴望,“陛下,若是计议百年身后事,能否准属下一个心愿?”
刘诩调回目光,看着慎言充满恳求的眸子,“当然,慎言但说。”
“属下想……呃……”慎言突然有一些紧张,挺了挺身子,又被身下突然的剧痛困扰,无力跌回刘诩怀中。
刘诩突然目光一紧。她的眼睛被慎言身上玄色长襟掩盖下那条有着斑斑痕迹的裤子吸引,仔细辩认了下,继而震惊。这分明是血渍。
“来人,快传御医。”刘诩惊喝。外间有御医和一帮太监和侍卫们一齐涌进来。一群人都尽量低头,忽略当今圣上蹲在地上,将自己的属下合身搂在怀里的画面。
“无妨……”慎言话未尽,顿时急切。可虚弱的制止显然没有效果,大伙已经上前轻手轻脚地把人从刘诩怀里移出来,抬上软榻。
仰躺已经不能,御医很有经验地指挥众人把慎言翻了个个,俯爬在榻上。
慎言急切地撑起上半身,刘诩坐过榻前,用手按他背示意爬好,嗔怪,“伤成这样了还有什么磨蹭?……诊治完了再说吧……”
慎言无奈被按回榻上。大太监连升又凑过来劝谏,“陛下,您万金之躯,别让血污冲撞了……”
刘诩只没听见,盯着御医撩开慎言下襟长衣摆并开始解慎言裤带,刘诩忙摆手,“人都退出去。连升留侍。”
“是。”连升怎会不知陛下心思,忙命众人快撤离。这边御医手脚利索,已经褪下慎言的裤子。
慎言回手挡住御医的手,恳求地看着刘诩。
“得了,朕哪有那么娇弱。你顾着自己吧。”刘诩不为所动,拔开他的手,示意御医诊治。
御医手指搭在慎言两片浑圆的双丘,轻轻掰开,露出那处已经渍血累累的地方。
刘诩眼晴猛地一眯。连升后在刘诩身侧,也小心地往那处张了一下,也暗暗吐了舌头。心道男苑那拔人真真是整治人的高手。瞧着外面已经伤成这样,其实甬道内里的伤,必更惨烈,才会一动就撕裂,反复流血,不好痊愈的。
慎言早就咬紧了牙关,剧痛之下一声未吭,冷汗铺满全身。
御医也是内行,先可着能见处处理干净。复从箱中拿出一个玉石的套管,把药膏导了进去。
“连升,朕记得行宫里备着太后旧日用的东西?”刘诩盯着御医手中那个冰冷之物,突然出声。
“是。”连升听出刘诩的意思,心里有些惊。他本就是行宫里的人,地头上不陌生。赶紧奔出去,不多时,拿回一个锦盒。
御医也是常驻行宫的,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接过来,了然打开。
慎言却也未回头。他默默地抱紧了手下的抱枕,把脸缓缓埋进两臂里,瘦削的肩几不可察地微微缩紧。
精致的暖玉雕成的玉势,只有一指粗细,中空。若插|进体内,也不会有任何不适反应。它的用途在于里面可放置□□物。
身下有略略被撑开的感觉,继而有些异物侵入的感觉,不难受,却让慎言的心一直沉进谷底。慎言闭着眼睛,体味着丝丝缕缕地,被药膏填入的全过程,直到那玉势又轻轻抽出去,留下一道清凉在甬道里细密的伤口上。末了,慎言轻轻叹出口气。
熟悉的玉势,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宫室……唤醒的是过往,是那些颠鸾倒凤的日子,是印在生命里的肮脏和不堪,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那些事实——自己曾是她母亲的,男|宠!
上好药,御医退下去煎药,连升也无声退出去,刘诩伸手挑过慎言深埋的脸庞,一头冷汗,面颊泪痕还在,只是方才眼中的光彩已经隐进幽深的眸子里。
刘诩疼惜,“这么痛也不哭了?方才朕一说那话,就把你吓得哭成那样?”见慎言出神不语,刘诩盯着他略失神的眼睛,笑道,“伤痛得紧?”
“好些了。”慎言哑着声音。
刘诩怕他疼得紧,引着他说话,“噢,方才要跟朕说什么来着?”
慎言回过神,颤了颤睫毛,落寞地埋头回双臂里,“不是要紧的……公事。”
刘诩怔了怔,“公事,以后日子还长,怕你还说不够?”
慎言咬紧了唇,不再说话。
刘诩了然笑笑,慎言一路劳顿,又累又伤,想是没了精神,伸手拍拍他的背,“你也累了。先歇下吧。天亮再说。”
慎言他撑起上半身,看着刘诩起身走进内室。
刘诩站下回头,当他还有话,轻声嘱咐道,“就在此歇下吧,有话天明再说。”她又走两步,回头笑道,“过会御医服侍吃药,不可怕苦胡弄着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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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眼看着刘诩松下肩,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内室,慎言久久未动。直到药香飘到唇边,他才恍然回神。苦涩的药,还很烫,一口口咽下,慎言痛到心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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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刘诩只睡满了三个时辰,心里惦记外间的慎言,自己披衣下了床。
轻步走出来,却见软榻上已经没人了。刘诩一怔,下意识转头去找,才看见慎言正倚着窗出神。
晨光从菱窗轻轻泄进来,慎言修长玄色身影就凝在这一片轻灵透亮里,美不胜收又透着落寞孤寂,如此矛盾的美丽,让刘诩收不回目光。
“陛下。”慎言立时有了感应,转身撩衣跪下,身形利索,不似昨天那么艰难了。
“御医还是济事的。”刘诩走过来亲自拉他起身,很高兴他伤痛减轻,又不免皱眉嘱咐,“别抻着了,看撕了伤口。”
“属下知错。”慎言低声。
“哪是责你。”刘诩好笑慎言的拘谨,“昨夜睡得可好?”
慎言摇头,“陛下的话,属下思量一夜……”
“一夜未睡?”
见刘诩眉毛挑起,慎言苦笑,“属下知错。”
“你呀……”刘诩彻底没脾气。
“属下想了一夜……自小离家,在铁卫营七年出营又……,行动处事,从来便是这样……陛下说的决绝,属下之前从未觉得如何。”慎言有些哽住,强自坚持道,“跟随陛下后,情形竟全不似从前,这次入男苑的事,本想着做便做了,有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一旦行动,心内却涌出万般不安……”
刘诩未料慎言会说这些,停下认真地听着,脸上有些动容。
慎言闭目,脑子里映出在男苑刑架上辗转忍痛的画面,那种彻骨的痛抵不过在心内极剧膨胀起来的不安。这不安,不仅仅是来自于对计划是否能成功的不确定,更是因为自己已经强烈地意识到,陛下定不准,也不愿看他私自的决绝牺牲。想到刘诩不赞同的眼神,自己底气全无。
“属下确实还缺乏做您臂膀的觉悟。”当初弃平氏投了刘诩,是自己主动抉择,可是自己远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适应来自主上的疼惜和回护。
刘诩认真地看着慎言神色,长长吁出口气,“这可是真想明白了。朕不要一个死士,朕也不缺死士,你的才干和能力,才是朕在朝内最大的助力,无须妄自菲薄,更不该轻贱自己。明白了这个,才不枉朕对你青眼相待。”
慎言亦动容,郑重点头,“属下定不负陛下厚望。”
刘诩拍拍他手臂欣然。带着人回到软榻边,示意躺下。慎言没坚持,仍俯爬下来。两人话说开了,心里都轻松,相视释然而笑。
“昨天你要谈什么公事?”刘诩趁着人去传御医的当问。
慎言怔了怔,迟疑道,“也就是……隐营这些日子的安排……”
“喔,你处理吧,朕不过问。”刘诩听是这事,摆手示意不必报备了,“那朕就先说点公事吧。”
慎言当面说了谎,有些慌,掩饰着笑笑,“是。”
刘诩掸了掸袍袖,“说说朝局吧。现如今里的六司,尚书、侍郎都是老师的人,朕是一个也使不动。”
慎言皱眉点头。
“如今你荐上来的那些人,朕派蓝卿都悄悄接了来。这些日子忙着择出贤能,最出色的几个,便都赐了候补中郎令,其余的朕斟酌着,给细细地安排了差事。还有几个人的用处,朕还没太想明白,要再琢磨琢磨。”
能在这么短时间,便可择能而用,安排妥当,慎言颇信服地点头。
“这次事若成了,六卿就从这里出了。”刘诩笑看自己的凝眉沉思着的铁卫,“将来朝堂里六卿都是你所荐,六司里大小官员,莫不以做你的门生为荣。”
这话挺重,慎言错愕一瞬,挺起上身,“陛下……”
刘诩笑着摆手,“朕不行那诛心之罚,你不用怕。”
慎言脸红。
刘诩敛了笑,郑重地看着慎言,“慎言,朕初登大宝,又与老师背道而驰,注定人员紧张捉襟见肘。朕是天子,赶着来效忠的倒是不少,可朕缺的是真正的才俊,是与朕一心的能臣。”
慎言抬目看到刘诩闪着光彩的眸子,心里有预感升腾。不禁收紧手指,几乎听到自己渐紧的心跳声。
“到时你可愿出仕,帮朕处理朝政?”刘诩殷殷地看着他。
慎言整个人剧震了下,继而垂头。
刘诩细致看他神情,“听闻你心心念念的是在朕功成之后,能卸职回乡,再不理这些俗务。不若再帮朕些时日吧。等有了能接过大齐的皇嗣,朕和卿一同放手,各归山林。可好?”
“梁党一倒,满朝皆是你的门生,权倾朝野倒谈不上,定不会有人再敢翻你的旧帐,朕也不许史官乱写。你有避世情绪,无非虑着那些过往,如今这样,也算是重新来过。可好?”
声声殷殷,让慎言一颗心抽紧又抽紧。
“可还有别的顾虑?说与朕听。卿早交付性命与忠诚与朕,朕必不辜负。”刘诩语气分外郑重。
“不是陛下想的那样。”慎言忙撩起眼帘,急切道。
刘诩默了。只拿眼睛看向慎言眼底。
良久,慎言微动。
“唯虑不能担此重任,不能给主上分忧。”慎言自榻上缓缓跪起来,拜下,一字一句,“臣愿呕心沥血,以报皇恩。”
刘诩松下口气。郑重起身,一手托起他手腕,欣然从广袖里拿出一枚私印,放进他手心里。
莹润通透的私印上,刻着“谨事宣德”四个篆字。于朝中处理政务时,便是相当于“如朕亲临”了,可司首辅大臣。
慎言望着手中印信,久久沉默。末了,缓缓握在掌心里。
“属下叩谢圣上。”
“称臣吧。”
“是。臣,叩谢圣恩。”慎言顺从改口,却听到心片片撕碎的声音。
两人手臂相挽便都寂静。只有行宫风指竹林声,悉悉索索,萧萧瑟瑟。
这君臣两人,一个是背离都城四面楚歌,一个是曾以艳色名动京城,这样的搭配看似不羁,细想又是那么切合。身份虽有差别,但过往同样不堪,也只有这样才能心意相通。决绝、狠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事,从不曾少做,因此互相明白,自然便包容。只是现如今,因为各自心中都有了比命还重的挂牵,因此不许再轻言死生。
慎言恋恋地看进刘诩幽深的眸子,出了这寝宫,从今而后,自己便不再能如此放肆地盯着她看。是臣,便要本份,从今而后,自己的使命便是要帮她守住朝堂。他将面临的敌人来自他还不太熟悉的四面八方,他必须马上做好心理建设,立刻投入这更残酷的战场。这一役,自己投进去的,是一辈子。战场上,自己一步也不能退缩。因为身后是他心中的挚爱,是他的主上,他的君王。
82、刑责
云逸决定押解人犯先回通远县。
天边的启明星刚明,戴忠信陪同云逸来到营门。在大营门口略寒的劲风中,云逸终于得见此回的接粮官。那个修长内敛的身影,正站在微明的晨光里。
他身上那熟悉的玄色铁甲,让云逸有些走神。
“末将户锦,参见云帅。”户锦先撩战袍,单膝跪下。
声音清朗,带着宠辱不惊的镇定。
云逸忙上前两步,双手托住他手臂。上下打量一番,不由赞叹,“整个大齐都在传颂的‘南军砥柱,长胜户锦。’今日得见,果然英武。”
那句民间俚语被大齐最杰出的元帅当众道出,倒让户锦大窘,他忙道,“呃……云帅谬赞。”
云逸有趣地看着户锦红了脸,心道原来这赫赫的南军名将,却也是和云扬一般的孩子呢。
“军命紧迫,容逸先行。咱们后会有期。”云逸心怀开朗,虽是初见,但却由衷感觉亲切,云逸倒很愿意有机会与这位长胜将军交往。
“好。云帅,咱们都城见。”户锦抬目,看见云逸温暖笑意,象久别重逢的亲人,带着兄长般的欣慰和和气。
云逸自然地抬手拍拍他肩,转身潇洒上马,那神驹似得号令长嘶一声,前足腾空立起。
云逸于马上朗声笑道,“说定了。待处理完此间事,咱们都城再聚。”
户锦郑重,“一言为定。”
目送玄黑色的大队踏着滚滚烟尘走远了。户锦不由得垂目看了看自己的甲衣。云帅初见自己,第一眼,看的就是它。抚着长甲,户锦温柔地翘起漂亮的唇角。他终于明白了蓝墨亭的心意,因此心中满溢着涩涩的暖意。
在大齐,南北军队分处两地,很少来往,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多有两军不和睦的传闻,但户锦这回北地之游,遇见的云逸,还有蓝墨亭等人,都是真正赤诚的人,不仅没有地域偏见,而且对他处处回护。这让处于艰难境地的户锦,终生感激。
“户将军,一大清早就跑到营门口来吹风?”一个十分不痛快的声音冷冷地耳边响起。
户锦眸子沉了下,缓缓转回身。
在营门吹了好一会儿冷风的戴忠信阴沉沉地盯着他,“听说户将军截下了两个人犯?”他染着怒意的眼睛看了看营外泛着尘土的小路,“哼,是不是已经送出营了?”今早听到汇报气得发疯,若不是顾忌着还有外人在,戴忠信几乎就要提着尚方宝剑来找户锦问罪了。
户锦沉静地立在他面前,淡淡道,“钦使言重了。小卒一名本是末将的家臣,奉家里命令来找寻我的。”
“好,到底是成名的将军,敢做敢当。人呢?”戴忠信冷笑。
户锦抿住唇,方才还翘起的唇角露出几分冷硬,“末将的家臣,无须交由大人吧。”
戴忠信怒道,“乱军之中怎知他不是细作?”
户锦抿紧淡色的唇,“大齐官制,四品以上官员有权作保。他是末将家臣,末将愿以性命作保。”
“你作保,还不知由谁来保你。”戴忠信冲口而出。
户锦眸中有精光闪过,而后淡淡道,“钦使言重了。末将也是圣上钦命,是否有罪,当结束运粮任务后,由圣上钦定。”
戴忠信哈哈冷笑,“当我是三岁顽童,这粮队交给你,还不知会运到哪里去。”
户锦沉声,“钦使请慎言,莫说末将不会行那叛逆之事,钦使臆想,恐使军心大乱。”
“要想洗净清白,提人犯来见。”戴忠信意识到言语过于冲动,但心中怒火难熄,炝声。
话题又回到原点。户锦负手不语,意思明显是不想再赘言。
这姿态看在戴忠信眼中,便是不屑与他再言,不禁更加暴怒。
眼看闹僵,他身后一个幕僚上前耳语。戴忠信脸色数变,拿眼睛看着户锦,冷笑,“险被糊弄过去,送走了一人,还有一个,哪去了?”
户锦毫不慌乱,坦然道,“那人?现在我帐中。”
戴忠信始料未及,愣了一瞬,“怎么?”
“是末将内眷,旁人不得惊扰。”户锦一字一顿,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警告气息。
“从未听闻户将军有内眷……”戴身后幕僚抢先道。
户锦眸子扫过他,冷厉之色,让那幕僚不自觉缩了脖了,再不敢言。“在下所言是实,内眷之事……陛下亦知道。”户锦又转向戴忠信,肃然道。
这话份量很重,一时又无处查验,戴忠信心中有怒,却又不能再深究下去。
缓和了一下,他复阴沉道,“虽如此说,但私纵人犯,坚守自盗的罪,你是推不掉的。”
户锦沉静点头,“当然。在下既犯错,便愿意一力承担,不会有一丝推脱。”
好,等的就是这一句,“两罪合一,如今粮已接到,那么先前将军记下的账,也一并偿了吧。”戴忠信扬手,“来人……”
值此时,户锦脸色才有了些许波动,他上前一步,“慢着。”
“怎么?”戴忠信冷笑。
“钦使不用担心,在下只是建议入帐中执刑。”户锦将肋下宝剑摘下,丢与身边小校,“请钦使成全。”
戴忠信与身边几个幕僚对了对眼神,便下令升帐。
几个亲卫前后左右,围住户锦。户锦并不拿眼皮撩他们,只是沉静抬步,从容镇定。其时天已大亮,大部分铁卫都聚在后营整饬粮队,这几个人一同走过来,便分外显眼。几个巡逻兵都惊愕地停下步子,有人互相耳语了几声,便拔腿朝后营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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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营北面山麓。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于日出时,截下一个由山那一头骑马而来的人。马是军马,人却着便服,衣服上血迹斑斑。看着身量不高,满脸稚气,神色却有着军士的坚定。
逃兵?细作?
当人被押至他们的主官蓝墨亭面前时,蓝墨亭便有这两个推断。
“你是何人?军马从何而来?血迹从何而来?”
刚从行营辞别户锦的小锣,一天一夜水米未尽,目光却清亮照人。他倔强地咬紧牙关,只字不说。
蓝墨亭见那人没有反应,不耐道,“得了,没空审他,押下去,我们翻过山去。”
蓝墨亭此回奉旨办差,日夜奔波,马不停蹄,刚将圣上交托的任务办得有些眉目,其间艰辛不计其数。当下,他顾不得休整,便率得力部下星夜奔边境而来。早上,探报得知云逸已经率队返回通远县,他当即命令赶到通远县去与云逸见一面。
“大人,从这小子身上搜到封信。”有亲卫禀。
重任历练下,蓝墨亭更加干练。他一边起身整甲,一边吩咐,“读吧。”
亲卫得令,嘶地撕开信封,高声读到,“父亲大人……儿平安,叩请父亲大人勿忧心……圣上待儿亲厚,儿甚……心仪……”
“别念了。”蓝墨亭霍地劈手将这信抢下。后知后觉,满屋的亲卫们皆静。
“都出去。”挥退众人,蓝墨亭惊心动魄地喘了口气,重展开信,几个字映入目中,“圣上待儿亲厚,儿甚心仪……”不由一阵头疼。他转目,“你……是谁?”
“小锣!户锦将军亲随。”小锣已是气得浑身乱颤,仍伶牙利齿,“你这人好没道理,竟然拆人私信。”
“行了。”蓝墨亭不耐烦地打断他,焦急地问,“既是亲随,为何一身血迹独自出行?”
“有乱匪劫粮……将军将我释出,嘱我送信……”小锣意识到此人非敌是友,三言两语说清缘由,讲到清早营门将军送他出来时,不由话音不由带出哭腔。
蓝墨亭挥手示意他安静,诸多信息从他脑中迅速闪过,蓝墨亭皱眉思索片刻,当机立断,“即刻过山。”
“去通远县?”有亲卫探头进来问。
蓝墨亭大手扯过已经扁起嘴的小锣,“先给这小家伙弄点吃的,在马上吃。咱们一道去救你家将军。”
“谢大人。”小锣终于哭出声。
蓝墨亭率队风驰电掣地绝尘而去。此一去,不仅关乎户锦安危,更在于那些宝贵的粮草。戴忠信行事过于分毫计较,这个性在军营并不讨好。这支运粮队本就矛盾重重,若是钦使与主官发生矛盾,那么极有可能激起下属不满。军心大乱下,情况就危险了。幸而陛下差自己附近办事。难道是她早有预感,不知又是何意?蓝墨亭思维纷乱,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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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
此番派出的铁卫,大都有官衔,因此能入得帐的人并不少。闻讯陆续从后营赶过来的人沉沉地立在帐子两侧,气氛凝重。
戴忠信当着众人朗声将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威严道,“户锦,你可有辩?”
户锦抬起头,清朗的目光象含着极地的寒星,“末将未有分辩。”
戴忠信冷声,“既是这样,本钦使令,户锦阵前犯下私纵囚犯,坚守自盗之罪,合并出发前的旧帐,共杖责八十,随队回朝再听候圣上再发落。”
众人轰然出声。杖责八十还要随队同行,这不是明摆着要户锦的命吗?
铁卫管代陈胜先行出列,“大人,属下以为不妥……”
“你主官还未说话,哪轮得你?铁卫就是这等规矩?”戴忠信还记得上回拦刑的这个陈胜,狠得咬牙。他又厉声喝斥户锦,“瞧瞧你带的好兵?”
众铁卫皆气得火跳,有人高声骂,“你个四品小官,寸尺军功也没有,也敢在咱们面前指手划脚”……
戴忠信脸色煞白,刷地抽出尚方宝剑,“谁再敢拦刑,立斩不饶。”
众铁卫齐刷刷向前踏出大步,“杀呀。”“爷爷怕你个小白脸?”……
“反了。”“兵变了。”戴忠信身后几个幕僚被这气氛所撼,惶然惨叫。
戴忠信脸色冷硬如铁,奋力剑劈下去,长案应声裂为两半,“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再上前,便是谋逆,抄家灭族……”
皇城铁卫,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实权人物,哪会被几句话吓倒?众铁卫踏着整齐的步子,沉沉向前迈进。冲突就在剑拔弩张间。
“且慢。”户锦霍地起身,长身立在对峙的双方中间。
“你也反了?”戴忠信吼道。
户锦不耐烦看他,面向众铁卫,诚恳道,“众位弟兄暂请息怒,户锦有一言。”
众人都看着他。
“我们此行任务是什么?”户锦清朗的目光扫过众人,“是接粮草,解前线燃眉之急。众人可是忘了在前线饿着肚子拼杀的将士?忘了圣上临时前的殷切嘱托?”
这话一出,众人皆垂下头,就连戴忠信也红了脸。
“云帅千辛万苦解来的粮草,不能在咱们手上出意外。户锦既然一日为接粮官,便要负起责任来。”户锦声音沉静,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众人安静。
“陈将军听令。”户锦转向陈胜。
“属下在。”陈胜上前一步抱拳。
“命你率队先行押粮入关,取官道而行。”户锦自怀中取出关牒,郑重地交给他,“沿途如有危急,圣上许调用州县兵力护卫的权力。确保马不停蹄把粮运到老王爷军中。”
陈胜惊道,“户将军,这……”
“在下将整个粮队重托,望兄弟你不要推托。”户锦柔和了语气,“请相信我,随后便会赶来。”
兄弟之托。
陈胜蓦地红了眼圈。
耽误送粮,战况危矣;抗旨不遵,更是灭族大罪,哪一个都是不能承受的。陈胜思量一下,深觉没有另条路可走。他咬咬牙,上前一步,低声,“且不论圣上心意,但请别忘了,您的安危亦牵着老侯爷呢。”
户锦含笑咬唇,“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陈胜重重点头,伸手把住户锦手臂,重重一按,“……快点赶上来,咱们在前面等你。”
周遭铁卫均期待点头。户锦郑重点头。
“留八个校卫,其余的跟我走。”陈胜哪能够就这么放心而去,留下八名心腹,连使眼色,又狠狠地瞪了戴忠信一眼,带人出营去了。
人走了,压力却未减。那八个校卫人身马大,虎视耽耽地瞅着戴忠信。戴忠信气呼呼喝道,“来人,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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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山脊,蓝墨亭纵马冲下山去。
远远迎上粮队,陈胜先排众迎上来,焦急,“统领……”
“人呢。”蓝墨亭喘着气,向队伍里张了张,长长的粮队一眼望不见边。
陈胜自然知道蓝墨亭找的是谁,“姓戴的把他扣在帐子里了。”
蓝墨亭抬手抡了陈胜一下,“死人呀你,就由着他?”
陈胜顾不得脸颊火燎般疼痛,急道,“统领快去。姓戴的太阴损,没有户将军拦在前面,弟兄们就被姓戴的坑惨了。”
蓝墨亭只听只言片语,便明白了大概,遣带来的人护着粮队先行,自己单人独骑,飞驰而去。跑几步,还不忘回头吩咐,“那个小锣,看好他,别让他也跑来。”
正准备跟上的小锣被几个铁卫摁住,急得大哭。绝尘而去的蓝墨亭却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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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户锦一件件除下长甲,外衫,露出雪白的中衣,自己俯身卧在刑凳上,戴忠信莫名的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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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衫呢?”一名幕僚插嘴。
立在四周的铁卫都对他怒目而视。
戴忠信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算了。着衣责打,刑毕受罪的还是户锦自己。
清晨的冷风从帐门灌入,户锦清晰地感觉到冷风钻进薄薄的衣底,一寸寸抚遍身体的每一处肌肤。从未对此留意,不知为何这次感觉这样清晰。户锦咬咬唇,不期然脸又红了。他伸出双臂环住身下的刑凳板条,又掩饰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第一杖,挟着风呼啸而下,户锦深吸口气,那杖头扑地深陷进挺翘的臀峰里。户锦身体猛地一抖。抬杖间,尺宽僵痕隔着薄薄的绸布狰狞地肿起来。
十杖下去,臀上再无处下杖了。行刑的人提杖,猛砸下去,血肉终于绽开。户锦缩紧了肩,没吭声。
站在他身后两个执仗的互相对了眼神,一左一右提杖猛砸起来。这刑杖打得阴损至极,杖不露头,棍棍见血。忽而急打,忽而又空一拍,竟是不给户锦换口气的功夫。从戴忠信角度看下去,刑凳下渐汪起些水渍,是户锦熬刑中滴下的冷汗,和着滴答的血渍,场面甚为可观。戴忠信呼出口恶气,坐回案后。
八名铁卫早围上来,但摄于铁卫规矩严苛,行刑时不准出声,他们只得用利箭似的目光射向戴忠信。戴忠信不为所动。
“四十。”行杖的兵士累得够呛。四十时,不得不停下喘口气。
这阵疾风骤雨,硬挺下来的户锦终得空轻轻呵出口气。冷汗和着血水湿透全身,户锦剧烈喘息着。帐外冷风仍旧猛灌进来,身下火辣辣,粘乎乎的,定是血肉模糊了。听到身后抬杖的声音,户锦咬咬牙准备承受剩下的杖刑。不期然口内尝到咸腥的味道,眼前阵阵发黑。是要晕倒了?户锦心头苦笑,若只挨四十便晕倒,真是有够丢人。
帐门外有纷乱的马蹄声。
众人都朝门口看去。
“咚咚”的战靴声,踏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户锦屏息聆听了一下,不由得搂紧身下的刑凳——挨八十下刑杖都不眨下眼的年轻将军,在听出蓝墨亭急躁的足音后,竟有些惧意了。
果然,蓝墨亭大踏步进来。
修展的身躯,血肉淋漓地俯在刑凳上,身边围站着八个自家红了眼的兄弟。他进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钦使大人威武。”蓝墨亭冷着脸打招呼。
“呃?” 主位上戴忠信已经站起身迎过来,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意。
蓝墨亭扫了眼撑了几下也没能自己起身的户锦,脸黑似锅底,“前线断粮喽,钦使大人还在此地磨蹭?”
戴忠信眼中闪过怒色,却也知粮车已走,钦使却不跟着,细究起来也是大罪,“既如此,下官先行追粮队去。”
“快走快走。”蓝墨亭摆手。
戴忠信以为他说的是“一路慢走”的话,胡乱应着,带着手下出帐去了。
剩下的八名铁卫呼啦围到近前,“统领……”“户将军……”地乱起来。
蓝墨亭阴沉着脸,拿眼睛四下划拉一下,没有趁手的家伙,顺手扯下随身宝剑,连剑鞘掣在手里。这剑鞘鱼皮包裹,古朴坚韧,也不知蓝墨亭用它收拾过小云扬多少回。此刻,蓝墨亭想也未想,抬手把它搭在户锦臀峰上,轻轻一击,“啪”的一声轻响。
“啊……”户锦不防备,轻轻呼出声。
声音不响,足令八铁卫噤声,愕然相顾。
只听耳边蓝墨亭的声音居高临下,“还剩多少?”
户锦泛白指节的手指抠紧身下的刑凳,脸全红透。
话虽如此,蓝墨亭打量这血肉模糊的人儿,可又往哪下手。咬牙吩咐八铁卫出去找药制担架。
帐内只剩他们俩人。蓝墨亭才咬牙道,“阵前截囚,私纵人犯,私传书信,还妄议天家私情,这边言之凿凿宣称有内眷,那边还说什么心仪,可是当欺君之罪是玩笑的?”
户锦脸滚烫滚烫得,抬不起头。只把头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蓝墨亭气极反笑,拿剑鞘戳戳他下身,“我倒要问问你,万一截下小锣的不是我,是姓戴的那人,你要怎么自圆其说?”
户锦被他戳得疼得全身打颤,抬起冷汗湿透的脸,艰难回头,看见蓝墨亭痛惜又气呼呼的脸,不由心内暖流满溢,他弯起仍打着颤的唇角,苍白小脸满是无辜,“小锣是我亲手调|教,若无意外,戴忠信拦不住他,若拦得住的,定是蓝大人你。”
“别拍马屁。”蓝墨亭不信。
户锦嘿嘿笑笑,眨眨清亮的眼睛,“大人赠甲时,不是已经暗示不放心,兴许……会抽空跟过来吗?”
蓝墨亭抚额长叹,这小子,看着走投无路,老实又哀怨,其实内里,还是真挺狡猾的。算来算去,竟连自己也被他算了进去。怪道传闻他老子户海总敲打他呢,半大小子,三天不打就要上掀瓦呢。
户锦见蓝墨亭不那么生气了,强忍着疼转过头去开小差,“呃,小锣呢?”没见到小锣,他这才有些急起来。
户锦神色一动,居高临下看着他,“啊,那小兵呀,我放他送你的信去了。”
“什么?”户锦乍一听,腾地跪坐起来,扯着身下伤口一同叫嚣地疼起来,“啊”地一声,险些晕过去。
蓝墨亭忙扶住他,黑着脸,“怎么,这会儿知道急了。”
“那信怎么能送出去?”想到信上“心仪”的话,户锦羞得无地自容。急着一挣,又疼得眼前发黑。
“……”蓝墨亭无奈搂住他,俯按回刑凳上。
“大人,那信……呃”户锦随着他力道趴回去,口中仍焦急道。
蓝墨亭蹲身看着他的眼睛,“你怕小锣被别人截住,无端受害,便索性将信写得真些,干系大些,倒也无碍。纵使这信送出去,不过一封家信,又有何不妥的?”
户锦未料他有此问,一时语塞。
蓝墨亭深深打量他神色,半晌一字一顿,“户锦,你聪明如斯,方寸却顷间大乱,难道真是应了关心则乱这句话?你莫不是真的对圣上动了情?”
一语惊醒梦中人,户锦全身僵住。
蓝墨亭长长叹气,真是一猜一个准,这些小子,聪明倒是聪明了,就是于□□上,太过迟疑。不过转念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伶俐果敢到哪去。蓝墨亭心内又涩起来。两人各怀心事,都沉默。
蓝墨亭起身,招呼外面的铁卫进来,把户锦抬到软榻上。
户锦情绪大起大落,伤势到底太重,稍一移动,就彻底晕了过去。
83、私秘
郊外,小医馆。
“背上的伤反复挣开,不能合口……”乡野老大夫絮絮地叨叨,“这伤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就会引起坏血之症,就危险喽。”
户锦昏沉沉俯爬在病榻上。斑驳血渍的素白内衫除下丢弃在一边,□□出鞭痕层叠的后背。
“路上姓戴的也动他了?”一直黑着脸的蓝墨亭沉声,“怎么信报上没提?”
留下的几个铁卫也被户锦一身的伤震撼得不轻,齐声道,“没有过。”
“户将军行事慎密,姓戴的始终抓不到把柄。”有铁卫小声补充。
蓝墨亭点头,他相信以户锦的机警,对付姓戴的是绰绰有余。那这伤?目光调回到户锦身上,蓝墨亭眉头跳了跳,眼神更幽深了。
“呃……”蜇蜇的药水带来的痛感,到底把昏迷中的人唤醒了。
蓝墨亭拦住老大夫,“下面……就交给我吧。”
“好好,到底老眼昏花,手上也没轻重了。”老大夫换了盒棒伤药递给蓝墨亭。
几个铁卫得蓝墨亭眼色,把人引了出去。
蓝墨亭撩衣坐在户锦身侧。户锦完全清醒过来,轻微的床铺颤动,带着他缩紧的肩轻轻地颤。
“大人……”户锦撑着要起身。
蓝墨亭按住他腰,另只手手指挑开药盒。
“啪”的一声轻响,令户锦动作顿住。
“户将军的内眷已去接了,还在路上,这伤,等不得……”感受到户锦的不自在,蓝墨亭不得不停下动作。
“她呀……怕见血,”户锦迅速地俯爬回去,“还是有劳大人吧。”
蓝墨亭点点头,上药的事,他是轻车熟路。当下单指勾住户锦薄薄的满是血渍的素色单裤,干脆地往下一带,裤子顺着修长的腿,直被扯到膝弯下,露出一路青紫的臀腿来,大半伤处都裂开了,血肉模糊,全是硬伤。
本就疼得发烫的下半截,一下露在空气里,户锦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他一把环紧身下的枕头,把头埋在臂弯里。
蓝墨亭手下利索,少顷便涂好了。户锦从后颈到背上,疼出一层冷汗,也未嗯出声。
蓝墨亭拭干净手指,一边寻思着这一腿一背,又是伤又是药,衣服是穿不回去了,不知能不能盖条薄被,正琢磨着,就瞥见户锦侧过来面颊,眼皮开始微微打架了。蓝墨亭一下子想到自家挨了打后那个小云扬,都是皮实孩子,挺着伤也睡得着,不觉眼中带出些笑来。
“药膏得揉按着,才见效。”老头儿的声音从外面追进来,同时飘来药香。
两人不防,都被吓了一跳。
蓝墨亭还未及说话,户锦已经一下子弹起来,伸长手慌慌地去够裤子。蓝墨亭一把掌拍落他手,轻斥,“消停爬着。”
蓝墨亭起身在门口截住老头,亲自端过药,返身回到床边。
这一挣,户锦又疼得一头冷汗。蓝墨亭端着药返回来的脸比方才又黑了几分。
户锦却放松下来。当着蓝墨亭,很坦然地就着蓝墨亭的手把药喝干净了,屋里一时就再没了声音。
陪着他靠了一会,见户锦虽然安稳爬着不见辗转,但手指紧抠着被子,指节都泛了白,背上,颈上,都是冷汗,想是外用药药劲上来了,他疼得紧,只是硬熬着不肯出声。
“大人……”户锦先打破沉默。
“呃,我出去转转,你自己歇歇吧。”蓝墨亭以为他下不来面子,想避出去。伤痛的事,有时哼哼几声,总比忍着强。
户锦垂下目光,本就有些湿的眸子,润上了些雾气。
“大人陪末将闲聊几句吧,聊解痛楚。”
竟能当面说痛,以蓝墨亭对户锦为人的了解,颇为诧异,“那聊聊吧。”
“锦五岁启蒙,八岁正式拜师习武,十四岁头上,便随父亲入营,从一名小卒做起。”户锦沉了一会儿,缓缓侧过脸,经年的往事缓缓道出。
“老侯爷是望子成龙的紧。”瞧他背上的新旧鞭痕,堂堂少侯爷,怕也有户海打得吧,只是外传户海暴戾,却不想对唯一儿子也这样严苛。
户锦目光有些失神,半晌聚拢回来,淡淡笑笑,“大人是说背上的伤呀……”
蓝墨亭意识到有些失礼,歉然,“将军之名,实不是浪得的。”大齐国上上下下都知道,南有户家铁师,北有云帅镇边,可保大齐边塞固若金汤。这户锦虽然年轻,却实是数年来难得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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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锦戚戚然笑笑,沉默又是半晌。
“父帅严厉,但头一回真正挨鞭子,也是在十四岁那年在军里的事。那年我是前锋营的一个小兵。”户锦唇上挂出些笑,“军中的人,信奉的是实力,少侯爷的头衔,在兵士们眼中是不济事的。”罚他鞭刑的,是他的兵长,虽是军中最小的官儿,却是他的直属上司。
蓝墨亭点头表示明白。从下层成长起来的户锦,定是被这头衔累得不轻。
“白天挨了打,夜里帅帐传出令来,我们前锋营整队的哨探都派了任务。”十年前的大齐南边境不太平,众多小部落林立,有些还处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那一年,南边出现了旱灾,部落的人活不下去,联合起来犯境大齐,户海率南军奉旨剿患。户锦那年正是十四岁。头次去敌营探军情,无意中撞到主帐,手刃了敌军主帅的故事,在大齐人尽皆知,坊间都曾编成唱本传唱颇广。
“听说你头回出任务,就立下奇功,想就是这回吧。”
“对。”户锦看了他一眼,干脆地承认,没矫情。
蓝墨亭点头,他挺喜欢户锦的性格。
“不过当时有个秘密,大齐无人知晓。”户锦很认真地看着蓝墨亭。
“说书呢。”蓝墨亭看着户锦一脸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的表情,不禁笑起来。
户锦唇角也挑起些笑,转而又沉肃,“那次出任务,我们队是最深入的,到了敌营左近,不想遭了埋伏……”
“噢?”蓝墨亭有些惊异,真是从未听说过这个情况,不禁问,“你们如何突围的?是在突围时杀了敌帅?”
户锦摇头,“敌帅没参与围歼。”
蓝墨亭怔住。
“他们数百人围住我们十几个,□□利矛都织成了网,兵长替我挡了一刀,死了,兄弟们几乎被捅成了肉酱……”似是想起了自己头回见到如此惨状的心惊,户锦脸色有些白。
“此战结局是……”蓝墨亭忽地发问。
“全队覆没,”户锦沉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蓝墨亭的眼睛,一字一顿,“唯我……被生擒。”
“一根长矛刺穿我的肩甲,矛尖上,涂着他们族里密制的麻药……听说是他们专门用来猎兽用的。”
长胜户锦,也被生擒过?这在大齐,真是闻所未闻。蓝墨亭忽而想到了什么,满脸震动地看着户锦。
户锦启唇刚要讲,门外传来铁卫的声音。
“大人,户将军的带来的姑娘接过来了。”
两人都是一震,同时看向门外。
被户锦称做内眷的那个漂亮的女子,正从马车上下来。户锦似忘了方才还有未讲完的话,目光追着她的步子,半晌,轻轻呵出口气。他疲惫地俯回床上,不再说话了。
蓝墨亭凝着眉,起身迎出去。引着那女子进来时,见户锦不知从哪扯过条薄被,自己盖住身下。
那女子一进门就飞扑到户锦床边,张着玉葱样手指,想抚背上层叠的伤痕,却又怕弄疼他,眼泪滚滚下来。
户锦含着宠溺的笑,撑起大半个身子,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什么。那女子似是十分依赖和顺从,听户锦说了几句,就转涕为笑,依恋地靠着他,转瞬竟睡着了。
户锦撑起来,把床让出来,安置好她,又把薄被给她盖好。做完这些,又疼出一头的冷汗。
他示意蓝墨亭无妨,自己套上外衣服外裤,又去拿长斗蓬。蓝墨亭实在看不过去,走过来替他披上。户锦垂着头,任蓝墨亭给自己系上带子。
“末将该去追粮队了。”他哑着声音。
“去吧。”蓝墨亭拍拍户锦手臂,“路上小心身子。”
“谢谢大人。”户锦抬起头笑了笑,掩不住满眼的心事重重。
那套玄色长甲就安置在桌上,户锦珍视地摩挲了两下,双手捧起,面向蓝墨亭,“请代转达云帅,我阵前释囚,实犯大错。云帅不追究也是替我担了天大干系。京城再聚时,户锦定当拜谢。”
蓝墨亭沉默点头。
户锦双手捧甲过头顶,单膝跪下,“这甲,定是对云帅来说相当紧要的人的。”他仰起头,目中有些星光,“户锦从今而后……恐怕也上阵的机会了,不该叫长甲随我一同蒙上灰尘。请代我还给云帅吧。”
蓝墨亭长叹,心中暗叹好个聪明的人。
户锦将甲放置在身侧的地上,收膝并拢,行子侄礼一叩到地,“户锦拜别。”
“户锦……圣上驾前,用心分说,未必没有机会。”蓝墨亭关切地扶他手臂。
明明白白的暗示。
户锦垂头掩住蒙上雾气的目光,“是,户锦谨记。”
回到床边,轻轻托起床上熟睡的人,走出医馆大门。
医馆的老头追出来,跺脚,“可是不要命了,这一身的伤,怎么就走了。”
蓝墨亭久久在尘土地里,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的方向,手中捧着的铁甲带着血腥气息,沁凉、沉重。
“大人,云帅接到回防的命令了。”有亲卫过来禀,“已经启程回援老王爷去了。”
蓝墨亭跺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户锦明显有话要讲,却未及讲清,云扬那边诸多的事情都还未向云逸报备,云家这两兄弟此回阵前碰面,不能不叫人担心。
“西南的空介派掌门已经如约赶到城内去了……”亲卫又禀。
蓝墨亭皱眉。圣上命令收编的江湖高手中,就有这人。他们也是费了些心思,才促成此事,万不能办砸了。
“走吧。”蓝墨亭翻身上马,率人向城门口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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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座落着东、西、北三座小城镇,周边散落着许多小村,南面是山地,绵延数百里。本是十分清幽所在。却因着十年前的驻兵一事,而成为此刻大齐最紧要之处。数万刘肃老王的精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剿匪进行了月余,驻在镇里的私兵,已经大部分被和平收编,但情势却更加严峻。尚数十股私兵,散落在密林遍布的大山。他们多是土匪出身,参军本就是混口饭吃,如今大军动乱,便又有人拉起山头来,划山而踞。杀要越货,手段残忍,更因屯着大量钱财,隐隐有拉兵丁,买壮丁充实力量的态势。
国丈和老王正在帐内研究着敌情。
“现在情势已经由收编转为剿匪。能入山的,都是最强悍的力量,定会顽抗到底,收编不成,看来要有血战了。”老王分析。
国丈扭头看云扬。云扬凝着眉,思索不语。
“扬儿,你怎样看?”国丈出声问。
云扬轻叩地图,沉吟了一下,“我觉得,不与之血战也有办法瓦解……”
“那是什么?”老王讶道。
云扬撩起眼皮儿,看了看老王和国丈,犹豫片刻,提议,“朝廷可愿招安?”
