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贾琏之慢节奏生活》 第1章 黛玉进京 隆兴五年,冬。 一骑人马由京师北门入城,奔东城而去,在城中赫赫有名的宁荣街方才止住。为首的下了马,左手持马鞭,右手攥住缰绳牵马,缓步至荣国公府东角门,将马交给门前的小厮,小厮喊了句“二爷”便接过了。此二爷便是荣府长房的贾琏,他应了,领着随侍的一人进府。 至东跨院,预备向父亲问安,结果从院内的伺候的人口中得知父亲早先出府会宴去了。 那人话是这么说的,“二爷回来了,来这可是向老爷问安来的?” 见贾琏颔首,接着道,“那可真真不巧,老爷午后接了帖子,出门会友去了,怕是一时回不来呢。” 贾琏听完,便向那人说道:“既如此,我便稍晚再来。”转身出了东跨院,让随侍之人散了,自己则经穿堂,来至一院中。 掀帘入了正房,正有一女子从右边里间出来。女子遍身罗绮,插金戴银,容貌偏又生的花容月貌,瞧了进屋的人,忙进左间,口里还说着,“二爷回来了,也不见二门上的通报一声,也是唬我。” 贾琏笑而不语,跟在身后进了屋子,向靠南的炕桌上自己取了茶壶茶杯来饮,解了渴,便问:“平儿,这时候了,你家二奶奶呢,还在二太太屋里候着?” 叫平儿的女子,正取了男子家常的衣裳来预备给贾琏换上,见他问,便笑道,“二爷在外头忙混了,连今儿个,扬州林姑爷家的小姐进京也给忘了不成,前日头,你还问了呢。便是你方才经过,没看到?” 平儿一边说着,一边伺候着贾琏换上,“二奶奶这会子怕还在老太太那边候着呢,要不是怕爷回来,没个贴心的人伺候,我也过去瞧瞧了。” 贾琏站在镜前理了理,见好了,就往那炕的东席一坐,取了茶,继续聊。“我说呢,东角门上的几个今日我见着格外有精神,必是得了赏了。” 说着便又问府里可还有事,平儿道了句,“没了,便是有我不知道的,你也该问蕴儿才是。” 正说着,一女子来至里间,不是别人,正是贾链从小的贴身丫鬟——刚才说到的蕴儿,她穿着一件绿萝裙、手上戴着一对白羊玉镯子,除此便没了它物,素得很。 蕴儿进了来,躬身问了安,将一事报于贾链,“方才二门上的小厮托婆子传了话来,说是扬州林姑爷府上的管家,递了帖子,说是有信要给爷。我让外头小厮伺候着在外书房坐了,这会正等着呢。爷要见见?” 说完将手里方才拿着的,递到桌上,贾琏偏头看了看,温声说,“你传话去,就说我刚回来,稍等等,我就来。” 蕴儿点头应了,便出门去。 贾琏放下茶,吩咐平儿,说道,“还不快另取一套来。”平儿也出去拿衣服。 到这会,贾琏,也是本书主角,方有一刻闲的,向本书的读者介绍。现在这个贾琏的魂儿穿越过来也有十余年了,三年前娶了那位女中豪杰、书中有名的泼辣户——王熙凤,今年也二十有五了。 遥想刚穿越过来时,一时见了富贵,便是乱花丛中迷了眼,稍稍看到个略微标志的,便也是腿挪不动道了,和那书中琏二荤的素的、不知道个忌的样子是一出的。一时不知是原身的影响,本性难移,还是别的...... 每天起来,便有个人伺候,穿衣洗漱,吃茶食饭,一概用不着自个,便是那神仙的生活也就如此。那时还立了挽救贾府、收服凤姐、拯救钗黛二位妹妹的弥天大愿。 如今嘛,主角未穿越过来时是个牛马,做牛马的如何做的了主子,便是时时想着,也只是想着。不然天天九九六,还有空的,让你翻了身来?那岂不真成了福报了! 介绍到这,平儿捧着一套玄纹绸褂进了来,那剩下的便日后再说了。 贾琏换了衣裳,便要出门,临走前让平儿将去年里头辽东送的礼还剩的整一整,列个单子,回来要用。 出门后一路来至外书房,门外有个小厮候着,名叫傅亨,见贾琏来了,忙上前见礼,说了一番同蕴儿一样的话。 贾琏点头示意知道了,迈步进了门,贾琏外书房正堂,正中摆着一方仙桌,左右各有一张太师椅,左右两侧则各有三套桌椅,只是桌子略小些,但一应都是花梨硬木做的。 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仿的前明谢时臣的《黄鹤楼图轴》的画,图上头是一块刻着“厚德载物”的匾额。 林家的管家在左起第一的椅子上坐了有会儿了,听到房外有动静,忙起身站着而又低下头来,等人进来,眼光从下往上瞧,见是一位着华服的,便知是琏二爷了,头抬正,见果然是,便将早已在脑子里过了几回的话,脱口而出。 待贾琏在图下头桌子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又将他老爷再三吩咐的信交给了贾琏。 贾琏接过,先看了看信正面落的款,再是背面封口上的蜡封,方才将信拆开。 取出信来,见林家的管家还站着,便示意他坐下,口里还笑说着,“林全,你也不是第一回上京了,还客气什么,坐了吧。便是我这时看了信,肯定也要回的,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干坐着,你这几年间两头奔波的身子,岂不更要添上累。能坐便坐着吧。” 林全听了,便依着,半屁股虚坐在椅沿上,又接过傅亨新沏的茶,等候着贾琏看信。 贾琏将总共五页纸的信看了小会,便起身,见原坐着喝茶的林全也要起身,用手虚空压了压。 林全见状便又捧起茶,贾琏则绕过一排桌椅,来到右边书桌旁,从书桌左侧抽出纸来,用镇纸压着,一旁傅亨研好墨,便又去准备一杯茶,贾琏叫住,让他将方才桌上的那杯拿来,傅亨依言做了。 贾琏不多时写好信,用私印盖在蜡封上,将其递于林全。 林全接过信便要告辞,贾琏未做挽留,让傅亨代他送林全出府。 等到二人走了,天色也有些晚了,贾琏心想,“今日也没别的事了,该回屋睡大觉去了,这一天的。” 注:黛玉进府日,贾赦是在家的,只是推说,身子不好,怕见了黛玉,两人都伤心,便没见。 第2章 王熙凤说黛玉 贾琏走回院内,正要掀帘,帘子便被丰儿掀开,欲往外走。二人碰了,贾琏先是退了一步,让她出来。丰儿只得顺着出来,躬身高语:“爷回来了,二奶奶正在屋呢。” 贾琏听了心想,“这真是个贴心的,待我捉弄捉弄她。” 想着便将手伸向丰儿,用手外沿顺着她那圆润透红的脸,从眉眼一直刮的下巴,口中戏谑道,“丰儿,你几时同我说会儿贴心话呀。” 丰儿闻言先是身子一闪,后是抬头嗔骂道,“爷惯会捉弄人的,若是真想着一宗,何不进屋同二奶奶说去,我料奶奶必是愿意的。” 说完便转身走了。 贾琏回味着那红透了的脸,觉得冬日里头,美人娇羞欲遮面,红绒难掩,这景是美极了。 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方才掀开帘子进去。到里间,正看见凤姐儿身上穿的、带的,一时贾琏也花了眼。 只那绾着的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的赤金盘螭璎珞圈,再配上她那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便是自幼时看过去了无数遍了,可还是像我刚穿过来时初见那般惊艳啊。 王熙凤从镜里头,看了贾琏进来,便说道,“怎么这会子才进来,是门外碰到鬼了,聊上了。” “你呀,你这嘴还是不饶人,不过在屋外逗了逗丰儿。”贾琏见平儿在凤姐儿身边帮着卸妆,走近几步,轻拂着凤姐儿的嘴上胭脂,“啪”的一声,挨了她一手。 贾琏受了教,转身坐到炕上,问平儿,“好丫头,我的茶呢?” “爷没见我正帮奶奶梳着妆,要茶自己倒去,要不等丰儿回来,让她来。” 讨了机锋,贾琏便转头看向桌子,准备找凤丫头的茶来,让我去倒茶?万万不可能,我穿越前是个端茶倒水的,穿越后做了爷,还要自己端茶,这穿越不是白穿越了? 见桌上放着一张红皮的单子,便拿起来,打开瞧了瞧,隔着单子问:“平儿,这是我方才让你整理出来的单子?” “是的,爷瞧着,看要拿什么东西,我好去找。” 贾琏没接她话,转而问起了,今日林黛玉进府的事。“怎么样,老太太心里可不喜的,心心盼盼地,今儿个,总算见到了。” 王熙凤听话知道是问自己,看了眼镜子,方坐到炕西边,身子倚靠在枕上,说道,“老太太自然是欣喜的,把那林姑娘宝贝的,直抱在怀里,说心里话呢。” 说话间,从贾琏手里夺回了茶,自己喝着。 “要说那林姑娘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便是我瞧着,也觉得怜爱,可就是看着身子骨弱了些,透着病气。我瞧这林姑娘来了,家里以后是要热闹一遭的,刚来就引得宝玉摔了玉,你可是没见着的好。” 贾琏被夺了茶也不闹,依旧看着单子,听凤丫头说。等她说完,从平儿手里接了茶。 “若是身子骨弱些,你日后多多照看些,哪有养不好的。”贾琏转头吩咐起平儿,“将这单子里的辽东参和白狐皮分成两份,一份送林姑娘处,一份交于蕴儿,由她打包了交给林家的管家,蕴儿那我自有别的吩咐。” “这些个东西,府里又不是没有,林姑娘处老太太亲自看着,一应同宝玉是一样的,送这些也太平常了些,何不挑些别的好的?” “只是心意罢了,姑父信中说,姑母近来身子实在不适,要不也不会把林妹妹这般幼小的年纪送了来,让祖母教养着,不失了体统。”贾琏解释着,突又话锋转向凤丫头,“你可是爱惜这些东西,不想送了人?” 王熙凤闻言,把茶往桌上一搁,声也高了些,“我自幼时起什么没见过,不过是些平常物,我何尝在乎过。只不过那东西是陈老二家送来的,若是全送了人,他日见了陈大嫂嫂,问起来,也不好说话不是。况且那白狐皮子,我原是打算做件披肩给你的,这冬日渐深了。” “我原不是有件黑熊皮的吗,怎么又要做这么个。” “那东西都有四五年了,早旧的秃皮了,要不是你要留着,我早扔了。” “算了,白狐的我用不惯,你要留就留一件吧,正好做了给你,便愈发称得你出众了。” “哼,别拿话编排我,姑母和林妹妹身子不好,我还能不知好歹。” “说不过你,你定夺吧。” ......... 平儿听了他二人的话,早有了主意,不听二人的日常的缠绵俏语,出了屋子,安排去了。 贾琏同王熙凤玩笑完,见平儿不见了,笑道,“平儿定是见我二人聊着聊不正经了,便自己拿了主意,出去了。” “还不是你惯的,还好说。”王熙凤打了贾琏手一下,说了一句而问起它事来,“我回来时,平儿说你回来了,可有林家姑爷的信,便去外书房会见去了。怎么姑爷有信给你,可是另有什么事?” 贾琏看她问起,就回,“没多大事,不过是些问候的话,捎带着说了些姑母的病情,另说这会林妹妹上京是她的蒙学师傅护着的,他那师傅这会儿上京不单是受姑父委托护送,陛下不是前日里头下了诏,说要起复旧员吗,林妹妹这师傅原也是进士出身,旧年间被罢了职。这回托了姑父帮忙言语,姑父又将事说与二老爷了。” “还有这事,可今日二老爷斋戒,二太太也没说起有外客呀。” “哪有这么做事,刚做了点事,便上赶着托人办事,那不失了他进士的身份,再则伤了文人名声。定是先在京中找个住所,磨个两三日再来行拜贴上门,求二老爷的。” “哼!” “哼什么,这人还有个巧,我说与你听,如何?” 王熙凤听得上了瘾,想着听了日后做个趣,便知道贾琏在引她,可还是上了勾了,说:“什么巧?” “此人是湖州人士,也姓贾,和我们还是同宗呢。”贾琏也不拖延,说了出来。 王熙凤听了也觉得巧,说不知是个什么缘。 说话间,丰儿进来了,向王熙凤讲到,二太太这会子正派了人找您呢,也不知是个什么事。 王熙凤听了,便不再与贾琏闲聊,穿好衣服,在丰儿的陪伴下,径直往王夫人处去了。 留下贾琏一人,贾琏也不觉异样。屋外天也黑了,就着桌头上的蜡烛,看起了一本放在旁的书。 不多时,平儿回来了,说东西都打点好了,送林家的那份已给了蕴儿,林姑娘的那份这天也黑了,再挑个好日子送去。 贾琏听了点了点头,示意平儿坐对面,陪着看会书。平儿也依了,坐到方才凤姐儿坐的西席上,吃着茶,看着他,他看着书。 一会儿,可能是觉得那蜡烛快没了,平儿又拿了一盏来。 复而归坐,依旧。 第3章 贾琏回营 次日一早,贾琏在平儿的服侍下起床洗漱,用过早饭,往东跨院去,向那位原身父亲问安。 得知在姨娘处还未起,便一径出门,骑马领着随侍亲兵,按昨日来时的路出北门十余里,到了北郊大营。 在营门士卒的低头示敬中,入了营中,先头去了中军大帐中,得知都统不在,问候了几位留值的协领,便回了自个的帐中。一时无事,便看起书来,没错啦,看书,这什么世道,还在军营中,除读书赌博外有什么别的趣,来打发一日的时间。 至未时二刻,用过午饭,喝茶舒胃的功夫,一人闯进帐中,也不报身份,进来便坐到贾琏身前,拿起茶杯,倒茶自饮起来。 贾琏瞧了来人一眼,笑道,“陆预,你是什么事,这么急,也不怕我不在,白忙。” 名唤陆预的俊美男子则说道,“你今儿早上入了营帐,有记录的,你忘了我本月负责营务。” “你瞧我这记性,给忘了,也是我不太记得。” “哼,那是不记得,怕不是昨日回了家,同嫂子缠绵的忘了我们这些兄弟了,半日也不过我们那边坐坐。”陆预自欲揭贾琏的丑。 “好了,别说浑话了,我看你快忘了你来的目的了。” “怎的,我不能串门子?” “今日都统不在家,只有侯统领在,他在,你便是没哪胆子乱窜的。”贾琏继续说。 “那有什么,便是见着了,也有说辞。” 陆预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便又变得狡黠起来,神神秘秘地悄声道,“我有一件大事要告与你,你可有何来谢我。” “我还未见有没有利,你便邀起赏来,你这骁骑校的官怕是做不长了。” “你别唬我,你找我麻烦,将来我哥回来了,你如何交待?我和我哥哥可是挚爱兄弟。” 贾琏听了他话,心里不觉一阵呕,还是经的多了,磨出抗性了,只有另一番感慨,“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这性子差了。若是像寻常人家,那是要和下九流的在一处玩坏了。不然他哥也不会在出京前,把他塞到这骁骑营里来,过苦日子。” 贾琏知道他是个憋不住话的,营里头的人也不待见他。来找自己不过是借着话闲聊罢了,便也不着急,反正今日无事。 “你呀,可还不把事说了,在这藏啥。” “我告诉你,今儿宫里传出消息来,说是念及何会劳苦奉公,要调他入京,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大事。”陆预见贾琏问,忙将方才一进营要说的事讲了出来。 “这可真是一件大事呀,调何会入京!”贾琏听了话,心内默念,明上却问“哪来的消息?” 而陆预不回答,只说是他好兄弟告他的。不谈消息来源,陆预则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把话说了出来,问:“二哥,你说何会入京,陛下要给他什么个位置?” 不等贾琏说话,便抛出一个猜测,“京营节度使?” 贾琏听了,忙止住他,“你可真会胡想,何会不过是正三品总管,京营节度使是正二品,从地方调入京都,已是荣迁;且何会是湖广地方的中下阶武官出身,走的‘铨选’的路子,和这京里的不是一路人,要是授了节度使,怕是坐不稳。所以断不会如此。” 贾琏话没说全,去岁上皇还嘉奖了咱们那位王节帅,哪有这么快的。 不过贾琏心里却又有了一番计较,何会是湖北襄樊人,二十岁时走铨选的路子,得了赏识。后来因云贵苗乱,一路升任岳阳守备府参将、总兵,嘉祥39年因二次苗乱,升任湖广兵备道总管,下辖襄阳守备府、鄂州守备府、江陵守备府、岳阳守备府,衡阳守备府。论及二十年来,在湖广权势之盛,仅次于离今最近的一位湖广总督,而论地方权位,也只差现任蓟辽总督齐国公陈瑞文一等。 说来何会任总管已有七年加之苗乱已熄,按理也该动一动位置了。 贾琏见陆预喝着茶不复言语,知道他在等。 “应当是护军营都统,加升擢一等将军爵。” 陆预见贾琏说了答案,不解,又问。 贾琏只得继续说,“京营节度使的位置暂时是不会动的,于何会而言登高易跌重,若是下旨,他也必不会接,而是借故推脱掉。所以能容下他的只有京师四大营的都统位了,而前锋营都统隆兴二年方履职,到今也无大错,我们营里的都统位置是给侯志远统领的,这是早先就定好的,步军营都统是王节帅的人,节帅不动,便也不会动,只有护军营都统,那是个去岁冬日大校在陛下面前失了大体的,在王节帅面前也是个有了二心的。 至于升一等将军那就很简单了,本朝都统不过正三品,只因职责在京,较地方正三品的武职尊贵些,可于何会而言却是平常,若是为不显恩薄,便只能抬一抬他的爵了,他原是三等将军爵,升一等也不算差。” 这里贾琏得给读者老爷们,普及一下,本朝在京有四大营,分别是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步军营,与前明的五军营、三千营类似,其中前锋营和骁骑营在北郊大营,护军营和步军营在西郊大营;在地方又以秦淮为界,以北为节度使,以南为守备府。 若是地方有战事,可设总督,次一等设兵备道总管仅署理军务。目前地方常设的总督只有一位,便是那对抗后金的蓟辽总督,昔年因战事曾设过陕甘总督、湖广总督、浙闽总督。 “是了,必是如此了。”陆预喜得拍桌,后又问如何谢他。 贾琏气笑了,说这事于他何益,便是他不说,一日下来营里也会传遍,他知道只是早晚问题。 便陆预不依,只得说,“这样,你找个好日子,我送你去辉云楼摘个一等牌子,钱我出如何?” “不好不好,辉云楼去甚,你怕是套我,去四季楼,四季楼上间一位才好呢。” 贾琏先已气笑,如今再度破防,知道这小子是来借着理打秋风的,想来是伯母管的严了些,骂道,“辉云楼一等的过一夜也不过一百来两,去四季楼上间,等闲一百两怕是不够,你小子到是好牙口,被伯母养的,吃叼了。” “那你依是不依?” “就这样吧,等有好日子请你。” “那可说好了。”陆预忙又说营中有事云云,下次再会,出门而去。 贾琏摇头笑了笑,叫来守在门外的亲兵傅赫,让他到营里转转,看陆预来之前从谁营帐里出来的。 “可真是个巧人!惯会使巧的,也不怕闪了他的舌头!”贾琏看着傅赫领命出去的背影。 ...... “禀将军,陆小爷是从左翼第五协钟协领处出来的。” 第4章 琏二会诸芳 黛玉从扬州上京住在贾府,已有些日子,一日晨起,在贾母处吃了饭,回房休息,过了午觉。想着去三春屋里坐坐亲近些。 便在贾母赏下的丫鬟已改名的紫鹃和自幼陪伴在一起的雪雁的随侍下,来到三春居所,一进门,只见探春正同身量未足的惜春在一处捧书说笑。 而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长着一张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的探春见有人来了,抬眼一瞧,是那位林姐姐,便放下书,领着还小的惜春起身,迎了上去。一番问候,便邀黛玉一同坐了。 席间,林黛玉见方才二人在看书,便问看的些什么。 探春回了,“一篇训蒙文,今儿四丫头偏要我读与她,巧的二姐姐不在,我便只得应了。”说完探春还用那纤纤玉指刮了一下旁边妹妹的鼻尖,惜春则是羞的缩一缩。 “怎滴,迎春姐姐不在,可是去大伯母处了。”林黛玉听了回问。 “哦,不是的,大太太事忙,如何好照管二姐姐。是今日琏二哥哥休沐在家,照例二姐姐便被接了过去玩耍。” 黛玉听了此话,想起前几日,二奶奶家里的平儿姑娘送了辽东人参和那上好的白狐皮来,当时黛玉还推脱说,受不起。 可平儿笑说道,姑娘可得接了,这是我们爷听二奶奶讲起您来,从私库里找了来送的,同样的一份还托林家的管家送予扬州姑奶奶了,不过那份多些罢了。 话说到此,黛玉便只得接了,想着日后找机会再回礼。现在又听探春妹妹说起,便有了向琏二哥哥处道谢的想法。 因而试探着说,“前日里头琏二哥哥遣平儿姐姐给我送了礼来,因盛情难却,我只得收下,想着哪日好去拜访谢礼,可又......” 话留了尾巴,探春却听明白了,便笑说道,“竟还有这事,不若林姐姐随我们一同去二哥哥那,闹上一上,我也好脱了这书,没得这丫头缠。”一边说着,一边还打趣惜春妹妹。 惜春也没啥别扭,倒是眼里透出光来,想是也喜这出。 于是三人便一同往王熙凤院里去,身后跟着十来丫鬟婆子。 ....... 不知会有客来的贾琏正和迎春妹妹分别坐在炕上东西席,中间炕桌上摆着棋盘,贾琏执黑,迎春执白。 贾琏下头坐着平儿,吃茶看着二人,旁边桌上放着精致的果品。 局已至中盘,该贾琏下了,可贾琏执棋,摇摆不定,不知下在哪好。 对面的迎春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心里已下了定,“该让一让了,不然这局又没了,趣也要少些。” 这时屋外头传来动静,慎儿进屋来禀告,“爷,林姑娘并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贾琏等听了,都起身欲应,其中贾琏动作最快,心里想,“虽未见过,这可真是个好姑娘,好妹妹,日后我必疼你。” 起身间隙,林黛玉三人已至里间,平儿应了上去,挽住黛玉的手,“今日姑娘们这是什么了,都来了也不早派人通报,让我们失了礼了。” 而迎春则是上前同二位妹妹聚在一起,问怎么来了的,若来怎不今日早时同我一道? 林黛玉接了话,说道,“原是我的错,今日我往三位姊妹处玩,与三妹妹聊起,我起话头,妹妹央求不过,方带我来了。” 探春则说,“我本闲着无趣,林妹妹来了,问起二姐姐,我说缘故,后起了性子,说不如一道来了。”转而问向贾琏,“二哥哥,我们来了,可是不好?你招不招待?” 她们说话间,贾琏正端详着林黛玉,果真如书中一样,病似西子,弱柳扶风,摇曳枝,林黛玉见了贾琏一低眉,那景更让人恨了。 会想起后世电视剧中的那位,可谓千秋风貌变,不改湘竹意。 正想着此处,听了探春的话,忙说,“三妹妹说的哪里话,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请的,只怕到时你不来呢。” 说着让平儿招待众人坐,自己至外间,招来慎儿,嘱咐道,“你去寻你二奶奶,就说林姑娘并三位妹妹今日都到院里来玩,怕是不一会的事,让她快回来,管家的事,一时误不了,自有二太太管着。 再往老太太处禀明,诸姊妹到二奶奶处玩,二奶奶要留饭,让她老人家不用担心,我和二奶奶自会招待周全的。 对了,另外使人搬一张圆桌到里间让姑娘们好围坐叙情,并两个火炉子,还有一些果品小食也快端了来。” 慎儿应了,出门办事去。贾琏再进里间,里头已聊的火热,黛玉见贾琏进来,起身施礼,口里说道,“前日头,二哥哥送了礼来,妹妹还没谢过呢。” 贾琏虚托,口里说道,“妹妹有何谢的,本是一家,再则不过是些俗物,平日里用的着的。快些坐着吧,若是站着受了累,倒是我的不是了。” 正谦让着,探春插了一句,“二哥哥见了林妹妹,就忘了三妹妹四妹妹了,我俩进了来,有一会了,可也不见哥哥嘘寒问暖地。” 贾琏知道探春在打趣,便说:“这是哪的道理,我何曾薄待了二位妹妹?” “林姐姐说,前日二哥哥给她送了礼,怎不见你顾念下我们的。”探春继续相逼。 “原是这缘故,难道我日间少送妹妹们礼物玩意的”贾琏一边辩解,一边拉了帮手,“四妹妹也不替哥哥辩解辩解,想是我之前送的都疼错了人,日后也不送了,自讨烦恼。” 惜春正看着戏,不想波及到自个,听了贾琏的话,只是不依,“便是为二哥哥过往送的,想着以后能得的,也得驳了。” 便说,“二哥哥明是同三姐姐打趣,何故牵连我,我没意见的。” 听了惜春的话,探春一恼,笑着用手要挠惜春,“好个四丫头,我平日里教你的书都白用功夫了。” 惜春躲避不及,笑出声来,“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再闹着,众人都笑了。 待玩笑话说过,众人归坐,喝茶。林黛玉瞧见炕上摆着的棋盘,轻声细问,“我看这炕上摆着棋,想是我们来前,二哥哥同二姐姐在下了。” 说话间,来至炕前,看了棋局,已看出黑棋的败势,风格刚猛了些,不像惜春姐姐前日同她下的;可若是琏二哥哥下的,却和往昔扬州时,母亲的赞誉不符,母亲曾说,你外祖父一府中,瑚哥儿早夭,珠哥儿虽是勤学,却也失了元气,到底是你二舅舅并舅母厚望太过,可到了下头的瑛哥儿,却又宠溺过了。 至于你琏二哥哥,那是个幼时顽皮,你大舅舅疏于管教,同京中公侯府里的同龄纵马狂歌于市的,年纪稍长,行事稳重了些,心思细密了些,却又闹出名堂来,和几个同意气的仿着话本里的人物,并称“京中五虎”,一时成了仕宦人家饭桌上的笑谈。 等元年入宫充做了今上的侍卫,便是你父亲说的,“已不是寻常年间的少年了。” 而黛玉父亲林海在扬州时闲暇谈及京中亲友,对贾琏却是另一番评价,“他到底太过沉闷了些,二十不到的年头,却也已有待士以礼,恩宽于下的行事了。最好日后不要向他们自己想要的方向走。” 再则黛玉上京前,父亲另有嘱托,说,“若是有事找你祖母、舅舅、舅母不便的,便去找你琏二哥哥,让他定夺,若是想母亲父亲了,写了信,又不便明面上太勤,便也可找你二哥哥,让他转送。” 第5章 众人会饮 林黛玉从父母话中得到的贾琏印象是如此,便觉得外祖父家的这位琏二哥哥应是个志向有成、为人内敛的。 可从黑棋来看,若是想的那样,那也,,, 黛玉正思索,忽见探春走到身旁,用手搭着肩,先是往身后众人打眼色,后盯着黛玉笑问,“姐姐可是看出胜负了,说与我们听听。” 迎春在后打掩护,“观棋不语,你何必为难林妹妹。” “我看黑棋有兵败之势,只是觉得不像是二哥哥的,也不像迎春姐姐的,一时难开口。”林黛玉看出探春有意引她,便也就说了真心话。 只是这话刚完,笑声便像鞭炮,炸开了。一时众人笑的前仰后合,声势远胜先前。 没笑的只有林黛玉和琏二,黛玉是不知所措,觉得便是她现了丑也不至于如此。贾琏心里则是想,“妹妹何必说了出来,三妹妹摆明是想报刚刚的仇,故意出我的丑,哎。” 平儿最先止住笑,走到林黛玉身旁,解释到,“林姑娘,到底是个知礼的,不似三姑娘故意取笑。” 一边说一边引林黛玉坐到西席,自己也坐到沿子上。 “这里面有个缘故,林姑娘刚来不知道,我说与姑娘听。我们这位爷,自幼时就是个不读诗书的,成天在外头混,耍刀剑惯了的。后来进宫做了侍卫,偏又碰着那些满腹经纶的大学士们,时常有不懂的话,再则多被翰林院的学士们嫌弃,两帮混不到一处,便回家来拣起琴棋书画等不入眼的。往常和二姑娘下棋也只是玩罢了,都是爷输的,不过早晚的问题。 府里的姑娘们多有拿这打趣的,今儿三姑娘下套引姑娘说出那般话来,便是要取笑我们爷的,姑娘别生气的好,不是冲您的。” “原来如此,我方才觉得黑棋棋风刚猛,不似二哥哥平时的内敛。” “世上多有表里不一的,这不是什么怪的。”贾琏说道。 说话间一众婆子媳妇端着圆桌火炉等方才贾琏吩咐的东西进来,待安置好,婆子媳妇们一应退了出去。 平儿招待众姑娘坐下,贾琏则依旧坐于炕上,隔着同妹妹们说笑。席间,探春姑娘又偷偷向黛玉赔礼,说是只为气气二哥哥,不为别的。 ....... 贾琏等说笑有一会,王熙凤掀帘进了屋子,纵声高语,“我在外头就听着里边这般热闹,还想着是怎么遭,原是众姊妹们来串门子了,怎也不早些说要来,如今倒是我的不是了。” “可有罚的?”说话者贾琏。 “我来晚了,这厢给姑奶奶们赔礼,”王熙凤听了,作起揖来。 “怕是还不够,要罚上三杯!”仍是贾琏。 “你怎这等子不放我的错,方是二太太留我,我才回来的晚了些。”王熙凤见贾琏起了劲,便回怼。 “方是哥哥不通事,说错了,可这迟了的还是要罚的,便是为我们久等也是该罚的。”迎春从旁说道。 “既是姑奶奶开了口,我便饮了,平儿取酒来。”王熙凤从丰儿递来的凳子上坐了,吩咐平儿。又同众姑娘们说,“今日既都来了,便在我这用了晚饭再走,老太太那边,我已派了人知会,不用担心。” 四人都应了。 平儿取了酒来,凤丫头先是痛饮三杯,又说,“咱们姐妹之间自在一起饮了,让那不知好歹地搁那孤坐着。” 贾琏闻言,便笑说,“妹妹们可知,哥哥为家的难处了,竟被她欺压至此。” “哥哥莫要诓我们,你们分明是向我们使腻歪呢,便而我们还得受着。你说是不是,平儿,也不知你平时是怎地忍过来的。”迎春开了口,忽又将话转向平儿。 “姑娘说笑了。”平儿羞地只回了这一句,便向炕西坐了。 众人俱是低笑,一时饭菜上桌,便都吃了起来。蕴儿带着慎儿端了一份,放到炕桌前,供琏平二人食。 “可安排跟着伺候姑娘们的吃了?”贾琏不着急吃,问了句。 “二奶奶早在外间安排了一桌,爷宽心。”慎儿回了。 “那你们也歇了吧,回屋去,这里不知要闹到几时才休呢,不用理我们这些闲人。”贾琏温声说道,“等会子,自有别人来收拾,差不了你们。” 蕴儿二人应了,退出屋子。 ....... 天渐昏,贾母院中也预备起饭来,宝玉在袭人的簇拥下,来至用膳的地方。 时贾母未至,宝玉便不入座,又瞧见桌上只两副碗筷,觉得怪。 问道,“今日丫鬟婆子们可是忙错了,连林妹妹和三位姊妹的,也没预备?” 此间一众丫鬟婆子中领事的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正四处查看有无妥帖,听见宝玉的声。便出了来,回了话,“不是下头的错,今日午后林姑娘和三位家里的姑娘都往二奶奶院里玩去了,方才派人传了话,说是要留饭,老太太肯了,这时便没有预备。” 宝玉闻言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这是怎么一遭事,姐妹们去玩,也不叫我,林妹妹同我住一处,也没个话。” 这时贾母也进了来,在鸳鸯等的服侍下坐了。 身后袭人见宝玉还在发愣,便用手推了下,“爷还不快入了席,老太太已坐呢。” 宝玉方醒来,忙坐了,同贾母用饭。 吃了饭,宝玉回至房间,见旁边林妹妹的屋里还是暗的,知她还未回来。 便在自个屋里候着,左等右等也不见,便想着往二奶奶院里去,也去玩玩,方起身。 一旁袭人忙问,“爷这是要去哪?这天也黑了,便是有事,明天办也好的,晚间露水到底重了些。” “林妹妹和姊妹们还未回来,我去寻寻。” “这有何好寻的,都在二奶奶院里呢,必是一时人多,热闹了些,有好些事聊呢,要晚些回来也是常理。”袭人见了便知宝玉心内所想,故而又添了一句,“今日是琏二爷休沐的日子,早时二姑娘按例到二爷处玩,到午后林姑娘等又去了,必是要叙一叙的,便是林姑娘前日收了二爷的礼,这会子也是要谢的。” 宝玉听了回身坐到原位,看起书来,“今日二哥哥休沐?那我也不好去的。” 袭人见宝玉熄了去找的心,便知宝玉还是不敢在琏二爷面前见的。 过了戌时一刻,屋外方热闹起来,宝玉忙起身开门往外望,见果是林妹妹等,便喜迎了上去。 又是一番攀谈玩耍,至亥初老太太遣了人来,方歇了。 第6章 闲时静观人 昨夜闹的太过,等送走林黛玉她们,贾琏、王熙凤、平儿等早早睡去。 第二日起后,贾琏用过早饭到外书房闲坐。等傅亨领着傅赫到时,贾琏身着玄绛色触地宽袍,披着散发,正站在游廊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檀木棍,将其伸进廊上挂的鸟笼里逗趣那只鹦鹉。 爷这副样子,属实不成体统,若是让老爷们瞧了,怕是要说这府里亡了,养出你这副鬼样子。傅亨心里这般想,却不表露出来。 此时冬季的雪已有些厚了,傅亨劝导,“爷怎么这样子站在外头,若是受了寒,我们这些伺候的怕是要挨棍呢,快进去吧。” 贾琏笑着点了点头,遵照他话回了,“等会就进去,等你哥哥说完了事,我便也进去了。” 傅亨的劝是必说的,便是扰了他兴致,也是正理。 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人,多的很,这冬日里也闲的很,聚在一起嚼舌根的也多,若是有个他心的将今日这景报于老爷太太们,傅亨怕不是他口中挨棍这么简单了。 因为这府里不是贾琏最大,从礼上讲,上头还有父亲母亲、管家做主的二叔婶婶、还有那位身上有一品诰命的老妇人。 贾琏饶的,那些掌着礼法家规的,也不会放过,因为离了这些,他们的依靠也就没了,越是缺,便越是要强调。 幼时刚穿越过来,贾琏是不适的,因为大家的礼法森严,并不只是宠爱,大家族人多,无论嫡庶,首先要学的是规矩,要忍,要收着性子。 小家的子嗣,父母多是宠溺些,贾母去安慰那个乱窜被凤姐赏了耳光的小道士时,便是如此说。 大家族中,便是原书中受尽宠爱的贾宝玉到了见外客时,也得规规矩矩的,后来见甄家的妈妈们,让人摸了手不也得忍着。 贾母立时有句话,原句太长,写在这不免有凑字之嫌,大意是:像贾甄这样的大户人家,不论孩子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也得是正经礼数,不然再生的好,若不知礼数,又不能为父母争光的,再受宠,也打死了。 你瞧,知了礼外头光鲜,不论里头是个什么肮脏模样、空壳子,在外受得意的便是父母家长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 贾琏休沐不在营中值守时,傅赫作为贾府家生子、被贾琏选了做亲兵的,便会在营中待着,免得贾琏漏了什么消息,或是营中突然开了会漏了他,开会时是万万不能缺席的。 故而贾琏见了傅赫有了这问。 傅亨退至院墙角处,傅赫才说道,“今日早时,左翼祁统领以备冬日大校的由头,得了都统的令,二日后要训检操练诸协。彼时侯统领入宫觐见,不在营中,回来得知也未有言语。” 贾琏盯着笼中的会说些许话的鹦鹉,用棍逗着它跳来跳去,不安分。 听了傅赫的话,说道,“训检操练有什么值得记的,常有的事,功夫也不差在这一时。至于冬日大校,去岁陛下看了,不甚满意,今年早没了兴头,怕只是空观孤坐,没了气。” “可还有别的事?” “陆小爷昨日晚上又输了一笔,怕是要拮据些了。”傅赫继续弓着身汇报。 “不还是常有的事,陆预的赌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好赌又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陆二哥也不会把人塞到我下头做个骁骑校,营里再赌钱,能有多大,左不过十来两,多了也不怕刀架脖子上。”贾琏听了,也不在意,只说:“你传个话给陆预,就说我腊月十二请他上四季楼,对了,也邀了刘参,同道吧。” “是” “这也没事了,你回营去吧。” 傅赫领命退了一步,转身出了院子。 贾琏这时瞧着傅赫高挺的背影,想着还是拘谨了些。傅赫和傅亨是一对兄弟,傅赫大些,两人同还有些人是贾琏十五六岁时到下头庄子里挑的,跟了有这么些年,都是行事规矩的。 若是再过些年,也要外放了。 傅亨这时在院门口,见了一小厮,稍做交谈,跑了来,在阶下禀报,“今日二老爷在外书房见了位拿着扬州林姑爷信前来拜会的,来人姓贾。” 贾琏知道了,不置可否,继续逗鸟。傅亨抬眼瞧了,也就退下了。 ........ 二奶奶院里,平儿在里间做些针织纺线的活计,正绣着贾琏贴身的便衣,见凤姐儿掀了帘子进来,问是有什么事。 王熙凤坐到炕东侧,瞧了眼平儿手里的活计,便说,“我原是要找蕴儿,要你爷儿的印信办事,到厢房的内书房去了,门锁着没人,也不知那丫头去了哪办事?” “蕴儿?应当是到外头庄子上去了,今日是年尾点账的时节,往年这时候,蕴儿也常不在府的,奶奶怎么忙忘了。”平儿笑说。 王熙凤听了方想起来,贾琏手上有四五个庄子是归蕴儿管着的,再加上些许生意铺子,一应账册都是那丫头说了算。 早先嫁过来时,她同贾琏要过好几次,可贾琏总是装聋作哑,弄的她像是对着空气说话,这事也歇了。 可有家财不在她手心管着,总不爽利,想到这,又和平儿打了算盘。 “平儿你说,你爷们手上有多少东西,也不给我们看看,只叫蕴儿管着。不是说蕴儿不好,不会办事,只是这财,我一个做女主人的,哪能有不晓得的理,若是一时交谈,容易让外人笑话,你说是不是?” 平儿见她奶奶如此说,便知又起了那念头,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劝说道,“我的二奶奶,您快熄了那想法吧,爷肯定不会同意的。那蕴儿跟了爷有十二三年了,便是这府里哪位管家婆子媳妇不敬重着,生怕得罪了,落不得好。便是太太前些年要私底下置办些东西,不也同蕴儿好生商量着来。 再则蕴儿在爷身边这么多年,爷也没将她收了做姨娘的想法,早些说等过些年便外放了,好生体面的嫁出去,到时蕴儿手里也是要交到慎儿手里管着的。这都是爷计划好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若说家财,您领着我们嫁过来时,爷就给了您三处庄子、两间铺子和一个当铺,便是每月给官中的三千两银子也是没少过的。 您之前同爷商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严重的时候,爷立时砸了东西,不说话比说话还要狠,何苦又起这事。” 王熙凤很不得劲,便抱怨说起平儿,“我不过提个话头,你就说个不停,话里话外都是你爷们的意思,你是我嫁到这府里带过来的,如今呐,你那心里怕满是你爷们,心里也不惦念着我的苦。” 说完便趴在炕桌上哭了,平儿便知道凤姐儿是在耍性,也只得安慰着,说着些,你是爷的人,我替爷想也是替你想想的之类的体己话。 第7章 乱时不做事 屋里头,平儿这般安慰着王熙凤,见不好转,不由的也哭了起来,俱是泪人了。偏王熙凤刁钻,见平儿哭了,立起身子抹了眼泪,看着平儿道,“你哭个什么劲,将来做了姨娘,你的福还在后头呢。” 平儿不愿斗气,见她如此,止住哭,“我只是替奶奶伤心罢了,奶奶如此说,便是我的不是了,我便将来开脸做了姨娘,也不过是奶奶的仆人不是?” “算你知理,你也是我的贴心人,从小同我一道长大,我岂会亏了你。” 这时丰儿进屋来说,“东府里的蓉大奶奶邀您过去说会话,来人在门外候着,可给个话?” “就说我一刻钟后过去,让她候着。” “是。”丰儿出屋传话。 王熙凤又与平儿谈心,“我这般如此,皆因我心不安。幼时与他相识相知,他虽纨绔,但常顺我言语,不与我相争。那时觉得便是嫁于他,不得富贵,也是好的。 可等他年渐长,富贵愈重,出入禁中,家人俱喜,唤曰,可得一良婿矣。独我心忧,不似他年耳。 至今夏,他又有那般作为,更让我心不安。娘家怨待,夫家怒其不仁,老太太自是见过世面,拿过大小的,几时有过那般模样,我自出入贾府十余年,不得见一回。 我劝他,他不置一词,行事如常。相处虽有亲,却也失了心。我不读书,却也知朝堂诡谲,如今看着好,只怕他日反目,夫妻离散。” ......... 两日后,北郊大营,西北演武场。 骁骑营都统罗辻奇领着左右翼统领祁辕、侯志远并诸协主官,站在高台上巡视各部按序排演的操练情况。 此时恰逢右翼第七协的部队在演练,左翼统领祁辕看了,戴着那张一万年不变的笑容,转头对站在一众将校中的贾琏捧道,“方才我看了诸部操练的情况,到目前为止,就属贾协领的第七协,气势凌人,军阵变换谙熟,可当诸军之首,这想必是贾协领实心用事,日夜督练的结果。不到两年,第七协就有如此变化,真是让人感慨啊。可见鲁元应先前是何等无能,无能又好贪,贾协领杀的不怨呀。” 话到这一步,在场众人心里打起鼓,不知这祁辕是刮了哪个方向的风,提起鲁元应来。 便是和祁辕一道落后罗辻奇半步的侯志远也用目光斜看他,瞧他下面是个什么。 “来日冬日大校,第七协便能为我们骁骑营争光,若是夺了魁首,既显你之才,更是陛下识人用人之明。我等俱已年迈,料想它日你部出彩,当是我等退位让贤之时。你说是不是,贾协领?” 站在众人中的贾琏自祁辕开始说话,便注意起那位背对众人的都统罗辻奇来,到祁辕说完,贾琏方将视线转回祁辕。 “祁统领说笑了,兵书云,士不选练,卒不素习,起居不利,动静不齐,趋利不歹,避难不逮,前击后解,与旗鼓相失,此不习之过也,百不当一。 今日所看不过起居、行进、军阵变化而已,且演练如何能说的上谙熟;再则我协之后还有诸部,未观全貌何以称誉。 便是祁统领最后一句也错了,凡京师四营,上至节帅,下至各协校尉,哪个不是陛下任之用之。便是有一二悖逆之辈,也是欺圣藏奸,在朝诸贤辅佐之,断不使奸佞长久。 我是隆兴元年侍卫,陛下简拔于我,我当肝脑涂地,兴利除宿弊,以报陛下之恩,此乃为臣之道。便是您也是隆兴二年升任的左翼统领,亦是陛下之恩,你我同道,何有亲疏? 至于年迈,廉颇六十能战,统领何故轻视?”以上是一段假大空的话,贾琏知道众人不会信半点,但没人能说错。 众人冷眼观二人斗法,祁辕听了这话,有些绷住,还欲言语。罗辻奇转过身来制止了,眼睛横扫诸将,沉声说道,“好了,我看你也是久经历事的,不想说话也这般离奇,幸而贾琏是个明事理的,不然今日就你这话,我也要罚你受杖,以警示诸将。 今日我等全聚于此,是为腊月的冬日大校,汝等不可懈怠,明白吗?” 众将皆应,不复前态。 事情揭过,贾琏于众人中看着下头排练的兵士,脑子里却想着另一番故事,“从知道祁辕请求演练,我就知道有事发生,但祁辕今日如此直白,不做铺陈,形如傻插,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他是如何混到这位置上的?” 心内对于今日场景发生的原委很清楚,今日在台上的诸人分为三派,如罗辻奇、祁辕等出身普通、勋贵旧属;如侯志远、贾琏等出身贵胄、皇帝近臣;第三派便是方才冷眼旁观的大多数,中间派。 今日祁辕发难,受人所制,不是自己的意思,但于贾琏而言却是自穿越过来后,在逐渐长大中所体会的一直存在的祸患。 今日之祸,不始于足下,而是本朝第一乱源的涟漪而已。何谓天下第一大祸?简而言之,世家贵族政治的复辟! 我那位出身公府、荫封授官的二叔依仗荣国公府权势插手文官复职候选,便是乱源之表象也。 至宋始,占据社会主流的便是文官士族,偏到本朝四王八公为首的武家勋贵声势大显。当然啦,一切现象都有其内在的必然逻辑,这里面的缘故要追溯到本朝的创立过程了。 那是太久远的故事了,今人早已没了兴趣,在此不多做赘述。 很简便地讲,如今朝野的问题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千古不破的故事,简单之上又加了难度——太上皇还在,那可不是位唐高祖、唐明皇,上皇主动退位只是觉得年迈,精神不复往昔,不能长时间理政。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兵权是要牢牢抓在手中的,即使面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要一争的,毕竟史书上父慈子孝的故事还少吗。 兵权之中又以京师四营最为关键,毕竟地方失控,短时也只是藩镇,有时间处理。京师四营若是不好,那性命便在旦夕之间了,一堵宫墙可阻挡不了十万军士。 所以以陛下潜邸时的侍卫侯志远、元年龙禁尉侍卫出身的贾琏等为首的就入了京营为将,通过逐步蚕食的方式控制京营。 但侯贾二人的特殊出身对二人掌握京营,即是便利,也是一道割袍关。其中贾琏最为严重,一则其祖父贾代善在嘉祥年间做了近十年的京营节度使,一般人可干不了这么久的;二则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是贾琏的妻家。 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联络有亲,王子腾还接的你祖父贾代善的班。在这京营里的所有人最初看来,他贾琏和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异姓兄弟,有利益勾连着,比亲兄弟也不为过。 可贾琏一下场,就杀了在营里做了十来年的鲁元应,用的理由还是贪污,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不讲道理。众人心内都想,那鲁元应是你祖父在时就给他看门执戟的卫士,若论远近,怕是这营里的中下阶武官中没几个比他还近的了。 到了你妻家的王子腾接班,他也是勤勤恳恳,方升了权理协领,只待时机,就可以转正,可如今...... 不由得有句,“狗儿的,有这么办事的吗?” 侯志远就简单多了,他是修国公府旁系,同现在当家的修国公血缘差的有点远,再则修国公府原本根基便不在京中,便是得罪了些,也没人不开眼,凑上前去挨刀。 说来那鲁元应还有一事未了,贾琏没找到机会,便一直耽搁着。 这上面说的乱吗,我贾琏觉得怕还不够乱,更乱的在下面。 原书写贾府已至末世,何谓末世?对于像贾府这样的仕宦勋贵大家,末世有两大特征:一是子嗣凋零,二是礼教衰败。 前者涉及立家的根本,在封建社会中,或者不止限于此,所谓权势富贵,先有权后有钱,权钱相依。权力永远不会处于真空,必须有人继承,但有人还不行,还要有能,无能无以守家业。 世界是公平的,但又不太公平。一个人即使是出生富贵之家,也不一定能成才,就成才率而言,士族大家能提供的多为起步更高的平台、对上升所需资源的高获取、对失败的高承受能力。 贾府人丁少,林家更少,五代列侯、诗书簪缨之族,单传到林如海这,没了!无后,便是再大的权力富贵,也如过眼云烟,随风化。 贾府呢?第四代人中,仅以荣府举例,有长房的贾瑚、贾琏、贾琮,二房的贾珠、贾瑛(宝玉),贾环,一代六人,死了两个——还是嫡长,剩下的一个有能而无德、一个有德而无能、两个少描而无所能。(注:这里的能指的是仕途经济的能,可处事而攀高附下,不是诗词才子的能。) 生的四个俱不能入仕途经济学问一道,再加上本朝所规定的降等袭爵对大家族的人才产出更加严苛,原非前明勋贵可比,君不见英国公、成国公之事乎?那才是真正的与国同休,如今算个啥。 所以贾府到此便已末路,当然贾母还是有些见识的,见男子无用,便用女儿家的做买卖,先头嫁贾敏,后头卖元春都是无奈之举(说卖其实也是赞美,元朝《庞涓夜走马陵道》中不是有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话,只不过元春卖的不是文武艺罢了,但原理相同,喵呜)。 但后者比前者更疯狂、也更找死,贾敏嫁的林如海还只是隆兴帝心腹,元春则直接找上了原主,简直了,活生生将斗争水平拉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特别还和江南甄氏挂上了勾。贾琏在得知贾母欲要送探春入宫,重走书中原路时,不由得想抓起老家伙的衣领,问问那位老太婆,她是不是忘了嘉祥年间她们做的事了。 我曾有过龌龊阴暗的想法,养在她膝下的那三位,明上是侯府千金、荣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夫人所教养,将来许是能嫁的好些,有所回报。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事情逐渐摆脱控制,最后狂飙奔向火葬场,俱付灰烬矣。 末世的第二特征仅以东府的爬灰,西府的官爵两赐,便可见一斑。东府的不用说,爬灰的爬灰,只可怜那美人早衰,但美人虽美,心有不美;西府呢?爵位是贾赦的,官职给了贾政,治国治家,我还未见过,有一位顶着皇冠却把国家权力给了弟弟的皇帝。 政出多门,则有疑议生,疑议生则废立起,废立起则权臣擅命,权臣擅命则强臣篡逆,这便是致乱之源。封建家长制下,西府的权力格局可以说败坏了封建道德礼教所提倡的忠孝观的存在依据。物质基础不在,便无所谓忠孝可言。 更让贾琏寒心的是,上皇当年还同意了,当然贾琏还是要感谢他祖父的,毕竟还有一个法子,使名实相和。 话说回来,礼教是维系政治体制的理论依据,国是大家,皇帝是诸小家之长,上下相辅,以成其教。 如此世道,贾琏当初找那位混蛋老子,托他递名录进宫候选龙禁尉侍卫时,便已不再有求他人之心是了。 杀鲁元应不过是那位计划下的一步,好戏才开场,贾琏只是棋子,从穿越过来,浮华场中一朝覆,求生欲起,便是半点不由人,只留你一条两侧高墙往天砌、中间宽处一尺半的小道。 贾琏做事便是不做事,现在做的都是顺天命、尽人事的买卖。 此时诸校演练已毕,罗辻奇在众军士面前说了些场面话,便让士卒在校尉们的带领下,依本朝军法聚散之道散了。 自己则领着众将官回了中军营帐,再次开起了关于冬日大校所需准备的逐一事项宣导会,重点强调了友谊不重要,争先第一是王道的原则精神,并命诸下属回去都写一份关于这次大校体会心得,已备后来。 至晚,一众齐聚用饭,毕,方散。 贾琏正处轮值,未归家,居营中。 七日后,陛下遣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到京营节度使衙门,明示诸将校,今岁冬日大校取消。 第8章 相聚四季楼 隆兴五年,腊月十一,大雪。 满天北风卷花落,人绰绰,眼迷迷,十丈远近,不识人物。 今日披上一层雪衣,迫于大雪盛、北风紧,只得下马步行的贾琏,抬腿下脚,低头瞧了瞧及膝深的积雪,抬头在这满天飞舞的银丝柳絮中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远处昔日可见的村落,只留的一两高立的烟囱。 心内不由骂娘,“今日这雪也忒大了些,下了一夜,瞧着也没个尽头,我用过早饭就起身,不料这十来里的路,走了这么久,回去得让平儿给我暖暖。” 回头朝跟在身后的陆预、傅赫等人喊道,“加把劲,到了北城门衙署去歇歇。” 话完,只看见陆预光张口,后用手比划,贾琏见了知道都听不见了,风儿都把话给吹散了。 于是继续埋头向前进,向钱进。 甄嬛传里沈眉庄的那句是怎么来着?“宁可枝头报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此句是南宋亡国诗人,哦,讲错了,不好意思,是爱国诗人郑思肖在南宋挂了后,在元蒙统治下怀念故国写的,诗题《寒菊》。 我却有句杜甫的诗回他,“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两句不大对意,但不要紧,他写花儿,我讲人。 这般想着,贾琏一行人终于到了北城门,进到城门下,冰冷的厚砖墙终于给了人喘气的机会。 许是天气太冷,人烟稀少,这日头进城的怕是都有大病,守城门的步军营士卒都跑到城门后的小屋子里偷起懒来,只留一倒霉鬼,靠着墙根取暖。 那家伙黑瘦黑瘦的,见有人来,不起身,只在那大叫一句,“哪来的?” 估计是雪大了,他没看清,不论是人,还是衣服。陆预听了,丢了马,大步上前就是一脚,一脚不算完,拿起马鞭抡了起来。 “好了,不过是个傻子,干嘛和他计较。”贾琏掸了掸身上的雪,见陆预使起鞭子,便将其拦住。 “这身子满是雪,到他们屋子里取个暖吧。” 陆预放下鞭,点了点头,朝着那守门的骂道,“以后多长只眼,别你娘的不识五六,活该一辈子守城门!” 说完朝城门后的屋子里走去,贾琏将马交给傅赫,让他和陆预的随从牵了马,跟在陆预身后。 那守门的不过照例喊话,结果立时挨了顿拳脚,心内愤懑不已,可待挨完打,瞧了贾琏等人身上雪落后的衣服,顿时直跪在雪地里,磕起了头,便是这城门可挡雪,门下的雪也有一二寸厚了。 贾琏当然看见了,但没说话,这是步军营的人。前面的陆预已到屋子门前,一脚踹开门,风雪随着人气一股脑灌进屋子,惹的屋内大喊,“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看老子不....” 有机灵的瞧了眼人,马上改了口,“陆小爷,陆小爷,今儿您怎么到这来了,看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话说着起身。 “瞎了眼了的,还不快弄上好的茶来,给陆小爷暖暖身子。”说话的将那靠着火炉的凳子用棉衣袖擦了擦,让陆预就坐。 陆预只看着不动,那人一时没搞明白这位陆大爷要干嘛。 “成闾,你也就这性气了,真是个生瓜。” 说着让出路,让屋内的众人方透过狭窄的木门,看到站在屋外被陆预挡住的贾琏等人。 名唤成闾、外披着步军棉甲、内着黑灰棉衣的粗糙汉子,立时走到门口迎了走进屋子的贾琏。 贾琏弓身进屋,看了快触头的屋顶,再看了比他还高些的成闾,问道,“怎么今日是你值守,也太懒怠了些,只放一个在城门守着,若是让人瞧见可不好。” “二爷说的是,是我没用心,也到底是天太冷了,弟兄们受不住,方才见没人便进来躲躲。” 成闾引着贾琏坐了,屋内原有的十余人,多是呼啦啦出了屋子,到外取暖。 贾琏将手靠向炉子里的火焰,揉搓着手,待手不像之前那般僵硬,接过成闾从屋内一个小破木箱中取出来的劣质白瓷杯装的茶喝了起来。喝完一口,一边吹着,一边示意成闾坐了。 “怎么,今日你们营里的老爷们没出门来察察你们?” 成闾瞧了贾琏的神色,斟酌出一句话,“二爷说笑了,前日头预备冬日的大校,上官们劳累的很,多是日夜巡视、不曾懈怠的,等大校取消,曾都统方下令各部按例轮休。” “今日如此大雪,二爷怎么出来了,是有什么事?若有用我们的,您只管吩咐。” “没有的事,昨日我轮值结束,今日回府,不料雪太大了,便和陆预想着到你这取取暖。” “原是如此,那二爷和小爷也太辛苦了些,我这还有一些吃食,您若不嫌弃,便用了,也是赏我们光。”成闾听了贾琏的解释,放松下来,取了放在桌上用纱罩子罩着、碟子盛着的一些肉脯,递到贾琏二人面前。 “你倒是个知心的,我正有些饿了。”说着,贾琏用手取了一片,放入口中。 待四人身子暖和了,胃也填了,贾琏便同陆预辞别,成闾站在门外,同十来个步军顶着风雪目送。 ....... 这边贾琏同陆预分别,各回各家。贾琏回到自个院里,院内静静的,雪只浅浅的一层,只见里间平儿正躺着床上午觉,便未进屋子,在外间将披风卸了扔在一边椅子上,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将满是雪泥的靴子脱了,随意一丢,再从那不知在哪闲放着的无后跟的棉布鞋找来穿了,拖鞋也是鞋不是。 想喝口茶暖身,外间的茶壶里早已冷了,便想到里间瞧瞧,有没有热的,免得烧。 正巧平儿醒了,披着她那羊绒青绿柳叶褂出来,她看是贾琏回来,一手依着门,一手掩住打呵欠的红唇。 “爷回来了,也不叫人伺候,便是我睡着,你不想叫,那院里的丫头少了?偏一个人弄,你瞧这屋子弄的,到处是泥和雪。到时雪化了,你要是不小心踩着,滑了一跤,又要耽误事,且又不得劳累我们,怕是那会比在这伺候你还累呢。” “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可进去给我找身衣裳来,若是冻坏了,你不心疼?”贾琏看平儿出来就说他,忙将她推入里间,自己也跟着进去。 平儿翻箱的空,贾琏坐到炕上,打开茶盖一看,也已是冷了。 由于得老爷病,只得叫人来,喊了一两声,一丫头进来,问是什么吩咐。听贾琏要喝茶,忙去取了热水来斟茶。 等茶好了,就弓身出去了。 “这是哪来的丫头,有点生。”贾琏换好衣裳,喝茶回想起刚才那丫头,心内想着。 平儿将翻的箱子整理好,合上。转身问,“爷怕是没吃过午饭吧,要不等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问安,也还未用过饭呢,等奶奶回来一道用吧 。” “不急,我还没饿的急,就是冷些,你近前来。”贾琏说话将平儿上前的手握住,两手捧着,开玩笑说:“你这手比我可要暖和多了,不给你爷们暖暖?” 话未完,左手将平儿拦腰抱在膝上,然后双手搂住腰不放她离开。 平儿起初要挣扎,见掰不开贾琏那虎口成茧的粗手,也只得用手拍了贾琏的右手背,怨嗔道,“你就会欺负人家!”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挣扎了。 贾琏不说话,只紧紧抱住,将头依偎在平儿肩上,闻着空中微微散发的体香,不做它态。 不多时平儿见贾琏不似往常那般折腾,便想着瞧瞧,由于背对着,只将头稍稍偏转,瞧见靠在肩上的贾琏早已合上眼,睡了。 ........ 四季楼是京师有名的酒楼,自嘉祥14年就存在了,位于东岳山西街,距离文昌街、修敏街、国子监街距离适中,主食戏曲,副食佳肴。 没错,这是贾琏在去过四季楼几次后,对它的评价。因为它的菜确实不错,号称一年四季菜肴,四季都有,也就是你在冬季可以吃到春夏秋三季的时蔬菜肴,当然有吹嘘之嫌。 但人们常去是因为这楼正中央有个高台,四季楼常年养了一个戏班,每日表演曲目,说是一年之内绝无相重。特别时节还会请天下大班来演,昆曲、黄梅戏、陕西秦腔、越剧等剧种都是有的,由于京城达官显贵云集,一时有戏班或戏子得了贵人佳赏,便会名躁天下,出入王侯公府如同家常,一二入流的也有做了入幕之宾的,所以天下想得名的都想上台来演,无论人还是戏班。 这样的情况下,这个酒楼的生意火爆,寻常难有雅座,而楼高三层,又以二楼观赏位置最佳,相当于后世演唱会的vip贵宾区。 二楼上间可遇不可求,若是吃上一顿,不论菜肴,但就座位,也要五十两一位。 所以贾琏听陆预要他请四季楼上间的时候,有些肉疼,毕竟他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又会大风刮跑的。 腊月十二这一天,贾琏来到四季楼前,此时雪已停了一夜,四季楼前更是无雪可踏。 贾琏站在门前看了匾额,领着傅亨进了楼,一进门,一小二打了千问道,“贵人可有订座?” “没,现在二楼可还有位置空着。” “雅间都没了,只余一二靠外的隔间了,贵人可要?” “今日排的什么戏呀?” “长生殿的惊变!” 贾琏方正抬头看高台,此时戏未开演,只有桌椅空物,听了小二的话,转过头来说,“就你刚才讲的隔间,要能看到外头景的。” “好嘞,您随我来。”小二领着贾琏来到二楼,位子确实靠外,一个圆环状的蛋糕,被切掉一个扇形空间做上下楼梯后,外圆边同扇形边形成的夹角,正宗的后排靠窗、王的故乡,从这个位置往中央戏台看,怕是只能看到角儿的侧影,往窗外看,视野尽头是忠顺王府登鹤楼的影,要是那天雨密了些、雾重了些、风大了些,怕是瞧不到了。 贾琏不介意这位置,坐在背靠忠顺府同时背对二楼所有人的位子上坐了,背身听曲,向外观景。 等陆预在小二的带领下来了,不入座,而是问小二,雅间没位了也不是这能打发的,你当我们是谁,啊!叫你家崔掌柜的过来,我今日要和他理论理论,是他眼里往天上瞅惯了,瞧不起我们?还是你这没眼睛的乱做事。去呀! 贾琏等陆预将所有话说完,就让那小二走了,说不用理会,上茶就好。 邀陆预坐下,陆预则是不大高兴,“哥哥光诓我,说请我上间的,结果这位置,连台上生旦净末丑的脸都看不到。” “这也不错呀,没人注意的,你坐我对面,这二楼所有人不都在你视线里。” 陆预沉默了,没搞懂二哥哥心里的打算,也就坐了。 二人坐着喝茶等了会,刘参方来,他见了贾琏抱拳告罪,“今日清点协里年末要发的军资晚了些,望大人见谅。” “这有什么罪,你做的不还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你这叫先公后私,废而忘私。我还要给你在今岁的功劳簿上记一笔呢,坐吧,不用太拘谨。” 刘参坐了,贾陆二人分居他两侧,等用上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问贾琏,“不知两位大人有何事找卑职?” 贾琏没急着说,而是叫来小二,让陆预点了酒菜,等人走了方说起事来。 “今日原是我请陆预喝酒,想起有事找你,就叫你来了。”贾琏正式的开场白之后不做铺陈直取关键,“鲁元应之前代理协领时,第七协曾在今上三年秋按照惯例去了一趟张家口领取漠南三部当年的上贡马匹,是不是?” 刘参听了这话,只当雷劈了,里外不是人。没有马上回答,一二息的功夫,豆大的汗从太阳穴一直掉到衣上。 贾琏继续发问,“漠南三部报的是一千七百匹良马,实收一千七,但我有个问题,鲁元应未入账的是多少?” 刘参已在脑中开始编话,过了许久,方小心翼翼的说了句,“收缴马匹一应都是走的都是明账,从无私账,大人可翻阅往年文书。” “嘉祥十五年,漠南三部上供三千五百匹;二十年,上供三千三百匹;二十五年,上供三千一百匹;三十年,上供两千匹;三十五年,因白灾,只上供八百匹;四十年,上供一千四百匹。对也不对?”最后四个字,贾琏一字一字吐了出来,对面的陆预埋头吃饭。 第9章 论阴谋 刘参听了贾琏报的,点头承认,这些都是账上明写的,没有问题。 “嘉祥36年前,领取漠南三部上供马匹的差事,是由左右翼各协轮着来的,但之后改为由第七协单独负责。 因为37年本就是第七协负责,但此后三年中,38年彭城侯犯事,39年是同样的理由,忠献亲王犯事,40年是被圈禁在府数年的义忠亲王死,所以一时营中诸校多有牵连。 鲁元应出身低下,早先不过是我祖父门前的执戟卫士,我祖父逝后,他便转为第七协的下级军官,和三位高门并无勾连,逃过了连番祸事。所以那些年间与漠南三部接触都是由他负责。诸营将校即使知道这是不合规矩,但起初无暇他顾,人心稳定后鲁元应已做了许久,即便恢复旧制,也没人想接他的手。 于是这事就一直这么做到他死。今岁秋漠南三部再次推迟上供之事,上书说,科尔沁部连年向西侵犯,人畜多有死伤,望恩免今年的上供,陛下同意了。 但明年就是我了,我不想接这笔账,你知道的。”贾琏望着窗外,声气幽幽。 刘参知道贾琏没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诸将校不想接鲁元应的盘? 要知道自从天佑年间,漠南三部归附,骁骑营去接收上供马匹,就是份美差。良马千金难买,将校借着骁骑营过关不用检查的特权走私马匹是惯例,便是天佑帝也是知道的。 可这事之所以是各协轮值,就是为了利益均沾,法不责众,这也是天佑帝知道却默许的缘故之一。毕竟走私马匹是千古传承的买卖,与其让不知道那个胆大妄为的干,还不如让手下的这帮人做,至少自己知道,肉烂也是烂在自己锅里。 但到鲁元应这里,规矩坏了,从37年起的买卖就由他一人做了,先前讲了37年后的营中将校牵连太广,如今已是一批新人,手上干净,自然不愿替他揽锅,毕竟走私的账是黑的,谁知道你借着这便利干了啥? 到时事发,就是死也是死你一人而已,正好你死了,恢复旧制,我们还可以得利——这是营中所有人的共识。 贾琏今日有此问,刘参知道了便稍释心疑。 而贾琏却是另一番计较,说与刘参的是真话,只有真话才最真情、最让人信服。但说一半的真话也是真的,你能反驳我? 走私马匹算个屁,那句名台词怎么说来着,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说没四两重,我问你,我那位做了十年京营节度使的祖父十年里收了多少马匹?贾代善之前还有东府的贾代化,那位又收了多少? 说一千斤都打不住,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突然想起这事,想做引子,你便是孙悟空也得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不是。 现在我问刘参,鲁元应去岁私收多少马匹,查鲁元应只是这段阴谋中的一个小节点。至于这段阴谋之后是怎么样,他不需要知道。 刘参出身京中南城的一个普通百姓之家,排行第三,父亲做木匠活的,可能是有感于步军营兵士的威势,就把机灵的三儿子托人花钱送了进来。但很可惜,他托错了人,把人送进了骁骑营,而骁骑营是只野战部队,没有油水的,就是有,比如上面讲的走私马匹,比如吃空饷。但都不是他一个大头兵可以掺和的,稍有点利也是上官们吃剩的油渣,吃上官的施舍哪有步军营直接盘剥百姓来的好。 当然空饷这事可以聊一聊,每协有二千五百人的编制,但第七协实际只有一千五百余人,试问骁骑营两翼各七协,总共当有三万五千人的编制,实有多少人?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刘参在贾琏被下放到骁骑营时,还只是个管百人不到的把总,而就这位置,还是他父亲花了百两银子加上实在是空位置一时太多导致有关系的、愿意的全塞进来也塞不满,又因刘参小时上过蒙学识得几个字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才成的。贾琏杀了鲁元应之后翻阅了全协一千五百余人的身份文书,提拔了他做笔帖式,专管协里的文书后勤工作。 至于贾琏为什么找刘参就不得不提到一个问题了,问这个世界上什么关系最亲?不同人有不同的回答。大明1566里,严嵩对徐阶说,有时候最亲的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 后来同胡宗宪也说了意思大概一样的话,嘉靖也谈过类似的问题,但为什么这么频繁?君臣、父子、师徒这是古代最重要的三对关系和议题。 儒家经典中不止一次提到这些问题,《礼记》大学篇中讲,“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首讲君臣,这里贾琏叫刘参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问你,你现在不能答,不要紧。但你在上奏的折子中必须能回答。”贾琏继续加料。 刘参这时彻底愣了,先问他知不知道,他回的不知道,怎么还要上奏时说知道,而且他哪有资格上奏书。 “有些我今天说了,出我口,入你耳,便没有他人知道。可晓得?”贾琏还是只看窗外,力求呼吸新鲜空气。“隆兴四年秋,收马四十七匹,献上二十四匹,帅十匹,四营都统各一匹。” “数量不对呀?收四十七,献三十八,还差九匹呀。”刘参只待说完,心下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但之后则是敏感的察觉到贾琏说这番话的意图,吞咽之声不绝,然后, “大人,卑职只是个可怜人,万万做的不得此事呀,大人!我尚有一子二女幼弱,妻子多病,若我不在,不可.....”刘参面目失举,双手抓住贾琏右手的袖子,煞白地欲跪下祈求,被贾琏眼神的斜撇给吓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怕什么?只是让你写一份奏书而已,安心些,断不会叫你送死。菜也快冷了,还不快吃,吃完我还有事吩咐。”贾琏扶起刘参坐好,将碗筷推到他面前。 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台上《惊变》正唱到。 ........ 陆预看了刘参下楼的样子,喝了口热酒。 只喝了一小口,抿住嘴,放下酒杯,小心说话,“二哥刚刚报的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就是那个走私马匹数的名单。” “自然是真的,假的不就欺君了?你有几个脑袋砍的。”贾琏一脸诚挚地说,当然是真的,只不过漏了一个前海东街九匹而已。 “那也不好吧,上皇也在这里面。” “他又不是个憨儿,只是倒霉了些,去岁正巧是他。”贾琏只能拿去岁的数目做文章,是因为往前的很不好看,无论是人还是数量。 “我看他样子,他真不知道,二哥你刚才说的可行吗,就算过年节下的,人疏漏了些,雪大了些,可到底这般被揪出来,让王家那位拿了报上皇,怕是要出大事。”陆预还是很担心,虽然平时是个没心肝的。“而且只是私收马匹的话,很难对那位有大的影响,毕竟......” 见贾琏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陆预只得当贾琏自有盘算,将话咽了,还想问问这名单哪来的呢。 “这种事怎么能堂堂正正地来呢,今儿揭了于刘参并无大碍,只是为了日后好做事罢了,而且事不再三,我那位王家伯伯怕有的是错拿。”贾琏心内自吟。 陆预将目光转向戏台,此时惊变完了,到了埋玉。台上角儿又换了行头上台来,陆预听了刚才的一番阴诡谋划,脑海中挥之不去,连看这热闹戏也没了兴致。 身子虽还朝着戏台,但心里想着些没七没八的,“今日琏二哥哥拉我来,不知是何缘故,若说此事干系也太大了些,往日二哥哥从不让我插手这些事,在营内也只让我领着人巡逻,闲着逛罢了。如今这事牵涉两宫,有又不知多少利益勾连着,跟蜘蛛网似的密。稍有差池,殃及池鱼。 且于这大庭广众之下讲这般事,若不是坐这偏隔哪,不晓被人听了去,才是祸呢。还有,这等阴谋在那话本上不是该在密室里详谈,二哥哥行事真是怪鬼的。” 念及此处,身子不动,眼睛偷瞟,这日里大雪虽停了,但云还厚,不见阳光,偏而贾琏选了靠外开窗的位置观景,距离楼内光远了些,有些许北风夹杂着雪丝、雨泪往里灌,这二哥哥还硬往外看,便都砸在他脸上、衣上。 这景让他想起了初次见他琏二哥哥的景,那是他哥哥陆安带他去的,是一场聚众喝酒斗狠的会,全是和他哥哥陆安同龄或相近的公侯家的公子少爷,也没人伺候。 他哥领着他一个个的介绍,其中有些他早认识的,也有些只听过没亲眼见的,贾琏便是其中一个。陆预第一次听到贾琏的名字还是,他哥哥淮阳侯府三房长子陆安同齐国公府次子陈维尹、荣国公府长房次子贾琏三人拜了异姓兄弟的事在京中仕宦公卿家传开了。 父亲母亲到这时方才知道,母亲觉得还好,都是世家故旧的,联络有感情也是好的,正好配了他哥哥陆安的性子,父亲当时未说话也未反对。 当时知道的都当是三个顽猴子光屁股聚在一块瞎闹,私底下都耻笑着,说他们太不着调。陆预一次从长房堂哥哥那听了这个说法,一时有些不开心,等人散了,回家问陆安,说外头人都编排你们,话难听的很,光是酸话、歪话。 他哥哥陆安听了,放下手里的书,将他抱了放在腿上,说:“你既知道不好听,为何还听了又记着,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情愁了,这可不好,将来长大了不改,可要做个情痴情种了。” 陆预小,自是不依。 陆安继续安慰,“那些人爱搬弄是非,让他们搬去,嘴长他们身上,还能让我们割了不成,你就是不让他们如此说,那心里也必是如此想的。” 当日众人聚在齐国公府城外的园子里,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园内有一荷花池,当时已是深秋,只剩枯荷残藕,绿水浮光,贾琏穿着通身黑色的短袖戎服坐在临池的一个亭子中,依靠在雕栏上半边身子伸出。 他哥哥将他介绍给贾琏时,贾琏转身站了起来,郑重地施礼,就在他以为这是位知礼的贵公子的初印象要生成的时候,突然被抱起,成了飞人,在空中荡了一圈,陆预早没了方才跟哥哥在别人面前守礼的模样,害怕地大喊。等被放下时,早已三魂七魄失了大半,而他亲爱的哥哥却在大笑,在亭外切磋、围观的众人也转过目光看他们,早先看到了的都笑,不知道的问问笑的人,也就跟着笑了。 陆预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礼,回去名声败坏要被大伯母赏竹杖,又羞又惧,微微怒。 陆安知道弟弟在想什么,豪声安慰,“荆夫,你见这园里有几个贵公子样的,怕什么!这里从来如此,今日也叫你识识同京中不一样的风景,我带你来就是此意,免得被母亲养得太娇了些,放宽心。” 荆夫是陆预的小名,平常只有父母亲近之人在私下会叫。 陆安说完,把眼光转向已复常态的贾琏,“何必吓他。” “不是你说要让他见识见识吗,先来个狠的,其它的也就好接受了。”贾琏不在意地回了句,就又懒懒地靠在栏杆上看荷花。 “说来你刚才也吓了我一跳,你是怎么想到这玩法的,过去也没见过。”陆安将弟弟推向众人,让他自己处去,自己则坐到贾琏身边,背靠荷花池,目光不离他弟弟。 “不知道.....或许梦里见了,神仙教的。” 陆安看出贾琏从刚才开始就怏怏的,就没不再侃,他常这样。 待聚会结束,陆安兄弟两人乘车而返时,陆预问了一个问题,“哥哥,方才园内众人都是持械相较,相谈甚欢,饮酒高歌的不再少数,便是你和陈大哥哥也是如此,独琏二哥哥一个人孤坐着,看上去和你们不太合,为何当初你们会聚义结社呢?总觉得琏二哥哥不是这样的豪气汉子。” “我们结义是为了天下,天下的生黎,不是简单地意气相合。 你长大了会知道的。 至于琏二,他是个悲伤的绵羊,可若有一日你见了他胯刀持槊的样子,就会知道羊的角也是会伤人的。” 第10章 何会与诗 时间推移,已至未时二刻。 贾琏身后的那一桌已换了客人,是一帮头戴儒冠士子打扮的一群人。 待酒菜具备,便开始高谈阔论,聊起京中风闻的事,酒愈醇、言愈高、声愈壮,闹的观戏的陆预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其实就三件事,一是工部尚书、经世学派北人代表的李轲请明岁修竣黄河自开封府以下河堤;二是前几月皇帝陛下在内阁大学士夏崇提议下起复旧员的,如今待候选的官员名单都已好了;三是今日内阁拟诏招湖广兵备道总管何会年后入京,调任京师护军营都统,另加封其为三等惠远伯。 士子们更关心第二件事,因为李尚书请求修竣河堤的提议已不是一日了,只是国库没钱,一拖再拖,早已不是新闻。 而起复旧员这事显然更让盼着出仕的士人关心,而为了起复旧员,早已预备了一批空缺,其中有几个天下皆知的肥缺,备受关注,比如川西茶马道总管、泉州市舶司提举、山西平安州马市官、济南府知府、金陵府知府等,而候选官员名单一早便已公示,众人都在热烈讨论地。 席间有说自己和哪位待选官相熟的,准备找个佳时去行帖,若是他日那位中选,也好日后再上门求荐书。这话头一开,便又将讨论引向高潮。 有说他前日见了哪位待选官往内阁宋大学士家拜帖的,想是他中选的概率大些,也有说有人往京中王公侯门递了帖,更有甚者说,他前儿瞧见有人往忠顺府递帖的,最离谱也最找死的许是酒喝多了秃噜了嘴,说他瞧见有人去了几位皇子府上的,话一出口,旁边的同伴就忙不迭的用酒封了他的口,同桌的人都当这话没有听过,继续讨论起向那位行帖的好,讨个名熟。 陆预听了这群人的话,却把兴趣转移到第三件事上——何会入京,与何会入京的诏同时下的还有撤销湖广兵备道的诏令。 而且对何会的加封也出乎他意料,前日他将何会会入京的消息说与贾琏时,贾琏下断言,陛下会升何会做护军营都统,加封一等将军爵,他觉得不错,很合适了。 可不料只对了前半句,后半句不能说错,只能说谁也没料到今上是位如此恩宽的,竟封了何会三等伯。本朝除有降等袭爵的规定外,对于封爵的要求也很严苛,要求有战功,爵越高要的功越大。 何会当然功高,两次平定苗乱,而且第二次行军之快,克众之甚,可比前朝明万历年间的播州杨氏之乱。 但他出身差,就是昔年有上官赏识,提拔不断,但因上皇在位时对官爵下赐要求甚高,何会在40年也只得个三等将军爵。 且何会名声更差,自他任岳阳守备府总兵以来,地方官员和御史的参奏就没断过,多是说他不恤下士,常用鞭杖罚众,用兵不合规制等。 而待他升任兵备道总管,参奏之罪便更胜一筹,说他在平定苗乱时,向地方士绅索贿,若不答应,便就有性命之忧;对随军中下阶文官,更是动辄打骂羞辱;在任期间,纵兵劫掠地方百姓,广纳财货绢帛的。 念及此,想让他琏二哥哥分析分析,结果他二哥哥估计是看景看痴迷了,不解他问什么,只得将方才的说与他听。 贾琏沉吟片刻,说起了前世上学时的一个故事,“你知道高适吗?” “哥哥欺我,我怎会不知道,他是唐代少有的作诗做官两成名的人,写的边塞诗好,很合我的心意,做官做到剑南西川节度使,是唐代诗人中仅有的官至节镇的。” “高适初做诗时,有首诗,叫燕歌行,想必你是唱过的。” 陆预点头认同。 “这首诗有个为文人津津乐道的地方。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 其中这后半句历来被文人骚客视作对主将荒淫,沉迷酒色,不下体士兵性命的讽刺。若单从句子看好像不错,加之唐边塞诗多有此意,这样解读也可以。 可现今本上这首诗的诗序是这样写的: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但唐天宝末年编的《河岳英灵集》和北宋初年编集的《文苑英华》中将‘开元二十六年’记作‘开元十六年’。这里有个问题,开元十六年时张守珪为只是瓜州刺史、墨离军使,到开元二十三年张守珪方为河北节度副大使兼御史大夫。 若以官职而论,应该是开元二十六年适宜,但以成书年代看,《河岳英灵集》和《文苑英华》不当有错。 旧唐书中张守珪传有一段记载,开元十五年,吐蕃陷瓜州,朝廷以张守珪为瓜州刺史、墨离军使,率众修城,不料吐蕃军又至,张守珪以敌众我寡、我军早有死伤,不能硬战为由。在城上与众将士大摆酒宴,取丝竹之声为乐,敌军怀疑城中有备,不敢攻城而撤兵,张守珪后纵兵攻之。 若联系此文,则高适是在开元二十六年听到一首张守珪幕僚于感慨开元十六年所作的《燕歌行》后,有感此诗而作。但当时张守珪已是河北节度副大使兼御史大夫,所以诗序只能写御史大夫张公。 那这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就变成对开元十五年瓜州空城计的描写了,何来讽刺之说?” 陆预听完自然是高兴的,津津有味,日后可说与他人。 但想了半会发现,“不对呀,我问的是何会授爵的事,二哥哥说的这故事虽是好的,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呀。” 可又觉得贾琏说了什么,只得按下不表,回去再细想想,琢磨琢磨。 贾琏在模棱两可回了陆预的问题后,关心起身后的这帮士人来,这时他们从讨论行帖到了对朝政被奸党把持的不满,矛头直指内阁首辅谢膑,说他包庇贪污下属,阻塞言道,用人只论亲疏,大肆打压异己,此番起复旧员就是对他清算的开始。 其中一个提议说不如集体上书陛下,澄明利弊,严惩谢氏一党,还朝野一个朗朗乾坤。 情到此处,不能不有真心。 第11章 凤姐儿叙情 酉时初,前几日到城外庄子上查账的蕴儿乘着雪停的空回了贾府,由东角门入内。至内院,方摘了戴在头上的黑丝遮面斗笠,朝二奶奶院里走。 说来蕴儿只模样长的周正些,皮肤白嫩,那双剑星柳叶眉尤为夺目,今日这身上也是通身的绿,无甚花纹鸟兽绣着,人在那雪地里一站,远处瞧着怕是以为春天快来,柳树都开始抽芽了。 一路上遇到诸多婆子媳妇嬷嬷,她们见了蕴儿也不上前亲近,只靠在路边躬身等蕴儿过去,在院门前碰到了从院里出来二房那边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孤身一人,见是蕴儿,侧身笑脸相迎,“哟,这不是蕴儿姑娘吗,怎么这么大雪天的回来了,前日头不是到庄子上去了吗。何不等那雪化了再回来,也暖和些不是。” 蕴儿同周瑞家的见了礼,口中吐丝,“妈妈说笑,我个做奴才,哪有偷懒耍滑的理,这年节前后忙的很,外头的庄子不论,便是我们爷那、奶奶那不都有事吩咐。若是等雪化了来,怕是要耽误好些事,就是奶奶绕的我,我们爷也不会放过我的。” “这是正理,姑娘是个明白能干的,怪不得二爷把那大小事都交你办。”周瑞家的拉手称赞道,“今儿你也是回来的巧,二奶奶正有事找你呢,方才还说这雪天的,怕是还要一两天才回来呢。” “是吗?那我可得赶快进去了,我们奶奶找我必是要紧的,若是平常,丰儿、慎儿也就办了。如此说便不好在这同妈妈闲聊了,赶明儿有闲,我再去找妈妈叙。”说着抽出手来,要往院里走。 “姑娘说的对,怪我这嘴,没成想在这地和你聊上了。姑娘快进去吧,别让二奶奶等急了。”周瑞家的笑容不改,送了蕴儿进院,待蕴儿身子转个弯,没了影,方收起笑,眼神阴翳地往二太太处走。 蕴儿进了院没直接往正房去,而是到了右厢房,从贴身的内衬中取出一串用绳捆着的钥匙,找出一把铁制、一把铜制的钥匙来,一前一后插入锁中双手一拧,开了。 推门而入,蕴儿先是扫视一圈,见于记忆中的无误,方转身合上门。 这屋中布置与众不同,没有明确的左中右空间划分,正中无座椅等一物,只对门的墙面左右各挂了一把腰刀、一张二胡,右下是一对靠窗背对的桌椅,右上角落里放着几口大箱子,上了锁,右边靠墙一口同高的檀木大柜。左边无桌椅,墙上挂着一幅描摹的天下局域形势图,左上是一张宽大的床榻,左下靠窗的地方有几个景德大瓷,里面竖放了几张画轴。 说无左中右划分是因为中间同左边被打通,无遮掩物,只有右边有一堵镂空雕花木墙,门成半圆弧形。地上砌的砖,上面铺有一套杂色羊绒胡毯,毯子极大极长,怕也是极贵的。 蕴儿关上门,又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铜匙,打开了右边那口硕大的柜子,又抽出其中一个正中的格子,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贾琏的印信。 拿出环视无恙,又放回原位。 方又至正房里间见过凤姐儿,王熙凤正和平儿坐在炕上磕着瓜子闲聊院里的大小事,见蕴儿来了,忙让丰儿扶着坐下,“你怎么今儿就回来了,我估摸着还要几天呢。”一边客套,一边又让丰儿沏茶来。 “回奶奶的话,庄子上的事本有旧例,我去了也不过按例行事罢了。再者那管庄子的庄头们也是多年的老人,行事少有踏错的,事虽多,却也处理的便利。 事情办完,我就预备着回来,可雪也太大了些,耽搁了一两日,今日才紧赶慢赶回了来。进院里遇到二太太身边那个周瑞家的妈妈,知道二奶奶有事找我,我一卸下行头,也就过来了,不知奶奶找我有何事要吩咐。”蕴儿坐在下首的椅子答话,话了,丰儿正端了茶奉了过来,起身接了,轻声说着,“劳烦妹妹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快坐了吧。”丰儿奉完茶,坐到小几上,拿起方才的针线活计,一边绣着一边候着。 “也无甚大事,只是前儿有事要托平安州节度,要用爷的印信,可巧你不在去了庄子上,爷又在营中轮值。你现在回来了,等有空再办也是一样,差不了。”王熙凤用帕子摸了摸嘴,正着身子同蕴儿说话。 “原是如此,那我等会将东西拿了来,给奶奶用。”蕴儿听了凤姐儿的话,恭敬地回复道。 贾琏院里的规矩,右厢房是做内书房用的,一应事物有蕴儿兼慎儿管着,一般的丫头仆子们不得入内,钥匙只在蕴儿身上戴着,贾琏处也有一备份,只是不常用罢了,若是贾琏或蕴儿不在,那屋子便是锁着。在时,若是府里头有人找她,在往内书房一去,准能找着,因她办事皆在那屋里头。 “你且先坐着,我们说会话,不急一时。”王熙凤示意这事不急,聊起这府里的家常,“今年冬扬州姑爷家的林妹妹来了,老太太喜欢的紧,吩咐说要同宝玉是一样的。我又在跟前瞧了,二人也是亲近的很,府里头也热闹些。那景让我想起,你爷儿同我年幼时的事来。 那时因姑姑嫁了过来,我常到府里头玩,识了你爷儿,他是个在大人前不言语的,私下里头又闹的很,爬山折枝,巧我也被父母做男孩养大了的,他拉着我玩,衣服都是脏的,常有被大人们训得。有次在园子里头捉知了,划了手,那时还连累你也受了罚,当时年幼多有不在意,如今心内感概地很。” 蕴儿见凤姐儿说着说着落了泪,忙放下茶,赶到凤姐儿身边坐了,安慰道,“奶奶怎又哭了起来,这冬日里头哭了伤身,不好。想当年您和爷儿是多和气,我们都看在眼里,不妨您说,我当年和平儿陪着,私下里也觉得好,等您嫁进来就是更好了,我们都替爷欢喜着,有位知心、大气又会管事的做奶奶,爷在外头也放心些,您又体下,于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是得了位好主子。便是此时想起过往来也该高兴才是,若是这头哭伤了身,爷回来也要伤心不是。” 第12章 慧蕴儿挽泪使英雄 “您想,若是今日因这哭起来,那日后哭的机会不更多着。等生了小少爷要哭一遭,生了小姐也得哭一遭,日子在长些,等小少爷娶了亲、小姐嫁了人家,不得哭的更厉害。” 凤姐儿听了这话,笑骂道,“你个油嘴滑舌的,平时瞧着正经,如今也说出这等粗鄙的话来,打趣起你奶奶我来了。可见该教,你爷儿也不管,等那在外野惯了的回来,我定要说与他听听。” 蕴儿正拿出手绢一点点把那眼泪擦了,求饶道,“奶奶可饶了我,我如今情急说错了话,可却也是真情。奶奶入府也有一年多了,爷儿自是不在乎,可奶奶却得想一想,毕竟这世上那个男人沾荤腥的,爷也不例外。加上爷长的俊美,富贵不失,难保有那歪心的。” 王熙凤心里记着,面上却说,“外头有那歪心眼的,你有没有呀!你自小跟着爷,若是真嫁到外头去,怕是你爷也得伤心。” “奶奶方不哭了,就打趣起我来,要说有心人,您旁边不就有一个。” 自凤姐哭,平儿就坐在旁同蕴儿安抚着,不料话锋扫到自个,想起过往,一脸怒像朝着蕴儿,“你怎惯会挑拨的,昔年里头也没这样不是,这府里头一个个地拿我笑话,如今你也这样。” 哀怨一起,双目自垂。 蕴儿知道此时方是真真说错话了,连忙给平儿赔礼,凤姐儿也知平儿的苦,牵着她的手安慰道,“旁人我是不理会的,可你是我的人,我自是要疼爱些,哪有忧心的说法,你且宽心些。” 三人如此安慰着,蕴儿知道在这样下去不得了,说不得要一天的光景,爷儿回来知道了虽不罚,可我做姐妹的心里也不好受。提起正事来,“奶奶我这有一事要您揣度、吩咐着去办呢,” 凤姐儿二人将目光转向她,听她下文。 “月初通州进来一批玩意,爷吩咐说让铺子收了,从中挑些称心的送府里的爷儿姑娘们。我从庄子上回来,顺道从铺子上取了带回府。”蕴儿缓缓道出原委,“可奶奶也知道的,我是个算账的,若说那算珠盘子我只是会的,可这......” 凤姐儿听了,要她把那名单拿来,三人合计着来。蕴儿又回屋取了来,递于凤姐儿,坐下首。 凤平二人先是仔细翻看单子上的东西,有了合适的不由拿出来论论,问蕴儿这东西是如何样子,你觉得送哪位可合适。 一两刻钟下来,方是敲定了。 一套云子(云南围棋子,多用云南特有的紫英石、玛瑙为原料,色泽纯净柔和)给迎春二姑娘。 宋代米芾的《蜀素帖》绢摹本,送与探春三姑娘。 三个彩绘女娃像套娃泥塑兼苏州来的天蓝、石青染料,给惜春四姑娘。 一套明本的《春秋左传集解》及本朝初年后人对它继续研究做的《左传杜解补正》,赠林姑娘。这两套书都是大家之作,难懂得很,凤姐儿看了书名就想换了,可蕴儿说这是贾琏听了林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回话时,说读过四书。特意挑的,还说若是难懂,读不下去,那就放一边去,等大了再说。如此王熙凤也不好改动,只得按原样。 一只金錾连环花簪和一对苏州碧玉美人镯,给史姑娘。 一张蒙古来的大弓梢牛角弓,给琮三爷,嘱咐说开春照例后要去围猎。 一个西洋来的自鸣钟和一个玉石制的花鸟鼻烟壶,给宝二爷。 一个西洋来的木质髹漆八音盒,给环三爷。 一个刻有执中含和、化育万方八个大字的岫岩玉印章,给兰哥儿。 如此安排好,费了神思的凤平二人精神好些了,又聊起年节下要给各府亲眷送的礼,一时热闹起来。蕴儿则说刚回府,有好些事要处理。二人允了,方拿着安排好的礼单回了内书房。 蕴儿进屋后坐到桌前办事,彼时慎儿进来,说了她离府后的诸事。蕴儿听完问起它事,“奶奶要爷的印信做什么,你可知道?” “是前日头奶奶从二太太处回来后要的,说是写信给平安州节度副使杨昶老大人的,要他牵线,至于是牵谁,就不知道了。这事昨日爷回来,我就说与他了。” 蕴儿心内自知,是同意了,便又问,“爷今日出去了?何时回来?” “今日是同陆小爷去四季楼喝酒去了,没说何时回来。” “如此你将这单子上的东西挑出来,另放一处,等平儿要。”说话间,把拟定好的礼单递给慎儿。 蕴儿很清楚这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爷挑好的,再让奶奶选的,选来选去也不会差了几分去,这叫选择的艺术。爷有心送东西,但古来的规矩就是女主人当家,爷尊重奶奶,不想和奶奶争吵,才有此法。 “好嘞。”慎儿接过便要出门,临至门口又被蕴儿叫住,“你从我屋里拿一百五十两体己银子给傅亨,托他到宝香阁买那支镶绿松石的金绞丝灯笼簪来,若是不够,叫他先补上,回来找我要。” 慎儿听了,不由得问她姐姐,“姐姐,如何买这么贵重的东西,首饰你又不缺,何必买,便是爷节下赏你的,多的是你搁盒里染尘不用的。若是要用,何不从里面翻去。而且这银子是你这么多年攒下的,得来不易,何苦费这钱?” 蕴儿放下手里的账本,笑说,“你不知道,今儿我说话不留意,伤了位好人,我往日知她的苦,她又待我素好,相知多年,哪是这铜臭可比的。 就是这钱花了,日后爷也不还有赏我的,搁在匣子里,不过是死物罢了,能花出去的才叫钱。好了,别问了,你快去了吧。” 慎儿知道说的是平儿姐姐,虽不知何事,但也应下,掀帘出门去。 待慎儿出去,屋内复归寂静,只留书页翻动之声。 天渐暗,蕴儿点了灯,放到桌上,继续理账。 这时,院内热闹起来,蕴儿远远地听到人声,知道是爷回来了。 将这些天在庄子上整理好的账册,取出来,方便爷等会看,蕴儿汇报是不看的,只是贾琏有时听汇报时,会拿账册抽看。 酉时末,贾琏果从二奶奶屋里出了来,到内书房找她,问起今年庄上的情形,蕴儿一一说了,贾琏不曾看账,只是点头。 第13章 二十五日戏说缘 时间来到腊月二十五日,平儿这日起了早,便领着一众婆子丫鬟捧着备好的礼盒,先往姑娘们住处去了。 先头到林姑娘处送礼,聊天后得知平儿还要往三春处去,便不好多留。平儿出来后,至三春的住所,将礼交于三位姑娘,三人俱命丫鬟收了。 探春一边让人收下礼,一边则拉平儿坐下,口里说道,“好姐姐,我有话问你,你需坐了我才能讲。” 平儿就坐,知道三位姑娘中三姑娘最有大主意,主见也最好,虽养在老太太处,可二太太常唤其在膝下教养,性子在三位姑娘中也最出彩,不含羞。从探春大丫鬟待书手中接过茶,预备听三姑娘又有什么正经话要说。 “姐姐,我问你今日二哥哥送礼可是为之前我说胡话的缘故?”探春小心试探。 “姑娘哪的话,往年里头你二哥哥那次没送过礼,这次挑在节前,一是今年上半年闹的,错过了时辰,二是入冬前通州进了一批玩意,你哥哥叫人收了,前几日才运到府里头,如今方挑了,又让找个好时候送来。”平儿解释其原委,彼时迎春和惜春也坐了听她说话。 探春听了言语,方用手抚摸胸口,连声说道,“我那日说了胡话,知哥哥向来是个大气的,不会记在心上。可也不防我一时撞错了时辰,说的不是时候不是。” “方才见你来,又递送礼来,此念方起,听你如此说,我也放心了。是我心小了,又受不住福。” “姑娘说笑了,且安心些,这本是没有的事。哦,对了,姑娘何不瞧瞧爷给您挑的礼,可是个合你心意的,你必是喜欢的紧。”平儿劝慰着,又让探春将礼拆开来看看。 探春也随平儿的话,命大丫鬟待书,将礼拿到近前来拆开看,一见那《蜀素帖》的绢摹本,高兴的忙欲用手捧了,可临近时又止住,用手帕擦了手,方接过。 先是瞧瞧封面,小心翼翼翻开看,这时意识到这会不是看的时候,又收了起来。向平儿说道,“这礼到底贵重些,我这收了也知用什么谢二哥哥的心意。” 而平儿心里起了玩心,逗说,“若是不知如何谢,不若将这礼还我们如何?” 探春端身正色说,“我们家里的人哪有说,送出去的礼还有收回来的。姐姐打趣我不要紧,可别丢了二哥哥的面子。”说完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个心里的笑也藏不住了。 笑声具有传染性,屋里的人儿离的近,不注意防范,也染上了笑病毒。 迎春的大丫头司祺注意到林黛玉站在门外不知多久了,许是刚才人来人往,下人都顾着朝屋里望了,没留心。 如今有贵客临门,岂有干站着的礼,忙上前迎了黛玉进来。坐在桌子上的四人,见黛玉来了,起身相迎,让黛玉坐了,又端茶来奉上。 问何时来的,也不吱一声,我们顾着笑,没注意到你,让你在那外头站了,是我们的不是。 黛玉也谦让说,先是平儿姐姐到我那,送她走后,我又想来你们这玩玩,于是跟了来,只是刚才姊妹们说的正热闹,打断了也不好,况我也瞧着喜庆,三妹妹说的有趣。 黛玉进府之后贾母宠爱非常,同宝玉是一样的,府里的人都看在眼里。三春自然也能从府内下人的模样和祖母并一干大人长辈的言语行事中有所体会。 所以虽然黛玉有时过来这边玩,大家高兴,可也是客气居多,能入心的少。倒是宝玉和黛玉相处的亲近些,日常黏糊在一起。 黛玉自然也是知道,这府里,虽外祖母疼爱,同辈的姊妹多有关怀的,下头的管家婆婆媳妇们面上都敬着,但心下却是另一番比较。 原书写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花,结果周瑞家的弄错了顺序,最后才送黛玉,黛玉当时得知,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可谓一时名场面,但周瑞家的反应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不敢言语辩驳,可见黛玉地位之高,在王夫人的陪嫁老妈妈面前,也是很厉害的。 这有一个问题,薛姨妈送花时,讲了十二枝花,三春各一对,送林姑娘两枝,最后四枝给凤姐儿。 站在薛姨妈角度,她是吩咐了送花顺序的,最后送凤姐。 而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概念——内外,贾府这样的大家族里头,有外客必是以外客为尊,几次宴会薛姨妈同贾母一道坐上位就是这个理,此时林黛玉父亲未逝,是无母教养所以借居,在贾府中同辈自是她地位高些,又有贾母垂爱,加之满清讲家中姑奶奶地位高些,未嫁的更是如此,所以已做贾家妇又管家的王熙凤在同辈中和李纨一样低,得谦让各位未出阁的姑娘。身份次序上应是林黛玉、三春、凤姐儿,但送礼的是薛姨妈,她不姓贾,是个外客,必得把贾府现居的未婚的姑娘放前头,已婚的放后头,现居未婚的姑娘中,由于她是住贾府,所以得把三春放前面,黛玉在后。 周瑞家的送错了顺序是肯定的,但人没不犯错的时候,你说她一路闲着走给走忘了,不能说有很大问题,毕竟我们不是封建顽固,只能说王夫人真放心。 站在黛玉角度讲,她不知道周瑞家的因图顺路,才最后送的她,她只知道一点,她是最后的,这涉及到了在下面奴才中主子们的重要程度(或者说麻烦程度,你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取决于你能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为了自身利益,她不得不争。迎春倒是不争,所以柳家那个才在司祺派来的丫头面前逞能,还说要有另外吩咐,别的姑娘们都有送钱办事的道理,她这话放凤姐儿面前听了,立刻四十杖赏。 浅浅一谈,到此为止,黛玉虽是卫己,但说话有些难听,没有宽下的心,后头就有了,这也正是她的可爱。周瑞家的无心却也有心,是不是一种试探难说,反正从后头小红的事上可见下人中黛玉的名声。 话说回来,黛玉坐着同三春和平儿聊天,说了一阵。平儿因还要送其他人的礼,要告辞,临走还说,“本要送姑娘的礼,想是等会送去,姑娘既在这,不如现在给了。” 说着让丫鬟将要送黛玉的礼递于紫鹃,走了。 四人见平儿走远,方归坐。黛玉心思细致,观了三位姊妹的脸色,聊起一事来,“方才平儿姐姐讲,今年上半年府里闹,我来不久,不知是何事?” 话一出口,三春都有些愣了,一时不回话,黛玉知不该问的了。 可话已出了口,只好回转,“若是什么不好的,有忌讳的,也好叫我知道,好日后不出错,人前现丑不是。” 司祺因伺候迎春,性格强些、敏感些,便是这一世贾琏对二姑娘多有爱护,也是不改的。见黛玉问起这话,忙使眼色让丫头们都出去。 迎春见下人们都出去了,知道这话她人不好说,便解释起原委来,“妹妹,别多心,不是件什么大事。我慢慢说于你听。” 第14章 黛玉得书心自喜 “这是今夏发生的一件事,那时二哥哥已是到骁骑营中任职,副手是个叫鲁元应的,是祖父在时的老人。 常人想来这也是件好事,二哥哥有得力的辅佐,也不会出多大差。可没料到这鲁元应是个贪污惯了的,在二哥哥手下也如是,夏天里让二哥哥查出来,上报判了斩刑。 不料鲁元应的妻子一日披着素衣进府到老太太跟前诉苦,闹出许多事来。” 林黛玉知道了,心内豁然开朗,原是这事,她在扬州时听说过,是在京城留守的林府管家写信告知父亲的,父亲收到信后,同母亲讲了此事,黛玉当时在场,她父亲只用了四个字形容,“扑朔迷离” 一旁的探春本不好开口的,这是琏二哥哥的事,迎春开口没事,她开口就有了是非。 可这时司祺从旁插了话,“林姑娘不知道,这里头有些话我们姑娘也不好说,那鲁元应家的多年不曾上门问安的,与府里头关系早疏远了。 可那日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放那鲁元应家里头的进来,府里不曾预备,让她一身白的闯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听了如何了的,忙把二爷叫来申饬。 这可闹出事来,二爷听了老太太诸般教诲,只硬挺挺地回了一句,这天下再大的家法规矩人常也大不过国法。老太太当时就恼了,让....” “好了,平时也不见你有多大本事,许是我不曾管教的,放纵你到这等地步,没规矩的很,我们姑娘间说话,谈的又是有关二哥哥的事,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还不快出去。”迎春在这打断了司祺的话,斥责她没有规矩,让她出了去。 司祺知道话说多了,便也出去了。 探春知道此事再讲下去,伤了和气,忙对黛玉讲,“姐姐不必记在心,不是多大事,只是在老太太那别表露出来的好,此事便也过了。” 黛玉会意,本也是要歇的,年岁小些的惜春却鬼使神差地多说了一句,“我听说放那个鲁家婆婆进来的人,还没查到呢,原来二嫂嫂放话,要把这不知规矩的给打死呢。” 同桌的三人不由的面色凝重,见场面尴尬,迎春只得敷衍过去,不提此事。 但三位年长些的各自心里有各自的心思,心不到一处,不多时也就散了。 林黛玉从三春处回屋来,虽是冬日里头,寒气逼人,穿的厚些,不着寒,可方才心里乱躁,平添一些热气,并命雪雁倒茶来,自己想取团扇来扇风,可一想这大冷天的,若是扇出个好歹来,也不好。 只是好用丝巾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扇风解热。 喝茶的空,紫鹃问,“姑娘,二爷送来的礼放哪?” 黛玉此时才想起,方要去三春处,礼收了未拆封,如今不知是套什么书,平儿姐姐只说是难懂的,留个谜给我。 便让紫鹃拿来拆了看,黛玉等看了礼物,心里不由感到高兴,拿起书来仔细端详、品阅。 紫鹃和雪雁不解,还是从小跟黛玉的雪雁张口,“姑娘,这书有什么好的?” 黛玉笑说《春秋左传集解》是西晋杜预的大作,而《左传杜解补正》是本朝太祖初年的大家顾炎武之作,是对前者的错误的补充纠正,是好书。 但没解释的是,这书给现在的黛玉读是不合适的,一则年龄小,二则这书是对四书五经中五经之一《春秋》的注解之一《左传》的再注释与补充,有些许晦涩无趣。 但黛玉自入贾府,便一直处事谨慎,一见面时贾母问读什么书,黛玉回,只刚念了四书。问众姊妹读什么书,贾母说,读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罢了。 如此黛玉自不好显示自己读书很多,在府里只自己暗中看,不在外宣扬。她能读四书已是不凡,这是她父亲教导的缘故,其父林海,字如海,出身五代列侯、诗书簪缨之家,林海出生时林家爵位已无,只得走文海仕途之道,祖籍江南苏州,从学之路当然是走当时江南的显学大家之门。 而明亡后,后金一度占据整个北方和江南地带,维持统治数年,对当时的儒家理学传承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若非本朝太祖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后果难以预计。 因此本朝初年,天下动乱,思潮起伏,以北地的颜元,江南顾黄二人,湖广的王船夫等人名声和地位最高,太祖推崇。 思想上他们的主张本质是对理学的改造,挽救因宋明两次亡国打击所造成儒学理念崩坏,反对明末理学心学导致的空谈,重视实学,倡导知行合一,主张经世致用,批判君主专制。关于最后一点,黄梨洲的《原君》表现尤为明显。 受出身地域影响,林黛玉的父亲在江南顾黄二人之间选择了做顾学的门徒,贾琏送此书既表示了对黛玉读书的鼓励,也是对林氏家学的认可。 黛玉何有不喜之理,高兴归高兴,喜过之后又想起方才在三春处的谈话,心上喜字加一忧,忧喜(好像哟西,我打拼音,出现的优先是这个,看来我思想成分有点复杂。) 林黛玉的父母亲在送黛玉上京前,为宽慰她,解释过送她上京的缘由,说此番送她入京实在是其母贾敏身体过于病弱,无法教导她,而其父虽时常教授学问,但身处要职,所做之事关系重大,能抽出的时间太少。若是如此,对黛玉这样的大家千金名声很不好,所以希望黛玉能得贾母一二照看教养。 可如今入贾府也有月余,黛玉所得之教其实并不比在扬州时好多少,该教的其母早已教完了,贾府更像是一个社交平台,所以黛玉渐渐从中体会到了人心的善恶,处世的为人之道。 尽管封建时代孩童早熟,大家族中更是如此,但早熟不等于成长,成长是血泪教化而成的,所以我们常怀念青春与童年。 只盼哪岁归维扬,泪与双亲见。 ......... 这一日,平儿带人将礼送到各处,各处皆坐皆饮茶,待回到屋中早已腿微颤,腹中水饱。 而屋内那个造成这一切的家伙,正在呼呼大睡,与天黑。 第15章 不赐名 呼呼大睡的贾琏,被王熙凤推醒,从床上起来,揉了揉眼,透过窗纱能看出天已黑了。 便只简单洗漱,穿起那身玄绛色触地宽袍,散着长发。凤姐自是不依,只是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劝了也没用,不得已叫人多添些火盆和碳,帘子封严实些,不让寒气进来。 贾琏直是抱着凤姐儿,道谢。 王熙凤却说,“那还有一位等着你谢呢。”用眼光示意贾琏往身后看,此时平儿回来洗漱完,换了身秋香色银丝长袖短袄,进了里屋。 贾琏回头看是平儿,知道她今日为各处送礼劳累了,将她引到炕东坐,亲自为她脱了鞋,让她坐里头,笑说,“今日你劳累了,是我的不是,让我伺候你一遭。” 平儿只是不肯,无奈凤姐儿也笑说,就凭今儿你的劳累,也受的住,只管坐了罢。于是只得依了,坐到里头。 贾琏这边伺候平儿上了炕,便让丰儿将早先准备好的,都端过来,也叫蕴儿、慎儿叫过来热闹。 蕴儿和慎儿今日一直在右厢房的内书房里头待着,不多时便来了。 坐了一会,丰儿领着婆子丫鬟们将一个烧着炭的小炉子放到桌上,往上面放置一个小铜锅,又有一个小桌子盛着十余碟羊肉、牛肉、鹿肉,俱是切成薄如蝉翼的一小片,还有那温棚里取来的洗干净掰成半的各式蔬菜,另有那蒜末、牛肉酱、胡椒粉等各式酱料香料,专用小瓷碟盛着。 后头又取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炉子铜锅,不过大些,放到下头。 贾琏说,“丰儿,你也别伺候了,同蕴儿慎儿一道坐下头吧,一起吃。有什么事让小丫鬟们来。” 丰儿也依言同蕴儿、慎儿围坐在下头。 平儿此时才知原来她出去送礼的功夫,这位院里的大爷发了奇想,要在里间吃火锅,问了凤姐儿,觉得如何。 王熙凤也觉得好,正好一院里头的人歇歇,热闹热闹。 于是众丫鬟们操持起来,小厨房忙活了一下午。而倡议的贾琏则呼呼地睡了一下午,可见封建时代的主子们的腐朽生活,穿越者觉得真好,真腐败,真应该批判批判,不过让他先享受享受再说。 平儿预备伺候琏凤二人,不料贾琏手拽住,不让动,只坐着。又将平儿的一双玉足放到怀中,用绒袍盖了,放言,“我说了,今日是我伺候你,你只管坐着,吃着,做回主子。” 贾琏见平儿依了,也就弄起吃的来,先是洗了手,将那羊牛鹿肉片按碟放入早已水滚的铜锅中,待熟。 这时觉得少了些什么,喉有些干,方察觉少了酒,让人取了来。 将酒斟上,肉也好了,让凤平不要动,自己先用碗盛了一筷子,然后一片片放入桌旁的酱料香料碟中,最后按味道分类,端了一碗蒜香的、胡椒的......放到炕西头坐着的凤姐儿面前,让她先吃着。 王熙凤只在心里感叹,这个丈夫的鬼主意多,什么都能弄出新意来,自小时便是如此,只是那时上有父母长辈管着,还不太显露出来,如今成人有了官身,越发放纵起来,有时让人头疼、有时让人喜欢,真是的。 不过此时她是高兴的,待碗放好,也拾起筷子,开心吃起来。一时贾琏伺候着平儿顾不过来,就自己动手肉下锅,熟了沾料,放入碗里仿着贾琏的样,用生菜卷了肉,放入嘴中,好不痛快。 下头的三人也有自己的吃法,丰儿还有奉事的心,可蕴儿只说宽心,今日爷下了令,有事也是爷担着,放开吃。丰儿听了,也就抛下诸般头绪,同二人敞开吃起来,一时有辣的,冒了汗,不得拿丝巾擦了,可吃爽了,一时也顾不上汗呀什么的,只是吃。 贾琏则先从锅里夹起一筷子的肉,放到自己碗内,从取出一片嫩羊肉,将其放入蒜末中,两面滚一遍,再放入胡椒粉中再来一遍,然后是小辣椒。最后将其放到空碟子中,用筷子从一头将其卷起,卷成串夹起,往平儿口里送,临送进去之前还吹一吹,下头贾琏用左手拿着空碟。 平儿微微张开小口,等肉完全放入后用手遮住嘴,不让贾琏看到。 等平儿吃的差不多了,又挑了一片羊肉,只不过这次外头包了生菜,送到平儿面前。 平儿吃着,却劝贾琏也吃些,这么多她也吃不了多少。贾琏笑,“等你吃好了,我再动筷。” 这时炉子里的炭没了,喊了人来还,是个小丫头,皮肤黑些,但模样还周正。 贾琏彼时刚喂平儿吃了一口,回头看到了她,觉着眼熟,想起是前几日沏茶的那个,“你是哪来的丫头,看着眼生,可是这院子里起早贪黑的?” 最后一句话问的凤姐,起早贪黑指的是在院里主子未起便起了,主子睡了还未睡的那些,白日里不在主子跟前露眼的,怡红院的小红便是此类人。 但贾琏问,是因为贾琏的起居不规律,有时很早就起了,那时怕是院内没人起了,所以这院里起早贪黑的他也认识几个。 凤姐儿解释道,“是初冬时节赖大到行市里头的人伢子那买来的,买的是一批人,这丫头被慎儿挑中,送了来做事,规矩还未学全,便没在你跟前露过眼,只做些粗使的活。” 贾琏听了,转头跟小丫头说起话来,“她们此时也喝高了,你去自己搬把小凳子和小桌来。” 小女孩依言做了,又遵照贾琏的吩咐将桌凳挪到近前,只见贾琏将桌上一副干净的碗筷递给她,又从锅里夹了肉,并递了些蘸酱给她。 “吃吧,这也算你到这院里做事,我这做主子的恩了。” 小丫头一边吃着,贾琏一边又问起话来,“是哪里人呀?” “回爷的话,济南府人。”声音怯怯地。 这时正给平儿喂饭的贾琏,转过头来看她,“济南府?” 小女孩连连点头。 “父母怎么卖了你呀?” “回爷的话,今年秋天家里发了大水,家里困难。” “你们家里有几口人呀,原是做什么的。” “回爷的话,九口人,原是给乡里卢员外家做佃农的。因大水,母亲和上头的两个哥哥姐姐死了,不得已父亲才卖了我和年长的一个妹妹,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那牙子说京城的价今年高些,就把我和我妹妹连带着几十个差不多年龄的运到京城来买了。妹妹比我小些,长的也好看些,比我早几天被一个自称锦乡伯府上的管家买去了。” 这话出来,屋里头热闹的景也一时熄,屋外候着的婆子听了忙掀帘进来,要把小丫头带出去,贾琏制止了,“这有什么的,不过是实话,又没犯着谁,你也要威她。” 婆子忙说不敢。 “好了,留她在这吧,小厨房里想来还有剩的肉啊、菜啊,对吧。” “有的,还多着呢,爷要是还要,我这就去拿。” “不用了,那些多的这屋里的也吃不下,你们今日也辛苦了,你们歇着去,把那厨房里的自己做了吃了,也好过个冬天,若是想给家里儿子女儿带些的,也可以。去吧!” 那婆子忙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一会外头也传来一片谢恩的声音,贾琏只摇头苦笑。 王熙凤见贾琏挺疼这小女孩的,知道他起了要用的心,就笑说,“爷既疼她,心里慈悲,不如给这丫头改个名字?” 第16章 含泪吃肉馍 贾琏听了,不知是个什么缘故,问她。 王熙凤解释,“二房那边丫头的名字都取的好听,像二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贵气,宝玉身边的袭人你知道不?” 贾琏摇头,这世这时是不知道的。 “这袭人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叫珍珠的,被赐给了宝玉,宝玉给改,叫了如今这名,这名也好听,你说呢。” 贾琏听了一半就明白了,只有比刚才还难以言说的笑意。 “武则天时,有位受她赏识的诗人,叫阎朝隐,他有首诗叫采莲女,全诗是这样的: 采莲女,采莲舟。 春日春江碧水流。 莲衣承玉钏, 莲刺罥银钩。 薄暮敛容歌一曲, 氛氲香气满汀洲。 这首诗采用的南北朝时的民歌形式,但被像阎朝隐这样的宫廷诗人歪曲本意,改成了歌咏美女采莲花的艳诗。 一个采莲女如何能戴的了玉钏、银钩?这分明只有贵族家的小姐才能享受。 二婶婶给那些丫鬟们取这些名字,自然是一片佛心善意,见不得下头人苦,改了名字放到身边享福。 袭人一词有两个出处,一是宋代陆游的《村居书喜》中的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全诗讲的是田园隐居生活;二是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的最后一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讲的是长安富贵世事几多变,天地自然不改。” 讲着故事的贾琏将头枕到平儿的香软膝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屋顶),屋内众人都听入迷了,等他的下文。贾琏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 “无论是哪个意思,我都不认为我有给人改名字的权利。” 平儿低头看贾琏,正撞上贾琏的眼睛,里面没有笑,没有哭,没有嘲讽,没有怜惜,平儿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贾琏的视线里只剩平儿,平儿的眼睛是那倒悬天空蔚蓝的湖泊,水波不兴。 忽有水滴声,贾琏摸了摸脸颊,是泪。咧着嘴轻声细语道,“怎地流了泪来。” “爷看错了,哪有什么泪,不过是方才洗漱沐浴,到现在还未干的水气罢了。”声音像是蚊子咬似的。 低头的平儿不留意没被发箍困住的一二缕青丝,让她逃了出来,随着身子下落,发梢扫过贾琏的脸。 ....... 门帘被掀开,是方才出去吃饭的婆子。 蕴儿见了,询问是什么事。婆子回了,是之前贾琏吩咐做的羊肉泡馍,问还要不要。 贾琏起身感概,“我给忘了,还有这东西了。” 王熙凤说,“也不知你从哪弄来的这吃食,如今肉也吃了一半,菜也大半进肚,倒是浪费了,你们吃了吧。”最后一句冲着那婆子。 “等等,你将那馍按我之前的说法做,干泡、水围城、单走各一碗端来,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贾琏止住要走婆子,另有吩咐,末尾又添了一句,“记住馍掰成小块,再煮。” 说完让那婆子出门去了。 “这馍是何庞从长安府写信提及当地人情风貌时讲到的,我就来了兴致,让人做了,尝尝味道吧。”贾琏笑向凤姐儿。 众人继续吃着,不多时婆子将三碗馍端了来,用的大碗。 凤姐儿见了大笑,“这么大碗,你如何吃的下,怕是吃撑了胀肚。” 贾琏苦笑,下首的蕴儿劝道,“爷,别逞强,尝个味就好。” 屋内人都是这意见,知道啦,贾琏如此回。 贾琏先动干泡,所谓干泡就是馍在汤锅中反复煮制,汤汁收干,馍粒粒清晰,劲道光滑。贾琏只吃了半碗就罢了手,转向水围城。 水围城是宽汤煮馍,碗四周都是汤,中间是馍和肉,汤多馍散,清香绵滑。贾琏吃着不由的加了点辣,够味,想起后世一部电视剧,那里面有句话让少年的他印象深刻,“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后来上了个大学实在无趣间翻到了原诗,是对岸一位诗人写的。 让他记了很久,那部剧也很好,等何庞的信从长安府来,突然间死去的灵魂从过去攻击了他,他于是让人准备了。 如今吃着,觉得胃的记忆是不适的,但唯有灵魂的记忆得到抚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埋头大口大口的吃,没有一刻停了,炕上的二人都察觉出不对劲,忙劝住,但没效果。最后是离得近的平儿使了大劲,从贾琏手里夺了回来,搁到一边。贾琏被夺了食也不恼,接着大碗喝酒,王熙凤下炕,走到身边,看着贾琏突然疯魔的样子,身后是蕴慎丰三人还有那个小丫头,周边的六人都透露出让人心忧的神情。 最后是王熙凤一把夺过碗,酒也撒了一地,同蕴儿三人收拾起来,让平儿好生照顾着。 这边四人都正在收拾,贾琏被夺了酒后,直挺挺地躺到炕上,感受着炕下传来的热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神迷离有了重影,是未干的水气呀,忽然大声高唱起来,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去探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们隔着迢远的山河去探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我用我的游子的哀歌 .........” 唱的越往后,声音越壮,壮丽而悲戗,气势越高,高亢而无泄。 屋内屋外的众人都被唱声所吸引,屋内六人都被震动,王熙凤不知道为何,只是流泪,待一曲歌完,贾琏口中只剩喃喃的低语,不识其音。 屋内复归平静,王熙凤叫慎儿到屋外去,约束众人,一个都不许走脱。 慎儿领命出门,王熙凤看了炕上被平儿抱着的贾琏,注视良久,一步跌倒坐到身后的凳子上,头伏在桌上,哭噎之声遂起。 蕴儿等人一时也失了分寸,原本欢乐热闹的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站在屋中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蕴儿久经历事,老辣些,最先稳住,朝凤姐儿小声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凤姐儿用手强撑着桌面起身,蕴儿丰儿两边扶着,出屋子前凤姐儿用手帕抹了泪痕,方见众人。 此时屋外院中聚满了服侍的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少说二三十人,都是些婆子媳妇丫鬟,她们原在厨房里吃酒,听到声出来了,可又不敢上前,聚在一处,边往屋里瞅,边小声嘀咕。 先头慎儿出来,用冷眼峻脸吓住众人,又命几个跟了贾琏有十年的丫鬟守住四门,一个不许放走,敢乱动?立刻打死。 这时众人彻底不敢言语了,活像鹌鹑,都低着头,不敢对视。摄于蕴慎二人在这府里十来年的威势名声,对于慎儿的话,她们不敢不信,她说会死人就一定会死,那是有前车之鉴的。 第17章 醉枕平儿膝 屋外王熙凤正在下令收整院子,给仆子们讲起规矩来,今日的事都当做没发生,要是让她听出个好歹,别怪她剥皮抽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琏二爷还赏了她们。刚刚的歌声必是琏二爷的,她们伺候多少年了,不会认错。可方才歌声听着又怪异的很,可惜这院中站着的人都不识字,又站的远,又有墙隔着,只听清了尾巴,不知全部,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有一二好生事的则把刚才听到的,牢牢记在心里,预备报于人听。 屋内只有平儿和贾琏,小丫头早在凤姐儿一众出去时也跟着出去了。 平儿跪坐,将贾琏的头放到膝上,下面垫上锦褥,免得身子悬空,人难受。 待放好,就用一双玉手纤纤,微微按压他的太阳穴,离得近些,能闻到其身上的酒味。 “平儿”贾琏这时睁开眼,轻声呼唤。 “嗯?”平儿习惯性的回应,后才低头发觉贾琏是醒着的。 贾琏得到平儿的回应,微微一笑,将平儿的手握在手心,体会着皮肤间传来的暖意,将其放到胸口。沉思后问了一句话,“你们是不是都怕我疯了。” 平儿身子一僵,过了许久才回了,“爷既是醒的,又何必吓我们,爷如此这般怎能不让人心忧,便是没病也得吓出病来。爷以后不要这样了,让我们担心,奶奶就是不放心爷这模样,方每日忧心忡忡的,外头看着强,实则内里脆弱着呢,爷也不心疼。” 贾琏看着屋顶回忆往昔,拍了拍平儿的手,“我快要疯了,十几年来,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思忖良久的平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说人能回到过去吗?” “自是不能的。” “那人能知道自己的前世后来吗?” “爷越发糊涂了,人哪能知道,佛家的那些话我从未信过,便是爷以前也是从来不信的,今儿怎么提起这话来。” “那一个人如果能知道未来又能知道过去,你会怎么样?” “哪有这样的人。” “要是有呢。” “要是有,我想问问爷和奶奶未来能不能白头到老呀,子孙满堂,爷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呀,奶奶能不能得一二子教养成人呀。会不会有什么祸事呀,若是有好早早避开呀。” “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会怎么样?” “爷和奶奶好了,我不也就好了。” “你呀.....” “爷别说这些胡话了,快歇了吧,好好睡一觉。” “平儿...” “嗯?” “你想过你的未来吗。” ........平儿不能答,这段对话便也到此为止了。可偏偏贾琏又起了一段。 “你知道什么是你我吗,为什么有你我之分。” 平儿只能回以沉默。 “是呀,你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那是古来的圣人该考虑的,可你为什么要盼着我们好呢。”贾琏不间断地发问,却没有等待平儿的回答,“你为我们好,是因为你刚才说的我们好了,对你也好。可如果只能选一个呢,你会选择你好,还是我们好呢。 你想我们都好,可到头来,发现只能你好,你会怎么样?” 平儿听不懂贾琏在说什么,可又希望贾琏醒过来,别说胡话了,没有人希望跟一个疯了的主子,只能按自己的理解劝解贾琏,“爷说的我听不懂,爷又何苦操这心呢。爷是做大事,我这家里的妇人也不懂外头的事。若是爷忧心府里的事,觉得不好,那就只管这屋里的事不就好了。外头屋里的事操上一百分的心,也终究不是咱屋里的好。若是为他人的事操劳太过,气恼伤身也不好,您说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贾琏将目光从屋顶移到平儿身上,戏谑地问。 少年,你在期盼一个已知的结局吗? 被贾琏注视的平儿,脑子一时空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之后十年里无数次在深夜梦中回想起贾琏此时的眼神,只觉得是诅咒,或许,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平儿觉得不会站在这里。有时不知道是一种幸福。 但此时她只想的起,这种眼神她只见过几次,但无疑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即使天地倒悬,也无法更改的决心。 贾琏闭上了眼,不再看平儿,复归宁静。平儿也就只得将刚才的乱想放置在一边,用手帕为贾琏扇风。 这时王熙凤领着丰儿从屋外进来,见了平儿膝上的贾琏,用目光询问平儿。 平儿报以微笑,示意贾琏没事。 王熙凤叹了口气,坐到桌上,看了桌上还放着的碗碟、锅里的肉,此时才意识到屋内的一切东西还没收拾呢,但也没有了收拾的心。 一只手撑在桌上扶着额头,一只手撑在腰上,闭目养神。 彼时蕴儿、慎儿二人进来,瞧见屋里的景,也愣住了,望向正在给王熙凤扇风的丰儿,丰儿摇了摇头。 一时三人只得将目光看向这屋里的三把手——平儿,平儿自然也看到了三人的举动,用目光扫视了大小两张桌子,三人会意,开始收拾起来。 平儿瞧了凤姐儿的样子,用手招来了丰儿,小声附耳吩咐,“你去叫下头人准备好洗浴的一应事,爷和奶奶都要用,连我们怕也是要的,让她们准备好之后,先让奶奶过去,爷怕是要有一阵的歇呢。” 丰儿听了马上出去安排人准备起来。 就这样,在屋里醒着的三人,一个在陪着贾琏,两个忙着收拾,却不发出一点响动,以免扰了二位主子的静。 时间来到酉时二刻,屋内已收拾完毕,丰儿进屋示意洗浴的事已准备妥当。 平儿点头,让她们三人扶了奶奶去洗漱,平儿依旧照看躺在她膝上的贾琏。 忽然贾琏说了一句,“平儿。” “嗯?” “给我唱首歌吧。” 平儿有些恼,这是什么时候,哪有唱歌的心情,而且她又不会唱,真是孩子气。 便给他轻唱起了这京里用来哄小孩睡觉的歌谣来,一边唱着一边轻拍贾琏的肩,而贾琏眼睛依旧闭着,脸上泛红,嘴角一直有微笑。 第18章 一夜凤求凰 这夜闹的厉害,众人收拾洗浴完毕,伺候两位主子上了床,便只留两盏灯照着,丰儿住旁边屋子,防着晚间琏凤二人有事。 整个屋子已变得昏暗无比,寂静无声。隔着层层帷幔,贾琏只能看到微弱的光下的些许轮廓。 床上贾琏居外,凤姐儿居内,各盖一床褥子。听着凤姐儿的呼吸,他知道她还没睡,她也知道他没睡,或许说两个人一直醒着。 “还记得我十一岁前往你家,在你家园子的梧桐树下和你相见时的场景吗。”贾琏看着床顶问。 只有呼吸声在回答她听到了。 “说来那不是你我第一次相见了,不过却和现在一样,只有两个人独处。 你那时投红绳不小心落到树上,想捡回来,可个子不够,就要我在下面撑着,你站在我背上去取。明明可以叫下人们取,却偏要自己来,胆子还这般大。 试了.....试了三次,我记得,最后一次蹦的有些高,下来时没站稳摔了,还连累了我。可奇怪的是,当时那样疼,你和我也没哭出来。你是强忍着泪水,我是早有预计,所以摔了,我也觉得没多疼。 那你呢? 我记得那个梧桐树长的很高了,我陪你归宁时还看到了,当时还很感慨当年不过一人高的树,今已亭亭如盖了。”贾琏讲述着一段尘封的故事。 沉默中王熙凤暴起翻身,坐到贾琏身上,用手掐着贾琏的脖子。两张脸贴的如此近,即使是黑暗中,贾琏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睫毛在颤抖。 “你到底想说什么!贾琏!你到底想说什么!现在谈起过去小时候的事,是想叙情吗,是想说你还没有忘记和我的情?你还把我当做妻子?是想说你疼爱平儿、信任蕴儿,连刚来不久的毛丫头你也怜惜,这一切都只是假的?假的吗?” 只看得到王熙凤眼睛的贾琏,透过眼睛看到扭曲的五官,上面诉说的不是哀怨,是愤怒,是询问。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哭呀,当初那么疼,你也没哭,为什么现在哭了。”语气依然是风轻云淡,“是在害怕吗?” “害怕?你在说笑吗?我自幼时富贵险恶什么没见过?我会怕?” 贾琏笑了,猛然将王熙凤压在身下,脸贴着脸, 将嘴靠近她的耳朵,“对呀,我在问你,你为什么害怕。 如果你不是害怕,为什么要偷偷地托二房的那位找御医看诊开求子的方子?开了方子还让周瑞家的偷偷煎了,你每天去那边办事时喝,早晚各一剂,对不对? 为什么我每次从外头回来时你都不在院里,而是在二太太的院里?是不是因为晚上那一剂喝的时间和我回来的时间会撞上了?你怕见我,你怕我发现你身上的药味?从而发现你偷偷求子的事,对不对?可喝早了又怕效果不好。 你怕在院里喝,因为蕴儿和慎儿总有一个会在院里,便是没有她们,还有那几个跟了我十年的大丫鬟看着,对不对?” “啊!”贾琏的左手突然掐住凤姐儿的脖子,王熙凤痛地用双手去掰,可始终不成。 “如果不是你在害怕,那是谁在害怕?害怕到需要一个孩子?是姓王的?还是姓贾的?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愤怒的情绪随着问题的不断提出而积累,最后化为咆哮,如林中虎、山中狼。 “他们在害怕什么?害怕我没有按他们预期的方向走,害怕我失去控制?还是害怕失去我?可我和你结婚,难道不是他们的意思吗?我遵照他们的要求,娶了你,他们不是挺开心的吗?为什么现在又害怕起来? 我问你,你爱我吗?”贾琏抬头看向凤姐儿,只看到她眼中的泪水,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 王熙凤这时不再用劲掰贾琏的手,眼睛含泪,直勾勾地看向床顶。 “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你腿崴伤的时候,我背着你;你要树上的果儿花儿时,我驮着你去摘;你说你长大要当将军,我给你当马骑。 十几年了,你爱过我吗?”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希望有答案,但是太黑了,读不懂。 贾琏低下头,左手不再掐着脖子,而是两只手从上往下,一颗扣子一颗扣子地解开她的衣衫,两只手抱住她的腰,丰腴圆润,和此前的无数一样。 “你说我疼爱平儿,可平儿不是你送到我身边的吗?蕴儿说她十天有九天是在屋子里不常出来的,她在按你的命令等我,对不对? 她在为你打掩护,她是一个好人,一个忠心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她效忠的主子在怀疑她,也在害怕她,更在妒忌她。她将她的全部献给了我,却不是为了她自己。最可悲的是她日夜伺候的人在知道她不是真心的情况下还是碰了她,只是为了骗她。 你说到底谁最可怜?”嘴里呼出的气,抚过平原,抚过山岗。 “是你?或是我?还是她?” 贾琏用右手从背后扯下她的亵衣,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假意?”停顿了许久,只叹气道,“我想你也不知道。” “可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求仁得仁,求子得子。” 此时王熙凤的眼泪划过脸颊,顺着发髻流到床褥上,点缀出斑斑泪竹,再借着哭声升到空中,不见了。 ...... 贾琏时常想起一个典故,凤求凰。 凤求凰是这首曲子的作者司马相如贫寒时心爱卓文君,作凤求凰以示爱,凤是司马,凰是文君。后来司马相如发达了,想纳妾,你看古代男人有钱有势都会变坏,便是当时的再热烈的山盟海誓都做了土了,看一眼都嫌脏。卓文君做了白头吟回他,两人恩爱如初——个屁,一个标点符号我都不信。 文学家、大渣男司马相如还写了一首有名的曲子——长门赋。 这是一首西汉时的曲子,也是一首着名的辞赋。它的主角有两个,一个是女主角——陈阿娇陈皇后,一个是男主角——着名的皇帝,秦皇汉武之一的汉武帝。 这首曲子很简单,其实就是陈阿娇失宠后,为挽回汉武帝的心,花了百金请当时的大才子司马相如作的,但并无卵用。说起来陈阿娇竟然请一个大渣男写一首同前夫和好的曲子,也是牛,当然或许当时她不知道,这种概率大些,贾琏前世没查。 提起陈阿娇,还有一个词叫金屋藏娇,汉武帝刘彻为胶东王时,他的姑姑馆陶公主抱着他问想不想娶妻,刘彻表示愿意,并指着阿娇说,如果能娶到她,将来会给她造一座用金子搭成的屋子给她住。 我们都知道的,后来大野猪刘彻干掉了他的哥哥前太子、后来的临江王刘荣,被他父亲景帝立为太子,做了皇帝。 馆陶公主的投资和支持得到了回报,阿娇被立为皇后。但显然馆陶公主没记起她弟弟是个什么人,这里说的是景帝,不是那位悲催命运的梁王。 如果馆陶记得她那做过棋圣太子的弟弟的以往作为,再看看她父亲文帝的帝王心术,就会知道,皇帝的承诺只在他没当帝王之前成立,当帝王时的承诺也可以不作数的(偷笑)。 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通常像馆陶这样的投资人下注的时候,秉承着投资越早、风险越大、回报越高的投机理念,通常是在人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下了注,买定离手。 但对于开骰后要兑现回报承诺的时候,对于当了皇帝的那位没有一点约束力,只能看他的良心和当时时局的风向。 从这首曲子来看,结果可想而知。 陈阿娇论名声或者说知名度远不如她之后的那位自带帝国双壁、一位对于武帝而言的合适继承人,一位论之前直追伊尹之后只差天命不在汉的丞相的狠人,以及留有故剑情深这样美名的、西汉皇帝中少有的情种皇帝子孙的皇后卫子夫。 你光看卫子夫前头的那一大堆前缀也知道她的传奇色彩了。 卫子夫后头也有一位投资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平阳公主的丈夫很多,第一位是平阳侯曹寿,曹参之后;第二位是汝阴侯夏侯颇,夏侯婴之后;第三位是她曾经的马奴、大汉帝国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 平阳公主还投资了李夫人,李夫人有个儿子,被封为昌邑王,有个亲戚叫李广利,李广利有个亲家叫刘屈氂。 你看这事闹的,一个巫蛊之乱就灭了这两家独角兽,嗐! 而馆陶公主的丈夫是堂邑侯陈午,陈婴之后。这两位投资人的后代下场都非常不好看。 话说回来,贾琏为什么会常常想起这个典故,因为王熙凤身后的几位和以上提到的两位着名投资人很像。 第一,他们下注很早,在贾琏还没出生时就开始下注了。 第二,他们靠两条腿走路,分散投资。 第三,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这里重点讲第二点,从时间维度上讲,一条腿是上皇,一条腿是今上,其中上皇是因为是上个时代投资的残留,同时是这个时代投资的依仗和枷锁;从目前的空间维度讲,同样是两条腿,一条腿是女人的大腿,一条腿是王子腾贾琏这样的武力支持。 但这里存在很大风险,第一,由于投资太早,独角兽时期行情还不太明朗的时候走左侧,引发的持仓选股配额出现失误,导致新股已上市未申购,没有原始股,而老股还未清盘,但要命的是市场的流动性只允许一家存在; 第二,空间维度中的武力大腿是秉承一脉才有用,如果贾琏不认他们的账,那是极为要命的。因为跟随贾王薛三大家族的人,出于人身依附关系,目前要听他们的,但之后要听贾琏的,如果贾琏不认他们的账,那么那帮附庸就不会全听他们的。毕竟附庸们不想得罪他们未来的主子,新官不算旧官账,在这个时代这个时期不成立。 所以王熙凤和贾琏的结婚放到原世界叫李代桃僵、田氏代齐,荣国公府长房、二房都成王家的了。在这个世界,叫试盘。 贾琏由于混账父亲的缘故,出身干净,年纪轻轻在一众勋贵子弟中有威望,有朋党,出来做事正巧碰上新股上市日,第一天就买了,成本低。 所以王家把王熙凤嫁给了贾琏,一是向外人表示,三大家族方向的一致性,使得团队有凝聚力,维持住目前王子腾作为三大家族中领头人的地位;二是想实现借壳入股,洗干净自己。他自己向皇帝效忠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个成本和代价他可能受不了,就算干了还有可能进不了核心层,这让富贵了嘉祥一朝四十余年的三大家族怎么可能受的了。 但现在的贾琏没有按他们的预期走下去,杀鲁元应向三大家族的附庸们发出来两个信号。第一,我贾琏不认王子腾、贾老太君这帮人的账;第二,我投的是隆兴帝,你们要怎么做,自己选。 如果你是附庸,你会怎么选?选贾琏,就可以搭上新时代的船,谁会愿意去做旧时代的残党?荣华富贵不想要了,可以直接去投胎,不要在这浪费资源。 这时你会问了,为什么不直接选皇帝?可以呀,就是怕皇帝看了你,不知道你是那个地方冒出来的蛆,碍了他和他身边人的眼,一脚给踩死了,也没处含冤。 所以王熙凤身后的人害怕了。 他们怕,但能管住贾琏的方法有限,手段太狠,可能会导致裂缝太大,你就是之后用502也合不上,而且给外人看到也不好。 附庸们看了,只会心里一万只羊驼奔腾(\"........\"代替三个字,你们自己猜),这叫臣等欲死战,何故陛下先降。 对手们看了,心里会窃喜,这叫自掘坟墓。 同朝并肩作战的队友们看了,原还盼着你跳船成功后拉他们一把,现在只会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你这只猪! 所以只有也只能使温和的手段,那温和的手段是啥呢? 答案是——亲情!封建时代儒家伦理观统治时期最有力的武器之一。 上有老婆子,中有俏媳妇,下有好孩子。你要是这样还跳船,那你真真不是个人。名声尽毁,还谈什么效忠帝君,你不要说做臣子,你就是做个太监也没人要呀。 所以贾琏在得知王熙凤偷喝药时就明白了那些人想干嘛。 那请问贾琏的对策是啥? ......... “啊!!!!!” 叫声长长地回荡在屋内,引得右边屋里的丰儿听了紧紧地躲在被窝里,双手捂住耳,想睡着,但实在激动。 里间的两人耳鬓厮磨,娇喘不歇,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最像野兽。 第19章 年节乱纷纷 这一日是除夕,贾琏跟着两府的男丁们一起祭祖,贾珍领衔,贾敬也从那个破观回来了,想来祖宗还是认得,府里的女眷们跟着贾母。 大家族的祭祖活动繁琐耗时长,但贾琏经历的多了,已经免疫。 祭完祖的贾琏正在和贾敬一处谈话,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受教,贾琏低着头,远处看着只能看到贾琏时不时的点头。 贾琮看了自然欣喜,觉得今日不用受他哥哥的教,只盼着他敬大伯伯能多聊一些时辰,把这一天熬过去。 贾瑛、贾环则是毫不关心,宝玉只想着什么时候去见见林妹妹,贾环只想着离了这无聊的日子,平常时候已经够透明了,如今这样大的日子,人多地数不过来,更是透明人一个了,心里不爽快可又不敢表露出来,这两人恐怕没注意到贾琏没和他们一道。 贾赦、贾政和贾珍一道处着,聊着些无营养的交集话,三人中两个心不在焉。贾政面上谈事,心里却想着身后的那两个人,可又背着,不好看情形。 贾珍可以看到,所以有些心酸,你要问贾珍关不关心他父亲贾敬,可能不会,他少时父亲给留下的印象已经加倍遗留给他儿子,你看贾蓉的样也知道,在贾珍心里他父亲是个什么地位。可人总是得不到的更想要,贾敬和贾琏平时毫无交际,只有一年祭祖的时候见几面,聊几句。 时间少却也更显情真,这时贾敬流露出的神情远非贾珍幼时教导儿子时的凶狠可比,更像是同辈的两人在谈话,一人年长些,一人年纪小些,年长的在给年轻的传授、分享独门人生经验贴,和当年贴吧的好心人、大佬如出一辙。 贾敬的经历不是一般人可比,本朝勋贵中独一份的进士出身,不是那位读书不成只能荫封的二老爷可比的。 只可惜考取进士的时间不对,他爹贾代化生他生的太早,天赋又好,出身又高,考进士的时候按照他爹的吩咐提前一科考了,按他原意是要等一等的,他太年轻,士人中没名气,太过年轻中了进士怕是祸。 可贾代化跟贾代善觉得时机不能错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于是乎,进了这村,入了庙,拜了佛,烧了香,入了废太子(义忠亲王)一党。 这算决策失误吗?算个毛,义忠亲王一党总领朝政近二十年,贾敬早考晚考不都一样。早考还好些,毕竟彼时的上皇雄心勃勃、有气吞山河之志,还念着贾敬这勋贵出身第一进士的名号,格外照顾些,提拔的有些快。 晚了的话,没瞧见他那个可怜的堂弟,贾代善的乖大儿,贾琏的混账父亲,做了十来年的东宫侍卫,一朝龙在地,遇难成翔,变得如今这模样。 义忠亲王被废时,贾敬正在湖广办大事,上皇就没动他。等大事完了,贾敬很有觉悟的递了辞呈,回家做起了闲人。 可如果没尝过权势的滋味也就罢了,像贾赦,但他偏偏曾坐到过位极人臣的位置,如今再闲下来,便是苦楚心酸绝望一把算,都算在了贾珍身上。严苛里透着坏,把人教坏了,遗祸子孙呐! 闲下来几年,外头越发乱了,想起修道避祸来,可贾府是个是非红尘地,住着碍了他修道的心,等到儿子成年可以理事,马不停蹄地住到那个破道观里,念起了太上感应篇。 如今回府祭祖就和贾琏聊起了早年间的故事,一说一大摞,核心宗旨就一个:我看你天资聪慧,随我一道出家做道士吧。 说做道士不只是做道士,还有那做道士的前因。 贾琏微笑点头,心里不同意,你个破道士,你前途毁了,我还没呢,我和你能一样吗?我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贾敬多精的人,也看出来了,但在他看来不过又是一个痴心人吧。 两府的男人们这般聊着,站在周围的贾府其它几房的老少们一边聚在一处闲聊,个别有想法的却也看着他们,打量计划着。 这边众人正要往席上去,贾琏的小厮傅亨,进了来,站在边缘给贾琏做手势。贾琏看到后,向几位长辈们赔礼,出了人流,问什么事。 “近几日风雪大,北郊、西郊两处大营的营帐马棚塌了不少。”傅亨将他哥哥要他传的话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贾琏点头表示知道,让他出去候着,正要赶上人群。忽然听到有人在后头唤他, “琏二叔叔,近来可安好?” 贾琏闻声转过身去,是那要叫宝玉为父的贾芸。贾芸见他琏二叔叔转过身来看他,心里一喜,忙上前问安。 贾琏受了,面带笑意,打趣道,“你这常不到我那问安的,可是怕我的门子太刁钻了些。” “叔叔那里的话,我倒是常想去,母亲也总教导说,让我上门看看您和二婶婶,可家业艰难......”贾芸正要斟酌言语,缓缓道来。 贾琏却瞥见聚在角落的贾蓉、贾蔷、贾芹几个正贼眉鼠眼的偷看这边,挥手打断了贾芸的话,眼睛直瞅着那边。 贾蓉等被神威所惧,忙都整理衣装上前见礼,贾芸见话被打断还不解,等到贾蓉等上前,方知道时机不对,人太杂了。 贾琏双手套在袖子里,冷笑发问,“什么事?窝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也不怕人看到丢脸!” “叔叔教训的是,侄儿们谨记在心。”贾蔷答道,“只是刚才看叔叔在和芸哥儿说话,不好上前打扰,这才在一旁候着。” “我问你们,有什么事?这大节下的,不在老爷们面前伺候着,光会耍滑。”贾琏净是刺耳话,可偏偏这几人都得受着,“你说呢,蓉哥儿,你祖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也不到跟前尽尽孝,这不好。” “二叔叔也打趣我,祖父他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我不在他眼前烦,他才高兴呢。” 这时贾琏不说话了,却瞧了瞧众人远去的方向,好像要走。 性子耐不住的贾蔷率先开了口,“二叔叔,今儿我们是有件事问您。”说到这,贾蔷略有停顿,看贾琏的神色,见贾琏转过头来,才继续往下说,“我们听说四月陛下要重修永定河河道,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贾琏知道这三个里贾蔷、贾芹就是主力,拉了贾蓉做个幌子,毕竟贾琏和他们二人可不太熟。 对于他们口中的修筑永定河河道,贾琏是知道,本朝开国已有近八十年,人口繁衍,京城人口已有百万之巨,不复国朝初年的萧条寥落,京城如是,天下亦如是。 光京城周边的水源已不足以支撑百万人的需要,至于这两个家伙为什么来问贾琏,很简单,四月还远着呢,肯定是有人放的消息,贾蔷几个心里有所动,但又不敢肯定。 毕竟太平无事,有人要送你富贵,是个平常人都要考虑下真伪不是。 而且就这两个穷鬼,哪来的钱掺和这样的买卖,而贾蓉就是个揣着金元宝的小孩,如果他们能从贾琏这得到确定的答复,再拉着贾蓉到贾珍面前说一通,买不了田也可以得个赏,显得自己还是有点办事能力的,未来有事也先想着他们不是。 贾琏的评价是二货,如果真的有消息早满天飞了,还用的着这两个煞笔来牟利,你当京中富贵人家是什么,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蔷哥儿,消息哪来的?” 贾蔷面露难色,不好说。 “我记得你好像还在族学里读书不是。”贾琏面色很难看的说起些天外的话来,“可识得字了?” “叔叔说笑,字侄儿自然是认得的。”贾蔷搞不懂这人卖的啥药,只能尴尬回复。 “既然是认得字,就去翻翻嘉祥三十八年顺天府的布告,若是找不到,再往前找找,三十二年的。”贾琏此时只有斗蛐蛐的兴了,将话讲白,“三十二年的找不到,还有更前面的,你们可以去翻翻。” 说到这,三人都听出了贾琏把他们看作煞笔的阴阳怪气,连忙施礼告辞,说去前面席间。 “都怪你们,搞不清楚就拉我来,害得我白挨了骂。”贾蓉的抱怨即使走远了,还是能听到。 贾琏此时没了先前的不耐烦,在想是哪个被套牢了的勋贵人家缺钱了,居然传起这样的消息来,也就是欺人年轻。 站在一旁的贾芸,见今日恐怕事是求不成了,也想告辞。 贾琏收回思绪,拦住了他,语气平和地问,“你今日找我的目的,我是知道的,若是求一两件事情做,自然是有的。可刚才的景,你也瞧见了,人总要有立身之本,方能长远。 一二天的混着不好,你既有向上的心,我也愿意帮你。只是有一事,你怕是要思量下。” 贾芸听贾琏有帮他的心,激动得说,“二叔叔只管说,侄儿一定能做好。” 贾琏看贾芸激动得连他的话都没听全,有些自嘲前尘。“顺天府下辖的东路厅缺个从九品的司狱官,你可愿意去?” 贾芸连忙点头,表示愿意。 “东路厅辖域不在京,你若为官,怕是要常不在京中,况且司狱官事多职卑,是个辛劳命。你今日不用急着答应,回去好好想想,同你母亲商量了再来回我吧。”贾琏让贾芸先走,自个好好想一想。 看着贾芸的背影,贾琏有些恍惚,不知道帮他是为了什么。 看他可怜?为了能有活计,可以叫宝玉爸爸的卑微?有了事做,就不管什么诺,都能许出去的着急样?还是为了以后的回报,现在下的一步闲棋? 不知道呀! ........ 同样是除夕祭祖,淮阳侯府的陆预则是在一众亲戚前,磨了数个时辰方才脱身,走在回家的路上。 陆预讨厌祭祖这样亲戚相聚的时候,因为相互间传递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把他当做物品在打量,在计算,在取舍。 若是放到以前,有他父亲和哥哥在前面顶着,下头压着,也就是一会不舒服的事。 可隆兴三年夏父亲过世,四年初兄长被外放四川,他又被塞进骁骑营,在营里看了许多事,同琏二哥哥聊了那么多的天。 也明白了长房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他们有喜,有忧,有怕。 喜的是他哥哥得了陛下的信任,若是一切稳当,淮阳侯府的富贵还可以再续上十几年。 忧的是若是分家壮大,长房嫡脉该如何自处,难道学谢家弃爵吗? 怕的是他哥哥同一帮勋贵子弟结社,有朋党之嫌,若是陛下心里猜忌,怕是整个侯府有祸事临头。 陆预看懂了这辈背后的故事,就理解了为什么大伯母的举动时而亲密,时而疏远。父亲过世后日常照顾衣食所应,从无短缺,但每次招他在膝下问候或是他去请安时的冷淡面孔。 至于大伯父?他从没看懂过他的立场,是个琏二哥常说的谜语人。 但看懂了,不代表他同意这么做,所以今岁他在祠堂里也是沉闷的性子,要飞走的心。 走着走着,陆预回到家中,丫鬟回禀说,太太还未回来呢。 陆预知道母亲还在大伯母处,有的聊呢。 示意知道后,进了自己屋子,翻起话本解闷。但如果陆预此时知道,他大伯母正拉着他母亲还有一众婶婶们,商量给他娶那位故旧姻亲家的小姐做媳妇,怕是要急地跳起来。 ........ 京中一座刻有神武将军府牌匾的大宅祠堂里,一个相貌俊美的华服少年正在父亲的带领下,祭拜祖先,心里许下光大门楣的宏愿。 此时将等待他的是一场考验,如果失败,那他将对贵人们毫无用处。 他心里知道,并为此准备了两年,只求一朝成事,不负父亲所望。 ....... 金陵城中某处华丽的大宅院落里,一位华贵妇人领着一个身形壮硕的少年、一位容貌天绝的少女拜祭祖先。 最后在一块位置靠下靠边的牌位前,伫立良久。 待三人出了祠堂来到外头,少年抛下先前的苦瓜脸,跳脱起来,四处张望,像是笼中雀,骄生的很,脆弱的很,偏又有那不安的心,会伤人的尖嘴利爪。 中年妇人听着背后儿子的动静,心里起了年后上京的心思,找哥哥压压这个儿子的性子,以后不至于家门不幸,难以为继。 少年身边的少女虽然今日因祭祖穿着隆重华丽,但头上、手上戴的很朴素,很少,唯有那颈上的金玉项圈夺人眼光。 可如此,少女也面有忧色,虽眼如水杏,让人沉迷,但目光所及不过身旁这位兄长而已。 注:贾敬在原书中死时,礼部和皇帝都称他为白衣,无官职。我总觉得很扯,潜心修道?修道你干嘛考进士,考中了就想修道?你是什么神鬼,拿进士当粪土。可如果说勋贵考进士再做官不被皇帝暗中允许,那贾珠干嘛考,撞了南墙还不回头的傻子,我不信。 我觉得是他考的那一科有很大的问题,费劲心力考取进士,仕途就在眼前,一朝散,怕是哀莫大于心死。 第20章 内外结交谈朋友 正月十一,晴,微风。 荣府长房的贾琮正坐在下首,垂首聆听他兄长的教诲,有关一些四书五经、弓马武技的人生哲理性探讨。 贾琏从两人的一系列对话中,最终悟出一个结论,长房的人都是书不能读、手不能提的骄生儿。他这个穿越者改变了贾琏的人生轨迹,但无法改变贾琮的禀赋。 坐在炕东头的贾琏,见再问下去,也只是揭人心羞,就转而叮嘱起三月围猎的事情,让他这几个月勤加练习,不得有所懈怠。 贾琮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就像前世老师耳提面命时学生的神态。贾琏也无可奈何,长兄如父,谁叫他俩的父亲是个失败者,只盼着贾琮出息了,外人也感佩贾琏的兄弟情义不是。 最终还是放了贾琮离开,让慎儿送了。 “读书习武又不是一日的事,琮弟到底天资差了些,要的时间久也是常有,何必如此心急。”王熙凤同平儿一道坐在炕西头吃茶,方才一语不发,见贾琮走了,便劝说贾琏别逼的太紧。 贾琏拾起书,封面是《尉缭子》,翻到一页,该章标题为制谈第三。 闻言只淡淡地回了,“只怕太晚。” 王熙凤不解其意,贾琏接着解释,“明岁我有意让琮弟去考顺天府院试,看能不能中个秀才。” 这下把凤平二人惊着了,王熙凤诧异道,“琮哥儿才学平平,只在族学里头念过几本书,如何能考?若说考秀才,这府里当属宝玉天资好些。” 谁说秀才是考出来的?贾琏心里这样回,面上却回应道,“林妹妹来府那次,我已给姑父写信,从江南文盛之地找位举子来给琮哥儿们上课。年前已有回信,人找到了,是位四十来岁的老举人,学问深的很,只是多年时运不济,才没中进士。 如今想再考一次,等明年的春闱而已,此人虽家寒但有气节,答应到府教学,也是看在姑父的面上。” “这要是有位师傅倒是好事,到时宝玉、兰哥儿、环哥儿也可在其下读书,便是多些银两也无不可。”王熙凤计划着。 贾琏只提了一嘴请师傅的事,转而问起别事来,“谢鳞今岁除夕不在家,你前日过府去看了,可有事?” “挺好的呢,只是定城侯府上到底人口少些,就谢鲸和谢鳞两家人住着,平时就有些冷清,如今谢鳞不在,大节下的更和我们府里的热闹不可比了,让人怜惜。我同两位嫂嫂都聊了聊,不外乎那些家长里短的话。” 王熙凤知道谢鳞等同贾琏的交情,每年节日平常时节都有往来,贾琏此时问起,有的是话讲,“说来,前几日叔叔家有聚会,婶婶照例春节下邀了京营和将官的夫人们聚会,我作陪。席间夫人们聊起今岁年夜宫里的赏,别的也就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曾夫人说今岁府里得的和叔叔家的一样多,上皇赏的玉如意只有叔叔家和曾都统家得了,可见上皇的看重。” 贾琏不置可否,而出了贾琏院的贾琮却在回屋的路上撞上了一大群人,一个个地见礼问候,让他这个府里透明惯了的有些受不住。 这群人正是林黛玉、迎、探、惜三春加上宝玉领着兰哥儿,身后又跟了一簇的婆子丫鬟,乌泱泱一大群。 宝玉问琮三哥是从哪出来?贾琮回了是刚刚在二哥哥那坐吃茶,如今了了,准备回屋。 一众姊妹都说巧,他们也原都是往二哥哥院里去吃茶的。 贾琮一见众人如此说,忙笑说,此时去是最好的,二哥哥正同二嫂嫂一道闲坐聊天,去了也有的聊。一面撺掇众人赶快去,一面暗示自己有事。 众人如何看不出来,迎春说道,弟弟若是想走,只管去吧,有何不好开口的,去罢,像是姐妹们要扒了你的皮似的。我们快些走吧,免得我们惹人厌。 打笑着,带众人走向贾琏院里,贾琮赔笑礼送,见众人走远,长舒了口。 他自幼不得府里长辈爱,只有二哥哥管着他,可二哥哥早年幼弱,管不了他,成年后在朝廷做事,日常闲的时间少,自然管他的时间更少。 所以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一年里头除贾琏和迎春,其他同辈姊妹也见不到的。自是受不住这么多人叨扰,可也知不可失礼,所以迎春姐姐说带人走,他心下是高兴的,如今只想着回屋后看他的唐传奇话本。见众人走远,便开心地转身,将扇子一把打开,春寒料峭时,少年扇风意。 身后随侍的丫鬟看了,也是无奈,觉得这主子的性子实在是怪,在外沉闷寡言,四周无人时则自有心中乐趣使自己高兴。 可这府里多的是人,屁大点事都藏不住,哪有没人的地。所以私下里仆子们都有觉得这个三爷有点魔怔,怕是心内有病,时常怪笑,可又无所可笑之事。 别了贾琮的众人在去贾琏院的路上,宝玉知道黛玉来府后只在贾母院里周围走动,同宝玉和三春玩笑,担心黛玉误会贾琮的举动。 同黛玉解释起,“妹妹别多心的是,方才琮哥哥是天性所为,不习拘束,不是有意驱赶我们。” 黛玉此时正走在路上,心无杂念,结果宝玉在耳旁来了这么一句,知道宝玉是怕刚才琮哥哥疏远之举惹她不快,心里既对宝玉的关心感到好,可又觉得琮哥哥本就不与她常见面,疏远也是有的,她有何不知理的短处,让他觉得她会恼?于是只微微点头,不回话继续同三春说笑。 辈分小,吊在后头的兰哥儿自是看见了,但不知说的什么,也无意知道。 此趟本是几位姑姑们商量着来的,母亲见了也要他来的,去拜会拜会。如今府里头由王熙凤在二太太处学着管家,协同料理,府外头主事的男主人原是他祖父,如今琏二叔也有了做主的事,岂有不拜会的理? 不多时众人进了院子,入里间给二位大人请了安,王熙凤招待众人入座吃茶。 聊起府里的趣事,席间王熙凤对宝玉和贾兰透露了年后会有位中了举的夫子来教你们,还说这事要谢谢黛玉,是林海从江南把人请来的。 黛玉不好意思,宝玉心里不快,兰哥儿自是无所谓,但能换个老师教也好些,族学里头实在不敢让人恭维。 众人聊着聊着,三春聊到了送贾琏的回礼,探春问喜不喜欢。 此时由平儿陪着看书的贾琏,转头笑说,“几位妹妹送的都很合适,正好我用的上,不用你们嫂嫂废功夫了。可就是三妹妹的鞋垫太精巧了些,我不好围猎的时候穿,有些舍不得呀。” 探春笑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做了就是要人穿的,若是哥哥穿的合适,还要,我也做的。 “这话可巧了,若是你做的好,不如你二哥哥以后的鞋垫子全包给你如何,倒省了我的功夫。”王熙凤打趣。 探春反驳,“二哥哥一年里入宫、在朝、宿营、外遣不知要走动多少,要换多少鞋垫子,若是都交给我,我倒是愿意,只怕二哥哥心疼我,再则外人知道了都叫你这个做嫂嫂的没照顾小姑子,伤了美名,到时竟是我的错了。” 话说完,众人哄堂大笑,凤姐儿指着人说笑,这几个小姑子里,就属你能,瞧瞧你说的话,说的我都要疼你了。 贾琏只强忍,免得众人面前失了威仪,不好。 而座中的黛玉此时方知众人送的都是和外出围猎有关的,迎春送鹿靴,探春是鞋垫,惜春是护膝,宝玉是一双鹿皮手套,看手艺怕是晴雯做的,兰哥儿送的是其母织的护肩。 唯黛玉到府不过一两月,不知贾琏往年春三月都是要外出围猎,送的是一套《尉缭子》,如今一看竟有些不好,心下有些气恼,如此神情在一众人中就凸显出来。 坐上首没笑的贾琏自然看到了,先还觉得是小女孩的心思不好揣度,等看了手上的书,就有些明白。笑着对黛玉说,“说来林妹妹如何知道二哥哥好读兵书的,送了套尉缭子来,我这正读着呢。” 说话间还挥了挥手上的书,黛玉到这一刻才注意到贾琏正读着她送的书,方才离得远,加之正经书的模样都差不多,贾琏读书时又将书卷起遮住了封面难以判断。 心下一喜,觉得礼没送错。目下心情是如此,可等到两年后其父因有功,从扬州巡盐御史升任户部右侍郎,回京时。 一时母女团聚,多年不见,其母贾敏问起这两年在贾府过如何,吃的好、穿的好、过的好不,如此还不够。贾敏细问起黛玉在贾府的点点滴滴。 黛玉被母亲抱在怀里,一件一件说了,这时方知贾琏十四五岁已是个把武经七书、纪效新书以及本朝开国元勋编写的平夷方要这些书背的管瓜烂熟了,未入宫时还和一帮结社的兄弟在城外庄子上用家丁部曲来排练兵法军阵之术。 那时的心情就不是此时所能描绘的了。 屋里众人正笑着,荣国公府外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西角门上,来了一人,只骑了一匹白颠马,是陆预,他让门子去叫傅亨,说有事找他。 门子应了,往里通报。半炷香的功夫,傅亨就出来了。到陆预面前施了礼,问安,躬身笑问,“小爷怎么站在外头,不到府里面等,这天也冷不是。” 陆预则是一摆手,打断了傅亨的客套话,直白地说,“我找琏二哥,你去找他出来。” 傅亨自然知道陆预是来找贾琏的,但问了来找的目的,“小爷,这会怕是不凑巧,爷在院里陪奶奶说话呢,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找爷?” 陆预听王熙凤同贾琏一处,知道来的时候不好,“没什么大事,我母亲说年节下让我请琏二哥过府喝酒,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所以今儿来请,没提前下帖。这样吧,你进去问问琏二哥什么时候有空,我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傅亨听了,请陆预进去等,在外头受风不好,陆预说我就在这等了,不进去了。傅亨见拗不过,也就只好进去禀报,不过走前吩咐门子去琏二的外书房取一壶好茶来,奉与陆预暖身子。 陆预站在外头等着,不想这日还有有缘人来找贾琏。 陆预远远看着了来人的华服,心里猜想,怕是位旧识。等人凑近一看,是冯紫英,还真认识。冯紫莹也看到了陆预,觉得巧,不过好奇他怎么站在外头。 两人一阵寒暄,知道对方都是来找贾琏的,都说是巧。冯紫英打过招呼,办起今日的正事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帖,托门子转递贾琏,说一等神武将军府公子冯紫英,前来拜会。 门子接了往里走去,门外二人站着也无聊,就聊七聊八,两人认识但不熟,混的圈子不同,而且冯紫英如今还是白身,陆预已是骁骑校,平日里更是碰不着,所说不过浅谈。等的久了,茶来了,两人饮茶等。 一时傅亨出来,向二位公子见礼,先向冯紫英道,“冯公子,爷接了帖,说今日不巧,家里头有事,不能招待了。爷还说,冯公子今日来的目的,他知道,叫公子不用担心,等谢二爷二月从江南回来,到时会召开会,一道讲明,公子不用忧虑。” 冯紫英听了,便说明白,叨扰了之类的话。等冯事一了,傅亨转头对陆预说,“小爷,我们爷说了,二日后过府一饮,到时拜访太夫人。” 陆预等了信,也就走了,正好和冯紫英一道离开搭个伴,傅亨站在门外礼送。 走出宁荣街的冯紫英提议今日既巧遇,不如找个地方吃酒如何,陆预有所意动,问去那?冯紫英笑说二人不常相聚,如今要吃酒自然是往好地方去,四季楼如何? 一听说四季楼,陆预忙答应,说如此才好,我正有些饿了,今儿你既请,我自是要去的。 说罢两人翻身上马,并行前往四季楼去吃酒。 第21章 古来老子第一 正月十六开朝后,满朝文武都在谈一个字——钱。 但这和贾琏无关,他只是个正五品的骁骑营协领,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决定。 所以每日在营中府里只是无聊,就这样悠哉悠哉的来到了二十五日早上,此时贾琏在外书房外的回廊下拿着檀木棍逗鸟。 傅亨领了一人来,叫姚器,也是贾琏在庄子上选的人,专门负责干脏活杂事。 傅亨只领人来,人到了,也就退下去干别的。 贾琏逗鸟的空,神色平静地问了一句,“周瑞是不是有个儿子?” 在廊下的姚器马上回道,“回爷的话,周瑞家的有一子一女,儿子已有十二三岁了。” “品行如何?”接着问。 “是个偷奸耍滑惯了的,好赌。” “如此年纪还喜欢赌博?” “回爷的话,是的。因周瑞家的宠爱,骄纵了些,送到外头上私塾,不想同一帮南城的地痞混到了一处,常在南城的几个大赌坊出入。” 贾琏思忖良久,幽幽地说了句,“把人送到五城兵马司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收收性。” 姚器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了声是,见贾琏只看鸟,知道没事了,也缓步退下。 ......... “你说老爷找我?”逗鸟的贾琏听了廊下傅亨的汇报,有些诧异,要知道他那位父亲除了他晨昏定省之外,很少找他,越大越如此。 如今找我不知又是什么混事?贾琏这般暗想。 放下木棍逗鸟的心思,回书房整理了衣装,便往东跨院去。 贾赦屋外只有一小厮候着,见贾琏来了,忙上前迎。 贾琏只点头应着,在临进门前,低头看了身上有何不妥之处就改改,别让这老家伙揪着骂。看差不多,呼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了,傅亨和那小厮留在外头,隔着门有七八步远。 进门后,贾琏先是施礼请安,贾赦只淡淡地答了一声嗯,依旧背着身翻书。 “老头心里这是什么打算?翻书,你多少年不看正经书了,拿个瓷瓶也好呀。 可若是缺钱了,也不会来找我呀,总要从邢夫人那处转着弯找凤姐儿不是。”贾琏见贾赦装出这副样子,知道事不小,可也不急着开口,只站立着等候。 徒留下空气中逐渐诡异的安静,贾赦在贾琏进来时,只是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翻来看,反正不会多久。 不料贾琏进来后不说话,只等着,这可难坏了贾赦,手里翻书的速度是不断加快,一本道德经先是一两页后是三四页,只那十个呼吸间,书已翻了大半。 “最近朝中因起复旧员,物议非常,你可知道?”贾赦咳了声,清清喉咙,蹦出一句话。 贾琏当然知道,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过全赖陛下圣心独裁罢了。” “金陵应天府知府是个叫贾雨村的,你可知道?” 来了,贾琏只点头待下文。 “外头人都议论他是托了我们府里的关系才得以起复,还选中了个如此好的位置,你可晓得?”贾赦的语调依旧是在阴间。 “知道。”贾琏还清楚,应天府知府是职级高、油水多的肥差,做这个位子的人首要条件是要背景硬,第二条件是圆滑,会当狗。 “如今不止文官位置太多,京中还空出好些个武缺,如今城里有不少人在等候缺。”说到此处,贾赦停顿下来,转过身面对贾琏,“有那能力不够、品行不佳的也妄图做事为圣上效力,真是可笑,你说是不是呀。” 贾琏见这个老头的图太长,直接切入主题,“想是有人找到父亲,想买官,不知那人花了多少。” 这话太过赤裸,有失体统,贾赦闻言大怒,“逆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以为你父亲是那贪图一二千两银子的人吗?我不过是见那人有才能又有德行,又是早年间旧人之后,才找了你来,想着为他说些好话。” 贾琏听了这话,头一个反应是这人真有钱,第二个是这人眼睛有点瞎。 “不知是谁?” “你不认识,是昔年的故交之后,叫江毅,如今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官。”贾赦说话的声气有点飘,“现今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子空着,他是副指挥使,可候选名单上,他不在前列,所以想起你父亲我这个故交来。这事你可做的?” 副指挥使是小官?品级是小了些,可论实权怕是不小了。 南城?指挥使? 贾琏脑海中有了个好主意,于是爽快地应下了。贾赦一听,转怒为喜,忙说,这才是我的好大儿,要贾琏坐下,聊聊父子之情。 贾琏推迟有事,又说父亲既有事吩咐,他做儿子也该去快点办才是。 退出屋子,一路不曾停歇,回到外书房,叫姚器先去查一个在南城兵马司做官,叫江毅的,查查此人的背景,快些回话。 如此吩咐下去,姚器下午就查清,回了贾琏,“爷,这江毅家三代为官,都在兵马司做事,其祖父做过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在嘉祥31年犯事,被捉拿下狱,判了斩监候。其父亲当时是刚入兵马司行事,受牵连一同下狱。元年陛下恩赦天下,人方出了狱,恢复旧职。隆兴三年病死,上准其子袭职,江毅方为副指挥使,今岁二十七了。” 贾琏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上的玉骨扇,扇面依旧是那幅《黄鹤楼图轴》,只是边上多了一行小楷写的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等姚器的话说完,贾琏不禁诧异,他父亲居然还有好事交代给他,一时哭笑不得。 将候在门外的傅亨叫了进来,吩咐道,“你找蕴儿,就说我吩咐的,从账上取两千两银子来,你等会交给姚器。” “是。”傅亨接了差事,退出去。 贾琏又对姚器说,“你把这笔钱退给江毅,就说求官不必如此,只需行正道就好。汝家世蒙圣恩,公忠体国,只需好好做事,陛下不会忘记你们的。待他做了指挥使,我还有一事找他,叫他等着吧。” 姚器点头出去,领钱办事。 ......... 南城的一座两进四合院内,江毅送走了荣国公府的姚器,回到待客的正堂,一脸疲惫地坐到下首靠门的椅子上,一手扶着头,觉得头痛了想喝茶,可朝桌子上一伸手抓了个空,方想起茶还在上首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呢。 于是歇了喝茶的心,思虑起方才那个荣国公府来人的话,觉得真是天下少有的咄咄怪事。 自古花钱买官,受托者收了钱办成了事已是上等,收了钱没办成事把钱退回那是上中之上的品行了,收了钱没办事那是坏透的下等作为。 如今收了钱却又把钱退回来的,还说事会成的,怕是天下千古罕见。 方才那叫姚器的拿着骁骑营协领贾琏的拜帖上门时,他还愣了许久,他那认识骁骑营的人,若是步军营的到还有几个相识的熟人。 只想着把人见了,再看下一步。等那人说是荣国公府的人,江毅这才想起这贾琏不就是荣国公府的他所送钱的贾赦之子吗。 只是拜帖上未写荣国公府,方没将骁骑营协领贾琏和荣国公府那位被京中好事者云“墨狐”的贾公子联系在一起。 江毅反应过来,却变得有些紧张,毕竟他前脚送钱给贾赦,后脚贾琏就派人来上门,怕是与求官之事有关。 接下来姚器的话确实和他所猜的一样,和买官之事有关,但事情的走向却和他想的差的十万八千里。 姚器掏出那张两千两的银票时,江毅下意识认为这事毁了。可姚器后头地话却让他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我江家世受圣恩,需行的正才好,还说等他做了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有事托他帮忙。 一番话下来,江毅只听到两个意思,一是钱他贾府是不收的,二是南城指挥使的位子他坐定了。 直到送走人,他脑子都是有些浆糊的,如今将那人的话细细揣度,觉得此事的诡异之处一在那句世受圣恩,公忠体国;二在后半句要他办的事上。 想到这里,江毅额头上起了豆大的冷汗珠,想起旧年间江家的惨事来。 江毅如今二十七了,但他二十二岁前的人生可以用冰火两重天来形容。幼时祖父两代人俱有官身,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在南城之中也算中上,江毅由此起了蒙,读了些书,识得字。 可一朝获罪,全家老小被羁押,家中财产悉数抄没,祖父被判了斩刑,父亲一直关在狱中,江毅及其母并家中亲人虽幸免于被判为奴,获释。但出狱后家无生计,只得以母亲等妇人针织纺线过活,江毅稍长,就四处找事做。 可江家的故旧们在出事后都避之不及,不想染上是非,于是江毅同南城的地痞流氓们,混到了一处,靠盘剥弱小,赚取些许微利。直到今上继位,改元隆兴,大赦天下,被关了八年之久的父亲才被放出来,不到两月起复旧职,江家的家境方有好转。 江毅父亲出狱后知道江毅这些年的作为,恼怒异常,对儿子流入下流感到痛苦和悔恨,但又知道世道艰难、家道中落的苦,只叫江毅不得再与地痞流氓们混在一处,若再有发现,不论是非,只将腿打折。 起复后,将江毅带入兵马司做事,教他正经做人的道理。 如今求官,贾府不收礼,只说有事要他办。这让他担心起来,贾府何等显赫人家,有事要人做,自有那心甘情愿、自带干粮做事的,如何需要他? 便是那裘良,景田侯之后,现任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与贾府这样的人家交情深的很,有事他做不得? 只怕事不是小事,到时江毅真做了南城指挥使该如何? 江毅之父出狱后,在短短三年里就教了江毅小心做事的道理,不要想着投靠谁,持身中正方是头等大事。 对于江家这样的小户人家而言,大人物眼里的一点小涟漪都有可能化成灭门的滔天巨浪。对风险的低承受能力让江毅此时苦恼至极。 至于前半句的世受圣恩、公忠体国,江毅思来想去只觉得是搞笑逢迎的话,世受隆恩,有砍了头,蹲在监狱里享福的吗。至于今上倒是对他们家有恩,可他父亲从未提起江家为今上效过力的事,父亲死后除世袭军职外也未见有受上恩的,离得太远了。 可惜江毅到底教养不大,在市井间只学得一二小家之见,母亲所能传授的不过持家养性之言,不见大世面。入了兵马司后,江毅只见身旁同辈中略有些位阶的都是世袭军职,所以不知他能袭其父职已是今上极大的恩典了。 江毅这般忧虑着,其妻子身着朴素,头上只有一根白玉簪子,进入正堂来看他。 走到近前关怀,江毅见了,只说无大事,不用担心。可却忘了放在桌上的那张二千两银票,其妻姜氏看了,知道丈夫遇到难,可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是贫寒出身,是江毅十九岁时娶的。 那时江毅混街头,家里贫,同姜氏门当户对。但如今江毅已为南城副指挥使,在婆婆的教导下,姜氏学了管家、待人接物的诸多规矩,方不在同等人家面前失礼,让人耻笑。 江毅和其父母对姜氏都是满意的,毕竟同患难的少,姜氏嫁时江毅不过混混,如今稍有富贵,就是外头的贴过来,也歹是有身家的。不然你又穷又想攀高枝,简直是痴心妄想,你只看到姜氏家贫出身不好却做了副指挥使夫人,没看到姜氏同江家一同过的那些苦日子,就以为可以和姜氏一样了。 可又说回来,江毅此番送的钱便是有些羞耻的。江家被抄家,穷了多年,便是父子二人做起官来,不过五年功夫,加之其父行事谨慎,如何能攒下二千两的流动性现金?便是将这些年积攒的全当了也没一千两呀。 这是居在别院那位妾室家出的钱,妾室姓黄,祖上有些家资,黄家家主也是位眼光狠的人。 江毅之父方放出狱来,就商量将疼爱的幼女嫁于江毅做正妻,只是江毅说不肯休妻再娶,豪言万金不换妻。江家以为此事休了,不料黄家家主听了这番言论,更看重了,说把女儿嫁为妾也可以。 如此江家也只得将人娶进家门,收了这座二进院的房产嫁妆,做贵妾,居别院,地位与姜氏无差,这叫卿本无意,奈何人财天降。 而嫁女之事在黄家也有非议,江家赤贫,如何能娶他家女?要知道黄家长女嫁了管崇文门的一个步军小校,幼女怎么也要嫁个差不多的。只是黄家一向黄父独断,尽管黄母、二子、长女长婿都反对,可还是把人嫁了。 黄氏心里自然也不满,她原只盼着嫁于一个同姐夫差不多人家的做正妻,如今不仅嫁于一贫寒落魄人家,还是妾,如何受得了?跑到母亲跟前诉苦。可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下了狠,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得嫁了,心里觉得要过苦日子了。 可不料嫁过去一个月,江毅父亲起复旧职,江毅也得了官身。父丧后江毅又袭了父职任副指挥使,此时黄氏觉得父亲真真是英明神武,黄家人和交好的故旧都说黄父眼光毒、绝。 便是此番南城指挥使职位空缺,花钱买官也是黄父撺掇江毅计划的。 第22章 套里有人有钱还有套 二月初七,忙闹了整个正月的贾府终于歇了下来。 贾琏院里,王熙凤不在,仍在王夫人处学管家,内书房里头蕴儿正忙着今年铺子的生意,平儿走了进来。蕴儿听见声响,转头望去,见是平儿,忙放下算珠,迎了上去问是有什么事呀,还是来聊聊天呀。 平儿问起那支金绞丝灯笼簪来,笑说那簪子不知花了你多少,便是爷平时赏你的钱多的是,哪有这般花钱的道理。 蕴儿则不甚在意,问,节下怎么不戴着,我还想看看呢。 平儿坐到旁边椅子上,拉了蕴儿坐下,悄声说,“既是你送我的,我如何不珍惜着,节下忙的很,你又不是没看见,若是一不小心磕坏了,我心疼着呢。 我今儿来,是问你,你那簪子花了多少,我好还你。” 蕴儿不答,只说:“还什么,那东西买来了你就戴着,钱什么的你不用担心,我还会穷了自己富了你不成?”这般打趣平儿,想消了她的念头。 可平儿不依,只得再说一言,“我和慎儿等同你们不同,你们拿着府里的月例,大丫鬟一个月不过二两,都是劳碌命辛苦钱。我们这些从小跟在爷身边的丫头,手里头每月除了月例,还有管的铺子庄子的收益分成,年底收益好还有分红,多的是赚钱的法子,一年里怎么也有一二百两银子。 你瞧那桌上的账册,都是分管的几个大丫鬟送上来的账册,每月一份,年底算总账。府里头人都说我是个金元宝,可他们哪里晓得我就不过是个打算盘的,具体的事我是不管的,也不能管,一切都是分管的大丫鬟们负责的,赚多了有她们的,亏了也有她们的。 只是我时不时下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假罢了。外头人看着我们光鲜,却也不想想早年间的绿鹭,当年她在奶奶没嫁过来之前,你也是见过的,可如今你可在府里看到过她?” 平儿听蕴儿提起绿鹭,也想起人来,是个高挑极标致的,进贾府后她确实未见过这人了,便静静听蕴儿接下来的话。 “她早年管了两间铺子,做了假,被爷查了出来,罚她补了亏空后,改了良籍,放出府去了,如今被她父母嫁给了个红白喜事吹乐的男人,还生了一男一女。 不知是喜还是悲。”蕴儿说完,尽是感慨。 平儿听完,沉默良久,两人只吃茶。 ......... 二月的贾府倒是歇了下来,但南城发生了一件大事,热闹事。新上任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毅,在初六这天,让人抄了南城最大的几家暗赌坊中的其中一家。 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传遍了南城,人尽皆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新上任的指挥使真是胆大,那赌坊不知在南城有多久了,几任顺天府尹、指挥使都没动,他一上来就敢,背后有人呐! 老百姓不会信江毅是个正义凛然的好官,青天大老爷只存在于远离京城的府县统治下的乡村百姓脑海中。 京城的百姓离得太近,见的太多,若是信这套,他绝对不会是成年人。 知道江毅以前出身的,猜测是帮派斗争,抢地盘生意;再知道的多一点的,回想起江毅超过候选名单上排在他前面几个资历老、有背景的直接被选为指挥使的蹊跷,猜测是人事斗争。 无论是以上的哪种猜测,都挽救不了现在周瑞家的心裂开。 初七这天的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告了假,躲在家里来回踱步,等她丈夫的信。昨晚周瑞的儿子至晚没归家,周瑞于是去找,结果私塾上的先生说,人昨天早走了,不在这里,这把二人急的。 周瑞在外头找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回来,周瑞家的焉能不急?这般盼的,周瑞在午前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是大口喝茶,如牛饮水。 周瑞家的直问人去哪了,周瑞只顾喝茶对着妻子摆摆手,周瑞家的以为没找到,脑子空白,向后倒去。周瑞顾不得喝茶,连忙将人托住,扶到椅子上,口里说道,“人找到啦!找到啦。” 周瑞家的这时才醒过来,口内只喊,“人在哪找到的?怎么不把人带回来,那小子在哪,等回来了,看我不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叫他这般折他母亲的寿!” 周瑞听了,有些不好开口,周瑞家的此时脑子转过来,问,“人在哪,你怎么不说话?” 周瑞站起身子,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那小子昨日下课后,跟几个坏小子去南城赌钱,不想昨日南城兵马司新上任的指挥使让人扫赌,抄了那赌坊,人都被抓走了。那小子也在里面,现在还关在兵马司的牢里呢。” 周瑞家的一听这话,眼瞪地老大,黑都看不到了。 十来次呼吸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用手绢遮住脸,只骂周瑞,“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呀!都是你惯的,让他学得跟那下流胚子混到一处,跟着外头人学坏了,如今被人连累关到牢里去了,你还不把人弄出来?” 周瑞一听他媳妇的话,心里暗暗排腹,“也不只知谁疼的、宠的,做儿子的比他老子还有钱,赌资不过一两的交了罚款,人都早放了。 妈的,这小子赌资我去问,结果有7两之巨,要坐上一个半个月的牢,偏而同行的几个都说钱是这不省心的家伙的,他们不过陪着看,人都放了,独留那家伙在牢里受苦,便是分摊也找不到人了,如今是花钱捞也捞不出来。” 周瑞虽心里如此想,但只将儿子赌资过大,花钱捞不出来的消息告知媳妇。周瑞家的听了,这还了的? “你这老家伙,你没和兵马司的讲你是荣国公府的?” 不提还好,一提周瑞不由得想起今早去兵马司要人的场景,他先是准备花钱赎人,得知数额太大,不能捞。 于是只得掏出荣国公府的靠山来,想着正好省些钱,回去报假账,结果守门的兵丁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对他的话根本不搭理。 他只得找几个常日里吃过酒的兵马司的熟人问,结果人家的话让他傻了眼,说那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这次新上任就干这么大事,摆明立威,而且后头水深的很,劝他不要乱来,牵连到背后的荣国公府。 得知这番内情,周瑞也便歇了靠靠山的想法,免得真惹出事来,倒时便是二老爷也要罚他了。 于是回了来,找媳妇商量如何办? 周瑞家的听了,只觉得是钱不够的缘故,便是有大事也牵连不到他们儿子身上,就要周瑞再去找那兵马司的人探探口风,看到底要多少。 周瑞应了,还想坐坐歇歇,不料屁股刚挨了沿,就挨了媳妇一脚,让他赶快去!只得又起身出门去。 ......... 南城兵马司衙署小门角落,周瑞塞了几块碎银子给几个穿兵服的小卒,求通融。小卒掂了掂成色,进了里头,请出一位穿着下阶武官服的。 从远处看,周瑞同那人交谈几句后,抿着嘴低着头走了出来,往东方去。 几个小卒看着周瑞走远的身影,问了那位下阶武官,“马爷,就这人真能凑出上千两银子出来?不过是个贵人府上的奴才吧了。” 唤做马爷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那就让他那宝贝儿子在狱里待上一个月,见见世面,保准一出来是个兔爷。” 一听这话,几个小卒都嘿嘿一笑,眼神里飘的意思,大家都懂,是挺白净的,又嫩。 马爷没管他们的笑,心里明白这是个套,大套里面的小套,指挥使下了令,那个周瑞家的小子得关照关照。 所以抓了人来,问他同行的几个混混,那七两银子是不是周家小子的?如此有针对性的问话,在街上混惯了的几个,如何听不出来,不用密谋,异口同声道,“是的,是的,就是周家小子的,是他硬拉着我们来见世面,我们才来的,官爷,真不关我们事。” 串供?你是在小瞧小人物的智慧吗?都是实话呀。 所以同行的都放了,毕竟看戏又不犯法,只交罚钱了事,而周家小子?马爷觉得怕是大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到近黄昏的点,周瑞才慢锵锵地走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于马爷。 马爷只让他回去后日来领人,到时有一批人一起放,混在里面不起眼,然后就让周瑞回去。 马爷待人走远,低头看向手里的银票,六张,一张二百两,嘴角微笑,抽出一张揣到怀里,剩余的交于小卒们,吩咐道,“指挥使说了,除要交到账上的,剩下的给衙里的兄弟们,这几日弟兄们辛苦了,分了是应该的,只别懈怠的好。” 众人听了都是喜形于面,站的近、手快的从马爷手里取过票来,只听马爷又添了一句,“找两个和那小子同监牢的,一句话,今晚要他一条腿,明白?” 便是接过钱的那位也有些傻了,这是个什么事?更遑论旁人。 只是马爷的眼神冷的很,便应了下来,马爷见事已妥当,往指挥使屋里去。 几人也只是愣了一小会,便不在意地聚在一处商量着分钱的事宜,只有一年老的痴看着马爷远去的背影。 身旁一人用手肘戳了一下,问他发什么愣,分钱还不积极。 年老的回过神来,解释道,“一千二百两,还要人残,怕不是日常勒索这么简单了。” 众人一愣,一个年轻的说道,“您老真是糊涂了,这关我们什么事,他们上面人拿着刀在斗,便是血溅五步,也碍不着我们收钱过日子,是不是。” 众人都笑,连那个年老的也不例外。 这边马爷进到指挥使江毅处,将事情一一禀报,江毅听后,表示干的好,让他出去了。 随着马爷的退场,屋内只留江毅一人。 江毅靠在椅背上,回想起最近半个月来的事。贾琏让人送还银子后,不到七日兵部下了令,选中江毅为南城兵马司指挥使。 这消息把衙里的老人们都惊着了,江毅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在贾府送还银子后,江毅招来那位有眼光的黄家岳父,商量分析此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静观其变,反正钱没亏,只待任命一下就知道贾琏的话有几分真了。 履新后,江毅很快等来了姚器的再次上门,要求很简单,扫一家赌坊,抓其中一人,并说了下几步的操作。 才有了如今的情况,江毅起初对贾琏要整自己府里的下人还有点不明白,毕竟他是个在南城长大、做事的。 但他岳父——姓黄的那位,跟他讲了情况,贾府面上袭爵的长房的贾赦,但和贾府交往深的都是知道做主的是二房的贾政,现在长房的贾琏找二房贾政身边人的麻烦,看样子是要夺权,大家族中这样的戏码上演的还少吗? 但江毅有另一层思虑,他一上任,生出这么大的事来,一是贾琏说了,这是名正,没人能说错,若是有人使拌,他可以处理;二是收心,上任干了这么件有油水的事,手底下的人也心服些,而且前几任指挥使都不敢做的,他做了而且没事,下面人和司里的老人们就摸不了他的底,他日后说话也管用些。 至于会不会真有麻烦,那个贾琏不是说出事他担吗,想来京中百姓传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但到底是江毅有野心,他父亲逝世前叫他持身中正,可江毅的父亲不了解江毅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后,在他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大部分都是黑的。 不结交人,不背靠大山如何往上爬,靠持身中正?他不信,他也做不到。此番花钱买官既有岳父的撺掇,也有他的野心和欲望,所以意识到贾琏有事要他办时,害怕的是他,如今又积极去做的也是他。 至于为什么选贾赦,因为他很多年前见过这个人——在他祖父入狱前的一个夜晚。 他带着好奇、野心、试探,花钱做了这笔买卖,如今看来这个险值得冒,至于说上贾家的船,那还太早,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想到此处,他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贾琏断定他能做指挥使?想了许久还是没头绪,只有隐隐地感觉,他已经摸到门沿了。 见天已黑,江毅歇了思考的念头,走出灯火微明的屋子,步入月亮的黑暗中。 第23章 金陵故事传 “你是说,周瑞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贿官赎子?”逗鸟的贾琏从姚器口中得到事情的回馈的时候,尽管早有预期,但真正确认时还是吓了一跳,一千二百两现银? 站在下首的姚器听了贾琏的问,恭恭敬敬地回复到,“是的,主子。六张二百两的银票,通汇钱庄开的。” “府里的人知道吗?” “还没人知道。不过明日初九,人就领回来,消息也该传开了。”姚器看着地板夹缝长出的草,偷偷用脚踩了。 “一千二百两,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呀。姚器,本朝一个正五品的各部郎中是多少两来着,一年。”贾琏面色不改,继续逗得笼里那只鸟跳来跳去。 “一年若不加上养廉银的话,折合大约九十六两白银。”姚器低声答道。 “好呀,好呀,不愧是贾府的忠仆,若是不忠也攒不下这样的身家呀!” 姚器心里天使和恶魔在打架,他弄不清贾琏预备干什么,是单纯地同二房争斗还是和朝局有关。若是前者,这府里奴才们借着办事卡油水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赖家、吴家等一干管事的都脱不了,看看赖家的园子就知道了。 也就他们这些跟着贾琏的,没敢这么做。因为贾琏把他们暗中会卡的油变成了年底的明赏,并有言在先,若有收钱的也需挂在账上,若有隐匿,一概不免死。 “不用管周家了,不过是个教训。”贾琏赞叹完周家的敛财手段,富有的很,又有了别事,“金陵的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 “按着日子推算,不过四五天时间消息就该来了。” “那就继续等着吧。” .......... 初九这一天,宁荣街后一间小院里,周瑞家的正等着她儿子的归来。 可等下午两点,儿子回来。见了她儿子废掉的一条腿,顿时懵了,大哭着扑向儿子身上,说着儿呀,怎么会这样的话。 还是周瑞拉住她,说先把儿子挪到床上,请了大夫来看再说,这才熄了周瑞家的奔涌的江水。两人将儿子扶到床上歇着,又请了大夫来看,开了药。 儿子喝了药,安定下来,陷入昏睡中。二人稍放下将门轻轻掩了,到另一屋子里说话。此时周瑞家的才问,“怎么回事?不是说一千二百两银子就把人换回来吗,现在人怎么变成这样了?那大夫说怕是要落下终身的病,怎么会这样?兵马司的那帮王八羔子,不讲信用,我要告他们去!” 周瑞听了,只觉她失心疯了,贿赂官员的是他们,现在要去告官的也是他们,你要怎样呀?当然周瑞还是有点理智,知道是妻子一时情急、爱子心切,方说错了话。 于是抱着她坐着,细细讲了原委:周瑞的儿子年岁有点小,再加上长的很不错,细皮嫩肉地,同监牢的有两个老痞子,见人起意,加之很久没尝过荤了,就要强迫周家的儿子,姓周的自然不肯,向来是他主动,何曾被动过? 于是两老痞子便动了手,由于是深夜,狱卒们反应的慢了些,到时已断了一条腿,找了大夫紧急处理,也挽不回来了。 以上是兵马司的人对周瑞的解释,并安慰道,“那两个老痞子已教训了一顿,判了发配岭南,已解周家的恨。” 到如此地步能如何,周瑞只能认了,但心里还是暗想,要花钱让那两个家伙付出代价,可怜他宝贝的儿子,不过有件事要先办。 在回来的路上,周瑞忍着心痛问起儿子的这些天的经过,从去赌坊到挨打,一件一件问清了,是不是有人暗中针对他们周家,不然何来如此祸事? 可细细问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最不对劲的是哪个新上任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毅。 周瑞家的听了,老泪纵横,头靠在丈夫肩上,哭诉说,“我的儿,命好苦呀,怎么遭了这么大罪呀,老天爷呀!” 而周瑞则是待妻子哭了一会后,打断了她的施法,脸冷脖红的低声嘶吼道,“别哭了,现在还有大祸等着我们呢。还哭,到时候有你哭的地方!” 周瑞家的被丈夫的样子吓住了,哭声渐断,不解地看向他丈夫,还有什么祸? 周瑞继续说道,“你想好怎么把这事盖住了吗?” “就说是摔断腿不行吗?”周瑞家的听了丈夫的,微微醒过神来,知道他是怕这事被府里的人知道,不论是上还是下。 “这个说法你信吗?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前几天请了假,说是身体微恙,结果就在这几天咱们家这孽障就摔断了腿?有这么巧的事?”周瑞继续自己精神内耗,把事情往复杂想。 他不知道贾琏只是对王夫人插手子嗣的事情不满,但又不好直接找那位的麻烦,于是对周瑞家的这位经手人下手,给个教训,一条腿很划算了。 至于弄贾府里这些多年的忠仆,贾琏自然是有计划的,只是不是现在。 “要是让府里的那些有二心的知道了,肯定会把消息告诉傅亨和蕴儿,到时二爷知道了,还有好?”周瑞自说自话,不知是在和妻子商量,还是在给自己解释,说服自己,未知的恐惧笼罩着他。 “你不想想府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年节下头,二奶奶管家的样子你没看到?再等些日子,这府里的大小事务不都让她管了,自几年前二爷入宫做了侍卫起,这府里的外事就开始让二爷的人管了,这些年越发如此,想想几年前傅亨算个什么,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府里头年轻的、想往上爬的,天天像苍蝇一样围在他身边,弄得他到像个主子了。 这事决计不能让府里人知道!” 周瑞家的被她丈夫这么一说,也心惊不已,再想起过去几个月里暗地里办的事,冷汗都冒了一层,湿了内衫。 她知道她丈夫的话不全对,关于王熙凤管家的话,她知道她主子王夫人是“自愿”教王熙凤管家的。但二奶奶和王夫人本质是一路人,事实上她们这些府里伺候的所走的一条明确的路,王夫人——王熙凤的内院权力交接之路是明确的,所以内院的人心很安、很稳。 但外院的权力交接之路很不顺,即使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知道的信息很少,但也知道贾琏同贾政是有些矛盾的,鲁元应妻子之事便是明证,到现在也不知是谁放人进来的,当值的门子在事后全被乱棍打死了,连累家人一律下放到下头庄子上过苦日子。 周瑞家的猜测是人可能是二老爷放进来的,原因?明面上的利害关系,就像她偷偷帮王熙凤煎求子药一样,这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眼前的这个丈夫。她是王夫人嫁入贾府的陪嫁丫鬟,即使嫁给了周瑞这个贾府的家生子,贾政昔日的小厮。 但她在贾府的地位来源不在于她的丈夫是周瑞,而在于她的主子王夫人,她只对她的权力来源负责,所以她有同样的理由怀疑是二老爷身边的人干。 但她丈夫提起儿子赌博被关进牢里、被打断腿这件事有可能在外院的人事斗争中伤到她家人时,她还是紧张起来,她是一个女人,嫁给了周瑞,外人称她都是周瑞家的,不叫她的本名。 她在婚嫁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周瑞就绑定在一起了,除非周瑞休了她——而这也是她忠心王夫人的原因。 如果周瑞因为这件事被攻击,而在外院的人事斗争中落败,那么只会越来越惨,因为他的主子不会为了这种事支持自己的下人,有伤善名。 周瑞越惨,她也会越惨,直到她对王夫人没有价值,所以他们要自救! 她问周瑞有没有办法,周瑞回了一句,我想把人送到乡下姑姑家,躲上一段时间,对外就说是去探亲,我今晚就把人送走明早前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等过了这段时间有的是理由讲。 周瑞家的点了点头,同意了。主意定了,就赶快行动起来,避免节外生枝。 至于儿子的抗议?那不重要。 ........... 时间来到,二月底。 两则消息让贾府的下人议论纷纷,一是王夫人的哥哥、二奶奶的叔叔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要出京巡边,二是一月传信要上京的薛家太太,如今从金陵传出事来,薛家的大少爷失手打死了一个小地主落魄士人出身的人,为了买一个女子。 一喜一乐,对于下头人来说。 但对于贾府的几位主子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前一件不确定,后一件百分百。 在外书房的贾琏正和定城侯府的谢鳞、锦乡伯公子韩奇、陆预等,在一张梨花圆桌上饮茶。傅亨进来同贾琏说了一件事,王家有人来见了二老爷。 同桌的陆预只低着头看茶杯里的沫,而谢鳞和韩奇则对视了一眼,尽是无奈。 等傅亨出去,韩奇率先开口,“你那位妻家叔叔真是个片叶不沾身的,正月初骁骑营私贩军马案,何会正月底进京,二月你那位王家叔叔就接受了陛下的升任,到了这地步,薛家有了事还推到你那位二叔面前,真不知道薛家太太是姓王,还是姓贾。” “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位宅心仁厚的二叔会不会接了这件事。”贾琏对韩奇的嘲讽毫不在意。 一旁的谢鳞插了一嘴,“我回京时,在漕运码头上见过你们家推举的那位应天府知府,看样子是无法避免的。” “事情全看怎么处理,如果想让人全身而退,怕是留的尾巴有点大,如果坐一两个月的牢,再放出来好一些。”贾琏聊些无营养的话,无关痛痒。 “江南士人的情绪不怎么好,如果事情闹大,不免有御史插手。”谢鳞给参谋。 “情绪不好不是一日两日了,人总是得到了还想要更多。如果想插刀,不在这一日,会有更好的时机,他们总是有很好的耐心,这是我们比不过的地方。”贾琏对谢鳞提及的隐患,不在意,时间还很长。“好了,我们聊点别的开心的。” 贾琏结束了关于薛家的话题,聊起别事,“陆预,怎么样,想好今年入不入没?” 方才低头一直吃茶发呆的陆预此时缓过神来,知道贾琏问的是入社之事,摇了摇头,“我没想好,想再玩几年。” “不着急,想清楚为好,入了社就轻易脱不了身了,你哥哥和我们都不急着让你入,如今问你也只是关心关心。”韩奇和气地说。 “既然今年陆预不入,那今年的围猎,选几个入社?”谢鳞语气轻松地问贾琏。 “从嘉祥三十九年春我们十三个人结社,那时年长的如陈维尹,才不过十八岁,而我只有十六,你呢,谢鳞?才十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贾琏谈起结社以来的故事,“到如今社内已有31人,大部分都是二年以前进的,隆兴三年只有二人,四年只有一人,五年只有二人。现在再进人,心都很杂。” “那你有什么办法?”谢鳞问,对于人员的成分变得复杂,谢鳞同样有所忧虑。 “保荐制,人员不再局限于在京的勋贵子弟,只要认同我们的理念,就可入社。”贾琏提出一个意见。 谢鳞和韩奇听了都有些动容,韩奇抢先开口,“这样做不是复杂了,恐怕日后社内的行动不免被外人探听。” “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也难保有人会混进来,只要那人有心,你说是不是?陆预。”贾琏解释起来,而后半句意有所指。 陆预听了,反应过来,“二哥是说冯紫英?” “不止他一个。” 没开口的谢鳞思考一阵,慢慢说出一个猜测,“你想把水搅浑?” “对头!社内的人以后只会越来越多,出身不同、籍贯不同、显达发际的时间不同,小圈子的形成必然不可避免,便是三个人坐着也可以有七种想法,更何况这么多人。”贾琏阐述起他的理由,“便是在晚进社的人看来,我们创社的十三人也是一个圈子不是吗。既然有人要进来,不管他是什么心,只要有的谈,有共同的利益点,让他进来又如何,只要他不要站到我们的对面去就好。” 用一个圈子套住人,越多越好,只要主要目的一致,分歧可以内部解决,“求同存异”。 第24章 不同意 二月初十,贾琏在昨日知道王家遣人的事后,就让小厮告知贾政今日要往他外书房前去拜会商量事情。 等到用过午饭,贾琏便只带着傅亨来到贾府二老爷的外书房中,等进入院中,将傅亨留在门外,在贾政小厮的引领下步入屋内,里面是早已等候已久的贾政。 而此时的贾琏院中,二姑娘迎春今日午后想起要往哥哥处同平儿姐姐说会话,便只带了身旁的大丫鬟司祺一人。 到了院内,先问二嫂嫂在不在。院里的小丫头答了,“回二小姐的话,今日二奶奶不在,在二太太院里办公呢,只有平儿姑娘在。” 迎春便笑着往里间去了,入内只有平儿同慎儿两个坐在下首一处说笑。二人见是迎春来了,平儿引着往炕上东席坐了,慎儿则招呼司祺一道在小杌坐了,又招了小丫头来,让她们新沏壶茶来。 炕上平儿问迎春如何呀,又说你哥哥前日得了几匹蜀锦,方收到库里,如今也要拿出来给你们姊妹几个做身衣裳,还有那辽东的皮子,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而坐下首的司祺虽同她慎儿姐姐聊着,眼里却透着羡慕。她是贾府的家生子,只是父母不得用,被选中服侍迎春,像她们这样被选中做小姐少爷身边人的时候,一生的命运就此决定了,但糟糕一些的是比起那些外头买进来的,她的命运在一开始就决定了。虽然她自服侍迎春起就已认命,尽心尽力,不让她主子受欺。 可看着眼前年长些的慎儿,心里还是会有涟漪,在府里同年龄的丫鬟们的闲谈中,琏二爷身边的蕴儿、慎儿这些大丫鬟总是提及最多的。 她们连同外院伺候的傅家兄弟等都不是贾府的家生子,是贾琏十一二岁时从庄子上亲自选来的。而原先服侍的都被放了,改了良籍,离开时还领了一笔遣散费。 但真正让她们羡慕的不是做贾琏的大丫鬟,因为贾琏在选中蕴儿她们的时候就有言在先,到了年限一律改良籍、给陪嫁,不会有人做姨娘。 而是这些丫鬟手里都管着事,每年的银钱薪俸都有百两左右。并且她们只对她们管的事负责,如果出了错那才是她们的祸,除此以外,没有人可以越过贾琏教训她们,即使是二太太王夫人也不成,当年如此,现在更如此。 