两人愕然。
“穷凶极恶之徒,杀了干净。”老王挥手不予采纳。大齐马上江山,武将骁勇,快意胜负。战争中,从未有过这样先例。
“云参军可是有了讲义,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国丈在一边打圆场。边说边抬眼看云扬,眼中有惊疑。
云扬怎会感应不到国丈目光,咬唇。
“先围住几处重要的山地,断其粮草,再寻觅乡间与匪首关系密切之人,派上山去劝降。”云扬循循分析,“咱们先把优厚条件摆出来,即使劝不动匪首,也足以动摇他们的军心。恩威并施,不难迫其就范。”
“哪里要那么麻烦。咱们大军兵精将勇,再说,过几日云帅就率覆面铁卫军驰援而来,匪不过万人,咱们就当进山捉一万只兔子去。”下面有将领也表示不同意。
众人听他说得生动,都哈哈笑起来。
“捉一万只兔子,可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和人力?”云扬转目看向众人。
“秦地的粮不日就押到了,咱们耗得起,”有人高声应。
秦地的粮?云扬眉头紧皱,“能以最小代价换取胜利,何必劳民伤财?”
“伤的是秦地的财,咱们怕什么?”都是武将,粗声粗气挺直接。众人都附和。
云扬面色有些白,手指不自觉抠紧地图边缘,但语气仍是不急不躁,“毕竟都是大齐子民,兵戈相见,总是自伤元气。”
众人都沉思。
国丈一直打量云扬神色,此刻转头对老王道,“到底是大齐子民,如果血战,到底是自伤元气。云扬的策略,既省人力财力,又可迅速见效。再者宫中传出消息,说春播节后陛下就会大婚,咱们若能提前得胜班师,也算是向陛下献上一份贺礼,是好彩头呀。”
“喔?”这消息令众人都提起极大兴趣。大齐开国是位女帝,历经百年,才又出一位,而且登位时还未出阁,她的婚事,已经在坊间成为最热议的话题,“对,咱们若能向陛下献上这份礼,那定是锦上添花,咱们大齐中兴的好彩头。”
在众人附和声中,云扬的提议顺利通过。老王立刻命云扬亲拟军报向刘诩请示,军报一式两份,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另一份写在薄绢上,缚于信鸽腿上,同时放出。鸽子可提前送到,若中途有误,八百里加急,也只晚了一天时间。
散帐时,众人均兴致高涨,高声谈笑着出了主帐。云扬留下写军报,帐内一时安静。
轻步声。
云扬从案前抬起头,看见宛平郡主独自从帐外进来。
“无碍了?”云扬起身,有些担心地看着郡主明显瘦削的脸颊。
那次出事,他带着宛平出山,宿于北镇驿馆里。养了两日伤,又怕太过耽搁引起国丈不安,只得又带着她返回营中。郡主表现得十分坚强,只是不愿此事张扬,云扬便随她心意。谁知两人失踪两日后归营,这两日行踪,就颇引发众人暇想。回营后,二人互动,更显私密,不得不让人浮想连翩。郡主是女孩子,国丈无法深问,只得私下盘问云扬。云扬却同郡主统一说辞,只道雨天山体滑坡,郡主得云扬施救才得以脱险,别的一概不提。国丈自然不相信,“那两日内,为何避入北镇驿馆?”北镇离军营最远,且偏,云扬舍近求远实是让人生疑。
云扬道,“山体滑坡,实在危险,虽雨势住了,但贸然穿过这片山地回营,实在危险。公主受了惊吓,自是避开人多处休憩,所以便选了北镇驿馆。”
这话的内容半真半假,云扬缓缓道出,国丈还真不好分辩。沉吟半晌,国丈脑中精光一闪,“宛平车驾已毁,你又未骑战马,舍近求远未虑行路艰难?”
果是老姜,云扬辩无可辩,只得起身撩衣,把错独自揽下,“是云扬行事欠稳妥,不敢求国丈原谅。”
国丈抚额,完全明白了。光天化日下,这小两口可真是亲密接触了。心想虽当日云家提议退婚,但因无长辈介入,退与不退仍半吊着,这次事故可谓因祸得福,柳暗花明,云扬这小子终于与宛平日久生了情。看来一切还是待云逸来了,再分说清楚吧。
国丈面带喜色,起身离开。
此后,云扬和郡主的事情,似走了明路,军官们多有知道内情的,都喜道这是天赐良缘。再见云扬,也有亲厚者开开玩笑。郡主众人自是不常见到,只是云扬本人,却也一次没有分辩过。
宛平缓缓走到案前,扶椅坐下。伤还未愈,轻微动作便轻喘。云扬看着她,脑子里映出当日国丈府初见时,那个身着官服,亮亮眼睛,睿智温暖的姑娘,不禁黯然。
“听闻你帐前提议招安山上帮负隅顽抗的匪人?”宛平手指轻抚案上文书,低声问。宛平突遭大变,行动间已经鲜有笑意,淡淡的语气里,渗着凉意。
“……是。”云扬愣了下,歉然垂目,“对不起。”
“我虽恨他们入骨,但毕竟只是私事,怎及军务要紧。”宛平看云扬,“我是想说,大齐以武治国,你的提议,会引起军官们的反感。若是圣上批复下来,同意了你的提议,将士们表面上服从,却会因失去快意战场、立功扬名的机会,而迁怒于你。若是圣上不同意,剿匪的命令一下,他们第一个就要把你推到前面,别人杀十个,你纵使杀了一百,也可能会被有心人说成阵前懈怠,用你的策略打赢了一百场仗,哪怕只输了一场,也难保不会在之后被人翻出来清算……”
宛平抬起幽深的眸子,凝视着他,“你聪明机警,这种自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你不是不清楚,为何还要做此提议?”
云扬沉默半晌,哑着声音,“我是想,无论齐地还是秦地,虽然政见不同,甚至刀兵相向,但百姓何其无辜。自古以来,以一国之力,供养另一国,于百姓实是灾难。何况兵祸连连,粮草银钱征缴必然翻倍再三,百姓刚遭灭国,本就苦不堪言,此刻必是民不聊生。秦地一方水土,纵使亡国,实不该亡种……”
宛平惊讶半晌,肃然,“云公子竟能想得这样高远。是我想窄了。秦地我幼时也曾游历,着实感叹那是礼仪发祥之地,诗书传承之源。中原人才济济,百姓勤劳质朴,若能舍一已之私,换得一方百姓安宁,值得了。”
云扬眼睛有些湿,感激笑笑,“郡主大义。”
云扬突然绽开的笑颜如同漂亮的雪莲,亮亮的。宛平被这明亮的笑意摄住,怔怔。她逃离似地扭过目光。在云扬看不到的角度,眼中湿润涌起,她听到自己心片片割裂的声音,“宛平此来还是特地谢将军救命之恩。军中有些许传言,将军不必在意。祖父那里,我会找机会分说。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宛平渐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却让云扬心痛不已。云扬垂着睫毛,眼眶都红了,“对不起……”当日退婚,他虽不悔,但今日的伤害,却让他痛惜难忍。苦涩的心意,全找不到补偿的办法,云扬无措上前一步,还待要讲时,宛平已经起身。她咬牙扶着案子缓了一下,继而扬了扬下巴,倔强的神情含着压不倒的傲气,“那事虽不幸,但其实就是个意外。宛平并不是闺中弱女,此许担当,还是能承受的。现在战事上情势未明,公子须小心应对,万不可再为宛平伤神。宛平觉得,经此事能有机会与公子倾心倾诉,彼此欣赏,实是难得,唯愿我们能长存朋友之义。”
84、危机
议政殿。
刘诩认真地阅读着岭南的飞鸽传讯。普通的一份请示公函,竟是云扬亲笔,刘诩惊喜之余,捧在手里反复欣赏,舍不得放下。
慎言进来时,正看见刘诩满脸陶醉的样子。
慎言沉默地撩衣跪下请安,自起身,缓步走到刘诩案前。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薄绢上力透纸背的墨迹,笔走龙蛇。
刘诩抬手,将绢递给他,“刚送来的飞鸽传信,你看看吧。”
慎言接过来,脸色凝重地扫了几眼。
“方才朕已经找来武将们探问过了。”
“……臣知道。”
刘诩接回绢条,笑道,“朕知道你耳目灵通,那主薄少史大人是如何看待此提议的?”
慎言看了看刘诩,幽深的眸子里写满了沉重,满不似她显现的那么轻松。
“大人们认为,大齐以武得天下,从没有向悍匪讲和的先例。大家认为应率军直捣匪剿,也让后来的不法之徒心存惧怕……”
“慎言,大家的意见朕已经听到了,现下是想听你的意见。”刘诩打断他,神情掩不住的烦燥。
慎言垂下目光,“臣的意见……大致也是这样。”
“慎言……”刘诩拉长声音,脸色渐不悦起来。
慎言抿唇,撩衣跪下。
刘诩居高看着他,人虽跪着,但腰背挺拔,让人想起冬日的竹,瘦削、苍劲,无端地心疼。
“起来回话。”她轻声责备,“伤可是好利索了?”放软的声气只余心疼。
慎言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沉默起身。
刘诩也沉默下来,摩娑着薄绢,掩不住的一脸凝重。
慎言最承受不下这样的刘诩,他心中叹气,“陛下,臣私心认为……”
刘诩松下神情,笑道,“朕还以为当了皇帝,听真心话的时候也没有了?”
慎言垂头,“陛下言重了。”
“臣私心认为,若此策能成行,必开我朝战事之先河。从此而后,逢战,不必非得血流成河;降敌,也可待之以人性,甚至,大齐上下尚武轻文之风,或可因此契机而有所改变。若真能形成文武并重的风气,假以经年,我大齐也必同中原秦地一样,文人武士各领风骚,大齐,再不必被冠以武国之称。守国靠武将,治国靠能臣,大齐的根基必会更牢固了。”
刘诩讶然,“你竟能想得这么深。”
慎言神情却愈加凝重,“可是,招安固然是上否策,但在当下,却是万万行不通的。大齐自开国便是以武立国,兵强马壮,又值新灭秦,兵士士气高涨,全国民众亦然。现在剿乱初胜,举国上下正群情激动,从从都坚信能完胜。所以,招安一策,必不得人心。”
这话说到刘诩心里,她不由叹气。身居其位,她万分明白有时最好的策略却不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结局。
“西南多山,土著民风剽悍,余下残匪虽不众,但却是最难缠的,况且民与匪本都同宗,若一意剿之,劳民劳力,且当地民怨难平,以后也不好安抚……”刘诩手握纸条,仿佛听到云扬一字一句的劝谏。她觉得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撕扯,无法平衡。
慎言随着刘诩动作,目光投到她手中的字纸,沉了好一会,缓缓闭目,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另有一条……刘肃老王性情刚毅,最是火暴脾气,而此回平乱,老王的打法确与以往大不相同。数次战役布阵、设局,机巧精妙;辅以怀柔手段,甚为温和……此回招安提议,更是渗透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韬略……所以,军中主事的该是另有其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结论。只是往返战报,皆没有提及那人,诸大臣已经猜测不已,议论纷纷,若是他能带着军队,全歼匪患,便是陛下立朝以来头等功勋。可若是让他行了这从未行过之招安战策,恐怕会将他一下子推到风口浪尖,到时非议如潮,众口铄金,于他不利,于陛下也……”
刘诩抬目看他。
慎言顿住,握紧垂在两侧的手。
刘诩对着这样敏锐的慎言,半晌回神,“你……知道他?”
这个“他”,刘诩未言明是谁,但明显已知慎言心知肚明。慎言辩无可辩,滞了好一会儿,沉重点头。
“何时知道的?”刘诩突然转了话题。
慎言感受到了无声的压力,坚持了一下,重新撩衣跪下。
刘诩收紧手指,心中却全明白了。
“你觉得他的身份可疑,觉得他恐怕对我不利,恐怕对大齐不利,所以,当我派你去找云姓小将时,你即使有了消息,也不预备告诉我对不对?”
慎言垂头,“臣……欺瞒圣上,罪该万死。”
“别跟我说这些官话。”一时间心中涌动的全是糟糕的情绪,“哗”地,她猛地推开案上的东西。
跪在案前的慎言略偏了偏头,东西全砸在他身上,崩裂的碎瓷片到底划到他颈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无声绽开。
刘诩气得面白如纸,却再下不去手。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丢下他一人,急步走回内室去。
片刻,有宫娥太监鱼贯进来,在他身周悉悉嗦嗦地收拾一地的残藉,干净了,又无声退下。室内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慎言缓缓抬起头,怅然看着内室前那片明黄帷幄。才觉出颈侧有些疼,抬手抹了抹,手指上一抹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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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山,有一道水路。众铁卫见户锦每日烧得昏沉沉的,伤也不见好,便商议着,弃马车改乘船,这样少些颠簸,户锦也少遭些罪。户锦昏迷着,参与不了意见,便去问那位姑娘,这一问,才发现了惊人的情况,这女子竟是个哑女。
众铁卫更怜惜,这一病一哑的,真正可怜。就自作主,租了船,把人都移到了船舱里。户锦自伤后,总是在赶路,这回终于能俯身平卧下来,想是休息得好,第二天便醒了。
“将军,咱们自作主张,您别见怪。”铁卫们进来请罪。
户锦俯爬在榻上,侧过脸,几日下来,人清瘦了不少。
“我这样,也追不上粮队了。病病歪歪的,到了营里也是耽误事。”户锦温和道,“谢谢诸位兄弟的照顾。”
好好的一个将军,竟落如此境地,几个铁卫不知如何宽慰。
“曲姑娘可好。”户锦抬起身子,拿眼睛找人。
几个铁卫互通眼色,一人回禀,“路上仓促,也没能雇个使女照顾……曲姑娘,曲姑娘人倒是随遇而安,吃得下,睡得安,不曾有麻烦。”
户锦认真地听了,点头道,“烦劳看顾了,她……不太爱说话……”
几个互相看看,心道,何止是不爱说话,根本是哑的。心中更加怜惜户锦遭遇,又奇怪,堂堂少侯爷,找什么样的没有,干什么和个哑女有瓜葛呢?
户锦说了几句,又没了精神,用了药,迷迷糊糊地随着船的摇晃,竟睡了。
入夜。船进入陈州地界。陈州是离边境最近的一个大都所在,如今正是春季,顺风顺水,船走得甚快。户锦浑身都疼,隔着船舷上的窗子,往外看江上的风景。群山环绕,众船竟走,他想起随父亲才上京时,也走的这条江。才多长时间,便物是人非了,不禁慨叹。江上繁华,趁夜行船比较危险,是以靠在一个码头上。铁卫们分拔下船采买物品和药品,只留下两人看船。户锦刚合上眼睛,就听舱外有轻微响动。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瘦小身影闪进门来。
“少爷。”小锣身着渔民蓑衣,脸上还残留着几日前留下的伤,一进门就扑在户锦榻前,眼睛里含着泪花。
户锦倒是松了口气,这小家伙到底机灵,没出什么事,还自己找过来了。
“蓝大人探得少爷从水路走的,就放我过来找少爷了。”小锣撩开户锦被子,看他背上腿上的伤,哭道,“怎么伤成这样?”
户锦笑着拍开他手,自己拉回被子,“又不是没挨过打,哭什么。蓝大人还说什么了?”
“蓝大人说圣上有旨,让沿路州县在每段路上都要分兵护送粮队,粮队沿途换马不歇人。另外云帅也带兵驰援去了。”
“喔?粮队可达到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户锦点头,“看来会比云帅早到呢。果然那边又要断炊了。”
小锣拿出随身伤药,“蓝大人叫带上的,是上好的伤药,我记得咱府上只老侯爷的细药库里有几瓶呢。”
看着小锣揭开被子一边涂药一边又要哭的样子,户锦宠溺地揉揉小锣的脑袋,放松身体,任清凉的药膏抚慰后背上火辣辣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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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舒服不少,户锦迷糊着又要睡。只听耳边小锣道,“少爷,这几日顺风顺水,估计两三日便到京城地界了……”
“嗯?”户锦漫声,眼皮开始打架。
“老爷说,要少爷回呢。”小锣声音愈低。
户锦霍地睁开眼睛。
小锣在他的逼视下有些怯怯,嗫嗫道,“临来时,老爷嘱咐要转告少爷呢。新皇帝是个有心机的,实在有许多事情都是预先谋划好的。连相爷都着了她的道。她召少爷入行宫,明里是要诏告天下册立后宫,其实是要把少爷钦禁呢。她拿着少爷,老爷和相爷就不好动作。老爷说了,让少爷趁此回事,就从水路循回。大家共谋大事呢。”
户锦大惊,撑起半个身子,突觉全力没有力气,又跌回塌上。他发现力气正迅速地从身体里流失,户锦终于明白了什么,“小锣,你做了什么?”
小锣已哭出声,跪在塌前不住叩头,“少爷,老爷和相爷都是为了你好,小锣也不想少爷被困,老爷说怕少爷不肯回来就把……把些散功散掺在药膏了给少爷抹上了,少爷,小锣该死,可拼死也不能让少爷被那女皇帝欺负……”
户锦气得脸色全白。想抬手已发现全无力气,全身发软的他用尽全力抬了抬头,看见船外灯影开始迅速向后退,耳边也是哗哗水声。
船已经开了。想来船已经被父亲的人控制。户锦凝紧眉,急问,“那几个铁卫呢?可伤了他们性命?”
小锣摆手茫然,“同来的都是老爷在南边的暗卫,方才上药时,他们就分出一部分人上岸去了,想是堵那几个铁卫去了……”
户锦无力跌回塌上,忽地想起什么,急道,“曲……柔红呢?”
“啊?”小锣张大了嘴巴,怔了半晌,“不……不是舱里吗?”
“快去看看。”户锦厉喝。
小锣象明白了什么似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咚”地一声,又被什么东西弹回来,跌回户锦塌前。
两人同时看向舱门。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一堵墙一样立在门口。
“户师父!”户锦倒吸了口冷气。户忠,是父亲暗卫头领,一身横练武艺,对户家忠心耿耿,也算是户锦半个授业师父。此次回京,父亲并没带他来,看来也是留了后手。这回派他来劫自己,户锦知道,父亲是真动了反心。
“小侯爷。”户忠单膝跪在门外,请了个安。站起来,又是一堵墙。
“曲姑娘呢?”户锦盯着他的动作。
户忠面色不动,瓮声答,“同那八个铁卫在一处,都关在一个舱房里。”
户锦目光渐厉。
“目下人手不足,小侯爷见谅。”户忠沉声,“或者杀了暗卫,就少了累赘。”
户锦绷紧唇,面无血色,“户师父,请保全他们的性命。我听从父亲安排。”
户忠满意地点点头,又单膝跪下,“属下等定护着少爷安全回京,请少爷宽心养伤。”
“有劳。”户锦漠然点头。
舱门合上。
户锦无力又疲惫地合上眼睛。耳边是小锣哭润的声音,他已无力回应,脑中纷繁闪过的无数念头,交替出现着刘诩和父亲的脸。
最终,迷药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85、誓言
五更天,群臣朝。
刘诩眼底有淡淡乌青,目光虽清明,但难掩一夜未眠的倦色。站在左侧大臣队列之首的她的少史慎言,同样黑着眼圈。刘诩目光停在他身上过久,众臣几乎都已察觉。
刘诩恢复了干练,示意群臣发言。满殿里六部臣工俱全,虽没有一个尚书级别的重臣,却个个都是俊杰。慎言如往常,立在刘诩案侧,把臣工们汇聚自全国的要紧政务呈御览,把要务一件件派发下去。众臣接了活,按六部分组,陆续退到偏殿干事去了。
看着放奏折的案上从厚厚一叠变成空无一物,慎言舔了舔因说多了话而过干的唇,挟着最后一本奏折,躬身从台阶上退下来。
“慎言……”刘诩的声音从高阶上传来,叫住了准备同兵部侍郎们一同往外撤的慎言。
慎言听命停下步子。抬头见圣上已经从案后起身,踱到阶前,垂目看着自己。
晨曦从大殿门直泻进来,从背后将慎言全身都镶了道亮亮的金边,刘诩在慎言的仰视下,一步步走下高阶,至身前,轻轻咳了声,“呃……慎言留下。”
兵部的人递次跪安,悉悉索索退出去,诸太监宫娥也似早得了命令,随着退了个干净。殿内一时只余两人。
慎言眼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自上走下来,撒金的长袍在地毯上拖出美丽的波纹。慎言怔了一瞬,撩衣……
一只素手伸过来,止住他拜伏的动作。
慎言仰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凝滞。
“昨夜所提到的事,容臣解释。”慎言先缓过劲,道歉,“臣之前探过云姓小将,获取了些蛛丝蚂迹,却因没有真凭实据,而无法上报,并未有意隐瞒。”
刘诩点头,“朕信你。”
“之后陛下在云扬将军离京前,亲自送到城门口的事,朝野震惊,臣亦得知……”慎言的语气有些急。
刘诩再点头,“朕当时举动,确实过于冲动了些。”
“臣没这个意思。只是陛下随后举动,臣确实有些摸不准,……”
在云扬中毒一事上,刘诩一面许平氏太后位来换取解药,一面又追到沁县,还密调尚老侠至沁县,救治云扬。动作不可谓不张扬。可又刻意将云扬的一切消息隐起来,让人云里雾里。这才是坊间传闻虽多,却很少有人知道云扬就是本尊的原因。在这个敏感时刻,他怎能再凑过来汇报查到的关于云姓小将的事?
“总之,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臣隐瞒在先,请陛下相信臣是无心之失。”
慎言语气虽焦急,但整件事择要紧处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一如他一贯处事风格。但他全身都因紧张而绷紧,一只手执在刘诩手里,却不自知,泄露了他的无措、紧张和……委屈。委屈?刘诩心内打了几道弯。
“朕信你。”刘诩紧了紧手指,仿佛要把意思藉由动作,传递给慎言。
慎言一席话说尽,终于听清刘诩这三个字,怔住。
“慎言,朕从未疑你怪你。昨夜……实是朕心情不佳,让卿遭了池鱼之殃。你莫放在心上。”刘诩歉然慎言手背,“是朕一时任性,委屈了你。”
来自天子的道歉,似乎让慎言震了下。他剧烈颤动的长长的睫,掩不住全乱的气息。
“记得慎言你初至行宫那夜咱们的深谈?朕曾说过,能得慎言倾心依赖,朕何其有幸。咱们君臣共事,定不让生出嫌隙。昨夜之事,朕深悔不已。向卿道个歉。望你事朕如从前,咱们再亦不负此约。”刘诩郑重。不期看见慎言掩饰地垂下了瞬间湿了的眼睛。
“慎言?”刘诩等了片刻,不见慎言说话,不由探问。
仿佛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慎言终抬起略苍白的面庞,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臣……”慎言欲言又止,摇头表示没话了。
刘诩见他震动又纠结的样子,有意松和下气氛,“此刻不说,过后可没机会。”这是当日在京城寝宫里,独召慎言时,她说的话。记得当时慎言开口向她要了所有男苑的人。
果然,此话一出,慎言也明显记起那事。两人相视片刻,就见慎言破颜而笑。
亮亮的笑颜从漂亮的唇边溢开来,惊艳。记不得多久,慎言没这样笑过了。刘诩心里轻叹,跟在她身边,不知慎言是否真的开心。
亮丽的笑,驱散心头阴云的,让满殿生辉。刘诩感叹地携慎言行至殿门,单手推开厚重的大门,两人一同沐浴在初晨的日光里。
立在门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微仰起脸,让温暖洒遍全身。许久,刘诩侧目看着慎言,“真不说了?”
慎言转过头,柔和的唇线含着笑,眼里也含着温度,“是,臣的话尽说完了。”
刘诩心中一动,会心而笑。
帝王的歉意,慎言欣然接受,却一句自谦的话也没说,回应给他豁然开朗的笑颜,却胜似千言万语。让她备感贴心。
记得派尚天雨去云逸大营时,尚天雨曾赤诚道,“天雨不需要主上担心,主上尽担心别人去吧。”该有何等的亲妮和倾心,才能换回这样的倾心?
慎言不同于天雨,这样的心理话,也许他永远也说不出口,但刘诩此刻却分明听得真切。一场称不上误会的误会,让她君臣二人,摆脱了许多说不明的尴尬,反而走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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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线报递次传到行宫。
“曲柔红已经和户锦汇合了。”慎言站在天子案侧道。
刘诩扭了扭有些酸疼的脖颈,操劳一天,她累得紧。慎言目光随着刘诩的动作停在她细嫩肌肤的脖颈处,捏着线报的手指有些紧。
“是户海主动撤了布置在曲柔红住处的暗卫?”刘诩冷笑。
“是。”慎言垂目,盯着自己微动的手指。
刘诩又抻了抻手臂,酸疼的感觉挥之不去,“嗯……”
一声呻吟,慎言再忍不下,他上前一步,欲象从前一样,替主上按捏一下。
“老奴的徒弟倒是个拿捏穴位的高手,不如让他来给皇上揉揉?”大太监连升观察慎言和刘诩好半天,感觉真不能再当隐形人了,只得硬着头皮提议。
慎言忽地止住步子,咬唇。是啊,他现在是外臣,不是近侍铁卫。
“嗯。”刘诩漫声答应了。连升嘘出口气,又有些讨好地冲慎言笑笑。慎言亦微笑回应。这连升瞧着是个识大体、有决断的,怪不得在能在行宫坐稳总管一位。
“梁师好计策。”刘诩又冷哼了一声。
慎言回过神,“是。”
梁相和户海均行动不便,便放曲柔红出来,她必上京来找户锦。这样两人汇在一处后,户海再派手下高手将他们俩一同带到眼前,岂不更方便用曲柔红要胁住户锦了。
“户锦……”刘诩用指节轻敲桌案,一字一字地念着户锦的名字。
慎言侧目,看见刘诩眼中玩味的光彩。
“若户锦心里拿得稳,便把这次机会当作践行与他先前的约定。且看他行事处断,当不当得南军第一名将的名头了。”他不是说得一分信任,也要用十分的努力吗?就不知这十分的努力是为谁了。刘诩玩味地笑笑,“若他不堪大用,甚至倒戈相向,……”
慎言眼中一跳,“尚老侠坐镇京中,断不会有人危害到皇上的社稷。”
刘诩脸色肃冷,“他们哪里把这些当是朕的社稷。”
慎言垂头。
刘诩扶案而起,慨然道,“我明白,朝堂如战场,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我以女子之身却作为一国之主,着实无法服众。”
慎言抬起目光,坚定摇头,“臣不认同您的话。”
刘诩目光转为柔和,带着几分苍凉,“朕自然知道你们几个的心意,但毕竟朝堂上的人,大多不是这么想的。”
慎言抿唇无语。
“我大齐,内有梁相等能臣,运帱谋划;外有刘肃、户海、云逸,实是砥柱中流。众人合力,保着刘氏江山不受奸人觊觎。他们选择了我,更因为我是个女人。”结婚,生子,绵延后代……她还没上位,众人就已经把她的行动轨迹定好了。女帝,虽不常见,但不是更好摆布吗?一如刘诩的父亲,虽然昏庸,但也仅限于不理政事,从未对朝政真的指手划脚过。母亲平太后,虽然好大喜功,爱揽权,但因着慎言的辅佐,多年来也未有什么大的差错。她,一个无权无兵无势的闲散皇室,又会有何摄人之处?
“他们只要朕乖乖听话,藉由大选,册立后宫,然后,退居帘后,安心抚育后代就好了,至于政务,自有能臣们操心。纵使朝堂之上权利倾轧,勾心半角,他们也只认为彼此才是对手,朕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已。”
“陛下……”慎言难过地无言以对。
刘诩苍凉笑笑,“是以,朕但凡有不同的政见,他们也会以种种理由驳回,朕的大婚也不得自主,朕想爱的人,想护的人,只要不入他们的眼,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便是千难万难。……看吧,这才刚刚开始,若是以后有了皇子,他们就再不需要我了,尽可以把我软禁宫中……”
刘诩顿住话,纵使她心头再冷硬,也说不下去。她不愿每日辗转在不同男人的身下,只为传宗接代,甚至只为平衡一下外戚的势力。那些男人,说是她的后宫,其实不都存着玩弄大齐最尊贵女子的心吗?她,大齐女帝与娼妓的区别也就在于这一身明黄的龙袍了吧。
“陛下,臣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做……”慎言苍白着脸色,坚定道。
“嗯。”刘诩缓了一下,淡然笑笑,浑身却散发着凛然之气,“朕信。所以,朕远离那个死气沉沉的朝堂,远离那君不君臣不臣的是非地,就是要向大齐宣告,朕是大齐百年未有过的女帝,便要行百年未行的政见。朕就要在这行宫,藉由咱们君臣同心,共同开创一个新的局面。”
话虽淡淡,但却含着惊动天地的雄心。慎言震动。
“陛下?”连升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直到刘诩平和了些,坐下,他才敢躬身上前,“奴才的徒弟到了。”
“参见陛下。”一个身影早俯拜在地毯上。
“嗯。”刘诩淡淡应了声。
只见一个太监摸摸索索起身,凑过来,十只灵活手指搭在刘诩肩上,轻轻抓捏。刘诩轻闭上眼睛,微微后仰。不多一刻,便舒服地叹出口气。果然是按捏高手,一天的疲惫尽解。
“叫什么?”刘诩侧目问他。
那太监是六品服色,闻言忙跪下答,“奴才姓刘,小名海。在茶点房侍候茶水的。”
“留在御前侍候吧。”刘诩未睁眼,示意他继续。
刘海喜不自胜,连升也走过来和他一同叩头谢恩。
“行了。”刘诩把两人一同遣退。
睁开眼睛,看见慎言略有不赞同的神色,笑道,“有话要讲?”
慎言一直在一边想事,这会儿听她又这样问,也笑了,“是。”
“你是想说刘海可疑?”
“是。”他掌控各方情报,对行宫更是不敢放松,却从未闻有这样一号按摩高手潜在此地。
“咱们有行动,京里也不是一潭死水。”刘诩若有所指。
“那倒是。”慎言点头。
“再说,从开始,你们一个个,哪个又都是我的人?”刘诩斜过目光,看着慎言,“你说是也不是。”这目光夹着几分笑意,又带着几分捉狭。
慎言明白刘诩话里的意思。跟在刘诩身边,亲眼目睹她把一个个有用之人收为已用。就连自己也是……想到当初自己又是示弱,又是扯谎,还……色\\诱,慎言脸腾地红了。
慎言撩衣郑重跪下。
“想说什么?”刘诩探身,仔细看他眼睛。
慎言若有所感,抬起头,任刘诩将自己的眼神摄住。
“陛下,臣之前所想,确实……”他面前的这位,不仅仅是那个刚强又睿智的女子,更要做崛起于臣强君弱的形势中的中兴之帝。慎言想到自己之前的心思,相较刘诩的,窄了不知多少。若想追随着她,至少要赶得上她的步子,能与她……同呼吸,共命运。慎言被自己的想法震动,强压了压心中的激荡,郑重,“臣誓追随陛下,愿倾尽毕生,助陛下中兴大齐,重振皇室江山。”
“慎言。”刘诩双手扶起他,眼中亦闪着晶莹,无怨无悔的慎言,为了自己,彻底推翻了他的初衷,“谢谢你……肯帮朕。”任何封赏,也抵不过慎言对自己的倾心付出,“不会耗尽卿的一生,十年,或是十五年,待朕中兴大齐,重振皇权后,咱们这些人,就都归隐,过潇遥自在的日子去。朕与卿一诺,必不食言。”
慎言哽住,只得摇头……抬目看见刘诩欣慰又光彩的眼神,他在心中郑重起誓。不再奢望相忘于江湖,不再奢望能逍遥如闲云野鹤的生活,即使要自己一生陷在朝局这摊泥泽里,他亦只要追随自己的君王。纵不能开疆破土,也要重建一个完全属于刘诩的朝堂。鞠躬尽瘁,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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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行军。
云逸于凌晨接到飞鸽传来的圣讯。
云逸凝眉放下字纸,半晌未语。
“元帅?”裘荣接过纸条看了看,“圣上要您代传圣旨?”
“你是否也奇怪为何圣上不亲自下旨到前营?”
“这……”裘荣想了想,变色,“难道……难道圣旨抵不到前营?”
“区区流匪,还能将驿路封锁了?”云逸摇头。
裘荣又想了想,“那……只得一条……”
两人凝重起来。只得一条,就是圣上恐怕刘肃老王的前营不尊圣意,才遣云逸到前营督战。
可这种情况又匪夷所思。刘肃老王忠君之名,可不是浪得。
云逸凝着眉,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前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远山重叠,照行军速度,还得再过几日才到。但他领着一支精锐铁卫日前追上粮队,接管了蒋钦使,现下,正八百里加紧的速度急行军,估计三日必到。
云逸借着溪水,简单洗了把脸,算是清醒清醒,几日夜没合眼,他又眼布满血丝。“不用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且到了前营再说吧。”云逸手一挥令铁卫们驱着粮队上路。
粮队的民工都是秦地征来的壮劳力,多日奔袭,已经是筋疲力尽。铁卫们自是不手软,挥铁鞭在他们头顶上霍霍作战,众人忙咬牙起身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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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一天公事,刘诩歪在榻上休息。刘海跪在榻脚边,小心地给她揉按。不知不觉间,刘诩竟小睡过去。
刘海动作更是轻柔。半晌,突然听见刘诩轻轻叹息。他一惊,小心抬目观察,却见皇上于睡梦间,眼角竟有些湿了。这当然不是因为被他服侍舒服的。刘海窥见这情景,吓得呼吸几乎停了。
刘诩拂开他手,独自起身。凭栏处,但见一片昏暗,连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她张望了许久,未见明月,颓然放弃。那月光下皎洁的笑脸却印在脑子里,清晰不已。
86、兄弟
山地绵延。
押粮队于傍晚在一处背风处宿营。奔波数日,饶是铁打的精英,也人困马乏。运粮的那些秦地的民工们,更是扛不住了。订好值夜的人员后,众人几乎都是合眼就睡熟了。
整个露营区,一片寂静。只余篝火毕毕剥剥,风声萧萧瑟瑟。
午夜。一个淡色的身影,驱一匹马,出现在半山腰。疾驰的马蹄,踏碎了夜的淡雾。寂静也仿佛被这破竹的身姿撕开道口子,数道皎洁月光,从厚厚云层突地泻下来,洒满马上男子一身的耀目。
值夜的铁卫们醒觉戒备,极目眺望。那人风一般飞驰至山脚下,忽地一提缰,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全身立起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好俊的骑术。
“你……你不是?”铁卫轰地炸开了。
一身月牙色长衫,宽袖飘飘,身形颀长,漂亮的眉眼笑得弯弯的,谪仙一般立在马上,不是云扬,还会是谁?
“多日不见,兄弟们可好?”纵是两日夜不眠不休地赶路,云扬的声音里亦含着欣喜和蓬勃的朝气,见到弟兄们,笑意再含不住,从嘴角边荡漾开来。
“云管代……”几个铁卫哗地围上去,激动地欢呼起来。
大半年不见,云扬身形又高挑了些,许是不在漠北寒天的地方守边了,整个人少了些战场上的肃杀之气,用一个铁卫的话是,“云管代,几月不见,越发细皮嫩肉,招做皇帝老子的驸马儿,也是不差的。”
云扬笑着咬牙,“莫胡说。”
从他儿时入营起,这帮家伙就这么调侃,现今圣上已经是个女子了,他们也不知道改改说辞。众人都轰地笑起来。
云扬眨眨眼睛问道,“元帅呢?”他举目朝营地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睡了?”
瞧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几个人又笑起来,“元帅这些日子,可是累得不轻。身边要是有云管代帮衬,那就轻松喽。”
云扬眼睛都亮起来了。“我去看看,兄弟们忙吧。”他压低声音,也掩不住眼里的欢喜,“别吵醒大家,三更时,你们都歇下,我做早饭啊。”
几个人眼睛也亮起来,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就没吃过一顿热乎饭。当下纷纷道谢。
云扬卸下马鞍,让马儿自己去找地儿休息,冲几人摆摆手,急急地往元帅帐子去了。
“俺咋觉得云管代插上条尾巴,都能乐得摇起来了呢?”有个铁卫冒出一句。众人愣了下,都觉贴切,吃吃笑起来。云扬回来了,真好。云帅阴沉了大半年的脸,总算能开晴了吧。
一股风地跑到元帅帐子前,手指搭上帐门,云扬忽地有些情怯。上回偷偷到营里想看大哥一眼再走,连帐子都没敢进,。想到这一年来的变故,云扬涩涩地叹了口气,想到马上又能见到大哥了,心里又欢悦起来。
轻轻撩起帐门的帘子。帐内有一豆风灯还亮着,昏暗暗的。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是山地夜里常有的湿气和帐子特有的皮革味道。熟悉的简陋、熟悉的艰辛,随着大哥征战在外的日日夜夜,一下子涌现在云扬的脑海里。云扬屏着气,悄悄地走到云逸床边。榻上的人沉沉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夹着轻轻的鼾声。看着大哥明显瘦削下来的脸,云扬的眼睛酸起来。
黎明。
多年征战的习惯使然。云逸在启明星初现的时辰,倏然醒转。睡前盖着的被子,一丝不乱,看这一夜睡得有多实,竟是一个身都没翻。云逸抻抻臂,浑身发疼。
帐帘一挑,清新的水汽和着饭香,飘了进来。
云逸翻身坐起,眼前就托过来一只面盆,持盆的军校双手把盆擎过头顶,垂头跪下当盆架。
云逸并未留意,随身的亲卫都放到粮队里面去了,起居饮食便也不怎么讲究了。他伸手先试了下水温,不冷不热,“哗哗”洗过脸,人清爽不少。他起身坐到桌前。桌上摆着两碟小菜和着熬得软和和的稠粥,还有两张热气腾腾的饼。云逸食指大动,先喝了一大口粥,清香满齿。“不错。”他满口称赞,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
持盆的“小校”侍立在身后,忙递上一条拧得温温的湿面巾,云逸接过来又抹了抹脸,舒心地直叹气。
“差当得不错,你是哪营的……”云逸转头,一下子怔住。身后泪光闪闪,溢着欣喜笑意的,不是自己的幼弟云扬,还会是哪个?
“扬儿!”云逸腾地站起身。
云扬扑通一声跪在云逸膝前,“大哥,是扬儿回来了……”一句话说出,人早哽咽。
云逸挑起云扬下巴,急切地打量。
“大哥……”云扬颤着唇,泪珠扑倏倏地往下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逸眼睛也湿了,一把把人拎起来拢到怀里,长长叹气。
紧紧地笼在熟悉的宽和温暖的气息里,云扬仿佛又回到儿时,脆弱、委屈、无措、迷茫,心中生出无限依恋。独当一面修筑起的坚强和冷静,一下子破功,无声的泪,湿透了云逸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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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营传来袅袅炊香。
元帅寝帐里,一片宁静。重逢的激动平息后,云扬有些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他垂着头站正。刚哭过的脸还湿着,仿佛白脂玉晶莹剔透,漂亮的眼睛里,挂着淡雾,怯怯的不时挑起眼角,看看云逸表情。
云逸也平息了下,坐在案后,笑咪咪地打量自己的小弟。
“来了也不知会声,还和大哥打哑迷?”