不仅有高薪,还在贾琏的庇护下获得了片刻喘息自由的空间,这是府里所有下人都妒忌的。 司祺她心里所羡慕的,便类似此刻,一个小丫头进了里间,偷偷在慎儿耳边悄声说话,看上去慎儿已经和那些老人管事们没有什么不同。 慎儿听了小丫头的话,原本满脸的笑意就消失了,司祺隔着如此近,也只隐隐听到慎儿问,“蕴儿去哪了?” 至于小丫头的回话,她就听不到了,但慎儿的神情告诉她一定不是小事。 坐炕上的平儿也注意到了,等小丫头人走了,问起发生了什么事。 慎儿见平儿问起,斟酌着应答,“回姐姐的话,是外院的傅亨递了话来,今天爷到二老爷的书房,两人谈了有一个时辰,爷离开时,从面上看不出情形。但他的意思让我们今天小心着些,别惹着爷。” 平儿和迎春都认真听了,听到是和二老爷谈事,迎春还迟钝没反应,可平儿觉察出不对,特别是话尾的别惹着贾琏,便装作不在意,很自然的聊天,“怎么?和二老爷谈的事不顺心,还是有别的惹着他了?” “是薛家大少打死人的事。爷不希望二老爷让咱们府推荐的那位知府出手,把事情摆平,如果薛家少爷全身而退,可能不太好。” 这句话把屋内的三人都给惊了,但不同于迎春主仆二人对于薛家杀人案中贾琏居然不偏袒世交的薛家而震惊,平儿意识到贾琏居然公开去找贾政,将二人的分歧放到明面上,用极其正式的方式就像外客拜访一样,将两房的矛盾告诉了所有人,他贾琏和贾政不和! 而现在距去年夏天还不到一年。 平儿心里忧虑,看向慎儿,想看看这个知心人知道些什么,但很显然,眼睛很难看出慎儿身上有没有和此事有关的信息素。 此事不好谈,平儿用别的话题和迎春聊了起来,但两人心里都挂着事,说不了多久都散了。 平儿陪着迎春回老太太处,再顺道到王夫人院里找二奶奶。 慎儿跟着出了门,目送几人走远,方才传话的小丫头从身后凑过来。听见动静,慎儿转过身来,看小丫头一脸好奇的神情,不禁问,“还有什么事要说的?” “啊....没了,傅亨哥让传的话就那些。”小丫头没想到慎儿问这些,起初还有些愣。 慎儿看着这丫头,心里只有无奈,丧气地问,“那你还在这做什么,不去做事,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 “我是,我是想问傅亨哥为啥要我传那些话?”小丫头见她慎儿姐姐终于问了,连忙说。 “因为你是个又甜又心软的大嘴巴呀!”慎儿在心内回复,面上还是冷漠些,“知道那么多,对你有什么好?” 说完朝内书房去,小丫头跟在身后,间歇性传来人跳起又落下的声音。 慎儿只是感慨,却全无对外人时的冷脸和严肃,因为蕴儿、她还有那些管着事的大丫鬟身边都有像身后这个小丫头一样从庄子上选来的,每人身边两三个,学着做事,管生意。等她们学会了,可以独立,慎儿等也就到了解放的时候,该出府了。 其实慎儿并不怎么喜欢身后叫锦儿的小丫头,因为她的性子和大院的氛围很不符,很跳脱。 幸好她只学着在院内做些小事,不用经常到府里的他处办事,不然指不定早没了这性子了。至于为什么不喜锦儿的性子又选了她,选了她又不让她经事来磨磨她的性子,那就不能不提到贾琏了。 贾琏很喜欢锦儿的性子,总是放到身边讲笑话,逗她乐,玉雕粉琢,很让人怜爱,连王熙凤私下里也说,贾琏一定想要一个女儿。 锦儿性子好,又慷慨大方,又藏不住事,在府里交友很广泛,上至老妈妈下至同龄的各院小丫头,都有认识的。 让她传话,就像是好奇的猫闻着了腥,怎么可能放过。至于这段话,慎儿可以很肯定,不是傅亨做的决定,他没这胆子,那哥俩是铁嘴铜心,肯定是贾琏的意思。 所以很多时候,慎儿看不懂她主子贾琏,你说他疼爱锦儿吗,那是肯定的,可如今利用她透风也是真的。 慎儿和蕴儿她们在私下里说,整个府里最懂贾琏的,不是她们这些跟了十年的丫鬟,不是他疼爱的平儿,而是她们的二奶奶王熙凤,也正是了解,才会害怕。 在府里威风赫赫,杀伐果断的二奶奶到了院里就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深闺幽怨女子,人与人的相处之道是因人而变。 第25章 夏日重现 贾琏同贾政谈事不和的消息就一个下午的功夫就传遍了贾府。 正左拥右抱着她疼爱的黛玉、宝玉二人的贾母,知道消息的时间不比平儿晚多少,那时传话的老婆子来至门前,见贾母在忙,只得托屋内的小丫鬟给鸳鸯传话,说是有事找。 陪着贾母的鸳鸯,同平儿等岁数相仿,如今已在贾母院里管事,侧耳听了,先是见贾母兴致正高,便偷偷出来见了那婆子,得了消息。 按下心里的不安,问婆子,这事有几人知道。婆子回,“回姑娘的话,知道的就当时在院里的几个,可里头具体的情形没人知道,只知道二爷是肉眼可见的生人勿近。赖大管家瞧了,方递话,让传于老太太知道。” 鸳鸯嘱咐她把嘴闭严实了,婆子自然知道轻重,应的快。鸳鸯待婆子下去后,把眼往屋内看,还是那副景,心里想着如何把这事说出来,委婉些,免得伤了老太太的身子。 此时宝玉说要到屋内去取东西给贾母看,拉着黛玉一道走,鸳鸯看着时机,轻移莲步,至贾母身旁,婉转地伺候着贾母喝茶,“老祖宗,您便是再疼着宝二爷、林姑娘,可话也有尽的时候不是,先喝口茶吧,略润喉舌,待二位主子回来,还有的讲呢。” 贾母满面笑容,“就你最贴我心了,我这正渴了。”接过鸳鸯递来的茶,吹了口气,略微抿了抿两口。 鸳鸯正想着如何说,才好看时,喝茶的贾母来了一句,“刚刚外头是什么事呀?” 这话把鸳鸯心一震,没想贾母居然留意到了,也只能实话说了。 听完鸳鸯汇报的贾母,将茶往桌上一搁,半边身子倚着枕,脸色不复方才的红润,眉眼间尽是寒霜,鸳鸯等周围伺候的都内心忐忑,读懂空气氛围,悄悄撤了,怕又有夏天的景重现。 鸳鸯一人在旁伺候着,想劝也是不敢,毕竟这不是小事,两位都是主子,还没她一个下人开口的道理,这府里也只能贾母来断案了,旁人都是听声的。 “孽障,我还没死呢?他以为他能做这贾府的主了?丧了良心的东西,连亲戚都不管了,不过伸伸手,打个招呼的事,也弄的这么大,他怕是想这府里成心散了的好。”贾母这句话说的狠,就是鸳鸯听了,也是心惊,更不敢说话了。 贾母不光话狠,手段也有,让鸳鸯找人把贾赦找来。鸳鸯见了,知道这是要大老爷去治琏二爷,便出去找人,撞上平儿陪着迎春回来。 平儿正是敏感的时候,见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亲自出来,脸色也不好,便问是什么事呀,忙的汗都冒出来了。 鸳鸯不知道平儿知不知道,只怯怯地回了一句,“老太太要我找人唤大老爷来。” 平儿暗道不好,知道事情被二老爷身旁的人透给了贾母,找贾赦来是要用父亲治儿子,叫贾琏一句反驳都没有。 瞧着鸳鸯的背影,平儿只能尽人事了,她同迎春讲,“二姑娘,瞧着又要有夏天的事,我准备亲自去找二奶奶,看能不能从中调和。可如今还有一事办,眼下也没放心的人,怕是要姑娘亲自走一趟了。” 迎春再木,也看出不好来,忙答应,问是什么事? 平儿双手握住迎春的手,低声说,“烦姑娘去和慎儿说这事,叫她通知爷,虽说避不过,可早知道一分也是好的。” 迎春应了,二人出了贾母的院便分开向不同方向去了。 一两刻钟的功夫,更多的消息传到贾母耳里。等贾赦到了,贾母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教子无方一类的话。 贾赦一脸懵,不知道贾琏又有什么事犯了他母亲的忌讳,只得连连答应,说回去后,一定严加管教。 贾母这边的话还没尽,就有人通报,说琏二爷来了,说是来请安的。 屋内一时寂静,林黛玉等早已回了屋子,现在正厅中只有在贾赦之前到的王夫人、王熙凤、平儿、鸳鸯等几人,服侍的早走的远远的了。 凤平二人听贾琏来了,对视一眼,暗叹不妙。 贾母听了下人的话,先是冷哼,一旁素服银簪的王夫人便说,不管老祖宗有多少气,可孙儿请安还是要见的,正好也问问琏儿,看他有何话可回。 沉思一会,贾母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说,“还是你想的周到,有你这样的婶婶,他还不知孝顺,真是让人寒。” 说完这句,叫门口的下人将人带进来。 贾琏进至屋内,先向贾母请了安,见其父其妻俱在,便问有何事。 贾母忍了许久,听贾琏问起这话,实在愤恼这个孙子的虚伪,不知道什么事,不知道你怎么来了? 贾母将身子往后躺,问道,“我听说你和你二叔吵起来了,为了薛家的事?” 贾琏站立低着头,轻笑说,“祖母这话如何来的,我只不过和二叔聊了我对薛家事情的意见,从未有争吵,想必是传话的人故意夸大了,让祖母会错了意。” “传错了话?那我问你,你去你二叔外书房是去聊薛家之事,对不对?” “回祖母的话,是的。” “那你是不是同你二叔说薛家之事不宜插手?” “有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二叔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帮亲不帮理?” “没有的意思。” “那为什么说你认为你二叔插手不好,好像你二叔只要往江南写封信,就是错的了?” “孙儿没有这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回祖母的话,孙子的意思是只要薛家兄弟从此事中脱身,便是二叔没有写信也有了错。” 话音未落,一个茶杯从贾琏头顶划过,砸到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引得一二声惊呼。 贾母满脸怒气,不复往昔的仁慈祥和之态,手指着贾琏大声喝骂,“你个昏了头的,你就这么盼着你二叔有事?我还没死呢,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孙子没有这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新上任的应天府知府是二叔和姑父推举的,按本朝律例,纵奴杀人是大罪,便是奴才失手,做主子的也不能逃脱罪责。 是贱籍也就罢了,可死的是位落魄士人出身。 孙子谈的不是家法亲理,而是国法。” 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贾母怒气起来,往旁边桌子上觅茶碗,贾赦、王夫人等连忙上前阻拦。王熙凤一边拦着,一边说,“我的爷,小杖受,大杖走。还不快走,真要让老祖宗陷于不慈吗。” 贾琏听了,只得鞠了一躬,退一步,再转身出门,留下屋内的慌乱的众人。 至晚间这两件事都传遍了贾府,周瑞家的两人知道了,都在心里庆幸把事瞒了下来,不然不知这祸要怎么来呢。 第26章 序幕 贾琏出贾母院后就回了自个屋子,一人坐到炕上看书。 到黄昏时分,蕴儿进了来,对贾琏说道,“爷,事情都办妥了,洪暄说五日后进城,住处我安排的还是和往年一样。” 贾琏点点头,示意知道。可屋内半响没声,觉着不对,便抬头看到蕴儿欲言又止的纠结样,温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就说。” 蕴儿看了贾琏的脸色,小心地问了一句,“爷,我一回府,下午老太太院里的消息就传到耳朵里了。听说到如今也没缓过来,爷也太直了些,说些软话,哄哄老太太,也是好的。免得下人们传爷的.....” “传我什么?你只管说。”贾琏放下手里的书,笑着鼓励。 “说爷不孝。” 不孝,大罪呀。贾琏这般想,却将书又捡起看,说了句,“蕴儿,永远不要在行事上给人以模糊的立场,不论是对上还是对下。” 至于贾琏没说的,不孝?贾母还没有这么大的决心,若是有,贾赦便不会活着袭爵了,这是她的软肋。 明明有时占据了有利地位,却白白错失良机,说到底还是她太贪心,想求全。毕竟作为保龄侯千金,荣国公夫人,一品诰命,世上事少有不顺她心的。所以,在如今复杂的局面下,等待她的只有失败。 蕴儿久久地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思。 到晚上王熙凤领着平儿从贾母院中回来,对着炕上的贾琏又是一顿输出,劝他做事说话委婉些。 贾琏照旧只听,不反驳。 ............ 初十的事最后闹到全府皆知,下人们都三缄其口,虽无上面吩咐,但日常做事也更加小心,以免祸事上门。 府里的少爷小姐中有个别知道,如迎春、贾琮、探春、贾环;有不知道的,如黛玉、宝玉、惜春,都做不知道的好,依旧过日子。 贾政还是写了信到江南去,有时他也决定不了什么。 ............ 贾府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月,日子来到春三月十五。 这日贾琏起的极早,四点钟的天是昏昏的,平儿起了床,给贾琏穿衣伺候。今天贾琏穿的是一套绿墨色云虎暗花缎锦行服袍,紫貂皮立领,袖口改用银鼠皮出锋,系平儿做的装有薄荷的摘绫绣玄色荷包,腰带跨无纹鞘刀一柄,脚上是皂色云头鹿皮尖头靴。 站在镜前,借着几盏烛灯,看清样貌,觉着差不多了。要出门去,平儿问了句,“爷要去看看奶奶不?” “不用了,如今有了身孕,天还早,让她好好休息吧。”贾琏维持着掀帘的姿势,没有回头,说完话从锦儿手里取过灯笼,摸了摸她头,瞧着她揉眼睛的手,俏皮地笑了,就径直出了院子,“你也快去睡吧,指不定还能回笼,也难为你今日值守了。” 锦儿模模糊糊地应了,其实根本不知道贾琏说的啥,只同身后的平儿站在门边看着贾琏出去的背影,被灯照的老大,印在空中。 贾琏一路来到马棚,路上碰着同行的贾琮,两人一道来看到傅赫同洪暄一干人等十来个,早在这牵马候着了。 与身旁的人不同作为亲兵的傅赫并没有戎装配刀,而是常服加身,手里牵着一匹北疆来的纯色黑毛三河马,马上挂的弓箭与洪暄等随从手中的牛角弓很不同,竹木制,长七尺三寸,上长下短,看着很漂亮,不适合骑射。 贾琏走到傅赫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马来,问,“我不在,你就到营里住着,其它事不用管。” “明白。” “人都准备好了吗?”这句话问的洪暄,洪暄是贾琏的亲卫队队长,家生子出身,平时不在京城,而是待在城外的庄子上训练部曲。 “回爷的话,人都好了,只等下令。”洪暄的声很壮,和他的体形一模一样。 “那就走吧!”贾琏踩镫上马,环视众人。 “是。”伴随着整齐划一的上马动作。 贾琏在前头,洪暄领着众人跟在后头。方出府门,贾琏欲往右,身后的洪暄轻声提醒,“爷,看那边.....” 顺着洪暄眼睛看的方向,贾琏转头看见东府会芳园门口有个人影,天色太暗,看不清。 便示意手下人去看一下,随着人被带到近前,是身子有些佝偻的焦大,他跟在贾琏人后头,见了贾琏,面上喜色多,忙上前打了千,给贾琏请安,口里还吐些喜庆吉祥话。 贾琏见了,让他起身,语气和蔼些,问,“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宿夜守门,这可是个辛苦活。” “回二爷的话,是府上管家派的差事,我也不大能做事了,只不过在府里混着罢了。我搁门后窝着,突然听到马蹄踏地的声,于是就醒了,出来看看,不料.........” 贾琏伸手止了他的话,“如今天还冷,一时醒了倒是我的不是了,还是早回去吧,我也还有事。” 洪暄从袖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马上弓身递给了焦大,笑着说了句,“老爷子,拿着吧,这大冷天的,拿回去回头买壶热酒点点小菜,暖暖身子。” 说完,骑马跟上贾琏,往北城门去。 骑着大马的贾琏对焦大的出现没有什么观感,他是东府的人,可不得用,他的话有真假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贾琏都没心思想。 一行人到了北城门口,贾琏已是起的很早了,到的比较早了。可还有人比他更早,是谢鳞,身旁也有十来个备弓持刀的部曲家丁。 二人见了面碰拳说笑,今日守北门的又是成闾。早在谢鳞带人到时,他就从榻上跳了起来,让手下人都精神点,自己又前去拜见这位枢密院参将,得知了是要去围猎,心下一震,暗骂自己倒了大霉,怎么是他值守的日子撞上这事,晦气。 如今远远地又瞧见贾琏来了,只能一脸笑嘻嘻地跑过来问好,只简单交谈几句,就又回到城门口值守。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东边的天际已露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参与今年围猎的人也陆续赶到,韩奇、陆预、柳鸢、萧愈这些是旧年在京的老人了,冯紫英、金琦、袁邰等是今年来参加的青年才俊,加上各自带着的部曲家丁,差不多有两百来人,都是备弓持刀。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北城的步军们打开了城门,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贾琏,等待他的下令。 第27章 嘉祥四十年春三月 贾琏的目光如这温柔的春风轻抚过每一个年轻而又炽热的脸庞,回忆起那个清晨,同样的是春三月,只不过那日飘着小雨,配合着灰蒙蒙的天空,只有无声的雨滴在敲打着当日在场所有人的心。 那是嘉祥四十年三月的一个清晨,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睡梦中,下着的春雨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时间久久地凝固。 马蹄声打破了寂静,由远及近,从散乱到整齐,随着雨水的沉积,最后如同战鼓声般激昂,彻底震动了整座城。 成群的马队从都城的四面八方汇集,即使是黑暗也无法遮挡当时众人脸上由激动引发的潮红。那时他们的胯下是精壮的战马,腰间悬着锋利的长刀,背上是雕翎箭矢,身后跟着的是各府培养多年的部曲家丁,人数远比如今多,最多的齐国公府有两百多人,少的也有50来人。 马队行进的洪流将城中所有人都惊醒,一点点微光亮起,所有人就像今天一样,在北城门聚集。 贾琏依旧还记得当时负责值守北城门的步军校们的惶恐,他们手足无措,他们眼中的马队,胯刀备弓,身下是价比百金的骏马,如果不是身上没有具甲,这完全是一只千余人的野战骑兵部队。如果是在同后金军激战的前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景了,可在这北京城里,即使是骁骑营骑兵也从未有百人以上的规模出现在城内过。 步军校们都抽出了腰刀长枪,手里颤巍巍地,眼里尽是恐惧和懵逼,小卒们搞不懂这是不是梦。 而为首的校尉根本不觉得,他们这帮没有列阵的步军能够干过这支骑兵,更何况他们人数少,还疏于训练。真打起来,他战死在此也算对得起三个月前提拔他的上官了 。 双方隔着数十丈,一方阵形涣散而无斗志,一方只是等待,没有发起进攻的意思,为首的十三个少年彼此交换眼神,压抑着最原始的野性,他们过往的耻辱和嘲讽都会随着这一天的清晨化为尘埃,随风散。 他们是齐国公府二公子陈维尹、淮阳侯府三房长子陆安、湖广兵备道总管长子何庞、荣国公府长房次子贾琏、定城侯府二公子谢鳞、锦乡伯大公子韩奇、理国公府二房长子柳鸢、治国公府三房次子马靳、北固伯大公子卢绍良、锦州府节度使二公子萧愈、三品威远将军府大公子蒙恪、靖南伯二公子李儋、泉州守备府总兵大公子文郦。 彼时这些少年们,年长者不过十八,如陈维尹;幼者刚过十五,如柳鸢,他们正当年。 守门的步军们经过最初的紧张,一二个心理素质强些的,借着天边逐渐被驱散的黑暗,看清了为首的少年们。 他们在纠结再三后,把值守的步军校尉推了出来,那人壮着胆子,空着手来到少年们面前,问是什么事。 老大是陈维尹,他手攥着缰绳,笑说,“我们出城围猎,在等城门开,你不用紧张。” 离得近的贾琏看着他的手,莞尔一笑,不揭穿。 步军校尉却懵了逼,围猎?哪有带着上千骑兵围猎的,你以为你是皇帝呀! 在错愕纠结中,步军校尉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心里骂娘,只要不是造反,管他鸟事,这些有病的贵族公子哥。 让人收起刀兵,好好值守,有一二个离了岗位,往南去了。 陈维尹等人并不在意,他们在等。 ........... 治国理政到如今整四十年的嘉祥帝,披着苍白散发、身上只一件毛绒披风、未着甲胄,坐在大明宫的玉阶上,一手持着宝剑,剑尖触地,一二丝鲜血顺着剑刃流到地上,四周围满了值宿宫禁的亲军侍卫和禁军士兵。 作为这个天下的主人,他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他的大本营京城,感受到这种感觉——骑兵行进所带来的地震,他上一次感受到还是十九年前。 当这种恐惧从内心蔓延开时,他从御床上惊醒,宫殿内都是慌乱的宫女太监,他赤脚跑在光滑的地上,抓住一个乱窜的太监,大声喝问发生了什么。 其人不能答,于是一脚踹开,冲向墙上挂着的宝剑,抽了两次,才把剑拔出。他直视剑身反射的光,暴起挥剑,砍死了一个从旁跑过的宫女,眼前的鲜血总是比远处的未知要来的更直接。 殿内的所有人都吓跪在地上,此时才有了一丝宁静,可以让人思考。 嘉祥帝首先暴吼,“吴喜去哪了!”吴喜,现任大明宫掌宫太监,这个此时应该一刻不离帝王的人不在,殿中众人皆默,不能答。 嘉祥帝的愤怒直冲天灵盖,额头、脖颈、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想杀人的念头一时占据了全部的思考空间。 直到值守宫禁的禁军大统领带着一大批人赶到,嘉祥帝才有了依靠,思维冷静下来。 大统领劝嘉祥帝移宫,并说已命皇城各门封禁,严加戒备,已遣一路人往城中探查,看发生了什么,另有一路人往城外北郊大营去。 嘉祥帝拒绝了,作为御极天下四十年的帝王,他很清楚他必须站在可以让众人看到的地方,绝不能暴毙。 于是他提着剑出了宫门,坐到玉阶上,等待消息的明确。禁军大统领只能带着人守在他身边,随着时间的拉长,从四处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大明宫前聚集了千余将士。 吴喜也到了,他跪在皇帝面前,把头往地上砸,口里说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方才去皇后宫中准备查看今日的早食去了。” 嘉祥帝不言语,低头看着台阶,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神情。 没有回应,吴喜只能一直磕。 等到天边一抹鱼肚白,各处传来的消息终于在嘉祥帝脑中搭成一个完整的拼图,只是那个答案很荒诞,一群世家贵族少年从各自府邸带着千余骑兵聚集在北城,要出城去围猎? 这个消息是北城的步军校们传来的,在传这个消息之前,少年们已经带着骑兵在站在城门楼上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注视中出城向北,一路尘烟。 ............ 那时天已微亮,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早已穿着铠甲,来到北城门口,他没有直接来到少年们面前,而是先上北城门城楼,把值守的步军校尉叫来,问了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了校尉的话,陷入沉思,看着城下那些少年的面孔,其中有一张尤为引他注意。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他不能让自己陷入这场漩涡中,这会导致他一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 王子腾正思考着,怎么处理,值守的步军校尉很没有眼力见的,小心请示道,“节帅,有一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讲。” “说。”语气生冷。 “这会已到要开城门的时辰了,下官请示是否开门。” “这个时候怎么能开门呢,你这个蠢货,没有陛下的命令,开了城门到时是你负责还是节帅负责!”提拔了这个校尉的步军统领没等王子腾开口,就狠骂一顿。 “话不能这么说,席统领,这些贵公子又没有犯法,不过是出城打猎,队伍人数多了些。可若是不开城门,到时误了时辰,叫百姓看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恐怕那时才是祸事呢。”说话的是护军营都统。 王子腾听了他的话,用眼睛的余光瞟了周围人的神色,很复杂。 他知道护军营都统说的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本朝天佑帝一统天下,迁都北京,早年间有明令,禁止诸府勋贵百人以上武装力量出入京城,具甲更是重罪。 但嘉祥初年,陛下为了东征后金、北讨内喀尔喀蒙古、西驱准格尔,连年用兵,准许千人以下各府部曲出入帝都。于是这条禁令就形同废纸,到嘉祥24年后,不再用兵四方,可规矩并没有恢复,如今城下虽有千余骑兵,但都是各府部曲,若是细分,人数也不算逾制,而且没有穿甲胄。 怎么回奏圣上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以这个理由封禁城门,到时生事,错算谁的? 这里没有人知道陛下会怎么处理这件事,若是从严,便是生大祸,到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到牵连,四大营不又得清洗一遍。 如今站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支持把事情闹大,即使是斥骂校尉的步军营统领也不过是想稍稍减轻陛下对步军营上下忠诚度的怀疑。毕竟在双方僵持的过程中步军营的表现堪称恶劣,所以等护军营都统开了口后没有反驳,而是看着王子腾,其他人也一样。 受着众人炽热目光的王子腾心里想,白放人出城,事后是绝对不好交待的。按照全心全意忠诚陛下的原则,如今最佳的行为就是动用四营兵马,将城下这些人全部抓起来,押解为首的去见陛下;中策是封禁城门,包围这支骑兵,等待陛下下令;下策才是放人出城。 可若是忠诚于陛下,采取上中策便是对自己和下属四营将校大大地不负责。更何况是这个时节,手下人愿不愿意动手,王子腾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只能用放人出城的下策,不过需要打一个补丁。 “开城门,骁骑营的不是准备好了吗,让一协骑兵在他们出城后远远吊着,四营官兵全天戒备,不得懈怠,步军营务必严守城门,仔细查看出入人员。另外通知五城兵马司的人,让他们把人都撒出去,严加巡逻,不得放过一个可疑人员!” “遵命!” 随着城门的缓缓打开,陈维尹等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京营将校,高举右手,然后策动身下骏马,疾奔出城,千余骑兵跟在身后,鱼贯而出。 只留下王子腾等人站在城上看着他们化为尘烟。 ............ 听完面前这个步军校的话,嘉祥帝觉得荒谬无比,想砍了这个胡说八道的,可又觉得不会有假,这人是王子腾的亲卫。 从开始的恐慌到方才的愤怒,眼下的怀疑,嘉祥帝脑中闪过无数猜想,最终浮现出为首的十三人名单。 他确信这是一场示威,一场故意做的秀,只做给他一人看的大表演秀。 这十三人的背后是这个帝国现存最大的军功勋贵集团,齐国公府、宁荣国公府、理国公府、治国公府,八公中就占了五家。 没参与的缮国公府石家早废了,被他换了宗;镇国公府和修国公府是他的铁杆。 这些人受够了十年来的政治动乱,在这十年间以这几家损失的家族子弟和政治资源最多,齐国公、宁国公、治国公府只有三品将军爵,荣国公府二代的贾代善还是公爵,到三代贾赦只有一等将军爵了,连子爵都没有,即使是再会生养的大家族,能投入到政治中的人才储备也是有限的。 但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嘉祥帝,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他还是想起那张十三人的名单,这十三人中最先出现在他印象中的是陈维尹、陆安、贾琏,这三人在四年前结拜,在京中勋贵人家一时传为笑谈,因为这三人当时恐怕是连四书都读不全、忠孝都不认得的纨绔。 其后是何庞、谢鳞,三年前这两人同前面三人结义,号“五虎”,名号传开来更是被人耻笑,说这五人怕是看话本,看迷了神魂,居然效起书中季汉五虎上将的名号来,也不知谁是他们的先主刘备呢? 当时人都不在意少年们的意气,不过胡闹而已,家中长辈也多有责备,劝他们回归正业的。 两年前这少年五虎同后八人结社,号春秋,名噪一时,但很快被尘烟所盖,消失在嘉祥帝的耳中。万万没想到,如今再度让嘉祥帝记起这十三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嘉祥帝想的越多,越害怕,抬头环视周边的禁军将校,他不知这里面有多少是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他过去清洗了三次就是怕有人勾结于外,可如今看来还是不干净。 要处理这帮站在背后示威的人吗?嘉祥帝不敢,如果往前十年,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可如今?力不从心了。 嘉祥帝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朝着宫殿内走去,阶下的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 北京东城富贵云集之所,各勋贵大家里也是各有各的反应。有正经端坐,听了下人禀报,巍然不动者;有早早穿戴整齐到祠堂向祖先祈福的,祠堂外是一整家人低头祈福;有被从被窝里让下人叫醒、听了消息,一时昏倒的。 但多数的下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府的主子都下了令,封闭大门,严守门户,不得随意出入、讨论。 而京中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为首的文官们,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都做不知道,看宫里的动作。 城里大多数百姓被此事惊醒,可胆子小,等他们起身查看时天早大亮了,哪还有什么异样,有一二早起做事的侥幸瞧见了,也默不做声,故而城中百姓大多不知道这一日的清晨到底发生了什么。 .......... 其实如果贾琏知道当时嘉祥帝在想什么,倒是愿意解答一二,当然是蓄谋已久,人马为了不引起内卫的注意,都是分批分时间运进城的。 但如果问多久,那就不好答了。 嘉祥四十年夏五月,囚禁在府的前废太子、现义忠亲王死。 秋八月,帝下诏,征齐国公府三品威烈将军陈瑞文为蓟辽总督。 四十一年春三月,帝下诏,近感神思恍惚,操劳国事,以至体弱发衰,不能久事,欲退位,传位于皇四子。时年改元隆兴。 隆兴元年秋九月,新帝欲选亲军侍卫于世家子弟中,陈维尹等十三人俱入选,宿值宫禁。 隆兴二年冬,帝以蓟辽总督陈瑞文尽忠职守、保境安民、御敌于外、从战有功,升一品神威将军爵加兵部尚书衔。 隆兴四年春,帝擢拔亲军侍卫,外放陈维尹为蓟辽右镇协领,陆安为川西守备府参将,何庞为长安府节度使参将;贾琏为骁骑营协领,谢鳞为枢密院参将,其余诸员不再列举,多为升迁。 第28章 一代有心人 贾琏一行人出城后往西北,过昌平、延庆二州,到赤城以南的龙门河,沿河追溯至中游河段,到这日黄昏时分,就到了这一行的目的地——河南岸贾琏一行人到打猎的小山包,小山以南不远有一个成聚落的村子,此村以南的千亩田地都是贾琏的。 庄子也有个名字叫十一桥,听着很奇怪,冯紫英看着村口早已等候多时的上百庄户男丁,眼里尽是探察。此庄由于已处宣化北,往北百里就是漠南三部的草场,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 全庄被砖墙包围,分内外两层,外墙用土堆砌,内墙用石砖,内墙高外墙数丈,庄的西北、东北角各有一座了望塔,上有弓手十数。 进入庄内,房屋的分布极其规律,成网格状,内有一条小河,从龙门河上游开渠,穿庄而过,再向东汇入龙门河。 此庄看着就守备森严,但冯紫英知道这个庄子十年前是没有的,那时最初的五虎在此地买下了纵横百里的田亩,价格极低,经过划分形成了五个庄子,十一桥是其中一个,后来春秋社成立,后八人在周边也置了田庄,社内每年的三月围猎就在这附近的小山中举行。 规矩是在京的社内老人办,陈维尹、陆安、何庞不在,最大的就是贾琏,所以隆兴四年、五年的围猎,人都是在贾琏的十一桥内安置。 冯紫英这头心里想着,众人来到庄内的一块空地,前头的贾琏宣布各部人马的住处都已安排妥当,先入驻歇息,晚间在贾琏的住处聚餐,宣布明后两天的安排。 宣布完,庄上各有一个人领着冯紫英等往各自住处去。冯紫英自然是跟着,其实众人的住处都在一起,不过各自一小院罢了。 过去的路上冯紫英还看到几个庄内的小顽童,打着粗布短衫,下体无遮掩,赤着脚躲到土墙后偷看他们这群陌生人,长辈们就在身后,没有阻拦。 到自个院子后,发现邻居是金琦,二人对视一笑,冯紫英先推门而入没什么新奇的,寻常小院,胜在干净。 进院后命手下放下行李收拾行李,起热水,准备洗漱,这一天风尘仆仆的。 有个他父亲派来的贴心侍卫,等他洗漱完毕,正喝茶的功夫,瞧着近前无人,凑上前低语,“公子,我方才安置兄弟们的空,查看了一下这个庄子,同我们家下头的一样,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庄东头有个大铁匠铺子,铁炉日常烧着,我也没靠近看。” “这庄子又不是第一回有外人进了,能有什么奇怪让我们看出来。”冯紫英喝着茶,毫不在意的语气。 “那老爷那边?” “不用着急,等着!”冯紫英等这个亲卫提起这一趟的目的,眼神有些阴翳,“在这有三四日的时间,慢慢看。” “再者,目前最重要的是加入春秋社,其它的来日方长,不要因小失大。” 这时旁边的金琦过来串门,冯紫英邀着坐下,两人不是第一日认识了,只不过交往不深,今日来此似乎也是来套套近乎,若是一同入了社,就像是那些文官老爷们常说的什么同年了,自然要不是昔日的点头之交可比了。 二人吃了一盏茶,天有些黑,贾琏遣人来要他们这些新人去聚会。金琦要回院准备,就告辞了,冯紫英送客至门口,看着金琦的背影,觉得这人也是个和他一样的棋子,探路的。 想到这处,抬头远眺,视线被土墙所挡,黑黑的天罩搭着高立的土墙,近处又有了这矮矮的院墙,重重叠叠。 出了京城,天地广阔,心胸自然也开阔些,今天虽是一路骑行,身心有劳,但那时混在百余骑兵的急速行进中,空中混杂的土味、风儿都是新鲜的。 等到了这时,看到眼前的景,这些就又都消失了,黑夜掩盖了一切。 他很不喜欢。 冯紫英赶着参加聚会,没有多感慨,回屋取了披风,领着两个护卫同众人一道往庄子的中心走去。 这顿吃酒没有持续多久,贾琏不是个大谈文章的,一开头简单讲了明日围猎的分组,就开始喝酒吃肉。 席间,冯紫英仔细端详了这次参加的七个京中子弟,都是七弯八拐的亲贵人家,有一两个还是出了名的败家子,他可不信这几个是志在四方、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 难道他们也能入社?这是冯紫英在北城门看到这群人的第一个反应。 春秋社的成立宗旨是八个大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取自本朝初年学问大家顾炎武的“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类似的话,太祖初年到处都是,但放到现在是不合时宜。 当初成社时,冯紫英还小,不能知道详情,但他父亲冯唐给他讲了春秋社的一些事。此社创立时,武臣勋贵世家中人耻笑这十三人不务正业、招惹是非,不以严教,恐是毁家之源;文官翰林清贵人家则打骂这些世家纨绔,不通大义,乱用经典,是政乱之因。 但这两种议论在嘉祥四十年之后就消散了,一时京中欲入社之人不可胜数,但转过年来,人数骤减,加之入社选拔严苛,到如今隆兴六年,已经形成断层。 今年有七人参与围猎,已经是极多了,但个个心怀他意,金琦的父亲是察哈尔副总管,背后是北静王府;袁邰是河南开封府人士,父亲为直隶巡抚;杨杰是家中次子,父亲是平安州节度副使杨昶;文鄯与文郦出身同族,现任通政司下属经历司经历,正七品的小官;白崇寓,就更有趣了,其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专营纺织业,和甄家关系密切;童岳,父亲是山东登州府节度使。 怎么看来,他都觉得这些人很有趣,和他一样,同类的味道总是很好闻到的。 冯紫英在观察六人,坐下首的白崇寓也在观察其余六人,冯紫英自然也入了他眼。 他此番上京,父亲原意是趁着朝中起复旧员的机会,为他捐官,转入仕宦之道,结果走甄家的门路,甄家把他推给荣国公府的贾政,不巧的是贾政推了湖州进士贾雨村,再推他就只能找贾琏。 贾琏收他拜帖,在外书房见他时,玩味地看了他许久。白崇寓自幼时起,从未遇过这样把他当猴看的目光,心内火气大,若不是怕拂了荣国公府的脸面,当场就要走。 贾琏最后说了一番话改变了他的心意,也就有了此次围猎之行,话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怎么能推你呢? 你怎么能做官呢?你们白家是白手套呀,走门子找死胡同,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 第29章 围猎 次日的围猎,七人加上贾琮被分成两组,每组有三个老人带着。 而贾琏、谢鳞、韩奇、陆预四人在进山途中同大部队分开,白崇寓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里很好奇。那日贾琏说他白家是白手套,不能做官,他便明白了过来,但明白过来后,他对贾琏充满猜疑,他很清楚没有缘由的善意是最昂贵的。 所以贾琏邀请他参加这次围猎,他也来了,想看看贾琏肚里装的什么打算,原以为贾琏昨夜会来找他,但没有,现在看来,好像真的只是让他入社而已。随着队伍的分开,贾琏消失在大队伍的视野中,白崇寓只得将这番心思按下不表。 另一边的贾琏四人带着护卫上了一座小山,至山腰稍平坦处,就不再往上继续走。 休息了一段时间,四人持弓进了林子,其中贾琏的弓尤为特别,有一只灰野兔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贾琏率先举弓,拉弓射箭一气呵成,连一丝的停顿也没有,稍稍慢了的陆预看见兔子中箭,无奈放下弓。 跟在贾琏身后去捡猎物的路上吐槽道,:“琏二哥,你弓马娴熟我是知道的,但你为啥要用这把倭奴的弓呢,看着蛮怪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这把弓,显然是对这把日本和弓太长不满,不符合今人的审美。 贾琏闻言一笑,也不回头,说:“你既不满,可知道此弓的由来。” “当然知道,听哥哥说起过,是隆兴二年,二哥托甄家的铜料船往返日本时捎带买的,听说五把竹木复合弓,就花了一千三百两银子,我哥当时还说是二哥钱嫌多了,要砸个水花看看。”陆预侃侃而谈,忘了看身旁两位兄长的表情。 贾琏用手将兔子双耳抓住,提起看,听了陆预说的,转过头来说,“你哥真这么说过?不会是你小子瞎编的吧。” 陆预憨憨地点了点头,表示他没说错,不是编的。 方才还正常的贾琏破口大骂,“妈的,陆老二,当初是他在藩属进贡的时候,见到日本使臣礼单里的倭弓觉得不错,想要一把,撺掇我找甄家买的,还说什么我们贾府和甄家关系好,你们陆家和他们不感冒。结果我买了来,他陆老二又不要了,说什么太贵了,他买不起,要是我送他,他还可以收下。 送?我送他个头,他又不缺钱,专打我兜里的注意,自然五把弓都是我收下了。 现在又造谣,看那日他回来,我不撕了他长舌妇的嘴。” 谢鳞和韩奇是知道原委的,早大笑扶腰,陆预则是无表情,不好评价。这里他叫贾琏琏二哥是从贾府长幼论的,而贾琏叫陆安陆老二,是因为三人结拜时,陈维尹年长,陆安次之,贾琏最小。 笑过一阵,谢鳞止住贾琏的骂,说还要打猎,贾琏于是也不说了,继续往前走。 落在后头的韩奇知道贾琏彼时马上要成婚,婚前掏了千两银子买了几把破弓,被到陆二嫂家串门的琏二嫂知道了,回去就骂了贾琏一顿,说他不懂持家之道,为此贾琏还埋怨过陆安的妻子,说她也太不跟弟弟贴心了些,啥事都往外说。 几人走着,轮到谢鳞在前狩猎,贾琏等他去取猎物的功夫,同陆预讲起这弓来,“陆预,你觉得这弓不怎么样,这话没错,它不符合我们军队的作战需求,只能用来收藏或做装饰品,但是其实军中用的筋角复合弓也不怎么样,不是吗?” “什么意思?”陆预不解,这时谢鳞也回来了,和韩奇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谈话,这是贾琏受了陆安的委托,代替陆安这个做兄长教导陆预有关政事的思考,弓不过是个由头。 “我问你,本朝太祖定南方,天佑帝一统天下,士人们都讲靠的是天下义兵对不对。” “嗯嗯。” “但彼时后金军以定都北京,改国号为大清,除了建州女真赖以根本的八旗铁骑外,还有辽东汉军改建的汉八旗步军,入关后又有三王为首的大批绿营降兵。 从军队建制和规模上,后金完胜太祖当时手下的西南十三营。 当时后金窃居北地,以葬崇祯、代明天命,安稳北方,尽收北地士民之心。而南方多年征战,南明内讧后,后金坐收江南。 后同太祖鏖战湖广五年,现在人们都说太祖英武非凡,所以能反败为胜,同后金划江而治。 可这样说来也太轻巧了,当时太祖若非用长江航道运输物资,以荆州府为东出的后勤大本营,依托襄阳、武昌的汉水防线据守,又有八年治蜀的积累与民心,恐怕熬不到江南起义这一反败为胜之机,就已兵败如山倒了。 要知道最危险时,吴王和南安郡王先祖尚王的兵马深入湖南,从岳阳、常德一线展开的兵峰直指江陵城下。 那时若非后金摄政王多尔衮在天下强推剃发令,导致原以归附的江南再生战端,江阴义民起兵,让后金稍减攻势。 时值七月,太祖抓住战机,决开荆堤,引大水淹吴尚二王兵马十五万,一时水漫湘北,吴尚二王引残兵屯长沙。 八月太祖引骑军一万、步军六万,水军三万,与后金决战鄂东,九月在蕲州大败其军,克九江,完成了锁国湖广的战略目标。 战后太祖一面接收从江南逃来的义军,一面与困守长沙的吴尚二王和谈,最后的结果你是知道的,二王之中尚王兵弱且名优吴王,于是太祖以当时还不及弱冠的天佑帝迎娶尚王之女为条件换取了尚王的起义,吴王则在夹攻之下南逃两广,再也没有了逐鹿中原的机会。 这是现在士人们讲的太祖朝的故事,对不对。” 陆预点点头,表示了认同。 “可太祖定湖广的关键——鄂东之战到底是靠什么在野战中击垮了后金八旗军?” “水军。”陆预脱口而出,太祖依靠长江定南方、天佑帝依托京杭大运河统一南北,水军是关键,这是人尽皆知的故事,街头巷尾都有传颂。 贾琏摇了摇头,陆预愣住了,不知道还有别的答案。 听了很久的韩奇为陆预解疑,“我们当年深入研究过太祖、天佑帝时的战事,民间讲二帝靠水军才胜了后金,这是表象。 当时二帝之所以依托河道,有两大原因,一是后勤考虑,南方战乱多年,民生凋敝,而打仗自古是千乘之车、万金之费,而水运又是战争运输的头等选择,这并不足奇。 更关键的后一点,明末大城都以江河而聚,大城地广而人稠,二帝采用的策略是依托水运航道的取城弃乡,利用水运保证各城之间的联络和物资运送,避开了后金军引以为豪的八旗野战机动骑兵。 又下严令,凡江河所至,大小船只一律收归官用,摧毁了沿江的所有渡口,只保留少量大渡口,集中大量步军固守,又用船只载步军士卒行驶江面做机动,使八旗军不敢强攻。 而后金八旗劫掠乡野,一律不管,一兵不得出城,违者斩。 然后依托山川形胜,与各城形成区域的网格封锁,集中优势骑兵和大量步军,逐个歼灭,导致后金如果不是大量骑兵出动,根本不敢深入腹地,进行迂回包抄。 因为如果是小股骑兵,怕是一入天地间,魂归九幽下了。按照当年缮国公的死命令,只要优势兵力区域内,八旗骑兵人数少于一千人,就是一个字,干。 太祖安四川、锁湖广、围江南都是用的这个法子。 但这样的策略只在南方有用,到天佑帝北伐时,京杭运河过淮河段后的华北近乎一马平川,无形胜可用,所以天佑四年的北伐,战果乏善可陈。 直到北静王先祖因后金摄政王病逝,遭受以两黄旗为首的贵族执政集团清算,率正蓝、镶白两旗的骑兵归顺,天佑帝才有了大量可以用于野战的精锐骑兵。 这才有了之后的一统天下。 而鄂东之战,太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九江,取九江与襄阳相呼应,中有群山,达到锁湖广的目的,对于湖广地境内有多少八旗军一概不管。 蕲州府是长江到九江前最后一个大城,双方兵力云集,太祖军力稍弱,决战靠的是步军背水结阵,手持火铳,水面上有船备火炮用作支援。 在背水野战中步军采取抵近射击,为了保证火铳威力,效仿八旗骑兵的抵近重箭穿甲,在三十步内才能开火,牺牲开火次数换取火铳射击密度增加所带来的杀伤力提升,一次开火后步军就会弃铳拔刀,进行近身缠斗厮杀。 这时关键的来了,太祖当时采用的大炮都是接收的明末遗产,在其基础上的稍有改进,比后金用的子母炮好些,双方刀兵相接后,火炮后延,打击后金军后部,若是有误伤,也在所不惜。 正是靠着这样的战术,才赢得了蕲州之战。” 陆预大受震撼,这不是富家子弟吹嘘时的夸夸其谈,更不是街头巷尾说书人的神鬼传奇,真实而血腥。 贾琏接着韩奇的话讲,“这也是我由弓箭提起这件事的意思,弓箭已经落伍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谈谈吗。” 陆预心想反正已说了错,也不怕再献丑,点点头。 “问题很简单,为什么我们靠着火器打败了后金,可现在只有京城的步军营和蓟辽火器营大量装备火铳和大炮。” 很简单呀,这是陆预的第一反应,但又想到先前答错了,但又想不出别的答案,就照着自己的印象讲了,“是因为火器价格太高,听说一杆火绳枪的价格就有二两,再加上所要时时供给的火药,价格高出弓箭手很多了。” 贾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理是这样,火器胜于弓箭之处,一在随着工匠技艺进步,威力不断提升,二是相对于培养弓箭手,火枪手的培养成本更低,相比于草原天生的游猎苗子不同,中原征召的农户到底要差些。” 一直没插话的谢鳞这时也讲起故事,“先前韩奇讲蕲州之战时,火枪手们只开一枪就短刀肉搏,这里还有个历史。 出于这样的战术考虑加之为了凝聚人心,太祖时有规定,结阵靠前五列者必须是家有子嗣者,若是战死,其子除可得田亩外,加一定的免税田。 但明末天下大乱,战乱频繁,子嗣繁衍对于身处战争中的百姓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温饱都是问题,若是不易子而食便是厚爱了,怎么会生子呢。 由于太祖治蜀八年,百姓得安,所以湖广拉锯时死伤多为川中子弟,到了东复江南时,死伤多为湖广子弟,最后到天佑帝北伐,死的多是江南子弟。结果......” 说到此处,谢鳞看了看贾琏。 贾琏则是一脸无所谓,接了他的话,“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北伐由于江南淮泗子弟死伤最多,可相应的升官也最多,导致嘉祥初年江南出身的中下级将校占了京营大半,于是有了以江南起义出身的宁、荣两国公为代表的江南勋贵长期把持京营的情况,直到现在。” 贾琏提及祖上如何显贵,毫无色变,依旧玩笑。 陆预则一脸吃惊,他想不到二代宁荣国公相继担任京营节度使,以及王子腾能接任的缘故在这里。 “你惊讶个啥,你家是淮阳侯府,和宁、荣国公是一条道上的。”韩奇见陆预有些张大的嘴,微微嘲讽他的没有常识。 历来汉家天下一统,开国皇帝和元勋多出自一地,是为乡党。 而金陵一地贾史王薛四家便可称大,已是说明帝非金陵属,王气不在南。 “说回原题,我们每岁围猎也从不是比较箭术高低,也不是看谁打的猎物多少,只是谈心聚会聊天,弓箭已经过时,只是修心的一种方法,这是我用倭弓的原因之一,不管它有不有用,至少拉弓时看着赏心悦目,你二嫂看了也说帅。”贾琏话头讲,回归原题,可话的后半截忒不正经了,三人都笑了。 贾琏见他们笑,又补了一句,“二是买了五把,想送人也没人要,陈老大射术了得,可看不上这玩意,放在家里也是染尘罢了,拿出来玩玩,也算对得起那千两银子。” 几人如此说笑着,继续打猎了一会,到下午三四点,几人带着护卫下山,途中可以从这座山上看到对面山上也打完猎、预备下山的几人。 第30章 雨夜蓑笠翁 众人下山时天下起了小雨,至黄昏雨愈大,贾琏四人简单洗漱后,同众人会饮同醉一番,到晚上九点后,各自分散。 但贾琏四个在众人散后,又聚到了贾琏的院子里。 十一桥每年贾琏只来一两回,院子不大,装饰也很简朴,四人进右厢房,里面早已放好了一张大圆桌、一张火炉烧烤架,上面是一头早已剥好的嫩羊。 四人围着炉子坐下,便用小刀从烤好的羊腿上切下薄薄的一小片,沾上酱料,放入嘴里,一边谈笑。 不知聊了多久,陆预有些乏了,想回去睡觉了,这一天累的,可不好提,眼前这三个兄长,好像根本只是在闲聊,说的也是些无营养的话。 大家坐着聊天喝酒吃肉,这种事发生的时候通常是有事要谈,社里的老人们都是这么个习惯,谈事的时候一定在吃酒。 所以陆预强压困意,掩住打哈欠的口鼻。 在昏昏欲睡中,洪暄进了来,在贾琏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贾琏只回了,“把人请过来吧。” 不多时,门又开了,陆预揉了揉眼,转头看是谁,一下惊醒了,站了起来,他意识到他的感觉没错。 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老一壮的两人,两人进了屋子,解下雨具,依着靠门的墙角放下。 谢鳞、韩奇都起了身,等门再被合上,站着的谢鳞三人都恭声道,“虞山先生。” 被唤虞山先生的老者,微笑点头示意,眼光瞟向背对坐着的贾琏,他依旧烤着火。 “先生请坐,这雨也大了些,虽是三月了,但夜里到底寒气逼人,一夜雨路坐着烤烤火,暖暖身子。”谢鳞邀二人在方才抬进来的小火炉旁坐下。 老者依言坐了,“那老朽就不客气了。” 陆预斟了两杯茶,奉于二人,虞山先生接过,笑着看,“不过几年不见陆二公子长个头了,面上也沉稳了些。” “先生说笑了。”陆预躬身回了话,就退到后头看着。 心里想今天到底要谈什么? 他很清楚虞山先生在朝野的份量,陕西凤翔府人士,本朝龙兴之地,嘉祥十五年的进士,做过义忠亲王的东宫僚属,后来被上皇调到彼时刚出宫开府的今上处,做了陛下潜邸时的王府长史,嘉祥三十七年就已是内阁大学士,隆兴二年去职还乡。 这样一个人深夜冒雨前来,身后只跟了儿子,要谈的一定是大事。 想到此处,陆预看向贾琏,他正同一整只羊腿做战斗。 虞山先生同谢鳞寒暄过后,切入正题,“我深夜来此,是有事要谈,不知道贾协领是否有谈的想法?” 谢鳞听了,将目光看向贾琏,到了这里贾琏不得不理了,放下手中的烤羊腿,拿白绢擦了擦手,站起将坐的椅子搬到虞山先生对面,中间隔着火炉,大咧咧地坐下,韩奇跟在身后依着圆桌。 他这副操作,让虞山先生的儿子面有怒色,只是用眼的余光看向父亲的侧脸,在这样不礼貌举动下,虞山先生的脸就像石头,不改颜色。 率先开口的是贾琏,他盯着虞山先生,思忖良久,开口的话却很伤人,“虞公,你们所提出的合作在我看来是大大的不利,如果不是你们通过齐国公府的路子找到我,我根本不准备和你在我的庄子见面。 这样太刺眼,如果两宫知道了,我们会有很大麻烦的。 所以.......请说出你们的请求,让我们考虑看看,值不值得我们合作。” 虞山先生,姓李,名嵇,字虞山。 “真的没有利吗?没有利,你会坐在这里等我?贾二公子?”李嵇没有着急说条件,而是与那白苍苍的胡须鬓发截然不符的反驳。 贾琏没有呛话,嘴角依旧保留着笑。 和以前一样,这是李嵇的第一想法,然后沉声,正气凛然,“我们准备施行新政,过去二十年里,政生混乱,民生凋敝,世家横行,官员贪墨、吏治腐败,百姓困苦,这一切我们已经受够了!天下的老百姓也已经受够了! 此时时机成熟,我此番入京途中转至此,便是为商议同你们联合之事。” 他的话就像铜磬,洪洪然,震地屋内谢鳞三人头脑昏昏,陆预没有想到今夜会谈这么大的话题,这是死很多人的,而谢鳞和韩奇事先多少知道今夜的话题是什么,但没想到李嵇一开口就是这么大的志向,要干的事已经超过了他们之前的预估,“简直是个狂人。” 贾琏则是一脸无所谓中带点嫌弃,“说点具体的,虞公,我们要吃饭的。” “你还和以前一样,可真是让人讨厌呀,怪不得当年宫里的翰林们和你合不来。”李嵇对贾琏的反应没有意外,从一开始就是个难缠的家伙,宫里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这个时候李嵇看着贾琏平静面庞下眼睛里的狡黠,想起了和他打过交道的翰林洪闻涛给的绰号,“墨狐”,太贴切了。 面对一段可能席卷朝堂,掀起腥风血雨的话,就像看路边的马粪,一眼都嫌多。 他不喜欢和贾琏打交道,起先是地位,他原以为齐国公府是这群人的领头羊,所以找的齐国公府,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齐国公府面对这样的大的利益居然让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处理。 但在见贾琏之前,他仍然认为齐国公府只是不想在事情未敲定前,就和他亲自接触,让贾琏做这件事只是代为中转传话,所以他一开头用了一段大义试图占据主动权,同时也是敷衍,一个骁骑营协领有什么资格和他谈论国家大政,就凭他未来会是荣国公府的继承人? 但贾琏像是没听见,这让他不得不想起出发前好友的提醒, “你既然如此说了,那我简单点,上皇继位之初,敬天勤民、威服四方、政治清明、上下一心,可嘉祥二十五年之后,劳累伤身,弱体多病,使得奸人乘机诳惑,祷祠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朝讲之议久废,百姓日烦。 现今陛下在位,正当壮年,以民为本,申明教化,志在进取,革除宿弊。 如今朝局稳固,正是施行新政的大好时机。” 贾琏皱着眉头听完,只觉得自己穿越过来十来年了,还是听不惯这些夫子的话,太深奥,如果往深里想,就觉得天地广大,风吹草低见牛羊。 第31章 猎狗和铁炉 屋内在李嵇说完后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看贾琏的反应。 “先生,我读的书不多,四书也没认全,你说的很好,”贾琏将身子往太师椅上一靠,样子轻狂,“但我想我还是看过上皇的传位诏书的,你说的内容,前半段取自传位诏,对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上皇的诏书自然无错,可我有个问题,上皇诏书中所指之奸党,是义忠亲王党和忠献亲王党,两党结党营私,祸乱朝政,可这两伙奸党早在嘉祥三十一年和三十九年就被上皇下令铲除了。 你如今所指的奸党不知是谁?” 贾琏的话越往后语速越慢,以至于最后一句已是一字一字隔着念的。 对面老壮二人没有想到贾琏会提这个问题,但贾琏只给短暂的间隙,就继续讲了下去。 “第二个问题,你后半句说陛下要革除宿弊。我问你,你来这里代表的是谁,你自己?还是陛下? 如果是前者,诉我直言,这次谈话到此为止了。 如果是后者,我想问,陛下的明旨诏书在哪里?” 第二个问题彻底杀死了话题,陆预能感受到虞山先生的面庞变得僵硬,印象中虽然脾气暴躁但待下温和讲理的虞山先生,此时的眼神已经要杀了贾琏。 陆预面对冰冷的空气,觉得吸进肺里是会患病。但贾琏的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 “最后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宿弊指的是什么?” 贾琏三度开口时,陆预怕说完,就得两散了,但意外地听完,觉得这个问题居然是最正常的。 但气氛还是很紧张,李嵇完全没有了进门时的和蔼,没有了慈祥老头的模样。 最终是一阵狗吠打破了这一切,陆预听到声音时感觉很远,不久后已经来到门口。 外面有人推开门,是洪暄,他穿着蓑衣,雨水划过他粗犷的面颊,贾琏的视线越过李嵇二人,看向洪暄,“什么事?” 洪暄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和身后谢鳞的近卫一同走到他们面前,趁他们关门的间隙,陆预看到了十余条猎狗,是庄子上养的。 洪暄掏出一个圆形铜牌递给贾琏,在审视了屋子里的情况后才开口,“是庄子外巡逻的在外头抓到两个人,狗闻到了他们的生人味道,狂叫,于是追上去,抓到后从身上搜出这个。” 贾琏看了这个铜牌背面上面刻的铭文,冷笑一声,将牌子递给身后谢鳞三人,传了一圈又回到贾琏手上。 贾琏手里不断翻转铜牌,“是内卫,这样的大雨天也是辛苦他们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嵇,最后转过头问洪暄,“庄东头铁匠铺的炉子还在烧吗?” “回爷的话,炉子一天到晚都烧着呢。” “那就送这两个可怜人去暖暖身子吧。”语言中满是怜惜,说完将铜牌扔回给洪暄。 洪暄应了,带着人出去。 “所以,先生,你没发现内卫跟在你们后面?” 李嵇没有回答,贾琏只得耸了耸肩,表示此事揭过,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次欲施行之新政,旨在扭转国库因多年财税不足、支出不节导致的大量亏空,改革税制、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是我们这些天下间仁人志士的共同愿望,也是天下百姓的愿望,要一除二十年怠政所带来的积弊,阻止这件事的人就是奸党。”回话的是李嵇的儿子,他替他父亲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直接回答贾琏的问题,贾琏问奸党是谁,他回答阻拦新政的是奸党;问李嵇代表的谁,他回代表天下间的仁人志士;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回的具体些,改革税制。 这样的回答让贾琏很不爽,不看这个中年壮汉,问李嵇,“是这样吗,先生。这就是你的回答?” “小儿的话虽粗,却在理。”李嵇生冷地回了,贾琏的问题他是不能答的,儿子委婉地讲,他是认同的。 “虞公意欲施行新政,当然是好事,我们支持。可所谓新政,自古有之。我有疑惑,请虞公解吾惑。”贾琏继续表示自己有问题,需要李嵇解答。 李嵇从方才已经意识到贾琏的态度冷淡,若是以前自然不屑一顾,可如今有求于人,对这场对话不由得变得认真起来,见他又问,即使是难答,也只能点头表示愿意解答。 “西汉桓宽着盐铁论,记录了昭帝初年间贤良文学同时任御史大夫桑弘羊关于是否废除盐铁酒榷官营、输均平准的盐铁会议。 我读之,有所得,今日请先生答释。 首先,贤良文学在地方虽有名望,但御史大夫桑弘羊终武帝一朝位高权重,二者处一室而辩,或可说为公心,但桑弘羊亲自下场礼辩诸士人,于其身份不符,结合之后霍光诛杀桑弘羊,仅废酒榷,是所以去人留政。 吾以为所谓大夫与贤良坐而论道,其实是昭帝一朝御史大夫同大将军两党之争的前奏,先生是否认同。” 李嵇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还有没有问题,如果有不如一起提出来,他一同解答,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想问到什么地步。 贾琏一笑,继续问。 “所谓去人留政,人为武帝之人,政为武帝之政。武帝轮台诏中先讲,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后言: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可见武帝晚年已对国政有悔改之意,昭帝与大将军霍光意欲改革,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是对武帝意志的正确继承,是谓大义。 而田千秋、桑弘羊等不解帝意,不识时务,阻拦改革,于是被大义在手,在朝有昭帝支持、在野有士人响应的霍光干掉,所以后有昭宣之治,汉朝之盛。 今日先生欲行新政,我问先生,你的大义在哪里? 我先前问你,你们代表谁,就是在问在朝可有陛下支持,在野不知又有那些士人支持。 可你们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明确的答复,这叫我们如何放心与你们合作,要知道历来改革都是败者必死,江河流血,全家把脑袋押上的买卖。 我们这些人世传富贵,累世官宦,积家千人,若是一朝不慎,便是阖族覆灭的下场,愧对泉下列祖列宗。 担着这么大的风险,我们不得不慎重,我们可不是你们这些人口单薄的书香门第可比的。 所以要合作,就必须把这些问题讲清楚,不然?出了这个门,我就告你们谋反,正好那两个内卫可以用一用。” 贾琏将李嵇逼到了墙角。 第32章 大义 李嵇在这时彻底意识到贾琏要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齐国公府会让他来见这个年轻人。 贾琏讲了这么多,要的是大义,要的是天命和人心。 《周易》中讲,“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皇帝代天而治民,所谓天命其实就是皇帝的心意;而自古“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民心与民意难以琢磨,复杂而多变,皇帝又离百姓太远,所以有士人代民言事,所谓人心讲的是士人之心。 贾琏这样问,是说施行新政要顺从天意,响应人心,要有合法性。 这自然无错,李嵇也没有恼,相反很欣赏这个世家子弟,但欣赏归欣赏,对于这个问题,李嵇却难以回答。 贾琏在讲盐铁会议中讲的很清楚,霍光改革政事,是武帝逝前有明诏谕下,所以其子昭帝支持改革这叫秉承父志,不用落下“子改父之政”的不孝骂名。 可如今上皇退位时,诏书是由现任内阁首辅谢膑所拟。谢膑是江南士人出身,其人在嘉祥年间左右逢源、圆滑世故,所以能在内阁稳坐钓鱼台十余年之久,嘉祥38年彭城侯被罢职后,上皇下诏由谢膑接任首辅之职。 嘉祥四十一年春,上皇欲退位,诏书自然是由时任首辅谢膑所拟,其诏书最后一句是“子以继志述事兼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为忠。” 前一句写了今上要承志奉孝,结合前面李嵇引用的诏书段落中讲上皇有悔意,改革政事之心,留于后人,可以说是为陛下如今改革政事留下口子。 这是好事,但只好了一半,另一半的问题是上皇没死,没死就无法盖棺定论,若是新政稍有不慎,触怒上皇,到时必然不会是陛下的错,只会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没干好,伤了天家父子之情。 那时用谁的脑袋顶罪?所以这各中的分寸拿捏,要慎之又慎,难之又难。 后一句中的“将顺匡救”出自《孝经》,原文讲的是“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意思是说臣子侍奉君王,君王有美善,臣子要顺之而行;君王有过恶,则要正而止之。 话是好话,可也规避了谢膑作为首辅应当承担的责任,当初他李嵇之所以被迫辞官,与此有莫大关系。 讲到这里,新政施行的预备条件叫天命暗明,人心浮沉,大大地不利。 可不回答,新政等于无法在军队中找到支持者,那么到时就会胎死腹中,这是心怀天下、抱负远大、筹谋数年的李嵇无法接受的。 他光看贾琏背后谢鳞、韩奇二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接下来的回话将决定这件事情的成败。 “陛下即位,谢膑请旨广开言路,兼纳四方,一改过去十年的政声沉沉,锐意进取之气,溢满朝野。 去年陛下又下旨起复旧员,扫除冤情,还天下仁人志士公道,使百姓喜得良父。 而新政事关天下千万黎民,需多年筹备,广采异言,缓缓而行,见事而处机变。 言路顺而人心思,旧人复而百姓期,明君在位,良相尤存,此良机不可失也,失之无以言后人。”李嵇的话很耐人寻味。 第一句是内阁首辅谢膑虽世故,但却广开言路,宽松科道,为改革开辟了舆论之基。谢膑知天下必改革,虽无改革之勇气,但有利于改革之举,在新政中至少不是敌人。 第二句是陛下起复旧员,一是指明陛下不仅有改革之意,更有改革之举;二是如今旧员起复,任职地方,必会支持新政,这是两利。 第三句如果用贾琏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词,事缓则圆,用来应对来自上皇或其他诸多方面可能带来的不利因素。 第四句就是说利于施行新政的条件已经很多了,机不可失,不能放弃,必须干。 总结前面贾琏说的,全意是虽有不利,但有利因素这么多,可以说如果错过,那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既然虞公如此说,不如讲讲你们准备如何改革?” “历来新政改革都以国家财政收支为核心,其结果无非开源节流两项。 其主源有三,地税、商税、盐税,其中地税和盐税十年来不断下滑,盐税之急朝堂诸公早有明见,陛下遣林海任巡盐御史便是有意革除此患,去岁两淮盐税增收三十万两,可见林海之功。以此观之,不需多年,盐税逐年下降的趋势就可彻底回转,我们在此可以不谈。 关键在于地税,国朝初年,太祖与天佑帝为保天下、拯救华夏之民,依功授予两朝将士大量免税地、不纳赋,一使上下一心,驱除鞑虏,还华夏之文明,二使田亩有人可耕,不致荒芜,时为善政。 然如今以不复国朝初年的人口凋敝,乡野之中一家人多者,子嗣成年后多有无田可耕者,流窜四方,隐隐为祸,且南北多有隐匿土地、虚报税亩者,致使地税日减,此二者为改革地税之两大因。 而从节流讲起,就不得不谈到本朝第一大开支——军费,历年军费开支占国库收入的四成之多,而其中又以蓟辽战事之费最为奢费,即使已有多年太平,年耗依旧达四百万两之巨。 但蓟辽乃是国之屏障,不可废也。 所以我所要讲的改革一是清查瞒报偷漏之地税,追回地方欠款,均平富,安流民,二是在财政改善的情况下举全国之力支持蓟辽前线,设法彻底解决同后金近百年的战事,以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以及从长远角度实现财政结构的改善。 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什么看法?陆预听了李嵇的话,觉得他疯了,今夜这话要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家要杀了他。 他虽自认不学无术,可也知道李嵇口中所谓隐匿田亩,虚报税亩的典故。 太祖征江南,为激励军中士气,激发斗志,宣布江南凡有从附女真者,自此令下,改过为新者一律既往不咎,顽固不化者,不论出身,一律灭族,收其庄园田地。 此令一下,军中士气激奋,但在征江南途中却使得战事变得艰难无比,因为此令针对的是当时的江南士族,诏书中虽有可免罪者,但条件过于严苛,江南士族大多不符合那些条件。为保护手中土地财产,大力支持后金军,最终还是后金内部出现问题,导致胜利的天秤倒向太祖。 此令自颁布后,其下幕僚谋士多有劝阻者,江南收复后,劝说之言更盛,说初定江南人心不稳,兴大狱不利安民,且北虏尚存,当团结上下,一力北伐。 但太祖不允,强命诸军按名单逐一抄家索人,收财货,一时江南大小士族多有覆亡,死者一二万,为奴者五六万,俱为前朝显贵中富之人。 所抄没之田亩家财连带奴仆按军功尽赏授将士,大振军心。 到天佑北伐时,又是效其父故事,是故南北田地多为开国将士所有,使其成为新的地主,稳固统治,而赏赐的田地根据军功大小又有一部分是免税田。 所谓隐匿田亩、虚报税亩指的是这些军功地主,贿赂勾结官吏,将自己应当缴税的田划入免税田范畴,致使天下因缴税之田地变少,国库收入锐减。 陆预知道的这么清楚,就是因为这么干的大头多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勋贵,淮阳侯府也在其中。 李嵇找他们合作,居然让割他们的肉,简直了。于是陆预气血冲脑,冒然开口, “先生,你所说的改革之策虽利国家,但于我们,我未见其利。 地税虽积弊已深,但满朝勋贵都有参与,直追前朝宗室之患,若是动此,必有大害,前朝张江陵之祸尤可追忆,先生不可不察,守身以待天时不是更好。 且平定后金本是国策,齐国公府现在掌握辽东,战事一起,所得之利本为我们所有。 不知先生觉得如何对我们有利,以至于我们会和你们合作呢?” 李嵇闻言看向陆预,对于这个世家公子早有所闻,只是轻蔑一笑,“陆二公子到底年轻了,你们虽然执掌辽东,但那是上皇的安排。国朝之中,对此有异者,何止一二人,若是陛下一朝换将或是国朝财用不足,缓行战事,你们岂不失利而损身?” 第33章 生意 北京城,一座五进院的书房里,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喝着茶,等着这间的主人。 夜已深,屋外又有雨飘敲窗的迹象,再微弱的声音在喝茶人的心中都是铜钟。 喝茶的叫黄樾,是江毅的那位便宜岳父,此时无人,思绪不受控地想起最近的事。关于江毅升任南城兵马司指挥使后贾琏的吩咐,他早已听闻了,江毅说给他听时,话语中无不透露着对贾府下人富有的嫉妒,比他一个指挥使都有钱。 黄樾当时没多说话,但心里很想告诉这个女婿,一千二百两算个什么,荣国公府一年的佃租就有四五万两,可就靠这,荣国公府能养活自己吗? 还是眼皮子太浅,但这话伤人,和女婿不好讲,对于这个女婿的一些心思他是知道的,所以从不过多干涉。 今日来此,对黄樾而言,非常关键。黄家祖上出身山西,发家不过两代,如今虽说有些家资,但在这个北京城里,是不够看的,作为一个经营药材生意的小商人,想要在权贵的剥削下活下去只能抱团取暖。 这座大宅子的主人是山西商会的会长,便是以黄樾二十年的奋斗果实,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不过是平日手指抬一抬的小事,此前他也只远远地见过一二面,属于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程度。 想到此处,一瘦一胖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黄樾听到动静就立马起身,等到二人在上首坐下,靠右的率先开口,“庐惠兄,不用紧张,今夜邀你来,是有事找你相商,坐下谈。” 庐惠是黄樾的字,黄樾听了这位山西商会会长张琦仙的话,坐下将眼光看向张琦仙,不料开口的是旁边的副会长王梦笃。 “庐惠兄,这次你小女婿江毅升任指挥使,是大喜事呀,我二人进京途中听闻,为黄兄感到高兴呀。” 开口的王梦笃长相富贵,言语间让黄樾放松下来,毕竟比起张琦仙,和黄家有生意往来的王梦笃,黄樾要熟悉的多,而且对方的恭贺在他看来是一种拉近关系的做法。 毕竟当年正是王梦笃极力劝说他将小女儿嫁给江毅的,要不然他不会让受尽宠爱的小女下嫁给一个落魄人家做妾,要知道做妻已是极大伤害黄家的门楣,何论做妾。 事实上当初江毅扬言万金不换妻的时候,黄樾已熄了心思,可王梦笃言语间的冷淡,让黄樾权衡再三之后,还是咬牙下了大注,将女儿押上,豪赌一场。 后来江家的起复虽然让黄樾为之心喜,总算没大亏,但他压注所期盼的结果却迟迟没有到来,王梦笃此后再未提过与此相关的话题。 这让一心想要踏入晋商核心圈的黄樾内心忧虑不已。 有个京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女婿当然是好的,可到底是女婿,黄家的药材生意要想更进一步,这可还不够。 如今王梦笃提起此话,黄樾心下一喜,知道机会就在眼前了,连忙谦虚道,不过是一时机遇,让小婿侥幸升迁罢了,再则要恭喜也是我要好好谢谢王会长当初为我家觅得一良婿,今日黄某之喜全赖王会长一手成全。 说着起身向王梦笃行礼谢恩,二人又是一番恳切推辞,复归原座。 张琦仙品着茶,王梦笃提起每岁九边的军需采购里的药材生意,说他家原本占着四成的份额,可如今需要用钱,愿意转让其中的两成以缓解现金流压力,不知黄家是否有意接手,若是有意今日就可定下,不过需要现银。 黄樾听闻此话,心内大震,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意,但多年来一直不得入门,不料今日机会已放眼前,对于王梦笃提出的金额,黄樾算了算,心内可以接受,这是相当便宜的价格了。 但未马上开口答应,军供是流水如金的买卖,王梦笃此时卖给他,让他心忧,他害怕他付不起背后的价格,至于王梦笃口中的需要钱,黄樾是一字不信的,不说王家的家大业大,只这眼前就有位财神爷,缺钱需要找他吗? 在这一二思虑间隙,张琦仙放下茶,再开金口,“庐惠兄,对于令婿升迁一事,我有一惑,不知可否解答?” “您请说,我必知无不言。” “令婿升任指挥使不知走的谁的门路,竟能越过那几位老资历的,一举成为指挥使?” 果然与此有关,这是黄樾的第一个念头,斟酌言语,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二人听。 他注意到张琦仙二人在听到江毅走贾府长房的路子的时候并无异样,但等到得知贾琏将钱退还时,却有一二丝诧异,“是和我一般困惑为何退钱?” 接着又将贾琏要江毅所做之事说与二人。 “这故事当真是离奇......”张琦仙待他说完,微微摇头称赞,但很快将目光转移到黄樾身上,“令婿起家到底时间短了些,底子薄,一个堂堂的指挥使若是连一个贾府的奴才都比不过,岂不是倒反天罡了。我这有一张易县田庄的地契,就是数目少了些,只有四百亩,还望笑纳,作为我们山西商会祝贺令婿升迁的贺礼。” 说话间向外招手,一个管家从外进来,捧着地契递到黄樾身前。黄樾看着这张地契一时有些呆愣,他想不到张琦仙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不愧是通汇钱庄的老板。 反应过来也未马上接过,而是转头看上首二人,张琦仙只是微笑,王梦笃劝他收下,来日方长。 接下来不过一二闲谈,时辰差不多了,张王二人礼送黄樾出门,由张府管家领着出府。 张王二人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黄樾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看来推江毅的不是贾二公子,这和之前预计可不同。”开口者王梦笃。 “不是也不打紧,贾琏甘愿做挡箭牌,浑水摸鱼,不正说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吗。” “那我们的筹划是不是要加快?” “自古以来那些丘八打仗不都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吗,我们也学一学,只要事情敲定,不要舍不得银子。 比起砸钱来,我们从来不差那些江南人几分。” ........... 坐在马车中的黄樾脑子还是昏昏的,今晚的有些事让他想不明白,长期以来的目的虽然达到了,但就这样被推着往前走,对他来说,还是难受。 第34章 合作协议 陆预对李嵇的话是认同的,如果李嵇重返内阁,现任首辅谢膑必然下台,二人矛盾不可调和,去岁冬末对谢膑的参奏现在看来就是一场前奏。 首辅一换,蓟辽战事的进程就掌握在对方手中,本朝内阁阁员定额九人,而这九人中只有枢密院枢密使是武将,如果没有陛下支持,开战是万万不可能的。 现任枢密使缮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的石秉昆是个老好人、泥菩萨,坐在这个位置上已有十一年,外面人都在等他退下来,让枢密副使镇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的牛继宗做武勋代表。 但这不符合以齐国公府为首的人的利益。 陆预想到这,一时无话可以辩驳。 贾琏拍了拍陆预,示意他坐下,“虞公的话不算错,但我也有一番道理要讲。 镇国公府和除蓟辽以外九边诸镇的关系密切,陛下再信任牛继宗,也不会把蓟辽战事的主导权转交给他。 牛继宗坐镇中枢,调度军备,陈瑞文担任前线指挥,是上皇在位时就埋下的钉子,过去几年都是按照这条路线安排的。 如果虞公被陛下委以重任,成为首辅,那么更换枢密使就事在必行,而除牛继宗以外有资格担任枢密使的只有陈瑞文、王子腾两人,而王子腾已升任九省统制,还有何人可用?” 李嵇沉默不答,贾琏继续兑子。 “而且先生方才也讲了要进行地税改革,若是牛继宗担任蓟辽战事主帅,一朝功成,声威大涨,枢密使是他的囊中之物也就罢了,到时你所要推行之改革怕也是功败垂成。 所以先生不必讲我们双方谁有求于谁,共赢而已。 接下来我们坦诚布公地谈一谈,先生认为如何?” 李嵇点头表示了认同,贾琏便继续讲下去。 “先生希望用在蓟辽战事主导权上对我们的支持换取我们在地税改革上的支持,可以。 但我们有一点要求,毕竟蓟辽战事的结束对你们而言本质上也是好事,不是吗。” “讲吧。”李嵇倒要看看这群人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辽东贸易的专营权自嘉祥初年起,就一直掌握在以甄家为首的皇商手中,所得之财何止千万。 我希望在战事开启之前辽东贸易专营权能转到我们手中,这样也可以减少我们在地税改革中的损失,如何?” 李嵇眯着眼,回了一句,“我们支持但不表态。” 贾琏点头,示意可以接受,但接着李嵇沉声道,“而且辽税要按商税算。” 贾琏等人一愣,稍晚反应过来,感慨到“不想先生也是个铁算盘,可以,我们接受。” 本朝商税最重,但勋贵、士人、皇商都有优待减免,李嵇方才之言讲的是对辽贸易的收税要按正常的来,这样在税收上也能有所回补,一利换一利嘛。 “第二件事,我们要建设辽南码头,搭建从金陵经登州、天津到梁房口(现营口)的近海运输线。” 这话一讲,李嵇陷入沉思,他没想到齐国公府为首的武勋们有这样的要求,开海自前明以来就备受争议,就算他是首辅也轻易不敢碰这样的话题,毕竟对他来说开海毫无一利,根本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不提还好,提了就极有可能损害江南士人集团乃至天下士绅的利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高台。 “这个要求恕我无法答应。”思忖良久后,李嵇给出这样的回复。 “先生不要急着拒绝,我只讲一点好处,若能建成这条运输线,那么就能极大避免从江南经大运河至通州、再从通州走陆路到辽东的高成本,要知道蓟辽战事一开,日费何止千金。 若是能在蓟辽战事中节省一二对您日后的改革也是好的,您说呢?” 李嵇冷哼一声,“可也会让天下人指着我李嵇的名字骂娘,南北都不会同意的,想都不要想!” “真的吗?”贾琏先是反问,后又退后一步,“如果只建辽东专线呢,登州、天津只做中转补给,可不可行?” “不行,此事不用再谈。”李嵇毫不犹豫地拒绝。“今日之事,到此都已谈妥,我想我该离开了,不然会误了时辰。” 行事之果断,看样子在这个问题上是连讲一讲的兴趣都没有。 贾琏四人只得目送人离开。 ........... 回到屋内的陆预总觉得这场会谈虎头蛇尾,心下把今天的谈话捋了几遍,将隐忧说与三人。 贾琏等相视一笑,谢鳞拍着陆预的肩膀大笑,“荆夫会想了,说明在骁骑营的日子没白待,我们也算对得起你哥的托付了。” 陆预有些不好意思,而韩奇则诱导他,“你不觉得从虞山先生进门到会谈结束,过程过于顺利了吗? 对于几个关键性的地方他都是泛泛地讲,而对于我们的条件,答应地太过爽利,像是有求与人一样。 可方才琏二也说了,这是一场共赢的交易,双方地位应当是平等的。而且虞山先生马上就贵为首辅了,又有陛下信任,论地位不知高了我们多少,便是陈叔叔在这,对他也是要低声说话的。 那能容琏二在这讨价还价。” 听了这话,陆预连连点头,正和谢鳞一起烤肉的贾琏听了,不由玩笑着辩驳,“你这话也太长他人志气,太看低我们了,难道我们几个不值得他虞山先生看重,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你也说了是三十年后啦,说不得到时他都埋黄土里了。”一旁的谢鳞往嘴里塞完一片肉,不待咽下就做起捧哏。 玩笑归玩笑,韩奇继续给陆预讲故事。 “荆夫,不要太把今夜的话放在心上,所谓的合作不过是场面话,只是双方各自交点底,免得日后扯他人后腿。不要觉得虞山先生有多大气节和志向,他讲的改革也不是今日才有的。 当年种种因才有今日果,后金是一定要灭的,税制是一定要改的,这是两宫不论谁在位都改变不了的。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而谁做谁就掌握了事件的走向,能最大程度影响了利益的分配,乃至日后权力的分配,双方合作是为了保障自己能够站得先机。 从今天的形势看,是我们取得了一点有利地位。 虞山先生能够屈尊降贵来此完全是因为蓟辽总督是陈伯伯,而我们选择他则是为了避免他站到镇国公府一边,毕竟陛下必然要倚重他去夺权的,而且如果我们支持别人则会带来极大的变数,可能导致战事延后乃至丢失蓟辽军权,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至于他一定会支持开战而方才你琏二哥能豪言壮语则是因为不解决蓟辽战事那就无法完成改革夺权。双方要做的事本质上是一件事,只不过他是文官,我们是武官,职权不同而已。” “那为什么改革和灭后金会联系一起,进而能帮陛下完成收权呢?”陆预听了韩奇的话,思索一会,问了这话,个别用词也含蓄些。 第35章 失序 陆预说话间,填了肚子的贾琏将插着一片烤好的羊腿肉的小刀递于韩奇,然后用桌上的绢丝擦了擦手。 “荆夫,所谓的收权收的是什么权?”贾琏问了一句,但不等陆预回答就解释起来,“儒家讲皇帝是天子,是代天而治民,权力乃天授。皇帝自诞生一刻起就天然是国家的主人,何须夺权、收权?这是一问。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我们都拥有权力,只是大小多少之分,而我们开启战事,他们推动新政,都是为了夺取利益,但最终所得之利又会化为权力扩张之基,从这个层面讲,权力和利益自古一体,但古时讲利不从天来,不从地取,一取之民间,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权力来自百姓? 当然,儒家有天命论呼应,“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讲天的意志会通过民众的意愿来体现,天命即民心。 接着讲天命无常,“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说天无亲疏之分,只有德行才能得到天命的帮助,这是要求君王有仁心,施德政。 总结来讲就是君王需要施行仁政来获得天命即民心以得到治理国家的资格。 但道德这个东西是很难讲的。 《论语.颜渊》篇讲,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于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里讲了道德的感化作用,为政治国不外乎以德化民。 而《孟子.梁惠王篇》中孟子又提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这两段记载就讲了德政的两面——化民与保民,君王施德政得天命就意味着承担了这两项责任。 可要记住,这里只有君王和百姓!” 贾琏的最后一句神情严肃,眼睛盯着陆预,看得陆预心内沉闷闷,没注意到身后已进门的萧愈,贾琏的话没有停止,故事继续。 “但青史上的昏君暴君不可胜数,道德毫无一用,士大夫们说自己是为民请命,承担了对君王的劝导和矫正,保证化民和保民的德政能够施行,从而在这个国家秩序中获得了位置。 但这只是理论。 北宋文彦博对神宗皇帝说,“是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他的这句话可以代表儒学门徒中大多数的想法。 从这里看,士大夫同皇帝竞争着国家的管理权力,或者说皇帝和士大夫共同享有管理国家的权力。 这句话出自熙宁四年神宗欲推行新政,召二府大臣议事,文彦博对神宗说,“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神宗说“更张法制,於士大夫诚不悦,然於百姓何所不便?” 然后就有了这句话。 这句话放到现在,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你想一想。” 陆预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一是在这个国家秩序中你看到我们的位置了吗?与士大夫治天下,我们是士大夫吗? 如果我们不是士大夫,那治天下的我们是什么?我们的权力从何而来?如果我们没有权力,那我那位好叔叔是怎么推人坐上应天知府的? 在儒家的统治理论中,如果我们不是士大夫,那么我们的权力只可能来自于皇帝,我们是依赖皇帝的信任而生存的。 从皇帝的角度讲,我们这些勋贵不过是皇帝陛下的工具,那我们和历朝历代的太监们有什么区别? 这公平吗?要知道我们先祖最初都是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才得来了如今的传家富贵。 第二个问题,宋神宗用王安石改革,如今陛下要用李嵇,两者都是改革。但前者引来以文彦博、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士人阻挠,而李嵇还未入朝,就已得到士大夫们的鼎力支持,前几个月太学生们对谢膑的参奏就说明了一切,而被攻击的谢膑及其党羽也只敢便说改革要缓缓行之,不可操之过急。 为什么同是改革,差别如此之大? 改革,改革,改的是权力的分配,我前面讲,权力和利益一体,换而言之,改的是利益的分配。 两者的差别在于王安石变法是针对士大夫集团,而李嵇的新政从刚才他的话来讲,针对的是我们,以及我们背后的皇权,对此士人们自然是欢欣鼓舞。” 说道此,贾琏的语气中透着无奈,而陆预听到这,本能地反问了一句,“那我们还和他们合作?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问的好呀,这个问题问的好!”贾琏轻声感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起故事,“你这个问题和你前一个问题正好是套在一起的。 方才我讲,我们这些勋贵理论上是皇权的代表,可是实际中呢?从前缮国公、前保龄侯、前彭城侯相继拜相可以看出来,三任首辅都让我们勋贵做了,我们一方面占据了皇权的一部分权力,另一方面又侵害了原本属于士大夫们的一部分权力。 国家秩序的两端都让我们得罪了,焉有让我们活下去的道理? 去岁陛下决议起复旧员,勋贵人家对官员选用的肆意插手,难道你还没看厌吗? 要知道百姓眼里,我们这些勋贵向来是口不言而心自知的王八蛋,从太祖建天下到如今,我们治天下这么多年了,结果呢? 我们这些勋贵人家的后人,若说斗鸡耍狠、炫富夺眼球、祸害良家妇女,不用教,个顶个是他妈娘胎里就会的王八犊子。 可让他们去保靖治民,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等于是把大门打开的粮仓放到这些家伙面前,他们能不贪? 贪也就罢了,吃相还分外难看,同样是父母官,他们天然比不过那些十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为什么?因为我们靠的是血缘,人家靠的是经书,人家有从经书里读出来的道理,我们呢? 陆预,你再看看这屋子里的人,有哪个是走的正经仕途到如今地位的,个个走的血缘捷径,不然有这么年轻就身居要职的吗。 人家读书人讲话,谈的是他是哪科的进士出身,座师是谁,同年有谁,师从的是哪家学派;我们呢?开口闭口祖上是谁,是国公还是侯爷,我和谁家是亲戚,和皇家亲缘如何? 就这,人家百姓如何不看低我们,我说我们是皇权的代表没说错呀,我们和皇室里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第36章 群体与个人 书接上回,贾琏继续开炮,炮炮打自己。 “你问为什么我们和士大夫合作,说这是自掘坟墓。 这话没错,可是掘墓都不用等他们动手,我们自己就在给自己挖坟墓呀。 今上继位之前,从嘉祥二十五年开始的皇子争储,先后倒了义忠亲王和他舅舅前缮国公石秉泰、前保龄侯我的那位好舅祖父、忠献亲王和前彭城侯,这三人哪个不是勋贵中的领袖。 缮国公府是太祖元从,乡党出身,两代国公先后辅佐太祖、天佑帝和上皇,长期担任枢密院枢密使,是我们勋贵的代表,他一倒,镇国公府和修国公府就重新效忠上皇,效忠义忠亲王的元从系就此倒戈。 保龄侯府是江南士人出身,当初与贾王薛三家先祖一同参与了江南起义,事败后逃奔太祖,得到重用,在太祖平江南中四家出力极大,自此发达,以至于保龄侯在国朝初年做了文臣之首,何其显耀。 可到了我祖母的那位兄弟袭爵,事情就坏了。要我说这天下事坏就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八个大字上。 第二任保龄侯是勋贵的底子,士人的心肝。在国朝三方势力中左右摇摆,助上皇干掉缮国公,这时的他是揣着士人的心,在上皇的示意和文官的支持下决意扳倒缮国公,让其下台。可是事情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料,缮国公不仅倒了,台谏们还给他定了死罪,幽禁在府期间人死了,事情大条了。义忠亲王发了疯,当时太子党在之后一年里对这位保龄侯下了死手,群起而攻之。 于是这位干倒了武勋第一人的保龄侯还没高兴多久,就在府忧惧而死,恐怕死时对这件事后悔至极。事实上,我们有很多证据显示,在一年多的时间保龄侯多次进宫以及在家举行文会,向当初支持过他的上皇和文官集团寻求过帮助。 而当时的上皇.......呵,他从没想过,上皇不愿看到一位手握太子、已经威胁皇权的武家勋贵存在,自然也不会允许一个出身勋贵又在士人中有威望的首辅出现。 要知道当时的京营还在我伯父宁国公的控制之下,宁荣国公府是一体的,他史家和我贾家穿的一条裤子,姻亲关系下谁会愿意一个这样的首辅出现?当他干掉缮国公的那一刻,这个国家的秩序就有了崩溃的可能,而仅仅只是这种可能就足以让所有人干掉他了。 当然啦,他的死是值得的,上皇不仅让他长子不降等袭爵,还让次子也封了侯,一门两侯何其显赫? 而在他死后不久,太子党也倒了,毕竟当时太子党围攻他时展现的力量也让上皇忌惮不已啊,尽管其他人都站在一旁冷眼看。 而且说不定上皇心里也对太子心里对他弄死他舅舅而心怀不满的可能充满猜忌吧。 你说保龄侯这算不算自掘坟墓?” 陆预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觉得恶心,一种单纯的恶心。 “我们现在再回看整个事件,从我方才的表述中,保龄侯的行为似乎出自公心,他在扳倒缮国公的过程中得到了上皇的支持、士人集团的摇旗呐喊、勋贵集团的部分默许,缮国公却成了那个奸党佞臣,当时他和刚刚出门而去的李嵇是不是很相似?”贾琏已经不看任何人,从眼中只看到倒映着地熊熊燃烧的火焰, “为什么会这样?手握太子、作为勋贵代表、又是当时首辅的缮国公,只要太子继位就必然可保勋贵集团未来二十年富贵。 可保龄侯行为却得到了一部分勋贵的支持,最终导致我们现在落得这样的境地? 还记得我讲的我们勋贵本质上是依赖皇权而存在的吗,皇权的一大特点就是血统传承,现在陛下在位,在朝宗室中只有忠顺亲王名声远扬,不过是因为他是陛下硕果仅存的的兄弟了,可上皇也是有兄弟,天佑帝也有,如今你还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吗? 在这个国家,国家的最高权力属于皇帝,你能获得多少权力,取得多高的地位,都取决于你在皇帝内心的心理距离,而血缘在取得心理距离上具有天然的优势。 缮国公就是这样的,而要命的是缮国公不是一个人,他和镇国公府、修国公府同出太祖元从派系,他们三大公府将太子身边的位置都给站满了,弄得我祖父想巴结太子,也只得将我父亲送到太子府去做侍卫,走迂回路线,这个决定最后毁了我父亲的一生,但在当时不算错。 除元从派系外的勋贵在嘉祥二十五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现在太子还没继位呢,他们就要看三大公府脸色,要是太子继位了,那他们不得去三大公府手里讨饭吃? 凭什么?打天下的时候又不是只有他们?凭啥到了享富贵的时候,我们坐小孩那一桌,不公平! 不公平! 这三个字道尽了一切呀!” 贾琏语气中满是感慨。 “勋贵对保龄侯支持的原因,我想我讲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谈谈上皇为什么要对缮国公下手,导致父子反目,彼此猜忌,最终爆发了废太子这一事件。 皇权是很特殊的,它独属于皇帝,但汉家天下特殊就特殊在皇帝是现在的皇帝,而太子却是未来的皇帝,两者结合才代表了一个完整的皇权意志。 缮国公借助太子的名义垄断朝政,极大侵犯了皇帝的权力,特别是上皇不再雄心勃勃、英年壮志时,就更突出了。 上皇借保龄侯干掉缮国公本意是收回被缮国公占据的权力,但这个目的只完成了一半。 在幽禁逼杀缮国公、废掉太子后,缮国公府、镇国公府和修国公府确实如上皇预料地一般,回到了他们忠心的陛下身边,可其他人却开始角逐未来的皇权分配了,这是上皇始料未及的。 保龄侯死后,陛下按资历排序,选了彭城侯做首辅,为了安定人心,下诏推选太子,结果所有人——勋贵、士人、宗亲都推了忠献亲王做太子。 这个结果是上皇绝对无法接受的,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干掉以废太子义忠亲王为首的元从派系,结果廷推的结果告诉他,现在出现一个比元从派系更广泛的的泛忠献亲王党,这叫年事已高的上皇如何接受了。 于是就有了上皇对忠献亲王出身低贱的贬斥,而对于彭城侯为首的人而言,推太子没成功不说,还在上皇心里被打上了忠献亲王党的标签,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要知道他们推忠献亲王做太子,等于是告诉天下人他们是押宝了忠献亲王将来做皇帝的,如果忠献亲王不成,那么被灭门的缮国公嫡系一脉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于是自那以后,朝政陷入了人事斗争的漩涡中,彭城侯一党希望通过控制朝政的方式迫使上皇接受忠献亲王做太子。上皇自然不会接受,这个行为比当初的缮国公还要恶劣,在他心里怕是大逆不道吧,我猜。 双方斗争之激烈,波及人员之广泛,放到青史上也是可以留名的。 忠献亲王党覆灭后,朝局没有恢复,幸存下来的勋贵世家都伤痕累累,对于效忠上皇这个选项可能带来的风险厌恶到了极点,因为上皇当时已经近六十了,执政四十年,这样长寿的帝王放到历史上也是可以排在前几的了。 指望上皇多活几年,在当时来看,不如去辉云楼花大把银子找个花魁睡上一觉,毕竟那是实实在在的,而上皇的承诺则是黄金的粪桶,敬而远之。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还在世的皇子中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义忠亲王和当今的圣上了。” 第37章 投机 “对于当时的人而言,选哪个继承大统是要命的学问呀。” 对于贾琏的这句话,陆预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太子为上皇所废,这是昭告天下了的,如何能再立,这不是把诏书当儿戏吗? 选今上不是理所应当吗,何须犹豫?” “上皇说过的话多了,你能句句当真吗?发的诏书和说的话一样,不过是一个嘴说一个手写,区别大吗。上皇当初废太子的理由是什么,你记得吗?” 陆预摇摇头,他还真没关注过,这都很久了。 “废太子的契机是当时十一皇子病亡,废太子无动于衷,上皇斥责他毫无友爱之心,废太子略微申辩一二,又被指责蛮横无理,最终在孝字上倒下,当然还有暴戾不仁、勾结权臣等罪名。 但这些都不重要,你记得上皇是什么时候将废太子改封为义忠亲王的?” 陆预不能答,其实到这他也有些羞愧了,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学无术地厉害了。 “是嘉祥三十七年,而太子被废是在嘉祥三十一年,距离他改封亲王已经过去六年了。而改封的理由是废太子过去所为是因患有暴疾,经过多年治疗已经恢复。 当时这事在外人看来是陛下起了舐犊之情。 可三十八年彭城侯先是罢职被贬,后被下狱问罪,判刑而死。三十九年废忠献亲王为庶人、圈禁宗正司,一时称耀的忠献亲王党就此灰飞烟灭。 到这时候,脑子清醒的都回过味来,上皇是有意复立太子呀。 众人愿不愿意不说,可要选今上也难呀! 今上出身普通,母族平平,妻族只是中等武官家庭,比忠献亲王是好些。 可性格就差了忠献亲王好多了,义忠亲王尚为太子时,他办理的江淮私盐案;保龄侯为相时,办的西北侵地案;彭城侯为相时,办的京河修缮款贪污案,这一桩桩一件件办的那叫一个铁面无私。 若是摊上这么一个人做皇帝,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怕是难伺候的很呀,谁会给自己找不舒服。 而义忠亲王从他舅舅缮国公能独揽朝政十余年来看,就是个和忠献亲王一样好性子的厚道人家,而且他旧日的党羽所剩不多,对于当时朝中的有些人来说,现在靠过去,说不定将来能爆个大的。 这里面最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元从派系的人,前缮国公死后,元从系的领导权落到镇国公府的牛继清手中。对于他们而言,原本和义忠亲王的关系就密切,当初缮国公、太子倒后转投上皇是迫不得已,毕竟他们是要活下去的。 如果义忠亲王要复立太子,重新建立联系也是理所应当,并且此时义忠亲王实力弱的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新人哪有旧人用的顺手。 所以这帮家伙动作快的很,废太子改封义忠亲王后,虽然还是幽禁在府,但负责看守的禁军守备等级下降了很多,而他们自太子被废依附上皇之后实力不减反增,在禁军中有不少人,找人给义忠亲王递消息轻松地很。 而禁军本就是个勋贵子弟混杂的地方,上皇在十余年里因为朝堂政治斗争多次清洗禁军,导致那时的禁军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人人自危,眼睛和耳朵恨不得多长几个,知道北风从哪里刮来,好找避风的码头。 元从系的行动很快所有勋贵都知道了,一些心急不识数的马上就靠了过去,想着在大船扬帆前买张船票。 知道吗,那个时候谁最不想义忠亲王复立吗?” 这时贾琏带着神秘的笑容偏头看向陆预。 陆预看着贾琏偏向他的半张脸,灯光和火光在这一刻交织照映,猜想的那个答案,在沉默许久后让他试探性地说出,“我们?” 坐在一起烤肉的谢鳞、韩奇、萧愈三人默契地笑了。 “不够准确,确切来说是以四王八公为首的上层勋贵中除元从系以外的所有人。 在过去的十余年政治斗争里,上层勋贵都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了这场夺嫡中,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所有人都被卷入到这场斗争中恰恰是从太子被废开始的,换而言之,这些人曾经都是不支持或不依附太子的。 反对废太子而支持其他皇子的,当时在废太子事件中是出过大力的,不用说; 反对废太子而忠心上皇的当时奉上命联合保龄侯和支持其他皇子的人在干倒缮国公的事件中获得了很大的利益,和元从系是结下深仇大恨的。复立太子可以,可把太子和元从系绑在一起是他们无法接受的,毕竟废太子可不是他父亲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分得清道理和感情; 至于中立的,这世界上就没有真正中立的人,之所以中立,不过是自认还没看清风向、不愿下注搏的弱者,他们只会在其他人奄奄一息的时候才重要。 所以嘉祥四十年是最微妙的时候。 而你说的我们,我知道指的是我们十三个人背后的人,可事实上我们是嘉祥年间最大的失败者联盟。 想想我们十三个人的出身,柳鸢和马靳两家是投资忠献亲王,亏吃大了,没和彭城侯一个下场已经是好的了,可要让义忠亲王复立,那就不是吃亏那么简单了,而对于冒险又不太愿意下血本,所以是柳鸢和马靳。 我嘛,我最微不足道了,我祖父拿我父亲下注失败了不说,还把主事的权力给了我叔叔,要是我叔叔有本事我也就认命了,可他读了半辈子书也没读出个进士来,临了还要祖父上遗折,我不服,凭什么,不公平! 而陈维尹陈老大,他是委屈,不仅他委屈,他父亲陈伯父也委屈,嘉祥二十二年上皇在位时的最后一场东征,当时朝野上下都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的,上皇觉得这是对他东征西讨、征战四方最好的注脚。 结果四万野战精锐命丧辽河,二十万大军就此丢盔弃甲般撤退到了锦州一线,当时的前锋大将蓟辽总督陈老国公断后,凭借蓟辽的残兵和五千骁骑营、一万步军营硬生生顶住了后金军的猛攻,稳住了防线。 可事后的问题就大了,谁来顶辽东战败这个雷成了问题,最后的结果是陈老国公背了锅,被罢职闲赋在家,没几年就忧郁而死,陈伯父袭爵,爵位从国公降到三等将军,齐国公府上下委屈至极,憋着一口气,到了嘉祥四十年齐国公府已经沉寂很久了。 而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原因大差不差,都是嘉祥年间的失意人家。 可失意从不是我们当年冒险的理由。” 第38章 先机 “陆预,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们嘉祥四十年的那场冒险,朝局会往哪个方向走?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当时认定,最后继承大统的一定是今上。 原因我说的很清楚了,除元从系以外的所有勋贵重臣都是不希望义忠亲王复立的,即使是上皇的亲信也是不认同他继承大统的。 那么这就意味上皇复立义忠亲王的举动伤害了朝局中的大多数,甚至包括多年来都支持他的亲信,在风雨飘摇的嘉祥四十年,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他的统治更加不稳固。 可上皇是个何等聪明的人物,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在我看来,我们这位上皇把帝王家的制衡术学得有十分了,用保龄侯打倒缮国公、义忠亲王打击保龄侯、忠献亲王攻击义忠亲王、今上制衡忠献亲王,到了这时把义忠亲王放出来,对上今上,平衡朝局,稳固他的统治。 所以如果把义忠亲王放出府去,不过是和今上再打上几年擂台而已。事实上聪明人在忠献亲王党倒台时就应该知道继承大统的会是今上了。 而这场擂台赛持续的时间将会取决于我们这位上皇的寿命。 这是一场结果明了的斗争,在嘉祥三十九年末或许有人看不明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人都会知道胜利的天秤倒向了今上。 可这对于那时的我们而言,并不重要,并不那么重要。 前面说了,作为勋贵的我们,由于建朝以来的各种原因,侵占了皇帝和士大夫们的权力,而在儒家理论建构下的国家秩序是不允许我们这么干的,我们应当也只能是皇帝的附庸,一时的得利终不能长久,这是所谓的人定不能胜天,而这一切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 事实上,从缮国公倒台到当时,长期内耗去追求一张三十年期饭票的行为导致勋贵集团的力量下降了很多,很多勋贵家里都出现了无人维系的状况,用不要多少年,随着勋贵集团整体势力的衰落,其所在鼎盛时期所占据的权力与资源都将被皇帝、士人、新贵瓜分掉,而这样的结果往往是以勋贵集团内部成规模的抄家灭族为下场来收尾的。 因为勋贵集团在这样的围剿下所能保留的政治权力和资源是不可能供养的了这么多家勋贵的,那么等待我们的将是留强去弱的淘汰赛。 陆预,现在我问你,在当时的勋贵集团中谁是弱者,谁是强者?” 若说刚才是恶心,现在的陆预却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寒气在心中聚集,难以呼吸。 贾琏所说的弱者不言而喻,他不认为贾琏说错了,整个事件的推理过程他是认同的,但就是认同才让他感到说不出话来的痛,一个家庭的衰败是可以感受出来的,从最简单的吃穿用度上,这个从来都不是难题。 但能讲清为什么会衰败,并在当时就预言了他们未来十余年生命的结果,这才是最让他无以言表的地方。 浑浑噩噩地活着未必是好的,但清醒地活着、清醒地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待已知的命运,在一天天中等待审判的降临,即使是想象,也已经无法让他接受了。在这一刻,他没来由地心疼起了他远在川西的哥哥,那时的他只有十四五岁而已,美好的生命画卷还未展开,但在知道这些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没有一个少年会接受并期待这样已知的结果。 “我们是失意人,也正是嘉祥后二十年斗争中落得下风的弱者,如果不趁着我们有机会改变的时候去努力,再晚些也难挡大势倾颓了,只有安静地等死。 可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哪里? 话又要回到前头了,我先前说君王施行德政有两个责任,一是化民,二是保民。 两个责任中前者完全被士大夫的执政理论所占据,像我们勋贵家里但凡有心为官做宰、造福百姓的就都入儒家的瓮了。 而后者的所包含的范围很大,其中的一部分:御敌于外,平乱于内,就是我们这些武将勋贵的事了。 从这里看我们好像是在国家秩序中找到位置了,但别忘了我先前说的另外一部分,这个国家在儒家理想中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好是垂拱而治、无为而治。 治天下才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平天下是特殊情况下的不得已,平天下是为了最终达成治天下的目的,而平天下的我们的使命是短暂而悲哀的。 明初施耐庵写的小说水浒传中有一句写的深得我心,用在这里也恰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纵观历朝历代,我们勋贵集团的强盛都与平天下的过程息息相关。我们在平天下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利益,但随着天下平定,我们的利益就会缓慢的流失,最终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 有人会说,那就不要天下平定呀,这样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保有利益。 但问题在于,天下平定是民心所向,战争的持续只会导致各种加税,演变为民乱而威胁皇帝的统治,强如汉武帝也得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多年的穷兵黩武是不对的,要改! 而且你不平,有的是人愿意平,中下阶武官中不知道有多少希望通过战争来实现升官发财的。 从这里讲,天下平定是必然,秦汉以来的历代王朝都是这么做的,只有宋朝例外,但它是通过放弃对幽燕、河煌等地百姓的统治宣称来实现国家统治的延续的。 但是这是有弊病的,人讲一口气,国家也一样,宋朝虽然对外屡有战事,偶有斩获,但大的趋势是不变的,就像苏洵六国论中提到的,“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西夏的做大和对河煌地区以及百姓的放弃就是明证,而宋朝对传统华夏疆域统治的放弃,或许有各种原因,比如游牧民族冶炼工艺的提升啊,等等这些理由。 但这都不能成为它放弃对华夏文明主导权的理由,从这个角度讲,宋朝只是一个割据政权,算不得是个王朝,要不是辽夏都不是汉人政权,它早该亡了,毕竟辽地的汉民不算汉人吗? 当然也正因为辽夏是异族政权,宋朝的士大夫集团才没动力消灭他们。 从宋朝的例子看,它是在天下还未平定时,就过早进入了治天下的过程。而治天下的阶段,即使是国有外患,只要不危及统治,国家上下对稳定的追求也会压倒对消灭外患的需求。 讲着讲着扯远了,话讲的这其实已经很明白了,现在或者说在嘉祥四十年,这个国家已经半只脚跨进了治天下的阶段,或者说早该进入治天下的阶段了,如果不是嘉祥二十二年东征后金失败。 对于灭金,这是必须进行的战争。 不仅从国家安定、皇帝集权的角度讲是必须的,对于士大夫们而言也是必须的。 宋明两朝由于辽东女真崛起导致的灭亡对儒学理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打击,士大夫们如果不消灭这个外患,那就无法解释为什么由士大夫支撑的、施行王道的华夏王朝会两次败给了不识文明的蛮夷,最终导致了亡天下这一毁灭性的灾难。 当然,他们也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但只要消灭掉后金,将女真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掉,这个问题就不会存在。 不管他们怎么想,对于我们而言,士大夫的支持是必要的,毕竟国家机器掌握在他们手中,打仗是要花钱的,花大钱的。 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改变的机会在哪了,我们比其他人更早的看到这个机会,这是一场必然进行的战争,相比于那些还在思考皇位归属的人而言,这个机会就变成了先机。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怎么把这个先机抓在手中。” 第39章 疯子在这里 “上皇自嘉祥二十五年后,就一直在不断补充步军营和蓟辽军镇的大炮和火枪,军造监的火炉一日都没停过,就是耽误了修黄河的银子也没少了军需采购的一两银子。 而蓟辽军镇的兵员更是从嘉祥三十年的九万涨到十三万。其中野战部队的人数从一万涨到了两万四,为了这多出来的一万四千人,蓟辽一年的军费就涨了六十来万,而一直喊苦哭穷的户部堂官们,从没在这事上哼过一声。 不得不说,上皇虽然在夺嫡一事上搅得朝廷混乱不堪,但正经事从未误过,而东征灭金这一战也从未放弃过,不过他已经老了,决意将这件功绩留给新帝来立威了。 从上皇的军备供给上看,主力部队应当是蓟辽镇和步军营,可能还要加上骁骑营和察哈尔马队的部分骑兵。这些部队中的重重之中是久经沙场考验的,熟悉后金部队战斗力的蓟辽军镇。 我们的关键就是拿到蓟辽总督这个位置,当时有资格竞争这个位置只有陈伯父、牛继宗、我的那位妻家叔叔。 陈伯父的优点很明显,随父征战辽东多年,嘉祥二十二年的那场败仗他全程参与,陈家在蓟辽的根基深,当时蓟辽军镇里的各部将官,在二十二年时都还只是中下阶武官,陈伯父在当年和他们中的大多数并肩作战过,有交情,这么多年也没断过联系。 但缺点同样突出,根基深是好事也是坏事,上皇在陈家远离辽东的那些年,借着补充兵员,掺了不少水,安插了一批亲上皇的人,这里面就有元从系的人。而且齐国公府沉寂多年,陈伯父在京一直做着清水衙门的闲差,与当时就担任枢密院副使的牛继清在地位和实权上相差太大。 而牛继宗,他是个效忠皇帝的,当年参加过北讨喀尔喀蒙古、西征准格尔的战事,经验丰富,年岁比陈伯父大些,在九边除蓟辽以外的诸镇都有人望。如果是上皇去世,陛下继位用兵蓟辽选他的概率很大。 至于王子腾......他也就是官位高了些,担任蓟辽总督这个官是没问题的,打仗?他一路从侍卫到禁军校尉再到京营统领、节度使,是个彻彻底底的官僚,离了官位,他连个兵都指挥不动。 这三个人里,按正常的路走下去,陛下大概率会选牛继清。只要上皇死了,效忠皇帝的他就会转头效忠皇帝,至于义忠亲王,不过是个死人,他靠向死人,也是受皇命所为,皇帝怎么能说他做的错呢。 更不用说今上是位政治能力拉满的人,在他眼里,只要能为国家做事,听他的吩咐,过往是可以讨论讨论的,有功劳有过错,都好,使功不如使过,这个道理今上明白的很。 那怎么办呢,最后我们决定要陛下用不了牛继宗就可以了。 可要怎么做到呢,很简单,他不是纯粹地效忠皇帝吗,那我们就给他弄两个皇帝,让他被动地效忠其中一个。当然啦,所谓的其中一个只能是上皇。 我们给上皇演一场马嵬驿兵变,让他做唐明皇,我们做陈玄礼。 说来上皇和唐玄宗很像了,少年登基,一展抱负,用兵四方,八方称臣,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寿命还都很长,对儿子也狠。 在风雨飘摇的嘉祥四十年给上皇来上这么一场,如果他用强,那么他的统治就会迎来结束,十一桥建了有些年头了,到时的他就是想做唐明皇也不能够了。 但这是双输,是最坏的结果,我们赌的是作为一个雄主,一位明君,面对拆屋子的举动时,在动乱的大背景下会心平气地坐下来和我们好好谈谈,折个中嘛。 中国人历来是喜欢折中的。 这是一场冒险,更为重要的是在嘉祥四十年的春三月,这场冒险性质的投机成功了,三月春猎,五月那位真成了死人,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上皇退了位,但心还有,为了保证自己的切身利益,没有将元从系和京营的控制权彻底转交给今上,或许他会握着它,直到死。 我们取得了这个先机。 当然过程描述地有些粗了,但是有些事宜粗不宜细。 我只最后再讲一点,你思考思考。 一场动乱的发生必有其背后的因果,也必有利益的重新分配。 在动乱发生的时候,场内的人习惯性地先思考谁是受益人,因为一方面过去已成既定事实,而人只能往前走,另一方面这场动乱中谁是最大的受益人谁就最有可能是这场动乱的发起者。 但有时候一场动乱的实施者和发起者是截然不同的,借他人之手达成自己之目的,是上上伐谋。 这场冒险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伪装成实施者,利用场内人的猜疑链......哈哈哈,也可以说是人心,将我们同那个最大受益人联系在一起。 只要有人这样想,有一个就会有千千万万个,然后在群体的潜意识中形成共识。 这就是人心,不会宣之于口的认知。” 看着正对着火盆的贾琏,平静地讲述着这样一个故事,是的,一个故事,永远不会有人承认,他们这么干过。 出了这个屋子,就只能是故事了。 陆预又想起初见贾琏的场景和哥哥对他说的话,一个人坐在一群人身边。 没有任何一刻的描述能比此时更为具体了,一个策划了可能和玄武门之变、安史之乱比肩的阴谋的人,活生生站在了他面前。 史书上所描述的阴诡谋士,或许都逊色许多,一场不流血的政变比起流血来更让人不寒而栗,在这一刻皇帝也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陆预虽然懒了些,但听完这段故事也能回答自己前头提出的问题了。 完整的皇权和相权从开国以来就没有存在过,太祖是团结多方势力而创建的本朝。 嘉祥帝二十二年的东征本质上就是为了完成进入治天下的阶段,回收被勋贵占据的皇权部分,如果没有意外,那场战事将是勋贵集团最后的辉煌,可惜没有如果。 战事的失败导致原本可以通过灭金夺取巨额利益换取时间,用时间换取和平过渡的方式失败了。 向外索取利益的途径失败导致了原本处于同一战线的双方走向对立,上皇决定通过消灭缮国公这位武勋领头人的方式收回权力。 但由于打倒了缮国公,作为皇权意识的两个组成部分,皇帝和太子也走向了对立,因为皇帝打击缮国公的行为极大损害了太子的威信,激起了其他皇子对于皇位的野心。 于是皇帝只能接着干掉太子,到了这一步,皇帝只需要重新确立一个太子就可以让事件回到原轨了。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皇帝拒绝了彭城侯为首的朝野推举的忠献亲王,这彻底让事件走向了不可控的方向。 而皇帝的政治信誉也在这次以及上次保龄侯身死的两次事件中彻底破产。 走上不归路的以彭城侯为首的利益团体开始了和皇帝的多年斗法,多方势力牵涉其中。在这个过程中,政局陷入近十年的混乱斗争中,在其中的今上和忠献亲王都显得不重要了。 等到彭城侯身死,按照事件的原本走向,权力将会在继承大统的今上手中实现完整性。 而勋贵集团在经过多年的内斗,领袖和中坚力量都损失殆尽,家族式的培养机制无法再培养出合格的后备力量,今上和士人集团收回权力的过程只会更顺利。 但他们,不,是我们,利用权力交接过程中出现的短暂混沌,用一场半示威半政变的冒险投机创造了一个机会,一个我们可以重新把命运暂时掌握在手中的机会。 但这样做难道没有后患吗? 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有一利必有一患,这点道理是他过世了的父亲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注:为感谢所有书友给予的支持与催更,加更一章。 第40章 延期支付 “琏二哥,这么做会有很大隐患的,陛下和臣工们不会不记得这件事,到时秋后算账的话......”陆预的提问,让贾琏将半个身子侧向他,左手搭在椅背上。 对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最终想以一种黑色幽默地方式回避回答。 “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思考过,对于任何一个皇帝而言,这都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所以我们从不指望陛下会放弃对这一事件的追溯权。 但只要上皇还活着,陛下就会暂时忘记这段不好的记忆,但我们同样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陛下心里会留下一根扎的很深的针,时不时刺痛他一下。 所以我们应当期盼上皇长命百岁。 我们当初有多期盼上皇死,现在就要有多么期盼他长命百岁,毕竟上皇觉得自己五十出头的时候就说自己快不行,到了六十岁又说快死了,可到头来,现在都六十多了,不也还是很健康吗。” 陆预看着贾琏的笑和话语间的诙谐,知道还没到他知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他挺期待这个问题的回答的。 而贾琏也看到了陆预眼里的兴奋与好奇,笑意缓缓收敛,右手伸向火盆取暖,又讲出了另外一番话。 “荆夫,你知道在这场斗争中最可悲的是什么?” 陆预一愣,摇了摇头。 “谈到这个话题,就又要回到儒家的理论中去了。 先前说了儒家讲天子施行德政是为了获得天命即民心的眷顾,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做天子;而士大夫们讲为了保证、监督皇帝会施行德政,需要百姓支持他们,让他们代表百姓在朝廷里做官做宰,作威作福。 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政治斗争中,死了一个太子,废了三个皇子,换了四任首辅,其中三个还死了,被牵连致死、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德政的两面,化民和保民,我都没有看到。 只是纯粹地为了利益,可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又说利一一取自民间,偏偏在这里面我没看到一个百姓呀。 这难道不可悲吗。” 陆预只觉得莫名其妙,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琏二哥说这样的怪话,难道是忘了我们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以前李嵇在嘉祥三十六年还是春庆坊大学士时以《礼记》中《坊记》篇中的: 子曰:“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 这段话做题,给太学生们做讲解。 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这次讲授在士人中引起轩然大波,进而扩展为长达数年的古今论战。 安徽出身的现任内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的胡之问当时是刑部侍郎,是本朝初年学问大家方苞的门徒,就这事在国子监门前和颜元的门徒李嵇展开辩论,那天有上千人围观。 他哥哥陆安带着他去听了,其实具体讲的是啥他一句也没听,只记得时间长了,站地有点腿酸,想回去了,哥哥不让。 回去的马车上他问哥哥讲了些什么,好回去跟母亲讲讲今天干了啥。 他哥哥陆安说了很多,他只大体记得一些。 先说这句话虽然要紧,但与时局而言更要紧的是这句话的下一句, 子曰:“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春秋》不称楚越之王丧,礼,君不称天,大夫不称君,恐民之惑也。《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 只是辩论的两人都不讲这些,只在前一句上下功夫。 二人由礼谈到义,进而谈到利,在义利二字上产生了严重的对立。 这会使得在嘉祥二十年以后有所缓和的儒家学派间的思想争论再度趋于激烈。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有的讲呢。 那时他傻乎乎地记了这些,回到家母亲问起,照着模子回了,结果母亲听了,一顿竹笋炒肉,让他记忆犹新。 那时还非常不服气,挨打时还问为啥不打哥哥,这是他教我的。 不说还好,说了母亲突然流起泪来,也不打了,晚上父亲从枢密院回来,听了,什么也没说,一只手把他提溜到庭中,站了两三个时辰,不是大伯母过来劝解,他怕是站一夜,要死人的。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把他送回家,就出城去了,次日方归。听了这事,只又出门买了一个彩色泥塑娃娃和一本话本小说送他,然后去母亲院里站了一天。 现在知道了当年的事,回想起来,那时的哥哥已经不决定回头了,母亲正是因为隐约知道了些什么,才伤心。 于是想到这的陆预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四个哥哥听。 贾琏知道了,只是沉默,谢鳞、韩奇、萧愈的心情各不相同。 谢鳞父亲早逝,是长兄一手带大的,这件事,兄弟二人是同道之人;韩奇则是伤心多一些,父亲在这事上是支持的,站在背后看着他带着部曲出的门;萧愈毫无波动,那天举事的人中光他的堂兄堂弟就有五个,大不了一起死,下去陪祖父和叔伯们。 沉默中的贾琏想起前世看的一本小说,那个作者早该死了,不知是不是刀片寄的不多的缘故,活到现在。 关于那本书的故事有很多段子,关于一对父子是这样说的:与父亲一同战死,是儿子的荣耀;与儿子一同战死,却是父亲的耻辱。 可又不知一个父亲要送儿子上战场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没文笔去写。 但那一天的清晨,十三个少年做好了背靠背死去的准备,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伴随着朝阳的升起,迎接可能到来的刀剑葬礼。 那样的死亡也很好,一点都不孤独。 如此这般想着,洪暄在屋外敲了敲门,贾琏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还有事办,但接下来的事情陆预就不适宜参加了。 便同他讲,夜已深,该散了,明天还有的闹呢。 就在陆预起身打开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贾琏又喊住了, “恭喜呀!” 陆预一脸懵,不知恭喜什么。 谢鳞笑着说,“伯母已经跟我们讲了,年后已为你选好了人家,是位知书达理的小姐,婚事约在下半年举行,在这要恭喜了呀。” 陆预脸上泛起红,加上方才吃了点酒,受了火烤,如今又站在风口上,愈发醉了。 愣在原地有一会,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是谁家的姑娘?” “这不该由我们告诉你。”贾琏和蔼地看着他。 “哦哦...”陆预直点头,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却又绊了一下。 韩奇打趣他,俏声喊到,“晚上可别觉着热,脱了衣裳,小心着凉!” 这话激的陆预掩面夺路而走,连身旁打着伞的护卫都不等了。 庭院内的护卫们都笑了,黑夜里的笑声中带着欢乐,人总不能一直冷下去不是。 第41章 一部二十二史 陆预走后,院内没有恢复平静,被陆预打开的门也没有关上。 贾琏等人来到屋檐下,庭中全是由青石砖铺成,硬的很。 不多时,两个护卫押着一个双手被缚的男子来到院中,要强压他跪下,男子死撑着,最后膝盖后窝猛挨了两脚,还是跪了下去。 身子跪下了,可眼里满是愤怒,直瞪着屋檐下的人。 贾琏神情冷漠,已无方才对陆预的和颜悦色,“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狂妄呢? 我们再是世家公子、少爷纨绔,可到底是在军中做事的,还没到了忘记军法的地步。 本朝初年编撰的诸镇府军制上明文规定,最低规制的侦查小队,三人一组。天佑帝建内卫时,为了同各地府军作战时相互配合,基本是按照军队的哨骑规制仿建的,内卫的监视小组向来是三人一组。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你这么大胆,你两个手下都不见了,你还敢摸进庄子,不是,你凭什么呀?” 男人挣扎着,头摆动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要说话,可塞在嘴里的布条,让他说不出话来。 贾琏挥挥手,一旁的护卫取了男子嘴里的布条。 “贾琏,你大胆,你敢......”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砰砰挨了几下刀鞘,打的他以脸触地。 “威胁的话,就不用说了,说了更让我瞧不起你。”贾琏见打得差不多,再度开口。“虽然我没打算放你逃离这地方,早已把人撒出去了。可你主动凑上来,想必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让我们说话简单些,这里也没外人。 你是奉两宫中哪位的命令,监视李嵇的?” 男人再度抬起头,眼睛里的杀意,任谁都能看出来了,是个死硬骨头。 “可惜了,”贾琏心内一叹,缓步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洪暄见状,忙打伞跟在他身后。“你不用觉得你的死会有什么价值,这里是宣府以北,早就超出了宣府驻军的管辖范畴。 多年以来,漠南三部的牧民在冬初和春末都会零散南下,从边地百姓手上抢劫粮食财物。 起先宣府的驻军还管一管,可几次下来宣大骑兵连根毛都没捞到,侥幸抓到一两个,也补贴不了大队骑兵出动带来的军资损耗。 因为不正常的军资损耗,被九边的御史参了一本不说,你见过有三三两两带着骏马良弓南下觅食的可怜人吗? 官司打到朝廷,上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漠南三部确实困难,草原上的白灾就没停过;二是还要漠南三部制衡喀尔喀蒙古诸部,防止他们和后金的联合。 但是呢,又不能说不管,于是这就成了无头公案。宣府的驻军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去碍皇帝的眼,这里的状况就一年不如一年,漠南三部南下的人是越来越多。 老百姓受苦,这里的地主也受苦,想卖了地,到往南一点的地方生活,可偏而地还卖不出价。 要不然我们也买不了这么多地,建田庄了。 朝廷的所谓大局太大了,大到容不下这里的百姓,管不了,就把人开除出百姓的行列,可漠南三部也没疯,偶尔打打牙祭行,要是真大规模南下,那宣府和察哈尔的驻军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于是这里就成了两不管。 洪暄,今年比赛,杀了几个南下找食吃的?” “回爷的话,七十七个,就比陈二爷、谢二爷的人差些。” 站在檐下的谢鳞听了,微微摇头,无奈呀,这都有的比,庄子上的汉子到底是有多无趣。 “你看,今年南下的有这么多,现在又是春三月,你说你的上司会给你报个什么死因?” 男子硬气到此,还是没有说软话,只是低下了头。 “陛下不会不记得我们的。”声音小了许多,也单薄了许多。 也就离得近的几人听见了。 贾琏想了想,右手将洪暄手中的刀抽了出来,没有立马砍他,而是说起另一番话,“想必你书读的不多,是内卫没教好你。我这有段话就当临行前送你的: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 是位大儒讲的,记住没,没明白有的时间想,下辈子想明白就行了。” 接着反手一刀,照着脖子而去,刀落人倒,话未尽。 “皇帝?哼,一部二十二......哦,说错了,明史稿还在翰林院的书库里吃灰呢。 一部二十一史,无非是四个大字,争当皇帝。 为了这四个字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死了多少的天子。有什么趣味?皇帝只有一个,天下百姓却有万万。” 贾琏像是自言自语,可院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洪暄招手让人把尸体送到铁匠铺,和那二人团聚去。 待院内干净,只余一二飘着的血腥,护卫又从外领进来一老一少,洪暄附耳将情况报于贾琏。 贾琏听完,招手让二人上来,没问老人,而是开口问向小孩,“几岁了?” 女孩答道,“回老爷的话,今年七岁了。” “年纪还小,胆子不小呀!不怕死吗,敢当着贼人面喊人。” 女孩抿着嘴,怯生生地,不敢回答,这个爷爷没教过。 身旁的老人正是女孩的爷爷,面庞苍老,身形枯瘦,见孙女答不上来,还想替她答上一两句,身子微微前躬,还未开口,就看到了贾琏斜瞥过来的眼神,立刻焉了下去。 见老人不再动作,将视线重新放到女孩身上。 “还记得父母的样子吗?” 女孩低着头看着青石板上赤裸的黑灰的双脚,雨滴打在她身上,早湿透了,一二缕青丝贴着额头,雨水顺着发梢滑过眉眼。 贾琏看到了,眼皮闪烁,微撇头看向一旁,又很快收了回来。 “抬起头来,看着我。” 女孩还是不敢。 “我说了,抬起头来,看着我。” 女孩依旧不敢正脸看,只是头微抬,眼睛上瞟,看得见贾琏的鼻尖。 “不管你爷爷跟你说了什么,那些都不值得。以后也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拿自己的命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赏,你还没到能自己做主的年纪。” 说话间,挥手让人带她离开,又将洪暄手里的伞递给他。 正准备和老人说话,已经走到院门口的女孩转过身来,声气娇小,“老爷,我......我不是有意喊的,我....我只是夜间添柴,不小心看到了,害....害怕。” 贾琏没说什么,等到护卫送女孩离开,方开口,“按照当年我定下的规矩,我是该赏你孙女的,可惜她太小,还不知道想要什么。 你就很好猜了,要钱还是想得份差事。” 老头一时没敢开口,最后壮着胆子提了请求。“老爷,我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干活了,我儿子儿媳又早早就没了,如今就剩一个孙女了。我想求个恩典,把我.......” “好了!”贾琏打断了他的话,“想的太多不是坏事,可也不一定是好事。你既然说你干不了活了,那就让洪暄给你二十贯好了。” 说着让人领他离开,不过又叫住了他,“小心着些,十一桥是不大,可人不少,人心更是多的很。” 第42章 在路的尽头等你 送走老头,回身走向屋内的途中,贾琏又停下脚步,问道,“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落后半步打着伞的洪暄愣了,“爷,啥记住没?” “我刚才的话不光是说给女孩和他爷爷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贾琏侧身看着洪暄,他不知所措,又紧接着耐人寻味地说,“不光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你们听得。” 眼光扫过院内的护卫们,雨不大,可也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天又黑黑地,即使是举着火把,离得远了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庞。 “凡事脑筋动一动,脑子多想一想。 跟着我不是你们人生的全部,如果有一天跟着我死了,希望不要像方才那个可怜人,自己骗自己,到死一场空。 到底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自己的心,不管跟从哪一个,心里下了决定,就要一条道走下去。如果没有从一而终的勇气,怎么能让我相信你们呢。 要知道从十一桥创立之初,我们面对的就是这个国家权力最大的人,今天杀掉的这个,只是我们将来要面对的无数人中的一个。 你们中有很多人当初是我祖父命令你们跟着我的,身不由己,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如今已过去十一年了,距离那个春天也已经过去了六年了。 你们不一定要跟着我走到底的,如果有一天心里想明白了,可以来找我。” 话在雨中飘荡,护卫们没有吭声,能进到这个院子里做事的,三代人都是为贾家效过死的。 再则说了,他们这位主子跟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性子完全不同,说话不着边际,让人听了犯迷糊的事又不是一两回了,听着就是了。 真要让他们去想,去思考,说不得祖坟得冒青烟。 贾琏在雨中等了许久,还是缓步走入屋内,在迈过门槛的时候,韩奇低声问了句,“有必要问他们吗,他们早没得选了。” “人生来就有选择的权利,不管是为了钱,还是权,还是生活。”贾琏没有停步,只回了这一句话。 ............ 经过整晚的折腾,谢鳞三人也带着人回了,一帮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最先到的是谢鳞,他和二人招了招手,就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 第二个到的是韩奇,不过他没有直接作别进屋,而是停在院门口,问了萧愈一个问题,“你怎么看琏二哥方才说的。” 萧愈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琏二说过,一个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至少目前来看,他是支持我的理想的,那我就没意见。” 萧愈的话,不出韩奇预料,还是和以前一样乏味。 韩奇知道萧愈加入春秋社的缘故,不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是单纯地报仇。其父现为锦州节度使,其祖父生前为蓟辽右镇统制,嘉祥二十二年死在了甘泉堡,一道死的还有萧愈的三位叔伯,所以到萧愈这辈,兄弟七人都是由萧愈的父亲养大的。 萧家祖籍湖广,而事实上蓟辽军镇在天佑帝创建之初就全由川籍、湖广籍勋贵将领构成,他们也被称作西南系,就像京营由宁荣国公府为首的江南勋贵把持,靠近帝都的宣府和大同由西北元从系控制,从京城到江南的运河沿线由拥兵数万的漕运总督衙门控制。 围绕京城展开的兵力布防,是天佑帝初定天下时规划的。 至于为什么京营这样险要的位置由后入伙的江南勋贵把持,绝不是谢鳞早上同陆预说的那么简单,光死人就可以了。 萧愈的父亲,韩奇只见过一回,那是嘉祥三十八年秋,萧愈父亲升任锦州节度使前,进京朝见上皇。韩奇记得萧愈父亲是坐马车进的城,不符合当时边地将领的习惯,等下了马车,见了那条瘸腿才知道原委。 当时迎接的几人都有些愣了,但萧愈父亲没有把众人的失态放在心上,还笑着讲起了瘸腿的缘故。他从甘泉堡逃回海城的路上得知海城早已失陷,只得带着人向西跨过辽河,逃奔沙岭堡。路上被后金骑兵追上,最后一点部曲也死光了,马也被弓箭射中,人被摔下马来,让马的尸体给压了。 最后还是被驻守熊岳城担任右后方防卫的彭城侯驱兵前往沙岭堡救驾途中在死人堆里翻出来的。 所以萧愈进社的目的就是要为了杀人,杀女真,除此以外他对社内的其它活动大多不放在心上。 萧愈说完这话,也回身朝自己院走去,韩奇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路尽头。 .......... 韩奇走在庭中通往厢房的路上,心思已经飘到数年前社内聚会时,陆安问的那句话。彼时贾琏提出那个惊天谋划,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陆安就是其中一个,他只问了一个问题,若是陛下用强,到时何谓? 贾琏说:死生,昼夜事也。死则死矣,今日他为君,我为臣,视我如贼寇,不复昔年;我等刀剑尚在鞘中,引而不发,一试以观天下,犹此,成败亦不失为豪杰也。 最后是陈老大下了定论,一个字,“干!” 当年没有陈家数千部曲家将的豪赌,其他几家也不敢下注,要知道在那天城门打开一路北奔来此的路上,骁骑营的骑兵跟在身后有谁不知道的。 而在这里,在十一桥,靠着年前年后人员流动而聚集起来的各家部曲不下三千人,都是甲胄完备的骑兵,陈家步骑混编的主力从关外穿过漠南三部的草场而来,就在距此以北不到百里的地方。 城内谢鳞的兄长谢鲸早早就坐镇营中,陆安、陆预的父亲守在枢密院,贾琏祖父临终前交给贾琏的在京营里的几个死忠事发时就陪着王子腾,禁军里各家的子弟只到事前才收到命令,不敢冒险的就看着,敢冒险的你不干也得干,距离上皇最近的,就在十步外看着坐在台阶上的皇帝,还不止一个。 只要有上皇敢,距离嘉祥二十二年从战浴血不过十八年,各府的老人还没死绝呢! 但那时的情形与人心都是机缘巧合下的结果,现在今上在位,总有一天会按贾琏原本推演的故事走向走下去。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听过贾琏当初推演的人,都是信的,不信也不会赌上全家性命干,可信的也都记着贾琏故事的下半段。 陆预的隐忧,他韩奇也有。 今天陆预问贾琏,贾琏没答,贾琏不仅没和他讲,也没和社里的老人讲过,好像不重要似的,或者说像是等打完灭金之战也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了。 但贾琏面对这个话题时像揣着刀子,不,他一直揣着刀子,没有放下过武器。想起今天院内死掉的三个内卫,就要推开房门的韩奇猛然有种想法,或许贾琏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告诉两宫,他们还没有放下刀。 所谓的南下牧民意外杀掉一个内卫监视小组,是个借口,一听就很扯的借口,可也是贾琏给陛下的遮羞布。 这条路还没有尽头,黑的很。 第43章 故事的开始 在十一桥附近的小山上打了几天猎,三月十九这一天的清晨,不同于过去几日的小打小闹, 今日庄子外边聚集了上千人马,除了几日前从京城来的,其余全是周围十几个庄子的部曲,两日前他们得到琏二爷的令,全部集结到十一桥,走一趟北边。 昨日得了消息今天有远行的冯紫英等人清晨起来,带着护卫马匹来到庄外,看到庄子外的人马都愣住了。上千的骑兵呀,虽然没有备甲,可弓枪具备,站地上平视过去也是黑压压的一片,更不用说他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安静地不见一声雁儿。 一二目光扫过他们这边,冯紫英只觉心里淤堵,闷得很,抓着缰绳的手都勒痛了,他来这之前,没听说春秋社入社有这种行动呀,贾琏疯了吗,要知道这里是宣化北,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他弄这么多骑兵干什么? 今年预备入社的人现在都变得紧张了,家丁护卫们都握紧了刀,这场面是他们从未预料过的。 冯紫英在这一刻有了退出的冲动,四处张望,看贾琏那些人在哪,发现了韩奇、萧愈、柳鸢这些老人,不过他们站在对面,正聚在一起谈些什么,贾琏没了踪影,倒是看到了他弟弟贾琮。 有些慌了的冯紫英没发现他们一伙人中少了些什么。 ......... 白崇寓方出门,就有个人等着他了,说是有人请,他心下还以为正事终于来了。 等到人把他领进屋子,出乎他意料的是,坐着的不是贾琏,而是谢鳞。 谢鳞坐在上首,喝着茶,见他进来,指了指左手的椅子。 “你认识我吗?” “您说笑了,定城侯府的谢二爷,哪有不认识的理。”坐下的白崇寓发现没有茶,听了这话扬起往日的笑脸。 “很好,看见没茶,没生气,藏的很好,是个合格的商人。”这话让白崇寓脸色一僵,笑也收不回去,“也不好,叫我谢二爷不太好,这里的老二很多,你还没资格叫。” 在江南商场从小混起的白崇寓看着这位的样子,和甄家那些人的样子还真像,忍,一句话又不掉二两肉,“您今天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首先,你说错了,找你的是琏二,不过他现在有点事,恐怕来不了,由我代.....我们来和你谈谈。”谢鳞放下茶杯看着他,话中间有些许停顿,“琏二跟我讲,你是来京城走门子做官失败了,被甄家推给琏二他叔叔,又被推给琏二的?” “是。” “过来这么久了,想明白为啥失败不?” “甄家不让。” “时机不对,商人买官求个符不是一两日了,江南的甄家、薛家、何家,山西的张家、齐家,湖广的.....,说多了,这些都是做了皇商买卖有个官身的。 捐点钱而已,对你们而言,九牛一毛。 但现在不同了,我问你现在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谢鳞说话间轻松的很。 “内阁首辅谢膑下台?”试探性的一句。 “下台换个首辅是为了什么?”贾琏告诉过谢鳞,白家是个给甄家打苦工的,虽然是江南豪商,但吃的是官家饭,做的纺织生意,光是金陵织造局每年给他们家下的订单就够吃撑他们了。 而且这个生意是甄家做主分配给白家的,大头都是甄家吃了。 白崇寓换首辅的结论无非是他年前见太学生们上书,再加上会馆里一些议论总结出来的,这也是民间的共识了。 谢鳞问这个问题,他知道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但他所处的环境能为他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他只能回想起和这些有关的消息,试图拼凑出一个答案,以期望他的回答能为白家提供一个敲门砖,他父亲追求了多年的机会就在眼前,这是他模糊的直觉。 谢膑是江南出身,是上皇在位时的老人,如今谢膑下台,能坐上首辅位置没几个,枢密使石秉昆不行,漕运总督俞鹤伦不行,刑部尚书胡之问曾经依附过忠献亲王,礼部尚书刘学义性子太柔和比谢膑还不如,吏部尚书老天官夏崇年纪太大了些。 谢膑下台是因为士人们要求改革,施行新政,谢膑首鼠两端,五年过去了新政始终不能推行。内阁大学士中不论是谁上台都要推行新政,可新政必须要有个在士人中有威望、有陛下支持、性格强硬、政务熟练的人来做,现在内阁的几人都是不行的。 六部九卿中还未入阁的,工部尚书李轲?不,此人是个做实事的,朝野共识,还有.........等等,有个可以,李嵇,他之前就是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去职的原因也是因为和谢膑在新政施行上有所不和。 对了,对了,如果陛下要选个新首辅一定选李嵇,他可是潜邸时的僚属。 但是换了李嵇做首辅要做什么? 想到这,白崇寓已经无法再推下去了,过去十几年白家只需要跟甄家和织造局的官员们打交道,钱不用多费力就能赚到,在小圈子固步自封。 意识到障碍的白崇寓想到了另一个与这个相关的。 是了,时机不对,谢膑和甄家在嘉祥年间就交往过密,如今下台在即,决不愿再和甄家保持密切的关系,在这事上帮忙。甄家也意识到首辅谢膑的路子走不通了,才要他去找贾家。 如果是上皇还在位,甄家自己就可以跟上皇讲,根本不用通过谢膑或者贾家,上皇....... 白崇寓久久没有回答,谢鳞也不介意,只最后喊醒了还在思考的白崇寓,将桌上的一封信递给他,“事后你回趟江南,将这封信交给你父亲。记住,我们的期限是六月,六月过了,你们还没有回复就当合作不成立。” ......... 没有接待白崇寓的贾琏也没去别处,在自家院子里听着今日早晨收到的消息。 “你是说,那位新任应天知府在二老爷的人到之前就判了案子?” “是的,爷,我们在江南的人是这么回的信。” “薛家呢?” “薛家少爷报了假死,早在那位知府判案子前就上了来京的船,在路上我们的人还看到了薛家的船,估摸着再慢,四月初也该到。 薛家在江南的一部分产业也让他们族里的几房老人分了,如今薛家的境况要我说,早不比当年薛老爷在世的时候了,如今这薛少爷又在户籍上成了死人,更是........”来人说着说着,看着贾琏的脸色停住了话。 “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 “回爷的话,蕴儿姑娘说史家在永定河以及京畿附近河道两岸的田地都卖出去了,目前还不知道买主是谁。” 这个引起了贾琏的注意,“其他人有什么动作?” “各王府、公府都有动作,派了管家,好像都在行市里头查是谁收了地。” “史家呢?” “没,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深浅来。” “就是说买主不是勋贵喏,去查查山西会馆、江南会馆、广东会馆的人,看是哪位大财神进京了,敢从我们手上抢食吃。” “是,另外还有一事要报于二爷。” “说吧。” “昨日前内阁大学士李嵇到了京城,被陛下招入宫中问策,至晚方出宫城。” “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贾琏接见完从京城来的人,再骑马出门来到庄子门口。 什么也没说,扬鞭纵马,向北而去,千骑卷平冈,风烟照六京。 第44章 薛家进京 嘉祥六年春三月二十二日,围猎结束,申请入社之人员一应纳入。 二十四日,贾琏等人归京。 二十七日,帝下诏,李嵇起复,为内阁大学士,工部尚书李轲入阁兼任原职。 四月初二,薛家入京,彼时贾琏尚在营中奉圣命整肃军纪,至十一日黄昏,方归府。 夜里,贾琏洗漱宽衣后坐到炕东头,四月的北京还是有些冷的,屋里放着火盆。 一身碧绿长裙的平儿坐在贾琏身后给他拢头发,王熙凤手上拿着个单子,后头还跟着捧着礼盒的丰儿,缓步来到炕西边,先将手里的单子往贾琏面前一搁,左手扶着腰,右手撑着炕桌,慢慢坐下。 贾琏嗑着瓜子,嘲讽道,“不是才三个来月吗,至于这么大动静,还扶着腰,咋滴,你九月要临盆了。” 王熙凤不在意,知道这男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拿眼神杀了杀他,头微抬,指向那封礼单,“看看吧,薛家姨妈初二那天派人送来的礼单,全着呢,你的在这,其余都归拢归拢放到库房里去了,唯独你的我可不敢做主,特意等你回来下决断呢。” 说完手指挥着丰儿将礼盒放到炕下边的小桌上,打开来给她二爷瞧瞧。 琏二听着阴阳怪气的话,笑着拿起礼单,翻开看,东西也不多扫两眼就够了,可丰儿打开的礼盒倒是让贾琏不好意思起来,是一件弦纹环围领无袖锁子甲,“看来是薛家妹妹挑的了。” “怎么样,入不入的了你的法眼呀,都知道你如今在府里能耐大了,特意选了的,生怕得罪了你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平常人家送礼哪有送锁子甲的,薛家虽比不得薛老爷在世时的境遇了,可财还是有些的,挑了件这么个东西,她看到时就知道不是姑妈送的。 别出心裁是要见识的,不然就是画蛇添足,好心办坏事。贾琏又不缺这玩意,而且送这东西多少有些忌讳,放到心眼小的人那里,且不知是不是仇呢。 贾琏没有答,而是话头一转,谈起薛蟠来,“我回府已经在二老爷那见过薛家少爷了,是位妙人,姨妈有的费心呢。” “事情不是处理了吗?这回上京姨妈也有管教管教薛家兄弟的意思。只是这事实在不巧,叔叔出京了,我看姨妈的意思是放到族学里读几天书才好。”王熙凤替薛家辩解着。 “难道江南的教书先生少了?放到族学里头,二老爷不还是没空管,更不用说那里头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到了年纪也没读出个子丑寅卯来,想让族里给份差事,可偏偏没门路,就在里头干耗着,有什么好学的。”贾琏一边说着,一边将平儿的右手放到手心捧着,弄得平儿一只手替他挽发,嘴也嘟了起来,要不是看在琏二在聊正经事的份上,早一脚踹了。 \"不行,不能用脚踹,说不得他要得寸进尺。”平儿想起以前贾琏抱她脚放怀里的场景,到时又是进狼嘴里,说不清了。 “那你管管?” “哈哈哈哈,我算个啥,和薛兄弟也不过平辈之交,哪能在这事上插手的,不显得我不懂事了?”贾琏只能打起哈哈。 “丰儿,将东西收了吧,交给蕴儿,另外叫她挑份礼,今晚送到梨香院去。” 丰儿领了命,把东西一收退出了里间。 等到丰儿走,王熙凤又提起一事,“说来这次姨妈带着兄妹进京也有另一番谋划,薛妹妹年龄合适,薛家又在秀女待选的人家里头,这回是想把薛妹妹送到宫里头,你说这事行不?” 贾琏收起笑来,低沉地说了句,“妹妹送到宫里也好些年了,在甄老太妃处不也只做个女官? 陛下登基时都三十六了,如今成年的皇子也有两三位了,入宫又是苦等,何必呢。 我说句不好听的,薛妹妹和妹妹都是性子机敏,又读了书的大家闺秀,不止会那针线女红。 识了字原说是好事,可也从这书里识得了大体,这就错付了。” “你说的好听,我们家大姑娘和薛妹妹心里未必愿意,可要不做,你叫她们心里多难受。 薛妹妹读了书识了大体是错?按你话里的意思,读了书是错,不读书更是错咯? 那我这个不读书的,是不是入不了你的眼呀?”王熙凤早已认清这个男人的面孔,这屋里头又没外人,说话也没了掩饰。 “读了诗书倒是她们的错了,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做,还不是你们这些个有能耐的、家里做老爷的没本事,最后把那富贵都期盼在女子身上,都系到女孩子家的腰间上? 你有脸说?” 贾琏被喷的一脸懵逼,诡辩道,“我可没嫌弃过你,我什么时候说了?再说了我以前教你读书识字是你不愿意呀。 对吧?平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平儿听了眉眼往上一搭,那叫教书吗?教到床榻上了,你不觉得可耻,我还觉得羞呢。 贾琏见平儿不伸手拉一把,就只能攻其薄弱处,“再说了,老太太不是觉得只识得字就行了,不做那睁眼瞎,是也不是呀。” 见贾琏讲起老太太来,知道他是不服软的,理短就拿老太太压她,不与他一般见识。 凤姐儿又说起它事来,“不说别的,你年初说从江南请了师傅来,如今都四月中,怎么人还没来?二太太都问我了,说是还等着位好师傅,让宝玉好好学学文章、收收心呢。” “也快了,能要多久?估摸着就这两天了。”贾琏不太在意这事,反正也是走个过场,这府里头的读书苗子,不是考不了,就是年岁太小,要是他三妹妹是位男儿,哪里要需要使手段,“读书自古是个苦差事,十年寒窗都是谦虚了,婶婶能忍,老太太能忍?珠哥儿倒是能吃苦,可惜了呀。 要不老太太能这般疼宝玉,宝玉要是没那心,不也是白忙活。” “你是不是嫉妒宝玉?” “你心里愿意吗?” .......... 梨香院里,薛家三位主子都没睡下,反倒是聚在一屋商量事。 宝钗挽着母亲的右手坐在榻上,薛蟠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接受着母亲和妹妹的拷问。 问了两三遍了,实在是困了,薛蟠吵吵着要回去睡觉了。 宝钗却看着母亲,心里想着哥哥方才的话。哥哥说贾琏没啥难堪给他,就是看着人冷了点。 可她知道他哥哥惹了祸,这事那位琏二哥哥是不满的,觉得不能脱罪,途中知道舅舅升了外任的同时也得知了贾家内部对他们家的态度有分歧。 母亲说既不往舅舅家去,便得去姨母家住时,她虽是不语,可夜里榻上也与母亲有一二隐言,可惜母亲性柔,模棱之间还是来了贾府。 贾家上下待客谦和有礼,可姨母闺房话也有暗暗提示,言及贾琏,面色虽红,但欲语迟言,凤姐姐见面也不谈夫婿,就知这位琏二哥哥不是好相与的。 这般担心着,如今这位琏二哥哥也从军营中回来了,和哥哥真见面了,担心却少了,到底是大户人家又有世交,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事到临头方知易,只有迎头撞南墙。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琏二奶奶院里来了人,要见太太。 第45章 江南读书人 薛母命丫鬟将人请进来,结果来人她们不认识,一时有些许错愕,宝钗搀扶着母亲起身,薛母问道:“你是........?” 蕴儿躬身答道:“回太太的话,我叫蕴儿,是二爷身边的丫鬟,平日里头不在府里做事,太太没见过我也是常事。今日爷回府见了太太送的礼,说是长辈赐不敢辞,但做晚辈的也有一二心意,望太太收下。”说完,侧过身子露出后头两丫鬟捧着的礼,五匹蜀锦,三株辽东参。 薛母看着礼,心里却有困惑,于薛家而言蜀锦不是啥稀罕物,可这蜀锦的规制看着有些特别,便又不好意思地推脱。 蕴儿谦让间,透了底,“太太不用觉得如何,这蜀锦原是宫里头例年节下赏的,爷和奶奶也用不着,就都分给府里几位爷和姑娘了,去年进府客居的林姑娘也是有的,如今薛姑娘进府了,规矩也是一样的。 太太方是收下的好,不显得两家人的短。” 宝钗听了这话,向着蕴儿说道,“难为琏二哥哥费心,妹妹心领。” 蕴儿瞧着那俊秀丰美的模样,心里也是叹气,让人羞见呐,“姑娘挑的礼,爷看了,也要谢姑娘的用心才是。” 说完,再打几回太极,拿一二月色入屋当借口逃走了,也没喝茶,礼是礼,亲是亲,她主子的行事她不也得跟着。 回屋的路上,蕴儿想起今日送的礼来,在得了丰儿的口令时,去库房挑,看着堆满的蜀锦和辽东参也只能是照着送府里姑娘们的规制原样送了。 要说上贡的蜀锦和辽东参虽不是多大的稀罕物,可也不寻常,平常大户人家也没她爷那么富的,每年从蜀中和辽东来的礼都快把库房站满了,送礼也只能这么挑了,不然就凭二奶奶一个人也穿不了那么多衣裳撒,东西放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 十三日这一天,王熙凤念叨的江南师傅到了,贾琏在外书房接见了他,但在见到的那一刻有一丝诧异。 文质彬彬、穿着寒酸的读书人以为是他和信上介绍的年纪不符,年轻了许多。 在入屋拜会过后,不仅拿出一份名帖来,还有一封信,一同递给贾琏。 看着贾琏拆开了信看,自己也热情地解释道,“贾公子还望海涵,林御史原是请的晖章兄,可行至半途,家中突发恶事,只得返乡,又觉如此有负托请。书信一封请我代他来贾府教书,正巧我居家多年,昔年积攒也所剩无几,贾府出手阔绰,我也心动,便答应了。 您手中的信就是他亲笔所写。” 贾琏笑着看信,久久没有应答,读书人不知有何错漏,但又恐语多失密,只静静地等着,不差这一二刻。 “魏先生?”贾琏看完信,先是试探着开口称呼,“我没说错吧,这信上写的?” “没错没错,鄙人魏无思,贾公子随意称呼就是。” “先生说笑了,请你来是教授我贾家几个不成器的子弟的,那有不以礼相待的道理,”贾琏语态谦逊,不同人不同语,“就是不知道先生来此,知不知道来我贾府到底教些什么。” “听闻是贵府有人意在院试,才从江南请人来授课。” “好叫先生知道,要进院试的是我两位不成器的弟弟,其中琮哥儿年岁大些,到了要做事的年纪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想着他能考个功名,就是将来出府去也自有一片天地留于后人;瑛哥儿年岁小些,又受祖母疼爱,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只不过让他受受熏陶,若是有才于此道当然好,无趣也不打紧的。”贾琏给面前这位文士解释起缘故来,“先生即知,不知要教些什么?” “当先授四书五经,知贵府二位公子根本深浅,再因人而教以八股策论。”魏无思觉得这样回答当是妥当了。 “先生说笑了,我们家这两位怕都是四书不通的蠢才,不是先生这样自幼熟读经义、明师教养的人杰可比。”魏无思不知贾琏是否有意,既不挑破,也就继续装着,“天才有天才的考法,蠢才有蠢才的考法,前明至今三百余年,八股取士,不知出了多少进士科,便是再厚的书也有考尽的时候,更不用说论语一共才一万五千字,您说是不是?” 魏无思早年是受过勋贵家习气的苦的人,在此时也对贾琏言语间的赤裸无耻感到一丝气恼,圣人学问就是叫这些人败坏的。 “先生若是觉得为难,不如我再告诉先生顺天府院试的主考官是谁?” “贾公子的话我明白了,此事魏某能做,不过怕是要苦了贵府的两位公子了。”魏无思思量了下,觉得凭他的学问小事一桩,小不忍则乱大谋,忍。 “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怕是以后有的苦吃呢!先生只管教,一切后果我来承担。”贾琏见他有胆气入这虎穴,也就继续往下走。 “不过除了教授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我还有一事相托。” “但听公子吩咐。” “先生从江南来,想必也是听过我姑父的名字。” “贾公子说笑,两淮巡盐御史我若说不认识,便是不识泰山了。” “我姑父膝下有一爱女,自幼受姑父教养长大,又是湖州进士现任应天知府贾雨村大人起的蒙,四书已通,天资非凡。 可惜姑母身体羸弱,如今送入京中,由我祖母教养。祖母见了疼爱至极,当然是好事,可若是因此中断了求学,就不好了。 所以我想请先生在教授我两位弟弟之外,费心授学,使我妹妹能怀恻隐、守羞恶、知恭敬、明是非,以宽我姑父姑母千里托付之心忧。 先生若是愿意,除了六礼束修,我另有百金相奉。” 魏无思没想到贾琏会提这个要求,教两个世家子弟不是多大问题,可大家族中少有请明师给自家闺阁女儿授学的,即使是有爱女之心的也是自己在家私授,不敢外专。 而且贾琏对给林家小姐教学的期许,也让魏无思些许敏感。所谓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出自《孟子·告子上》中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 对贾琏的话翻译一下就是,希望这位林小姐通过读书学习能够实现怀仁、守义、知礼、明智,这不是一般的要求了,连他魏无思也自认够不上这四条呀,口气不是一般大了。 而孟子的这段话涉及到了儒家的心性论,对该句的不同解释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儒家不同思想流派的分野。如果方才只是有些猜测,现在就凭这句话,魏无思可以确定贾琏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甚至触及了真相。但是贾琏似乎并不在意他,这很有趣,不枉他委身入贾府。 虽是如此想,但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贾公子所说,非我能及,不敢轻言许诺,只能说尽力而为。” 这是答应了,谦逊之词却也是实情,贾琏也认同。 说到这里,贾琏便让傅亨领着魏无思去贾府为他安排的别院,礼送至门口,站在台阶上看着魏无思的单薄背影消失。也不回屋,而是来到廊下用檀木棍逗起雀儿来。 等到傅亨回来,他站在阶下,向贾琏请示是不是要找人查查这位魏先生。 “查什么,人闲的慌?他我认识,姓卫,名恙,字宣义,嘉兴人士,嘉祥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之前在翰林院修明史,三十九年母亲病逝,丁忧还乡,守孝三年。 用得着你去查?”贾琏逗着雀儿跳来跳去,言语间有些松快。 “认?认识。”傅亨怎么也没料到贾琏会认识一个从江南来的文人。 “认识不奇怪,奇怪的是身为清贵人家,守孝结束这么久,不去吏部谋个官职,来贾府这肮脏地做什么,言语间身段还放的这么低,传出去不怕有误他的仕途?” 傅亨对贾琏言语中对贾府的贬低,心里暗暗蛐蛐,“爷说话也忒难听了些,您不也是贾府的人吗,这贾府要是肮脏地,那住在这里头的您又是啥?” “更有趣的是他卫恙身为黄梨洲的徒孙暗中进京做什么?傅亨,他要是外出,派人跟着,我要知道这人在京里都见了谁。” “是。” 第46章 送礼请客 四月十五日,天气晴,微风。 贾琏坐在外书房里间看尉缭子,正看到守权第六中的“攻者不下十余万之众,其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 庭院中传来响动,不多时谢鳞进来了,这不奇怪,本来就约好的,只等谢鳞办完枢密院的事就在这边会面,可紧跟着的陆预倒让贾琏有些不解,这小子不在营里待着就算了,怎么还一脸衰祥。 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谢鳞,谢鳞进屋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傅亨伺候着端来新烧的茶水,他一边等着茶,一边解释道,“这小子不干正经事,跑去吏部找姚文华套近乎,文华不堪重扰,把人提溜到我那里,说这家伙再这么干,就别想娶他们姚家的姑娘、他姚华文的妹妹了。” “哈哈哈哈........”贾琏听了实在忍不住拍桌,这小子够胆,敢去找大舅哥,不知道姚华文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吗? 要不是看在陆安和他姚文华在宫里曾经一同做事的份上,这婚事他也不会同意。 陆预听着两位哥哥的嘲笑,走进到贾琏面前,看了贾琏手里握着的书,伸手想看。 贾琏虽是笑着,却先是一躲,后是用书一打,“干嘛呢?在这打你哥哥的款。” 陆预受了教,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看看琏二哥手里看的啥书,我也好回去读读。” 琏二一愣,笑都兜不住了,“你小子不对劲呀?怎么了。” “他这是听说姚家姑娘是位自幼饱读诗书的,心里胆怯了,怕日后说不过他家夫人,临了找补找补呢。”谢鳞品了一口茶,揶揄起陆预。 “佛脚也不是这么抱的,你要准备读书也该去找找夫子,从头开始。 说来你大舅哥可以呀,他是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待过,腹中文章多得很。”贾琏说着说着发现了某种真相,“他那不成,也别来我这薅呀,这书可是我林妹妹送我的,你要想要找你妹妹去。” “我妹妹?颖儿不找我要钱就是好事了,以前哥哥在她还有些世家小姐的范,如今也不知是哪来的嬷嬷教坏了她。”陆预一脸抱怨似的哭诉。 可谢鳞偏要拆他的台,“可我听伯母说,颖妹妹屋里头多了好些不该有的书,不知是谁给她去外头买的?” 陆预急了,“谢二哥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讲的,败坏我妹妹的名声。” “好了,闹够了。”贾琏也觉得再谈下去不好,打断了二人,转而谈起今天的正事来,“查清楚了?” 问的是远处的谢鳞,谢鳞捧着茶抿了一口,点点头。 “谁买的?” “还记得史家旧年间为了囤积土地借的外债吗?”谢鳞不直接回答,而是谈起陈年往事。 “记得,总计数目如果没记错是十八万两,月息是三厘。”贾琏对这件事清楚得很,回答很快。 “史家欠我们家的一万七千两最近还了。”谢鳞很随意地说了答案,“用的通汇钱庄的银票。” “张琦仙进京了?” “有人在山西会馆看到他露过面。” 贾琏陷入思考,陆预则是没听太懂,但也不敢做声,只看着琏二哥。 “你怎么看?”贾琏没有急于发表意见。 “只能说不是巧合,很有可能张琦仙或者说晋商们已经决定下场为李嵇、李轲站台了。”谢鳞说出他的猜测。 “你的可能就是肯定了,也就是说修缮京河和黄河的提案要提上日程了。”贾琏一手书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内踱步。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谢鳞问对策。 “谢膑上了几道折子了?” “才一道,不过听说第二道就在这一两天了,最晚到月底差不多走完三辞三让的流程。”谢鳞知道贾琏在想什么,答的比他问的多。 “那就写信给伯父,让他把奏折在五月初递上去。既然虞公先下一筹,那我们也来个礼尚往来,送这位即将上任的首辅一份大礼,请他吃席,吃大席,看他收不收这张请帖。”贾琏踱步许久后,下了决断。 “我回去就给伯父写信。” 陆预看事情好像谈妥了,张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听懂。 贾琏没有回答,透过纱窗看着院子里的景,树上的花开了。“你怎么最近对这些关心起来了?以往不是这般模样呀。” 陆预有些不好意思,可不待他想说辞,贾琏就继续说教起来。 “是快成婚了,长大了不是。要是这样,我倒愿意同你讲讲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开阔开阔眼界。”贾琏转过头来看着陆预,神情淡然,眼里多是欣慰和释怀,总算没辜负了陆安的嘱托,没让这小子去做了辉云楼的裙下之臣就是好的了。 贾琏将尉缭子往桌上一放,又讲起了新故事,“事情要从嘉祥年间说起,随着天下大定,人口繁生,到嘉祥二十六年,京城人口已有近百万,超出了京畿地区河流水源的承受上限,多年间包括永定河在内的京畿河道水位年年下降,京城百姓的用水成本不断抬升。 在这一年有个工部主事带着他的师兄师弟们,花费了前后近一年的时间进行实地调查,为此跑遍了京畿和直隶地区,将调查的结果编撰成了《京畿河道源流考》。同时在这本书的基础上,那个工部主事越级向内阁大臣们上书,直言京畿河道整备的刻不容缓,望中枢重臣能拨冗审阅一二。 这道折子引起了内阁大学士们的注意,但彼时距离二十二年的战事过去不过四年,国家财用不足,主流思想是节流的同时想办法补足税源,为此当时还是首辅的缮国公盯上了盐税,揭开了江淮私盐案的序幕。 对于这个主事的上书内阁大臣们是欣赏的,但最后决定先让他们搞搞规划,等国家财政充裕了再择机施行。 为此不但没有追究这个主事的僭越之举,还给他升了官,至于他是谁,想必你是听过的。” 在街头巷尾听惯了英雄故事、官场八卦的陆预知道当年那个工部主事是谁,现任内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的李轲,北地经世学派的代表,京河和黄河的修缮提案一直是他在朝中推动。 “虽然当时朝野的目光都放到了私盐案上,宪文公的奏折只是惊鸿一现,但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之后扳倒缮国公的保龄侯。 这位侯爷在嘉祥二十七年起开始通过行市里的掮客收购宪文公折子中提及的京畿地区需要整备的河道沿岸土地。 利用职务之便,窥视国家方略,暗中收地以待天时而谋利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鲜事。 但这位保龄侯的特别之处是,他的胃口很大,用自己家积攒的银子买地不说,还向姻亲故旧们借钱买地,江南系的勋贵人家他都借过银子,这还不算,到了二十九年开始向西南系和漕运系的勋贵们借钱。 连亲戚们也被他的举动给吓着了,劝他收手。可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停手,最后积攒了大量的外债,也就是这笔十八万两欠债的前身。 但这是很奇怪的。” 李轲,直隶河间府人士,字宪文。 第47章 收益和风险 “自三代以下,权贵借着灾荒买地的事情屡见不鲜,这种事我们也干过。 但是花费大量金银收购土地,就为了贪图朝廷修缮河道所要付出的征地款,而不是选择富贵传家的,我还未见过几个。 要知道对于朝廷而言,修缮河道最大的困难从不在作出决策,而是收谁的地,征地的款项是有限的。 而田地是永久的,只要不修河它就一直在哪,就能一直产出收益,到了灾年不过是收成差些,可要是接受了修河而选择银子,如果不能把它投入再生产,那就是一笔不能生钱的废铁,总有一天要败光的。 钱生钱的路子不是没有,可问题是那是有高风险的,对于不缺钱的权贵人家而言,花大钱的第一要诀是保值,其它都是狗屁,而这世道没有比买地更保险的买卖了。 最后卖地是为了买地,那折腾这一圈干嘛,当钱没有成本的呀? 另一方面河道沿岸的土地由于距离近,土地肥沃,用水浇灌便利一般都是好地,权贵人家最喜欢,相应的最不喜欢修河从他家地上过。 所以历来修缮河道都是往弱者的地上修,往阻力最小方向修,百姓是不会说话,毕竟修河也是为了他们好不是。 现在来看,对于一个富贵人家而言,去买可能要被纳入河道修整的土地是不可能的。 其所获得的经济回报极低甚至是亏本,因为出售土地的价格绝对会被官府压价。 大手笔地收购土地更是不可能,如果不是保龄侯府当时权势正盛,光是不断买地所导致的京畿土地由于供给减少而带来的地价上涨同最后官府征收价上限之间所产生的差价浮亏,就够保龄侯府喝一壶的了。 更不用说他借钱买地所需要的利息成本了,月息三厘呀,他保龄侯是有多大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获利才敢这么干? 荆夫,还记得之前讲的关于开国赏授将士田地的典故吗?” “知道。”陆预下意识地回答。 “国初天下土地多被将士所有,京畿也不例外,各府勋贵在京畿都有土地,相应地有地被纳入征收范围的勋贵也有不少。 要知道持有被纳入征收范围的土地等于是拿着一张回收价固定、到期时间不确定的票据。 其所具备的经济收益可以确定、但时间周期不定,如果到期时间过于漫长,期间产生的利息成本足以摧毁掉史家起家以来的所有积蓄。 而保龄侯收购土地所带来的地价上涨对那些拥有田地原本是亏钱的权贵人家而言,简直是天降大恩啦,去哪找这么个冤大头接盘。 所以从各方面来看,保龄侯收购土地的行为是不利于自己的,经济收益近乎没有,时间风险极高。 但对于嘉祥二十九年即将打倒缮国公坐上首辅宝座的保龄侯而言,你会相信这样一个人主动去亏钱吗? 所以,如果他不是在谋求经济利益,那么就一定在谋求政治利益,而且这个利益极大!”贾琏的语气愈发生冷,眼神里透出与往常不一样的神采。 在喝过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坐到谢鳞旁边后,贾琏继续讲起了往事,“我们当年首先思考的是,这个政治利益从何而来? 为了探究这个,我们将目光放回了整件事情的起因上——京河修缮。 京河修缮原本是李轲背后的经世学派提的,为了的是缓解百姓用水成本高甚至无水可用的问题,从而改善京城百姓的生活。 但我说的这句话描述的是经世学派的行为,不是这行为背后的目的。 目的是什么?荆夫。” 经受过一夜政治抗压能力训练的陆预本能想到一个词,民心。 但没有急于出口而是斟酌再三,方回答贾琏。 “说的很对,是民心,经世学派做整件事,是在践行他们心中的经世济民之道,而最终的一切都会回归到那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京河修缮的直接受益人是居住在京城的百万百姓,我们这些人是不会缺水用的,推动这件事能够直接获得京城百姓的好感。 讲句题外话,百姓就是百姓,不会因为他出生在哪个地方就改变他的身份,但不同地区的百姓受地域因素叠加,所具备的特色是不同的。 你哥哥当年去四川的时候,我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你这么年轻就去了蜀中享福,怕是不会回来了。 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在评价四川时还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警语,不过太祖打破了这个惯例,是第一位依靠西南以定天下的雄主,真正意义上实现了诸葛丞相隆中对战略思想的人。 又比如前朝讲“苏湖熟,天下足。”,本朝却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讲法。 而江南的百姓常被士人说,是天下刁民之首。不外乎这些百姓在江南商业发达之地成长谋生,身上沾满了商贾习气,说他们满身铜臭真的是在讲铜臭吗? 不是,是在讲这些人因为从事商业,导致了频繁的商业纠纷而习惯了打官司,以至于凡有所纠,必诉公堂。 江南市民对本朝法律条文的熟悉程度甚至远胜过熟读儒家经典、通过科举入仕的父母官,这样的现象导致地方官员对法律条文解释权的垄断被打破了,更要命的是还出现了专门代人打诉讼的状师。 地方父母官讨厌的不是打官司,是打官司过程中江南百姓对法律条文的辩驳冒犯了他们的权威。 那北京呢?北京的百姓又有什么特色吗?” 陆预看着贾琏,他从未想过还可以从这个角度讲政治的。 贾琏见陆预有些愣,就继续往下讲,先讲了再说,消化是之后的事,有的是时间琢磨。 “北京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有一点,只这一点就足以抹除它在其它方面的平庸了。 它是这个国家的首都! 北京是这个国家权利中心的所在地,换而言之,北京城里的百姓距离皇上、百官们很近。 对于陛下而言云贵太远,就是有矿工暴乱又如何,交部严加审议而已;可是京城前些天的摊贩杀人案又如何?一个小贩因为兵马司兵丁的盘剥,实在不能忍受,暴起伤人,一把柴刀杀了两个过往欺压他的小兵,还有四个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百姓,最后自己也自杀了,咋滴,报社啊!” 本来很好的,陆预也在认真的听,突然贾琏情绪就激动起来,他好奇地看向琏二哥,不料贾琏已没了方才的高声,只浅浅地咳了一声,清清喉咙。 “啊,不用在意,我喉咙有点不舒服。 话说回来,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陛下也下诏要顺天府明查。 坊间也传出些不好的消息来,说是裁撤五城兵马司,整编为巡捕营,纳入京营的指挥序列,你说这里面玄机大吗?” 陆预知道这个消息,京营里已经开始传了,不过从这个消息来看,换汤不换药,换个名字没多大区别。 不过现在他见琏二哥话中有话,决定回去摸摸。 “到了嘉祥三十年夏,缮国公倒台前夕,保龄侯已经握有大量土地,剩余的零星地块已经不影响河道修缮的土地征收速度。 于是他开始推动京河修缮事宜,不止局限于工部内部的图上规划那么简单了。 但请注意这个时间点,距离嘉祥二十六年宪文公上奏提议京河修缮,才过去了不过四年时间,难道国家的财政状况在短时间内得到缓解了吗? 没有,江淮私盐案所追缴的税款只是止了渴,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税源不足的问题。 但朝臣们此时已经无暇他顾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保龄侯同缮国公的党争中。 保龄侯在缮国公倒台、首辅换届之际就急于推出此议案是不合时宜的。 从国家财政状况而言,操之过切;从政局稳定的角度考虑,时机不佳;唯一有利的是京河修缮的前期准备工作——规划和土地征收已经完成了。” 第48章 三思算无遗,可怜料身死 “我们社内当年复盘保龄侯的这一操作,对他选择这一时机的原因做过多次探讨。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为了自己的下台做准备。 我前面说过了,史家囤积土地这种行为的经济收益为零,时间风险巨大。 保龄侯上台前夕就开始推动这个提案,本质上是为了保证在自己的首辅任期内快速完成这项政绩,控制住借钱囤积土地带来的时间风险。 在经济收益为零甚至为负、控制时间风险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攫取政治利益。 我想......这是保龄侯计划的理想结果。 我讲到现在都只是从京河修缮的角度分析保龄侯的行为,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点,我们不应当忽视这件事的大背景——党争! 那晚我们说了保龄侯是在上皇的支持、士人集团的摇旗呐喊下发动了对缮国公的进攻。 但我们也说了,这个行为本质上是在打击太子的威信,缮国公又是太子的舅舅,保龄侯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为在得罪未来的皇帝。 那么避免被太子、一个未来的皇帝清算,需要什么?” 贾琏问出这句时,看向了陆预,但没有等他多想, “需要民心! 因为从汉以来的士人集团正是依靠着民心同历代皇帝进行了千年之久的对抗而不断延续下来的,对于自幼拜读儒家经典、深受其父熏陶、长期同文官士人相处的保龄侯而言,他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中的‘天下’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对于太祖而言,是华夏天下,是九州万方,是做皇帝需要的千秋万代的基业。 对于李轲背后的经世学派而言,是对儒学理论释经权的掌握,是对宋明理学的推陈出新、取而代之。 而对于保龄侯而言,这是他在打倒缮国公后,面对太子反击而能够安稳下台的依仗! 一个通过京河修缮获得了京城百万民心的人,即使是皇帝也要掂量一下,弄死保龄侯所带来的恶果,更何况是太子。 所以保龄侯是希望通过京河修缮这件事完成同元从系的妥协、和解以实现平稳下台的,不然双方斗下去对各自都没有好结果。 对于他而言,他只是需要缮国公下台,不是双方结成死仇,如果必要,我想他不介意将京河修缮的功劳分给太子一些。 但很可惜,缮国公死了。 荆夫,要记住!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正是有了嘉祥四十年上皇和我们的妥协,才有了隆兴元年。 而保龄侯斗倒了缮国公和斗死了缮国公,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缮国公死的那一刻,保龄侯的筹划就失败了一半。 失去领头人的太子元从系已经不可能和保龄侯达成妥协了,因为连一个可以做主的都没有了,太子只是太子,没有他舅舅的手腕,他根本无法弥合太子亲随和元从系之间的矛盾。 所以当初太子的疯狂报复也可以解释了,《礼记.曲礼》中说“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公羊传》中讲“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仇,非子也。”,而缮国公对于太子来说又岂是父亲可比的,上皇有不止一个儿子,可太子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呀。 太子只能试图用替缮国公报仇的方式重新凝聚人心,于是保龄侯推动的京河修缮案还在施行过程中,他本人就忧惧而死了。 到了这一步,事情好像结束了,推动京河修缮案的保龄侯死了,逼死保龄侯的太子也在不久之后被废圈禁。 修缮案则可以继续推行下去了,毕竟工部的方案还在,只是换了个人主导而已。 到了这里,修缮案我们先放在一边,回头看看保龄侯的整个操作过程。 为官讲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那一夜我们讲的很清楚,随着嘉祥二十二年的战事失败,原有的矛盾开始爆发,处于权利之巅的缮国公是一定要倒的,作为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身居高位的保龄侯一半是身不由己,被裹挟进这场斗争中的。 保龄侯在攻击缮国公的开始就意识到了打倒缮国公所带来的某种危险,所以自己下场买地,用自己的钱做了官府的事,企图利用京河修缮所带来的巨大声望换取自己在整场斗争中的安全下台,而下台之后的他将获得同太子一党的和解。 如果缮国公没死,那么双方的利益交换很可能成功,毕竟太子在民间获得巨大声望,是有助于巩固其地位的,这点完全可以弥补掉缮国公下台带来的损失,至少还可以收获保龄侯的善意。 到了这一步,保龄侯基本完成了思危、思退的步骤,至于思变.......” 琏二哥在此处的停顿,让陆预意识到事情看上去要变得更为复杂了,虽然他听到这就已经觉得很复杂了。 “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又要回到保龄侯推动京河修缮的真正目的去看。 要知道保龄侯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是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的。 推动京河修缮去换取打倒缮国公后的安稳下台,那干嘛一开始要打倒缮国公呢,或者说他为什么要走在打倒缮国公的道路上,陷自己于危险境地中? 难道就因为皇上支持、士人鼓吹,他就自带干粮上前线,去当在党争倾轧中有极大可能死的炮灰?他是明知有危险的,如果他没有自己的目的,想要避开这些,完全可以学夏崇夏老大人,当个吉祥物,一样可以换个十来年的权势富贵。 能够促使他积极投入到这场政治漩涡中的目的和思变中的这个“变”字一定关系极大。 以上讲的都是我们当年的推测,可现实情况我们也是知道的,保龄侯在思退这一步上失败了,他在当年就死了,但对于保龄侯府而言却未必是失败。 保龄侯府或者说史家在整个帝国上层中是比较特殊的,是勋贵没错,可同士人的交往从密也是真的。对于国朝初年的史家而言,他们身上有两种标签,一是开国元勋、世家勋贵,二是士人代表、文臣领袖。 这两种身份所代表的利益截然不同的,史家的这两种身份特征就如同国朝初年的大势一样,在救天下的时候可以共存,但随着治天下的到来,一定会产生分裂。 嘉祥二十二年战事的失败不但加剧了朝局的分化和斗争,也对夹在中间的史家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这时候只需要选择其中一种,放弃另一个,就可以摆脱这种境遇了。 而选择哪种身份,取决于哪个身份能够给史家带来长久的富贵。 讲到现在,荆夫,你看出来保龄侯想干什么了吗?” 在屋内踱步间讲述故事的贾琏讲着讲着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口,此时太阳的光线照射在他身上,余光透过房门未被遮挡的空间撒入屋内,光的极限一直延伸到陆预的脚下。 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贾琏半偏着头、只侧过四分之一的面庞,眼神阴翳。 处于阴凉中的陆预看了看琏二哥的侧脸,看了看对面从头到尾一脸平静地喝着茶的谢二哥,他对于保龄侯的选择已经了然于胸,在治天下的大势之下选择哪一边? 现实中的保龄侯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选择。 琏二哥方才说,保龄侯买地是花自己的钱去做官府的差事,可现在看来收获士人的好感与认同才是他最大目的,而打击缮国公的行为又能弱化史家身上的勋贵色彩。 如果不是缮国公身死而引发的保龄侯身死和之后彭城侯掀起京河修缮款贪污案彻底中断了京河修缮的进程,史家完全有可能在这样大的政治风波中全身而退,完成家族发展的转型,而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 所以琏二哥才会说,对于那时的保龄侯而言,思退可能失败了,但对史家而言,却不一定了。 陆预想到此,又联想到进门不久谢二哥说的史家将地出售给晋商的消息,或许即使中间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坎坷以及漫长的等待,对于史家而言,思变从来没有失败过。 第49章 背叛 贾琏注视着院子里的花儿,想起以前到史家做客,在园子里头闲逛,站在池子边看着水里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幻想着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他站过位置上,一样也看过这样的景。 那时湘云年岁还小,不解他站在池边赏花的景,陪着他的还有史家的一位公子,过去很多年了,他也很久没有到访史家做客了,现在再去也没有了那时的心境了。 等回过神来,贾琏有些自嘲,犯贱呀。 “陆预,你有没有想过我讲的都是错的?” “啊!”陆预小声惊讶,怎么是假的,很还原呀,他听的都觉得就在现场角落里看着保龄侯下的决策。 “我讲的这些都是我们事后根据当年前后事件的发展脉络推测出来的,细节都是揣测的,怎么可能全对呢?我又不是我舅祖父肚子里的蛔虫。 但不论故事细节怎么错,有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绝不会错的,那就是保龄侯背叛了我们。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保龄侯和我们一样看到了天下大势,那就是勋贵集团的衰落和士大夫群体的崛起,其中夹杂着皇权的集中。 他自己以及子孙从学儒家,走科举入仕途,这不算什么,勋贵人家中有好些个都是这么做的,我们家也不例外,我姑父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不能叫背叛。 什么叫背叛?还记得我开头讲的吗。 史家买地开始是用自己的钱,后来借了我们勋贵人家大量的银子去买的地,可问题是地大多也是我们的呀! 换而言之,史家在用我们的钱买我们的地,他们真正付出的成本是利息。外债合计十八万两,月息三厘,史家一年要付六千多两的利息,这六千两的利息才是史家真正花的钱。” 这时陆预察觉出不对,史家不是自己也花钱了买地了吗? “谁说史家就一定花了自己的钱了?你看到了? 他完全可以花一万两买地,然后用借我们的银子用更高的价格接手他先前买的地,我们又不能查他的账,谁知道呢。 当然这是我怀有恶意的揣测。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不是彭城侯后来掀起的贪污案,最多两三年史家就可以把手上的地处理掉,付的不过是几年的利息和些许差价浮亏,总亏损不会超过三万两。 完全在史家的承受范围内。 问题是史家失败了呀,贪污案之后京河修缮的提案就彻底终止了。史家当然是亏了,到如今十五年了,里外里亏了十来万两,史家人现在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是不好受。 可我们好受吗?要知道当年我们这些亲戚借的可是现银,一借就是上万两,现在京河修不成了,钱也要不回来了,我们成了史家的债主,借几百两的人是孙子,借上上万两的就是爷了,更何况史家总共欠我们十八万两。 要是史家在政治斗争中倒台了,你觉得我们能要回这笔钱吗? 去阴曹地府要吗? 这是经济账。 还有政治账没算呢! 不论保龄侯的初衷是什么,他预见了什么,就像那晚我们讲的,他的行为客观上掀起了导致勋贵集团长达十余年的内耗的夺嫡党争,加速了我们的衰落。 作为我们的一份子,他要是自己个儿见势不对,跑路到士人那边也就算了,可拿我们做他跑路的垫脚石就不好了。 这些年来我们死了多少人家?缮国公嫡出一脉阖府上下千余人都死了,彭城侯府六百人也死了,章阳侯府七百口人、宜阳侯府五百口、南平侯府六百口........ 这些人都死了呀!其中许多人我们都是认识的,喝过酒的,柳鸢的二叔一家十一口在一个夜里自尽了,身体是裹着白布从后门拉走的,没进祖坟,去了城外的乱葬岗;蒙恪的伯父当时是枢密院左都中郎将,在狱里咬舌自尽......... 不讲了,再讲下去,该喝酒了。” 说着说着,贾琏心里流下泪来,幼时的朋友又有多少能够留下的呢?便是喝酒也找不到人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带着嘶哑的声音继续讲起故事,“不论保龄侯最初的计划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但客观上他、他们史家的行为伤害了我们。 我们不是一个人呀,过了这么多年了,只要回头看看,就会发现不是往事如烟,而是往事如屎,难以下咽呀。 这坨屎不是别人,就是史家呀。 说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保龄侯的操作是极其精彩的,在经济收益上做预设止损,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拉长,史家的止损线有点深了,但即使是这样,通过时间的摊平,史家每年的损失也是固定的,还有田地收成做补偿; 在政治利益上,不论是什么结果,史家只要不倒台,那么他们就还有机会。 作为一个后辈,我是很敬佩的;但作为一个勋贵子弟,就不能不让我骂我这位舅祖父一句‘王八蛋!’了。 到了现在了,荆夫,我问你,史家的地是他们自己个的吗?” 