云扬咬咬唇,“大哥,扬儿怕您气得吃不下,就想服侍您吃饱了,再……”
“哼。”云逸轻哼,“算算你做了多少忏逆的事?真真是该打了。”云扬抖了下,垂头跪正。从来大哥若真生了气,他是断不敢再撒娇的。不过心里却莫名踏实下来,大哥还是把自己当弟弟看。
云逸打量云扬,小家伙一别几月,又长高了些,比量了下,竟和自己不相上下了。就是身板瘦了些。方才握着他腕子,试了试他心脉,毒似解了,只是内力不见长,想是受损了。心里一疼惜,语气也缓下来,“这些日子可在秦地?怎么找过来的?”忽然想到秦已经被攻陷了,云扬本家若是秦的世家旺族,一定是首先被朝廷举家迁到大齐来的一批。举族迁居别国,可不同游山玩水,其中多少艰辛,云逸不由心疼道,“一路兵祸,家人可有闪失,你毒刚解,功力尚不足恢复,可有凶险?”
云扬摇头。心里慌乱。
云逸挑起云扬瘦尖了的下巴,“呕血的症状好了?不在家中休养,跑兵营来做什么?”
“大哥……”云扬鼓足勇气,抬目正视云逸眼睛。
“嗯?”云逸略略挑眉,看着云扬那一脸郑重神情,不由笑道,“想留在营中?现如今你已归回本家,若有事,该由族中长辈同意才行,可由不得大哥作主了。”说到这,不由怅然,“等大哥送完军粮,就一同去扬儿本家看看去。你离家十年,也该对长辈们有个交待才对。”
云扬仰着头,泪水扑簌簌地,从眼角倒流进鬓角里。
“大哥,扬儿不孝,先前一直哄瞒着您。”
“嗯?”云逸愕然。见云扬全身都因激动而打着颤,脸色苍白如同纸一样,云逸心中隐隐有了谱。莫不是因为和当今圣上感情纠葛,扬儿心有不安?
“有话起来讲吧。”云逸伸手拉他。
云扬哭着摇头,“大哥,扬儿不孝,先前一直哄瞒着您。扬儿不是什么秦地世家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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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真正惊愕了,“扬儿想说什么?”
“扬儿……扬儿是秦人,但不是什么世家少爷……”云扬执著地重复这句。
“扬儿到底想说什么?”云逸脑中闪出许多假想,勉强笑道,“难不成扬儿是秦地奸细?”
本是缓和气氛,谁知云扬却更纠结。
“大哥,扬儿……扬儿本姓楚,单名洛……”云扬浑身打着颤,一字一字挤出来。
“……什么?”云逸震动。
“扬儿……扬儿国姓楚,单名洛……”这名字从口中一字字道出,仿佛烧红的铬铁,让云扬身心灼痛。他咬紧牙,泪扑簌簌落。
静默。云逸嘴角的笑一寸一寸地冷却下去,半晌,扶案缓缓站起,脸色幽深难明。他定定地盯着云扬,难以置信,“楚洛?楚洛!你……是哪个楚洛?”虽是问句,但却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浮在脑海里。
云扬无地自容地俯身拜伏在地,“大哥,扬儿知错,扬儿万死,不该瞒了大哥那么久,扬儿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云家上上下下……”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云扬抖着手拉云逸衣摆,凄然,“大哥,十年前您救下扬儿,扬儿便认了您是扬儿的亲人,从此再没想过回秦去。扬儿本就是被父皇赐死过一回的人,那年冬天,在河边垂死时遇见大哥,就当是重新活过一样,扬儿真的是想把从前都忘了。”
他急切地仰起头,想看看云逸表情,却是不能如愿。
云扬再膝行半步,抱住云逸的腿,把脸埋进云逸的下摆里,“大哥,扬儿错了,大哥……”声声哀求,夹着越来越不稳的哽咽。
久久,“起来吧。”云逸哑着声音。
云扬哭得肝肠寸断,抽噎着抬起面庞,看见云逸慈爱又疼惜的脸。
云逸长叹口气,伸手将人拉起来,“不过是一个身份而已……”
云扬蓦地睁大红肿的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捡到你时,也不过十岁大……”云逸沉重的神色间挂起庞溺,他揉揉云扬的头,似是沉浸到十年前的回忆,小小的孩子,哪里背负得那么多国仇家恨,“大哥从来都把扬儿当亲弟弟,即便是知晓了扬儿身份,只要扬儿不嫌弃,大哥和云家上下,亦是你的亲人……”
“大哥!”云扬剧震,后退一步,扑通跪下,“扬儿一生都要做大哥的亲弟弟,做云家的好儿郎。”
“好。”云逸一把扯起云扬,两兄弟对望,眼里都凝着激动的水汽。
“不过,只在帐子里说的话,出去了,不能乱讲,铁卫们自是要瞒得紧紧的,就是回到家,对着父亲和你嫂嫂,也不可讲,记住了?”云逸声音又苍凉沉重起来。
“大哥,扬儿让您为难了。”扬儿眼圈又红了。云家长子英年早逝,云逸实是次子,在家里他只能叫云逸二哥就是这个原因。大爷早年死在与秦的一次交战上。云逸、云扬等,莫不是受了感召,才相继投笔从军。这也是为什么大儒云氏一门,三个儿子都从军的真正原因。
云氏与秦的国仇家恨,竟压了云扬十年……
云逸喝了口云扬捧过来的水,平息了下,不禁又疑道,“瞒了十年的话,不知是何机缘,倒让扬儿今日悉数说干净?”突然,他注意到云扬穿戴,宽袍展袖,一身儒雅,看惯了他穿武将常服,干净利索,倒不曾见过这样飘逸的样子,不禁奇怪,“怎么穿成这样?”
云扬苦笑着抬手扬了扬展袖,十分不自在,“大哥,扬儿……”
云逸看着云扬又是一脸惶恐不安和愧疚,便知他心里还有事,不禁笑道,“小弟,你到底把话一次说净吧,大哥禁不起……”
云扬垂下睫毛,又有些哽,“大哥,扬儿不孝,以后再不做欺瞒着大哥的事了……”
“干什么,还要发誓赌咒不成?”云逸看不下去,心疼地打断他。
云扬脸红起来,“大哥……”
“说吧,到底什么事?”铺垫了半天,云逸好笑地看着云扬红起来的脸颊。
“扬儿想禀明大哥,我已经心有所属……”云扬弱弱的声音,脸象红布一样。
“果然是当今圣上?”
云扬垂下目光点头。
云逸表情严肃下来。
“大哥从小教导扬儿知理明礼,扬儿未敢或忘。”云扬坚持了下,鼓起勇气抬起头,“只是扬儿真心已有所属。圣上一片真挚,扬儿亦对她倾慕至深。故此,虽几番矛盾挣扎,到底做不到发乎情,止乎礼……”
云扬再撩袍跪下,郑重道,“扬儿私相授受乃至私订了终身,枉顾礼仪家法,诚心向大哥请罪,待回到云家,定在列祖列宗面前请罚,只是……”
云逸拧紧眉。云扬虽忐忑,却坚持着仰起头,看着云逸眼睛,
“只是扬儿已经心有所属,与郡主的亲事,万不能从。恳请大哥,成全扬儿吧。”话毕,一叩到地。
“扬儿先前说了一大通,是否是告诉大哥,扬儿心中还敬着大哥,还认是云家的子弟?”许久,云逸沉声。
云扬愧疚点头。他只怕自己瞒下的事,会伤了与云逸的兄弟情。
“那扬儿可愿听大哥劝告?”
“请大哥教训。”
“不敢说教训。”云逸苦笑逸在唇边,面前的人,曾是秦储,是当今圣上心仪之人,身份何其显贵,却仍能守着与自己的兄弟情谊,他该欣慰,可是正因为云扬的这片赤诚,他才不能不为云扬的今后打算,云逸沉声,“扬儿生长在秦宫,当知从来皇家无亲情,更逞论别的。扬儿若以为能够两情相许,或许圣上做得到,但圣上不仅是扬儿的爱人,更是大齐百姓的君王,她不会如普通女子般,给你妻子的爱恋……”
云扬垂头,肩有些颤。
知道他听进去了,云逸探手扶起他,“扬儿必是都想过了。大哥本想给你选条最容易走的路,娶门贤惠妻子,平安幸福一生……”云逸有些哽,掩饰地转过脸深深吸气。
云扬咬唇,不忍看云逸痛心的表情,“大哥,扬儿都明白。可是……扬儿从生下那一天起来,就已经命定,必是终生困在宫中,高处孤寒,何谈真情?后来得遇大哥,十年间备受呵护,这已经是扬儿求之不得的福份。扬儿不求更多。”
云逸心中一动,“扬儿,你与圣上……呃……”他皱皱眉,虽然有逾越,但也不能不问清楚,“你与圣上,真是……你真是喜欢她?”
云扬脸又红起来,点头。
云逸细细打量他神色,半晌叹气,“罢了。”
“扬儿,联姻之事,我们负于国丈,尤其郡主,何其无辜。”云逸正色。
“是。扬儿定当国丈面前请罪。”
“小孩子,这样的事不要掺和了。大哥亲自处理。”云逸沉声嘱咐,“你也不要再见郡主了。”
云扬愧疚。
“大丈夫生于世,当顶天立地,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云逸大手按在云扬肩上,“既然决定以云扬身份而生,就要忘却前尘往事,事齐以忠,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万不得三心二意。”
云扬心头一凛,“扬儿明白。”
云逸不由又叹口气。云扬身份如此,即使做了皇侍,也不能太过招摇,恐怕真要一生困在深宫里了。他看着云扬年轻绝美的面庞,脑中不由映出月色下旷野里恣意纵马的画面,不由心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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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弟正叙话,帐外探进一个脑袋。
“元帅,兄弟们吃好饭了,拔营?”是裘荣。
看见裘荣小意的样子,云逸轻斥,“好歹主管着铁卫营,瞧你缩头缩脑的,成何体统。”
裘荣赶紧进来站正,不忘冲云扬眨眨眼睛。
云扬很规矩地立在云逸身份,未敢有大动作,只瞬了瞬长睫毛,算是回应兄弟们的关心。
云逸自然洞悉他们的小把戏,懒得管,“粮车准备妥了?”
“是。”裘荣正色起来,“回元帅,运粮的秦人有一半都累垮了,现有不少人还病病歪歪的,拖累行程。”
云逸皱眉。
“周边府县今晨派来许多民工,不如就此把病的弱的挑拣出来,留给这些府县衙门做苦役工吧。”
“好,速速办妥。”
云逸谴走裘荣,迈步也向帐外走。及掀帐帘,他忽地停住,回头看着心事重重的云扬。
云扬心不在蔫,几乎撞在云逸背上。
“大哥?”
“出了营帐,你不再是什么楚洛,可记下了?”云逸郑重。不是不相信云扬,只是方才在说秦人的事时,云扬眼中闪过的痛楚神情,让他不得不警醒。
锐利的目光仿佛把云扬看透。云扬咬唇垂头,“是。”
“好。”云逸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大步走出帐去。
云扬跟在身后。出了帐子,是一片开阔地。
庞大的运粮车队伍整装待发。每车两位车夫,看打扮,有半数秦人,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情绪激动地嚷着什么。云扬顺他们目光望去,只见另一侧场地上有州府衙役服色的人众,正用长绳将病弱不能再赶车的人绑缚成串,准备押回去服苦役。有秦人是亲兄弟、父子同来的,不愿彼此分开,便有人挣扎喝喊。衙役们挥着手里的鞭子、棍棒,驱赶喝骂。云扬侧头,不忍看秦人们悲愤凄楚神色。
“出发。”云逸表情凝重,挥手沉声。大队在铁卫驱喝下,朝着官道进发。
云扬长吸口气,翻身上马,走在队伍前面。耳边,尽是秦人们痛苦的呼号,铁卫们粗暴的喝骂,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云扬始终没回头,却暗暗收手握缰的手,心一下一下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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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灵犀
云逸读完圣旨,单手揽云扬起身。
“春播节前务必大捷。”云扬垂着头,圣旨上最后一句,反复在脑中盘旋。
云逸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圣旨未提招安一事,连解释也未奉一句。只反复严厉强调必胜的时间点。他细致看了看陷入沉思的云扬。小家伙垂着头,凝着眉,正是尽力思索着的样子。云逸心里放下了大半,遂将明黄的卷轴塞在云扬手里,拍拍他肩,“想清楚了,再追大哥来。”说毕,转身出了帐子。
帐内一片安静。片刻,帐外传来马儿嘶鸣声和着粮车吱哑声。云扬倾耳听了几许,又低头摩娑着手中的布卷,尽力感受刘诩提笔时的表情。
老王为统帅,云逸做副帅,将所有铁卫分做数百个小队,分头激击作战。这正是铁卫们擅长的作战方式。云帅铁卫,皆是覆面修罗,若以这种方式撒出去,必定如同饥饿觅食的猎鹰般凶猛,届时无人能敌。……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脑中反复盘旋着到时整个岭南陷入被反复绞杀的情形。
春播节……不仅是大齐最重要的节日,更是当今新主大婚的日子。春播节前大捷,仅仅是为新婚奉上的贺礼吗?云扬脑中,旧都和行宫,老臣和新贵,旧历和新政,新旧画面交相重叠。他脑中霍然一亮,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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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云扬奔出帐子,霍然看见满营的士兵和粮车均集结,黑压压地在空中上肃立。云逸在高头大马上端坐,立于队前。见云扬出来,他一挑剑眉,朗然一笑,“扬儿,可想明白了?”云扬能于这么少的信息中捡出重点,短时间就能想明白,看通透,难道这就是圣上的心有灵犀?
“是,扬儿明白了。”云扬不复来时一路上的低沉,扬起声,响亮应。
“好,咱们急行军,一日夜赶赴岭南大营。”云扬一震手中长剑,身后肃立的兵士,发自一声地高声喝应,“是。”
前队开动,马蹄声如雷鸣鼓,裹着烟尘,滚滚而去。云扬翻身上马,身形利索又飘逸,云逸看着又欢实起来的弟弟,笑意溢满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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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傍晚。
“就是进山捉上万只兔子,也得捉个把月不是?” 刘诩坐在案后,忙了一天,得了点闲适的时间,喝着茶。
“也是。”刚从运粮道上撤回来的戴钦使,现已是刺史了。又恢复了一身文官打扮。正随侍着书案边,帮着打理文件。
他今早一回行宫,便被召到御前。
“回来喽?”亲自扶起跪地请罪的戴忠信,刘诩看着一身尘土,满目愧疚的人,笑道,“这一路看来,卿做武官,带兵,是万万不成的。”。
戴忠信羞愧难当。一路上与户锦和一众兵士们闹得这么僵,他也彻底明白不是这块料。想至此,不觉又心灰意冷,再度要跪。
“行了,卿素有才名,且性子执著,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做个武将,实不是好归宿。便封你做个岭南刺史吧。”
戴忠信跪了一半,愕住。抬头,看见刘诩笑意,才猛醒过来,急跪谢恩。
“不过岭南正乱着,你也不好就去任职。还是在御前帮衬着朕。等此处事毕,卿做个御史,给朕领着御史台,看着大齐大小一众官员,朕也得安心了。”
戴刺史跪伏在地,全身因激动打着颤,“臣,臣万死,难酬圣上知遇大恩。”
刘诩将人扶起。戴忠信浑身打着颤,连唇也是抖动不已。满脸激动,羞愧与振奋交融的复杂神情,再不负之前的书生意气。前回派他和户锦一道运粮,就是磨他性情。看来这个少年扬名,却始终不得志的俊杰,眼高手低的毛病,一下子改了。这说不得也得谢谢户锦对他的打击。想到户锦,刘诩脑中又翻出当日点将台前见他的那一面,不由又轻轻叹气。
“陛下,您该进晚膳了。”大太监连升的徒弟刘海儿瞅见个空,低眉顺眼地进来,柔声报,“太晚吃,怕积食呢。”
“好。戴卿一起。”刘诩推开案上的文书,抻了抻腰,带着戴忠信入了席。
戴忠信刚要谦,见刘诩已经拿碗开吃了,又不好搅了圣上进餐,只得陪着坐下。国事辛苦,一天下来青年男子犹觉得累,何况圣上这一弱不禁风的女子呢。戴忠信心里发疼,看见刘诩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崇敬。
“吃吧。”刘诩心里发笑,点点他手边的筷子。戴忠信醒过来来,赶紧谢恩。也是饿得紧了,谦了几句,也埋头吃起来。
刘诩点头。这戴刺史看向自己时,眼里的忠字,都快溢出来了。这种人,做事干练,上手又快,自己眼里揉不进沙子,又舍得得罪人,若真心服帖了,确实是做御史的不二人选。大齐往后若要吏制清明,确实需要这样的人坐镇御史台。
君臣二人吃饱了。得空又喝了点茶水。
“您方才把叛军比作兔子,倒是新鲜又贴切。”戴忠信起身给刘诩续茶,笑道。
“嗯。”刘诩笑笑,“大营里有人这么说的,朕听着也是有趣。”说到后半句,有怅然之意。这话,自然是云扬说的,她又想到那个让他牵挂不已的人,不知云逸能否说服他,也不知他想不想得明白呢。不由又忧心起来。
“不过也贴切得很。”戴忠信点头。拿眼角打量刘诩神色。
“慎言到了没?”她转头找人。
“是。”候在外间的人轻声应。随着帘子挑起,慎言稳步进来,行至七步远,稳稳跪下,“臣慎言。”清越的男声。
“回来了。”看着裹了一身寒气的人,刘诩心疼道,“天寒,穿件轻裘也不费事。”
“臣大意了。”慎言温和地应,抬目,清澈的笑意,挂在唇边。
戴忠信早起身,候在一边。刘诩转身替二人引见。戴忠信本就是慎言亲手从低等臣工里臻选上来,二人本不陌生。听了新封的官职,他便笑着拱手,“刺史大人。”
戴忠信哪能受礼,忙偏过身,半跪下去,“慎言大人,忠信得圣上信任,委以刺史重任,起因皆源自大人的知遇。忠信今后,必将惮精竭虑,不忘皇恩,不辜负大人信任。”
慎言有点尴尬。看着刘诩。
刘诩倒是乐见。伸手亲自将人扶起。回头冲慎言眨眨眼睛。早说过,这将来的六部九卿,基本上就都是慎言你的门生喽。
慎言更是尴尬,红着脸垂头。刘诩大乐。
“臣查探清楚了。”几人坐下,慎言把这几日亲自查回来的消息呈现上来,“大营里已经早做动作,花了几个月功夫,将岭南县前平原地带的瘴气清了,又建了偌大的几个聚居地,现已经有不少人移居过来了。”
“喔?果然不出所料。”刘诩眼里都是笑意。心道云扬这小子矫旨的事也真干得出来。当初劫御赐金牌时,听说云家幼子的手段,便觉此子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如今看来,平时在云逸眼皮子底下,定是被管死了,骨子里,还真是个行事果敢的。
戴忠信听得一头雾水。
“咱们不是真的进山赶那万把只兔子去。”刘诩笑着给他解释。
“咱们就当狼……”
戴忠信思索一下,“那狼进了山,兔子们不就都躲洞里了?”狡兔三窟。
“可是若没粮吃,兔子饿急了……”刘诩笑意更甚。
“兔子饿急了也可蹬鹰。”戴忠信顺着答。
“鹰已经送进山喽。”刘诩点点桌面,笑意里含上了肃杀之气。“此番是殊死之斗。我们已经将山地横纵分成百余块,云帅的覆灭铁卫,分队做战,每队负责一块。这些铁卫皆善野战,骁勇无人能敌,进了山,便是再急眼的兔子,也不是对手。”
“对山外居民,多辅以疏导之策,这不又有聚居地的百姓,做了示范。”慎言笑着补充。岭南地广人稀,村与村之间,若邻近,往往都是亲上加亲,断了骨头连着筋,若说动一家,基本上就能带动一片了。
“喔。”戴忠信豁然开朗。岭南人多骁勇,是要打服的。
“瞧着吧,多则一个月,少则半月,岭南就有大捷。”刘诩收了笑意,沉声。
慎言和戴忠信都肃然。这场大捷,不知要填进多少血肉之躯,但愿结局如他们苦心谋划的一般。
“可是,这聚居的七八个大营……”戴忠信立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疑惑地点着那片平原,“是圣上一早备下的?”
他茫然地抬起头,向面前二人求证。
刘诩和慎言对视,笑。
“怎么?”
“戴刺史,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不能把火烧到这上头来。”刘诩探头看着他笑道,“朕默许了的,怎样?”
戴忠信愣了半晌。
“便听了陛下的吧。”慎言到底忠厚,不忍见他这么悬着,过来拍拍他肩。
“喔,是。”戴忠信虽然一头雾水,但如今慎言的话,于他就是如刘诩的圣旨一般。虽然心中疑惑,但也只能按下不提。虽说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但如今形式迫在眉睫,慎言大人和圣上才智他是领教了,也确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剿乱,在大齐是众望所归,而招安,则是从未行过之事。若剿之不成再招,则泄了皇威,如剿胜了再招,则振了皇威,如边剿边招,那么就是恩威并施,让人既怕又感激的存在。道理,从来都是简单直接的,但若成事,也确是熬人。剿乱是这样,大婚是这样,与梁党、太后之争是这样,今后的治国,更是这样。从来恩与威并施,把握得当,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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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刘诩独自一人倚着榻半睡着。
夜风有些寒。刘海儿轻轻走进来,“陛下,安置了?”
“嗯。”刘诩漫声应。
被扶着起身,听见外面又起了风。她有些出神。
“下寒霜了。”刘海儿轻声说。
“喔。”刘诩背上被披了件轻裘,她紧了紧。室内烧着火龙,虽是春天了,但行宫乃是夏宫,纳凉处所,所处之地就是偏寒的西北。她眼望窗外,想着此刻,更往北边的岭南,山地,该更冷吧。
“今夜战报送没?”她转身,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包裹,“着人一同带了去。”
“是。”刘海儿过去拿起来。
刘诩沉吟了下,走到案边,素手执笔,勾勒了一幅月下策马图。一个少年将军,坐在马上,弯月如钩,洒下的银光,汇在将军肩头,在地上勾勒也淡淡的暗影。
“嗬,真神了,活了似的。”刘海小声叫好。
刘诩放下笔,冲着那图出了会神,“送去吧,给云扬。”
“是。”刘海儿愣了下,圣上可从来不在人前单独提起云公子的名字。就是上了前线,来往书住也是由飞鸽悄悄地传了过去的。这回……
他转头,猛地看见一幅构图几乎一样的图,就挂在案边椅后。那图,用笔更苍劲些,墨尾分着叉,仿佛冰碴冻过一般,豪放又苍凉。他心中一惊,回目望向独自走进内室的刘诩。明白了。原来,陛下,是想人了。
及至到门口,刘诩顿下,“跟着慎言的人来没?”
“慎言大人才睡下,他身边的长喜刚到。”刘海应。
“参见陛下。”一个中年太监跪在帘外。
“你从宫里,一直跟着慎言到这里,慎言身子虚,是不是一直用那药调理着?”刘诩问。
“是。”那太监从帘子下膝行进来,手捧着一个册子。
刘诩拿过来翻了翻,全是医案。
“现调理得不错。”刘诩还给他。脑子里想起当日在小四合院,自己头回给慎言用药调理的情形。
“也遭了不少罪吧。”刘诩轻叹。
“是。”长喜是宫中最擅男科的,他低声应,“您不许慎言大人多泄,怕伤身,这大人也明白。所以每月至多两次,每三日用回药,大人全身都汗透了,也硬挺着的。”想到慎言的硬气,每次胀到不行,也是咬着牙硬挺,倒是不用长喜用手帮着扼着的。
想到头一回,自己狠着心扼了他好几次的高、潮,刘诩手指尖动了动。
“他的身子,着不得寒了。”上回的伤,到底伤了根本,刘诩吩咐,“以后出门,要穿戴好。”
“是。”长喜叩头。
“这是圣谕,若是再轻忽,先罚你,再罚他。”刘诩加重语气。
“奴才遵旨。”长喜不惊反喜,连连叩头。
“你这精灵儿。”刘诩轻笑。想是平时慎言也不大听他的,这下有了圣谕,侍候起来也有了底气。
“呵呵。”长喜憨笑。
这长喜是刘诩父皇手下得力的人,时下京城贵族都好男风,象这样的男科高手是不少的。难得长喜是先皇信得着的人,又不贪功,所以,刘诩用得也放心。
挥手让他下去了,月已经偏了。刘诩疲惫地卧在床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88、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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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晨风挟着微尘,从南边山口吹拂过来。湿湿的风含着水汽,不冷却也不温。青围幔未撤,四角的火盆,余烬未熄。太监连升叉着手,站在小菜园的木篱边上,眼睛似睁似闭,如老僧入定般。
他徒弟刘海指挥着几个随行太监宫娥轻手轻脚地小碎步跑过来,端着一应洗漱用具。
枯站了一会,刘海偷偷凑到连升身边,“师傅,您这是睡着了?”
“主子还在里面,咱家怎得安睡?”连升眼皮都没睁,还是那幅样子,可话却带着阴狠,“咱们这回跟过来伺候,可都警醒着点,别惹主子不痛快,到时我可谁也保不了。”
“是。”众人都吓得发抖。
“师傅,叫起儿不?”刘海又跟着枯站了一盏茶时间,沉不下气,又轻声问。
“叫起儿?你知道怎么叫?”
“呃?”刘海忙道,“师傅指点。”
“自古以来,皇家就讲究个君君臣臣,管他什么人,即使贩夫走卒,一旦爬上龙床,那就是陛下的枕边人,咱们都得当主子敬着。如今这位,明显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且不论有没有封赏下来,这敬畏的心,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得揣住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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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琢磨了一下,眼神一亮,连连点头。
连升终于抬起眼皮,“去叫起儿吧。”
“哎。”刘海轻轻地进了园子,鼻尖都顶在青幔帐了,方停下,郑重地咽了咽唾沫润了润嗓,用很低很低却恰够帐内人听到的声音,“皇上,时辰不早了,起儿吧。”
“嗯。”里面漫声应。
刘海立即撩帘,弓身进去。
皇上夜里刚幸了人,又留了宿,这会儿,里面情形不明,可不能让一大帮子太监宫娥进去裹乱,这是规矩。
刘海自己当先进去,直接就跪下,“给皇上,云侍君请安。”
这句请安,声音极脆,听着就提神。这也是规矩,皇上刚醒,得先精神精神,不然挟着起床气,恐怕拿叫起儿的出气。他自作主张地加了句侍君,果然,刘诩嘴角微微翘翘。
刘诩坐起来,示意噤声。
这夜,云扬基本就没睡成。
折腾了一夜。及凌晨,云扬不知几次,在刘诩身体里,手中倾泻。刘诩吻上他的唇,唇嫣红,微微颤着,她一碰,便自动轻轻张口,方便刘诩的舌头长驱直入。刘诩爱极,怎么也吻不够,索性闭目专心吮吸着云扬的甘甜,伸手与他十指交握,觉得云扬的指尖都在发颤。
“还要不?”刘诩抬起唇,又吻他颤得更厉害的羽睫。
云扬漂亮的眉微微皱起,略哑着声音,“皇……”
刘诩眉梢挑了挑,坏心眼地在他小腹下抚弄,云扬反应极大地嗯出声。
“主上……”云扬咬住唇,身下一波一波的刺激,逼着他无处泄力。是皇上,还是主上,他脑子里已经分不清叫什么了,胡乱地叫着,微挑的眼角已经湿了。
“怎么?”
“没什么。”云扬颤着声音应。
刘诩知道云扬累得不行,本就是逗逗他。见他又是这样欲取欲求的样子,忙停下动作。她抱着云扬轻颤的身子,轻柔安抚,心中却全明白了。云扬于情事上,本就是白纸一张,什么都不懂,全凭自己引导。自己这一夜完全放开欲念,变着法地,要了他一次又一次。而云扬心中先入为主,竟只当男女之事本就该这样,他虽羞涩难当,却是顺从又配合,自然是自己要怎样就怎样。
想明白这个关节,刘诩爱惜地搂紧他。云扬软软地沉在她臂弯里,情窦初开的少年,浑身都敏感。她一时竟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缓了好一阵,刘诩才轻拍他背。云扬累惨了,停了一瞬,便沉沉睡着了。
这会儿,云扬也只睡了一个时辰。刘诩爱抚地吻了吻云扬熟睡的眉眼,不忍叫醒。她轻轻起身,替云扬盖了件袍子,带着刘海出了幔帐。
“吩咐都统领准备,先带着人马往大营去。留下铁卫护驾即可。”刘诩吩咐等在外面的大太监连升,“你们也跟着一起。把马车赶走。”
“呃?” 连升拿眼睛悄悄询问刘海,见刘海挑眉眨眼的,心中便明白了。“是。”
刘诩自去一边洗漱,幔帐里仍是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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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赶着空车往大营?”都天明得到口谕,百思不得其解。
连升叉着手,估摸着云逸和老王爷会在大营十里外道迎,人家初承皇恩,怎么也不会愿意在这种场合和大家见面吧。
“这是圣上体恤侍君大人。”
都天明听明白了,不置意见,有云帅铁卫护驾,他倒是放心。回头命令皇城铁卫们,准备开拔。
连升也招呼众太监宫娥。他们本就是坐了几辆大车,一路上远远地跟在圣上后面,这下也不用了,直接跟在皇城铁卫队伍里,一同出了茶肆,往南而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云扬挣扎着眼皮,终于醒来。
“呃。”浑身酸疼。
他挣扎着坐起来,青幔帐遮光,但头顶正红的日头,却把阳光毫无保留地泻了进来。云扬脑子里空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急急起身。
“醒了?”刘诩听到动静,亲自端着洗漱用具,撩帐进来。
“皇……主上?”
“主上便主上,又何时添了个姓?”刘诩见他迷糊又焦急的样,忍不住逗他。
见刘诩笑意吟吟地拧了块湿面巾,走过来,云扬就全清醒了。
被盯着看洗漱,云扬着实不习惯。他微红着脸,快速收拾自己,一边急道,“时辰过了,王爷他们本是要在营外十里道迎的,这下等了一上午……”
刘诩坐在一边笑着看他。到底是武将,又是心急,云扬当着她面哗地脱到中衣,换上一边备着的新衣。动作利索又干脆。云扬身材修长,肤色如脂,这样率真又诱惑,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够。听云扬着急,刘诩故意板起面孔,“怎么,让他们等朕一会,便要急了?”
云扬忙忙地扣他的武将常服上的腰封,“怎会,怕是他们一急,就……就来了。”
“来了就来了,急什么。”
云扬跺脚,自己本是被派来接人的,谁知差事办成这样。要是让大哥自己是因为昨晚的事才睡迟了……云扬忽地又想到,睡迟了不是关键,关键是昨晚的事,要是让大哥知道了……他越想越焦虑,“哎……”腰封却是越急越扣不上。
看不得云扬这样。刘诩也不再逗他。上前按住他手,替他把扣子扣好,整了整长衣。“凡事关心则乱。我怎会不知你心情,已经着都统领带着队伍先去了。你大哥他们不会赶过来的。现在外面留守的,都是你带来的铁卫……”
被她温柔的气息微醺,云扬眼角又有些湿了。他动作停了一下,就背过身,一件件地把长袍,铁甲穿戴上身。“主上,”云扬整好装转身跪下,“臣……”他沉吟了一下,改了称呼,“扬儿非是为昨夜之事的后悔。”
一句扬儿,刘诩心都软了。从来云扬都恪守礼仪,这样亲呢的自称,便是只有在这样私密的情形下,才能让自己听见吧。她软下声音,“我与扬儿两情相许,便是做了,就不后悔。有什么责难,自有我来帮扬儿承担。”
“不,不是这个意思。”云扬抬目看着刘诩,不能不说这份心意,让他感动万分。可是,有些事,必须他自己承担,“主上,如今仍是阵前,扬儿昨天是奉云帅命令,以铁卫营管代身份,前来接应圣驾。王爷和元帅会在十里外道迎。是公事,是军情。而扬儿领命而来,却放纵自己掺了私情。犯的是军规。”
“扬儿!”刘诩按住他肩。
“扬儿自少年时便是大齐的铁卫了……”云扬坚定地抬起目光,“铁卫的风骨是大齐的脊梁,扬儿犯了军规,更犯了铁律,所以,自当一身承担罪罚。”昨夜所为,虽不悔,但也无自信能坦然。
刘诩微微皱眉,“云帅性格刚硬,我们的事,他不会乐见。”
未料刘诩这样直白。军规铁律他不怕,最怕的是云家,大哥伤心。云扬咬唇,“云家诗书传家,父亲更是全大齐读书人的表率,幼时,大哥对扬儿耳提面命,扬儿更不敢行差半分。所以扬儿要自己同大哥解释,请主上亦体恤扬儿的孝心。”
刘诩哪看得下云扬这样委屈,心痛难忍,“罢了,索性到时心疼,不如现时就快刀斩乱麻。”
她忽地站起来,“云扬听封……”
“主上。”云扬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吓得不轻,膝行两步一叩到地,“求主上收回皇封……”
“封了侍君,便不再是铁卫,你是侍君,他们便是臣子,再没有立场苛责你。”刘诩急道,虽然还是对不起他们,让云扬心中难过,但却是最干脆的解决办法。
“不行,我不受,请您收回。”云扬坚持。
“说都说了,收不回去。”刘诩索性耍赖,但到底在云扬的星目注视下,没敢把口谕说全。
两人对视。
良久,云扬微张了张唇,似有话要讲,却又咽了回去。
等了半晌,不见人说话,刘诩有些慌,她蹲下来,挑云扬下巴,“怎么?”
云扬轻轻别过头,躲过她手指,不语。
刘诩扭过头,追他目光,云扬又向另一侧别过头去。
两人视线你追我避,僵持了几个回合,刘诩彻底叹气。
“好,一切由你。”她投降。
云扬目光一亮,迅速转回头,“君无戏言。”
“啧。”刘诩立起眼睛。这小子,一会儿变一样,时而哀婉,时而狡猾,劝谏不成竟然撒娇赌气的招术都能使用,真是层出不穷,花样翻新。
“不过凑过去挨骂挨罚,你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了让我允你这个?”刘诩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替他拍裤子上的灰,一边心疼又好气。
“还能高兴成这样?”
云扬眼睛亮亮的,不在意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当然高兴。”
“就为这个?”刘诩气哼。
“当然不是。是因为……咱们在一起了。”云扬一句情话出口,震得刘诩僵住手指,抬头看他。
云扬眼中的光彩从未有过的耀目,欣喜。他把刘诩拉到身边,露出自己的手臂,在白皙的小臂上,红红圆圆的一点,红艳欲滴。刘诩伸手指轻轻摩裟。这一点她很熟悉,是替云扬疗伤时,刘诩用自己的血做药引点的那枚血煞。
“你早知道了?”刘诩抬目问他。她整个人都圈在云扬臂弯里,男子清新的气息,笼着她,让她微醺。
“嗯。”云扬也摩裟了一下,眼里湿润。“当日醒来,见到我手臂上种下这个,便猜到是你。只不过你可知,早在初见,你便种在了我心里。当初大漠里,你给我的那把短刀是什么样,我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被收走了,以为从此再无缘相见。谁知后面就有这许多际遇。像你所虑,我心中有太多牵绊,因此处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定。不想伤害别人,却又不由自主地做错。就像那时大哥要我订婚,我虽不愿,却不想伤大哥的心,就允了。谁知阴差阳错,竟害了宛平一生。可扬儿自从古道上明白了真心,便认定了你。千难万阻,也会和你在一起。”
刘诩错愕地看着云扬,这席话,让她震动。
“怎么说?”
“我认定了你。”云扬坚定地说。
“那为何不受封?”
“既然认定了,便有千难万阻,也要一个个解决,我笃定。”云扬沉静地看着刘诩。
刘诩眼睛渐渐湿润。云扬的爱,自然又诚挚,清新淡定。纵使天各一方,心内填满了思念,也能倍感他的坦然,不焦不惧,不猜不疑。全是因为心中有了一个人,认定了,便付出一切,诚心信任。
这样的人,她得之,大幸。
“对不起,是我急切了,是我动摇了。便有扬儿一半的笃定,也不至于……”刘诩的泪,一下子滚下来。
如果自己也能像云扬这样一心一意,就不会这样焦虑,胡乱猜忌。但经历种种的自己,早不是那个青葱少女。每行一事,都要千思万虑,算计又算计,心中的情意,时真时假,日子久了,连自己也懒得分辩。
刘诩忽地觉得,若不是自己还是一国之君,担着个宝贵的名声,怎配得上这样赤诚的男子呢。
感觉到刘诩全身都在抖,云扬伸臂揽住她,柔声,“不,是我做得不够,给不了你更多的信心。”
他俯身,亲上刘诩的唇,青涩动作含着灼热的情意。
刘诩的泪咸咸的,让他迷情。
“认定了,便安心,有这样的一个人系着,扬儿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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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清心居。
清心居,是刘诩儿时书房。院子不大,前间书室,两则几排房里都是大书架,后室与前室相连,是休憩使用。如今换了新的主人。
新贵人一住进来,就遣了伺候太监宫娥,闭了门,在房里半步不出。
清心居的太监宫女们,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魏公公说,这位主子就是咱们皇上将来的中宫了?”
“自然。”
“怎的这么清淡?”
“……皇上喜欢。”
“噢。”
拿不准新主子的喜好,众人有些一筹莫展。到了正午,正待传膳,太后宫中来人传见。
“呃?咱们连请见的牌子还没递呢,怎么就传召了?”清心居大太监吉祥顿感不妙。一边派人给魏公公报信,一边忙着给户锦收拾。
户锦一夜未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宫墙。
耳边传来众奴婢忙乱的声音。
“怎么了?”
“大人,太后传召。您快着点吧。”
户锦皱了皱眉,自己刚来,怎么就传召了?
“见太后,大人穿什么呀?”宫娥跑进来。
吉祥合计了下,“没品没阶的,就穿大人自己的常服就好。”
众人忙碌着给户锦整衣。又有司礼监的人跑进来,在他耳边说规矩。一群人乱哄哄地闹着户锦头疼。
魏公公得信儿也颠颠跑了来。皇上不在宫里,他闲得难受。逮着向未来中宫献媚的机会,还不赶紧凑过来。他跑得挺急,进来后忙不迭地请安。
“这是皇上宫里的魏公公。”吉祥在户锦耳边提醒。
户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没那个心情,淡然客气道,“魏公公好。”
清朗的男声,让魏公公精神一振。他爬起来细打量户锦,丰神朗目,好一个南军户锦。更加小心陪笑,“大人,借步说话。”
户锦耐下性子,随他走到窗边,魏公公低声道,“太后多不理事,后宫事宜都是尚侍君在管着。不过太后……此番急着召见您,这也是疼惜皇上和大人您的意思,想要早日得见未来中宫不是?”
“嗯。我明白了。”户锦扫了他一眼,心道,这魏阉话说得倒圆,既周全了太后,又安抚了自己。只不过可惜,魏阉自己是太后身后的叛奴,恐怕一辈子也不敢走到太后眼前去了。
未说几句,司礼监的太监又过来催。
“规矩都讲明白了?”魏公公问那太监。
“呃,时间太紧,也就讲了些紧要的。”他也心苦,谁知道这太后忽然发威,这么急着召人。本以为还有几天能缓缓地教。
“得了。大人是世家出身,规矩自然不会错的。”魏公公摆手,“大人,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但您刚来,纵使错了,便只推说初来乍道的原因。只要您守着礼,太后挑不出错了。”说到后来,连魏公公自己都紧张起来。
户锦已经走到门口,停下回顾众人。他这才意识到众人的惊惧。
户锦扫视了一周,沉吟了一下,“行了,走吧,”
户锦踏出书院,回目看到上书“清心居”三个清丽大字,便知是刘诩手笔。心中无端一暖。到宫里,就得见着太后,无论她是怎样的人,无论她与梁相一党有多少过节,名义上,都是后宫的主人。还有尚侍君之类,都要与自己朝夕相对。自己既然选择了,就得学会面对,学会接受。今后,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89、血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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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锦大步出了院门,身后吉祥等人小跑着跟出去。宫内曲廊繁复,户锦脚步带风,穿过几道回廊,吉祥已经跟不上了。在后面气喘着求恳:“大人,慢着些。仔细走岔了路。”
户锦在一处敞开的院门前停下,四处环顾下。此处不知是谁的院子,地上皆以绒草铺就,四角只点缀了几处花圃。全没有一路来时繁花锦簇的脂粉气。
“这是谁的住处?”户锦回头问。
吉祥一路跑来,气都喘不上了,道,“此间是尚侍君住处。”
想起方才魏公公提到的尚侍君,该是后宫里的实权人物吧。
“侍君大人一早就外出公干了。”里面有太监跑出来,给户锦见礼,“大人要见我们侍君,可来得不巧。”
户锦摆摆手,“路过而已。”
那太监目送户锦,回头对跟过来的大宫女佩剑道,“这就是未来的中宫。”
佩剑盯着户锦背影看了一会,撇嘴道,“第一天来,就上咱们这示威来了?我看,咱们尚大人就不错,又能干,又好看,武功也好。何况还有尚老爷子在,陛下倚重得很。要说中宫,也得咱们尚大人干。”
“你没听说吗?陛下大婚当天的旨都拟好了。封尚大人为贵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贵侍也是侍,哪当得皇后威风?”佩剑不服。
“大人都没说什么,你就跟别着裹乱了。”太监尚武警告她,“小心大人听见了,一生气,把你送回岭南去。”
佩剑再不敢多言。尚武环视院中一众太监宫娥,沉声道,“大家听了,咱们昔时都是尚老侠的门外弟子,既追随了大人进了宫,就要一切以大人为重。中宫不中宫,大人不争,咱们也别给裹乱。只记住,尚老侠在,定不会让大人委屈。”
“是。”众人皆垂头。尚武没入宫前,也是江湖成名人物。处事果断,对手下人也是恩威并重。他郑重发了话,再无人敢乱嚼舌头。
吉祥再不敢让户锦当先走。跑到前面引路。户锦似边走边想心事。一路上,有不少院落,都空着。整个后宫在正午时分,仍显得过于幽静。不过这宁静只是暂时的,春播节后,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了。陛下的后宫,马上就会充实。各方势力,都会想办法插个人进来,到时这后宫将不复安宁了。
他脚下渐缓,抬目四顾。走了不知多远,目之所及,永远都是重重叠叠的宫墙,到处都是回廊曲径,虽精致,却让人无端压抑。户锦停步,吸了口气,腾空跃起。大家只觉眼前一花,户锦人已经站在一座假石山顶。
这山少说也有三人高,吉祥大惊,“大人,看摔着。”
户锦在山顶负手而立。微风撩起他衣襟长摆,整个人显得萧素。他极目远眺了一会儿,黯然垂目。都是重叠宫墙而已。
“大人,快下来吧,太后传召,不敢耽搁。”吉祥在下面急得跳脚。
户锦刚要跃下,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他警醒地转身,同时探手一掠,动作迅疾,挟着内力。身后不知何时掠过一人,那人反应极快,伸手一格,两人在假山上电光火石地交了手。
吉祥等人在下面,只觉眼睛又一光,就见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斗了起来。
户锦出手如电,几招拆开来人的攻势。这是宫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凭性子惹事。便瞅个空,也不回头,一个后翻从假山上跃了下来。
刚落地,就见跟来的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
户锦眉皱了皱,看来人施施然跟走过来,“是谁?”
“尚……参见尚大人。”吉祥颤着声音,暗自叫苦,头一天,未来中宫和未来贵侍就过了招,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尚侍君?”户锦凝目看,果然艳色照人。
两个同样修长的男子,相对而立。谁也没开口。
众人也不知怎么办。一个是未来中宫,一个是现今侍君,连尚礼监的太监也不知道该叫谁给谁见礼。
“户锦?”尚天雨盯了他一会,挑眉问。
“尚……”户锦簇了簇眉,一直听人说尚侍君,也忘了问叫什么。
“天雨,尚天雨。”尚天雨微微点头,“久闻南军户锦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带兵没说的。手上功夫看来也很了得。”
户锦淡然一笑,“不及岭南一派,乃大齐武学正宗。”
“哈哈。”尚天雨心道好家伙,一上来就知道我的师承,这户锦看来真不只是个马上将军。
一时好胜心起,他神采飞扬地挑起眉梢,“大人功夫不好论渊源,想是师从数位宗师级人物,又自己融汇贯通,来日必是自成一派。在下很想与大人切磋。”
“呃?”吉祥听明白了,忙跪爬过来,“尚大人,咱们大人正要赶着去见太后呢。”
“见太后?见太后可不用急在这一刻,她老人家午睡了,不到太阳下山,可是不会醒。”尚天雨已经兴高采烈地扒下身上的宫衣,露出干净利索打扮,原地后退了两步,示意已经划下道,可以开始了。
户锦这才明白了。怪不得大中午的太后来传,把他传过去,又得等一下午,又饿又喝,宫里规矩大,估计还得跪等。给人下马威的事,他在军中见多了。打板子,打棍子,抽鞭子,哪一样不是招招见血,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的。罚跪挨饿的事,怕也只有女人扎堆的地方才时兴吧。他心中屈辱难平,索性将这些日子的沉郁一并发泄。他朗目迸出光彩,英气外溢。
退后一步,顺手掖了长衣襟在腰上,伸出左手虚让。
“好,大人是主人,客随主便,您先请。”
平太后睡到午后太阳落山,才将将睁开眼睛。有裸身男侍进来服侍更衣。她方醒,身上正空落落的,立时把那美男按在床上玩弄了一阵。又觉那男侍在手下吭吭啊啊,实在无趣。心中翻出那个叛了她而去的小东西,平太后立刻觉得整个人更空虚了。
懒懒地沐了浴,又传了晚膳,直到月上枝头,才想起自己传了人的事。
“那个户锦呢?”她倚在矮榻上,享受着几个美貌男侍的服侍,一边懒懒地问。
一屋子的人没人敢应声。
“咦,我问人呢。”平太后立起眼睛。
“本来是正午得了传召,饭也没吃,就赶来见您了。”传话的太监刚好就在屋里,不得已上前道。
“嗯。传进来吧。”平太后见是这样,气消了点,“我也看看,大齐南军的战神,是个啥样的。”她心中竟又涌起些期待。
看着平太后已经坐起来,那太监心中叫苦,“禀太后,人现在清心居休养呢。”
“什么?怎么没人教他规矩,为何不在此候着?”
“是受伤了。来的路中,被尚侍君拦下。想是两人都身怀绝技,想着一较高下,就在假山上打起来了。”
“……”平太后略张着嘴,“你跟我这说书呢。”
“是真的。”太监苦着脸,“两人你来我往,一招一招地,可不掺假……”
“后来呢?”平太后匪夷所思。
“后来,奴才亲眼见户大人先收了招,尚大人却没收。结果,户大人就从假山上跌了下去。”
平太后腾地站起来,把一众男侍踢到一边,“大胆尚天雨,传他来。”
“咦,娘娘要为户大人出头?”
“替他出什么头?”平太后撇嘴,正想找机会收拾他呢,从假山上跌下去正好。
“那召尚侍君来……”
“呃,”平太后冷静下来,坐下,是啊,尚天雨深得刘诩的欢心,自己还是不和他为敌的好。何况,他与户锦两虎相争,这后宫肯定要乱起来。一乱,自己不就可以趁势获利?
想明白这个关节,她美目瞟了一眼那回话太监,“叫什么,挺机灵的呀。”
那太监忙爬过来,谄媚道,“奴才叫忠心。”
平太后笑道,“好个忠心的奴才,今后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她乳母年事已高,之前又被刘诩吓得一病不起。身边正缺个得用的人。
那忠心得令,喜不自胜。连连叩头。
平太后随手挑起他下巴,只瞟了一眼就怔住。眉角微挑,唇角微翘,未语先笑,自带风情。这……这不是耀阳?
她瞪大眼睛,凑近细看,却又失望,象是象了,只不过徒具外貌,细品,全没有耀阳韵味。
“娘娘……”那忠心仍忙着表忠心,眼角都逼出泪来。
聊胜于无吧。平太后叹了口气,“收拾下,今夜侍寝。”
“呃?”忠心愕住,半晌缓过神来,大喜叩恩。
平太后黯然靠回榻里。想先皇在时,自己也是万人之上。可即使那样,所宠幸的男侍,也都是些不入流的,以色惑人的东西。如今同是女子的刘诩,却能以九五之尊,大行选侍之事。尚天雨是岭南武学宗师的高徒,户锦更是南军里成名的将军,还有那个叛了自己的耀阳……再看那些选上来的人,哪一个不是世家子弟,名门望族,本事,样貌,都是数一数二的。相较之下,自己活得,肮脏低下,下贱不堪。
她恨恨地捶了捶矮榻,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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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昆坐在尚天雨宫中的主位上,训自己的徒弟,已经有大半个时辰。
晚饭时得着信,说是天雨把户锦打伤了,他饭也顾不得吃,急急赶过来。
“叫你把人保下,太后要见,你护着便是,打人做什么?还伤了。”
“弟子见个身手好的,就想切磋下。知道他散了功,没用内力。”
“户锦功夫扎实,又自成一派,在你之上。”尚昆冷哼。
尚天雨不服,“也就伯仲之间。”
“亏你也能承认有人和你不相上下。”尚昆气极反笑。
“本来打得正高兴,谁知,有一队皇城铁卫过来,他一瞥之下,就分了神。”
“喔?”
“本来招式已经出手,他猛然收势,弟子却是收不住了。勉强收了几分,也害得他从假山上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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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说他比你强吧,收发自如,才是武学大成。”尚昆点他额头。
“……”尚天雨没话说。拼了全力收回八成力,胸口现在还疼。
“去看看没?”尚昆也心疼他,拉过来给他缓缓输内力疗伤。
“一起和蓝副统领送进清心居的。后来,蓝副统领留下照顾,弟子下午还有事,就退出来了。”
“喔。蓝墨亭吗?”尚昆沉思。户锦和蓝墨亭熟悉?
清心居。
户锦坐在床边,一只手臂吊在肩上。白天里从山上跌下来,扭了一下。他别扭地动了动肩,伸手想把绷带扯下去。
帘一动,他倏地收回手,坐正。
进来的,果然是蓝墨亭。
“别乱动,伤筋动骨,不好好调养,膀子看废了。”
蓝墨亭中午时看太医给户锦疗了伤,又盯着他喝了药睡下,才去办事。晚上得了空,饭也没吃,又跑了来。一进门,就见这小子乱扯绷带。
“呃,不是要拆开,就是绷得紧,难受。”户锦一见蓝墨亭,心中又暖又紧张。
“嗯。那就绷足一个月吧。也省得再有人找户大将军切磋。”
户锦被说得抬不起头。
“这是宫里,你不懂?还能伸手就和人打架?多大的人了?”蓝墨亭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下,气道,“打就打了,半途收手,也不看对方是谁?那是尚天雨,尚昆的亲传弟子,认真打起来,你俩也只得平手呢。”
虽是急切的话,但句句回护,让户锦湿了眼圈。
“在宫中与人交手,是我一时任性……”
户锦咬唇,“……以后,不会这样鲁莽了。”
蓝墨亭点点头。户锦一直以来压力太大,找机会发泄一下而已,他理解。
“打就打了,以后要注意,出手就得能赢,至少不能伤了自己。你是马上将军。这点兵策还不懂?”蓝墨亭气的是这儿。
户锦心里温暖,感动地深深点头。
“太后……”户锦忽地想起太后传召的事。
“太后?无妨,不用管她。”蓝墨亭大大咧咧地挥手。
户锦怔住。这宫里,一个两个的,都不拿太后当回事。看来自己也真得入乡随俗了。
“户忠给你下的毒……知道是啥不?”蓝墨亭话锋一转。
“呃?”他不说,户锦几乎忘了,“似乎是限制内力的。他昔时是海南一派的毒圣……”
“山里,海边,那些门派都是邪门的。户忠给你下的是散功的方子。”
“什么?”户锦脸色大变,要提内力试试。
“别动内力了,动一分便散一分。”蓝墨亭按住他,“留着有用的时候再散吧。”
“尚昆他们也知道你的情形。没看白天里,尚天雨与你动手,只过招,一点内力也没使吗?”
“喔。”户锦明白过来。
“皇上已经传了信,让尚天雨保住你。他与你交手,没有害你的心。你……”蓝墨亭安抚地拍了拍他,“你在宫中,不必拘束,可自在些。”
户锦垂下目光,点头。
“皇上已经安排人将户忠擒下。今天下午我亲自审的。”
户锦惊愕地抬头。
蓝墨亭拍拍他肩,“户侯爷是你亲父,怎会真散你功。事情如我们所料,户忠给你下的药,是掺了一个人的血作药引,又名血煞。药性自然就同普通的不同了。而且只要与那人阴阳相合,散功之毒也就自行解了。下这样的毒,大概也是户侯怕你耍小爷脾气,硬是不肯进宫,才出的下下之策。”
事情已经这样,户锦黯淡笑笑。这样诡秘的手法,怕是自己不就范,就永远解不了。父亲还真是狠下心。
“用的血引,不会真是陛下的吧。”户锦心道,别是假货,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找谁相合去。
“自然。不知侯爷是怎么办到的。”蓝墨亭眉头深拧。亦或是陛下早就知道,暗中默许侯爷的人取了一滴血。这其中计策一环扣着一环,真假虚实,个中算计,蓝墨亭虽不能完全想清,但也因窥得一两分,而倍觉沉重。
他看着户锦,心念转个不停。这个人,看来,陛下早已是志在必得。一步步设计,一步步算计,把户锦逼得走投无路,还得反过来一遍遍向陛下陈情,表达忠诚之心。
想到此,蓝墨亭又念及一事,眉簇更紧,“我曾见过一个人,也种了血煞。臂上,会出现一个红点。户忠说,他把你的,种在了腰上,我看看?”
户锦点头起身,一只手解腰带。
蓝墨亭起身帮他。户锦配合地转过身,单手撑着头顶的床梁。
抽散腰带,衣襟大敞,蓝墨亭迟疑了一下,撩起户锦长襟。户锦精实的背露了出来。遍布新旧鞭痕。上次户锦被戴忠信坑了,挨了一身刑伤时,蓝墨亭就见过这背。如今看来,真是触目惊心。旧伤已经平复,但深深浅浅的印子,昭示着当初受刑的惨烈。
“看着没?”户锦撑着床梁,艰难扭头,扯着肩痛,丝丝地吸着凉气,也是没看清自己后腰,“在哪,那印什么样的?”
蓝墨亭凑近了,仔细看,又把范围扩大到背上,遍寻不见。索性拉低他裤子,露出臀峰,也是遍寻不见。“……没有……”蓝墨亭完全震动。
“那说明什么?”户锦纳闷地转回身,一边敛衣服一边问,“是不没种上,那还能解毒吗?”
蓝墨亭有些焦躁,站起身踱了几圈,走回来,看着户锦眼睛,“户忠说,血煞种下十二个时辰,便会显现。他还没看着,你就进了宫。”
户锦一脸茫然。
“这话虽问得唐突,但皇上已经把你当中宫看待,所以,虽然唐突,也得问。”
“请问。”户锦被他的凝重所影响,也肃然。
“血煞,我也知道些,也亲眼自一个人手臂上看到过,果然是只有处子之身,才能显现的标记。且一生,只能与血煞之主交合,换别人,血煞立破。”蓝墨亭盯着户锦的眼睛,“你之前虽与曲柔红有瓜葛,但侯爷家教森严,你也立身颇正。皇上早派人蹲过你的房梁,知道你虽然做出夜宿曲姑娘床上的事,但根本没行过男女之实。似乎只是以此掩人耳目而已。所以,陛下才会允她活命。可如今,你怎么解释这事?……陛下定不会留曲柔红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户锦霍瞪大眼睛,“不行,谁也不能动曲柔红。”
蓝墨亭吓了一跳,怒道,“又发什么邪火?”
“曲柔红何其无辜,皇上不能动她。”
“由得你?”蓝墨亭立起眼睛。
“由不得我,也不能动。”户锦眼圈都红了。
“怎的,还想冲出禁宫,去豫南找皇上理论去?”蓝墨亭一拍桌子,“别忘了,你是待选的侍君,有什么立场替她求情?”
户锦被他一喝,冷静了下。垂头不语。
半晌,哑着声音,“大人,曲柔红何其无辜。……您还记得上回我同您讲了一半的话?”
“上回?”蓝墨亭回忆了下,户锦同自己唯一的一次长谈,是他刑伤满身时,说起自己初战被俘的事。当时自己很震惊,全大齐的人都不知户锦被敌军俘虏过。不过也是当时户锦名不见经传,兴许被俘过,也没走心。记得当时话说一半,曲柔红就来了,两人也没说下去。
“曲柔红和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她无辜,难道她并不是你的妻子?那你,为什么又不是完璧之身。那次被俘,到底发生了什么?”蓝墨亭脑子里思绪奔涌,一边串问题问出来。却隐约猜到了答案。
户锦却仿佛陷入回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他牵动嘴角,笑了笑,“大人说对了。曲柔红,其实并不是我的妻子……那次被俘,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却也是最惨痛的经历……”
90、强势
行宫。
代陛下处理完往来公函,已经是深夜。慎言未及休息,传听传戴忠信来了。
戴忠信急匆匆地走进来,递上几份奏折。
“是什么?”慎言没打开直接问。
“西北战事大捷,又要改府为郡,人事变动很大,我们御史台请旨派人手过去。”戴忠信走得急,有些喘,“得替陛下看着点,防有人趁此大发升官发财梦,误国误民呀。”
慎言看着戴忠信一头的汗,失笑,“大人本是武举出身,做起御史来,也是雷厉风行。”
戴忠信笃定点头,“下官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一定得殚精竭虑才行。”
这话触了慎言心底,他脸色暗了暗。
“好,西北原来的御史留任不动,以吏管司的名义下文,增派三名,人选你定好了,呈给皇上看。”本就升格为郡,加派御史,也是应该的。
“给。”戴忠信早把拟好的名单递上去。慎言看了眼,果然都是戴忠信最信任的三个下属。他点点头,放在案上。这戴忠信虽说人刻板,心眼窄,但为人忠诚,眼睛里不揉沙子,又敢说敢为,有武傍身,得罪了谁也不怕人身安全没保证。若说干这个专挑刺的御史,皇上还真是物尽其用了。
戴忠信又说了半天自己对西北的设想,才退下去。月至中天,慎言累过了劲,也睡不着了。西北大捷,叛军收编,家眷也要随着迁移,空出大片未开发的土地和山林。至少得移五六万人过去开垦荒地,整个西北才有可能发展起来。
五六万的新住民呀。慎言有些头疼地撑了撑额角,他的密营,必须加派人手过去。西北格局刚刚建立,陛下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才能更好地布控全局。
想到刘诩,慎言眼睛有些湿。他展开纸,提笔,思索良久,落下笔去。满腔挂念与思恋,皆化做一条条公文,按部就班地,工整写了上去。
天边将破挠,慎言才把公文写完。唤人来加紧送去西北大营。
太监刘明从外面进来。
慎言瞅着他手里的东西怔了怔,“天明了……”
刘明无可奈何,“大人,您还知道天明了?”一袋药,药了凉,凉了热,折腾了一宿。“这是昨夜的。”
慎言抗拒,“还要去开早会。”
“上回用药错了时辰,圣上来信儿是怎么说的?”刘明没办法,祭出法宝。
慎言抿唇。
“别拧着了。”刘明见慎言气短,赶紧趁热打铁,过来替他宽衣,安置他平躺在床上。
慎言看着那药袋还腾着热气儿,熟悉的药味弥漫过来。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可到底知道躲不过去。皱着眉,闭上眼睛,“快点吧。”
“哎。”刘明知道他不喜欢,赶紧麻利地褪下慎言下衫,手法熟练地将药袋按在他下腹。慎言绷了绷身子,挺过第一下,便闭着眼睛体味身体的变化。半盏茶时间后,刘明比他还警醒,掐着时间伸手扼住慎言身下,慎言全身都震了下,“呃”呻吟出声。
“陛下特意交代的,不可泄太快,太勤,缓缓的,方养身子。”刘明见他这样,也是心疼。慎言身子太亏,又被男苑那群人训练得熟了,每每泄身,迅猛不遗余力。这于他伺奉的那女子来说,定是非常刺激和舒服的,可对于男子,可就不大妙了。多不过十年,这男子,也就废了。
慎言点头,示意刘明放手,他自己咬牙,全神贯注地与自然反应做拉锯战。刘明掐着点,又换了一袋药。慎言全身汗湿,侧目看着小桌上还放着好几个袋子,竟有些绝望感涌上来。
“嗯,自己控制更好。皇上对大人可是挂心。隔几天,便遣信儿来问您的身子呢。现下可好了,皇上大婚后,您的身子也该养得差不多了,就是真的奉召伺奉,皇上也不用那么心疼喽……”刘明在一旁絮絮。
慎言一个分神,全身血液都流到身下去,他猛地绷了绷双腿。
刘明惊了一跳,忙扑过去再扼住。
“呃”,这回可是真难受,慎言咬牙,呻吟也没能咽回去。
药袋依次用尽。两人都是一身大汗。
慎言无力地软在床上,喘了好一会儿,“刘大公公,好了没?能让我歇会不?”
刘明也是疲惫不已。
“好了好了,”他收拾了东西,替慎言擦了身。慎言又困又累,眼皮都打着颤。
“刘明。”慎言撑着睁开眼睛,看着他,“方才的话,不要再说。陛下的事,不可妄言。”
“哎。您怎么……”看见慎言清清淡淡的面容,刘明摇头叹气,好歹也是名贯京城的耀阳公子,多少人中间脱颖,就能让平太后看上,那该是怎样知情识趣的人物。怎么在陛下这件事上,这么的木讷。
“大人,陛下的心,您不懂?”刘明忍不下,絮絮道,“您看看这满朝的人,可有谁被派了内侍随侍的?陛下派到您身边伺候起居的,除了奴才带着的四个徒弟,另有有八个内侍,八名宫女,除了名份没定,一切用度,皆比同宫里的那位尚大人。这……还要陛下怎么跟您明言?您这么聪明通透的人,能不明白陛下对您的心?”
慎言沉默。
“大人,昔时平太后身边,奴才也见过您为人行事,可不是这样的,要不太后怎会叫您耀阳?……”英气逼人,充满朝气,一笑起来,如艳阳耀目,让人心生暖意。明朗贴心,知情识趣……
刘明还要劝,慎言缓缓摆手,“刘明,那都是面具。”
“咱们活在宫里,谁能不戴着它?”刘明正色,“当着陛下,您现在这样清冷,难道就不是面具?反正要戴,您就把最好地留给陛下,留给自己,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不过是因为伺候过平太后?”刘明苦涩冷笑,“历朝历代,兄妻弟占,父妻儿占,这事咱们在宫里可听得多了,不过是个消息,谁还稀奇了?大人,别怪老奴嘴冷,情|爱这东西,在宫里,行不通。别说您,就是中宫皇后,也未见得敢道真情。咱们对皇上的,也只余忠心而已。您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见的比我们还多,能不明白?敢情真是当局者迷?大人,您听老奴的劝,皇上高兴就万事大吉。……您可别在这上面较真,别和皇上犯拧。”
慎言默然。
“皇上眼瞅着就回来了……”刘明上前一步,殷切地看着慎言,“便是看在皇上对您的一片心,您也得知情识趣,莫再让皇上挂心。”
沉默。
“大人。“再拧着,皇上也心寒。”
“刘明……”慎言看着刘明昏黄却射着闪着光彩的眼睛,终叹出口气,“是我想岔了,累皇上挂心。今后,再不会了……”
“想开就好,想开就好。”刘明喜不自胜。心道,弄个侍君到手,皇上就费这么大劲,前前后后,已经一年有余,还得老奴来响鼓重捶,真真是不容易呀。
既然这事过了明路,刘明也不拖泥带水,上前抖开手中的银丝,“大人,皇上一早就亮出了心意,这点为臣子的赤诚,咱们总是要做到的吧。
“这也是皇上让你做的?”慎言早被刘明这个皇上的传声筒逼得无话可回,忽而见到这个熟悉无比的东西,心里自然明白,过会儿,要以什么名义戴上它。他一时缓不过神,底气不足道,“皇上还未大婚呢,你拿它过来不早吗?”
“哎,春播节两旬便到。您还认为早吗?”刘明摊手,“难道到时,您让皇上等……”
慎言彻底无语。无声地叹口气,躺回去,微微张开修长的腿……
刘明大大松了口气。上前手法利索地给慎言上了锁阳。这与男苑的惩戒手段完全不同。不松不紧,恰到好处。正是皇上侍君该守的规矩。每天一换,每旬可停用一天,自可泄欲。养身又禁锢了私欲,时刻准备着皇上的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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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刘明替慎言整好衣裤,盖好被子,“您歇歇吧。”
见慎言仍睁着眼睛,看着帐子。刘明知道他心绪难平,低声道,“戴上了这个,便是名份没封下来,也是皇上侍君了。大人莫再多想,谨言慎行,修身养性……”见慎言累得不行,他便不再絮絮,退了下去。
慎言浑身疲惫,却是一点睡意也没了。他看向帐外窗口,天边启明星已经退去,朝阳烧红了半边天。
还要去开早会,还要给皇上呈诸多密报,西北的军报,北迁的五六万新住民……纷乱的思绪,一齐涌进慎言的脑子里。他疲惫地叹口气,迷迷茫茫地,想不出个一二三来。若不是身下微微禁锢的触感,他竟无法想起,远在西北大营的刘诩,是如何漂亮地出手,一举定下了一个侍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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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营。
盛大的庆功宴,在皇帝的主持下,在西北大营热火朝天地召开。一日夜,举营欢庆。皇上在营,万事都办得迅速漂亮。封赏当时就能兑现,众人都是欢呼不已。
又闹腾了夜,至天明宴散。刘诩才下来。皇上从始至终陪着众官兵庆功,大家都倍感振奋。
云逸大病初愈,陪坐在皇上和王爷一侧,含笑看着自己的部下们推杯换盏,吆吆喝喝。
裘荣整了整衣裳,上来给皇上敬酒。云逸点头赞许,裘荣是越发知礼喽。
裘荣二十八九岁年纪,云逸一手带起来的虎将。勇谋双全,人又忠义,刘诩很是欣赏。
裘荣撩衣跪下,大着嗓门,“陛下,末将等,敬陛下一杯酒,祝我大齐,从此息刀兵,养生息,大齐中兴。”
“大齐中兴。”铁卫们都跟着大喊。
刘诩含笑举起杯子,“有诸位在,保着大齐,保着百姓安宁,朕定勤勉为民。大齐,中兴。”
一时,群情激动。
刘诩干了杯酒,侧目看了看云逸。云淡风情的儒将一脸和煦笑意,正看着手上这帮人。
刘诩合计了下,举杯转过头,“呃,云帅,朕也敬你。”
云逸转过头,目光从刘诩的杯子,转到她脸上,幽深的眸子,一直看到刘诩心底里般。刘诩觉得身后有些冷风似的。
“扬儿。”云逸眼睛看着刘诩,却唤云扬。
云扬正和大伙一起按着一个管代灌酒,没听真切。一边一个管代踹了他一脚,他才清醒。
赶紧丢下众人,跑到主席,“大哥?”
“扬儿啊。”云逸转头冲云扬和煦笑笑,“大哥病着,不胜酒力。陛下赐酒,你代为兄领赐吧。”
“啊?”云扬一脸迷茫,转过头,才看见刘诩正擎着杯酒,脸上表情可谓精彩。
“是。”云扬转过身,面向刘诩,撩衣跪下,“云扬替大哥谢陛下赐酒。”
“是敬酒。”
“啊?”云扬这可不敢接了。他看看云逸,又看看刘诩,左右为难。
刘诩心疼云扬跪在泥地里,自把酒杯放下,“这杯酒先存着,等云帅病好了,朕再敬吧。”
“谢陛下。”云逸抱拳。
“起……”刘诩刚探手去拉云扬,就听云逸淡淡道,“扬儿,替大哥敬陛下三杯。”
“是。”云扬依言双手擎起一杯酒,转头等云逸说话。
“第一杯,敬陛下心怀大齐百姓,许招安,免了西北杀戳之灾。”云逸沉声。
刘诩点头,这酒必须一饮而尽。
云扬又倒了第二杯。
云逸道,“第二杯,敬陛下心系守边将士,与将士同甘共苦。您在这儿,鼓了大家的士气,他们就算为大齐舍了头颅,也甘愿了。”
刘诩眼圈有点红,接过来,再干掉。
“第三杯。”云逸转目看着有点发愣的云扬。
云扬抿唇,又擎起一杯。
“替我家扬儿敬您……”只说了半句,便断了。
云扬转目,却见云逸垂着头,暗影里,看不清情绪。
刘诩握着酒杯的手指有些紧,“云帅,我与扬儿……我们……”
“哎……”刘诩满肚子的话,当着席上这么多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先接过酒,又把云扬拉起来。她喝了三杯酒,满腹的话堵在酒里,有些头晕。又见云扬膝盖往下裤腿上都是泥水,吩咐,“扬儿,先回帐子里去。”
有内侍过远地躬身过来伺候。
云扬偷眼看了看云逸神情,也不敢多说,单膝跪下,又跟云逸告辞,才极不放心地退了下去。
云逸和刘诩一同看着云扬的背影。
91、亲情
京城。云宅。
云扬跪在二门外。京城正值初春,和煦的暖阳,柔和地照耀下来。微风传吹过,挟了些新鲜的草花香气。云扬抬目环顾四周,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心中,充满了安静和甜蜜。
门里突然有些噪杂声。云扬睁开眼睛,看到云老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正从里面出来。老爷子走得急,旁人扶也扶不住,一路踉跄着,让云扬看着都心惊。
他滞了下,明白过来。急忙跪行几步,迎了上去。一把接住急喘不已的老人。云老爷子就势一拥,把自己的三子搂在怀里。
老泪纵横。
嫂子玉环在一旁抹泪,“扬儿自上回出家门去医病,父亲就一直挂着,日夜忧思,病到了现在。现下可好了,扬儿无事,也回来了。父亲的病也该快好了。”
云扬心中大恸,唯有不住地叩头,“扬儿不孝,扬儿让父亲伤心。”
云老爷子哪看得下云扬这样,一把拉住他,瞧见云扬额角都青了一片,心疼得又哭起来,“你这狠心的孩子,说走就走了……”想到云扬回了本家前,还提出经要出族类,要在族谱里除名,他就一阵阵地难受。
云扬无言以辩。父亲本已经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脸色蜡黄,形容枯稿,仿佛风烛残年。这就是那个风采灼灼的大齐大儒?多日来的隐忍坚定,面前这样一个为儿子操心不已的父亲面前,全都破功。他像个孩子,搂住父亲的腿,仰头哭道,“父亲,扬儿知道错了,扬儿想回家,求您……让扬儿回家,从今而后,膝前尽孝,扬儿再不敢有半点忏逆。”
云扬哭得全身发抖,一双手紧紧扯着云父衣襟,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
真情流露,最是伤情。周遭的人都垂头抹泪。
玉环抱着孩子,先跪下,接着大家跪成一片。
“父亲”“老爷……”
云逸扶着摇摇欲坠的父亲,心里又喜又疼。果然听云父叹道,“傻孩子,你既叫我父亲,又怎不是云家人了?云家族谱里,尚好好地写着三子云扬哩……”
云扬心神俱摇,没听明白。
云逸在一旁又笑又怜,探手拉他起来,“父亲本就最疼你,怎舍得把你除名。”
“啊?”
“父亲说,根本没把你从族里抹出去。你还是他三子。”
云扬抹着满脸的泪,半晌,清醒。
惊喜地挑起眉,“真的?扬儿能回家了?”又转头看云父,“父亲原谅扬儿?”
云逸在心里叹气,好好的孩子,怎么这回变钝了?
果然,提起原谅这茬,就听云父用杖咚咚杵地,“既认是云家孩子,当知为父一直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听你们云伯回来讲过你的一些做法,真真的让为父难以置信。”
云逸和云扬都吓了一跳,彼此互望,不知道云伯到底讲了多少。
“父亲的信你也可以冒写,真是淘得没了管束。”云父一条条地开始絮絮地数落。云扬立起耳朵细听了听,都是他一些淘气行径,大事,云伯不知道,自然不能说与父亲。他抬目看云逸一眼,见云逸正松下口气。云扬挑起唇角,很规矩地垂下头,“扬儿知错,请父亲责罚,扬儿以后不敢了。”
云父见他这样可怜巴巴地认错,早把这些气扔在九宵云外,谁家半大小子不淘气?能平安回来就好。他一手拉着一个儿子,眼睛里瞅着孙子,老怀甚慰,“好了,一家团圆了。先洗洗再吃饭,瞧你们俩这一身的土。”回头看云扬小脸上灰一道土一道的,不禁又怜惜起来,丢开云逸,把云扬拉到跟前,“军中又苦又累,每次回来,都瘦一圈。”
“呃?扬儿是长个呢。”云扬拿眼睛看云逸。
云父也拿眼睛看云逸,“便不要再跟着逸儿了。只在家好生休养,跟着为父一道治治学问,可好。”
云扬扶住父亲,讨好道,“是。扬儿跟着父亲。”
云家三个儿子,独云扬学问最佳,资质最好,云父一直视他为衣钵传人。这回听云扬意思是愿意弃武从文了,直被哄得高兴,频频点头,“吾儿肖我,吾儿肖我呀。”
见云扬一边欢跃地扶着父亲,一边偷眼看自己,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光彩。云逸被丢在一边,哭笑不得。。
这小子,哄人最有一套。见人说人话,惯会见风使舵的。
看着一家人都围在云扬周围嘘寒问暖,云逸嘴角柔和地翘起来。他负手站着,心中充满了安祥与甜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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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云家灯火通明。
赵大带着三个兄弟,过午便把云家祠堂整饬了一下。
夜色中,庄严的祠堂大门缓缓打开。
云父带着两个儿子,拜祀云氏先人。
一篇祀文是云父命云扬写就。云父下午看时,便大大称赞了一番。这回,亲自捧着读了,又焚尽。祠堂内烟香缭绕。
云父起身,指着堂上一个牌位。
云逸和云扬知道,那是他们大哥的灵位。便恭敬拜下。
“我云家长子已经为国捐躯,次子亦在战阵上,奋勇杀敌,为国效力。唯余三子,自小孤苦。十年成长,多少坎坷。敬祷云家先祖,佑我大齐昌盛。佑我云家平安。佑我二子三子,一生顺意。”云父苍老的声音,含着希冀。他仰头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心里全是安慰。虽然失了一子,但上苍怜惜,又有了云扬。
毕竟上天待云家不薄。
云逸起身扶云父坐下。云扬跪正了。
“扬儿,可还记得云家家训?”云父问。
“扬儿不敢忘记。”云扬垂头,恭敬。
“扬儿不孝,让父亲操心。愿领责罚。”云扬抬目,看了看供桌上的家法藤杖。
云父也看了一眼,脑子里翻出责他最狠那次。礼监司太监阴狠的嘴脸,并着云扬血肉淋漓的样子,他痛楚地闭上眼睛。哪里忍得下心。
示意云逸拖过一张矮桌到云扬身前。
“便罚你默家训百遍,供奉在祖先面前。”
“是。”云扬眼里有些湿。
“每写一字一句,便诚心思过一遍,从此行端举正,再不可淘气妄行。”
“是。扬儿记得了。”云扬跪坐下来,提笔蘸墨,落在纸上的,是他平日最不愿费神的工笔正楷。
云父看了点头,知道云扬是在自责。
“夜深了,便回房睡,每日过来写写即可。”云父不放心,怕云扬一直写下去。
“是。”云扬一边写,一边笑应。
“父亲,您歇着吧。”云逸搀他起来。
“嗯。”云父看着云扬写了几行,俱是一笔一划。点点头,走向门口,“逸儿,国丈那边的事,怎么定的?扬儿过了春播节,就二十了。先成家,后立业,别再耽误了他……絮絮的话,渐行渐远。
云扬写了几行字的笔一顿,一个墨点晕开。
他听不清云逸是如何答的。心内一阵阵地痛。
出了会神,揭去已经污了的纸。重新闭目静了静神,再提笔工整地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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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清心居里一片通明。
户锦从车上下来,走进院子里。
清心居的内侍宫女,一个不少,都跪在中庭。
户锦一惊。猛抬目,看见堂上主位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他震惊。
几步走进去屋子里去,看见自己的母亲,素娥郡主,正端坐堂上。
“……母亲?”户锦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惊喜,伤感,这些情绪一齐涌上来。他跨前一步,颤声,“母亲。”
素娥郡主也有些气息不平。她勉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冲儿子招招手。
户锦几步走过来,贴着她膝跪下。
每年见一次,二十几年,才得见到二十几面,儿子就长大了。英气勃发,高大挺秀。素娥颤着手指抚了抚户锦的发。两人都是一震。从没彼此如此亲近。
“我儿也长大了。”素娥收回手指,指了指身侧。户锦目光转过去,才发现,自己的皇后吉服,一大堆,因着太多,便都还放在那里没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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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还记得母亲对你提的唯一的要求是什么?”
户锦有些哽,“一生一世一双人。”
素娥看他眼睛,“喜欢做中宫皇后?”
户锦有口难言,垂头。
“抬头看着母亲。”
户锦抬起头,眼睛还湿着。
“不喜欢进宫?”素娥松下口气,“若是为着你父亲,你大不可必如此委屈自己。他在朝中的事,自可在朝堂上解决。不必填你进来做这个牺牲。”
“母亲。”户锦苦笑,诚不知郡主上是个直筒的性子,说话像倒豆子般。
“不是您想的那样简单。”
“我儿婚事,自是不能简单。”素娥接过话茬,“听说你身边原有个女子。出身无妨,我儿喜欢便好。”
户锦摇头,“母亲,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喜欢,你便自己挑也行。母亲一生愿望,便是要我儿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过身不由已的日子。”素娥说得动情,眼泪滚下来。
户锦惊诧。这样一个性情中人,怎耐得下性子,一年就见唯一的儿子一面。
素娥郡主还在絮絮,“我儿莫担心。平氏如今虽是太后,但她素来不敢跟我立眼睛。她女儿一出世,她就想和我们联姻。我不愿你去尚公主,才阻着你父亲。这些年来,先皇待户家如亲眷,就是因着这一层。他们还肖想着你呢。母亲每年都提醒你父亲,不可答应。”
户锦听着这些往事,对照一下,也震惊。原来有这样内情。他不知道,不代表刘诩不知道,或许刘诩以为他已经知道。一连串的念头一下子涌上来。户锦头疼欲裂,想到方才与刘诩的独对,顿时无地自容。
“好你个户海,居然阳奉阴违。父亲也是糊涂,好好的孩子,填进这肮脏地方,他们也忍心?”素娥说一道,又伤心又恨。
“母亲,父亲疼惜锦儿的。”户锦忙劝。
“你是个孝顺孩子,可是不能愚。”素娥情绪激动,“如今我才明白,户海怎会真心疼你?怪我被他蒙敝了眼睛,错信了他。把我好好个孩子,交由他手里。瞧瞧,他竟为你安排了什么?他若恨我也就罢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也忍得下心?”