陆预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没有开口。 “在很多人眼中,史家只是替他们保管土地的狗,可现在史家没经过我们大家的同意就把地卖了,这笔账怎么算? 把钱还了,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呀!啊!那我们多年来的精神损失怎么算? 狗改不了吃屎!” 陆预对贾琏言语中的一二丝戾气,很理解,但又觉得史家做的也不算错。 毕竟史家直接把地卖给晋商和史家在经过勋贵集团同李嵇等人的讨价还价后把地卖给晋商,这笔交易的受益人都不同。 站在史家的角度考虑,自然是要选择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式,毕竟前面都做了那么多努力了,又忍了这么多年,他们借的是钱又不是地,凭啥要听我们的。 这么不留后路的绝情做法,史家在之后的岁月里最好期盼着勋贵集团像史书上无数次记录过的一样,一路向下永不回头。 但是..........可能吗? 陆预脑海中闪过春秋社十三人每个人的面孔,眼睛看着站在阳光下的贾琏,“或许史书也有改写的一天?”,这个疯狂的想法只维持了一念,就被他自己给打消了。 第50章 挣扎 谢鳞见贾琏在讲完保龄侯家的故事后,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依着书房的大门,即使是从背影看,也知道他正痴痴地看着庭院里的花,像以往的无数次集会里做的一样,总是看上去怏怏地。 “真是个懒背货,还要我讲下一半。” 谢鳞放下茶,身子向后倾,靠在椅背上,讲述起京河修缮案的后半段故事,“荆夫,不用担心史家的结果。 你琏二哥刚才说了,从汉以来的士人集团都是依靠着民心同皇帝对抗而不断延续的。但他也说过,延续的是士人这个理念上的共同体,作为共同体具体的一份子不知换了多少茬人家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史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现在对于我们而言,重要的是京河修缮的主导权已经掌握在虞公手上,但是施行修缮案他还缺个重要的条件。 在谈论这个重要条件之前,我们需要搞清楚为什么京河修缮案拖到现在? 琏二先前讲的很清楚了,保龄侯死前京河修缮已经进入施行阶段,但随之而来的保龄侯身死、太子被废、推选太子失败,到了嘉祥三十三年初,京河修缮事宜在两年时间里还停留在保龄侯死时的进度上,等到由刚升任工部右侍郎的宪文公主持工程的时候,时机比嘉祥三十年还要差上很多了。 比起保龄侯那时候,三十三年初时的政局已经不是可以用不稳定来形容的了,而是混乱。 彭城侯上台后,对于京河修缮其实一直在推动,只是阻力很大。 京河修缮成功所带来的收益所有人都看的出来,彭城侯没理由拒绝这份收益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但最终他却决定用贪污案毁掉这个工程,这其中的缘由是值得让人深思的。 那一夜你琏二哥也说了,随着推选太子失败,彭城侯等人开始试图用控制朝政的形式硬推忠献亲王上台,如果京河修缮过程所带来的声望对废太子有益,那么对忠献亲王也是有益的。 那么对谁不利?” “上皇!”陆预瞬间浮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庞。 “京河修缮一直没有进度,越没耐性的人只会越觉得希望渺茫,彭城侯为首的团体就是这样的。 但你觉得彭城侯是个没耐性的人吗? 二十二年战事失败、科尔沁部骑兵迂回进攻锦州企图切断大军后路的时候,是彭城侯一边抽调水师船只建立起从天津塘沽口到辽东梁房口的紧急补给路线,一边从熊岳城率步骑赶往沙岭堡救驾的。 在那样十万火急的危局下,彭城侯也没忘记维持住大军的后勤补给,让二十万大军能够保存士气,他是何等的才能呀。 彭城侯不是没了耐性,而是没了时间。 同上皇的斗争持续越久,彭城侯越能感到无力感,因为他无法从君臣、父子的角度战胜上皇,当年贾琏说彭城侯英明一世,即使最后身死,也没有败给皇帝,而是败给了体制。 这句话我是认的。 因为即使是意识到可能会失败,彭城侯也没有向上皇低头,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向皇帝发起了进攻。 在眼看无法获得京河修缮的利益之后,他决定用京河修缮案废掉忠献亲王的竞争对手——当时的忠肃亲王、后来的今上继承大统的可能性。 京河修缮案从最开始就有三方牵涉其中,一是发起方,李轲背后的经世学派及士人群体;二是具体从事该项工程的工部和顺天府衙门;三是占据了大部分征收土地的勋贵。 注意,这个时候这个事情跟史家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保龄侯死了,这个工程不能完成最担心的不是史家的那两个侯爷,而是借了大把银子给史家的各府勋贵,我们与此有重大利益干系。 毁掉这个工程,等于得罪三方势力。 在当时的朝局中,以彭城侯为首的勋贵和像胡之问这样的理学门人已经在忠献亲王身上下了注,留给今上去团结的势力已经不多了。 当时彭城侯是首辅,京河修缮案是他的领导下的忠献亲王党同三方势力合作推动的。 而进度始终无法推进的原因是很让人难诉说的。上皇当然不想让这个工程在彭城侯在任期间推行成功,但他拒绝的理由是不能这么直接的,这会有伤他的圣名。 还记得方才琏二讲的保龄侯是在什么情况下启动这个提案的吗? 上皇支持的反对派给出的理由正是国家财用不足。 在国家财用不足的情况下还要推行的事情上曝出贪污,正好契合了反对派的心思,你说好不好吗?” 谢鳞讲的久了,停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原因是这么个原因,但贪污案不能由忠献亲王党曝出来,要不然三方势力该恨的就不是今上了。 彭城侯在忠献亲王党、上皇亲信、忠肃亲王门人外,挑中另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同清贵文人交往过密,在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这些台谏聚集的衙门中有亲信的忠顺亲王。 我们猜测彭城侯是通过忠献亲王身边理学门人的途径将贪污情况透露给了都察院的御史何沅,这人正是忠顺亲王的人。 随后何沅在朝堂上直接揭发了京河修缮的贪污罪状,御史们又上承奏本言及忠献亲王同彭城侯交往过密,请命忠肃亲王查之,说忠肃亲王在江淮私盐案和西北侵地案中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是最合适人选。 至于结果嘛,你也知道了。 工部和顺天府衙门死了不少人,修缮事宜也宣布彻底告吹,无限期终止。 至于彭城侯的目的也没有达成,反而是今上即了位。 天下事哪有事事如意的,说到底不过是个被逼入死角的可怜人最后的搏命一击而已,然后平静地迈入已知的结局。” 陆预听完整个故事,心内没有热血澎湃,为帝国上层的权谋诡斗所着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在大人物的手中成为党争的工具、筹码,即使是出身高门的他也有兔死狐悲之戚。 站在门外时,他羡慕过长辈们那种言语间权势逼人的威信,但现在经过兄长们几次教育后,一只脚迈入门内,却是害怕居多,他怕他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出于某种无以言明的感觉,他敏锐地提出一个疑问,“谢二哥,你还没说虞公推行京河修缮缺乏的重要条件呢?” “还能是什么,是钱! 虞公那晚说推行新政时,不是说了国朝的税收年年下降,朝廷现在缺的是钱,他缺的也是钱。”坐在门槛上的贾琏朗声答道。 第51章 教学 化名魏无思的卫恙在贾府小厮的引领下,走在前往给林家姑娘授学的路上。 今天早上,卫恙已经见过贾府的几位公子了,除了贾琏提及的贾琮、贾瑛,还有个年岁更小的贾兰,虽然多了一个人,但他并不在意。 不过是因人而施教罢了,对于那位贾琮,卫恙听懂了贾琏的意思,于是拿来地方各府往年院试的题目与答案,教他咽下去、背下去,这有损卫恙的名声,但谁叫贾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需要个人来用罢了,他也只能当这是一场交易;至于贾瑛、贾兰两位,倒是让他心安些,天资是有的。 但现在他没有在想这些,而是在思考贾琏要他教林家姑娘的目的,难道就为了不负林海之托? ......... 黛玉在用过午饭后稍稍休息,便早早赶到温习堂,这间院子她听说是琏二哥哥特意让人腾出来的,名字取自“温故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她不是一人,身边还跟着紫鹃、雪雁,趁着二人整理书桌的间隙,环视四周,房间很宽敞,但被一道少见的十二扇白缎地苏绣花鸟围屏分割开来,黛玉在江南长大,对苏绣制品熟悉的很,上前抚摸着屏上栩栩生动的花鸟,心里叹息一声,别过头去。 平儿姐姐告知她琏二哥哥请的那位江南教书先生不仅到了,还要教她诗书学问的时候,她矜持地答谢,心喜而心忧。 可等平儿姐姐说随人到的,还有父亲寄来的几大箱书时,她是一惊,打开来看,尽是父亲书房中常读的,便是爱书至极,也有几本都翻毛了。 到这时喜言于表,问平姐姐,琏二哥哥何时有空?她去拜谢一番。 平姐姐说她琏二哥哥早有言吩咐,她若苦心读书,才是真正地谢他。 待人散去,她独坐间静静思虑,又恐祖母不喜,席间多观颜色,祖母也只是劝她读书辛苦,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一时想着,门外小厮通报,先生到了。 忙归座,整衣冠,修行为,屏气凝神以待。 卫恙进入堂内,未见学生,只有屏风透过的一二光影。 到座位上,先生和学生各自执礼问好。 先生问: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报者,天下之利也。此言出自何处? 学生答;《礼记·表记第三十二》。 先生心下有思,面上又问:何为礼? 学生答: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 先生追而问之:何为义? 学生闻数息之声,答曰:道者,义也。君子得位,欲行其道;小人得位,欲济其私。欲行道者,心存于天下国家;欲济私者,心存于伤人害物。 先生默言良久,问:何为利? 学生怯而不敢答,曰:学尚浅,不敢擅专。 先生说:学浅答之,吾方纠之。 学生只有一言以答:先义而后利,有道之世,必以厚生为本。 ......... 卫恙对于林家小姐的回答,是有些惊讶的,作为黄学门徒,江南顾黄之学多有交流,他对顾学也是了解的,黛玉所答之言,没有一句是自己的,一一截取自顾炎武的着作。 这没有什么,反倒是黛玉有一二粗见才会招来他的不快,还没学会走,那就不要去学跑,不然也没有什么值得教的了。 他之所以第一问提这么一个大问题,问的不是黛玉,而是黛玉背后的贾琏,这是他来的路上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既然贾琏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却又装作不知道,那他也要回之以礼,就冲着堂外站着的小厮也知道贾琏在关注这边。 其实他没有多期望林家小姐能答出多精彩的回答,反正他已经准备好了一番经论,讲于贾琏听。 能答出第一问中的句子出于何处不算什么,但黛玉的第二个回答就让他感到诧异,天佑后期对礼的主流解释重新回归到礼即理、守礼即循天理的宋明理学之中,所谓理就是天地自然之理,礼就要上合天理、下训人间。 黛玉所答顾学之见,讲礼是从人内心出发,通过规范人的行为来实现自我管理和治理他人,虽然顾炎武还讲过“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惟其称也。”,礼的制定与实践要和理相符,但他重点强调礼的功用也就是实用性,也就是黛玉回答的后半句“自治治人之具”,礼对社会秩序稳定的重要作用。 但黛玉不说其他,只答这一句其实已经站在了礼的功用一边,这也意味着这位学生潜意识里是对“私”有一定认同的。 顾炎武谈私,讲“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以不能免矣........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这句话就是说人有私完全合乎情理,他在他的性情论中将“性无不善”和“有私常情”内在结合起来,是在说明“私心”为善。 谈到私就要谈义利,朱熹说“人只有一个公私,天下只有一个邪正”,也就是理学讲的义利关系即公私关系,义为天理之所宜,是公;利为人欲之所系,是私。 “存天理,灭人欲”,最早出自西汉戴圣编录的礼记中的“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到了朱熹及理学家手中就成了“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倡导公利、反对私利,讲求“去私立公”。 而顾的讲法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私的合理性,这是有历史背景的。 顾讲“先义后利”中的这个“义”和理学的“义”是不同的,顾的“义”就在林家小姐的回答中,“义”是关乎天下国家的大义,而宋明理学强调“义”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原则,主张道义至上。 道德重要吗,卫恙认为是重要的,但道德不能拿来吃饭,不能用来打仗,不能抵抗外辱,在明末道德就是空谈,空谈害了天下,导致了亡天下。 而这样的认知不是在崇祯皇帝死后就有的,而是在南明朝廷灭了之后才有的。 要知道南明朝廷可不在那几个小皇帝手中。 由于自幼志向的缘故,卫恙对兵事兴趣颇大,师从黄学后,对兵事的了解只增不减,如果不是母亲意外病逝,现在他应该是兵部的官员了。 而在为母守孝期间,治学的同时,通过对明末战事的了解对这一层有了更深的体会。 如今天下士人只谈太祖治蜀八年才有了后来的救天下,但不谈太祖是怎么治的,难道出身草莽的太祖和一帮起先只会打家劫舍、破城掠地的贼寇比久读诗书、科举入仕的南明士大夫们还会治理天下吗? 成书于天佑初年的《西南纪事》中写初代缮国公感概闯王之败,于是在太祖坐拥西南之后献策,对蜀中以及治下的半个湖广施行了屠杀,所谓“必先使其乱,而后使其治”,杀的不是别人,正是西南士族和旧有归附之官吏,尽收其田地财帛,施行军屯,分军士以土地。 这件事情的发生导致原本想要招安太祖的南明朝廷立马召回了前往招抚的官员,要知道当时人已经坐船到了荆州府了。 后来南明灭亡,太祖苦战湖广期间,天下志士深感天下危亡,才有了顾炎武和他先师黄公等人之反思。 等到太祖收复江南,欲以施行其先颁布的政令,抄没江南有罪士族、地主的田地财帛,分赏有功将士。 当时帐下的幕僚文士多有劝阻,太祖说吾以信义得江南,而今得之,必践旧言,以赏诸将士,是谓生亦赏,死亦赏,死生不负人之信也。 初代齐国公讲得更为赤裸,说他帐下五万军士只识田地财帛,无赏则无战。 出于亡天下的反思和当时太祖救天下的措施影响,才有了本朝初年对理学的反思驳斥。 在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下,顾提倡“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又讲“利国富民”,认为“善为国者,藏之于民”,承认民众追求利益是正当的,对国家财富也是有益的,乃是人之私情,另一方面通过对江南商业活动的考察,对追求正当的商业利益持积极态度; 他的先师黄公则提出了“天下为主,君为客”的观点,认为“义”蕴含“利”,主张义利统一,提出“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在“私”上讲“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这也是认可“私”的合理性,并且更为直接,认为人追求利益是人的本性。 再往深点,就在《原君》里讲到了君主“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 北地颜元同样认为义利统一,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并以此为前提提出“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的利义统一理念,这句话是说追求利益是人的本能特征,道德不是空话,而是存在于人们追求利益的行为中,正谋便谋利,明道便计功。 而且由于出身北地的关系,提倡“习动”、“实学”、“习行”、“致用”几个方面并重,主张培养文武兼备、经世致用的人才,对宋明理学所提倡的穷理居敬、静坐冥想进行了猛烈抨击。 尽管三公的主张各有细微差异,但在义利上得到了高度的统一,强调利的实用性,肯定了人之私欲的合理。 在国朝初年经世学派得到重用,思潮起伏,理念传播到了九州万方,但到了天佑后期,宋明理学卷土重来,以方苞为代表的文人得到朝廷的重用,经世学派在朝堂上有了衰败的迹象。 所以卫恙对这位林家小姐的回答是很意外而又有所亲近的。 意外在这位侯门千金没有拘泥于传统的理学观念,这与他嘉祥末年在帝都居住时所感受到的勋贵人家的氛围是不同的; 不过他又想到这位小姐的父亲是顾学门徒,受其父影响也是情有可原,也因此对这位小姐有了亲近之感,毕竟双方也可以算作同一杆旗帜下的同袍了,按军中的说法。 同时他意识到他不能把他原先准备讲的东西讲给这位侯门千金了,这有伤他当初从师黄学的初衷。正因为这位林家姑娘在理念上同他们相契,他的理念才不能讲给她听,那些是给在翰林院学士中有诡辩之称的贾琏听的。 若是说与面前这位年纪尚幼的林家姑娘听,才是教她未学走先学跑,以己之私害她人之善,正中了理学门人讲的人欲之大恶,陷入重利的极端之中。 卫恙想了这么多其实不过几息时间,等到有了决断,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起《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 坐在书房门槛上的贾琏,看着树上的花儿,跟陆预讲起李嵇需要钱的缘由,“施行京河修缮,光是前期的征地和相应的准备工作,李嵇至少要花三十万两,而后期动工、征发徭役最少也要七十万两。 而去岁济南府为中心的山东地区发了大水,现在大修的条件是没有,可小修是必要的,还要赈济受灾百姓,目测所需不下二百五十万两。 两件事加起来,李嵇要从国朝每年的常备支出中挤出三百五十万两银子,从那里挤这笔银子? 要知道黄河是眼前之急,年初山东巡抚、济南府报上来的灾荒,是去年就发生了,到现在才处理已经是很晚了,这二百五十万两是必须拨的。 可站在李嵇的角度,修京河的事宜绝不能晚于辽东战事,如果晚于辽东战事,修京河就成了鸡肋,无法发挥它的最大收益。 他不能赌明年再启动工程,如果辽东战事要启动,开战的前两年朝廷就要做各项准备了,预留大笔预算以备战时所需。 就算他要赌,我们也不能等了,陈伯父自嘉祥四十年上任蓟辽总督已经有六年了,再等下去,陛下就该疑心蓟辽是不是真的要姓陈了。 而如果没有京河修缮成功所带来的民心人望,他就无法压制战事结束后裹挟着胜仗之威的我们,施行之后的新政,推行税制改革了。 对于我们双方而言,这件事是一定要谈的,仗要打,河也要修,钱的问题也一定要解决。” 第52章 少从学 至晚间,黛玉同贾母一处用饭后,独自一人静静地走了,叫宝玉瞧见奇怪,怎没和往常似地等等他。于是忙放下碗筷,同贾母道了辞,紧跟着出了屋,寻黛玉而去。 贾母自是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喜的,嘴上却又有埋怨,“我这两个玉儿呀,今日上了学,倒忘了我来,这会都早早离去了,不知先生教了些什么。” 鸳鸯在旁听着,用话孝敬贾母,必是先生教了好些道理,难着他们了,还要回去好好想想,明儿先生问起,也有答的。 贾母面上和煦,笑呵呵的,可心里却对黛玉授学的事有些许芥蒂,一是她屋里头有四位姑娘,独独黛玉有书读,这不好,于她玉儿而言,同同辈姑娘们相处有了差别,这也被府里头的下人们看在眼里,独一份的待遇有好也有坏,叫她也为难; 二是对贾琏的动作有些不解,她已收了风,那先生来京主要是教琮哥儿应试之巧,宝玉和兰哥儿倒在其次。这些都理解,琮哥儿在府里一向只有贾琏管教一二,为他弟弟用心也是做兄弟的道理,她内心也有些宽慰。 可那先生为黛玉授学,倒是让她在心里疑贾琏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若说是林女婿的想法,她是不信的,当初将敏儿嫁过去,是她丈夫仔细考察过的。可偏而温习堂那边都是贾琏的人,是蕴儿那丫头一手安排的,连风也透不出来。 只能将疑心放到深处,谅他翻不过天去。 ............ 回到屋里,黛玉没有精神,坐在椅子上一手撑在桌上扶头,闭目养神,宝玉跟着进了屋,瞧见林妹妹一脸倦怠,坐到身旁,取出随身的小玩意,逗她开心。 可人还是怏怏的,便是紫鹃向黛玉通报今日下午王夫人身边的周大娘送来两只纱织的花儿,说是薛家姨妈送府里各位姑娘的,是宫里头传出来的新花样。 也没听见,还要紫鹃讲第二遍时才反应过来,对那两朵宫花,也只瞥了一两眼,挥手让紫鹃自己拿主意。 宝玉瞧了,还让紫鹃拿来给他看看,他拿起瞧了瞧,“怪精巧的,林妹妹,你看看这宫里头还有这等闲的,那种出来的花儿还不够,还拿这纱编织成花儿,让人戴,真是奇思妙想,你说是不是?”。 黛玉勉强地笑,对这花儿不甚在意,江南人家的花活巧思她见的多了,没什么奇怪的。 宝玉见这不起效,也放下花来,问黛玉是不是今儿先生讲学难了些? 黛玉听了这话,眼里闪过光,问起宝玉先生是怎么教他们的。 宝玉想了一会,贴近黛玉一些,悄声说,“先生教的挺好的,有些见解比之前的师傅要深的多,讲起学问来,也不只讲那书本里头的道理,还拿外头江南的百姓故事给我们举例,特别是不强要我做经义,我是高兴的。 就是教琮三哥时,有些严厉,光是嘉祥年间顺天府院试的卷子就垒了好多层高,我看着都害怕,三哥还要硬背下去。 我都觉得三哥太可怜了些,何苦要去考那试呢。” 黛玉听了有些诧异,这和教她时是完全不同的。 在经书学问上,她受父亲影响大些,但等父亲为她请了蒙师,教的又有些不同,她也是听的,父亲同她讲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个人有个人的见解,要宽而采之。 但那时是不懂的,今日见了那位先生讲的有所触动。 那位魏先生开口问的三个问题,让她都有些方寸大乱,不敢答,这是在她父母教诲多年情况下,从未有过的。 授学开篇就问礼、义、利,而不见仁,这是不对路的。 当然她在情急之下答的也不太对路,用的是她父亲在江南时给她讲的理,而不是蒙师贾雨村的话。 答最后一问时,都没了胆气,怕回的话显得她不学无术,惹先生生气。 可魏先生听了,只沉默了一小会,没有谈她的回答如何,而是讲起了《大学》来,每讲一段话,就停下来讲解,讲还不够又问她有无疑惑,有疑先解答之,后又问此疑解答后是否还有疑问。 至于回答说没有疑问,她绝不可能这么做的。 光是大学的开篇一段话就讲了一下午,课后魏先生又给她留了一个作业,但不是用来写的,说是仔细思考思考,不着急回答,等想的差不多了再来找他问。 现在听宝玉如此说,更觉怪了,因人而施教是正常的,可如此之细、之严肃,也是少有的,对宝玉和兰哥儿这样的读书苗子都未如此,反倒是教她这样一个大家闺秀,倒像是书上讲的传道授业解惑也,不是单纯地教书先生了。 宝玉这般同黛玉聊着天,外头渐渐黑了,麝月同雪雁玩着,感到寒气,再一看外头,连忙催促宝玉回去,天也冷了些,该回去了。 黛玉也送宝玉回去,在门口远远看着他不见了,才在雪雁的搀扶下转身入内。 紫鹃请示黛玉是不是准备洗浴,黛玉抬手拦下,说先不急,先把她父亲的那几大箱书翻出来再说,几人忙碌一番,黛玉从中挑了许久,都是父亲常看的,挑了来,仔细读读。 等到几人汗流浃背了,才去洗浴休息,一天也就过去了,可不知怎得,躺在床上的黛玉开始期待起明天的授课了,不自觉地笑了,旁边的雪雁听见了,还问小姐是怎么了,平日里笑也是少见的。 ........... 回到淮阳侯府的陆预先去当家的大伯父那里请了安,大伯父问他今日去哪了,等听是陪着谢鳞去找了贾琏,也不多问,只叫他别忘了平日里多读书,陪陪母亲。 陆预乖巧地答了,出了门又去大伯母处问安,最后才回母亲屋里问安,聊了许久,母亲最近比以往要健谈地多,对他多是说些成家要注意的问题,还有成婚后住的院子大伯母已经腾出来了,一应家具都预备好了,他哥哥嫂嫂也从四川挑了礼物送来,东西已经在路上了。 他静静地听着,等到母亲自己念叨着,都反应过来了,才叫他回屋睡去。 陆预点头出了母亲院,却没有去自己的院子,而是转道去了哥哥的书房,里面有好多书籍地图,都是哥哥临走前留给他的,说是没事多看看,没有坏处。 不过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 隆兴六年四月二十五,帝下诏准谢膑告老还乡,次日招李嵇入宫问对,二十七日下诏任命内阁大学士李嵇为内阁首辅,总领政务。 第53章 壮做事 五月初五,卫恙在结束同林家姑娘的授课后,单骑出贾府,往北城而去。 在一座茶楼前停下,将马交于小二,进门后直奔二楼往里的包间,打开门来,只见里头坐了一位身宽体胖、头戴儒巾的中年人。 见卫恙来,连忙起身相抱,二人相见已有数年未见, “宣义,你早已到京都,何不传信于我相聚,要不是师叔写信给我,我还不知你已到京都了,这些年未见,可让我心念的紧呀!” “横云兄,我也见你高兴呀,上京前我已拜见了伯母,她身体硬朗地很,只是我此番上京仓促,未带家信,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你既来,便是喜了,母亲那里我也多有联系。” 卫恙同这位同门师兄潘松一番寒暄后,二人俱入座,“横云兄,此番传信找我不知何事?” 潘松左手虚按,示意不忙,转头叫来小二,要他上酒菜,待酒菜上齐,让小二关上门出去。 潘松招手示意一边吃一边谈,“你如何假装身份,去那贾府做了教书先生了,即来京也当拜会老师,再去吏部谋职,现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虞公上台,新政推行已是眼前之事了。” “我自有隐情,”卫恙见师兄问起这事,斟酌言语,声音也小些,“还记得嘉祥四十年春事乎?” 潘松一听卫恙此话,就知是在说什么了。 虽然如今已是隆兴六年,可有一件事摆在所有士人面前绕不过去,就是面上不说心里也有顾虑。 到嘉祥四十年朝政还处于混乱之中,虽然忠献亲王被废,但义忠亲王又有解禁出府的迹象,当时连在京城的他也认为怕是还要一番政斗,可春三月一过,少年得意马蹄疾,长安花谢风云变。 那天清晨他也被惊醒了,但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叫下人紧闭院门。 事后大家都清楚了,是勋贵家的少年们,带着千余骑兵出城春猎。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讲法,在那样一个敏感时刻,城内出现不受官军管辖的千余骑兵,和聚众造反有什么区别。 要是上皇当初命京营镇压,他都理解,可偏偏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仅如此,五月义忠亲王在府无故病亡,次年上皇还退了位,长达十余年的党争结束,对于士人而言当然是好事。 可在这期间,朝局变化如此之大,却和他们无关,怎叫他们不关心。 等事态平静下来,消息也慢慢聚拢,大家也对当年的事情更困惑了。 勋贵集团必定是蓄谋已久,这是不用猜的,可到底准备了多久,就是一个问题了。 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政变筹划的时间越长,相对应的对政变团体的内部凝聚力、组织度要求就越高,仅是准备武力的过程就需要极高的保密性。 古往今来的武人造反,大多是依靠现有军事体系,而嘉祥四十年春勋贵们的举动在告诉皇帝和士人,他们在京营、各地府军之外培养数千成建制的武装力量,尽管这其中有不少是各府原有的部曲。 而从勋贵家少年们结拜、结义、结社的时间来看,勋贵们很早就开始准备这一后手了,这就很恐怖了。 这意味着在春秋社的少年们背后存在着一个和当年缮国公一样威望高、可以团结勋贵的领袖,这个人是谁?这是无数人都想知道的,两宫也想知道。 他曾从结拜的三人来看,隐藏在背后的人是谁,陈维尹背后的齐国公府、陆安背后的淮阳侯府、贾琏背后的宁荣国公府。 最先被排除嫌疑的是贾琏所代表的宁荣国公府,两位老国公在事发前好多年就已经不在了,正当年的人中有能力的只有在修道的贾敬了,可此人之前是个文官,在军中毫无根基,武人们根本不可能听他的。 当然贾琏很重要,他的加入代表了京营系统的不可靠,上皇已经不可能依靠王子腾再去控制京营以保证他的安全了,或者说贾琏的加入表达了贾家对上皇企图利用姻亲关系,让王家取代贾家的以小凌大的行为的不满。 淮阳侯府虽然有力量,但陆安出身旁系,从他大伯父袭爵就决定了他的份量不太够,或者说淮阳侯府下的注不太够。 陈维尹的父亲陈瑞文的份量是够的、资格也够,在蓟辽军镇中人脉够广、威望够高,他们也最怀疑此人。 上皇防止了勋贵集团一不小心走入极端,真的发动兵变杀了上皇,导致国家最高权力中心陷入真空,进而引发本朝统治的结束,让他成为亡国之君,遗臭千年。 采取了两个措施,一是在当年五月以病亡的名义秘密赐死义忠亲王,向勋贵和朝臣们表明了继承大统的人选,避免真空真的产生,兜底最差的结果。 二是八月就调陈瑞文回到西南系的地盘——蓟辽任总督,这是在为勋贵们解除后顾之忧,避免勋贵担心秋后算账而陷入极端之中,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下谁都有手滑心痴的时候。 同时这是把这个最有可能的主谋调离京城,用空间距离、利益薄寡换取勋贵内部分化的办法,避免一个人绑架一群人。 当然这个操作是有隐患的,但这是当时不得已之下最好的选择。 如今回头看,他不得不由衷佩服当事双方的智慧、权衡、妥协,将一场可能动乱天下的灾祸消灭于朝堂之上。 到了如今,他们这些士人还想探究当年故事,是因为有些问题必须了解,一是陈瑞文是不是真的像缮国公一样成为了勋贵领袖,如果是这样,那么局面又会回到嘉祥二十五年之前的状况,等到蓟辽战事结束,新政施行的难度只会加倍,甚至延后数十年; 二是如今的今上和陈瑞文为首的勋贵们的关系到底如何,这将极大影响他们的行动。 所以潘松听卫恙谈起这事,忙问可有发现。 卫恙只微微摇了摇头,说贾琏可能发现了他的身份,但并没有挑明,恐怕是无功而返。 潘松听了,也叹气,但很快又安慰起卫恙,现在这不是关键,还有更要紧的等着我们呢! 卫恙这才想起潘松是有事找他,忙问出了何事? 潘松看了看门,才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递于卫恙,卫恙接过,发现折子封面什么都没有,看向潘松。 “是今早蓟辽总督陈瑞文上奏的平辽策,内容只有陛下和内阁诸公知道,这份是我从老师处抄来的,原本在虞公手上。” (此处老师为座师,卫恙和潘松同为嘉祥三十六年的进士,该科主考官为李轲) 卫恙惊了,顾不得和潘松交谈,翻开折子了解。潘松也不介意,毕竟当他得知蓟辽的上奏时也是这般模样。 只是一脸愁容吃酒,等卫恙看完。 一壶酒之后,卫恙方平复心情,合上折子,闭上眼,长叹一声,“天命不失,富贵不绝,此豪杰也!” 潘松知道卫恙为何如此感慨,他早上看到时,同有此感,从内阁回来的老师当时脸上是何等难看? 平辽策内容不多,一是讲作战策略,吸取此前攻打后金的教训,决定采取水陆并进的策略,水师加步军作为主力,携带大炮火器,沿辽河北上,攻占开城、平安堡,并以此为大本营,向东攻打后金都城盛京,灭其国。 这条本质上是效仿太祖、天佑帝平天下的故事,最为稳妥。 二是讲根据作战策略,而需做的准备。需要兴建船只,一方面是水师作战,另一方面折子里讲到用船只运输粮食军需,在可以防止运输线被威胁,出现像嘉祥二十二年科尔沁骑兵攻锦州的状况的同时,降低运输成本,以减少国朝开战财耗。 为此还需要建立从江南一路到辽东梁房口的近海运输线,这也是为节约财耗做准备,若是此运输线搭建成功,粮食就不用从江南走漕运到京师,再从京师走陆路到辽东,战争中的用粮成本将大幅降低。 三是讲战后之策,为彻底消灭后金女真,防止宋明亡天下之祸再现,请移民居辽东。这一条下面还讲辽东经后金女真百年经营,自辽中以北至松花江附近,皆已开垦,良田千万。 战后土地一赏从战军士,二赏关内流民,鼓励其移边。此有三利,第一利,若是辽东千万良田可尽耕之,则可以减轻从江南经运河、北运京师的粮食数量,京师百姓的用粮成本也因此会下降,同京河修缮一道从用水、用粮上缓解京师百姓的生计之艰难,百姓必欢欣鼓舞,感念圣上之恩。 同时战时搭建的近海运输线也可以保留黄河以北部分,减少财用浪费,用于辽东至京师的贸易运输。 第二利,千万良田亦有千万田税,开垦土地五年以内当免税,以鼓舞民众从耕,五年后再征收田税,念北地气候严寒,田税亦当较关内有所减轻。如此,十年大治,国朝亦有财源可得。 第三利,缓解关内土地兼并所创之流民数量,减少民乱发生之可能。 四是有辽东之民当有辽东之治,战后应划省建府,搭建以辽河、盛京为中心展开的统治区,兴办官学,教化蛮夷,以移俗绝患。 如此,则有天下之大治。 这位蓟辽总督的平辽策好吗?好,当然很好,潘松和卫恙心里都是认的。 于民、于国都有大益。 可这仅仅是一份平辽策吗? 这份奏折恰恰往他们最担心的方向走了,要真按这份奏折中讲的去打,辽东是平定了,他陈瑞文父亲的国公之爵也拿回来了,不仅枢密使这武勋第一人的位置,他能坐了,他也够资格当首辅了! 如此可喜可忧之事,如何下咽? 无味也。 第54章 老为官 在屋内踱步的李轲突然停下来,看着眼前的李嵇,那封平辽策的折子就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之上,他们二人现在聚在政事堂,就是为了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你现在怎么想?” 而李嵇对于老朋友的躁动视而不见,他知道他被将军了。 这份折子是早上送到内阁的,到现在几个时辰了,他不看也能复述折子里的内容了。他在上任首辅之前,对于辽东战事结束后的安排是有预想和规划的,但现在都化为泡影了,他老了,顾虑的也太多,到底比不过这位专心致志于辽东战事的陈总督所考虑的周全。 周全呀,战前、战时、战后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键是蛋糕分的好,各部衙门都得到了利益,兴官学、划省建府、开源节流、辽河运输这一桩桩一件件不都称了站在台下的礼部、吏部、户部、漕运总督衙门的心了? 要官得官、求财得财,还有比这更好的? 如今站在台上的他们被架住了,搞不好他的任期就成了勋贵们的舞台。 见李轲有些不耐烦了,一口心气也卸了,无力地说道,“还能怎么想,只能认了,技不如人,输了不丢人。” 李轲愣住许久,最后气愤地回到座位上,越想越气,用拳狠捶了一下身旁的桌子,面红怒吼,“欺人太甚,这哪是合作!简直是拿我们当提线木偶,陈瑞文有一点诚意吗? 这么大的方略,事先没和我们商量,就拿出来,要我们硬着头皮反对吗? 欺负我们心善呀。” 李嵇瞧了桌上被打翻的茶,流了一桌的凉水,灰心地收过视线,原先上台前还壮志勃勃,可一上台,就遭了一闷棍,想起之前对联系晋商暗中从史家手上收地的操作还有些得意,可如今看来人家可能就没看上小小的京河修缮。 按他原本的计划,是先修河,修河的钱准备挪用一笔军费,然后同陈瑞文们谈判,商议从哪里挪,他准备给军方什么补偿,最后是仗如何打,粮草军需如何来,要打到什么地步才算结束。 至于战后的安排,他根本不准备和陈瑞文商议,最多战事结束后拉上他同内阁诸臣商议一下。 一步一步来,稳妥些。 可如今陈瑞文的这份奏书,叫这一切都破灭了。对于朝野而言,打仗是肯定的了,可怎么打,打的同时朝堂还要保持原有运转,打完后利益怎么分配,这都是问题,要各方磋商着来。 现在的问题是比起经过长时间的朝堂扯皮后还可能是一地鸡毛的未来,陈瑞文直接划出了道,他把他的方案公之于众,谁赞成?谁反对? 赞成不需要理由,理由都在奏书里,反对才需要理由! 反对的同时还要拿出一套和这个差不多的策略来,要不然你拿什么打擂台。 他们双方争夺的是这场战事的主导权,他们这方是工部、兵部,对面是枢密院为核心的勋贵,他们的方案不是用来说服百姓的,也不是用来说服皇帝的,皇帝只需要一个答案。 方案是用来说服在台下的其他各方势力的,让他们支持自己,谁收买了台下的大多数,谁就赢了。而陈瑞文的方案他只有敬佩二字,利国利民利己利他,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都在这份奏书里了。 他自认拿不出这么完美的方案,按照这份方案来,失败的可能性很小,而盛世就在眼前,没人会傻到站在大势面前挡臂挡车,当历史的罪人。 所以他早前就已经有了决断,妥协是唯一的办法。 但妥协归妥协,有些事情要搞清楚,毕竟路还很长,没走到最后,谁知道会是谁赢。 “现在我想清楚了一点。”李嵇重拾心气,脑中浮现出那个雨夜里一个人年轻的面庞,“陈瑞文是通过春秋社这个会社同各方联系的,当初我们认为春秋社的少年公子们只是一群被摆到台前,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可如今看来通过春秋社,即使他远离京城,对京城局势的掌握也没有丝毫影响。而春秋社中最核心的就是结拜三人中留在京城的贾琏,于陛下、于我们而言,成也贾败也贾,或许当初陛下不该选择留他在京城。” 李轲明白李嵇话里的意思,最初大家对春秋社的看法是,这是勋贵们向上皇隐晦地表达不满,没有自己直接上场,当然他们也通过早年少年们的意气而为实现了暗中串联和武力准备。 尽管最后的结果和事情的实质是一样的,但站到台前的是一帮没有爵位官职的少年,而不是具体的哪些武臣,这是给上皇留了余地,这才有了今天。 而今上登基后将十三人都收入宫中充作侍卫的目的是多面的,随后又将人都升官外放,只留五个在京城又是一种表态。 而贾琏作为核心成员之所以留在京城是一种不得已。 “今时不同往日,王子腾已经离京,办法是有的,但得隐晦点。”李轲若有所思,念叨着,“对了,宣义已经来京,见我时说换了身份,进了贾府教书,我们可以把他叫来,问问意见。” “这是一条路子,可以问问宣义有什么发现。”李嵇捋着自己苍白的胡须,点头赞同,“还有一事,需要安排人去查,陈瑞文奏本里的措施中有一个关键,从江南到辽东的近海运输线,所谓的造船用于水师作战都是一时的,我怀疑他们的这些措施不止限于辽东战事,或者说他们在背后准备好了应对战后新政推行的方法。” 李轲反问,“从哪里查?” “从江南查起,特别是福建商人,另外我们也要注意一下闽籍官员的动向,搭建近海运输线更像是开海的前兆。 还有以甄家为首的皇商对这件事的反应,我看这帮家伙脑袋都快让铜钱给染锈了,只有下半身在思考了。” ......... 同一时间,与政事堂相对而邻的枢密院内,又有一番谈话。 早先枢密使石秉泰和副使牛继宗回到衙门,坐到石秉泰办公的屋子,还没歇上一刻。 牛继宗就叫来随从,“去把谢鳞给我找来,现在,立刻,马上!” “是” 喝着茶的功夫,穿着戎服自带英武之气的谢鳞进来了,进门后,依次向二位行了礼,最后将目光对向牛继宗,“不知世伯招我来有何事?” “平辽策你们有什么说法吗?”牛继宗很清楚谢鳞是个什么人,话也很直接。 “世伯想问哪个方面的?” “打完辽东,你们准备怎么办?”牛继宗很干脆。 “不明白世伯在讲什么。” “不要装傻!如果不是琏二那个滑头去了漠南三部,我就不找你,找他了。”牛继宗把茶一搁,摊开讲,“后金平定之后,陈瑞文就会因功升迁,到时京都就只有一个位置可以让他坐了,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谢鳞笑而不答,牛继宗的意思是到时他们的利益怎么办,这个问题他可回答不了。 “从你们递上来的平辽策看,战事最晚会在隆兴八年夏初开启,今年先让李首辅用预备花在军需上如今节约出来的钱修完京河,明年朝廷开始全力投入各项准备中,战事的结束时间不会超过隆兴九年冬初,对不对?”牛继宗说完看着谢鳞,见他还是不答,缓缓说道,“时间这么紧,你们把握就这么大吗?” 谢鳞不懂牛继清在想什么,如果我们失败,他不应该乐意之至吗? “我们可以把从九边的军需中挤一部分给蓟辽,我想你明白是什么意思?”牛继宗暗示谢鳞,“回去好好想想,给我们一个结果。” 谢鳞行礼,退出房间,只剩下屋内的两人。 “他们会同意吗,我想他们对这些早有准备,不会让步了。” “不管答不答应,都得试试,大不了价码再开高点,辽东一定要掺和进去。 谁叫陈瑞文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牛继宗端起茶,吹了吹热气,小泯一口。 第55章 会谈的开始 从漠南回来的贾琏在平儿怀里躺了几天,傅亨托内院的丫头传话,说是教书的魏先生有事找。 贾琏有些意外,便起身往外书房走,路上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儿,他抓住一个路过的丫鬟,问她们去那? 丫鬟回,东府蓉大奶奶邀二奶奶过去玩。 贾琏点头,放她离开。期间再无停顿,等进了外书房,正见屋里坐着卫恙,他见贾琏进来,放下茶,起身相候。 贾琏点头致意,坐到上首位置,等茶的功夫,颇有意味地问道,“我听傅亨说,先生找我有事,不知可是我两位弟弟学得不好,惹先生生气了?” 卫恙忙说没有,是另有别事相问。 如此,贾琏却没问是有什么事,反倒接过傅亨递来的茶,吹起气来。 卫恙见状,待傅亨出了门,开始试探道,“琏二公子当年在宫中同翰林院洪闻涛辩论,那时是何等聪明。 我入贵府之初,你言语间也有机锋,我一直很好奇,你既看出我身份,又为何不揭穿,反而留我在此。” 贾琏眉头一挑,知道要摊牌了,没想到这么心急,“首先纠正你一点,洪闻涛同我那次不是辩论,他没资格。 第二,我并不在意一个教书先生能有多大本事,至于你背后的二李,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在想着怎么应对平辽策,往回找补找补。 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个二甲进士即伪了装,费了如此功夫,又为何现在就脱了皮露出原形来?” 卫恙脸色一僵,这不是身份暴露的问题了,开头就落了下乘。 “不要意外,对于这座北京城,你们,我们,都是外人,只不过我们来的早些罢了。 我的人告诉我,初五那天,你先是见了户部的潘松,晚上又去了宪文公的府上,想必是得了师命了。 说说吧,宪文公想问什么?” 卫恙只心里叹了一句,到底不是做这事的料,转瞬之后收起身上只露了一点的颓丧气息,神情严肃地正声道,“老师说,你们和我们是有合作协议的,可如今辽东战事你们与我们商都不商量,就上了一份平辽策,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到底支不支持新政?” “我们的目的一直是明确的,富贵传家而已,至于新政支不支持,是朝局说了算,你和我都说了不算。反而我不太看得懂你们的目的,或者说你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贾琏蔑笑着回答。 “施行新政,轻徭薄赋,造福天下百姓,我们的目的从未变过。” 贾琏到此面露讥讽,永远都是这样虚伪,前世今生都是如此,他今世努力这么久,同凤姐儿闹的面和心不和,放着美人娇妻不顾,不就是为了说话时硬气,不用看他人脸色吗? 虽然如今地位还不够高,可他还不至于对一个教书匠卑躬屈膝,自然也不用听他的大义凛然,如果是李嵇在这,他还愿意忍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面前的又不是鬼。 “我读的书不多,不谈二李的颜学,可你先师梨洲先生在他的着作中写过一段话,我是有印象的。 在谈田制时讲,天下税赋有三害。 或问井田可复,既得闻命矣。若夫定税则如何而后可? 曰:斯民之苦暴税久矣,有积累莫返之害,有所税非所出之害,有田土无等第之害。 第一害就是积累莫返,意思是历史上各种繁杂的税赋经过并税改革化简之后,又会重新出现,而且赋税只会比之前的更高、更重。 对不对?” 卫恙已经意识到贾琏要讲什么了,但出于治学、从师的本心,他不能否认,只能点头。 “不讲这次新政会有多少好处,只讲一点,你们怎么就保证百姓的负担只会比之前更轻呢? 你们说我们通过免税田隐匿田亩,导致了国家财税减少,从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这个道理是讲不通的。 不能说因为我们的偷漏税行为,就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如果税赋减少,那么朝廷应该减少支出,不是吗? 如果害怕长此以往,无法维系朝廷的支出,那么为什么不从税赋减少的方面入手?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去查到底是那些人隐匿了土地呢,如果有,该追缴的追缴,该判刑的判刑不就得了! 减少的税款不就回来了? 你们的做法无非是把我们类比成前朝海刚峰那封奏疏里的大贪之宗室罢了。可海刚峰也说皇室大贪、贪官小贪,所以说不是某个群体的问题,是制度的问题,是免税的问题。 不如这样,你们提议废除天下免税制,宗室、勋贵、士人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我们赞同,如何?” 卫恙已经无法直视贾琏,这个人简直是无赖、疯子,这里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复杂,改革税制已经是困难了,按照他的提议来,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琏二公子,现在的你只是嘴皮子一动,当然简单。可落到实处,便是举步维艰,不身处其中,根本不会体会我们做事的难,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自然也要一步一步来。” 贾琏心里一笑,你知道难,可知道难在哪吗? 他之所以说出如此疯话来,是因为所谓的士绅一体当差纳粮,不是另一个时空所谓的突然冒出一个英明的皇帝一下子就推行了的。 任何朝代的赋役制度不过是对前朝的继承和改进,那位皇帝,不过是特定时间下依靠武力的强制加征税罢了,是某个姓田,名文镜的奴才为了修河南段的黄河,在已经征收了全年赋税的情况下进行的加征税收,如果你喜欢被征税,就当我没说。 至于姓田的为什么不向中央要钱修黄河,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明君?去死吧,你。 他方才所说的话是有问题的,所谓的免税,免得是什么税? 无论是前明还是本朝,偷、漏、拖欠赋税都是违法的,有人这么干吗? 有,可这是违法行为。 所谓的优待,就得讲一下,历代主要的税赋种类,一是田租,只要你种了地,你就得交租,没人可以逃,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二是正役,很复杂,不讲,也无关; 三是杂役,就是与正役无关的徭役,根据地方官府的情况可以随时增加的,后来随着逐渐发展就成了杂役折银,又叫“丁徭银”,民间叫人头税。 两朝特权阶层的优待指的是免除杂役的部分,通常情况下到底优免多少是根据地方官府和当地特权阶层谈判谈出来的,全免是不可能的,你当地方官府的人不吃饭的? 地方官府的乱摊派是两朝百姓负担的主要来源,毕竟官字两张口,上下一合要征多少杂役就出来了。 但本朝的特殊情况在于,太祖救天下的时候是许了诺的,开国勋贵、将士要缴的杂役税是固定的,而且很低,比士绅们的还低。 杂役优免会造成一种情况,那就是挂靠。 简而言之,就是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所以前明的那位徐相公卸任的时候手下少说有二十万田亩,多的有四五十万亩,具体数目不清,但量是很惊人的。 当然不是说他没依靠权力侵吞他人田地产业,只是说这其中有一部份是亲戚朋友挂靠在他名下的。 毕竟他徐阁老的祖父是个农民,因为家贫还给人做了上门女婿,父亲只是个县丞,能积攒多大家业?嘉靖二十六年,徐阶由吏部侍郎升任翰林院学士,坐到这么高的官位了,儿子徐璠结婚还是找亲戚借的钱,你说他当首辅之前能有多大产业。 换而言之,徐阶如此巨大之家业,绝大多数都是在他当内阁阁员的十一年、当首辅的六年,一共十七年里攒下的,你就说他是个什么玩意吧。 话说回来,本朝的情况是比起前明,出现了一个比士人还受优待的群体,所谓你比我更受优待,那就等于我没受优待。 抛开这些不讲,开国之初,将士是很多的,活下来的多,死了的更多,太祖在湖广同后金鏖战数年,靠的是治蜀八年积攒下来的信义,后来收复江南也是如此。 天佑帝北伐,有那么多人愿意死,是因为有太祖二十年的政治信誉作担保的,不然让一帮在明末见惯了上面人说鬼话的人去送死,是你傻,还是他傻? 而发展到如今,这个群体的基数是很大的,所以挂靠的现象是很严重的,基数多,亲戚朋友也多,所逃的赋税也多。 李嵇所要推行的新政就是希望改一下这个优待比例,不说全改,至少要向士绅们看齐,这样可以有效缓解一下国朝的财源不足,也可以让士人们体会一下啥叫优待。 以一个前世牛马的角度看,是支持的,毕竟你祖宗流的血再多,也该尽了不是?古时还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差不多得了。 可问题是,他贾琏现在又不是牛马,不仅不是牛马,还是这群人的代表之一。 你说他愿不愿意割肉? 第56章 妖言惑众者,吾也 割肉是一定要割的,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当前他们还处于弱势,之所以李嵇愿意和贾琏背后的人合作、牛继清突然转向,都是因为他们具备了强势上升的预期。 让陈瑞文掌握了辽东战事的主动权,占据先机,只是把一只票扭亏为盈,让它不用再死下去,要再死下去,该退市了;而拿出平辽策等于告诉市场上的所有人,这支票的兑付预期是原先的翻倍。 扭亏为盈是好,翻倍是好上加好,但这只是预期,预期不是现实,现实是他们整体处于弱势。 在预期兑现之前,一切所必须的妥协都可以讨论。 二是对嘉祥四十年春三月冒险投机的一种应对,在这个时候在改革上同经世学派以及整个士人群体闹翻脸,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贾琏剩下的命可不是只有十年可活。 但割的要有水平。 “卫先生,在我回答我们是否支持新政之前,请你先回答一下我前面的问题,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贾琏说着,见对面这位皱着眉头,就知道他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只能点破,“我指的你们是指你们经世学派,不是你们士人。” 卫恙心中一骇,面上沉着应对,“什么意思?” “我讲个故事,你听一听,如果讲的不好,出了这个门,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怎么样?”贾琏眼睛眯着,嘴角微笑,“不然......出了这门,露出点风来,一两个亡命徒还是有的!” 面对贾琏的威胁,卫恙心里反而放心了,觉得这个家伙终于要讲讲真的了,对于这条命,卫恙是珍惜的,最后轻点头,示意贾琏说,他听着。 贾琏往后一靠,将茶放到桌上,故事开始,“你们推行新政,一方面是因为国家确实需要改革,另一方面这也是你们作为士人的愿望,对不对?” 卫恙不置可否,只听着。 “推行新政对于士人而言,是众望所归。如果新政施行成功,那么主导新政的人必然是最大获利方。 换而言之,推行新政的你们将是最大的获利者,不是吗? 但问题是推行新政的风险是极大的,特别是现在是两宫在位的时候,风险更大。李嵇如此积极主动,敢于火中取栗,必然所期盼的收益绝不只是这么点,对吗?” 说到此处,贾琏停顿了一下,瞧了下卫恙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等上皇殡天,就要推行新政,不等我们彻底衰落就急于施行新政,你们所欠缺的是时间,对吗? 或者说时间是你们所必须考虑的因素。 那是什么因素导致你们必须抓住这个时间差来做一把豪赌呢,以至于李嵇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而你们整个经世学派,不分南北,不分师门,都团结在他的旗帜之下的呢?” 已经不是难看了,而是面如死灰。 “我苦思冥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终于想出了一个答案,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这话是假的,贾琏说着说着,心里眼里俱是抓住对方心肝脾肺肾之后的得意与谑笑,张狂之色尽显。 卫恙看见他心里的笑,终于明白上次见面后潘松临走前对自己的劝诫了,这个家伙无耻之尤! “你们在担心你们信奉的经世济民之道会失败。 天佑后期,以桐城学派方苞为首的理学门人入京,向皇帝讲学推政,虽然方苞最后没有在朝廷获得一官半职,但他的思想给年迈的天佑帝、年轻的嘉祥帝也就是上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方苞离京时天佑帝的礼遇就是明证。 嘉祥年间情况变得更槽糕,义忠亲王倒台前,胡之问为代表的理学门人就开始在忠肃、忠献、忠顺三位亲王身边聚集。 而彼时的你们,当时的宪文公出于大半的公心和小半的私心,开始在朝堂上推行京河修缮案,但时机很不好,撞上了夺嫡,京河修缮这件案子接连成了几任首辅党争的工具,这使得你们的预期完全落空,这是很槽糕的。 京河修缮这项工程所带来的政绩,在不同身份人眼里有不同的益处,大多数人联想到你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经世学派的人,就像京城的百姓只要看到我贾琏的车轿,就会联想到“嚯,那不是那谁吗,谁呀?勋贵呀,国公府的。”,但身处其中的我们都忘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我们是官呀。 官字两张口,上权,下利。 对一个官员而言,推行这样的工程所带来的政绩,是他最好的晋升之阶。 对于一个官员是如此,对于一个衙门的官员更是如此。 而主持该项工程的是工部,六部中工部和兵部衙门是你们经世学派的大本营。 你们推行这项工程的私心就在于希望通过工部官员升迁所带来的溢出效应,向其余四部和地方官府输送同你们思想相亲的官员。 实现在中央六部和地方官署中五品以上官员数量的扩大,维持住你们学派的声势,吸引年轻士人投身于你们所认为的经世济民之道中。 这才是你们推动京河工程的一部分真相。” 卫恙此时已经方寸大乱,连想喝茶缓缓神都做不到,因为脑子在思考对策,手却不知道该朝哪拿茶。 贾琏看着他去拿茶杯却屡屡探空的手,兵法上讲的攻心为上一点也不错,如果不是为了妖言惑众,他坐在这浪费口水干嘛。 趁他心乱,加把劲,往他脑子里灌点红汤,叫他事后想明白了,建立了防护墙,也有蛛丝马迹让他离经叛道,做不孝弟子。 一想到此,贾琏就内心得意,喜形于色都不够形容的。 “但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们推行该政的时机很不好,没有和预期中的辽东战事形成上启下和,反而撞到了一起。 从嘉祥二十六年到如今,整整过去了二十年啊,二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浪费了。 对于你们而言,是何等可惜,何等可恨。 但问题是..........这是结果,不是原因。” 卫恙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一丝清醒,不明白什么叫结果。 贾琏收起一丝不羁,“我说的原因指的是,为什么在太祖朝被称为显学的经世学派落到需要通过霸占官员进身之途这种下流方法维持学派思想延续的地步。” 说完这句话,贾琏看着卫恙,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回答,就算不合理。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双方是同病相怜,如今的他们,当初的我们,都是在做火中取栗的事,所以才有合作的意义。 坐着的卫恙想了无数种答案,但想到一个就否决了一个,因为他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自己的人也骗不了他人。 更不用说他面前的贾琏,不谈过往行事,仅凭刚才的诛心之论,就是个令人讨厌的聪明人。 可他一定要找一个能骗自己又骗这个聪明人的理由,一个借口、一个谎言,无论是什么都好,都好。 第57章 进退失据间 卫恙知道,他当然可以说贾琏所说的是污蔑、是造谣。但君子论迹不论心,京河修缮和辽东战事客观上会带来什么结果,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而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贾琏所说的那么下流呢? 卫恙无法回答,京河修缮案在被彭城侯彻底搞垮后,嘉祥36年的科举考试,主考官变成了李轲,而入选的进士大多为南北经世学派的人。 这不是科举舞弊,而是南北都投入了自己门下十余年里最杰出的弟子,他卫恙和潘松就是这群人中的例子。 当时或许不明白,现在卫恙已经反应过来了,特别是听了贾琏的话后,再回忆一下他此番上京前师门的现状,就门下弟子资质而言,较之他们当年确实有了退步,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 他不认为他所信奉的经世之学比理学差,相反他认为理学早就应该扫进故纸堆里了。 可现在贾琏提出这个疑问后,他很快想到了原因,但这个原因他无法回答,甚至他不愿意去相信。 就在他的思考间,等的不耐烦的贾琏一声呵斥叫他清醒过来,“卫宣义,你想清楚没有,我这可不是供人闲谈的茶楼。” 纠结再三,思虑反复后,闭着眼,打着颤说道,“是因为,是因为士绅们........” “是你妈个头!是是是......”贾琏听到了那三个字,就知道这家伙还是个人,也就不为难他了。 有些话他说可以,卫恙说不行,不然这个家伙一不小心心死了,那今天他就亏大了。 在贾琏给这个家伙灌迷魂汤之前,得理清楚,为嘛经世学派的行为是下流方法。 对于注重入世治世的儒家思想来讲,不论其具体的学派、个人的思想主张是什么,都是从两方面实现的:在朝为臣,在野为学。 《孟子·万章下》中讲“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 虽然最后一句写“谓庶人”,但前两句明晃晃地写着一个大字,“臣”。 朝野朝野,在朝,在野,两相辅佐,方成其就。 通过诸项政绩的加持,扩大经世学派在朝官员的数量不是不可以,但相应的其在野也必须要有足够的人才储备以供选拔,建立完善的人才梯队,不然其结果必然是惨烈的。 在不能保证有充足的后备人才做过渡的情况下,大举进攻,那么京河、辽河哪条河都能淹死这帮会水的,这些政绩的加持最后都会演化为其奔向末路的催化剂。 很简单,社会结构(我是指人的社会啊)都是金字塔式的,一品官有几个?数都数的出来;可九品官就多了,你怕是要打算盘。 一波升官潮之后,做了高官的如果在中下官员中没有思想上的同道后辈做支持,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空中楼阁,用不了多久就会尘归尘、土归土。 而为了保护他们自身的利益,就会在中下官员中扶持自己的人。 但请注意,这个时候提拔亲信的标准就从思想上的同道下降为具备地域色彩的乡党、拥有父子师徒关系的亲缘。 亲缘、地域、思想三个不同的层次决定了你能团结到多少人,同时也会告诉所有人,你的结党是为了大公,还是为了大私。 历史上使用乡党和亲缘成功的例子不可胜数,失败的也不能计算,汉高祖、明太祖就是最有名的成功人士,但问题是人家是创业集团,你又不是。 作为一个活在太平之世,但党争一度激烈的文臣,这个干法的前车之鉴之一——严氏父子是最为人所熟知的,也是名声最臭的。 到了这一步,通常会有多种结果,最坏的——严氏父子,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消失了;比较坏的——在思想上退让一步,退到理学家的门里,物质上可能还会消失,但在名声上会好一点。 但无论何种结果,对于怀有理想、抱负的人,比如面前这位,都是死亡,本质上毫无差别。 所以贾琏说,他们的做法是下流中的下流,下棋中的臭子。 因为本质上他们的做法就是预料到了悲观的未来而选择风险极高、危害极大的赌博。 而且现状对于他们来说也很糟糕,如果在二十年前修京河、现在平后金,还可以延续足够长的时间来想办法,而且在前两件事上占尽先机的经世学派还可以在新政上再努力一把,尽最大程度吸引年轻士人投身他们的思想中。 现在?现在等于爆一把大的,然后去死,短暂而疯狂,没有绚丽可言。 这是进亦失,退亦失。 但为什么他们不能在思想上吸引年轻士人呢? “你们想过为什么你们会失去对年轻士人的吸引力的吗? 普天之下的士人绝大多数出身地主,他们的家里都是在乡间拥有土地的,最差的也是自耕农。 他们偏向理学,而不偏向你们,只能是因为你们两家思想之间的差别。而你们同理学最大的差别,就在义利观上,其余差别只是义利的铺垫。 义利二字,天下国家之大义是经历过明末后天下人都没意见的,那就是说,是利字的问题了。 而当今的世人一谈利,就想到财,一谈财,就想到商。 而你们恰恰是重视、合理化商业贸易的,其中顾学最突出、最直接。 好了,讲到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地主讨厌商业贸易?” 卫恙抬起他死寂般的面庞,以往地清秀书生气、治学先生气都消失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提气问道,“你有何见?” “你们儒家为什么强调士农工商四个阶层? 孟子讲“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简而言之,劳心的统治劳力的,士农工商中士是毫无疑问的劳心者,农是劳力者,工商为次,所受的歧视也最重。 这句话里面有个字是很有意思的,我问你,“食”字是什么意思。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写,食,一米也,也就是供人填腹的谷物,再拓展开,就是食物。 讲到这,直译就是说士是吃,或者用个非常恶劣的词来形容,叫占有农民的产出,而农民是劳力者,他所产之物,都是经过他的辛苦劳动从地里来的,对吗? 你们讲利,商业贸易的利是从哪来的?何谓贸易,直白点,一手货,一手钱,钱货易也。 这其中的货从何而来?举个具体的例子,就拿你的家乡江南来说,江南的纺织作坊数量一日胜过一日,所织之物中,丝绸都是蚕丝织的,要多织丝绸就多养蚕,要蚕就要多种桑树,以前桑树是农民在田边种点,现在田里全是种的桑树。 天下的土地是有定数的,用来种了桑就不能种稻,前朝俗语“苏湖熟,天下足”到了本朝就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难道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换而言之,工商者多吃一口,士就少吃一口;士少吃一口,就是地主少吃了一口。 当然这里面有些更复杂的情况没讲,但简单来讲就是这样了。 所以你们主张工商之利,简直就是在刨士人们的坟,他们能支持你们就是忘了祖宗十八代的王八羔子。 当然我没说你。” 贾琏知道这套说辞是有问题的,是有瑕疵的,但没有瑕疵他也不会讲给他人听,一开口就跟外人掏心窝子,就怕别人以为贾琏是诈骗。 第58章 对命运的押注 贾琏对卫恙的反应并不在意,因为一个对经世致用信奉坚定的人如果因为一时的花言巧语就迷了心智,放弃自己前半生所追求的,那封建制度就不会那么不容易亡了。 中国古代思想最为活跃的时期是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到如今也没有超出这个范围。儒家坏吗?以前世的角度看,当然坏,可问题是既然坏,为什么它的思想又存在了上千年,并且占据主流思潮。 存在即合理,这是一句烂大街的话。 但当我们将目光回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就会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除了道家以外的所有思想都认为社会有阶层的划分,且其权利与义务是不平等的。 孔圣人及其拥护者相信人在智力、能力、德行上存在很大的差距,人因为这些天生禀赋差异而产生的阶层同社会阶层是相契合的;而即使是崇尚兼爱的墨子,其所构想的理想社会中,身份低的人也必须服从身份高的人的命令,“王公大人,蚤朝宴退.......此其分事也:农夫蚤出暮入.......此其分事也。” 而同时这些思想家们又认识到另一个事实:这样的阶级社会是不能无限期延续下去的,如果不能有效减轻阶级社会所固有的不公平现象的话。 而儒家之所以胜出,就在于在第二个事实上取得了显着的成就。 孔子发现人在智力、能力这些禀赋上的天生阶级同基于世袭制度的社会阶层划分是不匹配的,换句话说,出身高门的贾琏可能在道德上比不上一个市井乡民。 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办法——名实相符,没做帝王的禀赋就别做皇帝,孟子就是这么讲的,但问题是基于道德的内生性制裁是无用的,春秋战国时代用血一样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孔子则有一个理想化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基于人的智力、能力这些禀赋选拔统治阶层的人才,但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接受教育的,底层社会中有很多有天赋的人但他们之中受教育的机会是很少的。 所以有了“有教无类”,不论出身高低都应给予受平等的教育机会。 在这样的思想理念下,一方面拥护阶级社会,一方面通过教育实现社会的相对平等,推倒这个阶级社会天生的不公平。 在这样的情况下,儒家基于常识、常情、常理等等因素的主张,随着时间不断调整并吸收其他学派有益的思想,而获得了最终的胜出。 但请问,为什么在春秋战国时代,儒家的思想不怎么被各国接受? 问题就在于各国之间文字、货币、制度都不相同,而各国人生来具有的禀赋是差不多的,你难道能说秦国人比楚国人道德高尚吗?而且基于这些所培养出来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中是可以流动的,如果现实的不公触及到了这些人才,改投门户不是不可以。 汉以后的大一统时代,关于某个北宋落魄士人跑到西夏带来恶果的梗,可谓经典永流传。 简而言之,在现实所客观存在的巨大差异性所带来的激烈竞争下,一个国家无法通过道德取胜。 而儒学思想的立身之本不适宜在一个实力和文明水平相差不大的多方激烈博弈过程中使用,它是为了统治而存在的,不是为了竞争与生存而存在的。 回归正题,贾琏既然不觉得卫恙会马上心悦诚服,讲这番话自然有另外的目的。 “卫先生,我的话你怎么想,不重要,天地自然存在的客观规律不会因为你不同意、我不同意而不存在。而你的思考也无法说服我,你我二人思想的出发点就不同。 可如果你们所谓的经世致用思想不是正确的,那我们怕是没有合作的必要了,毕竟当一个富家翁的办法有很多,同理学家们也不是不可以合作的。 但是基于我个人的倾向呢,比起虚伪的道德君子,我还是愿意和你们尝试合作一下,不过需要你向我证明你们的思想是能延续下去的,不然谁会相信同一个死人的协议是有效的。” 卫恙确实在贾琏说出那番话后有了许多新的思考,而此刻又听到贾琏的话,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贾琏的话上,“怎么证明?” 贾琏说的有些多了,口有点渴,见他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端起茶抿了一口,有些冷了,“傅亨,换茶!” “卫先生,你教我妹妹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她如何?”吹着热腾腾的水气,贾琏突兀地问道。 卫恙搞不清头脑,但还是规规矩矩的答了,“是位知书识礼、才思敏捷的大家闺秀,只是欧阳修讲‘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林小姐言语下多有敏感,又兼多慧,故而有伤其心、害其身之忧,还望琏二公子知道。” 听完这句话的贾琏久久不能言语,等缓过神来,贾琏放下茶杯,“卫先生,你觉得你们的学问能说服我妹妹吗?或者说我妹妹能认同你们的学问吗?” 卫恙一愣,愈发不理解贾琏想干什么了。 “你们的思想想要延续下去,就必须找到认同你们思想的年轻人,如果出身地主的年轻士人无法认同你们的思想,那么你们就必须到工商者中找,因为农民没有时间思考。 如果你们能转而在工商者中寻找并找到支持者,就代表我们的合作是可以进行的,因为这代表不是一两人的认知与合作,而是一群人同另一群人的合作,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失败而终结。”贾琏一改之前的张狂之气,温声说道。 “琏二公子,我们......” “好了,如果你想说你们是可以获得地主出身的士人支持的,那你们就去做给我看,口说无凭。”贾琏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试试看用你们的思想能不能说服我林妹妹。 林妹妹出身高门,父亲是两榜进士出身,祖上五代积累,家中田地、作坊、商铺何其多也。公侯之贵、诗书之雅、商贾之富,能在一人身上看到,已经极为不易了。 如果她不是女子,为官做宰又有何不可?林家家门可继啊,可惜志向不在此。 但正因其未入世而不知世,才有你教之、引之,使其入世而知世,知世方知世之艰、之苦、之难,而有其见。 如果只是她从内心认同你们的学问,这也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她是从她的哪个身份出发,认同你们的学问的。 最后说一句,她不正是孟子讲的劳心者吗?” 贾琏说完,捧茶相送,谢客。 卫恙无一语以答,艰难起身,向贾琏施礼后向门外走去。 在他跨出门前,贾琏又叫住了他,但没有看向他。 “卫先生,请转告虞公,合作协议依然有效,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同意在山东先行施行新政的改税政策,以观天下风向。但是这个提议必须你们来提,我们是不会讲的。 还有,虞公必须同意平辽策战略计划的实施。” 卫恙看着贾琏被热气遮住的侧脸,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而去。 傅亨在门口只是礼送了一下,看着卫恙佝偻着而远去的背影,又转身朝向屋内,轻声问道,“爷,卫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贾琏放下茶,看向外头,视线越过傅亨,看向那个背影,夕阳西下,好像条狗啊。 “没什么奇怪的,你也别闲着,去镇国公府告诉我那位世伯,我们同意了。” “是。” 等到傅亨也不见了,贾琏饮尽杯中茶,准备回院的路上,想起他前世的政治思想启蒙来,其中有一个就算到了月亮上也是卖花布的人讲过, “未来决胜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大量的占有人才。” 第59章 反方向的钟 牛继宗在收到贾琏的回复后,过几日找了个由头,邀来了缮国公府、修国公府的话事人,准备谈一谈事情。 人来了,也不在书房里,而是挑了镇国公府内一处花园谈事,四周一目了然。 三个主事人坐着,背后还有三个站着的年轻人,牛继宗之子牛承业、石秉泰之孙石光珠、侯孝康之子侯景熙,三人中牛承业身形壮硕,石光珠相貌出众,侯景熙则是平平无奇,与三人中最不起眼。 等到下人将茶奉上退出亭子,离得远远的。牛继宗率先开口,将贾琏的话与近来的状况说与三个小辈听。 侯孝康思虑间,牛继宗问了三个小辈的看法,“你们怎么看最近朝廷上发生的事。” 沉默间,牛承业率先耐不住闷,开口若洪钟,到底年轻气盛,底子厚实,“我觉得齐国公府递上来的策略挺好的,当年太祖和天佑帝不就是这样打的吗。 若是能用此策,胜算肯定是极大的,说不定到时蓟辽的军力损失也会少些。” “那折子里其它的东西,你怎么看,也觉得好?”侯景熙连忙问。 “不怎么看,太复杂了些,再说了那些东西我们能说了算吗? 六部的文官们能同意?”牛承业满不在乎。 “我看首辅大人恐怕会同意,”石光珠瞄了爷爷一眼,昏昏欲睡,不能不替缮国公府说话,“战事的策略当然是好的,可和这项策略绑定在一起的那些条件,我看才是齐国公府那群人的主要目的。 折子说,平定后金后,尽耕辽东之地,先以五年军治,而后待府衙搭建起来,再过渡到地方治理。 这五年军管同五年免税鼓励垦荒合在一起,是多大的利益,再加上分赏军士土地,我看他们是进有所得,退有所保,是个十全的策略。 不能不思虑。” “好,这句话说的好,”牛继宗狠拍了石桌,对石光珠的话赞赏有加,但美上有激,“珠哥儿这句话说得好啊,看平辽策不能只看它前面的军事规划,还得看看它后面的政治利益。 可这还不够,珠哥儿,你说李嵇会同意,有什么说法?” 石光珠一愣,他方才开口说首辅会同意,是声势镇人,吸引目光,当然不全是狂言,是有理由的,他捋捋思绪,其余四人都等着。 “一是首辅上任需要钱修京河、黄河、赈济山东灾民,平辽策在战事预算上的缩减有利于他; 二是首辅上任是准备推行新政的,前日内阁透出风来,说是希望能够在受灾的山东施行税改,这样可以缓解山东百姓的生计艰难,在当前的赈济拨款上,也可以减少一些开支,我看这是谈条件了。 若是在这个关口,开个口子,怕是将来新政的全面推行要顺利的多。 连我们也不好拒绝了。” 侯景熙点了点头,在这件事上看上去他们成了孤立的一方。 牛承业则一脸不屑,“光是山东的地方军头就不会同意,齐国公府那群人敢同意这个,得罪了军头们不说,他的沿海运输线还要不要了?” 侯景熙反驳道,“那可不一定,今年童岳加入了春秋社,他父亲是登州节度使,说不定他们早联系到一起了。” 侯景熙提及春秋社,牛承业和石光珠都有些尴尬,春秋社最初的十三人和他们可是老相识了,两帮人打架打久了,很难不熟悉。 “说的都很好,也算没白叫你们来。”牛继宗一锤定音,结束了小辈们的小吵,“孝康,你怎么看,也想了这么久了。” “小家伙们说的都有道理,都有可取之处。”面庞削长的侯孝康缓缓开口,其余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但于我们而言,这些都不是关键。” 小辈们是疑惑,而牛继宗则是脸色一暗。 “王子腾离京后,在陛下那里我们变得显眼了,我家的那位兄弟,给我透了风,陛下对这个方略,私下是赞赏的。”侯孝康看着牛继宗的脸色,言语间婉转了点,“所以继宗兄前日同谢鳞说的,我是赞成的,既然琏二也回话,表示接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乐趣了。 不过光给军需、在中枢调度还不够,我们的人也得参与进去,让小子们也到战场上磨练磨练,事后分地,我们也能多分点,手下人才不会和我们离心。” 牛继宗听是侯志远的话,信了十分,又说起一事来,“既如此,就按原先定下的干。 既然侯志远说了这事,那么关于五城兵马司整改,划归京营的事,他又有何说法?” “陛下决心很大,平息民愤到在其次,主要是陛下对京营始终不放心,”侯孝康对此事爽快商议,“这事于我们而言也是好事,同意此事才好,齐国公府那帮人眼下还顾不得此事,一切以辽东为紧。 是施行此事的好时机。” 牛继宗也点头表示认同,二人又商议了许多事,不时又问三位小辈的意见。 就这般谈了两个时辰,众人方才散去,牛承业站在父亲身后,待人远去,疑惑问道,“缮国公府的老爷子犯困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今儿一句话也没讲。” “人都有老的一天,石老爷子跟着上皇在宫里也有数十年了,如今精力只会越来越不济,他同我讲,已经预备上折子乞老荣休了,就在今年秋天。” ......... 贾府贾母院里头,今日史家小姐史湘云来住几日,几位姑娘们见了,人多自有一番热闹呢,可惜林姑娘在先生处读书,不能立刻见了。 王熙凤在贾母处陪了几刻钟,借口王夫人有事交她办,脱了身,回到自个院子里。 平儿正坐炕上做女红,看大小是为婴儿准备的,低头间见院子里有了动静,将织了大半的好好藏到枕头底。 起身迎人,结果正正撞到王熙凤,便一手搀扶着她坐下,为她斟茶,嘴里也关心着,“奶奶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史家姑娘到了,要陪在老太太身边么?” “二太太早先另交待我事做,不能迟了。”王熙凤坐稳后,又觉后背有些空,招手让丰儿再拿一床被褥来垫着。 待安稳妥帖后,又让平儿拿来笔墨纸砚,说是要给江南甄家人写信。 平儿有些为难,虽还是取了笔墨,但在王熙凤写信间瞧了瞧信内容,坐到对面,纠结许久,最终劝说,“奶奶,这事可不好说,甄家那边自有自己的法子知道这事,若是由咱们告知,念咱们的好就算了,也要是记恨上,又何必呢? 而且这事和爷关系密切,齐国公府的陈二爷到底和爷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王熙凤不停手,待信写完,吹一吹墨,将信夹进信封,封上蜡。 才同平儿解释起来,也不希望她为难,“你以为你爷不知道这事对甄家不好,可他会反对?二老爷说这事已经在内阁的那些大学士里达成一致了,如今消息还没传开,不给甄家提个醒,能有好的? 到底两家交好这么多年了,底下又有那么多勾连,你那位爷心里清楚的很,可就是当不知道。” 第60章 六月热 孟夏的烈阳等到了它的主场,肆意播撒着光与热,躲在阴凉处的北京城百姓对着老天爷抱怨个不停。 而宫墙下的知了也开始绽放属于它们的声音,吵的在内阁办事的僚属们无法静心,在这样的苦日子办差已经不容易了,更不用说前些日子内阁廷推通过了平辽策、修京河、赈济山东灾民等一系列举措。 这台沉寂数年的国家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地速度运转起来,而在谢膑领导下轻松惯了的他们却也不敢生出一丝懈怠,好叫上官知道,他们也是实心用事的人。 中枢官吏的勤奋与贾琏没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样的天气,他也不愿在营里长期待着,等日头稍稍向西,就回了贾府。 走到院门口,隔着窗户听到屋内女子们的嬉笑声,有些诧异,“是谁来了,引得她这么高兴?” 等掀帘跨入屋内,里间也有人闻声出来,丰儿上前替贾琏解了惑,“爷,今儿东府的蓉大奶奶来了,陪奶奶说回话,正解着乏呢,您就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哦,是蓉哥儿媳妇,我说刚才外头听着她声这么好呢,最近身子愈发沉了,气也是一日比一日闷了,来个人陪她也好,妹妹们总归年岁小了些。” 贾琏这般说着,停了往里间去的步子,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如此这样,我也不好进去了。丰儿,去拿几件干净衣裳来,替我换了,也不好风尘仆仆地见你主子,说不得她嫌我汗臭味重了,讨骂呢。” “好勒,爷,我这就去。”丰儿应了,可贾琏的话也招了意外。 “姓琏的,少拿我的名压我,有本事你进来,看我不叫你扒了你的皮,见见你的丑。”里间一二高亢的凤鸣,叫贾琏哭笑不得,得,又惹着这位姑奶奶了,怪我嘴贱。 等收拾好行头,除去一身的汗,贾琏这才踏进里间。 坐炕上偏里面的秦可卿见贾琏进来,起身向这位二叔叔问安,夏日里头,天气炎热,这位美人脂粉只淡淡地敷了一层,又兼衣裳往清爽了穿,淡绿色的涂装。 称地贾琏目光所见,雪白地一片,自是不是第一回见了,也有些感叹贾蓉的命好,转而又恨他的根坏。 心里如此感概,可到底美人见多了,没有失礼,安然受之,让她回座,家里人无须多礼。 而后往王熙凤身旁一坐,凤姐儿见贾琏靠过来,撇撇小嘴,眼珠一转,悄悄用右手在炕桌之下往贾琏腰间一掐一拧,疼的贾琏表情都僵了,可又只能忍着不吭声,别过头去看她。 “娘子,不知有何吩咐呀?” “你挤着我了。”王熙凤看着贾琏那张哭笑不得的白净脸庞,鬼使神差地回了他的话,可嘴上这样说,身子却又往里面挪了一小点,让他上来。 “是相公我的不是了,该打。”贾琏也跳脱着回了,但未脱鞋上炕,而是侧身半坐着,面向,将凤姐儿右手捧在手心,给她揉揉。 “方才和你婶子聊些什么呢,她这般高兴。” “没别的,婶子跟我说起江西巡抚姚大人家的那位小姐,说是前几日见了,各府太太们都格外的满意。”秦可卿眼睛泛酸,听了琏二的问,才回过神来,娇笑着讲起方才婶子媳妇间的话。 “哦,姚家姑娘这么早就进京了,”贾琏犹如恍然大悟,这事也给忘了,陆安知道得拔剑杀了他,连忙问凤姐儿,“伯母可见着人了?” “见了,满意着呢,说正好要她降服降服陆预那个混世小魔王呢。”王熙凤略做不在意的样,轻巧地答了。 “陆预若是混世小魔王,那我们家里头的这位玉哥儿又是个什么魔王?”贾琏话语间,招来丰儿,叫她让婆子再取盆冰进来,“陆预只是年轻了些,以往同狐朋狗友处着,有了些坏习惯,如今在营里做事不也挺好的吗,稳重多了。 若是宝玉将来有改好的一天,现在宠溺些,也就还过得去。” “这话也是,伯母那日还同我讲,说预哥儿最近外出的少了,有空就去陆二哥书房里看书,用功多了”王熙凤应和他,也反话驳他,“可宝玉也不差,二太太说自从魏先生教书,他也不在二老爷面前露怯了,如今她露笑脸的时候也有了,多亏从江南请了这位先生。” 贾琏不置评,问起对面的秦可卿,她丈夫贾蓉最近做些什么。 “闲着罢了,府里头不过那些事,又能忙到哪去。”声气困乏,“不如叔叔在营里做事的好。” “营里也不轻松,你没看见我每次回来,你婶婶抱怨的样,嫌这嫌那,我倒想脱了官袍,回江南去了。”贾琏只是习惯性地询问一句,不是为了真去谈东府的事。 三人说笑着,天色也渐昏,秦可卿看了眼屋外的太阳方位,起身告辞。 贾琏搀扶着凤姐儿下了炕,二人送到院门口,回转的路上,王熙凤又谈一事来,“蓉哥儿媳妇,今儿来还有一事要讲,可方才你回来了,也就没继续谈下去。” “是什么事?”贾琏按着她的步伐,默契地引她入里间,照顾她坐回炕上,给她拖鞋的功夫问了这话。 “蓉哥儿媳妇的弟弟秦小相公原先托了二老爷,放到族学里头,同宝玉认识久了。如今宝玉到魏先生那边读书,两人还有些不舍,再说魏先生的学问好,她也想她弟弟到魏先生手下学学。”王熙凤脱完鞋,挪到炕里头,手勾着贾琏坐下聊。 琏二依了,和原先一样坐着,将凤姐儿双脚放到膝上,给她揉揉、捶捶。 丰儿带人撤了冰盆,出去前回禀二人,平儿方才回来了,正在自个屋里头收拾东西,过会儿就过来。 “她怎么这般急的回来,好不容易放她几天,”贾琏有些责怪,“叫她今儿晚上不用来了,休息一晚吧。” “是。” “蓉哥儿媳妇这事也容易,我同魏先生说,过几天给信就是了,叫她不用担心。”贾琏等丰儿出去,又回头接了王熙凤方才的话。 “如此才好,在东府里头管事也难为她了,这府里能和我说知心话的又有几个?这点事何必让她难做呢。”王熙凤扯了扯身上的披肩,感叹道。 “对了,陆预的婚事定了是九月,你准备的礼怎么样!”二人独处着,扯东扯西。 “大多都备好了,还差的一两样等江南那边过来呢,都是请的上好的苏州绣娘做的,功夫细了点,自然还有的等,放心,误不了时间。” “到时怕是要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的?不说你和陆二哥的交情,就说我和陆二嫂相识这么多年了,如今她不在,我不得替她帮伯母好好料理。”凤姐儿别了贾琏一眼,觉得他多说。 “怕是有那弓箭的交情在里面吧?”琏二调侃她。 “哼,就知道你还想着那事呢,这都多久了?你呀,总是记着这些小事,时不时翻出来,事都发霉了,还谈呢。” 贾琏不说话,低头带着笑。 ......... 隆兴六年六月十九,帝下诏命枢密院、兵部、工部、京营等衙门遣文武官员七月中往辽东,实地探察、规划、建立从江南到辽东梁房口的军需粮草海上运输线。 贾琏、侯景熙、萧愈、童岳、文鄯等俱在列。 第61章 二会客 贾琏要外遣辽东的消息传回贾府,反应不一。 王熙凤照常理事,在贾母处请安时,贾母同两位太太和她商议准备给贾琏办一场宴,让她问问贾琏意见。 琏二原也同意了,时间定在六月二十五的晚上。可事有意外,二十三日帝往春晖园避暑,骁骑营将校随驾,贾琏不能脱身,至七月初九,因要准备前往辽东事宜,方回府。 这天晚上贾琏瘫在炕上,一动不动,一手朝炕桌上盛着冰镇过的葡萄的果碟里拿一颗往嘴里放,一手拿着随便从书架上抽的书看,打发时间。 由着屋内的王熙凤同平儿、丰儿收拾东西,平儿和丰儿二人拿衣服、用具一样一样拿出来给王熙凤看,凤姐儿时而站着、时而坐着,对着东西也要仔细看看、挑挑。 时而还问问贾琏的意见,到了这时候,琏二多是嗯一声,可视线根本不曾离开过书,方要凤姐儿喊上四五声,才不情愿地挪开书本,用眼瞧瞧三人忙碌的结果。 一句不好,就又得有的挑了,不耐烦时贾琏频频喊可以、不错、就这件了,凤姐儿到是觉得不好了,又推倒重来。 这般反反复复,碟里的葡萄都换了一二茬了,贾琏吃的水饱。 同凤姐儿聊起府里近况,王熙凤一心二用,背对着就随口答了。 讲到欢送宴的事,王熙凤说东西都预备好了,可你一走,主角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吃的趣,都歇了。 贾琏问他要不要明天晚上邀弟弟妹妹们过来玩一玩,也不用废多大事。不摆大席,也不去府里专门找地方,就这屋里头就可以了,摆上一二桌,吃的也不用多精细,都晚上了只一二尝鲜填腹之食就好,重在有。 贾琏如此说,王熙凤停了挑拣的活,回到炕上,喝了一口茶,吃起碟里还剩的,同琏二细细商量起来,收拾的活就由着平儿做主了。 到了很晚,二人细节定的差不多了,方歇下。次日,王熙凤早早起了,出门前转到旁边房间,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贾琏,没醒呢,旁边的平儿却早醒了,身下侧躺着,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持团扇轻轻地给琏二扇风。 平儿见王熙凤进来,看向她不出声,眼里询问是不是有事交待。 王熙凤漫步走到床前,微躬身子,瞧了瞧枕边人的睡觉样,看了多少回了,还是没个睡觉的样子。不知想到什么,再直起身子时带着笑,左手里的绣帕举手投足间扫过琏二的鼻尖。 “陪他再睡会吧,哼,是个懒鬼。” 平儿点头应和着,又拿扇子遮住笑。 ........ 贾琏真正意义上的睡到日上三竿,整个下午除了在内书房同蕴儿、慎儿交代了些事,就没再干别的,光和平儿在屋里聊天。 到晚上,院子里才热闹起来,最先到的是迎春,她进院子时差点有些晃伤眼,里头连暗都是难见的。慎儿正在院子里指挥人,见她来了,连忙把人迎进去,悄声说,“二姑娘来的好呢,爷和二奶奶在屋里头别嘴,您来了调解调解。” 迎春说慎儿满嘴不着调,哥哥嫂嫂的事她哪里能插话的,别到时触了哥哥的霉头,嫂嫂也救不了她了。 慎儿扶着她进门,笑说,姑娘说笑了,爷才舍不得打你呢。 “说什么笑话呢?” “没说笑话,爷,就和二姑娘拌拌嘴。”慎儿往里间回了一句,转头对迎春说,“二姑娘,进去吧,我还有事忙呢。” 说完也就出门了。 迎春进里间,见他哥哥懒怠地躺在炕上,平儿给他喂着亲手剥了皮的葡萄,她嫂嫂则是看她进来,招她坐她旁边,姑嫂聊点私话。 就这么着,屋里人聊着,外头人忙着,客人陆续到了。 不但是探春、惜春、黛玉、贾琮、宝玉来了。宝钗也受了邀请,不好独一人放着,而二房的贾环也来,穿的衣裳还鲜的很,兰哥儿是由他母亲硬推着来的,没人愿意去一桌都是姑姑、叔叔的席面上吃饭的。 里间人都挤满了,见到的差不多,王熙凤招呼大家移步往西厢房去,那里宽敞,东西也预备好了,有大炕大家可一同坐着,不用拘束。 王熙凤安排着大家坐了,贾琏和平儿被安排到犄角旮旯的位置,瞧了这座位,贾琏低声向平儿抱怨,“你主子使着坏呢。” “爷光说歪理,谁叫你平日不管府里事,再说哪有主人做主位的礼,自然要林姑娘和薛姑娘坐上首,您有这位置坐就不错了,至少上炕了不是。”平儿偏头低声替凤姐儿辩解。 “嘿嘿嘿,你们两个嘀咕啥呢,大家可都看着呢。”说悄悄话的二人被陪着林薛二位的王熙凤瞧见,立马止了二人的鬼模样,二人不敢不给面子,“兰哥儿,你坐在旁边可得给婶婶看住了这二人,知道不。” 坐在贾琏身旁的贾兰冷不丁受了命,不敢应又不敢不应,贾琏拍了拍他肩,不用紧张,你婶婶吓唬你呢,今天该吃吃该喝喝,还听她的吧。 说来今天一条长桌上摆满了应季的果蔬、风干切成片的肉干、蜜饯,酒水也有,不过除了贾琏面前的是酒,其他人身边的都是度数小的多的果酒。 王熙凤引着众人吃着、喝着、聊着,还玩起了小游戏。不过贾琏没加进去,只是看着她们玩,时不时帮平儿一下。 探春胆子大,在她琏二哥哥面前说话惯了,也不露怯,见贾琏一直不玩,大咧咧地问,“二哥哥今日请我们,是要外遣了,走前找我们聚聚。可这人聚着玩,你也不玩,坐主人家的也不好好招待招待我们,光累着二嫂嫂了。 二嫂嫂如今怀着孕,你也不知道怜惜,我都替她不值。” “三妹妹嘴利,我说不过。今日事本是我昨日回府,同你嫂嫂聊天,觉得宴饮弃了可惜,但我马上就要走了,大操大办也不合适,就想着小聚一下。 要不下次见又不知是多久了。”贾琏轻松答了。 这话引起众人好奇,停了游戏,还是探春,“不是说二哥哥只是外遣吗,差事办完就回了,难不成还要几年?” “建运输线只是第一步,等它建完,朝廷也该再次用兵辽东,我这一去怕是要等到辽东战事结束,才会回来了。”贾琏虽朝着探春说话,眼神却飘向坐在林薛二人之间的王熙凤,她的眉眼。 看向贾琏说话的林黛玉,突然觉得手心一疼,寻着源头看去,是凤姐姐,她手原牵着我和薛姐姐,刚才是指甲挠了一下。 黛玉回头看,与同时把目光转向王熙凤的薛宝钗撞了个正着,二人都是心细如发之人,自然也觉出她们凤姐姐的不对劲,皮是活的,可神却失了。 转而又想到是刚刚琏二哥哥的话,这事二哥哥没与凤姐姐讲? 二人同想着,对视一眼,心知而心灵,默契地轻轻拍王熙凤的手背。 王熙凤回过神来,看了二位妹妹一眼,心里勉强得安慰自己。 第62章 诗也,史也 贾琏讲起兵事,屋内原本欢乐的氛围也变得凝重起来,几位妹妹脸上都有隐忧,宝玉皱眉,环哥儿耷拉着头,便是年岁小的兰哥儿也担心地看着他这位叔叔,只有琮哥儿不在意,反倒是祝他哥哥建功立业、一展胸中抱负。 贾琏知道他的意思,举杯一饮。 来贾府时日更久的黛玉,桌下双手握住她凤姐姐的右手,悦声脱口,“王于出征,以匡王国。二哥哥此番往辽东去,是为国为民之大计,妹妹当贺。” 说完举起面前的果酒,敬了贾琏一杯,这不算完,“父亲常说兄长少时立志,如今亦有所望,当是一喜,可哥哥远去辽东也别忘了,家中也有亲人盼归。” “林妹妹说的我怎会不知,今日我聚众位兄弟姐妹,亦有所托。”贾琏举杯,“你们嫂嫂年岁虽长你们一些,可也不过世俗中人,怀着身孕又顾着管家的事,难的很。 你们哥哥我是个忘家的,一年里头不知要惹哭你们嫂嫂多少回,流了多少泪。如今我马上远行也当在此拜托各位弟弟、妹妹们多体谅体谅你们嫂嫂的难。” 一语尽,一杯尽。 众人同举杯,饮尽杯中酒。 氛围一暖,贾琏顺着黛玉开头的那句话,讲起一番鸡汤,有心无心。 “林妹妹方才开头讲得那句,如果我没记错,出自诗经中的小雅·六月篇的首段,整段为‘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讲的是周宣王发兵北伐猃狁的故事。 自古兵事不休,其叙不止,而历代言及兵事的诗也是史。 诗史,今人谈及二字,就讲唐杜甫,有三吏,有三别。 其中新安吏写的是肃宗朝郭子仪、李光弼为首的九节度率军围攻安庆绪坚守的相州,结果被史思明率领的援军击溃后,朝廷在重新在各地征兵,杜甫从洛阳前往华阳,路过新安所见。 历来诗评家将该诗分作上下两篇,上半篇以“天地终无情”结尾,下半篇即诗尾的“仆射如父兄”。 前朝王嗣奭认为“天地”指的是朝廷,杜甫不愿正面指责朝廷征发未成丁青年的故事,故用天地代替朝廷,可后半篇又写‘况乃王师顺’,也就是说杜甫是期盼战事顺利的。 若是从实指看,贵在无情二字上,心既怜民,又思大安,思绪进退不得,遂归于天道。 下半篇的仆射指的是当时的主将郭子仪等,如父兄三字是对送行军属的安慰。 足见杜甫心中的矛盾,世上事多如此,进亦忧,退亦忧,进退全在个人一念之间。 各位弟弟、妹妹们要自己想想,这世上能顾全自己已是难得。 话说回来,唐朝诗人对战争的态度,是两面的,几乎都支持抵御外辱,但又讨厌不义之战,但总体比例而言,对半开。 可到了宋朝,不义之战已经绝迹,大多是抵御外辱的。这并不奇怪,唐时边塞诗讲“西去安西九万九千里”,战事的极限在安西之地。 可到了宋朝,北宋战事最远讲“燕然未勒归无计”、“燕山纪功后,麟阁耀鸿名”。 南宋更不堪了,辛弃疾年轻时写下《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可地点在哪呢?在山东济南。陆游在孝宗年间写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其中的瓜洲渡又在哪?在扬州,大散关呢?在陕西。 要知道孝宗已经是位锐意进取的皇帝了。 所以诗人们写的是诗,可写的也是史,不论百官们如何山呼‘万岁’,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到了如今,辽东是不是义战呢?那要留给后人评说了。 可蓟辽的千万百姓心里是如何想的,怕是再清楚不过来,夜不卸甲,手不离刀。 弯弓识马,终觅血,多少人哭。 如果去问他们,愿不愿意用他们的命去换后代子孙的“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十个里有九个是答应的,还有一个已经提刀上马向北游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为的不是为了皇帝的天下、千秋万代,也不是为了百官们口中的国家稳固、长治久安,他们为的是自己,这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欲。 如今他们还有心,还有欲,如果不现在动手,等到他们心冷了,泪干了,便是万金之赏,也救不回来.......这座天下了。 六部的官员们、江南的年轻士人里不知有多少抱怨每年拨给蓟辽的军费耗资千万,何其奢费。 是,朝廷每年拨的钱是不少,明面上单独拨给蓟辽的有五六百万,暗地里从九边的账上走了五百万,再加上兵部的杂项拨款,林零总总有一千四百万之巨。 如今要小修黄河、大修京河、赈济山东灾民,没处挪钱,就期望着从军费里扣。 于是才有了这条运输线的搭建。 但这是不对的,这个国家的财政结构里是有一笔钱的,嘉祥年间就算政事混乱,国朝的用度开支也没有到需要挪用军费的地步。 可为什么现在需要挪用军费呢?” 贾琏的目光扫过王薛二人,继续讲起故事。“朝堂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一笔钱是闲着的,可文官们个个都不说话,于是只能是我们当恶人,站到前面给人骂了。” 屋内静悄悄地,贾琏观众人反应,心内叹息不已。 转而讲起过去一二趣事,遮掩方才的话语,再度提壶饮酒。 众人吃酒一段时间后,夜更深了,正好席上吃食也差不多尽了。 贾琏同王熙凤一道送了,但林黛玉与薛宝钗却被平儿拦下,说是二爷还有话同二位姑娘说,请移步正房里间。 林薛二人在平儿的带领下来到里间,贾琏还未至,小丫鬟端来茶,奉于二人。 薛宝钗饮茶间隙,四处打量,她发现身旁的林黛玉很平静,没有她一样的张望,但转念就想明白了,到底来的晚,而且她与贾琏从未见过,同凤姐姐倒是见了许多次了,人熟。 不一会,贾琏扶着王熙凤进来,凤姐儿身子愈发沉了,如今又闹的这么晚,精神有些不济。 平儿从贾琏手中接过人,搀扶着在炕西头安稳坐下,又取来茶提神舒心, 贾琏坐到东头,寒暄一二,开启正题。 “今日邀二位妹妹来,自是我有事要同二位妹妹商议。方才我讲的不知二位妹妹有无疑问?” 补:新安吏,全诗: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 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 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 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 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 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第63章 起于林者,盐 林薛二女知道方才琏二哥讲的不是诗,是史,以史谈今,不言今者讳。 只是不知贾琏要讲的是国,还是家。 于国,她们二人太远,说无益;于家,她们二人太近,说有碍。 琏二哥留我二人,到底要讲什么? ........... “二位妹妹方才也听到我的话了,这时与你们二人讲,也是从一故事讲起。”贾琏观二人言色,徐徐图之,“林妹妹可知,你父亲在江南为官的主要目的?” 黛玉才思过人,加之如今由卫恙教导,对天下事不说详知,江南一二风情还是了解的,贾琏由此问,立马想到父亲担任巡盐御史的任务,“二哥哥说的可是盐税?” 贾琏赞同地点点头,“姑父南下扬州是受陛下重托,去追缴盐税的。 在任数年,成效是有的,每年为朝廷多征得三四十万两盐税,已经是大功了,我想假以时日陛下就会调姑父回京了,到时你可于父母相聚了。” “谢二哥哥告知!”黛玉听到此等不及下文,就连忙施礼谢人。 “妹妹不必谢我,我不过猜测而已。”贾琏婉言告知,“可光靠姑父一个人的用心,是不够的,盐税的问题不是一个人可以解决的。 二位妹妹,可知前朝的开中法?” 二人犹疑间,贾琏不再为难,自问自答。 “开中法,是前朝为了九边军粮供应问题而采取的措施,最早起源于宋朝,在前明得到光大。 该政策的关键就在于盐。 自汉武帝施行盐铁官营以来,盐业就受到朝廷的严格管制,而盐税本身就是朝廷的重要税源。 盐的具体产出销售由盐商负责,这是现在的讲法。但在明弘治五年以前,是没有专职的盐商的,都是由运销盐的商人,运输粮食到边地交给军队后,换取盐引,凭盐引到两淮、沿海的各盐场取得盐,然后再运输的。 但这其中是有问题的,从单纯地商业利益角度考虑,想要运销盐的商人运粮到边地这其中的损耗成本是很大的,这会挤压销售盐的利润。 于是诞生了商屯这一另类的屯田形式,不同于军屯,它是由商人们雇佣边地贫民进行垦荒,就地种粮,换取盐引。 这样一来,运销盐的利润变得其高无比,商人得了利,而边地百姓和军队也有好处,朝廷的财用支出得到减少。 这一做法仅从盐业运营上讲,打破了官营垄断的局面,取之以稍透明一些的官商合营,当然也是好的。 但到了弘治年间,这个做法就维持不下去了。 至于原因,就像前面说的,通过边地商屯的形式,运销盐的利润得到大幅提升。 这里的高利润也被达官显贵们所眼馋,前朝的皇室、宦官、勋贵、官僚都开始牵涉其中,导致了滥发盐引,进而导致了国家财用不足。 到弘治五年开始改革,商人们只需要交纳银子就可以直接换取盐引,无须再用粮食等军需物资作为交换了,也叫“开中折色”。 二位妹妹到了这里觉得如何?” 贾琏并不在意她们的反应,但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方才精神不佳的王熙凤此时正看着他的侧脸,意味不明。 “这一举措从前论,破坏了明初定下的盐政边政相结合的方针,从后看,进一步加剧了国家财政的收支不平衡。 但在讲解为什么之前,我想问二位妹妹,什么是国家的边界? 或者说是以什么事物作为依据划分国家之间的边界? 是以人来划分,还是以历代的模糊疆界?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我想是人重要一些,存地而失人,则人地两失,这句话可以很形象的形容明代边政的最终结果,以及为什么亡天下了。 弘治年间的开中折色,极大破坏了边地的经济基础。 二位妹妹,要记住一点,人不是靠道德就可以过活的。 开中折色的后遗症就是边地的商屯逐渐消失、荒废,军需供给变得更为紧张,导致了国家的财政开支一涨再涨,最后发展成了国家财政破产。 北地由于囤积重兵守卫边界的缘故,对于粮食等物资的需求远超出边地的产出水平,所以才有了开中法来补其不足。 折色之后,从两个方面打击了前朝的统治,一是边地粮食物资产出下降,加之卫所制的失败,实在无法活下去的人开始逃籍流散,其人不可胜数,军备松弛,战力一降再降; 二是边地的军需缺口不得不采用依靠国家财政直接拨款、从南方运粮到边地的形式进行补足,但这带来了许多问题,运输损耗巨大,得不偿失;同时加重了徭役的征发,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朝廷的开支与日俱增,远胜折色之前,甚至远超过了折色所带来的财政收入增加。 开中法本质上是用盐这一特殊货物,搭建起一种不产生实物交流的伪南北经济需求,并不是出于南北的自然需要。 北地百姓需要的是粮食,商人想要的只不过是盐,盐引获取的盐在边地是没有的,盐在南方、沿海一带。 在不产盐的边地能获得盐,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吗? 当叶淇这位户部尚书决定用直接的行政手段代替民间的自主经济活动时,就决定了这一政策不可持续性,其措施比开中法还要烂的多。 而我讲这么多是因为直到今天,直到本朝建立以来,这个问题也没有解决。 蓟辽在内的九边的军需供给状况没有比前朝好上许多,并且可以用更糟糕来形容。 所以蓟辽的战事必须尽快打,从各方面来讲都是如此,不然到时就是边地人心尽失,像前明一样,因为国家财政收支被军需拖垮,而覆灭。” 贾琏之所以同二人今日说这么多,是因为没有时间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他被调离京城在他的预计之内,或者说他很早就为这一天准备了,只不过时间早了点。 勋贵勋贵,无勋无贵。 而他今天之所以在欢乐的家庭聚会上突兀地讲起诗来,难道真是讲诗?他可不认他的诗词水平能够得着他的妹妹们,又不是西学,可以穿越。 和元春省亲写诗是一个道理罢了。 可惜的是,也是一样的结果。 而长兄如父,也只是如父罢了,更不用说父亲尚在,他贾琏还没有能绕开礼法的本事。 而谈开中法,同样是以古喻今。开中折色历来争议极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出生在淮安的叶淇的这个操作,对徽商在两淮地区的做大有深远影响,就像开中法对山西晋商的影响一样。 而天佑帝平定天下后,在搭建边政的时候,依旧面临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不像前世那个政权在九边压根没有边患,不但没有,还担心汉民同蒙古诸部交往过深而出现有一个黄金帐,采取了隔离措施。 天佑帝在面临北方威胁的同时,面临的社会经济基础已经同前明有所不同,特别是江南。 而因此采取的措施也有不同。 第64章 对传统的反思 天佑帝与开国重臣们所制定的政策是建立在对前明失败教训的吸取上和对现实社会经济的考察之上的。 而从一个方面可以很好的反映这两点——户籍制度的失败。 前明的户籍制度沿袭元蒙, 大致可以粗略划分为民户、特殊劳役户。 特殊劳役户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军户、匠户、灶(盐)户。 军籍身份的演变与卫所制的失败密切相关。就像如今京营里有人喝兵血一样,卫所制下的军队一样喝。 但怎么喝呢? 一是占役,也就是将领利用权力迫使士兵充当仆役、佃户等等,为其私利工作,但只发给士兵很少一部分的薪俸,或者干脆没有,这一现象的持续导致了军户的地位一再下降; 二是直接压榨,也是最主要的方式,侵占士兵的军饷、军需配给,这导致普通士兵不得不在本职工作外,找外快,以养活自己; 三是将领利用勾取递补士兵的机会自肥。明代军制规定,如果卫所有士兵死亡,在补充兵源时,是需要前往死亡士兵的原籍征人的。但任何人从前两点就可以看出当兵在精神和物质上都毫无地位可言,根本没人愿意当兵,于是大量非军籍民众在这样的递补士兵过程中受到敲诈勒索。 于是在以上因素的影响下,逃籍就不可避免。更不用说,历代都有把有罪的刺配充军的传统,明代也不例外,军户的社会地位之低下可想而知。 尽管前明屡次清查逃籍人员,但将领们并不怎么愿意执行,因为只要广泛的逃籍现象不被发现,那么就可以继续吃空饷。 同时天佑帝制定的本朝军制、边政与当时的思潮、军队组成密切相关。明末至本朝初年的思想家最大的特点是反理学,讲复古,以至于颜元、黄宗羲在论田制时讲起井田、平均。 出身北地的颜元由于切身之痛,在军制上的思考更多,认为兵农分离导致了军队战斗力的下降,应该在恢复井田的基础上实现兵农合一,治农即治兵,同时施于教育,以求文武兼备。 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但却一定程度上切合了当时军功勋贵们的要求,对其进行改造后,结果就演变为了北地节度使、南地守备府的南北军制差异。 唐藩镇的特点就在于军权、行政权、财权三合一的地方自治王国。 而随着经济中心的南移,北地的经济属性不断下降,军事属性不断抬升,天佑帝决定在以九边为核心的北地施行半地方自治,下放军权,行政权保留,财权二分。 财权二分指的是地方征收、边镇使用。北方地方财税所得由地方征收,统一划归户部的专项军费池子里,在枢密院和兵部的协调下根据实际情况分配到各镇,户部只管从地方到枢密院、枢密院到诸镇的具体账目明细。 实际操作中,地方税收征收后就放在地方藩库内,等待中央按就地、就近原则划拨调整,转交给诸镇,减少上缴后再下放过程中可能造成的损耗开支。 但这是不够的,就像开中法所起的作用一样,北地的财税根本无法承担如此庞大的北地军费开支,所以其余不足由中央划拨,而地方行政开支也由中央承担。 这里存在一些问题,但暂时按下不表,我们回到盐户身上,从江南盐户的变化出发。 盐税是仅次于田赋的国家财税收入。 明代最初由政府划拨盐户耕地、草料地维持其生计,再根据其经济情况收起定额盐数。但和土地兼并一样,贫寒盐户的财产被家境殷实的盐户所吞并,许多小盐户被逼失去生计而逃籍。 尽管明代政府制定了详细的法律,对逃籍、脱籍人员进行严惩,但盐户的世袭制度已经无法维持,最终现实打败了传统的户籍身份制度。 明晚期,政府开始对盐的生产采取放任政策,盐业被富有的盐户占据,而贫寒的盐户多数演变为富户的雇工。 到本朝初年,盐场几乎被盐商们瓜分,盐户变为支薪雇佣工人,依靠盐商生活,天佑帝时做过努力,但无济于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正在兴起的资本主义破坏了传统的盐户世袭社会,而这正是当时江南商业发展的侧写。 本朝在盐政上最终采取了同开中折色一样的操作,由盐商交纳白银换取盐引,而非粮食等物资,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开海政策上,施行专营贸易,由皇帝任命的皇商群体进行经营,所得按律上缴国库与内库。 通过内府皇商插手各业谋利的特殊方式,皇帝在财政上保留了极大的话语权,而这同样是对明末的反思,崇祯帝对地方士大夫的放权而导致的税收征不上来、国无余财,足够让太祖和天佑帝保持警醒了。 这样的军制和财税体制下,京营由同内府皇商关系密切的江南勋贵把持,这一情况在嘉祥帝时期达到巅峰。 而九边则被元从系和西南系勋贵控制,同京营形成制衡,最为重要的火器、大炮除蓟辽外的九边只是少量装备,其余大多归属京营。 最后京城到江南的运输线由漕运总督衙门控制,国朝初年的势力划分得以最终形成。 大概是这么个大概,但在北方会形成节镇主要是因为得天下后两系勋贵的势力最大,皇帝不得已地放任,让他们圈地自肥。 这样的政策没有解决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北方巨大的国防军费开支超出了北方地方经济承受范围。 本朝的做法只是将中央财政划拨的对象主体从九边军镇改为了地方政府,而由于南北空间距离上的遥远所造成的损耗成本随着时间演变只会越来越高,导致收支失衡、财政破产。 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从两个方面下手,一是彻底消灭边患,后金和喀尔喀蒙古;二是想办法发展边地经济,不求实现自给自足,最少也要减轻国防开支的压力。 第一点已经在做了,第二点到目前为止都有问题。 但第二点却是最为核心,不然明末悲剧还会再现,明末出现了一个十分恶劣的现象——南北分裂。 崇祯帝时三饷的摊派将这一现象体现了淋漓尽致。 三饷指的是辽饷——应对后金入侵但军饷不足的赋税,又叫“九厘地亩银”,简称“九厘银”;剿饷——镇压农民军的军费;练饷——为了训练边兵、乡兵而征收的赋税。 三饷在当时看来都是必须的,从皇帝统治的角度讲。但南方士人、官员对从哪里征这笔钱是有异议的,他们主张按全国土地进行平均摊派。 这个骚操作简直是狗屎。这一操作的理由是南方已经承担了比北人更重的税赋,所以在三饷上应当平均分摊。 结果这一操作直接将北方的民众推向了农民军和后金女真。 因为其无视了北方民众在天灾、后金入侵、流民作乱的接连打击下,根本交不起这笔钱,更不用说交的是“九厘银”。 北方根本不产白银,天下白银首在江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两银子在南北方的购买力简直是天差地别,相应地一两银子的税赋落在南北民众身上的负担也是天差地别。 对于南方士人而言,大明的灭亡导致他们无忧无虑的富裕生活消失了,所以才多有哀悼。 但在同一时空下,彼时江南士人在江南享受荣华富贵、动辄聚会百人千人,连秦淮河都装不下这帮王八蛋的奢靡无度的时候,北方民众却在易子而食,你觉得这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吗? 所以后来江南反抗后金统治的时候,由前明北方军队改编而来的绿营兵,在屠杀江南人方面毫不手软,甚至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最搞笑的是当明朝统治结束的那一刻,江南士人所依附的国家机器垮台后,江南的奴隶开始反抗这些士人的统治、摧毁他们的田地财富的时候,这些饱读诗书、自诩华夏的士人立马向他们眼中的狄夷卑躬屈膝,跪舔至极。 当然后来江南士人之所以又开始怀念明朝,是因为后金开始向他们征收在明朝统治时期拖欠的赋税,而他们根本交不起......... 以至于出现了抛家舍业的现象,这和他们痛恨的流民有什么区别? .......... 这一系列的现象可以理解为江南士人作为国家统治阶层,在这一国家机器面临崩溃的情况下从国家的主人退了一步,退到江南的主人。 这很正常,历代封建王朝统治结束的时候,地方割据势力都有抬头的迹象。 有因必有果。 相较于北方民众迫于生存的无奈,江南士人的前后一系列行为可以用前倨后恭、厚颜无耻、卑鄙下流........来形容。 而更让人恶心的是某些思想家的言论。 第65章 终于薛者,商 国朝初年的思想家中对亡天下的反思有很多,以颜王顾黄四人最出名。 但这四人中王夫之的学问在朝廷最不受欢迎。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他出身湖广,从地域角度出发,他应当在四人中是在朝根基最深的一个。 他的问题出在他的言论上。这个士大夫,在天下最危亡、最没有希望的几年里的暴论,让出身草莽的太祖以及开国勋贵们在事后极为不待见这个家伙。 同出湖广的齐国公陈翼、襄阳侯戚斌等在湖广平定后,一次在武昌的街头遇见从湖南来鄂向太祖推学的王船山,结果可想而知,人在床上躺了月余。 太祖更是连见都没见此人。 他的暴论是关于明亡原因的。他认为大明亡于流民,这不奇怪,这是事实,没人不认,可他对于如何阻止这一现象的反思可以用........ 等会评价他,我们看看他的言论先,“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谓之勤俭传家。庶民之所以为庶民者此也,此之谓禽兽。” 他将受于压迫剥削无法生存下去、无奈变为流民的百姓比作禽兽,换句话说,出身北地流民的太祖和一众开国勋贵都是禽兽,挽救了华夏天下、流血无数、战死沙场的军士也都成了禽兽,辛苦一生只为吃饱饭、有衣穿、有座茅屋遮风雨的劳苦百姓也是禽兽。 可他更像个禽兽啊,我看。 他的反思就是,对于流民,管他该不该杀,都杀,防止他们流窜四方而将良民也变为流民,某个同乡的剃头可谓深得其精髓。 他恨农民推翻了明朝统治,而又屈服于后金女真的野蛮统治,以至于他的家乡饱受战火摧残,他的家业也付之一炬。 在湖广对峙时期,他完全不看好太祖一帮人,认为太祖同闯王一样,迟早会输给后金女真。当然,在这之前也不看好,因为太祖治蜀的做法,他没少唾骂。 从此种种,南北的再度分裂迟早会因为北方边患的持续而显现。 而要解决这种隐患,必须从民间的自主经济活动上解决,而不是依靠某项制度或者说人。 但现在放在贾家、贾琏面前的不是这个问题。 “二位妹妹或许很疑惑,我为什么今天说这些,好像这些话应该说给宝玉、琮哥儿他们听。”贾琏喝口茶,神色哀伤,“可个人有个人的难,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至于同二位妹妹说这些,自有我的目的。 我的目的已经在刚刚那番话里了,你们回去以后自己好好想一想。 已经很晚了,二位妹妹也该回去了。” 林薛二人思索片刻后,行礼离开,薛宝钗却被拦了下来,贾琏说同她还有些话讲。 黛玉不做停留,出门离去。宝钗站在里间门口,预备听贾琏下面的话。 “说来我这是第一次同妹妹见面了。” “平日二哥哥为国事操劳,难得一见也是常情,今天同二哥哥见面,还是妹妹的机缘好。” “妹妹赞誉了,不过我有话讲,”贾琏微微愣神,犹豫一刻后还是告诉了她,实在难讲呀,“你告诉姨妈,不用往内府递帖子了,我收到消息,皇后娘娘因山东百姓受灾,决意为其祈福斋戒。” “这自是好事,皇后娘娘心忧天下百姓,是百姓之福。”薛宝钗不解这事怎么和她有关。 “除此之外会削减宫中用度,其中包括人员的裁减,具体事宜大约会在十月就开始。” 宝钗怔住,她明白琏二哥哥的意思了,强忍伤心挤出笑,向琏二施礼道谢,“二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自会同母亲讲,烦劳哥哥百忙之中挂心,妹妹在此谢了。” 说完宝钗也在莺儿的陪同下回去了。 贾琏还在感叹可惜,王熙凤冷不丁地冒了出来,“难道没有挽回了?” 琏二闻声侧看她,疲倦之态显露无疑,声气不足,他不希望让她想的更多,起身到她面前,预备同平儿一道扶她,上床休息。 可她抓住了贾琏扶着她的手,不起身,头微抬,与贾琏对视,还是那双眼睛。 贾琏沉默后只回了一句,“账有能算清楚的吗?” 随后扶着她起身,往床边去。 平儿照顾凤姐儿的时候,贾琏默默回到睡觉的屋子,也不上床,而是喝茶似醉。 等平儿过来,看他还未睡,奇怪了。“爷也不劝慰劝慰奶奶,她睡下时,瞧着也忧心。” “你奶奶她,就是太聪明了,又有些傲。”贾琏感慨一二,转而问平儿,“她伤心吗?” “自是伤心的,爷方才席间不也看到奶奶的神色了,”平儿对此也抱怨,“爷不私下同奶奶讲,非要到众人面前才说,怎叫奶奶不伤心?” 贾琏苦笑,神思飘向遥远的过去,“我害怕,我害怕告诉她。 平儿,我同她认识多少年了?从小就认识了,她从金陵来的第一天,我就见过了。 这么多年了,何曾长久分开过?当年如果不是她父亲病逝,紧接着就来到了嘉祥四十年,我们早该成婚了。 如今出京,至少要数年,她又怀着身孕,我如何讲的出口,我害怕呀。” 平儿沉默着,不再说话。 贾琏挥手示意她不用在这陪他了,让他静静吧。 独坐时,昏暗的灯火也遮不住贾琏幽暗的叹息,王熙凤的写信他自然知道。他说的话,王熙凤自然也懂了,可问的那句话,就是还心存希望。 他同众妹妹弟弟面前说的有一笔钱是闲着的,这笔钱来自哪里呢? 从国家的体制中来,内府皇商的做大不是为了皇帝的私欲服务的,大家允许有一笔钱由皇帝支配是双方妥协的结果,明末的经历告诉皇帝——不信能文官,文官呢? 凤姐儿问,能不能挽回,贾琏回,账是算不清的。甄家之所以会倒,正如鲁元应必然会死一样。一条利益链上下都让你一家吃完了,别人怎么看,冷眼旁观的、嫉妒的、对立的.......一个个都在看着呢,也都在等着呢。 午时三刻一到,开刀问斩。 这么多年,你攒了多大的身家?从中谋取私利,贪了朝廷多少钱? 账算的清吗?能算清账的会计都不是好会计。 因为账压根不是会计能定的。人心有多大,贪污就有多大,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这样的情况下,账怎么能算清? 辽东只是第一步,在大局的共识之下,割他们的肉,没人会觉得不好。 至于甄家能不能意识到,就取决于宫里那位老太妃在上皇身边枕头风的本事了,但即使是这样就能挽回了? 皇帝也只是一个人呀! 第66章 游园惊梦 七月十二这天,是外遣辽东的官员集体出发的日子。 贾琏早早出了门,但没有着急去北城的集结地,而是半路岔开,独自来到一处茶楼。 店里的小二一看进门的人,就连忙迎了上去,满脸奉承,“二爷,您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掌柜的在后头忙呢,我给您叫去。” “不用了,我来喝茶,给我找个位子吧。” “得嘞,您请。”小二把白透了的汗巾后肩上一搭,右手向前一伸,领着贾琏来到二楼的雅座上。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格,光影斑驳。从内向外望,京城百姓人家的屋檐高低错落,如山如嶂,稍远些的粉墙黛瓦也能看到景。 早晨的街边已有零散的货郎开始叫卖,小二端上一壶茶,贾琏尝了尝,老样子,是青砖茶,有些陈香。 小二看茶没什么问题,也就下楼去请掌柜的了。 “掌柜的,琏二爷来了,我迎他上了二楼。” “二爷,气色怎么样?”掌柜的声音浑厚了些,估摸着体态也富。 “没什么特别呀,跟往常一样。” “上茶了没?” “上了,按老规矩上了青砖茶,二爷瞧着也没觉着不好。” “那就好,我收拾收拾,去见见。” “掌柜的,有件事.....” “怎么了?你惹着二爷了?” “没,就是我刚才去取茶,青砖茶没多少了。” “哦........没事儿,过几天我去湖广会馆去看看有没有卖的,这湖北砖茶本也不是销京城的,也就是二爷口味特别了些,我才囤了点。”掌柜的揪着本就不多的胡须,喃喃自语。 “掌柜的说的对,二爷到底奇怪,像他那样的富贵人家,多是喝些西湖龙井、祁门红、普洱啥的。这砖茶本是做川藏、晋蒙茶马贸易的,最远都销北边的俄罗斯毛子了,工艺到底......” “哪来那么多话,这是你该讲的?嘴巴闭严实些,别在二爷面前乱嚼舌根,小心要你的命!”掌柜的拿话止了这多嘴多舌的,整理整理仪容,往二楼去见贾琏。 只寒暄了一会,掌柜的又下楼来,叫厨房上几道小菜,往清淡的做,又嘱咐小二,今儿二楼不要上客了,找个机灵的专门候着。 时间越往正午推,街面上的热闹越多,即使是烈阳也挡不了生活。 贾琏吃的嘴没了味,拿茶解解,正看到街上一对老人、一双幼女在卖唱。 于是招来小二,让他把人叫上来,就说我请他们演奏。 不多时,人也就上来了。 两位老人本就有些拘谨,上了楼,只见空荡荡的,独一位华服俊美的公子坐在窗边,更是腰往地下又弯了几分。 小二领着人到了贾琏近前,老夫妇领着一长一幼,给贾琏躬身行礼,别扭的很,口里也尽是吉祥话。 贾琏不在意,问他们会些什么。 拿着二胡的老头说只会些街面上简单的,乱唱着来。 贾琏一笑一叹之后,便问,“不用紧张,小姑娘,可会了牡丹亭里‘游园惊梦’一折?” 贾琏突然一问,让年长些的小姑娘不知所措,望向爷爷,她和她妹妹年岁尚小,模样未描,只有可爱。 穿着粗布烂衫、面皮干枯的老人,连忙说,“会的,会的。” “那就开唱吧。”贾琏看向窗外的人声嘈杂,不多时耳边稚嫩的声音传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旦的声音娇些,杜丽娘想来唱的少了。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贴的是那个幼儿。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 “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沥沥莺歌溜的圆。”最后一句和声,姐妹二人情声合一,本事是有的了。 杜丽娘爱踏春阳,游春起梦,梦幻写真,真死而梦生。 世本空,事从爱,多少字写尽情伤。 一曲尽了,贾琏也该走了,随手掷下一块碎银,远远细估,三两二钱。 二老压二孙,以谢贵人赏,贵人必有贵福享。 小二瞧着唱戏老人的说辞,估摸着桌上的赏银大小,心里可惜,“唱的再好也抵不过一时心好。” 出了茶楼的贾琏,骑马往北城门去,早有一群人等着了,贾琏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今日守城门的步军校叫李春,他见贾琏来了,也上前请安,“二爷安好。” “安好,倒是伯父的身体怎么样了?”贾琏大大方方地受了。 “托二爷挂念,父亲的身体还硬朗。”李春恭敬地回答。 他二人的对话落到众人耳中,兵部郎中贺霖乾和工部员外郎阿济诃对视一眼,阿济诃倒是轻松,他是察哈尔人,北静王府的门人出身,贺霖乾面无表情,他的恩师是李嵇,河南开封府人士。 侯景熙则是瞥了瞥萧愈的黑炭神情,看不出什么,李春方才在众人面前的例行公事和此时在贾琏面前的和善可亲,简直是判若两人,怪不得父亲说陛下不放心京营,瞧了这景象,能放心就怪了。 李春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军校,可步军营数万人马,其中又有多少步军校?京师四大营里的校尉军官就更算不清了。 贾琏同李春寒暄也有度,毕竟李春现在当值。李春回岗位后,文鄯问起贾琏晚到的缘故。 “琏二哥今儿何故晚到,我来时就见傅赫等人在了,可不见琏二哥身影,可是有事?” “没,我去同春楼喝了壶早茶,吃了点早点,席间又听了小曲,故而耽误的久了些。”贾琏同文鄯认识很久了,他族兄文郦是十三人中在商业发展思想上和他最接近的一个,故而交往深些。 文鄯与他不见外才有此话。 “哦?听的什么曲,可是我没听过的?”文鄯好奇起来,他作为经历司的小官,日常和文书打交道多了,枯燥的很,在闲暇上就多用了些心。 “不是什么新曲,游园惊梦一折罢了。” “哦,那倒是寻常。”文鄯嘴上寻常,心里起了怪,这时候听什么杜丽娘。 “琏二爷倒是好心情,完全看不出要出关千里的疲乏呀。”阿济诃打趣起来,“可是琏二奶奶爱听这曲,二爷也爱上了?” 文鄯心里蛐蛐,“你个臭打灰的,要不是北静王府的那位小王爷到底年岁小了些,没你们这些老人说话管用,还用的着你们这些老王爷在世时的老家伙出关立功,小王爷身边没有人吗? 还在这问琏二嫂,也不看看场合。” “没,我家那位到底有了身孕,再过两月也该临盆,我也有些担心。若说什么戏曲,她向来是不感兴趣的。”贾琏客气地回了阿济诃的话,这家伙也四十多了,在工部摸爬滚打多年,缺个机缘,如今在水溶面前求了恩典。 做完梁房口码头的营建就要衣锦还乡了,回察哈尔老家享福的父母官,没什么牵连的,面上和善些也是好的。 贺霖乾、童岳等人静静看着,这时枢密院的人来报,徐将军的人马已到齐,可以出发。 众人迎上这次领头的——左都中郎将徐晦,他也点头回应众人的礼。见时间差不多了,提议出发,众人都依允。 停留在北城门口许久的百余人队伍开始向出城,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城外京营已经准备了七百人的护卫部队。 出城百余里,贾琏、侯景熙、萧愈等勋贵家的部曲陆续加入进来,规模达一千七百余人。 旌旗卷云铁马疾,风尘染日色渐昏,山河飘渺路,千人不回首。 第67章 九月喜 外遣官员赴辽东后,朝局进入一滩静水,各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贾府却出了意外,八月初,平儿身体不适,躺了几天,后请了大夫,大夫诊脉说是喜脉,上下这才知道平儿也已有了身孕。 贾母得知,只说她孙儿是个惹祸精,叫平儿歇着,莫伤了身子。 这一歇倒要紧了,王熙凤的产期越发近了,府里的事早交还给王夫人了。可如今贾琏远行,平儿又有了身孕,院里也没个贴心的照顾还不行。 最终贾母和二位太太商议了,就把蕴儿叫到跟前,细细嘱咐一番,要她把心思都放到她奶奶的身体上,府外头的生意再重要也不及她爷的子嗣重要。 蕴儿连连应答,表示早已将事交于慎儿处理,自己专心伺候二奶奶,万不会有事。 贾母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万事小心些。 ......... 琏二院里,王熙凤看着坐到她床前的平儿,她是来请罪的。 “有什么罪好请的,这是喜事,你且放宽心些,再说你这么匆匆忙忙地来我这也不好,也该歇着,一切自有蕴儿在。”王熙凤握着平儿的手,今儿她还是一套绿珠绛云裙,低眉间怀着隐隐地歉意,连平时爱戴的碧玉平安镯也没戴,“没记错,那还是琏二那家伙给的呢,不光镯子没了,蕴儿送她的簪子也没戴了。” 王熙凤不经意间扫过平儿的腹部,方才平儿进门时,双手不也护着那? 最后只叹了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握住平儿的手,“都是你爷惹的祸,如今我俩身子都大了,他却跑的远远的,把我俩丢在这受苦,感情这孩子不是给他生的,我看他以后回来,怎么同我们开口。” 说话间,丰儿端来煎好的四物汤,要与王熙凤喂下。平儿见了,从她手里接过,“我坐的近,我来吧。” 丰儿也无奈,将药小心递于平儿,心里替她这位姐姐抱怨起二爷来,都是爷害的。 “奶奶,趁着药效,喝了吧。”平儿小小舀了一勺,低头吹了吹,再送到她二奶奶嘴边。 王熙凤依言喝了,这两月太医是一天一请,药是每天都喝,腹中娃儿是一天比一天有劲了。这苦呀,贾琏那瘪犊子偏不受,着实可恨。 “孩呀,将来你那父亲回来,可得给娘出口气,叫他跪下求咱们,冤家..........” ......... 到了九月十九,淮阳侯府热闹起来,到处张灯结彩,一条红丝绒从府门口铺到巷子口,两侧站满了穿着喜庆的仆役。 府门口轿子上挂的牌子也叫平头老百姓见了,艳羡不已,北静郡王府、南安郡王府、西宁郡王府、东平郡王府、缮国公府、镇国公府......京中四王八公家的勋贵都到齐了,就是前些年忠顺王世子娶亲也未有过的。 当然今日女方家里头身世也显赫,父亲是江西巡抚姚涣,虽说如今不在京,可姚府里六部的文官们也来了不少,还有姚文华的的同窗、同事。 由于陆预的父亲已经病故,哥哥又不在京城,婚事全由陆预的大伯淮阳侯府现袭一等男的陆承郧操办,不过现在在前头待客的是陆预这个新郎官,他大伯不见了踪影。 在淮阳侯府外院的一处书房,却聚集了几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这里离婚礼的主场已经有些远了,今日府里的下人都忙的不可开交,这里静僻些。 屋内左右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若是细看可谓是泾渭分明。 右边第一位是这座侯府的主人陆承郧,下首第二位是理国公府现袭一等子的柳芳,第三位是齐国公府陈瑞文的长子陈维周,现在在禁军做事,第四位是襄阳侯府现袭二等男的戚建辉。 左起第一位是内阁大学士兼漕运总督俞鹤伦,他不是勋贵出身,但妻家济城侯府是,没他妻家的支持他也做不了漕运总督。第二个是牛继宗,第三位是侯孝康,第四个是平原侯府现袭二等男蒋子宁。 堂中正站着一人,背对众人,看着屋外的静,听着府里的闹,不是别人,是昔日五虎中唯一尚在京中的谢鳞,其兄谢鲸也来了,但在前头陪景田侯府的裘良吃酒。 府门口穿地花枝招展的陆预正在几位堂兄的陪同下迎客,贴身小厮突然窜出来,附耳说了几句。 陆预便以有事要处理为由,托几位堂兄暂接一下客,转而来到西角门上,傅亨早已在此恭候多时,见陆预来递上礼单。 “小爷,您知道的,我们奶奶初四诞下一位小姐,如今还在月子里,实在不能来,这才命我将早先预备好的礼送来。 说还要您和三太太讲,她身体尚未全养好,不能亲来祝贺,希望见谅。” “这是哪里的话,母亲前日里还说了府里事忙,二嫂嫂生子,也不能亲自去祝贺一番,本也没想二嫂嫂还有空来,身子没养好,就更没必要了。”陆预接过礼单没看,而是同傅亨聊着,不多时又有人来叫陆预,有几位客人要他去见一下。 陆预也只能同傅亨浅谈几句离去。 ........... 淮阳侯府为陆预准备的院子,新婚妻子姚绚已经过府算作陆家人了,一旁还有嫂嫂和陆家同龄的几位小姐陪着,聊着天。 一个丫鬟突然进来,禀报众人,说荣国公府琏二奶奶派人送来礼,说是送新妇。 姚绚忙让丫鬟将人请进来,她嫁过来前,哥哥跟她讲过陆预身边需要注意的人。 荣国公府的贾琏就在其列,她哥哥说他同陆安交好,但和贾琏没什么交情,但是陆家兄弟同贾琏关系密切,特别是陆安,虽然他如今不在京中。五虎之间关系都很密切,她丈夫陆预年岁小,其余四人都视其为弟。 陆颖怕她二嫂不知道琏二哥同她二哥的交情深浅,走近几步,同她解释。 ......... 俞鹤伦瞧了对面和旁边几人的神态,率先向谢鳞提问,“谢小子,今天你最好讲清楚你们准备怎么办,错过了今日,人可就不容易聚齐了。” “我不明白世伯想问什么?”谢鳞没有回头,面上没有喜气日子该有的喜,本是庆婚,结果被拉来这里。 “谢小子,不要装蒜! 漕运的船价已经连跌了五个月了,刚开始若说是运输线要开辟带来的恐慌,我还理解。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还跌? 行市上哪家大户有这么多船可以抛售的,还一抛就是几个月,以为是纸造的? 拿手折一折就有了? 我派人去查,通过所有中间人、掮客,发现抛船的都是跟你们春秋社有关的,不是你们各府下面的,就是和你们相亲的商人。 不解释、解释?” 俞鹤伦实际在两三个月前就觉出不对了,只是一时搞不明白怎么回事,起初还以为是哪个小本钱的见近海运输线开辟了,怕运价下跌亏本,卖船退出。 毕竟船的吨位越小,越受影响。 他最开始叫人在行市上悄悄地收,往低价上压着收。 可结果低处还有更低,一连两个月,南北船价就没有往上反弹一下,连江南的富商也开始抛售船只了,还是大船。 漕帮的人到底生活地苦、敏感地多,觉出不对,告诉了他,他才问了手下做事的管家,不问不知道,妈的,亏本了!亏大发了! 现在的价格比他最初开始收的价格平均低了两成。小船低了四成,行市上单个的长短途运输户根本干不下去了,大船跌了一成。 狗儿的,使阴招。 不过漕运系也没那么大胆,在他们大优势面前跟他们翻脸,这才找上元从系的几位,和他们坐下来谈谈,你们到底想干嘛? 第68章 漕运故事 谢鳞听到俞鹤伦的发问,有些诧异,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事,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么晚才来找他们。 运河船只的抛售是贾琏早就计划好的,至于漕运系的私下收购,在他们的预计之中,毕竟按照南北商人的习惯,抢占运力是首要的,漕运系也不例外。 而俞鹤伦对面的几位听到这话,表情也有些微妙,这一切也落到牛侯二人眼里,他们二人悄然对视一眼,知道今天没有白为俞鹤伦站台。 “俞世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船只抛售是正常的商业行为,难道我们家怎么做生意还要和你先商量一下吗? 你们收船亏钱了,也找不到我们头上呀,我们又没强迫你们买。” 俞鹤伦面色一僵,这事确实是他们不占理,但转念间,语气强硬起来,今天本就不是来讲理,“你们把船都抛了,以后生意怎么做,难道都去租船,这里面的猫腻不小吧?” “俞世伯,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们以后怎么做生意与你们没多大关系吧,怎么了?漕运的几位也想加入我们?” 谢鳞这话引得牛侯蒋三人看向他,不过牛继宗不至于连简单的话术也看不出来,只看了俞鹤伦一眼,替他解其围来,“谢小子,火气不要那么大,你俞伯伯今日问你,自然有他问的道理。 你说是不是,俞大人?” 俞鹤伦心领神会接上牛继宗的话,“牛兄这句话在理,谢小子,我们收船亏了就是亏了,这点钱我们还不放在心上。可你们的干法才是让我们最介意的,连着几个月抛售船只,不计成本,怕是不一般吧?” 谢鳞转过身来,背着光看向俞鹤伦,刚毅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了然,“既然俞世伯觉得我们的做法有深意,不如你来讲讲你们的猜测?” 此话将屋内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俞鹤伦身上,他也不慌,将腹稿托出,“你们平辽策说要搭建近海运输线,负责运输粮食等军需物资,这不是什么奇闻。早在明初,漕运就是海河兼运的,只是永乐十三年后改为河运专营。 至于原因? 很简单,一是明初海运的风险极大,漕运船只沉没时有发生,明初工部尚书宋礼就说过,在这样的运输代价下, 河运的运量是海运的数倍; 二是明初南北大运河尚不能直通北京,会通河岸狭窄而水浅,不能通行大船,需要采取陆运。 而永乐九年济宁同知潘叔正关于以会通河为中心疏浚运河、改善河运的建议被永乐帝采纳,经过数年征调修治,千石漕船可以通行,到了永乐十三年遂罢海运,专营河运。 我派人查了,你们的海船全数由福州、泉州、广州三处船场按西洋海船的模式营造,高薪请了西洋的技师指导。 这里面,闽广的商人可谓倾尽所有,平辽策方一通过,就拿出了上百条可以马上使用的大海船,最小的也有四千石的承重,你们的谋划不小吧? 而且这百余条船里恐怕有不少是原先闽广走私商的。” 谢鳞讥讽之态浮于眉眼间。 五虎中老大陈维尹打架一流,受罚最多,行事刚毅果决;老二何庞身宽体胖,糙汉子一个,自幼从军中流氓嘴里学得一口污言秽语,但粗中有细,最会骗人;老三陆安是个真正的贵公子,翩翩君子,行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喜好地方人文,善解人意。 老四贾琏,心思最深沉,虑谋好先手,先发制人,叫你不认也得认,手段阴阳杂汇,不好雄辩,但好骂人,出口即家人,这点和何庞最为投契;老五谢鳞行事缜密,性格偏独,与兄长相依为命,最厌虚伪二字,对老人们最没敬意,下手阴狠。 “俞世伯,漕运夹带私货,从前明就有了,不会本朝免俗了吧?” 柳芳一听此话,觉得留谁在京城不好,偏留谢二小子,嘴利得很,比琏二、庞大还不敬长辈。 这话就是暗戳戳地说,你是诸葛,我是孔明,充什么聊斋?都是一路货色。 俞鹤伦的脸立时难看下来,大家都知道的事没必要翻到明面上,柳芳看在眼里,出来解围。 “俞大人不必介怀,小子们嘴上没个把门,不是一日两日了,小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纠过来,大了出来做事有了主意,更管不得了。 鳞二的话不必放在心上,在坐的有几位没受过他们的叼,继宗兄说,是不是?” 牛继宗冷笑,嘉祥末年他儿子每天回家都是衣衫破、面皮血,可偏而是小辈闹,只能看着。 结果十回有九回输,他看打架都能输,气不过拿儿子练手,儿子嘴上没个缝,事情传出去,琏二在一次朝臣散朝后当街开大,叫他脸上没光,回家就受了杖,在床上躺了十来日。 什么叫没教养?这就是了。 可如今回头看,他儿子岂止是打架输了,整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陪着演戏、光挨了打的傻子,而他们又输了何止一筹? 柳芳如今说这话,他有什么好脸色给,不屑一谈。 “谢小子,别嘴硬,我的人统计过,你们在这几个月里卖出的船,大的小的加一起,至少有三百艘。 大手笔呀,你们说是不是?”俞鹤伦嘴上说的你们,眼睛最后却落在身旁的牛继宗等人身上。 “受船价影响,跟着你们一起抛的商人,也抛了三四百艘了,海运虽然较河运运力大的多,可你们行事如此极端,海运之利尚未见,亏损就已经在你们眼前了。 无利不起早,你们不是失心疯的人,说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侯孝康对俞鹤伦的话,大感惊讶,他们几府下面虽然也有船往返南北,但规模不大,重点都放在边贸上,相应地江南系和漕运系的勋贵都把重点放到了南北河运上。 所以船价下跌他们并不敏感,俞鹤伦找他们时,他们还觉得奇怪,船价能跌多少?难道北京人还能不吃饭了、贵人们不穿丝绸了,担心个什么?闲得操蛋的家伙。 可现在听了俞鹤伦的话,他意识到俞不是无事找事,他很清楚漕运的船只规模,漕运衙门下属的漕船多为五百石,千石的漕船可以用稀有来形容。 而漕船的数量一直保持在八千至一万艘左右,天佑帝时期是漕运衙门的巅峰时刻,所拥有的漕船也不过一万一千多艘。 按照俞方才说的,一艘海船即使是吨位最小的也可以等额换成八条漕船,一百余艘就等于漕运衙门要有八百艘至一千艘漕船处于闲置状态,这相当于漕运衙门十分之一的运力了。 这还是直接的等额换算,漕运用的是支运法和兑运法。支运法指将漕粮押解至运河沿线的粮仓,再由漕运衙门分段运输;兑运法指将漕粮押解至指定地点,再由运军负责。 在这样的分段运输形式下,将处于闲置状态的漕船数量只多不少,这会有很大问题的。 要知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漕运每年耗银约为一千五百万两,光是负责运输漕粮的水手、运丁就有十余万,正所谓“通漕运丁、水手十万家”。 而就像谢鳞的言下之意那样,漕运走私是千古通理。这些运丁、水手虽然辛苦,但可以在运输中私带货物谋求私利,以补其劳。 而这样的走私行为叠加如此庞大的走私人员数量,形成了广泛的、遍布南北的私货贸易,对运河沿线的商贸和百姓有极大的影响,所累者何止百万。 要知道,漕粮来自江苏、安徽(约一百八十万石),浙江(约六十五万石),江西(约五十五万石),湖广(约二十五万石),山东(约三十八万石),河南(约三十八万石),总额约为四百余万石。 之所以民间私有船只的船价会下跌,是因为漕船是不可能闲置的,要不然漕运衙门就得裁人,缩减雇佣的水手数量,那样的后果是朝廷不愿也无法承受的。 可如果闲置的漕船大批量闯入民间商业运输,那时候就是狼入羊圈,左右都是一口。 而俞鹤伦方才讲了,对面这帮人加上南北商人已经抛了七百艘了,而且到现在也没有停止的趋势,这不是小数目了。 运河上的船只夸口有百万,虽是虚指,但相差不远,可这里面有资格进行中长途南北运输的、三百石以上的大货船,能有数万已经是很不得了了,而这帮人抛售船只的吨位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大船。 正如俞鹤伦讲的,这帮人又不是失心疯,背后一定有他们的意图。 第69章 入场者,死无全尸 侯孝康心里想的,谢鳞自然早就知道。 造船是一个生产成本高、周期长、回报率低的行当,按本朝漕运相关条例,船在没有损毁等意外事件的情况下,服役时间是固定的,一般在十年,民船相差不多。 所以河运船只的船价一直是平稳的,三百石船只的造价在前朝万历年间的明会典记载里,漕船中浅船为一百两,遮洋船为一百二十两,到如今价格略有抬高,保持在一百五十至三百两之间。 俞讲他们抛了三百条船,这是不准确的,他们很早就开始抛了,在白崇寓返乡之前,他们就在暗中出售船只。在平辽策献上之前,南北的船价可以用数十年如一日来形容,小规模的出售船只根本不会有多大波澜。 平辽策递到中枢但还未通过的一个多月里,行市上的船价开始明显下跌,摆明了有另外的人在卖,而且手笔很大,到如今,是谁在卖已经不言自明了。 平辽策通过后,船价直接跳水,南北行市上有人陆续出售船只,到七月底八月初,恐慌散去,这帮人开始以低价购进船只。可惜的是,他们不是黄雀,他们既然想低价收,那贾琏就低价给他,看他吃不吃得下。 谢鳞很清楚俞鹤伦为什么找到他们,他们受不住了。要知道春秋社的人卖的是船,收回来的可是真金白银,从年初算起,他们总共出售了四百余艘,每条售价在二百两至二百八十两,收回来的就有八九万两。 而俞也讲了卖船的不只有春秋社在卖,所有大商人都在卖,俞代表的漕运系也在卖。到了八月初,船价的大幅下跌已经结束,先前卖船的开始低价收购,分成小笔,一点点收,在船价的阴跌中收。 如果没有意外,到此套利完成。 但到了九月,这群人发现不对劲了,市面上的船,他们买不完。这是没道理的,船是他们抛的,也是他们买的,没道理,他们买的比他们卖的多这么多呀。 大家都是聪明人,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卖了,没买回来,有人没在做套利,而是在离场!而且比例不小。 这场套利发生的关键在于小船的出清。漕船闯入民间,直接影响的就是那些吨位不到三百石的小货船。当运力增加的时候,出于成本的竞争,大船对小船有天然优势,从千石船到三百石船,形成逐级价格传导,迫使小船离开中长途运输领域,当小船运输份额出清,运输业就会形成新的平衡。 所以他们的行为才是套利。因为南北大宗货物的运输是不会变的,变得只是船只供给。 换而言之,把船卖了不买回来,到时要运货没船是很尴尬的。这样的话就只能去租,租代表波动,代表你可能在某一时期只能接受高昂的运价,至于低运价你大概一生都遇不到,毕竟运价平稳运行是常态。 民间商业运输中,商人自有船只和租船并存,但自有的比例大些,生意做的越大,自有船只数量就越多,这样可以最大程度降低你的成本波动。 现在有一群人把自有的船卖了,但没有买回来,怎么讲? 去托运?一两个可以理解,一大群恐怕就不是这个逻辑了。他们手上的货量不是原本的租船市场可以承受的,他们这么干不怕亏死吗? ........... 贾琏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文郦提出过反对,一是行市上的人不套利怎么办? 对于许多中小商人而言,手里就一两艘船,卖出再买入,套的利还不够补他货物租船的摩擦成本呢,这是多此一举。 贾琏说,本也不是针对他们的,针对的都是大户、富商,至于他们套不套利,别人套了,他会不套?这个市场可不是就只有你、我、他三个人。 只要有一个在抛,其它人也会跟着抛,春秋社要做的就是跟他们一起抛;等他们停手开始买回后,缩小售出量,但不停止出售船只的脚步,等这帮人吃饱,继续抛。 对于自有船只,大户们不会拥有超过自己的能力范围的数量,他自己的生意他不清楚吗? 贾琏问了在京的几个人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觉得船价跌不了多少,二十两的价格波动就仿佛极为诱惑人了? 因为他们坚信自有船只的商人一定会买回出售的船只。 而专业从事运输事业、专给各地商人提供租船、托运服务的船商,才是这场波动中最大的推手。 平辽策推出后,他们手上持有的小船就成了负资产,持有的小船数量越多他们亏的越大,因为放到短途运输中,他们这些小船就成了“大船”,可短途运输的特点决定了,这些“大船”是干不了的,或者说是亏本的。 所以他们会在消息公布后跟随潮流大手笔卖出,在看似平稳后再大手笔买回来,而且买的一定比卖的多。 但是.......多的比例是有限的。 对于这帮船商而言,他们的想法是通过这场波动,将自己手里的小船出清掉,换得更多大船,行动要快,要不然手慢无,小船会全部砸在手里。 他们的现金流是有限的,当他们买回船,发现市场上还有大船在不断出售的时候就是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个时候南北行市上因为运力增加、船价的下跌而带来的运价下跌对他们而言是极为有害的。如果市场上不断有船抛售,运价会不断下跌,到时他们买回来的船可能到手就是亏的。 而漕运系的勋贵由于身子大,再小的波动叠加庞大的数量也是巨大的亏损,所以反应也最为敏感,作为同漕帮勾结在一起的他们,本身就是船商中的大户。 ......... 文郦信中反对的第二个问题是,他们怎么办,春秋社自己人的生意怎么办。 贾琏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利用开辟的海运路线运货加上租赁托运就可以了,至于把船买回来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不断出清抛售。 原因很简单,船价和运价的下跌是必然,海运线的开辟难道只是为了运粮食? 漕运私带货物是惯例,海运也不能差呀。 而且闽广商人垫资造船这事是有条件的,就是把他们的走私船划入军管海运的范畴,他们可以挂着军队的牌子自由走私,不用再担心近海水师的搜捕和甄家为首的皇商的打压。 而俞鹤伦说江南的富商也开始抛船就是因为他们反应过来,运价已经比自有船只的运输成本低了,或者说他们在看低将来的运价,已经不打算自有船只了。 毕竟船舶是个重资产行业,船是、人多了也是,附属的维缮保养更是了。 另一方面,河运中民间商贸运力的提升和民间商贸运输量的下降对运价的双重打击,江南商人们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 毕竟福建人都不开始往河运上走货了,他们这些一衣带水的江浙皖商人又不是傻子,只会等死。 不像做垄断贸易的皇商们脑子都生锈了,他们要是思考了,玉皇大帝都要发笑。 ........... 而此时俞鹤伦的质疑,就是海运背后的阻力,也是他们这么做的风险来源之一。 第70章 风险的底 自前明以来,关于开海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而贾琏在实施计划之前必然要考虑朝野的阻力,要不然他连春秋社内部的人都无法说服。 在贾琏看来,闭关锁国的理由是很难言明的。有前明所谓的祖制、有海运风险太高、有漕运上下百万人利益的牵连........等等等,但前世康麻子的操作揭示了一个不言于外的理由。 麻子收台湾的过程是很曲折的。第一次征台,满人为主力的部队被郑家打的丢盔弃甲,以厦门之战最为铭心刻骨。 理由很简单,满人根本不会水战,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汉人比满人会的多。但是即使是损失惨重,他也要收复台湾,不然东南不得定,作为一个以满人为基本盘、但汉人占绝大多数、以小凌大的中原王朝,一个汉族政权的威胁性怎样放大也不为过。尽管郑成功死后郑家转入地方割据,不再谋求反攻....... 所以第二次征台,他启用了施琅,并组建了汉军水师,满人成为次要组成力量。在这一过程中,福建商人同样是出了大力的,他们的诉求前世今生一模一样。 但在台湾收复后,康麻子就放弃了水师,不再兴建大的海船,又下迁海令。福建商人的愿望彻底落空,施家为首的汉人水师将领被拆散,尽管施家在台湾收起了百年的施家大租。 这里面的原因就是,麻子不希望有一个独立的汉人武装力量飘离大陆。毕竟事实证明了满人不会水战,而水师出海就是小半个月,在海上的人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主体,这个主体必然形成一个核心,不然风暴可不会跟你讲道理,所以这个核心必然是精通海况船舶的汉人。 在通讯手段极为原始的时代,海上水师是一支强调独立性、权力分散的军队。 出于麻子的统治角度是这么个道理。但回过头看,这是讲的满人对汉人的戒心,套用了华夷之辩的框架。可问题是麻子的身份是多重的,他首先是八旗之主,其次是封建王朝的皇帝,他能够完成对沿海的封锁,仅靠满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其中以士大夫为代号的地主阶层的支持是不必可少的,当两者站到一起时,这个政策才能得到贯彻。 换而言之,开海的最大风险在于统治的稳固。 ........ 到此,回头看一下为什么福建商人的积极性这么强? 有个笑话是这样讲的,如果中原的许多地方可以叫作兵家必争之地,那么有“八山一水一分田”形容的福建就是兵家必不争之地。 福建人的禀赋是由地理因素所赋予的,在福建,商人的力量超过了地主的力量,因为多山少平原的福建靠田地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哪种方式能养活的人多,谁的力量就大。 同理,漕运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在漕运的模式下这些人都是脱离田地产出而生活的人,如果漕运衰落,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失去生计,那么关于闯王的笑话就会再次浮现。 这同样是统治的稳固。 而漕运总督衙门之所以会同意平辽策是有原因的,一是奏折中许诺战后放弃黄河以南海上运输线,经营辽东专线;二是关于辽河河贸的搭建,漕运衙门在这过程中会得到许多官帽子和钱;三是现在控制漕运衙门的俞鹤伦们得服从勋贵集团的整体利益,要不然其他勋贵不一定会支持他们对漕运衙门的控制权,在彭城侯死后,更是如此了。 ........... 但是,贾琏就没把承诺放在眼里,大明1566里老道士对将来的跛脚孙儿讲的很清楚了,“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做数,只有你能作主的事才算数。” 你俞老爷子信了我的鬼话,那才叫见了鬼。而且平辽策里的许诺也不全是假的,半真半假才叫人难舍,预期越是朦胧,越是要命。 屋内的谢鳞在想要不要用贾琏教他的理由搪塞俞鹤伦以及众人。 贾琏说服春秋社众人的理由,最直接的、最根本的一条就和开海息息相关,还是陆预那个晚上的问题,皇帝会忘了他们的所做所为吗? 谢鳞他们同意贾琏对漕运下手,就在于他们支持海运的理由正是朝野以往反对开海的理由,统治而已。 但这只是后手,后手一定要有,但不一定要用。而且这个理由不能在这里讲,就连陈维尹的哥哥陈维周都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俞鹤伦同牛继宗等人就更不用想着知道了。 “俞世伯,我在这明白的讲了,我们的抛船行为不会停止,至于南北商人抛不抛,就不是我们能说的算了。”谢鳞的讥讽之色由眼蔓延到全脸,化为声气中的狠,不客气的很。 这话出口,俞鹤伦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面如猛虎下山之血,手指谢鳞,偏而屋内的暗罩着他,“谢鳞!不要以为你们拿到辽东的主战权,就可以用天子剑以令四方,你们这么干的后果,不是你们可以承担的!到时候漕运两淮动荡,天下响动,就是陛下也保不住你们!” 雷霆击破平静,柳芳也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方才的求全之态不复于脸。 “俞大人,嘴上最好留点余地!朝廷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堂内气氛的骤然紧张,让所有人都精神紧绷起来。 侯景熙的视线在双方身上交替闪烁,他并不希望闹掰,不欢而散是他们绝对不允许的,如果因为漕运弄得辽东战事有损,那就得不偿失了。 尽管辽东直接影响的不是他们元从系,可如果齐国公府这些人倒了,只会是一场更大的风波,比嘉祥四十年还要失控的局面是他们决计不愿看到的。 “俞公,何必和小辈置气,你方才也说他们必有目的,谢鳞不过说了一句无用话,你怎就忘了问他们底下的目的了?”侯景熙站起身来到二人中间,打起圆场,也不曾落下谢鳞,“谢二小子,嘴上逞一时口快,有什么好的,难道还有利能让你们吃下去? 我不了解你,可我了解琏二,他是个看三步走一步的机灵鬼,面上有好有坏,可里面装的都是锦绣山河——形势一片大好。 这个主意肯定是琏二下的,你们也同意了的,要不然行动不可能这么一致。如果是为了海船建造抽出钱来,可以理解,但何必这么不留余地? 这件事可伤的不止是俞公他们,这么干,辽东战事会添上许多波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侯孝康缓和了双方的剑拔弩张,俞鹤伦衣袖一收,回坐到椅子上。 侯孝康观察众人的反应,继续向谢鳞发问,“你们继续抛下去,船价会跌,更不用说那些自己手下拥有不少船自用的大商人也会抛。 如果行市上的船只多出来,运价的下跌当然不可避免。 可就算你们把你们所有的货从河运上撤掉,通过海运私带,运河上的货物还是有很多,你们的走私能有多大量?而且海船也不是一天里你说有多少就有多少的。 运价是有底的。 所以说,俞公何必心急?不过是一时的浮亏而已,等行市上的南北商人冷静下来,运价就会回归正常了。” 俞鹤伦没有因为侯景熙的话放松,他比侯景熙更清楚行市上在发生什么。 他决定给元从系的这帮人透透实底。 “侯兄,你知道自有船只的大商人开始抛售船只意味着什么吗?” 第71章 打破旧的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句话,贾琏已经忘记是从前世哪本教科书上第一次看到的了。 前明到如今的商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不是纯粹的商人。 前明万历年间的进士谢肇淛写了一本《五杂俎》,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明中叶以后徽商的富有响彻九州,以家资百万而自豪——这是实指,而其中一位叫汪宗姬的富商,一次带着姬妾出游的时候遇到地方官,没有及时避让,导致之后陷入长期的诉讼官司中,而被迫破产。 同样的,根据徽州府志记载,当地有个吴氏家族非常富有,他们在正德年间靠盐商的身份起家,到万历年间依旧不倒,期间从事慈善事业,资助贫寒学子,家里也有人陆续取得官身,还给朝廷捐过三十万两的银子。 到了天启年间,家里面出了个奴仆,向一个贪婪而有权势的官员状告吴家侵吞公共山地——这是事实,吴家在前面的介绍背景下占有了大量的黄山木料,然后吴家从徽州到天津、河南、杭州、扬州的生意都被官府没收。 前明学者李贽是位离经叛道的人,有名到在教科书上留下姓名。他曾写下这样一段话,“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众,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 商人们受制于现实,一是向官员行贿立碑,以求庇护;二是培养家族子弟考学,求取功名;三是买官,以求有官身庇护; 但捐官的地位一直很低,上升途径有限,直到太平天国迫使清廷大规模地卖官鬻爵,以补充财政,在这之后非正途出身官员比例彻底超过正途出身官员的比例。 以上种种只为说明一件事,财富不决定社会地位,但儒家有教无类的科举制度又提供了改变地位的途径,最终商人迫于现实沉迷于此,本质上与地主无二异。 在商业上他们和小农很相像,自给自足。江南的丝绸商们一边向上游发展占据土地种桑获得原材料,一边大兴作坊,产丝绸,然后又自己买船运货到销售地,交给他的下游零售商,或是一部分货放到自家的商铺里去卖,船闲暇时也可以去赚外快。 这样的形式可以推广到其它的商人群体,越大越如此。 所以河运价是不真实的。 这种商业形式决定了河船的整体吨位一直不大,大商人的生意自己有数,买一条千石大船跑七八个地方和买几条百石船一条跑一个地方的成本他们算的很清楚。 而中小商人远销外地的货量不用想也知道不会很大,加之时间、距离、目的地等各种因素,船商们脑子也没秀逗,买条千石船,其结果不是为了货物满载而等上很长时间,就是经常船上只有一半的货就起锚扬帆,成本怎么算都是亏的。 俞鹤伦很清楚这一点,他祖上是漕运衙门里负责军需运输的低级军官,他是因为年幼考中秀才而被济城侯府当时的主人他岳父看上,将幼女嫁给他的。 济城侯府一路供他考举人、考进士,吃穿不愁,只求在功名上能有所成,他不负父亲和岳父的期许,考中了进士,在妻家的运作下回到漕运衙门任职。 但彼时彭城侯主导漕运衙门,其力求实务,认为四书五经的应试书和漕运的复杂实况完全合不来,在和他谈过后,把他放到下面历苦磨性,了解下面实情,别以后被下面的官吏给糊弄了。 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依,他不知该怎么看待彭城侯。 .......... “自有船只的大商人在抛售船只后,他们的货物改为租赁托运,如果是一两个人,没什么。可如果是上百人,那么现在的船价就只会一直跌下去! 到时候就不是三百石以下的小船会离开长途河运了! 五百石的河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现在的船商手里的船等下去只会是个死!” 俞鹤伦虽是说给侯景熙等人听的,但目光一直盯着谢鳞,他在猜测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什么意思?”牛继宗侧身看向俞鹤伦,满脸不解,什么叫五百石的河船也会死,船商又会死。 俞鹤伦瞥了同排三人的神色,无知就挂到脸上了,可当他转头看向对面时,发现陈维周也不是太懂,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不太确定稍稍占了上风。 “从江南运丝绸到北京,一个丝绸商手上的货是很小,他自有的百石船只就可以运了,可如果一大批丝绸商的货要托运,这个时候从成本而言,八百石以上船才是较为合适的,千石船最好。 丝绸是如此,其它货物也如此。 如此情形下去,五百石河船会取代原先三百石以下的船只份额,而八百石以上的河船会取代原先五百石的船只份额,依次类推,原本稀少的千石船会因为货运的需求而快速增长。 行市上原有的船只大多数会被消灭,因为现存的主流船只多是三百至八百石,其中又以三百至五百石的船只存量最多。” 俞鹤伦一边讲,脑子的东西越发清晰,所推的结果有些甚至是他之前没想明白的。 他意识到海运的开启只是一个饵,船商们的自发套利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春秋社和他们相亲的商人假装站在了自有船只的大商人一边,他们的抛售在这过程中一直在推波助澜。 想到这,俞鹤伦断了话,看向谢鳞,面上的怒气不见,问起一件事,“江浙的造船厂你们是不是早联系好,你们抛售船只抽离资金,不止是为了海船的建造对吧? 你们是不是向江浙的造船厂下了千石船的订单?” 牛继宗、侯景熙几人彻底懵了,先头还在讲五百石船只的船价,现在转头又问起谢鳞他们是不是在买千石船,俞鹤伦在搞什么? 但侯景熙才思敏捷,他将俞的话串起来,很快知道俞没有讲的是什么:按现在的做法,买回五百石的船只不是在亏钱,是在亏本,血本无归的本。 五百石以下的船只会全部从行市上消失掉,船价只会跌穿成本价,往脚踝砍,运价会处于向下又向上的混沌中,但最终的结果会体现在船只吨位变化上。 这是一场可以预见的大波澜。穷苦百姓或许不会受影响,五百石和一千石有什么区别,都是干;可家境殷实的商人会有多少破产的,还有那些经营着土地又插手商业的地主?他们能免于此祸? 到时引起的天下震动,又岂止是一个小小的抛售可以解释的。 ......... “琏二说的没错,人的想象力简直不可思议,脑补能脑补的到这个地步,离谱而又真实。” 谢鳞同俞鹤伦的对视,毫不退让,但对俞的话他并不赞同,相反是言语讥讽。 “俞世伯,你不是发昏了吧? 连老本行都忘了?一条三百石的船用料再好不过三百两,可一条千石船的造价就是以上千两计价了! 江浙造船厂的最低价格也要一千二百两,我们抛售船只所回笼的全部金额也不过十万两上下,既要造海船,还要造千石河船? 我们有那么多钱吗? 别时候,两边都没弄成,光吃了灰!” 谢鳞的话让俞鹤伦一愣,“难道他们没向我想的方向做?不应该呀。 可谢二的话不无道理,海船的造价只会更昂贵,即使是十万两也有限。” 如此想着,他又缩了回去,靠在椅背上,阴沉沉地说道,“就算你们起先没这么想,事实也是这么走的。 如果你们继续让那些跟随你们的商人把船抛出去,到时候是要死人的!” 但让众人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回话的不是谢鳞。 “俞大人,你如今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死的还是你们的人吗?”戚建辉的声音雄浑而又低沉,把话沉到所有人心里去了,“怎么?俞大人也关心起那些贱商来了,还是说想起自己的进士出身了,心忧那些家境殷实的文官同僚、同年? 怕到时事情不好看?” 此话一出,南北勋贵齐看俞,一屋一人独颜色。 第72章 乱而后治 俞鹤伦感受到屋内那灼热的目光,竟反讥一语:“戚将军,怕是在战场上拼杀久了,竟忘了当初缮国公是如何死的了!” 此语甚是狠毒,要知道,缮国公的死乃是所有人在公开场合都避而不谈的禁忌,如今这块伤疤被揭开,想要轻易合上可就难了。 “俞世伯,事情究竟会发展成何种结果,这并非我们应当关心的,我们只需做好我们要做之事。”谢鳞深知时机已差不多,赶忙见缝插针,试图避免真的谈崩,“您先前问我们卖出船只所为何事,我未曾回答,其实各位世伯想知晓的是我们为何如此急切,对吧?” 侯景熙回头看向谢鳞,方才戚建辉的开口就显得很是别扭,如今谢鳞又转而谈起原因,更是透着一股诡异。 “诸位世伯可曾考虑过一件事,辽东战事结束后,辽东粮贸入关,北京的粮价势必会降许多,可问题是,受影响的难道仅仅只有北京吗?” 蒋子宁一直未曾开口,只因前面所谈之事与他的利益牵连不大,而且他对漕运可谓一窍不通,此次不过是出席而已。 但粮价却与他息息相关,他家的生意主要集中在田庄上,分布于直隶、河南、山东一带。 辽粮入关对他的影响最为明显,事实上,开海运对他的影响已然显现,然而在大势之下,他也只能接受,况且也并非没有补偿。 “你们到底有何想法?漕粮部分改走海运后,漕船闲置闯入河运,这才引发了此次风波。而你现在又提及日后的辽粮入关,别再东拉西扯了,干脆点。 我还赶着去喝喜酒呢!” 谢鳞并未恼怒,反倒露出一丝浅笑。 “世叔,如果我没记错,北地粮价下跌对您家颇为不利,对吧?” 蒋子宁微微点头。 “世叔家的情况实际上与广大的北地中下级军士相同,皆是将田用来种植粮食,粮价下跌对他们同样不是好事。”谢鳞的笑容未曾消失,贾琏所讲的时机已然出现。 “我们打算在北地的庄田改种植棉花,然后通过运河南抵江南,交由纺织作坊制成棉衣再北销,以此填补漕运的缺口,而且届时运价下跌,南北棉贸的收益只会更高。诸位世伯世叔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呢?” 这番话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陈维周也将目光投向谢鳞。他和三弟维亮今日来此,本是代齐国公府给陆预庆婚的,而且二弟从辽东来了信,嘱托他一定要代其到场为陆预撑场面,为此他还向陛下告了假。 可自从进了这屋子,他就一直没弄明白状况,心中有诸多疑问,却偏偏不能问,只能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可再怎么装也掩饰不住他满心的好奇。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带着下面的人将田部分改种棉花?”蒋子宁饶有兴致地看向谢鳞。 “对。” “倘若改种棉花,收益固然比粮食高,可制成的衣服谁来买呀?” “那些乡间家境还算可以但又不算太好的人会买,将来辽东垦植的流民们会买,居住在城里可又买不起丝绸华服的人也会买……只要价格合适,他们定会购买,北地天气寒冷,一年大半的日子都处于寒冷之中,棉衣总归比粗布短衫要好。” “那怎样才算价格合适?” “规模越大,成本越低,价格自然也就越低,如果运价也能降低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且那些下等人家既然受益于粮价,自然也要把省下来的钱花在别处,衣食住行,他们如何能逃得开?” 牛继宗、侯景熙等人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屋内顿时热闹非凡,谢鳞则取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最后两个问题,其一,棉花很早就已投入使用,只是一直范围不大,北地的价格也颇高,运到南方织成再运回来,何必如此呢?在北地开办作坊还能够节约成本。” “世伯,漕运上的人是要养家糊口的,江南的商人是要赚钱的,没有利益给他们,他们怎会与我们合作? 难道是图我们蛮横霸道吗? 再者说,北地哪来那么多成熟的女工?即便想办,那也得一步一步来。” “第二个问题,你们所讲的计划繁多且复杂,可有一点,你们又如何能确定后金一定会被灭呢?” 谢鳞笑了,笑得愈发明显,嘴巴都忍不住咧开,“世伯,如果这样都打不赢,那才真叫见鬼。堆兵线、挖壕沟、打呆仗都能输,那还打什么,不如直接投降算了,一了百了。” “那我们应当一面腾出资金预备改种,一面想办法让运价降下来,如此往后我们赚得也能更多。”俞鹤伦见牛继宗的脸色,便知他们已然心动。 “俞公,你不如直接说你准备连同我们一起抛船,砸死那帮人,然后再用买来的千石船重新统治河运,届时运价降低,我们都能受益。”柳芳直接揭穿了他的心里话。 俞鹤伦并未觉得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一路人,反而与众人一同开始往缜密处思考,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等到大致的细节定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屋内之人便往宴席上走去。 落在后头的谢鳞、柳芳、戚建辉慢了一步。 “你觉得俞鹤伦的想法如何?”柳芳的声音很细。 “并未超出我们的预料,漕运没有个三四年是安定不下来了。” “如此行事,他摆明了是想浑水摸鱼,拿我们当挡箭牌。” “伯父,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要我们的名头,我们要他这把刀,各取所需罢了。不过我们占据优势,做与不做全凭心意,而他…… 哼,如果错过了,于他们而言,就再难寻得这般好的机会了。” “那是自然,彭城侯死后,漕运衙门里的军头们一个个躁动不安,都学会同我们抬价了。 靠着文官们的支持,有时竟把我们的话当作放屁,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给了他们这般胆量,是徽商的金银污了他们的手,还是扬州的瘦马迷了他们的眼,就不得而知了。 这回定要让他们认认祖宗,总不会有错的。” “倘若帮了他们,一来镇国公府那帮人到底是要顾全大局的,二来棉贸上元从系占了大部分的好处,他们的地多,自然赚得也多,在钱财方面也能让山西的地主老财们受受挫,免得他们搭上虞公的线,便猖狂起来,日后为患。” 三人皆笑了,他们加上漕运系的人,居于弱势的就不再是他们了。 春秋社加上漕运系压制元从系,勋贵便能够保持一个整体,同文官们较较劲了,些许毛刺可以日后再行清理。 …… 谢鳞走在二位长辈身后,跟上大队伍,如此重大的谋划走到这一步,他们已然是赚了,接下来能走到哪一步,赚取多少利润,皆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可有一样,天下人若是单单盯着他们,那得多难受,束手束脚的,特别是像李嵇这样的聪明人。 第73章 十月寒 在深秋十月,凛冽的寒风如同一把锐利的刀,无情地割落枝头的残花。一片片花瓣,带着生命的最后一丝倔强,缓缓飘落,这首花的挽歌在为石秉泰奏响。 石秉泰身为太上皇一度倚重的勋贵重臣,出身缮国公旁系,自幼在宫中陪伴,两人可谓极其亲密了。可惜岁月不饶人,数十载春秋在他身上刻画的痕迹已让他愈发消瘦。 如今的他身形佝偻,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尽显年华不再的沧桑。在这个残花飘落的时节,十月初三,石秉泰在背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向皇帝递交了乞老疏。 传闻中陛下面对这位老臣的请求沉默许久后,选择留中不发。石秉泰是数十年的老臣了,深谙其中门道,圣君贤臣的皮还是要披的,经过三辞三让的繁琐流程,皇帝才允准了他的辞呈,并在次日雷厉风行地任命了牛继宗递补枢密使,入阁参政。 深居宫中的太上皇听闻此事,没有任何反应传出,仿佛这些并不重要,而当日卸任的石秉泰杵着拐杖,在石光珠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坐上马车,缓缓消失在夕阳照映下的宫廷红墙之外。 宫廷贵人们所关注的,在坊间却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其影响远没有几个月前首辅谢膑的下台大。 朝野士人们依然将目光聚焦在首辅李嵇的动向上,思索着朝堂局势的微妙变化;酒肆茶楼里的京城百姓则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京河修缮会给生活带来的好处。 不知不觉间,嘉祥末年的文武第一人都已退出了舞台的中央,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接近尾声。 ........... 而京城的喧嚣仿若永不停歇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热闹永远看不完。 就拿前日菜市口那两个被砍头的兵痞来说,他们在五城兵马司肆意妄为、作威作福,如今也算是到了偿还罪孽的时候。 当铡刀落下,那飞溅而起的血,殷红中透着暗沉,在众人眼前缓缓飘落。 可目睹这一幕后,人们心中那份所谓大仇得报的滋味,却莫名淡去,毕竟这些不过是想象中的仇人罢了,百万人中受了他们欺压的,恐怕是花枝两三朵,看着都少。 只可惜了那个老实男人,终究是看不到了。 ......... 在京城一处极为僻静的宅院里,应季的花朵肆意绽放,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散发着阵阵馥郁的芬芳,在这样的秋天,只有“富”字能讲了。 宅院的正堂宽敞而静谧,屋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此刻,堂中聚集了许多平日里百姓眼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人物,有发鬓生白、皱纹隐现的老者,也有正值壮年、眼神坚毅的汉子。 他们神色各异,都是听了令过来的。有的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有的目光游移,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大家都静静地坐着,面前的茶冒着袅袅热气,却无人去碰。 中间隔着一道精美的屏风,屏风上绘着高山流水的图案,意境悠远,但也只是装饰,再赏心悦目也抵不过它是道屏风,人们不会忘了它的本色。 屏风两侧,傅亨和姚器身姿笔挺地站着,宛如两尊门神。 贾琏如今不在,见到这二人,不用多想,也知道屏风后站着的是蕴儿。她今日肩负重任,是代贾琏前来传话的。 蕴儿微微抿了抿嘴唇,眼神中透着一贯的谨慎,她轻声开口道:“诸位,想必大家都清楚如今的局势,石老爷子下台了。 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如同一座巨大的旋涡,稍有不慎便会不知得罪了些什么人,做错了什么事。大家往昔或真心,或假意,都曾为贾家效过力,这份情贾家一直记着。 说这些不是追究各位的难,爷向来清楚,也没想过把故纸堆翻开来闻味道——都发霉了。”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透过屏风,似乎在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反应。 “如今,在坐的诸位恐怕多数要调离京城,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爷说了,人这一辈子,大多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奔波拼命,可效死之事,有那么一回就足够了。” 蕴儿的声音平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时节正好,升迁外放也是喜事,既能休息休息,又能好好教育子孙。 站到角落去,受了冷不要紧,重要的是,在远处,看着、听着、等着、学着,一切都还有的说,时机总会到来的。” 她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爷也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来只有圣贤能例外,他也不过是个俗人。 深知大家的不易,特意为各位准备了一份薄礼。每人两万两银票,虽说不算多,但也是爷的一片心意。” 说完,她轻轻招手,傅亨和姚器二人便端着托盘,开始分发银票。托盘里,一张张银票码放得整整齐齐,每张面额两千两,一共十张。 众人见了,脸上纷纷露出恭敬之色,有的微微低头,双手颤抖着接过银票;有的则挺直腰杆,眼神中满是感激,郑重地将银票收入怀中。 最后,众人齐声向蕴儿说道:“明白了!” 声音整齐而洪亮,在这寂静的正堂中久久回荡。 此时,屋内的紧张氛围仿佛随着这一声 “明白了” 而稍稍缓和,多了一丝轻松的意味。 但众人心中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或许将迎来新的转折,这座京城到底不是他们的故乡, 来的久了,也是要走的,体面些总是好的。 讲话结束,一个从相貌上看去就资历老的,恭敬地问了一句,“蕴儿姑娘说的我们都明白,可还有一事要示下,二爷之前让我们准备的名单,可要现在就交了? 若是现在要,我们也带了来的。” “韩大人,你是知道的,这事爷若是没交代我,我是万万不能逾矩的,不然爷的手段,各位也是知道的。 关于名单的事,还是我向爷写信请示下,各位先存着吧。” “是。” ........... 隆兴六年十月二十五,帝下诏裁撤五城兵马司,整编为巡捕营,划归京营指挥。 同时整肃京营内部军纪,对失职者论罪,有功者论赏。 升迁外放者三十余人,金银锦缎不缺;论罪下狱者二十余人,木枷脚镣亦有。 第74章 心丧 出了月子的王熙凤,周身散发着别样的光彩,精神愈发活泛起来,再度雷厉风行地管起府里的大小事务。 那新生的孩子,放心地交给了经验丰富的奶嬷嬷照管,身旁还有怀着身孕的平儿细心看着。 一日,王熙凤同东府的蓉大奶奶早早约好前往那边游玩。 到了约定的日子,晨光熹微,洒在荣国府雕梁画栋之上,琉璃瓦闪烁着金色光芒。王熙凤身着一袭少见的月白色锦缎长裙,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领口与袖口镶着昂贵的貂皮,显得雍容华贵。 这边,宝玉不知从哪听闻凤姐儿要去东府,急忙赶来央求。 只见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宝玉拉住凤姐儿的衣袖,撒娇道:“好姐姐,听闻秦小相公近日得了些新奇玩意儿,定要带我一同去。我与他许久未见,心里想得紧。上次他同我讲的那些话,我还记着呢。” 说着,眼神中满是期待。 王熙凤轻嗔道:“你这小滑头,我还不知道你同他有这般交情呢?怎么,在魏先生那里一同上着学还不够,休息了也要聚在一起? 罢了,便带你去。” 于是,王熙凤带着宝玉乘马车出了荣国府,行至宁国府门口,府邸虽是气派,可门子也是懒怠,王熙凤见了看在眼里,不多言,带着宝玉踏入府中,里头秦可卿早早派人等着了。 ......... 方不过初冬,就刮起了寒风,如锋利的刀刃,呼啸着刮过贾府的每一个角落。 庭院中的树木,早已褪去了葱郁的华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瑟瑟发抖。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四处飘散。 这日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 在贾琏的外书房里,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却也驱散不了空气中弥漫的寒意。 蕴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她面容白皙如玉,眉眼间透着一股温婉的气质,同平儿相处久了,到底是交心的朋友,投契的地方也多。 然而,那微微眯起的双眸中偶尔闪过的寒芒,让府里的嬷嬷丫鬟见到了,又说起不得见人的话——不知是那个倒霉催的惹到她了。 不熟悉的人看了,也能感受到她温柔表象下隐藏的狠辣。她今日身着一件淡紫色的锦缎袄子,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白色梅花,倒越发衬得她身姿婀娜。 慎儿一旁同坐着饮茶,风采不逊蕴儿几分。 此时,姚器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一贯身材高大魁梧,和傅赫、洪暄常有切磋,可惜如今这二人都随贾琏远赴辽东了。 姚器常年在外头替贾琏做事久了,眼神中透着一股狡黠与精明,又是在底层摸爬滚打,让他对各种阴暗之事了如指掌。 “姚器,你来了。” 蕴儿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姚器忙恭敬地回道:“姑娘,你找我。” 蕴儿微微点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姚器,缓缓说道:“我找你来,是要你去办一件事,找个时间杀了贾瑞。” 姚器闻言,心中一惊,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他抬眼偷偷看了看蕴儿,嗫嚅着问道:“姑娘,这…… 这贾瑞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毕竟也是贾府的爷们,不知他犯了何事,要遭此……” 蕴儿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不该你问的别问,理由我自会写信告诉爷,你只需按我的吩咐去做。” 姚器虽满心疑惑,但看到慎儿也在,知道多说无益,爷知道了也不会有意见,赶忙应道:“是,姑娘,我立马安排人去做。” 蕴儿接着又问:“族学里的烂事儿,你可清楚?” 姚器心中一动,今儿邪性呀,自奶奶嫁过来,这位姑奶奶都多久不开刃了,如今爷不在了,一开封就是往死里下手呀,忙回道:“姑娘,族学里那些腌臜事,我多少知道些。” “我要你想法子让里头闹起来,把丑事传出去,让那个老儒生受受教训。 但记住,不要牵连到府里的几位爷。” 蕴儿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姚器心下明白,贾瑞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才让这位姑娘如此动怒,不仅要他死,还要让他老子也尝尝苦头。 他在心里盘算着,应道:“姑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姚器已准备用族学里头那几个好男色的小家伙开刀,反正是坏苗子,就是死了也不算什么。 以前爷也知道,只是不管,毕竟上头还有二老爷管着。如今爷不在府里,出了事也怪不到爷身上,只能是二老爷治家不严了。 “对了,这事可以找傅亨商量,他和二老爷下头的几个家伙龌龊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有了蕴儿的令,心里必是欢喜的,不介意搭把手。”姚器心里又想到一处。 蕴儿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去吧,此事要做得干净利落。” ........... 几日后,走在大街上、心里做着春梦的贾瑞看到远处围了一群人,好奇心驱使,也挤到人群中,四处地张望,看周围人的言语,拼凑出一个结果。 原来是漠南来的牧民在大街上售卖草原上的骏马,可惜来错了地方,这大街上的老百姓都是看热闹的,买马的一个都没有。 突然一匹骏马像是发了狂一般,挣脱了缰绳,向着人群冲了过来。 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四处逃窜。手无缚鸡之力的贾瑞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匹发狂的骏马便直直地撞上了他。贾瑞整个人被撞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鲜血,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等马跑远,周围四散的人见状,又急忙围了过来。此处离贾府不远,围观的人中有人认识这个穿的不错的家伙,赶紧跑去通知贾府的人,等了许久,贾府后街上才来了几个人,帮忙将贾瑞抬回家中。 至于那个卖马的牧民早不见了,恐怕是见自己的马撞伤了人,借着追马的功夫跑回草原去了。 贾代儒得知消息后,放下茶楼的戏,疾步回家,见了儿子的模样,不禁昏倒在地,后街的几个贾家人见了,一边弄醒贾代儒,一边找人请来大夫。 然而,大夫把了脉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开了几副药,也只是聊尽人事。 醒来的贾代儒不死心,又去求了王夫人,得了几味名贵药材,想着吊命。 服了药的贾瑞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稍有红光,也不过是回光返照。就这样,贾瑞在痛苦中挣扎了几日,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死神的魔掌,一命呜呼。 只可怜了他父母,还有罪等着他们吃呢。 事情传开后,贾府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以前只听说过看热闹不小心出事的,不想如今亲眼见了,真是奇闻一件。 还在东府同贾蔷瞎闹的贾蓉听了这事,同贾蔷对视一眼,“二婶子说的日子不是还没到吗,这人怎就死了? 不过也好,死了干净,免得还麻烦我们,这个蠢货本来就找死!” 第75章 访亲 一年冬去,除夕前后的热闹劲儿才来,京城各府勋贵人家开始频繁的往来应酬、人情走动。 贾琏不在京,王熙凤更要勤勉些,呵护着同他家交好的人家的情谊,身着华服,穿梭于一场场宴会间,席间笑语嫣然、八面玲珑,尽显当家主母的风范。 时间回到年前,贾琏的来信及辽东特产一并送达贾府。小厮们将大包小包的特产搬进府内,多是毛皮、山珍等。可王熙凤当时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这些年送来的辽东特产大同小异,她早已没了兴致。 到是琏二的信,要仔细看看。 “......... 辽东这地儿比京城冷太多了,出乎我的意料。嫂嫂送了我一套厚的,你若是见了我现在的样,肯定认不出来。臃肿得像头熊,和陈老大站在一处,一个是熊大,一个是熊二。 你叮嘱我的羊绒内衬,我一直贴身穿着,可没了你在身边时常催着,我换衣都没那么勤了,出汗了也懒得换,想来是骨子里的懒改不了了。” 王熙凤看到此处,嘴角不自觉上扬,眼中满是嗔怪,轻声嘟囔:“就知道偷懒,没我可怎么好。” “这里的天空,蓝蓝的、静静地,可也总是喜怒无常,方才还好,转瞬就狂风大作,可有一样是不会少的,漫天或大或小的雪,飞舞低婉。 浓云常常低垂,与海面融为一体,水天相接,这般天地造化,不是我们凡人所能人工匠造的。闲暇时,我常漫步海岸,海风一个劲儿往怀里灌,料这只有我一人,好欺负了。 有次我带人出城,到了辽河边的湖泊。冬日湖面结冰,像面大镜子,冰面上竟有人劳作。我下马凑近,才知他们在捞鱼,说是这时节新鲜鱼货,价格高些,弄些卖了好过年。若有多的,也可以带回家熬锅鱼汤,围着火炉,就着烧酒驱寒。 我问了他们来自哪里,这才知道他们是陈老大的兵,都是一营的,趁着轮休干点私活。闲聊的功夫也不多,他们拿着铁镐,用力砸开冰面,再把网放下去,我也回到岸上看着。 .......... 听闻女儿很淘气,奶嬷嬷都照应不过来。你又那么忙,肯定是有疏忽的。可别给我把女儿养差了,不然等我回去,肯定有你苦受,你别不信,过去只是我让着你罢了。 还有别忘了和女儿讲,她父亲在外头想着她咧。对了,一定要多跟她念叨我,好叫我日后回去,她不跟我亲,我可要伤心了。 ......... 这信写得长了,怕你嫌烦。 冬日屋里即使点着灯,也暗,看久了伤眼,就只好将古人的一首诗贴在下头:‘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估计你也难懂,对了,我让人捎的东西里有我给女儿雕了一对木鸥,糙是糙了点,我才学,将就些。” 王熙凤读完信,心中五味杂陈,赶忙叫来丰儿:“去辽东带来的东西里头翻一下,把二爷给小姐雕的木鸥拿来。” 不一会儿,丰儿呈上木雕,说是一对,其实一大一小,模样着实粗糙,翅膀和身子比例失调,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王熙凤拿着木雕,在怀里的女儿面前晃了晃,俯身凑近点,佯装生气道:“我的乖女儿,瞧瞧你父亲这手艺,雕的啥呀,丑死了。写信就写信吧,还写诗,欺负你娘没读过书。 你说,他是不是很坏?” 这时,女儿咯咯笑了起来。王熙凤看着女儿,也忍不住笑了,轻轻刮了刮女儿的鼻子,说道:“记住这些话,等你父亲回来,把这话说与他听,替我出出气。” 娃娃再聪明伶俐,也不过三四月,只会咿咿呀呀地喊。 王熙凤抱着她哄了一会,想起信上的诗来,若是回信,也要叫他吃一惊。 便同平儿商量,该如何回,说了半天她们也不懂诗,平儿提议找二姑娘迎春来,让她帮着参谋参谋。凤姐儿觉得好,正要唤人去邀,可又想起那晚的两位姑娘, “平儿,你说找林妹妹来,帮我看看如何?她在魏先生处读书,学得多些,人也好。” “奶奶,这又是哪出?”平儿也吃力,身子大了不好动了。 “就这么定了,我找人请她来给我讲讲,再找二妹妹替我写信回你爷。” 平儿哭笑不得,回封信的事,弄得这么麻烦,就是写得好,以她爷的聪明哪会不知道这不是她凤姐儿写的。 王熙凤派的人回来说,林姑娘正陪着老太太,说要下午些过来。 王熙凤一想,也正好。 可她被这信一打岔,忘了今儿陆预的母亲童氏带着新儿媳妇和女儿要过来,早先就约好的。 平儿也不知道,她自怀了孕,愈发不干活了,贾琏又不在没人需要她伺候,王熙凤日常也不使唤她,这府里哪个不知道,平儿就差个名分了。 到午后,童夫人来了,眉眼间带着和蔼,许是日常在家养着的道理,面庞也圆润些,比起她的年纪来还要年轻些,一伴来的还有陆预的新妇姚绚、妹妹陆颖。 勋贵人家里头讲娶妻首在门第、性情,样貌上不多讲究,陆预娶姚绚,洞房前也只听说她的性子,见了才知她蛾眉淡扫,双眸似秋水般盈盈,说笑间也带着几分矜持与温柔。 相比之下,他妹妹陆颖则是活泼的多,丰儿带着往琏二奶奶院里的路上,陆颖四处看景致,问丰儿这几年府里又有什么不同。 她以前常来,跟着她大嫂嫂来看王熙凤,不过随着隆兴四年春,她大哥陆安外放四川,大嫂嫂不在,母亲身子也不好,常不动弹,没人带着也不好来,算算也快两年没来了。 王熙凤在院门口迎上童夫人等,众人说笑着进了里间,请童夫人在炕东头坐了,姚绚和陆颖坐在下首位置。 王熙凤才坐下,奉了茶,就请罪,“婶婶,您可得原谅我,预哥儿结婚,我这做嫂嫂的也没到场,实在是身子不适,就是去了也怕冲撞了。” 童夫人笑着摆摆手,和蔼地说道:“凤丫头,快别这么说,婶子哪能怪你。你方生了孩子就该好好将养着。” 闲聊几句后,童夫人说道:“听说你那孩子可爱得紧,能抱来让我看看?” 王熙凤赶忙应道:“婶婶您能来看她,那是这孩子的福分。”说着便吩咐丫鬟:“快去把奶嬷嬷叫来,把孩子抱来给夫人瞧瞧。” 不一会儿,奶嬷嬷抱着孩子进来。童夫人看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称赞:“哟,这孩子长得可真是俊,瞧这眉眼,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王熙凤笑着说道:“婶婶您过誉了,我看陆预和姚妹妹的相貌都是上好的,将来也有俊美的等着您呢?”这话激得姚绚面上一抹红晕,实在不好意思。 王熙凤也是打趣,又将孩子抱在怀里哄哄,问童夫人,要不要抱抱看。 童夫人连忙摇头拒绝,说道:“凤丫头,我就不抱了,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日常在府里头闲着、养着,就是不病也有了一二丝病气了,我抱了她,怕把病气过给孩子,不好。” 虽说童夫人不好抱,可王熙凤也将娃娃抱给姚绚和陆颖看看。 