户锦错愕地听着素娥郡主有些颠三倒四的话,心头忽然有强烈的不安袭来。
他顺着素娥的手指向身后看。母亲的那位侍君,一脸悲泣,站在那里。只一眼,户锦便从他清俊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户锦如五雷轰顶,全身战栗。
“瞧瞧。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明白了?傻孩子,母亲一开始便错了,累得你受这委屈。你便跟母亲回南海吧,咱们一家三口,便永远在一起。”
户锦僵着身子站起来。耳边都是素娥郡上的哭声。
他颤着手指,指了指身后的人,“侍君大人请扶住母亲。”
那人怔了半晌,醒悟过来,忙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素娥郡主。
户锦看着那人的面庞,出了会神。
“锦儿……”
户锦闭目,泪硬压回心底。
“母亲,侍君大人。锦儿想说,生恩重,养恩更重。锦儿待两位和父亲,是一样的孝敬。入宫,是父亲安排,锦儿也曾不愿。若母亲早说……”户锦哽住,早在点将台上那一见之前,你便告诉我实情,该多好。
一见,便是终生了。
户锦眼里写满了悲伤,“锦儿已经盟过誓言,请母亲宽恕,锦儿不能随您回南海。”
素娥惊诧地看着户锦,半晌醒悟,“锦儿,难道你……”
户锦抿唇,面色苍白。
“不是您想的那样。”户锦垂下目光,平静地说,“儿与陛下,订下盟誓,愿辅她中兴大齐。儿也是自己有这个抱负,望母亲成全。”
知子莫若母,哪怕彼此陌生。素娥细致地打量着户锦,顿时全明白了。泪如雨下。
在这场权与情的搏弈里,谁先动了真情,谁便先万劫不复。她的锦儿,她的宝贝,叫她如何不疼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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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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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祭祖。
皇帝于天未明时即起身,大妆,衮服冕冠。先至天地坛祭祀。正午,至太庙。
太庙前宽阔的广场上,文武百官肃立。旌旗在春风里招展,庄严的鼓舞撼人心魄。刘诩从太庙中线走过来,步上百级台阶。太庙厚重的大门,随着新皇的到来,缓缓洞开。
一刻后,内侍高举圣旨过头,从太庙出来。册封明旨传下。皇帝诏告祖宗,大齐宣平帝后户锦,至太庙,受封。
众百官皆看向中线前端的台阶。从下面缓缓走上来的,就是大齐中宫皇后。
明黄的袍襟,共分十二层。大袍外,遍体绣一只展翅的凤凰,舒展有力的翅膀,正是户锦宽展的袍袖上。凤凰活灵活现,端庄威严。户锦行动间,仿佛它也在振翅,绕着当今中宫皇后飞腾。
众人肃静片刻,有司礼官悠长唱诵。众人皆伏倒叩拜。户锦在诵祷声中,走到百级台阶下。仰目,看到高阶之上,一个明黄的身影,站在正午金灿灿的日轮里。
册封明旨,有长长的诵文。在宣旨官悠扬的诵唱毕后。户锦起身,沿着中线,缓缓走上去。
百级台阶上,刘诩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近,渐渐清晰。
帝后二人同立在高阶上,接受百官敬拜。同时,京都内,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挂红。万民同庆的序幕正式揭开。
祭祖毕。
帝后二人同乘龙辇。庞大的仪仗缓缓启动。后面跟着的,是百官车马。一行人浩浩荡荡。京城主城道上,净水泼街,街两侧一步一岗。皆是着金甲的御林军。
百姓拥在道侧,远远见仪仗过来,都山呼万岁,尽皆拜伏。
“仪仗走得慢,出了城就得是傍晚了。今日在京郊宿下,明日春播礼,还得折腾一天。”刘诩携户锦,站在龙辇上,接受万民朝拜。坚持走过了主城区,她就带户锦坐回来,一边命人放下帘子。
周遭顿时安静。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折腾了一天,累。
辇内空间很大。刘诩靠了一会儿,抬手抻了抻。
户锦有些拘束地坐在她对面,见她累得似睡非睡,便欲唤人进来。
“再坚持坚持。”刘诩给自己打气,挣着坐起来。
“城门口有耋老祈福。且得折腾。”
户锦心里叹了口气。瞧了瞧对面纤弱的人,不禁有些忧虑。
“昨夜……还好?”刘诩看户锦在出神,便问了句。
户锦抬目瞅了她一下,便垂下眼睛。
刘诩忽然探手抬起户锦下巴。户锦猝不及防。
昨晚素娥郡主在清心居,户锦眼睛下面淡淡的青影,昭示着他一夜未眠的难平均心绪。刘诩细细看了阵,放开他,自己喝茶。
户锦迷茫了一阵,醒过神来,“陛下请恕。母亲她骄纵惯了。想见臣,便进宫来了。请您……”
刘诩掷下茶杯,抬手止住他的话,“无妨。都是金枝玉叶,同样的忍不下气,那两位的性子,都是一样的。”
户锦知道她指什么,不好接话,只得抿唇。
“不过,你那清心居的奴才们,可一个也当不得事。”刘诩淡淡地道。
户锦的手指悄悄握紧。
刘诩打量他神色,眉头皱紧。“护不得主,便不能留。你在宫里没有一个亲信之人,便如盲目折翼。”刘诩正色地指了指户锦外袍上那只凤凰,“既决定与朕并肩作战,便要振作精神。你带兵惯了,人道户锦用兵如神。难道仅在我面前是这样缚手缚脚的?”
这话很重。
户锦要说的话,都被堵在胸口里。
刘诩严厉地看着户锦。
户锦目光一直瞅着身前的地板。等了一会儿,户锦缓缓道,“是臣先缚住了自己的心,才导致行事瞻前顾后。”
刘诩唇角挑了挑,户锦自我鞭笞,还真毫不留情,一针见血的。
“朕想要的,是一个顶厉害的皇后。”刘诩探手又挑他下巴。
户锦心中正纠结,不妨,又被扬起脸。
目光一下子被刘诩捉住,“朕要一个顶顶厉害的皇后。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刘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手下也用了力。
户锦被她的凌厉震了下,目光也清明起来,“只手遮天,翻云覆盖雨?听着像个恶臣的行径。”
刘诩笑着放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朕把得住,你还能恶到哪里?”
户锦凝目看着她。刘诩眼中也闪着光彩。
“好。臣尽力。”户锦眼里光彩耀目。
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两人似早有默契,同时挑唇一笑。
静了一会儿,刘诩道,“开疆辟土的事,皇后还是离得远了些。这后宫是朕的后院,将军先整肃整肃,就当操兵练练手吧。”
户锦听她说得有趣,也笑。
给刘诩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刘诩喝了口,舒出口气。
又一会儿,听户锦道,“清心居里的奴才们,并没有大错……”
刘诩失笑,“卿方才还说要铁血手腕。”
户锦愕了下,摇头,“臣只说整肃,并不用刀光剑影。威严最重在于慑人心。”
刘诩欣赏地看他,“就说南军户锦,名不虚传。朕的后院先交给你。弄清爽了,再图前朝。”
户锦无奈失笑。怎么听着做了她皇后,就是要操劳的命。
不过,信任,就这么不期而至。仿佛经年相识,话里无论几层意思,彼此都能听明白。这感觉让户锦有些陌生,却又莫名地熟悉。一生一世一双人,太过奢侈又缥缈,无非形式而已。只要心中认定,又有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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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京郊。
庞大的宿营地。
御林军统领曲衡,远远地看着龙辇。
皇后先出来。一撩外袍长襟,十二层绦纱随动作飘逸。长腿一迈,人就从高辇上跃下来。稳健、轻盈,落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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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再接皇上。
帝后二人下辇,一同进了金帐。
曲衡看着二人背影,脸上表情莫测。
“大人。”一副将过来,“看来昨夜您放素娥郡主进去,没起啥作用。”皇后不是好好地受了封,看帝后二人相处和谐,不像是生了嫌隙。
曲衡啪地一甩长襟,回身进了自己的帐子。
“梁相怎么说?”曲衡坐下问副将。
那副将咧嘴,“当初就不愿意听您提慎言大人,这会儿,慎言大人已经今非昔比,朝堂上身份何其贵重。您还要得起吗?”
曲衡抬脚踹他,“慎言又不是物件,什么要不要的。我是看不得皇上这么的。”
“怎么的?”
“她自己大婚,又要封侍君?慎言的事,已经先说好了,现在又缚住他不放手……”想到从行宫里传来的信儿,曲衡眼睛都逼红了。
“慎言不愿留在朝堂,更不愿呆在后宫。她先前势弱时,允了,现在又不肯放手。”
“哎。”副将这几日已经被曲衡念的头疼,“这番话您说多少遍了?难道还能跟皇上掰扯去?除非您真的去刺王杀驾,难道到时,慎言大人就愿意同您走?”
“我有什么资格要他跟我走?不过是替他心疼,替他不平。”曲衡狠狠地捶桌子,半张桌子都塌了,“他若开口,我便死了也愿替他开条路。”
“您怎知慎言大人不是心甘的?”那副将看不得他这样,顶出一句。
“这一年,慎言大人在行宫,替陛下操持了半个朝堂。这样的人物,陛下能放手?别说慎言大人甘不甘愿,若陛下这时真肯放他走,你道慎言大人敢走吗?”手中过了太大的权柄,陛下放手便意味着慎言死路,慎言如许聪明,怎会不明白?
曲衡愕了半晌,颓然坐下。是啊,幸而陛下对慎言还上着心,幸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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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
梅林别院。
秦王楚淮墒负手,站在一棵梅树下。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是大楚一等死士怀恩,对外一直冒称秦世子的人。
“怀恩,皇帝大婚是后日吧。”
“是。”那个叫怀恩的男子轻轻应,“今日祭祖,明日春播,然后就是大婚。到时普天同庆……”
“哼。”楚淮墒冷笑。
不一刻,手下有人押着何伯过来。
何伯自受了重伤,一直孱弱,被人推着,踉跄跪在地上。
“你这个奴才,临死,还有些用。”楚淮墒转目看了看他,伸出大手。
何伯眼中老泪盈满,不躲不避,承下这含着内劲的一掌,顿时大口吐血,委顿在地。
“给宣平帝送信儿,说云姓内监病重,命不久矣了。”楚淮墒收回手,目光清冷。
这老太监就是楚洛儿的软肋。他要死了,洛儿定会赶回来。想到要用老太监要肋自己的儿子,楚怀墒恨得牙痒。
怀恩郑重点头,“是的。世子会回来的。”
93、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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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未明。
几队御林军列队巡逻。明。整个行营在一片恬静的睡梦中。
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赶到金帐。大太监连升见到跪在外帐的人,吓了一跳。
刘诩夜里处理公务,这会儿也刚睡下不到三个时辰。听报披衣而起。
暗卫见皇上急步出来,柔长的睡裙外,只罩了件外袍。忙垂下目光。
“怎么回事?”
“回主上,行宫梅林,何姓太监伤重。昨夜传出消息,恐不治了。”
“慎言怎么说?”刘诩意识到事情麻烦,也皱眉。
“那何太监一心伺奉前主人,只愿随侍梅林,不愿听慎言大人的话独处避祸。”
“愚忠。”刘诩低骂。
“是。慎言大人也说过,他们秦人尚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大防,看得比命还重。咱们有时是不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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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话?我们大齐也不是蛮荒之地,也知书尚礼,只是不提倡愚忠愚孝。”刘诩不悦挑眉。
那暗卫不敢再说。
“把那何太监移出来,着太医救治。”
“主上,就是说这个呢,他不愿弃主求生。”暗卫哭丧着脸说。
刘诩愤怒地掷了茶杯。
“封锁一切消息。”
“是。”那暗卫转身没入黑暗里。
刘诩再无睡意,在金帐中踱步,心中不断计议。
何太监可算得上现存秦人中云扬最亲近的。云扬对冤死的母亲,存着一份难以释怀的眷恋和痛惜,而何太监正好成了云扬的寄托。秦主正是扼住了这一条,才恶意伤害。他赌的是云扬对亡母的眷恋,对故人的痛惜,云扬听到消息,一定会星夜赶到梅林去。刘诩恨恨咬牙,楚淮墒,你可知,你这次伤害的不仅仅是太监,更是云扬心中最后存留的一脉对亲情的温存。
她心神不定地思来想去,无法定计。
她忽地起身,唤来暗卫,“马上赶到云宅,将朕的信传给云帅。”说话间,笔下刷刷地写了几行字。亲手折起来,递给暗卫。那暗卫接过信纳进怀里,使出十二分的戏功,向城内奔去。
遣走暗卫,她出了会神,觉得心里不那么乱了。
今日,春播节。虽然很想奔去云宅,可她知道,自己弃大典不顾去探望云扬,比放云扬去梅林的影响更坏。
她只有依靠云逸的帮助。理顺了思路,刘诩眼里透出些光彩。云逸是云扬最信任和尊重的人。云逸的存在,对云扬来说,代表着新生和温暖。若说秦人的事,他们齐人不全理解,那云逸于云扬的影响之巨大,估计谁也估测不出来。她坚信,云逸会帮助云扬和她,度过危机。
一时又想到陷她进退两难的秦主,刘诩眼中露出层层杀意。
连升守在金帐外。眼见着暗卫一个个被召进帐,出了帐,又行色匆匆地驾轻功而去。只觉心惊胆战。有大事来临。
守到天明。刘诩收拾停当,着庄严礼服,从帐中走了出来。
帐外,明亮的东方,有巨大的朝阳升起。金灿灿的光,洒了一地。刘诩抬目,看见远处有成千上万的农人,已经在广袤的田愿里集结。远山里,家家腾起炊烟。今天是春播节。从今日起,大齐进入春播季。今日,将播下全大齐第一粒种子,并祷告农神,赐予大齐这一年的顺风顺雨。
刘诩深吸了口气。回目,看见文武百官皆候在一侧,她的中宫已经换好了一套修身的长衣。有耆老过来,牵着一头披红的健壮耕牛,站在户锦身前。马上的将军与这头耕牛,很不搭配,但肃穆的气氛,让这一切都那么自然。
女子养蚕制衣,男子耕田持犁。
户锦把象征五谷丰登的牛往身侧推了推,露出身前的一块空地。撩衣,跪在尘土地里。文武百官皆跟着跪下。
刘诩挑了挑唇角,扬声说出设计好的典仪,“愿我大齐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盈。”
户锦得了信号,长跪起来,将一篇长长的祷文举过头顶。昨日扎营后传给他的,竟一夜成诵。
清朗的男声,缓缓而从容,让人听着心定。
跟着户锦每一段的诵祷,百官齐和一句“愿我大齐国力昌盛。”后来,户锦每诵一段,连田里成千上万的的农人,也跪地高声和,“大齐中兴。”声声祈祷,带着对家国最深切的希翼,在天地上久久回荡。
诵毕。刘诩亲上前,扶起户锦。丰神朗目的将军,眼下,仍是一片淡淡的青影。
“做得好。”刘诩轻声。
“是臣的责任。”户锦满眼担忧,面前的刘诩,眼底的倦容,掩都掩不住。
刘诩冲他笑了笑,向走走了一步。户锦跟上前,默默伸手扶住她手臂。
于摇摇欲坠间,刘诩有了依靠。
帝后相携,步出营门。走向百里良田。
春播,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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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宅。
槐树围绕的一片空场地,四周皆是兵器架。
云逸持一柄长剑,身姿飘逸。
一名黑衣暗卫从东边跃进云府围墙,直投这儿而来。
云逸看着因全力驰奔而几乎吐了血的暗卫,讶异。他知道皇上派了暗卫在云家周围护卫。但暗卫从未单独与自己有过交集。他收了剑势,诧异地接过暗卫手中的信。展开看了几眼,脸色大变。
“来人。扬儿呢?”
有仆人跑过来禀,“三爷天没亮就进了祠堂里,也不准人进去伺候,现下还没出来呢。”
云逸眯起眼睛,“出门了?”
“没。门一直没开。”
云逸掷了剑,带着风,赶往云家祠堂。
祠堂的大门,咚地被从外面推开。云逸几步进去,看见云扬静静跪坐在矮案前。
云逸示意跟着的人退出去。自己走过去绕到云扬正面。云扬仿佛一直在出神,眼睛望着虚空。
云逸探手,抽出他指间的笔。早干透了。
“不抄家训?”云逸看着他。
云扬茫然了好一阵,才看向他,“大哥?”
“从昨夜,一直呆到现在?”
“啊?”云扬仍很迷茫。
“笔都干了。”
“啊,”云扬终于还魂,他垂下目光,仿似感叹,“抄完了。一百遍。请大哥过目。”
云逸探手,拿起堆在桌上的一叠写满漂亮正楷家的纸。抄完了?他很想借机指责云扬抄的不工整,或许挑出些错别字来,再罚他抄一百遍。留他在祠堂里呆着,是云逸接信后的第一反应。可是入目工整,一字字皆用百分细心写就的家训,便是装订成册,传与子孙范本,也是可以的。
“扬儿……”
云扬抬起目光,笑了笑,白皙的面容上,只挂了简单的笑,就令整个祠堂明亮起来,“大哥,您要罚,就罚个别的吧,家训什么的,抄过多少了?后面几十遍,扬儿都能倒着抄了。”
云逸张张口。云扬竟能敏锐地猜到他的心。他无话再说。
云扬说完,又陷于茫然沉思中。
云逸看不下去,伸手拉他起身。
云扬被一扯,才有了些感觉。腿上,又麻又疼。嘶嘶地吸着冷气,跌在云逸臂弯里。
“你,知道信儿了?”云逸皱眉。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知道。昨夜。”云扬很坦然地承认,“秦有死士,国虽灭却忠心不渝。”何伯这些日子的情形,云扬一直都知道。昨夜,有死士趁着夜色来报讯。他得到消息,甚至比刘诩还早了一个时辰。
秦的死士出入云宅数次,竟次次都能躲过大齐的暗卫?云逸脸上有些变色。
云扬很敏锐地感知到云逸的情绪,解释道,“暗卫的布防,是我安排。想留出一条路给秦的死士,并不难。”
“大胆。”云逸震怒,一掌扇了下去。
云扬从来避不开云逸的巴掌,半边脸立时肿起来。
“你是大齐的云扬,与敌通交,眼中可还有君父。”
云扬咬着唇,跪下。
“来日,陛下寝宫,你也要给开一条路来?”
云扬颤声,“扬儿知罪。”
云逸平静了下,意识到云扬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又探手把他扯起来。
“你对梅林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云扬又眼神放空,迷茫地陷入深思。
明显是想了一夜。再多想,也不会有结局。云逸打断他,“扬儿,既然你已经知道讯息,为何不星夜赶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见上一面?”云扬浑身绷紧。
“为何不赶过去?”云逸追问。以云扬一贯先斩后奏的行事作风,云逸心里有一丝不确定。
“大哥。秦人尚礼,若是认主,便一生不改。秦宫死士尤甚。”
云逸听云扬又岔开话题,不觉皱了皱眉。
“一生不改,事主以性命。”云扬抬起目光,眼里有说不清的情绪,“扬儿是秦地少主,也是……他们的主人。”
“昨夜,我已经命死士将何伯从梅林接出来。又命人火速回沁县。那里有家医馆,坐堂的是秦的当世名医慕连承,他们在路上可汇合,当可救何伯一命。”
没想到,云扬一夜间,做好了如许安排。“可那何姓太监不愿离梅林。”云逸想到刘诩信上的话,忍不住强调。
“都跟您讲过了。我是他们少主。”云扬挑了挑唇角,笑意却达不到眼里。
“可还有秦主。”云逸不解,不知道为何云扬笃定,自己能越过秦主对死士们发号司令。
云扬默了好一阵,落寞地笑了笑,“……父亡,子承。”
云逸愣了一下,继而震惊。
云扬缓缓坐下,一张张理案上的纸。
云逸盯着他颤抖的手指,心都抽紧。
一把扯起云扬,捉住他又迷茫起来的眼神,“扬儿,去见他一面吧。”
云扬似被惊醒,泪一下子滚下来。虽是杀母的仇人,却也是生养自己的人。世上唯一的血脉之亲。他行事乖张,触了宣平帝的逆鳞。云扬亦知道,若是放任他疯下去,遭殃的,更是身后万千秦地子民。虽气他,恨他,可生死大限间,云扬,到底心软了。
一杯鸠酒或是一条白绫?
云扬眼里腾起些希翼,“应该是鸠酒。”父亲不会甘于吊在白绫下。
“大哥,扬儿想去梅林。”
“嗯。”云逸放开他,门外,早已经有仆人把备好的马牵来。千里良驹,一共两匹。云扬不再耽误,飞身上了马,手中牵着另一匹。冲云逸郑重点头,“大哥,扬儿去见他一面,去去就回,扬儿保证。”
“去去就回。大哥信你。”云逸和缓了笑意,负手站在马下,抬目看自己的弟弟。
云扬脸上还挂着泪痕,艳阳下,暖暖的笑意。有睿知,有担当,有放下的胸襟,亦有暖融融的善良,这就是他一日日长大了的弟弟。云逸欣慰地抬手,向马臀击了一下。云扬微倾身,人马合一,箭一样,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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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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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暮色笼罩京城,庆典正式拉开了序幕。
户锦入主中宫,万众归心。不仅朝堂之上各方安定,而且各地的封疆大吏也不远万里,或是亲至,或是送来隆重贺礼。甚至老王刘肃亦亲自赶赴京城,见证帝后共结同心的盛典。
京城里。家家张灯,大街小巷,都是奔走欢庆的人群。有从各地自发赶来的杂耍班子,边走边舞,还有京城大家的戏台班子,都在广场上搭起了露台,免费请大家听戏。人们仿似过了节。庆祝之余,交口称赞的,都是当今中宫户锦。就连茶肆里说书先生们,也换了南军户锦的事迹,场场听客爆满,百说不厌。
近城门时,云扬便勒住了马,缓缓而行。身后三十二名暗卫终于赶上来,喘息。
打着靖南侯旗号的一拔人正在前面进城。这是离京城最远的封疆大吏皇室远支刘嗣来朝了。风尘仆仆的队伍,拉着几十车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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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看着陷入狂欢的京城,出了会神。
“身子又不舒服了?”有暗卫低声问。
“已经不难受了。回家。”云扬摇头。他捡人少处而行,转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家门。
“笙儿,慢着些。”刚到家门,就看见嫂子玉环带着几个家人,抱着笙儿要出门。
云扬翻身下马,“嫂子,要出去逛逛?”
“你哥哥同父亲一起入宫去了。”玉环上下打量了云扬下,不记得他是几时出的门,“扬儿出门了?吃过晚饭没?”
说着就要回去准备。云扬拦下她,“别忙了,吃过了。”
他皱眉看了看街外的人群,还是不放心,“嫂子,我陪你们去逛吧。”
“那敢情好。”
小笙儿已经攀到云扬身上。
云扬笑着把他揽到自己的身前,放在马鞍上。高头大马上,小小的孩子显得格外渺小。他也不怕,咯咯笑着,扭来扭去。
云扬宠溺地把他揽进自己的外袍里,裹好了,只余一个小脑袋看外面风景。
云扬骑着马,护在玉环的车外,一行人出了巷子口。
火树银花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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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政殿是宫中拥有最大广场的宫殿。今日的盛宴,就设在这里。京城内凡三品以上官员,皆得赐宴广政殿。还有外官等,济济一堂,坐了个满满当当。
皇家盛宴自是不比寻常人家,没有吆五喝六的场面。众人皆喜气洋洋地推杯换盏,不时有歌舞助兴。
刘嗣最后一个到的,自然被逮住灌了不少酒。这会,他得了空,端着酒杯,来到玉阶前。冲上拜道,“陛下,今日大婚,是为大喜。臣来敬帝后二人一杯,祝我大齐国运兴隆,祝咱刘氏一族,早添新丁。”
他武将出身,嗓门大,人又豪放,一席话出口,引得众人附合。刘氏虽人丁不旺,但远族的刘氏子弟还是有一些,提到添丁的事,大家都上来了,要敬中宫。
这就是见家人了。坐在刘诩身边的户锦抿抿唇。
“一起喝一杯就好了,锦卿再了得,也禁不住你们轮着灌酒。”刘诩哈哈笑着。
刘嗣不依,大着嗓门道,“那可不成,臣等大老远来,必得挨个喝过,才算全了礼。”
刘诩不好再拦。户锦起身。
“锦初至京城,面目生疏,还不认诸位。跟大家喝杯酒,便算识过。请陛下恩准。”
“好。”大家轰然大叫,“好爽快。”
刘诩有些担心。这一群人,挨个喝过去,还了得。
户锦清亮的眸子抬了抬。
刘诩心里顿了顿,“好,锦卿便与亲戚们亲近亲近吧。”又嘱咐刘嗣他们道,“不可灌他,他身上还有伤呢。”
众人大笑,皆说陛下偏爱。
户锦端着杯走下高阶。今日礼服是八层的凤服,束腰宽带上皆绣巍然飞禽,飘逸长袖,曳地长袍,随动作,仿佛鸣凤绕身飞腾。众人随他下阶,皆自动让开一条路。身后有内侍捧着酒壶跟上。魏公公跟在身边,一个个给户锦解说。户锦便一路碰杯,一饮而尽。他身形高大,举止稳健,杯到酒干,正合武将们心意。
武将尽了兴,文臣们又涌了上来。
诗酒不分家,倒是比武将们更有酒意。
户锦一一应对。
刘诩看着下面,连升悄悄凑了过来。
“怎样?”刘诩收回目光急问。
“晚饭后,入的城。”连升尽量言简意明,“人无大碍,路上便把毒酒呕了出来。”
刘诩皱眉,“那个怀恩大胆弄毒。他不知那酒有毒?给他就喝了?”
连升没法答,却也知道刘诩心里不快。
“何姓公公已经自尽。现下秦王楚淮墒身中剧毒,正被送往沁县去。慎言跟下去了。”
刘诩眉皱更紧。廖廖几句话,内里多少惊心。不问也知道云扬此刻心境。
“人呢?”
“回府即同长嫂出门逛逛去了。”
“啊?”刘诩终于抬目瞅了连升一眼。
连升不敢抬头。
刘诩向下瞅了瞅被文臣们围在中央的户锦。起身。
连升忙跟了过去。
帝后相携,开始一桌一桌地安席。
云逸现为陆军总帅,位列首席。
见刘诩过来。这一席的人都起了身。
“云帅。”刘诩敬过刘肃老王,第二个便是敬他。
“云帅此回襄助平叛,功劳不可谓不大。”刘诩含笑举杯,“朕自即位,卿数度出征,替朕守疆平叛。先皇在时,也视为国之砥柱。如今卿一门三侯,亦不能表达朕对卿的谢意。”
封无可封。
刘诩一席话出,全席皆静。
“臣为国杀敌,不敢居功。前线将士舍身取义,才是我大齐的砥柱。”云逸缓声。
刘诩唇角挑了挑,“今日不是庆功宴,只是朕也不愿冷落了功臣。既然是盛宴,便请侯府家眷也来同庆。”
云逸愣住。
“听闻云帅家小世子已满周岁。朕正想瞧瞧。”
“对对,今日大婚,多些孩子跑跑跳跳,是好兆头哩。”刘肃老王酒至半酣,哈哈笑着。
当下拍板决定,几户爵府都遣人带孩子过来添喜气。
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众人都十分喜气。不多时,一个个孩子并着他们的母亲,都到场。场面一时热闹。
刘诩一一赏过。待玉环和笙儿被接到席上,刘诩当席宣布,玉环加封一品诰命。其子笙儿因年幼,不便加封,便赏金银若干,良田数顷。云父率家人谢恩。
刘诩赏完人,抬目看向阶下,各家的年轻子侄皆候旨,一个个的青年才俊,列队,跪了好几排。
“大齐以武兴国,赐每人一副弓鞍,回去后,勤加操练,待日后,为我大齐建功立业吧。”
众人盯着这些世家子弟们,皆窃窃私语。皇上的侍君,便大多出自这些人之中。今日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大家自有评说。
“听闻云家有位小公子,琴棋书画,皆得云大儒真传?”刘诩兜了偌大圈子,终于切入正题。
云逸心里翻了好几个个。云父也错愕了下。
“陛下谬赞,三子云扬,小有才名,上不得大雅之堂。”
“哪里。云大儒亲传,差不到哪里去。”刘嗣眼珠在青年人那里转了几圈,仿佛明白了什么,在一边配合道。
刘诩深以为意,冲刘嗣微微笑笑,这小子,鲁了些,却十分合她意。
云父沉了沉,回身,“逸儿,扬儿何在?”
“扬儿,呃……”皇上兜了这么个大圈子,只为让云扬人前现身。云逸不知云扬何事惹得刘诩突然发作,却隐隐觉得与此回去梅林有关。
云逸颇艰难地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刘诩,幽深的眸子里,映不出情绪。
“传云氏三子云扬,晋见。”连升扬声。
云逸侧身,向阶下张望。众人也都停下交谈,齐向下看。
火树银花的宫灯从阶下一直向广政殿门延展。红毡从中轴线直伸下去。一个欣长身影随通传声,被内侍引至正中。修身的淡色武将常服,银灰色长衣微微拖地,随夜风轻轻扬起。
人被引着走上来,及至席间。天边月儿露出云端,把银色光华泄了这人一身,身周一片,皆是皎洁,长身立在月色华光中的男子,微微垂着目光,内敛着英气,却掩不住灼灼风彩。
好个月宫谪仙。
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便都不自觉起身。有人暗吸气。
有人转目看刘诩,有人看那些年轻才俊,有人交头低语……
刘诩微挑唇,看着云扬一步步走近。户锦站在皇帝身侧,也看向下面。待云扬走到,户锦若有所感地看了看云逸。云逸脸色微沉。云父一脸慈爱,看着自己的幼子。户锦抿了抿唇,轻轻叹气。
“云扬,参见陛下,参见皇后。”云扬撩衣跪下,叩礼。
清朗的男声,如沁心月色,让人心头生不出杂念。
“云卿平身。”刘诩伸手虚引。
及云扬起身。刘诩单手扶案,向前倾了倾身。云扬脸色略苍白,却无病容。该是有些倦意,但仍眉目清明。瞅清了,心里安稳了些。放他出去乱逛,还不及召到眼前安心。刘诩侧目看了看户锦。户锦微微挑唇,替她倒了杯茶。刘诩歉意笑笑,低声,“现在调来眼前,好过入夜还想去见他。”
万料不到刘诩这么直接,户锦笑出声,“陛下心安就好。入夜,您纵使要去,锦愿护卫。”
刘诩拍拍他手臂,“不是这个意思。他刚失至亲,心情必有起伏,我是不放心。”
户锦惊了下,抬头又看了看云扬,“也是个硬气的小子,云帅手下无弱兵。”
刘诩点头。
刘嗣已经完全醒过味来,打头过来围着云扬细看,啧啧叹息,“云帅,有这等人才的弟弟,藏着掖着的,不给人见,今日算是沾了陛下的光。”又闹着亲自搬过一把琴。
云扬在街上被直接宣到广政殿,现正处在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微抬目,看了看高阶上的刘诩。刘诩关切又有些责备的目光,正看入他眼睛。云扬抿抿唇,知道今日自己不知爱惜,擅自喝下毒酒的行为,算是触了刘诩逆鳞。他撩衣跪下,“臣琴艺生疏。若陛下不嫌弃,愿献上一曲凤求凰,贺陛下大婚。”
这下连刘诩也好奇起来。“卿会奏琴?”
云扬已经开始调弦。几下浅拔轻抚,曲调自然天成。
其时月光皎皎,悠扬的琴声袅袅传来,时有铿锵古意。众人皆醉。
“一曲凤求凰,竟有金甲之声。”刘肃老王轻轻叹息,低声对云逸说,“云扬还是武将胸怀,他日,便放他战阵建功立业吧。”
云逸微微叹气,这恐怕已经由不得自己决定了。抬目,看见刘诩已经出神了。
户锦下阶,亲自引云扬起身。
“好胸襟,好意境,好琴技。”
“锦日前曾著一件甲衣,想来,便是小兄弟的?”
云扬微微点头,“蓝叔叔赠甲的人,原来是中宫皇后,云扬有幸。”
户锦拉住他,感慨,“蓝大人高徒,云大儒亲传,云帅得力麾下……小兄弟神龙首尾,今日锦终得见了。”
云扬垂下目光,心里说不出的情绪。
两人相对把臂而立。
月,已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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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开了头,众才俊皆争相献技。
户锦坐在主位,主持大局。皇帝起身,入后更衣。
有内侍悄悄至云扬席上,将他引了出去。
穿过庭院长廊,云扬被带进一处偏殿里。内侍全贯退出,宫娥随在后面。人退净,室内一片安静。
云扬抬目,看见刘诩从里间走出来。明黄的礼服,外罩大红外袍。掐金丝走金线,一只威严的腾龙,压力逼人。
刘诩停在门内,冲云扬招了招手。
云扬向里面望了望,轻裘软席。他抿了抿唇,低头跟了进去。
96、诚心
临渊阁。
“大人一直睡到晌午,午后醒来,用了膳,说不写字了。随便捡了根树枝,就飞到后园去练功了。”四五絮絮叨叨地汇报。
“喔?”刘诩若有所思。
“云大人好功夫啊,一根树杈都能带着剑气儿……”四五拿手比划了两下,一脸钦佩。
刘诩脑子里映出大漠长天里,那□□小将蛟龙一样冲入敌阵的样子,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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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里很静。夕阳还没沉下御水河,一切都似乎还带着些融融。她弯起唇角,舒展了下胳膊,一天的疲劳仿佛也在这夏日的傍晚消融。过往再艰难,也总算相守,未来,都是甜蜜。
“摆膳吧。”刘诩兴致又扬起。
带着湿气儿的云扬刚沐好浴,出来时,软糯糯的粥品正温温的可口。
云扬乌溜溜的眼睛,扫过刘诩,又扫过外面仍很红的太阳,抿唇,
“参见陛下……”
“起来吧……”刘诩探手把人捞起来。顺手带了把他脸颊。许是刚沐过浴,本就年轻光洁的肌肤,丝般柔滑软润,摸了一把,就觉得心里一荡。
“今天练功了?”她牵着云扬在身边坐下。
“嗯。”
“我库里有好几把古剑,很漂亮的,一会着人拿过来给你。”刘诩遣退侍从,抬手一边给云扬盛粥,一边献宝。
“唔,若趁手,一柄尽够了。”云扬起身道谢,一边就着她手喝了一口粥。
“好……哎,哪里就饿成这样了?慢点吃。”
云扬转眼已经喝了一碗粥,肚子有了底,又变得优雅起来。
“……”刘诩失笑。这小子倒会装点门面,估计养大他,云逸可是没少费心思。
想到云逸,刘诩和声道,“白日里走时见你睡着,便自书房拿走了你新拟的方略。今天一白天,阁臣们都在商议。又补充了些,大略方向没变。就按你说的办了。”
云扬放下碗筷,“谢陛下信任。”
“你吃,你吃。”刘诩把他爱吃的几样推了过去,“南地的事,若有什么方略,建议,都可直接说与我听。”
“真的?”
刘诩马上警醒,“得是合理的。”
“哦。”云扬没精打采地扒饭。
刘诩从碗边里打量他神情,“明日同你一起回家省亲,可好?”
云扬眼睛一下子亮了。
“云大儒的病,御医诊过了,说是放宽心将养就好。明天咱们微服,不让云大儒接驾,保管惊动不了。”刘诩瞟着他神色,似是无心地补了一句。
云扬果然沉默。
刘诩盯他盯得出神,出手拂了拂云扬下巴。
云扬抬起头,缓缓道,“父亲一生最守礼,云家三子入外后宫,便是替云家,替天下侍奉君王。行为举止,都要进退如仪。”
刘诩点头,“那又怎样?”
“中宫大人……还没省亲吧。”
“喔,他……锦卿他……有苦衷。”刘诩在云扬澈澄目光下,有些艰难地解释。
“大宫大人既未省亲,外后宫哪来的先例?”
“扬儿……”
“如果我任性妄为,就算是回家见着了他,他也会更加替臣侍忧虑。”云扬落寞地深吸了口气。
“只是微服,该不妨事……”刘诩低声。
“臣侍事君以诚,事父以孝……”云扬已经起身。
刘诩忙一把拉住他,“好,不回了,不回了。”
云扬顿了下,抬目扫了她一眼。
刘诩略不自然地笑笑。
这是自认得她后,头一遭见刘诩这样气短。云扬何等聪明,坐回来,再不提省亲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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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墨色尽染,御水河潮拍岸,轻柔的哗哗声,象恬静的安眠曲。
室内,茶香萦绕。
刘诩斜倚着榻,隔着萦绕的水汽,看矮案对面的云扬。
雾气里,云扬眉目英挺,神情专注,如画般美好动人。
“扬儿……”刘诩轻唤。
云扬刚泡好一壶茶,抬起眉毛,看刘诩。
刘诩嗅着茶香,似醉似迷,“扬儿……哎……”
云扬出神地看着她,忽地把茶具都推到一边,隔着案倾身过来。
叮叮当当茶水洒了一地,四溢的香气让人沉迷。
“茶,不泡了?”云扬的气息就在唇边。刘诩探手捏住他下巴,入手滑润,薄薄的精致。
“我以为陛下要品尝的,不是它们……”云扬轻轻舔了舔唇。
刘诩眼睛都湿了。的确,她很想能将他焐在手心里,含在口里。纵使不得,也要想法吞在肚子里。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她而去。可她也知道,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也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
此刻云扬脑中却想着另外的事情。他紧盯着刘诩润泽的唇,眼前不断闪现着白日里那几本书里的画面。他深深吸了口气,也抑不住紧张。
刘诩动了动身子。
云扬一咬牙,率先将唇覆了上去。
刘诩颇意外地睁大眼睛。随即感受到往日那青涩的唇瓣主动开启,云扬微颤着的舌尖,开始小心又坚定地往她齿端里顶。
今天怎么这么能干了?刘诩刚要开口笑他,谁知这小子见隙,就把舌尖探了进来。
“唔……”
云扬吻得很青涩,不过足以点燃刘诩。她失笑地揽住全身都绷得很紧的小子,全心感受他倾情之吻。
不知多久,刘诩抬起头,抹了抹全湿了的唇,“呼吸……”
云扬蓦地震过来,急急地喘息。
刘诩爱极。趁他迷糊,欺身上来,直接把人压在矮案上。
“哎……”云扬很大反应地挣了一下。
“别紧张……”刘诩扯他腰封,边柔声安慰,“咱们就象昨天那样……放松……曲腿……”
云扬身下一凉,裤子全被褪了下来。他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垂,“不对不对。”书上分明不是这么写的。
他翻身,换刘诩在矮案上,抖着手解她腰带,“曲……曲腿。”云扬哑声。
刘诩更是意外。
云扬记忆力甚好。循着白天学到的东西,开始从刘诩的下巴,至脖颈,一路向下,吻过浑圆的肚脐,再往下……
他紧张地微微喘着,轻又热的气息,灼得刘诩全身都绷紧。
刘诩宠溺地笑着,任他折腾。
云扬从第一页开始实践了一遭,饶是刘诩久经□□,也兴奋起来。
两人琴瑟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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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刘诩趁云扬沐浴,在书房里召见了四五。
等云扬出来时,书房里只剩刘诩。
刘诩坐在窗前的圈椅里,似笑非笑地。
云扬颇心虚地走进去。
刘诩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前来,“昨天挑给你的几本诗集,研读没?”
云扬未料刘诩要查问这个,怔了怔,“昨天练功去了,没……没读。”
“喔,练功去了。忙得没时间读书喽?”刘诩寻思这话语气神似云逸。果然,云扬气短垂头。
刘诩把从四五那缴来的几本册子按在桌上,“倒有功夫研读这个?”
云扬气滞咬唇,知道临渊阁里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不过这人还好意思拿这几本书来问他,真是……
“要看,也记得问我要啊。”刘诩摇头轻叹息,“学得不高不低的,尽不对路数。”
云扬头是垂着,不过不耽误腹诽,他在心里回嘴道,你前几次那样折腾,路数就对了?
看云扬脸上鲜有的挂上些不服气的挑衅神情,刘诩忍笑,指指桌案,“先抄书吧。”
“……”云扬挑眉。不过到底是云家教出来的,一句“为何”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上前,展纸,润墨,落笔。仍是悬腕的小楷,一字一行,皆端整流畅。
刘诩看了会,便丢开他自己抄书,自己坐一边闲闲地翻看春宫图。
这是什么君王呀,青天白日看春宫。云扬腹诽,却又想到自己昨日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看的。当着大大太阳底下……他立刻气短。
到底乖顺。刘诩感叹云氏家风,又偷眼看云扬不服的神情。怡然。
这一抄,便抄了整两个时辰。刘诩展目看了看外面,日头已经升高了。御水河上,热气开始蒸腾。
“行了,抄到这吧。”吩咐人上凉茶,又拉云扬坐下。
悬腕,最考较笔力。云扬饶是有童子功,也累得手有些颤。刘诩又心疼,替他揉腕子。“暑气上来了,就不准再动笔墨,伤神,也不准大太阳下面去练功,伤身。昨日午后,有多热,你不知道?”
云扬无言垂头。
“拿进来吧。”刘诩冲外间道。
四五捧着不少东西进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瞧瞧?”刘诩把古剑捡出来,捧给云扬。
云扬起身,“呛啷”抽剑出鞘,寒光森森,古朴的剑身,似有血沁,真正是一把难得的宝剑。
“合手吗?”
“等太阳退了,练给你看。”云扬又高兴起来,冲刘诩扬眉道。他又上下打量了剑,挽了个剑花,“嗖”地一声,干净利落地收剑回鞘。一串动作,在云扬使来如行云流水。刘诩从没觉得拔个剑能这么耐看,一时惊艳。
“喔,还有这些书。”刘诩回过神,又拣出几本书来。
云扬接过来,只翻了一下就红了脸。
刘诩还在那絮絮,“若早知你爱看,一早就在书房里备着多好。你先看看这些。比四五手里的强多了。”
“我哪里爱看了。”云扬哭笑不得。
刘诩怔住,“不爱看?昨天不是连看好几本?”
云扬无言以对。下手又翻看了几眼,全是裸身男子。云扬冰雪聪明,当下立刻明白了,原来春宫也分男女呀!