姚绚到底是新妇,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孩子的手法僵硬,加上婴儿容易哭闹,屋里头响起一阵哭声,弄得姚绚手忙脚乱,对王熙凤说,“嫂嫂,我还是抱不得,你看着孩子还哭了,我怕弄疼了她。” 王熙凤说不在意,你且抱着,哭一哭是常有的。 这般打趣,童夫人留着淡淡地笑,不插手,她将来也有这一天的。 这时黛玉也来了,她刚从贾母处出来,走到院里头就听到婴儿的哭声,以为是凤姐姐在哄婴儿,进了屋才知道原是有了客人,可进来了也就不好出去了。 进到里间,王熙凤看黛玉来了,才想起这遭事来,忙混了。 起身迎了黛玉,同淮阳侯府的三人介绍起她,“伯母,这是我们姑母的女儿,姓林,名黛玉,自幼聪慧,老太太常念叨,就接进京来,在膝下养着,您瞧是不是位神仙模样。” 说完又给黛玉介绍起人来,“这是淮阳侯府的童夫人,你琏二哥哥同她下面的一对兄弟是至交,平日里也常来往,今儿过府来看看我。” 紧接着从姚绚手中抱过孩子,介绍起了她和陆颖,三女各自见了礼。 童夫人向黛玉招手,黛玉略有些腼腆,可还是知礼,小步走到近前。 童夫人双手握住黛玉那纤纤玉手,眼里打量着,最后也是忍不住地感慨,“孩子,别拘谨,如今在这,我是客呢。 凤丫头,别说,你这妹妹的模样在这么多人家里头,也是罕有的好,可我们也没听过,可见你们家那位老太太把人藏的有多好了。” “伯母,见笑了,若说有别的,我还谦虚一二,可我这妹妹的好实在是不能推辞的。”抱着孩子的王熙凤毫不客气。 “你这贫嘴呀!”童夫人也是一笑,习惯了,又把话落回黛玉身上,“孩子,若说模样,讲多了是老婆子我嘴讨人厌,可你实在同你母亲像的很,若说从你父亲南下扬州,我也有多年未见过你母亲了。” “婶婶认识我母亲?”黛玉听童夫人提起母亲,满眼好奇。 “也就是见过罢了,”童夫人不做伪态,“你母亲旧年在京也是少见人的,我只是在各府夫人的聚会上见过几面,那时老夫人们见了多是盛赞,想着拉来做自家儿媳妇。 可惜你外祖父是个爱女儿的,看中了你那有才华的父亲,婚事也是办的热闹。” 一旁的陆颖早就好奇了,见她母亲絮絮叨叨,不耐烦了,嗔怪道:“母亲,光你说话了,我还没和这位妹妹亲近亲近呢。” 说话间,起身走到黛玉身边,不客气地拉过黛玉的手,介绍起自己来,转头又怪起王熙凤,“嫂嫂也是,不和我讲,你们府里来了位仙子一样的妹妹。要知道,我早拉着母亲来了,如何能等到今日才有缘见面。” 王熙凤俏笑,“怎是我的错了。” 陆颖嘟着嘴不理睬,拉着黛玉坐到她旁边,二人讲起悄悄话。 童夫人和王熙凤见状,也不管这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同姚绚拉起家常。 席间,童夫人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的那块长命锁上,好奇地问:“这长命锁看着别致得很,不像是寻常物件啊。” 王熙凤听了这话,取下长命锁递给童夫人看,回道:“婶婶好眼力,这是前几日皇后娘娘命陈大奶奶送来的,也是这孩子命好,琏二在宫里还有一二名声。” 童夫人接过锁,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听了王熙凤的话,叹道:“原来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不过让陈家那位来送就又是一番特别了。” 第76章 飞来思 姚绚嫁入陆家不过才几月,对于勋贵人家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尚不太明晰。她的娘家与夫家犹如背后的重山,隔行如隔山,行事风格更是大相径庭。 婆婆的话引起了她的好奇,遂问道:“母亲,陈大奶奶可是那日身着鹅黄色锦袍的那位?” “是了,跟在她后头的是老三维亮的妻子周氏。”童夫人有心教导,毕竟这些是她应当知晓的。 “妹妹留心些,这里头的叫法大有讲究。”王熙凤也跟着叮嘱,免得不留意伤了他人,陆预又是个粗心的。“齐国公府现在有三位奶奶,大奶奶是老大的妻子,我们都叫她大奶奶,这是依着齐国公府的次序;可老二维尹的妻子岳明沁,我们却不叫陈二奶奶,都叫陈大嫂嫂,这又是依照春秋社的排序来论的。陆预的哥哥陆安当初和陈家老二以及我们家的那位结拜,叫法便由此而来。 听着迷糊不要紧,日后习惯就好。社里头在京的几位夫人,我找个机会带你见见,以后预哥儿也是要入社的。” 童夫人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她不便多讲。对于儿子结社的举动,当初无力反对,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般了。 姚绚微微点头,她深知春秋社的特殊,上京前父亲特意叮嘱要小心应对,到了京城哥哥也再三告诫,此事决不能忘。 童夫人接着王熙凤的话,讲述起陈家的特别之处。她们未曾留意到陆颖和林黛玉早已停下闺房话,看着她们。陆颖比黛玉知晓得多些,一边听着,一边为黛玉讲解其中的隐秘。 “陈家大奶奶是嘉祥三十七年嫁给陈家老大的,她父亲是湖南人,当时还只是岳阳守备府何会大人手下的一个参将。 忘了说了,何会大人是庞三的父亲,如今也入京做起京营的官,还封了伯,预哥儿叫何庞三哥,这是从五人结义上讲的。 至于母亲嘛,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姐姐,早年她们家还未发迹,姐姐在当地嫁给相识的人家,几年后妹妹上了待选的名单,彼时上皇的母亲孝仁太后还在世,从名单中选了几个家世、性情、品德好的,分别嫁给了当时几个刚出宫开府的皇子以及南安郡王。 余下的不说,你也明白了。” 姚绚心内感慨万千,丝是扯不断的。 “三十七年的这桩婚事,当时不起眼,在意的人不多。这位陈家大奶奶也是位早年有德名的,后来陈夫人病逝,陈大人又远在辽东,齐国公府的事就都交到她手里了。 皇后娘娘对这个侄女也亲近,时常唤入宫中。”童夫人讲述往事来,尘封的大门也缓缓打开,时光的箭雨漫天而来,其中一支射中了人,她停下话,翻看起长命锁上的文字。 再度开口时,声音较之前高亢了许多,“我想起来了,我说这锁看着眼熟呢。” 童夫人将长命锁上的文字指给王熙凤看,“这是嘉祥三十六年皇后娘娘还是忠肃王妃时又怀了身孕,当时皇后娘娘年纪有些大了,早先两次产下世子,偏而又都夭折,太后怜惜她,命内宫监以缅甸进贡的翡翠为心造一把长命锁,又送到云浮寺,请瞻善大师开光祈福。 可惜皇后娘娘九月怀胎,诞下的是位郡主,太后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按原先的安排赐下长命锁。 如今想来这锁也有佛光庇佑,秋岳公主不像她的两位兄长三四岁便夭折,如今也长大了,听说皇后娘娘对她疼爱有加,太后劝她收一位年幼皇子养在膝下,也被陛下代为拒绝了,说是不忍见她伤心。” 这个故事连王熙凤也未曾听闻,岁月如同一把斩断光阴的利剑,将人的记忆斩成一格一格。 “听您这么一说,倒是这孩子的福缘深厚了,做母亲的也安心些。”王熙凤浅浅一笑,眼底藏着慈爱。 底下的黛玉却心中存疑,暗自思忖:“一花两开,墙内墙外。二嫂嫂唤送锁的那位为陈大奶奶,却叫同哥哥结义那位的妻子为大嫂嫂,亲疏之别显而易见。婶婶也有褒贬之语,‘早年’二字甚是奇怪,昔有德,难道今无德?德为性也,厚德岂有时移。” 一旁的陆颖是个话痨,她二哥又宠溺她,对外头的世道知晓不少,不然陆预在家岂能安稳。 她想着这仙子般的妹妹来京不久,自己以前都不知有此人,那这妹妹也必定不知其中关窍,于是附耳悄声对黛玉说道:“我二哥跟我说,长幼有序,一爵不可两赐,是为引。” 黛玉本还有礼,端庄地看着王熙凤同童夫人交谈,一听此话,眼睛睁大,微微侧过玉脸,轻声说道:“贵为爵,功为爵;长为爵,幼为爵乎?” 陆颖面露笑意,这妹妹果然聪慧,不光模样出众,才智更是过人,“玉妹妹机敏,此话不可示于外人,诸家诸代皆有此忧患,我长兄说,天下无一日不为此忧。” “谢颖姐姐告诫。”黛玉虽是应答着陈家之事,心中却生起对贾家的思量。 比二人更靠炕边的姚绚也独自沉思:“兄长说过,贾府的琏二哥在宫里名声褒贬不一,翰林们多对此人厌恶,如今皇后娘娘却有贵物赐下,着实令人迷惑。” 童夫人归还了长命锁,瞧着娃娃的可爱模样,从怀里取出一个尺寸极小却极为精巧的镶金珠玉凤佩,“我比不上皇后娘娘的厚爱,早先也准备了一物,可不要嫌弃。” 王熙凤自是满心欢喜,说道:“长辈所赐,皆是福分,哪有拒绝的道理。” 一众女眷就着端上来的糕点,品着茶,东拉西扯,谈论着家常之事。 到黄昏时,王熙凤带着黛玉送了陆家女眷出府。回院的路上,王熙凤吩咐丫鬟早些回去准备一桌鱼汤宴,她要同林姑娘填填腹。 等人走了,王熙凤牵着黛玉的手,亲昵地说道:“妹妹今儿请你来,本是你二哥哥写了信,可信尾偏偏挂了一首诗,他欺负你姐姐我幼时未曾读过书,我气不过要与他比比。不想我事忙,竟把今日童伯母要来之事给忘了,妹妹切莫怪我。 我特意请你来助阵,你自幼熟读四书,如今在魏先生处读书,学识在这府中也是少有人能及,你可得帮我参谋参谋。” 黛玉自然没有怪罪的道理,且很是体贴王熙凤的心思,嗔笑着回道:“姐姐托付于我,我必不敢推辞。可有一点,若是我讲错了,回信被二哥哥挑出毛病,姐姐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子,王熙凤从信封里单抽出写着诗的那一页递于黛玉,黛玉接过一看第一句就知道是那首了,太有名了。 是刘禹锡的竹枝词,第一二句下头接着的是“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整首诗的意思其实很好理解,是刘禹锡在外放荆楚湘川之间做刺史时记录的当地民歌。只不过特别些,相同的内容在她家乡姑苏叫山歌,闽浙为采茶歌,山东为渔歌,都是青年男女劳作时抒情对唱歌,劳者歌其事也。 今刻本的诗序上写,是仿屈原做《九歌》所做,好是好,可偏而她不好讲,二哥哥写下这诗分明是传情,要怪嫂嫂拿来给我了。 黛玉心下如此想,说与凤姐儿时委婉、曲折、隐晦,王熙凤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吃了蜜。 也不叫黛玉往下讲了,是嫂嫂的不是了,招呼她歇了,等鱼汤上来。 鱼是中午就准备好的,做的也快,浓汤一端上,香气扑面,黛玉鼻子灵,闻到里面有药膳的气味,汤一入口,果然,这是食补。 凤姐儿还准备了温好的酒,二人小酌,隔纱不觅雪落风唤,只把酒满人红。 ........ 补:竹枝词九首其一全诗: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第77章 诸儿教拳,今领死 转过年来,卫恙肩头的教学任务愈发繁重。二月县试、四月府试,才能到八月的院试考中秀才,贾琮为此已受了多少苦,这紧要关头是万万不能松懈的。 卫恙心怀大志,在教导贾府三位公子时,虽未失了为人先生应有的操守,却也不过是恪守职责罢了。 元宵佳节刚过,宝玉、贾兰以及后来加入的秦钟便如同解开绳索的鸟儿,回到族学上头,只留下贾琮一人。 王熙凤向来对府中大小诸事都格外上心,事事留意。琮哥儿考学亦不曾忘。她特意招来琮哥儿的贴身丫鬟霞乐,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直言万事的成败皆在此刻,而你的未来也紧紧系于这上头呢。 霞乐自然心中有数,即便王熙凤不说,她对这事也比旁人更为上心。自从琏二爷将她指给琮三爷后,她便深知自己的命运已然与三爷紧紧相连。 然而,在族学那边,自从薛蟠踏入之后,原本只是荒废散漫的学风,如今更是变得乌烟瘴气。金银之下献“股”者多,其中有一两个被他看中的,也移了性情,沉溺于这等腌臜之事。在这些人中,最为妩媚风流的两人,被众人戏称为 “香怜”“玉爱”。但同室其余人等既嫉妒爱慕又有害怕孤立,慕其色,惧人威。 薛蟠本就是个心性浮躁、喜新厌旧之人,换衣服频繁。 时日一长,香怜和玉爱也逐渐遭受冷落。那些跟在薛蟠身后狐假虎威、充数扯旗的人是何等没了碎银子的不甘心。他们胆子小,不敢去找薛蟠,可眼前有这两个怜物供他们发泄,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正是因此,引出了金荣等人。 如今秦钟和宝玉来到族学,这四位少年皆相貌出众、性情温柔。在这寂寞枯燥的学堂生活中看对了眼,借着诗词歌赋传情达意,以遮人耳目,不留痕迹。 可他们的心思,却被那些别有用心、油滑狡黠之人瞧了出来。无论是在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少不了被人揶揄调侃。 而族学的情形也不同往昔,自从贾瑞死后,贾代儒仿佛一下子没了精气神,每天比前几年更早下课。一堂课下来,讲不了几句话,便显得身心俱疲,咳嗽声接连不断,早早便离开了学堂。 代管族学的权力论辈论长落到了贾蔷身上。贾蔷生得极为俊美,平日里却偷鸡戏狗,贪玩成性。可此时,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不为别的,独立二字最让人爱恨不止。 在宝玉三人来到族学之前,金荣等人的挑事行为,贾蔷都看在眼里。他在东府虽未历事,但从贾珍身上也学到了一些为官治家的道理,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态度含糊,息事宁人最为妥当。 ........ 二月十四,春日的气息愈发浓郁,春草蓬勃生长,天气风和日丽。贾代儒如同往常一样,早早结束授课,留下了一联七言的作业便离去了。 众人散漫游戏间,金荣等人一直盯着香怜二人,正巧看到香怜与秦钟单独待在一起,便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上前威胁。秦钟和香怜二人不堪其辱,又羞又恼,赶忙跑到贾蔷那里告状。 贾蔷细细询问他们说了什么话,是何用意,想用羞臊之语平息此事。 果然得逞。 秦钟二人自觉讨了个没趣,只能怏怏不乐地回到座位上。照理说,事情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 可金荣见贾蔷并未指责自己,心中仅有的一二丝怯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将贾蔷的举动视为对自己的纵容。 回到座位后,他嘴里更是不干不净,继续辱骂。香怜实在忍无可忍,与他争论起来。在激烈的口角争端中,金荣恶狠狠地说道:“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亲嘴摸屁股,不知道的以为在比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贾蔷,他本就与贾蓉关系最为要好,秦钟他是要呵护的。之前顾念薛大的面子才屡屡息事,不然蓉大嫂嫂也难做。 可金荣这话如今说来,就是含沙射影,暗有所指。贾蔷心中决意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攀附贾府的外人。但他心思聪慧,不拿自己当排头,略一思索,心生一计。他找来宝玉的小厮茗烟,将事情略做加工,粗略地说给茗烟听。 茗烟一听,这如何得了,到底年轻气盛,立刻气势汹汹地冲入内堂,手指着金荣的鼻子,怒声骂道:“姓金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姑父也不过是依着琏二奶奶的一二施舍才有了今日,你也是托了你姑姑的福才来我们贾家这族学里头上学的,我们爷是何等人物,是你嘴里能嚼舌的?” 茗烟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叫骂,让众人都有些发愣。跟在茗烟身后站在门外的贾蔷,看到这一幕,心中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招成了。 茗烟的话还没骂完,先是拿出身来压金荣一头,接着更是火力全开:“我们的屁股,关你吊事,你说来不过心里羡慕,你要是想要,找你爹去,说不得还有故事讲呢!” 这话骂得实在狠辣,跟金荣关系近的都知道,金荣幼年丧父,如今孤儿寡母依靠姑母璜大奶奶金氏过活。 而满堂众人都被这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金荣怒红了脸,气急之下,只找到无力的反击——告状:“反了!反了!你个奴才,欺负到我头上,我不屑与你计较,今儿我要同你主子说道说道。” 说着,金荣伸手便要去抓宝玉。几人在拉扯之间,一块瓦砚突然横飞过来,越过茗烟,直直地砸到了贾菌身前。 贾菌的母亲还年轻就守了寡,将他养得性子极为粗野,淘气得很。见了蹦到他脸上的碎子,不管身旁贾兰的阻拦抄起一块石砚朝人群中射去,不巧这块石砚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金荣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金荣本就已经气急败坏,脑袋又突然遭受这般重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伤口,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他的脑子瞬间 “嗡” 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他不敢置信地将按在头上的手拿下来,看着满手的鲜血,整个人呆愣在原地,足足有一两息的功夫。众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就连贾蔷也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我干,你妈!” 金荣在极度的情急与愤怒之下,大声嘶吼着,随手抄起近前桌上的一方砚台,不顾一切地朝着茗烟冲了过去,狠狠地朝着茗烟的头上砸去。 茗烟不过是一时嘴快,哪里真的想过会引发一场激烈的打斗,如今惹出这般祸事,反应不及,挨了两锤。气血瞬间涌上脑门,他也顾不上许多,挥起拳头朝着金荣的眼睛狠狠招呼。 少年做事,义气为先,最是不懂分寸二字。 金荣的朋友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对着茗烟拳脚相加。茗烟瞬间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孤立无援。 宝玉等人想要上前拉开他们,却又不敢贸然靠近,只能站在一旁焦急地大喊着让他们住手。 外堂的李贵等人听到屋内传来的激烈动静,赶忙跑了进来。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事情的缘由,只看到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被众人围殴,脸上鲜血直流,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把扯开贾蔷的手,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口中大喊着,一个字:“干!” 就这样,两帮人瞬间混战成一团。李贵年纪较大,身子又比学堂里的众人强壮许多,他猛然闯进敌围,抡起拳头,朝着正抓着茗烟衣领挥拳的金荣面庞用力砸去。 而贾蔷看到这混乱不堪的场面,心中暗叫不好,知道事情闹大了。他一咬牙,转身疾步跑出屋子,往外寻人来。 此时的学堂内,早已是烟尘四起,一片狼藉。桌椅被那些打得失去理智的少年们拆了,当成了趁手的家伙事。原本的书香清静之地,此刻已然完全没了模样,仿佛变成了一个战场。 这场架越打越激烈,宝玉和秦钟在不经意间也遭受了棍棒拳脚的涟漪。香怜和玉爱二人更是惨不忍睹,平日里嫉妒他们的人,此刻没了规矩的约束,心中的恶念全都涌了上来,下手极其狠辣,而且专往他们脸上招呼。一二脚下去,这二人哪里还有半分妩媚动人的模样,只剩下哭喊求饶。 最后,李贵凭借着一身的力气,占了上风,飞起一脚,将金荣狠狠地踹飞出去。谁能想到,金荣的后脑重重地撞上了桌椅的残片,鲜血顿时流了一大片。众人都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整个学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金荣微弱的呻吟声。 被贾菌拉到墙边躲祸的贾兰,只听到一声:“坏了!” 贾兰扭过头去看好友,看见贾菌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知所措。 其他少年们也都面色惨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地上血流不止的金荣,脑中一片空白。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小小的口角之争,竟然会演变成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有的人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恐惧哽住了喉咙;有的人眼神游离,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着能够挽救这一切的办法;还有的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靠着身旁的桌椅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无一人敢上前查看,一二受不住的,狂跑出学堂,带人回来的贾蔷只看到从族学里头接二连三地跑出人来,他抓住一个,问怎么了。 那人口中不断念着:“死人了、死人了........” 把贾蔷吓愣,忙带人进去看,一进去就只看到金荣躺在地上,血流一地,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第78章 如风如火,求太平 族学之中打死人这等惊天大事,如同一阵迅猛的狂风,迅速在东西二府的主事人之间传开。 消息传入贾母耳中时,这位在贾府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广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封锁消息。她深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会给贾府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特别是在这样的关口。 一面,她火速差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为那些在这场祸事中受伤的孩子们治伤;另一面,又急忙遣人去召集两府的主事人,商议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一棘手之事。 夜幕沉沉,贾母院内,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扭曲而悠长。厅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贾珍、贾赦、贾政、贾蓉、尤夫人、邢夫人、王夫人、秦可卿、王熙凤等人皆已到场,众人神色凝重,都低头不语,皆静静地等待着贾母开口。 秦可卿面色苍白如纸,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由于用力过度,指甲都掐得手背上泛起了青色。 坐在她身旁同居末位的王熙凤,作为她的好姐妹,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王熙凤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伸手轻轻拍了拍秦可卿的手背,眼神中满是安慰,示意她莫要太过忧心。 然而,秦可卿又怎能不忧心忡忡? 此时已然夜深,该问清楚的事情都已问得明明白白。贾蓉特意找来了贾蔷,让他在二人面前细细讲述事情的原委。 秦可卿一听,惹出这场大祸的引头竟然有自己的弟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她近来本就精神恍惚,久卧病床,今日是强撑着来到这议事厅的。 在这样严肃且凝重的场合下,王熙凤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贸然开口。 她满心疼惜地看着秦可卿,低眉沉思片刻后,又缓缓抬头,目光投向高坐主位的贾母,心中暗自指望着老太太能尽快定下一个处理此事的调子。 贾母不开口,众人长久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这寂静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众人紧紧笼罩。 终于,贾政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起身来,神色庄重严肃,声音沉稳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母亲,依我之见,此事全因宝玉娇宠成性,平日里行为不端所致。也正因如此,才惹出了这诸多事端。如今族中受伤之人何止一二,那些伤者及其家属哭告之声已然传开。 若我们不为他们作主,往后如何能让族人信服,又谈何团结族人,维系我贾府家风?依我看,必须要重重处罚宝玉,方能平息此事。” 贾政的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贾珍和贾赦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思忖,这话从大义公理的角度出发,自然是无可挑剔。 然而,若真将宝玉定为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日后外人又会如何看待他们贾府?老太太多年来对宝玉的溺爱,岂不是要被人当作笑柄,甚至被视为酿成这场大祸的根源。 王夫人听闻贾政之言,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心疼儿子,哪里能容忍贾政这般数落宝玉。 只见她迅速站起身来,眼中满是焦急与愤怒,大声为儿子申辩道:“老爷,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宝玉不过是个实心的孩子,平日里最重朋友之间的情谊。他与秦钟等人交好,那是出于真心。这次之事,分明是有人出身低下,心怀怨恨,故意挑起事端。宝玉不过是被牵连其中,怎么能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他呢?” 贾珍瞧了瞧贾母的脸色,心中暗自猜测着老太太的心思。他自觉东府在这件事情中的牵连不算太大,此时开口附和王夫人的话,或许既能上合贾母心意,又能置身事外。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婶婶所言极是。依我看,此次祸事,乃是金荣那小子挑衅在先。宝玉的小厮们护主心切,这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再者,自从贾瑞死后,太爷精神大不如前,对族学的管教也疏忽了许多,这才酿成了今日这等大祸。 我认为,应当对金荣加以惩罚,只是如今人已死去,毕竟人死为大。当务之急,是要从重处罚那些参与打架的人,已平众怒,同时对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加以安抚和补偿。唯有如此,才能先将眼前这紧张的事态平息下来。” 贾母一直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发言,神色始终如一。 待贾珍说完,她方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虽然苍老,却透着威严:“珍哥儿这话,倒是在理。此事就依你所言,你去召集在京的族中老人们开个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咱们贾府,公是公,私是私,宁荣两府绝不会有偏袒之举。” 说到这里,贾母微微顿了顿,目光缓缓转向贾政,眼神中带着几分责备:“可是,老二啊,你虽是为官之人,中平为要,可作为父亲,也实在是太过心狠了些。 我方才去看过宝玉,他脸上都被划了几道口子,整个人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你呢,作为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关心关心。难道你真想让宝玉同珠哥儿一般,早早地离我们而去不成?” 贾政听闻贾母此言,脸上顿时露出惶恐之色。他急忙低下头,拱手说道:“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考虑不周,太过鲁莽了。儿子只是一心想着要维护贾府的家风和声誉,却疏忽了宝玉,还望母亲恕罪。” 邢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未曾多言。此时见气氛稍缓,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轻声说道:“母亲,如今事情既然已经有了个大致的处理方向,那咱们就赶紧着手去办吧。夜已经深了,可别再耽误了。” 尤夫人也在一旁点头附和道:“是啊,母亲。咱们得尽快安抚好众人,别让此事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王熙凤见几位主事的都已发表了意见,而贾母的态度也已然明确,便适时地开口说道:“老太太,依我看,珍大哥去召集族老开会,这是重中之重。与此同时,咱们也得安排人手,去安抚那些受伤的族人以及他们的家属。我愿意去负责此事,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贾母看着王熙凤,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点头说道:“凤哥儿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一定要用心。” 秦可卿此时也强打精神,轻声说道:“老太太,我也想尽一份力。虽然我身子不好,但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帮着二婶子一起做。” 贾母看着秦可卿,眼中满是怜惜之色,说道:“可卿啊,你有心了。只是你身子不好,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若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就帮着凤哥儿一把吧。” 贾赦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他见事情大定,突然开口说道:“此事既然已经商议出了结果,那就赶紧去办吧。拖得越久,对咱们贾府越是不利。”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贾母挥了挥手,说道:“都散了吧,各自去忙。一定要把事情办好,莫要闹开咯。” 众人起身,纷纷向贾母行礼,然后鱼贯而出。贾母院里内,烛火依旧摇曳,只是众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鸳鸯看贾母也累了,劝她休息去,话未说完,就上前搀扶,贾母什么话没说,依着鸳鸯慢慢起身回房去,路上只悠悠地叹了一句,“可别再出事了。” 第79章 古今第一通理 同是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夜幕如一块厚重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贾璜陪着妻子金氏,脚步沉重地赶回了娘家。一踏入金家门内,一股令人窒息的哀伤气息扑面而来。 金荣的尸体静静地停放在那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金氏一见到侄儿的尸体,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痛哭失声。 “荣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 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屋子都震碎。 金荣的母亲胡氏,早已在这之前哭得肝肠寸断。此刻,看到小姑子如此悲恸,她那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再次涌出了泪水,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哽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差点瘫倒在地上。 贾璜站在一旁,脸上露出尴尬而又无奈的神情。他只能一边假意挤出几滴眼泪,一边仿着哭气,轻声劝告妻子:“别太伤心了,你看嫂嫂现在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你再这么哭,嫂嫂心里怎么承受得住啊。” 金氏听了丈夫的话,强忍着悲痛,颤抖着双手拿起丝巾,用力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脸上精心打扮的妆造也花了,胭脂褪去,露出本貌。 她缓缓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嫂子胡氏抱在怀里,试图给予她一些安慰。然而,胡氏此刻的痛苦又岂是她能轻易安抚的。 胡氏紧紧地抓住金氏的手臂,指甲几乎都陷入了她的肉里,哭诉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儿怎么就这么命苦呀!他不过是去上了个学,怎么就把命搭上了呢?他姑姑呀,荣儿虽说平日里顽皮了些,但能有什么事,能要了他的命啊!” 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悲伤而变得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破碎的心里挤出来的。 金氏听着嫂子的哭诉,心中的怒火也被点燃,她的眼眶再次湿润,狠狠地说道:“嫂子,你放心!是我送荣哥儿去那贾家族学上学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得为荣儿讨个公道!” 她的眼神中的愤怒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贾璜听到妻子的话,心中猛地一震。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心想:难道她还真要去大闹一场不成?可是,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胡氏和金荣的尸体,这些话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姑嫂二人又痛哭了许久,直到眼泪都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 金氏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却又坚定地说:“嫂子,我这就回去,我一定会想法子替荣儿讨回公道的。” 说完,她才依依不舍地和贾璜离开了娘家。 回到家中,贾璜心中忐忑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妻子:“你有什么打算?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数讲与我去办。” 金氏早已从与金荣一同在族学上学的人那里打探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那宝玉亲自到金荣的棺椁面前鞠躬赔礼、上香下跪!还有那个出手打人的奴才,叫什么茗烟、李贵的,都得给我荣儿赔命!” 贾璜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煞白。他结结巴巴地说:“这…… 这怎么行啊!那宝玉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啊,他怎么可能会去道歉呢? 要是真让他去道歉,咱们贾家在那些勋贵人家面前可就丢尽了脸啊!宝玉也不用做人了,一刀抹了脖子还体面些!而且荣府势大,咱们小门小户的,要是跟他们硬碰硬,先不说荣府会怎么样,咱们自己就得粉身碎骨啊!使不得,使不得啊!” 声音中的害怕胆小此时显露无疑。 金氏听了丈夫的话,勃然大怒。她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贾璜,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姓贾的!” 她怒吼道,“我嫁到你贾家来,给你当牛做马十几年,辛辛苦苦地生孩子,又把他们拉扯大。你母亲,我也是孝顺着、恭敬着,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如今我侄儿死了,你居然叫我息事宁人?你让我怎么面对我那在天之灵的父母、哥哥? 我金家如今都断后了啊! 这件事要是没有个结果,我死不罢休!你要是不跟我站在一边,我就跟你离合,以后你也别想见孩子了!” 她的话语如同一连串的炮弹,狠狠地砸向贾璜。 贾璜被妻子的怒火吓得浑身一颤,他当然知道离婚是万万不能的。看着妻子如此盛怒,他连忙转变策略,陪着哭脸说:“那…… 那你说该怎么做呢?咱们就这么自己去,势单力薄的,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荣府能认吗?” 金氏听了丈夫的话,心中虽然依旧愤怒,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她坐了下来,眉头紧锁,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找贾璜,说是东府的珍大爷,为今日族学的事,召集族中人去祠堂开会,要把事情讲清楚。 贾璜应了一声,准备告别金氏出门。可是,临出门时,却被金氏一把拉住。只见金氏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泛白了。 她压低声音,强忍着怒气说:“你去了,可不能服软!荣儿的仇一定得报,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答应,除非他们答应我的条件,听明白了没?”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威胁和警告,仿佛贾璜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她就会立刻将他撕成碎片。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松口的。” 贾璜连忙点头说道,只差对天起誓来保证了。 “他们讲了什么,你回来得一五一十地给我讲清楚,要是有一丝隐瞒,咱们这家也别过了!” 金氏最后一声怒吼,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了出来,这才放开贾璜,让他出门。 贾璜离开后,金氏回到炕上坐着。她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心中火焰难以熄灭。然而,她还没安稳多久,就又有人来了,说是琏二奶奶有请。 金氏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顿时打起鼓来,她知道,这怕是请者不善,鸿门会客。 她犹豫了许久,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去。她倒要看看,这是要跟她讲个什么道理,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一命偿一命。 第80章 风波如聚 在荣国府那幽深的府邸之中,梨香院虽地处一隅,却也自有一番独特景致,院中的梨树含苞待放,别有韵味,只可惜北方的花,开的时节比南方晚些。 若是这时候的二月江南,梨花树下洁白的花瓣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微风拂过,便飘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到行人肩上,为烟雨江南增添了几分诗意。 就在贾璜妻子金氏进荣府稍晚一点的时辰,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薛蟠,从梨香院通向外的角门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荣府。他一身华服,面上带着几分玩闹后的倦意,却又难掩那股纨绔子弟的不羁。 一进门,等候已久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神色慌张地说道:“大爷,出大事了!” 可还没等小厮把事情讲清楚,薛蟠就被薛姨妈派来的嬷嬷叫走了。 守门的小厮望着薛蟠离去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位爷运气能好点。 薛蟠一脸茫然,被嬷嬷领着进了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薛姨妈和妹妹薛宝钗正坐在屋内,母女二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头看向他,脸上满是愁容。 薛蟠一愣,暗自思索:“我最近做什么事了?” 薛姨妈见薛蟠回来,眉头紧皱,问道:“你去哪了?” 薛蟠满不在乎地解释道:“同几个朋友出城游玩去了,所以回来得有点晚,母亲不用担心啦。” 薛蟠本以为这样便能轻松应付过去,却没料到薛姨妈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窖。 “你知不知道你又闯祸了?” 薛姨妈的声音在薛蟠听来格外刺耳,母亲这种语气和这种开头的时候通常都是他犯了大错的时候,上次还是他在金陵不小心打死了一个人。 “又怎么了,我最近很乖呀,没有跟人吵架、结仇呀!” 薛蟠试图为自己辩解,眼神中没有一丝慌乱,确实没有嘛。 “哥哥,你认识金荣吗?” 薛宝钗忐忑地问了一句,她向来心思细腻,深知哥哥平日里行事不羁,担心这次又与他脱不了干系。 “认识呀,以前在贾家族学认识的呀,不过有一两个月没见面了。” 薛蟠没多想,呆呆地回了妹妹的话,“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 薛姨妈对儿子的纨绔已经感到无奈,“他死了,今天他和宝玉的小厮们在学堂打架,他被宝玉的跟班失手给打死了!” “什么?” 薛蟠顿时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心想:宝玉不是有专门的先生教吗,怎么还会去学堂,又怎么会打架嘛,而且打死人关他什么事? “谣传说是因为东府蓉大奶奶的弟弟秦小相公和一个叫香怜的交好,因此同金荣起了龌龊,秦小相公和宝玉又交好,这才惹出事来。” 薛姨妈难得同儿子长篇大论起来,换往常就是三两句责骂,薛蟠光受着骂。“我听你身边的小厮说你和那个叫什么香怜的之前认识,在一起厮混?” 薛蟠听了此问,心中暗叫不好。他想起自己确实曾与香怜有过往来,可那都是些不光彩的事,若是被母亲知晓,肯定又是一顿责骂。 他看到母亲面前桌上放着一封信,便想转移话题,突兀地问:“我看桌上有信,是谁写来的?” 说着,还做出伸手去拿的动作。 手还没碰到信,就挨了母亲的一记轻打,“碰什么,是你叔叔写来的。” “叔叔?他信里写的什么。” 薛蟠好奇心顿起,继续问道。 “没什么,找我们借钱。” 薛姨妈本不想在此时谈论此事,他又不懂生意上的事,便简单回了一句。 “借钱?借什么钱,叔叔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薛蟠满脸疑惑,他不明白叔叔为何突然要借钱。 “不是他借,是金陵族里其他几房的老人们向我们借,说是有大买卖,一年后还我们。” 薛姨妈说到这,突然打住。她心想,这时候说什么生意,薛蟠又不懂,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要紧。“别扯别的,想躲过去,我问你,你是不是和那几个之前天天胡闹?” “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们玩了。” 薛蟠的壮硕同他的语气神态判若两然,能有多低声,就有多低声,再小就是蚊子嗡嗡,离得近的宝钗都听不到了。 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宝钗心疼哥哥的样子,站起来轻声细语地劝他:“哥,这事若是和你没关,你就以后不要在外头讲,也不要和那帮人瞎混了,既然很久没交际了,那就索性断了的好。 别让这事牵连到你。 母亲,我看族学里头,哥哥也不用去了,里头乱得很。” 宝钗如此说,薛姨妈才放过薛蟠。薛蟠请了安,要走时还得了母亲的告诫,叫他这段时间安分些,莫要闹出事来。 薛蟠声气糯糯地答应,快步离开。走远了,能在院里听到隐隐的哼歌声,如今奴仆打死人的不止他一人喽。 屋内的薛氏母女是听不到了,宝钗抱住母亲,头靠在薛姨妈身上,“母亲,不用担心啦,哥哥不是说他早跟那群人没关系了吗。” “如今我还不止担心这事呢,” 薛姨妈拿起桌上的信,宝钗看向她母亲,这信她早看过了。 这钱要借出,可难呐,上万两银子;可不借,父亲留在金陵的一些生意又要难做。 叔叔信里隐晦地提了,还是不要借的好,说最近南北的生意都有些不对劲,他走南闯北,虽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但就是有种直觉。 叔叔还提醒母亲多注意京城的生意,最近谨慎为上。 宝钗心中忧虑窦生,她深知母亲作为一家主人的劳苦,这次薛蟠的事还未解决,又面临着家族生意上的难题。她轻声安慰道:“妈,您别太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许可以先派人去金陵打听一下,看看这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做决定也不迟。” 薛姨妈看着懂事的女儿,心中稍感欣慰,她轻轻抚摸着宝钗的头发,说道:“还是你贴心,我也是怕这钱借出去打了水漂,可若是不借,又怕得罪了族里的人。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你哥哥这般模样,可苦了你了,如今宫里头都在裁人,幸而你琏二哥哥提醒,才没让我们在外人面前献丑。可这样一来,我的宝贝女儿,你要怎么办呀!做母亲的心里为你着急。” “我一直陪着母亲也挺好的。” “胡说,女孩子家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的,那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母亲我哪里能陪你走完一生呢,总要为你,选个好人家才是。” 此时的梨香院,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宁静,然而,屋内的薛氏母女却难以入眠。 .......... 金氏进到贾琏的院子里头,来接她的是丰儿,进到里间只见王熙凤正拉着她嫂嫂胡氏,坐在一起说话,不时还有一二哭腔。 见她来了,也起身走到近前,拉着她坐下,同她姑嫂二人叙情讲理。 第81章 位微未无智 夜幕之下的贾府,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散发出的昏黄光线,在地上投出斑驳而诡异的影子,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舞动。 王熙凤端坐在里间的炕上,面前两把椅子上坐着着胡氏和金氏。胡氏满脸泪痕,精神萎靡,金氏悲戚之中更有神采。 王熙凤先是动之以情,她微微前倾身子,脸上满是关切之色,说道:“胡姐姐,我是打心底里理解你的丧子之痛啊。你想啊,若是我那巧姐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是要那罪魁祸首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世上做母亲的,哪个不是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呢。 可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为大呀,当务之急,是得把孩子的丧事办得妥妥当当的,风风光光地送孩子走,这才是最紧要的。 你放心,孩子是在我们贾家学堂出的事,我们贾家必定负责到底,给你们一个公道。 我也素知你们平日里生计艰辛,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先拿去用着。要是不够,我再派人给你送去。”话一说完,她一挥手,丰儿便端上一个盒子,稳稳地放到胡氏和金氏面前。丰儿轻轻打开盒子,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五百两官锭,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可这还不够,王熙凤又满脸同情地看着胡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早年丧夫,如今又痛失爱子,实在是可怜呐。”说着,她还假模假式地用手帕在脸上抹了抹,仿佛真有泪水一般。 “以后你若是一个人过活,那日子肯定艰难。虽说这次是贾府的下人打死了人,是他们的过错,可也是我们管教不严呐。你放心,以后你就由我们贾府养着,必定不会让你受苦的。” 胡氏悲痛过度,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金氏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深知贾府这些豪门大户的手段,一两句漂亮话可不会让她轻易着道。 她带着悲声哭诉道:“二奶奶放心,我嫂嫂一个人孤苦伶仃,我这做姑子的,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可养她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以后我就把嫂嫂接到我家去,吃穿都和我一道。” 说到这里,金氏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语气陡然转狠,“可有一样,今儿我家荣儿死了,被几个奴才仗势给打死的。我们做母亲、做姑姑的,若是不为他报仇,怕是到了阴曹地府,都没脸见他呀。 二奶奶您是大户人家出身,如今又管着这府上近千口人,自是明事理、拿过大小、见过风浪、识得那些个龌龊事儿的,比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更懂道理,您说是不是?” 王熙凤的脸色瞬间僵住了,原本挂在脸上的那副关切表情,像是被突然冻结了一般。她阴冷冷地问道:“不知妹子说的是个什么道理,说来我听听。” “老祖宗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我荣儿死了,自然也要有人偿命。我们也知道府上的宝二爷是个良善人,不过是他手下那两个奴才太过嚣张跋扈,宝二爷一时也管不住,这才酿成了如今这祸事。 我们只求府上的老爷太太们可怜可怜我们金家,把这两个奴才杀了,也好慰藉荣儿的在天之灵啊!”金氏说完,一把拉着嫂嫂胡氏,“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随即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熙凤面色十分难看,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起身把二人扶起来,说道:“这使不得,使不得呀,我如何能受你们这般大礼。你们说的这些,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我在这中间,也不过是个受气的,很多事做不得主啊。不如这样,你们先回去,我把你们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讲给老爷太太们听,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看如何?” “我们知道二奶奶的难处,只求奶奶能把我们的心意完完整整转达给老爷太太们,他们必定是会同意的。这样一来,以后官府问起来,也能说贾府是个讲道理的好人家不是。”金氏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她这般说道。 直到深夜,金氏和胡氏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在丰儿的陪同下姗姗离去。 等二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完全消失不见,王熙凤的脸彻底冷了下来,眼神中透着阴翳。 在这昏暗的灯火下,她的表情显得格外诡异,悠悠地说道:“以前怎就没看出金氏是个这般有能耐的,说起话来倒是能说会道极了。 偿命?命是好给,可这面子就不好找了! 哼,这金氏,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身上发寒。 王熙凤深知,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怕是要惹出大麻烦,去岁冬宫里开始裁减人手,薛妹妹倒是没再递帖子了,可大妹妹处境越发难了。 以往琏二在京,他在宫里的人脉深,还好讲,可那些人原来认得也不是贾府的招牌,现在哪还有话好讲的。 而金氏提出的“偿命”要求,就像一根刺,扎在了贾府的命脉上。这当口,她还得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安抚金氏和胡氏,又能维护贾府的颜面,可这谈何容易。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王熙凤陷入了沉思,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一人两孤影。 ......... 等金氏带着嫂子走在出府的路上,别了丰儿。胡氏率先忍不住,“他姑姑,你说这怎么办?看二奶奶的意思,怕是不成呀!” “怕什么?嫂子,你放心,这西府里不是只有二房的人是在喘气的,这二奶奶到底是二太太的侄女,偏心些也不难猜。”金氏说到这,回头望了望,丰儿消失的方向,看没人了,手拉着胡氏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嫂子,我带你去见见能帮我们的。” 深夜里,贾府的一处偏僻院子被敲开,敲门的带着讨好的意味,求开门的通融通融,守门的丫鬟被弄烦了,这人也用话赶不走,就只得说,“等着吧!” 说完关上门,留下门外两人在外受冷风吹。 等了一会,门又开了,披着一件翠绿外衣的蕴儿出门来见这二人,原来这院子是贾琏给他身边的那些大丫鬟准备的。 来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才从王熙凤处出来辗转来此的金氏胡氏二人。 “璜大奶奶好。”蕴儿给金氏见礼,眉眼一转,明知故问地问起胡氏是什么人。 金氏自然从快介绍了,说来此是有事相求。 “璜大奶奶,你来这做什么,我不要猜也知道了,更不用说您身边跟着这位。”蕴儿没有请她们进去的打算,就站在门外说了,夜深至此,露气已重,“您说您虽说是做了贾家的媳妇,可心里还是顾恋娘家人的,这是难得呀。 可您既知道这个道理,也该知道就像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一样,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贾字。 我不过是个丫鬟,爷抬举我,才有了今日,府里的人唤我一声蕴儿姑娘,看的不过是爷的份上。爷如今不在京,做主的自然是二奶奶,我这做奴才的不能逾越了,不然天地神明也容不下我这背主之人。 您请回吧。” 金氏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蕴儿就拒绝了,出乎意料地发展让她一时呆在原地。 蕴儿心里叹了一声,从后头小丫鬟手上取了一盏灯笼和一个暖手炉递于二人,“夜也深了,二位也请回吧,与其把精力放到我这丫鬟的身上不如回去听听珍大爷在祠堂都讲了些什么,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金氏只得谢过,同胡氏互相搀扶着走了。 待关上门,蕴儿一转头看见慎儿也出来了,简单说了门外的事,就预备回房去了。 慎儿在蕴儿走过的一刻,低声说了一句,“这事到了如今,怎么收场,姐姐想过没有?” 第82章 天地无情扰 院内的蕴儿和慎儿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蕴儿突然顿住脚步,却并未转身去看身后的慎儿,只是直直地目视前方。 她缓缓开口,声音即使是轻柔,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楚:“谁能料到几个孩子的手这么重呢?再说了如今又关我们什么事呢,又不是我们的人打死了人。” 慎儿闻听此话,看向蕴儿。即便在这样的暗夜,借着那微弱的火光,也能清晰地看出她面上的愁丝。 她眉头微锁,轻声说道:“可这事终究算我们的失误了,原意是给那位教不好儿子的老儒生一个难堪,如今出了人命,还是宝二爷的小厮打死了人,如何给爷交代?” 蕴儿没有马上回答,她的思绪似乎也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缓步朝着屋内走去,每一步都格外地慢,慎儿则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走进屋内,屋内的陈设虽不华丽,却透着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这便是蕴儿和慎儿的卧榻之处。 蕴儿一边缓缓解着衣裳,一边像是还在思索着措辞,片刻后,她终于开口,教诲慎儿:“慎儿,你终是要接我位置的,心里就要时刻记着一点——咱们伺候的这位爷是个心冷至极的主子,这贾府上下,真正能入得了他心的,不过是奶奶和平儿罢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爷心里对这府里头的人和事,多是不待见的,甚至觉得不如一杀了之,图个干净,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就算如今出了事,是我自作主张,可爷的回信里对这件事提都没提,那就是没意见。死个人算什么,爷的心里清楚得很。” 正解衣上床的慎儿,听到这番话后,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呆住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终究再未有一言以复,只是缓缓地钻进被窝睡了。 与此同时,回到家里的金胡二妇,一进门就看见贾璜早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仆人们大多已经睡了,整个屋子显得格外安静。 金氏安排嫂嫂在家里住下后,自己洗漱干净,疲惫地躺在床上。她侧身向同床而眠的贾璜问起:“祠堂里头珍大爷是怎么说的?” 贾璜见妻子问起,便清了清嗓子,说道:“珍大爷说族学里头出了这样的事,是他做族长的没管教好,说着还给我们赔了一礼。接着讲老太太发了话,这事要秉公处置,狠狠刹住这股子歪风邪气,肃清祸源。 此事本是少年间的小争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双方都有过错,言语粗鄙流俗,伤了人面,才惹出这般事来。 说有多人作证,先是荣哥儿言语挑衅,宝玉的贴身小厮护主之心原是好的,可用话粗俗、挑弄是非,可恶至极,是府里没管教好,是他们的错,该领罚。 可最先动手的却是荣哥儿一伙人,若非他们用瓦砚砸人,也不会将事态弄到这个地步。 最后是管着族学的老太爷家里年前出了事,大家都知道的,对族学里的事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最后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对受了伤的人不论对错,都要找大夫好生疗养,一应费用都由两府出,另加以钱财抚恤......” 金氏听丈夫说了这么多,却都没说到她关心的,顿时急了,猛地坐起身来,大声说道:“那两个奴才怎么处置,说了没?” 贾璜当然知道金氏口中的两个奴才指的是谁,连忙敷衍道:“讲了讲了,我正要说,你就打断了。” 贾璜看着金氏严肃的神情,知道不能再耽搁打诨,便认真说道:“说是要重重处罚,过几日再在祠堂召集众人,当着大家伙的面罚那两个奴才,每人打上数十棍,以儆效尤。 珍大爷还单独跟我讲,对荣哥儿的死深表哀悼,愿意出千两赔偿,只求心安。” “屁!”金氏一听此言,气得直起身子,怒目圆睁,“想用几千两银子就收买我们,想也不用想!那两个奴才必须偿命!” 贾璜被金氏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成坐姿,他赶紧伸手搭在金氏胳膊上,低声劝道:“要不就这样算了,打死人的又不是宝玉,能赔个千两银子已经不容易了,那两个奴才真要是打死了,当时还过的去,可日后我们还是要在荣府下头过活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算了吧。” “算个屁,姓贾的,你别他妈给老娘搁这糊弄我,我没那么傻!”金氏一把将贾璜的手甩开,嘴里恶语不歇,脸上满是愤慨。 贾璜被金氏这一顿骂,也不好再说话,只能无奈地看着妻子,心里想着看她能有什么办法。 金氏急思之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决定找几房的老人们一起向两府施压,再找几个事情里陷得深、孩子也受了伤的几户人家上西府门前哭去,她心里咬牙切齿地想:“我看他们要不要脸!” 有了法子的金氏,心内大定,扯着被褥躺下睡了,贾璜摸不清头脑,又不敢惹她,也就将就着睡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下午,春日暖阳,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贾府的小径上。 黛玉上完学,从温习堂回住处,她神色匆匆,不曾歇着,就简单收拾了下,便急急忙忙往宝玉屋里赶。 还未走到门口,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被几个丫鬟拖着出了院子,后头还跟着袭人,袭人一边送人走,一边劝李嬷嬷:“嬷嬷,您别吵了,安静些,爷还躺着呢。” 李嬷嬷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一脸的不情愿,只可惜隔得远了,黛玉未听清。 等把人送走,袭人回头就看到黛玉站在门外。她微微一愣,随即连忙迎了上去。黛玉虽心中疑惑,但并未声张,只是关切地问起宝玉来:“姐姐,你面上愁容不展,可是宝玉还不能下榻?” 黛玉昨晚早就来过了,可那时人多嘈杂,屋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她也不得近前瞧瞧宝玉,只能远远地看了会,便无奈地回了。 今日在课上,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宝玉,下了课便一刻也不曾停歇就过来,就是想着能近前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袭人一听黛玉问起宝玉,原本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委屈地哭诉道:“姑娘,您来的正好,快去看看我们爷吧。自回来就没说过几句话,昨夜里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大喊大哭几声就停住,然后光流泪,一夜里泪都流干了,吓得我们心慌地很,都没敢睡。 今儿早上整个人也痴了、呆了,一句话也不说,光躺着,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你说这可怎么是好呀!” 黛玉一听,慌了神,一时顾不得仪态,快步奔到宝玉床前,只距一两步时又放缓步子,缓缓坐到床沿上,忧心地看着宝玉。 只见宝玉一夜之间身形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变得凹陷下去,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像是失了魂一般,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在念叨些什么。 黛玉看着宝玉这般模样,心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到宝玉露在外面的半截手,将被子扯一扯盖住,免受冻,黛玉轻声唤道:“宝玉,宝玉.......” 宝玉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黛玉的连声呼唤毫无反应,黛玉心急而泪盈沾衿,知自己没有办法,只能流泪为他一哭。 第83章 是非公道从来难辩 袭人见黛玉这般伤心模样,心中也满是戚然,赶忙上前轻声安慰道:“姑娘,您可别哭坏了身子呀。您本就身子柔弱,若因这事儿伤了身体,我们爷知道了,岂不是更加伤神。” 黛玉微微点头,抬手拿手绢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她目光一转,瞧见桌上放着的、还飘着袅袅热气的药碗,便向袭人问道:“开的是什么药?” 袭人赶忙回应:“是安神的药呢,太医说爷是惊吓过度,以致神思不定,喝药静养几日,再看情况。这药我原本正准备给爷喂下,可谁想方才李嬷嬷来了,就给耽搁了。” “那正好,我来喂吧,也算是能尽我的一份心意。” 黛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从袭人手中轻轻接过药碗,动作轻柔地慢慢喂着宝玉,有药汁从嘴角流脱,暗恨自己不会照顾人。袭人本就不欲黛玉做此事,见状,好言接过药碗,接替起黛玉来。 时间稍晚了些,宝钗也来到了宝玉房中。她见黛玉已在这儿,举止依旧和善,只是面上并未浮现笑容,打趣说道:“我从姨妈院里过来,本是陪着母亲去的,听闻宝兄弟身子不适,便来瞧瞧,没想到妹妹也在这儿。” 黛玉轻声应了她的话。 宝钗缓步走到近前,仔细看了宝玉的神态,知道病得不轻。面上虽露出伤感之色,心底却暗自思忖,老太太终究是将他养得太过娇贵,稍稍遇到些事,便经不住了。 两位姑娘坐在床前,轻声聊起话来,偶尔也会试探着同宝玉说上几句,可又生怕惊扰到他,毕竟大夫嘱咐过要静养。二人也不便久留,待药喂完,便携手离去,袭人赶忙相送。 走在路上,她们所聊的也不过是眼前的近事。黛玉忽然提起方才李嬷嬷之事,说道:“袭人、晴雯她们今日的行为举止、态度,与冬岁在姨妈家饮酒时丫鬟们对李嬷嬷的态度,大有不同,不知是何缘故。” 宝钗一听这话,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陪母亲到王夫人院子里,正是因为此事,今早,天刚蒙蒙亮,贾府后街的几户涉事人家,便跪在荣国公府的大门前,大声哭告,祈求老太太为他们做主。 幸而宁荣街平日里外人走动少,又是大清早,行人稀疏,这才没闹出太大的乱子。 赖大等管家,好说歹说,哭着求着,才把这些人请进府里,算是没酿成大祸。为首的金氏和胡氏,一见到老太太,便长跪在地,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嗓子也嚎干了,只求能让凶手偿命,以告慰死去孩子的在天之灵。 陪坐一旁的王夫人,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回到院子里,差点没昏过去,见到她母亲,嘴里一口一个 “冤孽”。 宝钗回想起姨妈当时神情之伤、之哀、之不争,远胜过金陵时母亲的模样。京城乃天子脚下,任何是非都不是小事,更何况是纵容奴仆打死了人。她哥哥当初为了避祸,可是脱了一层皮,如今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宝玉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于宝玉身边的茗烟和李贵,严厉惩处已经是必然的了,可若是要偿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李嬷嬷自然是不愿意儿子偿命的,只能向宝玉或者王夫人求情,指望能有挽回的余地,哪怕是舍了这张老脸,也得拼上一把。 可瞧宝玉现在这副模样,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李嬷嬷当真是昏了头,拜错了门。宝钗心里这般想着,却并未将这些话告诉黛玉。 她觉得,说出来只会让听者徒增忧虑,于己也无益处,不如不讲,免得让颦儿妹妹徒伤神思。于是,她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转而问起黛玉在卫恙处读书的进益。 .......... 琏二院内,王熙凤将蕴儿唤来,商量道:“你去找姚器,给贾璜那不知收敛的妻子金氏一个警告,让她见好就收。我瞧着,在金荣这事儿上,能做主的可不是他母亲胡氏。” 蕴儿一听,心中便有些不情愿,思量着这等脏活若是让长房的人去干,到时候出了错,可就都落在自家爷身上了,于是说道:“奶奶,这事儿恐怕不妥吧,还是不要做的为好。” 王熙凤见状只得解释:“不过是吓吓她们,又不是真动手。偿命之事,老太太已有决断,给那两人各赏三十杖,死活全看天意,再给金家两千五百两的赔偿,到时候宝玉也会去参加金荣的葬礼,这事儿就这么了结。 但这事得从快,所以才让姚器去,就是要逼迫她们早点下决断,好让事情尽快安定下来。” 蕴儿依旧摇头,最后还是拒绝道:“奶奶,若无爷的亲授,姚器我也指挥不动的。” 王熙凤盯着蕴儿看了良久,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未再强求,挥挥手让蕴儿离去。 ........ 这晚,贾璜家中一夜不得安宁。一会儿有石头 “砰” 地砸进院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一会儿又传来奇怪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游走。 贾璜被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嗦,赶忙劝妻子:“要不咱就同意荣府的提议吧,这实在是太吓人了。” 可金氏即便面色已经苍白如纸,却依旧硬着头皮不肯服输,咬着牙说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第二晚,出奇地安静,这反倒让担心了一整天的贾璜二人有些不知所措,不过终究是睡了个安稳觉。可谁能想到,一早醒来,一只被宰杀后放干净血的大公鸡,就那么挂在了贾璜儿子的床头。那鸡血还滴落在枕头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年幼的儿子当场就被吓得哇哇大哭,随后便发起了高烧,病倒了。 午后,赖二来找贾璜,说是有庄上的生意想同他做,问他愿不愿意。 到了这地步,金氏终于有些顶不住了,她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之人,一时强硬,不过血气上头。 如今贾府的人叫她认得什么是狠,前有大棒、后有甜枣,差不多了。这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稍微一松,便如洪水决堤般一泻千里。 她试探着询问嫂嫂胡氏的意思,可胡氏整日呆在金荣的棺椁前,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说着金荣幼时的故事。对金氏的话,呆呆地愣了许久,最后才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金氏代她嫂嫂接受了贾母的提议,距离金荣之死不过才过去了三日。金荣的尸骨还未寒,这事儿却已然有了定论,顺天府的人过来看了,确定无事,便勾了籍档。 金荣死的第五天,贾珍召集族人再次相聚,地点并非在祠堂,而是选在了宁荣两府后街里头的一处大院。 贾赦、贾政都来了,贾家在京各房的老人和主事们也都纷纷到齐。最为显眼的是,堂上还坐着苦主胡氏,她双目无神,进来时由贾璜的妻子金氏在一旁陪着,举止与行尸走肉无异。 随着贾珍大声讲明今日召集众人的缘由,挥手示意让人将茗烟和李贵带到堂下跪着。二人已被囚禁多日,面色憔悴如纸,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 为了防备官府日后问责,在胡氏面前,主事人验明了二人正身,随后杖刑便开始了。 行刑之人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杖,猛地落下,“啪” 的一声,仿佛打在众人的心上。在贾家在京各房众人的注视下,茗烟和李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异常,那声音在大院里回荡,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但那些事不关己的人,都把这当成一场热闹来看。其中有一两个平日里就爱八卦的,觉得这新鲜劲也不过如此,便又用话在下头人群中挑起了事端:“今儿怎么没瞧见宝二爷呀?他可是这事儿的正主,这茗烟、李贵可都是他的人,人也是为了他才失手打死人的。” “嗨,我听西府的下人议论,说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身旁围着不知多少娇滴滴的女儿家伺候着呢,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就死个人,至于吓成那样吗?” “哼,到底和我们不一样不是?那可是西府的二爷,哪是我们这些泥腿子能比的。我们可是见惯了血的,在这京城,城里城外哪天没死过人?至于那位宝二爷,只怕才见过女儿家的红殷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讥笑声此起彼伏,与那凄惨的哭嚎声交织在一起,荒诞而又残酷。 “我们贾家的二爷,那也是分人的。要说琏二爷,那可是位狠主,比现在宝二爷还小的年纪,打架可谓声震京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最狠的一次,同镇国公府的那几位在朱雀大街上对垒,双方人马加起来不下百人,整条街都差点被拆了,偏偏还没出人命,你们说奇不奇怪?” “那是琏二爷他们下手有分寸,手下人也听话。二爷又不是没杀过人,嘉祥三十七年从宣化北回来,马上挂的人头能有假?那天城门口少说有上千人,就眼睁睁看着几位爷带着人马走过,每匹马上都挂着人头,可比将军回师威风多了。” “哼,要我说,那是二爷天生神异,不似凡俗。要从血缘上论,就说这两位二爷的父亲,岂不是犬父虎子、猫父鼠子?” “犬父虎子好理解,这猫父鼠子是啥意思?” 说话这人其实是明知故问,就盼着有人能讲得更透彻些,都乐一乐。 “我听说呀,这宝二爷,最怕见他父亲了,在经书上又不用功,就怕挨骂,平日里都躲着他父亲,这可不就是一对猫鼠嘛。” “是胆小如鼠的鼠吧!” 又一人冷不丁横插一嘴,引得众人低笑不止。 “好了好了,别笑了,这正动着刑呢,别惹得那几位不高兴,到时候记恨上咱们。” “对...... 对” “哎,别瞎聊了,人好像没声了,是不是死了?” “三十杖,死不死人全看下手之人,这点猫腻顺天府的差役们哪个不会?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哎,别说,我看那个小的好像真死了!” “是吗?” 众人这才齐齐将目光投向受刑之人,下手的人也察觉到了异样,赶忙停下来,俯身拿手往茗烟的鼻下一探,随后直起身,回禀道:“老爷,人没挺过去,没了。” 第84章 恨儿娇,不教儿 贾珍闻之不改颜色,李贵的三十杖还没完呢。 贾赦无动于衷,反而倦意久生,忍不住打哈欠;贾政略有不忍,忠仆死尽,无忠仆,他正眼瞧了瞧胡氏,波澜不兴,心中哀叹不已。 不多时,李贵的三十杖终于领完,人倒是还活着,可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也不知能活多久,就是侥幸熬过这一关,壮时遭难,老时遭罪,也有苦还等着他呢。 “不想这大的还活下来了,看来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呀!” “多什么舌,都安静些。”站在前面的一位老者回首低骂众人。 行刑完毕,两个小厮,死了的叫家人收走,活着的叫家人抬走,各人自散去。 贾政私下预备叫人留住茗烟父母,可转念一想,还是罢手,胡氏也被金氏领着回了家,一场人命官司到此结束。 可余韵未消,金荣头七这天预备下葬,按贾母给出的法子,今日宝玉应当到灵前上一柱香。 实际上像金荣这样的人家惯例是棺椁停上三天就够了,葬礼的规制也是有条线的,可金家为了让儿子在天之灵能够安息,硬是等到偿命后顺势七天下葬。 宝玉虽是在床上养了多天,可还是不能起身,言语较往日少得多,沉默寡言一词此时用,最为恰当。 这可把袭人急坏了,劝着、央求着、跪下求,也没起效果,只得将前院贾政遣来问的丫鬟一遍又一遍用快了快了的话敷衍又敷衍,可这又不是女孩子家出去约会为了美美的,可以让男友等了又等。 死人也是有忍耐限度的,人死为大,时辰为上,等个屁。 就在袭人准备硬拉着宝玉起床时,贾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吓得宝玉房里的丫鬟都愣住了。贾政历来来后院向母亲请安,都是匆匆而过,宝玉的房间从未踏足过,有事都是叫他到前院去。 如今第一次却是怒像迎面,袭人暗叫不好,上前想替宝玉掩护一二,被贾政怒喝一声,“滚!” 袭人等都被吓得跪下,连宝玉也从床上惊醒,直起身子看父亲。 “都是你们这些在旁伺候的丫鬟把他给教坏了!今日大事,还敢耽搁,叫人耻笑我贾家不识礼数,家门不靖!”其声震天,惊鸟跃远。 宝玉连忙下了床,站直身子,连外衣也不曾披,只一袭白锦内衫,一屋子的人只站着两人,一父一子,这白色愈发惹眼。 “孽障,还不穿衣,随我出去,呆在这做什么。” 宝玉在父亲面前性子虽懦,此时却低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这惹恼了贾政,他四周环顾,也不用叫什么下人了,见角落里放着一根细木棍,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丢在地上,走出屋外,从庭中廊下寻了一根树枝,粗细适中,迅步冲入屋内,往宝玉身上打去,袭人等不敢动,只能央求着宝玉服个软,别再折腾了。 “我叫你不知礼,我叫你不知理,我叫你不知事.....我今日非要打死你的好! 就当我从未生过你这么个孽畜,往日圣人的书都白读了,读到狗肚子里去。 哭?哭什么?”贾政一边猛抽,一边怒骂,宝玉默默受了,并未闪躲,只是滴下泪来。 “若非你成日与人厮混,尽是下流腌臜之事,叫他人看去,怎有今日之祸!” 说完不解气,下手更狠了。 丫鬟们跪在地上求饶,求二老爷歇气,切莫不要动怒伤身的好。 十几棍木加身后,贾母匆匆赶来,连忙喝止,“老二,你要做什么!宝玉如今卧病,你这般打他,他身子如何受的了,春寒料峭,寒气侵体,到时再有大病,老身我也不活了!” 贾政再是怒气上头,可骨子里也是儒家教养出来的富贵呆榆之人,不敢强逆母亲,被贾母夺了树枝,也只得罢手,强行冷静下来,也只得辩解,“母亲,我若不教教他,将来还不知何等无用呢!” “我玉儿自有富贵等他,不用你教。若是你外头有了烦难,何必将气撒在孩子身上,做父亲到了你这等冷血无情的地步,怎么不叫人心寒!” 贾政无语,无奈讲清打宝玉的缘故,贾母这时僵住,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转头劝宝玉,这事可不能缺,上一柱香,也是应当的。 宝玉摇摇头,贾母见状也不好护着,开始声音硬朗起来,这时闻讯而来的王夫人和凤姐儿也到了,了解了一通大概,也跟着劝。 到底是老鼠的性子,贾政又有怒气上身,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可众人情急未曾听清,再问方才说了什么。 宝玉扭捏地说道,“我没做错。” 众人不解其意。 “那日是金荣那厮挑衅在先,动手在先,茗烟护我,才同他打在一起,以致后来李贵失手,他们二人有何错,要受刑赴死,我有何错,要前去上香致歉。 那金荣分明是个恶人,恶人死了,他的恶就不算了吗? 我不去!” 此话一出,满屋人皆愕然,连贾政内心也叹道,“吾儿未昏!” 跟着王夫人身后来,站在屋外的蕴儿听了这话,心里感叹,“宝二爷终究是把圣人的书读了进去的,可哪又怎样呢? 爷要琮三爷考学那日说过,圣人的书是拿来读的,拿来做事那是百无一用啊。 金荣是恶不假,可罪不致死,当日纵奴杀人是事实,就是说破大天去,管教无方四个大字也脱不得身。 若是做主子的管束不了奴才,那就是错。既然管束不了,何必又养在身边呢,恶狗在前而犹然不知,就是死了,也是该死。 才不配位,能不守富,就是爷读左传时讲过的那句‘小儿持金过闹市’。 如此看,宝玉就是两耳不闻、读遍天下圣贤书,也还是华堂一幼子,痴儿愚昧。” 想到这,蕴儿觉得无趣至极,悄然离去,宝玉性善面美,惹人怜爱,可到底抵不过俗世洪流。老太太讲自有富贵取,可爷凭什么要把富贵分于闲人呢? 就凭他姓贾?看他长得漂亮?性子好? 后街上的那几房人,难道不姓贾?老太太若是心善,何不将默许赖大等人偷取的钱财、恩赏分于他们? 老态龙钟,犹在掩目捕雀,家有此老,祸必生于荫下,偷闲而已。 原要讲于王夫人的事,也讲完了,至于她们怎么办,就不是蕴儿该管的了,官中每月少了三千两银子的供奉,也饿不死人。 ........ 贾菌从金荣家出来,还未到家门口,就看见有人等着他。那人见贾菌回来了,远远地点头致意,随后转身朝一边走去。 贾菌面不改色地跟在身后,走入一偏僻小巷,这里人烟稀少,耳目易察。 “你们找我什么事?”贾菌向在巷中久候的傅亨、姚器二人问道。 傅亨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抛给贾菌。 “菌少爷点点,一共五十两碎银。其中三十两是原先定好的报酬,多的二十两是什么,想必您知道。” 贾菌掂了掂份量,沉的很,放入随身的书袋中,族学早停摆了,可他也没称手的装饰,将就着过了。 他原本准备转身离去,却又停步,问道,“你们这么做,琏二叔知道吗?” 站在傅亨后头的姚器眼睛眯了起来,小孩儿这是多话呀。 “菌少爷,不用揣测。此事是我们的主意,原本只是和族学里头的某些人有过节,想着把事情闹大了,惩罚一下他们。 不想菌少爷手准,射中金荣,叫他头上开花,见了血,闹出今日事来,这就不是我们的本意了。” 贾菌点点头,预备离去,又被傅亨叫住,“菌少爷,我还有一话要讲,这钱还是隐蔽点花,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知道了。”贾菌连头都不曾回过,径直走出巷子,朝家的方向走去,狗屁的少爷,再响亮的名头也抵不过生活的困苦来的实在。 贾菌不多时,走到家门口,推门而入,响动引起里屋母亲的注意,大声喊问,是不是他回来了。 贾菌乖巧地应了,将银子从书袋中取出,藏到他的秘密基地里才进屋去。 里间炕上贾菌的母亲正摇着纺车,织着一匹粗布,她神态虽疲,可眼里透着心里的笑,“菌儿,你先歇着,这布快差不多了,完了,我给你做饭。” “嗯。”贾菌应了,但只站着喝了一口水,就往厨房生火去了。 第85章 师教徒,盼她明 就在宝玉被架着往金荣家去的路上,黛玉在温习堂的读书可以用心神不宁来形容,心里记挂着那块宝玉。 今日卫恙教的是礼记中的玉藻篇,即使是隔着屏风,他也能感受到黛玉的心不在这学堂中,他不是古板的腐儒,见了这情形,将书放下,轻声笑道,“今日屋外的玉兰开了,想必花香怡人,动人心魄。” 黛玉一愣,看着面前的书,马上反应过来,脸上娇羞红晕浮现,慢慢站起身子,“先生,弟子知错了。” “何错之有,人之春心,正在此时尔。古人未有错悟,汝亦未错也。”卫恙笑着挥手,示意黛玉坐下,无甚大事也。 “你既心不在此,再讲下去也无用。可若就此放你归去,是我白领贾家的银钱了。”卫恙思虑间,同黛玉商讨,“不如这样,我与你讲讲闲话怡情,若是讲完,再看时辰了事。” “尊先生教诲。”黛玉复而起身应答。 “那好........”卫恙正准备讲,却又不知从何讲起,屋内踱步间,突然看见堂外庭中正盛开的玉兰树,花大而艳,想到讲什么,“不如就顺着方才的玉兰讲起。” 黛玉好奇起来,魏先生教书从来是从大处落脚,宽而博闻,闲聊中讲花是少有的。 “若是我独讲,也没趣,不如我讲到一处,停下问你,看你能答否。庭前玉兰非玉兰,木兰不是木兰,这话讲得是什么?”卫恙笑问。 “此为仿古,屈原写离骚,其中讲''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都不是讲木兰,而是玉兰。 先贤在前,后人效之,而木兰改叫辛夷,唐诗写辛夷,有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而写玉兰有白居易在《题令狐家木兰花》中写的:‘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 到前代文人,玉兰方称玉兰。”黛玉才思敏捷,引经据典答之。 卫恙根本没有担心黛玉答不上来,对这个学生的水平他是知道的,所以没有赞赏也没有停顿,继续讲,“屈原写玉兰,赋其高洁秉性,因其人、其赋而流传于世,使得原本产于湘川山野之间的玉兰花,开始散播开来,到了如今连京城也有此花了。 可自古以来这花是花,人是人。花不会说话,可人会,明代理学僵化、心学虚浮,前朝文人对玉兰的赞赏没有停止过。 有了这样的需求,花匠们就想方设法地将玉兰变为了家养花木,得到大量种植,到了前朝万历年间,达到鼎峰,文人骚客竞相歌颂,可谓称奇。” 讲到这,卫恙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前尘漫漫,别出一话,“玉儿,你可知到如今,前明的史书还未修完?” 黛玉应声。 “本朝立国已有八十余年,到如今还没修完前朝的史书,可谓自汉以来闻所未闻。 你师祖........不是顾先生,我讲的是从我这论的梨州先生,他在天下初定后受天佑帝邀请,上京修史,同当时的学问大家们,其实是定了大纲的,修史的原则也是讲明了的。 可他们花费数年、精心编撰的初稿才传出去,就引来大量的非议,理学门人还好,不过是细枝末节。要命的是当时的初代缮国公,他对师祖定下的初稿大骂不已,称其为亡国挽书,不愧东林遗后,该死! 此言一出,师祖立时病倒,没过多久就称病乞还,晚年不复出仕,终老家乡。 但这不是师祖受了缮国公的羞辱而愤然离京,事实上在江南时缮国公与顾黄二位大家礼待有加,有武臣冲撞他们、口出不逊,他秉公处置,不曾徇私。 之所以在此事上二人矛盾激烈,可谓源远流长。” 卫恙转身看向屏风后的林黛玉,温言问道,“玉儿,你可知缮国公出身?” 黛玉哑然,八十年太近,不能看清。 “初代缮国公和太祖都曾是闯王手下将领,只不过二人分属不同。崇祯十七年闯王攻北京时,太祖率部囤居南阳,闯王身死后缮国公孤身投奔太祖,正是缮国公的谏言触动太祖,让他占得先机。 在天下混乱之际,倾尽全部,率本部南下同张献忠的大西军以及明军激战湖广,先后占领襄阳、武昌,最后与张献忠决战于入川要冲荆州府,在那里杀败大西军,斩杀张献忠,西宁郡王先祖率残部逃奔南明朝廷。 在这以后齐国公与西宁郡王先祖对峙武昌,襄阳侯守南阳、襄阳,太祖及缮国公等将入川定蜀,才有了如今的天下基业,这过程前后用时不过九个月,是兵贵神速的典范。 缮国公之所以对师祖修的史书极为不满,是因为初稿中对明亡的总结都追溯到万历皇帝了,以至于作为武人典范、喜好戏曲传奇小说的齐国公在朝堂上戏称,若是明亡可追溯至万历,那干嘛不直接写明亡,亡于洪武?” 黛玉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是深居闺阁、只读书、识得家常的女儿家从未听过的,也没人讲给她们听。 “这话犯了大忌,只不过犯错的不是说出此话的齐国公,而是师祖。 缮国公更是直接当着满朝文武讲,天下不是一个崇祯皇帝可以毁掉的,他够不够资格做皇帝另说,可至少他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到死还是一个皇帝!而某些人食得明禄,报得清君,到头始终为个官字。 缮国公口中的某些人正是师祖所不愿谈起的。当时写玉兰比较有名的吴伟业如今名声不显,士人不愿谈他。他的玉兰诗是这样写的: 皎皎玉兰花,不受缁尘垢。 纷纷桃李枝,用事能几时。 我亦有幽怨,期君装点之。 缮国公的言论传回江南,他听到后,当夜自尽而死,留下遗言:请曝尸荒野,以赎罪孽。 他自尽后,南北自尽而死之人不可胜数。罪魁祸首的钱谦益在江南百姓的谩骂中投湖自尽,可是死后人们却把他的尸体从湖中打捞出来,丢在钱家家门前,说他不配死于此湖,脏了水,怕人喝了生出贱骨来。 而钱家人根本不敢领尸,我祖父说当时钱家门前至少有上万人,只怕大门一开,钱家就灰飞烟灭了。尸体就那样曝在阳光下足足月余,每日都有人在门前叫骂。 原因很简单,钱谦益太有名。太祖复江南,在金陵城外接受江南官员的归降,看到人群中的钱谦益,用手中马鞭指了指秦淮河,问道,“此水凉乎?” 钱谦益当日脱去官服,闭门在家请罪。 而吴伟业与钱谦益以及另外一人曾被称作‘江左三大家’,三人都做过明朝的官、也做过后金的官。 万历之后前明士人的咏物诗有多兴盛,本朝的咏物诗就有多衰败。” 卫恙讲到这里已经脱离了本意,不过是由情而生,感慨万千。 “玉儿,你看为师我,讲着讲着脱了壳,又沉重起来了。 可是讲到这里,不为别的,人的本心最重要,伤春悲秋,忧人忧己是伤己而误人。 你父亲为你请蒙师、你琏二哥哥找我为你授学,不是对你有多高的期许,也不是要你为他们而活,而是你要为自己而活。 这世上没有谁能庇护谁一辈子。 宝玉的事情我听说了,这是一道坎,成败都看他自己,你再是心忧挂念,也是徒劳。” 卫恙进京教书,贾琏为他在后街安排了一套小院子,后街的那些贾家人,再难听的话都有,再八卦的事都传。 住久了,他就发觉这贾府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大窟窿,贾琏都未必补的上。 丘上野草,随风随火,不随己。 第86章 风息火起 在母亲李纨千叮万嘱之后,贾兰怀揣着一丝紧张,悄悄来到了贾府后街的一处院子门前。 彼时,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贾兰站在门前,眼神中透着犹豫,他先是左右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然而,许久都没有人来开门。 贾兰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他以为屋里没人,便小心翼翼地贴近些,透过门上的一个小洞向里面张望。只见屋子里灯火摇曳,贾兰见状,用劲再次敲门。 这时,屋里的人终于听到了敲门声。没过多久,门 “吱呀” 一声开了,露出贾菌那带着几分诧异的脸庞。 贾菌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贾兰,眼中满是惊讶之色,仿佛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两小儿对视着,一时间竟都沉默不语,良久,各自的心中都藏着难以言说的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 “菌儿,是谁呀?” 贾菌母亲的呼喊声从屋内传来,让贾菌回过神来。他转头朝屋里大喊道:“是兰哥儿来找我去逛书屋,母亲,我等会儿回来。” “小心些,别乱跑,知道不?” 母亲的叮嘱声再次传来。 “知道了!” 贾菌大声回应着。 “伯母,我们不会走远的。” 贾兰也连忙帮着掩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脸上带着一丝笑。 贾兰等贾菌关上门后,二人便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着。贾兰不经意间注意到,贾菌没有带上他时常不离身的书袋,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但他并没有多问。 就这样,他们沉默着走出了宁荣街,来到了热闹的街市上。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照在身上让人感到格外惬意。街市上,货郎穿街的叫卖声、街边摊子的招揽声此起彼伏,充盈于耳。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摊位,让人目不暇接。 贾菌的心思却愈发沉重,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他实在不愿再这样继续下去,终于在一处售卖糖人的摊子前停了下来。他摸了摸兜里的铜板,随后数出一把放到摊上,说道:“老板,来两个,一个兔子、一个老虎。” “好嘞,小爷您稍等。” 摊贩热情地回应着,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贾菌看着手艺人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糖稀,伴随着在空中飞舞的手,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忐忑,假装若无其事地样子,问道:“兰哥儿,你找我什么事?婶婶能放心放你出来。” “我偷跑出来的,” 贾兰偷偷看了贾菌的侧脸,发现他似乎有些不同了。那原本稚嫩的脸上,如今竟有了一丝刚毅的神情,贾兰以前从未注意到他已经长大了。贾兰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该如何形容这种变化,随后提起他早上去金荣家的事,金荣母亲枯瘦萧瑟,让人看了就不忍。 贾菌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说道:“是吗,那是挺可怜的,要是我死了,母亲肯定也这样。” “我母亲也肯定是这样的,” 贾兰连忙应和道,脸上带着一丝真挚的神情,“菌哥儿,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是呀!” 贾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贾兰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 贾菌没有说话,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那天、那天你砸向金荣额头是无意的吗?” 贾兰鼓起勇气问道。 贾菌还是看着前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气不过而已。” 贾兰还想问些什么,这时摊贩的糖人已经做好了。贾兰接过兔子形状的糖人,将老虎形状的递给贾菌。 摊贩数着摊桌上的铜钱,随后退回来四枚,说道:“小爷,您给多了,如今糖价降了,买糖人用不了这么多了,您拿好了。” 贾菌默默拿回铜钱,揣回兜里,心里还担心贾兰再说话,正不知该用什么话来搪塞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救了他们二人。 “兰哥儿,你在这做什么?” 这声唤让二人连忙转身看去,贾兰一见此人,立马躬身行礼,脸上露出恭敬的神情,再起身时,他迅速将糖人藏到身后。 喊他们之人正是从温习堂结束教学的卫恙,他正骑马经过,看到贾兰好奇就喊了声。贾菌反应比贾兰慢些,行礼也慢了半拍,他知道这人是曾给贾兰授学的魏先生,他只在后街的路上遇见过两回。 贾菌没留神听二人的对话,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想起年前芸大哥回来后来他家拜年时的情形。芸大哥走后,母亲在收拾桌子的时候,脸上满是羡慕的神情,对芸大哥的母亲羡慕极了,说道:“她可真是有福气,如今芸哥儿也出息了,得了你琏二叔的提携,到顺天府虽是当个小官,离家也远,可到底得了事做,还是官中人,比不得从前了。” 贾菌直到现在还记得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和当时说话时的表情,突然贾兰拍了拍他的肩,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你想什么呢?” 贾兰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魏先生呢?” 贾菌回过神来,连忙问道。 “早走了,说是和朋友去喝茶聚会。” 贾兰回答道。 “哦。” 贾菌轻声应了一句。 “我跟你讲,先生说琮三叔已过了县试,已经在家开始备考三月的府试了。 他还问候了我母亲,说母亲送的礼他收下了。魏先生说我资质很好,应当找位先生专门教,若是要考进士,还是去书院的好,那里好先生多,若是母亲愿意,他愿意为我写封荐函。” 贾兰兴奋地说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贾兰和贾菌就这样走着,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泛着金黄色的光。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了灯火,与天边的晚霞相互映衬,唯美寥落。 贾兰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而贾菌只是偶尔 “嗯” 一声作为回应,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 ........... 此时,琏二院里,王熙凤正疲惫地歇着。府里最近乱成一团,王夫人又挂念着宝玉,她的担子重多了,直到这会才回院。 她刚坐下,还没喝上口热茶,就有人来报说,族学的老太爷向珍大爷讲,他年事已高、如今又出了如此大祸,实在不能胜任族学之任,今日起挂印离去。 王熙凤听到这个消息,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她挥手让人出去,心中暗自想着:这种事也拿来烦她,那个老家伙自己不辞,老爷们也得让他走,如今他主动,算他识趣。 坐对面、大着肚子的平儿正专心地绣着花,准备做虎头鞋。贾琏走了,她也没离开这屋子,日常都待在这里,有时蕴儿陪着到花园里走走,活动活动。 见她奶奶累了,平儿便从旁讲些趣事,又说:“爷的信午后到了,蕴儿拿来了,我给放到后头格子里了。” 凤姐儿一听这话,立刻起身去拿信,嘴里责怪平儿不早讲,光耽误工夫。 平儿笑而不语,继续低头绣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王熙凤取来信坐到炕上细细看了起来,她的眼神专注,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嘴角上扬。平儿抬头看她如此聚精会神,忍不住打趣问道:“信里爷写了些什么?” 王熙凤边看边回:“光是废话,什么冰解后去捕猎;在码头上遇见了从江南被发配过来的犯人里有会箜篌的乐师,准备找人家学;还说陈老大家的大儿子雀儿长大了,大嫂跟他讲,说正好他有了女儿,两家要不联姻,做个娃娃亲,他说雀儿还不知成不成才呢,哪能把女儿许出去,要是个酒囊饭袋就惨了。 哼,我看他是不知好歹,陈老大也不惯着他。信里写,为了这事,陈老大找他喝酒喝了一夜,他在床上躺了两天醒酒,伯父还问他愿不愿意再考虑考虑,他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伯父给他脸了!” 平儿笑着劝道:“就是爷同意了,奶奶也心疼女儿不是,哪会同意。” “那是,雀儿我也就小时候见过,那时哪能看出什么,要是真要结亲,当然要细细考察再说。” 王熙凤毫不客气地说道。 说完这一句,王熙凤便继续看信。等看完,她问平儿:“你说你爷到底要做什么?蕴儿早上讲,以往给官中的三千两供奉从下月开始就没了,说是你爷要挪为它用,时间还不定,你说几分真假?” 平儿一愣,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思量一番后,还是劝道:“奶奶担心这个做什么,蕴儿既讲了是爷的吩咐,那必是要事,我们做妇道人家的那管得了他们男人家的主意。” “我当然知道,” 王熙凤也感慨道,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可老太太和二太太听了,不高兴就差挂脸上了,这当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爷给她们下马威呢?” 平儿不好插嘴了,只得默默低头绣花,手中的针线在布料上快速穿梭,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心事。 第87章 苍茫无际 卫恙在茶楼雅间等了没多久,潘松孤身便到,二人寒暄后谈的是京中大事。 “宣义,你这一路来,可有何感?”潘松坐下没多久,倒茶间便问出此话,喜形于色。 卫恙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京河修缮改善民生,实为一大善政。京城酒肆茶馆皆有称颂之音,老师多年夙愿今日终得实现,想必此时心中如饮蜜饯,大醉一场。” “这是当然,老师虽早有预料,不想反响如此激烈,不仅在民间收获满满,士人中也是称誉有加。我听说二月上旬城外海湖书院有不少人家投卷,希望家中子嗣能够入院学习,师从经世致用。 这还只是刚开始,等到六七月工程彻底完工,到时声势恐几倍于今呀! 宣义,今日你我当浮一大白,改喝酒如何?”潘松的喜已经用茶盖不住了。 “这自然是喜事,虽然此时尚早,但小酌一杯也是好事,一吐多年积郁。”卫恙赞同。 潘松一听,便叫来小二,说上惠泉酒,再换一桌好菜。 卫恙虽是面上一喜,但早有预计,今日也不是谈京河的,二月底,今年的国朝预算案就要在内阁审议完成。 比起现下,未来更关键。 “横云,预算案如何?” 潘松本是喜的,一听此话,收起笑容,叹了一声。 “诸臣工们意见分歧很大,但大体聚集在辽东战事预算上,枢密院的牛继宗开口就是一千七百万两,今年截留二百万,明年是五百万,后年就是一千万。 开战时间枢密院和兵部商议的是隆兴八年七月上。 虞公自然不同意如此做,想将预算压低到一千三百万,并表示辽东海运已开通,若还是如此奢费,海运拿来有何用?” 卫恙若有所思,问了一句,“虞公心里的顶是多少?” “封顶两千三百万!”潘松将隶属士人的内阁大学士们商讨的结果直截了当地告诉卫恙,“毕其功于一役,虞公把预算压到一千三百万,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是真有意外,就用这多的一千万,咬牙吃草也得把后金干垮。” 卫恙明白了,多的一千万两是超支的极限,但还有个问题要问明白,“用兵如何计算?” “蓟辽总督府报上来的是蓟辽四万野战主力、两万辅兵,两万察哈尔骑兵,三万携带大炮、火器的步军营做步军主力,一万骁骑营做侧翼掩护,合计十二万。”这些东西潘松早已记在心里, “但枢密院报上来的方案是蓟辽只用出四万野战主力,以宣大为首的九边出一万骑兵、两万步军,察哈尔只出一万轻骑兵即可,另外一万督军漠南三部同科尔沁诸部开战,京师只用三万步军营,合计十一万。” 卫恙一听就知道这是抢功,这两个方案的区别就在于用谁监督漠南三部同科尔沁诸部的开战,显然九边诸镇不愿做马上观,想把任务分给察哈尔和京营,自己带人去辽东干仗。 “兵部的计划呢?” 潘松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劝说道:“宣义,你不能再在贾家待下去了,京河修缮夏末就要结束,你若是错过了时机,就是铸成大错、蹉跎多年!” 卫恙当然知道,只得表示心中有数,会从快脱身。 “兵部拟的方案,就是蓟辽的四万野战主力、两万辅兵,加上京营的三万步军营,察哈尔的两万骑兵,合计十一万。” “陛下倾向于哪种?” 潘松沉默良久,“虞公没明说,但隐隐透露陛下是倾向于枢密院方案的。” 卫恙心内细细思量,具体的作战计划都是由蓟辽总督府一手负责,方案年前就递上来了。 蓟辽的主力沿辽河北上。在中段分兵打下刺榆坨堡,然后继续北上攻占开城、平安堡,在那里修建营垒,等待陆上从关内而来的部队。 而关内的部队在过锦州后,会在大黑山堡分兵,一万向东跨过辽河,会同在刺榆坨堡的蓟辽部队合兵一处,由蓟辽军镇的边将担任南线主帅。 南线部队的任务是在保障运输线的前提下,从西南方向袭扰盛京,兵力不会超过两万,因为走水上运输线,随队护卫粮船军资的水师船只都备有火炮。 其余部队奔赴开城,同蓟辽主力汇合,然后再做分兵。 陈瑞文定下的方略中必须有一支敢于野战、勇于深入腹地的步骑混编主力沿辽河继续北上,攻下中固城,阻挡昌图以北的后金在北方垦荒的驻屯军的回援,同时是切断后金弃都北逃、流入深山的后路。 这支北线部队,连部队编制都固定了:一万步军营、五千蓟辽军(一千骑兵、四千步军)、五千察哈尔骑兵,合计两万人。 中央集群在剔开南北线部队后,保持六万以上的主力军团(核心为三万蓟辽野战主力、两万步军营)从正西方向猛攻盛京。 这个方略是嘉祥二十二年用兵时上皇和当时的重臣们不敢选的,当年是从正南、西南方向做北伐。 而不敢选的原因就在于,运输线可以用深入腹地来形容,从辽河口到开城的漫长补给线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更不要说北线部队的危险性了,不陷入重围都算好的了。 如果后金选择在盛京固守,那么后金决胜的关键就变成了南北线中的一条,集中机动部队猛干其中一条线,打垮南北两翼中的一个,他们就胜了。 陈瑞文赌的是后金军就是据城固守,也顶不住成规模的火炮正面猛攻、步军冲锋,他赌在南北两翼决胜之前他就能打下盛京城。 方案如此大胆,质疑之声不绝于内阁重臣中。 陈瑞文的回应也很简单粗暴:他不认为后金王室和诸臣有胆子赌,命他妈可只有一条!他们当他们还是明末的八旗劲旅,茹毛饮血的野人啊! 草案是这样的,但凡是都怕意外。如果战事不顺,那么京营和一千万两银子就是为意外准备的。 这样的军略之下,用兵都是从精、从勇,兵力规模比嘉祥二十二年少了一半。 如今陛下倾向枢密院的方案,不是不好,并不是说今上不通军事,不能插手,毕竟他父亲当年可是精通军略,最后亲征不还是一败涂地? 问题在于部队的配合,指挥权的问题。 从蓟辽总督府的方案来讲,其实可以看明白从一开始,战事背后的推手就是西南系的全部、江南系的部分,还可以加上部分漕运系和察哈尔的人。 牛继宗推第二个方案,既上合陛下的心思,又下得部下支持,但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不是一般的大,毕竟临前抢戏,这是欺负京营内部权柄不一。 但西南系勋贵轻易不会抛弃队友,所以两系勋贵台面下的利益交换必然频繁。 “蓟辽那边可有了回信?” “有了,今早到的。”潘松和卫恙不知商讨过多少次,虞公等重臣私下也多有谋划猜测,他当然知道卫恙真正想问的,“回信简单明了,就一句话:服从中枢决定。” “同意了?”卫恙的下意识反应就是这句话,然后问道:“利从何出?”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呀。”潘松感慨道。 大学士们都在猜,牛继宗拿什么换的。 第88章 财乱 三月初九,细密的春雨如丝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为南城的这座大宅院里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薄纱,雨滴轻轻叩打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低吟。 而屋内的黄樾眉头紧锁,面带忧色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药材库存册,每翻过一页,都让他的心愈发沉重,眼中的忧虑也愈发浓重。 他终于按捺不住,高声唤来已经三十一岁、如今管事的大儿子黄炳。黄炳匆匆赶来,垂手站立在一旁,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丝不安。 黄樾猛地将手中的账册重重拍在桌上,怒目圆睁,大声质问道:“这账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南的白术没有也就罢了,眼下还不算是燃眉之急。 可元胡怎么也没有,你到底是怎么做事情的?你是不是想把咱们黄家往绝路上逼! 今年枢密院的预算已经定下了,最多三月底,今年要采购的军需明目也就出来了,元胡肯定在列,而且采购量极大,现在我看这账上只有七八百斤,你要我到时候拿什么去应对那些将军? 说今年供给的元胡要等等?你看,到时候那些武夫不扒了我的皮!” 黄樾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着账册,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写满了愤怒与失望。 黄炳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辩解却又一时语塞。他心里清楚,白术和元胡没能及时补货,是因为自己想等价格回落,结果一等再等,错失了最佳时机,如今即便想买,也因船运的问题无法实现。 这时,一旁的老管事瞧出了大公子的窘迫,连忙上前为他开脱:“老爷,您先消消气,这事真不能全怪大少爷。从去年七月起,元胡的价格就只涨不跌。大少爷一直为此忧心忡忡,只是当时配拔毒散所需的斑蝥、前胡、玄参用量极大,大少爷想着先把这三样买齐,再等等看元胡的价格会不会降下来。 可谁能想到,这刚转过年来,事情就变得蹊跷起来。给咱们供货的几家江南药材商都说,要是非要运,价格得比市面上贵上一钱,而且单独买没有万斤打底,人家根本就不起运。” 黄樾听了老管事的这番话,顿时呆愣在原地,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心想,若是儿子说这话,自己或许还能认为是他不懂事瞎编乱造,可眼前这位老管事,是黄家的元老,跟随黄家多年,向来沉稳可靠、经验丰富。但这说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离谱。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万斤,一斤贵一钱,那可就是一千两银子啊!再加上原本每斤三钱的价格,这一趟下来,自己得掏四千两。 对于黄家而言四千两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从单个药材品类采购来讲,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以让黄家难受一阵,想到这儿,黄樾只觉得一阵眩晕,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黄樾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再次厉声问道。 黄炳见父亲如此生气,心中更加慌乱,但又不愿在父亲面前显得太过无能,于是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讲起了缘由:“父亲,去岁药材价格普遍飞涨,尤其是那些和疗伤有关的药材,涨得更是厉害,可也就是一时,炒给那些不懂行的门外汉一个新鲜看,等风头一过,价格自然会回落。所以年前价格稍有下降的时候,我便吩咐先补充库存需求大的药材,元胡就打算晚点再补。 可谁知道,开春以来,通州河岸的船只情况大变,三百石的小船一艘都看不到了,剩下的只有五百石以上的船。可这些五百石的船主,也狮子大开口,运费高得离谱。那些药材商一看这情况,自然就不愿运货了,除非我们肯出高价。” 黄樾听着儿子的解释,气得差点笑出声来。他瞪大了眼睛说道:“那些船商都疯了,有钱不赚?你们就不会去找别的大船吗?偌大的通州河岸,难道就没有合适的船?” 黄炳偷偷看了一眼父亲铁青的脸色,又和老管事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父亲,八百石以上的河船如今都被大宗货物给包下了,像粮食、丝绸、布匹这些,人家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运力来接我们的单子。咱们这点药材的生意,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黄樾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将儿子的话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然后盯着黄炳的眼睛,再次确认道:“你是说大船没运力,小船要高运价?” “是的,父亲。现在整个通州河岸都是这么个糟糕的情况,咱们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黄炳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黄樾将账册狠狠地扔在桌上,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眉头紧紧拧成一个 “川” 字,思索发生了什么,可到头还是没头绪。 不过他的决断有了,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道:“买!立刻告诉那些江南的药材商,我要两万斤货!元胡、玄参、三七、白术、白芍、杜仲........你们看着账上的库存分配。不过,价钱必须得给我降一降,我们黄家不是只有一笔买卖做。” 这话吓住了黄炳,玄参那些还好,元胡那玩意号称“马吃抵人参”,可到底是给马吃的,马哪有人金贵,草原向来是这药材的主要销售地。再过几年要打仗,元胡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没打仗前用不了多少,打完仗也用不上了,马救回来的成本说不定比人还高,军队的常用做法就是马受了大创,二话不说杀了当军粮。 他父亲买这么多,到时候卖不出去,就是转为给妇女用的延胡索散配药,也卖不完呀,哪有那么多愿意看病的妇道人家? 到时候高价买来却大量积压,亏的不是一星半点,而且........ “父亲,除元胡外的那些药材,我们找其他地区的药材商补了不少,再买?” 他小心地将这话说与黄樾听,黄樾听着儿子的这番话,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黄炳的衣领,将他拉到跟前,双眼像要喷出火来,低声怒吼道:“你懂什么!手里没货和有货卖不出去,那能是一码事吗?元胡这东西,只要咱们手里有,哪怕是亏点钱,也可以接受。可要是到时候没有货,那些军头们可不会跟咱们讲道理,他们是真的会杀了我们全家来抵账的,你懂不懂!” 黄炳被父亲这疯狂的举动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只能连连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是,是,父亲,我懂了,我懂了。” 老管家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老爷,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大少爷也是一片好心,只是这军供的买卖,咱们确实是头一回做,难免会有些差错。大少爷平日里既要管着原来的生意,又要操心这军供的事儿,两边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很不容易了。您就别再责怪他了。” 黄樾看了一眼老管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儿子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炳儿,这件事确实透着古怪,亏本是肯定的了,但咱们别无选择,必须得做。河运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不清楚,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搞清楚。但生意不能因为这个就耽搁了,咱们难做,别家也一样不好过。 如今这世道,生意比嘉祥三十几年的时候还要难做。那时候,不过是大人物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这家倒了,明天那家亡了。 可现在呢?你去会馆里听听,就知道有多少人家都在唉声叹气,抱怨生意亏钱了。” 黄炳低着头,满脸的羞愧与自责,静静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 .......... 与此同时,在贾府的院子里,王熙凤刚刚声色俱厉地训斥完府里做事的管事们。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屋里,独自一人静静坐着。蓉大媳妇在金荣那件事情之后,就彻底卧病在床了,病情比原先严重了许多。大夫说,这是气急攻心,再加上长期的忧郁积滞在肺里,导致病情复杂,治疗起来不仅难度大增,所需的时间也会更久。 平儿此时临产在即,每日只能静静地待在她屋子里,由蕴儿陪伴在侧,如今她想找个人说说话,也找不到了。 而三月府里的开支又不得不进行调整,这儿需要补上一些,那儿又得节省一些,每一项都得精打细算,容不得半点马虎。 贾琏的祖父过世前,将家产分成了两部分,给贾琏的是在他在世时陆续赏赐下来的;而过世时剩下的那部分,就都留给了府里的其他人。这个做法当然有违礼法,只不过质疑声后来都被刀把子捅了回去,没人再敢咋舌,再加上贾琏每月都会给官中供奉不少银子,贾母也就默许了此事。 以往,贾府每月花销的大头,一直都是由贾琏承担。谁让他分到的家产不少呢,也正因如此,府里的钱渐渐有了不少结余。王熙凤从王夫人手里接过管家大权后,便对这笔闲置在钱庄的钱动起了心思。正好有人来找她放息,她觉得有利可图,便参与了进去。 可如今,为了补上这三千两的缺口,她不得不把一部分原本放在外头生息的钱收回来。今天在院子里大发雷霆,也是因为她在仔细盘查账册时,发现最近的一些支出存在异常,便找人来询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王熙凤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与烦躁。她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心中暗自思忖着,这贾府里的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让人片刻不得安宁。 第89章 最后一课 三月十八这天,卫恙抱着外裹白布的木盒,步入温习堂。 黛玉如往常一样早早在屏风后等候,先生和学生二人见礼后,卫恙的第一句话就出乎黛玉所料,“今天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次课了。” 黛玉惊讶不已,欲问而又止。 “不用惊讶,不用失落,人生的分别无时不在。”卫恙像是在自言自语,“还记得我给你上第一课时开头问的那句话吗?” 黛玉记得很清楚,礼记中的“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报者,天下之利也。”,随后魏先生就问礼义利,当时留给她的印象到今天也未散去。 “其实那个问题,算不得教学。”卫恙没有等待黛玉的回答,他进京已近一年,之所以到现在还未离去,错过京河修缮的功绩,正在于贾琏的问题,那些话他思考了很久,但还是没有答案。 到了现在,他不能等下去了,平定后金是他儿时就有的梦想,不是只有武夫才会打仗,也不只有武夫能保天下。 “我开头问的,是讲给你那位琏二哥哥听的,但很可惜,我没有说服他,或者准确点,我失败了。 而我之后没有再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于你而言,那些并无益处。 但今天我想把它补完,当然,不谈我个人的理解。只是讲讲先贤们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你知道我那个问题的问题吗?” 黛玉迟疑片刻,答道:“未见仁也。” 卫恙很欣慰,“仁是圣人思想的核心,一切都是从这一点讲起的。 守礼只是实现仁的途径,仁字很大。 论语中写樊迟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答曰,爱人。 于是后来的贤者们就讲仁者爱人。 仁是人性的核心,而“性情”是人性的具体体现,解释仁,就绕不开“性情”,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 性,人之本,孟子讲性善,有恻隐、羞恶、迟让、是非;荀子讲性恶,有好利、疾恶、好声色。而情为人性之外化,情是合理的,但又讲克制,“发乎情,止乎礼义”、“克己复礼为仁”。 这是一套对仁解释的框架,可各家都有各自的理解。 理学家们强调,仁是一种道德德性,强调仁是天理之心,而爱是无私的。朱夫子讲仁是未发之性,爱是已发之情,实现仁主要是通过对自身内心的修养和对天理的体察。 但这种思想在前朝灭亡后一度受到猛烈抨击。 你父亲师从的顾学讲,“五品之论,莫不本于中心之仁爱”,仁是对他人的关爱,人同他人的交际应当建立在仁爱的基础上。 同时又对治国的士大夫们的廉耻提出了新的要求,“行己有耻”、“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士大夫的廉耻同对百姓的关怀挂钩,强调仁爱在社会中的实践,要求士大夫的仁必须在关爱百姓生活的行动中体现。 “性发见乎情”,仁不仅要有对自身道德的修养,同时必须通过外在的具体行动、情感来实现。 而且还将仁爱同私情联系在一起,“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认为私情是仁爱的必然体现。 而我们的祖师梨州先生在这一点的论述同顾相近,但更重视制度的问题,提出“天下为公,君为客”的总纲领,这是对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进一步改造,为轻和为客,表述不同,意思大不相同。 同时对法的解释也有了变化,主张三代以下无法,如今所谓法者,不过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 一曰无法,法愈疏而乱愈不作,后人认为三代时的法律太过宽疏,但却没有认识到上层人士找不到可以贪图的,下层人没有什么值得被厌恶的,社会安定;二曰非法,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为满足一家之欲而制定的严密复杂的法律,容易滋生腐败和不公平,动乱时常发生。 而政务应当交由丞相为首的内阁官员决策、执行,认为明无善治,自高皇帝罢黜丞相开始。 但是师祖也知道官僚的自利,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自朝廷。提出学校不仅是养士教育之所,也应当是通过政治舆论监督朝堂官员的场所,与朝廷相背。三代以下学校降格为书院,因为朝廷不愿有异,使学校与朝廷相反,所以毁之、蔑之,斥为伪学。 这些都讲复杂了,也枯燥的很,醉心仕途的人不愿意深思。 但也有有趣的讲法,师祖讲诗从性情出,诗歌也应当有个人的情感、社会的治乱现实。 圣人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玉儿,你知道唐人张籍的节妇吟吗,背来听听。” 黛玉快速收敛神思,略一回想,慢慢唱到,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卫恙没有让黛玉解释此诗的意思,女儿家不讲的好,要不然寄居屋檐下,是非多已扰。 “这首诗的意思是一个男子在明知女子有丈夫的情况下,还赠送了她明珠表明心意,女子明白他的感情并很感激,但告诉他你虽然很好,我也很感谢,可是我的丈夫也很好,我不能背弃他,我发誓与丈夫同生死。 这首诗的解释有两面,一是从实情上讲,这首诗的全题是《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张籍当时已经接受了别处节镇的聘任,但李师道遣人送厚礼来聘请他,他不好拒绝,只得以此诗赐谢李师道,诗中的妾就是他的自喻。 但现实远没有这么简单,当时李师道是郓州大都督府长史,平卢军及淄青节度副使,正使是棣王李审,正使是遥领,实际上控制淄青的其实就是李师道。 李师道一家都不平凡,其父其兄都曾是淄青节度使,一家都是雄踞地方的军阀,他最终造反,被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所杀。 张籍写此诗怕是不愿为李家所用,但又畏惧李师道的权势,以此避之。 若是从此讲,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历代战乱之时都有此作。 可坏就坏在这诗的题目上——节妇二字。 第二个解释就是从诗的内容上论的,张籍写的是节妇,北宋初年文人姚铉编的《唐文粹》也把这首诗编在“贞节”类目下,这说明唐宋人都认同一个女子是可以接受另一个男子的感情的,只要她不逾越礼教、背弃丈夫,就还算是个“节妇”。 《毛诗·大序》解释“变风”之诗时写:“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张籍笔下的这个女子接受另一个男子的情感是发乎情,乃人之自然本性,但又没有违反礼教,是止乎礼义。 从变风来讲,这不算违背诗教。 当然我们得弄清楚什么是诗教,圣人讲,“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诗教是教导百姓的性格温柔敦厚,怎么教的呢?《国风》里的诗都是“好色而不淫”,《小雅》里的诗都是“怨悱而不乱”,不淫不乱,可以算的是温柔敦厚了。 而国风的诗都是各地百姓的抒情诗,小雅是士大夫的讽喻诗,讲诗都要讲背后的意思。 温柔敦厚好吗? 当然好,可是这样的人往往有个缺陷:愚,一味温柔敦厚而不辨是非的老实人就是愚笨了,这是不符合圣人讲的诗教的。 如果对于暴君的苛政都一味温柔敦厚就是愚民了,连孟子都说:“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可见讲诗不讲愚是有违圣人初衷的。 今天我们骂理学家的古板、顽固、僵化,都可从这个愚字上讲。 程朱以后的理学家是不讲愚字的,闭口不谈就是错,更不用说对温柔敦厚的改造和禁锢。 不淫不乱,从节妇吟上讲,理学家要的不是不淫,而是连人之自然本性都不能有。 前朝末年的唐汝询在他的唐诗解中写道:“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同时期的贺贻孙在他的诗评末尾也写“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 他们的贬意已经很明显了,贺贻孙这个人还将汉乐府的《陌上桑》同此诗比较,认为罗敷之拒绝使君,态度严峻决绝,而在张籍此诗中,女主人公的态度太软弱柔婉,这是不好。 诗评写道,“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转折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 这话措辞委婉,其实就是在说这个女子不能算做节妇! 这样的诗教是不符合师祖以及开国初年学问大家们的意思的,师祖提倡的学校正在于培养具有治国才能又不愚、能明辨是非的人才,以补国政之失。 按理学家们的意思,这天下恐怕就剩愚民了,民何其愚也,士亦何其愚也,愚者不能守己。 不能有人之私情存在,自然就有天下之将亡!” 第90章 生意经 近两月,薛姨妈难得能将儿子薛蟠拘在身边,她这么做,不为别的,只求这混世魔王能少在外头惹是生非。今日,宝钗也恰好在场,一家人这般齐全,皆是因为派往江南的管事,派人回来禀告重要情况。 屋内,薛姨妈端坐在主位,神色端庄,向下头伙计发问:“李管事派你回来,可是有了结果?” 回话的是个年轻伙计,身形清瘦,身着一件长薄灰衫,显得干净利落。他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回禀太太,李管事说,族里其他几房的老爷们找我们借钱,说是预备买船。 据说是因为海运线开通,船价跌了不少。而自去年冬天以来,运河的运价却一路上涨,看这情形,未来一两年恐怕还会涨得更高。他们想着买船,一来可以降低自家生意的成本,二来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买船自用也颇为便利。” 在伙计身旁,站着一位管家,中等身材,面容朴实憨厚,眼神中透着沉稳与可靠。从他那挺拔而又不失稳重的站姿便能看出,这是个为人老成、办事得力的人。 薛姨妈微微皱眉,对伙计的话并未太过在意,转而看向管家,和声问道:“你呢,田管家。跟着一起来了,可是有什么要讲的?” 管家田伯继微微欠身,先说明了缘由:“回太太的话,我要讲的和老李派人回来讲的大致相近,所以听了伙计的回话,便带他来见您。” 接着,他又详细阐述了细节,“京城里头的药材、香料价格最近不断上涨,咱们的生意受到不小的影响,上两个月的利润少了半成,皆是因为进货渠道的价格高了不少,若是河运价再这般持续上涨,怕是赚得还要更少,再不然就得跑陆运了。” 宝钗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完二人的话,美目微敛,若有所思。她身着淡粉色的衣衫,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花,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整齐地挽起,插着一支白玉簪子,愈发显得温婉动人。 而薛蟠则截然不同,他本就生性好动,对生意不感兴趣,耐心全无,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神色烦躁,一会儿抖抖腿,一会儿又摆弄着桌上的物件。 薛姨妈并未急于给出自己的意见,而是看向田伯继,轻声问道:“田管家,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田伯继似乎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道:“太太,若是按以往的经验,自然是把售价抬高些,这样即便进货价高了些,咱们也还有的赚。可是如今京城里的形势有些微妙,我也拿捏不准,不敢擅自做主。” “什么不对?”宝钗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忍不住替母亲问道。 田伯继虽为人老成,可此刻却似有顾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回小姐的话,不知您是否了解如今京城东西的价格在过去几个月以来的走向?” 宝钗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聪慧地答道:“我自在家中,对外头的行市不甚了解,才有此问,还望老管家赐教。” 田伯继连忙摆手,说道:“小姐这话可折煞我了,非是我故意卖关子,而是此问至关重要。” 接着,他缓缓道来,“小姐有所不知,一年来京城百姓的生活好了许多,这不仅得益于京河的修缮,还有海运线开通后,粮食等货物的价格也有下降,老百姓对圣上感恩戴德,这在如今的茶楼里时常能听到。 可对于我们而言,这却并非好事。老爷在世时,主要做的是贩运生意,除了内府的采办生意和典当生意,主要经营的便是药材和香料。 货物的差价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可如今运价上涨,差价被压缩了,我们又不能随意抬高价格,否则货物卖不出去,就会造成积压。” “田管家,不妨直言,为何不能抬价?”薛姨妈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田伯继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回太太的话,元宵过后,我曾试着涨过价,结果当月铺子的销售量就下降了一成有余。我见状,立刻停止涨价,将价格降回原来的水平。 到了二月中旬,生意才稍稍稳定下来。我派人去查探,发现同行中有几家铺子的价格比整个京城香料铺子的价格还要低几分,我们定价多少,他们就比我们低一点。 我与同行的几位老板聊过,这几家就是恶意低价竞争,我们降,他们就降,我们涨,他们就涨,总之,价格始终比我们低。” “竟有这等事?”薛姨妈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他们能赚多少,竟如此行事?” 张德辉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听说他们有自己的货运渠道,运价比我们低不少,我们受船商们的刁难,成本比他们高许多。而且……” “而且什么?”薛姨妈追问道。 “三月底,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降价,如今客人大多都跑去他们那儿买东西了。” 薛姨妈听完,沉思片刻,综合他二人的话,反问一句:“按你的意思,你也是赞成买船的,认为这是件好事咯?” 张德辉连忙恭敬地说:“不敢,全凭太太做主。只是如今生意实在难做,铺子赚的钱少了许多,若是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亏本。”张德辉深知自己的身份,巧妙地将问题推回给薛姨妈。 “你先回去吧,待我仔细琢磨琢磨,过两日再给你们答复。”薛姨妈此刻也没了主意,只能先拖着,打算私底下再想办法。 “是。”张德辉深知薛姨妈的性子,她不像老爷那样是个老辣的生意人,便应了一声,带着伙计退了出去。 “母亲,您有什么打算?”宝钗见他们出去,转头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像是在脑海中反复权衡着各种利弊。 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宝钗说道:“宝丫头,你去收拾收拾,换身衣裳。我去挑些礼物,咱们娘俩去看看平儿,如今她虽还未出月子,但也该去看看你琏二哥家的小公子了。” 宝钗一脸疑惑,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有此决定,但她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 至于薛蟠,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百无聊赖,见母亲有事要忙,便趁机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薛姨妈正忙着生意上的事,也就没顾得上他。 ...... 在平儿的住处,蕴儿正巧碰到了前来拜访的薛姨妈。起初,她不明所以,还说道:“薛太太,二奶奶现在在二太太那儿呢,您来了,这会儿没人接待您,要不我叫丫鬟去把二奶奶请回来?”说着,便要吩咐丫鬟去请王熙凤。 薛姨妈连忙抬手制止,微笑着说:“凤丫头那儿,我自有的是时间见她。今儿我来,不单单是为了见见平儿和孩子,还有些事儿想找蕴儿姑娘你谈谈。” 蕴儿听了,微微一愣,她与薛姨妈平日里交集甚少,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不过她心思细腻,深知薛姨妈单独来找她,肯定是为了府外头的事。 于是,她礼貌地引着薛姨妈往贾琏的内书房走去。 此时,宝钗也猜出了母亲的打算。她们住进贾府快一年了,若是还弄不清这府里几个大丫鬟的职责,那可真是白住了。 见母亲走了,她便继续陪着平儿聊天。摇篮里的婴儿粉雕玉琢,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平儿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慈爱,以往,她还会操心府里的各种琐事,如今心思全在这个小生命上,其他的事儿都抛诸脑后了。 蕴儿和薛姨妈在内书房谈了没多久,谈完之后,又回到平儿屋里坐了许久。等到王熙凤回来,屋内顿时热闹起来。众人相互寒暄,气氛融洽。 夜深了,众人散去。 蕴儿回到内书房,慎儿还在里头忙碌着。见她回来,慎儿好奇地问道:“我听锦儿说,下午薛家太太找姐姐有事?” 蕴儿神色平静,随意地说道:“嗯,薛家想搭爷手下的船运货,可惜找错了时候。 爷手上的船,原是国公爷在世时荣府往来南北用的,先前传到爷手上。可如今,那些船都变卖成了钱,就剩一两艘以备府里不时之需了。” 蕴儿心里很清楚,薛家的货若想借助贾家的船运,恐怕只能走海运了。 至于薛姨妈所说的生意难关,她也略知一二。那几家低价竞争的铺子,虽然招牌不同,但货物都是各府勋贵、商人所建商社供应的,具体事务由商社里的管事们负责。 她在这其中参与较少,只是偶尔听闻一些关于钱财的事儿。 但她也隐隐知道商社的目的,一句话,有些人得离开这个舞台,谁家底薄谁最先走人。 这事的细节还得找傅亨问问,他在外头知道的多些,至于薛家的生意得等等爷的回信了。 第91章 桃花开 卫恙离去之后,黛玉回到幽居静处、读书为乐的状态。 然而,荣国府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平儿诞下小公子,那一声响亮的啼哭,一扫了笼罩阖府月余的阴霾,就连贾母也忍不住乐呵起来,面上露出一丝喜气。 可四月的天空,总是愁云密布,细雨如丝。这如愁绪般的雨幕刚一拉开,宝玉便又遭受了父亲贾政的严厉教训。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贾兰说起。那日,贾兰同卫恙在街边偶然相遇,回去之后,贾兰便将这次奇妙的邂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母亲李纨。 李纨听后,心中自是欢喜不已,族学已然荒废,能让儿子到外头的书院去求学,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正愁兰儿的学业呢。 于是,卫恙在离开之前,特意为贾兰写了一封荐书。当李纨从儿子手中接过这封荐书时,只觉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平日里孤静淡漠的性子,此刻也全然被喜悦所掩盖。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荐书,逐字逐句地读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原来,这封荐书是写给海湖书院的。 这海湖书院可不简单,现任首辅李嵇年轻时便曾在这座书院求学。书院地处偏远,不在北京城内,几乎快出了顺天府的范围,直逼直隶。 外头的人,单单听到李嵇的名头,便知晓这书院绝非等闲之地。如今,海湖书院正值声名鼎盛之时,能得到这样一封荐书,对贾兰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机遇。 李纨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让贾兰拿着荐书去见贾政。贾政得知此事后,亦是喜出望外。 他在朝中为官,对海湖书院的赫赫声名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当下,便精心挑选了一个吉日良辰,亲自带着贾兰出城,前往海湖书院拜山门。 到了书院,贾政怀揣着紧张与期待,带着贾兰踏入书院的大门。书院的山长刘璧,乃是李嵇的师兄,在士人中声望极高。 当荐书递上去之后,书院的人极为重视,亲自引领着贾政二人去拜见刘璧。贾政远远望见刘璧的身影,只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崇敬。在他眼中,刘璧就如同那巍峨耸立的高山,平日只能远远仰望,今日却有幸能够近距离接触,怎能不让他兴奋不已。 刘璧见到贾政二人后,态度和蔼可亲,他先是简单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当场对贾兰考校起来。贾兰自幼聪慧,又勤奋好学,面对刘璧的提问,回答得极为得体,言辞间尽显才情与谦逊。刘璧听后,心中对贾兰很是满意,当下便决定他可以入学。 不过,刘璧深知勋贵家的子弟往往沾染了不少富贵习气,为了让贾兰能够潜心向学,他郑重地告知贾政:“从学之人,需严格要求自己,律己修身。贾公子既入我书院,便只能居于书院内,与同窗们一同起居,相互切磋学问。” 贾政听后,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满,心中只想着长孙能在此学有所成。 不久之后,贾兰便带着一个小厮和几个粗使婆子,乘坐着马车,踏上了前往海湖书院求学的征程,这无疑是一件大喜事,整个贾府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然而,贾政在闲暇之时,偶然瞥见宝玉那副混迹胭脂群中的模样,心中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怒火。 他想起贾兰和宝玉同在卫恙堂下读书,如今贾兰得了魏先生的举荐,而宝玉却整日只知道在府中厮混,不思进取,怎能不让他生气。 于是,宝玉平白无故地遭受了父亲一顿严厉的教训,被骂得狗血淋头。 与宝玉住得近的黛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深知宝玉的性情,对经书并不十分热衷,若是强求也是无用,她父亲多年苦读,求取功名,在扬州任上又是何等劳苦,现下心内无奈。 只是,宝玉的叛逆与不羁,注定不合时人风尚,要遭受长辈的斥责。 黛玉自己也醉心学问,平日里沉浸在书海之中。卫恙在最后一堂课上留给她一盒书,那是他多年在乡治学的心得体会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文,卫恙曾留下话:“前者要警惕着读,后者可以随意地翻。” 这一日,黛玉正坐在窗边,静静地翻着一本江南旅人录,书中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不时地逗得她轻笑出声。 雪雁在一旁看着,不禁无奈地撇了撇嘴,心中暗自想着:“姑娘最近总爱笑,也不知这书里头究竟有什么乐趣,能让姑娘如此着迷。” 黛玉正看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宝钗已经来到了门外。 宝钗听到屋内传来的阵阵笑声,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暗自思忖:“这是谁在里头如此开心?” 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定睛一看,原来是颦丫头正捧着一本书,笑得眉眼弯弯。 宝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她轻手轻脚地走向黛玉背后,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沉浸在书中世界的黛玉。 紫鹃和雪雁看到宝钗进来,正欲开口通报,却见宝钗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出声。黛玉许是真的入了迷,直到宝钗站在了她的身后,她都毫无察觉。 宝钗怀着笑意,突然伸出双手,将黛玉的眼睛轻轻遮住,却又不说话。 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以为是紫鹃在和她打趣,一边笑着说道:“好紫鹃,又来捉弄我了。” 一边连忙放下手中的书,伸手去掰眼睛上的手。然而,当她的手触碰到宝钗的手时,黛玉顿时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心中微微一怔,试探着问道:“是哪位好姐姐跟我耍着玩呢?” 宝钗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黛玉身后,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黛玉见对方久久不回应,佯装生气,嗔怪道:“倒要看看是哪个姐姐使的坏,这般捉弄我。” 说着,她用力掰开宝钗的手,转身看去,当她看到是宝钗站在身后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瞬间变得娇羞起来。 宝钗看着黛玉那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旁的紫鹃、雪雁和莺儿,见此情景,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黛玉嗔怪地说道:“姐姐惯会捉弄我的,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了,不去看看宝玉呢?” 黛玉说这话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醋意。 宝钗自然明白黛玉口中提及宝玉的意思,她心中对黛玉的心思洞若观火。但她面上仍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说道:“我原是特地来找你的,宝兄弟那里我去做什么?我方才进屋,瞧见你捧书发笑,还以为你这书里有什么不得外人看的趣事呢。见我进来,你莫不是故意用这话来赶我走不成?” 黛玉听了宝钗的话,心中虽有些不悦,但又不好发作,她顿时俏语申辩道:“宝姐姐,你又来寻我开心了。我哪里看的不是正经书了?这是魏先生送我的一本江南旅人见闻,里头有好些我不知道的故事。单是这折记的男儿流泪,就够人乐的了。” 说话间,她将书打开,指着其中的一段,递到宝钗面前,让她看。 宝钗见黛玉如此认真,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同时,她也对这本书生起了好奇之心。她接过书来,低头看了起来。这一看,竟也被书中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那些乡野宗社里的人和事,与金陵城的市井闲闻截然不同,充满了别样的风情与趣味。 就这样,二女坐到了一处,她们一边看书,一边讨论着书中的情节,时而为书中的趣事发笑,时而为书中人物的命运感慨不已。 第92章 河运事发 五月二十四日,在吏部漫长等待了一个半月之后,卫恙终于等来了他在兵部的任职消息 —— 职方清吏司从五品员外郎。这个部门主要掌管军事地理以及防务图纸,对国家的军事战略布局起着关键作用。 卫恙上任不久,便在诸部辽东合议的会议上见到了贾政。彼时,贾政刚踏入会场,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卫恙的那一刻,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度惊讶的神情,嘴巴微微张开,半晌都合不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而卫恙只是神色平静,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由于当时会议现场人多嘈杂,二人并未搭话。实际上,贾政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惊得一时忘了上前问候,而卫恙则是根本不打算同贾政交谈。在他看来,有辱名声倒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旁人发现自己曾在贾府教书的经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 贾政在整场会议中都处于发愣的状态,眼神游离,幸好这场会议中并没有他发言的资格。 会议结束后,满心疑惑的贾政四处打听卫恙的来历。一番周折后,他才得知卫恙乃是嘉祥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还是他顶头上司李轲的门生。三十九年时,卫恙因守孝而辞去官职,前不久才刚刚复职。 得知这一切真相的贾政,呆坐在办公桌案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虽有些愚钝,但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回想起此人是贾琏从江南请来,在贾府隐姓埋名教了一年书,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再联想到这一年来朝堂局势的种种变化,贾政不禁长叹一声,决定不再深究此事,后来长江水,长过前来人。 ............ 卫恙在兵部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并非来自官场,而是一封家乡的来信。 伯父在信中满是抱怨,言辞急切地诉说着有人操纵两淮河运,致使地方民生大乱,百姓苦不堪言,实在是可恶至极,希望他能在朝中谏言,为家乡百姓出一份力,帮衬一二。 卫恙看到信后,心中感到十分奇怪。他深知伯父向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而且信中所述之事也太过离奇,一时之间,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然而没过多久,潘松便找上门来,询问他是否收到家乡人的来信。 卫恙这才想起伯父的那封信,便将事情说与潘松听,潘松听后,二话不说,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重重地搁在卫恙面前,神情严肃地说道:“我叔公寄来的,说有人扰乱江南民生,地方乡绅都央求到他门前,求他出头。他写信也是问我,在京朝堂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卫恙听闻,心弦猛地紧绷起来,潘松的叔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天佑年间曾做过苏州府的知县,最后官至江西布政使,嘉祥二十九年,因年事已高而致仕,如今都已经七十多岁了。 卫恙之前也曾见过他几次,这位老大人虽在信中只是询问,但以他的阅历和身份,这其实已经是在透露重要的消息了。 “到底是什么事?” 卫恙追问道。 “我打听过了,在京的江南两淮籍贯的中下级官员差不多都陆续收到了家乡的来信。 信里的意思都是有人在操纵两淮河运,扰乱民生,现下已经有人家破产,妻离子散。已经有一部分官员准备上书控诉、弹劾漕运衙门管理不善,中饱私囊、官商勾结,祸乱江南。” 潘松一口气说完,眼中满是忧虑。 卫恙心中却不太相信所谓的家破人亡这般严重的情况,如此整齐划一、连贯的来信,在他看来,更像是有人在背后精心运作。 况且此时弹劾漕运衙门,他预感不会有好结果。 俞鹤伦为了说服漕运衙门下头的人接受近海运输线开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陛下今年年节下对他和济城侯府的赏赐比往年都多了几分,这足以表明陛下对俞鹤伦的赏识。 卫恙与潘松商量,决定先想办法了解事情的缘由,再根据具体情况做出定夺。 ........... 六月十八日,就在陛下率群臣在百姓的围观下验视完京河工程,宣布修缮案圆满成功后的第四天。 朝堂之上,一位御史突然站出来,声色俱厉地参奏内阁大学士兼漕运总督俞鹤伦渎职,指责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扰乱地方,恳请陛下下令彻查。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瞬间陷入一片哗然。 端坐于玉阶之上的陛下脸色阴沉,沉默不语,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悦。 群臣之首的首辅李嵇,心中既是疑惑不解,又对这个御史在此时出言无状感到愤怒不已。他深知此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这般贸然弹劾,时机实在是不对。 俞鹤伦则是立刻站出来,满脸惶恐地请罪,表示自己实在不知究竟有何过错,恳请陛下明鉴。 隆兴帝思索片刻后,最终表示本朝以法治天下,若无确凿实据,仅凭言语诬攻重臣乃是大罪,遂下命李嵇详查此事,再回奏朝堂。 散朝后,李嵇没有耽搁,立刻下命都察院派人去彻查此事。 可谁能想到,第二天弹劾俞鹤伦的奏章就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塞满了隆兴帝的桌案。 陛下看到这些奏章后,勃然大怒,将所有弹章尽数发还,并下令在都察院没有查出结果之前,再有官员上奏弹劾者,必将严惩不贷! 那些上了弹劾奏章的官员们见此情形,很快便把矛头对准了首辅李嵇,纷纷要求他秉公执事,从快处置此事,还百姓一个公道! 李嵇在处理这些奏章的过程中发现,上折弹劾的官员大多都是江南两淮官员。 于是,他找来一些相近的江南官员前来询问情况。当卫恙和潘松被叫到政事堂时,屋里已经坐着户部左侍郎贺襄,贺襄并非江南人,前户部尚书倒是江南人,但那位尚书随谢膑一同下台了,还连累了原来的右侍郎,导致其外迁辽东,任辽东布政使。 如今户部全由这位左侍郎代管,尚书与右侍郎之位都空缺着,陛下恐怕是有意选拔亲信来担任这些职位,只是时机尚未成熟,贸然行事恐怕会引发诸多非议。 除了贺襄之外,屋里还有大理寺卿田烨,他是昆山人;吏部右侍郎童观,扬州人。除此之外,卫恙还看到了自己的熟人,与他关系较为亲近的马歆、王适。不过,比起端坐在主位上的李嵇、李轲、贺襄、田烨、童观,他们二人只能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侍奉。 卫恙进来时,众人的对话已经进行了很久。此时正在说话的是童观,他今年四十八岁,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说话时却带着浓浓的扬州水乡腔调。他正当年,是夏崇老大人致仕后尚书之位有力的竞争人选。 “……开春以来,北京城里的物价不断下跌,可对于把货物运到北京的大多数商人而言都是亏本的,因为运价太高,到了三四月,承受不住亏损的商人把货不再运到北京,而是在江南就地售卖掉,结果江南的物价也开始不断下跌,大量商人的货物滞销,许多官员家里生意受了影响。 他们中很多人认为是漕运衙门操纵船价导致的,所以才有了这次弹劾。” “是海运开通的缘故吗?” 李轲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试探着问道。 “不全是,但至少漕运衙门在这里头掺和了不少。有传闻说去年下半年船价的猛跌,就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童观补充道。 “你前头已经说了,海运线开通后,船价下跌,既然是有人抛的,就有人收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为何如今运价却在高涨?” 李嵇目光犀利,直切问题的关键,运价。 这个问题一出,童观顿时语塞,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他若是继续说下去,无异于自揭家丑,还是不要为好,毕竟回家还是要面对父老乡亲的。 李嵇见童观不说话,便把目光转向田烨,结果田烨却低头喝着茶,装作没看到他的目光,李嵇心中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问向贺襄。 贺襄比童观小几岁,但和他是同一科进士,两人交情匪浅。见李嵇最后问向自己,便没有回避,不过他先是反问了李嵇一个问题。 “阁老可知如今江浙造船厂的订单都排到隆兴十年去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钺之可为我解惑?” 李嵇微微皱眉,好奇地问道。 贺襄谦逊地答曰:“钺之学问浅显,如何能为阁老解惑,只是因我代管户部,对此事略知一二罢了。” 屋内众人都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从去年中算起,船价就在不断下跌,抛售潮一波接着一波,好叫让阁老清楚,如今运河上已经没有三百石的河船了。 在抛售潮中,第一批接下船的大多亏本离场,手里的三百石船一艘就是一二百两,可到手就亏光了。 但这还不算完,接下五百石船的商人也开始亏损。南货北运京师,原本是比谁家手艺好、会拉客,手艺好的自然卖得好。 可如今市面上出现了一大批质量一般但价格低的货,这就挤压了他们的毛利。 问题还不止于此。 如果是这样,大不了忍几年,等辽东战事结束,再和那帮人慢慢算账。” 贺襄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屋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口中的那帮人是谁,但都默契地选择不提,这似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必要代价。 “可一个消息让江南的商人们都坐不住了。 这个消息就是我最先问您的那个问题,江浙造船厂已经被塞满订单了,可这个订单有点特别呀!” 贺襄故意卖了个关子,卫恙的好奇心也被他彻底勾起。 “这批订单都是千石的河船,八百石的都极为稀少。” 李嵇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明白贺襄要说什么,但他并没有截断贺襄的话,而是在脑海中快速思索起应对之策。 “我们都知道,船越大,运得货越多,摊到每件货上的成本就越低。对于自有船只的大商人而言,这是极为致命的,这意味着在价格上他们竞争不过那些拥有千石船的同行。 而出于成本竞争的考虑,大小商人竞相选择千石船托运,纷纷抛售手中的船只,这进一步导致五百石的船价下跌。而八百石以上的船价则是截然相反,一涨再涨。 有人卖就有人买,那些反应慢了一拍的船商手里囤了一大批五百石船只,他们不得不涨价。 理由有二,一是面向他们的货物市场正在萎缩,变得更加零散,这在时间上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二就是造船厂的千石订单了。任何人都可以判断出,随着千石船的入市下水,他们手里的船只会不断贬值,直到退出河运领域。换而言之,这批船商手里握着一堆几年后就要报废的船,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几年尽最大可能挽回损失,等待他们的就是家徒四壁,亏空殆尽。 事实上,这已经发生了。安徽布政司上月递上了一封公函,上面说从天佑元年起就从事河运的永定船行因为经营不善,账面上已经没有了钱,只好解散雇员,失去生计者不下四五百人。有能力的还好,那些手握千石船的行商们,正高价招人呢,可没能力的就难说了。 布政司之所以把这事写成公函发给户部,全是因为永定船行之前还挂着给户部干活的牌子,发函是告诉我们,这家船行已经没了。 话说回来,没能搭上千石船的商人们还有很多,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极为难受的。持有船只等于在不断亏钱,没有船的想卖货就得接受船商们的高运价,选择不北运就得接受江南市场的货物价格陷入下跌中,照样会亏钱,而且亏的人更多。 不论从哪个方向上来看,只要没有搭上俞大人背后那帮人船的,做生意就是在亏钱。不断有人因此而破产,所以最后就闹到朝堂上来了。” 贺襄滔滔不绝地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李轲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李嵇,发现他正在沉思,便转而问向贺襄一个问题:“是不是那些士绅亏的最多?” 贺襄笑而不答,他不是江南人不假,可他家乡德安府难道就没有业余从事商贸的士绅吗? 此时屋子里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听得大受震撼,这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事情,往史书上找,也不见得有。 卫恙到此并不觉得官员们的弹劾有什么问题,也理解了伯父信中的意思。在整个事件中,从货物的数量、价格到货运渠道,都被算计得死死的,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地方。 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精心操弄,恐怕任谁都不会相信。至于幕后黑手是谁,显然江南士绅们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俞鹤伦等人身上。 但要命的还不仅仅在于此,更在于整件事发生的时机选得实在是太巧妙了。 大战在即,同他们翻脸是李嵇和陛下不能接受的,大势并不站在江南士绅这一边。 第93章 拖字诀 马歆,身为刑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是个藏不住话的西北汉子,性格豪爽直率。此刻,他心中有疑,稍作犹豫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贺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声音洪亮而粗犷。 “你说吧。” 贺襄微微颔首,神色平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卑职不通经济,可也知晓从常识来讲,若是那些受损的商人们选择不北运货物,那么北京的货物势必会减少,货物的价格自然会抬升,可这与如今北京城内物价持续下跌的情况并不相符。 再者,江南乃天下富庶之地,若济城侯府以及相亲的商人选择将原本销往江南的货物补充北运缺额,且保持这样的低价,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多大的收益。 为何要如此行事呢?” 马歆一口气说完,眉头紧皱,眼中满是困惑。 这确实是个问题,卫恙也在暗自思索,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贺襄便开口回答了:“你倒是机敏,可那些受损的商人们也并非愚笨之辈。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发现济城侯府那帮人在粮食、丝绸、布匹等大宗货物上还没有出现货源短缺的情况,特别是在纺织制品方面。” “有人传闻,他们还扩建了纺织作坊,增加了上千张织机。受此影响,纺织原料棉、麻、葛、蚕丝的价格也开始上涨。” 童观在后面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犹豫。 李嵇收回飘远的神思,目光缓缓环视屋内众人,他心中明白,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已难以挽回。 当下之计,先让都察院的人去查,等个一二月时间,有了确切结果,再做回应也不迟。 李嵇心中暗自打定主意,用出了拖字诀,先等等风向,再做下一步打算。 既然首辅给出了处理方案,众人也各自领了差事,便都纷纷散去。 出门后的贺襄、童观、田烨三人并肩走在出宫回衙的长廊道上。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长廊的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映在三人的身上,却也驱散不了他们心中的阴霾。 三人各怀心思,气氛略显沉闷。田烨年纪最大,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微微转头,看向刚才在堂中侃侃而谈、大放光彩的贺襄,问道:“钺之,你觉着虞公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坐舟垂钓,静观风浪起罢了。” 贺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他到时候怎么面对官员的谩骂、攻击呢?” 童观有些疑惑,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在他看来,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首辅李嵇必将面临巨大的压力。 “珲育兄,别忘了虞公可不是江南人。” 贺襄笑着打趣道,他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调侃,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钺之慎言,虞公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此事关系重大,他不会推辞的。” 童观脸色一变,急忙劝诫道。 “珲育兄,你又何必假做此态?” 贺襄嘴角流露出一丝讥笑,“二位扪心自问,江南官员此次的上书行动如此一致,难道不是在抱团示威吗?” 此言一出,田、童二人面色一沉,他们心中明白,贺襄所说的是实情。 “上书之人背后必有人统筹谋划,如今摆明了是两虎相争,虞公怎么会轻易插手呢? 要知道你们江南理学士人忍性支持虞公坐上首辅的位置,胡阁老低头拱手让路,难道不是在让虞公站在前头受风吹火烤,你们在背后等时机吗? 你我清楚,虞公也清楚。 如今你们有了难处,他自然心里是高兴的,背后少了掣肘,办事也轻松些。你我又何必装聋作哑,更何况.......” 说到此处,贺襄突然转过身,正对着童观、田烨二人,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珲育兄,你我只需要脱去这身官服,换身普通点的,到茶楼酒肆里一坐,就知道在如今的京城百姓心中是何等感激陛下和虞公的新政的了。 现在北京城物价低,对陛下来说是好的,对虞公也是好的,他们为什么要为你们,火中取栗呢?” 贺襄一边说着,眼神不断在二人身上游离,打量中的玩味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而在三人离开后的政事堂,李嵇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安排,点兵点将。 “马歆。” 李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旷的政事堂中回荡。 “卑职在。” 马歆一听李嵇点到他,立刻躬身答道,动作干脆利落,脸上带着一丝敬畏,等待着李嵇的命令。 “你会同都察院的人去江南查这件事,刑部的协理公文,过后我会补给胡大人的,这样也免得他在背后说我不体下情。” “是。” 马歆应道,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但记住,你去江南后,重点不在于查这件事的表面现象,而是要搞清楚事情发生的源头和时间。” 马歆有些不解,他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卑职未听明白,源头和时间指的是什么,还望大人示下。” “源头指的是最先抛船的人,时间也很简单,贺钺之说江浙造船厂的订单已经满了,你去查,最先下订单的是谁。” 李嵇耐心地解释道,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马歆,似乎在期待着他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马歆瞳孔微张,心中暗自思忖,虞公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怀疑背后还有人在操纵这一切?可如果不是济城侯府那帮人,那岂不是牵连的范围更广,事情更加复杂了。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应道:“是。” “王适。” “卑职在。” 王适见虞公点将,早有准备,马上应声。 “你去查京城那些低价售货、生意兴隆的店铺,看看他们背后除了漕运衙门的人,还有谁在参与。” 李嵇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任务,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全。 “是。” 王适坚定地回答道。 卫恙一边等虞公下令,一边在心中暗自思索虞公想要查什么。他深知此时插手两虎纷争,极有可能徒惹麻烦,但他也明白,在这朝堂之上,身不由己。 “卫恙。” “卑职在。” 卫恙正想着,李嵇就点到了他。他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 “你写信给高大人,不必隐瞒,就说我想知道今年泉州同西洋的海贸情形以及对岸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 卫恙没想到李嵇会去查海贸,他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李嵇口中的高大人是他的师门长辈高审,现任福建巡抚。 他连忙应道:“是。” “潘松。” 李嵇继续点名。 “卑职在。” 潘松也是等候已久。 “你去翻去年户部的账,从漕运衙门、近海水师、辽东布政司的账册里给我弄清楚一样东西。” 李嵇说到此处顿住,疾风令行之下骤然而止,四人只觉浓云摧城。 “勋贵们利用海运大概走私了多少货物。” 李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说出了这个惊人的任务。 此言一出,连李轲都猛然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惊讶。四人也忍不住抬头看李嵇,他们心中都明白,查这个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弄不好甚至会死人。 在这档口,若是闹出大事来,陛下都不会为李嵇开脱的。 受命的潘松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涌起一阵恐惧。 李嵇却面不改色,他看着潘松,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说道:“尽力而为,若是遇上难处,保全自己要紧。” “是。” 潘松一听不是死命令,心下也放松了一些,尺寸拿捏他还是会的。 .......... 贺襄同童田二人分别后,没有直接回官署,而是回到家中,换了一身普通的便服,前往一处茶楼饮茶听戏。 他看似悠闲地坐在茶楼里,实则心中一直在盘算着朝堂上的事情。没多久,他等的人到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李嵇处离开的潘松。 潘松是李轲的门生没错,但同时也是贺襄的下属,在这复杂的官场关系中,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联系。 潘松一离开政事堂,就匆匆赶来茶楼,他坐下时,头上还有细密的汗丝,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他刚坐下,便预备开口通报情况,贺襄拿着扇子的手轻轻一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潘松便立刻住了嘴。 他静下心来,拿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时小二正好端上一杯茶,潘松吹了吹,喝了一口解渴,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戏台上一折完毕,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贺襄终于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潘松,开口说道:“怎么,我们的首辅大人是有了什么决定,让你这般慌张。”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试图缓解潘松的紧张。 潘松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消息透露出去:“虞公有意查探海运走私情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旁人听到。 “哦!” 贺襄顿时提起兴趣,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示意潘松将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情细细讲来。 等听完潘松的话,贺襄陷入了沉思。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许久后,他问潘松:“虞公认为除了济城侯府外还有人,你觉得是谁?” “回禀大人,按虞公的想法自然是齐国公府等人在背后。” 潘松恭敬地回答道。 “这不是理由,” 贺襄循循善诱,“横云,我问你,现在的时机好吗,对于江南官员而言。”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引导,希望潘松能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当然算不得好,大战在即,就算抓住济城侯府等人在背后操作的实据,俞阁老也可以用正常商业行为的理由搪塞过去。 现在的形势是有利于俞阁老,除非两淮闹出大乱子。” 潘松自信十足地分析道,朝野稍聪明些的对局势的把握都应该很清楚。 “横云,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是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还是有意为之?” 贺襄继续引导着潘松的思路,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深邃,似乎已经看到了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 潘松屏气凝神,等待着贺襄的教导。 “是因为辽东战事才有了开海运,有了近海运输线的开通才有了河运船价的下跌,也才有了如今江南士绅的怨气冲天。 辽东战事是齐国公府,漕运是济城侯府,他们互不相属,不是一系,可做事却如此水到渠成,如观江水东去,滔滔不绝。 如何不让人疑心?若说是西南系指挥的漕运系,这个理由,你信吗? 虞公如此做就是在怀疑这是故意为之,若是如此就说明在两系勋贵外,有人有能力说服他们,将他们串联起来。 那这样的话就很可怕了。 现在或许受损的是江南士绅,可虞公在战后继续推行新政的难度却也会无限增大。这如何让虞公不心下生忧?” 贺襄一边说,一边也在理清自己的思绪。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有力。 “照大人所思,是谁在串联两系勋贵?” 潘松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 四十出头、两鬓尤有青丝的贺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心中也在不断地思索着。 西南系和漕运系利益牵连不大,两系勋贵人家在嘉祥年间私交甚少。 能串联他们,要么是以势压人,要么是以利诱之。前者自前代缮国公之后勋贵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后者的话,江南系内部斗争激烈,王子腾和贾琏一中一青先后被外派出京,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陛下又用何会等人在京营中掺沙,是四系勋贵中受创最为严重的,势力也最小,很难想象他们能有什么利益拉动两系勋贵联合。 而元从系,镇国公府的牛继清同齐国公府的陈瑞文在战事大局未定之前斗争时有发生,双方不下绊子就算是好的了。 “可如果不是这两帮人,又是谁在背后呢?总不会是李..........” 贺襄联想到此,最初觉得荒诞无稽,可继续往回找蛛丝马迹,越找越心惊。 京河修缮案的顺利进行,前后用时不过一年,最关键的财用问题,还没开始议,蓟辽总督的一封平辽策就将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新政的核心 —— 税改,如今已经在山东试行,从地方的反馈来看,效果好得很,地方军头们也没多刁难,这是开了一个好头,为后来人做好了铺垫。试行虽是李嵇在辽东战事的前提下提的条件,可勋贵们又不止齐国公府一家,西南一系,如今想来确实太过顺利了些。 如今的河运虽闹得沸沸扬扬,可京城百姓浑然不觉,所得受益只觉是李嵇之功,虞公如今政声日隆,像极了一个人。 “可若如此,他又何必派人去查呢?” 贺襄越想越乱,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难以找到出口。他只得中断向下延伸的思绪,回复潘松,“我也不知道,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所以才要你们去查呀。 不过如今是多事之秋就对了,江南官员如此团结一致,必是胡阁老在背后联系,可他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忠献亲王倒了,他都没倒了,如此逆大势而行,不像他的风格呀。” 困惑与纠结,是当前的写照了。 潘松心里也赞同江南官员行为的背后有胡之问的推动。 第94章 饮马梁房口 七月伊始,骄阳似火,炙烤着辽东大地,位于海滨的梁房口却仿若一片沸腾的热海,自去年年中起,这里的海边码头便开启了一场从未停歇的忙碌盛宴。 登上距码头一箭之地的海岸小山包,海风猎猎,吹得衣袂翻飞。山包上,一队精悍的人马整齐列阵,甲胄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峻光芒,他们呈扇形散开,无声拱卫着中心。中心处,两张胡凳相对而置,凳间矮几之上,酒壶、杯盏错落,美酒潋滟生光,映着对坐二人的面庞。几步开外,侍从们手脚麻利,正精心烤制着肥美的羊肉,火苗舔舐着羊架,油脂“滋滋”滴落,瞬间在炽热的炭火中化作刺鼻浓烟,香气却随之四溢飘散,惹得众人喉间微动。 从这小山包俯瞰,梁房口码头的盛景尽收眼底。码头上,人声鼎沸,号子声此起彼伏,工匠们如蝼蚁穿梭,扛着木料、砖石匆匆奔走。尚未完工的扩建区域,巨型吊车正吊起沉重的石料,缓缓安置到位,激起团团尘雾;已启用的部分,栈桥向海面延展,商船、渔船、水师战舰密密麻麻地挤靠在一起,船帆如云,五颜六色,在海风中鼓荡。 水师战舰最为引人注目,一艘艘楼船巍峨高耸,船舷两侧的巨桨整齐划动,破水前行,溅起丈高的白色浪花,带起的海风呼啸着,仿佛要将岸边的沙石一并卷走 顺着山包上的人的目光极目远眺,在海天相接之处,一条银白丝带蜿蜒浮现,那便是辽河入海口。唯有在这晴空万里、苍穹如碧的绝佳天气,方能得见如此奇景。河口处,水流奔涌,与海水激烈碰撞,搅起巨大的漩涡,仿若混沌初开的天地奇景。 远方,点点白帆穿梭其间,或是归家的渔舟,或是远行的商船,渺小却坚韧,为这壮阔山河添了一抹灵动的烟火气。 山包上席地而坐、饮酒观景的正是贾琏和萧愈,他们二人正喝着,从梁房口城中方向出来一骑人马,朝这边而言,小山包上的守卫发现了,小步附耳禀报萧愈。 贾琏问怎么了? 萧愈嘴里正塞满肉,等咽下去,饮了口酒,才慢慢说了。 贾琏笑了,同他打趣道:“我猜又是陈老大,说不得是他鼻子太灵,在城里头也闻到了这烤肉的香,过来找我们吃酒的。” 萧愈没有应答,继续往嘴里塞肉干饭,对面的贾琏习惯了,只是饮酒,时不时吃点肉喂腹。 出城的那队人马越来越近,到了山包下头,只一两人上山,其余在下面下马等待。 走到近前,果然是陈维尹,贾琏没有猜错。陈维尹在京时虽然体态壮硕,在一代公侯子弟中是有数的猛人,但面上尚有京城贵公子的模样,可如今在辽东数年,旧年气息全无,皮肤晒得黢黑,和萧愈有得一比。 虎口已经不是茧了,而是醒目的疮疤、刀痕,贾琏看见陈维尹来之后搭在萧愈肩膀上的那双粗糙的大手,脑海下意识飘过这句念头。 陈维尹见到他们的第一句就是,“怎么又是这个小山包,你们二人天天在这喝酒吃肉,可劳累了侯景熙,他每日出城进城,一身风尘,隔远了我都快认不得当初那个好吹箫、吟诗的假书生了。” 萧愈只是憨笑,抬头同陈维尹打过招呼,继续同一个刚端上来的酥皮羊腿作战。 贾琏用酒杯往旁一指,示意陈维尹坐下,轻松地回应道:“那是他身处辽东,上头没人罩着,可不得勤勉些,不像我们,上头还有伯父看着,自然有的是时间玩。” 陈维尹接过萧家亲卫递上的酒杯,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就往杯里倒,然后一饮而尽。 “不说玩笑了,给,看看吧!”陈维尹将嘴角的酒滴一抹,从怀里掏出一封已开封的信,上面没有署名寄给谁,只有寄信人——谢五。 贾琏把酒往桌上一搁,用绢擦了擦手,才接过信取出来看。 贾琏就是随意一扫,将信放了回去。 “无趣的很,这有什么值得写的。” “河运闹出这样的事,是我们先前就有预料的,可没说济城侯府要对上胡之问呀。”谢鳞的信里写得很清楚,是俞鹤伦的意思,陈维尹当然知道俞鹤伦的顾虑。 “河运上他们吃了这么多钱,和他们比,我们都成吃斋的了,现在出了事找上我们,是不是他们赚的钱也得分我们一份呀?”贾琏看着酒杯里浮起的酒泡,调侃起远在京城的那些个老头。 “如果俞鹤伦要求我们表态怎么办?”陈维尹品着酒的余味,陈了些,还是黄酒,准是江南来的船捎带的。 “个人做个人的事,胡之问是胡之问,如果遇到难题,就拉上我们,要他们做什么? 河运不如我们来做,钱我们来赚,事我们来扛?”贾琏连番怼空气。 “怎么回信?” “伯父知道不?” “我让人带信给父亲了,估计要两天才有信。” 陈维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又只沉默了一两息功夫,就问贾琏,“胡公出面是什么意思,就单纯出于乡谊?” “我又不是胡之问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如今当政的是虞公,从朝政的角度,就是在野的士人借事发声,辽东战事不好阻拦、京河是要修的,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就算不是错也得闹上一闹,毕竟再不干点活,天下百姓还记得他们是谁吗,怕是心里就剩虞公一个月亮了。”贾琏只讲了最直接的一点,就没了兴趣,替自己的利益发声再自然不过,只是胡之问选的时机有点耐人寻味罢了。 陈维尹看着贾琏懒散的样,知道他对这事完全没兴趣,在他没留意的事情上总是这样。陆安常说,贾琏同何庞投契,就是因为他是个知道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拿刀的人。 隆兴元年入宫时就是这样,他和陆安几个紧张的不行,可贾琏即使是居于深宫,一人独处,也是毫无敬意,宫殿搭建所营造的压迫感和巍峨对他而言仿佛不存在,在众侍卫中显得格格不入。 贾琏之前说,挑动河运纯是转移注意力,可如果事情闹大,就不是转移注意力了。 陈维尹懒得想下去,吃起肉来,又说起营里的事,可也只坐了两三刻钟,就走了。 萧愈干饭也干得肚子撑了起来,拿起酒解腻,看着远去的烟尘,擦干净嘴问了一句,“你话好像没说全。” “陈老大只是一个儿子,更是个崇拜父亲的孝顺儿子。” 萧愈没有再多言,拍了拍胀起来的大肚子,只是觉得无趣。 抬头看见天空中的飞鸟徘徊,哼起了小调。 