那边刘诩已经挑出一本,递到云扬面前,殷殷道,“我知道扬儿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呵,咱们先瞧瞧这本,然后,咱们……一页页,照着来……”
云扬接过来翻了几页,满面通红,“这……这……是什么呀,不行。”
“喔?”刘诩已经欺身过来,似笑非笑道,“怎么不行了?你的身子,我是知道的。底子是极好的,怎么做不到呀?喔,是心里不愿?昨日又是谁慷慨地说,云三子,替天下侍奉君王来着?”
云扬被她话堵住,噎了半天,“我的陛下,您不要混着说。这能是一回事吗?”再说这书中画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呀。云扬眼尖,已经扫到四五拿进来的大大小小的盒子,里面还叮叮当当的。装的是什么?看了这本书,便能猜到。
云扬把书掷回刘诩怀中。
“真不看?”刘诩悠然翻看。
“不看。”
“为将者,当知已知彼呀,你若不看,过会我用出来,你不怕不会应对?”刘诩吃吃笑。
云扬气极,转身出了书房。身后,留下刘诩畅快笑声。
御水河面,水平如镜。金色的阳光,洒在镜面上,金光耀目。刘诩起身,追着云扬的背景,目光渐渐幽深。
过往艰难,相守更难,她向往未来的甜蜜,更珍视此刻的相聚。云扬聪敏,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云扬从进了临渊阁的一刻,便不设防了,象剥了壳的小蟹,清澈透明的,甚至有些刻意。自己做了什么,才让云扬做到如此地步呢?是自己让他不安了吗?
“扬儿,只要忍过这一时……”刘诩喃喃自语,可心中却更沉重。
97、真意
静谧。烛火明耀。
刘诩的泪,一滴滴淌进云扬心里。
双手高擎了很久,指尖也被绷得很紧。颤动,从相握的指尖传递过来。
“你别气了。”刘扬仰脸看着刘诩,艰难哽道,“你别气,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你还敢做。”刘诩咬着牙,狠下决心,朝他手心抽了下去。
云扬猛地一颤。
刀鞘很韧,刘诩眼瞅着云扬白皙的手心儿一道通红的檩子横贯着迅速肿起。
云扬修长的手指猛地在她手中勾了勾。想是疼得紧了。刘诩狠下心只作没看见。
余波亦震得她手腕发痛。云扬该罚,她却不能全云家所托,也是错。
也好,施罚者亦感同身受,一并吧。
刘诩硬下了心,“举好了,绷紧。”
云扬手掌心能有多大地方,几下抽过去,就全肿起来了。
刘诩用劲狠了,手腕扭着劲地痛。她松开云扬完全发烫的手指,自己揉腕子。
“咝,”云扬收回手,吸着冷气在身侧甩。一边盯着刘诩细细的手腕,眼里全是担心,“腕子扭了?”
“不用你操心这个。”刘诩心说,这是重点吗?立起眼睛,“手,拿出来,举起来。谁叫你放下的。”
云扬被吼了下,期期艾艾地把双手又举高。
刘诩索性也不再抓他手指,只高高举起刀鞘,一下狠似一下地抽在他手心上。
云扬闷不吭声地硬挺了十几下。
刘诩手也发着颤。放开他,歇口气。一边揉腕,还一边厉声,“谁叫你放下的,啊?举起来。”
咬着牙还要打,才看清云扬两只手,肿得要渗出血来。哪里还有能抽的地方呀。
刘诩才觉得自己心里突突乱跳。
缓了会儿,她冷着声音,“抬头。”
云扬仰起脸,一头的冷汗。
“知错没?”刘诩冷着脸。
云扬心里叹气,“……知错了。”
果然刘诩又接话茬,“知道错了你还敢做?啊?”
云扬哭笑不得。
知错没?这个问题,果然是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的。
本着一次性板毛病的心情,刘诩端正了态度。扯张春凳坐在云扬身前,抓住他手指,“手绷直。”
云扬哪里是手绷直,全身都绷紧了。
刘诩狠了狠心,抬手又抽了一下,云扬冷汗像水一样流下来。这罚就怕停停打打,一气打完多好,停了再打,谁忍得下?曾经的覆面铁卫,从来都挨军棍,真没受过这样零零碎碎的罪。
“男子初尝情
事,最忌贪欢。初时还不觉,次数太多太频,看淘空了身子。”
“与心爱之人的房中之趣,在于两情相悦,是满心的爱意。莫说是宫里有规矩,便是寻常家里,也不能让男孩子这样乱来。你云家诗礼传家,家风整肃,你……你还真敢乱来呀。”刘诩提起来又是生气,下手又抽了两下。还敢自渎,刚蹒跚学步,就敢跑了,也不怕真伤到自己。
“你宫里有教引宫人,纵使血煞难耐,自可由他们帮你导引。他们有宫中秘法,还配以药剂,最是养身子的……”刘诩拿刀鞘狠抽了几下,“我天天都陪着你,你若不懂,自可问我……你连春宫都肯看,就不肯问问?你再聪慧,没见过的事,也能乱来?那是自己的身子,就这么不知爱惜?”
她训一句,教一句就抽一下。云扬手心早痛麻了,抽一下,就是一道血檩子。他咬着唇,眼睛全放在悬在手心上的刀鞘上。
“啊?知错没?”
只听刘诩在头顶又问。
云扬仰着煞白小脸看她,汗珠滴滴答答地,“知……知错了。”
刘诩一口气泄下来,再打不下去,终于把刀鞘放在桌上。
两人同时大大松了口气。
“说吧,到底怎么想的?”刘诩看着云扬肿得高高的手,心里早想结束这次教训。心疼地替他吹。
“哎。”云扬松下腰,跪坐下来。
“到底怎么想的?”刘诩不容他混水摸鱼,“不说实话,就……”
云扬抬目看她。
刘诩拿眼睛瞟他裤子。云扬立刻警醒。
“我说。”
刘诩点头。
云扬期期艾艾,“血煞……不是真忍不下,不过,……以为你不来……”
刘诩点头额头,“没入宫前倒硬气,一个月一个月地挺着,也不吭气,现在一夜都不行?”
云扬脸都红透了。
“那到底为何?”刘诩纳闷。她又没亏着云扬。
“就是想试试,血煞到底控制我几成。”云扬抬目看她。
“……”
“每夜,你那样……”云扬气短了下,道,“那样,我心里也是喜欢的。”
刘诩脑中立刻映出云扬辗转喘息的样子,全身热起来。
“而且,还越来越期待。”云扬声音含在唇里,几不可闻。
哎呀,哪有这样抽冷子就说句情话的。刘诩心里七上八下的,又爱煞又怜惜。
云扬认真地回话,“在大浴室,我就想,像你对我那样,自己试一遍。”
刘诩诧异地睁大眼睛。
“你是要试一遍?”不光是自渎,重点在于全试一遍。刘诩咬牙,拿不准是该直接吻下去,还是把他扯过来,再打一顿。
“欢悦吗?”刘诩咬牙问。
云扬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暗了下去,他迷茫地跪坐下来,半晌,哑着声音,“不,一点也不。”
因为没有你的气息,血煞认不出主人,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情趣,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欢愉。
刘诩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起身蹲在云扬身前,搂住他缩紧的肩,“扬儿,不全是血煞。两情相悦,就在于两情,物件是死的,冷冰冰的,欢悦在于是眼前所爱之人施与的,所以心里全是甜蜜。”
云扬眼里蓄满了泪,直看着她。
“当然也有血煞的原因。”刘诩迅速斟酌下面的话,“你中了血煞,血煞认了主,自然有了归属。它想永远笼在我的气息里,这与扬儿的心,并不违背。何必……何必防它,怕它……”
云扬垂下了眼睛,大滴的泪砸在膝前。
是啊。防它,怕它,哪怕自己一早陷在爱河里。云扬搂住她,颤着声音,“不怕,不防,只是不愿意……你我之间,还隔着个它。”
“扬儿……”刘诩痛惜。
云扬沉在刘诩怀里,熟悉的,来自内心的悸动猛烈占了上风。他收紧手臂,手上的痛,直连着心。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多么想亲自感受对爱人的依恋,对温存的渴慕。
这份难得又难守的爱,他不想被血熬控制着,不用本心来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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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再被宣进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云扬浑身水捞一样,咬着唇,不让自己哼出声。
御医也一头是汗。贵人手上,膝上,血肉模糊,可往哪里下药呢。
狠着心把上好的伤药倒在伤口上,云扬被蛰得一下子咬破了唇。
刘诩守在一边。一会替他擦汗,一会替他吹气儿。
云扬拿手肘推她,“主上,你好歹歇歇吧。”
“行了,看顾着自己的手吧。”刘诩自己打的,又心疼得流泪。膝上本已经好了,跪了这半宿,又破了皮,无端让云扬再遭回罪。
“皇上,您的手腕……”御医处理好一个,又看向另一个。
刘诩才注意到,自己手腕子也肿了。
“拿东西冰一冰。”刘诩不让上药。
裹着药味,明日怎么上前朝去?那些个大臣,哪个不是人精,要是知道在临渊伤了圣上的龙体,还了得。
云扬凑过来要替她摘腕上的玉镯子。“明日该肿得更厉害,看硌得疼。”
他低着头,乍着手指头,认真地往下撸。
刘诩看他肿得都透了明的手,还能摘镯子,不由又气又疼,“淘什么。老实顾着自己。”
云扬被她呵斥了一晚上,猛又被训了句,乍着手,不知所措。
刘诩叹气,“以后还敢再犯不?”
“啊?……不敢了。”
刘诩咬牙道,“明日前朝去,定能见到云帅……”
云扬脸都吓白了。
刘诩点着他,“恁有鬼主意,再犯……让云帅收拾你。”她可再下不去狠心。
云扬蔫蔫地。
刘诩摸了摸他,一身冷汗。煞白着小脸,整个人汗洗。
训也训不下去了。
有内侍抬着大浴桶进来。
“里面兑了伤药,泡浴效果好些。”御医解释。
刘诩满意点头。挥退众人,替云扬宽衣。
本就只着里衣,一下子就扒了个干净。
安置云扬进浴汤里,刘诩亲自挽了袖子替他沐背。
云扬光洁的背,紧致细腻。水顺着脊梁流下去,一直延伸到后股下去。刘诩浇了几下,喉咙都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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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乍着手,爬在桶沿上,又困又累。
热水一蒸,更睁不开眼睛。他滞了好一会儿,转回头,看着刘诩,“你还气吗?……对不起。”
刘诩眼睛一下子湿了。
“别哭了。肿了。”云扬叹气。
刘诩摇头,从后面搂住他,“对不住,是我对不住。”
从不知道血煞会带给云扬这么大的压力。只以为自己陪着他,他就不难受了。云扬性子随和,最是温顺,却也难掩他一身的清雅骨气。他想用本心面对自己,又何错之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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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大半夜,临渊终于安静下来。
床上。
刘诩躺了一会儿,一点睡意也无。
侧过头,看见云扬半睡半醒。知道他难受,困也睡不着。
刘诩起身。
云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血煞,你自己把那些……试一遍后,解没?”刘诩低头看他。
云扬咬唇,“……没。”
刘诩看他。云扬现在又伤又累,她实在说不出口。
云扬看着她微张的唇,诚实地说,“不仅没解,还……更难受了。”
“……”刘诩压低些。
云扬很配合地吻了她一口。
刘诩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来。”刘诩一边吻,一边握着他手腕,把他两只手压到头顶,“你手别动。”
“喔……”云扬点头。刚穿上的内衫,又被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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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
黄昏。
慎言在北城门下,亲自接住了从西北回程的尚天雨。
蓝呢大马车,打着纱帘。十几名昆山派弟子围着车驾。后面跟着几辆车,是随行的内侍。尚昆骑在高头大马上,亲自护送。西北回程,何止千里。一行人,七日内就奔回来了。俱都是一身风尘仆仆。
“尚老爷子。”慎言下马。
尚昆也下马,冲慎言拱手,“言相。”
“直接回府上,还是……”慎言看了眼帘闭很紧的马车,忧虑。
尚昆目光沉了沉,“我们回府吧,天雨……交给言相带回宫中吧。”
“也好。”慎言抑制着想上马车的想法,翻身上马。车队随着他和尚昆,缓缓进城。
98、宫变(三)
太后寝宫。
奢华,香糯,明艳。
慎言“昏迷”着,被放到同样奢华、香艳的大床上。还未待他接着演,就觉得脚腕一凉。
耳边是叮当铁链声。
慎言睁开眼睛。头顶,是平氏已经不年轻的脸。妆容仍很浓艳,满头的朱翠。一年多未见,人竟憔悴了些。微扬的眼角,再用粉遮掩,也有了深深的、岁月的痕迹。
她身着镶珠挂金的奢华宫衣,上绣一只象征身份的五尾金凤。平氏纵使再强势,先皇去时,也终究是个贵妃。刘诩始终未给她正过名份。也许这就是她的执念?慎言在心里叹了口气。
“耀阳,小乖乖,你醒来了。这么久了,你终究是回来了。想哀家没?”平氏自顾自地在慎言身上上下其手。本就没穿裤子,现在深衣皆被推到上面,露出大半个身子。玉质的肌肤上,纵横着红肿伤痕。更添,美丽。平氏忘情地亲吻,舔,柔滑的手,径伸到慎言两腿间,极有技巧地律
动起来。
要说最了解慎言的人,平氏当属首位。她刁钻地几下,慎言就微喘。平氏眼里溢出些得意,又加快了动作,只用手,便让慎言倾泻。她放开手,了然笑叹,“还是那个耀阳呀。”
身下难受,倾泻的一瞬,是久违的空虚感。自从刘成替他用药,慎言在床事上,就从没这样难受过。不过,也不是不能忍。他毕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耀阳了。
平氏探身,看着慎言水平无波的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以往在床上,他可不是这样的。仿佛她的耀阳在这一年半间,有了什么改变。平氏迷茫地看着他,呓语般,“小耀阳,你真的回来了吗?”
慎言眼睫瞬了瞬。
“好,好,好。”平氏连声说了三个好,一把撕脱慎言的衣服,又把一枚药丸塞进慎言的口里,“助助兴。他们新鼓捣出来的玩意。以前可每回都给耀阳你试试的。这回,自不例外。”她恣意大笑起来,手下动作渐紧。
慎言感受着体内越来越难耐的不适,长长叹出一口气,他微微把头别过去,闭上眼睛。
兜兜转转,今天又躺回这里。
熟悉的平氏,熟悉的大床,熟悉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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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泄了几次,慎言体内的药劲,一波强似一波地袭遍全身。他身下疼得紧,腰又酸,难受得无以复加,终于嗯出声。慎言面冲里,难受地蜷起了身子。
“哼,不准。”平氏手下加力,迫他平躺着,再次分开修长的腿。
“不准。”一个声音闯进慎言的脑海里。那是刘诩。与之相处,不知说过多少遍。慎言迷茫中,眼睛找到了焦距,此刻面对的,不是她。慎言又闭上眼睛,嘴角,竟浮出笑意。
“啪”,脸颊上立时挨了一巴掌。慎言悴不及防,头向侧一牵,嘴角肿起。
“笑什么呢?想着什么了?啊?”平氏尖利地追问。
慎言挑了挑唇角,立时疼得吸了口气,“呵呵,笑太后娘娘啊。”
一句太后,深刻地挑战了平氏的脾气,她只愣了一瞬,又一巴掌甩了过去,慎言唇角全裂了。
慎言转回头,眼睛又亮又幽深,直视着她,“我笑太后,可知道耀阳已经不是过去的耀阳,太后,亦不是曾经。”
平氏怔住。
慎言讥笑地翘起唇角,不再说话。
平氏却明白这一笑的意思。从来想要就要的自己,今天却只有用手来惩罚耀阳。聪明又敏锐的小家伙,怎会猜不出原因?
白天里,与刘嗣云雨,的确伤到她了。那厮岂是怜香惜玉的人。捣弄了几个时辰,自己都昏死过去好几回。现下,整个下身,都是肿的。
平氏难堪又恼怒地咬住唇。
在慎言玩味的目光下,她哪里是什么太后,不过是个以色惑人的妖姬。
“哼。不过是一具身子,”平氏冷笑道,“只要能保一条命,和谁都一样,不过是一闭眼睛就过去。”
慎言抿唇。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想的。他坚持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动,脚腕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慎言收回脚腕看了眼,亮亮的,银白色精钢所铸。紧贴腕环处,有锁,锁是嵌在贴近脚踝处的里面。这锁人的东西,平氏还真是用了心。
“太后早就知道耀阳会来?早预备下的东西?”慎言斜目看他。一双眼睛又亮又水。
平氏被他勾得心里大动,用长指甲的手指点着慎言的唇,“你就踏实呆着吧。那小丫头,能满足你?听闻她侍君十好几人。每人就是一月一轮,下回到你,也得年余了吧。你这身子……”平氏描摩着慎言身上漂亮的肌肉线条,最后,停在身上,又握住,轻轻律
动,“你呀,早被哀家惯坏了,天天都喂得饱饱的。冷不丁这么饿着,你受得住?”
“哎,到底是小丫头,都不知道我耀阳的好处究竟在哪里。暴殄天物呀。”平氏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哀家始终惦记着你,怕你在她那受罪。你回来多好呀。我身边再没别人,事成后,太后监国,你就是一言九鼎了。与太上皇无异。除了名份,你什么都有了。”
提到名份,平氏被自己震得肝疼。又冷笑道,“名份。他们惯会用这个拿捏人。这回,我们也用名份来治治那些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呵呵。”
慎言转目看着她又陷入冷厉疯狂的脸。
“太后想差了。”
“什么?”
“您现在贵为太后,皇上再怎样,也不会弑母呀。那刘嗣是什么人?事后能善待你,给予你比太后还高的尊贵?”
平氏冷笑,“是耀阳想差了。我把着她身世的秘密。要是天下人都知道,她这个皇帝本不姓刘,本是贱民所生,她还有活路吗?”
慎言目光跳了一下。
“怎么样,你也吓着了吧。”平氏哈哈大笑,“现在与你说也无妨,那丫头,不姓刘。只是个宫女与别人的私生女。”
慎言眼中幽深幽深的,看不出情绪,“既是这样,太后当年无出,若要抱养,为什么不抱个男孩子来?”
太后哈哈大笑,“男孩子?长大了不好把控了。须防他反噬。女孩子就好些。女子要怀胎生子,又柔弱,常要依靠男人。朝堂上,就是个摆设。……”
慎言冷笑,”太后自己也是女子……”
“你……”平太后气得捶床。
平了平气,继续道,“我不出手,干等着她来灭口吗?她一出生,我就把她抱养在身边。给她公主的尊荣,又送她登上皇位,可是你看她是怎么对我的?这内后宫,形同软禁。我若再不奋起,只有死路一条了。”
慎言扬扬眉,不为所动,“太后言之凿凿,可有确实证据?”
平氏斜目看他,似笑非笑,“你来套我话呀。”
慎言亦挑唇,笑道,“不敢。但耀阳总要弄个明白呀。”
“也无妨。时过境迁,纵说有了实证,你也不会信。”平氏笑道,“刘嗣找到一家人,说是她原来的本家。到时可滴血认亲。”
慎言冷笑,“皇上的血,谁来取?要公之于天下的。”
平氏笑道,“若太后出面指证,满朝文武皆上本,坚决要求皇上力证身份,到时,她若不献出滴血来,不是明摆着心虚?”
“喔。”慎言点头。这满朝文武的活,平氏定是分配给他了。
平氏少有的正色,“所以,哀家需要耀阳你的帮助。从前,你在哀家身边,处处替哀家经营,我从一个宫妃,渐渐浸指朝政,甚至把持朝政,独立用玺发诏……这一路,皆因有耀阳。你现在也知道了刘诩那丫头的身世,她亦不会容你。咱俩是拴在一条线上了。怎样,聪明如你,该知如何取舍。”
“纵使这事成了。可那刘嗣若是取而代之,他如何窃国弑君的,只有太后最清楚不过了。到时,不一样被灭口。”慎言轻描淡写地转了个话题。
“自然也不能让他活着。”平氏恨声。
慎言抚额无语。这两人联盟,还未走过一半,便在分崩离析了。他们之间有隙,是最好的了。
慎言亦正色看着她,“太后,既然您对耀阳知无不言,耀阳亦有话要说。”
“讲。”
慎言坐正,一动,脚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平氏有点尴尬。
慎言微笑,“太后也见了。在前朝,我是首相。六部尚书,皆是我的门生。内阁是我亲手组建,九成诏令,由阁臣拟定。上行下效,通令全国。”
平氏脸色有些白。
“在外后宫,我是皇上贵侍,唯独我一人赐宅,可留宿宫外。多大权柄?多高的荣耀?我好歹也是男子,若不是被庶母所害,现在也是家主了。成名立业,名垂青史,哪个男子不想?”
慎言屈起腿,铁链又叮当作响,慎言侧目看她,“再不济,在她那,我好歹有件官衣蔽体,她也不曾拿链子锁着我,恣意亵玩。若说侍君宫规……”慎言瞟了瞟平氏已经不年轻的脸,轻轻一笑,“我若想,自可随时除了锁阳,随便找个美人就可以。都是又年轻,又漂亮的解语花,小意奉迎我还不够,哪会这般折磨?”
平氏恼怒。
慎言平静地看着她,“耀阳以上所说,并无一句虚浮。太后当知真假。我若转而投奔太后,不知太后以何许我,能比陛下的,更重?”
平氏霍地站起来,“你怎不想,是谁把你带进宫的?你不过一个小小的铁卫,再怎样,一级级升上来,何时能出人头地?如今你位极人臣,还不是我给了你在那丫头面前施展才华的机会?”
慎言冷笑,“若仍是铁卫,一级级升上来,是耀阳做梦都盼望的。现下我位极人臣,始于您乱政篡诏,是您亲手把我送给她的,您忘了?”
平氏再忍不下,厉声,“好哇,哀家好歹也是太后,说一句,你就顶一句……”
慎言亦冷笑,“现在您想起是宣平朝的太后来了?陛下若真倒了,新朝之下,岂有太后?”
平氏大怒。从没见过这样锋利的耀阳。一句一句,直戳人心。
她哗地扫落矮几上的东西,“来人。”
几个粗壮宫人跑进来。
平氏冷笑着指着慎言,“跟着她,倒练得你伶牙利嘴。看如今大板子下面,你能不能记起,谁是你的主子。”
“来人,打这个背了主还能洋洋自得的东西。”
“是。”上来两个宫人,把慎言从床上扯下来。直接俯身按在矮几上。
脚腕上的链子缠了几圈,缚双腿在案尾。两手被压过头顶。又把慎言深衣后襟大掀起来。
慎言裸着臀腿,大半个背也露在空气里。
先时打过的肿痕,在玉质的肌肤上纵横。平氏狠狠地盯了几眼,“打,给我狠狠打。”
身后,七指宽的毛竹大板,挟风而下。
第一板,慎言就疼得踢了下腿。进门前打过,这会儿再打,疼痛何止翻了几倍。他自出铁卫营,虽多受惩诫,多是调
教人的手段。难受到骨子里。但像这样疾风暴雨的责打,却是很少受了。
慎言闭目,咬唇,默默忍耐。身后一下挨着一下,不容人喘口气。几十下追下来。整个臀腿泼油般,又烫又疼。
“滋味怎样?”平氏在他头顶冷声问。
慎言惨白着脸,汗像水洗。
他缓了好一会儿,低声道,“这就是太后许我的重酬?”
“你……”平氏被他一句噎住,半晌接不出话来,唯狠狠道,“再打。”
有宫人上前,慎言臀腿上,已再无着板处。那宫人解开他脚腕上的链子,迫他大张开双腿。左右缚在案子两侧。
大腿内侧最细嫩的部分大张开。板子照准了,排着打下来。
“嗯。”饶是慎言硬气,那里也禁不住打。只几下,便嗯出声。
“由外至里,可责打的地方,还有很多。”平氏冷冷道。
慎言疼得开始在案上辗转。但被按得很紧,他浑身不自觉地打着颤。汗如雨下。
又是几十板子。慎言大腿内侧血肉模糊。
“先停了。”平氏终于出声。
“可想清了?”
慎言连唇都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用尽力气,侧目冷笑。
平氏咬牙。这耀阳,以利诱之,以刑迫之,皆不为所动。
她也是又累又乏,瘫坐在椅子里,斜目看向通往内室的那扇紧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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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大人铁卫出身,若是几通板子能打顺了,咱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把大人请来了。”一个阴冷的男声。
慎言心里冷笑。看来,他苦捱至此,终于等到正主了。
那人走到慎言身后,轻轻替他拉下深衣后摆,盖住下身。
衣料虽轻薄,但磨着慎言的伤处,慎言还是疼得打颤。
“扶大人上床休息。”那人一吩咐,宫人就把他扶起来。
看来他才是这次事情的主导。慎言转目,看向来人。
修长的一位男子,玉树兰芝样的身形,面如美玉,润泽秀丽。眉长,亮而黑,美目里,光波流转,顾盼便能传情。微微上挑的唇角,未语先笑般,含着风韵。竟是一身淡雅贵气。
慎言眯了眯眼睛,他无端地,从这个男子身上,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明明气质截然不同,长相也各有千秋。可两张同样让人惊艳的脸,在慎言眼中重叠。
“在下自我介绍下。我正是流亡在外的秦地太子,楚洛。”那男子轻笑着见礼。一动作下,身上有隐隐暗香传来。
果然是用药喂大的。慎言下意识向后避了下。却被那假楚洛拉住手臂。那假太子手指细滑,轻轻抚着慎言的手,展颜笑道,“言相好风采,贵侍好颜色。本宫一见便倾心不已。方才太后说得急了些,便也是恨大人您不识时务。现在,我以秦宫太子之尊,郑重许大人……”
他虽然摆正了脸色,却唇角仍翘着,“若大人肯相助,事成后,本宫郑重许大人以……整个齐地。”
慎言淡淡讥笑,“殿下的秦地还不知几时能光复,大齐就不劳您操心了。”
那假太子听出慎言的讥讽,不以为意,笑道,“秦地,始终都是秦人的家。宣平再出计谋,移民也好,什么都好,她断无法灭了秦的种。所以,秦,始终不会平稳归入齐的版图里。”
这倒是中肯的。慎言点头。
假太子笑,“大人果然通透。秦人治秦,宣平却不敢冒这个险。所以,齐半个国的兵力都牵在了南边,她呀,就像是吞下个热栗子,咽不下,又吐不出喽。”
慎言失笑,“殿下这比方好奇特。将自己的国家比做栗子,您要做火中取栗的人?还是想大大地咬上一口?”
那假太子见慎言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撑着床栏,仍站得笔直如劲松,眼中更显慕孺之意,上前柔声道,“都行,都行。大人伤重,歇歇,上了药,我们再谈?”
伸手拿过药,竟是要亲自动手。
慎言摆手拂开他。冷道,“您说您是秦太子,可有印信?”
那假太子笑,随手拿出方玉玺。
慎言瞅了眼,是真的。显出些不以为意的样子,轻轻一笑,“出手就是方玺呀。可蔫知你不是替秦主管玉玺的什么礼官,太监之类?”
那假太子一怔,哈哈大笑,目光下指,“不然给大人看看,我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慎言笑着摆手示意不看。
“好吧……”
“大人同意了?”两人眼睛都是一亮。
慎言失笑,“哪里。纵使证明了你是男人,不是太监。可不是太监,亦不一定就是秦储呀。”
那假太子摇头笑道,“言相果然精明。我还有先帝遗诏为证。”
“先帝?”慎言一怔。秦主在古道上中毒,现移居沁县,对外,并未公布。
那假太子见慎言脸上震惊,上前正色道,“先帝已经死了,他身边的人,是本宫的替身,也死了。那宣平定是瞒着你们的吧。哼。她想统治秦地,秦主之死,自然不能公之于众。瞧,她连你都防。”
慎言皱眉看着他。当日古道上的事,除了他和都天明,只有几个秦主的贴身死士知道。云扬当场取得了领牌,替代了他们的旧主。死士皆遵太子令,离开齐回秦去了。那这假太子如何知晓的如此详细?
死士中,有人背叛了?不对,那可是秦宫死士。效主致死。慎言重新打量假太子,心中有一个令人震动的想法萌生。
慎言冷声道,“阁下手握玉玺,遗诏什么的,随便盖就是。”
那太子也不急,笑问,“那,你要如何才信?”
慎言垂目想了下,展颜笑道,“秦主,我倒是见过。阁下与他长得嘛,倒有几分相似。”
那人看着他,听下文。
倒也沉得下气。慎言直看着他眼睛,“我听说秦主亦爱男风。身边男宠数名。阁下样貌如此……与其说是他儿子,我看更像是他的……”
“胡说。”那假太子脸色大变。
太后脸上也变色。她寄托厚望的秦储,难道竟是这么个下贱货色?亏得自己把他当个宝。也难怪,一来就拿着个玉玺,挺唬人的。
“秦主的玉玺,好好地摆在库里。若是宫里有人,想偷出来也不难。”慎言转目看向太后,“御林军看着那库,坚守自盗而已,太后也信了?”
“这……”平氏也深恨自己鲁莽了。跺脚道,“来人,将这贱人给我拿下。杖毙。”
那假太子见慎言抓住个机会,只几句话,就激得太后与自己反了目,深知自己不是慎言对手。忙退后一步,霍地一抖手,漫长天的药雾笼了下来。
平氏呛得直咳。慎言猛地屏了气,但刺鼻的香气仍袭了过来。
“倒。”那假太子厉喝。除慎言和他外,全屋子的人扑通通软倒在地。
“你不怕散功粉?”那假太子震动看慎言。
慎言面色苍白,眼神清亮耀目。他缓缓地翻转手掌,修长的两指尖,露出一粒非常小的小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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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他在假太子目瞪口呆下,将药丸纳入口中,“所以,备着解药。”
“你……”那假太子一脸狠厉。方知慎言一直是在与他们周旋。现在被他探知了究竟,这人,是不能留了。他恨声喝,“来人。”
从四周屋顶,蹿下数人。皆是混在刘嗣军中的秦地死士。
慎言目光一凛。
“生死不论。上吧。”那假太子命令。
数道身影,鬼魅围在慎言身周。巨大的压力。
慎言长吸口气。刚解的毒,手脚俱还用不上力。所幸,慎言弯起唇角,露出朗然笑意,他闪电般伸手,冲着床头一排小暗格一捞。众人都没看清他捞到了什么。只听耳边一阵破风声。待众人看清,针雨,漫天袭来。
“有暗器。”众死士呼喝。奈何在室内,腾挪不开。众人皆抱头四散躲避。根本有人想着去护着什么假太子。可怜本不会武功的假太子,被针雨钉在原地。
“什么?”那太子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张着眼睛,双目皆插着寸长钢针。喉咙里也插着。
“什么?你并不陌生。”慎言一招,拼尽全力,喘息着,站不住。
“到底是什么?”那假太子难以置信。
“秦主没给你用过?刺在你分
身上,□□里,房事中,甚是销魂。”慎言讥讽又苍凉地看了看那暗格。一格子的东西,无一不曾让他生不如死。
那假太子喉头汩汩冒出血来,“呵呵,何以如此不堪?实话说吧,本宫用它钉过无数人……都是风华色代的男色,不过皆比不过言相风姿勾人。”
慎言凝目看他,沉声,“你……到底是谁?”
那假太子抿唇不语。
“纵使你不说,照你样貌,我派人去秦地,一样能查出来。到时,你家人,亲友,俱会被你连累。”慎言抬手,从他怀里掏出那玉玺,“其实你不讲,我也猜得到几分。秦地官制,皇权为上,但亦有宰相监国。若说有两枚玉玺,也不是不可能。你是秦宰派来的?”
那假太子嗬嗬半晌,艰难叹气,“言相眼光如矩。这枚玺是宰相督用。只外形,比陛下手中的小一些。盖上大小是一样的。我本是宰相亲子。名叫蒋琛。十岁时,被送入宫,在秦主身边以太子身份长大。”
慎言抿唇。这人长相,肖像云扬,也像秦主。说不得是宰相担了顶绿帽子吧。陈年旧事,要查也不难。只是目下,眼前这人,十有八九还真是楚氏血亲。
慎言想及此,抬手要毙掉这人的想法,有些迟疑。他是秦主之子,纵使私生,也是云扬兄弟。他,还真无法自专。
“你……”那假太子转目想看他,奈何眼睛已经被刺瞎。他摸索着,摸到那银针,用力拔下。痛得一下子晕了过去。
慎言霍然抬目。身周,那些躲避起来的死士,默然无声地将他围住。
双方默默对视,谁也没先出手。慎言是伤重无力,死士们,是茫然无措。
“把人抢回去?”一个死士低声问。
“废人一个了。”有人反驳。
“把齐相毙了?劫太后回去?”又有人提议。
“留下他们,更能打击宣平呢。”到底有聪明人。
这些死士唿哨一声,竟齐齐从四面八方的窗子,纵身出去。
与此同时,院子里,响起打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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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当当杀气腾腾的内室,一下子安静。
解药的药力渐渐抬头,慎言找回了些力气。奈何身上太疼。
慎言先看了看晕倒了的平氏。艰难地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他一动,腕上铁链叮当作响。慎言上手,在平氏身上摸了一遍,又在暗格找了一通,没有钥匙。心里叹气。
又返身回来,拔去蒋琛身上的针,丢在一旁。人是不能放太后身边了。抱起他,放在贵妃榻上。想了想,也摸了一遍,还是没找着钥匙。
慎言皱着眉想了下。还是先撑着翻出一件男子中衣,想穿上。无奈脚腕上铁链碍事。总不能拆了裤子,绕过链子再重缝上。
窗外院中,打斗声渐连成一片。
他拎着裤子,焦灼地冲自己光着的下身比量。怎样都不成。
一贯成竹在胸的慎言,头一回,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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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试炼(一)
在偏殿里的户锦和刘嗣刚刚谈崩。两人皆长身而起。
隔在中间的矮案瞬间崩塌。
“哎,慢,慢,慢……”刘嗣到底记得对方是南军战神,冲动之后马上后悔,急摇双手叫停。
未待户锦动手,院中响起更大噪声。
两人齐扭头看。
“怎么回事?”刘嗣怒喝。
“回侯爷,是从太后寝宫里蹦出来的。有几十号呢。”有他亲卫在外面扯着脖子喊。接着,便是激烈的打斗声。
“太后寝宫里?”刘嗣抚额。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来历。
看来秦宫来的太子和死士是掩不住了。一念至此,他转头看向户锦,眼中杀机顿生。
户锦挂念着寝宫里面还有慎言,当机立断,立刻出手。
顺手捞起身旁架子上,靛色的半臂高的一只净瓶,带着风抡过去。
挟着强劲的气势,大开大盍。
刘嗣未料中宫大人竟然说翻脸就能动手。慌乱间后错半步,下意识举臂至头顶格挡。
巨大的,“哗啦”一声。粉粉碎的瓷片兜头瀑雨般。他觉得臂上剧痛。
“啊。”刘嗣抱着胳膊肘儿,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剧烈地倒吸冷气,一边难以置信,“你,你没中毒?”
散功没?
户锦微微冷笑,“吃过解药了。”
刘嗣咬牙,知道自己这一招是输惨了。
外面早有亲卫听见异动,涌了进来。户锦先下手为强,一把揪过刘嗣,挡在身前,沉声,“谁敢妄动?”
声音不大,却是满屋皆静。谁不知户锦名号,面对面的,哪个敢轻举妄动?
“退开。”户锦示意。
单手挟持着刘嗣,后退着向门口走去。
“侯爷,外面那些人……”一个亲卫跟了两步,究竟不敢太靠前。又怕户锦出去与那些秦人照了面,不禁急上了火。
户锦目光一闪,停下脚步。
伸手指向那亲卫一点,“你过来。”
那亲卫和刘嗣心中齐声叫苦。
不敢不遵。人蹭着走了过来。
户锦单手扼住刘嗣喉咙,恰好保持在能喘气却无法出声的力度。刘嗣登时憋得脸通红。
“说,寝宫里面出来的是什么人?”户锦冷声。
那亲卫叫苦连连。户锦选得很对,他是刘嗣身边第一亲信。唯他知道秦太子的事。不过这话怎么能当着众人面说。私下与秦废太子交通,这不是窃国,是卖国呀。在场的,除了刘嗣亲卫,还有御林军,大家都是齐国人,自己家国的事,尚可自己折腾,可绝不能容外人觊觎?
眼见那亲卫脸色变幻不定,户锦哪会放过,沉声道,“本宫单手就可将他脖子扭断,你……莫非是想弃主?”
这罪名可谓诛心。那亲卫还未待分辩,旁边数十道目光,已经射向他。
那亲卫有苦难言,咬牙道,“属下不知。您问侯爷吧。”
“嗬……”户锦手下用力,刘嗣一口血吐了出来。
“侯爷……侯爷……”众亲卫惊呼。
“老三,快讲。莫不是要眼看着侯爷毙命?”一个亲卫在一旁冷哼。
“三哥,侯爷纵有事瞒着大伙,咱大伙也不会背弃主人。但讲无妨。”另一个亲卫敲边鼓。
众亲卫目光如炬地瞧着这老三。挤进来的几个御林军也在一边抱臂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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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他们是……”那老三扛不住压力。
刘嗣眼珠都快迸出来,奈何一句也喊不出来。不过能喊出来,他也不敢阻止。他再强横,也不敢在战神手下宁死不屈。
“秦地废太子,和他身边死士。昨日起潜入内后宫。和侯爷、太后共商……大事。”老三强挤出这一句。众人皆变色。
“废太子?”
“呸,这不是让老子卖国?”御林军最先不干了,有人跳起来,扑了出去。外面打斗声不停,有御林军高喝,“这帮人都是秦地奸佞,全毙了,一个别留。”
户锦冷静地看着他们的千姿百态,敌众我寡之下,他成功地找到敌之弱点。他们人虽多,但心不齐,又各怀鬼胎,倒是有机可乘。
当下,户锦朗声,“秦地废太子已经侵入内后宫。刘嗣里通卖国,人皆可诛。诸位若还是大齐子民,天子良臣,当知本份。护国护家,才是男儿行径。”
刘嗣亲卫们裹足不前,犹豫不决。御林军们已经操兵器杀了上去。
“诸位,咱们……围在外围,若有人突围,立毙。”那老三也知道事态不妙,沉声。
“对,好。”众人应和,呼啦啦冲出屋子。
可怜刘嗣脸色青紫,半条命已经挂在户锦手上。
户锦挟着他,出了偏殿。院子里灯火通明。数十个着黑衣死士,正与御林军血战。
户锦眉皱更紧。挟着刘嗣,穿过院子,来到太后寝宫。
宫里一片肃静。宫人早已经逃得不知去向,洞开的门里,只有点点烛光。
户锦挟持着刘嗣进了宫门。
左右没有人声。
户锦向大卧房走了几步,忽地停下步子。劈手,将刘嗣劈晕,才拖着他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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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刚把蒋琛放在矮榻上。急急地从床柜里翻出条男子长裤,未及想办法穿上,身后,有脚步声。
慎言长腿一迈,就跃下床。抢到门前时,甚至与闯进门的那人过了两招。
“中宫大人?”看清来人,慎言停手。
“言卿?”户锦把刘嗣咚一声扔进室内,快速上下打量他一下,长长舒了口气,“你没事?那就好。”
慎言蹲下,查探刘嗣鼻息。
“活着。”户锦蹲在另一侧,“得从他身上,着落逆党呢。”
慎言也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的,是秦宫的人?”户锦把刘嗣拎起来,发现床上,榻上都有人,只得再次扔回地上。
“那是假冒的太子。本是秦宰的儿子。”慎言组织了下语言,“估计是秦主的私生之子,虽不是太子,也是皇嗣。臣未敢处置。”
户锦点头。过去看了看,也皱眉,低声自语道,“这人,怎么如此眼熟?……不过,似乎也不是很像……”
慎言无法接话。
户锦也不纠结,又转目看了看太后。
“太后欲诬蔑陛下不是刘氏子孙。借机抬刘嗣窃国上位。”慎言低声。
户锦凝紧眉。
慎言抬头,打量户锦神色。
两人沉默片刻,户锦缓缓道,“虽是诬蔑,但仍要提防。须知众口亦能铄金,何况指证人是陛下亲母。这……于宣平朝也是大大不利。”
慎言亦缓缓舒了口气。
户锦态度,让他放下了心。
户锦目光幽深地看着慎言。慎言不惧生死,自投罗网般进了内后宫来,估计所为就是此事吧。陛下身世的秘密。
不过……户锦目光又和缓下来,不过,慎言终于没有瞒他。户锦不能不为这样的信任而感到震动。
“言卿……”户锦语气有些顿,平了平情绪,“既是这样的事,那这三人,便是就擒,也得密审。此刻,外面人多口杂……”
慎言知道户锦是动了杀机,急道,“大人,太后宫中,有秘道。”
户锦抬目看他,“言相果然有备而来。”
慎言无法接话。
“我来吧。你……先缓缓。”户锦一手挟起刘嗣,示意慎言带路。表示他已经同意了慎言的提议。
慎言即刻带着户锦进到内室,打开密道入口。当日盗假诏时,他就是从这,走出的后宫。
户锦挟着刘嗣当先进去。
松下来,慎言才感到全身无力。他强撑着半靠在入口边。疼痛,叫嚣起来。
不多时,户锦就把三人全挪了进去。又很细心地用绳绑紧,包括蒙了眼睛和嘴。收拾停当,外面打斗声渐渐松了。
“秦宫的死士,一个也逃不出去。不过……”户锦见慎言摇摇欲坠,上手扶住他,“不过外面料理干净了,他们也该进来了。”
“中宫大人入秘道吧。这里直通外书房……曲衡大人已经反正。不多时,就会带人过来。一时半刻的,我可以应对。”
户锦摇头。关了密道门,扶他出了内室。一只手把床上扫扫平,把慎言扶了上去。
慎言一挨着床,就倒吸着冷气儿。
户锦撩开他衣襟下摆,目光一紧。
“先上药?”他也去那暗格里翻找。一堆叮叮当当的东西,深刻地挑战了他的底限。
户锦红着脸,坚持把东西找出来。
慎言任他往伤处撒了药粉。疼痛稍减。
户锦又扯了扯他脚腕的那条链子。皱眉。
“等着。”他起身出去。转了一圈,拎了两把上好的宝刀进来。
“秦地的刀器说是不错的,今天且试试。”户锦还顺手拎进块大石头,垫在链子下面。
慎言撑着要坐起来。被户锦拿一床锦被盖住头脸,“遮一下,过会怕崩起石头碴。”户锦和声。
慎言无力拒绝。向后仰躺下来。疲惫,疼痛,铺天盖地地掩了过来。
耳边,听到铁器激烈碰撞的声音。
火花四溅。
估摸着砍了十几刀。“铛”的一声。
“别动,是刀断了。”
听声音,户锦掷了断刀,又换了一把。
继续砍。慎言都觉得腕上的链子发了热,才听到“叮”的一声。
“好了。断了。”
户锦掷下卷了刃的刀,轻轻地把锦被替慎言从头上拉下来。
慎言眼前一光,烛火下,看见户锦满头是汗,脸颊上,有一道被划开的血印。
户锦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抹仍往下滚的血珠,“石头碴磕了下。”又见床上有一条男子的裤子,顺手递给慎言。
慎言接过来,艰难穿上。
户锦下床,看了一会儿,到底伸手,帮了他一把。
松松地系好腰带,慎言疼出一身冷汗,“谢大人。”
“这回陛下分派任务,似乎未提过要大人深入内后宫。”户锦看他眼睛。
太后,是慎言和刘诩共同回避的话题。皇上封了内后宫,大半是因为慎言。怎会派他与太后针锋相对呢?
慎言涩涩笑笑,“无意中听曲衡大人提起身世这件事,一时情急……”
户锦点头,“大人对陛下可谓用尽心力……”
“中宫大人何尝不是?”慎言抬目,看他眼睛。
户锦滞了下。
“刘嗣是不是许过您很多吧……”慎言淡淡轻声,“您,不动心?”
动心?那样的说辞,怎能不让人动心?户锦笑笑。刘嗣在偏殿里的话,又在他脑中翻出来:
“中宫大人,你虽位居中宫,但陛下旧爱新宠,层出不穷,你不过是与别人同分一个妻子罢了。要说皇嗣。你是男子,孩子再好,也是和母亲亲近,到时,纵使是你骨血,又奈何?”
“中宫大人,户海侯爷一生镇守南地,即使称王,大齐也没能力就去征讨。你们自治就自治了,威镇一方多好。何如现在,一把年纪,仍困在京城为质?命悬于别人手心里?”
“中宫大人,你是南军主帅,战神一样的人。甘心困在这宫墙里,替她管着她大小侍君?你在南地自可为王,三宫六院或是觅一红颜绝色,过你们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去,还不随你?”
……
“当日我随父亲从南地出来,一路北上。父亲和梁相,已经做下万全准备。当时,我亦劝他说,不可妄动。你可知为何?”
慎言微笑,“愿闻。”
户锦转目,朗朗星辉,在眼中闪动,“南地自封,分裂的是大齐,永世都要背负着背祖忘典的罪名。我户家虽两代镇守南境,可根,还在大齐。这样的事情,即使做成了,也一生难以安心。”
“梁相曾是大齐朝堂的砥柱,可他仍一力推陛下登基。虽没想到陛下会皇权独揽,但梁相亦清楚,推翻一朝,改天换代,便是要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户家,自问没有那么大的戾气,能当得下这样的杀戮。亦没有这么大的福祉,能坐稳这尸骨江山。”
“何况,这些要做,便在当时就做下了,何要他刘嗣来许?秦在南地的南边,几十万顷平原,土地丰饶,诗礼传世,是块古老的宝地。我们将它打了下来,就是属于齐的。只有卖国求荣的人,才想着用它当砝码,去换取资本。”
一席话,户锦堂堂正正。
慎言注意地听着,眼中有些湿。户锦,在大齐,是战神一样的存在。有忠,有孝。最让人动容的是,嗜杀的将军,对国家,对天下,仍存一片拳拳悲悯之心。
他的确当得,刘诩从一开始便志在必得的,中宫,户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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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已经集结众多人马。
“死士已经清除了。”户锦低声。
慎言点头。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
“里面人,速交出侯爷和太后。”老三在外面叫。
户锦拉着慎言到地道入口,重新开启。
“你进去吧。”
“不行。”慎言摇头,“我是他们看着进宫来的。若是不翼而飞,定不会善罢干休……大人,多一人便多一个帮手……”
户锦皱眉不赞同,“你就是留下了,也还有太后行踪无法交待。不差你一个了。再说你受伤了,撑不过几招。到时,怕被……生擒。”
慎言看他。
“放心,我会死战。”户锦安慰他。
慎言心里发涩,“大人言重了。”
“不会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的。陛下有安排,这个时辰我们的人已经集结好了。我……能挺过。”户锦不再拖延,闪电般抬手,将慎言推进秘道,从外面关上门。
与此同时,隔着门,兵器互砍的声音不绝于耳。
终于攻进来了。以一敌众,户锦冲出密室,如蛟龙入手,抬手间,搅起一片血肉淋漓。
“啊。”众人发出恐怖大叫,皆后退。
密密匝匝的人群,寒光闪闪的刀枪,将户锦一人,围在院子当中。
黑暗随着入口关紧,淹没了慎言。
慎言强撑着走到那三人躺着的地方,点亮一盏风灯。那三人仍昏迷着,慎言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狠狠地咬破唇角,保持一线清明。将这三人一个个地往外运。这条秘道,是他亲自主持挖掘,他将这三人藏于更隐蔽的秘室。自己循方向,来到出口。上面就是皇上书房。
他拖着步子,走过长长通道,推开秘室的门。
陛下书房里,一片安静。
远远的,从外后宫传来喧嚣人声,亦有灯火光闪动。
慎言从陛下书案里,翻出“如朕亲临”的金牌。
“大人。”在外面焦急等候多时的几个隐营属下听见声音,进来。
慎言摆手,示意他们镇定。
“传令蓝墨亭,即刻带精锐,攻入内后宫。”
“是。”那属下迟疑,“皇上说的时机,到了?”离预定的时间,还差些时辰。
“怎能没到?”慎言苦笑,“中宫正在死战。”事情变化始料未及。若不是有假身世这一说,也不用这么早与刘嗣翻脸。
无法周旋,自陷险地。
“是。”那人凛然。接了金牌,奔出去。
“传令都天明,告诉他,事先布置的人,恐怕不够。参与谋反的,不仅有刘嗣的人,还有秦地来的死士。”秦死士数千名,今天亮相的,只有几十人?剩下的人哪去了?慎言眼中寒意森森,“要他速分兵,去驰援陛下。”都天明原订的任务是拱卫京城。可现在,危机不仅来自内后宫,还有秦地。最危险的,当是杀往刘诩处的那些亡命之徒。
“是。”轻功最好的属下领了命。出门先放出几只信鸽,人也跟着跑了。
“再传令。御林军封锁外后宫,一人也不许出宫走动。”封锁消息,封锁,铁桶一般。慎言下了严令,“若有交通讯息,私下授物者,可先斩后奏。”
“是。”
一连串命令发出去。慎言拿了几件袍子,又返回密道。
蒙住这几人头脸,命人带出去。
铁卫营铁牢,最下面一层,幽暗,寒冷,人迹皆无。将人囚于此处,外把重兵。
走出几步,慎言又停下。命人拿来几个舌枷,亲自给他们戴上。
“断食。”慎言道,“进水时,也不能取下舌枷。你要亲自看管。”
“是。”属下凛然。
慎言办完最后一件急务。才命人带马。
“大人做什么去?”红姑从隐营赶过来时,就见慎言袍子往下,裤腿上都是血。
“……”慎言一怔。是啊,此刻驰援陛下,已经是力有不逮。
他茫然地看着红姑。
红姑心疼。看慎言这样子,已经是强弩之末。
“大人,留在书房,调派人手吧。这里最需要您。”
“……好吧。”慎言咬唇。一句话艰难出口,就觉得心里发空。刘诩远在几百里外的空旷原野上,她也在死战吧。人不在眼前,慎言的心就空了个很大的缺口。他抚了抚心前,疼得无以复加。
“传令……”慎言强提着口气,“调户侯府亲卫,待中宫大人脱险,护着他,去驰援陛下。”
“云帅现在该到哪了?”
“该是已经和陛下汇合了。”
慎言松下口气,有云逸在,他放下一半心。“仍召户侯亲卫……”话音未落,忽见户侯府方向有烟火带着哨音直冲天际。
“侯府亲卫恐怕已经冲进宫去了。”红姑叹气。她在侯府呆过,知道这是他们联络的信号。
“无妨了。先保住中宫大人再说吧。”慎言无力摆了摆手。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转还余地。
是啊,只要人还在。
慎言看向遥远天际。墨黑的乌云,压着天地。
今夜,注定是个血杀之夜。
但愿被碧血洗礼后,再不会有这样的试炼。
100、相见
西北。
廊府重镇。
新年将至,郡守府从年二十九开始,闭衙放假。
众僚属处理完年前最后公务,互揖道别,出府自回家天伦团圆去了。
郡守府内书房外,剩下几个最紧要的官员和僚属,正在候传。
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从廊下跑过来。候传的几个人,纷纷揖礼,“世子。”
正是宛郡王独子赫蒙宣。
小世子跑得急,待见门口还有臣僚,立刻重整了仪态,“大人们好。”
又特意走到一青衫文士面前,施礼,“飞白先生也在,年前还这样操劳,辛苦了。”
一副小大人模样。
“多谢世子,在下不累。”。回礼的年轻男子挺拔修长,虽是文士打扮,却举止洒脱写意,自有一番英气。若论长相,这人尚算清秀,,只是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展颜一笑,让人如沐春风,观之难忘。他,正是化名飞白的云扬。郡守府首席慕僚,也是世子的启蒙师之一。
“大年初一,宣儿必登府拜年的。”小世子很有小大人模样,笑着道,“对了,先生这些日子净在操劳,年节礼都没备吧。宣儿早已经让管事替先生备下了,到时,也不必先生费心,派管事,一家一家替先生送过去。”
云扬温和解释道,“有劳世子。不过礼应随心,对于应尽心意之人,这样随性,就不好了。”
小世子眨着大眼睛,诚心道,“先生所言极是,宣儿受教了。晚上便差人全送到先生府上去。”
云扬失笑道谢。
两人正叙话,侍从出来说请诸位进内。
大书房分内外两间,宛郡王宽坐在外间大书案后面。岁月洗礼,并未在这位睿智的女子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坐在一大叠刚批好的文书后面,轻抬目撩了一眼众人,幽深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威严。
众人见过礼,听宛郡王布置年前最后事宜。一一领命退去。
“府里还有些庶务,飞白先生留一会吧。”宛平示意自己的首席幕僚留下。
众人退出去。宛平示意云扬坐,有下人上茶。她换了个坐姿,退去郡王威严,慈爱地看向儿子,“宣儿,你清雨父侍来信了,今年过年他必得滞留军中,你有何打算?”
小家伙很认真地合计了一下,“宣儿想过了年,也去军中历练历练。”
“嗯。”宛平点头。赫蒙宣满九岁了。男孩子要经得起摔打,要是能到军中历练三四年,再来听政,这样军政都积了经验和人脉,倒是她乐见。
“也好,你曾祖父就在军中,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宣儿可要替母亲多尽孝心。”提到国丈,宛平眼圈有些红。
“是。”赫蒙宣很认真地答,“待父侍理顺军务,孩儿便将曾祖父接回来,安享天年。”
“好。”
“母亲。”小家伙转了转眼睛,“宣儿此去日久,恐怕一年半载回不来呢,能向您要一个人吗?”
宛平自然知道他心思,笑着摇头,“你想要谁随行都可,独飞白先生不行。”
小家伙还没提要求便被堵回来,很是气闷地撅了嘴。
“飞白先生要主理西北书苑的事,很多庶政也要仰仗先生出谋划策呢,母亲离不了的。”宛平和蔼地笑笑,说到最后,抬头看了云扬一眼。
“先生。”赫蒙宣也转向云扬,“我就是愿意随先生识文理学,先生也很喜欢我的……”
这是在向云扬求助了。云扬方才一直垂着目光慢慢喝茶,并未参与到母子的话题中。他是府中属僚,调派变动,原就不是他能决定的。闻言淡然笑道,“世子言重了。西北自建学以来,名士大儒纷纷云集而来,您正应该多听百家讲学,博学多闻才是。”
宛平看着她的得力慕僚,微微点头。他方才这段话里含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宣儿不仅要在军界政界积累经验和人脉,在士林里,也要立得起来。这就要靠真正折节相交。须知那些饱学大儒,都是很清高的。同样,他们也很惜才。
赫蒙宣也若有所思,“先生说得极是。不过有先生在一旁时时提点,宣儿才更安心。”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飞白呀。
云扬抿唇微笑不语。
宛平抚额,“宣儿,不可胡闹。飞白先生是简家侍君,父母在堂,他且不能远行。”
赫蒙宣这才想起飞白的另个身份,是简家长女的侍君。
“可是,清雨父侍为何能远去军中?”
宛平愕了下。
云扬和声替她解释,“老王病逝,咱们西北郡与之相邻最近。且有国丈大人的关系在,尚侍君过去帮忙,既全了家礼,也是为国守边,是大义。”
哎,赫蒙宣苦恼地托腮,同样是去军中,为什么陪他去,就不是大义了?想不明白。
宛平知道这样缠下去,说不定过了午也说不明白。直接挥退儿子。
交待了年前要处理的庶务,两人相对饮茶。宛平给云扬满了杯茶,和声道,“先生是否有意陪同宣儿去军中?有先生在,我其实更放心。”
云扬毫不犹豫地摇头,“西北这里的事,实在放不下……”他曾与老王麾下将士朝夕相处时日颇深,怎能不挂念?只是军政上的事,他现在能不沾尽量不沾为好。
宛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简飞白虽跟随她已经有六年,但她总是觉得看不透。就从身世上讲。他明明身负济世胸怀,又有锦绣妙心,可竟连乡试都没参加过。并无半点功名在身。初入府时,因这个短板,在学者如织的僚属体系里,他颇艰难了一段。幸好后来一件件实事做下来,才让大家认识到这位布衣幕僚的大格局,大胸怀。
而更让她狐疑的是,虽然面前这人叫飞白,形容也完全变了,但是初初见面,她就觉得莫名熟悉。以后相处,他处事手段,为政方略……竟处处肖像云扬手笔。可云扬已经是明旨册封过的皇贵侍,住在皇城里,若眼前飞白便是云扬,那为何陛下会放他在西北呢?
眼前这位飞白,身份上,还是刚迁至西北的简家长女的侍君。
这简家长女,颇为神秘。听说她常年在外经商,生意似乎做得非常大,隐隐与官家相联。一年年的,似乎忙得很。飞白随简家一同迁至西北,逾六年间,竟从没见她回来过。宛平一时又觉得飞白的家主,似乎本就不存在。似是遮人耳目的。
宛平于这位幕僚身上,种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曾私下试探过几回,飞白却绝不松口,她也是一丝破绽也找不出来。
现在,两人在书房独对,宛平在飞白和煦气息下,又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熟悉与安心。
云扬似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目与他四目相对。
良久,两人相视一笑。
宛平心中一下子释然。飞白也好,云扬也好,今生只能做朋友,做知已。他若不愿暴露身份,便是有他的考量,自己尽力配合就好。
“先生今年过年,有何打算?北山终年积雪,今年尤冷,年初六宣儿要去赏雪景,先生可愿同往?”理顺了思睡,宛平颇有兴致出言相邀。
云扬正吟茶。清新,温暖的茶香,让他弯起唇角。他看着清汤中飘浮的青青茶叶,出神。
“先生?”
“郡主,”云扬抬起眼眸,清澈的眸子里,挂上些湿润笑意,“今年在下不能陪您和世子上山去了。”
“喔?先生今年有何不便?”宛平多问了一句。
“过年时,家中会有大祭礼。”所幸她的首席幕僚并不以为谈及家事有何不妥,和声答。
“什么?”宛平愣了下。
“在下家主,会赶回来。”云扬垂下眼帘,将茶缓缓喝尽。
宛平怔了怔,“简家大小姐今年要回来了?”
宛平长长叹息。守了六年,简家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她看着云扬微微上翘的唇角,也感同身受地微笑起来。
飞白啊,你是否是云扬没关系,只要你过得好,心头愉悦,我便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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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正是宣平八年。
云扬从郡守府出来,已经是午后。
上了车,有暗卫跟了上来。
“公子,主人捎来信儿,说是明天午后入城呢。”
“嗯。”云扬接过小纸条,细看了遍。笔迹秀挺,竟是刘诩亲笔。
他攥着小纸条,半晌。见暗卫眼巴巴瞅着,才递了回去。暗卫满怀歉意,也不得不掏出火折,在车厢里将其烧成灰烬。
“公子,明天咱们出城接吗?”暗卫见云扬一直垂着头,似是出神,小声探问。
云扬抬起眸子,清亮亮的,含着笑意,“接啊。”
沁县一别,竟是经年难见。每每思念成狂,也只能读着信报上皇帝陛下在帝都的种种消息。云扬垂下微湿的目光,下意识攥了攥手心,空空的。那有着刘诩亲笔的字纸留驻的温暖,仍如此清晰。让他一颗心,又涩又软。
“年三十午前至廊府,盼相见。”云扬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十二个字,思念,又汹涌地翻腾上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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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前,云扬回简宅。
简家继舍了长女给贵人后,仍有一子两女。两女早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嫁在远地。长子娶有一妻一妾,与简氏二老生活在一起。云扬是长女侍君,规矩上不能与兄嫂同住,要另分出一府。不过两个宅子只隔一条街,方便照应。
所以,他没坐车马,信步走过这条街。
一路上,有许多相熟邻里,都过来打招呼。“先生好。”“飞白先生休沐了。”“先生,给您拜早年”……
他身后跟着的家丁,本是暗卫化身,此刻,两手提满了大家塞过来的鱼蛋生鲜。
云扬一路谦和还礼。每每出行,都会是这样。过后,他必要暗卫们一一备礼还回去。西北民生淳朴,只要是真心为大家办实事,大家岂有不爱戴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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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进了简宅。先去给父母见礼。
“飞白给父亲母亲请安。兄长安好。”因有半月未得闲来,云扬进门就行了大礼。
简家人都在。长子简辽远起身,扶他起来。简家并非小康之家,早年家人多有操劳。前几年前,倒是多年未有消息的长女,派自己的侍君飞白过来,接他们一家到西北安居。飞白到西北,即入郡守府做了幕僚,又主理兴办书苑。官学自不必说,西北的私学,十间倒有九间是飞白名下的。办学利国利民,简氏二老倒不懂,只是飞白这一年年的,给家中带来的可观收益,确实令他们乍舌不已。
飞白起身,简母直盯着他脸上看。
“哎。”长相虽算清秀,但大女长久不回来,是否是嫌飞白颜色不够?简母颇忧心。
“飞白啊,大女何时到家?”简父也看他。
“回父亲母亲,估计明日便到了。”云扬恭敬答。
“哎。”二老一同叹气。
云扬抬目,不明所以。
简辽远亦叹气。家里人已经商量好几天了,飞白颜色太清淡,大女家大业大,身边不缺清俊男子。他这样,恐怕不入家主眼,落得孤独一生。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飞白这样能干,又温雅孝顺,若不是担着个侍君的名儿,整个西北来提亲的,不得踏破他简家门槛?
“飞白啊。”简母拉过他来,上下打量,“大女定是不识你的好,你这回,可得抓牢机会,得让她把你放在心上。”其余两人也是点头不已。连站在一边的嫂子和小妾也一并点头,“是啊,是啊。”
云扬脸微微发红。
“这孩子,你到底明白没?”简母见他这样,气得拍他后背,“大女见多识广,你也不差,定要留住她的心,不成,留种也行。”
这话说的,连嫂子和小妾也一并红了脸。
云扬窘得不行,“是,飞白记下了。”
“哎,那孩子生下来,是不还得抱去京中养?”简母又合计孩子的事,“不成,得和大女好好说说,留在西北吧,我们替她养,给飞白留个后,也不枉你白守这么多年。”说到后来,竟有点哽。
云扬温和扶住絮絮的老人,“是,飞白定求恳家主,让她答应,母亲别再伤心了。”
“哎。大女今年该三十五岁了吧。三十多年未见喽……”简母又嘤嘤哭起来。简父也低头啜泣。
一家人又赶紧劝解。
晚饭时,云扬被二老盯着多吃了一碗饭,又喝了据说熬了一天的补汤,才算完。
“这汤娘天天给你熬,你要加把劲。”简母缓过劲来,说话仍然很惊人。
云扬呛了下,强把汤灌下去。心头却很温暖。
云扬出了简宅时,月已中天。他抬目瞧着弯弯月牙,弯起唇角。
明日,便会相见,今夜,注定无眠。
101、无眠
回到隔条街的家中,天已经暗下来了。
下午发出讯息召来的人,已经等在宅子里。
“飞白大人。”几个人齐向云扬抱拳行礼。
云扬点点头。几年前跟他至西北的覆面铁卫共计三百人,云扬将他们安插在自己名下的产业。云扬的产业,大部分是书苑,西北书苑,民学,十停有九停是云扬的。云扬还有些定产,其中田庄占多。那里可是藏人的最佳地点,他在廊府左近,大小田庄就有五六座。这些人没任务时,便呆在田庄,既可练兵,又可掩人耳目。
几个人进了内室,云扬示意众人宽坐,诸人开始敲定迎驾的最后事宜。
“陛下已经落脚城外郦阳书苑。”一人报道。
云扬点头。接到京中传来陛下准备微服而来讯息,是在八月间。从那时起,云扬便开始着手对郦阳进行了修葺,内部装饰不可能再奢华,关键针对的安全防护问题。就连他身处的这座宅子,也悄无声息地里里外外修整了一番。以确保没有一处不确定。
刘诩进入腊月才动的身。才从京城至西北,陛下足足走了快一个月。数天前,云扬才正式对属下铁卫明发此事。大家这才明白,这小半年,他们大人忙里忙外的真正原因。
于是,迎驾,正式进入日程。
陛下微服至西北,所过之地,落脚之处,甚至要逛的哪条街,都需要精心布置,确保安全。几日来,云扬将他推演过无数次的布置一一落实给他们。妥当,周密,有条不紊又事无巨细。大伙皆凛然领命。没人懈怠。功夫都不是白费的。因为当陛下踏上西北这块土地,那么,每个涉事之人,都将担着天大的干系。
“还有一点,须谨记。简家那边……”云扬顿了下,为掩人耳目,众人只知道简家为掩他身份而设的,“陛下也会过去一趟,在那布防的人,只在外围,不可入宅,院内也不行。因为离得远,所以整个初一,都要警醒。今夜始,大伙要根据布防图,反复推演。城里的,年三十就要布防过去。”
“并不知道陛下会在西北停留多久,所以,从此刻起,陛下的安危,便全赖弟兄们了。”云扬郑重道。
“是。”几人凛然应。
“还有,初五初六,世子要登山,郡主也会同行。尚侍君今年不在西北,我恐怕也不能跟过去。防护职责更重。”
“是,属下先派人查看去地形。”一个汉子道。
“人员调派你尽挑五十人,初二回我。初四上山。”
“是。”
郡守府自有护卫,云扬还是不太放心。跟他到西北的,共有铁卫三百人,暗卫三十六名。六年来却没往郡守府里安插任何人手。他知道,即使自己插了人手进府,郡主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可他仍坚持井水与河水交渭分明。这是大原则,他很坚持。
所以,他派过去的人,不暴露痕迹,这是完成任务的前提。铁卫不是暗卫,重在战斗力强悍。但在隐住身形方面,云扬一向要求颇高。
两件要紧事最后敲定了,云扬缓了口气。
“此事过后,大伙轮休的日程排出来没?”云扬喝了口茶,说了半个晚上,他嗓子微微哑着问。
那几个男子互相看了看,齐点头,“排好了。”
“不过人暂时回不了家,年礼是不能差的。”云扬顿了下,想到小世子跟他说帮他挨家送年礼的事,叹气笑笑,“每人可都得写封平安家书,和年礼一同送回家乡去。不可图省事,偷懒。”
“是。”有几个人笑。
“还没有子嗣的兄弟,按例允其多休半月。”云扬含笑补充。
“嘿嘿。”这下大家全笑起来。每逢佳卫倍思亲,其实若仍是在军中,几年也未必轮到一回探亲假。反倒是他们这一队人到了西北,竟是偏得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这六年来,他们这一队人家中添丁进口的喜事,倒真是没断过。
夜,深。
几个人都停了话,等着云扬说下文。
云扬逐个扫视众人亮晶晶的眼神,微笑点头,“公事,分派到此,没有了。”
大伙相视而笑,一齐起身,给云扬拜年,“飞白大人新春如意。”
“新春如意。”云扬过去一个个扶起来,“大伙辛苦了。”互道如意的此刻,这宅子里,才算有了点年的气息。
云扬和煦的笑意,轻缓,温暖,像春风拂面。大家起了身,眼睛都有点湿。
跟着这位简飞白大人已经六年了,虽然不知道他在宫城里的位份,却也知道,他是为陛下守了这六年。当年,陛下与大人沁县别离,他们有目共睹了陛下的不舍和疼惜。可圣恩毕竟难测。只瞧这些年,皇城里传来的消息,陛下连诞两个皇子一个公主,身边的中宫,言相,尚大人,哪一个不是如日中天?其他侍君大人,在信报中,也曾有提及,在前朝,都是各司其责,各显其能。
陛上宫里究竟有多少位侍君,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洞悉的。他们能看得到的,就是飞白大人每年每年的,除了殚精竭虑公事,余下来的时间,就是形单影支,孤身一人。
兄弟们每年都可回家省亲,只有飞白大人,越到年节,越是孤单。独立支撑了六年,今年,终于等到了陛下。
“大人,今年可好了。”一个汉子红着眼圈憋出一句话来。
云扬拍了拍他的肩,微微含笑,“嗯,承你吉言。”
目送着几人分拔潜出了宅子。
云扬由暗门,进了密室。
密室里,空间不大,设了两个蒲团,一只矮桌。云扬点了桌上的烛台。温暖烛光在静谧室内闪烁温暖,云扬疲惫袭上来。他在一只蒲团上坐下。刚闭目歇了会儿。
暗门一动,一个矍烁的老人走进来。
“尚师父。”
尚昆大步走过来,示意他不必起身,上前先把住他脉门,细品了品,微皱眉。
云扬抬目看着他。
尚昆皱眉。云扬脉息悠长平和,强劲有力,显然是内功有成。可每每凝滞,似有股力量与之抗争,明显是身负异毒的表现。
血煞离主已经有六年。先前几年,云扬要压制它,挺艰难。须尚昆不时来密室帮他调息,去年始,云扬内功精进,大多时候,可以独自对付它了。可尚昆对云扬勤勉练功,想靠内功来压制它的想法并不是那么乐观。因为云扬之所以能够初获成功,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刘诩不在他身边。
“血煞是认主的……”尚昆一句话说出来,眉皱更紧。压制越强,反弹越甚,血煞是靠人精血而存,本就与所受之人融为了一体。现在,血煞离主六年,强被压伏。可一旦重获机会,蓬□□来的欲念,一经滋润,事后,尚昆估计云扬再压不住它。
云扬垂目良久,咬唇,“无妨。”
尚昆看他。
“陛下走后,我再加倍苦练。”
“堤都溃了,练气便如泻洪。”尚昆沉重道。
云扬抬起澄澈眸子,看着尚昆,“左不过就是欲念,我不向它低头,就不会沦陷,您放心。”云扬一字一句,骨子里的倔强少有的溢出周身。
他不是说大话,心中亦早知血煞厉害。记得当年在临渊,他只尝试了一遍自渎。还未品出什么滋味,便被陛下发觉。当时刘诩发了好大的火,不仅郑重惩戒,还特别请尚老侠出手,帮他以内力导引。云扬明白,她是怕自己试过一次,便不能自已,这种一时快慰的事,与血煞有了关连,一定会失了控。到时,无异自伤身体,饮鸩止渴了。
尚昆叹气抚了抚他的头,这孩子,外柔内刚,太有主意,“你拿得稳便好,须牢记你今日决心,他日受不住了……”尚昆说不下去。
云扬默然片刻,“我要是忍不住,便去昆山禁地闭关。”
云扬抬头看他,“到时,您就锁着我,千万别心软。”
“哎,”尚昆叹气,哪里就生离死别这么严重了,“不行,就随陛下回京吧。”
云扬沉默着摇头。
爱,发乎于心,贵在真诚。他不愿与她隔着血煞这一层。若是屈服于欲念,无论在西北,还是在皇城,于他,都是一样的沦陷。
□□,□□,有情才有欲,这是人伦。可血煞强要他臣服于欲望之情,他不能容忍。在临渊时,他相信刘诩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亦要坚持这个本心。
“师父,不仅这次,我能受得住,以后,多少次,我都能受得住。堤毁了,我便重筑,日积月累,层叠往复,总能拦住如泻之洪,守得住本心如初。”云扬一字一顿,一双眸子,含着坚定和傲气,亮若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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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阳书苑。
刘诩站在窗前,看天上弯月如钩。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云扬,又皎洁又柔和。忽有薄云飘过,遮了一下。刘诩冲盖着面纱的小月牙弯起唇角。
扬儿,西北的月色,果然比京城的难得。多少个夜里,如银泻月光洒满我的睡床时,仰头看窗外,便能与你同赏一轮明月了。
心中有情,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心有灵犀。六年过去了,你与我说这句话,更得渐渐体会。
明日,明日我们便得见了……
“母亲,母亲……”刘诩正入神,一个小男孩闯了进来。
“忻儿,多晚了,还不睡?”刘诩拉过他,低声嗔怪。
“明日我们要入城吗?”小皇子满脸兴奋,“早在京中听师傅们说,西北郡廊府重镇,繁华不亚于帝都。而且因着有不少异族生活在这里,风土民情更显独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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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正是这样。”刘诩揽过他,笑道,“西北六年间,从贫瘠之地走向昌盛,其中有很多可供你为政后借鉴之处。此回带你出来游历,可不只是玩这么简单。你须多看,多听,多想。”
“是。母亲。”小皇子闪着大眼睛,“明日咱们入城吧。”
“好。”刘诩笑。若不是她拦着,今日元忻就会冲进城去。可是天色已晚,她若提前进城,城里的布防压力可就更大了。她不豫云扬更辛苦,忍到明日吧。尽管她的急切不亚于小元忻。
她安置小元忻睡在自己床上。
忙完了,遣退随从。她仍无睡意。
窗外,天已经泛白。
东厢里,灯水依然未熄。那是云逸,也彻夜未眠吧。
此回微服,她打的是云逸西北探望云父的旗号。她带着小皇子,隐在探亲车队里,极是稳妥。
一路上,因着元忻头回出门,便走得慢了些,拖到年二十九,才到廊府。
刘诩看着东厢窗口透出的光,忽然心头一动。
她急切地推开窗,借着初明的微光,向那扇窗口望去。隔着窗,烛光轻摇,朦胧间,什么也看不分明。
可却有如此真切,而熟悉的感受袭上她的心头。是云扬,一定是云扬,他定是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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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在城内处理好所有事宜,赶到郦阳书苑,已经是天边泛白。
他从高处跃下来时,特意瞅了瞅正房。烛光不强,但仍有微光。她睡还是没睡?看看去?有了这个念头,云扬再管不住自己的脚,下意识向那边走了几步,忽然站下。他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廊子里径跑了进房去。
应该是皇长子,云扬在心里判断。他目视着房间合上,烛光挑暗。雪地里,云扬站了好久,亦知道此刻万不能进去了。
强压住心头的渴望,他还是先进了东厢。
102、回宫
夜风微急。
室内烛光和暖,一帘春意。
极致的激情后,云扬没了力气,伏卧着。
锦被照例被推到床角,刘诩用手指描摩着云扬线条流畅线条,由肩到背,一路婉转向下。轻柔的手指,象带着温度的薄羽,每掠过一处,都引来肌肤下意识地收缩。
云扬闭着眼睛被骚扰了一会儿,自己翻了个面,仰躺过来。
刘诩打量了一下他身下,素手不受控制地又伸了过去。
云扬就是觉得爬着硌着难受,谁知一翻过来,就又被逮住。他不堪其扰地往床里缩了缩。
“累了?”刘诩在他耳边吐气。
在爱恋与血煞的双重影响下,云扬一向不能硬气到底,他颤着睫,睁开眼睛,慵懒写满眼底,“嗯。”
“歇会儿。”刘诩终于放过他。在他身侧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两人。
云扬放松下来,把她揽进怀里。
两人安静地偎了会,听彼此心跳声。
“怎么了?”云扬垂目探寻地看她眼睛。从烈山上下来,已经一天了。刘诩仿佛有些忧虑。
“在想忻儿的事……”刘诩叹气。
“忻儿怎么了?”
“白日里,我与忻儿提了句,召赫蒙宣入宫,做他伴读。”刘诩回忆了下,这话一提,忻儿先是一喜,而后使劲摇头。
“母后,不成的。宣哥哥在西北有很多事情。要帮母亲打理政事,还要到京中历练。”元忻想了想,“喔,他事母至孝,母亲尤在堂,我怎好让他们骨肉分离?”
云扬簇了簇眉,没作声。
要在别人,肯定第一时间赞太子至纯仁孝,善良悲悯,可云扬明白,那些质素,并不是一个帝王最需要的。
“忻儿他仁善,倒也可为仁君,着手多给他培养辅弼之臣,当无虞。”云扬客观地说。
刘诩沉了会儿,点点头。她的忧虑,自忻儿渐渐长大,便与日俱增。其实这并不难被感知到。比如慎言,他每天带着元忻入朝,也有这样感触。只是慎言不能讲。这一点,倒是没有子嗣的云扬,更好发表意见了。可他身份尴尬,也只好这样私下里讲。毕竟事关皇储,除了她,谁也没有恰当的立场。
除了忧虑,刘诩还有些惋惜。大齐国势正在上升阶段。她是女帝,尤知锐意进取。开疆辟土,推行新政,以图大齐强盛。忻儿是男子,更该做个中兴之帝。可惜了……
云扬垂目打量她神情,心中忧虑的却是后续的事情,滞了好一会儿,低声劝道,“陛下,权谋和纵横,这些东西可以教会。不过,人的性子乃是天生,从小到大,若非毁天灭地般的遭遇,是不会改变的。”
刘诩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云扬儿时就有过这样的遭遇。
云扬安抚地笑笑,表示他早已经不在意,他缓缓道,“再怎样,忻儿也不会受到这样的苦难的机会了。所以,即便登基为帝,元忻也只能是他自己……”
云扬顿了下,没说尽,刘诩却听明白了。元忻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善良纯厚,不会因为鞭策和教导,就成了赫蒙宣或别的什么人。他已经快八岁了,已经开始参知政事了。他对事情渐渐有了自己的观感,若一味想改变,恐怕会适得其反。
“宽和的帝王,也是百姓之福。”云扬安慰了一句,心里也无法说服自己。
大齐刚兼并了秦,南地最好也得有二三十年的不安稳。边境也不稳定,每年都有战争。
创业未竞,便要守城,这实在不是个好的决定。只有走强兵强权的帝国路子,才能保如此大的一片疆土不受侵犯。能安居乐业,国富民强,才是大齐百姓真正的福气。
大齐需要更铁腕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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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
尚昆来了。
他由密室进入。不出意外地,没有看见云扬打坐的身影。他站在密室里,长长叹气。转身出来,在正堂,看见了刘诩。
“陛下……”刚要见礼,便被刘诩拉起来。
“老侠来了,新春如意。”刘诩笑着说。
“陛下新春如意。”尚昆上下打量着刘诩,经年未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忆及当年她刚至封地时,还是个孩子……
老侠眼睛有点湿,掩饰地笑笑,“过年时,门里事多,拖到今日才来拜见陛下……”
刘诩哪能不知他心情,亲手给他倒了茶。
两人平复了情绪,刘诩歉意道,“天雨还在军里,所以他过年都没回来。”
“喔,蛮族又死灰复燃了?”尚昆问。
刘诩摇头,其实尚天雨现下就在大雪山脚下,琢磨着要翻过去,看看那边的世界。
“哎,人老了,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尚昆想到那个虽然没了内力,却仍十分精神的小徒弟,有感而发,“今年始,门里的事,给大徒弟管了。”尚昆已近七十岁,再结实的人,也不能不服老了。
他这是要退位了。
“西北……天雨不好再回来。老侠随我一同回京吧,就近,我们也好照顾您。”
“人老了,故土难离。我老头子就在西北吧。”
“好吧。”刘诩点头,“扬儿会在西北长驻,他在,我也放心。不过,今年,我要带他回京住一段时间。”
“嗯。我来就是为此事。”尚昆严肃了起来,“他这些年清心养性,内功有成,从去年始,就可以独自与血煞抗衡了。可修炼内功,就如逆水行船,有陛下在他身边,他就无法静心凝神了。”
刘诩脸上红了红,这话不假,她来这些天,云扬就鲜有一整段时间可以拿去练功了。
“不是为他成为宗师级,只是既然您已经破了他的心防,就请时时关照吧。”尚昆有些感叹。
刘诩不能不感佩尚昆的为人。既授了云扬内功,就认了这个弟子,便要全心为他打算。天雨是他亲传弟子,亦是从小一手带他的。要他对两人做到不偏不倚,实在是难办到。但他现下说的每字每句,皆是坦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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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后,陛下离了西北,回京。云逸并未随行,他前往兵营,与前来巡视的钦使蓝墨亭汇合去了。
走之前,云扬以飞白之名,向郡主辞行。言说要随家主回京住一段时间,想辞去幕僚之职。郡主一再挽留,说无论飞白先生在哪里,西北郡守府都为您虚位以待。
郡主亲自送他出来,站在车马前,宛平沉吟了下,“本打算让宣儿去军营中历练的,但听闻朝中有召他进京的打算……”
云扬哪能不明白她的忧虑,却无法直接劝解,换了个角度切入话题,“国丈大人年事以高,军中的事,还是太操劳了。正趁此回钦使巡防,您便接国丈回西北来奉养。若是京里来了旨意,亦可由国丈带着世子回京。孩子还小,有至亲在,也是个照应。”
宛平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陛下是要收军权呢。若西北是她的封地,她自然是要军政独揽,但陛下并未封西北给她,可见陛下还是觉得不是时机。
时机?什么才是最好的时机?宛平想到宣儿的身世,心里有些沉?
“难道陛下她打算……”宛平思来想去,唯有一种推论。
云扬也皱眉,面对宛平,他说不出于公于私的话来。宛平多年前的创伤,一生难平,心中已经无爱,她更不愿意在感情和肉体上勉强自己。
宛下有些意冷,淡然笑道,“守在西北,心中徒留的,都是最不堪的回忆。诞下宣儿时,我以为自己会恨,可毕竟母子连心。孩子是无辜的。这些年来,我与宣儿相依为命,我今生亦再无他想,唯愿孩子能平安长大成人,活得开心如意。”
这话,直指当年,竟是直接将飞白当做云扬了。
云扬并不吃惊,宛平如此聪慧,若是还认不出他来,才叫人吃惊。不过宛平这话,听着让人心涩不已。
云扬负手,良久无语。
倒是宛平先叹了气,“人这一生,倒有几个能活得畅快如意?”