贾琏听着歌谣,心里对京城的局势进行复盘,结论是无关大势。 他之所以劝说,春秋社背后的勋贵在河运上制造引子,引来漕运和元从系的跟风,更把河运的利益大头让给俞鹤伦他们。 除了讲给他们听的,还有两个考虑,一是希望打击江南两淮的士绅阶层,他们的势力已经不止于田地乡野,自给自足的形态严重阻碍了江南商业力量的发展,必须让他们对商业抱有敬畏,他们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即使是士人的权力也不能庇护他们免受竞争。 二是从私心来讲,勋贵派系是具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但除了江南系,其余三系深耕地方,元从之于九边西北、西南之于辽东、漕运之于两淮。 京城就是个围城,江南系的开国勋贵们在国朝初年得到了远超地位的殊荣是有代价的,北京对于志在天下的人而言,就是它乡,没有人可以长久地留在场内,时间久了还是要回家的。但江南是天下地域中士人成分最为浓厚的,江南系在家乡已经几无立足之地。 如果他要获得江南系的最终胜利,必须为跟随他的人谋求一个清晰可见的未来,进有所得,退有所保,为将者,谋胜而先虑败。只有获得他们的支持,贾琏才能继续在这张牌桌上待下去,不然光耍嘴皮子,那就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但是对于取得多大效果,贾琏并不追求,反正消耗的是漕运和江南士绅的力量,而贪多嚼不烂,一件事九个目的,那是铁了心吃秤砣。 第95章 维扬云雨 《尚书.禹贡》写 “淮海惟扬州”,惟通维,故称维扬。 林如海在扬州快有近九年了,像他这样在扬州任上一任如此之长的屈指可数。他身形清瘦,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两鬓的霜色,无声诉说着沧桑。面庞消瘦,颧骨微微凸起,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眸却透着久经宦海的锐利与深沉。整日被盐务拖累,他时常眉头紧锁,眉心处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藏着无数的心事与烦恼。 他的前辈大多都倒在了钱和女人上,可他到现在都屹立不倒,让两淮的盐商们对他敬佩不已,却又满心忌惮。于是也只能忍着痛交钱,一年比一年多,只求花钱让这位能够荣升走人,换个背景差点的,最好是个穷苦出身,让他尝尝扬州瘦马、堆银积山的腐败腐败。 说来有趣,嘉祥年间林海受今上推举上马扬州巡盐御史,盐商们也送过瘦马,虽然他们知道林如海的夫人是荣国公府的大小姐。第一次瘦马被退了回来,在盐商们的预料之中,换个花样再试。两三次之后还是不行,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淮阳侯府的人找上了第一个送瘦马的盐商,客客气气地讲,适可而止。 盐商送人方出门,就收到下人禀报,运往湖广的盐船在九江被扣了,说是手续不全,而后续很简单,这艘船被以各种理由扣押在九江江关长达一年之久。这位盐商的儿子在一次出城游船狎妓的时候,被人围在湖面上两天三夜,洋相尽出。 这个儿子娇生惯了,再加上他们家有个当一省布政使的舅舅,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找人在林海夫人贾氏出门的路上闹事,因为有传闻 —— 贾氏的身体不好。 本来盐商们还看着戏,结果马上就成了戏中人。这个人死了,在扬州最繁华的秦楼楚馆一条街上,被十几匹发狂的北地骏马活生生踩踏而死,尸骨都认不全。 同行的富商公子们都吓的六魄飞散,那些名扬两淮的名妓更是瘫软在地,衣衫不整下的雪白却也无人关注,就是日常在街边闲逛、举止下流的登徒子、地痞流氓也吓得尿流一地。 这位公子哥的惨叫只维持了十几息功夫就没了气,身旁的仆从想上前救人,可也被马撞开,有几个不留意被马腿踩断了大腿。 等到发狂的骏马安静下来,只剩一滩血肉了,呕吐之声此起彼伏,赶来的差役都不知道要不要收尸。 那位富商自然痛哭不已,可儿子的棺椁还没下葬,那个任布政使的妻兄就因党争下狱,又查出任内出现巨额亏空,被判流放辽东。他还没来得及心惊,在儿子入土不到一月,漕运衙门找上了门,说他运贩私盐,勾结匪徒,将人给抓走了。 于是不到数月,这位富甲一方、豪财百万的富商家破人亡,家财尽数抄没充公。 其余盐商都吓得不敢乱动,等时间过久了,一次漕运衙门里的几个军头受盐商宴请,喝多了才在酒席上吐了一点风声,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命令,只知道是从京城里传来的,连同信送到的还有一大叠那位犯事富商的罪证。 可即使这样,漕运衙门也是等到那位布政使倒了才出动人马抄家灭门。他们也是听几个勋贵家的人瞎传,说是由于贾氏被惊吓的缘故惹恼了京城的某个人,才来了这般祸事。 听了这等传闻的盐商们心内戚戚,彻底放弃了跟这位巡盐御史过招的心思,要不然就是今上登位,也不能叫他们吐钱出来。比起远在天边的皇帝,近在眼前的骏马他们还是认的,毕竟出了事都不知道找谁算账。 这一日,林如海同幕僚商议今年的盐税事务,河运上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可盐税今年仅上半年就比去年同期多出十五万两。林如海看了今年上缴盐税的盐商名单,排名靠后的几个熟悉的名字消失了。 两淮已经不是用乱可以解释的了。 就在这时,门子在外通报,有人递帖,自称后辈,林如海有些疑惑,从门子手中取过帖子看,名字留的是昆山顾十九。林如海拿过帖子久久不能回神,这两淮都成了龙潭宝地了,谁都想来看看,也不知是求金子银子,还是帽子。 一旁的师爷和幕僚对视一眼没有插话,从他们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看到名帖上的内容,昆山就算了,昆山后头跟着顾,是谁他们还是有点数的,不然怎么在江南混。知道了自然也就没他们说话的地方。 “把人请进偏厅吧,我这边忙完就过去。” ........ 林如海进偏厅的第一句话就是,“顾嶷,你前年不是去四川游历了吗?去年我给你父亲通信,他在回信中写你至少要今年年底才会回乡,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顾嶷一袭月白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镶着精致的滚边,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走起路来玉佩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面容白皙如玉,剑眉星目,嘴角总是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玉冠之中,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更添了几分不羁的气质。 “师叔,我开春在峨眉山上收到河运不正常的消息,就预备回乡了,紧赶慢赶这才在六月底回了昆山。” 顾嶷轻描淡写地回了林如海的问,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身体微微后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姿态十分闲适。 “你祖父身体怎么样?” “还是照旧硬朗,问我去不去考学,我回了句不,他就拿起拐杖赶人了。这不,我离了家,无处可去只得来投奔师叔了。” 顾嶷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脸上满是调皮的神色,仿佛在讲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若是只是想在入仕前四处增长见识,我是支持的,可心还是要收的好。” 林如海坐到主位上,习惯性地以长辈的身份对顾嶷进行教导,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中带着关切与期许。 “师叔的话,侄儿记得。可我祖父是进士,父亲也是进士,我家三人中大哥已经是进士,二哥已是举人,只待春闱,我们家又不缺我一个进士。” 顾嶷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你们兄弟三人天资好,才更要珍惜。” 林如海也只点到为止,“你来我这里,是待待而已,还是另有安排?” “还是师叔慧眼如炬,我想在师叔手下做个幕僚混个日子。” 顾嶷笑嘻嘻的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 林如海看着这个后辈,心里很清楚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于是稍往里头问了一句,“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顾嶷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坐直了身体,“师叔,我一回江南,人们到处在唉声叹气,如今都察院同刑部的人恐怕已经到江南了。 如何不引人关注呢。” “你若是问这件事,岂不是来错了地方。” 林如海轻笑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依我之见,未错也。” 顾嶷讲起他的理解,神色越发专注,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踱步,“江南士人都说,是漕运系的人做的乱。师叔做得巡盐御史的苦差,如今能有九年,同漕运系的联系不深吗?” “是老师跟你讲的,还是自己猜得?” 林如海对于后辈的揣测显得异常平静,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顾嶷。 “师侄猜的。” 顾嶷拱手躬身,神色恭敬,“但又不是猜的。” 林如海静静听着。 “我在四川游历,到川西跟随一队千余骑兵深入康藏,在那里看到了拉藏汗下手军队同拉萨僧兵的冲突,从被俘的人那里知道,准噶尔为谋求统一蒙古,用兵青海,强压拉藏汗,期望获得对拉萨的控制。拉藏汗在去岁引起西藏内乱,我所跟随的骑兵大队,正是前往拉萨的,去见拉萨僧俗界的高层人物的。 随军过程中,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告诉我去年四月准噶尔从极北之地的俄罗斯那里买进大量火器,论其威力只稍逊匠造监最新式火枪,而匠造监的火枪在从台湾获得西洋枪技艺后进行融合改造的最新式火枪,造价如今看来依旧高昂,产量低下,到现在没能大规模装备步军营,只作为试用少量备给了亲军营。 陕甘诸镇备给的火枪还是嘉祥二十五年制的,在大规模对战中对上准噶尔,并不占优。 他还透露给我一个机密,枢密院的军档里一直有记录,在嘉祥二十九年后金北方驻屯军在越过松花江后的极北之地同俄罗斯人进行了一场交战,但具体情形枢密院也不知道,后金对这场战事的情报进行了封锁,枢密院的探子根本无法深入腹地。 他又和我讲,云南茶马道都司数年前有禀奏,缅甸亦有乱生,同缅甸相接的几个土司都上奏云南布政司,他们境内有流军四窜,请中央处理。 他最后问了我一句话,你们士人说我们是中国,天下之中,物产丰饶,非四夷可比。可北方旧患未除,又生俄罗斯,东南海面未靖,洋船横行南洋,其中货物制造技艺精密,便是内宫监的皇家工匠也不能仿制。 这个天下还是孔圣人书里讲的那个天下吗?三代之治还能治理的了这个天下吗?” 顾嶷说完,不羁之气已无存,反而是露出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风骨,他的眼神坚定而炽热,紧紧地盯着林如海,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林如海听后,心内感慨,“你说的那个人是陆安吧?” “是的,师叔。” “那就继续往下说吧,让师叔听听你的猜测。” “是,师叔。西南的川西守备府组织人员深入西藏前往拉萨,陕甘诸镇探听西北情报,现下朝廷预备用兵东北,那东南呢? 河运表面上是漕运系的借海运扰动两淮,可关键在一个借字上,借的是势,势比其余的都重要。海运一开,军队走私是小,闽浙商人借旗子走私是小,重要的是海上诸势力的较量,过去海面上只有甄家为首的皇商,其它商人都是借由台湾同西洋商人交易,双方保持着不言于表的默契。 如今闽浙商人如此大肆走私,侵害皇商群体的利益是小,同对岸关系恶化为大,如果对岸不愿再忍受,封锁劫掠海面,那以后是不是要用兵收复台湾,破坏太祖同郑公的协议? 要收复台湾,就要大办水师,规模比如今又要大上数倍,到时是不是福建商人百年以来的夙愿就此达成,又引得江南动乱? 天下士人以为平定辽东,就可以享天下太平,少征赋税,从勋贵手中夺回大权,是不是又是一种痴心妄想呢? 以我之见,勋贵行动缜密有序,排兵布阵远超我们,如今河运不过开胃小菜,就引得胡之问出手,我们在局势是何等不利? 师侄在陆安身上没有看到勋贵内部衰败的迹象,相反,陆安虽文弱,可在雪山之上指点山川,那时的气势又岂是一副身躯所能遮掩的。 师侄来师叔处,是为了一个人。” 顾嶷讲到最后,声气雄壮,豪气迸发,双手握拳。 林如海向椅背一靠,看着这个青年,想起了昔年在京城中那个一度胯刀备弓的少年,听闻他要娶他姑姑,带着人马到府前示威,说若有背心,叫他死于乱箭之下。当时他哭笑不得,婚后同妻子闺中闲聊,讲起这段趣事,才知道少年年幼时祖父忙于政务,父亲责罚异常,祖母并不赞同他的惹事生非,只有他妻子时常维护。他妻子那时还讲,“你既知道,若是敢有欺负我的,我定写信给琏儿,叫他为我出气,到时你就是被打成猪头,也别想好过。” 可婚后多年,夫妻又哪有嫌隙呢。 “是贾琏对吧。” “是的,师叔。陆安在雪山上喝着酥油茶告诉我,如果想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就去找贾琏,如果他愿意,会告诉我的。” 顾嶷郑重地应答,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 屋内陷入长久地寂静。 最后是林如海低沉地声音响起,“就这样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在我这做个幕僚,历练历练吧。 用不了多久的。” “谢师叔。” 顾嶷回礼时,腰弯的极深,不见面下。 第96章 近门苑 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天际,林如海结束了一天在衙署的繁忙公务,步履匆匆地回到府上。一路上,他未曾有片刻停留,向管家询问了夫人贾敏的所在后,便径直朝着那熟悉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如墨般缓缓铺开。贾敏正坐在里间,神色平静地喝着药,身旁一两个小丫鬟静静地伺候着。那药汤苦极了,光是端药的丫鬟闻着那股味儿,都觉得心里发苦。 私下里,丫鬟们常暗自思忖,夫人这般善良的人,老天为何不多眷顾些呢?夫人身子孱弱,小姐又不在身边,老爷白天出门办公,夫人一个人在府里操持大小事务,实在是辛苦。 贾敏的面容,恰似秋日里绽放的娇花,虽经岁月洗礼,却愈发添了几分成熟与温婉。她的眉眼间透着优雅,眼眸犹如一汪清泉,澄澈而明亮,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精心地挽成了江南流行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身上所穿的服饰,尽显江南的婉约风尚,质地轻柔的绸缎,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飘动,衣角处绣着精致的花纹,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勋贵之家独有的考究与奢华,不经意间流露出管家女主人的威严。 她面色平静地端起药汤,轻轻抿了一口,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她却似饮甜茶一般,神色安然。就在她喝药的功夫,林如海走了进来。 林如海进屋后,目光立刻落在贾敏身上,关切地问道:“敏儿,今日觉得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满是对妻子的关怀。 贾敏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挺好的,你先去换身衣裳,免得汗湿衣襟,身子受风。” 说着,她微微蹙了蹙眉。 七月的江南,酷热难耐。贾敏身子弱,既受不得炎热,又享受不了冰敬,只能让屋内多通风。此时正值一天昼夜交替之时,这般天气,即便静坐着也会汗流浃背,更何况林如海劳累了一天。 林如海微微点头,依了贾敏的话,他也实在不想让自己的汗臭熏到心爱的妻子。贾敏见状,指了指身旁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说道:“薄儿,你去伺候老爷换衣服吧。” 待林如海换完衣服回来,贾敏刚好喝完了药。林如海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问道:“敏儿,这药喝着如何?” 贾敏放下手中的药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说道:“这药还是和往常一样,药效很好。说起来,还得多亏了琏儿,找的大夫配的这方子,我才好受了许多,就是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 林如海轻轻颔首,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意,说道:“吃着好就好,若是实在好不了,老天不作美,这药我们也吃的起,就是苦了你了。” 紧接着,夫妻二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京中黛玉的近况。 贾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蕴儿那丫头写信来说,黛玉已不再在先生那儿读书了,不过其余都好,日常吃住都好得很。凤姐儿如今管家,对黛玉也关心得很。” 林如海微微点头,轻声应承着,可当听到贾敏说黛玉师父已离去的消息时,他的心猛地一沉。他自然知道黛玉师父是谁,嘉兴卫恙,京中邸报上显示此人已经到兵部就职了。他转念又想起今日见的顾嶷,只觉京中形势愈发复杂,突然脑海中又有一念:如今青年才俊志远气盛,让人生羡,而自己如今已然老去。 不过,这哀叹并未持续多久,他的心中很快又被对家人的牵挂填满。他心下只希望能守着这个小家,为女儿玉儿谋一个好未来,于他而言,便是人生之大幸了。 屋内,暖黄的灯光轻轻摇曳,映照着夫妻二人相依而坐的身影。 ......... 八月初贾琏又收到谢鳞写的信,信里的意思很简单:七月二十八日,一对衣衫褴褛、久经风霜的老夫妇携一幼孙,在京城正午时分敲响了顺天府门前的大鼓,升堂之后状告漕运衙门侵吞家产、谋财害命,设计谋害其子一家三口,仅存一孙幸免。 消息很快在京城传开,不到两日,京城百姓上至宫中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皆有耳闻,酒肆茶楼非议不断。七日后,城中便有儿歌传开,陛下震怒,下令严查。 ......... 比起京城外头的热闹,宝玉却别有趣味。 自年初金荣离奇死去后,族学迎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这先生是个极为古板的老夫子,教学风格严谨刻板到了极致,整日里只让学生们死啃四书。想必是得了贾政的授意,但凡族学中的子弟犯了错,他动不动就罚站、罚背书,宝玉自然也难以幸免。宝玉本就对那些经书厌恶至极,金荣死后,他心中更是愤愤不平,读书时愈发心不在焉,满心的不情愿。 这位老夫子不仅严厉惩罚学生,还时常向贾政告状,害得贾政几次三番对宝玉大打出手。虽说贾母总是庇护着宝玉,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王夫人心疼儿子,便向贾政求情:“宝玉年初刚受了惊吓,心里对那事一直过不去。那日他说的话,老爷你也听见了。如今他就是心气还没缓过来,所以读书才不上心。不如让他歇上两天,再慢慢读书,你看如何?” 这番话得到了贾母的赞同,贾政虽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驳了母亲和夫人的面子,只得勉强接受,不过还是放下狠话:“若是他再不肯读书,只知道玩耍,那就打死算了,就当我没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得了空闲的宝玉,不仅常与黛玉、宝钗等姐妹相伴,也时常前往东府找秦钟玩耍。此时秦可卿病重,久久不见好转。一次,冯紫英与贾蓉一同玩时,得知了此事,便说道:“我认识一位学问渊博、精通医理的先生,或许能诊治一番。” 贾蓉与母亲尤氏商议后,派人去请了这位张先生前来。 宝玉与冯紫英本就相识。一次,薛蟠设宴邀人喝酒,宝玉、冯紫英也在受邀之列。秦钟听闻此事,也想要去,一是冯紫英为他姐姐介绍了大夫,理应前去道谢;二是去赴宴的都是富贵公子,场面必定奢华,他心里也想见识见识这富贵场中的模样。 宝玉觉得带秦钟去也无妨,于是便带着他一同前往。 酒宴在京城一处临水的豪华酒楼举行。远远望去,那酒楼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在粼粼波光的映照下,更显金碧辉煌。走近些,便能听见从楼内飘出的靡靡之音,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 一踏入酒楼,秦钟便被眼前的奢华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大堂内,雕梁画栋,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字画,头顶的琉璃灯盏,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整个大堂照得如同白昼。地面是由光滑的大理石铺就,倒映着人们的身影,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脂粉香,许多房间里都传出欢声笑语,只见一群群女戏子身着华丽的服饰,浓妆艳抹,陪坐在那些富贵公子身旁,或斟酒,或说笑,或轻歌曼舞。 秦钟的眼睛里闪烁着羡慕的光芒,脸上满是沉醉的神情,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一会儿看看这边精美的摆件,一会儿又瞧瞧那边婀娜多姿的女戏子,心中满是新奇与惊叹。这一切,都是他在秦家从未见过的,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入席之后,秦钟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每一道菜都做得精致无比,让人不忍下箸。还有一二戏子在旁陪侍,她们身姿轻盈,笑语嫣然,不时为众人斟酒、布菜,那眉眼间的风情,让秦钟看得心驰神往。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心中暗自感叹,这富贵人家的生活,果然是如梦如幻,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宝玉将秦钟介绍给早已等候在此的众人,其中有做东的薛蟠,还有冯紫英、卫若兰等世家子弟。众人看到秦钟的那一刻,都不禁为他的玉秀之姿所惊叹。 薛蟠心中暗自想道:“怪不得金荣要闹事,香怜也愿意和他们相处,这秦家小相公长得也太好看了,比香怜还要出众几分。 这气质,怪不得宝玉舍不得呢,难怪闹出那般事来。” 不过,薛蟠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至于凑上前去,他可不敢,要是让母亲知道了,他可就不是被拘在母亲身边那么简单了,还是离远点为妙。 等人都到齐了,做东的薛蟠端起酒杯,大声说道:“今日难得大家相聚,来,先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允,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宴渐入佳境,几杯酒下肚,众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聊起城中的热闹事。当下最受关注的,莫过于那对老夫妇千里迢迢来京状告漕运衙门一事。 宝玉平日里深居家中,即便出来游玩,也多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对朝政之事既不了解,也不关心。这时,卫若兰说道:“那对老夫妇如今被顺天府的人安置在一处院子里,院子内外都有顺天府的差役把守。” 同桌的一人接着说道:“这事我可清楚。那对老夫妇的儿子一家原本是淮河上的小船主,手里有一两条百石的船,一直做着短途生意。因为没关系,做大生意轮不到他们,利润微薄得很。 去年六月,一桩他一直求之不得的生意找上门来了,可人家说他的船太小,他们的货要销到很远的地方,要是想做这买卖,就得换条大船,至少三百石的。于是,老夫妇的儿子几乎掏空了自家流动资金,花了一百九十两买了条大船,又招了几个水手。可只运了一两回,那个主顾就告诉他,最近没货运了。 他也没多想,就拿着船去等别家的货,结果河运上愣是没人雇他家的船。不仅如此,他买来的船价格暴跌,半年不到,那三百石的船就只值一百两不到了,这还不算最惨的。他原先的两条小船也找不到生意了,到了今年年初,他只能把雇佣的人减去一半,将两条小船闲置,用那条三百石的船做短途运输,可还是干一次亏一次,运价一天比一天低,到最后市场上都见不到找三百石船运货的商人了。 一家子不能就这么闲下去啊,得有活计才行。他儿子就赌了一把,借了高利贷,换了条五百石的船,结果这五百石的船买来后生意也不见好,高利贷的利息却一天比一天高,最后资不抵债,实在还不上利息,船和家里的十几亩地全被放贷的收走了。 他儿子受不了这个打击,拿刀把妻子、儿子、女儿都给杀了,老夫妇俩听到动静赶来,只救下了最小的孙子,而他们的儿子在门前当着他父母的面拿刀抹了脖子。” 故事讲完,席间众人都唏嘘不已。 宝玉气愤地说道:“此人实在可恨、可憎!经营不善导致家业衰败,心志受挫,却没有重拾雄心、从头再来的勇气,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拉着妻子儿女陪葬,实在可恶!” 冯紫英却在心中感慨:“世上能有几人承受得了家业一朝散尽,穷困潦倒的变故呢?” 众人讨论间,薛蟠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那是那个男人没本事,不会看清局势,连我母亲都不如。年初我们家生意受损,母亲有先见之明,立马不走河运,生意马上就好转了,如今还是好好的!” 这话在席间众人听来,不过是玩笑之语,并未在意,唯独冯紫英听进了心里。众人畅饮时,他找了个时机,端起酒杯,满脸笑意地凑到薛蟠跟前,说道:“薛兄,早就听闻薛家经营有道,你父亲在时也是名声远扬的大商人,不想令堂也是善于商贾之术的人。今日听你这话,令堂似有高见,如今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可大多也是只知表面功夫,小弟心里好奇,还望薛兄能给小弟讲讲其中的门道。” 薛蟠平日里总是被京城的贵公子们当作冤大头,很少有人真心夸赞他,如今被冯紫英这么一吹捧,顿时得意忘形,脸上笑开了花,立马口若悬河地讲起了这里面的故事。 卫若兰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似在和他人喝酒聊天,实则时刻关注着薛蟠和冯紫英的对话,心中暗自思忖着这其中的意思。 第97章 后来人看当时人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京城的大街小巷。冯紫英骑着高头大马,从那热闹喧嚣的酒宴归来,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他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酒意。 行至冯府门前,他利落地下了马,顺手将缰绳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目光投向那朱漆大门,问门子道:“我父亲可回府了?” 门子连忙恭敬地回道:“小爷,老爷现下在书房呢。” 冯紫英微微点头,抬脚迈进了府邸。 冯府庭院深深,格局规整大气。青砖铺就的小径两旁,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柏,此刻,微风拂过,花枝摇曳,送来阵阵清幽的香气,府中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上挂着的几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洒下昏黄而柔和的光晕。 冯紫英沿着熟悉的路径,回屋换了身衣裳,擦去额头上的薄汗,稍作整顿后,便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书房位于后院一处幽静的角落,周围翠竹环绕,环境清幽雅致。 他抬手轻叩门扉,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书房内,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本书,似乎在沉思,此人便是冯紫英的父亲冯唐。 冯唐身为一品将军,任职于枢密院,他生不逢时,年轻时志向远大,可一进军中就遇上了嘉祥二十二年的辽东战败,升职加爵就是妄想,不被处分丢爵都算好的了,他那一代人的青春没赶上时机就耽误了,青春是短暂的,一去便没有了。 可没有战功想往上晋官加爵就要爬到政治的斗争中,而嘉祥末年的争储,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那么多家勋贵都倒了,死了那么多人家,对他而言出身不是太高,倒是好事了。 到了如今,人至中年,一事无成,可偏偏曾有雄心,可谓正应了王勃的那句“冯唐易老”。 冯唐身形高大,虽已人至中年,但身姿依旧挺拔,只是两鬓的白发格外显眼,像是岁月无情的霜雪。他的面庞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深邃的眼眸中透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睿智,只是偶尔闪过一丝落寞与无奈。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袍,质地考究,却又显得低调内敛,领口和袖口处绣着精致的暗纹。 见儿子进来,冯唐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慈爱,问道:“英儿,今日又是去哪了?” 冯紫英先向父亲行了定省之礼,然后恭敬地汇报了今日的行程,着重讲述了从薛蟠处套出来的话:“薛蟠说,薛家四月北京城铺子的生意做不下去,他母亲找了贾琏,五月薛家的货就从江南走海运了。” 冯唐听后,站起身来,在房内缓缓踱步思考。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看着儿子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庞,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波澜。做父亲的,最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在仕途上蹉跎半生,一事无成。 于是,他心下有了考校之意,开口问道:“英儿,你觉得河运此事到底如何?” 冯紫英心中虽有些紧张,但比起两年前父亲叫他入春秋社时,已经好了许多。 他按照在春秋社学习的内容,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讲起自己的理解:“勋贵借海运走私是众人皆知的事,可若是都像薛家这样,规模不断扩大,对河运的侵蚀最先受到伤害的就是漕运衙门。 但现在俞阁老借海运打击两淮士人,仅从事实来看,一是俞阁老认为河运带来的损失远比不上两淮士人做大对他们的威胁; 二是俞阁老的行动,我认为是得到另外三系勋贵的许诺和支持,以弥补在河运上的损失,这点可以从河运动荡的时间得到验证,仅是那对老夫妇儿子的遭遇就说明河运行动的时间是和海运线开通同时进行的,行动的一致说明背后运作的双方是有互通的。” 冯唐对儿子的分析大为吃惊,他从未在这些事情上同儿子深入探讨过,可如今儿子的话却切中要害,深得要义。他心中难掩喜悦,可面上依旧保持着严父的威严,说道:“讲的不错,还有呢?” 冯紫英略有为难,他入社时间不长,所学还只是一些基础的 “常识”。按照教他们的柳鸢的说法,要是连这些 “常识” 都不懂,下面更深层次的内容也就不用学了。同入社的人都是在柳鸢的教导下学习,每月到城外齐国公府的桂园里集中学习讨论,同时复盘上月所学内容。贾琏只在第三个月来过,时间很短,只讲了一点:看事 —— 不论是朝政还是战事,先看时间再看人,人有多面,但做的事是有痕迹的,从事件发生时间往前推、往同期看,相互验证,用多个时间点交叉叠加人的身份背景得到多个可能性猜测,再根据事件接下来的走向,判断结果。 他今日给父亲讲的就是从这上面来的,可贾琏后来外派辽东,这门课也就到此为止了。桂园如今每月只有柳鸢常在,他主要教地理人文,照着等比例的沙盘,教九州地理。当时冯紫英等人惊讶于沙盘的精细程度,就连枢密院的沙盘也不见得强于桂园里的沙盘,柳鸢也不讲,有人问,柳鸢就是笑而不语,众人也都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就没再问。 谢鳞教军事,通常柳鸢教完一方地理,谢鳞就直接从沙盘上讲起,拿着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指到哪从哪讲,不时还问他们这处在那个朝代发生过哪些战事,指挥将领是谁,战事起因是什么,朝中情形如何…… 通常这么一顿下来,冯紫英他们个个汗流浃背,被谢鳞骂得狗血淋头,以至于个别人被挂上了生瓜的称号,在同期中抬不起头来。 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手上不粘锅,你是个屁的自己人,冯紫英他们到目前为止每人接到过两个任务,都是不同人分组完成的,说是培养成员间的默契。 可那两个任务是什么,直到如今,冯紫英都没和父亲讲,春秋社没有规定不能讲,但冯紫英就是有种不愿同父亲讲的心理,因为春秋社有明文规定社内成员不得依附皇子、参与争储,违者重处。 社内的理由是汲取嘉祥后二十年的经验教训,冯紫英内心认为这是对的。 此时父亲继续问他接下来如何,他也讲不出更多,可又不想让父亲觉得失望。于是改从江南士人行为讲起:“江南士人推动老夫妇上京,是想借助民意,这和之前陛下借用摊贩怒杀兵马司兵丁整顿兵马司是一个道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冯唐饶有兴致地看向儿子。 “只不过一切都取决于陛下的心意。可目前陛下不一定倾向于江南士人,毕竟上皇还在位,以我之见,这场官司和都察院的南下江南都不会有结果,就是有,也不会损害济城侯府等人的利益。” 冯紫英最后艰难地讲出了他的判断。 冯唐听完,十分赞许,说道:“英儿,你如今长进多了,此番思虑便是你父亲我也不能及呀。” “孩儿不敢。” 冯紫英听父亲的赞许,喜形于色,可当他父亲说出后半段话时,他却神色大惊,变得诚惶诚恐起来。 冯唐却不以为意,说:“我读圣贤的书,有‘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如今我说父不必贤于子,你父亲我蹉跎半生,如今依旧是个富贵闲人,你正值青春,方才又讲得如此好,若是坚持下去,未来必胜汝父十倍,光大我家门楣,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孩儿一定努力,不负父亲所望!” 冯紫英壮起胆子说。 “努力当然是要的,可为父还有话要教你,胜负有时不在眼下,江南士人同勋贵闹得如此之大,未必不是良谋啊!” 冯唐说话间转身背对冯紫英,语气中的感叹清晰可闻。 冯紫英满心忧虑,一是担心他父亲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深,二是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了家族却背叛了春秋社的规矩,这让他在内心觉得自己是叛徒,背弃了同期的其他人。 ......... 与此同时,远在梁房口的贾琏比顺天府更快查清事情的始末。俞鹤伦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派人下去查,但现在贾琏手上拿着两份内容相近的调查报告,一份是俞鹤伦给其他三系的交代,一份是淮阳侯府的调查结果。 相同的地方是那个倒霉蛋想要的大生意确实是漕运系勋贵的生意,甚至连卖给这个倒霉蛋的那条三百石船都是漕运系的,俞鹤伦在信里坦言是手下人为了更快地卖船设的套,既卖了船也不耽误生意,后来不给倒霉蛋生意是因为十月同三系勋贵达成了协议,生意都转到八百石和千石船上了,而后续的高利贷买卖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以济城侯府的名誉作保。 淮阳侯府查得更深些,高利贷买卖的资金是摸不见看不着的,查钱无异于大海捞针,淮阳侯府盯上了在江南两淮做高利贷的白手套,抓到其中一个,在刑讯逼供下,吐了实情,他们手上的钱来源很复杂,有勋贵家的、有大商人家的、有本地士绅家的。被抓的人苦苦哀求,说绝不是他放的款,就是放了款,他也没船卖呀! 淮阳侯府的老刑名察觉到异常,怀疑这是一个和漕运系一样的套,就派人去查了五百石船的来源。查出这条船在漕运衙门的登记册上最初是临安伯府的船,这很尴尬,临安伯是江南系勋贵,同贾家关系密切,但幸好临安伯府的人说在去年五月船只就被转手卖给了苏州的丝绸商。 但接着往下查发现了难题,这个商人在今年二月破产了。白崇寓的父亲讲这个商人由于去岁丝绸价格下跌竞争不过春秋社手下的商人,大亏一笔,丝绸卖不出去,买来的船也是亏的,交不上桑丝的货款,被人状告到金陵织造局,金陵织造局就把他的家产给查抄了。那条船很可能是织造局在册的抵押物,按道理是要连同这个商人的其它资产一同拍卖的。 查到这,淮阳侯府查不下去了,金陵织造局是内府皇商的地盘,但他们通过织造局的小吏查到这个商人的其它资产还在册,但这条船已经从账册上消失了。 到了这,贾琏也看明白了,这个倒霉蛋一连踩中两拨人分别设的两个套,家产被骗得一无所有,至于那条五百石的船多半是被织造局里的某个人给没了,放到行市上卖的。 高利贷的主谋贾琏心里有了猜测,不过他没来由的担心起一件事,写信给了蕴儿,要她去查件事。而关于这件事的处理,贾琏写信给谢鳞,要他关注胡之问决意把这件事往哪个方向上引,最后都察院和刑部查到了谁身上,胡之问的目标就是谁。 特别嘱咐不要把淮阳侯府查出来的结果轻易透给俞鹤伦,他要看一看胡之问的手段,怎么个祸水东引法! 第98章 闲花扫落庭 金桂飘香时节,荣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披上了簇新的红绸,门楣上悬着的八角琉璃灯在秋风里轻轻摇晃。 贾琮中秀才的喜讯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连素日端方持重的贾政都破了例,亲自吩咐管家将宴席摆在正厅后的藕香榭,八扇雕花槅门尽数敞开,任那清甜的丹桂香与觥筹交错的喧闹声融作一处。 三春姊妹的贺礼最是精巧别致。探春的湘竹笔筒上刻着\"蟾宫折桂\",迎春的松烟墨锭透着淡淡柏香,惜春则用澄心堂纸画了幅《青云图》,笔下稍拙,胜在心意。 黛玉托紫鹃送来一匣子旧年收的雨前龙井,宝钗的鎏金砚台衬着鹅黄锦缎,倒映着廊下红灯笼的碎光。宝玉抱着他亲手抄录的《四书集注》来献宝,被王熙凤打趣\"倒像是要抢琮哥儿的风头\",满屋子笑作一团。 府外头也来了客,同贾琏相近的勋贵人家都送了,而春秋社的公子们则是另送一份礼,作为个人的心意。 赖大站在垂花门下的阴凉处,袖中藏着的素绢帕子早被汗水浸透。他望着廊檐滴水在青砖上洇出的深色痕迹,恍惚想起二十年前贾珠考取功名时,也是这般盛夏余威未退的天气。那时贾赦房里的周姨娘还梳着双丫髻,贾政的袍角扫过门槛时还带着意气风发的响动。而今廊下捧着礼单来回奔忙的,已换成傅亨手下那几个穿靛蓝短打的年轻小厮。 在外招待人的赖大看着门子记的礼单,心内感叹不已,“这三爷也是沾了二爷的光,这礼收的比宝二爷前几年收的礼还多,要不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能有这么多客人。 说来大老爷房近来喜事不断,二爷有了大小姐是一回礼,有了大公子是一回礼,如今琮三爷得了功名,又是一回礼,这么看着大老爷房里倒是日益兴隆起来。” 如此想着他又愁起来了,二爷将来要掌权、做荣府的主是东西两府下人的共识,比起跟在二老爷身边的那些人,他赖大其实就是谁是贾府的主人,他跟谁。 可如今不是他赖大不想靠上去,只是二爷一直不收他,而且凡事都叫傅亨做,看二爷的操作,将来是要用傅亨取代他赖大,就像戏本上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赖大倒不是不愿意,主要是他赖大在贾家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是,老太太还没咽气呢,二爷就这么不把他放眼里,傅亨那几个兔崽子又只平日里客气着,连规矩都不懂,这么多年了,赖家有个什么喜事,也不见送礼,他自然心里恨的紧。 正想着,他远远看见陆小爷来了,将心里愁绪收起,笑脸迎了上去。 陆预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夫人和妹妹也一同来了,他在拜过贾家的两位老爷后,同贾琮喝起了酒,两个男人聚一处,聊聊八卦,聊聊家里,最后都聊到事业上,聊到了天下大事。 陆预与贾琮对酌三巡,少年郎君白玉似的面皮染了霞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盏上的冰裂纹。 \"预哥不知,那日放榜我躲在祠堂后头不敢看,还是小厮翻墙来报的信。\"贾琮忽压低声音,\"其实我连《孟子》的''离娄章句''都背不全,倒是把《游仙窟》记得滚瓜烂熟........如今我都不知道考了秀才干啥,二哥硬叫我考,我才考的。光是背书背试题就把我给愁死了,要是还要考举人啥的,说啥我也不干了。” 陆预一愣,后是一笑,想起之前的自己了,他和贾琮头上都有个出众的哥哥,自己其实不受瞩目,周围的人也不对他们有多大的期许,所以早年间他们都在玩,只不过玩的方式不同。 贾琮现在不知道做什么,其实他们有几个知道呢? 现在的贾琮其实就是过去的他罢了。 陆预心内如此感慨一番,就同贾琮继续喝酒吃菜了。 王熙凤屋里此刻正热闹,陆预的妻子姚绚同妹妹陆颖已经在王熙凤屋里坐着了,一同聊着地还有三春、林薛五人,屋里头众人虽聊着,可也都看着那个快满一岁的女娃,贾琏给她早取了名字,贾秋璇。 贾秋璇在乳娘怀里蹬着藕节似的小腿,引得探春拿璎珞圈逗弄。薛宝钗捧着汝窑茶盏细看孩儿眉间红痣,忽听王熙凤笑骂:\"琏二这没心肝的,给姐儿取名这般潦草,倒不如让我们姊妹重新拟个好的。\" 众姊妹都知道凤姐姐只是在打趣,都是浅笑间听着,不多言,炕上还有个爬来爬去的小家伙,贾琏给他取名贾菁。 一天热闹散尽,赖大送客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际。他望着陆预马车檐角晃动的琉璃灯,忽听得身后传来傅亨与门房核对礼单的声响。秋风卷起一片枯叶,正落在他沾了酒渍的皂靴上。 次日清晨,日光熹微,蕴儿携着礼物,款步迈向贾琮所居的院子。这院子里瞧着人影稀落,一来三爷尚未成家,没有诸多内宅琐事,二来三爷生性宽厚,对下人甚少严苛管束,他素日就厌那纷扰是非,不愿因着人多生出无端龃龉,平白为难了他这副软心肠。 因而蕴儿平日也未往三爷院里多安排人手,此刻,贾琮身旁的大丫鬟霞乐,正悉心备着洗漱之物,预备伺候三爷起身。见蕴儿来了,她眼波一闪,忙不迭迎上前去,二人相视一笑,透着股子亲昵劲儿。虽说霞乐是贾琏指派到贾琮身边的,可贾琏诸事繁忙,贾琮日常起居的琐碎事儿,实则都由蕴儿一手操持,天长日久,情谊自是不同寻常。 “三爷还未醒?”蕴儿未贸然踏入屋内,在门外站定,笑意盈盈地问霞乐。 霞乐欠了欠身,轻声解释道:“昨日爷与陆小爷相谈甚欢,多饮了几杯,回府时还有些醉意,直至晚间尚未全然清醒。眼下刚醒,我正赶着伺候爷洗漱呢。蕴儿姐姐此番前来,可是有要事寻咱们爷?” “你这小丫头,倒是伶俐得很。”蕴儿抿唇一笑,打趣道,“放心,是桩好事。依我看呐,你往后的日子,可要熬出头咯,尽是好日子等着你呢。”霞乐听了,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瞥了蕴儿一眼。 “好了,咱们说正事儿。既三爷还未起身,我且去厢房候着,待三爷收拾妥当了,劳烦通禀一声。”蕴儿收了笑意,神色端庄地说道。 霞乐应了,唤来小丫鬟,引着蕴儿去厢房安坐,自己则匆匆折回屋内,手脚麻利地帮贾琮拾掇,好让三爷能见客。 没一会儿,贾琮整束齐整,不见丝毫宿醉的邋遢模样,一袭青衫,身姿挺拔,稳步迈入屋内,见着蕴儿,当即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动作恭谨,毫无敷衍。在这深宅大院里,蕴儿待他如亲姐一般关怀备至,贾琮这一礼,满是真心诚意。 “三爷,您可使不得这般大礼,若是叫旁人瞧见了,保不准又要嚼舌根。”蕴儿瞧着,心下既是欣慰又是心疼,忍不住出言提醒。 “姐姐的话,琮儿记下了,往后定改。”贾琮嘴上应着,可这般话说了不知几回,每回见人,行礼依旧周全,哪有半分更改的迹象。 “霞乐说姐姐寻我,可是有事儿?”贾琮抬眸,目光温和地望向蕴儿。 “三爷如今已博得功名,年岁渐长,再不是往昔那调皮顽童了,往后言行举止,愈发要稳重持重些才好。”蕴儿微微蹙眉,又多叮嘱了一句,言罢,招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将备好的礼物呈到贾琮面前,“三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自然比不得爷和奶奶的心意重,您可千万别嫌弃,好歹赏脸收下。” 贾琮见状,神色间满是惶恐,忙不迭摆手,“姐姐这是何话,平日里便是父亲,也未曾……” 话未说完,蕴儿便截住话头,佯嗔道:“三爷,这话可折煞我了,断断说不得。” 说罢,她敛了神色,切入正题:“三爷如今有功名在身,却暂无营生。若您还想潜心苦读,再攀功名高峰,不知可还有这番心力?” “姐姐说笑了,琮儿能侥幸考取秀才,已是承蒙上天眷顾,哪还有再考的念头。”贾琮微微垂首,面上露出几分局促。 “既如此,那我便往下说了。”蕴儿轻轻颔首,“爷念着您,知晓您有主见,便差我来与您商议。通州总管府下头,现有个粮道官的空缺,您若愿意,可前去赴任。若是不愿,也好有别的安排。” 此言一出,贾琮尚未及回应,身后的霞乐已是喜形于色,难以自抑。粮道官,这在众人眼中,可是个油水颇丰的肥差,多少人眼巴巴盼着,能捞着这等美差,简直能把旁人馋煞。 第99章 石头垂 从贾琮处出来,蕴儿款步迈向贾琏的外书房。彼时,日头高悬,暖煦煦地洒下光辉 。屋内,傅亨、姚器早已等候多时,二人翘首以盼,见蕴儿身影出现,赶忙迎上前去。 蕴儿并未坐上主位,而是在下方右侧轻轻落座。甫一坐定,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查得如何了?” 傅亨与姚器目光交汇,稍作示意后,傅亨上前一步,恭敬开口:“回姑娘的话,已查得差不多了。自隆兴元年爷入宫当差起,每月供奉给官中的银钱便增至三千两。直至今年年初,吴新登手上再没有刻子,这些年府里积攒下来的,约莫有近十万两。现今府中现银三万七千两,二太太存于钱庄的,估摸有六万五千两上下。年初停了供奉后,奶奶便将外头放的印子钱收回了一部分。不过……” 说到此处,他微微抬眼,悄悄觑了觑蕴儿的脸色,见其神色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便鼓起勇气继续道,“奶奶取钱向来是按需取用,大部分银钱仍在外头放着生息。” “是何人牵线,让奶奶放印子钱的?” “府里牵涉此事的,有账房的林之孝家的,他们主要负责在账目上做手脚,掩人耳目。府外除了几家相熟的勋贵人家参与其中,听闻还有江南甄家的人…… 再者,平儿姑娘或许知晓内情。” 蕴儿转而看向姚器,问道:“具体办事的人可找到了?” 姚器连忙挺直身子,高声应道:“人已派人盯紧了,连同他们的背景都摸得一清二楚。姑娘若要动手,随时听候吩咐。” 蕴儿却无即刻动手的打算。贾琏给她的信中,只是让她暗中查访,如今既已查明,自然要等爷拿主意。“不急,先派人盯着。等爷的指令下来,再做定夺。” “是!” 二人齐声应和。 “不过,我们也得有所防备。若是顺天府或都察院的人循着线索查到那些人,便先下手为强,除了他们!” “明白!” 姚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既如此,你们先出去吧,各自忙正事去。” 蕴儿心中也是犹疑不定,此事便这般暂且搁置。爷和奶奶之间的事暂且不论,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实在是左右为难。 就在傅亨抬脚欲出门之际,蕴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唤住他:“三爷已然应允,愿到通州去做事,我这便给爷回信。你也去通州寻一处院子,不必太大,三爷不喜欢张扬,要选个僻静些的,三爷向来不喜喧闹。” 傅亨赶忙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 到九月下旬,金风送爽,丹桂飘香,京城中一片祥和之景,然而朝堂之上却气氛紧张,如暴风雨来临前夕。 都察院派往江南的调查人员,将两淮江南的详细情况连同那起牵涉老夫妇的案子始末,一并呈奏至帝京。这份奏本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瞬间点燃了朝堂的战火,矛头直指向漕运衙门。 一时间,朝堂上漕运衙门与都察院、刑部的官员们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内 阁大学士俞鹤伦,身兼漕运总督之职,率先站出来为漕运衙门发声。他整了整朝服,神色庄重,向陛下拱手说道:“陛下,臣以为,如今众人皆在指责漕运衙门,实在是冤枉。 就拿抛售船只一事来说,确实属实,但当初给予其子生意机会也是千真万确。后来生意中断,实乃时局变化所致。就如《管子》所言:‘时者,得天之时,虽小必大;失天之时,虽成必败。’ 老夫妇之子经营无方,不懂营商之险、之多变,这是他个人的无能。若只因一人无能,我们便纠之、救之,天下无能之人何其多,朝廷又怎能一一去救回呢?” 俞鹤伦微微顿了顿,目光扫视朝堂,见众人皆在认真聆听,便继续说道:“推而广之,江南民生动荡,根源在于许多人不通经商之道,却贸然涉足其中。这些人能在商场中存活至今,无不是一味地攀附权柄,以权谋私,垄断民生,地方豪强也多参与其中。 如今天下形势发生变化,海运开通,对他们有所损害,他们却不能通过正当的商业手段挽回损失,于是便求助于权势,妄图以权庇其私利,却损害了天下的公利,这正是存私而弃公啊! 朝中为他们发声的人,又有谁能独善其身,不被私利所染,而记得为臣之公心呢?恳请陛下明察!” 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恪,出身清正,刚正不阿,听闻此言,怒目圆睁,向前一步,拱手大声说道:“俞大人此言差矣!江南两淮之地,商业发达,百姓虽皆以勤劳为本,然为习气所染,多有涉商谋利之举。本来他们勤勤恳恳,谋得微利,只求温饱。 海运开通本是利国利民之举,然漕运衙门却蓄意破坏河运,致使运价动荡,百姓苦不堪言。那些商户,虽有经营不善者,但更多的是被漕运衙门的种种行径所害。《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许臣等以重任,如今漕运勋贵不顾百姓死活,只图自身之利,又岂是为臣之道?” 俞鹤伦并未说话,而是户部郎中全郢挺身而出,他冷笑一声,反驳道:“韩大人,你熟通五经,却不知计然之策、陶朱之变,在此贸然出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商道本有多变,诸人皆为自利,各有其举全凭一心,其得其失全赖天时。利出于民,有人得之,有人失之,若损天下百姓,则当阻之,反之若是利天下百姓,则当顺之。如今京城百姓称善,江南百姓亦无所怨,若仅因一二宵小妄言,朝廷就贸然插手,恐失民心!” 韩恪毫不退让,大声说道:“全大人,你这是强词夺理!漕运衙门掌控着河运的大权,却不能保障运价的稳定,使得百姓的生活陷入难境,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论语》有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漕运衙门作为朝廷的重要部门,本应以身作则,维护百姓的利益,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是令人痛心!” 如此下来,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引经据典,唇枪舌剑。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其他官员们也都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支持各自认为有理的一方。有的官员认为俞鹤伦所言有理,那些商户确实存在自身问题;有的官员则支持韩恪,认为漕运衙门必须为此次事件负责。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隆兴帝终于开口了:“诸位爱卿,都暂且住口。此事关乎重大,都察院与漕运衙门,皆是朝廷的重要部门,本应相互协作,共同为朝廷效力,如今却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朕希望你们能以大局为重,齐心协力,还江南百姓一个安宁,还朝廷一个清明。” 众人听了,纷纷跪地领旨。这场激烈的朝堂辩论,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江南漕运的问题却依然悬而未决,众臣都知道今日只是第一次较量,更关键的还在后头。 第100章 纷争开始 散朝后不久,首辅李嵇神色冷峻,眼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向都察院下令,语气坚定:“继续严查此案,务必揪出高利贷背后的主谋,还要彻查清楚高利贷买船一事是否是个阴谋。” 都察院众人领命而去。 这桩朝堂官司如一团乱麻,持续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时间悄然来到十月初四,枢密使牛继宗向陛下上奏,言及此事,“陛下,此案牵连甚广,天下百姓极为关注,应当在朝堂之上公开辩论,以正视听,公正断案,还天下一个公道!” 不久宫中传来消息,隆兴帝允准了他的提议。 此消息一经传开,整个京城瞬间热闹起来。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纷纷,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都在讲牛继宗脑子坏了,一个武将同饱读经书的文官辩论,还没开讲,就输了一半。要知道,朝堂上五品以上的文官一半都出自翰林院,一人说一句都能说死武臣了。 镇国公府里,牛承业满脸担忧,快步走到牛继宗面前,眉头紧皱,焦急地说道:“父亲,搞辩论那向来是那些夫子的强项。您上了这道折子,要是到时候我们输了,那可就丢大人了!” 牛继宗神秘一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既然谢鳞出了这个主意,那就肯定有他的计划。他让我们上书,负责辩论的是俞鹤伦,就算输了,也是这位老夫子学问不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俞鹤伦没有反对,就说明他是有信心的,我们且看他们怎么打算。” 隆兴帝将朝议时间定在了十月十一,地点选在庄严肃穆的太清宫。这一天,天色微亮,文武朝臣们便早早来到太清宫。他们身着朝服,神色各异,依次入场站定,静静地等待着隆兴帝的车驾。宫殿外面,翰林院诸学士领着国子监诸生整齐站立,场面极为隆重。 首辅李嵇站在百官之首,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吏部的老天官夏崇,因为陛下的恩遇,被赐了一张小凳,他坐在小凳上,微微眯着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殿内殿外独他一人有此殊遇。胡之问、李轲、刘学义三人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同样一脸平静,神色沉稳。而中下级文官们大多面带喜色,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牛继宗领衔的武臣勋贵群体则异常安静,冯唐站在中间,心中满是疑惑,实在不明白牛继宗为什么要提议这场胜算不大的朝堂辩论。作为枢密院正五品参将的谢鳞,虽然有资格入殿,但位次极其靠后,他的眼光不离前面的李嵇等人。本朝参将品级低下,与前明正三品的武官不可同日而语。 不一会儿,隆兴帝的车驾缓缓驶来,隆兴帝坐上御座,百官立刻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随后纷纷坐于蒲团之上。这时,一个太监尖着嗓子高声宣布:“朝议开始!” 文臣中率先出列的是韩恪。他走的是清贵路线,从翰林院一路升迁到都察院,如今已坐到左都御史的位置。而武臣一方,由于大多是不懂经义的武将和半吊子文人,出场的自然是中过进士,论年资仅比贾敬稍晚一些的俞鹤伦。 二人地位悬殊,若单从官职论起,这场辩论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毕竟漕运衙门可不缺会骂街的粗鄙官吏。 俞鹤伦率先开口,他今天身着一袭长袍,手持折扇,一副学究老先生的模样。他微微拱手,不紧不慢地说道:“韩大人,你我二人今日在此,是为了公案。若没有规矩,就算争论到天边,也不过是民间所说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我应当先划定范围,再谈其他,不知韩大人可认同?” 韩恪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心想:“且看看你要划什么范围。” 于是答道:“阁老此话在理,卑职赞同。” “此案情形复杂,都察院还未完全查清。你我今日仅论老夫妇之子买三百石船之事,如何?” 俞鹤伦接着说道。 “阁老在理。” 韩恪爽快地应道。 “老夫妇之子买三百石船,乃是他家惨祸之起因。你我先前所论,关键在于你认为漕运所属勋贵、官吏以海运之公而谋自家之私,以生意谋利为引,售卖船只,致使他落得如此下场,是也不是?” 俞鹤伦目光紧紧盯着韩恪,追问道。 “当然!” 韩恪答得斩钉截铁。 俞鹤伦面上露出一丝轻笑,不慌不忙地说:“那我问你,什么是公,什么是私?若是讲不清这个问题,怕是议不出个公理来,你说呢,韩大人?” 韩恪闻言,心中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俞鹤伦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太过宽泛,若是深入讨论,恐怕就算谈到天边,也不会有结果,搞不好还得去江南请大儒来辩经。他下意识地认为,俞鹤伦是想搅黄这场朝议,如果朝议讲不清,那么自然漕运系勋贵所为就算不上错。 于是,他连忙反驳道:“俞阁老此话差矣,公私早有定论,你我若是在这里讲这些,便是画蛇添足,多费口舌。还是回到本案上,才是正理。” “是吗,公私早有定论?不知是朱夫子讲的‘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还是王船山的‘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还是顾亭林讲的‘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或者是黄梨洲说的‘天下为公,君为客’、‘藏天下于天下’......” 俞鹤伦一连串的发问,如同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殿内激起千层浪。殿内顿时议论纷纷,原本平静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勋贵武臣们大多一脸茫然,他们很多都没听懂俞鹤伦在说什么。而文官们则炸开了锅,有的人皱着眉头,小声嘀咕;有的人则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与旁边的人争论起来。靠近御阶之下的李嵇依旧沉得住气,面色平静如水;夏崇老大人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李轲则若有所思地看向胡之问,眼神中意味深长。 礼部尚书刘学义此时紧张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韩恪的背影,只希望这个一向善辩的家伙有个急智把这个问题绕过去,不然他今天下朝还没回到家门口,就要被人围住,要求讲经了,说不出个道理来,他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尝尝物理意义上的铁拳了。 韩恪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他虽然是理学门人,但此刻他代表的是整个文官群体乃至天下士人。俞鹤伦代表勋贵发问,他若是只讲理学的道理,必然会得罪实学,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士人争论的焦点,只听背后文官同僚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他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若是讲得不好,怕是当场就有性子急的人,要撇开俞鹤伦,和他单独辩经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韩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俞阁老深究天人之际,倒是令下官想起紫阳先生所言‘理在事中’。今日漕运诸案正如镜台蒙尘,正需诸公持此实务之镜,方照得清何为公器、何为私欲。”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对他抱有一丝期待的众文官瞬间炸开了锅。一个文官满脸愤怒,指着韩恪的后背大骂:“韩德维,你个缩头乌龟!妄为照亭先生学生,今日说出如此话,当使照亭先生羞愧于九泉之下!” 另一个文官也不甘示弱,跳着脚骂道:“韩德维,你的德丢到你娘肚子里去了,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你做个屁的左都御史,要是御史都是你这副德行,天下清明何在!” 还有人要继续骂,李嵇突然脸色一沉,大吼道:“汝等身为朝廷命官,在大殿之上大骂他人,成何体统!为官失礼,为学失谦,再有在殿上失礼者,一律论罪!” 李嵇在朝堂上积威已久,加之新政功德加身,这一吼,让那些年轻鲁莽的官员都不敢再造次。 文官们稍稍安静下来,又有一人从文官中走出来,他大步走到殿中,双膝跪地,向正中的陛下请旨:“陛下,俞阁老所问已涉多年公案,韩大人难免有偏颇之处,臣顾岑请陛下准臣下参与辩论,以显公正!” 御阶之上,隆兴帝沉默了许久,就在众人按捺不住时,终于传来一句:“准。” “谢陛下!” 顾岑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顾岑谢礼完毕,缓缓站起身来,转身面向俞鹤伦,恭敬地施礼躬身,说道:“翰林院学士顾岑请俞阁老赐教!” 随着顾岑的加入,朝中局势再度发生变化。方才韩恪和稀泥,借紫阳先生(朱熹)之话,说什么实务之镜,狗屁不通。 如今昆山顾岑入座,众人都拭目以待,看俞鹤伦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第101章 分歧 坐在武臣群里头末尾的谢鳞对于顾岑的出场并没有什么格外的关注,这场辩论到俞鹤伦提出辩公私而定是非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那对老夫妇的儿子是蠢、还是被设计已经无关紧要,众人的目光已经被吸引到公私的定论上。 而勋贵们、或者准确一点,春秋社的人提出这样一场辩论的目的,不在于搅浑这潭水,而在于谢鳞眼光所及的五个人,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反映是最重要的。 而殿中央的俞鹤伦看到顾岑出场,知道漕运系的责任已经推脱掉了,下面该进行第二场对于春秋社中某个人更重要的表演了。 俞鹤伦虽然没有了心理负担,但精神却更为紧张,他身后坐着所有的勋贵武臣,就像韩恪方才的反应一样,当他的话代表了一个群体的时候,即使身居高位,说的话也是被精心设计过的。他之所以愿意充当马前卒在于一个承诺,这场辩论的真正目的同样与他息息相关。 他们要搞清楚:谁是可以合作的朋友、谁是天然的敌人。 他脑海中翻过如此多思绪,面上却是按计划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之所以讲公私,是因为我们在朝的人都是公私难分之人。你们说海运开通利国利民,是天下之大公,可海运开通所存在的害却是清晰可见,漕船闲置、南北河运量减少,冲击船价、冲击运价。 我们漕运勋贵、官吏世代从事河运,几代家业积累,手上握有的河船数量不知多少,恐有上千艘,不抛掉,就是放任自己亏掉数万两银子,败尽家业,我等如何去见泉下列祖列宗? 顾岑!” “阁老,卑职在。”顾岑听俞鹤伦点到他,恭敬应答。 “我问你,趋利避害是不是人生而有之之欲?” 顾岑听到俞鹤伦的问,早有预料,心里略作犹豫后遵从家学本心,朗声答道:“昔年亭林先生有言''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趋利避害如草木向阳,本是乾坤生养万物的枢机——江南蚕妇缫丝求利,养得半城织机轰鸣;晋商避塞外刀兵之害,反开出万里茶路。 私欲若能用礼义作堤坝,引向沟渠,便是''合私成公''的活水。怕只怕有人假天理灭人欲,自己却把漕粮往别院地窖里搬。” 此话一出,顾岑背后多人点头称赞,李轲也露出赞许的表情。 俞鹤伦对于顾岑比喻里的明讽没有介意,而是继续往下讲:“你说的很好,你说私欲要拘于礼义之内,趋利避害也要有度,那我问你,我们抛船是否违度?” 顾岑犹豫再三亦未敢作答。 “那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俞鹤伦指尖重重叩在鎏金凭几上,声如裂帛,眼光扫过所有文官,最后回到韩恪的身上,韩恪也感受到了,变得紧张起来,“船是船商的资产,如果你们不确定抛船的行为是否过度、逾越礼义。那土地呢?当今天下,田地是一等一的财富之源,王船山《噩梦》有言''地非王者所得私,天地之间有民而地宜养民''。太祖定江南,均分土地于官民军士,到天佑帝平定天下,江南百姓尚有薄田,可根据嘉祥三十五年的土地清查结果,江南三府七成膏腴尽归官绅''义田'',洞庭粮商借常平仓之名行围积之实! 这究竟是''藏地于民''还是''藏地于官''? 还有,如果抛船的行为不能被确定,那囤积土地的行为怎么确定是否符合礼义? 韩恪!你能给我解答一下吗?” 殿角铜漏忽地卡住滴水,满朝朱紫俱被这番船山绝学镇住。韩恪衣袖已被冷汗浸透,他突然意识到,今日辩的不只是出售船只,而是在动摇天下田制的根基。 他已经后悔坐在这里了,俞鹤伦问他,他却根本不敢答。 他虽是理学门人,可对经世学派的理论分野流派还是清楚的。俞鹤伦讲的王船山的《噩梦》,其实就是提出“土地民有论”,否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认为土地私有是“天地之固然”,这有利于士绅,但“土地民有论”的针对对象在这朝堂上是万万不能讲出来的。里头那句\"民自谋生,而君不与焉\"的惊雷之语,放到前明就是要把洪武皇帝的“鱼鳞图册”撕个粉碎。 后一句提到的“义田”更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韩恪常久思虑之后,对着御阶长揖及地,\"阁老博古通今,下官佩服。然则朱子《戊申封事》早有明训:''田制之弊在人心不在法度''。.......\" “韩德维,今日不论田制,只说度的问题,度的衡量是用人心还是用法制?” 韩恪说的一半,就被俞鹤伦粗暴的打断,对于俞鹤伦的反问,他难以讲下去。 而身处文官群中的卫恙若有所思,现在的问题从议河运到议公私再到议人心之性与法制,一层推一层,这些问题从明亡议到如今,都还没有定论。 太祖到天佑帝忙着光复天下,嘉祥帝忙着在国力鼎盛时期拓展疆土,消灭后患。 到了隆兴帝,士人集团在之前有过两次关于儒家思想统一的大辩论,都在嘉祥帝时期,一是嘉祥初年方苞等理学门人同经世学派的几位领袖,但当时辩论的几位都已是暮年白鬓,言论较天佑年间并无新意;二是嘉祥末年李嵇在国子监讲学挑起的同胡之问的大辩论,但这场辩论被卷入夺嫡之争,原本的初心都被大势裹狭,化为党争的工具,在现今士人中,地位非常低。 辩论的双方如今都在中枢任职,这意味着大辩论还会发生,但大家原先的估计是在大势稳定之后也就是辽东平定之后。 如今勋贵借河运挑起事端,使得原本齐心协力的士人群体在这个问题面前显露出分歧,他只要看看左右的同僚,就知道理学同实学的分歧之大,敌对之意是何其盛了。 韩恪对俞鹤伦的问题不是不可以答,但他很清楚韩恪的回答只会引发大战,在辽东之前消耗士人内部力量,使得勋贵团体在辽东之战中居于主导地位,并在之后士人的大目标新政中居于劣势地位。 韩恪担不起这个制造分裂的骂名。 而俞鹤伦的话,第一句借王船山的土地民有论将河船产权和土地产权置于同一天平之下,第二句直指士人群体对河船买卖与土地兼并的态度不同,第三句以义田变质做切入点直指礼法问题,第四句引用梨州先生的藏天下于天下,将地置换成天下,直指政治的合法性。 那一句都可以要人命。 第102章 精神病人的思考 俞鹤伦虽问的韩恪,但顾岑脑海中却翻过许多思考,而谢鳞则回想起贾琏信中的内容。 贾琏认为的世界是这样的。 理学家强调的“存天理,灭人欲”,就是绝对的公私,理学家想象中的理想世界是二元对立的静态平衡,而经世学派的四位大家都讲公私统一,将私纳入公的范畴,是公私相济的功能主义。 二者理论上的不同演变为在经济上的观点就是重农抑商和工商皆本。 朱夫子在他的《劝农文》要求“禁约贩米出境”,主张通过国家调控抑制豪强之私,保护小农经济,将商业视为逐末,追求“不患寡而患不均”,抑制了社会的发展动力。 梨州先生评价为“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认为应该恢复市场的自发秩序,批判盐铁专营,认为它是伪公。顾氏先辈亭林先生倡导钞法论,改革货币制度,主张利用商业流通“通天下之利”。商业发展代表生产要素的流动,将商纳入本的范畴,就是在追求社会发展的活力。 朱夫子要的国家调控压制豪强不是不好,只是这个豪强的定义极为模糊。盐铁论里的豪强是地方上具备强大经济实力、社会影响力、政治势力的富商大贾、豪绅权贵。 而自北宋的张载、程颐提出宗法思想以来,朱熹又依靠前贤的思想主张重建宗族制度以强化基层治理,除强调基本的礼法以外,朱熹改良吕大钧的《吕氏乡约》,强调“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通过乡约组织实现乡村自治,同时创建社学也就是基层学校,促使理学理念深入乡村。 朱熹的理解中宗族乡约是天理在人间的具象化体现,宗族制度既能维护家族之私,又能服务于社会之公。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既从属于宗族,又归属于乡约,在亲缘、地理两个层面搭建了极为牢固而强大的人身依附关系。 在这样的情形下,商业发展所带来的社会流动对人身依附关系的摧毁是极为明显的,或者说工商业的发展会摧毁这套治理体系。 而士绅对这套体系的依赖是有原因的。 首先有一个问题,乡村百姓作为个体为什么会倾向于这套乡村治理体系? 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个家天下的社会,天下最大的私来自皇帝。如果没有这套体系,在宋以前的百姓除开那些世家大族,受到压迫的最大来源是朝廷官府,在宋之后世家消散,百姓直面朝廷的剥削,不像之前可以依附世家豪强来躲避这些。 宋以来思想家们提倡的宗族制度,就是在提供、搭建一个小的私天下。 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小家? 大家代表大的剥削,小家代表小的剥削。作为穷苦百姓没有知识,只会依靠天时耕种生活,你是相信皇帝派来的官吏,还是离你家不过几百米远的邻居? 是个人都会选择后者,皇帝的奴仆可不在乎你是谁,而邻居至少还照顾自己的脸面。 北宋文彦博的与士大夫治天下,就是因为士大夫通过这样的乡村治理体系在地方获得了支持,他们可以动员乡村劳动力闹事,必要情形下同官军对抗。 朱熹的礼法制度本质上是通过这套伦理体系取得互信,比起家天下的天下私法,这套东西对于百姓而言博弈成本更低。 从博弈角度讲,就是百姓觉得同朝廷博弈成本太高,而同家乡的士绅们博弈代价小些。 本质是互信的成本问题。 与此相搭配的是社仓(义仓)制度。朱熹在任福建崇安县尉时首创社仓制度,由政府或乡绅提供初始粮本,丰年时以低息(通常为20%)借贷给农民,灾年则减免利息或无偿赈济。而社仓的管理则交由民间自主,社仓由乡民推选“社首”“保正”管理,避免官府直接干预,强调“民自为政”。 社仓好不好? 初衷是好的,都是叫人给办坏的,某句话是这样说的不? 借贷这个玩意,本质目的就是掏空你的家业,至于是三年还是三十年,因时而移。 通过这套义仓赈济制度,士绅披着仁慈的皮,做着侵吞他人土地的恶劣行径,但是又通过义田的形式规避自己家业不断扩大的事实,让官府想收税都不好意思,不然你就是侵占百姓灾年的救济粮,是不仁。 俞鹤伦方才提义仓就是在警告士人,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而为什么明末的士人特别是经世学派的人反对理学呢? 在于另一个事实。明末士大夫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讲,他们不在乎谁是皇帝,谁是百姓,就算皇帝是蛮夷,他们都认,百姓是草原上儿子娶母亲、父亲娶女儿、哥哥娶妹妹的野蛮人,他们也认,只要皇帝和百姓认这套儒家普世制度就可以,他们还是他们就可以。 这是难以接受的,对于自出生起就抱有朴素民族情感的人来说,这比把他杀了还难受。而明末抱有这样思想的人很多,愿意为此而死的人很多,可士大夫中很大一批人在理想和生命之间选择了生命。在另一个时空有一批人既不敢殉道,又不愿意放弃理想,于是做起了隐士,在道家的思想中求苟全。 无论是哪种,都背叛了他们儒家思想中另一条极为关键的理论——华夷之辩。 背叛了这一条,华夏这个玩意的先进性就破产了,那么是个人就要问一个问题了,是什么导致了华夏的落后? 而建立在这一条理论之上的许多上层建筑的存在就会遭到质疑。 这个问题,贾琏没有打算深入讲下去,而是讲起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经世学派的学问大家们开始讲起农商皆本了,强调商业经济的重要性了? 因为当皇帝的家天下破灭之后,他们发现他们所搭建的小家对于野蛮人的入侵毫无办法,一个小家、一个村落、一个乡镇、一个县城所能调动起来的力量阻挡不了八旗军队的进攻。 而理学家所强调的重农抑商及其相应政策,在地域上将中国切分成一个又一个以乡村为单位的细小独立空间,在失去皇帝为首的朝廷官府体系之后,在不同地域之间讲基层宗法,鬼他妈信你,我姓李,你姓王,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我都不认识你,互信都没有,你有难我为啥要帮你。人的自私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理学教养下还有良知的士人无法相信存天理灭人欲,灭出个如此自私自利的士绅群体,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意味着过去几百年里,儒家的人都在自己骗自己,他们为了自己的私而讲大公,无耻之尤。 儒家最推崇的道德在现实面前就是个狗屎。 在亲缘、地域色彩无法团结民众的时候,势弱而还具备良知的年轻士人群体捡起了他们过去最嫌弃的利,以利诱之,通过商业发展带来的流动性,搭建起不同地域之间的联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重新搭建一套理论,来实现救天下。 但是呢,嘴上直接谈钱太low,于是开始改造理论,谈商得先改私,改完私就得改公,改完公私,就得谈谈新的公私下制度是怎么样的,由于另一个时空下没有实践土壤,就变成了空想,不切实际的地方有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比起1840年以后的那批滚犊子,他们的思辨反思能力和积极性胜了不止一个境界,至于是什么原因就值得深思了。 而经世学派的人对公私的定义改造,将私纳入公,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第103章 模糊的界限 公私统一带来的是界限的模糊,其影响了人对事物判断的立场和视角,用礼法还是用法律?这是个问题。 传统理学,朱夫子讲“法者,天下之理”,法律必须符合天理,天理的核心是三纲五常,其同礼法紧密结合。这时的法律主要作用是辅助教化——“弼教”,同时通过乡约、族规将法律的权力下放到基层,形成“国法——家法”双层治理体系。 明律极大程度体现了理学的观念。刑法方面,继承唐代的“十恶”,将违背三纲五常的行为列为不可赦免之罪;同时又突出同罪异罚的等级制度,“尊卑有别”,尊长杀卑幼从轻,反之从重,主杀奴最多不过杖刑,反之凌迟。 再细一点,将视角看向基层,官府默许宗族用宗法处置族内纠纷,可用私刑,所以有时女子通奸之后被沉塘是理所当然,是有思想、制度两方面支持的。 而在某些方面规定更为特殊。 但这里只讲土地一点,明律《户律.田宅》明文规定,土地买卖需先问亲邻,亲邻不要方可外售,这里讲的是朱熹的“族田共守”原则。 这条规矩看着挺合理的,亲邻先买权从唐代就有雏形,在宋代制度化。它限制了土地的自由流通,维系了基层稳定,用砖家的话来说,导致了资源配置效率低下。 但请问它防止了他人强权侵占自己土地了吗?抑制了土地兼并了吗? 答案是没有,相反被豪强士绅利用,用低价强买土地,进一步加剧了土地兼并。之所以士绅能够低价强买,就在于外人在这样的礼法情形下购买、售出这种土地的成本极高,名为保护,实为打压。 俞鹤伦提到的义仓、义田,虽然明律鼓励不买卖,但现实情况下通常被管理者私吞典卖,至于管理者是什么人,反正不是贫苦百姓。 更为特别的是北方宗族势力弱,南方宗族势力强,而经济发达的地区却在江南,天生的地理禀赋让人生羡。 在这样的礼法环境下,亲邻买卖权导致了土地的产权不清晰,抑制了资本积累。 而经世学派将私纳入公,打破了这种基层乡村体系,同时为商业买卖提供了理论依据。 俞鹤伦的讲法就是他们买卖河船是个商业行为,在当时的买卖情形下他们无法预知未来,作为天下中的一个小小个体,他们既无法保证买家买入后船只保值,也不期望船只升值。 这符合经世学派的观点,但不符合理学的观点,都察院在俞鹤伦揭开这个疤之后,判案就已经只能偃旗息鼓了。 但是理学之所以挑起事端,在于买卖三百石河船属于中等小富以上家庭才能掺合的买卖。而在这场风波中受损最为严重的就是地方上的士绅,因为这帮家伙的榆木脑袋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河船行业的简单价格波动,而是洗牌。 他们在遭受损失后,无法诉诸商业行为的有无违法,只能从维稳角度向朝堂诸公施压,期望于皇帝出于自身统治的角度支持他们。而胡之问为首的理学门人必须支持家乡士绅的行为,在朝堂发声,即使会挑起同经世学派的争论。 但贾琏要俞鹤伦用这种策略,在谢鳞看来很类似于贾琏在嘉祥末年春秋社刚成立的时候采取的策略,嘉祥二十二年到嘉祥三十五年前后不过十三年,当年辽东浴血活下来的军士,再活过十三年的有很多。 贾琏通过对当年京营退出军队的老兵的关怀,同落户在京畿地区的京营士兵家庭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在他祖父老国公还未死之前,身边就簇拥了数百人,愿为贾琏前驱,从而获得了老国公的越代授权。 五虎中的其他人也效仿贾琏,同地方落户扎根的士兵家庭建立密切联系。 到隆兴元年以后,这种联系开始扩展到不属于他们派系的地盘上,到如今,以春秋社为媒介的地方乡村军士互助会开始在南北方得到普遍推广,互助会的内容包括经济上的无息借贷、婚丧嫁娶费用报销、提供免于上官欺压、讹诈的保护、生病的医疗费用补助等等。 当然,谢鳞并不是很清楚,这不是他负责的方面,互助会的具体事宜由文郦、蒙恪负责。 到目前为止,互助会还没有放到明面上。贾琏很清楚这种扎根地方的行为同理学体系的乡村治理体系是不容的,双方的行为本质上是在争夺对地方基层的控制权。 他通过河运打击地方士绅的行为是有利于互助会的壮大的,他在信中告诉谢鳞要求他通过今天的朝堂辩论从士人中寻找在辽东战后可以合作的朋友或者说必然会成为的敌人的人。而最坏的一种情况是,一个朋友也没有,那么等待天下人的将是最为糟糕的结果,互助会在那时就会成为一把刀插到敌人的脖子上,如果贾琏认为必要。 互助会被士兵家庭广泛接纳的原因在于贾琏为其制定了明确的规章制度,这些规章制度是有利于他们的,至少对比来看。 一是当他们身处理学的传统乡村社会中时,受到士绅豪强欺压可以谋求互助会的帮助,以对抗地方官府的不公待遇,同受益于儒家理学思想的人们获得同等的博弈环境;二是在军营中,基层士兵受到上官剥削时,可以通过这条渠道寻求上层勋贵将领的帮助,相应地贾琏他们等勋贵阶层可以绕过地方军头获得同地方军队的联系。 当然直到现在这个过程都还在缓慢地实施中,但效果很好,所需的只是时间而已。 谢鳞如此想的时间里,殿中的辩论已经转化为士人内部的理念之争,俞鹤伦几乎没有插嘴,只是看着韩恪同顾岑的辩论,在俞鹤伦看来二人毫无新意,都是前贤遗智。 谢鳞在结束胡思乱想后,通过观察内阁大学士们的反应,确定了敌人是谁,至于别人是朋友还是敌人还有待甄别,但有人已经露头了。 辩论持续到殿内众人肚子发饿才结束,隆兴帝询问了李嵇的意见,最终是无疾而终。 李嵇认为漕运勋贵的行为难以判断是否有违法律,而老夫妇一案其子不幸的关键在于后面的五百石船只购买以及高利贷问题。 应当由都察院调查的高利贷放贷人作为本案的定罪对象。 隆兴帝没有反对,只是要求内阁尽快平息物议。 至此,案情进入后半段,漕运勋贵的买卖河船行为由于没有明确的法律、礼法界限而宣告脱罪。 第104章 夜黑风高月 十月初,贾琏在写信给谢鳞的同时也写了一封信给王熙凤,这封信他没有交由平日里传递消息的蕴儿,而是特意选了个心腹小厮,郑重叮嘱务必快马加鞭送到。信中,贾琏的字迹透着焦急,直白地要求王熙凤速速将在外放的印子钱收回来,那语气仿佛火烧眉毛,刻不容缓。 王熙凤收到信时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屋内炭火正旺,她慵懒地靠在炕上,手中把玩着一对翡翠镯子。 王熙凤展开信,起初还漫不经心地瞟着,可转瞬间,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如何知晓我在外放印子钱之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知晓此事的人多不多?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多年来在贾府的生活让她深知,这消息一旦泄露,怕是要惹出不小的风波。片刻慌乱后,王熙凤迅速镇定下来,立刻唤来林之孝家的,让他联系人把钱拿回来。 安排妥当后,王熙凤又找来蕴儿,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蕴儿,你老实说,二爷这般急催,可是另有安排?” 蕴儿只说没有,两位都是主子,她个做丫鬟的夹在中间作难,说话就是傻。 王熙凤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疑虑未消,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平儿的身影。当初自己要放印子钱生财时,平儿就极力反对,苦劝贾府不缺钱,二爷手头也宽裕,莫要行这等冒险之事。 “莫非是平儿写信告知了二爷?”王熙凤暗自思忖,可眼下也顾不上深究,她深知贾琏既然这般催促,定是事出紧急,十几年相处之下,她太了解贾琏的脾性,他说从速从快,那必是拖下去有大麻烦。 “罢了,你先回去,照常当差。”王熙凤挥挥手,让蕴儿退下,自己则坐在炕上,心中盘算着,只觉最多十来天,这放出去的银子便能如数收回。 岂料,太清宫那场震动朝野的辩论之后,朝廷局势突变。内阁一道诏令下达各省诸司,严查地方高利贷,誓要肃清这股“毒流”。 传闻李嵇大人在六部九卿面前宣读决议时,面色阴沉似水,全程黑着脸,台下官员个个噤若寒蝉,哪敢有丝毫懈怠。一时间,风声鹤唳,原先那些放贷的路子纷纷受阻,回款变得异常艰难。 一月过去,王熙凤只收回了三分之一的款项,尚有四万两现银的款子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她几次三番催人,派去的小厮每次都垂头丧气而归,毫无成效。 一直负责盯梢放贷人的姚器,此刻匆匆入府,向蕴儿禀报新情况:“顺天府的人不知怎的,顺着藤摸瓜,已然寻到放贷人的踪迹,听闻已预备抓捕。” 蕴儿听后,眉头紧锁,在屋中来回踱步,思虑再三,终向姚器下令:“你速带人去,把款子拿回来,必要时,莫要手软。” 姚器领命,迅速出府安排人手。 当天晚上,京城外一处偏僻街口,月黑风高。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驾车的正是那放贷的经手人,姓杨,是个身宽体胖的中年汉子,眯缝着眼,往日的精明如今已被恐惧取代。他身上纹的猛虎纹身此刻隐在衣衫下,仿若一只蛰伏的困兽。马车刚驶入街口,四周突然涌出数人,手持利刃,动作麻利地将马车连人带车劫下。 杨二被拽出马车,只觉眼前一黑,待稍稍醒来,查看环境,却发现眼睛被遮住了。 被抓时他就吓住了,以为是官府抓到他了,最近他一直担惊受怕,如今成真他反倒有一丝轻松。但很快他察觉到了不对,意识到是别人不是差役。 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许久,期间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 经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几息之后他也被拽出来马车,安置在一个应该很荒凉的地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屁股下的黄土凹凸不平,咯得生疼,他心中暗叫不好。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马蹄偶尔踏地的声响,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许久之后,脸上的黑布被猛地扯下,他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咣当”一声,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杨二瞪大双眼,看着围在身边的蒙面人,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仿若来自地狱的修罗。他拿余光偷偷瞟去,这山洞简陋至极,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心中愈发绝望。 他吞咽口水,壮着胆子开口:“各位好汉抓我作甚?我不过是个小商人,靠着给人跑腿混口饭吃,若好汉们要钱,我虽拿不出上百两,可六七十两还是能凑凑的,只求好汉们高抬贵手。”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蒙面人仿若木雕泥塑,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杨二心中叫苦,又大口吞咽唾沫,声音愈发颤抖:“各位好汉是哪条道上的?若是京畿附近,我杨二也认识几个道上的大哥,报个名号,说不定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依旧是大片的沉默,仿若要将他吞噬。 他不死心,再次提起:“各位好汉,我同巡捕营的几位军爷也相熟,一同喝过几回酒,今日若是把我弄出事,对各位也没好处啊!” 可等待他的,依旧是无情的静默。 杨二彻底泄了气,先是低头叹气,而后猛地抬头,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想来是我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怕被都察院、顺天府的人揪住,要我的命?” 就在这时,他瞥见蒙面人中靠后的一位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仿若暗夜中的鬼火。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想来是我猜对了,不知是哪位贵人,我……”话未说完,只见那眼中含笑的蒙面人挥了挥手,他便被人粗暴地拉到一旁,施行水刑。 一张浸湿的白布铺在他脸上,密不透风地贴合着他圆润的脸庞。刹那间,他呼吸困难,手脚疯狂扑腾起来,那种濒死的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等到他感觉自己快要踏入鬼门关时,脸上的布才被揭开,他被人像破麻袋般拽下椅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呕吐喘息。稍稍缓过劲,刚想抬头看清蒙面人的模样,却只瞥见一双冷漠的眼睛,便又被拖回椅子,再次经受水刑,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等再次濒临死亡的时候,又被拉了回来,这次喘气的时间比上次长些,他缓过来抬起头问,“你们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们,我背后头的人说出来吓死你,知道吗?就算你们是哪位贵人的手下,想要回钱也得等,你们就是把我杀了也没有钱拿!” 一句话说完,还是没有回应。 如此反复,杨二奄奄一息。当他再次被拉回,趴在地上喘息许久,才听到一声仿若来自地狱的质问:“钱在哪?” 他迷迷糊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没钱!我说了多少遍了,没钱,在外头放的款还没收回来,你就是把我杀了,也没有了。” “哼”,一声冷哼过后,又是一番水刑加身。 他终于扛不住了,崩溃跪地:“有钱,有钱,几天前回了一笔款,有两万四千两,原是准备还给京中几个大人物府里的。我可以带你们去拿,只要你们放过我。” “你在城外李家镇上有处二进院的宅子,里头养了个外室,育有一子,那个女人告诉我们,你每次去那边三次有两次都是为了办事,最近的一次是四天前,途中她看到了四五个大箱子。”蒙面人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入杨二的心窝,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心中暗自思忖,这些人竟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不敢随意回话,只能长久沉默。 “你正妻膝下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说句明白的,你不可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我们兄弟求财,盯上你们很久了,如果你愿意和盘托出,我们不介意给你一妻一妾留个五六千两银子,让儿子女儿直到长大还是衣食无忧。 可如果你不识趣,我们能绑来你,也能把你妻子儿女绑来,到时候看不到财,就是全家一起下地狱了,你仔细想想吧! 我再告诉你一句话,顺天府的人已经摸到你们的行踪了,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你出了事,也没人能想到是我们动的手,你口中的大人物们说不定自己就内讧起来,顺天府以为你是被那些贵人给下黑手灭口,也不一定,你说是不是? 我们兄弟不会选错时机的。” 杨二听着,心中防线渐渐崩溃,犹豫许久,问道:“你们说话算数?” “一个唾沫一个钉。”蒙面人知道,他已然松口。 杨二苦笑,眼中透着绝望与眷恋:“我能再看一眼我儿子女儿不?将来他们可就不姓杨了,我家那个婆娘猛得很,骚得厉害,当年我就是被她给迷住了,才娶得她,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才把人娶回来。我死了,她又还年轻,耐不住寂寞的。” “需要我们把她做了吗?可以把孩子和钱留给你老父,你还有两个兄弟在乡下,他们平日可没少受你恩惠,你大哥的大儿子娶亲,还是你出的钱。” 杨二抬头看了眼蒙面人,最后露出凄惨的笑:“好啊,我可以告诉你们藏钱的地点,你把那婆娘带到我面前,我立马就说。” 蒙面人笑意更浓,同道中人,说了句:“够狠,我欣赏。来人呀,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杨二那穿着花哨、脸上涂脂抹粉的婆娘被拖了进来,嘴里塞着布团,拼命挣扎,她看到杨二,眼中满是求助。 他看见了哈哈大笑,一直在笑,这样的初冬、这样寂静的晚上、这么偏远的荒野、他的狂笑仿若鬼哭狼嚎,让那婆娘眼中的凄哀瞬间化为恐惧,她害怕地瑟缩着,仿若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蒙面人没有阻拦这个末路人的生前放荡,只是静静看着。 杨二在漫长的笑声后最终声气接不住,停了下来,猛咳起来,等咳嗽声渐息。他低着头,小声呢喃一句,众人未听清,而后他大吼一声:“我们一共还有款项十一万两,其中有四万五千两是荣国公府的,三万七千两是江南甄家的,一万五千两是九省统制王大人府上的,剩下的都是几家勋贵家的,数目不多。 但还有三万两的货款收不回来,那地方就只有八万两和几张地契。” 蒙面人手一挥,几个手下迅速出去拿钱。杨二知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从婆娘被拖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结局,便沉默下来。 山洞里,唯有篝火噼里啪啦作响,蒙面人烤着火,不时添着枯木。不知过了多久,去拿钱的人终于归来,七八个大箱子被抬进洞,手下向首领低声禀报,数目没错,又递上几张纸,近看是地契。 蒙面人瞥了一眼,随手将地契丢入火堆,瞬间化为灰烬。 就在杨二以为终于要授首之时,山洞外一人端着一碗肉面、一壶小酒走进来,放在他面前,又解开他手脚的绳索。 杨二难以置信,抬头看向烤火的蒙面人,那人好像知晓他心中所想,淡淡开口:“吃吧,吃饱了上路,别做个饿死鬼。” 杨二良久才回过神,看着面前的面和酒,突然问:“我儿子女儿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你婆娘你没有看错,我们是在一张床上捉到她的,相好的是个文文弱弱的小书生,估计还没二十呢。可惜了,人没用又倒霉,已经宰了。” 杨二听闻,没有愤怒,反而捧起面大口吃起来。那面煮得久了,早已坨了,肉也是边角料,换做平日,他定要砸了铺子,可此刻,却吃得别样香,中间未曾停歇,一口气将碗吃光,最后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来吧,我好了。”杨二抹了嘴角的酒渍。 蒙面人手下丢过一把刀,目光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婆娘。 杨二看了看刀,又偏头看了看婆娘,她正拼命挣扎着远离他,杨二摇了摇头,说了句:“兄弟,你来吧。这女人我杀了,脏我的手。” 说完,闭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降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很快,很快…… 第105章 喜事临门 夜幕笼罩着山林,寒风呼啸而过,蒙面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山洞。他身形矫健,黑色的夜行衣紧紧贴在身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伸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冷峻的脸庞,正是白天领了命的姚器。 山洞内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阴森。 姚器的手下恭敬地站在一旁,低声询问道:“头儿,这尸体怎么处理?” 姚器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合葬吧,既然他认这个妻子,不过就不用立碑了。”手下人领命后,便开始动手处理尸体。 等一切妥当,姚器带着手下回到了一处隐秘的据点。此时的他略显疲惫,简单休息了一会,准备天亮后进城向蕴儿禀报情况。 次日下午,荣国府内气氛紧张。王熙凤在房内焦急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安。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忙来报,放贷人不见了,钱款也找不到了!王熙凤顿时脸色煞白,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之后的几天里,王熙凤秘密地命亲信不分日夜地到外头寻找放贷人的下落,同时严令不能透露出半点风声。 然而,没多久,追查的事情就被迫中断了。原来,顺天府的人也开始寻找这个放贷人,找不到之后便怀疑是背后的人先下手为强,灭了口。 按理说,顺天府到这一步也就该止步了,他们深知再往下查,不知会牵扯出多大的人物,背后的水太深了。可是不知是谁下的命令,顺天府的差役们顶着凛冽的风雪也不敢停歇,就这样折腾了大半月。 最终,南方传来消息,安徽按察司配合都察院、刑部的人抓住了一帮在两淮放高利贷的经手人,经过审讯,查出背后主谋涉及内府皇商,个别不知死活的还供出了江南甄氏的管家。 这一消息传开,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而甄家的请罪奏折很快就递到了隆兴帝的桌案前。 奏折是黄绫封面,上面有内府甄家独有的牡丹火漆印。隆兴帝拿起银刀,轻轻挑开封印,里面露出一片紫薇花瓣,只是也许因为从江南快马加鞭而来,时间已久,花叶已经微微干枯。 这是上皇在位时期定下的仪制,曾经是对甄家的器重和恩宠的象征。 隆兴帝面色平静,静静地看着奏折的内容。“臣甄诚惶诚恐顿首百拜”的字迹在洒金笺上微微发颤,“查两淮放贷案发,始知刁奴甄贵借采办贡缎之机,私刻臣家印鉴横行江淮。臣已将其三代亲眷尽数捆送应天府,另捐白银五万两助修黄淮堤坝......”朱批未干的墨迹在此处洇开团团晕痕,恰巧淹没了折尾“甄府太夫人......” 这封请罪疏并没有平息清流们的怒火,他们在朝堂上连续声讨甄家。同勋贵干架吃了闷亏的清流们,把火气都发泄到了甄家身上。然而奇怪的是,朝中重臣却没有一个人发声,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恪这个之前的急先锋,在这件事情上也异常沉默。 在清流连续声讨十余天后,皇后前往别宫,向上皇、太妃请安,得到了训示。 甄贵被判定为此案的罪魁祸首,欺瞒上主,为祸下民,罪不可赦。 对于甄家主事人甄诚也有训诫:“尔为内府皇商,平日疏于管教奴仆,致使奴仆心存侥幸、肆意妄为,终酿成大错,此系尔之失职!念尔往日尚有微功,暂不深究,然尔须知,此乃上皇恩宽,非尔可恃宠而骄。若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朕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训诫自然还不够,甄府原本在两淮的盐引生意被交还内府重新分配,另外还被罚了三万两罪银。 王熙凤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愣住了。她深知甄家落得这个结果,可谓亏吃大了,盐引生意可是一大块肥肉。但她也明白,为甄家担心是多余的,为自己担心才是正事。如今四万多两银子下落不明,虽然荣府一时还不缺钱周转,可这终究是个大问题。 她从王夫人手上接过管家的事还没多久,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若是不能解决,一旦有风声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管家?这对于好强的王熙凤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于是,王熙凤想问问和她一同有放贷生意,在这里面也受损的娘家人,主要是她叔叔王子腾有什么主意。王子腾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信上说他已经派人去查,让王熙凤等消息,切莫声张! 王熙凤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可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她心绪不宁,管起事来不免出错,府里的管家下人们都觉得奇怪。 不过好在她本事过硬,又有平儿在一旁帮衬着,倒也没有出什么大错。 十一月底,北京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但这也盖不住贾母的高兴,贾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黛玉更是兴奋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原来,隆兴帝日前进行了中枢人事调整,户部左侍郎贺襄因其劳苦勤勉升任户部尚书,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在任兢兢业业、功高劳远,特此擢升为户部左侍郎,安徽布政司布政使刘泉迁户部右侍郎。 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恪外迁浙闽巡阅使,枢密院左都中郎将齐豫外迁东南水师提督,礼部右侍郎王寰外迁四川布政司布政使。 消息传到贾府,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时身体都颤巍巍的,需要鸳鸯扶着,这都是因为高兴啊。 宝玉和宝钗不约而同地往黛玉屋里走去,去祝贺她。 黛玉脸上洋溢着少见的喜色,不再是平时的淡雅模样。她笑着说:“你们来的巧,方才迎春姐姐她们才走,我这正轻松呢,你们接踵而至倒让我忙起来了,快坐呀!紫鹃、雪雁,端茶来!” 宝玉怔怔地望着那抹单薄却笔直的背影,手中紧紧攥着的通灵宝玉不知何时已经焐得发烫。 身旁的宝钗瞧见了,温声提醒道:“宝兄弟,仔细手疼。”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早磨出茧子的针黹筐。西窗外正飘过几片柳絮,她忽然想起父亲停灵那日,棺木上落的也是这般轻飘飘的白色。 另一边的王熙凤心里也高兴,叫人从私库里挑了几匹上等的云锦,让平儿送去。 十二月中两淮高利贷的风波已经消散,王熙凤一日正理着账,平儿在对面陪着,手里绣着璇姐儿和菁哥儿的外饰。 蕴儿进来了,王熙凤问她是有什么事? 蕴儿从袖里取出一叠银票,“奶奶,数数吧,一共四万五千两。” 凤平二人都呆愣住,一脸惊愕。 第106章 丧信传 荣国府琏二院内内,雕花梨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叠银票,在透过窗棂洒入的细碎光影下,泛着微微的银光。王熙凤就坐在桌旁,身姿依旧挺拔,一身绛红锦缎掐金衣裳,华贵非常,可那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此刻却不见平日的凌厉与精明,凤目低垂,紧紧盯着那叠银票,许久未动。 良久,她朱唇轻启,打破了屋内的静谧:“那人是不是你们抓的?” 声音不似平日的高亢爽利,反倒透着几分疲惫与凝重。 站在一旁的蕴儿,身着素色丫鬟衣裳,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恭敬地垂首而立。闻听此言,她微微抬眸,瞧了瞧王熙凤的脸色,才轻声开口:“爷说,奶奶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万事平稳为要。奶奶您心里挂着阖府上下的人,几百两的碎银子虽是好的,可一来有险,二来府里人未必领情,说不定心里还妒着您,三来姐儿哥儿养在膝下,还是积福的好。” 蕴儿说得缓慢且清晰,一字一句皆将贾琏的原话如实转达,当日姚器将事儿说与她时,她便仔细思虑了许久,深知这事儿干系重大。把人劫了再杀,虽说算不得天塌地陷的大事,可一旦走漏风声,隐患是有的。况且王家、甄家与自家爷之间,关系微妙,实在谈不上和睦。 她早前将自己的打算写在信里,快马加鞭传给了贾琏,而贾琏的回信也赞同了她的想法。 故而直到今日,待外面的风波稍稍平息,她才寻了时机前来回话。 平儿立在王熙凤身侧不远处,身着月白软烟罗裳,面容温婉,她听着蕴儿的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偏头,目光悄然投向王熙凤,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些情绪。 见凤姐儿脸色倒也说不上难看,只是眼神中透着些许怔愣,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平儿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自为凤姐儿担忧。 蕴儿说完,见王熙凤久久没有回应,不禁面露诧异之色。这可不像是往日那个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琏二奶奶啊!她下意识地看向平儿,眼神中满是询问:这可如何是好? 平儿亦是无奈,只能轻轻摇头,二人便这般静静地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熙凤许是终于回过神来,她缓缓抬手,轻轻挥了挥,神色间满是厌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你有事做就忙你的去吧。”言罢,起身慢慢朝床榻走去,脚步略显虚浮。 平儿见状,急忙上前欲搀扶,却被王熙凤轻轻推开。平儿深知此刻不便多言,只能压下满心的忧虑,转头对蕴儿轻声道:“你先离开吧,莫在这儿耽误事儿了。” 待蕴儿退下,平儿才轻轻拾起那叠银票,妥善收好,想着等王熙凤缓过劲儿来,再做安排。 这几日,西府的管事奶奶王熙凤整个人恹恹的,全然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下人们私下里不禁纷纷嘀咕起来。 “哎,你瞧琏二奶奶这几日,跟生了病似的,可别和东府的那位蓉大奶奶一样才好,那位瞧着可没几天了。”一个小丫鬟悄声对同伴说道,眼中满是担忧与惊惶。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可别乱说!”同伴赶忙制止,可不想,这一语成谶。 十二月十七,东府里,秦可卿在熬过了近一年病痛与屈辱的折磨后,终是香消玉殒。 恰如书中所言,尤氏听闻噩耗,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根本无力料理丧事。贾珍无奈,只得遣人来请王熙凤。 贾母与王夫人得知此事,本不欲答应。这几日王熙凤的颓丧之气,她们自是瞧在眼里,心中暗自揣测,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莫不是生了病? 可王熙凤听闻,却一口应承下来,只是那声音,不似往常般清脆响亮、斗志昂扬,反倒透着一股悲戗之意。 宁府大殡当日,府门大开,白幡飘扬,哀乐阵阵。各府勋贵人家纷纷遣人前来吊唁,一时间,宁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股子压抑的哀伤。北静王水溶,身着一袭墨色锦袍,头戴玉冠,气质清华,风姿绰约,照例前来。他的出现,引得众人侧目,却又无人敢轻易靠近。 一番寒暄过后,水溶在人群中瞧见了宝玉,那衔玉而生的公子哥儿,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富贵盈身,自有一番风流姿态。水溶心中一动,便上前与宝玉恳谈起来,二人相谈甚欢。 而谢鳞,作为贾琏的好兄弟,亦是一身华服,器宇轩昂地现身。他可不是来单纯祭丧的,身边围聚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勋贵子弟,皆是京城中有名有姓的公子哥,众人聚在一处,自成一方天地,引得旁人不时投来艳羡目光。 他们瞧着北静王与贾家众人交谈,私下里也议论开了。 “蓉哥儿倒是不幸极了,我听我家那位说,蓉哥儿媳妇是位天仙般的人物,媚眼如丝,女子见了也有倾慕的心思。”一位公子哥摇着扇子,一脸惋惜地说道。 “说来今年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年初是临安伯府的那位老夫人享年而终,再近些缮国公府的太夫人病逝,石光珠今日因此没来。”另一位接话道,面上满是感慨。 “石老夫人算是喜丧了,老大人才退下来多久,我瞧着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众人纷纷点头,叹息声此起彼伏。 “石老爷子一去,缮国公府可就剩石光珠撑门面了,听说石老爷子预备把他送到步军营里去,到辽东走一遭,炼出一块真金来,他也好咽气闭眼,去见石家的列祖列宗。” “老爷子能狠下心?石府孙辈里面可就这么一位才能出众的,万一折了,缮国公府可就救不回来了。”有人质疑道,眼中满是担忧。 “不狠心能怎么办?宁荣府有琏二,镇国公府有牛承业,修国公府的侯景熙当年也是俏面书生,何时干过土建的营生,如今不还是被逼着去了梁房口,整日灰头土脸的,听说手下出了几回错,被陈伯父斥责了多少次了,不还是忍气干下去?要不然他家的家业我看不一定轮得到他,他弟弟侯景筠也是个心眼子多的,贼能算计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京城勋贵圈的风云变幻都道尽了。 “说的对,八公中的另外三家也有出众的,大家不都卯着劲等辽东吗。” 谢鳞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议论,并未插嘴。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陆预同贾琮站在角落里交谈,便抬手招手,示意二人过来。周边几个公子哥瞧见,识趣地住了嘴。待陆预和贾琮走近,众人面上又泛起促狭的笑意,纷纷打趣起来。 “预哥儿,怎么样,你家那位你能治的服吗?” “琮哥儿也回来了,怎么通州的粮仓待的舒服吗?有没有吃撑呀。” 陆预常年在外闯荡,早磨去了一层青涩,面对众人调侃,不过微微一笑,神色坦然。而贾琮,到底年轻脸皮薄,被众人这般打趣,一张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把头往地下塞。 谢鳞瞧着这场面,笑着断了众人的嘴碎,转而看向贾琮,关切问道:“琮哥儿,在通州还过得惯不?” 贾琮红着脸,小声回道:“很好。” 谢鳞点点头,语重心长道:“通州还是好地方,等再过两年,你去辽东督运军资就知道辽东的苦寒了。” 众人正这般闲聊着,水溶与贾府众人也只是简单寒暄几句后,便退到一旁,不愿挡住送殡的队伍。 十二月的风,如刀子般刮过,裹挟着大片雪花,肆意飞舞。众人皆裹着厚厚的裘衣,仍觉寒意刺骨。王府的侍卫瞧着风雪愈发大了,赶忙上前,欲邀水溶回轿。水溶却摆了摆手,拒绝了侍卫的好意,反倒迎着风雪,大步走入人群中,径直朝谢鳞走去。 “我方才见了荣府二房那位传说衔玉而生的公子,倒是一副好面相,富贵盈身,不像琏二,外人看了多是阴柔。”水溶淡淡开口,目光扫视一圈,身边众人自动散开,只余他与谢鳞二人。 谢鳞眼皮微微一抬,又缓缓垂下,语气带着几分不羁:“王爷这话可在琏二面前说才好,他必是喜的。至于您说的那位,还是个孩子,没长大呢,就是再好的龙凤面相也是个废物!” 水溶闻言,不禁微微一怔,没料到谢鳞言语这般直接,眼里锋利地像握着一把刀:“人的活法又不止一种,琏二是对自己狠,可也有舒心的过法。” “忠顺王府的戏子?”谢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依旧不客气。 “你的话,也太毒了些。”水溶摇头,面露无奈之色。 “王爷,琏二和我都是不信他人的,指望着别人,还不如拿刀搏一搏,至少心气是顺的。要我们向别人摇食,不如杀了我们,这样还好些。”谢鳞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投向送殡队伍里的宝玉,又想起方才水溶送的东西,眼神愈发复杂。 “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愿意不吃苦的还是多数。”水溶倒也不介意谢鳞的无礼,他深知谢鳞这类人,极少把旁人放在眼里,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有值得他们看重的资本。 他父亲过世前有叮嘱,莫要和他们走得太近,春秋社十三人的眼里,哪怕你身上留着龙种凤血,至多也就是一刀的事儿,没有那般胆气,也不会有嘉祥四十年的春天了。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不把我们捎带上就行。若是算盘打错了,可就没有再打的机会了,算账的只有两只手,也只有一次打错的机会。”谢鳞语气冰冷。 “别人有这样的想法,总要试试,才知道哪一步容易错不是?”水溶轻声反问,目光望向远方。 谢鳞想起了京中勋贵文士传颂的贤王之名,心中暗自哂笑,贤与不贤,有时哪里由得他自己。“那就试试,不过我不太担心。我们家就我和我哥,至于琏二嘛……” 谢鳞说到此处,眼睛微微眯起,“他是个认同自由的人,他人有他人的自由,他有他的自由,互不相扰就好,硬要走一条道,那就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结果了。” 第107章 久在樊笼里 铅云沉沉,若欲倾之墨池,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细密的雪霰纷扬而下,似万千冰蛾狂舞,须臾间,便给天地裹上一层冰冷的素缟。 长街之上,积雪厚如绵毡,行人绝迹,唯余风卷雪沫,呼啸着扑向街边紧闭的门窗。 水溶所乘的轿子在这凄寒的景致中稳稳前行,轿厢四壁,皆以锦缎为帷,绣着金线勾勒的祥瑞云纹,触手之处,柔软而温热;轿厢一角,暖炉中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偶有细微的噼啪声逸出,散发出融融暖意,烘得整个轿厢内如春阳眷顾,嗅不到一丝冷意。 水溶端坐其中,身姿如松,一袭月白锦袍,领口袖口以貂绒镶边,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暖手炉上,炉身上精美的珐琅彩绘在微光中流转着幽光。 此刻,他双眸轻阖,细密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思绪却早已飘远,萦绕在与谢鳞方才的那场交谈之中。 真是傲气逼人呀,谢鳞即使站在人堆里,也格外地引人注意,春秋社的十三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气味,水溶和他们中个别人认识很久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不经想起深宫中的那位,他能做成吗? 水溶与其中数位相识已久,遥想幼年之时,他们也曾天真烂漫,怎奈岁月如湍,将他们雕琢成如今这般模样。思绪游弋间,水溶的心头忽闪过深宫中那位的身影,他暗自思忖:“欲给见了血的猛虎套上绳索,令其重归温顺,像是痴人说梦,可那位真能顺遂心意?” 这念头刚起一息,便如风中残烛,被水溶迅速掐灭,他微微哂笑,暗道:“这乱局,与我何干?或许任其发展,方是正途。”嘴角噙起的那缕笑意愈发深了,今日会晤,他所求已得,至于谢鳞作何解读,便不是他该操心之事了。 与此同时,谢鳞与陆预并肩踏入宁府偏厅。这偏厅此时就是遗世独立的清冷一隅,四下静谧无声,雪落无声,唯余他们踏入雪地时,那“吱吱”的微响,似在诉说着幽寂。 陆预抬眸,目光扫过厅内,只见镇国公府牛继宗、修国公府侯孝康、漕运总督俞鹤伦、理国公府柳芳、平原侯府蒋子宁皆已在座,几人围坐于炭火熊熊的火盆旁,手中捧着茶盏,茶香袅袅升腾,驱散些许寒意。 谢鳞与陆预作为晚辈,行至下首靠门处,寻了两张椅子落座。 尚未坐定,侯孝康那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便悠悠传来:“怎么,谢二,同小王爷聊得怎样?” 谢鳞眉梢一蹙,心中气闷,不假思索地怼道:“不怎么样,和老王爷一个德行,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顾着利己。” 侯孝康闻之,却也不恼,轻笑一声,继而接话道:“不要生气嘛,东西二王都挨收拾了,如今都成富贵闲人了,南北二王也差不到哪里去。” 末尾又跟了一句,“ 骑墙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我瞧那水溶,可没这等本事,说不定啊,比南安郡王倒得还早。” 柳芳微微点头,顺势发表见解:“那便要看,南北这两个祸患,谁先被拔除了。” 蒋子宁亦插话进来,他同柳芳的故事有的谈,不介意在无关紧要处对付一两句:“即便除了,也未必是他们先倒。没瞧见水溶给西府那块宝玉的物件儿?这里头事儿,复杂着呢。”言罢,他目光转向谢鳞,问道:“对了,谢二。水溶方才说了什么?” 谢鳞抬眼环顾众人,见众人皆目光灼灼,满是好奇,心下暗道:“这好奇心,可不止猫儿才有。”略一思索,便信口编了个故事:“没什么,就说他有一回在路边瞧着个耍猴变戏法的。那猴子不知怎地,蹚了火,瞬间发了狂,一口咬在驯兽师手上。驯兽师疼得直抽冷气,心里头恼火,恨不得立时宰了这畜生。可又一寻思,重新驯化只猴子,耗费的成本与时间太过漫长,没准儿新猴还没训成,自己先饿死了。 无奈之下,只得强忍着疼,好生养着这疯猴。还特意寻来只母猴,打算配种,等小猴成活,再宰了那只不听话的老猴,下锅炖肉。 诸位世伯世叔,您几位觉着这事儿如何?”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如死寂一般,唯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蒋子宁脸上原本挂着的浅笑,被寒霜速冻,僵在嘴角。 俞鹤伦出言打破僵局,问谢鳞:“谢二,你今日邀我们前来,所为何事?这大冷天的,出门一趟可不易。” 谢鳞从众人各异的神色中抽回思绪,看向俞鹤伦,应道:“俞世伯,问得好。眼瞅着便是隆兴七年十二月了,没几日便要过年。各位莫不是忘了对我们的承诺?” 牛继宗闻之,与俞鹤伦对视一眼,声若洪钟地回道:“谢二,内阁既定议程在二月,便是蓟辽开战,陈瑞文定下的日子也是六月初。万事急不得,得慢慢来。”他的声音比他儿子牛承业还要雄浑一些。 谢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阴阳怪气道:“世伯心里有数便好,侄儿不过是提点一句,莫要忙过年,把正事儿给忘了。” 牛继宗面色一肃,正色道:“谢二,事到如今,我们哪还有反悔的余地?放心,出不了岔子!不过,你们这般冒险,值得吗?稍有差池,可就全赔进去了,不如稳妥些。” 谢鳞冷哼一声,起身拱手道:“那就不劳世伯费心,我们自有主张。即便出了错,也有补救之法,总归误不了灭金大业。” 牛继宗见状,微微点头:“既如此,我们自当依约行事,不过能否成事,还得看内阁大学士们的意思,咱们在座的,可就两人。” 谢鳞闻之,干脆利落地再次起身谢过。 天色渐晚,诸事议定,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谢鳞与陆预送至府门,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谢鳞缓缓放下送客的手,目光幽远,轻声对陆预道:“预哥儿,瞧见没?这些人,各个心怀鬼胎,等着别人先开口,好拿捏价码呢。” 陆预默默点头,心中却想起贾琏年前书信中所托之事。 ........ 雪势愈发汹涌,要将一切掩埋。河间府的百姓早已紧闭门户,阖家围坐于火盆边,抵御这彻骨寒意。年关将近,外出之人愈发稀少,官道之上,茫茫百里,离了镇子便难觅人影,唯余远处农舍透出的微弱火光,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天色渐暗,蕴儿轻掀车帘一角,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车夫肖大宛见状,忙高声喊道:“姑娘,快回车里去,风雪正大,莫要受了寒!再行一个时辰,便快到了。” 蕴儿知晓肖老叔好意,忙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车内暖意融融,蕴儿的思绪却飘回到往昔。她出身河间府淮镇之下的一处小小田庄,彼时庄子规模尚小,还未归入荣府名下。 嘉祥三十三年,庄子被命运的巨手拨弄,陡然换了主人。那时的她,不过垂髫之年,身形瘦小,穿着姐姐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衣,脚下连双鞋都没有,脚丫沾满泥泞,鼻涕糊了一脸,被姐姐牵着手,跟在母亲哥哥身后,挤在熙攘嘈杂的人群之中,从晨曦等到日暮。 至黄昏时分,她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大哥清晨塞给她的那块黑饼,早被啃得一干二净,再讨要也没有了。 母亲见状,竟怒目圆睁,抬手便打,骂她贪吃,害哥哥都没得吃,是个祸根。 打着打着,她叫着躲着,突然人群躁动起来,把她挤出了人群,跌坐到中间的空地上,那一刻,她满心恐惧,抬眼便望见母亲惊慌失措的面容,哥哥姐姐们亦是一脸惊恐,大哥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满是焦虑。 突然,脑后传来热乎乎的喘气声,她惊恐地回头,只见一匹高大的棕色马映入眼帘,后来她才知晓,那不过是匹尚未成年的小马驹。 她吓得手脚并用,拼命往后爬,只想挤回人群寻求庇护,可人群密不透风,哪有她的容身之处。几番挣扎,她被孤零零地遗落在原地。她瞧见哥哥奋力挤过来,想要拉她,却被层层人墙阻隔,动弹不得。 随着大队马匹一字排开,人群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安静下来。她惶然四顾,只见那匹棕色马之后,十余匹更为高大的骏马昂首而立,马上骑士腰间长刀凛冽,箭袋长弓森然。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男子策马疾驰,越过棕色马,瞬间至她身前,右手高高扬起马鞭,作势便要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大哥终于从跪地的人群中挤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我妹妹年幼,不过是饿昏了头,迷了方向,这才冲撞了大人。求大人饶了她吧……” 蕴儿记得真切,彼时淮镇已有十余日未曾落雨,地上黄土干裂,大哥磕头之处,尘土飞扬,须臾间,鲜血渗出,洇红了黄土。但那人没有住手,而是一鞭接着一鞭,哥哥背上的衣服早就破开了,她心疼至极,哭着扑上前去,亦被马鞭抽得数下。 直至那男子手下行刑三四十鞭,大哥昏倒在地,她亦是伤痕累累,那人才收手。 全程之中,往昔那些朝她微笑、给她糖吃的叔伯婶子们,没有一人敢出言求饶。母亲和姐姐哥哥们欲上前阻拦,却被庄头带人死死按住,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悲声。 彼时的她,满心悲戚,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渐渐模糊。 许久之后,人群上方轻飘飘落下一句“散了”,马队绝尘而去,独留她与大哥瘫倒在地。 此后,她与大哥在床上足足躺了十来天,幸得庄上老村医救治,只道他们命大,下手之人未用全力,不然定有性命之忧。 她与大哥卧病期间,累坏了母亲与家中其他兄长姐妹。母亲时常指着她咒骂,骂她害了大哥,断送了大哥入选家丁的机会。 彼时庄上新来的贵人,要从青壮中挑选家丁,入选者一月二两银子,日后练好了,月俸还能涨。母亲哭诉,大哥若未出事,定能入选,往后肖家也能出个体面人物,都怪她这丫头片子。 实则二哥悄悄告诉她,选家丁要求严苛,年龄、体重、身高皆有标准。二哥自己去了,因个子不够被刷下,大哥亦是年龄超限。反倒是隔壁赵大成了,他比大哥小两岁,个子高挑,赵老爹为此高兴得连喝几壶酒。 她爷在庄子不过停留一月,蕴儿根本未曾得见。一年之后,庄子上又有动静,这次是选丫鬟。适龄女孩本就不多,蕴儿因长得高些,模样虽粗糙,底子却不错,被老嬷嬷相中。 此后日子,便是无尽的教导。老嬷嬷们手持戒尺,教她们女红、识字、打算盘。如今想来,那些课业简单,可每月都有姐妹熬不住离去,一年之后,只剩七八人。 她们被带去见了庄子的主人,那是她第一次见贾琏,彼时的她只觉贾琏仿若天人下凡,身着华服,周身似有仙气缭绕。因她算数出众,被专门交予一位老账房师傅,学打算盘的日子苦不堪言,脑子累得生疼,可每月看着手中二两碎银子,又满心欢喜,那时想着哥哥娶亲又少了许多负担。 日子渐长,她算盘愈发娴熟,经手账目渐多,月俸从二两一路涨到五两、十两、二十五两,经手银钱多得超乎想象。 后来得以至贾琏跟前伺候,也在那儿见到了王熙凤,彼时二人还是一对璧人,这话还是从府里姐姐们口中听闻。 这般悠悠想着,马车缓缓停下,蕴儿回过神来,忙掀开车帘。只见庄子门口,两位兄长早已等候多时,肩头落满雪花,洇湿了衣衫。 二哥性子急,快步上前,伸手扶她下了马车,口中念叨:“妹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第1章 黛玉进京 隆兴五年,冬。 一骑人马由京师北门入城,奔东城而去,在城中赫赫有名的宁荣街方才止住。为首的下了马,左手持马鞭,右手攥住缰绳牵马,缓步至荣国公府东角门,将马交给门前的小厮,小厮喊了句“二爷”便接过了。此二爷便是荣府长房的贾琏,他应了,领着随侍的一人进府。 至东跨院,预备向父亲问安,结果从院内的伺候的人口中得知父亲早先出府会宴去了。 那人话是这么说的,“二爷回来了,来这可是向老爷问安来的?” 见贾琏颔首,接着道,“那可真真不巧,老爷午后接了帖子,出门会友去了,怕是一时回不来呢。” 贾琏听完,便向那人说道:“既如此,我便稍晚再来。”转身出了东跨院,让随侍之人散了,自己则经穿堂,来至一院中。 掀帘入了正房,正有一女子从右边里间出来。女子遍身罗绮,插金戴银,容貌偏又生的花容月貌,瞧了进屋的人,忙进左间,口里还说着,“二爷回来了,也不见二门上的通报一声,也是唬我。” 贾琏笑而不语,跟在身后进了屋子,向靠南的炕桌上自己取了茶壶茶杯来饮,解了渴,便问:“平儿,这时候了,你家二奶奶呢,还在二太太屋里候着?” 叫平儿的女子,正取了男子家常的衣裳来预备给贾琏换上,见他问,便笑道,“二爷在外头忙混了,连今儿个,扬州林姑爷家的小姐进京也给忘了不成,前日头,你还问了呢。便是你方才经过,没看到?” 平儿一边说着,一边伺候着贾琏换上,“二奶奶这会子怕还在老太太那边候着呢,要不是怕爷回来,没个贴心的人伺候,我也过去瞧瞧了。” 贾琏站在镜前理了理,见好了,就往那炕的东席一坐,取了茶,继续聊。“我说呢,东角门上的几个今日我见着格外有精神,必是得了赏了。” 说着便又问府里可还有事,平儿道了句,“没了,便是有我不知道的,你也该问蕴儿才是。” 正说着,一女子来至里间,不是别人,正是贾链从小的贴身丫鬟——刚才说到的蕴儿,她穿着一件绿萝裙、手上戴着一对白羊玉镯子,除此便没了它物,素得很。 蕴儿进了来,躬身问了安,将一事报于贾链,“方才二门上的小厮托婆子传了话来,说是扬州林姑爷府上的管家,递了帖子,说是有信要给爷。我让外头小厮伺候着在外书房坐了,这会正等着呢。爷要见见?” 说完将手里方才拿着的,递到桌上,贾琏偏头看了看,温声说,“你传话去,就说我刚回来,稍等等,我就来。” 蕴儿点头应了,便出门去。 贾琏放下茶,吩咐平儿,说道,“还不快另取一套来。”平儿也出去拿衣服。 到这会,贾琏,也是本书主角,方有一刻闲的,向本书的读者介绍。现在这个贾琏的魂儿穿越过来也有十余年了,三年前娶了那位女中豪杰、书中有名的泼辣户——王熙凤,今年也二十有五了。 遥想刚穿越过来时,一时见了富贵,便是乱花丛中迷了眼,稍稍看到个略微标志的,便也是腿挪不动道了,和那书中琏二荤的素的、不知道个忌的样子是一出的。一时不知是原身的影响,本性难移,还是别的...... 每天起来,便有个人伺候,穿衣洗漱,吃茶食饭,一概用不着自个,便是那神仙的生活也就如此。那时还立了挽救贾府、收服凤姐、拯救钗黛二位妹妹的弥天大愿。 如今嘛,主角未穿越过来时是个牛马,做牛马的如何做的了主子,便是时时想着,也只是想着。不然天天九九六,还有空的,让你翻了身来?那岂不真成了福报了! 介绍到这,平儿捧着一套玄纹绸褂进了来,那剩下的便日后再说了。 贾琏换了衣裳,便要出门,临走前让平儿将去年里头辽东送的礼还剩的整一整,列个单子,回来要用。 出门后一路来至外书房,门外有个小厮候着,名叫傅亨,见贾琏来了,忙上前见礼,说了一番同蕴儿一样的话。 贾琏点头示意知道了,迈步进了门,贾琏外书房正堂,正中摆着一方仙桌,左右各有一张太师椅,左右两侧则各有三套桌椅,只是桌子略小些,但一应都是花梨硬木做的。 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仿的前明谢时臣的《黄鹤楼图轴》的画,图上头是一块刻着“厚德载物”的匾额。 林家的管家在左起第一的椅子上坐了有会儿了,听到房外有动静,忙起身站着而又低下头来,等人进来,眼光从下往上瞧,见是一位着华服的,便知是琏二爷了,头抬正,见果然是,便将早已在脑子里过了几回的话,脱口而出。 待贾琏在图下头桌子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又将他老爷再三吩咐的信交给了贾琏。 贾琏接过,先看了看信正面落的款,再是背面封口上的蜡封,方才将信拆开。 取出信来,见林家的管家还站着,便示意他坐下,口里还笑说着,“林全,你也不是第一回上京了,还客气什么,坐了吧。便是我这时看了信,肯定也要回的,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干坐着,你这几年间两头奔波的身子,岂不更要添上累。能坐便坐着吧。” 林全听了,便依着,半屁股虚坐在椅沿上,又接过傅亨新沏的茶,等候着贾琏看信。 贾琏将总共五页纸的信看了小会,便起身,见原坐着喝茶的林全也要起身,用手虚空压了压。 林全见状便又捧起茶,贾琏则绕过一排桌椅,来到右边书桌旁,从书桌左侧抽出纸来,用镇纸压着,一旁傅亨研好墨,便又去准备一杯茶,贾琏叫住,让他将方才桌上的那杯拿来,傅亨依言做了。 贾琏不多时写好信,用私印盖在蜡封上,将其递于林全。 林全接过信便要告辞,贾琏未做挽留,让傅亨代他送林全出府。 等到二人走了,天色也有些晚了,贾琏心想,“今日也没别的事了,该回屋睡大觉去了,这一天的。” 注:黛玉进府日,贾赦是在家的,只是推说,身子不好,怕见了黛玉,两人都伤心,便没见。 第2章 王熙凤说黛玉 贾琏走回院内,正要掀帘,帘子便被丰儿掀开,欲往外走。二人碰了,贾琏先是退了一步,让她出来。丰儿只得顺着出来,躬身高语:“爷回来了,二奶奶正在屋呢。” 贾琏听了心想,“这真是个贴心的,待我捉弄捉弄她。” 想着便将手伸向丰儿,用手外沿顺着她那圆润透红的脸,从眉眼一直刮的下巴,口中戏谑道,“丰儿,你几时同我说会儿贴心话呀。” 丰儿闻言先是身子一闪,后是抬头嗔骂道,“爷惯会捉弄人的,若是真想着一宗,何不进屋同二奶奶说去,我料奶奶必是愿意的。” 说完便转身走了。 贾琏回味着那红透了的脸,觉得冬日里头,美人娇羞欲遮面,红绒难掩,这景是美极了。 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方才掀开帘子进去。到里间,正看见凤姐儿身上穿的、带的,一时贾琏也花了眼。 只那绾着的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的赤金盘螭璎珞圈,再配上她那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便是自幼时看过去了无数遍了,可还是像我刚穿过来时初见那般惊艳啊。 王熙凤从镜里头,看了贾琏进来,便说道,“怎么这会子才进来,是门外碰到鬼了,聊上了。” “你呀,你这嘴还是不饶人,不过在屋外逗了逗丰儿。”贾琏见平儿在凤姐儿身边帮着卸妆,走近几步,轻拂着凤姐儿的嘴上胭脂,“啪”的一声,挨了她一手。 贾琏受了教,转身坐到炕上,问平儿,“好丫头,我的茶呢?” “爷没见我正帮奶奶梳着妆,要茶自己倒去,要不等丰儿回来,让她来。” 讨了机锋,贾琏便转头看向桌子,准备找凤丫头的茶来,让我去倒茶?万万不可能,我穿越前是个端茶倒水的,穿越后做了爷,还要自己端茶,这穿越不是白穿越了? 见桌上放着一张红皮的单子,便拿起来,打开瞧了瞧,隔着单子问:“平儿,这是我方才让你整理出来的单子?” “是的,爷瞧着,看要拿什么东西,我好去找。” 贾琏没接她话,转而问起了,今日林黛玉进府的事。“怎么样,老太太心里可不喜的,心心盼盼地,今儿个,总算见到了。” 王熙凤听话知道是问自己,看了眼镜子,方坐到炕西边,身子倚靠在枕上,说道,“老太太自然是欣喜的,把那林姑娘宝贝的,直抱在怀里,说心里话呢。” 说话间,从贾琏手里夺回了茶,自己喝着。 “要说那林姑娘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便是我瞧着,也觉得怜爱,可就是看着身子骨弱了些,透着病气。我瞧这林姑娘来了,家里以后是要热闹一遭的,刚来就引得宝玉摔了玉,你可是没见着的好。” 贾琏被夺了茶也不闹,依旧看着单子,听凤丫头说。等她说完,从平儿手里接了茶。 “若是身子骨弱些,你日后多多照看些,哪有养不好的。”贾琏转头吩咐起平儿,“将这单子里的辽东参和白狐皮分成两份,一份送林姑娘处,一份交于蕴儿,由她打包了交给林家的管家,蕴儿那我自有别的吩咐。” “这些个东西,府里又不是没有,林姑娘处老太太亲自看着,一应同宝玉是一样的,送这些也太平常了些,何不挑些别的好的?” “只是心意罢了,姑父信中说,姑母近来身子实在不适,要不也不会把林妹妹这般幼小的年纪送了来,让祖母教养着,不失了体统。”贾琏解释着,突又话锋转向凤丫头,“你可是爱惜这些东西,不想送了人?” 王熙凤闻言,把茶往桌上一搁,声也高了些,“我自幼时起什么没见过,不过是些平常物,我何尝在乎过。只不过那东西是陈老二家送来的,若是全送了人,他日见了陈大嫂嫂,问起来,也不好说话不是。况且那白狐皮子,我原是打算做件披肩给你的,这冬日渐深了。” “我原不是有件黑熊皮的吗,怎么又要做这么个。” “那东西都有四五年了,早旧的秃皮了,要不是你要留着,我早扔了。” “算了,白狐的我用不惯,你要留就留一件吧,正好做了给你,便愈发称得你出众了。” “哼,别拿话编排我,姑母和林妹妹身子不好,我还能不知好歹。” “说不过你,你定夺吧。” ......... 平儿听了他二人的话,早有了主意,不听二人的日常的缠绵俏语,出了屋子,安排去了。 贾琏同王熙凤玩笑完,见平儿不见了,笑道,“平儿定是见我二人聊着聊不正经了,便自己拿了主意,出去了。” “还不是你惯的,还好说。”王熙凤打了贾琏手一下,说了一句而问起它事来,“我回来时,平儿说你回来了,可有林家姑爷的信,便去外书房会见去了。怎么姑爷有信给你,可是另有什么事?” 贾琏看她问起,就回,“没多大事,不过是些问候的话,捎带着说了些姑母的病情,另说这会林妹妹上京是她的蒙学师傅护着的,他那师傅这会儿上京不单是受姑父委托护送,陛下不是前日里头下了诏,说要起复旧员吗,林妹妹这师傅原也是进士出身,旧年间被罢了职。这回托了姑父帮忙言语,姑父又将事说与二老爷了。” “还有这事,可今日二老爷斋戒,二太太也没说起有外客呀。” “哪有这么做事,刚做了点事,便上赶着托人办事,那不失了他进士的身份,再则伤了文人名声。定是先在京中找个住所,磨个两三日再来行拜贴上门,求二老爷的。” “哼!” “哼什么,这人还有个巧,我说与你听,如何?” 王熙凤听得上了瘾,想着听了日后做个趣,便知道贾琏在引她,可还是上了勾了,说:“什么巧?” “此人是湖州人士,也姓贾,和我们还是同宗呢。”贾琏也不拖延,说了出来。 王熙凤听了也觉得巧,说不知是个什么缘。 说话间,丰儿进来了,向王熙凤讲到,二太太这会子正派了人找您呢,也不知是个什么事。 王熙凤听了,便不再与贾琏闲聊,穿好衣服,在丰儿的陪伴下,径直往王夫人处去了。 留下贾琏一人,贾琏也不觉异样。屋外天也黑了,就着桌头上的蜡烛,看起了一本放在旁的书。 不多时,平儿回来了,说东西都打点好了,送林家的那份已给了蕴儿,林姑娘的那份这天也黑了,再挑个好日子送去。 贾琏听了点了点头,示意平儿坐对面,陪着看会书。平儿也依了,坐到方才凤姐儿坐的西席上,吃着茶,看着他,他看着书。 一会儿,可能是觉得那蜡烛快没了,平儿又拿了一盏来。 复而归坐,依旧。 第3章 贾琏回营 次日一早,贾琏在平儿的服侍下起床洗漱,用过早饭,往东跨院去,向那位原身父亲问安。 得知在姨娘处还未起,便一径出门,骑马领着随侍亲兵,按昨日来时的路出北门十余里,到了北郊大营。 在营门士卒的低头示敬中,入了营中,先头去了中军大帐中,得知都统不在,问候了几位留值的协领,便回了自个的帐中。一时无事,便看起书来,没错啦,看书,这什么世道,还在军营中,除读书赌博外有什么别的趣,来打发一日的时间。 至未时二刻,用过午饭,喝茶舒胃的功夫,一人闯进帐中,也不报身份,进来便坐到贾琏身前,拿起茶杯,倒茶自饮起来。 贾琏瞧了来人一眼,笑道,“陆预,你是什么事,这么急,也不怕我不在,白忙。” 名唤陆预的俊美男子则说道,“你今儿早上入了营帐,有记录的,你忘了我本月负责营务。” “你瞧我这记性,给忘了,也是我不太记得。” “哼,那是不记得,怕不是昨日回了家,同嫂子缠绵的忘了我们这些兄弟了,半日也不过我们那边坐坐。”陆预自欲揭贾琏的丑。 “好了,别说浑话了,我看你快忘了你来的目的了。” “怎的,我不能串门子?” “今日都统不在家,只有侯统领在,他在,你便是没哪胆子乱窜的。”贾琏继续说。 “那有什么,便是见着了,也有说辞。” 陆预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便又变得狡黠起来,神神秘秘地悄声道,“我有一件大事要告与你,你可有何来谢我。” “我还未见有没有利,你便邀起赏来,你这骁骑校的官怕是做不长了。” “你别唬我,你找我麻烦,将来我哥回来了,你如何交待?我和我哥哥可是挚爱兄弟。” 贾琏听了他话,心里不觉一阵呕,还是经的多了,磨出抗性了,只有另一番感慨,“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这性子差了。若是像寻常人家,那是要和下九流的在一处玩坏了。不然他哥也不会在出京前,把他塞到这骁骑营里来,过苦日子。” 贾琏知道他是个憋不住话的,营里头的人也不待见他。来找自己不过是借着话闲聊罢了,便也不着急,反正今日无事。 “你呀,可还不把事说了,在这藏啥。” “我告诉你,今儿宫里传出消息来,说是念及何会劳苦奉公,要调他入京,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大事。”陆预见贾琏问,忙将方才一进营要说的事讲了出来。 “这可真是一件大事呀,调何会入京!”贾琏听了话,心内默念,明上却问“哪来的消息?” 而陆预不回答,只说是他好兄弟告他的。不谈消息来源,陆预则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把话说了出来,问:“二哥,你说何会入京,陛下要给他什么个位置?” 不等贾琏说话,便抛出一个猜测,“京营节度使?” 贾琏听了,忙止住他,“你可真会胡想,何会不过是正三品总管,京营节度使是正二品,从地方调入京都,已是荣迁;且何会是湖广地方的中下阶武官出身,走的‘铨选’的路子,和这京里的不是一路人,要是授了节度使,怕是坐不稳。所以断不会如此。” 贾琏话没说全,去岁上皇还嘉奖了咱们那位王节帅,哪有这么快的。 不过贾琏心里却又有了一番计较,何会是湖北襄樊人,二十岁时走铨选的路子,得了赏识。后来因云贵苗乱,一路升任岳阳守备府参将、总兵,嘉祥39年因二次苗乱,升任湖广兵备道总管,下辖襄阳守备府、鄂州守备府、江陵守备府、岳阳守备府,衡阳守备府。论及二十年来,在湖广权势之盛,仅次于离今最近的一位湖广总督,而论地方权位,也只差现任蓟辽总督齐国公陈瑞文一等。 说来何会任总管已有七年加之苗乱已熄,按理也该动一动位置了。 贾琏见陆预喝着茶不复言语,知道他在等。 “应当是护军营都统,加升擢一等将军爵。” 陆预见贾琏说了答案,不解,又问。 贾琏只得继续说,“京营节度使的位置暂时是不会动的,于何会而言登高易跌重,若是下旨,他也必不会接,而是借故推脱掉。所以能容下他的只有京师四大营的都统位了,而前锋营都统隆兴二年方履职,到今也无大错,我们营里的都统位置是给侯志远统领的,这是早先就定好的,步军营都统是王节帅的人,节帅不动,便也不会动,只有护军营都统,那是个去岁冬日大校在陛下面前失了大体的,在王节帅面前也是个有了二心的。 至于升一等将军那就很简单了,本朝都统不过正三品,只因职责在京,较地方正三品的武职尊贵些,可于何会而言却是平常,若是为不显恩薄,便只能抬一抬他的爵了,他原是三等将军爵,升一等也不算差。” 这里贾琏得给读者老爷们,普及一下,本朝在京有四大营,分别是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步军营,与前明的五军营、三千营类似,其中前锋营和骁骑营在北郊大营,护军营和步军营在西郊大营;在地方又以秦淮为界,以北为节度使,以南为守备府。 若是地方有战事,可设总督,次一等设兵备道总管仅署理军务。目前地方常设的总督只有一位,便是那对抗后金的蓟辽总督,昔年因战事曾设过陕甘总督、湖广总督、浙闽总督。 “是了,必是如此了。”陆预喜得拍桌,后又问如何谢他。 贾琏气笑了,说这事于他何益,便是他不说,一日下来营里也会传遍,他知道只是早晚问题。 便陆预不依,只得说,“这样,你找个好日子,我送你去辉云楼摘个一等牌子,钱我出如何?” “不好不好,辉云楼去甚,你怕是套我,去四季楼,四季楼上间一位才好呢。” 贾琏先已气笑,如今再度破防,知道这小子是来借着理打秋风的,想来是伯母管的严了些,骂道,“辉云楼一等的过一夜也不过一百来两,去四季楼上间,等闲一百两怕是不够,你小子到是好牙口,被伯母养的,吃叼了。” “那你依是不依?” “就这样吧,等有好日子请你。” “那可说好了。”陆预忙又说营中有事云云,下次再会,出门而去。 贾琏摇头笑了笑,叫来守在门外的亲兵傅赫,让他到营里转转,看陆预来之前从谁营帐里出来的。 “可真是个巧人!惯会使巧的,也不怕闪了他的舌头!”贾琏看着傅赫领命出去的背影。 ...... “禀将军,陆小爷是从左翼第五协钟协领处出来的。” 第4章 琏二会诸芳 黛玉从扬州上京住在贾府,已有些日子,一日晨起,在贾母处吃了饭,回房休息,过了午觉。想着去三春屋里坐坐亲近些。 便在贾母赏下的丫鬟已改名的紫鹃和自幼陪伴在一起的雪雁的随侍下,来到三春居所,一进门,只见探春正同身量未足的惜春在一处捧书说笑。 而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长着一张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的探春见有人来了,抬眼一瞧,是那位林姐姐,便放下书,领着还小的惜春起身,迎了上去。一番问候,便邀黛玉一同坐了。 席间,林黛玉见方才二人在看书,便问看的些什么。 探春回了,“一篇训蒙文,今儿四丫头偏要我读与她,巧的二姐姐不在,我便只得应了。”说完探春还用那纤纤玉指刮了一下旁边妹妹的鼻尖,惜春则是羞的缩一缩。 “怎滴,迎春姐姐不在,可是去大伯母处了。”林黛玉听了回问。 “哦,不是的,大太太事忙,如何好照管二姐姐。是今日琏二哥哥休沐在家,照例二姐姐便被接了过去玩耍。” 黛玉听了此话,想起前几日,二奶奶家里的平儿姑娘送了辽东人参和那上好的白狐皮来,当时黛玉还推脱说,受不起。 可平儿笑说道,姑娘可得接了,这是我们爷听二奶奶讲起您来,从私库里找了来送的,同样的一份还托林家的管家送予扬州姑奶奶了,不过那份多些罢了。 话说到此,黛玉便只得接了,想着日后找机会再回礼。现在又听探春妹妹说起,便有了向琏二哥哥处道谢的想法。 因而试探着说,“前日里头琏二哥哥遣平儿姐姐给我送了礼来,因盛情难却,我只得收下,想着哪日好去拜访谢礼,可又......” 话留了尾巴,探春却听明白了,便笑说道,“竟还有这事,不若林姐姐随我们一同去二哥哥那,闹上一上,我也好脱了这书,没得这丫头缠。”一边说着,一边还打趣惜春妹妹。 惜春也没啥别扭,倒是眼里透出光来,想是也喜这出。 于是三人便一同往王熙凤院里去,身后跟着十来丫鬟婆子。 ....... 不知会有客来的贾琏正和迎春妹妹分别坐在炕上东西席,中间炕桌上摆着棋盘,贾琏执黑,迎春执白。 贾琏下头坐着平儿,吃茶看着二人,旁边桌上放着精致的果品。 局已至中盘,该贾琏下了,可贾琏执棋,摇摆不定,不知下在哪好。 对面的迎春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心里已下了定,“该让一让了,不然这局又没了,趣也要少些。” 这时屋外头传来动静,慎儿进屋来禀告,“爷,林姑娘并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贾琏等听了,都起身欲应,其中贾琏动作最快,心里想,“虽未见过,这可真是个好姑娘,好妹妹,日后我必疼你。” 起身间隙,林黛玉三人已至里间,平儿应了上去,挽住黛玉的手,“今日姑娘们这是什么了,都来了也不早派人通报,让我们失了礼了。” 而迎春则是上前同二位妹妹聚在一起,问怎么来了的,若来怎不今日早时同我一道? 林黛玉接了话,说道,“原是我的错,今日我往三位姊妹处玩,与三妹妹聊起,我起话头,妹妹央求不过,方带我来了。” 探春则说,“我本闲着无趣,林妹妹来了,问起二姐姐,我说缘故,后起了性子,说不如一道来了。”转而问向贾琏,“二哥哥,我们来了,可是不好?你招不招待?” 她们说话间,贾琏正端详着林黛玉,果真如书中一样,病似西子,弱柳扶风,摇曳枝,林黛玉见了贾琏一低眉,那景更让人恨了。 会想起后世电视剧中的那位,可谓千秋风貌变,不改湘竹意。 正想着此处,听了探春的话,忙说,“三妹妹说的哪里话,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请的,只怕到时你不来呢。” 说着让平儿招待众人坐,自己至外间,招来慎儿,嘱咐道,“你去寻你二奶奶,就说林姑娘并三位妹妹今日都到院里来玩,怕是不一会的事,让她快回来,管家的事,一时误不了,自有二太太管着。 再往老太太处禀明,诸姊妹到二奶奶处玩,二奶奶要留饭,让她老人家不用担心,我和二奶奶自会招待周全的。 对了,另外使人搬一张圆桌到里间让姑娘们好围坐叙情,并两个火炉子,还有一些果品小食也快端了来。” 慎儿应了,出门办事去。贾琏再进里间,里头已聊的火热,黛玉见贾琏进来,起身施礼,口里说道,“前日头,二哥哥送了礼来,妹妹还没谢过呢。” 贾琏虚托,口里说道,“妹妹有何谢的,本是一家,再则不过是些俗物,平日里用的着的。快些坐着吧,若是站着受了累,倒是我的不是了。” 正谦让着,探春插了一句,“二哥哥见了林妹妹,就忘了三妹妹四妹妹了,我俩进了来,有一会了,可也不见哥哥嘘寒问暖地。” 贾琏知道探春在打趣,便说:“这是哪的道理,我何曾薄待了二位妹妹?” “林姐姐说,前日二哥哥给她送了礼,怎不见你顾念下我们的。”探春继续相逼。 “原是这缘故,难道我日间少送妹妹们礼物玩意的”贾琏一边辩解,一边拉了帮手,“四妹妹也不替哥哥辩解辩解,想是我之前送的都疼错了人,日后也不送了,自讨烦恼。” 惜春正看着戏,不想波及到自个,听了贾琏的话,只是不依,“便是为二哥哥过往送的,想着以后能得的,也得驳了。” 便说,“二哥哥明是同三姐姐打趣,何故牵连我,我没意见的。” 听了惜春的话,探春一恼,笑着用手要挠惜春,“好个四丫头,我平日里教你的书都白用功夫了。” 惜春躲避不及,笑出声来,“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再闹着,众人都笑了。 待玩笑话说过,众人归坐,喝茶。林黛玉瞧见炕上摆着的棋盘,轻声细问,“我看这炕上摆着棋,想是我们来前,二哥哥同二姐姐在下了。” 说话间,来至炕前,看了棋局,已看出黑棋的败势,风格刚猛了些,不像惜春姐姐前日同她下的;可若是琏二哥哥下的,却和往昔扬州时,母亲的赞誉不符,母亲曾说,你外祖父一府中,瑚哥儿早夭,珠哥儿虽是勤学,却也失了元气,到底是你二舅舅并舅母厚望太过,可到了下头的瑛哥儿,却又宠溺过了。 至于你琏二哥哥,那是个幼时顽皮,你大舅舅疏于管教,同京中公侯府里的同龄纵马狂歌于市的,年纪稍长,行事稳重了些,心思细密了些,却又闹出名堂来,和几个同意气的仿着话本里的人物,并称“京中五虎”,一时成了仕宦人家饭桌上的笑谈。 等元年入宫充做了今上的侍卫,便是你父亲说的,“已不是寻常年间的少年了。” 而黛玉父亲林海在扬州时闲暇谈及京中亲友,对贾琏却是另一番评价,“他到底太过沉闷了些,二十不到的年头,却也已有待士以礼,恩宽于下的行事了。最好日后不要向他们自己想要的方向走。” 再则黛玉上京前,父亲另有嘱托,说,“若是有事找你祖母、舅舅、舅母不便的,便去找你琏二哥哥,让他定夺,若是想母亲父亲了,写了信,又不便明面上太勤,便也可找你二哥哥,让他转送。” 第5章 众人会饮 林黛玉从父母话中得到的贾琏印象是如此,便觉得外祖父家的这位琏二哥哥应是个志向有成、为人内敛的。 可从黑棋来看,若是想的那样,那也,,, 黛玉正思索,忽见探春走到身旁,用手搭着肩,先是往身后众人打眼色,后盯着黛玉笑问,“姐姐可是看出胜负了,说与我们听听。” 迎春在后打掩护,“观棋不语,你何必为难林妹妹。” “我看黑棋有兵败之势,只是觉得不像是二哥哥的,也不像迎春姐姐的,一时难开口。”林黛玉看出探春有意引她,便也就说了真心话。 只是这话刚完,笑声便像鞭炮,炸开了。一时众人笑的前仰后合,声势远胜先前。 没笑的只有林黛玉和琏二,黛玉是不知所措,觉得便是她现了丑也不至于如此。贾琏心里则是想,“妹妹何必说了出来,三妹妹摆明是想报刚刚的仇,故意出我的丑,哎。” 平儿最先止住笑,走到林黛玉身旁,解释到,“林姑娘,到底是个知礼的,不似三姑娘故意取笑。” 一边说一边引林黛玉坐到西席,自己也坐到沿子上。 “这里面有个缘故,林姑娘刚来不知道,我说与姑娘听。我们这位爷,自幼时就是个不读诗书的,成天在外头混,耍刀剑惯了的。后来进宫做了侍卫,偏又碰着那些满腹经纶的大学士们,时常有不懂的话,再则多被翰林院的学士们嫌弃,两帮混不到一处,便回家来拣起琴棋书画等不入眼的。往常和二姑娘下棋也只是玩罢了,都是爷输的,不过早晚的问题。 府里的姑娘们多有拿这打趣的,今儿三姑娘下套引姑娘说出那般话来,便是要取笑我们爷的,姑娘别生气的好,不是冲您的。” “原来如此,我方才觉得黑棋棋风刚猛,不似二哥哥平时的内敛。” “世上多有表里不一的,这不是什么怪的。”贾琏说道。 说话间一众婆子媳妇端着圆桌火炉等方才贾琏吩咐的东西进来,待安置好,婆子媳妇们一应退了出去。 平儿招待众姑娘坐下,贾琏则依旧坐于炕上,隔着同妹妹们说笑。席间,探春姑娘又偷偷向黛玉赔礼,说是只为气气二哥哥,不为别的。 ....... 贾琏等说笑有一会,王熙凤掀帘进了屋子,纵声高语,“我在外头就听着里边这般热闹,还想着是怎么遭,原是众姊妹们来串门子了,怎也不早些说要来,如今倒是我的不是了。” “可有罚的?”说话者贾琏。 “我来晚了,这厢给姑奶奶们赔礼,”王熙凤听了,作起揖来。 “怕是还不够,要罚上三杯!”仍是贾琏。 “你怎这等子不放我的错,方是二太太留我,我才回来的晚了些。”王熙凤见贾琏起了劲,便回怼。 “方是哥哥不通事,说错了,可这迟了的还是要罚的,便是为我们久等也是该罚的。”迎春从旁说道。 “既是姑奶奶开了口,我便饮了,平儿取酒来。”王熙凤从丰儿递来的凳子上坐了,吩咐平儿。又同众姑娘们说,“今日既都来了,便在我这用了晚饭再走,老太太那边,我已派了人知会,不用担心。” 四人都应了。 平儿取了酒来,凤丫头先是痛饮三杯,又说,“咱们姐妹之间自在一起饮了,让那不知好歹地搁那孤坐着。” 贾琏闻言,便笑说,“妹妹们可知,哥哥为家的难处了,竟被她欺压至此。” “哥哥莫要诓我们,你们分明是向我们使腻歪呢,便而我们还得受着。你说是不是,平儿,也不知你平时是怎地忍过来的。”迎春开了口,忽又将话转向平儿。 “姑娘说笑了。”平儿羞地只回了这一句,便向炕西坐了。 众人俱是低笑,一时饭菜上桌,便都吃了起来。蕴儿带着慎儿端了一份,放到炕桌前,供琏平二人食。 “可安排跟着伺候姑娘们的吃了?”贾琏不着急吃,问了句。 “二奶奶早在外间安排了一桌,爷宽心。”慎儿回了。 “那你们也歇了吧,回屋去,这里不知要闹到几时才休呢,不用理我们这些闲人。”贾琏温声说道,“等会子,自有别人来收拾,差不了你们。” 蕴儿二人应了,退出屋子。 ....... 天渐昏,贾母院中也预备起饭来,宝玉在袭人的簇拥下,来至用膳的地方。 时贾母未至,宝玉便不入座,又瞧见桌上只两副碗筷,觉得怪。 问道,“今日丫鬟婆子们可是忙错了,连林妹妹和三位姊妹的,也没预备?” 此间一众丫鬟婆子中领事的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正四处查看有无妥帖,听见宝玉的声。便出了来,回了话,“不是下头的错,今日午后林姑娘和三位家里的姑娘都往二奶奶院里玩去了,方才派人传了话,说是要留饭,老太太肯了,这时便没有预备。” 宝玉闻言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这是怎么一遭事,姐妹们去玩,也不叫我,林妹妹同我住一处,也没个话。” 这时贾母也进了来,在鸳鸯等的服侍下坐了。 身后袭人见宝玉还在发愣,便用手推了下,“爷还不快入了席,老太太已坐呢。” 宝玉方醒来,忙坐了,同贾母用饭。 吃了饭,宝玉回至房间,见旁边林妹妹的屋里还是暗的,知她还未回来。 便在自个屋里候着,左等右等也不见,便想着往二奶奶院里去,也去玩玩,方起身。 一旁袭人忙问,“爷这是要去哪?这天也黑了,便是有事,明天办也好的,晚间露水到底重了些。” “林妹妹和姊妹们还未回来,我去寻寻。” “这有何好寻的,都在二奶奶院里呢,必是一时人多,热闹了些,有好些事聊呢,要晚些回来也是常理。”袭人见了便知宝玉心内所想,故而又添了一句,“今日是琏二爷休沐的日子,早时二姑娘按例到二爷处玩,到午后林姑娘等又去了,必是要叙一叙的,便是林姑娘前日收了二爷的礼,这会子也是要谢的。” 宝玉听了回身坐到原位,看起书来,“今日二哥哥休沐?那我也不好去的。” 袭人见宝玉熄了去找的心,便知宝玉还是不敢在琏二爷面前见的。 过了戌时一刻,屋外方热闹起来,宝玉忙起身开门往外望,见果是林妹妹等,便喜迎了上去。 又是一番攀谈玩耍,至亥初老太太遣了人来,方歇了。 第6章 闲时静观人 昨夜闹的太过,等送走林黛玉她们,贾琏、王熙凤、平儿等早早睡去。 第二日起后,贾琏用过早饭到外书房闲坐。等傅亨领着傅赫到时,贾琏身着玄绛色触地宽袍,披着散发,正站在游廊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檀木棍,将其伸进廊上挂的鸟笼里逗趣那只鹦鹉。 爷这副样子,属实不成体统,若是让老爷们瞧了,怕是要说这府里亡了,养出你这副鬼样子。傅亨心里这般想,却不表露出来。 此时冬季的雪已有些厚了,傅亨劝导,“爷怎么这样子站在外头,若是受了寒,我们这些伺候的怕是要挨棍呢,快进去吧。” 贾琏笑着点了点头,遵照他话回了,“等会就进去,等你哥哥说完了事,我便也进去了。” 傅亨的劝是必说的,便是扰了他兴致,也是正理。 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人,多的很,这冬日里也闲的很,聚在一起嚼舌根的也多,若是有个他心的将今日这景报于老爷太太们,傅亨怕不是他口中挨棍这么简单了。 因为这府里不是贾琏最大,从礼上讲,上头还有父亲母亲、管家做主的二叔婶婶、还有那位身上有一品诰命的老妇人。 贾琏饶的,那些掌着礼法家规的,也不会放过,因为离了这些,他们的依靠也就没了,越是缺,便越是要强调。 幼时刚穿越过来,贾琏是不适的,因为大家的礼法森严,并不只是宠爱,大家族人多,无论嫡庶,首先要学的是规矩,要忍,要收着性子。 小家的子嗣,父母多是宠溺些,贾母去安慰那个乱窜被凤姐赏了耳光的小道士时,便是如此说。 大家族中,便是原书中受尽宠爱的贾宝玉到了见外客时,也得规规矩矩的,后来见甄家的妈妈们,让人摸了手不也得忍着。 贾母立时有句话,原句太长,写在这不免有凑字之嫌,大意是:像贾甄这样的大户人家,不论孩子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也得是正经礼数,不然再生的好,若不知礼数,又不能为父母争光的,再受宠,也打死了。 你瞧,知了礼外头光鲜,不论里头是个什么肮脏模样、空壳子,在外受得意的便是父母家长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 贾琏休沐不在营中值守时,傅赫作为贾府家生子、被贾琏选了做亲兵的,便会在营中待着,免得贾琏漏了什么消息,或是营中突然开了会漏了他,开会时是万万不能缺席的。 故而贾琏见了傅赫有了这问。 傅亨退至院墙角处,傅赫才说道,“今日早时,左翼祁统领以备冬日大校的由头,得了都统的令,二日后要训检操练诸协。彼时侯统领入宫觐见,不在营中,回来得知也未有言语。” 贾琏盯着笼中的会说些许话的鹦鹉,用棍逗着它跳来跳去,不安分。 听了傅赫的话,说道,“训检操练有什么值得记的,常有的事,功夫也不差在这一时。至于冬日大校,去岁陛下看了,不甚满意,今年早没了兴头,怕只是空观孤坐,没了气。” “可还有别的事?” “陆小爷昨日晚上又输了一笔,怕是要拮据些了。”傅赫继续弓着身汇报。 “不还是常有的事,陆预的赌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好赌又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陆二哥也不会把人塞到我下头做个骁骑校,营里再赌钱,能有多大,左不过十来两,多了也不怕刀架脖子上。”贾琏听了,也不在意,只说:“你传个话给陆预,就说我腊月十二请他上四季楼,对了,也邀了刘参,同道吧。” “是” “这也没事了,你回营去吧。” 傅赫领命退了一步,转身出了院子。 贾琏这时瞧着傅赫高挺的背影,想着还是拘谨了些。傅赫和傅亨是一对兄弟,傅赫大些,两人同还有些人是贾琏十五六岁时到下头庄子里挑的,跟了有这么些年,都是行事规矩的。 若是再过些年,也要外放了。 傅亨这时在院门口,见了一小厮,稍做交谈,跑了来,在阶下禀报,“今日二老爷在外书房见了位拿着扬州林姑爷信前来拜会的,来人姓贾。” 贾琏知道了,不置可否,继续逗鸟。傅亨抬眼瞧了,也就退下了。 ........ 二奶奶院里,平儿在里间做些针织纺线的活计,正绣着贾琏贴身的便衣,见凤姐儿掀了帘子进来,问是有什么事。 王熙凤坐到炕东侧,瞧了眼平儿手里的活计,便说,“我原是要找蕴儿,要你爷儿的印信办事,到厢房的内书房去了,门锁着没人,也不知那丫头去了哪办事?” “蕴儿?应当是到外头庄子上去了,今日是年尾点账的时节,往年这时候,蕴儿也常不在府的,奶奶怎么忙忘了。”平儿笑说。 王熙凤听了方想起来,贾琏手上有四五个庄子是归蕴儿管着的,再加上些许生意铺子,一应账册都是那丫头说了算。 早先嫁过来时,她同贾琏要过好几次,可贾琏总是装聋作哑,弄的她像是对着空气说话,这事也歇了。 可有家财不在她手心管着,总不爽利,想到这,又和平儿打了算盘。 “平儿你说,你爷们手上有多少东西,也不给我们看看,只叫蕴儿管着。不是说蕴儿不好,不会办事,只是这财,我一个做女主人的,哪能有不晓得的理,若是一时交谈,容易让外人笑话,你说是不是?” 平儿见她奶奶如此说,便知又起了那念头,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劝说道,“我的二奶奶,您快熄了那想法吧,爷肯定不会同意的。那蕴儿跟了爷有十二三年了,便是这府里哪位管家婆子媳妇不敬重着,生怕得罪了,落不得好。便是太太前些年要私底下置办些东西,不也同蕴儿好生商量着来。 再则蕴儿在爷身边这么多年,爷也没将她收了做姨娘的想法,早些说等过些年便外放了,好生体面的嫁出去,到时蕴儿手里也是要交到慎儿手里管着的。这都是爷计划好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若说家财,您领着我们嫁过来时,爷就给了您三处庄子、两间铺子和一个当铺,便是每月给官中的三千两银子也是没少过的。 您之前同爷商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严重的时候,爷立时砸了东西,不说话比说话还要狠,何苦又起这事。” 王熙凤很不得劲,便抱怨说起平儿,“我不过提个话头,你就说个不停,话里话外都是你爷们的意思,你是我嫁到这府里带过来的,如今呐,你那心里怕满是你爷们,心里也不惦念着我的苦。” 说完便趴在炕桌上哭了,平儿便知道凤姐儿是在耍性,也只得安慰着,说着些,你是爷的人,我替爷想也是替你想想的之类的体己话。 第7章 乱时不做事 屋里头,平儿这般安慰着王熙凤,见不好转,不由的也哭了起来,俱是泪人了。偏王熙凤刁钻,见平儿哭了,立起身子抹了眼泪,看着平儿道,“你哭个什么劲,将来做了姨娘,你的福还在后头呢。” 平儿不愿斗气,见她如此,止住哭,“我只是替奶奶伤心罢了,奶奶如此说,便是我的不是了,我便将来开脸做了姨娘,也不过是奶奶的仆人不是?” “算你知理,你也是我的贴心人,从小同我一道长大,我岂会亏了你。” 这时丰儿进屋来说,“东府里的蓉大奶奶邀您过去说会话,来人在门外候着,可给个话?” “就说我一刻钟后过去,让她候着。” “是。”丰儿出屋传话。 王熙凤又与平儿谈心,“我这般如此,皆因我心不安。幼时与他相识相知,他虽纨绔,但常顺我言语,不与我相争。那时觉得便是嫁于他,不得富贵,也是好的。 可等他年渐长,富贵愈重,出入禁中,家人俱喜,唤曰,可得一良婿矣。独我心忧,不似他年耳。 至今夏,他又有那般作为,更让我心不安。娘家怨待,夫家怒其不仁,老太太自是见过世面,拿过大小的,几时有过那般模样,我自出入贾府十余年,不得见一回。 我劝他,他不置一词,行事如常。相处虽有亲,却也失了心。我不读书,却也知朝堂诡谲,如今看着好,只怕他日反目,夫妻离散。” ......... 两日后,北郊大营,西北演武场。 骁骑营都统罗辻奇领着左右翼统领祁辕、侯志远并诸协主官,站在高台上巡视各部按序排演的操练情况。 此时恰逢右翼第七协的部队在演练,左翼统领祁辕看了,戴着那张一万年不变的笑容,转头对站在一众将校中的贾琏捧道,“方才我看了诸部操练的情况,到目前为止,就属贾协领的第七协,气势凌人,军阵变换谙熟,可当诸军之首,这想必是贾协领实心用事,日夜督练的结果。不到两年,第七协就有如此变化,真是让人感慨啊。可见鲁元应先前是何等无能,无能又好贪,贾协领杀的不怨呀。” 话到这一步,在场众人心里打起鼓,不知这祁辕是刮了哪个方向的风,提起鲁元应来。 便是和祁辕一道落后罗辻奇半步的侯志远也用目光斜看他,瞧他下面是个什么。 “来日冬日大校,第七协便能为我们骁骑营争光,若是夺了魁首,既显你之才,更是陛下识人用人之明。我等俱已年迈,料想它日你部出彩,当是我等退位让贤之时。你说是不是,贾协领?” 站在众人中的贾琏自祁辕开始说话,便注意起那位背对众人的都统罗辻奇来,到祁辕说完,贾琏方将视线转回祁辕。 “祁统领说笑了,兵书云,士不选练,卒不素习,起居不利,动静不齐,趋利不歹,避难不逮,前击后解,与旗鼓相失,此不习之过也,百不当一。 今日所看不过起居、行进、军阵变化而已,且演练如何能说的上谙熟;再则我协之后还有诸部,未观全貌何以称誉。 便是祁统领最后一句也错了,凡京师四营,上至节帅,下至各协校尉,哪个不是陛下任之用之。便是有一二悖逆之辈,也是欺圣藏奸,在朝诸贤辅佐之,断不使奸佞长久。 我是隆兴元年侍卫,陛下简拔于我,我当肝脑涂地,兴利除宿弊,以报陛下之恩,此乃为臣之道。便是您也是隆兴二年升任的左翼统领,亦是陛下之恩,你我同道,何有亲疏? 至于年迈,廉颇六十能战,统领何故轻视?”以上是一段假大空的话,贾琏知道众人不会信半点,但没人能说错。 众人冷眼观二人斗法,祁辕听了这话,有些绷住,还欲言语。罗辻奇转过身来制止了,眼睛横扫诸将,沉声说道,“好了,我看你也是久经历事的,不想说话也这般离奇,幸而贾琏是个明事理的,不然今日就你这话,我也要罚你受杖,以警示诸将。 今日我等全聚于此,是为腊月的冬日大校,汝等不可懈怠,明白吗?” 众将皆应,不复前态。 事情揭过,贾琏于众人中看着下头排练的兵士,脑子里却想着另一番故事,“从知道祁辕请求演练,我就知道有事发生,但祁辕今日如此直白,不做铺陈,形如傻插,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他是如何混到这位置上的?” 心内对于今日场景发生的原委很清楚,今日在台上的诸人分为三派,如罗辻奇、祁辕等出身普通、勋贵旧属;如侯志远、贾琏等出身贵胄、皇帝近臣;第三派便是方才冷眼旁观的大多数,中间派。 今日祁辕发难,受人所制,不是自己的意思,但于贾琏而言却是自穿越过来后,在逐渐长大中所体会的一直存在的祸患。 今日之祸,不始于足下,而是本朝第一乱源的涟漪而已。何谓天下第一大祸?简而言之,世家贵族政治的复辟! 我那位出身公府、荫封授官的二叔依仗荣国公府权势插手文官复职候选,便是乱源之表象也。 至宋始,占据社会主流的便是文官士族,偏到本朝四王八公为首的武家勋贵声势大显。当然啦,一切现象都有其内在的必然逻辑,这里面的缘故要追溯到本朝的创立过程了。 那是太久远的故事了,今人早已没了兴趣,在此不多做赘述。 很简便地讲,如今朝野的问题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千古不破的故事,简单之上又加了难度——太上皇还在,那可不是位唐高祖、唐明皇,上皇主动退位只是觉得年迈,精神不复往昔,不能长时间理政。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兵权是要牢牢抓在手中的,即使面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要一争的,毕竟史书上父慈子孝的故事还少吗。 兵权之中又以京师四营最为关键,毕竟地方失控,短时也只是藩镇,有时间处理。京师四营若是不好,那性命便在旦夕之间了,一堵宫墙可阻挡不了十万军士。 所以以陛下潜邸时的侍卫侯志远、元年龙禁尉侍卫出身的贾琏等为首的就入了京营为将,通过逐步蚕食的方式控制京营。 但侯贾二人的特殊出身对二人掌握京营,即是便利,也是一道割袍关。其中贾琏最为严重,一则其祖父贾代善在嘉祥年间做了近十年的京营节度使,一般人可干不了这么久的;二则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是贾琏的妻家。 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联络有亲,王子腾还接的你祖父贾代善的班。在这京营里的所有人最初看来,他贾琏和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异姓兄弟,有利益勾连着,比亲兄弟也不为过。 可贾琏一下场,就杀了在营里做了十来年的鲁元应,用的理由还是贪污,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不讲道理。众人心内都想,那鲁元应是你祖父在时就给他看门执戟的卫士,若论远近,怕是这营里的中下阶武官中没几个比他还近的了。 到了你妻家的王子腾接班,他也是勤勤恳恳,方升了权理协领,只待时机,就可以转正,可如今...... 不由得有句,“狗儿的,有这么办事的吗?” 侯志远就简单多了,他是修国公府旁系,同现在当家的修国公血缘差的有点远,再则修国公府原本根基便不在京中,便是得罪了些,也没人不开眼,凑上前去挨刀。 说来那鲁元应还有一事未了,贾琏没找到机会,便一直耽搁着。 这上面说的乱吗,我贾琏觉得怕还不够乱,更乱的在下面。 原书写贾府已至末世,何谓末世?对于像贾府这样的仕宦勋贵大家,末世有两大特征:一是子嗣凋零,二是礼教衰败。 前者涉及立家的根本,在封建社会中,或者不止限于此,所谓权势富贵,先有权后有钱,权钱相依。权力永远不会处于真空,必须有人继承,但有人还不行,还要有能,无能无以守家业。 世界是公平的,但又不太公平。一个人即使是出生富贵之家,也不一定能成才,就成才率而言,士族大家能提供的多为起步更高的平台、对上升所需资源的高获取、对失败的高承受能力。 贾府人丁少,林家更少,五代列侯、诗书簪缨之族,单传到林如海这,没了!无后,便是再大的权力富贵,也如过眼云烟,随风化。 贾府呢?第四代人中,仅以荣府举例,有长房的贾瑚、贾琏、贾琮,二房的贾珠、贾瑛(宝玉),贾环,一代六人,死了两个——还是嫡长,剩下的一个有能而无德、一个有德而无能、两个少描而无所能。(注:这里的能指的是仕途经济的能,可处事而攀高附下,不是诗词才子的能。) 生的四个俱不能入仕途经济学问一道,再加上本朝所规定的降等袭爵对大家族的人才产出更加严苛,原非前明勋贵可比,君不见英国公、成国公之事乎?那才是真正的与国同休,如今算个啥。 所以贾府到此便已末路,当然贾母还是有些见识的,见男子无用,便用女儿家的做买卖,先头嫁贾敏,后头卖元春都是无奈之举(说卖其实也是赞美,元朝《庞涓夜走马陵道》中不是有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话,只不过元春卖的不是文武艺罢了,但原理相同,喵呜)。 但后者比前者更疯狂、也更找死,贾敏嫁的林如海还只是隆兴帝心腹,元春则直接找上了原主,简直了,活生生将斗争水平拉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特别还和江南甄氏挂上了勾。贾琏在得知贾母欲要送探春入宫,重走书中原路时,不由得想抓起老家伙的衣领,问问那位老太婆,她是不是忘了嘉祥年间她们做的事了。 我曾有过龌龊阴暗的想法,养在她膝下的那三位,明上是侯府千金、荣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夫人所教养,将来许是能嫁的好些,有所回报。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事情逐渐摆脱控制,最后狂飙奔向火葬场,俱付灰烬矣。 末世的第二特征仅以东府的爬灰,西府的官爵两赐,便可见一斑。东府的不用说,爬灰的爬灰,只可怜那美人早衰,但美人虽美,心有不美;西府呢?爵位是贾赦的,官职给了贾政,治国治家,我还未见过,有一位顶着皇冠却把国家权力给了弟弟的皇帝。 政出多门,则有疑议生,疑议生则废立起,废立起则权臣擅命,权臣擅命则强臣篡逆,这便是致乱之源。封建家长制下,西府的权力格局可以说败坏了封建道德礼教所提倡的忠孝观的存在依据。物质基础不在,便无所谓忠孝可言。 更让贾琏寒心的是,上皇当年还同意了,当然贾琏还是要感谢他祖父的,毕竟还有一个法子,使名实相和。 话说回来,礼教是维系政治体制的理论依据,国是大家,皇帝是诸小家之长,上下相辅,以成其教。 如此世道,贾琏当初找那位混蛋老子,托他递名录进宫候选龙禁尉侍卫时,便已不再有求他人之心是了。 杀鲁元应不过是那位计划下的一步,好戏才开场,贾琏只是棋子,从穿越过来,浮华场中一朝覆,求生欲起,便是半点不由人,只留你一条两侧高墙往天砌、中间宽处一尺半的小道。 贾琏做事便是不做事,现在做的都是顺天命、尽人事的买卖。 此时诸校演练已毕,罗辻奇在众军士面前说了些场面话,便让士卒在校尉们的带领下,依本朝军法聚散之道散了。 自己则领着众将官回了中军营帐,再次开起了关于冬日大校所需准备的逐一事项宣导会,重点强调了友谊不重要,争先第一是王道的原则精神,并命诸下属回去都写一份关于这次大校体会心得,已备后来。 至晚,一众齐聚用饭,毕,方散。 贾琏正处轮值,未归家,居营中。 七日后,陛下遣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到京营节度使衙门,明示诸将校,今岁冬日大校取消。 第8章 相聚四季楼 隆兴五年,腊月十一,大雪。 满天北风卷花落,人绰绰,眼迷迷,十丈远近,不识人物。 今日披上一层雪衣,迫于大雪盛、北风紧,只得下马步行的贾琏,抬腿下脚,低头瞧了瞧及膝深的积雪,抬头在这满天飞舞的银丝柳絮中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远处昔日可见的村落,只留的一两高立的烟囱。 心内不由骂娘,“今日这雪也忒大了些,下了一夜,瞧着也没个尽头,我用过早饭就起身,不料这十来里的路,走了这么久,回去得让平儿给我暖暖。” 回头朝跟在身后的陆预、傅赫等人喊道,“加把劲,到了北城门衙署去歇歇。” 话完,只看见陆预光张口,后用手比划,贾琏见了知道都听不见了,风儿都把话给吹散了。 于是继续埋头向前进,向钱进。 甄嬛传里沈眉庄的那句是怎么来着?“宁可枝头报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此句是南宋亡国诗人,哦,讲错了,不好意思,是爱国诗人郑思肖在南宋挂了后,在元蒙统治下怀念故国写的,诗题《寒菊》。 我却有句杜甫的诗回他,“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两句不大对意,但不要紧,他写花儿,我讲人。 这般想着,贾琏一行人终于到了北城门,进到城门下,冰冷的厚砖墙终于给了人喘气的机会。 许是天气太冷,人烟稀少,这日头进城的怕是都有大病,守城门的步军营士卒都跑到城门后的小屋子里偷起懒来,只留一倒霉鬼,靠着墙根取暖。 那家伙黑瘦黑瘦的,见有人来,不起身,只在那大叫一句,“哪来的?” 估计是雪大了,他没看清,不论是人,还是衣服。陆预听了,丢了马,大步上前就是一脚,一脚不算完,拿起马鞭抡了起来。 “好了,不过是个傻子,干嘛和他计较。”贾琏掸了掸身上的雪,见陆预使起鞭子,便将其拦住。 “这身子满是雪,到他们屋子里取个暖吧。” 陆预放下鞭,点了点头,朝着那守门的骂道,“以后多长只眼,别你娘的不识五六,活该一辈子守城门!” 说完朝城门后的屋子里走去,贾琏将马交给傅赫,让他和陆预的随从牵了马,跟在陆预身后。 那守门的不过照例喊话,结果立时挨了顿拳脚,心内愤懑不已,可待挨完打,瞧了贾琏等人身上雪落后的衣服,顿时直跪在雪地里,磕起了头,便是这城门可挡雪,门下的雪也有一二寸厚了。 贾琏当然看见了,但没说话,这是步军营的人。前面的陆预已到屋子门前,一脚踹开门,风雪随着人气一股脑灌进屋子,惹的屋内大喊,“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看老子不....” 有机灵的瞧了眼人,马上改了口,“陆小爷,陆小爷,今儿您怎么到这来了,看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话说着起身。 “瞎了眼了的,还不快弄上好的茶来,给陆小爷暖暖身子。”说话的将那靠着火炉的凳子用棉衣袖擦了擦,让陆预就坐。 陆预只看着不动,那人一时没搞明白这位陆大爷要干嘛。 “成闾,你也就这性气了,真是个生瓜。” 说着让出路,让屋内的众人方透过狭窄的木门,看到站在屋外被陆预挡住的贾琏等人。 名唤成闾、外披着步军棉甲、内着黑灰棉衣的粗糙汉子,立时走到门口迎了走进屋子的贾琏。 贾琏弓身进屋,看了快触头的屋顶,再看了比他还高些的成闾,问道,“怎么今日是你值守,也太懒怠了些,只放一个在城门守着,若是让人瞧见可不好。” “二爷说的是,是我没用心,也到底是天太冷了,弟兄们受不住,方才见没人便进来躲躲。” 成闾引着贾琏坐了,屋内原有的十余人,多是呼啦啦出了屋子,到外取暖。 贾琏将手靠向炉子里的火焰,揉搓着手,待手不像之前那般僵硬,接过成闾从屋内一个小破木箱中取出来的劣质白瓷杯装的茶喝了起来。喝完一口,一边吹着,一边示意成闾坐了。 “怎么,今日你们营里的老爷们没出门来察察你们?” 成闾瞧了贾琏的神色,斟酌出一句话,“二爷说笑了,前日头预备冬日的大校,上官们劳累的很,多是日夜巡视、不曾懈怠的,等大校取消,曾都统方下令各部按例轮休。” “今日如此大雪,二爷怎么出来了,是有什么事?若有用我们的,您只管吩咐。” “没有的事,昨日我轮值结束,今日回府,不料雪太大了,便和陆预想着到你这取取暖。” “原是如此,那二爷和小爷也太辛苦了些,我这还有一些吃食,您若不嫌弃,便用了,也是赏我们光。”成闾听了贾琏的解释,放松下来,取了放在桌上用纱罩子罩着、碟子盛着的一些肉脯,递到贾琏二人面前。 “你倒是个知心的,我正有些饿了。”说着,贾琏用手取了一片,放入口中。 待四人身子暖和了,胃也填了,贾琏便同陆预辞别,成闾站在门外,同十来个步军顶着风雪目送。 ....... 这边贾琏同陆预分别,各回各家。贾琏回到自个院里,院内静静的,雪只浅浅的一层,只见里间平儿正躺着床上午觉,便未进屋子,在外间将披风卸了扔在一边椅子上,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将满是雪泥的靴子脱了,随意一丢,再从那不知在哪闲放着的无后跟的棉布鞋找来穿了,拖鞋也是鞋不是。 想喝口茶暖身,外间的茶壶里早已冷了,便想到里间瞧瞧,有没有热的,免得烧。 正巧平儿醒了,披着她那羊绒青绿柳叶褂出来,她看是贾琏回来,一手依着门,一手掩住打呵欠的红唇。 “爷回来了,也不叫人伺候,便是我睡着,你不想叫,那院里的丫头少了?偏一个人弄,你瞧这屋子弄的,到处是泥和雪。到时雪化了,你要是不小心踩着,滑了一跤,又要耽误事,且又不得劳累我们,怕是那会比在这伺候你还累呢。” “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可进去给我找身衣裳来,若是冻坏了,你不心疼?”贾琏看平儿出来就说他,忙将她推入里间,自己也跟着进去。 平儿翻箱的空,贾琏坐到炕上,打开茶盖一看,也已是冷了。 由于得老爷病,只得叫人来,喊了一两声,一丫头进来,问是什么吩咐。听贾琏要喝茶,忙去取了热水来斟茶。 等茶好了,就弓身出去了。 “这是哪来的丫头,有点生。”贾琏换好衣裳,喝茶回想起刚才那丫头,心内想着。 平儿将翻的箱子整理好,合上。转身问,“爷怕是没吃过午饭吧,要不等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问安,也还未用过饭呢,等奶奶回来一道用吧 。” “不急,我还没饿的急,就是冷些,你近前来。”贾琏说话将平儿上前的手握住,两手捧着,开玩笑说:“你这手比我可要暖和多了,不给你爷们暖暖?” 话未完,左手将平儿拦腰抱在膝上,然后双手搂住腰不放她离开。 平儿起初要挣扎,见掰不开贾琏那虎口成茧的粗手,也只得用手拍了贾琏的右手背,怨嗔道,“你就会欺负人家!”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挣扎了。 贾琏不说话,只紧紧抱住,将头依偎在平儿肩上,闻着空中微微散发的体香,不做它态。 不多时平儿见贾琏不似往常那般折腾,便想着瞧瞧,由于背对着,只将头稍稍偏转,瞧见靠在肩上的贾琏早已合上眼,睡了。 ........ 四季楼是京师有名的酒楼,自嘉祥14年就存在了,位于东岳山西街,距离文昌街、修敏街、国子监街距离适中,主食戏曲,副食佳肴。 没错,这是贾琏在去过四季楼几次后,对它的评价。因为它的菜确实不错,号称一年四季菜肴,四季都有,也就是你在冬季可以吃到春夏秋三季的时蔬菜肴,当然有吹嘘之嫌。 但人们常去是因为这楼正中央有个高台,四季楼常年养了一个戏班,每日表演曲目,说是一年之内绝无相重。特别时节还会请天下大班来演,昆曲、黄梅戏、陕西秦腔、越剧等剧种都是有的,由于京城达官显贵云集,一时有戏班或戏子得了贵人佳赏,便会名躁天下,出入王侯公府如同家常,一二入流的也有做了入幕之宾的,所以天下想得名的都想上台来演,无论人还是戏班。 这样的情况下,这个酒楼的生意火爆,寻常难有雅座,而楼高三层,又以二楼观赏位置最佳,相当于后世演唱会的vip贵宾区。 二楼上间可遇不可求,若是吃上一顿,不论菜肴,但就座位,也要五十两一位。 所以贾琏听陆预要他请四季楼上间的时候,有些肉疼,毕竟他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又会大风刮跑的。 腊月十二这一天,贾琏来到四季楼前,此时雪已停了一夜,四季楼前更是无雪可踏。 贾琏站在门前看了匾额,领着傅亨进了楼,一进门,一小二打了千问道,“贵人可有订座?” “没,现在二楼可还有位置空着。” “雅间都没了,只余一二靠外的隔间了,贵人可要?” “今日排的什么戏呀?” “长生殿的惊变!” 贾琏方正抬头看高台,此时戏未开演,只有桌椅空物,听了小二的话,转过头来说,“就你刚才讲的隔间,要能看到外头景的。” “好嘞,您随我来。”小二领着贾琏来到二楼,位子确实靠外,一个圆环状的蛋糕,被切掉一个扇形空间做上下楼梯后,外圆边同扇形边形成的夹角,正宗的后排靠窗、王的故乡,从这个位置往中央戏台看,怕是只能看到角儿的侧影,往窗外看,视野尽头是忠顺王府登鹤楼的影,要是那天雨密了些、雾重了些、风大了些,怕是瞧不到了。 贾琏不介意这位置,坐在背靠忠顺府同时背对二楼所有人的位子上坐了,背身听曲,向外观景。 等陆预在小二的带领下来了,不入座,而是问小二,雅间没位了也不是这能打发的,你当我们是谁,啊!叫你家崔掌柜的过来,我今日要和他理论理论,是他眼里往天上瞅惯了,瞧不起我们?还是你这没眼睛的乱做事。去呀! 贾琏等陆预将所有话说完,就让那小二走了,说不用理会,上茶就好。 邀陆预坐下,陆预则是不大高兴,“哥哥光诓我,说请我上间的,结果这位置,连台上生旦净末丑的脸都看不到。” “这也不错呀,没人注意的,你坐我对面,这二楼所有人不都在你视线里。” 陆预沉默了,没搞懂二哥哥心里的打算,也就坐了。 二人坐着喝茶等了会,刘参方来,他见了贾琏抱拳告罪,“今日清点协里年末要发的军资晚了些,望大人见谅。” “这有什么罪,你做的不还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你这叫先公后私,废而忘私。我还要给你在今岁的功劳簿上记一笔呢,坐吧,不用太拘谨。” 刘参坐了,贾陆二人分居他两侧,等用上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问贾琏,“不知两位大人有何事找卑职?” 贾琏没急着说,而是叫来小二,让陆预点了酒菜,等人走了方说起事来。 “今日原是我请陆预喝酒,想起有事找你,就叫你来了。”贾琏正式的开场白之后不做铺陈直取关键,“鲁元应之前代理协领时,第七协曾在今上三年秋按照惯例去了一趟张家口领取漠南三部当年的上贡马匹,是不是?” 刘参听了这话,只当雷劈了,里外不是人。没有马上回答,一二息的功夫,豆大的汗从太阳穴一直掉到衣上。 贾琏继续发问,“漠南三部报的是一千七百匹良马,实收一千七,但我有个问题,鲁元应未入账的是多少?” 刘参已在脑中开始编话,过了许久,方小心翼翼的说了句,“收缴马匹一应都是走的都是明账,从无私账,大人可翻阅往年文书。” “嘉祥十五年,漠南三部上供三千五百匹;二十年,上供三千三百匹;二十五年,上供三千一百匹;三十年,上供两千匹;三十五年,因白灾,只上供八百匹;四十年,上供一千四百匹。对也不对?”最后四个字,贾琏一字一字吐了出来,对面的陆预埋头吃饭。 第9章 论阴谋 刘参听了贾琏报的,点头承认,这些都是账上明写的,没有问题。 “嘉祥36年前,领取漠南三部上供马匹的差事,是由左右翼各协轮着来的,但之后改为由第七协单独负责。 因为37年本就是第七协负责,但此后三年中,38年彭城侯犯事,39年是同样的理由,忠献亲王犯事,40年是被圈禁在府数年的义忠亲王死,所以一时营中诸校多有牵连。 鲁元应出身低下,早先不过是我祖父门前的执戟卫士,我祖父逝后,他便转为第七协的下级军官,和三位高门并无勾连,逃过了连番祸事。所以那些年间与漠南三部接触都是由他负责。诸营将校即使知道这是不合规矩,但起初无暇他顾,人心稳定后鲁元应已做了许久,即便恢复旧制,也没人想接他的手。 于是这事就一直这么做到他死。今岁秋漠南三部再次推迟上供之事,上书说,科尔沁部连年向西侵犯,人畜多有死伤,望恩免今年的上供,陛下同意了。 但明年就是我了,我不想接这笔账,你知道的。”贾琏望着窗外,声气幽幽。 刘参知道贾琏没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诸将校不想接鲁元应的盘? 要知道自从天佑年间,漠南三部归附,骁骑营去接收上供马匹,就是份美差。良马千金难买,将校借着骁骑营过关不用检查的特权走私马匹是惯例,便是天佑帝也是知道的。 