即便贵为天子,不也是这样?行事也得瞻前顾后,爱恨皆不能任意。想到刘诩,她不由看了眼面前的人,又心痛得移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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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淡然笑笑,缓声道,“什么样的日子,才叫畅快如意?人生而有苦才有乐,蔫知这乐,不是苦后的余甘?愈艰苦,愈艰韧,此后,才会有大进益。宣儿虽然生而艰难,却幸有郡主关爱,国丈疼惜。历苦难,才知甜蜜,经磨厉,才懂珍惜。他是只小雏鹰,得给他振翅一飞的天地。相信我,宣儿往后会好起来,也请郡主要看得见希望。”
宛平细细品味云扬的话,眼睛缓缓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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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八年春。
陛下下令,效仿西北,在大齐各州郡兴学。从西北调出众多有经验的学馆主管分散各地,协助兴学事宜。
西南和西北的豪富们,再次联络各地富商,慷慨解囊。实现了幼学全部免各项杂费,还供一日两顿饭的目标。另凡家中所有孩子皆入学的,可领补贴。
幼学一开,大齐的各府各郡,从此贫儿也可入学,大街上再看不到白日嬉戏的顽童荒费时光了。
不必人人都学圣贤书,毕竟考取功名的人还是少数。但人人识字知礼,乃是教化之根本。
这是这一年春天。新年刚过,太子游历回京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太子伴读广昌侯之子十三岁的苑广华,在闹市纵马,不慎伤了路人。人已经押送有司,广昌侯去岁病逝,其夫人只此一子,听闻可能流刑,大恸,进宫,哀哀向太子求情。太子感念她母子情深,却亦知道法理不可废,遂与皇上道,“广华是急着进宫赴儿臣之约,才伤及了路人。论起来,他本无心,儿臣却也是难辞其责。如今他若服刑,留下老母一人,孤苦伤心,实不是孝道。儿请求与广华分责。”
刘诩淡淡道,“如何分责?你的伴读们何止一人?若都有急事要见太子,便可在闹市纵马?若他日你登基为帝,分派下去的,哪件又不是急务呢?是不是大家都可在这京都里策马而行,而不必担心被责,因为有了过错,也有陛下分担?”
这话挺重。元忻只是太子,他日为帝这样的话,怎么也不能这样讨论。元忻却张着澄澈眼睛看着刘诩,“上行下派,儿臣若发旨意,必会量才,量力而行,何况大臣们亦都是国士,怎能个个都无故妄行呢?”
刘诩皱眉,“你治理朝堂,不是靠法理,而是要靠个人的修养?”
元忻知道这话绕进了死胡同,他垂下眼睛,沉了一会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儿臣始终坚定信,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说到底,法,不过是治国的手段,人的权衡,才是最主要的。”
刘诩看着他的眼睛,刚满八岁的孩子,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却又不凌厉,润泽澄清。
刘诩垂下目光,滞了好久,“好,此事便交与忻儿吧。”
“谢母皇。”
当日太子微服,出宫去了苦主家里……
几日后,判决定下。苑广华闹市纵马伤人致残,免去他太子伴读的职位。满十六岁后,驱逐出京。因其母孤苦无依,便准其携家眷同行。苦主因他纵马致残,生活无依,苑广华需尽赡养义务。
苦主是年近五十的老者,妻早亡,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因无一技之长,只以卖菜为生。太子亲至他家,悉心问顾,又替苑广华许诺。只看他家有何要求以弥补苑广华的过失。商议妥当后,苦主撤告。
判决一下,以戴忠信为首的言官们,群情不满,纷纷上本。在皇城里,天子脚下,竟然敢闹市纵马,实是不敬皇权。这罪名太大,太子在朝上听政时,就开口驳了几句。言官们转而上本指责太子御下不严,枉顾法理。
“如果往后有案,都似太子这么个断法,还要律法何用?”御使们道。
这罪名更大,直指太子难堪一国之明君。
慎言在朝下,找到戴忠信,深切恳谈,希望御史们不要再揪住太子不放。
戴忠信比六年前稳重老成不少,他深深地看着慎言。这是慎言头一回私下里找他,为的却是要他徇私留情。看着慎言深锁的眉头,戴忠信一下子就心软了。他长长叹气,“言相,这回苑广华的案子,若是别人办的,也就罢了。可他是太子,将来的国君,处事不公,不依法理,这朝事,若都是这样和稀泥,咱们大齐早晚要乱套的。”
“忠信是与中宫大人不对付,但那是私怨,他这些年在外征战,虽战功显赫,但若有咎,我必参他,可他若洁身自好,我也不会无故找茬。可太子不同,他既是储君,便被万民瞩目。在处理这案子时,他从没把自己当主审过。悲悯之心是难能可贵,此案处理的也是皆大欢喜,可道理就是道理,律法不容侵犯。”
“这次大人亲自出面,忠信便撂开手,不过……”戴忠信沉吟了下,“太子这性子,从小到大,便是这样,以后也难改。若再有类似事件,他和言相你意见定然相左。就像此次,言相你对太子让了步。可再有下次,你该做何选择?”
慎言沉吟无语。
在陛下寝宫,刘诩面对太子,也是无语。
“这就是忻儿所说的分责?”刘诩指指面前厚厚的一叠奏本。
“大家注意力都转到儿臣身上,广华压力便小些。”元忻很坦荡。
刘诩怔了怔,“你是这么想的?”
“嗯。儿臣其实明白,做一国之君,应着眼大事,大局,胸中有大策略,可儿臣也希望能珍惜每个身边人。儿臣多担当些,便能兼顾,有何不可?”
刘诩点点头,“忻儿你重情重义,是个真君子。可君子成不了有为的帝王。”她点了点面前的奏本,“这些本章里,把道理翻来覆去说得很明白,你拿去研读吧。”
元忻闪了闪大眼睛,亲手捧起厚厚的一叠。
“忻儿,”刘诩叫住往外退的儿子,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八岁的元忻,身量还未长开,圆圆的小脸还有可爱的婴儿肥,但身板挺直,神色清明,闪亮的大眼睛在粉嫩的小胖脸上,象两汪清澈湖水。她不由软下声音,“忻儿,你保住了身边珍惜之人,全了自己的情义,可换来的是你的臣子们的犹疑和猜忌,失去的是国士们的心。现下你还小,大家不会揪住一个孩子的善心做文章,可人总是要长大的,当你坐在母亲的位置上时,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帝王,趁现在,你多想想吧。”
“是。”元忻垂目,紧了紧手中的奏本,退了下去。
午后。刘诩召慎言。
慎言进了寝宫,看见刘诩正倚在矮榻上看书。
“参见陛下。”
“坐吧。”刘诩拉慎言坐在身边。见慎言目光落在案上,刘诩摆手道,“御史的这些日子的折子,都拿给忻儿看了。”
“太子还小,头一次主理,难免不周,是慎言提点不当。”慎言低声。
刘诩摇头,这小家伙,虽然本性是纯良的,可也特别有主意。慎言惯会揽过上身。这次事,她都劝不回元忻,慎言更是有心无力。
“八岁亲政的皇上,史上有之。就别说别的,单看赫蒙家那个小子,就比忻儿老练不少。”
慎言眸光微闪,“广华一去,伴读便少了一人,陛下回京已经提过赫蒙世子好几遍了,难道是要召他进京?”
“先前忻儿是不同意的。”刘诩掷下书,“不过这回由不得他了。”
“也做伴读?”
“倒有点担心忻儿掌控不了他。”刘诩迟疑。
“中宫大人那……”
刘诩摆手。户锦带着尚天雨,野到了大雪山那边去。回报说,山那边有大片内海,草场,只有稀少的放牧人游居。他们俩还要带人深入腹地去看看。
从春节开始,便一车车地往京里运送雪山之外的地方特产。琳琅满目的物品,还有奇怪的动物植物,每回听说中宫大人的车队来了,都会引得满城人去年新鲜。他还来信问策,是通商,还是征服?
“这两人玩得倒是开心,丢下烦心事给了我们。”刘诩不满地哼。
慎言出神地看着她生动的表情,“等忻儿亲了政,雪山那边的事宜也定妥了,陛下也可去玩赏一番。”
刘诩神往了一阵,长长叹息,瞧如今这情势,且得期待一阵呢。
“喔,今日御史们的折子突然没有了。”刘诩状似无意。
慎言垂目,“陛下请恕臣自专之罪。”
“果然是你找了忠信。”刘诩看着敛目的慎言,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内阁首辅能左右言官中的带头人,这么容易招陛下忌讳的力量,慎言不掩也不藏,就这样坦然摆在她眼前。不能不说,这是他最聪明、最妥当也是最信赖的表达方式。
“不过你找了戴忠信让御史收声,确实有些着于痕迹。戴忠信这小子,这些年越发的眼里揉不下沙子,看他一恼,连你也参了。”刘诩到底不轻不重点训了他几句。说起来慎言在朝中,并不是一手遮天。有政敌的政客,才是正常的。就像是朝堂,有政党、有帮派,才是常态。
慎言未语,只抬起目光,柔和的眉眼挂满淡然笑意。
“怎么?”刘诩示意他得把话往心里去。
“无妨。他纵使参了臣,也是送到陛下案上。陛下心里拿得稳,臣有什么可怕?”
“哎。”刘诩抚额失笑。他的首辅明不明白?公事、私事,混在一起说,总是会让人,心动神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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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日落前,云府正门大开。
皇贵侍车驾从中门缓缓驶出,浅黄色旌旗七尾鸣凤迎风招展。
净过的长街两侧,万千百姓跷足屏息。车帘低垂,车里寂然无声。大齐百姓们见过跃马入城的中宫大人,见过车驾匆匆冠带翩然的首辅贵侍大人,唯独没见过这位神秘的、出自云家的皇贵侍。众人正望眼欲穿,突然起了微急的风,像有手儿牵着般,门侧的纱帘,忽地被风卷起。
皇贵侍低垂眉眼,沉静安坐车中,仿佛入定。脸儿有一半隐在长衣微立的高领里,只露出饱满的额角,鬓发鸦黑,肌肤瓷白,仿佛玉雕般。
“啊。”众人轻轻感叹。
御林军开道,忽而不知是哪匹马儿嘶叫了声。这玉雕的人儿,仿佛被惊醒,抬起了如画眉眼,向外看了一眼。那眸色又黑又亮,闪着流波的光彩,纯净又英气。只仿佛明月夜里最皎洁的一道光,划亮在眼前。
惊鸿一见,满街皆静。
突然,人群有些鼓动。因为前一刻画风沉静的谪仙,竟自掀了帘,从车上跳了下来。
修长的身材,长腿只一跨,就站到了地上。风正急,撩起他的长衣,露出内里修身的武将常服,素色为底,亦有同色绣的七尾鸣凤,随他一走动,便如乘风飞展般,英姿卓然。
云扬跳下车,四处张了一下,显然未料会被这么多民众围观。他愣了一会儿,耳边又听马嘶,就返身走上正门的台阶。从门里阶下跑上来一匹纯黑的骏马。马儿踏着雪一样的四足,通体墨玉,未佩雕鞍。马儿追着云扬跑上来,喷着鼻息,在他颈上舔。
云扬眷恋地搂了搂马脖儿。方才就听见马嘶像是它。这是他在大漠时的座骑,还是生辰时云逸送的礼物。入宫后,一直养在家里。
“哟,马儿恋主呢。要不,您带回宫得了。”内侍过来低声道。
云扬放开马儿,摇摇头。
有温暖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云扬转目,看到大哥疼惜的眼神。
“您带上吧,宫里跑马场挺大的。”内侍还在低声劝。
云扬还是摇头,“大哥给养着吧,别给它戴鞍,散跑着,它喜欢。”他看着云逸道。
云逸点点头,“放心,一直都按你说的养着呢。”
云扬拍了拍马儿流畅的背,又替它理了理鬃,才把马缰递给云逸。
“这是大漠里长大的马儿,散养着惯了。”云扬回头冲那内侍解释了一句。现在随侍他的,都是御前的人,四五等人还都禁在临渊里。
内侍含笑,“是,这样神骏,也得是大元帅给养着,才更放心。”便躬身退下。
“走吧,莫误了时辰。”云逸瞧着云扬恍惚的样子,确实不放心,絮絮,“扬儿,大哥方才的话,你可都记下了?别的且先不说,云家的孩子要知礼……”
云扬怅然叹了口气,“大哥,扬儿记下了。”
下午接的旨。之后,大哥拉着他耳提面命,絮叨了半天。
再不放心,也挡不住时辰到了。云逸叹口气,抬步要送出门来。
云扬忽地拦住他。
“别出来了。”云扬声音有点涩。在门里,是大哥,出了门,就是君臣了。
云逸叹气,停下步子。
云扬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云逸实在看不过去,挥手示意他快回车里去。
长街上众人翘首以待,终于看到皇贵侍大人重新从大门里走出来。那匹神骏的马儿倒没骑。
有人低声道,“还以为大人要骑马回宫呢。这一道儿,街面上不得摩肩接踵呀。”
“瞧这一步三回头的,想家呢。”有人叹息。
云扬缓缓地走回车驾边。站下面掂量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伤情,才不得不承认,下车容易,再要一腿跨回去,挺艰难。幸好内侍长眼色,拿来踏凳,还递上来只手,要托他一把。
好歹是武将,云扬抬腿上凳时颇不好意思……饶是这样,重新坐回车里时,还是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云逸牵着云扬的马,站在门里,直看得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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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扬半倚半靠,坐在车里。
外面渐有很热闹的人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掀了帘。车驾途经热闹街市,整条街宽阔平坦。店铺鳞次栉比,老字号的牌匾几乎肩压着肩……今天出外逛逛的人,还真不少,摩肩接踵的。两边夹道人群,里外三层,都翘首看皇贵侍的车队。云扬叹气收回手,掩下车帘。
车晃着走了一段,就渐行渐快,周遭声音时时变化,后来再不闻街市声。
车驾慢慢停下来,周遭一片肃静。云扬下意识坐正,一颗心渐渐收紧。
忽而,轰然宫门开启声。
云扬怔了怔了片刻,他长身而起,霍地掀开车帘。
宽敞广阔的广场前,齐宫城墙巍然绵延,在浑圆落日下,庞大的建筑庄严厚重。
高大的、朱红色的宫门正缓缓开启,一身明黄的齐帝,携着太子,从这片火红的余辉中缓缓步出宫门。
云扬僵住,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刘诩向前走了几步,就放开手,让元忻自己跑过去。
元忻跑到车下,仰着头,“父侍。”
云扬有片刻怔忡。
“父侍,忻儿扶您下车。”元忻踮起脚。
孩子的小手,又温又软,柔柔地滑进云扬的手掌心儿里,灼得云扬一颗心又涩又疼。
云扬恍惚了一瞬,再抬头,那道明黄的身影,已经走到身边。四目相望。两人都定住,仿佛周遭都没了声音,彼此的灵魂都被吸引。
半晌,还是元忻摇了摇云扬手臂,云扬醒过神,动了下身子。
“不用下车,咱们一同回宫。”刘诩微挑唇角,柔声。
元忻已经惊喜地挑起眉毛。很少能同母皇同车,何况还有父侍。
“父侍。”元忻等不及,张开小手叫云扬。
刘诩微笑着看着云扬。红彤彤的晚霞正从天际斜斜铺展,金光,披了云扬一肩。鬓发如墨,肤色如玉,如辉星目,夺目耀眼。刘诩仰头看他,几乎分不清天地,这个人早已经占了满眼满心。
云扬垂下眼眸,单手揽住元忻的腋下。
元忻只觉双脚忽地腾空,已经被抱到半空里。
“哈。”元忻只觉眼前一花,就已经坐在车上。他畅快拍拍手,“还有母皇。”
“来吧。”刘诩笑道。
云扬凝视着向自己伸出双臂的人,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的全是刘诩的笑脸。
他瞬了瞬睫毛,散去眼中的雾气。于车上单膝支地,探身揽住刘诩的腰。入手又柔又细,清减得让人心疼。云扬疼惜地揽紧她,微微用力。刘诩只觉身子一轻,便腾空被抱起。
刘诩把头侧向云扬胸前。两人再次四目互望,彼此的心跳声,密密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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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驶过长长的宫道。宫道两边,净是宫人。虽然有规矩在,四下肃静,人人屏息,但云扬还是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的洗礼。
云扬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才忆起,从那天而后,都不准再易容了。他复又想拉下车门上那高挑的帘,侧目看了看安然稳坐的刘诩,却也知众目睽睽下,不得妄动。云扬再无法,只得长长吸了口气。
元忻欣然坐在两人中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笑道,“母后,今日宫里人都不办差吗?”
刘诩失笑,“嗯,是清闲。”
“我知道为何今日这样人多。”
刘诩温和抚元忻的头,“小鬼精灵,你又知道什么了?”
“因为父侍大人难得出巡……”元忻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以后父侍住在清池,再不回临渊了,离着近了,大家对您就不那么好奇了。”
刘诩含笑。瞅了瞅僵着身子,正襟危坐的云扬,心疼不已。她伸出手,越过元忻,轻轻握住云扬的。云扬手指有些冷,只握上,便让他惊了一跳。
云扬茫然抬头,看见刘诩含笑的眸子仿佛含着星光,亮晶晶地。
“元忻说得对。”刘诩柔和的声音,含着坚定,她一字一顿道,“父侍以后都不再上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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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陛下于宫门亲迎回来的皇贵侍,并未如旨意般回到清池。
先是在乾清宫三人共进了晚膳后,元忻回了东宫。云扬回清池泡了泡药浴,头发还未绞干,连升就亲自来接了。
清池就建在乾清宫侧,两座建筑其实就连在一起。当云扬身上还挂着药浴的湿气走进寝宫内室时,刘诩已经遣退众人,亲自拿着布巾等候。
云扬进门就撩衣跪下见驾。
刚沐浴过,他只着内衫,略一弯腰,露出漂亮的锁骨下大片玉质肌肤。刘诩脚下步子一顿,赶紧蹲下来扶他。折腾了一下午,生怕他身上的伤挺不住。
云扬跪正了,道,“臣侍……”
“臣侍?”两人何曾如此疏离,刘诩手一颤,那藤杖,莫不是真的打伤了心?
“扬儿,”刘诩有些心涩,却也是真心道歉,“那日,是我手上失了分寸,不该自己心烦,就拿你泄愤。无意伤你,却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
云扬要讲的话半句也没说完,就被打断。茫然间,就见刘诩蹲在自己面前,面色凄然,一迭声地抱歉。
“对不住,不该伤了你……”刘诩说不下去,黯然湿了眼睛。
云扬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每日夜里,都由暗卫送进云府,悄悄潜进房去看他。守在床边,成宿成宿。他若再不醒,她便打算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把他接回宫,日日守着。伤好了,就硬留在身边。幸好,他醒了。
“不是的。”云扬醒过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是我负了与你当初的誓盟。理当赔罪。”
“啊?”刘诩惊喜。
云扬凝了凝眉头,诚心道,“我以为离开,是最好的办法,可唯独没虑着你的心境。”他郑重道,“以前,你总站在我身前,所以竟让我忽略了你也会生气,也会伤心……对不住,以后,我再不妄提休离,再不伤你心……”
刘诩不胜唏嘘,云扬能说出这番话,恐怕还是云逸功不可没。不过此刻她也无暇他顾,追着云扬垂下去的目光,殷殷问道,“此后,是不都不再动这心思了?”
“嗯。”云扬重重点头。
“伤自己的心也不成。”
“嗯。”云扬点头。
刘诩终于舒出口气。
“快起来,那好好地,跪什么。”刘诩把人拉起来,携着坐在床边。又不放心道,“方才你说的,我可记下了,你也不要忘今日之言。”
云扬垂目。
刘诩挑起他下巴,郑重道,“扬儿,我就是想要你记住,无论是云扬还是楚洛,哪怕易名飞白,你只要一日伴君,便不能脱身事外。你是秦储,是大齐之主倾心之人,早已经众目所瞩,所以无论住在临渊,还是远避西北,与你此刻在乾清宫都没有太大分别。从前,我们都在逃避,总以为逃离才能救赎。时至今日咱们不能不醒悟,问题早就摆在那,如果还这样下去,再有个十年,也不能有一分一毫被解决掉。”
云扬动了动眉梢,“解决掉?”
“嗯。我们一起来解决。”刘诩信心很足地点头,“再大的难题,我们一起解决。扬儿,答应我,此后再有什么,也不准再提休离。我们就是彼此的牵挂,彼此的依赖。命运相系,心意相连,我们早已经是一体。何谈分离?又怎么分得开?”
云扬愧疚咬唇,重重点头。
刘诩覆身上来,用唇轻轻触碰云扬的唇角。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存,云扬闭上双目,呼吸发颤。
一吻动情,温暖的气息,在两人中流淌。
刘诩用额轻轻触云扬饱满的额头,呢喃低语,“扬儿,你就是我的血煞,别从我的生命里抽走,我怕……会撑不下去。”
云扬被这炙热的表白震住。刘诩复又上来吻他时,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回应。
“七年夫妻,怎的还如此青涩。”刘诩一边吻他,一边轻轻叹息。
云扬被吻得迷迷蒙蒙,心里甜甜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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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敲过,室内一片安静。
云扬伏在床上,内衫早退下,丢在床尾。一席薄被轻搭在的腰上,光着下身,两条腿,形容优美,笔直修长。
刘诩亲自拿着药,用羽毛一点点沾湿伤口。从腰到腿,一路青紫,裂开口的伤已经微微结痂,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刘诩后悔得不能自已,自责得无以复加,不住口地念,“对不住,对不住,那日我怎么昏了头……”
云扬又伤又累,刚瞌上眼皮儿,又颤着张开,无奈道,“陛下,主上?皮外伤,都说了无妨,您再这样,莫不要我再请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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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忙按住他,“不用不用,我不说了。你别乱动,看抻了伤口。”
云扬笑着叹气,迷糊着闭上眼睛道,“大哥还说要谢恩,云家的孩子要知礼懂规矩呢。”
刘诩愣了愣,明白方才进门为何称臣侍,不是疏离,是要正式谢恩呢。
她笑着抚云扬的背,“还是云帅最贴合朕意。”
云扬被她抚得很舒服,又困又累,眼瞅着要睡去。
刘诩轻笑着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磕头谢恩什么的,不新鲜,我也不稀罕,你倒是真心要谢,便要有诚意。”
云扬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哎,不过顶了个回家省亲的名,陛下还要挟恩?”
刘诩挑挑眉。
云扬闭上眼睛又爬回去。
“还怨我?”刘诩亲他耳垂。
云扬不堪其扰,往后缩了缩,半边脸都被她气息薰出红韵,“不怨,错在我。”
刘诩轻笑,住了话头。再顺着这话说下去,说不定这小子真要起来再请罪了。
她拿过折扇,替云扬扇腿上的药,“扬儿,你说实话,慕御医到底去哪了?”
云扬把脸埋在被子里。
刘诩叹气,把他刨出来,“不说就算了,再憋着自己。”
云扬摇头,轻轻叹气,“没什么不能讲的,他此刻在南海。”
刘诩怔了怔,“他去那里做什么?”
秦地的事,不由她不挂心。云扬亦有感应,他撑起来解释道,“他那日传了药方过来后,就动身去南海。说要搜集药方,就不信血煞这么霸道,世上无人可破。何况,做出这样的事,慕先生就先过不了自己那关,估计他……不会再回来了。”
慕御医是要埋骨家乡了。
刘诩对慕御医的去向确实不上心,知道人在哪就算了。不过另件事,让她大吃一惊。“药方?”一直以为是药呢。
云扬点头。
刘诩盯着他眼睛,“你……看了?”
云扬滞了下,点头。
刘诩抚额,这小子过目成诵,这药方……却比药还难办了。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怎么还没动静?刘诩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皱眉。
云扬看她神色,便知所想。支起身子,委屈道,“你想什么呢?我真没吃。”
刘诩看他急得那样,安抚道,“我知道你不会用药伤我,那为什么呢……”她不禁沉思,“难道是血煞?”
云扬松下口气,“血煞是催
情的,又不会绝欲念,别乱想了。该来便会来,现在只是没到机缘而已。”
刘诩还在自语,“那为什么呢……”
云扬动了下,却把脸扭到另一侧去。
刘诩心里忽地一动,“扬儿,你……”
云扬未转过脸,刘诩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绷紧了的呼吸。
她探头到另一侧,看云扬眼睛。云扬紧闭的眼睛,睫毛都在颤。
刘诩滞了下,就明白过来。一个月里,易受孕的日子也就那么两三天,云扬怎能决定,哪一次就能成?何况聚少离多,他们能在一起的日子,很是难得,还哪顾得上御医给算算日子。
而且当初怀元忻和双生子时,她是把户锦和慎言圈在宫里,日日将养着,才成功的。如今,云扬内忧外患,殚精竭虑的,可不是有些艰难嘛。想通这一层,刘诩心疼不已。揽住云扬的肩,在他颈上轻吻。
云扬这会儿不用睁开眼睛,便感知到她的情动。
他红着脸,把头又埋回被子里,呼吸全乱。
刘诩抬起头,微微喘息,“扬儿……腿疼吗?”
云扬没动静。
刘诩轻轻吻他后颈,云扬的耳垂红了一片。
“腿疼吧,这回不用你屈腿……”
好一会儿,刘诩看着被子里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刘诩轻笑,复从他颈开始一路吻下去。
灼烫的吻,点燃了云扬全身的血液。他颤着翻过身,拥住刘诩……
力竭,两人也不愿分开。
云扬拉过被子掩住两人。
“从明日起,就在清池休养,西北的事,交给手下人去做,你万事不许理。”刘诩一下下抚云扬明显瘦下来的脸颊,“且得养养呢。”
“嗯。”云扬简单地应。
“知道你不喜欢在清池,不过是温泉水,养伤、调气,最是好的。”
“伤已经无碍,调气只须静室一间……”云扬轻声辩了句。
“那么不喜欢水,那日还游得那么起劲?”刘诩笑。
云扬脸全红了。清池的事,没有争的余地,他退了一步,“那……能不捞珠子吗?”
“捞不起?”刘诩笑问。
云扬看她怡然笑脸,咬唇。
刘诩不信他没办法。
云扬知道躲不过去,垂目道,“这有何难,封住入水口,在出水口置细网,待水放尽,一粒粒捡呗。”
刘诩诧异而起,“你好大胆子,龙脉上的温泉水,你敢截断?大齐建朝百年,还没有一个人敢让清池涸呢。”
水脉,便是运。何况是横穿过齐宫的活水,说重些,关乎国运呢。云扬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无父无君,他有些怯,“只想想,水上对敌时,常截水道。习惯成自然……就是想想而已。”
刘诩故意皱眉,摇头,“这等悖逆,要是让云帅……”话说一半,她就后悔得直咬唇头。好好地,又提他大哥。
果然云扬脸色都变了。
刘诩长长叹息。罢了,云逸是云扬的天,她就先占着云扬的心尖就好。本就是云扬生命里最重的两个人,又有什么争高下的必要。
她想通了,便长长舒了口气。
转目,见困得不行的云扬,又闭上双眼。
刘诩看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一事,“扬儿,你与慕大夫有信鸽往来吧。”云扬有不少信鸽,她虽没问过,但肯定不缺飞到沁县的一只。一张药方,何至于跑到京里?
云扬张开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嗯,有。”
“那……”
云扬想了想,坦承,“有人眼睛伤了,这么多年也没消息,慕御医他们不放心。顺便来京,看看是否能……”
想营救那个假秦储?刘诩点头,这弯子绕的虽然有点大,但秦人心目中,那人也是半个少主啦。
“人在铁牢。”刘诩没想瞒云扬,可六年下来,他却一字未问,她拿不准他是否想知道。
云扬垂目,“人现在还不能放,……能让他住得好点吗?”
“行。”刘诩点头。
“谢陛下。”云扬低声,把头又埋回臂弯里。
刘诩心疼地揽住他。云扬与她相恋近十载。其间世事变化,朝局纷纭,他只守着初衷不渝。期间,他的故国,亲人,下属,一个接一个地,与他疏离,算计他,利用他,伤害他到骨子里……云扬一次次唯有隐忍承受,不能还击。
在他从古道策马转回的那一刻,这便是注定的结局。云扬早就明白,也有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才发觉,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消弥真正面对时的伤心和恐惧。
云扬推已及她,他害怕,担心,忧虑,因着他在,刘诩退位后的遭遇,这便是他提出休离的最重原因。
刘诩心疼地揽着云扬缩紧的肩,心痛不已,“扬儿,我们苦心经营了十年,未来虽不可见,但你要对你自己,也要对我有信心。”
云扬全身都绷紧,埋在臂弯里的头,轻轻点了点。
刘诩靠过去轻轻吻他的耳垂,听到云扬压抑的啜泣。
刘诩心里又涩又疼,她温柔地揉云扬后颈,等他平静些,让他侧过来,吻他的唇和哭红的眼睛。一遍遍,仿佛仪式,又似誓盟。云扬开始热烈地回应,两人辗转相拥,似乎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亲吻到没了力气。
云扬喘息,字字哽咽,“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不改初心。”
刘诩重重点头,“不改初心,亦要永远在一起。”谁说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她从此后,就要每日看着他,感受他的气息,聆听他的心意,一言一语,一笑一愁,血脉相系,心意相牵,再不分离。
云扬含笑带泪,揽她入怀。两人倾听彼此心跳,夜深才平静入睡。
凌晨前,云扬于梦中惊醒。无数个黎明,他都是这样醒来,一次次惊悸。而这回,同样的梦境,他只是心跳微乱。他平静地张开眼睛,看着渐白的窗棂。怀中的刘诩,睡得很静,暖融融的,让他一颗心安定又甜蜜。云扬弯起唇角,目光清明安定。
抛家弃国,众叛亲离,是他一生罪障,转三世亦难赎净。可他不再忧虑,此生,他只要为所爱的人,为要护的人,认真活过,足矣。
104、放飞
渑县前县令在堤上殒职。
人既已死,生前罪业或可赎一二。圣上念旧情,罪臣苑广华的眷属,皆未没入官奴籍。又允苑氏一族移居西北,财产发还十之一二,以为生活之济。并亲自手书于西北郡王,请代为照看一家孤小。
元忻与苑广华是少年的玩伴,如今苑广华已经身死,元忻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仁至义尽。朝野上下虽有微词,但远不及多年前元忻公然维护苑广华纵马伤人一案的非议。算是平稳结局。
同圣上手书同至的,还有新任命赈灾的钦使。
当日,赫蒙宣即与之交接,奉旨回京。
同行回京的,还有自在公主。
赫蒙宣是躺在马车里上路的。
那一场风寒和着公主亲手调的那杯药酒,赫蒙宣真是病倒了。半月时间过去了,仍是未见大好。自在后悔得无以复加,一路上一边深深自责,一边直催着车驾赶紧返京,找好大夫给阿宣调理身子。
赫蒙宣倒没觉得病多重,就是身上没力气,大半也是因为散功的解药还未服的原因。
自在守在他身侧喂药端水,总是深深叹息,“如今可是信了病去如抽丝的话,哎……”
瞧着她愁的那样,青鸾等人抿嘴直笑。心道这小姑娘有了夫侍,还真知道疼人。
自在才不管别人眼色,亦步亦趋地照顾着,直到进京。
“殿下,进城了。”赫蒙宣从摇晃晃的睡梦中醒来,听到车外渐喧闹的市井声。
“嗯。”自在向窗外张了张,“挺热闹的。”
“殿下……”赫蒙宣挣着坐起来,病了这半月,猛一坐起来,头重脚轻。
“哎,缓缓起……”自在忙扶住他。赫蒙宣刚要开口,自在笑着按了按他肩,示意他别急,帮他整了衣衫,转头对外面道,“给赫蒙大人备马吧。”
赫蒙宣顿了一下,看了自在一眼。本以为自在会拦他下车,毕竟两人一路同车而行,自在行事洒脱磊落,确实是个不在乎礼数规矩的。只是她看着自己很在意,才肯配合吧。
自在忙着给他披披风。
“……属下自己来就好。”
“叫我自在吧。”自在一边给他系带子,一边细声说,“我叫你阿宣,你叫我自在。”
赫蒙宣怔住。小蜜蜂一样一刻也不得闲的小姑娘,明艳的脸庞挂着纯粹的笑意,晃得整个马车里都光彩夺目。
他一时看得入神了。
自在系好带子,从他胸前抬起头,才看到赫蒙凝视的目光,脸也难得地挂起了红晕,她低着小脑袋轻声道,“我找人给你拉着缰,你缓缓地骑呀。”
“……嗯。”
赫蒙宣下车前,回头又看了眼自在。淡青衫子的小姑娘,晶莹着大眼睛,笑意盈盈地目送着他。仿佛经久之前,两人就已经这样相处,相敬相守,举案怡然。
在这样的注视下,赫蒙宣很难直接抬腿下车。他垂目想了想,温和道,“入皇城,您的住处已经备下。皇上在云府左近,也给您择了座宅子,已经修缮完毕,您愿意住哪里都行。”
自在目不转晴地看着难得带着柔和笑意的赫蒙宣,用力点头,“好好。”
“不过您刚到京城,先在宫里住一段,似乎好些。”赫蒙宣低声谏道,“先和皇上相处一段吧。”
“嗯,好好。”自在象吃米的小鸡,“本当如此。”
赫蒙宣颌首为礼,“属下就在御前,您有什么差遣,自可出声。”算起来,自在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姑娘,远离父母朋友,一个人回京,心里也是惶惧的吧。赫蒙宣想到多年前自己入京的感受,心里彻底软了一角。
“好。”自在笑眯眯地又点头。
目光追着赫蒙宣执礼告退,下车上马。暗卫和皇城铁卫队一起,护卫着长公主车驾直入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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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忻亲自在宫门迎住自在。
拉着妹妹的小手,从车上下来,元忻一个劲回目瞅她。
“哥哥瞧什么呢?”自在被他牵着笑嘻嘻地。
“自在离京时,才那么一小点儿……”元忻感叹,如今再见,已经是个欢蹦乱跳的漂亮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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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也长高了,”自在踮脚认真地看着元忻,“不过没变老。”
元忻被她逗得直笑。
回首让跟着的人都歇着去。目光落在赫蒙宣身上,关切地上下打量一番,才温和道,“阿宣,先歇着吧。”
“是。”赫蒙宣告退。
他一动,不仅是他的亲随,早候在一边的一队御医,也跟了过去。自在眉毛一动。
元忻也眯着眼睛瞧着,他看到自在暗卫中,有八个人也跟赫蒙的亲随走在一路。
兄妹俩人一同望着赫蒙一队人远去的背影,皆若有所思。
站在内后宫门前,自在停住步子,回目看。整个外后宫清清净净。
“母亲临去西北前,给侍君们都赐了外府,如今大家都不回宫住了。”元忻道。
“喔,怪不得后宫里好空。”
“我寻思着能清净两年最好,拖一拖再大婚。”元忻负手站在自在身侧,淡然而笑。
虽然皇上不急着大婚,但朝中大臣可不这么想,祖制也不能容。所以大选事宜,已经从郡县级开始层层向上推选了。
“哥哥喜欢男妃吗?”自在突然问。
元忻愣了愣。在自在极度的关注中,摇头失笑,“妹妹想多了。”
自在不服气地撇撇嘴。
元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头顶。他这些日子接到线报,知道自在与赫蒙的事情。心里还为自在的果断出手喝声彩。可如今看来,小姑娘再聪明,也是年纪太小,遇见可心的,就生怕被夺了去,护食呀。
“母亲曾说过,把男儿圈在宫中,就是亲手折断他们的翅膀。”元忻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云贵侍,尚贵侍还有言贵侍,心里又疼又涩,“阿宣从小伴我长大,我最知他脾性。就连将他留在天子近臣的位置,都生怕禁锢了他,哪忍心……”
自在认真地品味着元忻的话,大眼睛里射出光彩。
“我就是担心阿宣心里难受……”元忻长长叹息。
宛平郡主生世子时,亏损了身体,一直病体缠绵。去岁,宛平病得更重了。久不理事的她,将西北王位禅让给了她丈夫。从礼法上讲,她已经和赫蒙家没有关系了。赫蒙宣作为他父亲的遗腹子,和西北郡王府也没了关系。
也就是那一年,赫蒙宣的祖父去世。族人群龙无首,分裂成几派,常有异动,甚至危及西北安防。尚清雨奉命率部平剿。半年后,西北本土最大的部族赫蒙全族沦陷。
“阿宣如今也没别的亲人了。”元忻正愁赫蒙宣没去处,自在就表示要接手此人,他自然欣喜又放心。
“不过……”元忻又叹息。自在毕竟太小,八岁而已,哪能正式成亲。只能纳阿宣为侍君。他着实忧虑,因为将来自在必是要有正君,赫蒙太委屈。
自在负手,一脸坚定,“别担心,阿宣有我俩一起看护,别人欺负不了他去。”
元忻被她的小模样逗笑,又忍不住感慨,“自在真是长大喽。”
自在面对他站定,微仰头认真地看着元忻,一字一句,“皇兄放心,我定会待他以诚,经久不忘初心。”
这就是正式求取了。元忻也在她对面站定,认真地看着自在的眼睛,“有皇妹的诚心,是阿宣的福音。”
自在压住心中的激荡,“谢皇兄托阿宣于我,我必不负今日之誓。”
“好。”元忻看着眼前的小女童的样子,让他有些恍惚。不知为何,明明是小姑娘,却能让他感觉如此有份量,有担当。阿宣与他差了快十岁,他许阿宣终身给她,却不觉违合。
两人把事情谈妥,都颇欣喜放松。
信步走了一会,自在道,“阿宣身份使然,注定不适合朝堂的,我看他直率坚韧,又爱兵刀,军中才是他的天地。”
元忻点头,“本就是和他商量着要外放,可每每提及,奈何他总不应声。”
“噢,这样……”自在又一副神往的样子,抿嘴笑。
元忻好奇问她,“你又知道什么了?笑成这样?”
自在微笑,“我知道阿宣在想什么呢。”
“如此笃定?”元忻笑问。
“自然。”自在正色道,“母亲曾说,哥哥是咱们家里最苦的,孤零零一个人在皇城。倒是阿宣陪着你,俩人一起长大。阿宣是个心诚的人,他定是心疼你,不放心你孤单一人,想陪着你到大婚呢。”
元忻停住步子,一席话,让他眼角全湿了。
“等你找到心仪女子,就好了。母亲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我们刘氏子孙来说,几乎不可能,但心中唯常念真心,待身边人以真性情,你就不会孤单。”自在柔声道,眼角也含了泪滴。
有爱人,有亲人的地方,便是家了。母亲曾说过的这话话,同时映进两人心里。
在这偌大的皇城,有挚诚的兄弟,还有了个小妹妹,元忻觉得心有了倚靠之处,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家吧。
元忻揉了揉自在柔软的发顶,看着小女孩明艳清澈的带泪笑颜,心里一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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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下午,赫蒙宣醒过来时,已经入夜了。他床前坐着一人,竟是元忻。
“皇上。”
他挣着要起身,元忻扶他坐起来,在后腰垫了几个软枕。赫蒙宣略一动,额上便有了些虚汗。元忻扶着他坐好,心里又涩又疼。阿宣一向精神头十足,身子也壮,这次一病,整个人虚弱了不少。
“怎么病成这样。”
“好得差不多了。”赫蒙宣摇头表示无妨。
“方才晚宴,给自在接风。见你睡着,便没来扰你。”元忻低声。
赫蒙宣点点头。
“宣了谕旨。”元忻瞅他一眼,补充道。
赫蒙宣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元忻的意思,脸略略发红。估计是元忻怕他脸皮薄,才没让他在晚宴上露面吧。
“小姑娘心急着呢,等一日都不成。”元忻想到自在坚持要在晚宴上向皇亲勋贵们宣布对阿宣的所有权时的样子,好笑地翘了翘唇角。
赫蒙宣也笑了笑,没作声。
元忻瞧赫蒙的神情,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在虽然现在爱重赫蒙宣,但无奈她真的太小,兴许就像是喜欢一件心爱的玩具,此刻爱不释手可,等她长大,该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人大了,心境也会变化,不知到时她是否还会喜欢赫蒙宣如初。
不过,他除了自在这条路,想不出更好的。
“放你几天假,把病养好。自在说要你在公主府养病,她出宫照顾你。”
“嗯。”
“等你病好,便去北境军中吧。”
赫蒙宣诧异地抬目。
“自在说把你送到云帅那里历练,才放心。”元忻含笑道。
自在的原话是,阿宣族已灭,没了根基。郡守府便也不用再回去了。他性子坚韧,又有才干,就如苍鹰,定会在军中定会搏出自己的一片天。
赫蒙宣垂目,良久,郑重点头,眼里尽是晶莹。
“与阿宣一起这么多年,竟不如自在知你之深呀。”元忻细打量赫蒙宣神情,不禁长长慨叹。
或许,自在真是赫蒙宣命定的那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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