可这事之所以是各协轮值,就是为了利益均沾,法不责众,这也是天佑帝知道却默许的缘故之一。毕竟走私马匹是千古传承的买卖,与其让不知道那个胆大妄为的干,还不如让手下的这帮人做,至少自己知道,肉烂也是烂在自己锅里。 但到鲁元应这里,规矩坏了,从37年起的买卖就由他一人做了,先前讲了37年后的营中将校牵连太广,如今已是一批新人,手上干净,自然不愿替他揽锅,毕竟走私的账是黑的,谁知道你借着这便利干了啥? 到时事发,就是死也是死你一人而已,正好你死了,恢复旧制,我们还可以得利——这是营中所有人的共识。 贾琏今日有此问,刘参知道了便稍释心疑。 而贾琏却是另一番计较,说与刘参的是真话,只有真话才最真情、最让人信服。但说一半的真话也是真的,你能反驳我? 走私马匹算个屁,那句名台词怎么说来着,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说没四两重,我问你,我那位做了十年京营节度使的祖父十年里收了多少马匹?贾代善之前还有东府的贾代化,那位又收了多少? 说一千斤都打不住,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突然想起这事,想做引子,你便是孙悟空也得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不是。 现在我问刘参,鲁元应去岁私收多少马匹,查鲁元应只是这段阴谋中的一个小节点。至于这段阴谋之后是怎么样,他不需要知道。 刘参出身京中南城的一个普通百姓之家,排行第三,父亲做木匠活的,可能是有感于步军营兵士的威势,就把机灵的三儿子托人花钱送了进来。但很可惜,他托错了人,把人送进了骁骑营,而骁骑营是只野战部队,没有油水的,就是有,比如上面讲的走私马匹,比如吃空饷。但都不是他一个大头兵可以掺和的,稍有点利也是上官们吃剩的油渣,吃上官的施舍哪有步军营直接盘剥百姓来的好。 当然空饷这事可以聊一聊,每协有二千五百人的编制,但第七协实际只有一千五百余人,试问骁骑营两翼各七协,总共当有三万五千人的编制,实有多少人?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刘参在贾琏被下放到骁骑营时,还只是个管百人不到的把总,而就这位置,还是他父亲花了百两银子加上实在是空位置一时太多导致有关系的、愿意的全塞进来也塞不满,又因刘参小时上过蒙学识得几个字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才成的。贾琏杀了鲁元应之后翻阅了全协一千五百余人的身份文书,提拔了他做笔帖式,专管协里的文书后勤工作。 至于贾琏为什么找刘参就不得不提到一个问题了,问这个世界上什么关系最亲?不同人有不同的回答。大明1566里,严嵩对徐阶说,有时候最亲的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 后来同胡宗宪也说了意思大概一样的话,嘉靖也谈过类似的问题,但为什么这么频繁?君臣、父子、师徒这是古代最重要的三对关系和议题。 儒家经典中不止一次提到这些问题,《礼记》大学篇中讲,“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首讲君臣,这里贾琏叫刘参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问你,你现在不能答,不要紧。但你在上奏的折子中必须能回答。”贾琏继续加料。 刘参这时彻底愣了,先问他知不知道,他回的不知道,怎么还要上奏时说知道,而且他哪有资格上奏书。 “有些我今天说了,出我口,入你耳,便没有他人知道。可晓得?”贾琏还是只看窗外,力求呼吸新鲜空气。“隆兴四年秋,收马四十七匹,献上二十四匹,帅十匹,四营都统各一匹。” “数量不对呀?收四十七,献三十八,还差九匹呀。”刘参只待说完,心下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但之后则是敏感的察觉到贾琏说这番话的意图,吞咽之声不绝,然后, “大人,卑职只是个可怜人,万万做的不得此事呀,大人!我尚有一子二女幼弱,妻子多病,若我不在,不可.....”刘参面目失举,双手抓住贾琏右手的袖子,煞白地欲跪下祈求,被贾琏眼神的斜撇给吓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怕什么?只是让你写一份奏书而已,安心些,断不会叫你送死。菜也快冷了,还不快吃,吃完我还有事吩咐。”贾琏扶起刘参坐好,将碗筷推到他面前。 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台上《惊变》正唱到。 ........ 陆预看了刘参下楼的样子,喝了口热酒。 只喝了一小口,抿住嘴,放下酒杯,小心说话,“二哥刚刚报的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就是那个走私马匹数的名单。” “自然是真的,假的不就欺君了?你有几个脑袋砍的。”贾琏一脸诚挚地说,当然是真的,只不过漏了一个前海东街九匹而已。 “那也不好吧,上皇也在这里面。” “他又不是个憨儿,只是倒霉了些,去岁正巧是他。”贾琏只能拿去岁的数目做文章,是因为往前的很不好看,无论是人还是数量。 “我看他样子,他真不知道,二哥你刚才说的可行吗,就算过年节下的,人疏漏了些,雪大了些,可到底这般被揪出来,让王家那位拿了报上皇,怕是要出大事。”陆预还是很担心,虽然平时是个没心肝的。“而且只是私收马匹的话,很难对那位有大的影响,毕竟......” 见贾琏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陆预只得当贾琏自有盘算,将话咽了,还想问问这名单哪来的呢。 “这种事怎么能堂堂正正地来呢,今儿揭了于刘参并无大碍,只是为了日后好做事罢了,而且事不再三,我那位王家伯伯怕有的是错拿。”贾琏心内自吟。 陆预将目光转向戏台,此时惊变完了,到了埋玉。台上角儿又换了行头上台来,陆预听了刚才的一番阴诡谋划,脑海中挥之不去,连看这热闹戏也没了兴致。 身子虽还朝着戏台,但心里想着些没七没八的,“今日琏二哥哥拉我来,不知是何缘故,若说此事干系也太大了些,往日二哥哥从不让我插手这些事,在营内也只让我领着人巡逻,闲着逛罢了。如今这事牵涉两宫,有又不知多少利益勾连着,跟蜘蛛网似的密。稍有差池,殃及池鱼。 且于这大庭广众之下讲这般事,若不是坐这偏隔哪,不晓被人听了去,才是祸呢。还有,这等阴谋在那话本上不是该在密室里详谈,二哥哥行事真是怪鬼的。” 念及此处,身子不动,眼睛偷瞟,这日里大雪虽停了,但云还厚,不见阳光,偏而贾琏选了靠外开窗的位置观景,距离楼内光远了些,有些许北风夹杂着雪丝、雨泪往里灌,这二哥哥还硬往外看,便都砸在他脸上、衣上。 这景让他想起了初次见他琏二哥哥的景,那是他哥哥陆安带他去的,是一场聚众喝酒斗狠的会,全是和他哥哥陆安同龄或相近的公侯家的公子少爷,也没人伺候。 他哥领着他一个个的介绍,其中有些他早认识的,也有些只听过没亲眼见的,贾琏便是其中一个。陆预第一次听到贾琏的名字还是,他哥哥淮阳侯府三房长子陆安同齐国公府次子陈维尹、荣国公府长房次子贾琏三人拜了异姓兄弟的事在京中仕宦公卿家传开了。 父亲母亲到这时方才知道,母亲觉得还好,都是世家故旧的,联络有感情也是好的,正好配了他哥哥陆安的性子,父亲当时未说话也未反对。 当时知道的都当是三个顽猴子光屁股聚在一块瞎闹,私底下都耻笑着,说他们太不着调。陆预一次从长房堂哥哥那听了这个说法,一时有些不开心,等人散了,回家问陆安,说外头人都编排你们,话难听的很,光是酸话、歪话。 他哥哥陆安听了,放下手里的书,将他抱了放在腿上,说:“你既知道不好听,为何还听了又记着,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情愁了,这可不好,将来长大了不改,可要做个情痴情种了。” 陆预小,自是不依。 陆安继续安慰,“那些人爱搬弄是非,让他们搬去,嘴长他们身上,还能让我们割了不成,你就是不让他们如此说,那心里也必是如此想的。” 当日众人聚在齐国公府城外的园子里,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园内有一荷花池,当时已是深秋,只剩枯荷残藕,绿水浮光,贾琏穿着通身黑色的短袖戎服坐在临池的一个亭子中,依靠在雕栏上半边身子伸出。 他哥哥将他介绍给贾琏时,贾琏转身站了起来,郑重地施礼,就在他以为这是位知礼的贵公子的初印象要生成的时候,突然被抱起,成了飞人,在空中荡了一圈,陆预早没了方才跟哥哥在别人面前守礼的模样,害怕地大喊。等被放下时,早已三魂七魄失了大半,而他亲爱的哥哥却在大笑,在亭外切磋、围观的众人也转过目光看他们,早先看到了的都笑,不知道的问问笑的人,也就跟着笑了。 陆预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礼,回去名声败坏要被大伯母赏竹杖,又羞又惧,微微怒。 陆安知道弟弟在想什么,豪声安慰,“荆夫,你见这园里有几个贵公子样的,怕什么!这里从来如此,今日也叫你识识同京中不一样的风景,我带你来就是此意,免得被母亲养得太娇了些,放宽心。” 荆夫是陆预的小名,平常只有父母亲近之人在私下会叫。 陆安说完,把眼光转向已复常态的贾琏,“何必吓他。” “不是你说要让他见识见识吗,先来个狠的,其它的也就好接受了。”贾琏不在意地回了句,就又懒懒地靠在栏杆上看荷花。 “说来你刚才也吓了我一跳,你是怎么想到这玩法的,过去也没见过。”陆安将弟弟推向众人,让他自己处去,自己则坐到贾琏身边,背靠荷花池,目光不离他弟弟。 “不知道.....或许梦里见了,神仙教的。” 陆安看出贾琏从刚才开始就怏怏的,就没不再侃,他常这样。 待聚会结束,陆安兄弟两人乘车而返时,陆预问了一个问题,“哥哥,方才园内众人都是持械相较,相谈甚欢,饮酒高歌的不再少数,便是你和陈大哥哥也是如此,独琏二哥哥一个人孤坐着,看上去和你们不太合,为何当初你们会聚义结社呢?总觉得琏二哥哥不是这样的豪气汉子。” “我们结义是为了天下,天下的生黎,不是简单地意气相合。 你长大了会知道的。 至于琏二,他是个悲伤的绵羊,可若有一日你见了他胯刀持槊的样子,就会知道羊的角也是会伤人的。” 第10章 何会与诗 时间推移,已至未时二刻。 贾琏身后的那一桌已换了客人,是一帮头戴儒冠士子打扮的一群人。 待酒菜具备,便开始高谈阔论,聊起京中风闻的事,酒愈醇、言愈高、声愈壮,闹的观戏的陆预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其实就三件事,一是工部尚书、经世学派北人代表的李轲请明岁修竣黄河自开封府以下河堤;二是前几月皇帝陛下在内阁大学士夏崇提议下起复旧员的,如今待候选的官员名单都已好了;三是今日内阁拟诏招湖广兵备道总管何会年后入京,调任京师护军营都统,另加封其为三等惠远伯。 士子们更关心第二件事,因为李尚书请求修竣河堤的提议已不是一日了,只是国库没钱,一拖再拖,早已不是新闻。 而起复旧员这事显然更让盼着出仕的士人关心,而为了起复旧员,早已预备了一批空缺,其中有几个天下皆知的肥缺,备受关注,比如川西茶马道总管、泉州市舶司提举、山西平安州马市官、济南府知府、金陵府知府等,而候选官员名单一早便已公示,众人都在热烈讨论地。 席间有说自己和哪位待选官相熟的,准备找个佳时去行帖,若是他日那位中选,也好日后再上门求荐书。这话头一开,便又将讨论引向高潮。 有说他前日见了哪位待选官往内阁宋大学士家拜帖的,想是他中选的概率大些,也有说有人往京中王公侯门递了帖,更有甚者说,他前儿瞧见有人往忠顺府递帖的,最离谱也最找死的许是酒喝多了秃噜了嘴,说他瞧见有人去了几位皇子府上的,话一出口,旁边的同伴就忙不迭的用酒封了他的口,同桌的人都当这话没有听过,继续讨论起向那位行帖的好,讨个名熟。 陆预听了这群人的话,却把兴趣转移到第三件事上——何会入京,与何会入京的诏同时下的还有撤销湖广兵备道的诏令。 而且对何会的加封也出乎他意料,前日他将何会会入京的消息说与贾琏时,贾琏下断言,陛下会升何会做护军营都统,加封一等将军爵,他觉得不错,很合适了。 可不料只对了前半句,后半句不能说错,只能说谁也没料到今上是位如此恩宽的,竟封了何会三等伯。本朝除有降等袭爵的规定外,对于封爵的要求也很严苛,要求有战功,爵越高要的功越大。 何会当然功高,两次平定苗乱,而且第二次行军之快,克众之甚,可比前朝明万历年间的播州杨氏之乱。 但他出身差,就是昔年有上官赏识,提拔不断,但因上皇在位时对官爵下赐要求甚高,何会在40年也只得个三等将军爵。 且何会名声更差,自他任岳阳守备府总兵以来,地方官员和御史的参奏就没断过,多是说他不恤下士,常用鞭杖罚众,用兵不合规制等。 而待他升任兵备道总管,参奏之罪便更胜一筹,说他在平定苗乱时,向地方士绅索贿,若不答应,便就有性命之忧;对随军中下阶文官,更是动辄打骂羞辱;在任期间,纵兵劫掠地方百姓,广纳财货绢帛的。 念及此,想让他琏二哥哥分析分析,结果他二哥哥估计是看景看痴迷了,不解他问什么,只得将方才的说与他听。 贾琏沉吟片刻,说起了前世上学时的一个故事,“你知道高适吗?” “哥哥欺我,我怎会不知道,他是唐代少有的作诗做官两成名的人,写的边塞诗好,很合我的心意,做官做到剑南西川节度使,是唐代诗人中仅有的官至节镇的。” “高适初做诗时,有首诗,叫燕歌行,想必你是唱过的。” 陆预点头认同。 “这首诗有个为文人津津乐道的地方。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 其中这后半句历来被文人骚客视作对主将荒淫,沉迷酒色,不下体士兵性命的讽刺。若单从句子看好像不错,加之唐边塞诗多有此意,这样解读也可以。 可现今本上这首诗的诗序是这样写的: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但唐天宝末年编的《河岳英灵集》和北宋初年编集的《文苑英华》中将‘开元二十六年’记作‘开元十六年’。这里有个问题,开元十六年时张守珪为只是瓜州刺史、墨离军使,到开元二十三年张守珪方为河北节度副大使兼御史大夫。 若以官职而论,应该是开元二十六年适宜,但以成书年代看,《河岳英灵集》和《文苑英华》不当有错。 旧唐书中张守珪传有一段记载,开元十五年,吐蕃陷瓜州,朝廷以张守珪为瓜州刺史、墨离军使,率众修城,不料吐蕃军又至,张守珪以敌众我寡、我军早有死伤,不能硬战为由。在城上与众将士大摆酒宴,取丝竹之声为乐,敌军怀疑城中有备,不敢攻城而撤兵,张守珪后纵兵攻之。 若联系此文,则高适是在开元二十六年听到一首张守珪幕僚于感慨开元十六年所作的《燕歌行》后,有感此诗而作。但当时张守珪已是河北节度副大使兼御史大夫,所以诗序只能写御史大夫张公。 那这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就变成对开元十五年瓜州空城计的描写了,何来讽刺之说?” 陆预听完自然是高兴的,津津有味,日后可说与他人。 但想了半会发现,“不对呀,我问的是何会授爵的事,二哥哥说的这故事虽是好的,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呀。” 可又觉得贾琏说了什么,只得按下不表,回去再细想想,琢磨琢磨。 贾琏在模棱两可回了陆预的问题后,关心起身后的这帮士人来,这时他们从讨论行帖到了对朝政被奸党把持的不满,矛头直指内阁首辅谢膑,说他包庇贪污下属,阻塞言道,用人只论亲疏,大肆打压异己,此番起复旧员就是对他清算的开始。 其中一个提议说不如集体上书陛下,澄明利弊,严惩谢氏一党,还朝野一个朗朗乾坤。 情到此处,不能不有真心。 第11章 凤姐儿叙情 酉时初,前几日到城外庄子上查账的蕴儿乘着雪停的空回了贾府,由东角门入内。至内院,方摘了戴在头上的黑丝遮面斗笠,朝二奶奶院里走。 说来蕴儿只模样长的周正些,皮肤白嫩,那双剑星柳叶眉尤为夺目,今日这身上也是通身的绿,无甚花纹鸟兽绣着,人在那雪地里一站,远处瞧着怕是以为春天快来,柳树都开始抽芽了。 一路上遇到诸多婆子媳妇嬷嬷,她们见了蕴儿也不上前亲近,只靠在路边躬身等蕴儿过去,在院门前碰到了从院里出来二房那边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孤身一人,见是蕴儿,侧身笑脸相迎,“哟,这不是蕴儿姑娘吗,怎么这么大雪天的回来了,前日头不是到庄子上去了吗。何不等那雪化了再回来,也暖和些不是。” 蕴儿同周瑞家的见了礼,口中吐丝,“妈妈说笑,我个做奴才,哪有偷懒耍滑的理,这年节前后忙的很,外头的庄子不论,便是我们爷那、奶奶那不都有事吩咐。若是等雪化了来,怕是要耽误好些事,就是奶奶绕的我,我们爷也不会放过我的。” “这是正理,姑娘是个明白能干的,怪不得二爷把那大小事都交你办。”周瑞家的拉手称赞道,“今儿你也是回来的巧,二奶奶正有事找你呢,方才还说这雪天的,怕是还要一两天才回来呢。” “是吗?那我可得赶快进去了,我们奶奶找我必是要紧的,若是平常,丰儿、慎儿也就办了。如此说便不好在这同妈妈闲聊了,赶明儿有闲,我再去找妈妈叙。”说着抽出手来,要往院里走。 “姑娘说的对,怪我这嘴,没成想在这地和你聊上了。姑娘快进去吧,别让二奶奶等急了。”周瑞家的笑容不改,送了蕴儿进院,待蕴儿身子转个弯,没了影,方收起笑,眼神阴翳地往二太太处走。 蕴儿进了院没直接往正房去,而是到了右厢房,从贴身的内衬中取出一串用绳捆着的钥匙,找出一把铁制、一把铜制的钥匙来,一前一后插入锁中双手一拧,开了。 推门而入,蕴儿先是扫视一圈,见于记忆中的无误,方转身合上门。 这屋中布置与众不同,没有明确的左中右空间划分,正中无座椅等一物,只对门的墙面左右各挂了一把腰刀、一张二胡,右下是一对靠窗背对的桌椅,右上角落里放着几口大箱子,上了锁,右边靠墙一口同高的檀木大柜。左边无桌椅,墙上挂着一幅描摹的天下局域形势图,左上是一张宽大的床榻,左下靠窗的地方有几个景德大瓷,里面竖放了几张画轴。 说无左中右划分是因为中间同左边被打通,无遮掩物,只有右边有一堵镂空雕花木墙,门成半圆弧形。地上砌的砖,上面铺有一套杂色羊绒胡毯,毯子极大极长,怕也是极贵的。 蕴儿关上门,又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铜匙,打开了右边那口硕大的柜子,又抽出其中一个正中的格子,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贾琏的印信。 拿出环视无恙,又放回原位。 方又至正房里间见过凤姐儿,王熙凤正和平儿坐在炕上磕着瓜子闲聊院里的大小事,见蕴儿来了,忙让丰儿扶着坐下,“你怎么今儿就回来了,我估摸着还要几天呢。”一边客套,一边又让丰儿沏茶来。 “回奶奶的话,庄子上的事本有旧例,我去了也不过按例行事罢了。再者那管庄子的庄头们也是多年的老人,行事少有踏错的,事虽多,却也处理的便利。 事情办完,我就预备着回来,可雪也太大了些,耽搁了一两日,今日才紧赶慢赶回了来。进院里遇到二太太身边那个周瑞家的妈妈,知道二奶奶有事找我,我一卸下行头,也就过来了,不知奶奶找我有何事要吩咐。”蕴儿坐在下首的椅子答话,话了,丰儿正端了茶奉了过来,起身接了,轻声说着,“劳烦妹妹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快坐了吧。”丰儿奉完茶,坐到小几上,拿起方才的针线活计,一边绣着一边候着。 “也无甚大事,只是前儿有事要托平安州节度,要用爷的印信,可巧你不在去了庄子上,爷又在营中轮值。你现在回来了,等有空再办也是一样,差不了。”王熙凤用帕子摸了摸嘴,正着身子同蕴儿说话。 “原是如此,那我等会将东西拿了来,给奶奶用。”蕴儿听了凤姐儿的话,恭敬地回复道。 贾琏院里的规矩,右厢房是做内书房用的,一应事物有蕴儿兼慎儿管着,一般的丫头仆子们不得入内,钥匙只在蕴儿身上戴着,贾琏处也有一备份,只是不常用罢了,若是贾琏或蕴儿不在,那屋子便是锁着。在时,若是府里头有人找她,在往内书房一去,准能找着,因她办事皆在那屋里头。 “你且先坐着,我们说会话,不急一时。”王熙凤示意这事不急,聊起这府里的家常,“今年冬扬州姑爷家的林妹妹来了,老太太喜欢的紧,吩咐说要同宝玉是一样的。我又在跟前瞧了,二人也是亲近的很,府里头也热闹些。那景让我想起,你爷儿同我年幼时的事来。 那时因姑姑嫁了过来,我常到府里头玩,识了你爷儿,他是个在大人前不言语的,私下里头又闹的很,爬山折枝,巧我也被父母做男孩养大了的,他拉着我玩,衣服都是脏的,常有被大人们训得。有次在园子里头捉知了,划了手,那时还连累你也受了罚,当时年幼多有不在意,如今心内感概地很。” 蕴儿见凤姐儿说着说着落了泪,忙放下茶,赶到凤姐儿身边坐了,安慰道,“奶奶怎又哭了起来,这冬日里头哭了伤身,不好。想当年您和爷儿是多和气,我们都看在眼里,不妨您说,我当年和平儿陪着,私下里也觉得好,等您嫁进来就是更好了,我们都替爷欢喜着,有位知心、大气又会管事的做奶奶,爷在外头也放心些,您又体下,于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是得了位好主子。便是此时想起过往来也该高兴才是,若是这头哭伤了身,爷回来也要伤心不是。” 第12章 慧蕴儿挽泪使英雄 “您想,若是今日因这哭起来,那日后哭的机会不更多着。等生了小少爷要哭一遭,生了小姐也得哭一遭,日子在长些,等小少爷娶了亲、小姐嫁了人家,不得哭的更厉害。” 凤姐儿听了这话,笑骂道,“你个油嘴滑舌的,平时瞧着正经,如今也说出这等粗鄙的话来,打趣起你奶奶我来了。可见该教,你爷儿也不管,等那在外野惯了的回来,我定要说与他听听。” 蕴儿正拿出手绢一点点把那眼泪擦了,求饶道,“奶奶可饶了我,我如今情急说错了话,可却也是真情。奶奶入府也有一年多了,爷儿自是不在乎,可奶奶却得想一想,毕竟这世上那个男人沾荤腥的,爷也不例外。加上爷长的俊美,富贵不失,难保有那歪心的。” 王熙凤心里记着,面上却说,“外头有那歪心眼的,你有没有呀!你自小跟着爷,若是真嫁到外头去,怕是你爷也得伤心。” “奶奶方不哭了,就打趣起我来,要说有心人,您旁边不就有一个。” 自凤姐哭,平儿就坐在旁同蕴儿安抚着,不料话锋扫到自个,想起过往,一脸怒像朝着蕴儿,“你怎惯会挑拨的,昔年里头也没这样不是,这府里头一个个地拿我笑话,如今你也这样。” 哀怨一起,双目自垂。 蕴儿知道此时方是真真说错话了,连忙给平儿赔礼,凤姐儿也知平儿的苦,牵着她的手安慰道,“旁人我是不理会的,可你是我的人,我自是要疼爱些,哪有忧心的说法,你且宽心些。” 三人如此安慰着,蕴儿知道在这样下去不得了,说不得要一天的光景,爷儿回来知道了虽不罚,可我做姐妹的心里也不好受。提起正事来,“奶奶我这有一事要您揣度、吩咐着去办呢,” 凤姐儿二人将目光转向她,听她下文。 “月初通州进来一批玩意,爷吩咐说让铺子收了,从中挑些称心的送府里的爷儿姑娘们。我从庄子上回来,顺道从铺子上取了带回府。”蕴儿缓缓道出原委,“可奶奶也知道的,我是个算账的,若说那算珠盘子我只是会的,可这......” 凤姐儿听了,要她把那名单拿来,三人合计着来。蕴儿又回屋取了来,递于凤姐儿,坐下首。 凤平二人先是仔细翻看单子上的东西,有了合适的不由拿出来论论,问蕴儿这东西是如何样子,你觉得送哪位可合适。 一两刻钟下来,方是敲定了。 一套云子(云南围棋子,多用云南特有的紫英石、玛瑙为原料,色泽纯净柔和)给迎春二姑娘。 宋代米芾的《蜀素帖》绢摹本,送与探春三姑娘。 三个彩绘女娃像套娃泥塑兼苏州来的天蓝、石青染料,给惜春四姑娘。 一套明本的《春秋左传集解》及本朝初年后人对它继续研究做的《左传杜解补正》,赠林姑娘。这两套书都是大家之作,难懂得很,凤姐儿看了书名就想换了,可蕴儿说这是贾琏听了林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回话时,说读过四书。特意挑的,还说若是难懂,读不下去,那就放一边去,等大了再说。如此王熙凤也不好改动,只得按原样。 一只金錾连环花簪和一对苏州碧玉美人镯,给史姑娘。 一张蒙古来的大弓梢牛角弓,给琮三爷,嘱咐说开春照例后要去围猎。 一个西洋来的自鸣钟和一个玉石制的花鸟鼻烟壶,给宝二爷。 一个西洋来的木质髹漆八音盒,给环三爷。 一个刻有执中含和、化育万方八个大字的岫岩玉印章,给兰哥儿。 如此安排好,费了神思的凤平二人精神好些了,又聊起年节下要给各府亲眷送的礼,一时热闹起来。蕴儿则说刚回府,有好些事要处理。二人允了,方拿着安排好的礼单回了内书房。 蕴儿进屋后坐到桌前办事,彼时慎儿进来,说了她离府后的诸事。蕴儿听完问起它事,“奶奶要爷的印信做什么,你可知道?” “是前日头奶奶从二太太处回来后要的,说是写信给平安州节度副使杨昶老大人的,要他牵线,至于是牵谁,就不知道了。这事昨日爷回来,我就说与他了。” 蕴儿心内自知,是同意了,便又问,“爷今日出去了?何时回来?” “今日是同陆小爷去四季楼喝酒去了,没说何时回来。” “如此你将这单子上的东西挑出来,另放一处,等平儿要。”说话间,把拟定好的礼单递给慎儿。 蕴儿很清楚这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爷挑好的,再让奶奶选的,选来选去也不会差了几分去,这叫选择的艺术。爷有心送东西,但古来的规矩就是女主人当家,爷尊重奶奶,不想和奶奶争吵,才有此法。 “好嘞。”慎儿接过便要出门,临至门口又被蕴儿叫住,“你从我屋里拿一百五十两体己银子给傅亨,托他到宝香阁买那支镶绿松石的金绞丝灯笼簪来,若是不够,叫他先补上,回来找我要。” 慎儿听了,不由得问她姐姐,“姐姐,如何买这么贵重的东西,首饰你又不缺,何必买,便是爷节下赏你的,多的是你搁盒里染尘不用的。若是要用,何不从里面翻去。而且这银子是你这么多年攒下的,得来不易,何苦费这钱?” 蕴儿放下手里的账本,笑说,“你不知道,今儿我说话不留意,伤了位好人,我往日知她的苦,她又待我素好,相知多年,哪是这铜臭可比的。 就是这钱花了,日后爷也不还有赏我的,搁在匣子里,不过是死物罢了,能花出去的才叫钱。好了,别问了,你快去了吧。” 慎儿知道说的是平儿姐姐,虽不知何事,但也应下,掀帘出门去。 待慎儿出去,屋内复归寂静,只留书页翻动之声。 天渐暗,蕴儿点了灯,放到桌上,继续理账。 这时,院内热闹起来,蕴儿远远地听到人声,知道是爷回来了。 将这些天在庄子上整理好的账册,取出来,方便爷等会看,蕴儿汇报是不看的,只是贾琏有时听汇报时,会拿账册抽看。 酉时末,贾琏果从二奶奶屋里出了来,到内书房找她,问起今年庄上的情形,蕴儿一一说了,贾琏不曾看账,只是点头。 第13章 二十五日戏说缘 时间来到腊月二十五日,平儿这日起了早,便领着一众婆子丫鬟捧着备好的礼盒,先往姑娘们住处去了。 先头到林姑娘处送礼,聊天后得知平儿还要往三春处去,便不好多留。平儿出来后,至三春的住所,将礼交于三位姑娘,三人俱命丫鬟收了。 探春一边让人收下礼,一边则拉平儿坐下,口里说道,“好姐姐,我有话问你,你需坐了我才能讲。” 平儿就坐,知道三位姑娘中三姑娘最有大主意,主见也最好,虽养在老太太处,可二太太常唤其在膝下教养,性子在三位姑娘中也最出彩,不含羞。从探春大丫鬟待书手中接过茶,预备听三姑娘又有什么正经话要说。 “姐姐,我问你今日二哥哥送礼可是为之前我说胡话的缘故?”探春小心试探。 “姑娘哪的话,往年里头你二哥哥那次没送过礼,这次挑在节前,一是今年上半年闹的,错过了时辰,二是入冬前通州进了一批玩意,你哥哥叫人收了,前几日才运到府里头,如今方挑了,又让找个好时候送来。”平儿解释其原委,彼时迎春和惜春也坐了听她说话。 探春听了言语,方用手抚摸胸口,连声说道,“我那日说了胡话,知哥哥向来是个大气的,不会记在心上。可也不防我一时撞错了时辰,说的不是时候不是。” “方才见你来,又递送礼来,此念方起,听你如此说,我也放心了。是我心小了,又受不住福。” “姑娘说笑了,且安心些,这本是没有的事。哦,对了,姑娘何不瞧瞧爷给您挑的礼,可是个合你心意的,你必是喜欢的紧。”平儿劝慰着,又让探春将礼拆开来看看。 探春也随平儿的话,命大丫鬟待书,将礼拿到近前来拆开看,一见那《蜀素帖》的绢摹本,高兴的忙欲用手捧了,可临近时又止住,用手帕擦了手,方接过。 先是瞧瞧封面,小心翼翼翻开看,这时意识到这会不是看的时候,又收了起来。向平儿说道,“这礼到底贵重些,我这收了也知用什么谢二哥哥的心意。” 而平儿心里起了玩心,逗说,“若是不知如何谢,不若将这礼还我们如何?” 探春端身正色说,“我们家里的人哪有说,送出去的礼还有收回来的。姐姐打趣我不要紧,可别丢了二哥哥的面子。”说完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个心里的笑也藏不住了。 笑声具有传染性,屋里的人儿离的近,不注意防范,也染上了笑病毒。 迎春的大丫头司祺注意到林黛玉站在门外不知多久了,许是刚才人来人往,下人都顾着朝屋里望了,没留心。 如今有贵客临门,岂有干站着的礼,忙上前迎了黛玉进来。坐在桌子上的四人,见黛玉来了,起身相迎,让黛玉坐了,又端茶来奉上。 问何时来的,也不吱一声,我们顾着笑,没注意到你,让你在那外头站了,是我们的不是。 黛玉也谦让说,先是平儿姐姐到我那,送她走后,我又想来你们这玩玩,于是跟了来,只是刚才姊妹们说的正热闹,打断了也不好,况我也瞧着喜庆,三妹妹说的有趣。 黛玉进府之后贾母宠爱非常,同宝玉是一样的,府里的人都看在眼里。三春自然也能从府内下人的模样和祖母并一干大人长辈的言语行事中有所体会。 所以虽然黛玉有时过来这边玩,大家高兴,可也是客气居多,能入心的少。倒是宝玉和黛玉相处的亲近些,日常黏糊在一起。 黛玉自然也是知道,这府里,虽外祖母疼爱,同辈的姊妹多有关怀的,下头的管家婆婆媳妇们面上都敬着,但心下却是另一番比较。 原书写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花,结果周瑞家的弄错了顺序,最后才送黛玉,黛玉当时得知,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可谓一时名场面,但周瑞家的反应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不敢言语辩驳,可见黛玉地位之高,在王夫人的陪嫁老妈妈面前,也是很厉害的。 这有一个问题,薛姨妈送花时,讲了十二枝花,三春各一对,送林姑娘两枝,最后四枝给凤姐儿。 站在薛姨妈角度,她是吩咐了送花顺序的,最后送凤姐。 而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概念——内外,贾府这样的大家族里头,有外客必是以外客为尊,几次宴会薛姨妈同贾母一道坐上位就是这个理,此时林黛玉父亲未逝,是无母教养所以借居,在贾府中同辈自是她地位高些,又有贾母垂爱,加之满清讲家中姑奶奶地位高些,未嫁的更是如此,所以已做贾家妇又管家的王熙凤在同辈中和李纨一样低,得谦让各位未出阁的姑娘。身份次序上应是林黛玉、三春、凤姐儿,但送礼的是薛姨妈,她不姓贾,是个外客,必得把贾府现居的未婚的姑娘放前头,已婚的放后头,现居未婚的姑娘中,由于她是住贾府,所以得把三春放前面,黛玉在后。 周瑞家的送错了顺序是肯定的,但人没不犯错的时候,你说她一路闲着走给走忘了,不能说有很大问题,毕竟我们不是封建顽固,只能说王夫人真放心。 站在黛玉角度讲,她不知道周瑞家的因图顺路,才最后送的她,她只知道一点,她是最后的,这涉及到了在下面奴才中主子们的重要程度(或者说麻烦程度,你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取决于你能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为了自身利益,她不得不争。迎春倒是不争,所以柳家那个才在司祺派来的丫头面前逞能,还说要有另外吩咐,别的姑娘们都有送钱办事的道理,她这话放凤姐儿面前听了,立刻四十杖赏。 浅浅一谈,到此为止,黛玉虽是卫己,但说话有些难听,没有宽下的心,后头就有了,这也正是她的可爱。周瑞家的无心却也有心,是不是一种试探难说,反正从后头小红的事上可见下人中黛玉的名声。 话说回来,黛玉坐着同三春和平儿聊天,说了一阵。平儿因还要送其他人的礼,要告辞,临走还说,“本要送姑娘的礼,想是等会送去,姑娘既在这,不如现在给了。” 说着让丫鬟将要送黛玉的礼递于紫鹃,走了。 四人见平儿走远,方归坐。黛玉心思细致,观了三位姊妹的脸色,聊起一事来,“方才平儿姐姐讲,今年上半年府里闹,我来不久,不知是何事?” 话一出口,三春都有些愣了,一时不回话,黛玉知不该问的了。 可话已出了口,只好回转,“若是什么不好的,有忌讳的,也好叫我知道,好日后不出错,人前现丑不是。” 司祺因伺候迎春,性格强些、敏感些,便是这一世贾琏对二姑娘多有爱护,也是不改的。见黛玉问起这话,忙使眼色让丫头们都出去。 迎春见下人们都出去了,知道这话她人不好说,便解释起原委来,“妹妹,别多心,不是件什么大事。我慢慢说于你听。” 第14章 黛玉得书心自喜 “这是今夏发生的一件事,那时二哥哥已是到骁骑营中任职,副手是个叫鲁元应的,是祖父在时的老人。 常人想来这也是件好事,二哥哥有得力的辅佐,也不会出多大差。可没料到这鲁元应是个贪污惯了的,在二哥哥手下也如是,夏天里让二哥哥查出来,上报判了斩刑。 不料鲁元应的妻子一日披着素衣进府到老太太跟前诉苦,闹出许多事来。” 林黛玉知道了,心内豁然开朗,原是这事,她在扬州时听说过,是在京城留守的林府管家写信告知父亲的,父亲收到信后,同母亲讲了此事,黛玉当时在场,她父亲只用了四个字形容,“扑朔迷离” 一旁的探春本不好开口的,这是琏二哥哥的事,迎春开口没事,她开口就有了是非。 可这时司祺从旁插了话,“林姑娘不知道,这里头有些话我们姑娘也不好说,那鲁元应家的多年不曾上门问安的,与府里头关系早疏远了。 可那日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放那鲁元应家里头的进来,府里不曾预备,让她一身白的闯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听了如何了的,忙把二爷叫来申饬。 这可闹出事来,二爷听了老太太诸般教诲,只硬挺挺地回了一句,这天下再大的家法规矩人常也大不过国法。老太太当时就恼了,让....” “好了,平时也不见你有多大本事,许是我不曾管教的,放纵你到这等地步,没规矩的很,我们姑娘间说话,谈的又是有关二哥哥的事,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还不快出去。”迎春在这打断了司祺的话,斥责她没有规矩,让她出了去。 司祺知道话说多了,便也出去了。 探春知道此事再讲下去,伤了和气,忙对黛玉讲,“姐姐不必记在心,不是多大事,只是在老太太那别表露出来的好,此事便也过了。” 黛玉会意,本也是要歇的,年岁小些的惜春却鬼使神差地多说了一句,“我听说放那个鲁家婆婆进来的人,还没查到呢,原来二嫂嫂放话,要把这不知规矩的给打死呢。” 同桌的三人不由的面色凝重,见场面尴尬,迎春只得敷衍过去,不提此事。 但三位年长些的各自心里有各自的心思,心不到一处,不多时也就散了。 林黛玉从三春处回屋来,虽是冬日里头,寒气逼人,穿的厚些,不着寒,可方才心里乱躁,平添一些热气,并命雪雁倒茶来,自己想取团扇来扇风,可一想这大冷天的,若是扇出个好歹来,也不好。 只是好用丝巾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扇风解热。 喝茶的空,紫鹃问,“姑娘,二爷送来的礼放哪?” 黛玉此时才想起,方要去三春处,礼收了未拆封,如今不知是套什么书,平儿姐姐只说是难懂的,留个谜给我。 便让紫鹃拿来拆了看,黛玉等看了礼物,心里不由感到高兴,拿起书来仔细端详、品阅。 紫鹃和雪雁不解,还是从小跟黛玉的雪雁张口,“姑娘,这书有什么好的?” 黛玉笑说《春秋左传集解》是西晋杜预的大作,而《左传杜解补正》是本朝太祖初年的大家顾炎武之作,是对前者的错误的补充纠正,是好书。 但没解释的是,这书给现在的黛玉读是不合适的,一则年龄小,二则这书是对四书五经中五经之一《春秋》的注解之一《左传》的再注释与补充,有些许晦涩无趣。 但黛玉自入贾府,便一直处事谨慎,一见面时贾母问读什么书,黛玉回,只刚念了四书。问众姊妹读什么书,贾母说,读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罢了。 如此黛玉自不好显示自己读书很多,在府里只自己暗中看,不在外宣扬。她能读四书已是不凡,这是她父亲教导的缘故,其父林海,字如海,出身五代列侯、诗书簪缨之家,林海出生时林家爵位已无,只得走文海仕途之道,祖籍江南苏州,从学之路当然是走当时江南的显学大家之门。 而明亡后,后金一度占据整个北方和江南地带,维持统治数年,对当时的儒家理学传承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若非本朝太祖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后果难以预计。 因此本朝初年,天下动乱,思潮起伏,以北地的颜元,江南顾黄二人,湖广的王船夫等人名声和地位最高,太祖推崇。 思想上他们的主张本质是对理学的改造,挽救因宋明两次亡国打击所造成儒学理念崩坏,反对明末理学心学导致的空谈,重视实学,倡导知行合一,主张经世致用,批判君主专制。关于最后一点,黄梨洲的《原君》表现尤为明显。 受出身地域影响,林黛玉的父亲在江南顾黄二人之间选择了做顾学的门徒,贾琏送此书既表示了对黛玉读书的鼓励,也是对林氏家学的认可。 黛玉何有不喜之理,高兴归高兴,喜过之后又想起方才在三春处的谈话,心上喜字加一忧,忧喜(好像哟西,我打拼音,出现的优先是这个,看来我思想成分有点复杂。) 林黛玉的父母亲在送黛玉上京前,为宽慰她,解释过送她上京的缘由,说此番送她入京实在是其母贾敏身体过于病弱,无法教导她,而其父虽时常教授学问,但身处要职,所做之事关系重大,能抽出的时间太少。若是如此,对黛玉这样的大家千金名声很不好,所以希望黛玉能得贾母一二照看教养。 可如今入贾府也有月余,黛玉所得之教其实并不比在扬州时好多少,该教的其母早已教完了,贾府更像是一个社交平台,所以黛玉渐渐从中体会到了人心的善恶,处世的为人之道。 尽管封建时代孩童早熟,大家族中更是如此,但早熟不等于成长,成长是血泪教化而成的,所以我们常怀念青春与童年。 只盼哪岁归维扬,泪与双亲见。 ......... 这一日,平儿带人将礼送到各处,各处皆坐皆饮茶,待回到屋中早已腿微颤,腹中水饱。 而屋内那个造成这一切的家伙,正在呼呼大睡,与天黑。 第15章 不赐名 呼呼大睡的贾琏,被王熙凤推醒,从床上起来,揉了揉眼,透过窗纱能看出天已黑了。 便只简单洗漱,穿起那身玄绛色触地宽袍,散着长发。凤姐自是不依,只是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劝了也没用,不得已叫人多添些火盆和碳,帘子封严实些,不让寒气进来。 贾琏直是抱着凤姐儿,道谢。 王熙凤却说,“那还有一位等着你谢呢。”用眼光示意贾琏往身后看,此时平儿回来洗漱完,换了身秋香色银丝长袖短袄,进了里屋。 贾琏回头看是平儿,知道她今日为各处送礼劳累了,将她引到炕东坐,亲自为她脱了鞋,让她坐里头,笑说,“今日你劳累了,是我的不是,让我伺候你一遭。” 平儿只是不肯,无奈凤姐儿也笑说,就凭今儿你的劳累,也受的住,只管坐了罢。于是只得依了,坐到里头。 贾琏这边伺候平儿上了炕,便让丰儿将早先准备好的,都端过来,也叫蕴儿、慎儿叫过来热闹。 蕴儿和慎儿今日一直在右厢房的内书房里头待着,不多时便来了。 坐了一会,丰儿领着婆子丫鬟们将一个烧着炭的小炉子放到桌上,往上面放置一个小铜锅,又有一个小桌子盛着十余碟羊肉、牛肉、鹿肉,俱是切成薄如蝉翼的一小片,还有那温棚里取来的洗干净掰成半的各式蔬菜,另有那蒜末、牛肉酱、胡椒粉等各式酱料香料,专用小瓷碟盛着。 后头又取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炉子铜锅,不过大些,放到下头。 贾琏说,“丰儿,你也别伺候了,同蕴儿慎儿一道坐下头吧,一起吃。有什么事让小丫鬟们来。” 丰儿也依言同蕴儿、慎儿围坐在下头。 平儿此时才知原来她出去送礼的功夫,这位院里的大爷发了奇想,要在里间吃火锅,问了凤姐儿,觉得如何。 王熙凤也觉得好,正好一院里头的人歇歇,热闹热闹。 于是众丫鬟们操持起来,小厨房忙活了一下午。而倡议的贾琏则呼呼地睡了一下午,可见封建时代的主子们的腐朽生活,穿越者觉得真好,真腐败,真应该批判批判,不过让他先享受享受再说。 平儿预备伺候琏凤二人,不料贾琏手拽住,不让动,只坐着。又将平儿的一双玉足放到怀中,用绒袍盖了,放言,“我说了,今日是我伺候你,你只管坐着,吃着,做回主子。” 贾琏见平儿依了,也就弄起吃的来,先是洗了手,将那羊牛鹿肉片按碟放入早已水滚的铜锅中,待熟。 这时觉得少了些什么,喉有些干,方察觉少了酒,让人取了来。 将酒斟上,肉也好了,让凤平不要动,自己先用碗盛了一筷子,然后一片片放入桌旁的酱料香料碟中,最后按味道分类,端了一碗蒜香的、胡椒的......放到炕西头坐着的凤姐儿面前,让她先吃着。 王熙凤只在心里感叹,这个丈夫的鬼主意多,什么都能弄出新意来,自小时便是如此,只是那时上有父母长辈管着,还不太显露出来,如今成人有了官身,越发放纵起来,有时让人头疼、有时让人喜欢,真是的。 不过此时她是高兴的,待碗放好,也拾起筷子,开心吃起来。一时贾琏伺候着平儿顾不过来,就自己动手肉下锅,熟了沾料,放入碗里仿着贾琏的样,用生菜卷了肉,放入嘴中,好不痛快。 下头的三人也有自己的吃法,丰儿还有奉事的心,可蕴儿只说宽心,今日爷下了令,有事也是爷担着,放开吃。丰儿听了,也就抛下诸般头绪,同二人敞开吃起来,一时有辣的,冒了汗,不得拿丝巾擦了,可吃爽了,一时也顾不上汗呀什么的,只是吃。 贾琏则先从锅里夹起一筷子的肉,放到自己碗内,从取出一片嫩羊肉,将其放入蒜末中,两面滚一遍,再放入胡椒粉中再来一遍,然后是小辣椒。最后将其放到空碟子中,用筷子从一头将其卷起,卷成串夹起,往平儿口里送,临送进去之前还吹一吹,下头贾琏用左手拿着空碟。 平儿微微张开小口,等肉完全放入后用手遮住嘴,不让贾琏看到。 等平儿吃的差不多了,又挑了一片羊肉,只不过这次外头包了生菜,送到平儿面前。 平儿吃着,却劝贾琏也吃些,这么多她也吃不了多少。贾琏笑,“等你吃好了,我再动筷。” 这时炉子里的炭没了,喊了人来还,是个小丫头,皮肤黑些,但模样还周正。 贾琏彼时刚喂平儿吃了一口,回头看到了她,觉着眼熟,想起是前几日沏茶的那个,“你是哪来的丫头,看着眼生,可是这院子里起早贪黑的?” 最后一句话问的凤姐,起早贪黑指的是在院里主子未起便起了,主子睡了还未睡的那些,白日里不在主子跟前露眼的,怡红院的小红便是此类人。 但贾琏问,是因为贾琏的起居不规律,有时很早就起了,那时怕是院内没人起了,所以这院里起早贪黑的他也认识几个。 凤姐儿解释道,“是初冬时节赖大到行市里头的人伢子那买来的,买的是一批人,这丫头被慎儿挑中,送了来做事,规矩还未学全,便没在你跟前露过眼,只做些粗使的活。” 贾琏听了,转头跟小丫头说起话来,“她们此时也喝高了,你去自己搬把小凳子和小桌来。” 小女孩依言做了,又遵照贾琏的吩咐将桌凳挪到近前,只见贾琏将桌上一副干净的碗筷递给她,又从锅里夹了肉,并递了些蘸酱给她。 “吃吧,这也算你到这院里做事,我这做主子的恩了。” 小丫头一边吃着,贾琏一边又问起话来,“是哪里人呀?” “回爷的话,济南府人。”声音怯怯地。 这时正给平儿喂饭的贾琏,转过头来看她,“济南府?” 小女孩连连点头。 “父母怎么卖了你呀?” “回爷的话,今年秋天家里发了大水,家里困难。” “你们家里有几口人呀,原是做什么的。” “回爷的话,九口人,原是给乡里卢员外家做佃农的。因大水,母亲和上头的两个哥哥姐姐死了,不得已父亲才卖了我和年长的一个妹妹,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那牙子说京城的价今年高些,就把我和我妹妹连带着几十个差不多年龄的运到京城来买了。妹妹比我小些,长的也好看些,比我早几天被一个自称锦乡伯府上的管家买去了。” 这话出来,屋里头热闹的景也一时熄,屋外候着的婆子听了忙掀帘进来,要把小丫头带出去,贾琏制止了,“这有什么的,不过是实话,又没犯着谁,你也要威她。” 婆子忙说不敢。 “好了,留她在这吧,小厨房里想来还有剩的肉啊、菜啊,对吧。” “有的,还多着呢,爷要是还要,我这就去拿。” “不用了,那些多的这屋里的也吃不下,你们今日也辛苦了,你们歇着去,把那厨房里的自己做了吃了,也好过个冬天,若是想给家里儿子女儿带些的,也可以。去吧!” 那婆子忙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一会外头也传来一片谢恩的声音,贾琏只摇头苦笑。 王熙凤见贾琏挺疼这小女孩的,知道他起了要用的心,就笑说,“爷既疼她,心里慈悲,不如给这丫头改个名字?” 第16章 含泪吃肉馍 贾琏听了,不知是个什么缘故,问她。 王熙凤解释,“二房那边丫头的名字都取的好听,像二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贵气,宝玉身边的袭人你知道不?” 贾琏摇头,这世这时是不知道的。 “这袭人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叫珍珠的,被赐给了宝玉,宝玉给改,叫了如今这名,这名也好听,你说呢。” 贾琏听了一半就明白了,只有比刚才还难以言说的笑意。 “武则天时,有位受她赏识的诗人,叫阎朝隐,他有首诗叫采莲女,全诗是这样的: 采莲女,采莲舟。 春日春江碧水流。 莲衣承玉钏, 莲刺罥银钩。 薄暮敛容歌一曲, 氛氲香气满汀洲。 这首诗采用的南北朝时的民歌形式,但被像阎朝隐这样的宫廷诗人歪曲本意,改成了歌咏美女采莲花的艳诗。 一个采莲女如何能戴的了玉钏、银钩?这分明只有贵族家的小姐才能享受。 二婶婶给那些丫鬟们取这些名字,自然是一片佛心善意,见不得下头人苦,改了名字放到身边享福。 袭人一词有两个出处,一是宋代陆游的《村居书喜》中的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全诗讲的是田园隐居生活;二是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的最后一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讲的是长安富贵世事几多变,天地自然不改。” 讲着故事的贾琏将头枕到平儿的香软膝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屋顶),屋内众人都听入迷了,等他的下文。贾琏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 “无论是哪个意思,我都不认为我有给人改名字的权利。” 平儿低头看贾琏,正撞上贾琏的眼睛,里面没有笑,没有哭,没有嘲讽,没有怜惜,平儿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贾琏的视线里只剩平儿,平儿的眼睛是那倒悬天空蔚蓝的湖泊,水波不兴。 忽有水滴声,贾琏摸了摸脸颊,是泪。咧着嘴轻声细语道,“怎地流了泪来。” “爷看错了,哪有什么泪,不过是方才洗漱沐浴,到现在还未干的水气罢了。”声音像是蚊子咬似的。 低头的平儿不留意没被发箍困住的一二缕青丝,让她逃了出来,随着身子下落,发梢扫过贾琏的脸。 ....... 门帘被掀开,是方才出去吃饭的婆子。 蕴儿见了,询问是什么事。婆子回了,是之前贾琏吩咐做的羊肉泡馍,问还要不要。 贾琏起身感概,“我给忘了,还有这东西了。” 王熙凤说,“也不知你从哪弄来的这吃食,如今肉也吃了一半,菜也大半进肚,倒是浪费了,你们吃了吧。”最后一句冲着那婆子。 “等等,你将那馍按我之前的说法做,干泡、水围城、单走各一碗端来,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贾琏止住要走婆子,另有吩咐,末尾又添了一句,“记住馍掰成小块,再煮。” 说完让那婆子出门去了。 “这馍是何庞从长安府写信提及当地人情风貌时讲到的,我就来了兴致,让人做了,尝尝味道吧。”贾琏笑向凤姐儿。 众人继续吃着,不多时婆子将三碗馍端了来,用的大碗。 凤姐儿见了大笑,“这么大碗,你如何吃的下,怕是吃撑了胀肚。” 贾琏苦笑,下首的蕴儿劝道,“爷,别逞强,尝个味就好。” 屋内人都是这意见,知道啦,贾琏如此回。 贾琏先动干泡,所谓干泡就是馍在汤锅中反复煮制,汤汁收干,馍粒粒清晰,劲道光滑。贾琏只吃了半碗就罢了手,转向水围城。 水围城是宽汤煮馍,碗四周都是汤,中间是馍和肉,汤多馍散,清香绵滑。贾琏吃着不由的加了点辣,够味,想起后世一部电视剧,那里面有句话让少年的他印象深刻,“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后来上了个大学实在无趣间翻到了原诗,是对岸一位诗人写的。 让他记了很久,那部剧也很好,等何庞的信从长安府来,突然间死去的灵魂从过去攻击了他,他于是让人准备了。 如今吃着,觉得胃的记忆是不适的,但唯有灵魂的记忆得到抚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埋头大口大口的吃,没有一刻停了,炕上的二人都察觉出不对劲,忙劝住,但没效果。最后是离得近的平儿使了大劲,从贾琏手里夺了回来,搁到一边。贾琏被夺了食也不恼,接着大碗喝酒,王熙凤下炕,走到身边,看着贾琏突然疯魔的样子,身后是蕴慎丰三人还有那个小丫头,周边的六人都透露出让人心忧的神情。 最后是王熙凤一把夺过碗,酒也撒了一地,同蕴儿三人收拾起来,让平儿好生照顾着。 这边四人都正在收拾,贾琏被夺了酒后,直挺挺地躺到炕上,感受着炕下传来的热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神迷离有了重影,是未干的水气呀,忽然大声高唱起来,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去探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们隔着迢远的山河去探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我用我的游子的哀歌 .........” 唱的越往后,声音越壮,壮丽而悲戗,气势越高,高亢而无泄。 屋内屋外的众人都被唱声所吸引,屋内六人都被震动,王熙凤不知道为何,只是流泪,待一曲歌完,贾琏口中只剩喃喃的低语,不识其音。 屋内复归平静,王熙凤叫慎儿到屋外去,约束众人,一个都不许走脱。 慎儿领命出门,王熙凤看了炕上被平儿抱着的贾琏,注视良久,一步跌倒坐到身后的凳子上,头伏在桌上,哭噎之声遂起。 蕴儿等人一时也失了分寸,原本欢乐热闹的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站在屋中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蕴儿久经历事,老辣些,最先稳住,朝凤姐儿小声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凤姐儿用手强撑着桌面起身,蕴儿丰儿两边扶着,出屋子前凤姐儿用手帕抹了泪痕,方见众人。 此时屋外院中聚满了服侍的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少说二三十人,都是些婆子媳妇丫鬟,她们原在厨房里吃酒,听到声出来了,可又不敢上前,聚在一处,边往屋里瞅,边小声嘀咕。 先头慎儿出来,用冷眼峻脸吓住众人,又命几个跟了贾琏有十年的丫鬟守住四门,一个不许放走,敢乱动?立刻打死。 这时众人彻底不敢言语了,活像鹌鹑,都低着头,不敢对视。摄于蕴慎二人在这府里十来年的威势名声,对于慎儿的话,她们不敢不信,她说会死人就一定会死,那是有前车之鉴的。 第17章 醉枕平儿膝 屋外王熙凤正在下令收整院子,给仆子们讲起规矩来,今日的事都当做没发生,要是让她听出个好歹,别怪她剥皮抽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琏二爷还赏了她们。刚刚的歌声必是琏二爷的,她们伺候多少年了,不会认错。可方才歌声听着又怪异的很,可惜这院中站着的人都不识字,又站的远,又有墙隔着,只听清了尾巴,不知全部,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有一二好生事的则把刚才听到的,牢牢记在心里,预备报于人听。 屋内只有平儿和贾琏,小丫头早在凤姐儿一众出去时也跟着出去了。 平儿跪坐,将贾琏的头放到膝上,下面垫上锦褥,免得身子悬空,人难受。 待放好,就用一双玉手纤纤,微微按压他的太阳穴,离得近些,能闻到其身上的酒味。 “平儿”贾琏这时睁开眼,轻声呼唤。 “嗯?”平儿习惯性的回应,后才低头发觉贾琏是醒着的。 贾琏得到平儿的回应,微微一笑,将平儿的手握在手心,体会着皮肤间传来的暖意,将其放到胸口。沉思后问了一句话,“你们是不是都怕我疯了。” 平儿身子一僵,过了许久才回了,“爷既是醒的,又何必吓我们,爷如此这般怎能不让人心忧,便是没病也得吓出病来。爷以后不要这样了,让我们担心,奶奶就是不放心爷这模样,方每日忧心忡忡的,外头看着强,实则内里脆弱着呢,爷也不心疼。” 贾琏看着屋顶回忆往昔,拍了拍平儿的手,“我快要疯了,十几年来,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思忖良久的平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说人能回到过去吗?” “自是不能的。” “那人能知道自己的前世后来吗?” “爷越发糊涂了,人哪能知道,佛家的那些话我从未信过,便是爷以前也是从来不信的,今儿怎么提起这话来。” “那一个人如果能知道未来又能知道过去,你会怎么样?” “哪有这样的人。” “要是有呢。” “要是有,我想问问爷和奶奶未来能不能白头到老呀,子孙满堂,爷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呀,奶奶能不能得一二子教养成人呀。会不会有什么祸事呀,若是有好早早避开呀。” “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会怎么样?” “爷和奶奶好了,我不也就好了。” “你呀.....” “爷别说这些胡话了,快歇了吧,好好睡一觉。” “平儿...” “嗯?” “你想过你的未来吗。” ........平儿不能答,这段对话便也到此为止了。可偏偏贾琏又起了一段。 “你知道什么是你我吗,为什么有你我之分。” 平儿只能回以沉默。 “是呀,你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那是古来的圣人该考虑的,可你为什么要盼着我们好呢。”贾琏不间断地发问,却没有等待平儿的回答,“你为我们好,是因为你刚才说的我们好了,对你也好。可如果只能选一个呢,你会选择你好,还是我们好呢。 你想我们都好,可到头来,发现只能你好,你会怎么样?” 平儿听不懂贾琏在说什么,可又希望贾琏醒过来,别说胡话了,没有人希望跟一个疯了的主子,只能按自己的理解劝解贾琏,“爷说的我听不懂,爷又何苦操这心呢。爷是做大事,我这家里的妇人也不懂外头的事。若是爷忧心府里的事,觉得不好,那就只管这屋里的事不就好了。外头屋里的事操上一百分的心,也终究不是咱屋里的好。若是为他人的事操劳太过,气恼伤身也不好,您说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贾琏将目光从屋顶移到平儿身上,戏谑地问。 少年,你在期盼一个已知的结局吗? 被贾琏注视的平儿,脑子一时空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之后十年里无数次在深夜梦中回想起贾琏此时的眼神,只觉得是诅咒,或许,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平儿觉得不会站在这里。有时不知道是一种幸福。 但此时她只想的起,这种眼神她只见过几次,但无疑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即使天地倒悬,也无法更改的决心。 贾琏闭上了眼,不再看平儿,复归宁静。平儿也就只得将刚才的乱想放置在一边,用手帕为贾琏扇风。 这时王熙凤领着丰儿从屋外进来,见了平儿膝上的贾琏,用目光询问平儿。 平儿报以微笑,示意贾琏没事。 王熙凤叹了口气,坐到桌上,看了桌上还放着的碗碟、锅里的肉,此时才意识到屋内的一切东西还没收拾呢,但也没有了收拾的心。 一只手撑在桌上扶着额头,一只手撑在腰上,闭目养神。 彼时蕴儿、慎儿二人进来,瞧见屋里的景,也愣住了,望向正在给王熙凤扇风的丰儿,丰儿摇了摇头。 一时三人只得将目光看向这屋里的三把手——平儿,平儿自然也看到了三人的举动,用目光扫视了大小两张桌子,三人会意,开始收拾起来。 平儿瞧了凤姐儿的样子,用手招来了丰儿,小声附耳吩咐,“你去叫下头人准备好洗浴的一应事,爷和奶奶都要用,连我们怕也是要的,让她们准备好之后,先让奶奶过去,爷怕是要有一阵的歇呢。” 丰儿听了马上出去安排人准备起来。 就这样,在屋里醒着的三人,一个在陪着贾琏,两个忙着收拾,却不发出一点响动,以免扰了二位主子的静。 时间来到酉时二刻,屋内已收拾完毕,丰儿进屋示意洗浴的事已准备妥当。 平儿点头,让她们三人扶了奶奶去洗漱,平儿依旧照看躺在她膝上的贾琏。 忽然贾琏说了一句,“平儿。” “嗯?” “给我唱首歌吧。” 平儿有些恼,这是什么时候,哪有唱歌的心情,而且她又不会唱,真是孩子气。 便给他轻唱起了这京里用来哄小孩睡觉的歌谣来,一边唱着一边轻拍贾琏的肩,而贾琏眼睛依旧闭着,脸上泛红,嘴角一直有微笑。 第18章 一夜凤求凰 这夜闹的厉害,众人收拾洗浴完毕,伺候两位主子上了床,便只留两盏灯照着,丰儿住旁边屋子,防着晚间琏凤二人有事。 整个屋子已变得昏暗无比,寂静无声。隔着层层帷幔,贾琏只能看到微弱的光下的些许轮廓。 床上贾琏居外,凤姐儿居内,各盖一床褥子。听着凤姐儿的呼吸,他知道她还没睡,她也知道他没睡,或许说两个人一直醒着。 “还记得我十一岁前往你家,在你家园子的梧桐树下和你相见时的场景吗。”贾琏看着床顶问。 只有呼吸声在回答她听到了。 “说来那不是你我第一次相见了,不过却和现在一样,只有两个人独处。 你那时投红绳不小心落到树上,想捡回来,可个子不够,就要我在下面撑着,你站在我背上去取。明明可以叫下人们取,却偏要自己来,胆子还这般大。 试了.....试了三次,我记得,最后一次蹦的有些高,下来时没站稳摔了,还连累了我。可奇怪的是,当时那样疼,你和我也没哭出来。你是强忍着泪水,我是早有预计,所以摔了,我也觉得没多疼。 那你呢? 我记得那个梧桐树长的很高了,我陪你归宁时还看到了,当时还很感慨当年不过一人高的树,今已亭亭如盖了。”贾琏讲述着一段尘封的故事。 沉默中王熙凤暴起翻身,坐到贾琏身上,用手掐着贾琏的脖子。两张脸贴的如此近,即使是黑暗中,贾琏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睫毛在颤抖。 “你到底想说什么!贾琏!你到底想说什么!现在谈起过去小时候的事,是想叙情吗,是想说你还没有忘记和我的情?你还把我当做妻子?是想说你疼爱平儿、信任蕴儿,连刚来不久的毛丫头你也怜惜,这一切都只是假的?假的吗?” 只看得到王熙凤眼睛的贾琏,透过眼睛看到扭曲的五官,上面诉说的不是哀怨,是愤怒,是询问。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哭呀,当初那么疼,你也没哭,为什么现在哭了。”语气依然是风轻云淡,“是在害怕吗?” “害怕?你在说笑吗?我自幼时富贵险恶什么没见过?我会怕?” 贾琏笑了,猛然将王熙凤压在身下,脸贴着脸, 将嘴靠近她的耳朵,“对呀,我在问你,你为什么害怕。 如果你不是害怕,为什么要偷偷地托二房的那位找御医看诊开求子的方子?开了方子还让周瑞家的偷偷煎了,你每天去那边办事时喝,早晚各一剂,对不对? 为什么我每次从外头回来时你都不在院里,而是在二太太的院里?是不是因为晚上那一剂喝的时间和我回来的时间会撞上了?你怕见我,你怕我发现你身上的药味?从而发现你偷偷求子的事,对不对?可喝早了又怕效果不好。 你怕在院里喝,因为蕴儿和慎儿总有一个会在院里,便是没有她们,还有那几个跟了我十年的大丫鬟看着,对不对?” “啊!”贾琏的左手突然掐住凤姐儿的脖子,王熙凤痛地用双手去掰,可始终不成。 “如果不是你在害怕,那是谁在害怕?害怕到需要一个孩子?是姓王的?还是姓贾的?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愤怒的情绪随着问题的不断提出而积累,最后化为咆哮,如林中虎、山中狼。 “他们在害怕什么?害怕我没有按他们预期的方向走,害怕我失去控制?还是害怕失去我?可我和你结婚,难道不是他们的意思吗?我遵照他们的要求,娶了你,他们不是挺开心的吗?为什么现在又害怕起来? 我问你,你爱我吗?”贾琏抬头看向凤姐儿,只看到她眼中的泪水,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 王熙凤这时不再用劲掰贾琏的手,眼睛含泪,直勾勾地看向床顶。 “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你腿崴伤的时候,我背着你;你要树上的果儿花儿时,我驮着你去摘;你说你长大要当将军,我给你当马骑。 十几年了,你爱过我吗?”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希望有答案,但是太黑了,读不懂。 贾琏低下头,左手不再掐着脖子,而是两只手从上往下,一颗扣子一颗扣子地解开她的衣衫,两只手抱住她的腰,丰腴圆润,和此前的无数一样。 “你说我疼爱平儿,可平儿不是你送到我身边的吗?蕴儿说她十天有九天是在屋子里不常出来的,她在按你的命令等我,对不对? 她在为你打掩护,她是一个好人,一个忠心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她效忠的主子在怀疑她,也在害怕她,更在妒忌她。她将她的全部献给了我,却不是为了她自己。最可悲的是她日夜伺候的人在知道她不是真心的情况下还是碰了她,只是为了骗她。 你说到底谁最可怜?”嘴里呼出的气,抚过平原,抚过山岗。 “是你?或是我?还是她?” 贾琏用右手从背后扯下她的亵衣,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假意?”停顿了许久,只叹气道,“我想你也不知道。” “可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求仁得仁,求子得子。” 此时王熙凤的眼泪划过脸颊,顺着发髻流到床褥上,点缀出斑斑泪竹,再借着哭声升到空中,不见了。 ...... 贾琏时常想起一个典故,凤求凰。 凤求凰是这首曲子的作者司马相如贫寒时心爱卓文君,作凤求凰以示爱,凤是司马,凰是文君。后来司马相如发达了,想纳妾,你看古代男人有钱有势都会变坏,便是当时的再热烈的山盟海誓都做了土了,看一眼都嫌脏。卓文君做了白头吟回他,两人恩爱如初——个屁,一个标点符号我都不信。 文学家、大渣男司马相如还写了一首有名的曲子——长门赋。 这是一首西汉时的曲子,也是一首着名的辞赋。它的主角有两个,一个是女主角——陈阿娇陈皇后,一个是男主角——着名的皇帝,秦皇汉武之一的汉武帝。 这首曲子很简单,其实就是陈阿娇失宠后,为挽回汉武帝的心,花了百金请当时的大才子司马相如作的,但并无卵用。说起来陈阿娇竟然请一个大渣男写一首同前夫和好的曲子,也是牛,当然或许当时她不知道,这种概率大些,贾琏前世没查。 提起陈阿娇,还有一个词叫金屋藏娇,汉武帝刘彻为胶东王时,他的姑姑馆陶公主抱着他问想不想娶妻,刘彻表示愿意,并指着阿娇说,如果能娶到她,将来会给她造一座用金子搭成的屋子给她住。 我们都知道的,后来大野猪刘彻干掉了他的哥哥前太子、后来的临江王刘荣,被他父亲景帝立为太子,做了皇帝。 馆陶公主的投资和支持得到了回报,阿娇被立为皇后。但显然馆陶公主没记起她弟弟是个什么人,这里说的是景帝,不是那位悲催命运的梁王。 如果馆陶记得她那做过棋圣太子的弟弟的以往作为,再看看她父亲文帝的帝王心术,就会知道,皇帝的承诺只在他没当帝王之前成立,当帝王时的承诺也可以不作数的(偷笑)。 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通常像馆陶这样的投资人下注的时候,秉承着投资越早、风险越大、回报越高的投机理念,通常是在人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下了注,买定离手。 但对于开骰后要兑现回报承诺的时候,对于当了皇帝的那位没有一点约束力,只能看他的良心和当时时局的风向。 从这首曲子来看,结果可想而知。 陈阿娇论名声或者说知名度远不如她之后的那位自带帝国双壁、一位对于武帝而言的合适继承人,一位论之前直追伊尹之后只差天命不在汉的丞相的狠人,以及留有故剑情深这样美名的、西汉皇帝中少有的情种皇帝子孙的皇后卫子夫。 你光看卫子夫前头的那一大堆前缀也知道她的传奇色彩了。 卫子夫后头也有一位投资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平阳公主的丈夫很多,第一位是平阳侯曹寿,曹参之后;第二位是汝阴侯夏侯颇,夏侯婴之后;第三位是她曾经的马奴、大汉帝国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 平阳公主还投资了李夫人,李夫人有个儿子,被封为昌邑王,有个亲戚叫李广利,李广利有个亲家叫刘屈氂。 你看这事闹的,一个巫蛊之乱就灭了这两家独角兽,嗐! 而馆陶公主的丈夫是堂邑侯陈午,陈婴之后。这两位投资人的后代下场都非常不好看。 话说回来,贾琏为什么会常常想起这个典故,因为王熙凤身后的几位和以上提到的两位着名投资人很像。 第一,他们下注很早,在贾琏还没出生时就开始下注了。 第二,他们靠两条腿走路,分散投资。 第三,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这里重点讲第二点,从时间维度上讲,一条腿是上皇,一条腿是今上,其中上皇是因为是上个时代投资的残留,同时是这个时代投资的依仗和枷锁;从目前的空间维度讲,同样是两条腿,一条腿是女人的大腿,一条腿是王子腾贾琏这样的武力支持。 但这里存在很大风险,第一,由于投资太早,独角兽时期行情还不太明朗的时候走左侧,引发的持仓选股配额出现失误,导致新股已上市未申购,没有原始股,而老股还未清盘,但要命的是市场的流动性只允许一家存在; 第二,空间维度中的武力大腿是秉承一脉才有用,如果贾琏不认他们的账,那是极为要命的。因为跟随贾王薛三大家族的人,出于人身依附关系,目前要听他们的,但之后要听贾琏的,如果贾琏不认他们的账,那么那帮附庸就不会全听他们的。毕竟附庸们不想得罪他们未来的主子,新官不算旧官账,在这个时代这个时期不成立。 所以王熙凤和贾琏的结婚放到原世界叫李代桃僵、田氏代齐,荣国公府长房、二房都成王家的了。在这个世界,叫试盘。 贾琏由于混账父亲的缘故,出身干净,年纪轻轻在一众勋贵子弟中有威望,有朋党,出来做事正巧碰上新股上市日,第一天就买了,成本低。 所以王家把王熙凤嫁给了贾琏,一是向外人表示,三大家族方向的一致性,使得团队有凝聚力,维持住目前王子腾作为三大家族中领头人的地位;二是想实现借壳入股,洗干净自己。他自己向皇帝效忠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个成本和代价他可能受不了,就算干了还有可能进不了核心层,这让富贵了嘉祥一朝四十余年的三大家族怎么可能受的了。 但现在的贾琏没有按他们的预期走下去,杀鲁元应向三大家族的附庸们发出来两个信号。第一,我贾琏不认王子腾、贾老太君这帮人的账;第二,我投的是隆兴帝,你们要怎么做,自己选。 如果你是附庸,你会怎么选?选贾琏,就可以搭上新时代的船,谁会愿意去做旧时代的残党?荣华富贵不想要了,可以直接去投胎,不要在这浪费资源。 这时你会问了,为什么不直接选皇帝?可以呀,就是怕皇帝看了你,不知道你是那个地方冒出来的蛆,碍了他和他身边人的眼,一脚给踩死了,也没处含冤。 所以王熙凤身后的人害怕了。 他们怕,但能管住贾琏的方法有限,手段太狠,可能会导致裂缝太大,你就是之后用502也合不上,而且给外人看到也不好。 附庸们看了,只会心里一万只羊驼奔腾(\"........\"代替三个字,你们自己猜),这叫臣等欲死战,何故陛下先降。 对手们看了,心里会窃喜,这叫自掘坟墓。 同朝并肩作战的队友们看了,原还盼着你跳船成功后拉他们一把,现在只会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你这只猪! 所以只有也只能使温和的手段,那温和的手段是啥呢? 答案是——亲情!封建时代儒家伦理观统治时期最有力的武器之一。 上有老婆子,中有俏媳妇,下有好孩子。你要是这样还跳船,那你真真不是个人。名声尽毁,还谈什么效忠帝君,你不要说做臣子,你就是做个太监也没人要呀。 所以贾琏在得知王熙凤偷喝药时就明白了那些人想干嘛。 那请问贾琏的对策是啥? ......... “啊!!!!!” 叫声长长地回荡在屋内,引得右边屋里的丰儿听了紧紧地躲在被窝里,双手捂住耳,想睡着,但实在激动。 里间的两人耳鬓厮磨,娇喘不歇,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最像野兽。 第19章 年节乱纷纷 这一日是除夕,贾琏跟着两府的男丁们一起祭祖,贾珍领衔,贾敬也从那个破观回来了,想来祖宗还是认得,府里的女眷们跟着贾母。 大家族的祭祖活动繁琐耗时长,但贾琏经历的多了,已经免疫。 祭完祖的贾琏正在和贾敬一处谈话,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受教,贾琏低着头,远处看着只能看到贾琏时不时的点头。 贾琮看了自然欣喜,觉得今日不用受他哥哥的教,只盼着他敬大伯伯能多聊一些时辰,把这一天熬过去。 贾瑛、贾环则是毫不关心,宝玉只想着什么时候去见见林妹妹,贾环只想着离了这无聊的日子,平常时候已经够透明了,如今这样大的日子,人多地数不过来,更是透明人一个了,心里不爽快可又不敢表露出来,这两人恐怕没注意到贾琏没和他们一道。 贾赦、贾政和贾珍一道处着,聊着些无营养的交集话,三人中两个心不在焉。贾政面上谈事,心里却想着身后的那两个人,可又背着,不好看情形。 贾珍可以看到,所以有些心酸,你要问贾珍关不关心他父亲贾敬,可能不会,他少时父亲给留下的印象已经加倍遗留给他儿子,你看贾蓉的样也知道,在贾珍心里他父亲是个什么地位。可人总是得不到的更想要,贾敬和贾琏平时毫无交际,只有一年祭祖的时候见几面,聊几句。 时间少却也更显情真,这时贾敬流露出的神情远非贾珍幼时教导儿子时的凶狠可比,更像是同辈的两人在谈话,一人年长些,一人年纪小些,年长的在给年轻的传授、分享独门人生经验贴,和当年贴吧的好心人、大佬如出一辙。 贾敬的经历不是一般人可比,本朝勋贵中独一份的进士出身,不是那位读书不成只能荫封的二老爷可比的。 只可惜考取进士的时间不对,他爹贾代化生他生的太早,天赋又好,出身又高,考进士的时候按照他爹的吩咐提前一科考了,按他原意是要等一等的,他太年轻,士人中没名气,太过年轻中了进士怕是祸。 可贾代化跟贾代善觉得时机不能错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于是乎,进了这村,入了庙,拜了佛,烧了香,入了废太子(义忠亲王)一党。 这算决策失误吗?算个毛,义忠亲王一党总领朝政近二十年,贾敬早考晚考不都一样。早考还好些,毕竟彼时的上皇雄心勃勃、有气吞山河之志,还念着贾敬这勋贵出身第一进士的名号,格外照顾些,提拔的有些快。 晚了的话,没瞧见他那个可怜的堂弟,贾代善的乖大儿,贾琏的混账父亲,做了十来年的东宫侍卫,一朝龙在地,遇难成翔,变得如今这模样。 义忠亲王被废时,贾敬正在湖广办大事,上皇就没动他。等大事完了,贾敬很有觉悟的递了辞呈,回家做起了闲人。 可如果没尝过权势的滋味也就罢了,像贾赦,但他偏偏曾坐到过位极人臣的位置,如今再闲下来,便是苦楚心酸绝望一把算,都算在了贾珍身上。严苛里透着坏,把人教坏了,遗祸子孙呐! 闲下来几年,外头越发乱了,想起修道避祸来,可贾府是个是非红尘地,住着碍了他修道的心,等到儿子成年可以理事,马不停蹄地住到那个破道观里,念起了太上感应篇。 如今回府祭祖就和贾琏聊起了早年间的故事,一说一大摞,核心宗旨就一个:我看你天资聪慧,随我一道出家做道士吧。 说做道士不只是做道士,还有那做道士的前因。 贾琏微笑点头,心里不同意,你个破道士,你前途毁了,我还没呢,我和你能一样吗?我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贾敬多精的人,也看出来了,但在他看来不过又是一个痴心人吧。 两府的男人们这般聊着,站在周围的贾府其它几房的老少们一边聚在一处闲聊,个别有想法的却也看着他们,打量计划着。 这边众人正要往席上去,贾琏的小厮傅亨,进了来,站在边缘给贾琏做手势。贾琏看到后,向几位长辈们赔礼,出了人流,问什么事。 “近几日风雪大,北郊、西郊两处大营的营帐马棚塌了不少。”傅亨将他哥哥要他传的话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贾琏点头表示知道,让他出去候着,正要赶上人群。忽然听到有人在后头唤他, “琏二叔叔,近来可安好?” 贾琏闻声转过身去,是那要叫宝玉为父的贾芸。贾芸见他琏二叔叔转过身来看他,心里一喜,忙上前问安。 贾琏受了,面带笑意,打趣道,“你这常不到我那问安的,可是怕我的门子太刁钻了些。” “叔叔那里的话,我倒是常想去,母亲也总教导说,让我上门看看您和二婶婶,可家业艰难......”贾芸正要斟酌言语,缓缓道来。 贾琏却瞥见聚在角落的贾蓉、贾蔷、贾芹几个正贼眉鼠眼的偷看这边,挥手打断了贾芸的话,眼睛直瞅着那边。 贾蓉等被神威所惧,忙都整理衣装上前见礼,贾芸见话被打断还不解,等到贾蓉等上前,方知道时机不对,人太杂了。 贾琏双手套在袖子里,冷笑发问,“什么事?窝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也不怕人看到丢脸!” “叔叔教训的是,侄儿们谨记在心。”贾蔷答道,“只是刚才看叔叔在和芸哥儿说话,不好上前打扰,这才在一旁候着。” “我问你们,有什么事?这大节下的,不在老爷们面前伺候着,光会耍滑。”贾琏净是刺耳话,可偏偏这几人都得受着,“你说呢,蓉哥儿,你祖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也不到跟前尽尽孝,这不好。” “二叔叔也打趣我,祖父他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我不在他眼前烦,他才高兴呢。” 这时贾琏不说话了,却瞧了瞧众人远去的方向,好像要走。 性子耐不住的贾蔷率先开了口,“二叔叔,今儿我们是有件事问您。”说到这,贾蔷略有停顿,看贾琏的神色,见贾琏转过头来,才继续往下说,“我们听说四月陛下要重修永定河河道,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贾琏知道这三个里贾蔷、贾芹就是主力,拉了贾蓉做个幌子,毕竟贾琏和他们二人可不太熟。 对于他们口中的修筑永定河河道,贾琏是知道,本朝开国已有近八十年,人口繁衍,京城人口已有百万之巨,不复国朝初年的萧条寥落,京城如是,天下亦如是。 光京城周边的水源已不足以支撑百万人的需要,至于这两个家伙为什么来问贾琏,很简单,四月还远着呢,肯定是有人放的消息,贾蔷几个心里有所动,但又不敢肯定。 毕竟太平无事,有人要送你富贵,是个平常人都要考虑下真伪不是。 而且就这两个穷鬼,哪来的钱掺和这样的买卖,而贾蓉就是个揣着金元宝的小孩,如果他们能从贾琏这得到确定的答复,再拉着贾蓉到贾珍面前说一通,买不了田也可以得个赏,显得自己还是有点办事能力的,未来有事也先想着他们不是。 贾琏的评价是二货,如果真的有消息早满天飞了,还用的着这两个煞笔来牟利,你当京中富贵人家是什么,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蔷哥儿,消息哪来的?” 贾蔷面露难色,不好说。 “我记得你好像还在族学里读书不是。”贾琏面色很难看的说起些天外的话来,“可识得字了?” “叔叔说笑,字侄儿自然是认得的。”贾蔷搞不懂这人卖的啥药,只能尴尬回复。 “既然是认得字,就去翻翻嘉祥三十八年顺天府的布告,若是找不到,再往前找找,三十二年的。”贾琏此时只有斗蛐蛐的兴了,将话讲白,“三十二年的找不到,还有更前面的,你们可以去翻翻。” 说到这,三人都听出了贾琏把他们看作煞笔的阴阳怪气,连忙施礼告辞,说去前面席间。 “都怪你们,搞不清楚就拉我来,害得我白挨了骂。”贾蓉的抱怨即使走远了,还是能听到。 贾琏此时没了先前的不耐烦,在想是哪个被套牢了的勋贵人家缺钱了,居然传起这样的消息来,也就是欺人年轻。 站在一旁的贾芸,见今日恐怕事是求不成了,也想告辞。 贾琏收回思绪,拦住了他,语气平和地问,“你今日找我的目的,我是知道的,若是求一两件事情做,自然是有的。可刚才的景,你也瞧见了,人总要有立身之本,方能长远。 一二天的混着不好,你既有向上的心,我也愿意帮你。只是有一事,你怕是要思量下。” 贾芸听贾琏有帮他的心,激动得说,“二叔叔只管说,侄儿一定能做好。” 贾琏看贾芸激动得连他的话都没听全,有些自嘲前尘。“顺天府下辖的东路厅缺个从九品的司狱官,你可愿意去?” 贾芸连忙点头,表示愿意。 “东路厅辖域不在京,你若为官,怕是要常不在京中,况且司狱官事多职卑,是个辛劳命。你今日不用急着答应,回去好好想想,同你母亲商量了再来回我吧。”贾琏让贾芸先走,自个好好想一想。 看着贾芸的背影,贾琏有些恍惚,不知道帮他是为了什么。 看他可怜?为了能有活计,可以叫宝玉爸爸的卑微?有了事做,就不管什么诺,都能许出去的着急样?还是为了以后的回报,现在下的一步闲棋? 不知道呀! ........ 同样是除夕祭祖,淮阳侯府的陆预则是在一众亲戚前,磨了数个时辰方才脱身,走在回家的路上。 陆预讨厌祭祖这样亲戚相聚的时候,因为相互间传递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把他当做物品在打量,在计算,在取舍。 若是放到以前,有他父亲和哥哥在前面顶着,下头压着,也就是一会不舒服的事。 可隆兴三年夏父亲过世,四年初兄长被外放四川,他又被塞进骁骑营,在营里看了许多事,同琏二哥哥聊了那么多的天。 也明白了长房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他们有喜,有忧,有怕。 喜的是他哥哥得了陛下的信任,若是一切稳当,淮阳侯府的富贵还可以再续上十几年。 忧的是若是分家壮大,长房嫡脉该如何自处,难道学谢家弃爵吗? 怕的是他哥哥同一帮勋贵子弟结社,有朋党之嫌,若是陛下心里猜忌,怕是整个侯府有祸事临头。 陆预看懂了这辈背后的故事,就理解了为什么大伯母的举动时而亲密,时而疏远。父亲过世后日常照顾衣食所应,从无短缺,但每次招他在膝下问候或是他去请安时的冷淡面孔。 至于大伯父?他从没看懂过他的立场,是个琏二哥常说的谜语人。 但看懂了,不代表他同意这么做,所以今岁他在祠堂里也是沉闷的性子,要飞走的心。 走着走着,陆预回到家中,丫鬟回禀说,太太还未回来呢。 陆预知道母亲还在大伯母处,有的聊呢。 示意知道后,进了自己屋子,翻起话本解闷。但如果陆预此时知道,他大伯母正拉着他母亲还有一众婶婶们,商量给他娶那位故旧姻亲家的小姐做媳妇,怕是要急地跳起来。 ........ 京中一座刻有神武将军府牌匾的大宅祠堂里,一个相貌俊美的华服少年正在父亲的带领下,祭拜祖先,心里许下光大门楣的宏愿。 此时将等待他的是一场考验,如果失败,那他将对贵人们毫无用处。 他心里知道,并为此准备了两年,只求一朝成事,不负父亲所望。 ....... 金陵城中某处华丽的大宅院落里,一位华贵妇人领着一个身形壮硕的少年、一位容貌天绝的少女拜祭祖先。 最后在一块位置靠下靠边的牌位前,伫立良久。 待三人出了祠堂来到外头,少年抛下先前的苦瓜脸,跳脱起来,四处张望,像是笼中雀,骄生的很,脆弱的很,偏又有那不安的心,会伤人的尖嘴利爪。 中年妇人听着背后儿子的动静,心里起了年后上京的心思,找哥哥压压这个儿子的性子,以后不至于家门不幸,难以为继。 少年身边的少女虽然今日因祭祖穿着隆重华丽,但头上、手上戴的很朴素,很少,唯有那颈上的金玉项圈夺人眼光。 可如此,少女也面有忧色,虽眼如水杏,让人沉迷,但目光所及不过身旁这位兄长而已。 注:贾敬在原书中死时,礼部和皇帝都称他为白衣,无官职。我总觉得很扯,潜心修道?修道你干嘛考进士,考中了就想修道?你是什么神鬼,拿进士当粪土。可如果说勋贵考进士再做官不被皇帝暗中允许,那贾珠干嘛考,撞了南墙还不回头的傻子,我不信。 我觉得是他考的那一科有很大的问题,费劲心力考取进士,仕途就在眼前,一朝散,怕是哀莫大于心死。 第20章 内外结交谈朋友 正月十一,晴,微风。 荣府长房的贾琮正坐在下首,垂首聆听他兄长的教诲,有关一些四书五经、弓马武技的人生哲理性探讨。 贾琏从两人的一系列对话中,最终悟出一个结论,长房的人都是书不能读、手不能提的骄生儿。他这个穿越者改变了贾琏的人生轨迹,但无法改变贾琮的禀赋。 坐在炕东头的贾琏,见再问下去,也只是揭人心羞,就转而叮嘱起三月围猎的事情,让他这几个月勤加练习,不得有所懈怠。 贾琮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就像前世老师耳提面命时学生的神态。贾琏也无可奈何,长兄如父,谁叫他俩的父亲是个失败者,只盼着贾琮出息了,外人也感佩贾琏的兄弟情义不是。 最终还是放了贾琮离开,让慎儿送了。 “读书习武又不是一日的事,琮弟到底天资差了些,要的时间久也是常有,何必如此心急。”王熙凤同平儿一道坐在炕西头吃茶,方才一语不发,见贾琮走了,便劝说贾琏别逼的太紧。 贾琏拾起书,封面是《尉缭子》,翻到一页,该章标题为制谈第三。 闻言只淡淡地回了,“只怕太晚。” 王熙凤不解其意,贾琏接着解释,“明岁我有意让琮弟去考顺天府院试,看能不能中个秀才。” 这下把凤平二人惊着了,王熙凤诧异道,“琮哥儿才学平平,只在族学里头念过几本书,如何能考?若说考秀才,这府里当属宝玉天资好些。” 谁说秀才是考出来的?贾琏心里这样回,面上却回应道,“林妹妹来府那次,我已给姑父写信,从江南文盛之地找位举子来给琮哥儿们上课。年前已有回信,人找到了,是位四十来岁的老举人,学问深的很,只是多年时运不济,才没中进士。 如今想再考一次,等明年的春闱而已,此人虽家寒但有气节,答应到府教学,也是看在姑父的面上。” “这要是有位师傅倒是好事,到时宝玉、兰哥儿、环哥儿也可在其下读书,便是多些银两也无不可。”王熙凤计划着。 贾琏只提了一嘴请师傅的事,转而问起别事来,“谢鳞今岁除夕不在家,你前日过府去看了,可有事?” “挺好的呢,只是定城侯府上到底人口少些,就谢鲸和谢鳞两家人住着,平时就有些冷清,如今谢鳞不在,大节下的更和我们府里的热闹不可比了,让人怜惜。我同两位嫂嫂都聊了聊,不外乎那些家长里短的话。” 王熙凤知道谢鳞等同贾琏的交情,每年节日平常时节都有往来,贾琏此时问起,有的是话讲,“说来,前几日叔叔家有聚会,婶婶照例春节下邀了京营和将官的夫人们聚会,我作陪。席间夫人们聊起今岁年夜宫里的赏,别的也就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曾夫人说今岁府里得的和叔叔家的一样多,上皇赏的玉如意只有叔叔家和曾都统家得了,可见上皇的看重。” 贾琏不置可否,而出了贾琏院的贾琮却在回屋的路上撞上了一大群人,一个个地见礼问候,让他这个府里透明惯了的有些受不住。 这群人正是林黛玉、迎、探、惜三春加上宝玉领着兰哥儿,身后又跟了一簇的婆子丫鬟,乌泱泱一大群。 宝玉问琮三哥是从哪出来?贾琮回了是刚刚在二哥哥那坐吃茶,如今了了,准备回屋。 一众姊妹都说巧,他们也原都是往二哥哥院里去吃茶的。 贾琮一见众人如此说,忙笑说,此时去是最好的,二哥哥正同二嫂嫂一道闲坐聊天,去了也有的聊。一面撺掇众人赶快去,一面暗示自己有事。 众人如何看不出来,迎春说道,弟弟若是想走,只管去吧,有何不好开口的,去罢,像是姐妹们要扒了你的皮似的。我们快些走吧,免得我们惹人厌。 打笑着,带众人走向贾琏院里,贾琮赔笑礼送,见众人走远,长舒了口。 他自幼不得府里长辈爱,只有二哥哥管着他,可二哥哥早年幼弱,管不了他,成年后在朝廷做事,日常闲的时间少,自然管他的时间更少。 所以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一年里头除贾琏和迎春,其他同辈姊妹也见不到的。自是受不住这么多人叨扰,可也知不可失礼,所以迎春姐姐说带人走,他心下是高兴的,如今只想着回屋后看他的唐传奇话本。见众人走远,便开心地转身,将扇子一把打开,春寒料峭时,少年扇风意。 身后随侍的丫鬟看了,也是无奈,觉得这主子的性子实在是怪,在外沉闷寡言,四周无人时则自有心中乐趣使自己高兴。 可这府里多的是人,屁大点事都藏不住,哪有没人的地。所以私下里仆子们都有觉得这个三爷有点魔怔,怕是心内有病,时常怪笑,可又无所可笑之事。 别了贾琮的众人在去贾琏院的路上,宝玉知道黛玉来府后只在贾母院里周围走动,同宝玉和三春玩笑,担心黛玉误会贾琮的举动。 同黛玉解释起,“妹妹别多心的是,方才琮哥哥是天性所为,不习拘束,不是有意驱赶我们。” 黛玉此时正走在路上,心无杂念,结果宝玉在耳旁来了这么一句,知道宝玉是怕刚才琮哥哥疏远之举惹她不快,心里既对宝玉的关心感到好,可又觉得琮哥哥本就不与她常见面,疏远也是有的,她有何不知理的短处,让他觉得她会恼?于是只微微点头,不回话继续同三春说笑。 辈分小,吊在后头的兰哥儿自是看见了,但不知说的什么,也无意知道。 此趟本是几位姑姑们商量着来的,母亲见了也要他来的,去拜会拜会。如今府里头由王熙凤在二太太处学着管家,协同料理,府外头主事的男主人原是他祖父,如今琏二叔也有了做主的事,岂有不拜会的理? 不多时众人进了院子,入里间给二位大人请了安,王熙凤招待众人入座吃茶。 聊起府里的趣事,席间王熙凤对宝玉和贾兰透露了年后会有位中了举的夫子来教你们,还说这事要谢谢黛玉,是林海从江南把人请来的。 黛玉不好意思,宝玉心里不快,兰哥儿自是无所谓,但能换个老师教也好些,族学里头实在不敢让人恭维。 众人聊着聊着,三春聊到了送贾琏的回礼,探春问喜不喜欢。 此时由平儿陪着看书的贾琏,转头笑说,“几位妹妹送的都很合适,正好我用的上,不用你们嫂嫂废功夫了。可就是三妹妹的鞋垫太精巧了些,我不好围猎的时候穿,有些舍不得呀。” 探春笑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做了就是要人穿的,若是哥哥穿的合适,还要,我也做的。 “这话可巧了,若是你做的好,不如你二哥哥以后的鞋垫子全包给你如何,倒省了我的功夫。”王熙凤打趣。 探春反驳,“二哥哥一年里入宫、在朝、宿营、外遣不知要走动多少,要换多少鞋垫子,若是都交给我,我倒是愿意,只怕二哥哥心疼我,再则外人知道了都叫你这个做嫂嫂的没照顾小姑子,伤了美名,到时竟是我的错了。” 话说完,众人哄堂大笑,凤姐儿指着人说笑,这几个小姑子里,就属你能,瞧瞧你说的话,说的我都要疼你了。 贾琏只强忍,免得众人面前失了威仪,不好。 而座中的黛玉此时方知众人送的都是和外出围猎有关的,迎春送鹿靴,探春是鞋垫,惜春是护膝,宝玉是一双鹿皮手套,看手艺怕是晴雯做的,兰哥儿送的是其母织的护肩。 唯黛玉到府不过一两月,不知贾琏往年春三月都是要外出围猎,送的是一套《尉缭子》,如今一看竟有些不好,心下有些气恼,如此神情在一众人中就凸显出来。 坐上首没笑的贾琏自然看到了,先还觉得是小女孩的心思不好揣度,等看了手上的书,就有些明白。笑着对黛玉说,“说来林妹妹如何知道二哥哥好读兵书的,送了套尉缭子来,我这正读着呢。” 说话间还挥了挥手上的书,黛玉到这一刻才注意到贾琏正读着她送的书,方才离得远,加之正经书的模样都差不多,贾琏读书时又将书卷起遮住了封面难以判断。 心下一喜,觉得礼没送错。目下心情是如此,可等到两年后其父因有功,从扬州巡盐御史升任户部右侍郎,回京时。 一时母女团聚,多年不见,其母贾敏问起这两年在贾府过如何,吃的好、穿的好、过的好不,如此还不够。贾敏细问起黛玉在贾府的点点滴滴。 黛玉被母亲抱在怀里,一件一件说了,这时方知贾琏十四五岁已是个把武经七书、纪效新书以及本朝开国元勋编写的平夷方要这些书背的管瓜烂熟了,未入宫时还和一帮结社的兄弟在城外庄子上用家丁部曲来排练兵法军阵之术。 那时的心情就不是此时所能描绘的了。 屋里众人正笑着,荣国公府外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西角门上,来了一人,只骑了一匹白颠马,是陆预,他让门子去叫傅亨,说有事找他。 门子应了,往里通报。半炷香的功夫,傅亨就出来了。到陆预面前施了礼,问安,躬身笑问,“小爷怎么站在外头,不到府里面等,这天也冷不是。” 陆预则是一摆手,打断了傅亨的客套话,直白地说,“我找琏二哥,你去找他出来。” 傅亨自然知道陆预是来找贾琏的,但问了来找的目的,“小爷,这会怕是不凑巧,爷在院里陪奶奶说话呢,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找爷?” 陆预听王熙凤同贾琏一处,知道来的时候不好,“没什么大事,我母亲说年节下让我请琏二哥过府喝酒,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所以今儿来请,没提前下帖。这样吧,你进去问问琏二哥什么时候有空,我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傅亨听了,请陆预进去等,在外头受风不好,陆预说我就在这等了,不进去了。傅亨见拗不过,也就只好进去禀报,不过走前吩咐门子去琏二的外书房取一壶好茶来,奉与陆预暖身子。 陆预站在外头等着,不想这日还有有缘人来找贾琏。 陆预远远看着了来人的华服,心里猜想,怕是位旧识。等人凑近一看,是冯紫英,还真认识。冯紫莹也看到了陆预,觉得巧,不过好奇他怎么站在外头。 两人一阵寒暄,知道对方都是来找贾琏的,都说是巧。冯紫英打过招呼,办起今日的正事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帖,托门子转递贾琏,说一等神武将军府公子冯紫英,前来拜会。 门子接了往里走去,门外二人站着也无聊,就聊七聊八,两人认识但不熟,混的圈子不同,而且冯紫英如今还是白身,陆预已是骁骑校,平日里更是碰不着,所说不过浅谈。等的久了,茶来了,两人饮茶等。 一时傅亨出来,向二位公子见礼,先向冯紫英道,“冯公子,爷接了帖,说今日不巧,家里头有事,不能招待了。爷还说,冯公子今日来的目的,他知道,叫公子不用担心,等谢二爷二月从江南回来,到时会召开会,一道讲明,公子不用忧虑。” 冯紫英听了,便说明白,叨扰了之类的话。等冯事一了,傅亨转头对陆预说,“小爷,我们爷说了,二日后过府一饮,到时拜访太夫人。” 陆预等了信,也就走了,正好和冯紫英一道离开搭个伴,傅亨站在门外礼送。 走出宁荣街的冯紫英提议今日既巧遇,不如找个地方吃酒如何,陆预有所意动,问去那?冯紫英笑说二人不常相聚,如今要吃酒自然是往好地方去,四季楼如何? 一听说四季楼,陆预忙答应,说如此才好,我正有些饿了,今儿你既请,我自是要去的。 说罢两人翻身上马,并行前往四季楼去吃酒。 第21章 古来老子第一 正月十六开朝后,满朝文武都在谈一个字——钱。 但这和贾琏无关,他只是个正五品的骁骑营协领,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决定。 所以每日在营中府里只是无聊,就这样悠哉悠哉的来到了二十五日早上,此时贾琏在外书房外的回廊下拿着檀木棍逗鸟。 傅亨领了一人来,叫姚器,也是贾琏在庄子上选的人,专门负责干脏活杂事。 傅亨只领人来,人到了,也就退下去干别的。 贾琏逗鸟的空,神色平静地问了一句,“周瑞是不是有个儿子?” 在廊下的姚器马上回道,“回爷的话,周瑞家的有一子一女,儿子已有十二三岁了。” “品行如何?”接着问。 “是个偷奸耍滑惯了的,好赌。” “如此年纪还喜欢赌博?” “回爷的话,是的。因周瑞家的宠爱,骄纵了些,送到外头上私塾,不想同一帮南城的地痞混到了一处,常在南城的几个大赌坊出入。” 贾琏思忖良久,幽幽地说了句,“把人送到五城兵马司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收收性。” 姚器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了声是,见贾琏只看鸟,知道没事了,也缓步退下。 ......... “你说老爷找我?”逗鸟的贾琏听了廊下傅亨的汇报,有些诧异,要知道他那位父亲除了他晨昏定省之外,很少找他,越大越如此。 如今找我不知又是什么混事?贾琏这般暗想。 放下木棍逗鸟的心思,回书房整理了衣装,便往东跨院去。 贾赦屋外只有一小厮候着,见贾琏来了,忙上前迎。 贾琏只点头应着,在临进门前,低头看了身上有何不妥之处就改改,别让这老家伙揪着骂。看差不多,呼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了,傅亨和那小厮留在外头,隔着门有七八步远。 进门后,贾琏先是施礼请安,贾赦只淡淡地答了一声嗯,依旧背着身翻书。 “老头心里这是什么打算?翻书,你多少年不看正经书了,拿个瓷瓶也好呀。 可若是缺钱了,也不会来找我呀,总要从邢夫人那处转着弯找凤姐儿不是。”贾琏见贾赦装出这副样子,知道事不小,可也不急着开口,只站立着等候。 徒留下空气中逐渐诡异的安静,贾赦在贾琏进来时,只是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翻来看,反正不会多久。 不料贾琏进来后不说话,只等着,这可难坏了贾赦,手里翻书的速度是不断加快,一本道德经先是一两页后是三四页,只那十个呼吸间,书已翻了大半。 “最近朝中因起复旧员,物议非常,你可知道?”贾赦咳了声,清清喉咙,蹦出一句话。 贾琏当然知道,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过全赖陛下圣心独裁罢了。” “金陵应天府知府是个叫贾雨村的,你可知道?” 来了,贾琏只点头待下文。 “外头人都议论他是托了我们府里的关系才得以起复,还选中了个如此好的位置,你可晓得?”贾赦的语调依旧是在阴间。 “知道。”贾琏还清楚,应天府知府是职级高、油水多的肥差,做这个位子的人首要条件是要背景硬,第二条件是圆滑,会当狗。 “如今不止文官位置太多,京中还空出好些个武缺,如今城里有不少人在等候缺。”说到此处,贾赦停顿下来,转过身面对贾琏,“有那能力不够、品行不佳的也妄图做事为圣上效力,真是可笑,你说是不是呀。” 贾琏见这个老头的图太长,直接切入主题,“想是有人找到父亲,想买官,不知那人花了多少。” 这话太过赤裸,有失体统,贾赦闻言大怒,“逆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以为你父亲是那贪图一二千两银子的人吗?我不过是见那人有才能又有德行,又是早年间旧人之后,才找了你来,想着为他说些好话。” 贾琏听了这话,头一个反应是这人真有钱,第二个是这人眼睛有点瞎。 “不知是谁?” “你不认识,是昔年的故交之后,叫江毅,如今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官。”贾赦说话的声气有点飘,“现今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子空着,他是副指挥使,可候选名单上,他不在前列,所以想起你父亲我这个故交来。这事你可做的?” 副指挥使是小官?品级是小了些,可论实权怕是不小了。 南城?指挥使? 贾琏脑海中有了个好主意,于是爽快地应下了。贾赦一听,转怒为喜,忙说,这才是我的好大儿,要贾琏坐下,聊聊父子之情。 贾琏推迟有事,又说父亲既有事吩咐,他做儿子也该去快点办才是。 退出屋子,一路不曾停歇,回到外书房,叫姚器先去查一个在南城兵马司做官,叫江毅的,查查此人的背景,快些回话。 如此吩咐下去,姚器下午就查清,回了贾琏,“爷,这江毅家三代为官,都在兵马司做事,其祖父做过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在嘉祥31年犯事,被捉拿下狱,判了斩监候。其父亲当时是刚入兵马司行事,受牵连一同下狱。元年陛下恩赦天下,人方出了狱,恢复旧职。隆兴三年病死,上准其子袭职,江毅方为副指挥使,今岁二十七了。” 贾琏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上的玉骨扇,扇面依旧是那幅《黄鹤楼图轴》,只是边上多了一行小楷写的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等姚器的话说完,贾琏不禁诧异,他父亲居然还有好事交代给他,一时哭笑不得。 将候在门外的傅亨叫了进来,吩咐道,“你找蕴儿,就说我吩咐的,从账上取两千两银子来,你等会交给姚器。” “是。”傅亨接了差事,退出去。 贾琏又对姚器说,“你把这笔钱退给江毅,就说求官不必如此,只需行正道就好。汝家世蒙圣恩,公忠体国,只需好好做事,陛下不会忘记你们的。待他做了指挥使,我还有一事找他,叫他等着吧。” 姚器点头出去,领钱办事。 ......... 南城的一座两进四合院内,江毅送走了荣国公府的姚器,回到待客的正堂,一脸疲惫地坐到下首靠门的椅子上,一手扶着头,觉得头痛了想喝茶,可朝桌子上一伸手抓了个空,方想起茶还在上首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呢。 于是歇了喝茶的心,思虑起方才那个荣国公府来人的话,觉得真是天下少有的咄咄怪事。 自古花钱买官,受托者收了钱办成了事已是上等,收了钱没办成事把钱退回那是上中之上的品行了,收了钱没办事那是坏透的下等作为。 如今收了钱却又把钱退回来的,还说事会成的,怕是天下千古罕见。 方才那叫姚器的拿着骁骑营协领贾琏的拜帖上门时,他还愣了许久,他那认识骁骑营的人,若是步军营的到还有几个相识的熟人。 只想着把人见了,再看下一步。等那人说是荣国公府的人,江毅这才想起这贾琏不就是荣国公府的他所送钱的贾赦之子吗。 只是拜帖上未写荣国公府,方没将骁骑营协领贾琏和荣国公府那位被京中好事者云“墨狐”的贾公子联系在一起。 江毅反应过来,却变得有些紧张,毕竟他前脚送钱给贾赦,后脚贾琏就派人来上门,怕是与求官之事有关。 接下来姚器的话确实和他所猜的一样,和买官之事有关,但事情的走向却和他想的差的十万八千里。 姚器掏出那张两千两的银票时,江毅下意识认为这事毁了。可姚器后头地话却让他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我江家世受圣恩,需行的正才好,还说等他做了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有事托他帮忙。 一番话下来,江毅只听到两个意思,一是钱他贾府是不收的,二是南城指挥使的位子他坐定了。 直到送走人,他脑子都是有些浆糊的,如今将那人的话细细揣度,觉得此事的诡异之处一在那句世受圣恩,公忠体国;二在后半句要他办的事上。 想到这里,江毅额头上起了豆大的冷汗珠,想起旧年间江家的惨事来。 江毅如今二十七了,但他二十二岁前的人生可以用冰火两重天来形容。幼时祖父两代人俱有官身,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在南城之中也算中上,江毅由此起了蒙,读了些书,识得字。 可一朝获罪,全家老小被羁押,家中财产悉数抄没,祖父被判了斩刑,父亲一直关在狱中,江毅及其母并家中亲人虽幸免于被判为奴,获释。但出狱后家无生计,只得以母亲等妇人针织纺线过活,江毅稍长,就四处找事做。 可江家的故旧们在出事后都避之不及,不想染上是非,于是江毅同南城的地痞流氓们,混到了一处,靠盘剥弱小,赚取些许微利。直到今上继位,改元隆兴,大赦天下,被关了八年之久的父亲才被放出来,不到两月起复旧职,江家的家境方有好转。 江毅父亲出狱后知道江毅这些年的作为,恼怒异常,对儿子流入下流感到痛苦和悔恨,但又知道世道艰难、家道中落的苦,只叫江毅不得再与地痞流氓们混在一处,若再有发现,不论是非,只将腿打折。 起复后,将江毅带入兵马司做事,教他正经做人的道理。 如今求官,贾府不收礼,只说有事要他办。这让他担心起来,贾府何等显赫人家,有事要人做,自有那心甘情愿、自带干粮做事的,如何需要他? 便是那裘良,景田侯之后,现任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与贾府这样的人家交情深的很,有事他做不得? 只怕事不是小事,到时江毅真做了南城指挥使该如何? 江毅之父出狱后,在短短三年里就教了江毅小心做事的道理,不要想着投靠谁,持身中正方是头等大事。 对于江家这样的小户人家而言,大人物眼里的一点小涟漪都有可能化成灭门的滔天巨浪。对风险的低承受能力让江毅此时苦恼至极。 至于前半句的世受圣恩、公忠体国,江毅思来想去只觉得是搞笑逢迎的话,世受隆恩,有砍了头,蹲在监狱里享福的吗。至于今上倒是对他们家有恩,可他父亲从未提起江家为今上效过力的事,父亲死后除世袭军职外也未见有受上恩的,离得太远了。 可惜江毅到底教养不大,在市井间只学得一二小家之见,母亲所能传授的不过持家养性之言,不见大世面。入了兵马司后,江毅只见身旁同辈中略有些位阶的都是世袭军职,所以不知他能袭其父职已是今上极大的恩典了。 江毅这般忧虑着,其妻子身着朴素,头上只有一根白玉簪子,进入正堂来看他。 走到近前关怀,江毅见了,只说无大事,不用担心。可却忘了放在桌上的那张二千两银票,其妻姜氏看了,知道丈夫遇到难,可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是贫寒出身,是江毅十九岁时娶的。 那时江毅混街头,家里贫,同姜氏门当户对。但如今江毅已为南城副指挥使,在婆婆的教导下,姜氏学了管家、待人接物的诸多规矩,方不在同等人家面前失礼,让人耻笑。 江毅和其父母对姜氏都是满意的,毕竟同患难的少,姜氏嫁时江毅不过混混,如今稍有富贵,就是外头的贴过来,也歹是有身家的。不然你又穷又想攀高枝,简直是痴心妄想,你只看到姜氏家贫出身不好却做了副指挥使夫人,没看到姜氏同江家一同过的那些苦日子,就以为可以和姜氏一样了。 可又说回来,江毅此番送的钱便是有些羞耻的。江家被抄家,穷了多年,便是父子二人做起官来,不过五年功夫,加之其父行事谨慎,如何能攒下二千两的流动性现金?便是将这些年积攒的全当了也没一千两呀。 这是居在别院那位妾室家出的钱,妾室姓黄,祖上有些家资,黄家家主也是位眼光狠的人。 江毅之父方放出狱来,就商量将疼爱的幼女嫁于江毅做正妻,只是江毅说不肯休妻再娶,豪言万金不换妻。江家以为此事休了,不料黄家家主听了这番言论,更看重了,说把女儿嫁为妾也可以。 如此江家也只得将人娶进家门,收了这座二进院的房产嫁妆,做贵妾,居别院,地位与姜氏无差,这叫卿本无意,奈何人财天降。 而嫁女之事在黄家也有非议,江家赤贫,如何能娶他家女?要知道黄家长女嫁了管崇文门的一个步军小校,幼女怎么也要嫁个差不多的。只是黄家一向黄父独断,尽管黄母、二子、长女长婿都反对,可还是把人嫁了。 黄氏心里自然也不满,她原只盼着嫁于一个同姐夫差不多人家的做正妻,如今不仅嫁于一贫寒落魄人家,还是妾,如何受得了?跑到母亲跟前诉苦。可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下了狠,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得嫁了,心里觉得要过苦日子了。 可不料嫁过去一个月,江毅父亲起复旧职,江毅也得了官身。父丧后江毅又袭了父职任副指挥使,此时黄氏觉得父亲真真是英明神武,黄家人和交好的故旧都说黄父眼光毒、绝。 便是此番南城指挥使职位空缺,花钱买官也是黄父撺掇江毅计划的。 第22章 套里有人有钱还有套 二月初七,忙闹了整个正月的贾府终于歇了下来。 贾琏院里,王熙凤不在,仍在王夫人处学管家,内书房里头蕴儿正忙着今年铺子的生意,平儿走了进来。蕴儿听见声响,转头望去,见是平儿,忙放下算珠,迎了上去问是有什么事呀,还是来聊聊天呀。 平儿问起那支金绞丝灯笼簪来,笑说那簪子不知花了你多少,便是爷平时赏你的钱多的是,哪有这般花钱的道理。 蕴儿则不甚在意,问,节下怎么不戴着,我还想看看呢。 平儿坐到旁边椅子上,拉了蕴儿坐下,悄声说,“既是你送我的,我如何不珍惜着,节下忙的很,你又不是没看见,若是一不小心磕坏了,我心疼着呢。 我今儿来,是问你,你那簪子花了多少,我好还你。” 蕴儿不答,只说:“还什么,那东西买来了你就戴着,钱什么的你不用担心,我还会穷了自己富了你不成?”这般打趣平儿,想消了她的念头。 可平儿不依,只得再说一言,“我和慎儿等同你们不同,你们拿着府里的月例,大丫鬟一个月不过二两,都是劳碌命辛苦钱。我们这些从小跟在爷身边的丫头,手里头每月除了月例,还有管的铺子庄子的收益分成,年底收益好还有分红,多的是赚钱的法子,一年里怎么也有一二百两银子。 你瞧那桌上的账册,都是分管的几个大丫鬟送上来的账册,每月一份,年底算总账。府里头人都说我是个金元宝,可他们哪里晓得我就不过是个打算盘的,具体的事我是不管的,也不能管,一切都是分管的大丫鬟们负责的,赚多了有她们的,亏了也有她们的。 只是我时不时下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假罢了。外头人看着我们光鲜,却也不想想早年间的绿鹭,当年她在奶奶没嫁过来之前,你也是见过的,可如今你可在府里看到过她?” 平儿听蕴儿提起绿鹭,也想起人来,是个高挑极标致的,进贾府后她确实未见过这人了,便静静听蕴儿接下来的话。 “她早年管了两间铺子,做了假,被爷查了出来,罚她补了亏空后,改了良籍,放出府去了,如今被她父母嫁给了个红白喜事吹乐的男人,还生了一男一女。 不知是喜还是悲。”蕴儿说完,尽是感慨。 平儿听完,沉默良久,两人只吃茶。 ......... 二月的贾府倒是歇了下来,但南城发生了一件大事,热闹事。新上任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毅,在初六这天,让人抄了南城最大的几家暗赌坊中的其中一家。 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传遍了南城,人尽皆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新上任的指挥使真是胆大,那赌坊不知在南城有多久了,几任顺天府尹、指挥使都没动,他一上来就敢,背后有人呐! 老百姓不会信江毅是个正义凛然的好官,青天大老爷只存在于远离京城的府县统治下的乡村百姓脑海中。 京城的百姓离得太近,见的太多,若是信这套,他绝对不会是成年人。 知道江毅以前出身的,猜测是帮派斗争,抢地盘生意;再知道的多一点的,回想起江毅超过候选名单上排在他前面几个资历老、有背景的直接被选为指挥使的蹊跷,猜测是人事斗争。 无论是以上的哪种猜测,都挽救不了现在周瑞家的心裂开。 初七这天的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告了假,躲在家里来回踱步,等她丈夫的信。昨晚周瑞的儿子至晚没归家,周瑞于是去找,结果私塾上的先生说,人昨天早走了,不在这里,这把二人急的。 周瑞在外头找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回来,周瑞家的焉能不急?这般盼的,周瑞在午前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是大口喝茶,如牛饮水。 周瑞家的直问人去哪了,周瑞只顾喝茶对着妻子摆摆手,周瑞家的以为没找到,脑子空白,向后倒去。周瑞顾不得喝茶,连忙将人托住,扶到椅子上,口里说道,“人找到啦!找到啦。” 周瑞家的这时才醒过来,口内只喊,“人在哪找到的?怎么不把人带回来,那小子在哪,等回来了,看我不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叫他这般折他母亲的寿!” 周瑞听了,有些不好开口,周瑞家的此时脑子转过来,问,“人在哪,你怎么不说话?” 周瑞站起身子,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那小子昨日下课后,跟几个坏小子去南城赌钱,不想昨日南城兵马司新上任的指挥使让人扫赌,抄了那赌坊,人都被抓走了。那小子也在里面,现在还关在兵马司的牢里呢。” 周瑞家的一听这话,眼瞪地老大,黑都看不到了。 十来次呼吸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用手绢遮住脸,只骂周瑞,“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呀!都是你惯的,让他学得跟那下流胚子混到一处,跟着外头人学坏了,如今被人连累关到牢里去了,你还不把人弄出来?” 周瑞一听他媳妇的话,心里暗暗排腹,“也不只知谁疼的、宠的,做儿子的比他老子还有钱,赌资不过一两的交了罚款,人都早放了。 妈的,这小子赌资我去问,结果有7两之巨,要坐上一个半个月的牢,偏而同行的几个都说钱是这不省心的家伙的,他们不过陪着看,人都放了,独留那家伙在牢里受苦,便是分摊也找不到人了,如今是花钱捞也捞不出来。” 周瑞虽心里如此想,但只将儿子赌资过大,花钱捞不出来的消息告知媳妇。周瑞家的听了,这还了的? “你这老家伙,你没和兵马司的讲你是荣国公府的?” 不提还好,一提周瑞不由得想起今早去兵马司要人的场景,他先是准备花钱赎人,得知数额太大,不能捞。 于是只得掏出荣国公府的靠山来,想着正好省些钱,回去报假账,结果守门的兵丁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对他的话根本不搭理。 他只得找几个常日里吃过酒的兵马司的熟人问,结果人家的话让他傻了眼,说那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这次新上任就干这么大事,摆明立威,而且后头水深的很,劝他不要乱来,牵连到背后的荣国公府。 得知这番内情,周瑞也便歇了靠靠山的想法,免得真惹出事来,倒时便是二老爷也要罚他了。 于是回了来,找媳妇商量如何办? 周瑞家的听了,只觉得是钱不够的缘故,便是有大事也牵连不到他们儿子身上,就要周瑞再去找那兵马司的人探探口风,看到底要多少。 周瑞应了,还想坐坐歇歇,不料屁股刚挨了沿,就挨了媳妇一脚,让他赶快去!只得又起身出门去。 ......... 南城兵马司衙署小门角落,周瑞塞了几块碎银子给几个穿兵服的小卒,求通融。小卒掂了掂成色,进了里头,请出一位穿着下阶武官服的。 从远处看,周瑞同那人交谈几句后,抿着嘴低着头走了出来,往东方去。 几个小卒看着周瑞走远的身影,问了那位下阶武官,“马爷,就这人真能凑出上千两银子出来?不过是个贵人府上的奴才吧了。” 唤做马爷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那就让他那宝贝儿子在狱里待上一个月,见见世面,保准一出来是个兔爷。” 一听这话,几个小卒都嘿嘿一笑,眼神里飘的意思,大家都懂,是挺白净的,又嫩。 马爷没管他们的笑,心里明白这是个套,大套里面的小套,指挥使下了令,那个周瑞家的小子得关照关照。 所以抓了人来,问他同行的几个混混,那七两银子是不是周家小子的?如此有针对性的问话,在街上混惯了的几个,如何听不出来,不用密谋,异口同声道,“是的,是的,就是周家小子的,是他硬拉着我们来见世面,我们才来的,官爷,真不关我们事。” 串供?你是在小瞧小人物的智慧吗?都是实话呀。 所以同行的都放了,毕竟看戏又不犯法,只交罚钱了事,而周家小子?马爷觉得怕是大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到近黄昏的点,周瑞才慢锵锵地走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于马爷。 马爷只让他回去后日来领人,到时有一批人一起放,混在里面不起眼,然后就让周瑞回去。 马爷待人走远,低头看向手里的银票,六张,一张二百两,嘴角微笑,抽出一张揣到怀里,剩余的交于小卒们,吩咐道,“指挥使说了,除要交到账上的,剩下的给衙里的兄弟们,这几日弟兄们辛苦了,分了是应该的,只别懈怠的好。” 众人听了都是喜形于面,站的近、手快的从马爷手里取过票来,只听马爷又添了一句,“找两个和那小子同监牢的,一句话,今晚要他一条腿,明白?” 便是接过钱的那位也有些傻了,这是个什么事?更遑论旁人。 只是马爷的眼神冷的很,便应了下来,马爷见事已妥当,往指挥使屋里去。 几人也只是愣了一小会,便不在意地聚在一处商量着分钱的事宜,只有一年老的痴看着马爷远去的背影。 身旁一人用手肘戳了一下,问他发什么愣,分钱还不积极。 年老的回过神来,解释道,“一千二百两,还要人残,怕不是日常勒索这么简单了。” 众人一愣,一个年轻的说道,“您老真是糊涂了,这关我们什么事,他们上面人拿着刀在斗,便是血溅五步,也碍不着我们收钱过日子,是不是。” 众人都笑,连那个年老的也不例外。 这边马爷进到指挥使江毅处,将事情一一禀报,江毅听后,表示干的好,让他出去了。 随着马爷的退场,屋内只留江毅一人。 江毅靠在椅背上,回想起最近半个月来的事。贾琏让人送还银子后,不到七日兵部下了令,选中江毅为南城兵马司指挥使。 这消息把衙里的老人们都惊着了,江毅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在贾府送还银子后,江毅招来那位有眼光的黄家岳父,商量分析此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静观其变,反正钱没亏,只待任命一下就知道贾琏的话有几分真了。 履新后,江毅很快等来了姚器的再次上门,要求很简单,扫一家赌坊,抓其中一人,并说了下几步的操作。 才有了如今的情况,江毅起初对贾琏要整自己府里的下人还有点不明白,毕竟他是个在南城长大、做事的。 但他岳父——姓黄的那位,跟他讲了情况,贾府面上袭爵的长房的贾赦,但和贾府交往深的都是知道做主的是二房的贾政,现在长房的贾琏找二房贾政身边人的麻烦,看样子是要夺权,大家族中这样的戏码上演的还少吗? 但江毅有另一层思虑,他一上任,生出这么大的事来,一是贾琏说了,这是名正,没人能说错,若是有人使拌,他可以处理;二是收心,上任干了这么件有油水的事,手底下的人也心服些,而且前几任指挥使都不敢做的,他做了而且没事,下面人和司里的老人们就摸不了他的底,他日后说话也管用些。 至于会不会真有麻烦,那个贾琏不是说出事他担吗,想来京中百姓传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但到底是江毅有野心,他父亲逝世前叫他持身中正,可江毅的父亲不了解江毅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后,在他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大部分都是黑的。 不结交人,不背靠大山如何往上爬,靠持身中正?他不信,他也做不到。此番花钱买官既有岳父的撺掇,也有他的野心和欲望,所以意识到贾琏有事要他办时,害怕的是他,如今又积极去做的也是他。 至于为什么选贾赦,因为他很多年前见过这个人——在他祖父入狱前的一个夜晚。 他带着好奇、野心、试探,花钱做了这笔买卖,如今看来这个险值得冒,至于说上贾家的船,那还太早,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想到此处,他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贾琏断定他能做指挥使?想了许久还是没头绪,只有隐隐地感觉,他已经摸到门沿了。 见天已黑,江毅歇了思考的念头,走出灯火微明的屋子,步入月亮的黑暗中。 第23章 金陵故事传 “你是说,周瑞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贿官赎子?”逗鸟的贾琏从姚器口中得到事情的回馈的时候,尽管早有预期,但真正确认时还是吓了一跳,一千二百两现银? 站在下首的姚器听了贾琏的问,恭恭敬敬地回复到,“是的,主子。六张二百两的银票,通汇钱庄开的。” “府里的人知道吗?” “还没人知道。不过明日初九,人就领回来,消息也该传开了。”姚器看着地板夹缝长出的草,偷偷用脚踩了。 “一千二百两,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呀。姚器,本朝一个正五品的各部郎中是多少两来着,一年。”贾琏面色不改,继续逗得笼里那只鸟跳来跳去。 “一年若不加上养廉银的话,折合大约九十六两白银。”姚器低声答道。 “好呀,好呀,不愧是贾府的忠仆,若是不忠也攒不下这样的身家呀!” 姚器心里天使和恶魔在打架,他弄不清贾琏预备干什么,是单纯地同二房争斗还是和朝局有关。若是前者,这府里奴才们借着办事卡油水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赖家、吴家等一干管事的都脱不了,看看赖家的园子就知道了。 也就他们这些跟着贾琏的,没敢这么做。因为贾琏把他们暗中会卡的油变成了年底的明赏,并有言在先,若有收钱的也需挂在账上,若有隐匿,一概不免死。 “不用管周家了,不过是个教训。”贾琏赞叹完周家的敛财手段,富有的很,又有了别事,“金陵的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 “按着日子推算,不过四五天时间消息就该来了。” “那就继续等着吧。” .......... 初九这一天,宁荣街后一间小院里,周瑞家的正等着她儿子的归来。 可等下午两点,儿子回来。见了她儿子废掉的一条腿,顿时懵了,大哭着扑向儿子身上,说着儿呀,怎么会这样的话。 还是周瑞拉住她,说先把儿子挪到床上,请了大夫来看再说,这才熄了周瑞家的奔涌的江水。两人将儿子扶到床上歇着,又请了大夫来看,开了药。 儿子喝了药,安定下来,陷入昏睡中。二人稍放下将门轻轻掩了,到另一屋子里说话。此时周瑞家的才问,“怎么回事?不是说一千二百两银子就把人换回来吗,现在人怎么变成这样了?那大夫说怕是要落下终身的病,怎么会这样?兵马司的那帮王八羔子,不讲信用,我要告他们去!” 周瑞听了,只觉她失心疯了,贿赂官员的是他们,现在要去告官的也是他们,你要怎样呀?当然周瑞还是有点理智,知道是妻子一时情急、爱子心切,方说错了话。 于是抱着她坐着,细细讲了原委:周瑞的儿子年岁有点小,再加上长的很不错,细皮嫩肉地,同监牢的有两个老痞子,见人起意,加之很久没尝过荤了,就要强迫周家的儿子,姓周的自然不肯,向来是他主动,何曾被动过? 于是两老痞子便动了手,由于是深夜,狱卒们反应的慢了些,到时已断了一条腿,找了大夫紧急处理,也挽不回来了。 以上是兵马司的人对周瑞的解释,并安慰道,“那两个老痞子已教训了一顿,判了发配岭南,已解周家的恨。” 到如此地步能如何,周瑞只能认了,但心里还是暗想,要花钱让那两个家伙付出代价,可怜他宝贝的儿子,不过有件事要先办。 在回来的路上,周瑞忍着心痛问起儿子的这些天的经过,从去赌坊到挨打,一件一件问清了,是不是有人暗中针对他们周家,不然何来如此祸事? 可细细问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最不对劲的是哪个新上任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毅。 周瑞家的听了,老泪纵横,头靠在丈夫肩上,哭诉说,“我的儿,命好苦呀,怎么遭了这么大罪呀,老天爷呀!” 而周瑞则是待妻子哭了一会后,打断了她的施法,脸冷脖红的低声嘶吼道,“别哭了,现在还有大祸等着我们呢。还哭,到时候有你哭的地方!” 周瑞家的被丈夫的样子吓住了,哭声渐断,不解地看向他丈夫,还有什么祸? 周瑞继续说道,“你想好怎么把这事盖住了吗?” “就说是摔断腿不行吗?”周瑞家的听了丈夫的,微微醒过神来,知道他是怕这事被府里的人知道,不论是上还是下。 “这个说法你信吗?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前几天请了假,说是身体微恙,结果就在这几天咱们家这孽障就摔断了腿?有这么巧的事?”周瑞继续自己精神内耗,把事情往复杂想。 他不知道贾琏只是对王夫人插手子嗣的事情不满,但又不好直接找那位的麻烦,于是对周瑞家的这位经手人下手,给个教训,一条腿很划算了。 至于弄贾府里这些多年的忠仆,贾琏自然是有计划的,只是不是现在。 “要是让府里的那些有二心的知道了,肯定会把消息告诉傅亨和蕴儿,到时二爷知道了,还有好?”周瑞自说自话,不知是在和妻子商量,还是在给自己解释,说服自己,未知的恐惧笼罩着他。 “你不想想府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年节下头,二奶奶管家的样子你没看到?再等些日子,这府里的大小事务不都让她管了,自几年前二爷入宫做了侍卫起,这府里的外事就开始让二爷的人管了,这些年越发如此,想想几年前傅亨算个什么,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府里头年轻的、想往上爬的,天天像苍蝇一样围在他身边,弄得他到像个主子了。 这事决计不能让府里人知道!” 周瑞家的被她丈夫这么一说,也心惊不已,再想起过去几个月里暗地里办的事,冷汗都冒了一层,湿了内衫。 她知道她丈夫的话不全对,关于王熙凤管家的话,她知道她主子王夫人是“自愿”教王熙凤管家的。但二奶奶和王夫人本质是一路人,事实上她们这些府里伺候的所走的一条明确的路,王夫人——王熙凤的内院权力交接之路是明确的,所以内院的人心很安、很稳。 但外院的权力交接之路很不顺,即使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知道的信息很少,但也知道贾琏同贾政是有些矛盾的,鲁元应妻子之事便是明证,到现在也不知是谁放人进来的,当值的门子在事后全被乱棍打死了,连累家人一律下放到下头庄子上过苦日子。 周瑞家的猜测是人可能是二老爷放进来的,原因?明面上的利害关系,就像她偷偷帮王熙凤煎求子药一样,这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眼前的这个丈夫。她是王夫人嫁入贾府的陪嫁丫鬟,即使嫁给了周瑞这个贾府的家生子,贾政昔日的小厮。 但她在贾府的地位来源不在于她的丈夫是周瑞,而在于她的主子王夫人,她只对她的权力来源负责,所以她有同样的理由怀疑是二老爷身边的人干。 但她丈夫提起儿子赌博被关进牢里、被打断腿这件事有可能在外院的人事斗争中伤到她家人时,她还是紧张起来,她是一个女人,嫁给了周瑞,外人称她都是周瑞家的,不叫她的本名。 她在婚嫁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周瑞就绑定在一起了,除非周瑞休了她——而这也是她忠心王夫人的原因。 如果周瑞因为这件事被攻击,而在外院的人事斗争中落败,那么只会越来越惨,因为他的主子不会为了这种事支持自己的下人,有伤善名。 周瑞越惨,她也会越惨,直到她对王夫人没有价值,所以他们要自救! 她问周瑞有没有办法,周瑞回了一句,我想把人送到乡下姑姑家,躲上一段时间,对外就说是去探亲,我今晚就把人送走明早前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等过了这段时间有的是理由讲。 周瑞家的点了点头,同意了。主意定了,就赶快行动起来,避免节外生枝。 至于儿子的抗议?那不重要。 ........... 时间来到,二月底。 两则消息让贾府的下人议论纷纷,一是王夫人的哥哥、二奶奶的叔叔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要出京巡边,二是一月传信要上京的薛家太太,如今从金陵传出事来,薛家的大少爷失手打死了一个小地主落魄士人出身的人,为了买一个女子。 一喜一乐,对于下头人来说。 但对于贾府的几位主子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前一件不确定,后一件百分百。 在外书房的贾琏正和定城侯府的谢鳞、锦乡伯公子韩奇、陆预等,在一张梨花圆桌上饮茶。傅亨进来同贾琏说了一件事,王家有人来见了二老爷。 同桌的陆预只低着头看茶杯里的沫,而谢鳞和韩奇则对视了一眼,尽是无奈。 等傅亨出去,韩奇率先开口,“你那位妻家叔叔真是个片叶不沾身的,正月初骁骑营私贩军马案,何会正月底进京,二月你那位王家叔叔就接受了陛下的升任,到了这地步,薛家有了事还推到你那位二叔面前,真不知道薛家太太是姓王,还是姓贾。” “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位宅心仁厚的二叔会不会接了这件事。”贾琏对韩奇的嘲讽毫不在意。 一旁的谢鳞插了一嘴,“我回京时,在漕运码头上见过你们家推举的那位应天府知府,看样子是无法避免的。” “事情全看怎么处理,如果想让人全身而退,怕是留的尾巴有点大,如果坐一两个月的牢,再放出来好一些。”贾琏聊些无营养的话,无关痛痒。 “江南士人的情绪不怎么好,如果事情闹大,不免有御史插手。”谢鳞给参谋。 “情绪不好不是一日两日了,人总是得到了还想要更多。如果想插刀,不在这一日,会有更好的时机,他们总是有很好的耐心,这是我们比不过的地方。”贾琏对谢鳞提及的隐患,不在意,时间还很长。“好了,我们聊点别的开心的。” 贾琏结束了关于薛家的话题,聊起别事,“陆预,怎么样,想好今年入不入没?” 方才低头一直吃茶发呆的陆预此时缓过神来,知道贾琏问的是入社之事,摇了摇头,“我没想好,想再玩几年。” “不着急,想清楚为好,入了社就轻易脱不了身了,你哥哥和我们都不急着让你入,如今问你也只是关心关心。”韩奇和气地说。 “既然今年陆预不入,那今年的围猎,选几个入社?”谢鳞语气轻松地问贾琏。 “从嘉祥三十九年春我们十三个人结社,那时年长的如陈维尹,才不过十八岁,而我只有十六,你呢,谢鳞?才十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贾琏谈起结社以来的故事,“到如今社内已有31人,大部分都是二年以前进的,隆兴三年只有二人,四年只有一人,五年只有二人。现在再进人,心都很杂。” “那你有什么办法?”谢鳞问,对于人员的成分变得复杂,谢鳞同样有所忧虑。 “保荐制,人员不再局限于在京的勋贵子弟,只要认同我们的理念,就可入社。”贾琏提出一个意见。 谢鳞和韩奇听了都有些动容,韩奇抢先开口,“这样做不是复杂了,恐怕日后社内的行动不免被外人探听。” “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也难保有人会混进来,只要那人有心,你说是不是?陆预。”贾琏解释起来,而后半句意有所指。 陆预听了,反应过来,“二哥是说冯紫英?” “不止他一个。” 没开口的谢鳞思考一阵,慢慢说出一个猜测,“你想把水搅浑?” “对头!社内的人以后只会越来越多,出身不同、籍贯不同、显达发际的时间不同,小圈子的形成必然不可避免,便是三个人坐着也可以有七种想法,更何况这么多人。”贾琏阐述起他的理由,“便是在晚进社的人看来,我们创社的十三人也是一个圈子不是吗。既然有人要进来,不管他是什么心,只要有的谈,有共同的利益点,让他进来又如何,只要他不要站到我们的对面去就好。” 用一个圈子套住人,越多越好,只要主要目的一致,分歧可以内部解决,“求同存异”。 第24章 不同意 二月初十,贾琏在昨日知道王家遣人的事后,就让小厮告知贾政今日要往他外书房前去拜会商量事情。 等到用过午饭,贾琏便只带着傅亨来到贾府二老爷的外书房中,等进入院中,将傅亨留在门外,在贾政小厮的引领下步入屋内,里面是早已等候已久的贾政。 而此时的贾琏院中,二姑娘迎春今日午后想起要往哥哥处同平儿姐姐说会话,便只带了身旁的大丫鬟司祺一人。 到了院内,先问二嫂嫂在不在。院里的小丫头答了,“回二小姐的话,今日二奶奶不在,在二太太院里办公呢,只有平儿姑娘在。” 迎春便笑着往里间去了,入内只有平儿同慎儿两个坐在下首一处说笑。二人见是迎春来了,平儿引着往炕上东席坐了,慎儿则招呼司祺一道在小杌坐了,又招了小丫头来,让她们新沏壶茶来。 炕上平儿问迎春如何呀,又说你哥哥前日得了几匹蜀锦,方收到库里,如今也要拿出来给你们姊妹几个做身衣裳,还有那辽东的皮子,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而坐下首的司祺虽同她慎儿姐姐聊着,眼里却透着羡慕。她是贾府的家生子,只是父母不得用,被选中服侍迎春,像她们这样被选中做小姐少爷身边人的时候,一生的命运就此决定了,但糟糕一些的是比起那些外头买进来的,她的命运在一开始就决定了。虽然她自服侍迎春起就已认命,尽心尽力,不让她主子受欺。 可看着眼前年长些的慎儿,心里还是会有涟漪,在府里同年龄的丫鬟们的闲谈中,琏二爷身边的蕴儿、慎儿这些大丫鬟总是提及最多的。 她们连同外院伺候的傅家兄弟等都不是贾府的家生子,是贾琏十一二岁时从庄子上亲自选来的。而原先服侍的都被放了,改了良籍,离开时还领了一笔遣散费。 但真正让她们羡慕的不是做贾琏的大丫鬟,因为贾琏在选中蕴儿她们的时候就有言在先,到了年限一律改良籍、给陪嫁,不会有人做姨娘。 而是这些丫鬟手里都管着事,每年的银钱薪俸都有百两左右。并且她们只对她们管的事负责,如果出了错那才是她们的祸,除此以外,没有人可以越过贾琏教训她们,即使是二太太王夫人也不成,当年如此,现在更如此。 不仅有高薪,还在贾琏的庇护下获得了片刻喘息自由的空间,这是府里所有下人都妒忌的。 司祺她心里所羡慕的,便类似此刻,一个小丫头进了里间,偷偷在慎儿耳边悄声说话,看上去慎儿已经和那些老人管事们没有什么不同。 慎儿听了小丫头的话,原本满脸的笑意就消失了,司祺隔着如此近,也只隐隐听到慎儿问,“蕴儿去哪了?” 至于小丫头的回话,她就听不到了,但慎儿的神情告诉她一定不是小事。 坐炕上的平儿也注意到了,等小丫头人走了,问起发生了什么事。 慎儿见平儿问起,斟酌着应答,“回姐姐的话,是外院的傅亨递了话来,今天爷到二老爷的书房,两人谈了有一个时辰,爷离开时,从面上看不出情形。但他的意思让我们今天小心着些,别惹着爷。” 平儿和迎春都认真听了,听到是和二老爷谈事,迎春还迟钝没反应,可平儿觉察出不对,特别是话尾的别惹着贾琏,便装作不在意,很自然的聊天,“怎么?和二老爷谈的事不顺心,还是有别的惹着他了?” “是薛家大少打死人的事。爷不希望二老爷让咱们府推荐的那位知府出手,把事情摆平,如果薛家少爷全身而退,可能不太好。” 这句话把屋内的三人都给惊了,但不同于迎春主仆二人对于薛家杀人案中贾琏居然不偏袒世交的薛家而震惊,平儿意识到贾琏居然公开去找贾政,将二人的分歧放到明面上,用极其正式的方式就像外客拜访一样,将两房的矛盾告诉了所有人,他贾琏和贾政不和! 而现在距去年夏天还不到一年。 平儿心里忧虑,看向慎儿,想看看这个知心人知道些什么,但很显然,眼睛很难看出慎儿身上有没有和此事有关的信息素。 此事不好谈,平儿用别的话题和迎春聊了起来,但两人心里都挂着事,说不了多久都散了。 平儿陪着迎春回老太太处,再顺道到王夫人院里找二奶奶。 慎儿跟着出了门,目送几人走远,方才传话的小丫头从身后凑过来。听见动静,慎儿转过身来,看小丫头一脸好奇的神情,不禁问,“还有什么事要说的?” “啊....没了,傅亨哥让传的话就那些。”小丫头没想到慎儿问这些,起初还有些愣。 慎儿看着这丫头,心里只有无奈,丧气地问,“那你还在这做什么,不去做事,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 “我是,我是想问傅亨哥为啥要我传那些话?”小丫头见她慎儿姐姐终于问了,连忙说。 “因为你是个又甜又心软的大嘴巴呀!”慎儿在心内回复,面上还是冷漠些,“知道那么多,对你有什么好?” 说完朝内书房去,小丫头跟在身后,间歇性传来人跳起又落下的声音。 慎儿只是感慨,却全无对外人时的冷脸和严肃,因为蕴儿、她还有那些管着事的大丫鬟身边都有像身后这个小丫头一样从庄子上选来的,每人身边两三个,学着做事,管生意。等她们学会了,可以独立,慎儿等也就到了解放的时候,该出府了。 其实慎儿并不怎么喜欢身后叫锦儿的小丫头,因为她的性子和大院的氛围很不符,很跳脱。 幸好她只学着在院内做些小事,不用经常到府里的他处办事,不然指不定早没了这性子了。至于为什么不喜锦儿的性子又选了她,选了她又不让她经事来磨磨她的性子,那就不能不提到贾琏了。 贾琏很喜欢锦儿的性子,总是放到身边讲笑话,逗她乐,玉雕粉琢,很让人怜爱,连王熙凤私下里也说,贾琏一定想要一个女儿。 锦儿性子好,又慷慨大方,又藏不住事,在府里交友很广泛,上至老妈妈下至同龄的各院小丫头,都有认识的。 让她传话,就像是好奇的猫闻着了腥,怎么可能放过。至于这段话,慎儿可以很肯定,不是傅亨做的决定,他没这胆子,那哥俩是铁嘴铜心,肯定是贾琏的意思。 所以很多时候,慎儿看不懂她主子贾琏,你说他疼爱锦儿吗,那是肯定的,可如今利用她透风也是真的。 慎儿和蕴儿她们在私下里说,整个府里最懂贾琏的,不是她们这些跟了十年的丫鬟,不是他疼爱的平儿,而是她们的二奶奶王熙凤,也正是了解,才会害怕。 在府里威风赫赫,杀伐果断的二奶奶到了院里就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深闺幽怨女子,人与人的相处之道是因人而变。 第25章 夏日重现 贾琏同贾政谈事不和的消息就一个下午的功夫就传遍了贾府。 正左拥右抱着她疼爱的黛玉、宝玉二人的贾母,知道消息的时间不比平儿晚多少,那时传话的老婆子来至门前,见贾母在忙,只得托屋内的小丫鬟给鸳鸯传话,说是有事找。 陪着贾母的鸳鸯,同平儿等岁数相仿,如今已在贾母院里管事,侧耳听了,先是见贾母兴致正高,便偷偷出来见了那婆子,得了消息。 按下心里的不安,问婆子,这事有几人知道。婆子回,“回姑娘的话,知道的就当时在院里的几个,可里头具体的情形没人知道,只知道二爷是肉眼可见的生人勿近。赖大管家瞧了,方递话,让传于老太太知道。” 鸳鸯嘱咐她把嘴闭严实了,婆子自然知道轻重,应的快。鸳鸯待婆子下去后,把眼往屋内看,还是那副景,心里想着如何把这事说出来,委婉些,免得伤了老太太的身子。 此时宝玉说要到屋内去取东西给贾母看,拉着黛玉一道走,鸳鸯看着时机,轻移莲步,至贾母身旁,婉转地伺候着贾母喝茶,“老祖宗,您便是再疼着宝二爷、林姑娘,可话也有尽的时候不是,先喝口茶吧,略润喉舌,待二位主子回来,还有的讲呢。” 贾母满面笑容,“就你最贴我心了,我这正渴了。”接过鸳鸯递来的茶,吹了口气,略微抿了抿两口。 鸳鸯正想着如何说,才好看时,喝茶的贾母来了一句,“刚刚外头是什么事呀?” 这话把鸳鸯心一震,没想贾母居然留意到了,也只能实话说了。 听完鸳鸯汇报的贾母,将茶往桌上一搁,半边身子倚着枕,脸色不复方才的红润,眉眼间尽是寒霜,鸳鸯等周围伺候的都内心忐忑,读懂空气氛围,悄悄撤了,怕又有夏天的景重现。 鸳鸯一人在旁伺候着,想劝也是不敢,毕竟这不是小事,两位都是主子,还没她一个下人开口的道理,这府里也只能贾母来断案了,旁人都是听声的。 “孽障,我还没死呢?他以为他能做这贾府的主了?丧了良心的东西,连亲戚都不管了,不过伸伸手,打个招呼的事,也弄的这么大,他怕是想这府里成心散了的好。”贾母这句话说的狠,就是鸳鸯听了,也是心惊,更不敢说话了。 贾母不光话狠,手段也有,让鸳鸯找人把贾赦找来。鸳鸯见了,知道这是要大老爷去治琏二爷,便出去找人,撞上平儿陪着迎春回来。 平儿正是敏感的时候,见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亲自出来,脸色也不好,便问是什么事呀,忙的汗都冒出来了。 鸳鸯不知道平儿知不知道,只怯怯地回了一句,“老太太要我找人唤大老爷来。” 平儿暗道不好,知道事情被二老爷身旁的人透给了贾母,找贾赦来是要用父亲治儿子,叫贾琏一句反驳都没有。 瞧着鸳鸯的背影,平儿只能尽人事了,她同迎春讲,“二姑娘,瞧着又要有夏天的事,我准备亲自去找二奶奶,看能不能从中调和。可如今还有一事办,眼下也没放心的人,怕是要姑娘亲自走一趟了。” 迎春再木,也看出不好来,忙答应,问是什么事? 平儿双手握住迎春的手,低声说,“烦姑娘去和慎儿说这事,叫她通知爷,虽说避不过,可早知道一分也是好的。” 迎春应了,二人出了贾母的院便分开向不同方向去了。 一两刻钟的功夫,更多的消息传到贾母耳里。等贾赦到了,贾母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教子无方一类的话。 贾赦一脸懵,不知道贾琏又有什么事犯了他母亲的忌讳,只得连连答应,说回去后,一定严加管教。 贾母这边的话还没尽,就有人通报,说琏二爷来了,说是来请安的。 屋内一时寂静,林黛玉等早已回了屋子,现在正厅中只有在贾赦之前到的王夫人、王熙凤、平儿、鸳鸯等几人,服侍的早走的远远的了。 凤平二人听贾琏来了,对视一眼,暗叹不妙。 贾母听了下人的话,先是冷哼,一旁素服银簪的王夫人便说,不管老祖宗有多少气,可孙儿请安还是要见的,正好也问问琏儿,看他有何话可回。 沉思一会,贾母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说,“还是你想的周到,有你这样的婶婶,他还不知孝顺,真是让人寒。” 说完这句,叫门口的下人将人带进来。 贾琏进至屋内,先向贾母请了安,见其父其妻俱在,便问有何事。 贾母忍了许久,听贾琏问起这话,实在愤恼这个孙子的虚伪,不知道什么事,不知道你怎么来了? 贾母将身子往后躺,问道,“我听说你和你二叔吵起来了,为了薛家的事?” 贾琏站立低着头,轻笑说,“祖母这话如何来的,我只不过和二叔聊了我对薛家事情的意见,从未有争吵,想必是传话的人故意夸大了,让祖母会错了意。” “传错了话?那我问你,你去你二叔外书房是去聊薛家之事,对不对?” “回祖母的话,是的。” “那你是不是同你二叔说薛家之事不宜插手?” “有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二叔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帮亲不帮理?” “没有的意思。” “那为什么说你认为你二叔插手不好,好像你二叔只要往江南写封信,就是错的了?” “孙儿没有这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回祖母的话,孙子的意思是只要薛家兄弟从此事中脱身,便是二叔没有写信也有了错。” 话音未落,一个茶杯从贾琏头顶划过,砸到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引得一二声惊呼。 贾母满脸怒气,不复往昔的仁慈祥和之态,手指着贾琏大声喝骂,“你个昏了头的,你就这么盼着你二叔有事?我还没死呢,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孙子没有这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新上任的应天府知府是二叔和姑父推举的,按本朝律例,纵奴杀人是大罪,便是奴才失手,做主子的也不能逃脱罪责。 是贱籍也就罢了,可死的是位落魄士人出身。 孙子谈的不是家法亲理,而是国法。” 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贾母怒气起来,往旁边桌子上觅茶碗,贾赦、王夫人等连忙上前阻拦。王熙凤一边拦着,一边说,“我的爷,小杖受,大杖走。还不快走,真要让老祖宗陷于不慈吗。” 贾琏听了,只得鞠了一躬,退一步,再转身出门,留下屋内的慌乱的众人。 至晚间这两件事都传遍了贾府,周瑞家的两人知道了,都在心里庆幸把事瞒了下来,不然不知这祸要怎么来呢。 第26章 序幕 贾琏出贾母院后就回了自个屋子,一人坐到炕上看书。 到黄昏时分,蕴儿进了来,对贾琏说道,“爷,事情都办妥了,洪暄说五日后进城,住处我安排的还是和往年一样。” 贾琏点点头,示意知道。可屋内半响没声,觉着不对,便抬头看到蕴儿欲言又止的纠结样,温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就说。” 蕴儿看了贾琏的脸色,小心地问了一句,“爷,我一回府,下午老太太院里的消息就传到耳朵里了。听说到如今也没缓过来,爷也太直了些,说些软话,哄哄老太太,也是好的。免得下人们传爷的.....” “传我什么?你只管说。”贾琏放下手里的书,笑着鼓励。 “说爷不孝。” 不孝,大罪呀。贾琏这般想,却将书又捡起看,说了句,“蕴儿,永远不要在行事上给人以模糊的立场,不论是对上还是对下。” 至于贾琏没说的,不孝?贾母还没有这么大的决心,若是有,贾赦便不会活着袭爵了,这是她的软肋。 明明有时占据了有利地位,却白白错失良机,说到底还是她太贪心,想求全。毕竟作为保龄侯千金,荣国公夫人,一品诰命,世上事少有不顺她心的。所以,在如今复杂的局面下,等待她的只有失败。 蕴儿久久地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思。 到晚上王熙凤领着平儿从贾母院中回来,对着炕上的贾琏又是一顿输出,劝他做事说话委婉些。 贾琏照旧只听,不反驳。 ............ 初十的事最后闹到全府皆知,下人们都三缄其口,虽无上面吩咐,但日常做事也更加小心,以免祸事上门。 府里的少爷小姐中有个别知道,如迎春、贾琮、探春、贾环;有不知道的,如黛玉、宝玉、惜春,都做不知道的好,依旧过日子。 贾政还是写了信到江南去,有时他也决定不了什么。 ............ 贾府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月,日子来到春三月十五。 这日贾琏起的极早,四点钟的天是昏昏的,平儿起了床,给贾琏穿衣伺候。今天贾琏穿的是一套绿墨色云虎暗花缎锦行服袍,紫貂皮立领,袖口改用银鼠皮出锋,系平儿做的装有薄荷的摘绫绣玄色荷包,腰带跨无纹鞘刀一柄,脚上是皂色云头鹿皮尖头靴。 站在镜前,借着几盏烛灯,看清样貌,觉着差不多了。要出门去,平儿问了句,“爷要去看看奶奶不?” “不用了,如今有了身孕,天还早,让她好好休息吧。”贾琏维持着掀帘的姿势,没有回头,说完话从锦儿手里取过灯笼,摸了摸她头,瞧着她揉眼睛的手,俏皮地笑了,就径直出了院子,“你也快去睡吧,指不定还能回笼,也难为你今日值守了。” 锦儿模模糊糊地应了,其实根本不知道贾琏说的啥,只同身后的平儿站在门边看着贾琏出去的背影,被灯照的老大,印在空中。 贾琏一路来到马棚,路上碰着同行的贾琮,两人一道来看到傅赫同洪暄一干人等十来个,早在这牵马候着了。 与身旁的人不同作为亲兵的傅赫并没有戎装配刀,而是常服加身,手里牵着一匹北疆来的纯色黑毛三河马,马上挂的弓箭与洪暄等随从手中的牛角弓很不同,竹木制,长七尺三寸,上长下短,看着很漂亮,不适合骑射。 贾琏走到傅赫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马来,问,“我不在,你就到营里住着,其它事不用管。” “明白。” “人都准备好了吗?”这句话问的洪暄,洪暄是贾琏的亲卫队队长,家生子出身,平时不在京城,而是待在城外的庄子上训练部曲。 “回爷的话,人都好了,只等下令。”洪暄的声很壮,和他的体形一模一样。 “那就走吧!”贾琏踩镫上马,环视众人。 “是。”伴随着整齐划一的上马动作。 贾琏在前头,洪暄领着众人跟在后头。方出府门,贾琏欲往右,身后的洪暄轻声提醒,“爷,看那边.....” 顺着洪暄眼睛看的方向,贾琏转头看见东府会芳园门口有个人影,天色太暗,看不清。 便示意手下人去看一下,随着人被带到近前,是身子有些佝偻的焦大,他跟在贾琏人后头,见了贾琏,面上喜色多,忙上前打了千,给贾琏请安,口里还吐些喜庆吉祥话。 贾琏见了,让他起身,语气和蔼些,问,“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宿夜守门,这可是个辛苦活。” “回二爷的话,是府上管家派的差事,我也不大能做事了,只不过在府里混着罢了。我搁门后窝着,突然听到马蹄踏地的声,于是就醒了,出来看看,不料.........” 贾琏伸手止了他的话,“如今天还冷,一时醒了倒是我的不是了,还是早回去吧,我也还有事。” 洪暄从袖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马上弓身递给了焦大,笑着说了句,“老爷子,拿着吧,这大冷天的,拿回去回头买壶热酒点点小菜,暖暖身子。” 说完,骑马跟上贾琏,往北城门去。 骑着大马的贾琏对焦大的出现没有什么观感,他是东府的人,可不得用,他的话有真假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贾琏都没心思想。 一行人到了北城门口,贾琏已是起的很早了,到的比较早了。可还有人比他更早,是谢鳞,身旁也有十来个备弓持刀的部曲家丁。 二人见了面碰拳说笑,今日守北门的又是成闾。早在谢鳞带人到时,他就从榻上跳了起来,让手下人都精神点,自己又前去拜见这位枢密院参将,得知了是要去围猎,心下一震,暗骂自己倒了大霉,怎么是他值守的日子撞上这事,晦气。 如今远远地又瞧见贾琏来了,只能一脸笑嘻嘻地跑过来问好,只简单交谈几句,就又回到城门口值守。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东边的天际已露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参与今年围猎的人也陆续赶到,韩奇、陆预、柳鸢、萧愈这些是旧年在京的老人了,冯紫英、金琦、袁邰等是今年来参加的青年才俊,加上各自带着的部曲家丁,差不多有两百来人,都是备弓持刀。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北城的步军们打开了城门,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贾琏,等待他的下令。 第27章 嘉祥四十年春三月 贾琏的目光如这温柔的春风轻抚过每一个年轻而又炽热的脸庞,回忆起那个清晨,同样的是春三月,只不过那日飘着小雨,配合着灰蒙蒙的天空,只有无声的雨滴在敲打着当日在场所有人的心。 那是嘉祥四十年三月的一个清晨,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睡梦中,下着的春雨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时间久久地凝固。 马蹄声打破了寂静,由远及近,从散乱到整齐,随着雨水的沉积,最后如同战鼓声般激昂,彻底震动了整座城。 成群的马队从都城的四面八方汇集,即使是黑暗也无法遮挡当时众人脸上由激动引发的潮红。那时他们的胯下是精壮的战马,腰间悬着锋利的长刀,背上是雕翎箭矢,身后跟着的是各府培养多年的部曲家丁,人数远比如今多,最多的齐国公府有两百多人,少的也有50来人。 马队行进的洪流将城中所有人都惊醒,一点点微光亮起,所有人就像今天一样,在北城门聚集。 贾琏依旧还记得当时负责值守北城门的步军校们的惶恐,他们手足无措,他们眼中的马队,胯刀备弓,身下是价比百金的骏马,如果不是身上没有具甲,这完全是一只千余人的野战骑兵部队。如果是在同后金军激战的前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景了,可在这北京城里,即使是骁骑营骑兵也从未有百人以上的规模出现在城内过。 步军校们都抽出了腰刀长枪,手里颤巍巍地,眼里尽是恐惧和懵逼,小卒们搞不懂这是不是梦。 而为首的校尉根本不觉得,他们这帮没有列阵的步军能够干过这支骑兵,更何况他们人数少,还疏于训练。真打起来,他战死在此也算对得起三个月前提拔他的上官了 。 双方隔着数十丈,一方阵形涣散而无斗志,一方只是等待,没有发起进攻的意思,为首的十三个少年彼此交换眼神,压抑着最原始的野性,他们过往的耻辱和嘲讽都会随着这一天的清晨化为尘埃,随风散。 他们是齐国公府二公子陈维尹、淮阳侯府三房长子陆安、湖广兵备道总管长子何庞、荣国公府长房次子贾琏、定城侯府二公子谢鳞、锦乡伯大公子韩奇、理国公府二房长子柳鸢、治国公府三房次子马靳、北固伯大公子卢绍良、锦州府节度使二公子萧愈、三品威远将军府大公子蒙恪、靖南伯二公子李儋、泉州守备府总兵大公子文郦。 彼时这些少年们,年长者不过十八,如陈维尹;幼者刚过十五,如柳鸢,他们正当年。 守门的步军们经过最初的紧张,一二个心理素质强些的,借着天边逐渐被驱散的黑暗,看清了为首的少年们。 他们在纠结再三后,把值守的步军校尉推了出来,那人壮着胆子,空着手来到少年们面前,问是什么事。 老大是陈维尹,他手攥着缰绳,笑说,“我们出城围猎,在等城门开,你不用紧张。” 离得近的贾琏看着他的手,莞尔一笑,不揭穿。 步军校尉却懵了逼,围猎?哪有带着上千骑兵围猎的,你以为你是皇帝呀! 在错愕纠结中,步军校尉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心里骂娘,只要不是造反,管他鸟事,这些有病的贵族公子哥。 让人收起刀兵,好好值守,有一二个离了岗位,往南去了。 陈维尹等人并不在意,他们在等。 ........... 治国理政到如今整四十年的嘉祥帝,披着苍白散发、身上只一件毛绒披风、未着甲胄,坐在大明宫的玉阶上,一手持着宝剑,剑尖触地,一二丝鲜血顺着剑刃流到地上,四周围满了值宿宫禁的亲军侍卫和禁军士兵。 作为这个天下的主人,他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他的大本营京城,感受到这种感觉——骑兵行进所带来的地震,他上一次感受到还是十九年前。 当这种恐惧从内心蔓延开时,他从御床上惊醒,宫殿内都是慌乱的宫女太监,他赤脚跑在光滑的地上,抓住一个乱窜的太监,大声喝问发生了什么。 其人不能答,于是一脚踹开,冲向墙上挂着的宝剑,抽了两次,才把剑拔出。他直视剑身反射的光,暴起挥剑,砍死了一个从旁跑过的宫女,眼前的鲜血总是比远处的未知要来的更直接。 殿内的所有人都吓跪在地上,此时才有了一丝宁静,可以让人思考。 嘉祥帝首先暴吼,“吴喜去哪了!”吴喜,现任大明宫掌宫太监,这个此时应该一刻不离帝王的人不在,殿中众人皆默,不能答。 嘉祥帝的愤怒直冲天灵盖,额头、脖颈、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想杀人的念头一时占据了全部的思考空间。 直到值守宫禁的禁军大统领带着一大批人赶到,嘉祥帝才有了依靠,思维冷静下来。 大统领劝嘉祥帝移宫,并说已命皇城各门封禁,严加戒备,已遣一路人往城中探查,看发生了什么,另有一路人往城外北郊大营去。 嘉祥帝拒绝了,作为御极天下四十年的帝王,他很清楚他必须站在可以让众人看到的地方,绝不能暴毙。 于是他提着剑出了宫门,坐到玉阶上,等待消息的明确。禁军大统领只能带着人守在他身边,随着时间的拉长,从四处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大明宫前聚集了千余将士。 吴喜也到了,他跪在皇帝面前,把头往地上砸,口里说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方才去皇后宫中准备查看今日的早食去了。” 嘉祥帝不言语,低头看着台阶,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神情。 没有回应,吴喜只能一直磕。 等到天边一抹鱼肚白,各处传来的消息终于在嘉祥帝脑中搭成一个完整的拼图,只是那个答案很荒诞,一群世家贵族少年从各自府邸带着千余骑兵聚集在北城,要出城去围猎? 这个消息是北城的步军校们传来的,在传这个消息之前,少年们已经带着骑兵在站在城门楼上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注视中出城向北,一路尘烟。 ............ 那时天已微亮,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早已穿着铠甲,来到北城门口,他没有直接来到少年们面前,而是先上北城门城楼,把值守的步军校尉叫来,问了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了校尉的话,陷入沉思,看着城下那些少年的面孔,其中有一张尤为引他注意。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他不能让自己陷入这场漩涡中,这会导致他一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 王子腾正思考着,怎么处理,值守的步军校尉很没有眼力见的,小心请示道,“节帅,有一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讲。” “说。”语气生冷。 “这会已到要开城门的时辰了,下官请示是否开门。” “这个时候怎么能开门呢,你这个蠢货,没有陛下的命令,开了城门到时是你负责还是节帅负责!”提拔了这个校尉的步军统领没等王子腾开口,就狠骂一顿。 “话不能这么说,席统领,这些贵公子又没有犯法,不过是出城打猎,队伍人数多了些。可若是不开城门,到时误了时辰,叫百姓看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恐怕那时才是祸事呢。”说话的是护军营都统。 王子腾听了他的话,用眼睛的余光瞟了周围人的神色,很复杂。 他知道护军营都统说的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本朝天佑帝一统天下,迁都北京,早年间有明令,禁止诸府勋贵百人以上武装力量出入京城,具甲更是重罪。 但嘉祥初年,陛下为了东征后金、北讨内喀尔喀蒙古、西驱准格尔,连年用兵,准许千人以下各府部曲出入帝都。于是这条禁令就形同废纸,到嘉祥24年后,不再用兵四方,可规矩并没有恢复,如今城下虽有千余骑兵,但都是各府部曲,若是细分,人数也不算逾制,而且没有穿甲胄。 怎么回奏圣上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以这个理由封禁城门,到时生事,错算谁的? 这里没有人知道陛下会怎么处理这件事,若是从严,便是生大祸,到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到牵连,四大营不又得清洗一遍。 如今站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支持把事情闹大,即使是斥骂校尉的步军营统领也不过是想稍稍减轻陛下对步军营上下忠诚度的怀疑。毕竟在双方僵持的过程中步军营的表现堪称恶劣,所以等护军营都统开了口后没有反驳,而是看着王子腾,其他人也一样。 受着众人炽热目光的王子腾心里想,白放人出城,事后是绝对不好交待的。按照全心全意忠诚陛下的原则,如今最佳的行为就是动用四营兵马,将城下这些人全部抓起来,押解为首的去见陛下;中策是封禁城门,包围这支骑兵,等待陛下下令;下策才是放人出城。 可若是忠诚于陛下,采取上中策便是对自己和下属四营将校大大地不负责。更何况是这个时节,手下人愿不愿意动手,王子腾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只能用放人出城的下策,不过需要打一个补丁。 “开城门,骁骑营的不是准备好了吗,让一协骑兵在他们出城后远远吊着,四营官兵全天戒备,不得懈怠,步军营务必严守城门,仔细查看出入人员。另外通知五城兵马司的人,让他们把人都撒出去,严加巡逻,不得放过一个可疑人员!” “遵命!” 随着城门的缓缓打开,陈维尹等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京营将校,高举右手,然后策动身下骏马,疾奔出城,千余骑兵跟在身后,鱼贯而出。 只留下王子腾等人站在城上看着他们化为尘烟。 ............ 听完面前这个步军校的话,嘉祥帝觉得荒谬无比,想砍了这个胡说八道的,可又觉得不会有假,这人是王子腾的亲卫。 从开始的恐慌到方才的愤怒,眼下的怀疑,嘉祥帝脑中闪过无数猜想,最终浮现出为首的十三人名单。 他确信这是一场示威,一场故意做的秀,只做给他一人看的大表演秀。 这十三人的背后是这个帝国现存最大的军功勋贵集团,齐国公府、宁荣国公府、理国公府、治国公府,八公中就占了五家。 没参与的缮国公府石家早废了,被他换了宗;镇国公府和修国公府是他的铁杆。 这些人受够了十年来的政治动乱,在这十年间以这几家损失的家族子弟和政治资源最多,齐国公、宁国公、治国公府只有三品将军爵,荣国公府二代的贾代善还是公爵,到三代贾赦只有一等将军爵了,连子爵都没有,即使是再会生养的大家族,能投入到政治中的人才储备也是有限的。 但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嘉祥帝,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他还是想起那张十三人的名单,这十三人中最先出现在他印象中的是陈维尹、陆安、贾琏,这三人在四年前结拜,在京中勋贵人家一时传为笑谈,因为这三人当时恐怕是连四书都读不全、忠孝都不认得的纨绔。 其后是何庞、谢鳞,三年前这两人同前面三人结义,号“五虎”,名号传开来更是被人耻笑,说这五人怕是看话本,看迷了神魂,居然效起书中季汉五虎上将的名号来,也不知谁是他们的先主刘备呢? 当时人都不在意少年们的意气,不过胡闹而已,家中长辈也多有责备,劝他们回归正业的。 两年前这少年五虎同后八人结社,号春秋,名噪一时,但很快被尘烟所盖,消失在嘉祥帝的耳中。万万没想到,如今再度让嘉祥帝记起这十三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嘉祥帝想的越多,越害怕,抬头环视周边的禁军将校,他不知这里面有多少是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他过去清洗了三次就是怕有人勾结于外,可如今看来还是不干净。 要处理这帮站在背后示威的人吗?嘉祥帝不敢,如果往前十年,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可如今?力不从心了。 嘉祥帝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朝着宫殿内走去,阶下的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 北京东城富贵云集之所,各勋贵大家里也是各有各的反应。有正经端坐,听了下人禀报,巍然不动者;有早早穿戴整齐到祠堂向祖先祈福的,祠堂外是一整家人低头祈福;有被从被窝里让下人叫醒、听了消息,一时昏倒的。 但多数的下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府的主子都下了令,封闭大门,严守门户,不得随意出入、讨论。 而京中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为首的文官们,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都做不知道,看宫里的动作。 城里大多数百姓被此事惊醒,可胆子小,等他们起身查看时天早大亮了,哪还有什么异样,有一二早起做事的侥幸瞧见了,也默不做声,故而城中百姓大多不知道这一日的清晨到底发生了什么。 .......... 其实如果贾琏知道当时嘉祥帝在想什么,倒是愿意解答一二,当然是蓄谋已久,人马为了不引起内卫的注意,都是分批分时间运进城的。 但如果问多久,那就不好答了。 嘉祥四十年夏五月,囚禁在府的前废太子、现义忠亲王死。 秋八月,帝下诏,征齐国公府三品威烈将军陈瑞文为蓟辽总督。 四十一年春三月,帝下诏,近感神思恍惚,操劳国事,以至体弱发衰,不能久事,欲退位,传位于皇四子。时年改元隆兴。 隆兴元年秋九月,新帝欲选亲军侍卫于世家子弟中,陈维尹等十三人俱入选,宿值宫禁。 隆兴二年冬,帝以蓟辽总督陈瑞文尽忠职守、保境安民、御敌于外、从战有功,升一品神威将军爵加兵部尚书衔。 隆兴四年春,帝擢拔亲军侍卫,外放陈维尹为蓟辽右镇协领,陆安为川西守备府参将,何庞为长安府节度使参将;贾琏为骁骑营协领,谢鳞为枢密院参将,其余诸员不再列举,多为升迁。 第28章 一代有心人 贾琏一行人出城后往西北,过昌平、延庆二州,到赤城以南的龙门河,沿河追溯至中游河段,到这日黄昏时分,就到了这一行的目的地——河南岸贾琏一行人到打猎的小山包,小山以南不远有一个成聚落的村子,此村以南的千亩田地都是贾琏的。 庄子也有个名字叫十一桥,听着很奇怪,冯紫英看着村口早已等候多时的上百庄户男丁,眼里尽是探察。此庄由于已处宣化北,往北百里就是漠南三部的草场,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 全庄被砖墙包围,分内外两层,外墙用土堆砌,内墙用石砖,内墙高外墙数丈,庄的西北、东北角各有一座了望塔,上有弓手十数。 进入庄内,房屋的分布极其规律,成网格状,内有一条小河,从龙门河上游开渠,穿庄而过,再向东汇入龙门河。 此庄看着就守备森严,但冯紫英知道这个庄子十年前是没有的,那时最初的五虎在此地买下了纵横百里的田亩,价格极低,经过划分形成了五个庄子,十一桥是其中一个,后来春秋社成立,后八人在周边也置了田庄,社内每年的三月围猎就在这附近的小山中举行。 规矩是在京的社内老人办,陈维尹、陆安、何庞不在,最大的就是贾琏,所以隆兴四年、五年的围猎,人都是在贾琏的十一桥内安置。 冯紫英这头心里想着,众人来到庄内的一块空地,前头的贾琏宣布各部人马的住处都已安排妥当,先入驻歇息,晚间在贾琏的住处聚餐,宣布明后两天的安排。 宣布完,庄上各有一个人领着冯紫英等往各自住处去。冯紫英自然是跟着,其实众人的住处都在一起,不过各自一小院罢了。 过去的路上冯紫英还看到几个庄内的小顽童,打着粗布短衫,下体无遮掩,赤着脚躲到土墙后偷看他们这群陌生人,长辈们就在身后,没有阻拦。 到自个院子后,发现邻居是金琦,二人对视一笑,冯紫英先推门而入没什么新奇的,寻常小院,胜在干净。 进院后命手下放下行李收拾行李,起热水,准备洗漱,这一天风尘仆仆的。 有个他父亲派来的贴心侍卫,等他洗漱完毕,正喝茶的功夫,瞧着近前无人,凑上前低语,“公子,我方才安置兄弟们的空,查看了一下这个庄子,同我们家下头的一样,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庄东头有个大铁匠铺子,铁炉日常烧着,我也没靠近看。” “这庄子又不是第一回有外人进了,能有什么奇怪让我们看出来。”冯紫英喝着茶,毫不在意的语气。 “那老爷那边?” “不用着急,等着!”冯紫英等这个亲卫提起这一趟的目的,眼神有些阴翳,“在这有三四日的时间,慢慢看。” “再者,目前最重要的是加入春秋社,其它的来日方长,不要因小失大。” 这时旁边的金琦过来串门,冯紫英邀着坐下,两人不是第一日认识了,只不过交往不深,今日来此似乎也是来套套近乎,若是一同入了社,就像是那些文官老爷们常说的什么同年了,自然要不是昔日的点头之交可比了。 二人吃了一盏茶,天有些黑,贾琏遣人来要他们这些新人去聚会。金琦要回院准备,就告辞了,冯紫英送客至门口,看着金琦的背影,觉得这人也是个和他一样的棋子,探路的。 想到这处,抬头远眺,视线被土墙所挡,黑黑的天罩搭着高立的土墙,近处又有了这矮矮的院墙,重重叠叠。 出了京城,天地广阔,心胸自然也开阔些,今天虽是一路骑行,身心有劳,但那时混在百余骑兵的急速行进中,空中混杂的土味、风儿都是新鲜的。 等到了这时,看到眼前的景,这些就又都消失了,黑夜掩盖了一切。 他很不喜欢。 冯紫英赶着参加聚会,没有多感慨,回屋取了披风,领着两个护卫同众人一道往庄子的中心走去。 这顿吃酒没有持续多久,贾琏不是个大谈文章的,一开头简单讲了明日围猎的分组,就开始喝酒吃肉。 席间,冯紫英仔细端详了这次参加的七个京中子弟,都是七弯八拐的亲贵人家,有一两个还是出了名的败家子,他可不信这几个是志在四方、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 难道他们也能入社?这是冯紫英在北城门看到这群人的第一个反应。 春秋社的成立宗旨是八个大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取自本朝初年学问大家顾炎武的“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类似的话,太祖初年到处都是,但放到现在是不合时宜。 当初成社时,冯紫英还小,不能知道详情,但他父亲冯唐给他讲了春秋社的一些事。此社创立时,武臣勋贵世家中人耻笑这十三人不务正业、招惹是非,不以严教,恐是毁家之源;文官翰林清贵人家则打骂这些世家纨绔,不通大义,乱用经典,是政乱之因。 但这两种议论在嘉祥四十年之后就消散了,一时京中欲入社之人不可胜数,但转过年来,人数骤减,加之入社选拔严苛,到如今隆兴六年,已经形成断层。 今年有七人参与围猎,已经是极多了,但个个心怀他意,金琦的父亲是察哈尔副总管,背后是北静王府;袁邰是河南开封府人士,父亲为直隶巡抚;杨杰是家中次子,父亲是平安州节度副使杨昶;文鄯与文郦出身同族,现任通政司下属经历司经历,正七品的小官;白崇寓,就更有趣了,其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专营纺织业,和甄家关系密切;童岳,父亲是山东登州府节度使。 怎么看来,他都觉得这些人很有趣,和他一样,同类的味道总是很好闻到的。 冯紫英在观察六人,坐下首的白崇寓也在观察其余六人,冯紫英自然也入了他眼。 他此番上京,父亲原意是趁着朝中起复旧员的机会,为他捐官,转入仕宦之道,结果走甄家的门路,甄家把他推给荣国公府的贾政,不巧的是贾政推了湖州进士贾雨村,再推他就只能找贾琏。 贾琏收他拜帖,在外书房见他时,玩味地看了他许久。白崇寓自幼时起,从未遇过这样把他当猴看的目光,心内火气大,若不是怕拂了荣国公府的脸面,当场就要走。 贾琏最后说了一番话改变了他的心意,也就有了此次围猎之行,话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怎么能推你呢? 你怎么能做官呢?你们白家是白手套呀,走门子找死胡同,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 第29章 围猎 次日的围猎,七人加上贾琮被分成两组,每组有三个老人带着。 而贾琏、谢鳞、韩奇、陆预四人在进山途中同大部队分开,白崇寓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里很好奇。那日贾琏说他白家是白手套,不能做官,他便明白了过来,但明白过来后,他对贾琏充满猜疑,他很清楚没有缘由的善意是最昂贵的。 所以贾琏邀请他参加这次围猎,他也来了,想看看贾琏肚里装的什么打算,原以为贾琏昨夜会来找他,但没有,现在看来,好像真的只是让他入社而已。随着队伍的分开,贾琏消失在大队伍的视野中,白崇寓只得将这番心思按下不表。 另一边的贾琏四人带着护卫上了一座小山,至山腰稍平坦处,就不再往上继续走。 休息了一段时间,四人持弓进了林子,其中贾琏的弓尤为特别,有一只灰野兔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贾琏率先举弓,拉弓射箭一气呵成,连一丝的停顿也没有,稍稍慢了的陆预看见兔子中箭,无奈放下弓。 跟在贾琏身后去捡猎物的路上吐槽道,:“琏二哥,你弓马娴熟我是知道的,但你为啥要用这把倭奴的弓呢,看着蛮怪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这把弓,显然是对这把日本和弓太长不满,不符合今人的审美。 贾琏闻言一笑,也不回头,说:“你既不满,可知道此弓的由来。” “当然知道,听哥哥说起过,是隆兴二年,二哥托甄家的铜料船往返日本时捎带买的,听说五把竹木复合弓,就花了一千三百两银子,我哥当时还说是二哥钱嫌多了,要砸个水花看看。”陆预侃侃而谈,忘了看身旁两位兄长的表情。 贾琏用手将兔子双耳抓住,提起看,听了陆预说的,转过头来说,“你哥真这么说过?不会是你小子瞎编的吧。” 陆预憨憨地点了点头,表示他没说错,不是编的。 方才还正常的贾琏破口大骂,“妈的,陆老二,当初是他在藩属进贡的时候,见到日本使臣礼单里的倭弓觉得不错,想要一把,撺掇我找甄家买的,还说什么我们贾府和甄家关系好,你们陆家和他们不感冒。结果我买了来,他陆老二又不要了,说什么太贵了,他买不起,要是我送他,他还可以收下。 送?我送他个头,他又不缺钱,专打我兜里的注意,自然五把弓都是我收下了。 现在又造谣,看那日他回来,我不撕了他长舌妇的嘴。” 谢鳞和韩奇是知道原委的,早大笑扶腰,陆预则是无表情,不好评价。这里他叫贾琏琏二哥是从贾府长幼论的,而贾琏叫陆安陆老二,是因为三人结拜时,陈维尹年长,陆安次之,贾琏最小。 笑过一阵,谢鳞止住贾琏的骂,说还要打猎,贾琏于是也不说了,继续往前走。 落在后头的韩奇知道贾琏彼时马上要成婚,婚前掏了千两银子买了几把破弓,被到陆二嫂家串门的琏二嫂知道了,回去就骂了贾琏一顿,说他不懂持家之道,为此贾琏还埋怨过陆安的妻子,说她也太不跟弟弟贴心了些,啥事都往外说。 几人走着,轮到谢鳞在前狩猎,贾琏等他去取猎物的功夫,同陆预讲起这弓来,“陆预,你觉得这弓不怎么样,这话没错,它不符合我们军队的作战需求,只能用来收藏或做装饰品,但是其实军中用的筋角复合弓也不怎么样,不是吗?” “什么意思?”陆预不解,这时谢鳞也回来了,和韩奇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谈话,这是贾琏受了陆安的委托,代替陆安这个做兄长教导陆预有关政事的思考,弓不过是个由头。 “我问你,本朝太祖定南方,天佑帝一统天下,士人们都讲靠的是天下义兵对不对。” “嗯嗯。” “但彼时后金军以定都北京,改国号为大清,除了建州女真赖以根本的八旗铁骑外,还有辽东汉军改建的汉八旗步军,入关后又有三王为首的大批绿营降兵。 从军队建制和规模上,后金完胜太祖当时手下的西南十三营。 当时后金窃居北地,以葬崇祯、代明天命,安稳北方,尽收北地士民之心。而南方多年征战,南明内讧后,后金坐收江南。 后同太祖鏖战湖广五年,现在人们都说太祖英武非凡,所以能反败为胜,同后金划江而治。 可这样说来也太轻巧了,当时太祖若非用长江航道运输物资,以荆州府为东出的后勤大本营,依托襄阳、武昌的汉水防线据守,又有八年治蜀的积累与民心,恐怕熬不到江南起义这一反败为胜之机,就已兵败如山倒了。 要知道最危险时,吴王和南安郡王先祖尚王的兵马深入湖南,从岳阳、常德一线展开的兵峰直指江陵城下。 那时若非后金摄政王多尔衮在天下强推剃发令,导致原以归附的江南再生战端,江阴义民起兵,让后金稍减攻势。 时值七月,太祖抓住战机,决开荆堤,引大水淹吴尚二王兵马十五万,一时水漫湘北,吴尚二王引残兵屯长沙。 八月太祖引骑军一万、步军六万,水军三万,与后金决战鄂东,九月在蕲州大败其军,克九江,完成了锁国湖广的战略目标。 战后太祖一面接收从江南逃来的义军,一面与困守长沙的吴尚二王和谈,最后的结果你是知道的,二王之中尚王兵弱且名优吴王,于是太祖以当时还不及弱冠的天佑帝迎娶尚王之女为条件换取了尚王的起义,吴王则在夹攻之下南逃两广,再也没有了逐鹿中原的机会。 这是现在士人们讲的太祖朝的故事,对不对。” 陆预点点头,表示了认同。 “可太祖定湖广的关键——鄂东之战到底是靠什么在野战中击垮了后金八旗军?” “水军。”陆预脱口而出,太祖依靠长江定南方、天佑帝依托京杭大运河统一南北,水军是关键,这是人尽皆知的故事,街头巷尾都有传颂。 贾琏摇了摇头,陆预愣住了,不知道还有别的答案。 听了很久的韩奇为陆预解疑,“我们当年深入研究过太祖、天佑帝时的战事,民间讲二帝靠水军才胜了后金,这是表象。 当时二帝之所以依托河道,有两大原因,一是后勤考虑,南方战乱多年,民生凋敝,而打仗自古是千乘之车、万金之费,而水运又是战争运输的头等选择,这并不足奇。 更关键的后一点,明末大城都以江河而聚,大城地广而人稠,二帝采用的策略是依托水运航道的取城弃乡,利用水运保证各城之间的联络和物资运送,避开了后金军引以为豪的八旗野战机动骑兵。 又下严令,凡江河所至,大小船只一律收归官用,摧毁了沿江的所有渡口,只保留少量大渡口,集中大量步军固守,又用船只载步军士卒行驶江面做机动,使八旗军不敢强攻。 而后金八旗劫掠乡野,一律不管,一兵不得出城,违者斩。 然后依托山川形胜,与各城形成区域的网格封锁,集中优势骑兵和大量步军,逐个歼灭,导致后金如果不是大量骑兵出动,根本不敢深入腹地,进行迂回包抄。 因为如果是小股骑兵,怕是一入天地间,魂归九幽下了。按照当年缮国公的死命令,只要优势兵力区域内,八旗骑兵人数少于一千人,就是一个字,干。 太祖安四川、锁湖广、围江南都是用的这个法子。 但这样的策略只在南方有用,到天佑帝北伐时,京杭运河过淮河段后的华北近乎一马平川,无形胜可用,所以天佑四年的北伐,战果乏善可陈。 直到北静王先祖因后金摄政王病逝,遭受以两黄旗为首的贵族执政集团清算,率正蓝、镶白两旗的骑兵归顺,天佑帝才有了大量可以用于野战的精锐骑兵。 这才有了之后的一统天下。 而鄂东之战,太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九江,取九江与襄阳相呼应,中有群山,达到锁湖广的目的,对于湖广地境内有多少八旗军一概不管。 蕲州府是长江到九江前最后一个大城,双方兵力云集,太祖军力稍弱,决战靠的是步军背水结阵,手持火铳,水面上有船备火炮用作支援。 在背水野战中步军采取抵近射击,为了保证火铳威力,效仿八旗骑兵的抵近重箭穿甲,在三十步内才能开火,牺牲开火次数换取火铳射击密度增加所带来的杀伤力提升,一次开火后步军就会弃铳拔刀,进行近身缠斗厮杀。 这时关键的来了,太祖当时采用的大炮都是接收的明末遗产,在其基础上的稍有改进,比后金用的子母炮好些,双方刀兵相接后,火炮后延,打击后金军后部,若是有误伤,也在所不惜。 正是靠着这样的战术,才赢得了蕲州之战。” 陆预大受震撼,这不是富家子弟吹嘘时的夸夸其谈,更不是街头巷尾说书人的神鬼传奇,真实而血腥。 贾琏接着韩奇的话讲,“这也是我由弓箭提起这件事的意思,弓箭已经落伍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谈谈吗。” 陆预心想反正已说了错,也不怕再献丑,点点头。 “问题很简单,为什么我们靠着火器打败了后金,可现在只有京城的步军营和蓟辽火器营大量装备火铳和大炮。” 很简单呀,这是陆预的第一反应,但又想到先前答错了,但又想不出别的答案,就照着自己的印象讲了,“是因为火器价格太高,听说一杆火绳枪的价格就有二两,再加上所要时时供给的火药,价格高出弓箭手很多了。” 贾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理是这样,火器胜于弓箭之处,一在随着工匠技艺进步,威力不断提升,二是相对于培养弓箭手,火枪手的培养成本更低,相比于草原天生的游猎苗子不同,中原征召的农户到底要差些。” 一直没插话的谢鳞这时也讲起故事,“先前韩奇讲蕲州之战时,火枪手们只开一枪就短刀肉搏,这里还有个历史。 出于这样的战术考虑加之为了凝聚人心,太祖时有规定,结阵靠前五列者必须是家有子嗣者,若是战死,其子除可得田亩外,加一定的免税田。 但明末天下大乱,战乱频繁,子嗣繁衍对于身处战争中的百姓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温饱都是问题,若是不易子而食便是厚爱了,怎么会生子呢。 由于太祖治蜀八年,百姓得安,所以湖广拉锯时死伤多为川中子弟,到了东复江南时,死伤多为湖广子弟,最后到天佑帝北伐,死的多是江南子弟。结果......” 说到此处,谢鳞看了看贾琏。 贾琏则是一脸无所谓,接了他的话,“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北伐由于江南淮泗子弟死伤最多,可相应的升官也最多,导致嘉祥初年江南出身的中下级将校占了京营大半,于是有了以江南起义出身的宁、荣两国公为代表的江南勋贵长期把持京营的情况,直到现在。” 贾琏提及祖上如何显贵,毫无色变,依旧玩笑。 陆预则一脸吃惊,他想不到二代宁荣国公相继担任京营节度使,以及王子腾能接任的缘故在这里。 “你惊讶个啥,你家是淮阳侯府,和宁、荣国公是一条道上的。”韩奇见陆预有些张大的嘴,微微嘲讽他的没有常识。 历来汉家天下一统,开国皇帝和元勋多出自一地,是为乡党。 而金陵一地贾史王薛四家便可称大,已是说明帝非金陵属,王气不在南。 “说回原题,我们每岁围猎也从不是比较箭术高低,也不是看谁打的猎物多少,只是谈心聚会聊天,弓箭已经过时,只是修心的一种方法,这是我用倭弓的原因之一,不管它有不有用,至少拉弓时看着赏心悦目,你二嫂看了也说帅。”贾琏话头讲,回归原题,可话的后半截忒不正经了,三人都笑了。 贾琏见他们笑,又补了一句,“二是买了五把,想送人也没人要,陈老大射术了得,可看不上这玩意,放在家里也是染尘罢了,拿出来玩玩,也算对得起那千两银子。” 几人如此说笑着,继续打猎了一会,到下午三四点,几人带着护卫下山,途中可以从这座山上看到对面山上也打完猎、预备下山的几人。 第30章 雨夜蓑笠翁 众人下山时天下起了小雨,至黄昏雨愈大,贾琏四人简单洗漱后,同众人会饮同醉一番,到晚上九点后,各自分散。 但贾琏四个在众人散后,又聚到了贾琏的院子里。 十一桥每年贾琏只来一两回,院子不大,装饰也很简朴,四人进右厢房,里面早已放好了一张大圆桌、一张火炉烧烤架,上面是一头早已剥好的嫩羊。 四人围着炉子坐下,便用小刀从烤好的羊腿上切下薄薄的一小片,沾上酱料,放入嘴里,一边谈笑。 不知聊了多久,陆预有些乏了,想回去睡觉了,这一天累的,可不好提,眼前这三个兄长,好像根本只是在闲聊,说的也是些无营养的话。 大家坐着聊天喝酒吃肉,这种事发生的时候通常是有事要谈,社里的老人们都是这么个习惯,谈事的时候一定在吃酒。 所以陆预强压困意,掩住打哈欠的口鼻。 在昏昏欲睡中,洪暄进了来,在贾琏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贾琏只回了,“把人请过来吧。” 不多时,门又开了,陆预揉了揉眼,转头看是谁,一下惊醒了,站了起来,他意识到他的感觉没错。 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老一壮的两人,两人进了屋子,解下雨具,依着靠门的墙角放下。 谢鳞、韩奇都起了身,等门再被合上,站着的谢鳞三人都恭声道,“虞山先生。” 被唤虞山先生的老者,微笑点头示意,眼光瞟向背对坐着的贾琏,他依旧烤着火。 “先生请坐,这雨也大了些,虽是三月了,但夜里到底寒气逼人,一夜雨路坐着烤烤火,暖暖身子。”谢鳞邀二人在方才抬进来的小火炉旁坐下。 老者依言坐了,“那老朽就不客气了。” 陆预斟了两杯茶,奉于二人,虞山先生接过,笑着看,“不过几年不见陆二公子长个头了,面上也沉稳了些。” “先生说笑了。”陆预躬身回了话,就退到后头看着。 心里想今天到底要谈什么? 他很清楚虞山先生在朝野的份量,陕西凤翔府人士,本朝龙兴之地,嘉祥十五年的进士,做过义忠亲王的东宫僚属,后来被上皇调到彼时刚出宫开府的今上处,做了陛下潜邸时的王府长史,嘉祥三十七年就已是内阁大学士,隆兴二年去职还乡。 这样一个人深夜冒雨前来,身后只跟了儿子,要谈的一定是大事。 想到此处,陆预看向贾琏,他正同一整只羊腿做战斗。 虞山先生同谢鳞寒暄过后,切入正题,“我深夜来此,是有事要谈,不知道贾协领是否有谈的想法?” 谢鳞听了,将目光看向贾琏,到了这里贾琏不得不理了,放下手中的烤羊腿,拿白绢擦了擦手,站起将坐的椅子搬到虞山先生对面,中间隔着火炉,大咧咧地坐下,韩奇跟在身后依着圆桌。 他这副操作,让虞山先生的儿子面有怒色,只是用眼的余光看向父亲的侧脸,在这样不礼貌举动下,虞山先生的脸就像石头,不改颜色。 率先开口的是贾琏,他盯着虞山先生,思忖良久,开口的话却很伤人,“虞公,你们所提出的合作在我看来是大大的不利,如果不是你们通过齐国公府的路子找到我,我根本不准备和你在我的庄子见面。 这样太刺眼,如果两宫知道了,我们会有很大麻烦的。 所以.......请说出你们的请求,让我们考虑看看,值不值得我们合作。” 虞山先生,姓李,名嵇,字虞山。 “真的没有利吗?没有利,你会坐在这里等我?贾二公子?”李嵇没有着急说条件,而是与那白苍苍的胡须鬓发截然不符的反驳。 贾琏没有呛话,嘴角依旧保留着笑。 和以前一样,这是李嵇的第一想法,然后沉声,正气凛然,“我们准备施行新政,过去二十年里,政生混乱,民生凋敝,世家横行,官员贪墨、吏治腐败,百姓困苦,这一切我们已经受够了!天下的老百姓也已经受够了! 此时时机成熟,我此番入京途中转至此,便是为商议同你们联合之事。” 他的话就像铜磬,洪洪然,震地屋内谢鳞三人头脑昏昏,陆预没有想到今夜会谈这么大的话题,这是死很多人的,而谢鳞和韩奇事先多少知道今夜的话题是什么,但没想到李嵇一开口就是这么大的志向,要干的事已经超过了他们之前的预估,“简直是个狂人。” 贾琏则是一脸无所谓中带点嫌弃,“说点具体的,虞公,我们要吃饭的。” “你还和以前一样,可真是让人讨厌呀,怪不得当年宫里的翰林们和你合不来。”李嵇对贾琏的反应没有意外,从一开始就是个难缠的家伙,宫里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这个时候李嵇看着贾琏平静面庞下眼睛里的狡黠,想起了和他打过交道的翰林洪闻涛给的绰号,“墨狐”,太贴切了。 面对一段可能席卷朝堂,掀起腥风血雨的话,就像看路边的马粪,一眼都嫌多。 他不喜欢和贾琏打交道,起先是地位,他原以为齐国公府是这群人的领头羊,所以找的齐国公府,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齐国公府面对这样的大的利益居然让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处理。 但在见贾琏之前,他仍然认为齐国公府只是不想在事情未敲定前,就和他亲自接触,让贾琏做这件事只是代为中转传话,所以他一开头用了一段大义试图占据主动权,同时也是敷衍,一个骁骑营协领有什么资格和他谈论国家大政,就凭他未来会是荣国公府的继承人? 但贾琏像是没听见,这让他不得不想起出发前好友的提醒, “你既然如此说了,那我简单点,上皇继位之初,敬天勤民、威服四方、政治清明、上下一心,可嘉祥二十五年之后,劳累伤身,弱体多病,使得奸人乘机诳惑,祷祠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朝讲之议久废,百姓日烦。 现今陛下在位,正当壮年,以民为本,申明教化,志在进取,革除宿弊。 如今朝局稳固,正是施行新政的大好时机。” 贾琏皱着眉头听完,只觉得自己穿越过来十来年了,还是听不惯这些夫子的话,太深奥,如果往深里想,就觉得天地广大,风吹草低见牛羊。 第31章 猎狗和铁炉 屋内在李嵇说完后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看贾琏的反应。 “先生,我读的书不多,四书也没认全,你说的很好,”贾琏将身子往太师椅上一靠,样子轻狂,“但我想我还是看过上皇的传位诏书的,你说的内容,前半段取自传位诏,对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上皇的诏书自然无错,可我有个问题,上皇诏书中所指之奸党,是义忠亲王党和忠献亲王党,两党结党营私,祸乱朝政,可这两伙奸党早在嘉祥三十一年和三十九年就被上皇下令铲除了。 你如今所指的奸党不知是谁?” 贾琏的话越往后语速越慢,以至于最后一句已是一字一字隔着念的。 对面老壮二人没有想到贾琏会提这个问题,但贾琏只给短暂的间隙,就继续讲了下去。 “第二个问题,你后半句说陛下要革除宿弊。我问你,你来这里代表的是谁,你自己?还是陛下? 如果是前者,诉我直言,这次谈话到此为止了。 如果是后者,我想问,陛下的明旨诏书在哪里?” 第二个问题彻底杀死了话题,陆预能感受到虞山先生的面庞变得僵硬,印象中虽然脾气暴躁但待下温和讲理的虞山先生,此时的眼神已经要杀了贾琏。 陆预面对冰冷的空气,觉得吸进肺里是会患病。但贾琏的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 “最后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宿弊指的是什么?” 贾琏三度开口时,陆预怕说完,就得两散了,但意外地听完,觉得这个问题居然是最正常的。 但气氛还是很紧张,李嵇完全没有了进门时的和蔼,没有了慈祥老头的模样。 最终是一阵狗吠打破了这一切,陆预听到声音时感觉很远,不久后已经来到门口。 外面有人推开门,是洪暄,他穿着蓑衣,雨水划过他粗犷的面颊,贾琏的视线越过李嵇二人,看向洪暄,“什么事?” 洪暄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和身后谢鳞的近卫一同走到他们面前,趁他们关门的间隙,陆预看到了十余条猎狗,是庄子上养的。 洪暄掏出一个圆形铜牌递给贾琏,在审视了屋子里的情况后才开口,“是庄子外巡逻的在外头抓到两个人,狗闻到了他们的生人味道,狂叫,于是追上去,抓到后从身上搜出这个。” 贾琏看了这个铜牌背面上面刻的铭文,冷笑一声,将牌子递给身后谢鳞三人,传了一圈又回到贾琏手上。 贾琏手里不断翻转铜牌,“是内卫,这样的大雨天也是辛苦他们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嵇,最后转过头问洪暄,“庄东头铁匠铺的炉子还在烧吗?” “回爷的话,炉子一天到晚都烧着呢。” “那就送这两个可怜人去暖暖身子吧。”语言中满是怜惜,说完将铜牌扔回给洪暄。 洪暄应了,带着人出去。 “所以,先生,你没发现内卫跟在你们后面?” 李嵇没有回答,贾琏只得耸了耸肩,表示此事揭过,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次欲施行之新政,旨在扭转国库因多年财税不足、支出不节导致的大量亏空,改革税制、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是我们这些天下间仁人志士的共同愿望,也是天下百姓的愿望,要一除二十年怠政所带来的积弊,阻止这件事的人就是奸党。”回话的是李嵇的儿子,他替他父亲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直接回答贾琏的问题,贾琏问奸党是谁,他回答阻拦新政的是奸党;问李嵇代表的谁,他回代表天下间的仁人志士;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回的具体些,改革税制。 这样的回答让贾琏很不爽,不看这个中年壮汉,问李嵇,“是这样吗,先生。这就是你的回答?” “小儿的话虽粗,却在理。”李嵇生冷地回了,贾琏的问题他是不能答的,儿子委婉地讲,他是认同的。 “虞公意欲施行新政,当然是好事,我们支持。可所谓新政,自古有之。我有疑惑,请虞公解吾惑。”贾琏继续表示自己有问题,需要李嵇解答。 李嵇从方才已经意识到贾琏的态度冷淡,若是以前自然不屑一顾,可如今有求于人,对这场对话不由得变得认真起来,见他又问,即使是难答,也只能点头表示愿意解答。 “西汉桓宽着盐铁论,记录了昭帝初年间贤良文学同时任御史大夫桑弘羊关于是否废除盐铁酒榷官营、输均平准的盐铁会议。 我读之,有所得,今日请先生答释。 首先,贤良文学在地方虽有名望,但御史大夫桑弘羊终武帝一朝位高权重,二者处一室而辩,或可说为公心,但桑弘羊亲自下场礼辩诸士人,于其身份不符,结合之后霍光诛杀桑弘羊,仅废酒榷,是所以去人留政。 吾以为所谓大夫与贤良坐而论道,其实是昭帝一朝御史大夫同大将军两党之争的前奏,先生是否认同。” 李嵇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还有没有问题,如果有不如一起提出来,他一同解答,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想问到什么地步。 贾琏一笑,继续问。 “所谓去人留政,人为武帝之人,政为武帝之政。武帝轮台诏中先讲,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后言: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可见武帝晚年已对国政有悔改之意,昭帝与大将军霍光意欲改革,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是对武帝意志的正确继承,是谓大义。 而田千秋、桑弘羊等不解帝意,不识时务,阻拦改革,于是被大义在手,在朝有昭帝支持、在野有士人响应的霍光干掉,所以后有昭宣之治,汉朝之盛。 今日先生欲行新政,我问先生,你的大义在哪里? 我先前问你,你们代表谁,就是在问在朝可有陛下支持,在野不知又有那些士人支持。 可你们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明确的答复,这叫我们如何放心与你们合作,要知道历来改革都是败者必死,江河流血,全家把脑袋押上的买卖。 我们这些人世传富贵,累世官宦,积家千人,若是一朝不慎,便是阖族覆灭的下场,愧对泉下列祖列宗。 担着这么大的风险,我们不得不慎重,我们可不是你们这些人口单薄的书香门第可比的。 所以要合作,就必须把这些问题讲清楚,不然?出了这个门,我就告你们谋反,正好那两个内卫可以用一用。” 贾琏将李嵇逼到了墙角。 第32章 大义 李嵇在这时彻底意识到贾琏要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齐国公府会让他来见这个年轻人。 贾琏讲了这么多,要的是大义,要的是天命和人心。 《周易》中讲,“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皇帝代天而治民,所谓天命其实就是皇帝的心意;而自古“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民心与民意难以琢磨,复杂而多变,皇帝又离百姓太远,所以有士人代民言事,所谓人心讲的是士人之心。 贾琏这样问,是说施行新政要顺从天意,响应人心,要有合法性。 这自然无错,李嵇也没有恼,相反很欣赏这个世家子弟,但欣赏归欣赏,对于这个问题,李嵇却难以回答。 贾琏在讲盐铁会议中讲的很清楚,霍光改革政事,是武帝逝前有明诏谕下,所以其子昭帝支持改革这叫秉承父志,不用落下“子改父之政”的不孝骂名。 可如今上皇退位时,诏书是由现任内阁首辅谢膑所拟。谢膑是江南士人出身,其人在嘉祥年间左右逢源、圆滑世故,所以能在内阁稳坐钓鱼台十余年之久,嘉祥38年彭城侯被罢职后,上皇下诏由谢膑接任首辅之职。 嘉祥四十一年春,上皇欲退位,诏书自然是由时任首辅谢膑所拟,其诏书最后一句是“子以继志述事兼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为忠。” 前一句写了今上要承志奉孝,结合前面李嵇引用的诏书段落中讲上皇有悔意,改革政事之心,留于后人,可以说是为陛下如今改革政事留下口子。 这是好事,但只好了一半,另一半的问题是上皇没死,没死就无法盖棺定论,若是新政稍有不慎,触怒上皇,到时必然不会是陛下的错,只会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没干好,伤了天家父子之情。 那时用谁的脑袋顶罪?所以这各中的分寸拿捏,要慎之又慎,难之又难。 后一句中的“将顺匡救”出自《孝经》,原文讲的是“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意思是说臣子侍奉君王,君王有美善,臣子要顺之而行;君王有过恶,则要正而止之。 话是好话,可也规避了谢膑作为首辅应当承担的责任,当初他李嵇之所以被迫辞官,与此有莫大关系。 讲到这里,新政施行的预备条件叫天命暗明,人心浮沉,大大地不利。 可不回答,新政等于无法在军队中找到支持者,那么到时就会胎死腹中,这是心怀天下、抱负远大、筹谋数年的李嵇无法接受的。 他光看贾琏背后谢鳞、韩奇二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接下来的回话将决定这件事情的成败。 “陛下即位,谢膑请旨广开言路,兼纳四方,一改过去十年的政声沉沉,锐意进取之气,溢满朝野。 去年陛下又下旨起复旧员,扫除冤情,还天下仁人志士公道,使百姓喜得良父。 而新政事关天下千万黎民,需多年筹备,广采异言,缓缓而行,见事而处机变。 言路顺而人心思,旧人复而百姓期,明君在位,良相尤存,此良机不可失也,失之无以言后人。”李嵇的话很耐人寻味。 第一句是内阁首辅谢膑虽世故,但却广开言路,宽松科道,为改革开辟了舆论之基。谢膑知天下必改革,虽无改革之勇气,但有利于改革之举,在新政中至少不是敌人。 第二句是陛下起复旧员,一是指明陛下不仅有改革之意,更有改革之举;二是如今旧员起复,任职地方,必会支持新政,这是两利。 第三句如果用贾琏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词,事缓则圆,用来应对来自上皇或其他诸多方面可能带来的不利因素。 第四句就是说利于施行新政的条件已经很多了,机不可失,不能放弃,必须干。 总结前面贾琏说的,全意是虽有不利,但有利因素这么多,可以说如果错过,那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既然虞公如此说,不如讲讲你们准备如何改革?” “历来新政改革都以国家财政收支为核心,其结果无非开源节流两项。 其主源有三,地税、商税、盐税,其中地税和盐税十年来不断下滑,盐税之急朝堂诸公早有明见,陛下遣林海任巡盐御史便是有意革除此患,去岁两淮盐税增收三十万两,可见林海之功。以此观之,不需多年,盐税逐年下降的趋势就可彻底回转,我们在此可以不谈。 关键在于地税,国朝初年,太祖与天佑帝为保天下、拯救华夏之民,依功授予两朝将士大量免税地、不纳赋,一使上下一心,驱除鞑虏,还华夏之文明,二使田亩有人可耕,不致荒芜,时为善政。 然如今以不复国朝初年的人口凋敝,乡野之中一家人多者,子嗣成年后多有无田可耕者,流窜四方,隐隐为祸,且南北多有隐匿土地、虚报税亩者,致使地税日减,此二者为改革地税之两大因。 而从节流讲起,就不得不谈到本朝第一大开支——军费,历年军费开支占国库收入的四成之多,而其中又以蓟辽战事之费最为奢费,即使已有多年太平,年耗依旧达四百万两之巨。 但蓟辽乃是国之屏障,不可废也。 所以我所要讲的改革一是清查瞒报偷漏之地税,追回地方欠款,均平富,安流民,二是在财政改善的情况下举全国之力支持蓟辽前线,设法彻底解决同后金近百年的战事,以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以及从长远角度实现财政结构的改善。 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什么看法?陆预听了李嵇的话,觉得他疯了,今夜这话要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家要杀了他。 他虽自认不学无术,可也知道李嵇口中所谓隐匿田亩,虚报税亩的典故。 太祖征江南,为激励军中士气,激发斗志,宣布江南凡有从附女真者,自此令下,改过为新者一律既往不咎,顽固不化者,不论出身,一律灭族,收其庄园田地。 此令一下,军中士气激奋,但在征江南途中却使得战事变得艰难无比,因为此令针对的是当时的江南士族,诏书中虽有可免罪者,但条件过于严苛,江南士族大多不符合那些条件。为保护手中土地财产,大力支持后金军,最终还是后金内部出现问题,导致胜利的天秤倒向太祖。 此令自颁布后,其下幕僚谋士多有劝阻者,江南收复后,劝说之言更盛,说初定江南人心不稳,兴大狱不利安民,且北虏尚存,当团结上下,一力北伐。 但太祖不允,强命诸军按名单逐一抄家索人,收财货,一时江南大小士族多有覆亡,死者一二万,为奴者五六万,俱为前朝显贵中富之人。 所抄没之田亩家财连带奴仆按军功尽赏授将士,大振军心。 到天佑北伐时,又是效其父故事,是故南北田地多为开国将士所有,使其成为新的地主,稳固统治,而赏赐的田地根据军功大小又有一部分是免税田。 所谓隐匿田亩、虚报税亩指的是这些军功地主,贿赂勾结官吏,将自己应当缴税的田划入免税田范畴,致使天下因缴税之田地变少,国库收入锐减。 陆预知道的这么清楚,就是因为这么干的大头多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勋贵,淮阳侯府也在其中。 李嵇找他们合作,居然让割他们的肉,简直了。于是陆预气血冲脑,冒然开口, “先生,你所说的改革之策虽利国家,但于我们,我未见其利。 地税虽积弊已深,但满朝勋贵都有参与,直追前朝宗室之患,若是动此,必有大害,前朝张江陵之祸尤可追忆,先生不可不察,守身以待天时不是更好。 且平定后金本是国策,齐国公府现在掌握辽东,战事一起,所得之利本为我们所有。 不知先生觉得如何对我们有利,以至于我们会和你们合作呢?” 李嵇闻言看向陆预,对于这个世家公子早有所闻,只是轻蔑一笑,“陆二公子到底年轻了,你们虽然执掌辽东,但那是上皇的安排。国朝之中,对此有异者,何止一二人,若是陛下一朝换将或是国朝财用不足,缓行战事,你们岂不失利而损身?” 第33章 生意 北京城,一座五进院的书房里,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喝着茶,等着这间的主人。 夜已深,屋外又有雨飘敲窗的迹象,再微弱的声音在喝茶人的心中都是铜钟。 喝茶的叫黄樾,是江毅的那位便宜岳父,此时无人,思绪不受控地想起最近的事。关于江毅升任南城兵马司指挥使后贾琏的吩咐,他早已听闻了,江毅说给他听时,话语中无不透露着对贾府下人富有的嫉妒,比他一个指挥使都有钱。 黄樾当时没多说话,但心里很想告诉这个女婿,一千二百两算个什么,荣国公府一年的佃租就有四五万两,可就靠这,荣国公府能养活自己吗? 还是眼皮子太浅,但这话伤人,和女婿不好讲,对于这个女婿的一些心思他是知道的,所以从不过多干涉。 今日来此,对黄樾而言,非常关键。黄家祖上出身山西,发家不过两代,如今虽说有些家资,但在这个北京城里,是不够看的,作为一个经营药材生意的小商人,想要在权贵的剥削下活下去只能抱团取暖。 这座大宅子的主人是山西商会的会长,便是以黄樾二十年的奋斗果实,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不过是平日手指抬一抬的小事,此前他也只远远地见过一二面,属于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程度。 想到此处,一瘦一胖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黄樾听到动静就立马起身,等到二人在上首坐下,靠右的率先开口,“庐惠兄,不用紧张,今夜邀你来,是有事找你相商,坐下谈。” 庐惠是黄樾的字,黄樾听了这位山西商会会长张琦仙的话,坐下将眼光看向张琦仙,不料开口的是旁边的副会长王梦笃。 “庐惠兄,这次你小女婿江毅升任指挥使,是大喜事呀,我二人进京途中听闻,为黄兄感到高兴呀。” 开口的王梦笃长相富贵,言语间让黄樾放松下来,毕竟比起张琦仙,和黄家有生意往来的王梦笃,黄樾要熟悉的多,而且对方的恭贺在他看来是一种拉近关系的做法。 毕竟当年正是王梦笃极力劝说他将小女儿嫁给江毅的,要不然他不会让受尽宠爱的小女下嫁给一个落魄人家做妾,要知道做妻已是极大伤害黄家的门楣,何论做妾。 事实上当初江毅扬言万金不换妻的时候,黄樾已熄了心思,可王梦笃言语间的冷淡,让黄樾权衡再三之后,还是咬牙下了大注,将女儿押上,豪赌一场。 后来江家的起复虽然让黄樾为之心喜,总算没大亏,但他压注所期盼的结果却迟迟没有到来,王梦笃此后再未提过与此相关的话题。 这让一心想要踏入晋商核心圈的黄樾内心忧虑不已。 有个京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女婿当然是好的,可到底是女婿,黄家的药材生意要想更进一步,这可还不够。 如今王梦笃提起此话,黄樾心下一喜,知道机会就在眼前了,连忙谦虚道,不过是一时机遇,让小婿侥幸升迁罢了,再则要恭喜也是我要好好谢谢王会长当初为我家觅得一良婿,今日黄某之喜全赖王会长一手成全。 说着起身向王梦笃行礼谢恩,二人又是一番恳切推辞,复归原座。 张琦仙品着茶,王梦笃提起每岁九边的军需采购里的药材生意,说他家原本占着四成的份额,可如今需要用钱,愿意转让其中的两成以缓解现金流压力,不知黄家是否有意接手,若是有意今日就可定下,不过需要现银。 黄樾听闻此话,心内大震,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意,但多年来一直不得入门,不料今日机会已放眼前,对于王梦笃提出的金额,黄樾算了算,心内可以接受,这是相当便宜的价格了。 但未马上开口答应,军供是流水如金的买卖,王梦笃此时卖给他,让他心忧,他害怕他付不起背后的价格,至于王梦笃口中的需要钱,黄樾是一字不信的,不说王家的家大业大,只这眼前就有位财神爷,缺钱需要找他吗? 在这一二思虑间隙,张琦仙放下茶,再开金口,“庐惠兄,对于令婿升迁一事,我有一惑,不知可否解答?” “您请说,我必知无不言。” “令婿升任指挥使不知走的谁的门路,竟能越过那几位老资历的,一举成为指挥使?” 果然与此有关,这是黄樾的第一个念头,斟酌言语,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二人听。 他注意到张琦仙二人在听到江毅走贾府长房的路子的时候并无异样,但等到得知贾琏将钱退还时,却有一二丝诧异,“是和我一般困惑为何退钱?” 接着又将贾琏要江毅所做之事说与二人。 “这故事当真是离奇......”张琦仙待他说完,微微摇头称赞,但很快将目光转移到黄樾身上,“令婿起家到底时间短了些,底子薄,一个堂堂的指挥使若是连一个贾府的奴才都比不过,岂不是倒反天罡了。我这有一张易县田庄的地契,就是数目少了些,只有四百亩,还望笑纳,作为我们山西商会祝贺令婿升迁的贺礼。” 说话间向外招手,一个管家从外进来,捧着地契递到黄樾身前。黄樾看着这张地契一时有些呆愣,他想不到张琦仙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不愧是通汇钱庄的老板。 反应过来也未马上接过,而是转头看上首二人,张琦仙只是微笑,王梦笃劝他收下,来日方长。 接下来不过一二闲谈,时辰差不多了,张王二人礼送黄樾出门,由张府管家领着出府。 张王二人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黄樾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看来推江毅的不是贾二公子,这和之前预计可不同。”开口者王梦笃。 “不是也不打紧,贾琏甘愿做挡箭牌,浑水摸鱼,不正说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吗。” “那我们的筹划是不是要加快?” “自古以来那些丘八打仗不都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吗,我们也学一学,只要事情敲定,不要舍不得银子。 比起砸钱来,我们从来不差那些江南人几分。” ........... 坐在马车中的黄樾脑子还是昏昏的,今晚的有些事让他想不明白,长期以来的目的虽然达到了,但就这样被推着往前走,对他来说,还是难受。 第34章 合作协议 陆预对李嵇的话是认同的,如果李嵇重返内阁,现任首辅谢膑必然下台,二人矛盾不可调和,去岁冬末对谢膑的参奏现在看来就是一场前奏。 首辅一换,蓟辽战事的进程就掌握在对方手中,本朝内阁阁员定额九人,而这九人中只有枢密院枢密使是武将,如果没有陛下支持,开战是万万不可能的。 现任枢密使缮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的石秉昆是个老好人、泥菩萨,坐在这个位置上已有十一年,外面人都在等他退下来,让枢密副使镇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的牛继宗做武勋代表。 但这不符合以齐国公府为首的人的利益。 陆预想到这,一时无话可以辩驳。 贾琏拍了拍陆预,示意他坐下,“虞公的话不算错,但我也有一番道理要讲。 镇国公府和除蓟辽以外九边诸镇的关系密切,陛下再信任牛继宗,也不会把蓟辽战事的主导权转交给他。 牛继宗坐镇中枢,调度军备,陈瑞文担任前线指挥,是上皇在位时就埋下的钉子,过去几年都是按照这条路线安排的。 如果虞公被陛下委以重任,成为首辅,那么更换枢密使就事在必行,而除牛继宗以外有资格担任枢密使的只有陈瑞文、王子腾两人,而王子腾已升任九省统制,还有何人可用?” 李嵇沉默不答,贾琏继续兑子。 “而且先生方才也讲了要进行地税改革,若是牛继宗担任蓟辽战事主帅,一朝功成,声威大涨,枢密使是他的囊中之物也就罢了,到时你所要推行之改革怕也是功败垂成。 所以先生不必讲我们双方谁有求于谁,共赢而已。 接下来我们坦诚布公地谈一谈,先生认为如何?” 李嵇点头表示了认同,贾琏便继续讲下去。 “先生希望用在蓟辽战事主导权上对我们的支持换取我们在地税改革上的支持,可以。 但我们有一点要求,毕竟蓟辽战事的结束对你们而言本质上也是好事,不是吗。” “讲吧。”李嵇倒要看看这群人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辽东贸易的专营权自嘉祥初年起,就一直掌握在以甄家为首的皇商手中,所得之财何止千万。 我希望在战事开启之前辽东贸易专营权能转到我们手中,这样也可以减少我们在地税改革中的损失,如何?” 李嵇眯着眼,回了一句,“我们支持但不表态。” 贾琏点头,示意可以接受,但接着李嵇沉声道,“而且辽税要按商税算。” 贾琏等人一愣,稍晚反应过来,感慨到“不想先生也是个铁算盘,可以,我们接受。” 本朝商税最重,但勋贵、士人、皇商都有优待减免,李嵇方才之言讲的是对辽贸易的收税要按正常的来,这样在税收上也能有所回补,一利换一利嘛。 “第二件事,我们要建设辽南码头,搭建从金陵经登州、天津到梁房口(现营口)的近海运输线。” 这话一讲,李嵇陷入沉思,他没想到齐国公府为首的武勋们有这样的要求,开海自前明以来就备受争议,就算他是首辅也轻易不敢碰这样的话题,毕竟对他来说开海毫无一利,根本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不提还好,提了就极有可能损害江南士人集团乃至天下士绅的利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高台。 “这个要求恕我无法答应。”思忖良久后,李嵇给出这样的回复。 “先生不要急着拒绝,我只讲一点好处,若能建成这条运输线,那么就能极大避免从江南经大运河至通州、再从通州走陆路到辽东的高成本,要知道蓟辽战事一开,日费何止千金。 若是能在蓟辽战事中节省一二对您日后的改革也是好的,您说呢?” 李嵇冷哼一声,“可也会让天下人指着我李嵇的名字骂娘,南北都不会同意的,想都不要想!” “真的吗?”贾琏先是反问,后又退后一步,“如果只建辽东专线呢,登州、天津只做中转补给,可不可行?” “不行,此事不用再谈。”李嵇毫不犹豫地拒绝。“今日之事,到此都已谈妥,我想我该离开了,不然会误了时辰。” 行事之果断,看样子在这个问题上是连讲一讲的兴趣都没有。 贾琏四人只得目送人离开。 ........... 回到屋内的陆预总觉得这场会谈虎头蛇尾,心下把今天的谈话捋了几遍,将隐忧说与三人。 贾琏等相视一笑,谢鳞拍着陆预的肩膀大笑,“荆夫会想了,说明在骁骑营的日子没白待,我们也算对得起你哥的托付了。” 陆预有些不好意思,而韩奇则诱导他,“你不觉得从虞山先生进门到会谈结束,过程过于顺利了吗? 对于几个关键性的地方他都是泛泛地讲,而对于我们的条件,答应地太过爽利,像是有求与人一样。 可方才琏二也说了,这是一场共赢的交易,双方地位应当是平等的。而且虞山先生马上就贵为首辅了,又有陛下信任,论地位不知高了我们多少,便是陈叔叔在这,对他也是要低声说话的。 那能容琏二在这讨价还价。” 听了这话,陆预连连点头,正和谢鳞一起烤肉的贾琏听了,不由玩笑着辩驳,“你这话也太长他人志气,太看低我们了,难道我们几个不值得他虞山先生看重,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你也说了是三十年后啦,说不得到时他都埋黄土里了。”一旁的谢鳞往嘴里塞完一片肉,不待咽下就做起捧哏。 玩笑归玩笑,韩奇继续给陆预讲故事。 “荆夫,不要太把今夜的话放在心上,所谓的合作不过是场面话,只是双方各自交点底,免得日后扯他人后腿。不要觉得虞山先生有多大气节和志向,他讲的改革也不是今日才有的。 当年种种因才有今日果,后金是一定要灭的,税制是一定要改的,这是两宫不论谁在位都改变不了的。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而谁做谁就掌握了事件的走向,能最大程度影响了利益的分配,乃至日后权力的分配,双方合作是为了保障自己能够站得先机。 从今天的形势看,是我们取得了一点有利地位。 虞山先生能够屈尊降贵来此完全是因为蓟辽总督是陈伯伯,而我们选择他则是为了避免他站到镇国公府一边,毕竟陛下必然要倚重他去夺权的,而且如果我们支持别人则会带来极大的变数,可能导致战事延后乃至丢失蓟辽军权,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至于他一定会支持开战而方才你琏二哥能豪言壮语则是因为不解决蓟辽战事那就无法完成改革夺权。双方要做的事本质上是一件事,只不过他是文官,我们是武官,职权不同而已。” “那为什么改革和灭后金会联系一起,进而能帮陛下完成收权呢?”陆预听了韩奇的话,思索一会,问了这话,个别用词也含蓄些。 第35章 失序 陆预说话间,填了肚子的贾琏将插着一片烤好的羊腿肉的小刀递于韩奇,然后用桌上的绢丝擦了擦手。 “荆夫,所谓的收权收的是什么权?”贾琏问了一句,但不等陆预回答就解释起来,“儒家讲皇帝是天子,是代天而治民,权力乃天授。皇帝自诞生一刻起就天然是国家的主人,何须夺权、收权?这是一问。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我们都拥有权力,只是大小多少之分,而我们开启战事,他们推动新政,都是为了夺取利益,但最终所得之利又会化为权力扩张之基,从这个层面讲,权力和利益自古一体,但古时讲利不从天来,不从地取,一取之民间,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权力来自百姓? 当然,儒家有天命论呼应,“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讲天的意志会通过民众的意愿来体现,天命即民心。 接着讲天命无常,“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说天无亲疏之分,只有德行才能得到天命的帮助,这是要求君王有仁心,施德政。 总结来讲就是君王需要施行仁政来获得天命即民心以得到治理国家的资格。 但道德这个东西是很难讲的。 《论语.颜渊》篇讲,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于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里讲了道德的感化作用,为政治国不外乎以德化民。 而《孟子.梁惠王篇》中孟子又提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这两段记载就讲了德政的两面——化民与保民,君王施德政得天命就意味着承担了这两项责任。 可要记住,这里只有君王和百姓!” 贾琏的最后一句神情严肃,眼睛盯着陆预,看得陆预心内沉闷闷,没注意到身后已进门的萧愈,贾琏的话没有停止,故事继续。 “但青史上的昏君暴君不可胜数,道德毫无一用,士大夫们说自己是为民请命,承担了对君王的劝导和矫正,保证化民和保民的德政能够施行,从而在这个国家秩序中获得了位置。 但这只是理论。 北宋文彦博对神宗皇帝说,“是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他的这句话可以代表儒学门徒中大多数的想法。 从这里看,士大夫同皇帝竞争着国家的管理权力,或者说皇帝和士大夫共同享有管理国家的权力。 这句话出自熙宁四年神宗欲推行新政,召二府大臣议事,文彦博对神宗说,“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神宗说“更张法制,於士大夫诚不悦,然於百姓何所不便?” 然后就有了这句话。 这句话放到现在,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你想一想。” 陆预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一是在这个国家秩序中你看到我们的位置了吗?与士大夫治天下,我们是士大夫吗? 如果我们不是士大夫,那治天下的我们是什么?我们的权力从何而来?如果我们没有权力,那我那位好叔叔是怎么推人坐上应天知府的? 在儒家的统治理论中,如果我们不是士大夫,那么我们的权力只可能来自于皇帝,我们是依赖皇帝的信任而生存的。 从皇帝的角度讲,我们这些勋贵不过是皇帝陛下的工具,那我们和历朝历代的太监们有什么区别? 这公平吗?要知道我们先祖最初都是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才得来了如今的传家富贵。 第二个问题,宋神宗用王安石改革,如今陛下要用李嵇,两者都是改革。但前者引来以文彦博、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士人阻挠,而李嵇还未入朝,就已得到士大夫们的鼎力支持,前几个月太学生们对谢膑的参奏就说明了一切,而被攻击的谢膑及其党羽也只敢便说改革要缓缓行之,不可操之过急。 为什么同是改革,差别如此之大? 改革,改革,改的是权力的分配,我前面讲,权力和利益一体,换而言之,改的是利益的分配。 两者的差别在于王安石变法是针对士大夫集团,而李嵇的新政从刚才他的话来讲,针对的是我们,以及我们背后的皇权,对此士人们自然是欢欣鼓舞。” 说道此,贾琏的语气中透着无奈,而陆预听到这,本能地反问了一句,“那我们还和他们合作?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问的好呀,这个问题问的好!”贾琏轻声感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起故事,“你这个问题和你前一个问题正好是套在一起的。 方才我讲,我们这些勋贵理论上是皇权的代表,可是实际中呢?从前缮国公、前保龄侯、前彭城侯相继拜相可以看出来,三任首辅都让我们勋贵做了,我们一方面占据了皇权的一部分权力,另一方面又侵害了原本属于士大夫们的一部分权力。 国家秩序的两端都让我们得罪了,焉有让我们活下去的道理? 去岁陛下决议起复旧员,勋贵人家对官员选用的肆意插手,难道你还没看厌吗? 要知道百姓眼里,我们这些勋贵向来是口不言而心自知的王八蛋,从太祖建天下到如今,我们治天下这么多年了,结果呢? 我们这些勋贵人家的后人,若说斗鸡耍狠、炫富夺眼球、祸害良家妇女,不用教,个顶个是他妈娘胎里就会的王八犊子。 可让他们去保靖治民,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等于是把大门打开的粮仓放到这些家伙面前,他们能不贪? 贪也就罢了,吃相还分外难看,同样是父母官,他们天然比不过那些十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为什么?因为我们靠的是血缘,人家靠的是经书,人家有从经书里读出来的道理,我们呢? 陆预,你再看看这屋子里的人,有哪个是走的正经仕途到如今地位的,个个走的血缘捷径,不然有这么年轻就身居要职的吗。 人家读书人讲话,谈的是他是哪科的进士出身,座师是谁,同年有谁,师从的是哪家学派;我们呢?开口闭口祖上是谁,是国公还是侯爷,我和谁家是亲戚,和皇家亲缘如何? 就这,人家百姓如何不看低我们,我说我们是皇权的代表没说错呀,我们和皇室里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第36章 群体与个人 书接上回,贾琏继续开炮,炮炮打自己。 “你问为什么我们和士大夫合作,说这是自掘坟墓。 这话没错,可是掘墓都不用等他们动手,我们自己就在给自己挖坟墓呀。 今上继位之前,从嘉祥二十五年开始的皇子争储,先后倒了义忠亲王和他舅舅前缮国公石秉泰、前保龄侯我的那位好舅祖父、忠献亲王和前彭城侯,这三人哪个不是勋贵中的领袖。 缮国公府是太祖元从,乡党出身,两代国公先后辅佐太祖、天佑帝和上皇,长期担任枢密院枢密使,是我们勋贵的代表,他一倒,镇国公府和修国公府就重新效忠上皇,效忠义忠亲王的元从系就此倒戈。 保龄侯府是江南士人出身,当初与贾王薛三家先祖一同参与了江南起义,事败后逃奔太祖,得到重用,在太祖平江南中四家出力极大,自此发达,以至于保龄侯在国朝初年做了文臣之首,何其显耀。 可到了我祖母的那位兄弟袭爵,事情就坏了。要我说这天下事坏就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八个大字上。 第二任保龄侯是勋贵的底子,士人的心肝。在国朝三方势力中左右摇摆,助上皇干掉缮国公,这时的他是揣着士人的心,在上皇的示意和文官的支持下决意扳倒缮国公,让其下台。可是事情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料,缮国公不仅倒了,台谏们还给他定了死罪,幽禁在府期间人死了,事情大条了。义忠亲王发了疯,当时太子党在之后一年里对这位保龄侯下了死手,群起而攻之。 于是这位干倒了武勋第一人的保龄侯还没高兴多久,就在府忧惧而死,恐怕死时对这件事后悔至极。事实上,我们有很多证据显示,在一年多的时间保龄侯多次进宫以及在家举行文会,向当初支持过他的上皇和文官集团寻求过帮助。 而当时的上皇.......呵,他从没想过,上皇不愿看到一位手握太子、已经威胁皇权的武家勋贵存在,自然也不会允许一个出身勋贵又在士人中有威望的首辅出现。 要知道当时的京营还在我伯父宁国公的控制之下,宁荣国公府是一体的,他史家和我贾家穿的一条裤子,姻亲关系下谁会愿意一个这样的首辅出现?当他干掉缮国公的那一刻,这个国家的秩序就有了崩溃的可能,而仅仅只是这种可能就足以让所有人干掉他了。 当然啦,他的死是值得的,上皇不仅让他长子不降等袭爵,还让次子也封了侯,一门两侯何其显赫? 而在他死后不久,太子党也倒了,毕竟当时太子党围攻他时展现的力量也让上皇忌惮不已啊,尽管其他人都站在一旁冷眼看。 而且说不定上皇心里也对太子心里对他弄死他舅舅而心怀不满的可能充满猜忌吧。 你说保龄侯这算不算自掘坟墓?” 陆预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觉得恶心,一种单纯的恶心。 “我们现在再回看整个事件,从我方才的表述中,保龄侯的行为似乎出自公心,他在扳倒缮国公的过程中得到了上皇的支持、士人集团的摇旗呐喊、勋贵集团的部分默许,缮国公却成了那个奸党佞臣,当时他和刚刚出门而去的李嵇是不是很相似?”贾琏已经不看任何人,从眼中只看到倒映着地熊熊燃烧的火焰, “为什么会这样?手握太子、作为勋贵代表、又是当时首辅的缮国公,只要太子继位就必然可保勋贵集团未来二十年富贵。 可保龄侯行为却得到了一部分勋贵的支持,最终导致我们现在落得这样的境地? 还记得我讲的我们勋贵本质上是依赖皇权而存在的吗,皇权的一大特点就是血统传承,现在陛下在位,在朝宗室中只有忠顺亲王名声远扬,不过是因为他是陛下硕果仅存的的兄弟了,可上皇也是有兄弟,天佑帝也有,如今你还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吗? 在这个国家,国家的最高权力属于皇帝,你能获得多少权力,取得多高的地位,都取决于你在皇帝内心的心理距离,而血缘在取得心理距离上具有天然的优势。 缮国公就是这样的,而要命的是缮国公不是一个人,他和镇国公府、修国公府同出太祖元从派系,他们三大公府将太子身边的位置都给站满了,弄得我祖父想巴结太子,也只得将我父亲送到太子府去做侍卫,走迂回路线,这个决定最后毁了我父亲的一生,但在当时不算错。 除元从派系外的勋贵在嘉祥二十五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现在太子还没继位呢,他们就要看三大公府脸色,要是太子继位了,那他们不得去三大公府手里讨饭吃? 凭什么?打天下的时候又不是只有他们?凭啥到了享富贵的时候,我们坐小孩那一桌,不公平! 不公平! 这三个字道尽了一切呀!” 贾琏语气中满是感慨。 “勋贵对保龄侯支持的原因,我想我讲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谈谈上皇为什么要对缮国公下手,导致父子反目,彼此猜忌,最终爆发了废太子这一事件。 皇权是很特殊的,它独属于皇帝,但汉家天下特殊就特殊在皇帝是现在的皇帝,而太子却是未来的皇帝,两者结合才代表了一个完整的皇权意志。 缮国公借助太子的名义垄断朝政,极大侵犯了皇帝的权力,特别是上皇不再雄心勃勃、英年壮志时,就更突出了。 上皇借保龄侯干掉缮国公本意是收回被缮国公占据的权力,但这个目的只完成了一半。 在幽禁逼杀缮国公、废掉太子后,缮国公府、镇国公府和修国公府确实如上皇预料地一般,回到了他们忠心的陛下身边,可其他人却开始角逐未来的皇权分配了,这是上皇始料未及的。 保龄侯死后,陛下按资历排序,选了彭城侯做首辅,为了安定人心,下诏推选太子,结果所有人——勋贵、士人、宗亲都推了忠献亲王做太子。 这个结果是上皇绝对无法接受的,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干掉以废太子义忠亲王为首的元从派系,结果廷推的结果告诉他,现在出现一个比元从派系更广泛的的泛忠献亲王党,这叫年事已高的上皇如何接受了。 于是就有了上皇对忠献亲王出身低贱的贬斥,而对于彭城侯为首的人而言,推太子没成功不说,还在上皇心里被打上了忠献亲王党的标签,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要知道他们推忠献亲王做太子,等于是告诉天下人他们是押宝了忠献亲王将来做皇帝的,如果忠献亲王不成,那么被灭门的缮国公嫡系一脉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于是自那以后,朝政陷入了人事斗争的漩涡中,彭城侯一党希望通过控制朝政的方式迫使上皇接受忠献亲王做太子。上皇自然不会接受,这个行为比当初的缮国公还要恶劣,在他心里怕是大逆不道吧,我猜。 双方斗争之激烈,波及人员之广泛,放到青史上也是可以留名的。 忠献亲王党覆灭后,朝局没有恢复,幸存下来的勋贵世家都伤痕累累,对于效忠上皇这个选项可能带来的风险厌恶到了极点,因为上皇当时已经近六十了,执政四十年,这样长寿的帝王放到历史上也是可以排在前几的了。 指望上皇多活几年,在当时来看,不如去辉云楼花大把银子找个花魁睡上一觉,毕竟那是实实在在的,而上皇的承诺则是黄金的粪桶,敬而远之。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还在世的皇子中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义忠亲王和当今的圣上了。” 第37章 投机 “对于当时的人而言,选哪个继承大统是要命的学问呀。” 对于贾琏的这句话,陆预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太子为上皇所废,这是昭告天下了的,如何能再立,这不是把诏书当儿戏吗? 选今上不是理所应当吗,何须犹豫?” “上皇说过的话多了,你能句句当真吗?发的诏书和说的话一样,不过是一个嘴说一个手写,区别大吗。上皇当初废太子的理由是什么,你记得吗?” 陆预摇摇头,他还真没关注过,这都很久了。 “废太子的契机是当时十一皇子病亡,废太子无动于衷,上皇斥责他毫无友爱之心,废太子略微申辩一二,又被指责蛮横无理,最终在孝字上倒下,当然还有暴戾不仁、勾结权臣等罪名。 但这些都不重要,你记得上皇是什么时候将废太子改封为义忠亲王的?” 陆预不能答,其实到这他也有些羞愧了,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学无术地厉害了。 “是嘉祥三十七年,而太子被废是在嘉祥三十一年,距离他改封亲王已经过去六年了。而改封的理由是废太子过去所为是因患有暴疾,经过多年治疗已经恢复。 当时这事在外人看来是陛下起了舐犊之情。 可三十八年彭城侯先是罢职被贬,后被下狱问罪,判刑而死。三十九年废忠献亲王为庶人、圈禁宗正司,一时称耀的忠献亲王党就此灰飞烟灭。 到这时候,脑子清醒的都回过味来,上皇是有意复立太子呀。 众人愿不愿意不说,可要选今上也难呀! 今上出身普通,母族平平,妻族只是中等武官家庭,比忠献亲王是好些。 可性格就差了忠献亲王好多了,义忠亲王尚为太子时,他办理的江淮私盐案;保龄侯为相时,办的西北侵地案;彭城侯为相时,办的京河修缮款贪污案,这一桩桩一件件办的那叫一个铁面无私。 若是摊上这么一个人做皇帝,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怕是难伺候的很呀,谁会给自己找不舒服。 而义忠亲王从他舅舅缮国公能独揽朝政十余年来看,就是个和忠献亲王一样好性子的厚道人家,而且他旧日的党羽所剩不多,对于当时朝中的有些人来说,现在靠过去,说不定将来能爆个大的。 这里面最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元从派系的人,前缮国公死后,元从系的领导权落到镇国公府的牛继清手中。对于他们而言,原本和义忠亲王的关系就密切,当初缮国公、太子倒后转投上皇是迫不得已,毕竟他们是要活下去的。 如果义忠亲王要复立太子,重新建立联系也是理所应当,并且此时义忠亲王实力弱的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新人哪有旧人用的顺手。 所以这帮家伙动作快的很,废太子改封义忠亲王后,虽然还是幽禁在府,但负责看守的禁军守备等级下降了很多,而他们自太子被废依附上皇之后实力不减反增,在禁军中有不少人,找人给义忠亲王递消息轻松地很。 而禁军本就是个勋贵子弟混杂的地方,上皇在十余年里因为朝堂政治斗争多次清洗禁军,导致那时的禁军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人人自危,眼睛和耳朵恨不得多长几个,知道北风从哪里刮来,好找避风的码头。 元从系的行动很快所有勋贵都知道了,一些心急不识数的马上就靠了过去,想着在大船扬帆前买张船票。 知道吗,那个时候谁最不想义忠亲王复立吗?” 这时贾琏带着神秘的笑容偏头看向陆预。 陆预看着贾琏偏向他的半张脸,灯光和火光在这一刻交织照映,猜想的那个答案,在沉默许久后让他试探性地说出,“我们?” 坐在一起烤肉的谢鳞、韩奇、萧愈三人默契地笑了。 “不够准确,确切来说是以四王八公为首的上层勋贵中除元从系以外的所有人。 在过去的十余年政治斗争里,上层勋贵都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了这场夺嫡中,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所有人都被卷入到这场斗争中恰恰是从太子被废开始的,换而言之,这些人曾经都是不支持或不依附太子的。 反对废太子而支持其他皇子的,当时在废太子事件中是出过大力的,不用说; 反对废太子而忠心上皇的当时奉上命联合保龄侯和支持其他皇子的人在干倒缮国公的事件中获得了很大的利益,和元从系是结下深仇大恨的。复立太子可以,可把太子和元从系绑在一起是他们无法接受的,毕竟废太子可不是他父亲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分得清道理和感情; 至于中立的,这世界上就没有真正中立的人,之所以中立,不过是自认还没看清风向、不愿下注搏的弱者,他们只会在其他人奄奄一息的时候才重要。 所以嘉祥四十年是最微妙的时候。 而你说的我们,我知道指的是我们十三个人背后的人,可事实上我们是嘉祥年间最大的失败者联盟。 想想我们十三个人的出身,柳鸢和马靳两家是投资忠献亲王,亏吃大了,没和彭城侯一个下场已经是好的了,可要让义忠亲王复立,那就不是吃亏那么简单了,而对于冒险又不太愿意下血本,所以是柳鸢和马靳。 我嘛,我最微不足道了,我祖父拿我父亲下注失败了不说,还把主事的权力给了我叔叔,要是我叔叔有本事我也就认命了,可他读了半辈子书也没读出个进士来,临了还要祖父上遗折,我不服,凭什么,不公平! 而陈维尹陈老大,他是委屈,不仅他委屈,他父亲陈伯父也委屈,嘉祥二十二年上皇在位时的最后一场东征,当时朝野上下都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的,上皇觉得这是对他东征西讨、征战四方最好的注脚。 结果四万野战精锐命丧辽河,二十万大军就此丢盔弃甲般撤退到了锦州一线,当时的前锋大将蓟辽总督陈老国公断后,凭借蓟辽的残兵和五千骁骑营、一万步军营硬生生顶住了后金军的猛攻,稳住了防线。 可事后的问题就大了,谁来顶辽东战败这个雷成了问题,最后的结果是陈老国公背了锅,被罢职闲赋在家,没几年就忧郁而死,陈伯父袭爵,爵位从国公降到三等将军,齐国公府上下委屈至极,憋着一口气,到了嘉祥四十年齐国公府已经沉寂很久了。 而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原因大差不差,都是嘉祥年间的失意人家。 可失意从不是我们当年冒险的理由。” 第38章 先机 “陆预,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们嘉祥四十年的那场冒险,朝局会往哪个方向走?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当时认定,最后继承大统的一定是今上。 原因我说的很清楚了,除元从系以外的所有勋贵重臣都是不希望义忠亲王复立的,即使是上皇的亲信也是不认同他继承大统的。 那么这就意味上皇复立义忠亲王的举动伤害了朝局中的大多数,甚至包括多年来都支持他的亲信,在风雨飘摇的嘉祥四十年,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他的统治更加不稳固。 可上皇是个何等聪明的人物,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在我看来,我们这位上皇把帝王家的制衡术学得有十分了,用保龄侯打倒缮国公、义忠亲王打击保龄侯、忠献亲王攻击义忠亲王、今上制衡忠献亲王,到了这时把义忠亲王放出来,对上今上,平衡朝局,稳固他的统治。 所以如果把义忠亲王放出府去,不过是和今上再打上几年擂台而已。事实上聪明人在忠献亲王党倒台时就应该知道继承大统的会是今上了。 而这场擂台赛持续的时间将会取决于我们这位上皇的寿命。 这是一场结果明了的斗争,在嘉祥三十九年末或许有人看不明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人都会知道胜利的天秤倒向了今上。 可这对于那时的我们而言,并不重要,并不那么重要。 前面说了,作为勋贵的我们,由于建朝以来的各种原因,侵占了皇帝和士大夫们的权力,而在儒家理论建构下的国家秩序是不允许我们这么干的,我们应当也只能是皇帝的附庸,一时的得利终不能长久,这是所谓的人定不能胜天,而这一切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 事实上,从缮国公倒台到当时,长期内耗去追求一张三十年期饭票的行为导致勋贵集团的力量下降了很多,很多勋贵家里都出现了无人维系的状况,用不要多少年,随着勋贵集团整体势力的衰落,其所在鼎盛时期所占据的权力与资源都将被皇帝、士人、新贵瓜分掉,而这样的结果往往是以勋贵集团内部成规模的抄家灭族为下场来收尾的。 因为勋贵集团在这样的围剿下所能保留的政治权力和资源是不可能供养的了这么多家勋贵的,那么等待我们的将是留强去弱的淘汰赛。 陆预,现在我问你,在当时的勋贵集团中谁是弱者,谁是强者?” 若说刚才是恶心,现在的陆预却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寒气在心中聚集,难以呼吸。 贾琏所说的弱者不言而喻,他不认为贾琏说错了,整个事件的推理过程他是认同的,但就是认同才让他感到说不出话来的痛,一个家庭的衰败是可以感受出来的,从最简单的吃穿用度上,这个从来都不是难题。 但能讲清为什么会衰败,并在当时就预言了他们未来十余年生命的结果,这才是最让他无以言表的地方。 浑浑噩噩地活着未必是好的,但清醒地活着、清醒地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待已知的命运,在一天天中等待审判的降临,即使是想象,也已经无法让他接受了。在这一刻,他没来由地心疼起了他远在川西的哥哥,那时的他只有十四五岁而已,美好的生命画卷还未展开,但在知道这些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没有一个少年会接受并期待这样已知的结果。 “我们是失意人,也正是嘉祥后二十年斗争中落得下风的弱者,如果不趁着我们有机会改变的时候去努力,再晚些也难挡大势倾颓了,只有安静地等死。 可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哪里? 话又要回到前头了,我先前说君王施行德政有两个责任,一是化民,二是保民。 两个责任中前者完全被士大夫的执政理论所占据,像我们勋贵家里但凡有心为官做宰、造福百姓的就都入儒家的瓮了。 而后者的所包含的范围很大,其中的一部分:御敌于外,平乱于内,就是我们这些武将勋贵的事了。 从这里看我们好像是在国家秩序中找到位置了,但别忘了我先前说的另外一部分,这个国家在儒家理想中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好是垂拱而治、无为而治。 治天下才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平天下是特殊情况下的不得已,平天下是为了最终达成治天下的目的,而平天下的我们的使命是短暂而悲哀的。 明初施耐庵写的小说水浒传中有一句写的深得我心,用在这里也恰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纵观历朝历代,我们勋贵集团的强盛都与平天下的过程息息相关。我们在平天下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利益,但随着天下平定,我们的利益就会缓慢的流失,最终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 有人会说,那就不要天下平定呀,这样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保有利益。 但问题在于,天下平定是民心所向,战争的持续只会导致各种加税,演变为民乱而威胁皇帝的统治,强如汉武帝也得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多年的穷兵黩武是不对的,要改! 而且你不平,有的是人愿意平,中下阶武官中不知道有多少希望通过战争来实现升官发财的。 从这里讲,天下平定是必然,秦汉以来的历代王朝都是这么做的,只有宋朝例外,但它是通过放弃对幽燕、河煌等地百姓的统治宣称来实现国家统治的延续的。 但是这是有弊病的,人讲一口气,国家也一样,宋朝虽然对外屡有战事,偶有斩获,但大的趋势是不变的,就像苏洵六国论中提到的,“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西夏的做大和对河煌地区以及百姓的放弃就是明证,而宋朝对传统华夏疆域统治的放弃,或许有各种原因,比如游牧民族冶炼工艺的提升啊,等等这些理由。 但这都不能成为它放弃对华夏文明主导权的理由,从这个角度讲,宋朝只是一个割据政权,算不得是个王朝,要不是辽夏都不是汉人政权,它早该亡了,毕竟辽地的汉民不算汉人吗? 当然也正因为辽夏是异族政权,宋朝的士大夫集团才没动力消灭他们。 从宋朝的例子看,它是在天下还未平定时,就过早进入了治天下的过程。而治天下的阶段,即使是国有外患,只要不危及统治,国家上下对稳定的追求也会压倒对消灭外患的需求。 讲着讲着扯远了,话讲的这其实已经很明白了,现在或者说在嘉祥四十年,这个国家已经半只脚跨进了治天下的阶段,或者说早该进入治天下的阶段了,如果不是嘉祥二十二年东征后金失败。 对于灭金,这是必须进行的战争。 不仅从国家安定、皇帝集权的角度讲是必须的,对于士大夫们而言也是必须的。 宋明两朝由于辽东女真崛起导致的灭亡对儒学理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打击,士大夫们如果不消灭这个外患,那就无法解释为什么由士大夫支撑的、施行王道的华夏王朝会两次败给了不识文明的蛮夷,最终导致了亡天下这一毁灭性的灾难。 当然,他们也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但只要消灭掉后金,将女真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掉,这个问题就不会存在。 不管他们怎么想,对于我们而言,士大夫的支持是必要的,毕竟国家机器掌握在他们手中,打仗是要花钱的,花大钱的。 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改变的机会在哪了,我们比其他人更早的看到这个机会,这是一场必然进行的战争,相比于那些还在思考皇位归属的人而言,这个机会就变成了先机。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怎么把这个先机抓在手中。” 第39章 疯子在这里 “上皇自嘉祥二十五年后,就一直在不断补充步军营和蓟辽军镇的大炮和火枪,军造监的火炉一日都没停过,就是耽误了修黄河的银子也没少了军需采购的一两银子。 而蓟辽军镇的兵员更是从嘉祥三十年的九万涨到十三万。其中野战部队的人数从一万涨到了两万四,为了这多出来的一万四千人,蓟辽一年的军费就涨了六十来万,而一直喊苦哭穷的户部堂官们,从没在这事上哼过一声。 不得不说,上皇虽然在夺嫡一事上搅得朝廷混乱不堪,但正经事从未误过,而东征灭金这一战也从未放弃过,不过他已经老了,决意将这件功绩留给新帝来立威了。 从上皇的军备供给上看,主力部队应当是蓟辽镇和步军营,可能还要加上骁骑营和察哈尔马队的部分骑兵。这些部队中的重重之中是久经沙场考验的,熟悉后金部队战斗力的蓟辽军镇。 我们的关键就是拿到蓟辽总督这个位置,当时有资格竞争这个位置只有陈伯父、牛继宗、我的那位妻家叔叔。 陈伯父的优点很明显,随父征战辽东多年,嘉祥二十二年的那场败仗他全程参与,陈家在蓟辽的根基深,当时蓟辽军镇里的各部将官,在二十二年时都还只是中下阶武官,陈伯父在当年和他们中的大多数并肩作战过,有交情,这么多年也没断过联系。 但缺点同样突出,根基深是好事也是坏事,上皇在陈家远离辽东的那些年,借着补充兵员,掺了不少水,安插了一批亲上皇的人,这里面就有元从系的人。而且齐国公府沉寂多年,陈伯父在京一直做着清水衙门的闲差,与当时就担任枢密院副使的牛继清在地位和实权上相差太大。 而牛继宗,他是个效忠皇帝的,当年参加过北讨喀尔喀蒙古、西征准格尔的战事,经验丰富,年岁比陈伯父大些,在九边除蓟辽以外的诸镇都有人望。如果是上皇去世,陛下继位用兵蓟辽选他的概率很大。 至于王子腾......他也就是官位高了些,担任蓟辽总督这个官是没问题的,打仗?他一路从侍卫到禁军校尉再到京营统领、节度使,是个彻彻底底的官僚,离了官位,他连个兵都指挥不动。 这三个人里,按正常的路走下去,陛下大概率会选牛继清。只要上皇死了,效忠皇帝的他就会转头效忠皇帝,至于义忠亲王,不过是个死人,他靠向死人,也是受皇命所为,皇帝怎么能说他做的错呢。 更不用说今上是位政治能力拉满的人,在他眼里,只要能为国家做事,听他的吩咐,过往是可以讨论讨论的,有功劳有过错,都好,使功不如使过,这个道理今上明白的很。 那怎么办呢,最后我们决定要陛下用不了牛继宗就可以了。 可要怎么做到呢,很简单,他不是纯粹地效忠皇帝吗,那我们就给他弄两个皇帝,让他被动地效忠其中一个。当然啦,所谓的其中一个只能是上皇。 我们给上皇演一场马嵬驿兵变,让他做唐明皇,我们做陈玄礼。 说来上皇和唐玄宗很像了,少年登基,一展抱负,用兵四方,八方称臣,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寿命还都很长,对儿子也狠。 在风雨飘摇的嘉祥四十年给上皇来上这么一场,如果他用强,那么他的统治就会迎来结束,十一桥建了有些年头了,到时的他就是想做唐明皇也不能够了。 但这是双输,是最坏的结果,我们赌的是作为一个雄主,一位明君,面对拆屋子的举动时,在动乱的大背景下会心平气地坐下来和我们好好谈谈,折个中嘛。 中国人历来是喜欢折中的。 这是一场冒险,更为重要的是在嘉祥四十年的春三月,这场冒险性质的投机成功了,三月春猎,五月那位真成了死人,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上皇退了位,但心还有,为了保证自己的切身利益,没有将元从系和京营的控制权彻底转交给今上,或许他会握着它,直到死。 我们取得了这个先机。 当然过程描述地有些粗了,但是有些事宜粗不宜细。 我只最后再讲一点,你思考思考。 一场动乱的发生必有其背后的因果,也必有利益的重新分配。 在动乱发生的时候,场内的人习惯性地先思考谁是受益人,因为一方面过去已成既定事实,而人只能往前走,另一方面这场动乱中谁是最大的受益人谁就最有可能是这场动乱的发起者。 但有时候一场动乱的实施者和发起者是截然不同的,借他人之手达成自己之目的,是上上伐谋。 这场冒险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伪装成实施者,利用场内人的猜疑链......哈哈哈,也可以说是人心,将我们同那个最大受益人联系在一起。 只要有人这样想,有一个就会有千千万万个,然后在群体的潜意识中形成共识。 这就是人心,不会宣之于口的认知。” 看着正对着火盆的贾琏,平静地讲述着这样一个故事,是的,一个故事,永远不会有人承认,他们这么干过。 出了这个屋子,就只能是故事了。 陆预又想起初见贾琏的场景和哥哥对他说的话,一个人坐在一群人身边。 没有任何一刻的描述能比此时更为具体了,一个策划了可能和玄武门之变、安史之乱比肩的阴谋的人,活生生站在了他面前。 史书上所描述的阴诡谋士,或许都逊色许多,一场不流血的政变比起流血来更让人不寒而栗,在这一刻皇帝也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陆预虽然懒了些,但听完这段故事也能回答自己前头提出的问题了。 完整的皇权和相权从开国以来就没有存在过,太祖是团结多方势力而创建的本朝。 嘉祥帝二十二年的东征本质上就是为了完成进入治天下的阶段,回收被勋贵占据的皇权部分,如果没有意外,那场战事将是勋贵集团最后的辉煌,可惜没有如果。 战事的失败导致原本可以通过灭金夺取巨额利益换取时间,用时间换取和平过渡的方式失败了。 向外索取利益的途径失败导致了原本处于同一战线的双方走向对立,上皇决定通过消灭缮国公这位武勋领头人的方式收回权力。 但由于打倒了缮国公,作为皇权意识的两个组成部分,皇帝和太子也走向了对立,因为皇帝打击缮国公的行为极大损害了太子的威信,激起了其他皇子对于皇位的野心。 于是皇帝只能接着干掉太子,到了这一步,皇帝只需要重新确立一个太子就可以让事件回到原轨了。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皇帝拒绝了彭城侯为首的朝野推举的忠献亲王,这彻底让事件走向了不可控的方向。 而皇帝的政治信誉也在这次以及上次保龄侯身死的两次事件中彻底破产。 走上不归路的以彭城侯为首的利益团体开始了和皇帝的多年斗法,多方势力牵涉其中。在这个过程中,政局陷入近十年的混乱斗争中,在其中的今上和忠献亲王都显得不重要了。 等到彭城侯身死,按照事件的原本走向,权力将会在继承大统的今上手中实现完整性。 而勋贵集团在经过多年的内斗,领袖和中坚力量都损失殆尽,家族式的培养机制无法再培养出合格的后备力量,今上和士人集团收回权力的过程只会更顺利。 但他们,不,是我们,利用权力交接过程中出现的短暂混沌,用一场半示威半政变的冒险投机创造了一个机会,一个我们可以重新把命运暂时掌握在手中的机会。 但这样做难道没有后患吗? 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有一利必有一患,这点道理是他过世了的父亲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注:为感谢所有书友给予的支持与催更,加更一章。 第40章 延期支付 “琏二哥,这么做会有很大隐患的,陛下和臣工们不会不记得这件事,到时秋后算账的话......”陆预的提问,让贾琏将半个身子侧向他,左手搭在椅背上。 对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最终想以一种黑色幽默地方式回避回答。 “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思考过,对于任何一个皇帝而言,这都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所以我们从不指望陛下会放弃对这一事件的追溯权。 但只要上皇还活着,陛下就会暂时忘记这段不好的记忆,但我们同样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陛下心里会留下一根扎的很深的针,时不时刺痛他一下。 所以我们应当期盼上皇长命百岁。 我们当初有多期盼上皇死,现在就要有多么期盼他长命百岁,毕竟上皇觉得自己五十出头的时候就说自己快不行,到了六十岁又说快死了,可到头来,现在都六十多了,不也还是很健康吗。” 陆预看着贾琏的笑和话语间的诙谐,知道还没到他知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他挺期待这个问题的回答的。 而贾琏也看到了陆预眼里的兴奋与好奇,笑意缓缓收敛,右手伸向火盆取暖,又讲出了另外一番话。 “荆夫,你知道在这场斗争中最可悲的是什么?” 陆预一愣,摇了摇头。 “谈到这个话题,就又要回到儒家的理论中去了。 先前说了儒家讲天子施行德政是为了获得天命即民心的眷顾,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做天子;而士大夫们讲为了保证、监督皇帝会施行德政,需要百姓支持他们,让他们代表百姓在朝廷里做官做宰,作威作福。 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政治斗争中,死了一个太子,废了三个皇子,换了四任首辅,其中三个还死了,被牵连致死、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德政的两面,化民和保民,我都没有看到。 只是纯粹地为了利益,可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又说利一一取自民间,偏偏在这里面我没看到一个百姓呀。 这难道不可悲吗。” 陆预只觉得莫名其妙,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琏二哥说这样的怪话,难道是忘了我们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以前李嵇在嘉祥三十六年还是春庆坊大学士时以《礼记》中《坊记》篇中的: 子曰:“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 这段话做题,给太学生们做讲解。 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这次讲授在士人中引起轩然大波,进而扩展为长达数年的古今论战。 安徽出身的现任内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的胡之问当时是刑部侍郎,是本朝初年学问大家方苞的门徒,就这事在国子监门前和颜元的门徒李嵇展开辩论,那天有上千人围观。 他哥哥陆安带着他去听了,其实具体讲的是啥他一句也没听,只记得时间长了,站地有点腿酸,想回去了,哥哥不让。 回去的马车上他问哥哥讲了些什么,好回去跟母亲讲讲今天干了啥。 他哥哥陆安说了很多,他只大体记得一些。 先说这句话虽然要紧,但与时局而言更要紧的是这句话的下一句, 子曰:“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春秋》不称楚越之王丧,礼,君不称天,大夫不称君,恐民之惑也。《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 只是辩论的两人都不讲这些,只在前一句上下功夫。 二人由礼谈到义,进而谈到利,在义利二字上产生了严重的对立。 这会使得在嘉祥二十年以后有所缓和的儒家学派间的思想争论再度趋于激烈。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有的讲呢。 那时他傻乎乎地记了这些,回到家母亲问起,照着模子回了,结果母亲听了,一顿竹笋炒肉,让他记忆犹新。 那时还非常不服气,挨打时还问为啥不打哥哥,这是他教我的。 不说还好,说了母亲突然流起泪来,也不打了,晚上父亲从枢密院回来,听了,什么也没说,一只手把他提溜到庭中,站了两三个时辰,不是大伯母过来劝解,他怕是站一夜,要死人的。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把他送回家,就出城去了,次日方归。听了这事,只又出门买了一个彩色泥塑娃娃和一本话本小说送他,然后去母亲院里站了一天。 现在知道了当年的事,回想起来,那时的哥哥已经不决定回头了,母亲正是因为隐约知道了些什么,才伤心。 于是想到这的陆预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四个哥哥听。 贾琏知道了,只是沉默,谢鳞、韩奇、萧愈的心情各不相同。 谢鳞父亲早逝,是长兄一手带大的,这件事,兄弟二人是同道之人;韩奇则是伤心多一些,父亲在这事上是支持的,站在背后看着他带着部曲出的门;萧愈毫无波动,那天举事的人中光他的堂兄堂弟就有五个,大不了一起死,下去陪祖父和叔伯们。 沉默中的贾琏想起前世看的一本小说,那个作者早该死了,不知是不是刀片寄的不多的缘故,活到现在。 关于那本书的故事有很多段子,关于一对父子是这样说的:与父亲一同战死,是儿子的荣耀;与儿子一同战死,却是父亲的耻辱。 可又不知一个父亲要送儿子上战场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没文笔去写。 但那一天的清晨,十三个少年做好了背靠背死去的准备,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伴随着朝阳的升起,迎接可能到来的刀剑葬礼。 那样的死亡也很好,一点都不孤独。 如此这般想着,洪暄在屋外敲了敲门,贾琏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还有事办,但接下来的事情陆预就不适宜参加了。 便同他讲,夜已深,该散了,明天还有的闹呢。 就在陆预起身打开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贾琏又喊住了, “恭喜呀!” 陆预一脸懵,不知恭喜什么。 谢鳞笑着说,“伯母已经跟我们讲了,年后已为你选好了人家,是位知书达理的小姐,婚事约在下半年举行,在这要恭喜了呀。” 陆预脸上泛起红,加上方才吃了点酒,受了火烤,如今又站在风口上,愈发醉了。 愣在原地有一会,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是谁家的姑娘?” “这不该由我们告诉你。”贾琏和蔼地看着他。 “哦哦...”陆预直点头,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却又绊了一下。 韩奇打趣他,俏声喊到,“晚上可别觉着热,脱了衣裳,小心着凉!” 这话激的陆预掩面夺路而走,连身旁打着伞的护卫都不等了。 庭院内的护卫们都笑了,黑夜里的笑声中带着欢乐,人总不能一直冷下去不是。 第41章 一部二十二史 陆预走后,院内没有恢复平静,被陆预打开的门也没有关上。 贾琏等人来到屋檐下,庭中全是由青石砖铺成,硬的很。 不多时,两个护卫押着一个双手被缚的男子来到院中,要强压他跪下,男子死撑着,最后膝盖后窝猛挨了两脚,还是跪了下去。 身子跪下了,可眼里满是愤怒,直瞪着屋檐下的人。 贾琏神情冷漠,已无方才对陆预的和颜悦色,“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狂妄呢? 我们再是世家公子、少爷纨绔,可到底是在军中做事的,还没到了忘记军法的地步。 本朝初年编撰的诸镇府军制上明文规定,最低规制的侦查小队,三人一组。天佑帝建内卫时,为了同各地府军作战时相互配合,基本是按照军队的哨骑规制仿建的,内卫的监视小组向来是三人一组。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你这么大胆,你两个手下都不见了,你还敢摸进庄子,不是,你凭什么呀?” 男人挣扎着,头摆动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要说话,可塞在嘴里的布条,让他说不出话来。 贾琏挥挥手,一旁的护卫取了男子嘴里的布条。 “贾琏,你大胆,你敢......”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砰砰挨了几下刀鞘,打的他以脸触地。 “威胁的话,就不用说了,说了更让我瞧不起你。”贾琏见打得差不多,再度开口。“虽然我没打算放你逃离这地方,早已把人撒出去了。可你主动凑上来,想必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让我们说话简单些,这里也没外人。 你是奉两宫中哪位的命令,监视李嵇的?” 男人再度抬起头,眼睛里的杀意,任谁都能看出来了,是个死硬骨头。 “可惜了,”贾琏心内一叹,缓步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洪暄见状,忙打伞跟在他身后。“你不用觉得你的死会有什么价值,这里是宣府以北,早就超出了宣府驻军的管辖范畴。 多年以来,漠南三部的牧民在冬初和春末都会零散南下,从边地百姓手上抢劫粮食财物。 起先宣府的驻军还管一管,可几次下来宣大骑兵连根毛都没捞到,侥幸抓到一两个,也补贴不了大队骑兵出动带来的军资损耗。 因为不正常的军资损耗,被九边的御史参了一本不说,你见过有三三两两带着骏马良弓南下觅食的可怜人吗? 官司打到朝廷,上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漠南三部确实困难,草原上的白灾就没停过;二是还要漠南三部制衡喀尔喀蒙古诸部,防止他们和后金的联合。 但是呢,又不能说不管,于是这就成了无头公案。宣府的驻军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去碍皇帝的眼,这里的状况就一年不如一年,漠南三部南下的人是越来越多。 老百姓受苦,这里的地主也受苦,想卖了地,到往南一点的地方生活,可偏而地还卖不出价。 要不然我们也买不了这么多地,建田庄了。 朝廷的所谓大局太大了,大到容不下这里的百姓,管不了,就把人开除出百姓的行列,可漠南三部也没疯,偶尔打打牙祭行,要是真大规模南下,那宣府和察哈尔的驻军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于是这里就成了两不管。 洪暄,今年比赛,杀了几个南下找食吃的?” “回爷的话,七十七个,就比陈二爷、谢二爷的人差些。” 站在檐下的谢鳞听了,微微摇头,无奈呀,这都有的比,庄子上的汉子到底是有多无趣。 “你看,今年南下的有这么多,现在又是春三月,你说你的上司会给你报个什么死因?” 男子硬气到此,还是没有说软话,只是低下了头。 “陛下不会不记得我们的。”声音小了许多,也单薄了许多。 也就离得近的几人听见了。 贾琏想了想,右手将洪暄手中的刀抽了出来,没有立马砍他,而是说起另一番话,“想必你书读的不多,是内卫没教好你。我这有段话就当临行前送你的: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 是位大儒讲的,记住没,没明白有的时间想,下辈子想明白就行了。” 接着反手一刀,照着脖子而去,刀落人倒,话未尽。 “皇帝?哼,一部二十二......哦,说错了,明史稿还在翰林院的书库里吃灰呢。 一部二十一史,无非是四个大字,争当皇帝。 为了这四个字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死了多少的天子。有什么趣味?皇帝只有一个,天下百姓却有万万。” 贾琏像是自言自语,可院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洪暄招手让人把尸体送到铁匠铺,和那二人团聚去。 待院内干净,只余一二飘着的血腥,护卫又从外领进来一老一少,洪暄附耳将情况报于贾琏。 贾琏听完,招手让二人上来,没问老人,而是开口问向小孩,“几岁了?” 女孩答道,“回老爷的话,今年七岁了。” “年纪还小,胆子不小呀!不怕死吗,敢当着贼人面喊人。” 女孩抿着嘴,怯生生地,不敢回答,这个爷爷没教过。 身旁的老人正是女孩的爷爷,面庞苍老,身形枯瘦,见孙女答不上来,还想替她答上一两句,身子微微前躬,还未开口,就看到了贾琏斜瞥过来的眼神,立刻焉了下去。 见老人不再动作,将视线重新放到女孩身上。 “还记得父母的样子吗?” 女孩低着头看着青石板上赤裸的黑灰的双脚,雨滴打在她身上,早湿透了,一二缕青丝贴着额头,雨水顺着发梢滑过眉眼。 贾琏看到了,眼皮闪烁,微撇头看向一旁,又很快收了回来。 “抬起头来,看着我。” 女孩还是不敢。 “我说了,抬起头来,看着我。” 女孩依旧不敢正脸看,只是头微抬,眼睛上瞟,看得见贾琏的鼻尖。 “不管你爷爷跟你说了什么,那些都不值得。以后也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拿自己的命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赏,你还没到能自己做主的年纪。” 说话间,挥手让人带她离开,又将洪暄手里的伞递给他。 正准备和老人说话,已经走到院门口的女孩转过身来,声气娇小,“老爷,我......我不是有意喊的,我....我只是夜间添柴,不小心看到了,害....害怕。” 贾琏没说什么,等到护卫送女孩离开,方开口,“按照当年我定下的规矩,我是该赏你孙女的,可惜她太小,还不知道想要什么。 你就很好猜了,要钱还是想得份差事。” 老头一时没敢开口,最后壮着胆子提了请求。“老爷,我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干活了,我儿子儿媳又早早就没了,如今就剩一个孙女了。我想求个恩典,把我.......” “好了!”贾琏打断了他的话,“想的太多不是坏事,可也不一定是好事。你既然说你干不了活了,那就让洪暄给你二十贯好了。” 说着让人领他离开,不过又叫住了他,“小心着些,十一桥是不大,可人不少,人心更是多的很。” 第42章 在路的尽头等你 送走老头,回身走向屋内的途中,贾琏又停下脚步,问道,“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落后半步打着伞的洪暄愣了,“爷,啥记住没?” “我刚才的话不光是说给女孩和他爷爷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贾琏侧身看着洪暄,他不知所措,又紧接着耐人寻味地说,“不光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你们听得。” 眼光扫过院内的护卫们,雨不大,可也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天又黑黑地,即使是举着火把,离得远了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庞。 “凡事脑筋动一动,脑子多想一想。 跟着我不是你们人生的全部,如果有一天跟着我死了,希望不要像方才那个可怜人,自己骗自己,到死一场空。 到底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自己的心,不管跟从哪一个,心里下了决定,就要一条道走下去。如果没有从一而终的勇气,怎么能让我相信你们呢。 要知道从十一桥创立之初,我们面对的就是这个国家权力最大的人,今天杀掉的这个,只是我们将来要面对的无数人中的一个。 你们中有很多人当初是我祖父命令你们跟着我的,身不由己,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如今已过去十一年了,距离那个春天也已经过去了六年了。 你们不一定要跟着我走到底的,如果有一天心里想明白了,可以来找我。” 话在雨中飘荡,护卫们没有吭声,能进到这个院子里做事的,三代人都是为贾家效过死的。 再则说了,他们这位主子跟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性子完全不同,说话不着边际,让人听了犯迷糊的事又不是一两回了,听着就是了。 真要让他们去想,去思考,说不得祖坟得冒青烟。 贾琏在雨中等了许久,还是缓步走入屋内,在迈过门槛的时候,韩奇低声问了句,“有必要问他们吗,他们早没得选了。” “人生来就有选择的权利,不管是为了钱,还是权,还是生活。”贾琏没有停步,只回了这一句话。 ............ 经过整晚的折腾,谢鳞三人也带着人回了,一帮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最先到的是谢鳞,他和二人招了招手,就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 第二个到的是韩奇,不过他没有直接作别进屋,而是停在院门口,问了萧愈一个问题,“你怎么看琏二哥方才说的。” 萧愈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琏二说过,一个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至少目前来看,他是支持我的理想的,那我就没意见。” 萧愈的话,不出韩奇预料,还是和以前一样乏味。 韩奇知道萧愈加入春秋社的缘故,不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是单纯地报仇。其父现为锦州节度使,其祖父生前为蓟辽右镇统制,嘉祥二十二年死在了甘泉堡,一道死的还有萧愈的三位叔伯,所以到萧愈这辈,兄弟七人都是由萧愈的父亲养大的。 萧家祖籍湖广,而事实上蓟辽军镇在天佑帝创建之初就全由川籍、湖广籍勋贵将领构成,他们也被称作西南系,就像京营由宁荣国公府为首的江南勋贵把持,靠近帝都的宣府和大同由西北元从系控制,从京城到江南的运河沿线由拥兵数万的漕运总督衙门控制。 围绕京城展开的兵力布防,是天佑帝初定天下时规划的。 至于为什么京营这样险要的位置由后入伙的江南勋贵把持,绝不是谢鳞早上同陆预说的那么简单,光死人就可以了。 萧愈的父亲,韩奇只见过一回,那是嘉祥三十八年秋,萧愈父亲升任锦州节度使前,进京朝见上皇。韩奇记得萧愈父亲是坐马车进的城,不符合当时边地将领的习惯,等下了马车,见了那条瘸腿才知道原委。 当时迎接的几人都有些愣了,但萧愈父亲没有把众人的失态放在心上,还笑着讲起了瘸腿的缘故。他从甘泉堡逃回海城的路上得知海城早已失陷,只得带着人向西跨过辽河,逃奔沙岭堡。路上被后金骑兵追上,最后一点部曲也死光了,马也被弓箭射中,人被摔下马来,让马的尸体给压了。 最后还是被驻守熊岳城担任右后方防卫的彭城侯驱兵前往沙岭堡救驾途中在死人堆里翻出来的。 所以萧愈进社的目的就是要为了杀人,杀女真,除此以外他对社内的其它活动大多不放在心上。 萧愈说完这话,也回身朝自己院走去,韩奇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路尽头。 .......... 韩奇走在庭中通往厢房的路上,心思已经飘到数年前社内聚会时,陆安问的那句话。彼时贾琏提出那个惊天谋划,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陆安就是其中一个,他只问了一个问题,若是陛下用强,到时何谓? 贾琏说:死生,昼夜事也。死则死矣,今日他为君,我为臣,视我如贼寇,不复昔年;我等刀剑尚在鞘中,引而不发,一试以观天下,犹此,成败亦不失为豪杰也。 最后是陈老大下了定论,一个字,“干!” 当年没有陈家数千部曲家将的豪赌,其他几家也不敢下注,要知道在那天城门打开一路北奔来此的路上,骁骑营的骑兵跟在身后有谁不知道的。 而在这里,在十一桥,靠着年前年后人员流动而聚集起来的各家部曲不下三千人,都是甲胄完备的骑兵,陈家步骑混编的主力从关外穿过漠南三部的草场而来,就在距此以北不到百里的地方。 城内谢鳞的兄长谢鲸早早就坐镇营中,陆安、陆预的父亲守在枢密院,贾琏祖父临终前交给贾琏的在京营里的几个死忠事发时就陪着王子腾,禁军里各家的子弟只到事前才收到命令,不敢冒险的就看着,敢冒险的你不干也得干,距离上皇最近的,就在十步外看着坐在台阶上的皇帝,还不止一个。 只要有上皇敢,距离嘉祥二十二年从战浴血不过十八年,各府的老人还没死绝呢! 但那时的情形与人心都是机缘巧合下的结果,现在今上在位,总有一天会按贾琏原本推演的故事走向走下去。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听过贾琏当初推演的人,都是信的,不信也不会赌上全家性命干,可信的也都记着贾琏故事的下半段。 陆预的隐忧,他韩奇也有。 今天陆预问贾琏,贾琏没答,贾琏不仅没和他讲,也没和社里的老人讲过,好像不重要似的,或者说像是等打完灭金之战也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了。 但贾琏面对这个话题时像揣着刀子,不,他一直揣着刀子,没有放下过武器。想起今天院内死掉的三个内卫,就要推开房门的韩奇猛然有种想法,或许贾琏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告诉两宫,他们还没有放下刀。 所谓的南下牧民意外杀掉一个内卫监视小组,是个借口,一听就很扯的借口,可也是贾琏给陛下的遮羞布。 这条路还没有尽头,黑的很。 第43章 故事的开始 在十一桥附近的小山上打了几天猎,三月十九这一天的清晨,不同于过去几日的小打小闹, 今日庄子外边聚集了上千人马,除了几日前从京城来的,其余全是周围十几个庄子的部曲,两日前他们得到琏二爷的令,全部集结到十一桥,走一趟北边。 昨日得了消息今天有远行的冯紫英等人清晨起来,带着护卫马匹来到庄外,看到庄子外的人马都愣住了。上千的骑兵呀,虽然没有备甲,可弓枪具备,站地上平视过去也是黑压压的一片,更不用说他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安静地不见一声雁儿。 一二目光扫过他们这边,冯紫英只觉心里淤堵,闷得很,抓着缰绳的手都勒痛了,他来这之前,没听说春秋社入社有这种行动呀,贾琏疯了吗,要知道这里是宣化北,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他弄这么多骑兵干什么? 今年预备入社的人现在都变得紧张了,家丁护卫们都握紧了刀,这场面是他们从未预料过的。 冯紫英在这一刻有了退出的冲动,四处张望,看贾琏那些人在哪,发现了韩奇、萧愈、柳鸢这些老人,不过他们站在对面,正聚在一起谈些什么,贾琏没了踪影,倒是看到了他弟弟贾琮。 有些慌了的冯紫英没发现他们一伙人中少了些什么。 ......... 白崇寓方出门,就有个人等着他了,说是有人请,他心下还以为正事终于来了。 等到人把他领进屋子,出乎他意料的是,坐着的不是贾琏,而是谢鳞。 谢鳞坐在上首,喝着茶,见他进来,指了指左手的椅子。 “你认识我吗?” “您说笑了,定城侯府的谢二爷,哪有不认识的理。”坐下的白崇寓发现没有茶,听了这话扬起往日的笑脸。 “很好,看见没茶,没生气,藏的很好,是个合格的商人。”这话让白崇寓脸色一僵,笑也收不回去,“也不好,叫我谢二爷不太好,这里的老二很多,你还没资格叫。” 在江南商场从小混起的白崇寓看着这位的样子,和甄家那些人的样子还真像,忍,一句话又不掉二两肉,“您今天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首先,你说错了,找你的是琏二,不过他现在有点事,恐怕来不了,由我代.....我们来和你谈谈。”谢鳞放下茶杯看着他,话中间有些许停顿,“琏二跟我讲,你是来京城走门子做官失败了,被甄家推给琏二他叔叔,又被推给琏二的?” “是。” “过来这么久了,想明白为啥失败不?” “甄家不让。” “时机不对,商人买官求个符不是一两日了,江南的甄家、薛家、何家,山西的张家、齐家,湖广的.....,说多了,这些都是做了皇商买卖有个官身的。 捐点钱而已,对你们而言,九牛一毛。 但现在不同了,我问你现在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谢鳞说话间轻松的很。 “内阁首辅谢膑下台?”试探性的一句。 “下台换个首辅是为了什么?”贾琏告诉过谢鳞,白家是个给甄家打苦工的,虽然是江南豪商,但吃的是官家饭,做的纺织生意,光是金陵织造局每年给他们家下的订单就够吃撑他们了。 而且这个生意是甄家做主分配给白家的,大头都是甄家吃了。 白崇寓换首辅的结论无非是他年前见太学生们上书,再加上会馆里一些议论总结出来的,这也是民间的共识了。 谢鳞问这个问题,他知道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但他所处的环境能为他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他只能回想起和这些有关的消息,试图拼凑出一个答案,以期望他的回答能为白家提供一个敲门砖,他父亲追求了多年的机会就在眼前,这是他模糊的直觉。 谢膑是江南出身,是上皇在位时的老人,如今谢膑下台,能坐上首辅位置没几个,枢密使石秉昆不行,漕运总督俞鹤伦不行,刑部尚书胡之问曾经依附过忠献亲王,礼部尚书刘学义性子太柔和比谢膑还不如,吏部尚书老天官夏崇年纪太大了些。 谢膑下台是因为士人们要求改革,施行新政,谢膑首鼠两端,五年过去了新政始终不能推行。内阁大学士中不论是谁上台都要推行新政,可新政必须要有个在士人中有威望、有陛下支持、性格强硬、政务熟练的人来做,现在内阁的几人都是不行的。 六部九卿中还未入阁的,工部尚书李轲?不,此人是个做实事的,朝野共识,还有.........等等,有个可以,李嵇,他之前就是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去职的原因也是因为和谢膑在新政施行上有所不和。 对了,对了,如果陛下要选个新首辅一定选李嵇,他可是潜邸时的僚属。 但是换了李嵇做首辅要做什么? 想到这,白崇寓已经无法再推下去了,过去十几年白家只需要跟甄家和织造局的官员们打交道,钱不用多费力就能赚到,在小圈子固步自封。 意识到障碍的白崇寓想到了另一个与这个相关的。 是了,时机不对,谢膑和甄家在嘉祥年间就交往过密,如今下台在即,决不愿再和甄家保持密切的关系,在这事上帮忙。甄家也意识到首辅谢膑的路子走不通了,才要他去找贾家。 如果是上皇还在位,甄家自己就可以跟上皇讲,根本不用通过谢膑或者贾家,上皇....... 白崇寓久久没有回答,谢鳞也不介意,只最后喊醒了还在思考的白崇寓,将桌上的一封信递给他,“事后你回趟江南,将这封信交给你父亲。记住,我们的期限是六月,六月过了,你们还没有回复就当合作不成立。” ......... 没有接待白崇寓的贾琏也没去别处,在自家院子里听着今日早晨收到的消息。 “你是说,那位新任应天知府在二老爷的人到之前就判了案子?” “是的,爷,我们在江南的人是这么回的信。” “薛家呢?” “薛家少爷报了假死,早在那位知府判案子前就上了来京的船,在路上我们的人还看到了薛家的船,估摸着再慢,四月初也该到。 薛家在江南的一部分产业也让他们族里的几房老人分了,如今薛家的境况要我说,早不比当年薛老爷在世的时候了,如今这薛少爷又在户籍上成了死人,更是........”来人说着说着,看着贾琏的脸色停住了话。 “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 “回爷的话,蕴儿姑娘说史家在永定河以及京畿附近河道两岸的田地都卖出去了,目前还不知道买主是谁。” 这个引起了贾琏的注意,“其他人有什么动作?” “各王府、公府都有动作,派了管家,好像都在行市里头查是谁收了地。” “史家呢?” “没,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深浅来。” “就是说买主不是勋贵喏,去查查山西会馆、江南会馆、广东会馆的人,看是哪位大财神进京了,敢从我们手上抢食吃。” “是,另外还有一事要报于二爷。” “说吧。” “昨日前内阁大学士李嵇到了京城,被陛下招入宫中问策,至晚方出宫城。” “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贾琏接见完从京城来的人,再骑马出门来到庄子门口。 什么也没说,扬鞭纵马,向北而去,千骑卷平冈,风烟照六京。 第44章 薛家进京 嘉祥六年春三月二十二日,围猎结束,申请入社之人员一应纳入。 二十四日,贾琏等人归京。 二十七日,帝下诏,李嵇起复,为内阁大学士,工部尚书李轲入阁兼任原职。 四月初二,薛家入京,彼时贾琏尚在营中奉圣命整肃军纪,至十一日黄昏,方归府。 夜里,贾琏洗漱宽衣后坐到炕东头,四月的北京还是有些冷的,屋里放着火盆。 一身碧绿长裙的平儿坐在贾琏身后给他拢头发,王熙凤手上拿着个单子,后头还跟着捧着礼盒的丰儿,缓步来到炕西边,先将手里的单子往贾琏面前一搁,左手扶着腰,右手撑着炕桌,慢慢坐下。 贾琏嗑着瓜子,嘲讽道,“不是才三个来月吗,至于这么大动静,还扶着腰,咋滴,你九月要临盆了。” 王熙凤不在意,知道这男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拿眼神杀了杀他,头微抬,指向那封礼单,“看看吧,薛家姨妈初二那天派人送来的礼单,全着呢,你的在这,其余都归拢归拢放到库房里去了,唯独你的我可不敢做主,特意等你回来下决断呢。” 说完手指挥着丰儿将礼盒放到炕下边的小桌上,打开来给她二爷瞧瞧。 琏二听着阴阳怪气的话,笑着拿起礼单,翻开看,东西也不多扫两眼就够了,可丰儿打开的礼盒倒是让贾琏不好意思起来,是一件弦纹环围领无袖锁子甲,“看来是薛家妹妹挑的了。” “怎么样,入不入的了你的法眼呀,都知道你如今在府里能耐大了,特意选了的,生怕得罪了你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平常人家送礼哪有送锁子甲的,薛家虽比不得薛老爷在世时的境遇了,可财还是有些的,挑了件这么个东西,她看到时就知道不是姑妈送的。 别出心裁是要见识的,不然就是画蛇添足,好心办坏事。贾琏又不缺这玩意,而且送这东西多少有些忌讳,放到心眼小的人那里,且不知是不是仇呢。 贾琏没有答,而是话头一转,谈起薛蟠来,“我回府已经在二老爷那见过薛家少爷了,是位妙人,姨妈有的费心呢。” “事情不是处理了吗?这回上京姨妈也有管教管教薛家兄弟的意思。只是这事实在不巧,叔叔出京了,我看姨妈的意思是放到族学里读几天书才好。”王熙凤替薛家辩解着。 “难道江南的教书先生少了?放到族学里头,二老爷不还是没空管,更不用说那里头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到了年纪也没读出个子丑寅卯来,想让族里给份差事,可偏偏没门路,就在里头干耗着,有什么好学的。”贾琏一边说着,一边将平儿的右手放到手心捧着,弄得平儿一只手替他挽发,嘴也嘟了起来,要不是看在琏二在聊正经事的份上,早一脚踹了。 \"不行,不能用脚踹,说不得他要得寸进尺。”平儿想起以前贾琏抱她脚放怀里的场景,到时又是进狼嘴里,说不清了。 “那你管管?” “哈哈哈哈,我算个啥,和薛兄弟也不过平辈之交,哪能在这事上插手的,不显得我不懂事了?”贾琏只能打起哈哈。 “丰儿,将东西收了吧,交给蕴儿,另外叫她挑份礼,今晚送到梨香院去。” 丰儿领了命,把东西一收退出了里间。 等到丰儿走,王熙凤又提起一事,“说来这次姨妈带着兄妹进京也有另一番谋划,薛妹妹年龄合适,薛家又在秀女待选的人家里头,这回是想把薛妹妹送到宫里头,你说这事行不?” 贾琏收起笑来,低沉地说了句,“妹妹送到宫里也好些年了,在甄老太妃处不也只做个女官? 陛下登基时都三十六了,如今成年的皇子也有两三位了,入宫又是苦等,何必呢。 我说句不好听的,薛妹妹和妹妹都是性子机敏,又读了书的大家闺秀,不止会那针线女红。 识了字原说是好事,可也从这书里识得了大体,这就错付了。” “你说的好听,我们家大姑娘和薛妹妹心里未必愿意,可要不做,你叫她们心里多难受。 薛妹妹读了书识了大体是错?按你话里的意思,读了书是错,不读书更是错咯? 那我这个不读书的,是不是入不了你的眼呀?”王熙凤早已认清这个男人的面孔,这屋里头又没外人,说话也没了掩饰。 “读了诗书倒是她们的错了,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做,还不是你们这些个有能耐的、家里做老爷的没本事,最后把那富贵都期盼在女子身上,都系到女孩子家的腰间上? 你有脸说?” 贾琏被喷的一脸懵逼,诡辩道,“我可没嫌弃过你,我什么时候说了?再说了我以前教你读书识字是你不愿意呀。 对吧?平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平儿听了眉眼往上一搭,那叫教书吗?教到床榻上了,你不觉得可耻,我还觉得羞呢。 贾琏见平儿不伸手拉一把,就只能攻其薄弱处,“再说了,老太太不是觉得只识得字就行了,不做那睁眼瞎,是也不是呀。” 见贾琏讲起老太太来,知道他是不服软的,理短就拿老太太压她,不与他一般见识。 凤姐儿又说起它事来,“不说别的,你年初说从江南请了师傅来,如今都四月中,怎么人还没来?二太太都问我了,说是还等着位好师傅,让宝玉好好学学文章、收收心呢。” “也快了,能要多久?估摸着就这两天了。”贾琏不太在意这事,反正也是走个过场,这府里头的读书苗子,不是考不了,就是年岁太小,要是他三妹妹是位男儿,哪里要需要使手段,“读书自古是个苦差事,十年寒窗都是谦虚了,婶婶能忍,老太太能忍?珠哥儿倒是能吃苦,可惜了呀。 要不老太太能这般疼宝玉,宝玉要是没那心,不也是白忙活。” “你是不是嫉妒宝玉?” “你心里愿意吗?” .......... 梨香院里,薛家三位主子都没睡下,反倒是聚在一屋商量事。 宝钗挽着母亲的右手坐在榻上,薛蟠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接受着母亲和妹妹的拷问。 问了两三遍了,实在是困了,薛蟠吵吵着要回去睡觉了。 宝钗却看着母亲,心里想着哥哥方才的话。哥哥说贾琏没啥难堪给他,就是看着人冷了点。 可她知道他哥哥惹了祸,这事那位琏二哥哥是不满的,觉得不能脱罪,途中知道舅舅升了外任的同时也得知了贾家内部对他们家的态度有分歧。 母亲说既不往舅舅家去,便得去姨母家住时,她虽是不语,可夜里榻上也与母亲有一二隐言,可惜母亲性柔,模棱之间还是来了贾府。 贾家上下待客谦和有礼,可姨母闺房话也有暗暗提示,言及贾琏,面色虽红,但欲语迟言,凤姐姐见面也不谈夫婿,就知这位琏二哥哥不是好相与的。 这般担心着,如今这位琏二哥哥也从军营中回来了,和哥哥真见面了,担心却少了,到底是大户人家又有世交,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事到临头方知易,只有迎头撞南墙。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琏二奶奶院里来了人,要见太太。 第45章 江南读书人 薛母命丫鬟将人请进来,结果来人她们不认识,一时有些许错愕,宝钗搀扶着母亲起身,薛母问道:“你是........?” 蕴儿躬身答道:“回太太的话,我叫蕴儿,是二爷身边的丫鬟,平日里头不在府里做事,太太没见过我也是常事。今日爷回府见了太太送的礼,说是长辈赐不敢辞,但做晚辈的也有一二心意,望太太收下。”说完,侧过身子露出后头两丫鬟捧着的礼,五匹蜀锦,三株辽东参。 薛母看着礼,心里却有困惑,于薛家而言蜀锦不是啥稀罕物,可这蜀锦的规制看着有些特别,便又不好意思地推脱。 蕴儿谦让间,透了底,“太太不用觉得如何,这蜀锦原是宫里头例年节下赏的,爷和奶奶也用不着,就都分给府里几位爷和姑娘了,去年进府客居的林姑娘也是有的,如今薛姑娘进府了,规矩也是一样的。 太太方是收下的好,不显得两家人的短。” 宝钗听了这话,向着蕴儿说道,“难为琏二哥哥费心,妹妹心领。” 蕴儿瞧着那俊秀丰美的模样,心里也是叹气,让人羞见呐,“姑娘挑的礼,爷看了,也要谢姑娘的用心才是。” 说完,再打几回太极,拿一二月色入屋当借口逃走了,也没喝茶,礼是礼,亲是亲,她主子的行事她不也得跟着。 回屋的路上,蕴儿想起今日送的礼来,在得了丰儿的口令时,去库房挑,看着堆满的蜀锦和辽东参也只能是照着送府里姑娘们的规制原样送了。 要说上贡的蜀锦和辽东参虽不是多大的稀罕物,可也不寻常,平常大户人家也没她爷那么富的,每年从蜀中和辽东来的礼都快把库房站满了,送礼也只能这么挑了,不然就凭二奶奶一个人也穿不了那么多衣裳撒,东西放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 十三日这一天,王熙凤念叨的江南师傅到了,贾琏在外书房接见了他,但在见到的那一刻有一丝诧异。 文质彬彬、穿着寒酸的读书人以为是他和信上介绍的年纪不符,年轻了许多。 在入屋拜会过后,不仅拿出一份名帖来,还有一封信,一同递给贾琏。 看着贾琏拆开了信看,自己也热情地解释道,“贾公子还望海涵,林御史原是请的晖章兄,可行至半途,家中突发恶事,只得返乡,又觉如此有负托请。书信一封请我代他来贾府教书,正巧我居家多年,昔年积攒也所剩无几,贾府出手阔绰,我也心动,便答应了。 您手中的信就是他亲笔所写。” 贾琏笑着看信,久久没有应答,读书人不知有何错漏,但又恐语多失密,只静静地等着,不差这一二刻。 “魏先生?”贾琏看完信,先是试探着开口称呼,“我没说错吧,这信上写的?” “没错没错,鄙人魏无思,贾公子随意称呼就是。” “先生说笑了,请你来是教授我贾家几个不成器的子弟的,那有不以礼相待的道理,”贾琏语态谦逊,不同人不同语,“就是不知道先生来此,知不知道来我贾府到底教些什么。” “听闻是贵府有人意在院试,才从江南请人来授课。” “好叫先生知道,要进院试的是我两位不成器的弟弟,其中琮哥儿年岁大些,到了要做事的年纪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想着他能考个功名,就是将来出府去也自有一片天地留于后人;瑛哥儿年岁小些,又受祖母疼爱,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只不过让他受受熏陶,若是有才于此道当然好,无趣也不打紧的。”贾琏给面前这位文士解释起缘故来,“先生即知,不知要教些什么?” “当先授四书五经,知贵府二位公子根本深浅,再因人而教以八股策论。”魏无思觉得这样回答当是妥当了。 “先生说笑了,我们家这两位怕都是四书不通的蠢才,不是先生这样自幼熟读经义、明师教养的人杰可比。”魏无思不知贾琏是否有意,既不挑破,也就继续装着,“天才有天才的考法,蠢才有蠢才的考法,前明至今三百余年,八股取士,不知出了多少进士科,便是再厚的书也有考尽的时候,更不用说论语一共才一万五千字,您说是不是?” 魏无思早年是受过勋贵家习气的苦的人,在此时也对贾琏言语间的赤裸无耻感到一丝气恼,圣人学问就是叫这些人败坏的。 “先生若是觉得为难,不如我再告诉先生顺天府院试的主考官是谁?” “贾公子的话我明白了,此事魏某能做,不过怕是要苦了贵府的两位公子了。”魏无思思量了下,觉得凭他的学问小事一桩,小不忍则乱大谋,忍。 “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怕是以后有的苦吃呢!先生只管教,一切后果我来承担。”贾琏见他有胆气入这虎穴,也就继续往下走。 “不过除了教授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我还有一事相托。” “但听公子吩咐。” “先生从江南来,想必也是听过我姑父的名字。” “贾公子说笑,两淮巡盐御史我若说不认识,便是不识泰山了。” “我姑父膝下有一爱女,自幼受姑父教养长大,又是湖州进士现任应天知府贾雨村大人起的蒙,四书已通,天资非凡。 可惜姑母身体羸弱,如今送入京中,由我祖母教养。祖母见了疼爱至极,当然是好事,可若是因此中断了求学,就不好了。 所以我想请先生在教授我两位弟弟之外,费心授学,使我妹妹能怀恻隐、守羞恶、知恭敬、明是非,以宽我姑父姑母千里托付之心忧。 先生若是愿意,除了六礼束修,我另有百金相奉。” 魏无思没想到贾琏会提这个要求,教两个世家子弟不是多大问题,可大家族中少有请明师给自家闺阁女儿授学的,即使是有爱女之心的也是自己在家私授,不敢外专。 而且贾琏对给林家小姐教学的期许,也让魏无思些许敏感。所谓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出自《孟子·告子上》中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 对贾琏的话翻译一下就是,希望这位林小姐通过读书学习能够实现怀仁、守义、知礼、明智,这不是一般的要求了,连他魏无思也自认够不上这四条呀,口气不是一般大了。 而孟子的这段话涉及到了儒家的心性论,对该句的不同解释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儒家不同思想流派的分野。如果方才只是有些猜测,现在就凭这句话,魏无思可以确定贾琏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甚至触及了真相。但是贾琏似乎并不在意他,这很有趣,不枉他委身入贾府。 虽是如此想,但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贾公子所说,非我能及,不敢轻言许诺,只能说尽力而为。” 这是答应了,谦逊之词却也是实情,贾琏也认同。 说到这里,贾琏便让傅亨领着魏无思去贾府为他安排的别院,礼送至门口,站在台阶上看着魏无思的单薄背影消失。也不回屋,而是来到廊下用檀木棍逗起雀儿来。 等到傅亨回来,他站在阶下,向贾琏请示是不是要找人查查这位魏先生。 “查什么,人闲的慌?他我认识,姓卫,名恙,字宣义,嘉兴人士,嘉祥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之前在翰林院修明史,三十九年母亲病逝,丁忧还乡,守孝三年。 用得着你去查?”贾琏逗着雀儿跳来跳去,言语间有些松快。 “认?认识。”傅亨怎么也没料到贾琏会认识一个从江南来的文人。 “认识不奇怪,奇怪的是身为清贵人家,守孝结束这么久,不去吏部谋个官职,来贾府这肮脏地做什么,言语间身段还放的这么低,传出去不怕有误他的仕途?” 傅亨对贾琏言语中对贾府的贬低,心里暗暗蛐蛐,“爷说话也忒难听了些,您不也是贾府的人吗,这贾府要是肮脏地,那住在这里头的您又是啥?” “更有趣的是他卫恙身为黄梨洲的徒孙暗中进京做什么?傅亨,他要是外出,派人跟着,我要知道这人在京里都见了谁。” “是。” 第46章 送礼请客 四月十五日,天气晴,微风。 贾琏坐在外书房里间看尉缭子,正看到守权第六中的“攻者不下十余万之众,其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 庭院中传来响动,不多时谢鳞进来了,这不奇怪,本来就约好的,只等谢鳞办完枢密院的事就在这边会面,可紧跟着的陆预倒让贾琏有些不解,这小子不在营里待着就算了,怎么还一脸衰祥。 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谢鳞,谢鳞进屋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傅亨伺候着端来新烧的茶水,他一边等着茶,一边解释道,“这小子不干正经事,跑去吏部找姚文华套近乎,文华不堪重扰,把人提溜到我那里,说这家伙再这么干,就别想娶他们姚家的姑娘、他姚华文的妹妹了。” “哈哈哈哈........”贾琏听了实在忍不住拍桌,这小子够胆,敢去找大舅哥,不知道姚华文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吗? 要不是看在陆安和他姚文华在宫里曾经一同做事的份上,这婚事他也不会同意。 陆预听着两位哥哥的嘲笑,走进到贾琏面前,看了贾琏手里握着的书,伸手想看。 贾琏虽是笑着,却先是一躲,后是用书一打,“干嘛呢?在这打你哥哥的款。” 陆预受了教,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看看琏二哥手里看的啥书,我也好回去读读。” 琏二一愣,笑都兜不住了,“你小子不对劲呀?怎么了。” “他这是听说姚家姑娘是位自幼饱读诗书的,心里胆怯了,怕日后说不过他家夫人,临了找补找补呢。”谢鳞品了一口茶,揶揄起陆预。 “佛脚也不是这么抱的,你要准备读书也该去找找夫子,从头开始。 说来你大舅哥可以呀,他是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待过,腹中文章多得很。”贾琏说着说着发现了某种真相,“他那不成,也别来我这薅呀,这书可是我林妹妹送我的,你要想要找你妹妹去。” “我妹妹?颖儿不找我要钱就是好事了,以前哥哥在她还有些世家小姐的范,如今也不知是哪来的嬷嬷教坏了她。”陆预一脸抱怨似的哭诉。 可谢鳞偏要拆他的台,“可我听伯母说,颖妹妹屋里头多了好些不该有的书,不知是谁给她去外头买的?” 陆预急了,“谢二哥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讲的,败坏我妹妹的名声。” “好了,闹够了。”贾琏也觉得再谈下去不好,打断了二人,转而谈起今天的正事来,“查清楚了?” 问的是远处的谢鳞,谢鳞捧着茶抿了一口,点点头。 “谁买的?” “还记得史家旧年间为了囤积土地借的外债吗?”谢鳞不直接回答,而是谈起陈年往事。 “记得,总计数目如果没记错是十八万两,月息是三厘。”贾琏对这件事清楚得很,回答很快。 “史家欠我们家的一万七千两最近还了。”谢鳞很随意地说了答案,“用的通汇钱庄的银票。” “张琦仙进京了?” “有人在山西会馆看到他露过面。” 贾琏陷入思考,陆预则是没听太懂,但也不敢做声,只看着琏二哥。 “你怎么看?”贾琏没有急于发表意见。 “只能说不是巧合,很有可能张琦仙或者说晋商们已经决定下场为李嵇、李轲站台了。”谢鳞说出他的猜测。 “你的可能就是肯定了,也就是说修缮京河和黄河的提案要提上日程了。”贾琏一手书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内踱步。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谢鳞问对策。 “谢膑上了几道折子了?” “才一道,不过听说第二道就在这一两天了,最晚到月底差不多走完三辞三让的流程。”谢鳞知道贾琏在想什么,答的比他问的多。 “那就写信给伯父,让他把奏折在五月初递上去。既然虞公先下一筹,那我们也来个礼尚往来,送这位即将上任的首辅一份大礼,请他吃席,吃大席,看他收不收这张请帖。”贾琏踱步许久后,下了决断。 “我回去就给伯父写信。” 陆预看事情好像谈妥了,张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听懂。 贾琏没有回答,透过纱窗看着院子里的景,树上的花开了。“你怎么最近对这些关心起来了?以往不是这般模样呀。” 陆预有些不好意思,可不待他想说辞,贾琏就继续说教起来。 “是快成婚了,长大了不是。要是这样,我倒愿意同你讲讲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开阔开阔眼界。”贾琏转过头来看着陆预,神情淡然,眼里多是欣慰和释怀,总算没辜负了陆安的嘱托,没让这小子去做了辉云楼的裙下之臣就是好的了。 贾琏将尉缭子往桌上一放,又讲起了新故事,“事情要从嘉祥年间说起,随着天下大定,人口繁生,到嘉祥二十六年,京城人口已有近百万,超出了京畿地区河流水源的承受上限,多年间包括永定河在内的京畿河道水位年年下降,京城百姓的用水成本不断抬升。 在这一年有个工部主事带着他的师兄师弟们,花费了前后近一年的时间进行实地调查,为此跑遍了京畿和直隶地区,将调查的结果编撰成了《京畿河道源流考》。同时在这本书的基础上,那个工部主事越级向内阁大臣们上书,直言京畿河道整备的刻不容缓,望中枢重臣能拨冗审阅一二。 这道折子引起了内阁大学士们的注意,但彼时距离二十二年的战事过去不过四年,国家财用不足,主流思想是节流的同时想办法补足税源,为此当时还是首辅的缮国公盯上了盐税,揭开了江淮私盐案的序幕。 对于这个主事的上书内阁大臣们是欣赏的,但最后决定先让他们搞搞规划,等国家财政充裕了再择机施行。 为此不但没有追究这个主事的僭越之举,还给他升了官,至于他是谁,想必你是听过的。” 在街头巷尾听惯了英雄故事、官场八卦的陆预知道当年那个工部主事是谁,现任内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的李轲,北地经世学派的代表,京河和黄河的修缮提案一直是他在朝中推动。 “虽然当时朝野的目光都放到了私盐案上,宪文公的奏折只是惊鸿一现,但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之后扳倒缮国公的保龄侯。 这位侯爷在嘉祥二十七年起开始通过行市里的掮客收购宪文公折子中提及的京畿地区需要整备的河道沿岸土地。 利用职务之便,窥视国家方略,暗中收地以待天时而谋利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鲜事。 但这位保龄侯的特别之处是,他的胃口很大,用自己家积攒的银子买地不说,还向姻亲故旧们借钱买地,江南系的勋贵人家他都借过银子,这还不算,到了二十九年开始向西南系和漕运系的勋贵们借钱。 连亲戚们也被他的举动给吓着了,劝他收手。可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停手,最后积攒了大量的外债,也就是这笔十八万两欠债的前身。 但这是很奇怪的。” 李轲,直隶河间府人士,字宪文。 第47章 收益和风险 “自三代以下,权贵借着灾荒买地的事情屡见不鲜,这种事我们也干过。 但是花费大量金银收购土地,就为了贪图朝廷修缮河道所要付出的征地款,而不是选择富贵传家的,我还未见过几个。 要知道对于朝廷而言,修缮河道最大的困难从不在作出决策,而是收谁的地,征地的款项是有限的。 而田地是永久的,只要不修河它就一直在哪,就能一直产出收益,到了灾年不过是收成差些,可要是接受了修河而选择银子,如果不能把它投入再生产,那就是一笔不能生钱的废铁,总有一天要败光的。 钱生钱的路子不是没有,可问题是那是有高风险的,对于不缺钱的权贵人家而言,花大钱的第一要诀是保值,其它都是狗屁,而这世道没有比买地更保险的买卖了。 最后卖地是为了买地,那折腾这一圈干嘛,当钱没有成本的呀? 另一方面河道沿岸的土地由于距离近,土地肥沃,用水浇灌便利一般都是好地,权贵人家最喜欢,相应的最不喜欢修河从他家地上过。 所以历来修缮河道都是往弱者的地上修,往阻力最小方向修,百姓是不会说话,毕竟修河也是为了他们好不是。 现在来看,对于一个富贵人家而言,去买可能要被纳入河道修整的土地是不可能的。 其所获得的经济回报极低甚至是亏本,因为出售土地的价格绝对会被官府压价。 大手笔地收购土地更是不可能,如果不是保龄侯府当时权势正盛,光是不断买地所导致的京畿土地由于供给减少而带来的地价上涨同最后官府征收价上限之间所产生的差价浮亏,就够保龄侯府喝一壶的了。 更不用说他借钱买地所需要的利息成本了,月息三厘呀,他保龄侯是有多大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获利才敢这么干? 荆夫,还记得之前讲的关于开国赏授将士田地的典故吗?” “知道。”陆预下意识地回答。 “国初天下土地多被将士所有,京畿也不例外,各府勋贵在京畿都有土地,相应地有地被纳入征收范围的勋贵也有不少。 要知道持有被纳入征收范围的土地等于是拿着一张回收价固定、到期时间不确定的票据。 其所具备的经济收益可以确定、但时间周期不定,如果到期时间过于漫长,期间产生的利息成本足以摧毁掉史家起家以来的所有积蓄。 而保龄侯收购土地所带来的地价上涨对那些拥有田地原本是亏钱的权贵人家而言,简直是天降大恩啦,去哪找这么个冤大头接盘。 所以从各方面来看,保龄侯收购土地的行为是不利于自己的,经济收益近乎没有,时间风险极高。 但对于嘉祥二十九年即将打倒缮国公坐上首辅宝座的保龄侯而言,你会相信这样一个人主动去亏钱吗? 所以,如果他不是在谋求经济利益,那么就一定在谋求政治利益,而且这个利益极大!”贾琏的语气愈发生冷,眼神里透出与往常不一样的神采。 在喝过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坐到谢鳞旁边后,贾琏继续讲起了往事,“我们当年首先思考的是,这个政治利益从何而来? 为了探究这个,我们将目光放回了整件事情的起因上——京河修缮。 京河修缮原本是李轲背后的经世学派提的,为了的是缓解百姓用水成本高甚至无水可用的问题,从而改善京城百姓的生活。 但我说的这句话描述的是经世学派的行为,不是这行为背后的目的。 目的是什么?荆夫。” 经受过一夜政治抗压能力训练的陆预本能想到一个词,民心。 但没有急于出口而是斟酌再三,方回答贾琏。 “说的很对,是民心,经世学派做整件事,是在践行他们心中的经世济民之道,而最终的一切都会回归到那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京河修缮的直接受益人是居住在京城的百万百姓,我们这些人是不会缺水用的,推动这件事能够直接获得京城百姓的好感。 讲句题外话,百姓就是百姓,不会因为他出生在哪个地方就改变他的身份,但不同地区的百姓受地域因素叠加,所具备的特色是不同的。 你哥哥当年去四川的时候,我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你这么年轻就去了蜀中享福,怕是不会回来了。 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在评价四川时还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警语,不过太祖打破了这个惯例,是第一位依靠西南以定天下的雄主,真正意义上实现了诸葛丞相隆中对战略思想的人。 又比如前朝讲“苏湖熟,天下足。”,本朝却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讲法。 而江南的百姓常被士人说,是天下刁民之首。不外乎这些百姓在江南商业发达之地成长谋生,身上沾满了商贾习气,说他们满身铜臭真的是在讲铜臭吗? 不是,是在讲这些人因为从事商业,导致了频繁的商业纠纷而习惯了打官司,以至于凡有所纠,必诉公堂。 江南市民对本朝法律条文的熟悉程度甚至远胜过熟读儒家经典、通过科举入仕的父母官,这样的现象导致地方官员对法律条文解释权的垄断被打破了,更要命的是还出现了专门代人打诉讼的状师。 地方父母官讨厌的不是打官司,是打官司过程中江南百姓对法律条文的辩驳冒犯了他们的权威。 那北京呢?北京的百姓又有什么特色吗?” 陆预看着贾琏,他从未想过还可以从这个角度讲政治的。 贾琏见陆预有些愣,就继续往下讲,先讲了再说,消化是之后的事,有的是时间琢磨。 “北京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有一点,只这一点就足以抹除它在其它方面的平庸了。 它是这个国家的首都! 北京是这个国家权利中心的所在地,换而言之,北京城里的百姓距离皇上、百官们很近。 对于陛下而言云贵太远,就是有矿工暴乱又如何,交部严加审议而已;可是京城前些天的摊贩杀人案又如何?一个小贩因为兵马司兵丁的盘剥,实在不能忍受,暴起伤人,一把柴刀杀了两个过往欺压他的小兵,还有四个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百姓,最后自己也自杀了,咋滴,报社啊!” 本来很好的,陆预也在认真的听,突然贾琏情绪就激动起来,他好奇地看向琏二哥,不料贾琏已没了方才的高声,只浅浅地咳了一声,清清喉咙。 “啊,不用在意,我喉咙有点不舒服。 话说回来,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陛下也下诏要顺天府明查。 坊间也传出些不好的消息来,说是裁撤五城兵马司,整编为巡捕营,纳入京营的指挥序列,你说这里面玄机大吗?” 陆预知道这个消息,京营里已经开始传了,不过从这个消息来看,换汤不换药,换个名字没多大区别。 不过现在他见琏二哥话中有话,决定回去摸摸。 “到了嘉祥三十年夏,缮国公倒台前夕,保龄侯已经握有大量土地,剩余的零星地块已经不影响河道修缮的土地征收速度。 于是他开始推动京河修缮事宜,不止局限于工部内部的图上规划那么简单了。 但请注意这个时间点,距离嘉祥二十六年宪文公上奏提议京河修缮,才过去了不过四年时间,难道国家的财政状况在短时间内得到缓解了吗? 没有,江淮私盐案所追缴的税款只是止了渴,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税源不足的问题。 但朝臣们此时已经无暇他顾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保龄侯同缮国公的党争中。 保龄侯在缮国公倒台、首辅换届之际就急于推出此议案是不合时宜的。 从国家财政状况而言,操之过切;从政局稳定的角度考虑,时机不佳;唯一有利的是京河修缮的前期准备工作——规划和土地征收已经完成了。” 第48章 三思算无遗,可怜料身死 “我们社内当年复盘保龄侯的这一操作,对他选择这一时机的原因做过多次探讨。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为了自己的下台做准备。 我前面说过了,史家囤积土地这种行为的经济收益为零,时间风险巨大。 保龄侯上台前夕就开始推动这个提案,本质上是为了保证在自己的首辅任期内快速完成这项政绩,控制住借钱囤积土地带来的时间风险。 在经济收益为零甚至为负、控制时间风险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攫取政治利益。 我想......这是保龄侯计划的理想结果。 我讲到现在都只是从京河修缮的角度分析保龄侯的行为,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点,我们不应当忽视这件事的大背景——党争! 那晚我们说了保龄侯是在上皇的支持、士人集团的摇旗呐喊下发动了对缮国公的进攻。 但我们也说了,这个行为本质上是在打击太子的威信,缮国公又是太子的舅舅,保龄侯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为在得罪未来的皇帝。 那么避免被太子、一个未来的皇帝清算,需要什么?” 贾琏问出这句时,看向了陆预,但没有等他多想, “需要民心! 因为从汉以来的士人集团正是依靠着民心同历代皇帝进行了千年之久的对抗而不断延续下来的,对于自幼拜读儒家经典、深受其父熏陶、长期同文官士人相处的保龄侯而言,他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中的‘天下’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对于太祖而言,是华夏天下,是九州万方,是做皇帝需要的千秋万代的基业。 对于李轲背后的经世学派而言,是对儒学理论释经权的掌握,是对宋明理学的推陈出新、取而代之。 而对于保龄侯而言,这是他在打倒缮国公后,面对太子反击而能够安稳下台的依仗! 一个通过京河修缮获得了京城百万民心的人,即使是皇帝也要掂量一下,弄死保龄侯所带来的恶果,更何况是太子。 所以保龄侯是希望通过京河修缮这件事完成同元从系的妥协、和解以实现平稳下台的,不然双方斗下去对各自都没有好结果。 对于他而言,他只是需要缮国公下台,不是双方结成死仇,如果必要,我想他不介意将京河修缮的功劳分给太子一些。 但很可惜,缮国公死了。 荆夫,要记住!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正是有了嘉祥四十年上皇和我们的妥协,才有了隆兴元年。 而保龄侯斗倒了缮国公和斗死了缮国公,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缮国公死的那一刻,保龄侯的筹划就失败了一半。 失去领头人的太子元从系已经不可能和保龄侯达成妥协了,因为连一个可以做主的都没有了,太子只是太子,没有他舅舅的手腕,他根本无法弥合太子亲随和元从系之间的矛盾。 所以当初太子的疯狂报复也可以解释了,《礼记.曲礼》中说“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公羊传》中讲“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仇,非子也。”,而缮国公对于太子来说又岂是父亲可比的,上皇有不止一个儿子,可太子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呀。 太子只能试图用替缮国公报仇的方式重新凝聚人心,于是保龄侯推动的京河修缮案还在施行过程中,他本人就忧惧而死了。 到了这一步,事情好像结束了,推动京河修缮案的保龄侯死了,逼死保龄侯的太子也在不久之后被废圈禁。 修缮案则可以继续推行下去了,毕竟工部的方案还在,只是换了个人主导而已。 到了这里,修缮案我们先放在一边,回头看看保龄侯的整个操作过程。 为官讲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那一夜我们讲的很清楚,随着嘉祥二十二年的战事失败,原有的矛盾开始爆发,处于权利之巅的缮国公是一定要倒的,作为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身居高位的保龄侯一半是身不由己,被裹挟进这场斗争中的。 保龄侯在攻击缮国公的开始就意识到了打倒缮国公所带来的某种危险,所以自己下场买地,用自己的钱做了官府的事,企图利用京河修缮所带来的巨大声望换取自己在整场斗争中的安全下台,而下台之后的他将获得同太子一党的和解。 如果缮国公没死,那么双方的利益交换很可能成功,毕竟太子在民间获得巨大声望,是有助于巩固其地位的,这点完全可以弥补掉缮国公下台带来的损失,至少还可以收获保龄侯的善意。 到了这一步,保龄侯基本完成了思危、思退的步骤,至于思变.......” 琏二哥在此处的停顿,让陆预意识到事情看上去要变得更为复杂了,虽然他听到这就已经觉得很复杂了。 “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又要回到保龄侯推动京河修缮的真正目的去看。 要知道保龄侯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是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的。 推动京河修缮去换取打倒缮国公后的安稳下台,那干嘛一开始要打倒缮国公呢,或者说他为什么要走在打倒缮国公的道路上,陷自己于危险境地中? 难道就因为皇上支持、士人鼓吹,他就自带干粮上前线,去当在党争倾轧中有极大可能死的炮灰?他是明知有危险的,如果他没有自己的目的,想要避开这些,完全可以学夏崇夏老大人,当个吉祥物,一样可以换个十来年的权势富贵。 能够促使他积极投入到这场政治漩涡中的目的和思变中的这个“变”字一定关系极大。 以上讲的都是我们当年的推测,可现实情况我们也是知道的,保龄侯在思退这一步上失败了,他在当年就死了,但对于保龄侯府而言却未必是失败。 保龄侯府或者说史家在整个帝国上层中是比较特殊的,是勋贵没错,可同士人的交往从密也是真的。对于国朝初年的史家而言,他们身上有两种标签,一是开国元勋、世家勋贵,二是士人代表、文臣领袖。 这两种身份所代表的利益截然不同的,史家的这两种身份特征就如同国朝初年的大势一样,在救天下的时候可以共存,但随着治天下的到来,一定会产生分裂。 嘉祥二十二年战事的失败不但加剧了朝局的分化和斗争,也对夹在中间的史家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这时候只需要选择其中一种,放弃另一个,就可以摆脱这种境遇了。 而选择哪种身份,取决于哪个身份能够给史家带来长久的富贵。 讲到现在,荆夫,你看出来保龄侯想干什么了吗?” 在屋内踱步间讲述故事的贾琏讲着讲着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口,此时太阳的光线照射在他身上,余光透过房门未被遮挡的空间撒入屋内,光的极限一直延伸到陆预的脚下。 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贾琏半偏着头、只侧过四分之一的面庞,眼神阴翳。 处于阴凉中的陆预看了看琏二哥的侧脸,看了看对面从头到尾一脸平静地喝着茶的谢二哥,他对于保龄侯的选择已经了然于胸,在治天下的大势之下选择哪一边? 现实中的保龄侯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选择。 琏二哥方才说,保龄侯买地是花自己的钱去做官府的差事,可现在看来收获士人的好感与认同才是他最大目的,而打击缮国公的行为又能弱化史家身上的勋贵色彩。 如果不是缮国公身死而引发的保龄侯身死和之后彭城侯掀起京河修缮款贪污案彻底中断了京河修缮的进程,史家完全有可能在这样大的政治风波中全身而退,完成家族发展的转型,而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 所以琏二哥才会说,对于那时的保龄侯而言,思退可能失败了,但对史家而言,却不一定了。 陆预想到此,又联想到进门不久谢二哥说的史家将地出售给晋商的消息,或许即使中间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坎坷以及漫长的等待,对于史家而言,思变从来没有失败过。 第49章 背叛 贾琏注视着院子里的花儿,想起以前到史家做客,在园子里头闲逛,站在池子边看着水里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幻想着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他站过位置上,一样也看过这样的景。 那时湘云年岁还小,不解他站在池边赏花的景,陪着他的还有史家的一位公子,过去很多年了,他也很久没有到访史家做客了,现在再去也没有了那时的心境了。 等回过神来,贾琏有些自嘲,犯贱呀。 “陆预,你有没有想过我讲的都是错的?” “啊!”陆预小声惊讶,怎么是假的,很还原呀,他听的都觉得就在现场角落里看着保龄侯下的决策。 “我讲的这些都是我们事后根据当年前后事件的发展脉络推测出来的,细节都是揣测的,怎么可能全对呢?我又不是我舅祖父肚子里的蛔虫。 但不论故事细节怎么错,有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绝不会错的,那就是保龄侯背叛了我们。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保龄侯和我们一样看到了天下大势,那就是勋贵集团的衰落和士大夫群体的崛起,其中夹杂着皇权的集中。 他自己以及子孙从学儒家,走科举入仕途,这不算什么,勋贵人家中有好些个都是这么做的,我们家也不例外,我姑父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不能叫背叛。 什么叫背叛?还记得我开头讲的吗。 史家买地开始是用自己的钱,后来借了我们勋贵人家大量的银子去买的地,可问题是地大多也是我们的呀! 换而言之,史家在用我们的钱买我们的地,他们真正付出的成本是利息。外债合计十八万两,月息三厘,史家一年要付六千多两的利息,这六千两的利息才是史家真正花的钱。” 这时陆预察觉出不对,史家不是自己也花钱了买地了吗? “谁说史家就一定花了自己的钱了?你看到了? 他完全可以花一万两买地,然后用借我们的银子用更高的价格接手他先前买的地,我们又不能查他的账,谁知道呢。 当然这是我怀有恶意的揣测。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不是彭城侯后来掀起的贪污案,最多两三年史家就可以把手上的地处理掉,付的不过是几年的利息和些许差价浮亏,总亏损不会超过三万两。 完全在史家的承受范围内。 问题是史家失败了呀,贪污案之后京河修缮的提案就彻底终止了。史家当然是亏了,到如今十五年了,里外里亏了十来万两,史家人现在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是不好受。 可我们好受吗?要知道当年我们这些亲戚借的可是现银,一借就是上万两,现在京河修不成了,钱也要不回来了,我们成了史家的债主,借几百两的人是孙子,借上上万两的就是爷了,更何况史家总共欠我们十八万两。 要是史家在政治斗争中倒台了,你觉得我们能要回这笔钱吗? 去阴曹地府要吗? 这是经济账。 还有政治账没算呢! 不论保龄侯的初衷是什么,他预见了什么,就像那晚我们讲的,他的行为客观上掀起了导致勋贵集团长达十余年的内耗的夺嫡党争,加速了我们的衰落。 作为我们的一份子,他要是自己个儿见势不对,跑路到士人那边也就算了,可拿我们做他跑路的垫脚石就不好了。 这些年来我们死了多少人家?缮国公嫡出一脉阖府上下千余人都死了,彭城侯府六百人也死了,章阳侯府七百口人、宜阳侯府五百口、南平侯府六百口........ 这些人都死了呀!其中许多人我们都是认识的,喝过酒的,柳鸢的二叔一家十一口在一个夜里自尽了,身体是裹着白布从后门拉走的,没进祖坟,去了城外的乱葬岗;蒙恪的伯父当时是枢密院左都中郎将,在狱里咬舌自尽......... 不讲了,再讲下去,该喝酒了。” 说着说着,贾琏心里流下泪来,幼时的朋友又有多少能够留下的呢?便是喝酒也找不到人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带着嘶哑的声音继续讲起故事,“不论保龄侯最初的计划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但客观上他、他们史家的行为伤害了我们。 我们不是一个人呀,过了这么多年了,只要回头看看,就会发现不是往事如烟,而是往事如屎,难以下咽呀。 这坨屎不是别人,就是史家呀。 说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保龄侯的操作是极其精彩的,在经济收益上做预设止损,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拉长,史家的止损线有点深了,但即使是这样,通过时间的摊平,史家每年的损失也是固定的,还有田地收成做补偿; 在政治利益上,不论是什么结果,史家只要不倒台,那么他们就还有机会。 作为一个后辈,我是很敬佩的;但作为一个勋贵子弟,就不能不让我骂我这位舅祖父一句‘王八蛋!’了。 到了现在了,荆夫,我问你,史家的地是他们自己个的吗?” 陆预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没有开口。 “在很多人眼中,史家只是替他们保管土地的狗,可现在史家没经过我们大家的同意就把地卖了,这笔账怎么算? 把钱还了,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呀!啊!那我们多年来的精神损失怎么算? 狗改不了吃屎!” 陆预对贾琏言语中的一二丝戾气,很理解,但又觉得史家做的也不算错。 毕竟史家直接把地卖给晋商和史家在经过勋贵集团同李嵇等人的讨价还价后把地卖给晋商,这笔交易的受益人都不同。 站在史家的角度考虑,自然是要选择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式,毕竟前面都做了那么多努力了,又忍了这么多年,他们借的是钱又不是地,凭啥要听我们的。 这么不留后路的绝情做法,史家在之后的岁月里最好期盼着勋贵集团像史书上无数次记录过的一样,一路向下永不回头。 但是..........可能吗? 陆预脑海中闪过春秋社十三人每个人的面孔,眼睛看着站在阳光下的贾琏,“或许史书也有改写的一天?”,这个疯狂的想法只维持了一念,就被他自己给打消了。 第50章 挣扎 谢鳞见贾琏在讲完保龄侯家的故事后,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依着书房的大门,即使是从背影看,也知道他正痴痴地看着庭院里的花,像以往的无数次集会里做的一样,总是看上去怏怏地。 “真是个懒背货,还要我讲下一半。” 谢鳞放下茶,身子向后倾,靠在椅背上,讲述起京河修缮案的后半段故事,“荆夫,不用担心史家的结果。 你琏二哥刚才说了,从汉以来的士人集团都是依靠着民心同皇帝对抗而不断延续的。但他也说过,延续的是士人这个理念上的共同体,作为共同体具体的一份子不知换了多少茬人家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史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现在对于我们而言,重要的是京河修缮的主导权已经掌握在虞公手上,但是施行修缮案他还缺个重要的条件。 在谈论这个重要条件之前,我们需要搞清楚为什么京河修缮案拖到现在? 琏二先前讲的很清楚了,保龄侯死前京河修缮已经进入施行阶段,但随之而来的保龄侯身死、太子被废、推选太子失败,到了嘉祥三十三年初,京河修缮事宜在两年时间里还停留在保龄侯死时的进度上,等到由刚升任工部右侍郎的宪文公主持工程的时候,时机比嘉祥三十年还要差上很多了。 比起保龄侯那时候,三十三年初时的政局已经不是可以用不稳定来形容的了,而是混乱。 彭城侯上台后,对于京河修缮其实一直在推动,只是阻力很大。 京河修缮成功所带来的收益所有人都看的出来,彭城侯没理由拒绝这份收益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但最终他却决定用贪污案毁掉这个工程,这其中的缘由是值得让人深思的。 那一夜你琏二哥也说了,随着推选太子失败,彭城侯等人开始试图用控制朝政的形式硬推忠献亲王上台,如果京河修缮过程所带来的声望对废太子有益,那么对忠献亲王也是有益的。 那么对谁不利?” “上皇!”陆预瞬间浮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庞。 “京河修缮一直没有进度,越没耐性的人只会越觉得希望渺茫,彭城侯为首的团体就是这样的。 但你觉得彭城侯是个没耐性的人吗? 二十二年战事失败、科尔沁部骑兵迂回进攻锦州企图切断大军后路的时候,是彭城侯一边抽调水师船只建立起从天津塘沽口到辽东梁房口的紧急补给路线,一边从熊岳城率步骑赶往沙岭堡救驾的。 在那样十万火急的危局下,彭城侯也没忘记维持住大军的后勤补给,让二十万大军能够保存士气,他是何等的才能呀。 彭城侯不是没了耐性,而是没了时间。 同上皇的斗争持续越久,彭城侯越能感到无力感,因为他无法从君臣、父子的角度战胜上皇,当年贾琏说彭城侯英明一世,即使最后身死,也没有败给皇帝,而是败给了体制。 这句话我是认的。 因为即使是意识到可能会失败,彭城侯也没有向上皇低头,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向皇帝发起了进攻。 在眼看无法获得京河修缮的利益之后,他决定用京河修缮案废掉忠献亲王的竞争对手——当时的忠肃亲王、后来的今上继承大统的可能性。 京河修缮案从最开始就有三方牵涉其中,一是发起方,李轲背后的经世学派及士人群体;二是具体从事该项工程的工部和顺天府衙门;三是占据了大部分征收土地的勋贵。 注意,这个时候这个事情跟史家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保龄侯死了,这个工程不能完成最担心的不是史家的那两个侯爷,而是借了大把银子给史家的各府勋贵,我们与此有重大利益干系。 毁掉这个工程,等于得罪三方势力。 在当时的朝局中,以彭城侯为首的勋贵和像胡之问这样的理学门人已经在忠献亲王身上下了注,留给今上去团结的势力已经不多了。 当时彭城侯是首辅,京河修缮案是他的领导下的忠献亲王党同三方势力合作推动的。 而进度始终无法推进的原因是很让人难诉说的。上皇当然不想让这个工程在彭城侯在任期间推行成功,但他拒绝的理由是不能这么直接的,这会有伤他的圣名。 还记得方才琏二讲的保龄侯是在什么情况下启动这个提案的吗? 上皇支持的反对派给出的理由正是国家财用不足。 在国家财用不足的情况下还要推行的事情上曝出贪污,正好契合了反对派的心思,你说好不好吗?” 谢鳞讲的久了,停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原因是这么个原因,但贪污案不能由忠献亲王党曝出来,要不然三方势力该恨的就不是今上了。 彭城侯在忠献亲王党、上皇亲信、忠肃亲王门人外,挑中另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同清贵文人交往过密,在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这些台谏聚集的衙门中有亲信的忠顺亲王。 我们猜测彭城侯是通过忠献亲王身边理学门人的途径将贪污情况透露给了都察院的御史何沅,这人正是忠顺亲王的人。 随后何沅在朝堂上直接揭发了京河修缮的贪污罪状,御史们又上承奏本言及忠献亲王同彭城侯交往过密,请命忠肃亲王查之,说忠肃亲王在江淮私盐案和西北侵地案中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是最合适人选。 至于结果嘛,你也知道了。 工部和顺天府衙门死了不少人,修缮事宜也宣布彻底告吹,无限期终止。 至于彭城侯的目的也没有达成,反而是今上即了位。 天下事哪有事事如意的,说到底不过是个被逼入死角的可怜人最后的搏命一击而已,然后平静地迈入已知的结局。” 陆预听完整个故事,心内没有热血澎湃,为帝国上层的权谋诡斗所着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在大人物的手中成为党争的工具、筹码,即使是出身高门的他也有兔死狐悲之戚。 站在门外时,他羡慕过长辈们那种言语间权势逼人的威信,但现在经过兄长们几次教育后,一只脚迈入门内,却是害怕居多,他怕他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出于某种无以言明的感觉,他敏锐地提出一个疑问,“谢二哥,你还没说虞公推行京河修缮缺乏的重要条件呢?” “还能是什么,是钱! 虞公那晚说推行新政时,不是说了国朝的税收年年下降,朝廷现在缺的是钱,他缺的也是钱。”坐在门槛上的贾琏朗声答道。 第51章 教学 化名魏无思的卫恙在贾府小厮的引领下,走在前往给林家姑娘授学的路上。 今天早上,卫恙已经见过贾府的几位公子了,除了贾琏提及的贾琮、贾瑛,还有个年岁更小的贾兰,虽然多了一个人,但他并不在意。 不过是因人而施教罢了,对于那位贾琮,卫恙听懂了贾琏的意思,于是拿来地方各府往年院试的题目与答案,教他咽下去、背下去,这有损卫恙的名声,但谁叫贾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需要个人来用罢了,他也只能当这是一场交易;至于贾瑛、贾兰两位,倒是让他心安些,天资是有的。 但现在他没有在想这些,而是在思考贾琏要他教林家姑娘的目的,难道就为了不负林海之托? ......... 黛玉在用过午饭后稍稍休息,便早早赶到温习堂,这间院子她听说是琏二哥哥特意让人腾出来的,名字取自“温故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她不是一人,身边还跟着紫鹃、雪雁,趁着二人整理书桌的间隙,环视四周,房间很宽敞,但被一道少见的十二扇白缎地苏绣花鸟围屏分割开来,黛玉在江南长大,对苏绣制品熟悉的很,上前抚摸着屏上栩栩生动的花鸟,心里叹息一声,别过头去。 平儿姐姐告知她琏二哥哥请的那位江南教书先生不仅到了,还要教她诗书学问的时候,她矜持地答谢,心喜而心忧。 可等平儿姐姐说随人到的,还有父亲寄来的几大箱书时,她是一惊,打开来看,尽是父亲书房中常读的,便是爱书至极,也有几本都翻毛了。 到这时喜言于表,问平姐姐,琏二哥哥何时有空?她去拜谢一番。 平姐姐说她琏二哥哥早有言吩咐,她若苦心读书,才是真正地谢他。 待人散去,她独坐间静静思虑,又恐祖母不喜,席间多观颜色,祖母也只是劝她读书辛苦,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一时想着,门外小厮通报,先生到了。 忙归座,整衣冠,修行为,屏气凝神以待。 卫恙进入堂内,未见学生,只有屏风透过的一二光影。 到座位上,先生和学生各自执礼问好。 先生问: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报者,天下之利也。此言出自何处? 学生答;《礼记·表记第三十二》。 先生心下有思,面上又问:何为礼? 学生答: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 先生追而问之:何为义? 学生闻数息之声,答曰:道者,义也。君子得位,欲行其道;小人得位,欲济其私。欲行道者,心存于天下国家;欲济私者,心存于伤人害物。 先生默言良久,问:何为利? 学生怯而不敢答,曰:学尚浅,不敢擅专。 先生说:学浅答之,吾方纠之。 学生只有一言以答:先义而后利,有道之世,必以厚生为本。 ......... 卫恙对于林家小姐的回答,是有些惊讶的,作为黄学门徒,江南顾黄之学多有交流,他对顾学也是了解的,黛玉所答之言,没有一句是自己的,一一截取自顾炎武的着作。 这没有什么,反倒是黛玉有一二粗见才会招来他的不快,还没学会走,那就不要去学跑,不然也没有什么值得教的了。 他之所以第一问提这么一个大问题,问的不是黛玉,而是黛玉背后的贾琏,这是他来的路上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既然贾琏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却又装作不知道,那他也要回之以礼,就冲着堂外站着的小厮也知道贾琏在关注这边。 其实他没有多期望林家小姐能答出多精彩的回答,反正他已经准备好了一番经论,讲于贾琏听。 能答出第一问中的句子出于何处不算什么,但黛玉的第二个回答就让他感到诧异,天佑后期对礼的主流解释重新回归到礼即理、守礼即循天理的宋明理学之中,所谓理就是天地自然之理,礼就要上合天理、下训人间。 黛玉所答顾学之见,讲礼是从人内心出发,通过规范人的行为来实现自我管理和治理他人,虽然顾炎武还讲过“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惟其称也。”,礼的制定与实践要和理相符,但他重点强调礼的功用也就是实用性,也就是黛玉回答的后半句“自治治人之具”,礼对社会秩序稳定的重要作用。 但黛玉不说其他,只答这一句其实已经站在了礼的功用一边,这也意味着这位学生潜意识里是对“私”有一定认同的。 顾炎武谈私,讲“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以不能免矣........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这句话就是说人有私完全合乎情理,他在他的性情论中将“性无不善”和“有私常情”内在结合起来,是在说明“私心”为善。 谈到私就要谈义利,朱熹说“人只有一个公私,天下只有一个邪正”,也就是理学讲的义利关系即公私关系,义为天理之所宜,是公;利为人欲之所系,是私。 “存天理,灭人欲”,最早出自西汉戴圣编录的礼记中的“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到了朱熹及理学家手中就成了“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倡导公利、反对私利,讲求“去私立公”。 而顾的讲法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私的合理性,这是有历史背景的。 顾讲“先义后利”中的这个“义”和理学的“义”是不同的,顾的“义”就在林家小姐的回答中,“义”是关乎天下国家的大义,而宋明理学强调“义”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原则,主张道义至上。 道德重要吗,卫恙认为是重要的,但道德不能拿来吃饭,不能用来打仗,不能抵抗外辱,在明末道德就是空谈,空谈害了天下,导致了亡天下。 而这样的认知不是在崇祯皇帝死后就有的,而是在南明朝廷灭了之后才有的。 要知道南明朝廷可不在那几个小皇帝手中。 由于自幼志向的缘故,卫恙对兵事兴趣颇大,师从黄学后,对兵事的了解只增不减,如果不是母亲意外病逝,现在他应该是兵部的官员了。 而在为母守孝期间,治学的同时,通过对明末战事的了解对这一层有了更深的体会。 如今天下士人只谈太祖治蜀八年才有了后来的救天下,但不谈太祖是怎么治的,难道出身草莽的太祖和一帮起先只会打家劫舍、破城掠地的贼寇比久读诗书、科举入仕的南明士大夫们还会治理天下吗? 成书于天佑初年的《西南纪事》中写初代缮国公感概闯王之败,于是在太祖坐拥西南之后献策,对蜀中以及治下的半个湖广施行了屠杀,所谓“必先使其乱,而后使其治”,杀的不是别人,正是西南士族和旧有归附之官吏,尽收其田地财帛,施行军屯,分军士以土地。 这件事情的发生导致原本想要招安太祖的南明朝廷立马召回了前往招抚的官员,要知道当时人已经坐船到了荆州府了。 后来南明灭亡,太祖苦战湖广期间,天下志士深感天下危亡,才有了顾炎武和他先师黄公等人之反思。 等到太祖收复江南,欲以施行其先颁布的政令,抄没江南有罪士族、地主的田地财帛,分赏有功将士。 当时帐下的幕僚文士多有劝阻,太祖说吾以信义得江南,而今得之,必践旧言,以赏诸将士,是谓生亦赏,死亦赏,死生不负人之信也。 初代齐国公讲得更为赤裸,说他帐下五万军士只识田地财帛,无赏则无战。 出于亡天下的反思和当时太祖救天下的措施影响,才有了本朝初年对理学的反思驳斥。 在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下,顾提倡“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又讲“利国富民”,认为“善为国者,藏之于民”,承认民众追求利益是正当的,对国家财富也是有益的,乃是人之私情,另一方面通过对江南商业活动的考察,对追求正当的商业利益持积极态度; 他的先师黄公则提出了“天下为主,君为客”的观点,认为“义”蕴含“利”,主张义利统一,提出“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在“私”上讲“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这也是认可“私”的合理性,并且更为直接,认为人追求利益是人的本性。 再往深点,就在《原君》里讲到了君主“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 北地颜元同样认为义利统一,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并以此为前提提出“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的利义统一理念,这句话是说追求利益是人的本能特征,道德不是空话,而是存在于人们追求利益的行为中,正谋便谋利,明道便计功。 而且由于出身北地的关系,提倡“习动”、“实学”、“习行”、“致用”几个方面并重,主张培养文武兼备、经世致用的人才,对宋明理学所提倡的穷理居敬、静坐冥想进行了猛烈抨击。 尽管三公的主张各有细微差异,但在义利上得到了高度的统一,强调利的实用性,肯定了人之私欲的合理。 在国朝初年经世学派得到重用,思潮起伏,理念传播到了九州万方,但到了天佑后期,宋明理学卷土重来,以方苞为代表的文人得到朝廷的重用,经世学派在朝堂上有了衰败的迹象。 所以卫恙对这位林家小姐的回答是很意外而又有所亲近的。 意外在这位侯门千金没有拘泥于传统的理学观念,这与他嘉祥末年在帝都居住时所感受到的勋贵人家的氛围是不同的; 不过他又想到这位小姐的父亲是顾学门徒,受其父影响也是情有可原,也因此对这位小姐有了亲近之感,毕竟双方也可以算作同一杆旗帜下的同袍了,按军中的说法。 同时他意识到他不能把他原先准备讲的东西讲给这位侯门千金了,这有伤他当初从师黄学的初衷。正因为这位林家姑娘在理念上同他们相契,他的理念才不能讲给她听,那些是给在翰林院学士中有诡辩之称的贾琏听的。 若是说与面前这位年纪尚幼的林家姑娘听,才是教她未学走先学跑,以己之私害她人之善,正中了理学门人讲的人欲之大恶,陷入重利的极端之中。 卫恙想了这么多其实不过几息时间,等到有了决断,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起《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 坐在书房门槛上的贾琏,看着树上的花儿,跟陆预讲起李嵇需要钱的缘由,“施行京河修缮,光是前期的征地和相应的准备工作,李嵇至少要花三十万两,而后期动工、征发徭役最少也要七十万两。 而去岁济南府为中心的山东地区发了大水,现在大修的条件是没有,可小修是必要的,还要赈济受灾百姓,目测所需不下二百五十万两。 两件事加起来,李嵇要从国朝每年的常备支出中挤出三百五十万两银子,从那里挤这笔银子? 要知道黄河是眼前之急,年初山东巡抚、济南府报上来的灾荒,是去年就发生了,到现在才处理已经是很晚了,这二百五十万两是必须拨的。 可站在李嵇的角度,修京河的事宜绝不能晚于辽东战事,如果晚于辽东战事,修京河就成了鸡肋,无法发挥它的最大收益。 他不能赌明年再启动工程,如果辽东战事要启动,开战的前两年朝廷就要做各项准备了,预留大笔预算以备战时所需。 就算他要赌,我们也不能等了,陈伯父自嘉祥四十年上任蓟辽总督已经有六年了,再等下去,陛下就该疑心蓟辽是不是真的要姓陈了。 而如果没有京河修缮成功所带来的民心人望,他就无法压制战事结束后裹挟着胜仗之威的我们,施行之后的新政,推行税制改革了。 对于我们双方而言,这件事是一定要谈的,仗要打,河也要修,钱的问题也一定要解决。” 第52章 少从学 至晚间,黛玉同贾母一处用饭后,独自一人静静地走了,叫宝玉瞧见奇怪,怎没和往常似地等等他。于是忙放下碗筷,同贾母道了辞,紧跟着出了屋,寻黛玉而去。 贾母自是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喜的,嘴上却又有埋怨,“我这两个玉儿呀,今日上了学,倒忘了我来,这会都早早离去了,不知先生教了些什么。” 鸳鸯在旁听着,用话孝敬贾母,必是先生教了好些道理,难着他们了,还要回去好好想想,明儿先生问起,也有答的。 贾母面上和煦,笑呵呵的,可心里却对黛玉授学的事有些许芥蒂,一是她屋里头有四位姑娘,独独黛玉有书读,这不好,于她玉儿而言,同同辈姑娘们相处有了差别,这也被府里头的下人们看在眼里,独一份的待遇有好也有坏,叫她也为难; 二是对贾琏的动作有些不解,她已收了风,那先生来京主要是教琮哥儿应试之巧,宝玉和兰哥儿倒在其次。这些都理解,琮哥儿在府里一向只有贾琏管教一二,为他弟弟用心也是做兄弟的道理,她内心也有些宽慰。 可那先生为黛玉授学,倒是让她在心里疑贾琏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若说是林女婿的想法,她是不信的,当初将敏儿嫁过去,是她丈夫仔细考察过的。可偏而温习堂那边都是贾琏的人,是蕴儿那丫头一手安排的,连风也透不出来。 只能将疑心放到深处,谅他翻不过天去。 ............ 回到屋里,黛玉没有精神,坐在椅子上一手撑在桌上扶头,闭目养神,宝玉跟着进了屋,瞧见林妹妹一脸倦怠,坐到身旁,取出随身的小玩意,逗她开心。 可人还是怏怏的,便是紫鹃向黛玉通报今日下午王夫人身边的周大娘送来两只纱织的花儿,说是薛家姨妈送府里各位姑娘的,是宫里头传出来的新花样。 也没听见,还要紫鹃讲第二遍时才反应过来,对那两朵宫花,也只瞥了一两眼,挥手让紫鹃自己拿主意。 宝玉瞧了,还让紫鹃拿来给他看看,他拿起瞧了瞧,“怪精巧的,林妹妹,你看看这宫里头还有这等闲的,那种出来的花儿还不够,还拿这纱编织成花儿,让人戴,真是奇思妙想,你说是不是?”。 黛玉勉强地笑,对这花儿不甚在意,江南人家的花活巧思她见的多了,没什么奇怪的。 宝玉见这不起效,也放下花来,问黛玉是不是今儿先生讲学难了些? 黛玉听了这话,眼里闪过光,问起宝玉先生是怎么教他们的。 宝玉想了一会,贴近黛玉一些,悄声说,“先生教的挺好的,有些见解比之前的师傅要深的多,讲起学问来,也不只讲那书本里头的道理,还拿外头江南的百姓故事给我们举例,特别是不强要我做经义,我是高兴的。 就是教琮三哥时,有些严厉,光是嘉祥年间顺天府院试的卷子就垒了好多层高,我看着都害怕,三哥还要硬背下去。 我都觉得三哥太可怜了些,何苦要去考那试呢。” 黛玉听了有些诧异,这和教她时是完全不同的。 在经书学问上,她受父亲影响大些,但等父亲为她请了蒙师,教的又有些不同,她也是听的,父亲同她讲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个人有个人的见解,要宽而采之。 但那时是不懂的,今日见了那位先生讲的有所触动。 那位魏先生开口问的三个问题,让她都有些方寸大乱,不敢答,这是在她父母教诲多年情况下,从未有过的。 授学开篇就问礼、义、利,而不见仁,这是不对路的。 当然她在情急之下答的也不太对路,用的是她父亲在江南时给她讲的理,而不是蒙师贾雨村的话。 答最后一问时,都没了胆气,怕回的话显得她不学无术,惹先生生气。 可魏先生听了,只沉默了一小会,没有谈她的回答如何,而是讲起了《大学》来,每讲一段话,就停下来讲解,讲还不够又问她有无疑惑,有疑先解答之,后又问此疑解答后是否还有疑问。 至于回答说没有疑问,她绝不可能这么做的。 光是大学的开篇一段话就讲了一下午,课后魏先生又给她留了一个作业,但不是用来写的,说是仔细思考思考,不着急回答,等想的差不多了再来找他问。 现在听宝玉如此说,更觉怪了,因人而施教是正常的,可如此之细、之严肃,也是少有的,对宝玉和兰哥儿这样的读书苗子都未如此,反倒是教她这样一个大家闺秀,倒像是书上讲的传道授业解惑也,不是单纯地教书先生了。 宝玉这般同黛玉聊着天,外头渐渐黑了,麝月同雪雁玩着,感到寒气,再一看外头,连忙催促宝玉回去,天也冷了些,该回去了。 黛玉也送宝玉回去,在门口远远看着他不见了,才在雪雁的搀扶下转身入内。 紫鹃请示黛玉是不是准备洗浴,黛玉抬手拦下,说先不急,先把她父亲的那几大箱书翻出来再说,几人忙碌一番,黛玉从中挑了许久,都是父亲常看的,挑了来,仔细读读。 等到几人汗流浃背了,才去洗浴休息,一天也就过去了,可不知怎得,躺在床上的黛玉开始期待起明天的授课了,不自觉地笑了,旁边的雪雁听见了,还问小姐是怎么了,平日里笑也是少见的。 ........... 回到淮阳侯府的陆预先去当家的大伯父那里请了安,大伯父问他今日去哪了,等听是陪着谢鳞去找了贾琏,也不多问,只叫他别忘了平日里多读书,陪陪母亲。 陆预乖巧地答了,出了门又去大伯母处问安,最后才回母亲屋里问安,聊了许久,母亲最近比以往要健谈地多,对他多是说些成家要注意的问题,还有成婚后住的院子大伯母已经腾出来了,一应家具都预备好了,他哥哥嫂嫂也从四川挑了礼物送来,东西已经在路上了。 他静静地听着,等到母亲自己念叨着,都反应过来了,才叫他回屋睡去。 陆预点头出了母亲院,却没有去自己的院子,而是转道去了哥哥的书房,里面有好多书籍地图,都是哥哥临走前留给他的,说是没事多看看,没有坏处。 不过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 隆兴六年四月二十五,帝下诏准谢膑告老还乡,次日招李嵇入宫问对,二十七日下诏任命内阁大学士李嵇为内阁首辅,总领政务。 第53章 壮做事 五月初五,卫恙在结束同林家姑娘的授课后,单骑出贾府,往北城而去。 在一座茶楼前停下,将马交于小二,进门后直奔二楼往里的包间,打开门来,只见里头坐了一位身宽体胖、头戴儒巾的中年人。 见卫恙来,连忙起身相抱,二人相见已有数年未见, “宣义,你早已到京都,何不传信于我相聚,要不是师叔写信给我,我还不知你已到京都了,这些年未见,可让我心念的紧呀!” “横云兄,我也见你高兴呀,上京前我已拜见了伯母,她身体硬朗地很,只是我此番上京仓促,未带家信,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你既来,便是喜了,母亲那里我也多有联系。” 卫恙同这位同门师兄潘松一番寒暄后,二人俱入座,“横云兄,此番传信找我不知何事?” 潘松左手虚按,示意不忙,转头叫来小二,要他上酒菜,待酒菜上齐,让小二关上门出去。 潘松招手示意一边吃一边谈,“你如何假装身份,去那贾府做了教书先生了,即来京也当拜会老师,再去吏部谋职,现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虞公上台,新政推行已是眼前之事了。” “我自有隐情,”卫恙见师兄问起这事,斟酌言语,声音也小些,“还记得嘉祥四十年春事乎?” 潘松一听卫恙此话,就知是在说什么了。 虽然如今已是隆兴六年,可有一件事摆在所有士人面前绕不过去,就是面上不说心里也有顾虑。 到嘉祥四十年朝政还处于混乱之中,虽然忠献亲王被废,但义忠亲王又有解禁出府的迹象,当时连在京城的他也认为怕是还要一番政斗,可春三月一过,少年得意马蹄疾,长安花谢风云变。 那天清晨他也被惊醒了,但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叫下人紧闭院门。 事后大家都清楚了,是勋贵家的少年们,带着千余骑兵出城春猎。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讲法,在那样一个敏感时刻,城内出现不受官军管辖的千余骑兵,和聚众造反有什么区别。 要是上皇当初命京营镇压,他都理解,可偏偏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仅如此,五月义忠亲王在府无故病亡,次年上皇还退了位,长达十余年的党争结束,对于士人而言当然是好事。 可在这期间,朝局变化如此之大,却和他们无关,怎叫他们不关心。 等事态平静下来,消息也慢慢聚拢,大家也对当年的事情更困惑了。 勋贵集团必定是蓄谋已久,这是不用猜的,可到底准备了多久,就是一个问题了。 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政变筹划的时间越长,相对应的对政变团体的内部凝聚力、组织度要求就越高,仅是准备武力的过程就需要极高的保密性。 古往今来的武人造反,大多是依靠现有军事体系,而嘉祥四十年春勋贵们的举动在告诉皇帝和士人,他们在京营、各地府军之外培养数千成建制的武装力量,尽管这其中有不少是各府原有的部曲。 而从勋贵家少年们结拜、结义、结社的时间来看,勋贵们很早就开始准备这一后手了,这就很恐怖了。 这意味着在春秋社的少年们背后存在着一个和当年缮国公一样威望高、可以团结勋贵的领袖,这个人是谁?这是无数人都想知道的,两宫也想知道。 他曾从结拜的三人来看,隐藏在背后的人是谁,陈维尹背后的齐国公府、陆安背后的淮阳侯府、贾琏背后的宁荣国公府。 最先被排除嫌疑的是贾琏所代表的宁荣国公府,两位老国公在事发前好多年就已经不在了,正当年的人中有能力的只有在修道的贾敬了,可此人之前是个文官,在军中毫无根基,武人们根本不可能听他的。 当然贾琏很重要,他的加入代表了京营系统的不可靠,上皇已经不可能依靠王子腾再去控制京营以保证他的安全了,或者说贾琏的加入表达了贾家对上皇企图利用姻亲关系,让王家取代贾家的以小凌大的行为的不满。 淮阳侯府虽然有力量,但陆安出身旁系,从他大伯父袭爵就决定了他的份量不太够,或者说淮阳侯府下的注不太够。 陈维尹的父亲陈瑞文的份量是够的、资格也够,在蓟辽军镇中人脉够广、威望够高,他们也最怀疑此人。 上皇防止了勋贵集团一不小心走入极端,真的发动兵变杀了上皇,导致国家最高权力中心陷入真空,进而引发本朝统治的结束,让他成为亡国之君,遗臭千年。 采取了两个措施,一是在当年五月以病亡的名义秘密赐死义忠亲王,向勋贵和朝臣们表明了继承大统的人选,避免真空真的产生,兜底最差的结果。 二是八月就调陈瑞文回到西南系的地盘——蓟辽任总督,这是在为勋贵们解除后顾之忧,避免勋贵担心秋后算账而陷入极端之中,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下谁都有手滑心痴的时候。 同时这是把这个最有可能的主谋调离京城,用空间距离、利益薄寡换取勋贵内部分化的办法,避免一个人绑架一群人。 当然这个操作是有隐患的,但这是当时不得已之下最好的选择。 如今回头看,他不得不由衷佩服当事双方的智慧、权衡、妥协,将一场可能动乱天下的灾祸消灭于朝堂之上。 到了如今,他们这些士人还想探究当年故事,是因为有些问题必须了解,一是陈瑞文是不是真的像缮国公一样成为了勋贵领袖,如果是这样,那么局面又会回到嘉祥二十五年之前的状况,等到蓟辽战事结束,新政施行的难度只会加倍,甚至延后数十年; 二是如今的今上和陈瑞文为首的勋贵们的关系到底如何,这将极大影响他们的行动。 所以潘松听卫恙谈起这事,忙问可有发现。 卫恙只微微摇了摇头,说贾琏可能发现了他的身份,但并没有挑明,恐怕是无功而返。 潘松听了,也叹气,但很快又安慰起卫恙,现在这不是关键,还有更要紧的等着我们呢! 卫恙这才想起潘松是有事找他,忙问出了何事? 潘松看了看门,才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递于卫恙,卫恙接过,发现折子封面什么都没有,看向潘松。 “是今早蓟辽总督陈瑞文上奏的平辽策,内容只有陛下和内阁诸公知道,这份是我从老师处抄来的,原本在虞公手上。” (此处老师为座师,卫恙和潘松同为嘉祥三十六年的进士,该科主考官为李轲) 卫恙惊了,顾不得和潘松交谈,翻开折子了解。潘松也不介意,毕竟当他得知蓟辽的上奏时也是这般模样。 只是一脸愁容吃酒,等卫恙看完。 一壶酒之后,卫恙方平复心情,合上折子,闭上眼,长叹一声,“天命不失,富贵不绝,此豪杰也!” 潘松知道卫恙为何如此感慨,他早上看到时,同有此感,从内阁回来的老师当时脸上是何等难看? 平辽策内容不多,一是讲作战策略,吸取此前攻打后金的教训,决定采取水陆并进的策略,水师加步军作为主力,携带大炮火器,沿辽河北上,攻占开城、平安堡,并以此为大本营,向东攻打后金都城盛京,灭其国。 这条本质上是效仿太祖、天佑帝平天下的故事,最为稳妥。 二是讲根据作战策略,而需做的准备。需要兴建船只,一方面是水师作战,另一方面折子里讲到用船只运输粮食军需,在可以防止运输线被威胁,出现像嘉祥二十二年科尔沁骑兵攻锦州的状况的同时,降低运输成本,以减少国朝开战财耗。 为此还需要建立从江南一路到辽东梁房口的近海运输线,这也是为节约财耗做准备,若是此运输线搭建成功,粮食就不用从江南走漕运到京师,再从京师走陆路到辽东,战争中的用粮成本将大幅降低。 三是讲战后之策,为彻底消灭后金女真,防止宋明亡天下之祸再现,请移民居辽东。这一条下面还讲辽东经后金女真百年经营,自辽中以北至松花江附近,皆已开垦,良田千万。 战后土地一赏从战军士,二赏关内流民,鼓励其移边。此有三利,第一利,若是辽东千万良田可尽耕之,则可以减轻从江南经运河、北运京师的粮食数量,京师百姓的用粮成本也因此会下降,同京河修缮一道从用水、用粮上缓解京师百姓的生计之艰难,百姓必欢欣鼓舞,感念圣上之恩。 同时战时搭建的近海运输线也可以保留黄河以北部分,减少财用浪费,用于辽东至京师的贸易运输。 第二利,千万良田亦有千万田税,开垦土地五年以内当免税,以鼓舞民众从耕,五年后再征收田税,念北地气候严寒,田税亦当较关内有所减轻。如此,十年大治,国朝亦有财源可得。 第三利,缓解关内土地兼并所创之流民数量,减少民乱发生之可能。 四是有辽东之民当有辽东之治,战后应划省建府,搭建以辽河、盛京为中心展开的统治区,兴办官学,教化蛮夷,以移俗绝患。 如此,则有天下之大治。 这位蓟辽总督的平辽策好吗?好,当然很好,潘松和卫恙心里都是认的。 于民、于国都有大益。 可这仅仅是一份平辽策吗? 这份奏折恰恰往他们最担心的方向走了,要真按这份奏折中讲的去打,辽东是平定了,他陈瑞文父亲的国公之爵也拿回来了,不仅枢密使这武勋第一人的位置,他能坐了,他也够资格当首辅了! 如此可喜可忧之事,如何下咽? 无味也。 第54章 老为官 在屋内踱步的李轲突然停下来,看着眼前的李嵇,那封平辽策的折子就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之上,他们二人现在聚在政事堂,就是为了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你现在怎么想?” 而李嵇对于老朋友的躁动视而不见,他知道他被将军了。 这份折子是早上送到内阁的,到现在几个时辰了,他不看也能复述折子里的内容了。他在上任首辅之前,对于辽东战事结束后的安排是有预想和规划的,但现在都化为泡影了,他老了,顾虑的也太多,到底比不过这位专心致志于辽东战事的陈总督所考虑的周全。 周全呀,战前、战时、战后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键是蛋糕分的好,各部衙门都得到了利益,兴官学、划省建府、开源节流、辽河运输这一桩桩一件件不都称了站在台下的礼部、吏部、户部、漕运总督衙门的心了? 要官得官、求财得财,还有比这更好的? 如今站在台上的他们被架住了,搞不好他的任期就成了勋贵们的舞台。 见李轲有些不耐烦了,一口心气也卸了,无力地说道,“还能怎么想,只能认了,技不如人,输了不丢人。” 李轲愣住许久,最后气愤地回到座位上,越想越气,用拳狠捶了一下身旁的桌子,面红怒吼,“欺人太甚,这哪是合作!简直是拿我们当提线木偶,陈瑞文有一点诚意吗? 这么大的方略,事先没和我们商量,就拿出来,要我们硬着头皮反对吗? 欺负我们心善呀。” 李嵇瞧了桌上被打翻的茶,流了一桌的凉水,灰心地收过视线,原先上台前还壮志勃勃,可一上台,就遭了一闷棍,想起之前对联系晋商暗中从史家手上收地的操作还有些得意,可如今看来人家可能就没看上小小的京河修缮。 按他原本的计划,是先修河,修河的钱准备挪用一笔军费,然后同陈瑞文们谈判,商议从哪里挪,他准备给军方什么补偿,最后是仗如何打,粮草军需如何来,要打到什么地步才算结束。 至于战后的安排,他根本不准备和陈瑞文商议,最多战事结束后拉上他同内阁诸臣商议一下。 一步一步来,稳妥些。 可如今陈瑞文的这份奏书,叫这一切都破灭了。对于朝野而言,打仗是肯定的了,可怎么打,打的同时朝堂还要保持原有运转,打完后利益怎么分配,这都是问题,要各方磋商着来。 现在的问题是比起经过长时间的朝堂扯皮后还可能是一地鸡毛的未来,陈瑞文直接划出了道,他把他的方案公之于众,谁赞成?谁反对? 赞成不需要理由,理由都在奏书里,反对才需要理由! 反对的同时还要拿出一套和这个差不多的策略来,要不然你拿什么打擂台。 他们双方争夺的是这场战事的主导权,他们这方是工部、兵部,对面是枢密院为核心的勋贵,他们的方案不是用来说服百姓的,也不是用来说服皇帝的,皇帝只需要一个答案。 方案是用来说服在台下的其他各方势力的,让他们支持自己,谁收买了台下的大多数,谁就赢了。而陈瑞文的方案他只有敬佩二字,利国利民利己利他,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都在这份奏书里了。 他自认拿不出这么完美的方案,按照这份方案来,失败的可能性很小,而盛世就在眼前,没人会傻到站在大势面前挡臂挡车,当历史的罪人。 所以他早前就已经有了决断,妥协是唯一的办法。 但妥协归妥协,有些事情要搞清楚,毕竟路还很长,没走到最后,谁知道会是谁赢。 “现在我想清楚了一点。”李嵇重拾心气,脑中浮现出那个雨夜里一个人年轻的面庞,“陈瑞文是通过春秋社这个会社同各方联系的,当初我们认为春秋社的少年公子们只是一群被摆到台前,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可如今看来通过春秋社,即使他远离京城,对京城局势的掌握也没有丝毫影响。而春秋社中最核心的就是结拜三人中留在京城的贾琏,于陛下、于我们而言,成也贾败也贾,或许当初陛下不该选择留他在京城。” 李轲明白李嵇话里的意思,最初大家对春秋社的看法是,这是勋贵们向上皇隐晦地表达不满,没有自己直接上场,当然他们也通过早年少年们的意气而为实现了暗中串联和武力准备。 尽管最后的结果和事情的实质是一样的,但站到台前的是一帮没有爵位官职的少年,而不是具体的哪些武臣,这是给上皇留了余地,这才有了今天。 而今上登基后将十三人都收入宫中充作侍卫的目的是多面的,随后又将人都升官外放,只留五个在京城又是一种表态。 而贾琏作为核心成员之所以留在京城是一种不得已。 “今时不同往日,王子腾已经离京,办法是有的,但得隐晦点。”李轲若有所思,念叨着,“对了,宣义已经来京,见我时说换了身份,进了贾府教书,我们可以把他叫来,问问意见。” “这是一条路子,可以问问宣义有什么发现。”李嵇捋着自己苍白的胡须,点头赞同,“还有一事,需要安排人去查,陈瑞文奏本里的措施中有一个关键,从江南到辽东的近海运输线,所谓的造船用于水师作战都是一时的,我怀疑他们的这些措施不止限于辽东战事,或者说他们在背后准备好了应对战后新政推行的方法。” 李轲反问,“从哪里查?” “从江南查起,特别是福建商人,另外我们也要注意一下闽籍官员的动向,搭建近海运输线更像是开海的前兆。 还有以甄家为首的皇商对这件事的反应,我看这帮家伙脑袋都快让铜钱给染锈了,只有下半身在思考了。” ......... 同一时间,与政事堂相对而邻的枢密院内,又有一番谈话。 早先枢密使石秉泰和副使牛继宗回到衙门,坐到石秉泰办公的屋子,还没歇上一刻。 牛继宗就叫来随从,“去把谢鳞给我找来,现在,立刻,马上!” “是” 喝着茶的功夫,穿着戎服自带英武之气的谢鳞进来了,进门后,依次向二位行了礼,最后将目光对向牛继宗,“不知世伯招我来有何事?” “平辽策你们有什么说法吗?”牛继宗很清楚谢鳞是个什么人,话也很直接。 “世伯想问哪个方面的?” “打完辽东,你们准备怎么办?”牛继宗很干脆。 “不明白世伯在讲什么。” “不要装傻!如果不是琏二那个滑头去了漠南三部,我就不找你,找他了。”牛继宗把茶一搁,摊开讲,“后金平定之后,陈瑞文就会因功升迁,到时京都就只有一个位置可以让他坐了,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谢鳞笑而不答,牛继宗的意思是到时他们的利益怎么办,这个问题他可回答不了。 “从你们递上来的平辽策看,战事最晚会在隆兴八年夏初开启,今年先让李首辅用预备花在军需上如今节约出来的钱修完京河,明年朝廷开始全力投入各项准备中,战事的结束时间不会超过隆兴九年冬初,对不对?”牛继宗说完看着谢鳞,见他还是不答,缓缓说道,“时间这么紧,你们把握就这么大吗?” 谢鳞不懂牛继清在想什么,如果我们失败,他不应该乐意之至吗? “我们可以把从九边的军需中挤一部分给蓟辽,我想你明白是什么意思?”牛继宗暗示谢鳞,“回去好好想想,给我们一个结果。” 谢鳞行礼,退出房间,只剩下屋内的两人。 “他们会同意吗,我想他们对这些早有准备,不会让步了。” “不管答不答应,都得试试,大不了价码再开高点,辽东一定要掺和进去。 谁叫陈瑞文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牛继宗端起茶,吹了吹热气,小泯一口。 第55章 会谈的开始 从漠南回来的贾琏在平儿怀里躺了几天,傅亨托内院的丫头传话,说是教书的魏先生有事找。 贾琏有些意外,便起身往外书房走,路上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儿,他抓住一个路过的丫鬟,问她们去那? 丫鬟回,东府蓉大奶奶邀二奶奶过去玩。 贾琏点头,放她离开。期间再无停顿,等进了外书房,正见屋里坐着卫恙,他见贾琏进来,放下茶,起身相候。 贾琏点头致意,坐到上首位置,等茶的功夫,颇有意味地问道,“我听傅亨说,先生找我有事,不知可是我两位弟弟学得不好,惹先生生气了?” 卫恙忙说没有,是另有别事相问。 如此,贾琏却没问是有什么事,反倒接过傅亨递来的茶,吹起气来。 卫恙见状,待傅亨出了门,开始试探道,“琏二公子当年在宫中同翰林院洪闻涛辩论,那时是何等聪明。 我入贵府之初,你言语间也有机锋,我一直很好奇,你既看出我身份,又为何不揭穿,反而留我在此。” 贾琏眉头一挑,知道要摊牌了,没想到这么心急,“首先纠正你一点,洪闻涛同我那次不是辩论,他没资格。 第二,我并不在意一个教书先生能有多大本事,至于你背后的二李,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在想着怎么应对平辽策,往回找补找补。 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个二甲进士即伪了装,费了如此功夫,又为何现在就脱了皮露出原形来?” 卫恙脸色一僵,这不是身份暴露的问题了,开头就落了下乘。 “不要意外,对于这座北京城,你们,我们,都是外人,只不过我们来的早些罢了。 我的人告诉我,初五那天,你先是见了户部的潘松,晚上又去了宪文公的府上,想必是得了师命了。 说说吧,宪文公想问什么?” 卫恙只心里叹了一句,到底不是做这事的料,转瞬之后收起身上只露了一点的颓丧气息,神情严肃地正声道,“老师说,你们和我们是有合作协议的,可如今辽东战事你们与我们商都不商量,就上了一份平辽策,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到底支不支持新政?” “我们的目的一直是明确的,富贵传家而已,至于新政支不支持,是朝局说了算,你和我都说了不算。反而我不太看得懂你们的目的,或者说你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贾琏蔑笑着回答。 “施行新政,轻徭薄赋,造福天下百姓,我们的目的从未变过。” 贾琏到此面露讥讽,永远都是这样虚伪,前世今生都是如此,他今世努力这么久,同凤姐儿闹的面和心不和,放着美人娇妻不顾,不就是为了说话时硬气,不用看他人脸色吗? 虽然如今地位还不够高,可他还不至于对一个教书匠卑躬屈膝,自然也不用听他的大义凛然,如果是李嵇在这,他还愿意忍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面前的又不是鬼。 “我读的书不多,不谈二李的颜学,可你先师梨洲先生在他的着作中写过一段话,我是有印象的。 在谈田制时讲,天下税赋有三害。 或问井田可复,既得闻命矣。若夫定税则如何而后可? 曰:斯民之苦暴税久矣,有积累莫返之害,有所税非所出之害,有田土无等第之害。 第一害就是积累莫返,意思是历史上各种繁杂的税赋经过并税改革化简之后,又会重新出现,而且赋税只会比之前的更高、更重。 对不对?” 卫恙已经意识到贾琏要讲什么了,但出于治学、从师的本心,他不能否认,只能点头。 “不讲这次新政会有多少好处,只讲一点,你们怎么就保证百姓的负担只会比之前更轻呢? 你们说我们通过免税田隐匿田亩,导致了国家财税减少,从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这个道理是讲不通的。 不能说因为我们的偷漏税行为,就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如果税赋减少,那么朝廷应该减少支出,不是吗? 如果害怕长此以往,无法维系朝廷的支出,那么为什么不从税赋减少的方面入手?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去查到底是那些人隐匿了土地呢,如果有,该追缴的追缴,该判刑的判刑不就得了! 减少的税款不就回来了? 你们的做法无非是把我们类比成前朝海刚峰那封奏疏里的大贪之宗室罢了。可海刚峰也说皇室大贪、贪官小贪,所以说不是某个群体的问题,是制度的问题,是免税的问题。 不如这样,你们提议废除天下免税制,宗室、勋贵、士人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我们赞同,如何?” 卫恙已经无法直视贾琏,这个人简直是无赖、疯子,这里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复杂,改革税制已经是困难了,按照他的提议来,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琏二公子,现在的你只是嘴皮子一动,当然简单。可落到实处,便是举步维艰,不身处其中,根本不会体会我们做事的难,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自然也要一步一步来。” 贾琏心里一笑,你知道难,可知道难在哪吗? 他之所以说出如此疯话来,是因为所谓的士绅一体当差纳粮,不是另一个时空所谓的突然冒出一个英明的皇帝一下子就推行了的。 任何朝代的赋役制度不过是对前朝的继承和改进,那位皇帝,不过是特定时间下依靠武力的强制加征税罢了,是某个姓田,名文镜的奴才为了修河南段的黄河,在已经征收了全年赋税的情况下进行的加征税收,如果你喜欢被征税,就当我没说。 至于姓田的为什么不向中央要钱修黄河,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明君?去死吧,你。 他方才所说的话是有问题的,所谓的免税,免得是什么税? 无论是前明还是本朝,偷、漏、拖欠赋税都是违法的,有人这么干吗? 有,可这是违法行为。 所谓的优待,就得讲一下,历代主要的税赋种类,一是田租,只要你种了地,你就得交租,没人可以逃,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二是正役,很复杂,不讲,也无关; 三是杂役,就是与正役无关的徭役,根据地方官府的情况可以随时增加的,后来随着逐渐发展就成了杂役折银,又叫“丁徭银”,民间叫人头税。 两朝特权阶层的优待指的是免除杂役的部分,通常情况下到底优免多少是根据地方官府和当地特权阶层谈判谈出来的,全免是不可能的,你当地方官府的人不吃饭的? 地方官府的乱摊派是两朝百姓负担的主要来源,毕竟官字两张口,上下一合要征多少杂役就出来了。 但本朝的特殊情况在于,太祖救天下的时候是许了诺的,开国勋贵、将士要缴的杂役税是固定的,而且很低,比士绅们的还低。 杂役优免会造成一种情况,那就是挂靠。 简而言之,就是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所以前明的那位徐相公卸任的时候手下少说有二十万田亩,多的有四五十万亩,具体数目不清,但量是很惊人的。 当然不是说他没依靠权力侵吞他人田地产业,只是说这其中有一部份是亲戚朋友挂靠在他名下的。 毕竟他徐阁老的祖父是个农民,因为家贫还给人做了上门女婿,父亲只是个县丞,能积攒多大家业?嘉靖二十六年,徐阶由吏部侍郎升任翰林院学士,坐到这么高的官位了,儿子徐璠结婚还是找亲戚借的钱,你说他当首辅之前能有多大产业。 换而言之,徐阶如此巨大之家业,绝大多数都是在他当内阁阁员的十一年、当首辅的六年,一共十七年里攒下的,你就说他是个什么玩意吧。 话说回来,本朝的情况是比起前明,出现了一个比士人还受优待的群体,所谓你比我更受优待,那就等于我没受优待。 抛开这些不讲,开国之初,将士是很多的,活下来的多,死了的更多,太祖在湖广同后金鏖战数年,靠的是治蜀八年积攒下来的信义,后来收复江南也是如此。 天佑帝北伐,有那么多人愿意死,是因为有太祖二十年的政治信誉作担保的,不然让一帮在明末见惯了上面人说鬼话的人去送死,是你傻,还是他傻? 而发展到如今,这个群体的基数是很大的,所以挂靠的现象是很严重的,基数多,亲戚朋友也多,所逃的赋税也多。 李嵇所要推行的新政就是希望改一下这个优待比例,不说全改,至少要向士绅们看齐,这样可以有效缓解一下国朝的财源不足,也可以让士人们体会一下啥叫优待。 以一个前世牛马的角度看,是支持的,毕竟你祖宗流的血再多,也该尽了不是?古时还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差不多得了。 可问题是,他贾琏现在又不是牛马,不仅不是牛马,还是这群人的代表之一。 你说他愿不愿意割肉? 第56章 妖言惑众者,吾也 割肉是一定要割的,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当前他们还处于弱势,之所以李嵇愿意和贾琏背后的人合作、牛继清突然转向,都是因为他们具备了强势上升的预期。 让陈瑞文掌握了辽东战事的主动权,占据先机,只是把一只票扭亏为盈,让它不用再死下去,要再死下去,该退市了;而拿出平辽策等于告诉市场上的所有人,这支票的兑付预期是原先的翻倍。 扭亏为盈是好,翻倍是好上加好,但这只是预期,预期不是现实,现实是他们整体处于弱势。 在预期兑现之前,一切所必须的妥协都可以讨论。 二是对嘉祥四十年春三月冒险投机的一种应对,在这个时候在改革上同经世学派以及整个士人群体闹翻脸,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贾琏剩下的命可不是只有十年可活。 但割的要有水平。 “卫先生,在我回答我们是否支持新政之前,请你先回答一下我前面的问题,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贾琏说着,见对面这位皱着眉头,就知道他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只能点破,“我指的你们是指你们经世学派,不是你们士人。” 卫恙心中一骇,面上沉着应对,“什么意思?” “我讲个故事,你听一听,如果讲的不好,出了这个门,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怎么样?”贾琏眼睛眯着,嘴角微笑,“不然......出了这门,露出点风来,一两个亡命徒还是有的!” 面对贾琏的威胁,卫恙心里反而放心了,觉得这个家伙终于要讲讲真的了,对于这条命,卫恙是珍惜的,最后轻点头,示意贾琏说,他听着。 贾琏往后一靠,将茶放到桌上,故事开始,“你们推行新政,一方面是因为国家确实需要改革,另一方面这也是你们作为士人的愿望,对不对?” 卫恙不置可否,只听着。 “推行新政对于士人而言,是众望所归。如果新政施行成功,那么主导新政的人必然是最大获利方。 换而言之,推行新政的你们将是最大的获利者,不是吗? 但问题是推行新政的风险是极大的,特别是现在是两宫在位的时候,风险更大。李嵇如此积极主动,敢于火中取栗,必然所期盼的收益绝不只是这么点,对吗?” 说到此处,贾琏停顿了一下,瞧了下卫恙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等上皇殡天,就要推行新政,不等我们彻底衰落就急于施行新政,你们所欠缺的是时间,对吗? 或者说时间是你们所必须考虑的因素。 那是什么因素导致你们必须抓住这个时间差来做一把豪赌呢,以至于李嵇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而你们整个经世学派,不分南北,不分师门,都团结在他的旗帜之下的呢?” 已经不是难看了,而是面如死灰。 “我苦思冥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终于想出了一个答案,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这话是假的,贾琏说着说着,心里眼里俱是抓住对方心肝脾肺肾之后的得意与谑笑,张狂之色尽显。 卫恙看见他心里的笑,终于明白上次见面后潘松临走前对自己的劝诫了,这个家伙无耻之尤! “你们在担心你们信奉的经世济民之道会失败。 天佑后期,以桐城学派方苞为首的理学门人入京,向皇帝讲学推政,虽然方苞最后没有在朝廷获得一官半职,但他的思想给年迈的天佑帝、年轻的嘉祥帝也就是上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方苞离京时天佑帝的礼遇就是明证。 嘉祥年间情况变得更槽糕,义忠亲王倒台前,胡之问为代表的理学门人就开始在忠肃、忠献、忠顺三位亲王身边聚集。 而彼时的你们,当时的宪文公出于大半的公心和小半的私心,开始在朝堂上推行京河修缮案,但时机很不好,撞上了夺嫡,京河修缮这件案子接连成了几任首辅党争的工具,这使得你们的预期完全落空,这是很槽糕的。 京河修缮这项工程所带来的政绩,在不同身份人眼里有不同的益处,大多数人联想到你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经世学派的人,就像京城的百姓只要看到我贾琏的车轿,就会联想到“嚯,那不是那谁吗,谁呀?勋贵呀,国公府的。”,但身处其中的我们都忘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我们是官呀。 官字两张口,上权,下利。 对一个官员而言,推行这样的工程所带来的政绩,是他最好的晋升之阶。 对于一个官员是如此,对于一个衙门的官员更是如此。 而主持该项工程的是工部,六部中工部和兵部衙门是你们经世学派的大本营。 你们推行这项工程的私心就在于希望通过工部官员升迁所带来的溢出效应,向其余四部和地方官府输送同你们思想相亲的官员。 实现在中央六部和地方官署中五品以上官员数量的扩大,维持住你们学派的声势,吸引年轻士人投身于你们所认为的经世济民之道中。 这才是你们推动京河工程的一部分真相。” 卫恙此时已经方寸大乱,连想喝茶缓缓神都做不到,因为脑子在思考对策,手却不知道该朝哪拿茶。 贾琏看着他去拿茶杯却屡屡探空的手,兵法上讲的攻心为上一点也不错,如果不是为了妖言惑众,他坐在这浪费口水干嘛。 趁他心乱,加把劲,往他脑子里灌点红汤,叫他事后想明白了,建立了防护墙,也有蛛丝马迹让他离经叛道,做不孝弟子。 一想到此,贾琏就内心得意,喜形于色都不够形容的。 “但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们推行该政的时机很不好,没有和预期中的辽东战事形成上启下和,反而撞到了一起。 从嘉祥二十六年到如今,整整过去了二十年啊,二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浪费了。 对于你们而言,是何等可惜,何等可恨。 但问题是..........这是结果,不是原因。” 卫恙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一丝清醒,不明白什么叫结果。 贾琏收起一丝不羁,“我说的原因指的是,为什么在太祖朝被称为显学的经世学派落到需要通过霸占官员进身之途这种下流方法维持学派思想延续的地步。” 说完这句话,贾琏看着卫恙,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回答,就算不合理。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双方是同病相怜,如今的他们,当初的我们,都是在做火中取栗的事,所以才有合作的意义。 坐着的卫恙想了无数种答案,但想到一个就否决了一个,因为他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自己的人也骗不了他人。 更不用说他面前的贾琏,不谈过往行事,仅凭刚才的诛心之论,就是个令人讨厌的聪明人。 可他一定要找一个能骗自己又骗这个聪明人的理由,一个借口、一个谎言,无论是什么都好,都好。 第57章 进退失据间 卫恙知道,他当然可以说贾琏所说的是污蔑、是造谣。但君子论迹不论心,京河修缮和辽东战事客观上会带来什么结果,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而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贾琏所说的那么下流呢? 卫恙无法回答,京河修缮案在被彭城侯彻底搞垮后,嘉祥36年的科举考试,主考官变成了李轲,而入选的进士大多为南北经世学派的人。 这不是科举舞弊,而是南北都投入了自己门下十余年里最杰出的弟子,他卫恙和潘松就是这群人中的例子。 当时或许不明白,现在卫恙已经反应过来了,特别是听了贾琏的话后,再回忆一下他此番上京前师门的现状,就门下弟子资质而言,较之他们当年确实有了退步,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 他不认为他所信奉的经世之学比理学差,相反他认为理学早就应该扫进故纸堆里了。 可现在贾琏提出这个疑问后,他很快想到了原因,但这个原因他无法回答,甚至他不愿意去相信。 就在他的思考间,等的不耐烦的贾琏一声呵斥叫他清醒过来,“卫宣义,你想清楚没有,我这可不是供人闲谈的茶楼。” 纠结再三,思虑反复后,闭着眼,打着颤说道,“是因为,是因为士绅们........” “是你妈个头!是是是......”贾琏听到了那三个字,就知道这家伙还是个人,也就不为难他了。 有些话他说可以,卫恙说不行,不然这个家伙一不小心心死了,那今天他就亏大了。 在贾琏给这个家伙灌迷魂汤之前,得理清楚,为嘛经世学派的行为是下流方法。 对于注重入世治世的儒家思想来讲,不论其具体的学派、个人的思想主张是什么,都是从两方面实现的:在朝为臣,在野为学。 《孟子·万章下》中讲“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 虽然最后一句写“谓庶人”,但前两句明晃晃地写着一个大字,“臣”。 朝野朝野,在朝,在野,两相辅佐,方成其就。 通过诸项政绩的加持,扩大经世学派在朝官员的数量不是不可以,但相应的其在野也必须要有足够的人才储备以供选拔,建立完善的人才梯队,不然其结果必然是惨烈的。 在不能保证有充足的后备人才做过渡的情况下,大举进攻,那么京河、辽河哪条河都能淹死这帮会水的,这些政绩的加持最后都会演化为其奔向末路的催化剂。 很简单,社会结构(我是指人的社会啊)都是金字塔式的,一品官有几个?数都数的出来;可九品官就多了,你怕是要打算盘。 一波升官潮之后,做了高官的如果在中下官员中没有思想上的同道后辈做支持,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空中楼阁,用不了多久就会尘归尘、土归土。 而为了保护他们自身的利益,就会在中下官员中扶持自己的人。 但请注意,这个时候提拔亲信的标准就从思想上的同道下降为具备地域色彩的乡党、拥有父子师徒关系的亲缘。 亲缘、地域、思想三个不同的层次决定了你能团结到多少人,同时也会告诉所有人,你的结党是为了大公,还是为了大私。 历史上使用乡党和亲缘成功的例子不可胜数,失败的也不能计算,汉高祖、明太祖就是最有名的成功人士,但问题是人家是创业集团,你又不是。 作为一个活在太平之世,但党争一度激烈的文臣,这个干法的前车之鉴之一——严氏父子是最为人所熟知的,也是名声最臭的。 到了这一步,通常会有多种结果,最坏的——严氏父子,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消失了;比较坏的——在思想上退让一步,退到理学家的门里,物质上可能还会消失,但在名声上会好一点。 但无论何种结果,对于怀有理想、抱负的人,比如面前这位,都是死亡,本质上毫无差别。 所以贾琏说,他们的做法是下流中的下流,下棋中的臭子。 因为本质上他们的做法就是预料到了悲观的未来而选择风险极高、危害极大的赌博。 而且现状对于他们来说也很糟糕,如果在二十年前修京河、现在平后金,还可以延续足够长的时间来想办法,而且在前两件事上占尽先机的经世学派还可以在新政上再努力一把,尽最大程度吸引年轻士人投身他们的思想中。 现在?现在等于爆一把大的,然后去死,短暂而疯狂,没有绚丽可言。 这是进亦失,退亦失。 但为什么他们不能在思想上吸引年轻士人呢? “你们想过为什么你们会失去对年轻士人的吸引力的吗? 普天之下的士人绝大多数出身地主,他们的家里都是在乡间拥有土地的,最差的也是自耕农。 他们偏向理学,而不偏向你们,只能是因为你们两家思想之间的差别。而你们同理学最大的差别,就在义利观上,其余差别只是义利的铺垫。 义利二字,天下国家之大义是经历过明末后天下人都没意见的,那就是说,是利字的问题了。 而当今的世人一谈利,就想到财,一谈财,就想到商。 而你们恰恰是重视、合理化商业贸易的,其中顾学最突出、最直接。 好了,讲到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地主讨厌商业贸易?” 卫恙抬起他死寂般的面庞,以往地清秀书生气、治学先生气都消失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提气问道,“你有何见?” “你们儒家为什么强调士农工商四个阶层? 孟子讲“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简而言之,劳心的统治劳力的,士农工商中士是毫无疑问的劳心者,农是劳力者,工商为次,所受的歧视也最重。 这句话里面有个字是很有意思的,我问你,“食”字是什么意思。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写,食,一米也,也就是供人填腹的谷物,再拓展开,就是食物。 讲到这,直译就是说士是吃,或者用个非常恶劣的词来形容,叫占有农民的产出,而农民是劳力者,他所产之物,都是经过他的辛苦劳动从地里来的,对吗? 你们讲利,商业贸易的利是从哪来的?何谓贸易,直白点,一手货,一手钱,钱货易也。 这其中的货从何而来?举个具体的例子,就拿你的家乡江南来说,江南的纺织作坊数量一日胜过一日,所织之物中,丝绸都是蚕丝织的,要多织丝绸就多养蚕,要蚕就要多种桑树,以前桑树是农民在田边种点,现在田里全是种的桑树。 天下的土地是有定数的,用来种了桑就不能种稻,前朝俗语“苏湖熟,天下足”到了本朝就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难道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换而言之,工商者多吃一口,士就少吃一口;士少吃一口,就是地主少吃了一口。 当然这里面有些更复杂的情况没讲,但简单来讲就是这样了。 所以你们主张工商之利,简直就是在刨士人们的坟,他们能支持你们就是忘了祖宗十八代的王八羔子。 当然我没说你。” 贾琏知道这套说辞是有问题的,是有瑕疵的,但没有瑕疵他也不会讲给他人听,一开口就跟外人掏心窝子,就怕别人以为贾琏是诈骗。 第58章 对命运的押注 贾琏对卫恙的反应并不在意,因为一个对经世致用信奉坚定的人如果因为一时的花言巧语就迷了心智,放弃自己前半生所追求的,那封建制度就不会那么不容易亡了。 中国古代思想最为活跃的时期是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到如今也没有超出这个范围。儒家坏吗?以前世的角度看,当然坏,可问题是既然坏,为什么它的思想又存在了上千年,并且占据主流思潮。 存在即合理,这是一句烂大街的话。 但当我们将目光回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就会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除了道家以外的所有思想都认为社会有阶层的划分,且其权利与义务是不平等的。 孔圣人及其拥护者相信人在智力、能力、德行上存在很大的差距,人因为这些天生禀赋差异而产生的阶层同社会阶层是相契合的;而即使是崇尚兼爱的墨子,其所构想的理想社会中,身份低的人也必须服从身份高的人的命令,“王公大人,蚤朝宴退.......此其分事也:农夫蚤出暮入.......此其分事也。” 而同时这些思想家们又认识到另一个事实:这样的阶级社会是不能无限期延续下去的,如果不能有效减轻阶级社会所固有的不公平现象的话。 而儒家之所以胜出,就在于在第二个事实上取得了显着的成就。 孔子发现人在智力、能力这些禀赋上的天生阶级同基于世袭制度的社会阶层划分是不匹配的,换句话说,出身高门的贾琏可能在道德上比不上一个市井乡民。 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办法——名实相符,没做帝王的禀赋就别做皇帝,孟子就是这么讲的,但问题是基于道德的内生性制裁是无用的,春秋战国时代用血一样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孔子则有一个理想化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基于人的智力、能力这些禀赋选拔统治阶层的人才,但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接受教育的,底层社会中有很多有天赋的人但他们之中受教育的机会是很少的。 所以有了“有教无类”,不论出身高低都应给予受平等的教育机会。 在这样的思想理念下,一方面拥护阶级社会,一方面通过教育实现社会的相对平等,推倒这个阶级社会天生的不公平。 在这样的情况下,儒家基于常识、常情、常理等等因素的主张,随着时间不断调整并吸收其他学派有益的思想,而获得了最终的胜出。 但请问,为什么在春秋战国时代,儒家的思想不怎么被各国接受? 问题就在于各国之间文字、货币、制度都不相同,而各国人生来具有的禀赋是差不多的,你难道能说秦国人比楚国人道德高尚吗?而且基于这些所培养出来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中是可以流动的,如果现实的不公触及到了这些人才,改投门户不是不可以。 汉以后的大一统时代,关于某个北宋落魄士人跑到西夏带来恶果的梗,可谓经典永流传。 简而言之,在现实所客观存在的巨大差异性所带来的激烈竞争下,一个国家无法通过道德取胜。 而儒学思想的立身之本不适宜在一个实力和文明水平相差不大的多方激烈博弈过程中使用,它是为了统治而存在的,不是为了竞争与生存而存在的。 回归正题,贾琏既然不觉得卫恙会马上心悦诚服,讲这番话自然有另外的目的。 “卫先生,我的话你怎么想,不重要,天地自然存在的客观规律不会因为你不同意、我不同意而不存在。而你的思考也无法说服我,你我二人思想的出发点就不同。 可如果你们所谓的经世致用思想不是正确的,那我们怕是没有合作的必要了,毕竟当一个富家翁的办法有很多,同理学家们也不是不可以合作的。 但是基于我个人的倾向呢,比起虚伪的道德君子,我还是愿意和你们尝试合作一下,不过需要你向我证明你们的思想是能延续下去的,不然谁会相信同一个死人的协议是有效的。” 卫恙确实在贾琏说出那番话后有了许多新的思考,而此刻又听到贾琏的话,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贾琏的话上,“怎么证明?” 贾琏说的有些多了,口有点渴,见他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端起茶抿了一口,有些冷了,“傅亨,换茶!” “卫先生,你教我妹妹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她如何?”吹着热腾腾的水气,贾琏突兀地问道。 卫恙搞不清头脑,但还是规规矩矩的答了,“是位知书识礼、才思敏捷的大家闺秀,只是欧阳修讲‘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林小姐言语下多有敏感,又兼多慧,故而有伤其心、害其身之忧,还望琏二公子知道。” 听完这句话的贾琏久久不能言语,等缓过神来,贾琏放下茶杯,“卫先生,你觉得你们的学问能说服我妹妹吗?或者说我妹妹能认同你们的学问吗?” 卫恙一愣,愈发不理解贾琏想干什么了。 “你们的思想想要延续下去,就必须找到认同你们思想的年轻人,如果出身地主的年轻士人无法认同你们的思想,那么你们就必须到工商者中找,因为农民没有时间思考。 如果你们能转而在工商者中寻找并找到支持者,就代表我们的合作是可以进行的,因为这代表不是一两人的认知与合作,而是一群人同另一群人的合作,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失败而终结。”贾琏一改之前的张狂之气,温声说道。 “琏二公子,我们......” “好了,如果你想说你们是可以获得地主出身的士人支持的,那你们就去做给我看,口说无凭。”贾琏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试试看用你们的思想能不能说服我林妹妹。 林妹妹出身高门,父亲是两榜进士出身,祖上五代积累,家中田地、作坊、商铺何其多也。公侯之贵、诗书之雅、商贾之富,能在一人身上看到,已经极为不易了。 如果她不是女子,为官做宰又有何不可?林家家门可继啊,可惜志向不在此。 但正因其未入世而不知世,才有你教之、引之,使其入世而知世,知世方知世之艰、之苦、之难,而有其见。 如果只是她从内心认同你们的学问,这也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她是从她的哪个身份出发,认同你们的学问的。 最后说一句,她不正是孟子讲的劳心者吗?” 贾琏说完,捧茶相送,谢客。 卫恙无一语以答,艰难起身,向贾琏施礼后向门外走去。 在他跨出门前,贾琏又叫住了他,但没有看向他。 “卫先生,请转告虞公,合作协议依然有效,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同意在山东先行施行新政的改税政策,以观天下风向。但是这个提议必须你们来提,我们是不会讲的。 还有,虞公必须同意平辽策战略计划的实施。” 卫恙看着贾琏被热气遮住的侧脸,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而去。 傅亨在门口只是礼送了一下,看着卫恙佝偻着而远去的背影,又转身朝向屋内,轻声问道,“爷,卫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贾琏放下茶,看向外头,视线越过傅亨,看向那个背影,夕阳西下,好像条狗啊。 “没什么奇怪的,你也别闲着,去镇国公府告诉我那位世伯,我们同意了。” “是。” 等到傅亨也不见了,贾琏饮尽杯中茶,准备回院的路上,想起他前世的政治思想启蒙来,其中有一个就算到了月亮上也是卖花布的人讲过, “未来决胜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大量的占有人才。” 第59章 反方向的钟 牛继宗在收到贾琏的回复后,过几日找了个由头,邀来了缮国公府、修国公府的话事人,准备谈一谈事情。 人来了,也不在书房里,而是挑了镇国公府内一处花园谈事,四周一目了然。 三个主事人坐着,背后还有三个站着的年轻人,牛继宗之子牛承业、石秉泰之孙石光珠、侯孝康之子侯景熙,三人中牛承业身形壮硕,石光珠相貌出众,侯景熙则是平平无奇,与三人中最不起眼。 等到下人将茶奉上退出亭子,离得远远的。牛继宗率先开口,将贾琏的话与近来的状况说与三个小辈听。 侯孝康思虑间,牛继宗问了三个小辈的看法,“你们怎么看最近朝廷上发生的事。” 沉默间,牛承业率先耐不住闷,开口若洪钟,到底年轻气盛,底子厚实,“我觉得齐国公府递上来的策略挺好的,当年太祖和天佑帝不就是这样打的吗。 若是能用此策,胜算肯定是极大的,说不定到时蓟辽的军力损失也会少些。” “那折子里其它的东西,你怎么看,也觉得好?”侯景熙连忙问。 “不怎么看,太复杂了些,再说了那些东西我们能说了算吗? 六部的文官们能同意?”牛承业满不在乎。 “我看首辅大人恐怕会同意,”石光珠瞄了爷爷一眼,昏昏欲睡,不能不替缮国公府说话,“战事的策略当然是好的,可和这项策略绑定在一起的那些条件,我看才是齐国公府那群人的主要目的。 折子说,平定后金后,尽耕辽东之地,先以五年军治,而后待府衙搭建起来,再过渡到地方治理。 这五年军管同五年免税鼓励垦荒合在一起,是多大的利益,再加上分赏军士土地,我看他们是进有所得,退有所保,是个十全的策略。 不能不思虑。” “好,这句话说的好,”牛继宗狠拍了石桌,对石光珠的话赞赏有加,但美上有激,“珠哥儿这句话说得好啊,看平辽策不能只看它前面的军事规划,还得看看它后面的政治利益。 可这还不够,珠哥儿,你说李嵇会同意,有什么说法?” 石光珠一愣,他方才开口说首辅会同意,是声势镇人,吸引目光,当然不全是狂言,是有理由的,他捋捋思绪,其余四人都等着。 “一是首辅上任需要钱修京河、黄河、赈济山东灾民,平辽策在战事预算上的缩减有利于他; 二是首辅上任是准备推行新政的,前日内阁透出风来,说是希望能够在受灾的山东施行税改,这样可以缓解山东百姓的生计艰难,在当前的赈济拨款上,也可以减少一些开支,我看这是谈条件了。 若是在这个关口,开个口子,怕是将来新政的全面推行要顺利的多。 连我们也不好拒绝了。” 侯景熙点了点头,在这件事上看上去他们成了孤立的一方。 牛承业则一脸不屑,“光是山东的地方军头就不会同意,齐国公府那群人敢同意这个,得罪了军头们不说,他的沿海运输线还要不要了?” 侯景熙反驳道,“那可不一定,今年童岳加入了春秋社,他父亲是登州节度使,说不定他们早联系到一起了。” 侯景熙提及春秋社,牛承业和石光珠都有些尴尬,春秋社最初的十三人和他们可是老相识了,两帮人打架打久了,很难不熟悉。 “说的都很好,也算没白叫你们来。”牛继宗一锤定音,结束了小辈们的小吵,“孝康,你怎么看,也想了这么久了。” “小家伙们说的都有道理,都有可取之处。”面庞削长的侯孝康缓缓开口,其余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但于我们而言,这些都不是关键。” 小辈们是疑惑,而牛继宗则是脸色一暗。 “王子腾离京后,在陛下那里我们变得显眼了,我家的那位兄弟,给我透了风,陛下对这个方略,私下是赞赏的。”侯孝康看着牛继宗的脸色,言语间婉转了点,“所以继宗兄前日同谢鳞说的,我是赞成的,既然琏二也回话,表示接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乐趣了。 不过光给军需、在中枢调度还不够,我们的人也得参与进去,让小子们也到战场上磨练磨练,事后分地,我们也能多分点,手下人才不会和我们离心。” 牛继宗听是侯志远的话,信了十分,又说起一事来,“既如此,就按原先定下的干。 既然侯志远说了这事,那么关于五城兵马司整改,划归京营的事,他又有何说法?” “陛下决心很大,平息民愤到在其次,主要是陛下对京营始终不放心,”侯孝康对此事爽快商议,“这事于我们而言也是好事,同意此事才好,齐国公府那帮人眼下还顾不得此事,一切以辽东为紧。 是施行此事的好时机。” 牛继宗也点头表示认同,二人又商议了许多事,不时又问三位小辈的意见。 就这般谈了两个时辰,众人方才散去,牛承业站在父亲身后,待人远去,疑惑问道,“缮国公府的老爷子犯困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今儿一句话也没讲。” “人都有老的一天,石老爷子跟着上皇在宫里也有数十年了,如今精力只会越来越不济,他同我讲,已经预备上折子乞老荣休了,就在今年秋天。” ......... 贾府贾母院里头,今日史家小姐史湘云来住几日,几位姑娘们见了,人多自有一番热闹呢,可惜林姑娘在先生处读书,不能立刻见了。 王熙凤在贾母处陪了几刻钟,借口王夫人有事交她办,脱了身,回到自个院子里。 平儿正坐炕上做女红,看大小是为婴儿准备的,低头间见院子里有了动静,将织了大半的好好藏到枕头底。 起身迎人,结果正正撞到王熙凤,便一手搀扶着她坐下,为她斟茶,嘴里也关心着,“奶奶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史家姑娘到了,要陪在老太太身边么?” “二太太早先另交待我事做,不能迟了。”王熙凤坐稳后,又觉后背有些空,招手让丰儿再拿一床被褥来垫着。 待安稳妥帖后,又让平儿拿来笔墨纸砚,说是要给江南甄家人写信。 平儿有些为难,虽还是取了笔墨,但在王熙凤写信间瞧了瞧信内容,坐到对面,纠结许久,最终劝说,“奶奶,这事可不好说,甄家那边自有自己的法子知道这事,若是由咱们告知,念咱们的好就算了,也要是记恨上,又何必呢? 而且这事和爷关系密切,齐国公府的陈二爷到底和爷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王熙凤不停手,待信写完,吹一吹墨,将信夹进信封,封上蜡。 才同平儿解释起来,也不希望她为难,“你以为你爷不知道这事对甄家不好,可他会反对?二老爷说这事已经在内阁的那些大学士里达成一致了,如今消息还没传开,不给甄家提个醒,能有好的? 到底两家交好这么多年了,底下又有那么多勾连,你那位爷心里清楚的很,可就是当不知道。” 第60章 六月热 孟夏的烈阳等到了它的主场,肆意播撒着光与热,躲在阴凉处的北京城百姓对着老天爷抱怨个不停。 而宫墙下的知了也开始绽放属于它们的声音,吵的在内阁办事的僚属们无法静心,在这样的苦日子办差已经不容易了,更不用说前些日子内阁廷推通过了平辽策、修京河、赈济山东灾民等一系列举措。 这台沉寂数年的国家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地速度运转起来,而在谢膑领导下轻松惯了的他们却也不敢生出一丝懈怠,好叫上官知道,他们也是实心用事的人。 中枢官吏的勤奋与贾琏没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样的天气,他也不愿在营里长期待着,等日头稍稍向西,就回了贾府。 走到院门口,隔着窗户听到屋内女子们的嬉笑声,有些诧异,“是谁来了,引得她这么高兴?” 等掀帘跨入屋内,里间也有人闻声出来,丰儿上前替贾琏解了惑,“爷,今儿东府的蓉大奶奶来了,陪奶奶说回话,正解着乏呢,您就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哦,是蓉哥儿媳妇,我说刚才外头听着她声这么好呢,最近身子愈发沉了,气也是一日比一日闷了,来个人陪她也好,妹妹们总归年岁小了些。” 贾琏这般说着,停了往里间去的步子,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如此这样,我也不好进去了。丰儿,去拿几件干净衣裳来,替我换了,也不好风尘仆仆地见你主子,说不得她嫌我汗臭味重了,讨骂呢。” “好勒,爷,我这就去。”丰儿应了,可贾琏的话也招了意外。 “姓琏的,少拿我的名压我,有本事你进来,看我不叫你扒了你的皮,见见你的丑。”里间一二高亢的凤鸣,叫贾琏哭笑不得,得,又惹着这位姑奶奶了,怪我嘴贱。 等收拾好行头,除去一身的汗,贾琏这才踏进里间。 坐炕上偏里面的秦可卿见贾琏进来,起身向这位二叔叔问安,夏日里头,天气炎热,这位美人脂粉只淡淡地敷了一层,又兼衣裳往清爽了穿,淡绿色的涂装。 称地贾琏目光所见,雪白地一片,自是不是第一回见了,也有些感叹贾蓉的命好,转而又恨他的根坏。 心里如此感概,可到底美人见多了,没有失礼,安然受之,让她回座,家里人无须多礼。 而后往王熙凤身旁一坐,凤姐儿见贾琏靠过来,撇撇小嘴,眼珠一转,悄悄用右手在炕桌之下往贾琏腰间一掐一拧,疼的贾琏表情都僵了,可又只能忍着不吭声,别过头去看她。 “娘子,不知有何吩咐呀?” “你挤着我了。”王熙凤看着贾琏那张哭笑不得的白净脸庞,鬼使神差地回了他的话,可嘴上这样说,身子却又往里面挪了一小点,让他上来。 “是相公我的不是了,该打。”贾琏也跳脱着回了,但未脱鞋上炕,而是侧身半坐着,面向,将凤姐儿右手捧在手心,给她揉揉。 “方才和你婶子聊些什么呢,她这般高兴。” “没别的,婶子跟我说起江西巡抚姚大人家的那位小姐,说是前几日见了,各府太太们都格外的满意。”秦可卿眼睛泛酸,听了琏二的问,才回过神来,娇笑着讲起方才婶子媳妇间的话。 “哦,姚家姑娘这么早就进京了,”贾琏犹如恍然大悟,这事也给忘了,陆安知道得拔剑杀了他,连忙问凤姐儿,“伯母可见着人了?” “见了,满意着呢,说正好要她降服降服陆预那个混世小魔王呢。”王熙凤略做不在意的样,轻巧地答了。 “陆预若是混世小魔王,那我们家里头的这位玉哥儿又是个什么魔王?”贾琏话语间,招来丰儿,叫她让婆子再取盆冰进来,“陆预只是年轻了些,以往同狐朋狗友处着,有了些坏习惯,如今在营里做事不也挺好的吗,稳重多了。 若是宝玉将来有改好的一天,现在宠溺些,也就还过得去。” “这话也是,伯母那日还同我讲,说预哥儿最近外出的少了,有空就去陆二哥书房里看书,用功多了”王熙凤应和他,也反话驳他,“可宝玉也不差,二太太说自从魏先生教书,他也不在二老爷面前露怯了,如今她露笑脸的时候也有了,多亏从江南请了这位先生。” 贾琏不置评,问起对面的秦可卿,她丈夫贾蓉最近做些什么。 “闲着罢了,府里头不过那些事,又能忙到哪去。”声气困乏,“不如叔叔在营里做事的好。” “营里也不轻松,你没看见我每次回来,你婶婶抱怨的样,嫌这嫌那,我倒想脱了官袍,回江南去了。”贾琏只是习惯性地询问一句,不是为了真去谈东府的事。 三人说笑着,天色也渐昏,秦可卿看了眼屋外的太阳方位,起身告辞。 贾琏搀扶着凤姐儿下了炕,二人送到院门口,回转的路上,王熙凤又谈一事来,“蓉哥儿媳妇,今儿来还有一事要讲,可方才你回来了,也就没继续谈下去。” “是什么事?”贾琏按着她的步伐,默契地引她入里间,照顾她坐回炕上,给她拖鞋的功夫问了这话。 “蓉哥儿媳妇的弟弟秦小相公原先托了二老爷,放到族学里头,同宝玉认识久了。如今宝玉到魏先生那边读书,两人还有些不舍,再说魏先生的学问好,她也想她弟弟到魏先生手下学学。”王熙凤脱完鞋,挪到炕里头,手勾着贾琏坐下聊。 琏二依了,和原先一样坐着,将凤姐儿双脚放到膝上,给她揉揉、捶捶。 丰儿带人撤了冰盆,出去前回禀二人,平儿方才回来了,正在自个屋里头收拾东西,过会儿就过来。 “她怎么这般急的回来,好不容易放她几天,”贾琏有些责怪,“叫她今儿晚上不用来了,休息一晚吧。” “是。” “蓉哥儿媳妇这事也容易,我同魏先生说,过几天给信就是了,叫她不用担心。”贾琏等丰儿出去,又回头接了王熙凤方才的话。 “如此才好,在东府里头管事也难为她了,这府里能和我说知心话的又有几个?这点事何必让她难做呢。”王熙凤扯了扯身上的披肩,感叹道。 “对了,陆预的婚事定了是九月,你准备的礼怎么样!”二人独处着,扯东扯西。 “大多都备好了,还差的一两样等江南那边过来呢,都是请的上好的苏州绣娘做的,功夫细了点,自然还有的等,放心,误不了时间。” “到时怕是要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的?不说你和陆二哥的交情,就说我和陆二嫂相识这么多年了,如今她不在,我不得替她帮伯母好好料理。”凤姐儿别了贾琏一眼,觉得他多说。 “怕是有那弓箭的交情在里面吧?”琏二调侃她。 “哼,就知道你还想着那事呢,这都多久了?你呀,总是记着这些小事,时不时翻出来,事都发霉了,还谈呢。” 贾琏不说话,低头带着笑。 ......... 隆兴六年六月十九,帝下诏命枢密院、兵部、工部、京营等衙门遣文武官员七月中往辽东,实地探察、规划、建立从江南到辽东梁房口的军需粮草海上运输线。 贾琏、侯景熙、萧愈、童岳、文鄯等俱在列。 第61章 二会客 贾琏要外遣辽东的消息传回贾府,反应不一。 王熙凤照常理事,在贾母处请安时,贾母同两位太太和她商议准备给贾琏办一场宴,让她问问贾琏意见。 琏二原也同意了,时间定在六月二十五的晚上。可事有意外,二十三日帝往春晖园避暑,骁骑营将校随驾,贾琏不能脱身,至七月初九,因要准备前往辽东事宜,方回府。 这天晚上贾琏瘫在炕上,一动不动,一手朝炕桌上盛着冰镇过的葡萄的果碟里拿一颗往嘴里放,一手拿着随便从书架上抽的书看,打发时间。 由着屋内的王熙凤同平儿、丰儿收拾东西,平儿和丰儿二人拿衣服、用具一样一样拿出来给王熙凤看,凤姐儿时而站着、时而坐着,对着东西也要仔细看看、挑挑。 时而还问问贾琏的意见,到了这时候,琏二多是嗯一声,可视线根本不曾离开过书,方要凤姐儿喊上四五声,才不情愿地挪开书本,用眼瞧瞧三人忙碌的结果。 一句不好,就又得有的挑了,不耐烦时贾琏频频喊可以、不错、就这件了,凤姐儿到是觉得不好了,又推倒重来。 这般反反复复,碟里的葡萄都换了一二茬了,贾琏吃的水饱。 同凤姐儿聊起府里近况,王熙凤一心二用,背对着就随口答了。 讲到欢送宴的事,王熙凤说东西都预备好了,可你一走,主角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吃的趣,都歇了。 贾琏问他要不要明天晚上邀弟弟妹妹们过来玩一玩,也不用废多大事。不摆大席,也不去府里专门找地方,就这屋里头就可以了,摆上一二桌,吃的也不用多精细,都晚上了只一二尝鲜填腹之食就好,重在有。 贾琏如此说,王熙凤停了挑拣的活,回到炕上,喝了一口茶,吃起碟里还剩的,同琏二细细商量起来,收拾的活就由着平儿做主了。 到了很晚,二人细节定的差不多了,方歇下。次日,王熙凤早早起了,出门前转到旁边房间,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贾琏,没醒呢,旁边的平儿却早醒了,身下侧躺着,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持团扇轻轻地给琏二扇风。 平儿见王熙凤进来,看向她不出声,眼里询问是不是有事交待。 王熙凤漫步走到床前,微躬身子,瞧了瞧枕边人的睡觉样,看了多少回了,还是没个睡觉的样子。不知想到什么,再直起身子时带着笑,左手里的绣帕举手投足间扫过琏二的鼻尖。 “陪他再睡会吧,哼,是个懒鬼。” 平儿点头应和着,又拿扇子遮住笑。 ........ 贾琏真正意义上的睡到日上三竿,整个下午除了在内书房同蕴儿、慎儿交代了些事,就没再干别的,光和平儿在屋里聊天。 到晚上,院子里才热闹起来,最先到的是迎春,她进院子时差点有些晃伤眼,里头连暗都是难见的。慎儿正在院子里指挥人,见她来了,连忙把人迎进去,悄声说,“二姑娘来的好呢,爷和二奶奶在屋里头别嘴,您来了调解调解。” 迎春说慎儿满嘴不着调,哥哥嫂嫂的事她哪里能插话的,别到时触了哥哥的霉头,嫂嫂也救不了她了。 慎儿扶着她进门,笑说,姑娘说笑了,爷才舍不得打你呢。 “说什么笑话呢?” “没说笑话,爷,就和二姑娘拌拌嘴。”慎儿往里间回了一句,转头对迎春说,“二姑娘,进去吧,我还有事忙呢。” 说完也就出门了。 迎春进里间,见他哥哥懒怠地躺在炕上,平儿给他喂着亲手剥了皮的葡萄,她嫂嫂则是看她进来,招她坐她旁边,姑嫂聊点私话。 就这么着,屋里人聊着,外头人忙着,客人陆续到了。 不但是探春、惜春、黛玉、贾琮、宝玉来了。宝钗也受了邀请,不好独一人放着,而二房的贾环也来,穿的衣裳还鲜的很,兰哥儿是由他母亲硬推着来的,没人愿意去一桌都是姑姑、叔叔的席面上吃饭的。 里间人都挤满了,见到的差不多,王熙凤招呼大家移步往西厢房去,那里宽敞,东西也预备好了,有大炕大家可一同坐着,不用拘束。 王熙凤安排着大家坐了,贾琏和平儿被安排到犄角旮旯的位置,瞧了这座位,贾琏低声向平儿抱怨,“你主子使着坏呢。” “爷光说歪理,谁叫你平日不管府里事,再说哪有主人做主位的礼,自然要林姑娘和薛姑娘坐上首,您有这位置坐就不错了,至少上炕了不是。”平儿偏头低声替凤姐儿辩解。 “嘿嘿嘿,你们两个嘀咕啥呢,大家可都看着呢。”说悄悄话的二人被陪着林薛二位的王熙凤瞧见,立马止了二人的鬼模样,二人不敢不给面子,“兰哥儿,你坐在旁边可得给婶婶看住了这二人,知道不。” 坐在贾琏身旁的贾兰冷不丁受了命,不敢应又不敢不应,贾琏拍了拍他肩,不用紧张,你婶婶吓唬你呢,今天该吃吃该喝喝,还听她的吧。 说来今天一条长桌上摆满了应季的果蔬、风干切成片的肉干、蜜饯,酒水也有,不过除了贾琏面前的是酒,其他人身边的都是度数小的多的果酒。 王熙凤引着众人吃着、喝着、聊着,还玩起了小游戏。不过贾琏没加进去,只是看着她们玩,时不时帮平儿一下。 探春胆子大,在她琏二哥哥面前说话惯了,也不露怯,见贾琏一直不玩,大咧咧地问,“二哥哥今日请我们,是要外遣了,走前找我们聚聚。可这人聚着玩,你也不玩,坐主人家的也不好好招待招待我们,光累着二嫂嫂了。 二嫂嫂如今怀着孕,你也不知道怜惜,我都替她不值。” “三妹妹嘴利,我说不过。今日事本是我昨日回府,同你嫂嫂聊天,觉得宴饮弃了可惜,但我马上就要走了,大操大办也不合适,就想着小聚一下。 要不下次见又不知是多久了。”贾琏轻松答了。 这话引起众人好奇,停了游戏,还是探春,“不是说二哥哥只是外遣吗,差事办完就回了,难不成还要几年?” “建运输线只是第一步,等它建完,朝廷也该再次用兵辽东,我这一去怕是要等到辽东战事结束,才会回来了。”贾琏虽朝着探春说话,眼神却飘向坐在林薛二人之间的王熙凤,她的眉眼。 看向贾琏说话的林黛玉,突然觉得手心一疼,寻着源头看去,是凤姐姐,她手原牵着我和薛姐姐,刚才是指甲挠了一下。 黛玉回头看,与同时把目光转向王熙凤的薛宝钗撞了个正着,二人都是心细如发之人,自然也觉出她们凤姐姐的不对劲,皮是活的,可神却失了。 转而又想到是刚刚琏二哥哥的话,这事二哥哥没与凤姐姐讲? 二人同想着,对视一眼,心知而心灵,默契地轻轻拍王熙凤的手背。 王熙凤回过神来,看了二位妹妹一眼,心里勉强得安慰自己。 第62章 诗也,史也 贾琏讲起兵事,屋内原本欢乐的氛围也变得凝重起来,几位妹妹脸上都有隐忧,宝玉皱眉,环哥儿耷拉着头,便是年岁小的兰哥儿也担心地看着他这位叔叔,只有琮哥儿不在意,反倒是祝他哥哥建功立业、一展胸中抱负。 贾琏知道他的意思,举杯一饮。 来贾府时日更久的黛玉,桌下双手握住她凤姐姐的右手,悦声脱口,“王于出征,以匡王国。二哥哥此番往辽东去,是为国为民之大计,妹妹当贺。” 说完举起面前的果酒,敬了贾琏一杯,这不算完,“父亲常说兄长少时立志,如今亦有所望,当是一喜,可哥哥远去辽东也别忘了,家中也有亲人盼归。” “林妹妹说的我怎会不知,今日我聚众位兄弟姐妹,亦有所托。”贾琏举杯,“你们嫂嫂年岁虽长你们一些,可也不过世俗中人,怀着身孕又顾着管家的事,难的很。 你们哥哥我是个忘家的,一年里头不知要惹哭你们嫂嫂多少回,流了多少泪。如今我马上远行也当在此拜托各位弟弟、妹妹们多体谅体谅你们嫂嫂的难。” 一语尽,一杯尽。 众人同举杯,饮尽杯中酒。 氛围一暖,贾琏顺着黛玉开头的那句话,讲起一番鸡汤,有心无心。 “林妹妹方才开头讲得那句,如果我没记错,出自诗经中的小雅·六月篇的首段,整段为‘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讲的是周宣王发兵北伐猃狁的故事。 自古兵事不休,其叙不止,而历代言及兵事的诗也是史。 诗史,今人谈及二字,就讲唐杜甫,有三吏,有三别。 其中新安吏写的是肃宗朝郭子仪、李光弼为首的九节度率军围攻安庆绪坚守的相州,结果被史思明率领的援军击溃后,朝廷在重新在各地征兵,杜甫从洛阳前往华阳,路过新安所见。 历来诗评家将该诗分作上下两篇,上半篇以“天地终无情”结尾,下半篇即诗尾的“仆射如父兄”。 前朝王嗣奭认为“天地”指的是朝廷,杜甫不愿正面指责朝廷征发未成丁青年的故事,故用天地代替朝廷,可后半篇又写‘况乃王师顺’,也就是说杜甫是期盼战事顺利的。 若是从实指看,贵在无情二字上,心既怜民,又思大安,思绪进退不得,遂归于天道。 下半篇的仆射指的是当时的主将郭子仪等,如父兄三字是对送行军属的安慰。 足见杜甫心中的矛盾,世上事多如此,进亦忧,退亦忧,进退全在个人一念之间。 各位弟弟、妹妹们要自己想想,这世上能顾全自己已是难得。 话说回来,唐朝诗人对战争的态度,是两面的,几乎都支持抵御外辱,但又讨厌不义之战,但总体比例而言,对半开。 可到了宋朝,不义之战已经绝迹,大多是抵御外辱的。这并不奇怪,唐时边塞诗讲“西去安西九万九千里”,战事的极限在安西之地。 可到了宋朝,北宋战事最远讲“燕然未勒归无计”、“燕山纪功后,麟阁耀鸿名”。 南宋更不堪了,辛弃疾年轻时写下《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可地点在哪呢?在山东济南。陆游在孝宗年间写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其中的瓜洲渡又在哪?在扬州,大散关呢?在陕西。 要知道孝宗已经是位锐意进取的皇帝了。 所以诗人们写的是诗,可写的也是史,不论百官们如何山呼‘万岁’,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到了如今,辽东是不是义战呢?那要留给后人评说了。 可蓟辽的千万百姓心里是如何想的,怕是再清楚不过来,夜不卸甲,手不离刀。 弯弓识马,终觅血,多少人哭。 如果去问他们,愿不愿意用他们的命去换后代子孙的“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十个里有九个是答应的,还有一个已经提刀上马向北游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为的不是为了皇帝的天下、千秋万代,也不是为了百官们口中的国家稳固、长治久安,他们为的是自己,这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欲。 如今他们还有心,还有欲,如果不现在动手,等到他们心冷了,泪干了,便是万金之赏,也救不回来.......这座天下了。 六部的官员们、江南的年轻士人里不知有多少抱怨每年拨给蓟辽的军费耗资千万,何其奢费。 是,朝廷每年拨的钱是不少,明面上单独拨给蓟辽的有五六百万,暗地里从九边的账上走了五百万,再加上兵部的杂项拨款,林零总总有一千四百万之巨。 如今要小修黄河、大修京河、赈济山东灾民,没处挪钱,就期望着从军费里扣。 于是才有了这条运输线的搭建。 但这是不对的,这个国家的财政结构里是有一笔钱的,嘉祥年间就算政事混乱,国朝的用度开支也没有到需要挪用军费的地步。 可为什么现在需要挪用军费呢?” 贾琏的目光扫过王薛二人,继续讲起故事。“朝堂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一笔钱是闲着的,可文官们个个都不说话,于是只能是我们当恶人,站到前面给人骂了。” 屋内静悄悄地,贾琏观众人反应,心内叹息不已。 转而讲起过去一二趣事,遮掩方才的话语,再度提壶饮酒。 众人吃酒一段时间后,夜更深了,正好席上吃食也差不多尽了。 贾琏同王熙凤一道送了,但林黛玉与薛宝钗却被平儿拦下,说是二爷还有话同二位姑娘说,请移步正房里间。 林薛二人在平儿的带领下来到里间,贾琏还未至,小丫鬟端来茶,奉于二人。 薛宝钗饮茶间隙,四处打量,她发现身旁的林黛玉很平静,没有她一样的张望,但转念就想明白了,到底来的晚,而且她与贾琏从未见过,同凤姐姐倒是见了许多次了,人熟。 不一会,贾琏扶着王熙凤进来,凤姐儿身子愈发沉了,如今又闹的这么晚,精神有些不济。 平儿从贾琏手中接过人,搀扶着在炕西头安稳坐下,又取来茶提神舒心, 贾琏坐到东头,寒暄一二,开启正题。 “今日邀二位妹妹来,自是我有事要同二位妹妹商议。方才我讲的不知二位妹妹有无疑问?” 补:新安吏,全诗: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 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 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 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 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 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第63章 起于林者,盐 林薛二女知道方才琏二哥讲的不是诗,是史,以史谈今,不言今者讳。 只是不知贾琏要讲的是国,还是家。 于国,她们二人太远,说无益;于家,她们二人太近,说有碍。 琏二哥留我二人,到底要讲什么? ........... “二位妹妹方才也听到我的话了,这时与你们二人讲,也是从一故事讲起。”贾琏观二人言色,徐徐图之,“林妹妹可知,你父亲在江南为官的主要目的?” 黛玉才思过人,加之如今由卫恙教导,对天下事不说详知,江南一二风情还是了解的,贾琏由此问,立马想到父亲担任巡盐御史的任务,“二哥哥说的可是盐税?” 贾琏赞同地点点头,“姑父南下扬州是受陛下重托,去追缴盐税的。 在任数年,成效是有的,每年为朝廷多征得三四十万两盐税,已经是大功了,我想假以时日陛下就会调姑父回京了,到时你可于父母相聚了。” “谢二哥哥告知!”黛玉听到此等不及下文,就连忙施礼谢人。 “妹妹不必谢我,我不过猜测而已。”贾琏婉言告知,“可光靠姑父一个人的用心,是不够的,盐税的问题不是一个人可以解决的。 二位妹妹,可知前朝的开中法?” 二人犹疑间,贾琏不再为难,自问自答。 “开中法,是前朝为了九边军粮供应问题而采取的措施,最早起源于宋朝,在前明得到光大。 该政策的关键就在于盐。 自汉武帝施行盐铁官营以来,盐业就受到朝廷的严格管制,而盐税本身就是朝廷的重要税源。 盐的具体产出销售由盐商负责,这是现在的讲法。但在明弘治五年以前,是没有专职的盐商的,都是由运销盐的商人,运输粮食到边地交给军队后,换取盐引,凭盐引到两淮、沿海的各盐场取得盐,然后再运输的。 但这其中是有问题的,从单纯地商业利益角度考虑,想要运销盐的商人运粮到边地这其中的损耗成本是很大的,这会挤压销售盐的利润。 于是诞生了商屯这一另类的屯田形式,不同于军屯,它是由商人们雇佣边地贫民进行垦荒,就地种粮,换取盐引。 这样一来,运销盐的利润变得其高无比,商人得了利,而边地百姓和军队也有好处,朝廷的财用支出得到减少。 这一做法仅从盐业运营上讲,打破了官营垄断的局面,取之以稍透明一些的官商合营,当然也是好的。 但到了弘治年间,这个做法就维持不下去了。 至于原因,就像前面说的,通过边地商屯的形式,运销盐的利润得到大幅提升。 这里的高利润也被达官显贵们所眼馋,前朝的皇室、宦官、勋贵、官僚都开始牵涉其中,导致了滥发盐引,进而导致了国家财用不足。 到弘治五年开始改革,商人们只需要交纳银子就可以直接换取盐引,无须再用粮食等军需物资作为交换了,也叫“开中折色”。 二位妹妹到了这里觉得如何?” 贾琏并不在意她们的反应,但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方才精神不佳的王熙凤此时正看着他的侧脸,意味不明。 “这一举措从前论,破坏了明初定下的盐政边政相结合的方针,从后看,进一步加剧了国家财政的收支不平衡。 但在讲解为什么之前,我想问二位妹妹,什么是国家的边界? 或者说是以什么事物作为依据划分国家之间的边界? 是以人来划分,还是以历代的模糊疆界?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我想是人重要一些,存地而失人,则人地两失,这句话可以很形象的形容明代边政的最终结果,以及为什么亡天下了。 弘治年间的开中折色,极大破坏了边地的经济基础。 二位妹妹,要记住一点,人不是靠道德就可以过活的。 开中折色的后遗症就是边地的商屯逐渐消失、荒废,军需供给变得更为紧张,导致了国家的财政开支一涨再涨,最后发展成了国家财政破产。 北地由于囤积重兵守卫边界的缘故,对于粮食等物资的需求远超出边地的产出水平,所以才有了开中法来补其不足。 折色之后,从两个方面打击了前朝的统治,一是边地粮食物资产出下降,加之卫所制的失败,实在无法活下去的人开始逃籍流散,其人不可胜数,军备松弛,战力一降再降; 二是边地的军需缺口不得不采用依靠国家财政直接拨款、从南方运粮到边地的形式进行补足,但这带来了许多问题,运输损耗巨大,得不偿失;同时加重了徭役的征发,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朝廷的开支与日俱增,远胜折色之前,甚至远超过了折色所带来的财政收入增加。 开中法本质上是用盐这一特殊货物,搭建起一种不产生实物交流的伪南北经济需求,并不是出于南北的自然需要。 北地百姓需要的是粮食,商人想要的只不过是盐,盐引获取的盐在边地是没有的,盐在南方、沿海一带。 在不产盐的边地能获得盐,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吗? 当叶淇这位户部尚书决定用直接的行政手段代替民间的自主经济活动时,就决定了这一政策不可持续性,其措施比开中法还要烂的多。 而我讲这么多是因为直到今天,直到本朝建立以来,这个问题也没有解决。 蓟辽在内的九边的军需供给状况没有比前朝好上许多,并且可以用更糟糕来形容。 所以蓟辽的战事必须尽快打,从各方面来讲都是如此,不然到时就是边地人心尽失,像前明一样,因为国家财政收支被军需拖垮,而覆灭。” 贾琏之所以同二人今日说这么多,是因为没有时间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他被调离京城在他的预计之内,或者说他很早就为这一天准备了,只不过时间早了点。 勋贵勋贵,无勋无贵。 而他今天之所以在欢乐的家庭聚会上突兀地讲起诗来,难道真是讲诗?他可不认他的诗词水平能够得着他的妹妹们,又不是西学,可以穿越。 和元春省亲写诗是一个道理罢了。 可惜的是,也是一样的结果。 而长兄如父,也只是如父罢了,更不用说父亲尚在,他贾琏还没有能绕开礼法的本事。 而谈开中法,同样是以古喻今。开中折色历来争议极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出生在淮安的叶淇的这个操作,对徽商在两淮地区的做大有深远影响,就像开中法对山西晋商的影响一样。 而天佑帝平定天下后,在搭建边政的时候,依旧面临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不像前世那个政权在九边压根没有边患,不但没有,还担心汉民同蒙古诸部交往过深而出现有一个黄金帐,采取了隔离措施。 天佑帝在面临北方威胁的同时,面临的社会经济基础已经同前明有所不同,特别是江南。 而因此采取的措施也有不同。 第64章 对传统的反思 天佑帝与开国重臣们所制定的政策是建立在对前明失败教训的吸取上和对现实社会经济的考察之上的。 而从一个方面可以很好的反映这两点——户籍制度的失败。 前明的户籍制度沿袭元蒙, 大致可以粗略划分为民户、特殊劳役户。 特殊劳役户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军户、匠户、灶(盐)户。 军籍身份的演变与卫所制的失败密切相关。就像如今京营里有人喝兵血一样,卫所制下的军队一样喝。 但怎么喝呢? 一是占役,也就是将领利用权力迫使士兵充当仆役、佃户等等,为其私利工作,但只发给士兵很少一部分的薪俸,或者干脆没有,这一现象的持续导致了军户的地位一再下降; 二是直接压榨,也是最主要的方式,侵占士兵的军饷、军需配给,这导致普通士兵不得不在本职工作外,找外快,以养活自己; 三是将领利用勾取递补士兵的机会自肥。明代军制规定,如果卫所有士兵死亡,在补充兵源时,是需要前往死亡士兵的原籍征人的。但任何人从前两点就可以看出当兵在精神和物质上都毫无地位可言,根本没人愿意当兵,于是大量非军籍民众在这样的递补士兵过程中受到敲诈勒索。 于是在以上因素的影响下,逃籍就不可避免。更不用说,历代都有把有罪的刺配充军的传统,明代也不例外,军户的社会地位之低下可想而知。 尽管前明屡次清查逃籍人员,但将领们并不怎么愿意执行,因为只要广泛的逃籍现象不被发现,那么就可以继续吃空饷。 同时天佑帝制定的本朝军制、边政与当时的思潮、军队组成密切相关。明末至本朝初年的思想家最大的特点是反理学,讲复古,以至于颜元、黄宗羲在论田制时讲起井田、平均。 出身北地的颜元由于切身之痛,在军制上的思考更多,认为兵农分离导致了军队战斗力的下降,应该在恢复井田的基础上实现兵农合一,治农即治兵,同时施于教育,以求文武兼备。 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但却一定程度上切合了当时军功勋贵们的要求,对其进行改造后,结果就演变为了北地节度使、南地守备府的南北军制差异。 唐藩镇的特点就在于军权、行政权、财权三合一的地方自治王国。 而随着经济中心的南移,北地的经济属性不断下降,军事属性不断抬升,天佑帝决定在以九边为核心的北地施行半地方自治,下放军权,行政权保留,财权二分。 财权二分指的是地方征收、边镇使用。北方地方财税所得由地方征收,统一划归户部的专项军费池子里,在枢密院和兵部的协调下根据实际情况分配到各镇,户部只管从地方到枢密院、枢密院到诸镇的具体账目明细。 实际操作中,地方税收征收后就放在地方藩库内,等待中央按就地、就近原则划拨调整,转交给诸镇,减少上缴后再下放过程中可能造成的损耗开支。 但这是不够的,就像开中法所起的作用一样,北地的财税根本无法承担如此庞大的北地军费开支,所以其余不足由中央划拨,而地方行政开支也由中央承担。 这里存在一些问题,但暂时按下不表,我们回到盐户身上,从江南盐户的变化出发。 盐税是仅次于田赋的国家财税收入。 明代最初由政府划拨盐户耕地、草料地维持其生计,再根据其经济情况收起定额盐数。但和土地兼并一样,贫寒盐户的财产被家境殷实的盐户所吞并,许多小盐户被逼失去生计而逃籍。 尽管明代政府制定了详细的法律,对逃籍、脱籍人员进行严惩,但盐户的世袭制度已经无法维持,最终现实打败了传统的户籍身份制度。 明晚期,政府开始对盐的生产采取放任政策,盐业被富有的盐户占据,而贫寒的盐户多数演变为富户的雇工。 到本朝初年,盐场几乎被盐商们瓜分,盐户变为支薪雇佣工人,依靠盐商生活,天佑帝时做过努力,但无济于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正在兴起的资本主义破坏了传统的盐户世袭社会,而这正是当时江南商业发展的侧写。 本朝在盐政上最终采取了同开中折色一样的操作,由盐商交纳白银换取盐引,而非粮食等物资,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开海政策上,施行专营贸易,由皇帝任命的皇商群体进行经营,所得按律上缴国库与内库。 通过内府皇商插手各业谋利的特殊方式,皇帝在财政上保留了极大的话语权,而这同样是对明末的反思,崇祯帝对地方士大夫的放权而导致的税收征不上来、国无余财,足够让太祖和天佑帝保持警醒了。 这样的军制和财税体制下,京营由同内府皇商关系密切的江南勋贵把持,这一情况在嘉祥帝时期达到巅峰。 而九边则被元从系和西南系勋贵控制,同京营形成制衡,最为重要的火器、大炮除蓟辽外的九边只是少量装备,其余大多归属京营。 最后京城到江南的运输线由漕运总督衙门控制,国朝初年的势力划分得以最终形成。 大概是这么个大概,但在北方会形成节镇主要是因为得天下后两系勋贵的势力最大,皇帝不得已地放任,让他们圈地自肥。 这样的政策没有解决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北方巨大的国防军费开支超出了北方地方经济承受范围。 本朝的做法只是将中央财政划拨的对象主体从九边军镇改为了地方政府,而由于南北空间距离上的遥远所造成的损耗成本随着时间演变只会越来越高,导致收支失衡、财政破产。 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从两个方面下手,一是彻底消灭边患,后金和喀尔喀蒙古;二是想办法发展边地经济,不求实现自给自足,最少也要减轻国防开支的压力。 第一点已经在做了,第二点到目前为止都有问题。 但第二点却是最为核心,不然明末悲剧还会再现,明末出现了一个十分恶劣的现象——南北分裂。 崇祯帝时三饷的摊派将这一现象体现了淋漓尽致。 三饷指的是辽饷——应对后金入侵但军饷不足的赋税,又叫“九厘地亩银”,简称“九厘银”;剿饷——镇压农民军的军费;练饷——为了训练边兵、乡兵而征收的赋税。 三饷在当时看来都是必须的,从皇帝统治的角度讲。但南方士人、官员对从哪里征这笔钱是有异议的,他们主张按全国土地进行平均摊派。 这个骚操作简直是狗屎。这一操作的理由是南方已经承担了比北人更重的税赋,所以在三饷上应当平均分摊。 结果这一操作直接将北方的民众推向了农民军和后金女真。 因为其无视了北方民众在天灾、后金入侵、流民作乱的接连打击下,根本交不起这笔钱,更不用说交的是“九厘银”。 北方根本不产白银,天下白银首在江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两银子在南北方的购买力简直是天差地别,相应地一两银子的税赋落在南北民众身上的负担也是天差地别。 对于南方士人而言,大明的灭亡导致他们无忧无虑的富裕生活消失了,所以才多有哀悼。 但在同一时空下,彼时江南士人在江南享受荣华富贵、动辄聚会百人千人,连秦淮河都装不下这帮王八蛋的奢靡无度的时候,北方民众却在易子而食,你觉得这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吗? 所以后来江南反抗后金统治的时候,由前明北方军队改编而来的绿营兵,在屠杀江南人方面毫不手软,甚至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最搞笑的是当明朝统治结束的那一刻,江南士人所依附的国家机器垮台后,江南的奴隶开始反抗这些士人的统治、摧毁他们的田地财富的时候,这些饱读诗书、自诩华夏的士人立马向他们眼中的狄夷卑躬屈膝,跪舔至极。 当然后来江南士人之所以又开始怀念明朝,是因为后金开始向他们征收在明朝统治时期拖欠的赋税,而他们根本交不起......... 以至于出现了抛家舍业的现象,这和他们痛恨的流民有什么区别? .......... 这一系列的现象可以理解为江南士人作为国家统治阶层,在这一国家机器面临崩溃的情况下从国家的主人退了一步,退到江南的主人。 这很正常,历代封建王朝统治结束的时候,地方割据势力都有抬头的迹象。 有因必有果。 相较于北方民众迫于生存的无奈,江南士人的前后一系列行为可以用前倨后恭、厚颜无耻、卑鄙下流........来形容。 而更让人恶心的是某些思想家的言论。 第65章 终于薛者,商 国朝初年的思想家中对亡天下的反思有很多,以颜王顾黄四人最出名。 但这四人中王夫之的学问在朝廷最不受欢迎。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他出身湖广,从地域角度出发,他应当在四人中是在朝根基最深的一个。 他的问题出在他的言论上。这个士大夫,在天下最危亡、最没有希望的几年里的暴论,让出身草莽的太祖以及开国勋贵们在事后极为不待见这个家伙。 同出湖广的齐国公陈翼、襄阳侯戚斌等在湖广平定后,一次在武昌的街头遇见从湖南来鄂向太祖推学的王船山,结果可想而知,人在床上躺了月余。 太祖更是连见都没见此人。 他的暴论是关于明亡原因的。他认为大明亡于流民,这不奇怪,这是事实,没人不认,可他对于如何阻止这一现象的反思可以用........ 等会评价他,我们看看他的言论先,“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谓之勤俭传家。庶民之所以为庶民者此也,此之谓禽兽。” 他将受于压迫剥削无法生存下去、无奈变为流民的百姓比作禽兽,换句话说,出身北地流民的太祖和一众开国勋贵都是禽兽,挽救了华夏天下、流血无数、战死沙场的军士也都成了禽兽,辛苦一生只为吃饱饭、有衣穿、有座茅屋遮风雨的劳苦百姓也是禽兽。 可他更像个禽兽啊,我看。 他的反思就是,对于流民,管他该不该杀,都杀,防止他们流窜四方而将良民也变为流民,某个同乡的剃头可谓深得其精髓。 他恨农民推翻了明朝统治,而又屈服于后金女真的野蛮统治,以至于他的家乡饱受战火摧残,他的家业也付之一炬。 在湖广对峙时期,他完全不看好太祖一帮人,认为太祖同闯王一样,迟早会输给后金女真。当然,在这之前也不看好,因为太祖治蜀的做法,他没少唾骂。 从此种种,南北的再度分裂迟早会因为北方边患的持续而显现。 而要解决这种隐患,必须从民间的自主经济活动上解决,而不是依靠某项制度或者说人。 但现在放在贾家、贾琏面前的不是这个问题。 “二位妹妹或许很疑惑,我为什么今天说这些,好像这些话应该说给宝玉、琮哥儿他们听。”贾琏喝口茶,神色哀伤,“可个人有个人的难,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至于同二位妹妹说这些,自有我的目的。 我的目的已经在刚刚那番话里了,你们回去以后自己好好想一想。 已经很晚了,二位妹妹也该回去了。” 林薛二人思索片刻后,行礼离开,薛宝钗却被拦了下来,贾琏说同她还有些话讲。 黛玉不做停留,出门离去。宝钗站在里间门口,预备听贾琏下面的话。 “说来我这是第一次同妹妹见面了。” “平日二哥哥为国事操劳,难得一见也是常情,今天同二哥哥见面,还是妹妹的机缘好。” “妹妹赞誉了,不过我有话讲,”贾琏微微愣神,犹豫一刻后还是告诉了她,实在难讲呀,“你告诉姨妈,不用往内府递帖子了,我收到消息,皇后娘娘因山东百姓受灾,决意为其祈福斋戒。” “这自是好事,皇后娘娘心忧天下百姓,是百姓之福。”薛宝钗不解这事怎么和她有关。 “除此之外会削减宫中用度,其中包括人员的裁减,具体事宜大约会在十月就开始。” 宝钗怔住,她明白琏二哥哥的意思了,强忍伤心挤出笑,向琏二施礼道谢,“二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自会同母亲讲,烦劳哥哥百忙之中挂心,妹妹在此谢了。” 说完宝钗也在莺儿的陪同下回去了。 贾琏还在感叹可惜,王熙凤冷不丁地冒了出来,“难道没有挽回了?” 琏二闻声侧看她,疲倦之态显露无疑,声气不足,他不希望让她想的更多,起身到她面前,预备同平儿一道扶她,上床休息。 可她抓住了贾琏扶着她的手,不起身,头微抬,与贾琏对视,还是那双眼睛。 贾琏沉默后只回了一句,“账有能算清楚的吗?” 随后扶着她起身,往床边去。 平儿照顾凤姐儿的时候,贾琏默默回到睡觉的屋子,也不上床,而是喝茶似醉。 等平儿过来,看他还未睡,奇怪了。“爷也不劝慰劝慰奶奶,她睡下时,瞧着也忧心。” “你奶奶她,就是太聪明了,又有些傲。”贾琏感慨一二,转而问平儿,“她伤心吗?” “自是伤心的,爷方才席间不也看到奶奶的神色了,”平儿对此也抱怨,“爷不私下同奶奶讲,非要到众人面前才说,怎叫奶奶不伤心?” 贾琏苦笑,神思飘向遥远的过去,“我害怕,我害怕告诉她。 平儿,我同她认识多少年了?从小就认识了,她从金陵来的第一天,我就见过了。 这么多年了,何曾长久分开过?当年如果不是她父亲病逝,紧接着就来到了嘉祥四十年,我们早该成婚了。 如今出京,至少要数年,她又怀着身孕,我如何讲的出口,我害怕呀。” 平儿沉默着,不再说话。 贾琏挥手示意她不用在这陪他了,让他静静吧。 独坐时,昏暗的灯火也遮不住贾琏幽暗的叹息,王熙凤的写信他自然知道。他说的话,王熙凤自然也懂了,可问的那句话,就是还心存希望。 他同众妹妹弟弟面前说的有一笔钱是闲着的,这笔钱来自哪里呢? 从国家的体制中来,内府皇商的做大不是为了皇帝的私欲服务的,大家允许有一笔钱由皇帝支配是双方妥协的结果,明末的经历告诉皇帝——不信能文官,文官呢? 凤姐儿问,能不能挽回,贾琏回,账是算不清的。甄家之所以会倒,正如鲁元应必然会死一样。一条利益链上下都让你一家吃完了,别人怎么看,冷眼旁观的、嫉妒的、对立的.......一个个都在看着呢,也都在等着呢。 午时三刻一到,开刀问斩。 这么多年,你攒了多大的身家?从中谋取私利,贪了朝廷多少钱? 账算的清吗?能算清账的会计都不是好会计。 因为账压根不是会计能定的。人心有多大,贪污就有多大,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这样的情况下,账怎么能算清? 辽东只是第一步,在大局的共识之下,割他们的肉,没人会觉得不好。 至于甄家能不能意识到,就取决于宫里那位老太妃在上皇身边枕头风的本事了,但即使是这样就能挽回了? 皇帝也只是一个人呀! 第66章 游园惊梦 七月十二这天,是外遣辽东的官员集体出发的日子。 贾琏早早出了门,但没有着急去北城的集结地,而是半路岔开,独自来到一处茶楼。 店里的小二一看进门的人,就连忙迎了上去,满脸奉承,“二爷,您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掌柜的在后头忙呢,我给您叫去。” “不用了,我来喝茶,给我找个位子吧。” “得嘞,您请。”小二把白透了的汗巾后肩上一搭,右手向前一伸,领着贾琏来到二楼的雅座上。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格,光影斑驳。从内向外望,京城百姓人家的屋檐高低错落,如山如嶂,稍远些的粉墙黛瓦也能看到景。 早晨的街边已有零散的货郎开始叫卖,小二端上一壶茶,贾琏尝了尝,老样子,是青砖茶,有些陈香。 小二看茶没什么问题,也就下楼去请掌柜的了。 “掌柜的,琏二爷来了,我迎他上了二楼。” “二爷,气色怎么样?”掌柜的声音浑厚了些,估摸着体态也富。 “没什么特别呀,跟往常一样。” “上茶了没?” “上了,按老规矩上了青砖茶,二爷瞧着也没觉着不好。” “那就好,我收拾收拾,去见见。” “掌柜的,有件事.....” “怎么了?你惹着二爷了?” “没,就是我刚才去取茶,青砖茶没多少了。” “哦........没事儿,过几天我去湖广会馆去看看有没有卖的,这湖北砖茶本也不是销京城的,也就是二爷口味特别了些,我才囤了点。”掌柜的揪着本就不多的胡须,喃喃自语。 “掌柜的说的对,二爷到底奇怪,像他那样的富贵人家,多是喝些西湖龙井、祁门红、普洱啥的。这砖茶本是做川藏、晋蒙茶马贸易的,最远都销北边的俄罗斯毛子了,工艺到底......” “哪来那么多话,这是你该讲的?嘴巴闭严实些,别在二爷面前乱嚼舌根,小心要你的命!”掌柜的拿话止了这多嘴多舌的,整理整理仪容,往二楼去见贾琏。 只寒暄了一会,掌柜的又下楼来,叫厨房上几道小菜,往清淡的做,又嘱咐小二,今儿二楼不要上客了,找个机灵的专门候着。 时间越往正午推,街面上的热闹越多,即使是烈阳也挡不了生活。 贾琏吃的嘴没了味,拿茶解解,正看到街上一对老人、一双幼女在卖唱。 于是招来小二,让他把人叫上来,就说我请他们演奏。 不多时,人也就上来了。 两位老人本就有些拘谨,上了楼,只见空荡荡的,独一位华服俊美的公子坐在窗边,更是腰往地下又弯了几分。 小二领着人到了贾琏近前,老夫妇领着一长一幼,给贾琏躬身行礼,别扭的很,口里也尽是吉祥话。 贾琏不在意,问他们会些什么。 拿着二胡的老头说只会些街面上简单的,乱唱着来。 贾琏一笑一叹之后,便问,“不用紧张,小姑娘,可会了牡丹亭里‘游园惊梦’一折?” 贾琏突然一问,让年长些的小姑娘不知所措,望向爷爷,她和她妹妹年岁尚小,模样未描,只有可爱。 穿着粗布烂衫、面皮干枯的老人,连忙说,“会的,会的。” “那就开唱吧。”贾琏看向窗外的人声嘈杂,不多时耳边稚嫩的声音传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旦的声音娇些,杜丽娘想来唱的少了。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贴的是那个幼儿。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 “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沥沥莺歌溜的圆。”最后一句和声,姐妹二人情声合一,本事是有的了。 杜丽娘爱踏春阳,游春起梦,梦幻写真,真死而梦生。 世本空,事从爱,多少字写尽情伤。 一曲尽了,贾琏也该走了,随手掷下一块碎银,远远细估,三两二钱。 二老压二孙,以谢贵人赏,贵人必有贵福享。 小二瞧着唱戏老人的说辞,估摸着桌上的赏银大小,心里可惜,“唱的再好也抵不过一时心好。” 出了茶楼的贾琏,骑马往北城门去,早有一群人等着了,贾琏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今日守城门的步军校叫李春,他见贾琏来了,也上前请安,“二爷安好。” “安好,倒是伯父的身体怎么样了?”贾琏大大方方地受了。 “托二爷挂念,父亲的身体还硬朗。”李春恭敬地回答。 他二人的对话落到众人耳中,兵部郎中贺霖乾和工部员外郎阿济诃对视一眼,阿济诃倒是轻松,他是察哈尔人,北静王府的门人出身,贺霖乾面无表情,他的恩师是李嵇,河南开封府人士。 侯景熙则是瞥了瞥萧愈的黑炭神情,看不出什么,李春方才在众人面前的例行公事和此时在贾琏面前的和善可亲,简直是判若两人,怪不得父亲说陛下不放心京营,瞧了这景象,能放心就怪了。 李春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军校,可步军营数万人马,其中又有多少步军校?京师四大营里的校尉军官就更算不清了。 贾琏同李春寒暄也有度,毕竟李春现在当值。李春回岗位后,文鄯问起贾琏晚到的缘故。 “琏二哥今儿何故晚到,我来时就见傅赫等人在了,可不见琏二哥身影,可是有事?” “没,我去同春楼喝了壶早茶,吃了点早点,席间又听了小曲,故而耽误的久了些。”贾琏同文鄯认识很久了,他族兄文郦是十三人中在商业发展思想上和他最接近的一个,故而交往深些。 文鄯与他不见外才有此话。 “哦?听的什么曲,可是我没听过的?”文鄯好奇起来,他作为经历司的小官,日常和文书打交道多了,枯燥的很,在闲暇上就多用了些心。 “不是什么新曲,游园惊梦一折罢了。” “哦,那倒是寻常。”文鄯嘴上寻常,心里起了怪,这时候听什么杜丽娘。 “琏二爷倒是好心情,完全看不出要出关千里的疲乏呀。”阿济诃打趣起来,“可是琏二奶奶爱听这曲,二爷也爱上了?” 文鄯心里蛐蛐,“你个臭打灰的,要不是北静王府的那位小王爷到底年岁小了些,没你们这些老人说话管用,还用的着你们这些老王爷在世时的老家伙出关立功,小王爷身边没有人吗? 还在这问琏二嫂,也不看看场合。” “没,我家那位到底有了身孕,再过两月也该临盆,我也有些担心。若说什么戏曲,她向来是不感兴趣的。”贾琏客气地回了阿济诃的话,这家伙也四十多了,在工部摸爬滚打多年,缺个机缘,如今在水溶面前求了恩典。 做完梁房口码头的营建就要衣锦还乡了,回察哈尔老家享福的父母官,没什么牵连的,面上和善些也是好的。 贺霖乾、童岳等人静静看着,这时枢密院的人来报,徐将军的人马已到齐,可以出发。 众人迎上这次领头的——左都中郎将徐晦,他也点头回应众人的礼。见时间差不多了,提议出发,众人都依允。 停留在北城门口许久的百余人队伍开始向出城,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城外京营已经准备了七百人的护卫部队。 出城百余里,贾琏、侯景熙、萧愈等勋贵家的部曲陆续加入进来,规模达一千七百余人。 旌旗卷云铁马疾,风尘染日色渐昏,山河飘渺路,千人不回首。 第67章 九月喜 外遣官员赴辽东后,朝局进入一滩静水,各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贾府却出了意外,八月初,平儿身体不适,躺了几天,后请了大夫,大夫诊脉说是喜脉,上下这才知道平儿也已有了身孕。 贾母得知,只说她孙儿是个惹祸精,叫平儿歇着,莫伤了身子。 这一歇倒要紧了,王熙凤的产期越发近了,府里的事早交还给王夫人了。可如今贾琏远行,平儿又有了身孕,院里也没个贴心的照顾还不行。 最终贾母和二位太太商议了,就把蕴儿叫到跟前,细细嘱咐一番,要她把心思都放到她奶奶的身体上,府外头的生意再重要也不及她爷的子嗣重要。 蕴儿连连应答,表示早已将事交于慎儿处理,自己专心伺候二奶奶,万不会有事。 贾母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万事小心些。 ......... 琏二院里,王熙凤看着坐到她床前的平儿,她是来请罪的。 “有什么罪好请的,这是喜事,你且放宽心些,再说你这么匆匆忙忙地来我这也不好,也该歇着,一切自有蕴儿在。”王熙凤握着平儿的手,今儿她还是一套绿珠绛云裙,低眉间怀着隐隐地歉意,连平时爱戴的碧玉平安镯也没戴,“没记错,那还是琏二那家伙给的呢,不光镯子没了,蕴儿送她的簪子也没戴了。” 王熙凤不经意间扫过平儿的腹部,方才平儿进门时,双手不也护着那? 最后只叹了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握住平儿的手,“都是你爷惹的祸,如今我俩身子都大了,他却跑的远远的,把我俩丢在这受苦,感情这孩子不是给他生的,我看他以后回来,怎么同我们开口。” 说话间,丰儿端来煎好的四物汤,要与王熙凤喂下。平儿见了,从她手里接过,“我坐的近,我来吧。” 丰儿也无奈,将药小心递于平儿,心里替她这位姐姐抱怨起二爷来,都是爷害的。 “奶奶,趁着药效,喝了吧。”平儿小小舀了一勺,低头吹了吹,再送到她二奶奶嘴边。 王熙凤依言喝了,这两月太医是一天一请,药是每天都喝,腹中娃儿是一天比一天有劲了。这苦呀,贾琏那瘪犊子偏不受,着实可恨。 “孩呀,将来你那父亲回来,可得给娘出口气,叫他跪下求咱们,冤家..........” ......... 到了九月十九,淮阳侯府热闹起来,到处张灯结彩,一条红丝绒从府门口铺到巷子口,两侧站满了穿着喜庆的仆役。 府门口轿子上挂的牌子也叫平头老百姓见了,艳羡不已,北静郡王府、南安郡王府、西宁郡王府、东平郡王府、缮国公府、镇国公府......京中四王八公家的勋贵都到齐了,就是前些年忠顺王世子娶亲也未有过的。 当然今日女方家里头身世也显赫,父亲是江西巡抚姚涣,虽说如今不在京,可姚府里六部的文官们也来了不少,还有姚文华的的同窗、同事。 由于陆预的父亲已经病故,哥哥又不在京城,婚事全由陆预的大伯淮阳侯府现袭一等男的陆承郧操办,不过现在在前头待客的是陆预这个新郎官,他大伯不见了踪影。 在淮阳侯府外院的一处书房,却聚集了几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这里离婚礼的主场已经有些远了,今日府里的下人都忙的不可开交,这里静僻些。 屋内左右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若是细看可谓是泾渭分明。 右边第一位是这座侯府的主人陆承郧,下首第二位是理国公府现袭一等子的柳芳,第三位是齐国公府陈瑞文的长子陈维周,现在在禁军做事,第四位是襄阳侯府现袭二等男的戚建辉。 左起第一位是内阁大学士兼漕运总督俞鹤伦,他不是勋贵出身,但妻家济城侯府是,没他妻家的支持他也做不了漕运总督。第二个是牛继宗,第三位是侯孝康,第四个是平原侯府现袭二等男蒋子宁。 堂中正站着一人,背对众人,看着屋外的静,听着府里的闹,不是别人,是昔日五虎中唯一尚在京中的谢鳞,其兄谢鲸也来了,但在前头陪景田侯府的裘良吃酒。 府门口穿地花枝招展的陆预正在几位堂兄的陪同下迎客,贴身小厮突然窜出来,附耳说了几句。 陆预便以有事要处理为由,托几位堂兄暂接一下客,转而来到西角门上,傅亨早已在此恭候多时,见陆预来递上礼单。 “小爷,您知道的,我们奶奶初四诞下一位小姐,如今还在月子里,实在不能来,这才命我将早先预备好的礼送来。 说还要您和三太太讲,她身体尚未全养好,不能亲来祝贺,希望见谅。” “这是哪里的话,母亲前日里还说了府里事忙,二嫂嫂生子,也不能亲自去祝贺一番,本也没想二嫂嫂还有空来,身子没养好,就更没必要了。”陆预接过礼单没看,而是同傅亨聊着,不多时又有人来叫陆预,有几位客人要他去见一下。 陆预也只能同傅亨浅谈几句离去。 ........... 淮阳侯府为陆预准备的院子,新婚妻子姚绚已经过府算作陆家人了,一旁还有嫂嫂和陆家同龄的几位小姐陪着,聊着天。 一个丫鬟突然进来,禀报众人,说荣国公府琏二奶奶派人送来礼,说是送新妇。 姚绚忙让丫鬟将人请进来,她嫁过来前,哥哥跟她讲过陆预身边需要注意的人。 荣国公府的贾琏就在其列,她哥哥说他同陆安交好,但和贾琏没什么交情,但是陆家兄弟同贾琏关系密切,特别是陆安,虽然他如今不在京中。五虎之间关系都很密切,她丈夫陆预年岁小,其余四人都视其为弟。 陆颖怕她二嫂不知道琏二哥同她二哥的交情深浅,走近几步,同她解释。 ......... 俞鹤伦瞧了对面和旁边几人的神态,率先向谢鳞提问,“谢小子,今天你最好讲清楚你们准备怎么办,错过了今日,人可就不容易聚齐了。” “我不明白世伯想问什么?”谢鳞没有回头,面上没有喜气日子该有的喜,本是庆婚,结果被拉来这里。 “谢小子,不要装蒜! 漕运的船价已经连跌了五个月了,刚开始若说是运输线要开辟带来的恐慌,我还理解。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还跌? 行市上哪家大户有这么多船可以抛售的,还一抛就是几个月,以为是纸造的? 拿手折一折就有了? 我派人去查,通过所有中间人、掮客,发现抛船的都是跟你们春秋社有关的,不是你们各府下面的,就是和你们相亲的商人。 不解释、解释?” 俞鹤伦实际在两三个月前就觉出不对了,只是一时搞不明白怎么回事,起初还以为是哪个小本钱的见近海运输线开辟了,怕运价下跌亏本,卖船退出。 毕竟船的吨位越小,越受影响。 他最开始叫人在行市上悄悄地收,往低价上压着收。 可结果低处还有更低,一连两个月,南北船价就没有往上反弹一下,连江南的富商也开始抛售船只了,还是大船。 漕帮的人到底生活地苦、敏感地多,觉出不对,告诉了他,他才问了手下做事的管家,不问不知道,妈的,亏本了!亏大发了! 现在的价格比他最初开始收的价格平均低了两成。小船低了四成,行市上单个的长短途运输户根本干不下去了,大船跌了一成。 狗儿的,使阴招。 不过漕运系也没那么大胆,在他们大优势面前跟他们翻脸,这才找上元从系的几位,和他们坐下来谈谈,你们到底想干嘛? 第68章 漕运故事 谢鳞听到俞鹤伦的发问,有些诧异,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事,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么晚才来找他们。 运河船只的抛售是贾琏早就计划好的,至于漕运系的私下收购,在他们的预计之中,毕竟按照南北商人的习惯,抢占运力是首要的,漕运系也不例外。 而俞鹤伦对面的几位听到这话,表情也有些微妙,这一切也落到牛侯二人眼里,他们二人悄然对视一眼,知道今天没有白为俞鹤伦站台。 “俞世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船只抛售是正常的商业行为,难道我们家怎么做生意还要和你先商量一下吗? 你们收船亏钱了,也找不到我们头上呀,我们又没强迫你们买。” 俞鹤伦面色一僵,这事确实是他们不占理,但转念间,语气强硬起来,今天本就不是来讲理,“你们把船都抛了,以后生意怎么做,难道都去租船,这里面的猫腻不小吧?” “俞世伯,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们以后怎么做生意与你们没多大关系吧,怎么了?漕运的几位也想加入我们?” 谢鳞这话引得牛侯蒋三人看向他,不过牛继宗不至于连简单的话术也看不出来,只看了俞鹤伦一眼,替他解其围来,“谢小子,火气不要那么大,你俞伯伯今日问你,自然有他问的道理。 你说是不是,俞大人?” 俞鹤伦心领神会接上牛继宗的话,“牛兄这句话在理,谢小子,我们收船亏了就是亏了,这点钱我们还不放在心上。可你们的干法才是让我们最介意的,连着几个月抛售船只,不计成本,怕是不一般吧?” 谢鳞转过身来,背着光看向俞鹤伦,刚毅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了然,“既然俞世伯觉得我们的做法有深意,不如你来讲讲你们的猜测?” 此话将屋内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俞鹤伦身上,他也不慌,将腹稿托出,“你们平辽策说要搭建近海运输线,负责运输粮食等军需物资,这不是什么奇闻。早在明初,漕运就是海河兼运的,只是永乐十三年后改为河运专营。 至于原因? 很简单,一是明初海运的风险极大,漕运船只沉没时有发生,明初工部尚书宋礼就说过,在这样的运输代价下, 河运的运量是海运的数倍; 二是明初南北大运河尚不能直通北京,会通河岸狭窄而水浅,不能通行大船,需要采取陆运。 而永乐九年济宁同知潘叔正关于以会通河为中心疏浚运河、改善河运的建议被永乐帝采纳,经过数年征调修治,千石漕船可以通行,到了永乐十三年遂罢海运,专营河运。 我派人查了,你们的海船全数由福州、泉州、广州三处船场按西洋海船的模式营造,高薪请了西洋的技师指导。 这里面,闽广的商人可谓倾尽所有,平辽策方一通过,就拿出了上百条可以马上使用的大海船,最小的也有四千石的承重,你们的谋划不小吧? 而且这百余条船里恐怕有不少是原先闽广走私商的。” 谢鳞讥讽之态浮于眉眼间。 五虎中老大陈维尹打架一流,受罚最多,行事刚毅果决;老二何庞身宽体胖,糙汉子一个,自幼从军中流氓嘴里学得一口污言秽语,但粗中有细,最会骗人;老三陆安是个真正的贵公子,翩翩君子,行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喜好地方人文,善解人意。 老四贾琏,心思最深沉,虑谋好先手,先发制人,叫你不认也得认,手段阴阳杂汇,不好雄辩,但好骂人,出口即家人,这点和何庞最为投契;老五谢鳞行事缜密,性格偏独,与兄长相依为命,最厌虚伪二字,对老人们最没敬意,下手阴狠。 “俞世伯,漕运夹带私货,从前明就有了,不会本朝免俗了吧?” 柳芳一听此话,觉得留谁在京城不好,偏留谢二小子,嘴利得很,比琏二、庞大还不敬长辈。 这话就是暗戳戳地说,你是诸葛,我是孔明,充什么聊斋?都是一路货色。 俞鹤伦的脸立时难看下来,大家都知道的事没必要翻到明面上,柳芳看在眼里,出来解围。 “俞大人不必介怀,小子们嘴上没个把门,不是一日两日了,小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纠过来,大了出来做事有了主意,更管不得了。 鳞二的话不必放在心上,在坐的有几位没受过他们的叼,继宗兄说,是不是?” 牛继宗冷笑,嘉祥末年他儿子每天回家都是衣衫破、面皮血,可偏而是小辈闹,只能看着。 结果十回有九回输,他看打架都能输,气不过拿儿子练手,儿子嘴上没个缝,事情传出去,琏二在一次朝臣散朝后当街开大,叫他脸上没光,回家就受了杖,在床上躺了十来日。 什么叫没教养?这就是了。 可如今回头看,他儿子岂止是打架输了,整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陪着演戏、光挨了打的傻子,而他们又输了何止一筹? 柳芳如今说这话,他有什么好脸色给,不屑一谈。 “谢小子,别嘴硬,我的人统计过,你们在这几个月里卖出的船,大的小的加一起,至少有三百艘。 大手笔呀,你们说是不是?”俞鹤伦嘴上说的你们,眼睛最后却落在身旁的牛继宗等人身上。 “受船价影响,跟着你们一起抛的商人,也抛了三四百艘了,海运虽然较河运运力大的多,可你们行事如此极端,海运之利尚未见,亏损就已经在你们眼前了。 无利不起早,你们不是失心疯的人,说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侯孝康对俞鹤伦的话,大感惊讶,他们几府下面虽然也有船往返南北,但规模不大,重点都放在边贸上,相应地江南系和漕运系的勋贵都把重点放到了南北河运上。 所以船价下跌他们并不敏感,俞鹤伦找他们时,他们还觉得奇怪,船价能跌多少?难道北京人还能不吃饭了、贵人们不穿丝绸了,担心个什么?闲得操蛋的家伙。 可现在听了俞鹤伦的话,他意识到俞不是无事找事,他很清楚漕运的船只规模,漕运衙门下属的漕船多为五百石,千石的漕船可以用稀有来形容。 而漕船的数量一直保持在八千至一万艘左右,天佑帝时期是漕运衙门的巅峰时刻,所拥有的漕船也不过一万一千多艘。 按照俞方才说的,一艘海船即使是吨位最小的也可以等额换成八条漕船,一百余艘就等于漕运衙门要有八百艘至一千艘漕船处于闲置状态,这相当于漕运衙门十分之一的运力了。 这还是直接的等额换算,漕运用的是支运法和兑运法。支运法指将漕粮押解至运河沿线的粮仓,再由漕运衙门分段运输;兑运法指将漕粮押解至指定地点,再由运军负责。 在这样的分段运输形式下,将处于闲置状态的漕船数量只多不少,这会有很大问题的。 要知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漕运每年耗银约为一千五百万两,光是负责运输漕粮的水手、运丁就有十余万,正所谓“通漕运丁、水手十万家”。 而就像谢鳞的言下之意那样,漕运走私是千古通理。这些运丁、水手虽然辛苦,但可以在运输中私带货物谋求私利,以补其劳。 而这样的走私行为叠加如此庞大的走私人员数量,形成了广泛的、遍布南北的私货贸易,对运河沿线的商贸和百姓有极大的影响,所累者何止百万。 要知道,漕粮来自江苏、安徽(约一百八十万石),浙江(约六十五万石),江西(约五十五万石),湖广(约二十五万石),山东(约三十八万石),河南(约三十八万石),总额约为四百余万石。 之所以民间私有船只的船价会下跌,是因为漕船是不可能闲置的,要不然漕运衙门就得裁人,缩减雇佣的水手数量,那样的后果是朝廷不愿也无法承受的。 可如果闲置的漕船大批量闯入民间商业运输,那时候就是狼入羊圈,左右都是一口。 而俞鹤伦方才讲了,对面这帮人加上南北商人已经抛了七百艘了,而且到现在也没有停止的趋势,这不是小数目了。 运河上的船只夸口有百万,虽是虚指,但相差不远,可这里面有资格进行中长途南北运输的、三百石以上的大货船,能有数万已经是很不得了了,而这帮人抛售船只的吨位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大船。 正如俞鹤伦讲的,这帮人又不是失心疯,背后一定有他们的意图。 第69章 入场者,死无全尸 侯孝康心里想的,谢鳞自然早就知道。 造船是一个生产成本高、周期长、回报率低的行当,按本朝漕运相关条例,船在没有损毁等意外事件的情况下,服役时间是固定的,一般在十年,民船相差不多。 所以河运船只的船价一直是平稳的,三百石船只的造价在前朝万历年间的明会典记载里,漕船中浅船为一百两,遮洋船为一百二十两,到如今价格略有抬高,保持在一百五十至三百两之间。 俞讲他们抛了三百条船,这是不准确的,他们很早就开始抛了,在白崇寓返乡之前,他们就在暗中出售船只。在平辽策献上之前,南北的船价可以用数十年如一日来形容,小规模的出售船只根本不会有多大波澜。 平辽策递到中枢但还未通过的一个多月里,行市上的船价开始明显下跌,摆明了有另外的人在卖,而且手笔很大,到如今,是谁在卖已经不言自明了。 平辽策通过后,船价直接跳水,南北行市上有人陆续出售船只,到七月底八月初,恐慌散去,这帮人开始以低价购进船只。可惜的是,他们不是黄雀,他们既然想低价收,那贾琏就低价给他,看他吃不吃得下。 谢鳞很清楚俞鹤伦为什么找到他们,他们受不住了。要知道春秋社的人卖的是船,收回来的可是真金白银,从年初算起,他们总共出售了四百余艘,每条售价在二百两至二百八十两,收回来的就有八九万两。 而俞也讲了卖船的不只有春秋社在卖,所有大商人都在卖,俞代表的漕运系也在卖。到了八月初,船价的大幅下跌已经结束,先前卖船的开始低价收购,分成小笔,一点点收,在船价的阴跌中收。 如果没有意外,到此套利完成。 但到了九月,这群人发现不对劲了,市面上的船,他们买不完。这是没道理的,船是他们抛的,也是他们买的,没道理,他们买的比他们卖的多这么多呀。 大家都是聪明人,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卖了,没买回来,有人没在做套利,而是在离场!而且比例不小。 这场套利发生的关键在于小船的出清。漕船闯入民间,直接影响的就是那些吨位不到三百石的小货船。当运力增加的时候,出于成本的竞争,大船对小船有天然优势,从千石船到三百石船,形成逐级价格传导,迫使小船离开中长途运输领域,当小船运输份额出清,运输业就会形成新的平衡。 所以他们的行为才是套利。因为南北大宗货物的运输是不会变的,变得只是船只供给。 换而言之,把船卖了不买回来,到时要运货没船是很尴尬的。这样的话就只能去租,租代表波动,代表你可能在某一时期只能接受高昂的运价,至于低运价你大概一生都遇不到,毕竟运价平稳运行是常态。 民间商业运输中,商人自有船只和租船并存,但自有的比例大些,生意做的越大,自有船只数量就越多,这样可以最大程度降低你的成本波动。 现在有一群人把自有的船卖了,但没有买回来,怎么讲? 去托运?一两个可以理解,一大群恐怕就不是这个逻辑了。他们手上的货量不是原本的租船市场可以承受的,他们这么干不怕亏死吗? ........... 贾琏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文郦提出过反对,一是行市上的人不套利怎么办? 对于许多中小商人而言,手里就一两艘船,卖出再买入,套的利还不够补他货物租船的摩擦成本呢,这是多此一举。 贾琏说,本也不是针对他们的,针对的都是大户、富商,至于他们套不套利,别人套了,他会不套?这个市场可不是就只有你、我、他三个人。 只要有一个在抛,其它人也会跟着抛,春秋社要做的就是跟他们一起抛;等他们停手开始买回后,缩小售出量,但不停止出售船只的脚步,等这帮人吃饱,继续抛。 对于自有船只,大户们不会拥有超过自己的能力范围的数量,他自己的生意他不清楚吗? 贾琏问了在京的几个人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觉得船价跌不了多少,二十两的价格波动就仿佛极为诱惑人了? 因为他们坚信自有船只的商人一定会买回出售的船只。 而专业从事运输事业、专给各地商人提供租船、托运服务的船商,才是这场波动中最大的推手。 平辽策推出后,他们手上持有的小船就成了负资产,持有的小船数量越多他们亏的越大,因为放到短途运输中,他们这些小船就成了“大船”,可短途运输的特点决定了,这些“大船”是干不了的,或者说是亏本的。 所以他们会在消息公布后跟随潮流大手笔卖出,在看似平稳后再大手笔买回来,而且买的一定比卖的多。 但是.......多的比例是有限的。 对于这帮船商而言,他们的想法是通过这场波动,将自己手里的小船出清掉,换得更多大船,行动要快,要不然手慢无,小船会全部砸在手里。 他们的现金流是有限的,当他们买回船,发现市场上还有大船在不断出售的时候就是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个时候南北行市上因为运力增加、船价的下跌而带来的运价下跌对他们而言是极为有害的。如果市场上不断有船抛售,运价会不断下跌,到时他们买回来的船可能到手就是亏的。 而漕运系的勋贵由于身子大,再小的波动叠加庞大的数量也是巨大的亏损,所以反应也最为敏感,作为同漕帮勾结在一起的他们,本身就是船商中的大户。 ......... 文郦信中反对的第二个问题是,他们怎么办,春秋社自己人的生意怎么办。 贾琏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利用开辟的海运路线运货加上租赁托运就可以了,至于把船买回来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不断出清抛售。 原因很简单,船价和运价的下跌是必然,海运线的开辟难道只是为了运粮食? 漕运私带货物是惯例,海运也不能差呀。 而且闽广商人垫资造船这事是有条件的,就是把他们的走私船划入军管海运的范畴,他们可以挂着军队的牌子自由走私,不用再担心近海水师的搜捕和甄家为首的皇商的打压。 而俞鹤伦说江南的富商也开始抛船就是因为他们反应过来,运价已经比自有船只的运输成本低了,或者说他们在看低将来的运价,已经不打算自有船只了。 毕竟船舶是个重资产行业,船是、人多了也是,附属的维缮保养更是了。 另一方面,河运中民间商贸运力的提升和民间商贸运输量的下降对运价的双重打击,江南商人们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 毕竟福建人都不开始往河运上走货了,他们这些一衣带水的江浙皖商人又不是傻子,只会等死。 不像做垄断贸易的皇商们脑子都生锈了,他们要是思考了,玉皇大帝都要发笑。 ........... 而此时俞鹤伦的质疑,就是海运背后的阻力,也是他们这么做的风险来源之一。 第70章 风险的底 自前明以来,关于开海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而贾琏在实施计划之前必然要考虑朝野的阻力,要不然他连春秋社内部的人都无法说服。 在贾琏看来,闭关锁国的理由是很难言明的。有前明所谓的祖制、有海运风险太高、有漕运上下百万人利益的牵连........等等等,但前世康麻子的操作揭示了一个不言于外的理由。 麻子收台湾的过程是很曲折的。第一次征台,满人为主力的部队被郑家打的丢盔弃甲,以厦门之战最为铭心刻骨。 理由很简单,满人根本不会水战,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汉人比满人会的多。但是即使是损失惨重,他也要收复台湾,不然东南不得定,作为一个以满人为基本盘、但汉人占绝大多数、以小凌大的中原王朝,一个汉族政权的威胁性怎样放大也不为过。尽管郑成功死后郑家转入地方割据,不再谋求反攻....... 所以第二次征台,他启用了施琅,并组建了汉军水师,满人成为次要组成力量。在这一过程中,福建商人同样是出了大力的,他们的诉求前世今生一模一样。 但在台湾收复后,康麻子就放弃了水师,不再兴建大的海船,又下迁海令。福建商人的愿望彻底落空,施家为首的汉人水师将领被拆散,尽管施家在台湾收起了百年的施家大租。 这里面的原因就是,麻子不希望有一个独立的汉人武装力量飘离大陆。毕竟事实证明了满人不会水战,而水师出海就是小半个月,在海上的人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主体,这个主体必然形成一个核心,不然风暴可不会跟你讲道理,所以这个核心必然是精通海况船舶的汉人。 在通讯手段极为原始的时代,海上水师是一支强调独立性、权力分散的军队。 出于麻子的统治角度是这么个道理。但回过头看,这是讲的满人对汉人的戒心,套用了华夷之辩的框架。可问题是麻子的身份是多重的,他首先是八旗之主,其次是封建王朝的皇帝,他能够完成对沿海的封锁,仅靠满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其中以士大夫为代号的地主阶层的支持是不必可少的,当两者站到一起时,这个政策才能得到贯彻。 换而言之,开海的最大风险在于统治的稳固。 ........ 到此,回头看一下为什么福建商人的积极性这么强? 有个笑话是这样讲的,如果中原的许多地方可以叫作兵家必争之地,那么有“八山一水一分田”形容的福建就是兵家必不争之地。 福建人的禀赋是由地理因素所赋予的,在福建,商人的力量超过了地主的力量,因为多山少平原的福建靠田地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哪种方式能养活的人多,谁的力量就大。 同理,漕运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在漕运的模式下这些人都是脱离田地产出而生活的人,如果漕运衰落,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失去生计,那么关于闯王的笑话就会再次浮现。 这同样是统治的稳固。 而漕运总督衙门之所以会同意平辽策是有原因的,一是奏折中许诺战后放弃黄河以南海上运输线,经营辽东专线;二是关于辽河河贸的搭建,漕运衙门在这过程中会得到许多官帽子和钱;三是现在控制漕运衙门的俞鹤伦们得服从勋贵集团的整体利益,要不然其他勋贵不一定会支持他们对漕运衙门的控制权,在彭城侯死后,更是如此了。 ........... 但是,贾琏就没把承诺放在眼里,大明1566里老道士对将来的跛脚孙儿讲的很清楚了,“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做数,只有你能作主的事才算数。” 你俞老爷子信了我的鬼话,那才叫见了鬼。而且平辽策里的许诺也不全是假的,半真半假才叫人难舍,预期越是朦胧,越是要命。 屋内的谢鳞在想要不要用贾琏教他的理由搪塞俞鹤伦以及众人。 贾琏说服春秋社众人的理由,最直接的、最根本的一条就和开海息息相关,还是陆预那个晚上的问题,皇帝会忘了他们的所做所为吗? 谢鳞他们同意贾琏对漕运下手,就在于他们支持海运的理由正是朝野以往反对开海的理由,统治而已。 但这只是后手,后手一定要有,但不一定要用。而且这个理由不能在这里讲,就连陈维尹的哥哥陈维周都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俞鹤伦同牛继宗等人就更不用想着知道了。 “俞世伯,我在这明白的讲了,我们的抛船行为不会停止,至于南北商人抛不抛,就不是我们能说的算了。”谢鳞的讥讽之色由眼蔓延到全脸,化为声气中的狠,不客气的很。 这话出口,俞鹤伦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面如猛虎下山之血,手指谢鳞,偏而屋内的暗罩着他,“谢鳞!不要以为你们拿到辽东的主战权,就可以用天子剑以令四方,你们这么干的后果,不是你们可以承担的!到时候漕运两淮动荡,天下响动,就是陛下也保不住你们!” 雷霆击破平静,柳芳也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方才的求全之态不复于脸。 “俞大人,嘴上最好留点余地!朝廷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堂内气氛的骤然紧张,让所有人都精神紧绷起来。 侯景熙的视线在双方身上交替闪烁,他并不希望闹掰,不欢而散是他们绝对不允许的,如果因为漕运弄得辽东战事有损,那就得不偿失了。 尽管辽东直接影响的不是他们元从系,可如果齐国公府这些人倒了,只会是一场更大的风波,比嘉祥四十年还要失控的局面是他们决计不愿看到的。 “俞公,何必和小辈置气,你方才也说他们必有目的,谢鳞不过说了一句无用话,你怎就忘了问他们底下的目的了?”侯景熙站起身来到二人中间,打起圆场,也不曾落下谢鳞,“谢二小子,嘴上逞一时口快,有什么好的,难道还有利能让你们吃下去? 我不了解你,可我了解琏二,他是个看三步走一步的机灵鬼,面上有好有坏,可里面装的都是锦绣山河——形势一片大好。 这个主意肯定是琏二下的,你们也同意了的,要不然行动不可能这么一致。如果是为了海船建造抽出钱来,可以理解,但何必这么不留余地? 这件事可伤的不止是俞公他们,这么干,辽东战事会添上许多波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侯孝康缓和了双方的剑拔弩张,俞鹤伦衣袖一收,回坐到椅子上。 侯孝康观察众人的反应,继续向谢鳞发问,“你们继续抛下去,船价会跌,更不用说那些自己手下拥有不少船自用的大商人也会抛。 如果行市上的船只多出来,运价的下跌当然不可避免。 可就算你们把你们所有的货从河运上撤掉,通过海运私带,运河上的货物还是有很多,你们的走私能有多大量?而且海船也不是一天里你说有多少就有多少的。 运价是有底的。 所以说,俞公何必心急?不过是一时的浮亏而已,等行市上的南北商人冷静下来,运价就会回归正常了。” 俞鹤伦没有因为侯景熙的话放松,他比侯景熙更清楚行市上在发生什么。 他决定给元从系的这帮人透透实底。 “侯兄,你知道自有船只的大商人开始抛售船只意味着什么吗?” 第71章 打破旧的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句话,贾琏已经忘记是从前世哪本教科书上第一次看到的了。 前明到如今的商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不是纯粹的商人。 前明万历年间的进士谢肇淛写了一本《五杂俎》,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明中叶以后徽商的富有响彻九州,以家资百万而自豪——这是实指,而其中一位叫汪宗姬的富商,一次带着姬妾出游的时候遇到地方官,没有及时避让,导致之后陷入长期的诉讼官司中,而被迫破产。 同样的,根据徽州府志记载,当地有个吴氏家族非常富有,他们在正德年间靠盐商的身份起家,到万历年间依旧不倒,期间从事慈善事业,资助贫寒学子,家里也有人陆续取得官身,还给朝廷捐过三十万两的银子。 到了天启年间,家里面出了个奴仆,向一个贪婪而有权势的官员状告吴家侵吞公共山地——这是事实,吴家在前面的介绍背景下占有了大量的黄山木料,然后吴家从徽州到天津、河南、杭州、扬州的生意都被官府没收。 前明学者李贽是位离经叛道的人,有名到在教科书上留下姓名。他曾写下这样一段话,“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众,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 商人们受制于现实,一是向官员行贿立碑,以求庇护;二是培养家族子弟考学,求取功名;三是买官,以求有官身庇护; 但捐官的地位一直很低,上升途径有限,直到太平天国迫使清廷大规模地卖官鬻爵,以补充财政,在这之后非正途出身官员比例彻底超过正途出身官员的比例。 以上种种只为说明一件事,财富不决定社会地位,但儒家有教无类的科举制度又提供了改变地位的途径,最终商人迫于现实沉迷于此,本质上与地主无二异。 在商业上他们和小农很相像,自给自足。江南的丝绸商们一边向上游发展占据土地种桑获得原材料,一边大兴作坊,产丝绸,然后又自己买船运货到销售地,交给他的下游零售商,或是一部分货放到自家的商铺里去卖,船闲暇时也可以去赚外快。 这样的形式可以推广到其它的商人群体,越大越如此。 所以河运价是不真实的。 这种商业形式决定了河船的整体吨位一直不大,大商人的生意自己有数,买一条千石大船跑七八个地方和买几条百石船一条跑一个地方的成本他们算的很清楚。 而中小商人远销外地的货量不用想也知道不会很大,加之时间、距离、目的地等各种因素,船商们脑子也没秀逗,买条千石船,其结果不是为了货物满载而等上很长时间,就是经常船上只有一半的货就起锚扬帆,成本怎么算都是亏的。 俞鹤伦很清楚这一点,他祖上是漕运衙门里负责军需运输的低级军官,他是因为年幼考中秀才而被济城侯府当时的主人他岳父看上,将幼女嫁给他的。 济城侯府一路供他考举人、考进士,吃穿不愁,只求在功名上能有所成,他不负父亲和岳父的期许,考中了进士,在妻家的运作下回到漕运衙门任职。 但彼时彭城侯主导漕运衙门,其力求实务,认为四书五经的应试书和漕运的复杂实况完全合不来,在和他谈过后,把他放到下面历苦磨性,了解下面实情,别以后被下面的官吏给糊弄了。 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依,他不知该怎么看待彭城侯。 .......... “自有船只的大商人在抛售船只后,他们的货物改为租赁托运,如果是一两个人,没什么。可如果是上百人,那么现在的船价就只会一直跌下去! 到时候就不是三百石以下的小船会离开长途河运了! 五百石的河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现在的船商手里的船等下去只会是个死!” 俞鹤伦虽是说给侯景熙等人听的,但目光一直盯着谢鳞,他在猜测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什么意思?”牛继宗侧身看向俞鹤伦,满脸不解,什么叫五百石的河船也会死,船商又会死。 俞鹤伦瞥了同排三人的神色,无知就挂到脸上了,可当他转头看向对面时,发现陈维周也不是太懂,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不太确定稍稍占了上风。 “从江南运丝绸到北京,一个丝绸商手上的货是很小,他自有的百石船只就可以运了,可如果一大批丝绸商的货要托运,这个时候从成本而言,八百石以上船才是较为合适的,千石船最好。 丝绸是如此,其它货物也如此。 如此情形下去,五百石河船会取代原先三百石以下的船只份额,而八百石以上的河船会取代原先五百石的船只份额,依次类推,原本稀少的千石船会因为货运的需求而快速增长。 行市上原有的船只大多数会被消灭,因为现存的主流船只多是三百至八百石,其中又以三百至五百石的船只存量最多。” 俞鹤伦一边讲,脑子的东西越发清晰,所推的结果有些甚至是他之前没想明白的。 他意识到海运的开启只是一个饵,船商们的自发套利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春秋社和他们相亲的商人假装站在了自有船只的大商人一边,他们的抛售在这过程中一直在推波助澜。 想到这,俞鹤伦断了话,看向谢鳞,面上的怒气不见,问起一件事,“江浙的造船厂你们是不是早联系好,你们抛售船只抽离资金,不止是为了海船的建造对吧? 你们是不是向江浙的造船厂下了千石船的订单?” 牛继宗、侯景熙几人彻底懵了,先头还在讲五百石船只的船价,现在转头又问起谢鳞他们是不是在买千石船,俞鹤伦在搞什么? 但侯景熙才思敏捷,他将俞的话串起来,很快知道俞没有讲的是什么:按现在的做法,买回五百石的船只不是在亏钱,是在亏本,血本无归的本。 五百石以下的船只会全部从行市上消失掉,船价只会跌穿成本价,往脚踝砍,运价会处于向下又向上的混沌中,但最终的结果会体现在船只吨位变化上。 这是一场可以预见的大波澜。穷苦百姓或许不会受影响,五百石和一千石有什么区别,都是干;可家境殷实的商人会有多少破产的,还有那些经营着土地又插手商业的地主?他们能免于此祸? 到时引起的天下震动,又岂止是一个小小的抛售可以解释的。 ......... “琏二说的没错,人的想象力简直不可思议,脑补能脑补的到这个地步,离谱而又真实。” 谢鳞同俞鹤伦的对视,毫不退让,但对俞的话他并不赞同,相反是言语讥讽。 “俞世伯,你不是发昏了吧? 连老本行都忘了?一条三百石的船用料再好不过三百两,可一条千石船的造价就是以上千两计价了! 江浙造船厂的最低价格也要一千二百两,我们抛售船只所回笼的全部金额也不过十万两上下,既要造海船,还要造千石河船? 我们有那么多钱吗? 别时候,两边都没弄成,光吃了灰!” 谢鳞的话让俞鹤伦一愣,“难道他们没向我想的方向做?不应该呀。 可谢二的话不无道理,海船的造价只会更昂贵,即使是十万两也有限。” 如此想着,他又缩了回去,靠在椅背上,阴沉沉地说道,“就算你们起先没这么想,事实也是这么走的。 如果你们继续让那些跟随你们的商人把船抛出去,到时候是要死人的!” 但让众人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回话的不是谢鳞。 “俞大人,你如今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死的还是你们的人吗?”戚建辉的声音雄浑而又低沉,把话沉到所有人心里去了,“怎么?俞大人也关心起那些贱商来了,还是说想起自己的进士出身了,心忧那些家境殷实的文官同僚、同年? 怕到时事情不好看?” 此话一出,南北勋贵齐看俞,一屋一人独颜色。 第72章 乱而后治 俞鹤伦感受到屋内那灼热的目光,竟反讥一语:“戚将军,怕是在战场上拼杀久了,竟忘了当初缮国公是如何死的了!” 此语甚是狠毒,要知道,缮国公的死乃是所有人在公开场合都避而不谈的禁忌,如今这块伤疤被揭开,想要轻易合上可就难了。 “俞世伯,事情究竟会发展成何种结果,这并非我们应当关心的,我们只需做好我们要做之事。”谢鳞深知时机已差不多,赶忙见缝插针,试图避免真的谈崩,“您先前问我们卖出船只所为何事,我未曾回答,其实各位世伯想知晓的是我们为何如此急切,对吧?” 侯景熙回头看向谢鳞,方才戚建辉的开口就显得很是别扭,如今谢鳞又转而谈起原因,更是透着一股诡异。 “诸位世伯可曾考虑过一件事,辽东战事结束后,辽东粮贸入关,北京的粮价势必会降许多,可问题是,受影响的难道仅仅只有北京吗?” 蒋子宁一直未曾开口,只因前面所谈之事与他的利益牵连不大,而且他对漕运可谓一窍不通,此次不过是出席而已。 但粮价却与他息息相关,他家的生意主要集中在田庄上,分布于直隶、河南、山东一带。 辽粮入关对他的影响最为明显,事实上,开海运对他的影响已然显现,然而在大势之下,他也只能接受,况且也并非没有补偿。 “你们到底有何想法?漕粮部分改走海运后,漕船闲置闯入河运,这才引发了此次风波。而你现在又提及日后的辽粮入关,别再东拉西扯了,干脆点。 我还赶着去喝喜酒呢!” 谢鳞并未恼怒,反倒露出一丝浅笑。 “世叔,如果我没记错,北地粮价下跌对您家颇为不利,对吧?” 蒋子宁微微点头。 “世叔家的情况实际上与广大的北地中下级军士相同,皆是将田用来种植粮食,粮价下跌对他们同样不是好事。”谢鳞的笑容未曾消失,贾琏所讲的时机已然出现。 “我们打算在北地的庄田改种植棉花,然后通过运河南抵江南,交由纺织作坊制成棉衣再北销,以此填补漕运的缺口,而且届时运价下跌,南北棉贸的收益只会更高。诸位世伯世叔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呢?” 这番话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陈维周也将目光投向谢鳞。他和三弟维亮今日来此,本是代齐国公府给陆预庆婚的,而且二弟从辽东来了信,嘱托他一定要代其到场为陆预撑场面,为此他还向陛下告了假。 可自从进了这屋子,他就一直没弄明白状况,心中有诸多疑问,却偏偏不能问,只能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可再怎么装也掩饰不住他满心的好奇。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带着下面的人将田部分改种棉花?”蒋子宁饶有兴致地看向谢鳞。 “对。” “倘若改种棉花,收益固然比粮食高,可制成的衣服谁来买呀?” “那些乡间家境还算可以但又不算太好的人会买,将来辽东垦植的流民们会买,居住在城里可又买不起丝绸华服的人也会买……只要价格合适,他们定会购买,北地天气寒冷,一年大半的日子都处于寒冷之中,棉衣总归比粗布短衫要好。” “那怎样才算价格合适?” “规模越大,成本越低,价格自然也就越低,如果运价也能降低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且那些下等人家既然受益于粮价,自然也要把省下来的钱花在别处,衣食住行,他们如何能逃得开?” 牛继宗、侯景熙等人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屋内顿时热闹非凡,谢鳞则取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最后两个问题,其一,棉花很早就已投入使用,只是一直范围不大,北地的价格也颇高,运到南方织成再运回来,何必如此呢?在北地开办作坊还能够节约成本。” “世伯,漕运上的人是要养家糊口的,江南的商人是要赚钱的,没有利益给他们,他们怎会与我们合作? 难道是图我们蛮横霸道吗? 再者说,北地哪来那么多成熟的女工?即便想办,那也得一步一步来。” “第二个问题,你们所讲的计划繁多且复杂,可有一点,你们又如何能确定后金一定会被灭呢?” 谢鳞笑了,笑得愈发明显,嘴巴都忍不住咧开,“世伯,如果这样都打不赢,那才真叫见鬼。堆兵线、挖壕沟、打呆仗都能输,那还打什么,不如直接投降算了,一了百了。” “那我们应当一面腾出资金预备改种,一面想办法让运价降下来,如此往后我们赚得也能更多。”俞鹤伦见牛继宗的脸色,便知他们已然心动。 “俞公,你不如直接说你准备连同我们一起抛船,砸死那帮人,然后再用买来的千石船重新统治河运,届时运价降低,我们都能受益。”柳芳直接揭穿了他的心里话。 俞鹤伦并未觉得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一路人,反而与众人一同开始往缜密处思考,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等到大致的细节定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屋内之人便往宴席上走去。 落在后头的谢鳞、柳芳、戚建辉慢了一步。 “你觉得俞鹤伦的想法如何?”柳芳的声音很细。 “并未超出我们的预料,漕运没有个三四年是安定不下来了。” “如此行事,他摆明了是想浑水摸鱼,拿我们当挡箭牌。” “伯父,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要我们的名头,我们要他这把刀,各取所需罢了。不过我们占据优势,做与不做全凭心意,而他…… 哼,如果错过了,于他们而言,就再难寻得这般好的机会了。” “那是自然,彭城侯死后,漕运衙门里的军头们一个个躁动不安,都学会同我们抬价了。 靠着文官们的支持,有时竟把我们的话当作放屁,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给了他们这般胆量,是徽商的金银污了他们的手,还是扬州的瘦马迷了他们的眼,就不得而知了。 这回定要让他们认认祖宗,总不会有错的。” “倘若帮了他们,一来镇国公府那帮人到底是要顾全大局的,二来棉贸上元从系占了大部分的好处,他们的地多,自然赚得也多,在钱财方面也能让山西的地主老财们受受挫,免得他们搭上虞公的线,便猖狂起来,日后为患。” 三人皆笑了,他们加上漕运系的人,居于弱势的就不再是他们了。 春秋社加上漕运系压制元从系,勋贵便能够保持一个整体,同文官们较较劲了,些许毛刺可以日后再行清理。 …… 谢鳞走在二位长辈身后,跟上大队伍,如此重大的谋划走到这一步,他们已然是赚了,接下来能走到哪一步,赚取多少利润,皆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可有一样,天下人若是单单盯着他们,那得多难受,束手束脚的,特别是像李嵇这样的聪明人。 第73章 十月寒 在深秋十月,凛冽的寒风如同一把锐利的刀,无情地割落枝头的残花。一片片花瓣,带着生命的最后一丝倔强,缓缓飘落,这首花的挽歌在为石秉泰奏响。 石秉泰身为太上皇一度倚重的勋贵重臣,出身缮国公旁系,自幼在宫中陪伴,两人可谓极其亲密了。可惜岁月不饶人,数十载春秋在他身上刻画的痕迹已让他愈发消瘦。 如今的他身形佝偻,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尽显年华不再的沧桑。在这个残花飘落的时节,十月初三,石秉泰在背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向皇帝递交了乞老疏。 传闻中陛下面对这位老臣的请求沉默许久后,选择留中不发。石秉泰是数十年的老臣了,深谙其中门道,圣君贤臣的皮还是要披的,经过三辞三让的繁琐流程,皇帝才允准了他的辞呈,并在次日雷厉风行地任命了牛继宗递补枢密使,入阁参政。 深居宫中的太上皇听闻此事,没有任何反应传出,仿佛这些并不重要,而当日卸任的石秉泰杵着拐杖,在石光珠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坐上马车,缓缓消失在夕阳照映下的宫廷红墙之外。 宫廷贵人们所关注的,在坊间却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其影响远没有几个月前首辅谢膑的下台大。 朝野士人们依然将目光聚焦在首辅李嵇的动向上,思索着朝堂局势的微妙变化;酒肆茶楼里的京城百姓则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京河修缮会给生活带来的好处。 不知不觉间,嘉祥末年的文武第一人都已退出了舞台的中央,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接近尾声。 ........... 而京城的喧嚣仿若永不停歇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热闹永远看不完。 就拿前日菜市口那两个被砍头的兵痞来说,他们在五城兵马司肆意妄为、作威作福,如今也算是到了偿还罪孽的时候。 当铡刀落下,那飞溅而起的血,殷红中透着暗沉,在众人眼前缓缓飘落。 可目睹这一幕后,人们心中那份所谓大仇得报的滋味,却莫名淡去,毕竟这些不过是想象中的仇人罢了,百万人中受了他们欺压的,恐怕是花枝两三朵,看着都少。 只可惜了那个老实男人,终究是看不到了。 ......... 在京城一处极为僻静的宅院里,应季的花朵肆意绽放,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散发着阵阵馥郁的芬芳,在这样的秋天,只有“富”字能讲了。 宅院的正堂宽敞而静谧,屋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此刻,堂中聚集了许多平日里百姓眼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人物,有发鬓生白、皱纹隐现的老者,也有正值壮年、眼神坚毅的汉子。 他们神色各异,都是听了令过来的。有的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有的目光游移,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大家都静静地坐着,面前的茶冒着袅袅热气,却无人去碰。 中间隔着一道精美的屏风,屏风上绘着高山流水的图案,意境悠远,但也只是装饰,再赏心悦目也抵不过它是道屏风,人们不会忘了它的本色。 屏风两侧,傅亨和姚器身姿笔挺地站着,宛如两尊门神。 贾琏如今不在,见到这二人,不用多想,也知道屏风后站着的是蕴儿。她今日肩负重任,是代贾琏前来传话的。 蕴儿微微抿了抿嘴唇,眼神中透着一贯的谨慎,她轻声开口道:“诸位,想必大家都清楚如今的局势,石老爷子下台了。 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如同一座巨大的旋涡,稍有不慎便会不知得罪了些什么人,做错了什么事。大家往昔或真心,或假意,都曾为贾家效过力,这份情贾家一直记着。 说这些不是追究各位的难,爷向来清楚,也没想过把故纸堆翻开来闻味道——都发霉了。”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透过屏风,似乎在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反应。 “如今,在坐的诸位恐怕多数要调离京城,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爷说了,人这一辈子,大多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奔波拼命,可效死之事,有那么一回就足够了。” 蕴儿的声音平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时节正好,升迁外放也是喜事,既能休息休息,又能好好教育子孙。 站到角落去,受了冷不要紧,重要的是,在远处,看着、听着、等着、学着,一切都还有的说,时机总会到来的。” 她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爷也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来只有圣贤能例外,他也不过是个俗人。 深知大家的不易,特意为各位准备了一份薄礼。每人两万两银票,虽说不算多,但也是爷的一片心意。” 说完,她轻轻招手,傅亨和姚器二人便端着托盘,开始分发银票。托盘里,一张张银票码放得整整齐齐,每张面额两千两,一共十张。 众人见了,脸上纷纷露出恭敬之色,有的微微低头,双手颤抖着接过银票;有的则挺直腰杆,眼神中满是感激,郑重地将银票收入怀中。 最后,众人齐声向蕴儿说道:“明白了!” 声音整齐而洪亮,在这寂静的正堂中久久回荡。 此时,屋内的紧张氛围仿佛随着这一声 “明白了” 而稍稍缓和,多了一丝轻松的意味。 但众人心中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或许将迎来新的转折,这座京城到底不是他们的故乡, 来的久了,也是要走的,体面些总是好的。 讲话结束,一个从相貌上看去就资历老的,恭敬地问了一句,“蕴儿姑娘说的我们都明白,可还有一事要示下,二爷之前让我们准备的名单,可要现在就交了? 若是现在要,我们也带了来的。” “韩大人,你是知道的,这事爷若是没交代我,我是万万不能逾矩的,不然爷的手段,各位也是知道的。 关于名单的事,还是我向爷写信请示下,各位先存着吧。” “是。” ........... 隆兴六年十月二十五,帝下诏裁撤五城兵马司,整编为巡捕营,划归京营指挥。 同时整肃京营内部军纪,对失职者论罪,有功者论赏。 升迁外放者三十余人,金银锦缎不缺;论罪下狱者二十余人,木枷脚镣亦有。 第74章 心丧 出了月子的王熙凤,周身散发着别样的光彩,精神愈发活泛起来,再度雷厉风行地管起府里的大小事务。 那新生的孩子,放心地交给了经验丰富的奶嬷嬷照管,身旁还有怀着身孕的平儿细心看着。 一日,王熙凤同东府的蓉大奶奶早早约好前往那边游玩。 到了约定的日子,晨光熹微,洒在荣国府雕梁画栋之上,琉璃瓦闪烁着金色光芒。王熙凤身着一袭少见的月白色锦缎长裙,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领口与袖口镶着昂贵的貂皮,显得雍容华贵。 这边,宝玉不知从哪听闻凤姐儿要去东府,急忙赶来央求。 只见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宝玉拉住凤姐儿的衣袖,撒娇道:“好姐姐,听闻秦小相公近日得了些新奇玩意儿,定要带我一同去。我与他许久未见,心里想得紧。上次他同我讲的那些话,我还记着呢。” 说着,眼神中满是期待。 王熙凤轻嗔道:“你这小滑头,我还不知道你同他有这般交情呢?怎么,在魏先生那里一同上着学还不够,休息了也要聚在一起? 罢了,便带你去。” 于是,王熙凤带着宝玉乘马车出了荣国府,行至宁国府门口,府邸虽是气派,可门子也是懒怠,王熙凤见了看在眼里,不多言,带着宝玉踏入府中,里头秦可卿早早派人等着了。 ......... 方不过初冬,就刮起了寒风,如锋利的刀刃,呼啸着刮过贾府的每一个角落。 庭院中的树木,早已褪去了葱郁的华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瑟瑟发抖。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四处飘散。 这日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 在贾琏的外书房里,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却也驱散不了空气中弥漫的寒意。 蕴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她面容白皙如玉,眉眼间透着一股温婉的气质,同平儿相处久了,到底是交心的朋友,投契的地方也多。 然而,那微微眯起的双眸中偶尔闪过的寒芒,让府里的嬷嬷丫鬟见到了,又说起不得见人的话——不知是那个倒霉催的惹到她了。 不熟悉的人看了,也能感受到她温柔表象下隐藏的狠辣。她今日身着一件淡紫色的锦缎袄子,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白色梅花,倒越发衬得她身姿婀娜。 慎儿一旁同坐着饮茶,风采不逊蕴儿几分。 此时,姚器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一贯身材高大魁梧,和傅赫、洪暄常有切磋,可惜如今这二人都随贾琏远赴辽东了。 姚器常年在外头替贾琏做事久了,眼神中透着一股狡黠与精明,又是在底层摸爬滚打,让他对各种阴暗之事了如指掌。 “姚器,你来了。” 蕴儿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姚器忙恭敬地回道:“姑娘,你找我。” 蕴儿微微点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姚器,缓缓说道:“我找你来,是要你去办一件事,找个时间杀了贾瑞。” 姚器闻言,心中一惊,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他抬眼偷偷看了看蕴儿,嗫嚅着问道:“姑娘,这…… 这贾瑞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毕竟也是贾府的爷们,不知他犯了何事,要遭此……” 蕴儿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不该你问的别问,理由我自会写信告诉爷,你只需按我的吩咐去做。” 姚器虽满心疑惑,但看到慎儿也在,知道多说无益,爷知道了也不会有意见,赶忙应道:“是,姑娘,我立马安排人去做。” 蕴儿接着又问:“族学里的烂事儿,你可清楚?” 姚器心中一动,今儿邪性呀,自奶奶嫁过来,这位姑奶奶都多久不开刃了,如今爷不在了,一开封就是往死里下手呀,忙回道:“姑娘,族学里那些腌臜事,我多少知道些。” “我要你想法子让里头闹起来,把丑事传出去,让那个老儒生受受教训。 但记住,不要牵连到府里的几位爷。” 蕴儿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姚器心下明白,贾瑞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才让这位姑娘如此动怒,不仅要他死,还要让他老子也尝尝苦头。 他在心里盘算着,应道:“姑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姚器已准备用族学里头那几个好男色的小家伙开刀,反正是坏苗子,就是死了也不算什么。 以前爷也知道,只是不管,毕竟上头还有二老爷管着。如今爷不在府里,出了事也怪不到爷身上,只能是二老爷治家不严了。 “对了,这事可以找傅亨商量,他和二老爷下头的几个家伙龌龊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有了蕴儿的令,心里必是欢喜的,不介意搭把手。”姚器心里又想到一处。 蕴儿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去吧,此事要做得干净利落。” ........... 几日后,走在大街上、心里做着春梦的贾瑞看到远处围了一群人,好奇心驱使,也挤到人群中,四处地张望,看周围人的言语,拼凑出一个结果。 原来是漠南来的牧民在大街上售卖草原上的骏马,可惜来错了地方,这大街上的老百姓都是看热闹的,买马的一个都没有。 突然一匹骏马像是发了狂一般,挣脱了缰绳,向着人群冲了过来。 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四处逃窜。手无缚鸡之力的贾瑞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匹发狂的骏马便直直地撞上了他。贾瑞整个人被撞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鲜血,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等马跑远,周围四散的人见状,又急忙围了过来。此处离贾府不远,围观的人中有人认识这个穿的不错的家伙,赶紧跑去通知贾府的人,等了许久,贾府后街上才来了几个人,帮忙将贾瑞抬回家中。 至于那个卖马的牧民早不见了,恐怕是见自己的马撞伤了人,借着追马的功夫跑回草原去了。 贾代儒得知消息后,放下茶楼的戏,疾步回家,见了儿子的模样,不禁昏倒在地,后街的几个贾家人见了,一边弄醒贾代儒,一边找人请来大夫。 然而,大夫把了脉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开了几副药,也只是聊尽人事。 醒来的贾代儒不死心,又去求了王夫人,得了几味名贵药材,想着吊命。 服了药的贾瑞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稍有红光,也不过是回光返照。就这样,贾瑞在痛苦中挣扎了几日,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死神的魔掌,一命呜呼。 只可怜了他父母,还有罪等着他们吃呢。 事情传开后,贾府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以前只听说过看热闹不小心出事的,不想如今亲眼见了,真是奇闻一件。 还在东府同贾蔷瞎闹的贾蓉听了这事,同贾蔷对视一眼,“二婶子说的日子不是还没到吗,这人怎就死了? 不过也好,死了干净,免得还麻烦我们,这个蠢货本来就找死!” 第75章 访亲 一年冬去,除夕前后的热闹劲儿才来,京城各府勋贵人家开始频繁的往来应酬、人情走动。 贾琏不在京,王熙凤更要勤勉些,呵护着同他家交好的人家的情谊,身着华服,穿梭于一场场宴会间,席间笑语嫣然、八面玲珑,尽显当家主母的风范。 时间回到年前,贾琏的来信及辽东特产一并送达贾府。小厮们将大包小包的特产搬进府内,多是毛皮、山珍等。可王熙凤当时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这些年送来的辽东特产大同小异,她早已没了兴致。 到是琏二的信,要仔细看看。 “......... 辽东这地儿比京城冷太多了,出乎我的意料。嫂嫂送了我一套厚的,你若是见了我现在的样,肯定认不出来。臃肿得像头熊,和陈老大站在一处,一个是熊大,一个是熊二。 你叮嘱我的羊绒内衬,我一直贴身穿着,可没了你在身边时常催着,我换衣都没那么勤了,出汗了也懒得换,想来是骨子里的懒改不了了。” 王熙凤看到此处,嘴角不自觉上扬,眼中满是嗔怪,轻声嘟囔:“就知道偷懒,没我可怎么好。” “这里的天空,蓝蓝的、静静地,可也总是喜怒无常,方才还好,转瞬就狂风大作,可有一样是不会少的,漫天或大或小的雪,飞舞低婉。 浓云常常低垂,与海面融为一体,水天相接,这般天地造化,不是我们凡人所能人工匠造的。闲暇时,我常漫步海岸,海风一个劲儿往怀里灌,料这只有我一人,好欺负了。 有次我带人出城,到了辽河边的湖泊。冬日湖面结冰,像面大镜子,冰面上竟有人劳作。我下马凑近,才知他们在捞鱼,说是这时节新鲜鱼货,价格高些,弄些卖了好过年。若有多的,也可以带回家熬锅鱼汤,围着火炉,就着烧酒驱寒。 我问了他们来自哪里,这才知道他们是陈老大的兵,都是一营的,趁着轮休干点私活。闲聊的功夫也不多,他们拿着铁镐,用力砸开冰面,再把网放下去,我也回到岸上看着。 .......... 听闻女儿很淘气,奶嬷嬷都照应不过来。你又那么忙,肯定是有疏忽的。可别给我把女儿养差了,不然等我回去,肯定有你苦受,你别不信,过去只是我让着你罢了。 还有别忘了和女儿讲,她父亲在外头想着她咧。对了,一定要多跟她念叨我,好叫我日后回去,她不跟我亲,我可要伤心了。 ......... 这信写得长了,怕你嫌烦。 冬日屋里即使点着灯,也暗,看久了伤眼,就只好将古人的一首诗贴在下头:‘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估计你也难懂,对了,我让人捎的东西里有我给女儿雕了一对木鸥,糙是糙了点,我才学,将就些。” 王熙凤读完信,心中五味杂陈,赶忙叫来丰儿:“去辽东带来的东西里头翻一下,把二爷给小姐雕的木鸥拿来。” 不一会儿,丰儿呈上木雕,说是一对,其实一大一小,模样着实粗糙,翅膀和身子比例失调,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王熙凤拿着木雕,在怀里的女儿面前晃了晃,俯身凑近点,佯装生气道:“我的乖女儿,瞧瞧你父亲这手艺,雕的啥呀,丑死了。写信就写信吧,还写诗,欺负你娘没读过书。 你说,他是不是很坏?” 这时,女儿咯咯笑了起来。王熙凤看着女儿,也忍不住笑了,轻轻刮了刮女儿的鼻子,说道:“记住这些话,等你父亲回来,把这话说与他听,替我出出气。” 娃娃再聪明伶俐,也不过三四月,只会咿咿呀呀地喊。 王熙凤抱着她哄了一会,想起信上的诗来,若是回信,也要叫他吃一惊。 便同平儿商量,该如何回,说了半天她们也不懂诗,平儿提议找二姑娘迎春来,让她帮着参谋参谋。凤姐儿觉得好,正要唤人去邀,可又想起那晚的两位姑娘, “平儿,你说找林妹妹来,帮我看看如何?她在魏先生处读书,学得多些,人也好。” “奶奶,这又是哪出?”平儿也吃力,身子大了不好动了。 “就这么定了,我找人请她来给我讲讲,再找二妹妹替我写信回你爷。” 平儿哭笑不得,回封信的事,弄得这么麻烦,就是写得好,以她爷的聪明哪会不知道这不是她凤姐儿写的。 王熙凤派的人回来说,林姑娘正陪着老太太,说要下午些过来。 王熙凤一想,也正好。 可她被这信一打岔,忘了今儿陆预的母亲童氏带着新儿媳妇和女儿要过来,早先就约好的。 平儿也不知道,她自怀了孕,愈发不干活了,贾琏又不在没人需要她伺候,王熙凤日常也不使唤她,这府里哪个不知道,平儿就差个名分了。 到午后,童夫人来了,眉眼间带着和蔼,许是日常在家养着的道理,面庞也圆润些,比起她的年纪来还要年轻些,一伴来的还有陆预的新妇姚绚、妹妹陆颖。 勋贵人家里头讲娶妻首在门第、性情,样貌上不多讲究,陆预娶姚绚,洞房前也只听说她的性子,见了才知她蛾眉淡扫,双眸似秋水般盈盈,说笑间也带着几分矜持与温柔。 相比之下,他妹妹陆颖则是活泼的多,丰儿带着往琏二奶奶院里的路上,陆颖四处看景致,问丰儿这几年府里又有什么不同。 她以前常来,跟着她大嫂嫂来看王熙凤,不过随着隆兴四年春,她大哥陆安外放四川,大嫂嫂不在,母亲身子也不好,常不动弹,没人带着也不好来,算算也快两年没来了。 王熙凤在院门口迎上童夫人等,众人说笑着进了里间,请童夫人在炕东头坐了,姚绚和陆颖坐在下首位置。 王熙凤才坐下,奉了茶,就请罪,“婶婶,您可得原谅我,预哥儿结婚,我这做嫂嫂的也没到场,实在是身子不适,就是去了也怕冲撞了。” 童夫人笑着摆摆手,和蔼地说道:“凤丫头,快别这么说,婶子哪能怪你。你方生了孩子就该好好将养着。” 闲聊几句后,童夫人说道:“听说你那孩子可爱得紧,能抱来让我看看?” 王熙凤赶忙应道:“婶婶您能来看她,那是这孩子的福分。”说着便吩咐丫鬟:“快去把奶嬷嬷叫来,把孩子抱来给夫人瞧瞧。” 不一会儿,奶嬷嬷抱着孩子进来。童夫人看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称赞:“哟,这孩子长得可真是俊,瞧这眉眼,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王熙凤笑着说道:“婶婶您过誉了,我看陆预和姚妹妹的相貌都是上好的,将来也有俊美的等着您呢?”这话激得姚绚面上一抹红晕,实在不好意思。 王熙凤也是打趣,又将孩子抱在怀里哄哄,问童夫人,要不要抱抱看。 童夫人连忙摇头拒绝,说道:“凤丫头,我就不抱了,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日常在府里头闲着、养着,就是不病也有了一二丝病气了,我抱了她,怕把病气过给孩子,不好。” 虽说童夫人不好抱,可王熙凤也将娃娃抱给姚绚和陆颖看看。 姚绚到底是新妇,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孩子的手法僵硬,加上婴儿容易哭闹,屋里头响起一阵哭声,弄得姚绚手忙脚乱,对王熙凤说,“嫂嫂,我还是抱不得,你看着孩子还哭了,我怕弄疼了她。” 王熙凤说不在意,你且抱着,哭一哭是常有的。 这般打趣,童夫人留着淡淡地笑,不插手,她将来也有这一天的。 这时黛玉也来了,她刚从贾母处出来,走到院里头就听到婴儿的哭声,以为是凤姐姐在哄婴儿,进了屋才知道原是有了客人,可进来了也就不好出去了。 进到里间,王熙凤看黛玉来了,才想起这遭事来,忙混了。 起身迎了黛玉,同淮阳侯府的三人介绍起她,“伯母,这是我们姑母的女儿,姓林,名黛玉,自幼聪慧,老太太常念叨,就接进京来,在膝下养着,您瞧是不是位神仙模样。” 说完又给黛玉介绍起人来,“这是淮阳侯府的童夫人,你琏二哥哥同她下面的一对兄弟是至交,平日里也常来往,今儿过府来看看我。” 紧接着从姚绚手中抱过孩子,介绍起了她和陆颖,三女各自见了礼。 童夫人向黛玉招手,黛玉略有些腼腆,可还是知礼,小步走到近前。 童夫人双手握住黛玉那纤纤玉手,眼里打量着,最后也是忍不住地感慨,“孩子,别拘谨,如今在这,我是客呢。 凤丫头,别说,你这妹妹的模样在这么多人家里头,也是罕有的好,可我们也没听过,可见你们家那位老太太把人藏的有多好了。” “伯母,见笑了,若说有别的,我还谦虚一二,可我这妹妹的好实在是不能推辞的。”抱着孩子的王熙凤毫不客气。 “你这贫嘴呀!”童夫人也是一笑,习惯了,又把话落回黛玉身上,“孩子,若说模样,讲多了是老婆子我嘴讨人厌,可你实在同你母亲像的很,若说从你父亲南下扬州,我也有多年未见过你母亲了。” “婶婶认识我母亲?”黛玉听童夫人提起母亲,满眼好奇。 “也就是见过罢了,”童夫人不做伪态,“你母亲旧年在京也是少见人的,我只是在各府夫人的聚会上见过几面,那时老夫人们见了多是盛赞,想着拉来做自家儿媳妇。 可惜你外祖父是个爱女儿的,看中了你那有才华的父亲,婚事也是办的热闹。” 一旁的陆颖早就好奇了,见她母亲絮絮叨叨,不耐烦了,嗔怪道:“母亲,光你说话了,我还没和这位妹妹亲近亲近呢。” 说话间,起身走到黛玉身边,不客气地拉过黛玉的手,介绍起自己来,转头又怪起王熙凤,“嫂嫂也是,不和我讲,你们府里来了位仙子一样的妹妹。要知道,我早拉着母亲来了,如何能等到今日才有缘见面。” 王熙凤俏笑,“怎是我的错了。” 陆颖嘟着嘴不理睬,拉着黛玉坐到她旁边,二人讲起悄悄话。 童夫人和王熙凤见状,也不管这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同姚绚拉起家常。 席间,童夫人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的那块长命锁上,好奇地问:“这长命锁看着别致得很,不像是寻常物件啊。” 王熙凤听了这话,取下长命锁递给童夫人看,回道:“婶婶好眼力,这是前几日皇后娘娘命陈大奶奶送来的,也是这孩子命好,琏二在宫里还有一二名声。” 童夫人接过锁,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听了王熙凤的话,叹道:“原来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不过让陈家那位来送就又是一番特别了。” 第76章 飞来思 姚绚嫁入陆家不过才几月,对于勋贵人家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尚不太明晰。她的娘家与夫家犹如背后的重山,隔行如隔山,行事风格更是大相径庭。 婆婆的话引起了她的好奇,遂问道:“母亲,陈大奶奶可是那日身着鹅黄色锦袍的那位?” “是了,跟在她后头的是老三维亮的妻子周氏。”童夫人有心教导,毕竟这些是她应当知晓的。 “妹妹留心些,这里头的叫法大有讲究。”王熙凤也跟着叮嘱,免得不留意伤了他人,陆预又是个粗心的。“齐国公府现在有三位奶奶,大奶奶是老大的妻子,我们都叫她大奶奶,这是依着齐国公府的次序;可老二维尹的妻子岳明沁,我们却不叫陈二奶奶,都叫陈大嫂嫂,这又是依照春秋社的排序来论的。陆预的哥哥陆安当初和陈家老二以及我们家的那位结拜,叫法便由此而来。 听着迷糊不要紧,日后习惯就好。社里头在京的几位夫人,我找个机会带你见见,以后预哥儿也是要入社的。” 童夫人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她不便多讲。对于儿子结社的举动,当初无力反对,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般了。 姚绚微微点头,她深知春秋社的特殊,上京前父亲特意叮嘱要小心应对,到了京城哥哥也再三告诫,此事决不能忘。 童夫人接着王熙凤的话,讲述起陈家的特别之处。她们未曾留意到陆颖和林黛玉早已停下闺房话,看着她们。陆颖比黛玉知晓得多些,一边听着,一边为黛玉讲解其中的隐秘。 “陈家大奶奶是嘉祥三十七年嫁给陈家老大的,她父亲是湖南人,当时还只是岳阳守备府何会大人手下的一个参将。 忘了说了,何会大人是庞三的父亲,如今也入京做起京营的官,还封了伯,预哥儿叫何庞三哥,这是从五人结义上讲的。 至于母亲嘛,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姐姐,早年她们家还未发迹,姐姐在当地嫁给相识的人家,几年后妹妹上了待选的名单,彼时上皇的母亲孝仁太后还在世,从名单中选了几个家世、性情、品德好的,分别嫁给了当时几个刚出宫开府的皇子以及南安郡王。 余下的不说,你也明白了。” 姚绚心内感慨万千,丝是扯不断的。 “三十七年的这桩婚事,当时不起眼,在意的人不多。这位陈家大奶奶也是位早年有德名的,后来陈夫人病逝,陈大人又远在辽东,齐国公府的事就都交到她手里了。 皇后娘娘对这个侄女也亲近,时常唤入宫中。”童夫人讲述往事来,尘封的大门也缓缓打开,时光的箭雨漫天而来,其中一支射中了人,她停下话,翻看起长命锁上的文字。 再度开口时,声音较之前高亢了许多,“我想起来了,我说这锁看着眼熟呢。” 童夫人将长命锁上的文字指给王熙凤看,“这是嘉祥三十六年皇后娘娘还是忠肃王妃时又怀了身孕,当时皇后娘娘年纪有些大了,早先两次产下世子,偏而又都夭折,太后怜惜她,命内宫监以缅甸进贡的翡翠为心造一把长命锁,又送到云浮寺,请瞻善大师开光祈福。 可惜皇后娘娘九月怀胎,诞下的是位郡主,太后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按原先的安排赐下长命锁。 如今想来这锁也有佛光庇佑,秋岳公主不像她的两位兄长三四岁便夭折,如今也长大了,听说皇后娘娘对她疼爱有加,太后劝她收一位年幼皇子养在膝下,也被陛下代为拒绝了,说是不忍见她伤心。” 这个故事连王熙凤也未曾听闻,岁月如同一把斩断光阴的利剑,将人的记忆斩成一格一格。 “听您这么一说,倒是这孩子的福缘深厚了,做母亲的也安心些。”王熙凤浅浅一笑,眼底藏着慈爱。 底下的黛玉却心中存疑,暗自思忖:“一花两开,墙内墙外。二嫂嫂唤送锁的那位为陈大奶奶,却叫同哥哥结义那位的妻子为大嫂嫂,亲疏之别显而易见。婶婶也有褒贬之语,‘早年’二字甚是奇怪,昔有德,难道今无德?德为性也,厚德岂有时移。” 一旁的陆颖是个话痨,她二哥又宠溺她,对外头的世道知晓不少,不然陆预在家岂能安稳。 她想着这仙子般的妹妹来京不久,自己以前都不知有此人,那这妹妹也必定不知其中关窍,于是附耳悄声对黛玉说道:“我二哥跟我说,长幼有序,一爵不可两赐,是为引。” 黛玉本还有礼,端庄地看着王熙凤同童夫人交谈,一听此话,眼睛睁大,微微侧过玉脸,轻声说道:“贵为爵,功为爵;长为爵,幼为爵乎?” 陆颖面露笑意,这妹妹果然聪慧,不光模样出众,才智更是过人,“玉妹妹机敏,此话不可示于外人,诸家诸代皆有此忧患,我长兄说,天下无一日不为此忧。” “谢颖姐姐告诫。”黛玉虽是应答着陈家之事,心中却生起对贾家的思量。 比二人更靠炕边的姚绚也独自沉思:“兄长说过,贾府的琏二哥在宫里名声褒贬不一,翰林们多对此人厌恶,如今皇后娘娘却有贵物赐下,着实令人迷惑。” 童夫人归还了长命锁,瞧着娃娃的可爱模样,从怀里取出一个尺寸极小却极为精巧的镶金珠玉凤佩,“我比不上皇后娘娘的厚爱,早先也准备了一物,可不要嫌弃。” 王熙凤自是满心欢喜,说道:“长辈所赐,皆是福分,哪有拒绝的道理。” 一众女眷就着端上来的糕点,品着茶,东拉西扯,谈论着家常之事。 到黄昏时,王熙凤带着黛玉送了陆家女眷出府。回院的路上,王熙凤吩咐丫鬟早些回去准备一桌鱼汤宴,她要同林姑娘填填腹。 等人走了,王熙凤牵着黛玉的手,亲昵地说道:“妹妹今儿请你来,本是你二哥哥写了信,可信尾偏偏挂了一首诗,他欺负你姐姐我幼时未曾读过书,我气不过要与他比比。不想我事忙,竟把今日童伯母要来之事给忘了,妹妹切莫怪我。 我特意请你来助阵,你自幼熟读四书,如今在魏先生处读书,学识在这府中也是少有人能及,你可得帮我参谋参谋。” 黛玉自然没有怪罪的道理,且很是体贴王熙凤的心思,嗔笑着回道:“姐姐托付于我,我必不敢推辞。可有一点,若是我讲错了,回信被二哥哥挑出毛病,姐姐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子,王熙凤从信封里单抽出写着诗的那一页递于黛玉,黛玉接过一看第一句就知道是那首了,太有名了。 是刘禹锡的竹枝词,第一二句下头接着的是“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整首诗的意思其实很好理解,是刘禹锡在外放荆楚湘川之间做刺史时记录的当地民歌。只不过特别些,相同的内容在她家乡姑苏叫山歌,闽浙为采茶歌,山东为渔歌,都是青年男女劳作时抒情对唱歌,劳者歌其事也。 今刻本的诗序上写,是仿屈原做《九歌》所做,好是好,可偏而她不好讲,二哥哥写下这诗分明是传情,要怪嫂嫂拿来给我了。 黛玉心下如此想,说与凤姐儿时委婉、曲折、隐晦,王熙凤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吃了蜜。 也不叫黛玉往下讲了,是嫂嫂的不是了,招呼她歇了,等鱼汤上来。 鱼是中午就准备好的,做的也快,浓汤一端上,香气扑面,黛玉鼻子灵,闻到里面有药膳的气味,汤一入口,果然,这是食补。 凤姐儿还准备了温好的酒,二人小酌,隔纱不觅雪落风唤,只把酒满人红。 ........ 补:竹枝词九首其一全诗: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第77章 诸儿教拳,今领死 转过年来,卫恙肩头的教学任务愈发繁重。二月县试、四月府试,才能到八月的院试考中秀才,贾琮为此已受了多少苦,这紧要关头是万万不能松懈的。 卫恙心怀大志,在教导贾府三位公子时,虽未失了为人先生应有的操守,却也不过是恪守职责罢了。 元宵佳节刚过,宝玉、贾兰以及后来加入的秦钟便如同解开绳索的鸟儿,回到族学上头,只留下贾琮一人。 王熙凤向来对府中大小诸事都格外上心,事事留意。琮哥儿考学亦不曾忘。她特意招来琮哥儿的贴身丫鬟霞乐,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直言万事的成败皆在此刻,而你的未来也紧紧系于这上头呢。 霞乐自然心中有数,即便王熙凤不说,她对这事也比旁人更为上心。自从琏二爷将她指给琮三爷后,她便深知自己的命运已然与三爷紧紧相连。 然而,在族学那边,自从薛蟠踏入之后,原本只是荒废散漫的学风,如今更是变得乌烟瘴气。金银之下献“股”者多,其中有一两个被他看中的,也移了性情,沉溺于这等腌臜之事。在这些人中,最为妩媚风流的两人,被众人戏称为 “香怜”“玉爱”。但同室其余人等既嫉妒爱慕又有害怕孤立,慕其色,惧人威。 薛蟠本就是个心性浮躁、喜新厌旧之人,换衣服频繁。 时日一长,香怜和玉爱也逐渐遭受冷落。那些跟在薛蟠身后狐假虎威、充数扯旗的人是何等没了碎银子的不甘心。他们胆子小,不敢去找薛蟠,可眼前有这两个怜物供他们发泄,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正是因此,引出了金荣等人。 如今秦钟和宝玉来到族学,这四位少年皆相貌出众、性情温柔。在这寂寞枯燥的学堂生活中看对了眼,借着诗词歌赋传情达意,以遮人耳目,不留痕迹。 可他们的心思,却被那些别有用心、油滑狡黠之人瞧了出来。无论是在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少不了被人揶揄调侃。 而族学的情形也不同往昔,自从贾瑞死后,贾代儒仿佛一下子没了精气神,每天比前几年更早下课。一堂课下来,讲不了几句话,便显得身心俱疲,咳嗽声接连不断,早早便离开了学堂。 代管族学的权力论辈论长落到了贾蔷身上。贾蔷生得极为俊美,平日里却偷鸡戏狗,贪玩成性。可此时,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不为别的,独立二字最让人爱恨不止。 在宝玉三人来到族学之前,金荣等人的挑事行为,贾蔷都看在眼里。他在东府虽未历事,但从贾珍身上也学到了一些为官治家的道理,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态度含糊,息事宁人最为妥当。 ........ 二月十四,春日的气息愈发浓郁,春草蓬勃生长,天气风和日丽。贾代儒如同往常一样,早早结束授课,留下了一联七言的作业便离去了。 众人散漫游戏间,金荣等人一直盯着香怜二人,正巧看到香怜与秦钟单独待在一起,便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上前威胁。秦钟和香怜二人不堪其辱,又羞又恼,赶忙跑到贾蔷那里告状。 贾蔷细细询问他们说了什么话,是何用意,想用羞臊之语平息此事。 果然得逞。 秦钟二人自觉讨了个没趣,只能怏怏不乐地回到座位上。照理说,事情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 可金荣见贾蔷并未指责自己,心中仅有的一二丝怯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将贾蔷的举动视为对自己的纵容。 回到座位后,他嘴里更是不干不净,继续辱骂。香怜实在忍无可忍,与他争论起来。在激烈的口角争端中,金荣恶狠狠地说道:“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亲嘴摸屁股,不知道的以为在比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贾蔷,他本就与贾蓉关系最为要好,秦钟他是要呵护的。之前顾念薛大的面子才屡屡息事,不然蓉大嫂嫂也难做。 可金荣这话如今说来,就是含沙射影,暗有所指。贾蔷心中决意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攀附贾府的外人。但他心思聪慧,不拿自己当排头,略一思索,心生一计。他找来宝玉的小厮茗烟,将事情略做加工,粗略地说给茗烟听。 茗烟一听,这如何得了,到底年轻气盛,立刻气势汹汹地冲入内堂,手指着金荣的鼻子,怒声骂道:“姓金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姑父也不过是依着琏二奶奶的一二施舍才有了今日,你也是托了你姑姑的福才来我们贾家这族学里头上学的,我们爷是何等人物,是你嘴里能嚼舌的?” 茗烟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叫骂,让众人都有些发愣。跟在茗烟身后站在门外的贾蔷,看到这一幕,心中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招成了。 茗烟的话还没骂完,先是拿出身来压金荣一头,接着更是火力全开:“我们的屁股,关你吊事,你说来不过心里羡慕,你要是想要,找你爹去,说不得还有故事讲呢!” 这话骂得实在狠辣,跟金荣关系近的都知道,金荣幼年丧父,如今孤儿寡母依靠姑母璜大奶奶金氏过活。 而满堂众人都被这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金荣怒红了脸,气急之下,只找到无力的反击——告状:“反了!反了!你个奴才,欺负到我头上,我不屑与你计较,今儿我要同你主子说道说道。” 说着,金荣伸手便要去抓宝玉。几人在拉扯之间,一块瓦砚突然横飞过来,越过茗烟,直直地砸到了贾菌身前。 贾菌的母亲还年轻就守了寡,将他养得性子极为粗野,淘气得很。见了蹦到他脸上的碎子,不管身旁贾兰的阻拦抄起一块石砚朝人群中射去,不巧这块石砚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金荣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金荣本就已经气急败坏,脑袋又突然遭受这般重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伤口,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他的脑子瞬间 “嗡” 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他不敢置信地将按在头上的手拿下来,看着满手的鲜血,整个人呆愣在原地,足足有一两息的功夫。众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就连贾蔷也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我干,你妈!” 金荣在极度的情急与愤怒之下,大声嘶吼着,随手抄起近前桌上的一方砚台,不顾一切地朝着茗烟冲了过去,狠狠地朝着茗烟的头上砸去。 茗烟不过是一时嘴快,哪里真的想过会引发一场激烈的打斗,如今惹出这般祸事,反应不及,挨了两锤。气血瞬间涌上脑门,他也顾不上许多,挥起拳头朝着金荣的眼睛狠狠招呼。 少年做事,义气为先,最是不懂分寸二字。 金荣的朋友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对着茗烟拳脚相加。茗烟瞬间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孤立无援。 宝玉等人想要上前拉开他们,却又不敢贸然靠近,只能站在一旁焦急地大喊着让他们住手。 外堂的李贵等人听到屋内传来的激烈动静,赶忙跑了进来。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事情的缘由,只看到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被众人围殴,脸上鲜血直流,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把扯开贾蔷的手,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口中大喊着,一个字:“干!” 就这样,两帮人瞬间混战成一团。李贵年纪较大,身子又比学堂里的众人强壮许多,他猛然闯进敌围,抡起拳头,朝着正抓着茗烟衣领挥拳的金荣面庞用力砸去。 而贾蔷看到这混乱不堪的场面,心中暗叫不好,知道事情闹大了。他一咬牙,转身疾步跑出屋子,往外寻人来。 此时的学堂内,早已是烟尘四起,一片狼藉。桌椅被那些打得失去理智的少年们拆了,当成了趁手的家伙事。原本的书香清静之地,此刻已然完全没了模样,仿佛变成了一个战场。 这场架越打越激烈,宝玉和秦钟在不经意间也遭受了棍棒拳脚的涟漪。香怜和玉爱二人更是惨不忍睹,平日里嫉妒他们的人,此刻没了规矩的约束,心中的恶念全都涌了上来,下手极其狠辣,而且专往他们脸上招呼。一二脚下去,这二人哪里还有半分妩媚动人的模样,只剩下哭喊求饶。 最后,李贵凭借着一身的力气,占了上风,飞起一脚,将金荣狠狠地踹飞出去。谁能想到,金荣的后脑重重地撞上了桌椅的残片,鲜血顿时流了一大片。众人都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整个学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金荣微弱的呻吟声。 被贾菌拉到墙边躲祸的贾兰,只听到一声:“坏了!” 贾兰扭过头去看好友,看见贾菌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知所措。 其他少年们也都面色惨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地上血流不止的金荣,脑中一片空白。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小小的口角之争,竟然会演变成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有的人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恐惧哽住了喉咙;有的人眼神游离,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着能够挽救这一切的办法;还有的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靠着身旁的桌椅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无一人敢上前查看,一二受不住的,狂跑出学堂,带人回来的贾蔷只看到从族学里头接二连三地跑出人来,他抓住一个,问怎么了。 那人口中不断念着:“死人了、死人了........” 把贾蔷吓愣,忙带人进去看,一进去就只看到金荣躺在地上,血流一地,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第78章 如风如火,求太平 族学之中打死人这等惊天大事,如同一阵迅猛的狂风,迅速在东西二府的主事人之间传开。 消息传入贾母耳中时,这位在贾府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广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封锁消息。她深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会给贾府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特别是在这样的关口。 一面,她火速差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为那些在这场祸事中受伤的孩子们治伤;另一面,又急忙遣人去召集两府的主事人,商议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一棘手之事。 夜幕沉沉,贾母院内,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扭曲而悠长。厅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贾珍、贾赦、贾政、贾蓉、尤夫人、邢夫人、王夫人、秦可卿、王熙凤等人皆已到场,众人神色凝重,都低头不语,皆静静地等待着贾母开口。 秦可卿面色苍白如纸,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由于用力过度,指甲都掐得手背上泛起了青色。 坐在她身旁同居末位的王熙凤,作为她的好姐妹,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王熙凤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伸手轻轻拍了拍秦可卿的手背,眼神中满是安慰,示意她莫要太过忧心。 然而,秦可卿又怎能不忧心忡忡? 此时已然夜深,该问清楚的事情都已问得明明白白。贾蓉特意找来了贾蔷,让他在二人面前细细讲述事情的原委。 秦可卿一听,惹出这场大祸的引头竟然有自己的弟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她近来本就精神恍惚,久卧病床,今日是强撑着来到这议事厅的。 在这样严肃且凝重的场合下,王熙凤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贸然开口。 她满心疼惜地看着秦可卿,低眉沉思片刻后,又缓缓抬头,目光投向高坐主位的贾母,心中暗自指望着老太太能尽快定下一个处理此事的调子。 贾母不开口,众人长久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这寂静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众人紧紧笼罩。 终于,贾政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起身来,神色庄重严肃,声音沉稳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母亲,依我之见,此事全因宝玉娇宠成性,平日里行为不端所致。也正因如此,才惹出了这诸多事端。如今族中受伤之人何止一二,那些伤者及其家属哭告之声已然传开。 若我们不为他们作主,往后如何能让族人信服,又谈何团结族人,维系我贾府家风?依我看,必须要重重处罚宝玉,方能平息此事。” 贾政的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贾珍和贾赦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思忖,这话从大义公理的角度出发,自然是无可挑剔。 然而,若真将宝玉定为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日后外人又会如何看待他们贾府?老太太多年来对宝玉的溺爱,岂不是要被人当作笑柄,甚至被视为酿成这场大祸的根源。 王夫人听闻贾政之言,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心疼儿子,哪里能容忍贾政这般数落宝玉。 只见她迅速站起身来,眼中满是焦急与愤怒,大声为儿子申辩道:“老爷,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宝玉不过是个实心的孩子,平日里最重朋友之间的情谊。他与秦钟等人交好,那是出于真心。这次之事,分明是有人出身低下,心怀怨恨,故意挑起事端。宝玉不过是被牵连其中,怎么能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他呢?” 贾珍瞧了瞧贾母的脸色,心中暗自猜测着老太太的心思。他自觉东府在这件事情中的牵连不算太大,此时开口附和王夫人的话,或许既能上合贾母心意,又能置身事外。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婶婶所言极是。依我看,此次祸事,乃是金荣那小子挑衅在先。宝玉的小厮们护主心切,这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再者,自从贾瑞死后,太爷精神大不如前,对族学的管教也疏忽了许多,这才酿成了今日这等大祸。 我认为,应当对金荣加以惩罚,只是如今人已死去,毕竟人死为大。当务之急,是要从重处罚那些参与打架的人,已平众怒,同时对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加以安抚和补偿。唯有如此,才能先将眼前这紧张的事态平息下来。” 贾母一直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发言,神色始终如一。 待贾珍说完,她方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虽然苍老,却透着威严:“珍哥儿这话,倒是在理。此事就依你所言,你去召集在京的族中老人们开个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咱们贾府,公是公,私是私,宁荣两府绝不会有偏袒之举。” 说到这里,贾母微微顿了顿,目光缓缓转向贾政,眼神中带着几分责备:“可是,老二啊,你虽是为官之人,中平为要,可作为父亲,也实在是太过心狠了些。 我方才去看过宝玉,他脸上都被划了几道口子,整个人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你呢,作为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关心关心。难道你真想让宝玉同珠哥儿一般,早早地离我们而去不成?” 贾政听闻贾母此言,脸上顿时露出惶恐之色。他急忙低下头,拱手说道:“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考虑不周,太过鲁莽了。儿子只是一心想着要维护贾府的家风和声誉,却疏忽了宝玉,还望母亲恕罪。” 邢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未曾多言。此时见气氛稍缓,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轻声说道:“母亲,如今事情既然已经有了个大致的处理方向,那咱们就赶紧着手去办吧。夜已经深了,可别再耽误了。” 尤夫人也在一旁点头附和道:“是啊,母亲。咱们得尽快安抚好众人,别让此事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王熙凤见几位主事的都已发表了意见,而贾母的态度也已然明确,便适时地开口说道:“老太太,依我看,珍大哥去召集族老开会,这是重中之重。与此同时,咱们也得安排人手,去安抚那些受伤的族人以及他们的家属。我愿意去负责此事,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贾母看着王熙凤,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点头说道:“凤哥儿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一定要用心。” 秦可卿此时也强打精神,轻声说道:“老太太,我也想尽一份力。虽然我身子不好,但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帮着二婶子一起做。” 贾母看着秦可卿,眼中满是怜惜之色,说道:“可卿啊,你有心了。只是你身子不好,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若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就帮着凤哥儿一把吧。” 贾赦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他见事情大定,突然开口说道:“此事既然已经商议出了结果,那就赶紧去办吧。拖得越久,对咱们贾府越是不利。”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贾母挥了挥手,说道:“都散了吧,各自去忙。一定要把事情办好,莫要闹开咯。” 众人起身,纷纷向贾母行礼,然后鱼贯而出。贾母院里内,烛火依旧摇曳,只是众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鸳鸯看贾母也累了,劝她休息去,话未说完,就上前搀扶,贾母什么话没说,依着鸳鸯慢慢起身回房去,路上只悠悠地叹了一句,“可别再出事了。” 第79章 古今第一通理 同是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夜幕如一块厚重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贾璜陪着妻子金氏,脚步沉重地赶回了娘家。一踏入金家门内,一股令人窒息的哀伤气息扑面而来。 金荣的尸体静静地停放在那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金氏一见到侄儿的尸体,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痛哭失声。 “荣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 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屋子都震碎。 金荣的母亲胡氏,早已在这之前哭得肝肠寸断。此刻,看到小姑子如此悲恸,她那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再次涌出了泪水,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哽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差点瘫倒在地上。 贾璜站在一旁,脸上露出尴尬而又无奈的神情。他只能一边假意挤出几滴眼泪,一边仿着哭气,轻声劝告妻子:“别太伤心了,你看嫂嫂现在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你再这么哭,嫂嫂心里怎么承受得住啊。” 金氏听了丈夫的话,强忍着悲痛,颤抖着双手拿起丝巾,用力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脸上精心打扮的妆造也花了,胭脂褪去,露出本貌。 她缓缓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嫂子胡氏抱在怀里,试图给予她一些安慰。然而,胡氏此刻的痛苦又岂是她能轻易安抚的。 胡氏紧紧地抓住金氏的手臂,指甲几乎都陷入了她的肉里,哭诉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儿怎么就这么命苦呀!他不过是去上了个学,怎么就把命搭上了呢?他姑姑呀,荣儿虽说平日里顽皮了些,但能有什么事,能要了他的命啊!” 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悲伤而变得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破碎的心里挤出来的。 金氏听着嫂子的哭诉,心中的怒火也被点燃,她的眼眶再次湿润,狠狠地说道:“嫂子,你放心!是我送荣哥儿去那贾家族学上学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得为荣儿讨个公道!” 她的眼神中的愤怒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贾璜听到妻子的话,心中猛地一震。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心想:难道她还真要去大闹一场不成?可是,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胡氏和金荣的尸体,这些话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姑嫂二人又痛哭了许久,直到眼泪都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 金氏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却又坚定地说:“嫂子,我这就回去,我一定会想法子替荣儿讨回公道的。” 说完,她才依依不舍地和贾璜离开了娘家。 回到家中,贾璜心中忐忑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妻子:“你有什么打算?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数讲与我去办。” 金氏早已从与金荣一同在族学上学的人那里打探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那宝玉亲自到金荣的棺椁面前鞠躬赔礼、上香下跪!还有那个出手打人的奴才,叫什么茗烟、李贵的,都得给我荣儿赔命!” 贾璜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煞白。他结结巴巴地说:“这…… 这怎么行啊!那宝玉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啊,他怎么可能会去道歉呢? 要是真让他去道歉,咱们贾家在那些勋贵人家面前可就丢尽了脸啊!宝玉也不用做人了,一刀抹了脖子还体面些!而且荣府势大,咱们小门小户的,要是跟他们硬碰硬,先不说荣府会怎么样,咱们自己就得粉身碎骨啊!使不得,使不得啊!” 声音中的害怕胆小此时显露无疑。 金氏听了丈夫的话,勃然大怒。她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贾璜,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姓贾的!” 她怒吼道,“我嫁到你贾家来,给你当牛做马十几年,辛辛苦苦地生孩子,又把他们拉扯大。你母亲,我也是孝顺着、恭敬着,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如今我侄儿死了,你居然叫我息事宁人?你让我怎么面对我那在天之灵的父母、哥哥? 我金家如今都断后了啊! 这件事要是没有个结果,我死不罢休!你要是不跟我站在一边,我就跟你离合,以后你也别想见孩子了!” 她的话语如同一连串的炮弹,狠狠地砸向贾璜。 贾璜被妻子的怒火吓得浑身一颤,他当然知道离婚是万万不能的。看着妻子如此盛怒,他连忙转变策略,陪着哭脸说:“那…… 那你说该怎么做呢?咱们就这么自己去,势单力薄的,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荣府能认吗?” 金氏听了丈夫的话,心中虽然依旧愤怒,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她坐了下来,眉头紧锁,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找贾璜,说是东府的珍大爷,为今日族学的事,召集族中人去祠堂开会,要把事情讲清楚。 贾璜应了一声,准备告别金氏出门。可是,临出门时,却被金氏一把拉住。只见金氏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泛白了。 她压低声音,强忍着怒气说:“你去了,可不能服软!荣儿的仇一定得报,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答应,除非他们答应我的条件,听明白了没?”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威胁和警告,仿佛贾璜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她就会立刻将他撕成碎片。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松口的。” 贾璜连忙点头说道,只差对天起誓来保证了。 “他们讲了什么,你回来得一五一十地给我讲清楚,要是有一丝隐瞒,咱们这家也别过了!” 金氏最后一声怒吼,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了出来,这才放开贾璜,让他出门。 贾璜离开后,金氏回到炕上坐着。她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心中火焰难以熄灭。然而,她还没安稳多久,就又有人来了,说是琏二奶奶有请。 金氏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顿时打起鼓来,她知道,这怕是请者不善,鸿门会客。 她犹豫了许久,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去。她倒要看看,这是要跟她讲个什么道理,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一命偿一命。 第80章 风波如聚 在荣国府那幽深的府邸之中,梨香院虽地处一隅,却也自有一番独特景致,院中的梨树含苞待放,别有韵味,只可惜北方的花,开的时节比南方晚些。 若是这时候的二月江南,梨花树下洁白的花瓣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微风拂过,便飘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到行人肩上,为烟雨江南增添了几分诗意。 就在贾璜妻子金氏进荣府稍晚一点的时辰,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薛蟠,从梨香院通向外的角门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荣府。他一身华服,面上带着几分玩闹后的倦意,却又难掩那股纨绔子弟的不羁。 一进门,等候已久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神色慌张地说道:“大爷,出大事了!” 可还没等小厮把事情讲清楚,薛蟠就被薛姨妈派来的嬷嬷叫走了。 守门的小厮望着薛蟠离去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位爷运气能好点。 薛蟠一脸茫然,被嬷嬷领着进了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薛姨妈和妹妹薛宝钗正坐在屋内,母女二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头看向他,脸上满是愁容。 薛蟠一愣,暗自思索:“我最近做什么事了?” 薛姨妈见薛蟠回来,眉头紧皱,问道:“你去哪了?” 薛蟠满不在乎地解释道:“同几个朋友出城游玩去了,所以回来得有点晚,母亲不用担心啦。” 薛蟠本以为这样便能轻松应付过去,却没料到薛姨妈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窖。 “你知不知道你又闯祸了?” 薛姨妈的声音在薛蟠听来格外刺耳,母亲这种语气和这种开头的时候通常都是他犯了大错的时候,上次还是他在金陵不小心打死了一个人。 “又怎么了,我最近很乖呀,没有跟人吵架、结仇呀!” 薛蟠试图为自己辩解,眼神中没有一丝慌乱,确实没有嘛。 “哥哥,你认识金荣吗?” 薛宝钗忐忑地问了一句,她向来心思细腻,深知哥哥平日里行事不羁,担心这次又与他脱不了干系。 “认识呀,以前在贾家族学认识的呀,不过有一两个月没见面了。” 薛蟠没多想,呆呆地回了妹妹的话,“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 薛姨妈对儿子的纨绔已经感到无奈,“他死了,今天他和宝玉的小厮们在学堂打架,他被宝玉的跟班失手给打死了!” “什么?” 薛蟠顿时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心想:宝玉不是有专门的先生教吗,怎么还会去学堂,又怎么会打架嘛,而且打死人关他什么事? “谣传说是因为东府蓉大奶奶的弟弟秦小相公和一个叫香怜的交好,因此同金荣起了龌龊,秦小相公和宝玉又交好,这才惹出事来。” 薛姨妈难得同儿子长篇大论起来,换往常就是三两句责骂,薛蟠光受着骂。“我听你身边的小厮说你和那个叫什么香怜的之前认识,在一起厮混?” 薛蟠听了此问,心中暗叫不好。他想起自己确实曾与香怜有过往来,可那都是些不光彩的事,若是被母亲知晓,肯定又是一顿责骂。 他看到母亲面前桌上放着一封信,便想转移话题,突兀地问:“我看桌上有信,是谁写来的?” 说着,还做出伸手去拿的动作。 手还没碰到信,就挨了母亲的一记轻打,“碰什么,是你叔叔写来的。” “叔叔?他信里写的什么。” 薛蟠好奇心顿起,继续问道。 “没什么,找我们借钱。” 薛姨妈本不想在此时谈论此事,他又不懂生意上的事,便简单回了一句。 “借钱?借什么钱,叔叔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薛蟠满脸疑惑,他不明白叔叔为何突然要借钱。 “不是他借,是金陵族里其他几房的老人们向我们借,说是有大买卖,一年后还我们。” 薛姨妈说到这,突然打住。她心想,这时候说什么生意,薛蟠又不懂,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要紧。“别扯别的,想躲过去,我问你,你是不是和那几个之前天天胡闹?” “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们玩了。” 薛蟠的壮硕同他的语气神态判若两然,能有多低声,就有多低声,再小就是蚊子嗡嗡,离得近的宝钗都听不到了。 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宝钗心疼哥哥的样子,站起来轻声细语地劝他:“哥,这事若是和你没关,你就以后不要在外头讲,也不要和那帮人瞎混了,既然很久没交际了,那就索性断了的好。 别让这事牵连到你。 母亲,我看族学里头,哥哥也不用去了,里头乱得很。” 宝钗如此说,薛姨妈才放过薛蟠。薛蟠请了安,要走时还得了母亲的告诫,叫他这段时间安分些,莫要闹出事来。 薛蟠声气糯糯地答应,快步离开。走远了,能在院里听到隐隐的哼歌声,如今奴仆打死人的不止他一人喽。 屋内的薛氏母女是听不到了,宝钗抱住母亲,头靠在薛姨妈身上,“母亲,不用担心啦,哥哥不是说他早跟那群人没关系了吗。” “如今我还不止担心这事呢,” 薛姨妈拿起桌上的信,宝钗看向她母亲,这信她早看过了。 这钱要借出,可难呐,上万两银子;可不借,父亲留在金陵的一些生意又要难做。 叔叔信里隐晦地提了,还是不要借的好,说最近南北的生意都有些不对劲,他走南闯北,虽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但就是有种直觉。 叔叔还提醒母亲多注意京城的生意,最近谨慎为上。 宝钗心中忧虑窦生,她深知母亲作为一家主人的劳苦,这次薛蟠的事还未解决,又面临着家族生意上的难题。她轻声安慰道:“妈,您别太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许可以先派人去金陵打听一下,看看这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做决定也不迟。” 薛姨妈看着懂事的女儿,心中稍感欣慰,她轻轻抚摸着宝钗的头发,说道:“还是你贴心,我也是怕这钱借出去打了水漂,可若是不借,又怕得罪了族里的人。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你哥哥这般模样,可苦了你了,如今宫里头都在裁人,幸而你琏二哥哥提醒,才没让我们在外人面前献丑。可这样一来,我的宝贝女儿,你要怎么办呀!做母亲的心里为你着急。” “我一直陪着母亲也挺好的。” “胡说,女孩子家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的,那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母亲我哪里能陪你走完一生呢,总要为你,选个好人家才是。” 此时的梨香院,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宁静,然而,屋内的薛氏母女却难以入眠。 .......... 金氏进到贾琏的院子里头,来接她的是丰儿,进到里间只见王熙凤正拉着她嫂嫂胡氏,坐在一起说话,不时还有一二哭腔。 见她来了,也起身走到近前,拉着她坐下,同她姑嫂二人叙情讲理。 第81章 位微未无智 夜幕之下的贾府,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散发出的昏黄光线,在地上投出斑驳而诡异的影子,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舞动。 王熙凤端坐在里间的炕上,面前两把椅子上坐着着胡氏和金氏。胡氏满脸泪痕,精神萎靡,金氏悲戚之中更有神采。 王熙凤先是动之以情,她微微前倾身子,脸上满是关切之色,说道:“胡姐姐,我是打心底里理解你的丧子之痛啊。你想啊,若是我那巧姐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是要那罪魁祸首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世上做母亲的,哪个不是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呢。 可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为大呀,当务之急,是得把孩子的丧事办得妥妥当当的,风风光光地送孩子走,这才是最紧要的。 你放心,孩子是在我们贾家学堂出的事,我们贾家必定负责到底,给你们一个公道。 我也素知你们平日里生计艰辛,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先拿去用着。要是不够,我再派人给你送去。”话一说完,她一挥手,丰儿便端上一个盒子,稳稳地放到胡氏和金氏面前。丰儿轻轻打开盒子,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五百两官锭,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可这还不够,王熙凤又满脸同情地看着胡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早年丧夫,如今又痛失爱子,实在是可怜呐。”说着,她还假模假式地用手帕在脸上抹了抹,仿佛真有泪水一般。 “以后你若是一个人过活,那日子肯定艰难。虽说这次是贾府的下人打死了人,是他们的过错,可也是我们管教不严呐。你放心,以后你就由我们贾府养着,必定不会让你受苦的。” 胡氏悲痛过度,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金氏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深知贾府这些豪门大户的手段,一两句漂亮话可不会让她轻易着道。 她带着悲声哭诉道:“二奶奶放心,我嫂嫂一个人孤苦伶仃,我这做姑子的,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可养她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以后我就把嫂嫂接到我家去,吃穿都和我一道。” 说到这里,金氏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语气陡然转狠,“可有一样,今儿我家荣儿死了,被几个奴才仗势给打死的。我们做母亲、做姑姑的,若是不为他报仇,怕是到了阴曹地府,都没脸见他呀。 二奶奶您是大户人家出身,如今又管着这府上近千口人,自是明事理、拿过大小、见过风浪、识得那些个龌龊事儿的,比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更懂道理,您说是不是?” 王熙凤的脸色瞬间僵住了,原本挂在脸上的那副关切表情,像是被突然冻结了一般。她阴冷冷地问道:“不知妹子说的是个什么道理,说来我听听。” “老祖宗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我荣儿死了,自然也要有人偿命。我们也知道府上的宝二爷是个良善人,不过是他手下那两个奴才太过嚣张跋扈,宝二爷一时也管不住,这才酿成了如今这祸事。 我们只求府上的老爷太太们可怜可怜我们金家,把这两个奴才杀了,也好慰藉荣儿的在天之灵啊!”金氏说完,一把拉着嫂嫂胡氏,“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随即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熙凤面色十分难看,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起身把二人扶起来,说道:“这使不得,使不得呀,我如何能受你们这般大礼。你们说的这些,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我在这中间,也不过是个受气的,很多事做不得主啊。不如这样,你们先回去,我把你们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讲给老爷太太们听,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看如何?” “我们知道二奶奶的难处,只求奶奶能把我们的心意完完整整转达给老爷太太们,他们必定是会同意的。这样一来,以后官府问起来,也能说贾府是个讲道理的好人家不是。”金氏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她这般说道。 直到深夜,金氏和胡氏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在丰儿的陪同下姗姗离去。 等二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完全消失不见,王熙凤的脸彻底冷了下来,眼神中透着阴翳。 在这昏暗的灯火下,她的表情显得格外诡异,悠悠地说道:“以前怎就没看出金氏是个这般有能耐的,说起话来倒是能说会道极了。 偿命?命是好给,可这面子就不好找了! 哼,这金氏,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身上发寒。 王熙凤深知,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怕是要惹出大麻烦,去岁冬宫里开始裁减人手,薛妹妹倒是没再递帖子了,可大妹妹处境越发难了。 以往琏二在京,他在宫里的人脉深,还好讲,可那些人原来认得也不是贾府的招牌,现在哪还有话好讲的。 而金氏提出的“偿命”要求,就像一根刺,扎在了贾府的命脉上。这当口,她还得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安抚金氏和胡氏,又能维护贾府的颜面,可这谈何容易。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王熙凤陷入了沉思,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一人两孤影。 ......... 等金氏带着嫂子走在出府的路上,别了丰儿。胡氏率先忍不住,“他姑姑,你说这怎么办?看二奶奶的意思,怕是不成呀!” “怕什么?嫂子,你放心,这西府里不是只有二房的人是在喘气的,这二奶奶到底是二太太的侄女,偏心些也不难猜。”金氏说到这,回头望了望,丰儿消失的方向,看没人了,手拉着胡氏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嫂子,我带你去见见能帮我们的。” 深夜里,贾府的一处偏僻院子被敲开,敲门的带着讨好的意味,求开门的通融通融,守门的丫鬟被弄烦了,这人也用话赶不走,就只得说,“等着吧!” 说完关上门,留下门外两人在外受冷风吹。 等了一会,门又开了,披着一件翠绿外衣的蕴儿出门来见这二人,原来这院子是贾琏给他身边的那些大丫鬟准备的。 来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才从王熙凤处出来辗转来此的金氏胡氏二人。 “璜大奶奶好。”蕴儿给金氏见礼,眉眼一转,明知故问地问起胡氏是什么人。 金氏自然从快介绍了,说来此是有事相求。 “璜大奶奶,你来这做什么,我不要猜也知道了,更不用说您身边跟着这位。”蕴儿没有请她们进去的打算,就站在门外说了,夜深至此,露气已重,“您说您虽说是做了贾家的媳妇,可心里还是顾恋娘家人的,这是难得呀。 可您既知道这个道理,也该知道就像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一样,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贾字。 我不过是个丫鬟,爷抬举我,才有了今日,府里的人唤我一声蕴儿姑娘,看的不过是爷的份上。爷如今不在京,做主的自然是二奶奶,我这做奴才的不能逾越了,不然天地神明也容不下我这背主之人。 您请回吧。” 金氏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蕴儿就拒绝了,出乎意料地发展让她一时呆在原地。 蕴儿心里叹了一声,从后头小丫鬟手上取了一盏灯笼和一个暖手炉递于二人,“夜也深了,二位也请回吧,与其把精力放到我这丫鬟的身上不如回去听听珍大爷在祠堂都讲了些什么,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金氏只得谢过,同胡氏互相搀扶着走了。 待关上门,蕴儿一转头看见慎儿也出来了,简单说了门外的事,就预备回房去了。 慎儿在蕴儿走过的一刻,低声说了一句,“这事到了如今,怎么收场,姐姐想过没有?” 第82章 天地无情扰 院内的蕴儿和慎儿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蕴儿突然顿住脚步,却并未转身去看身后的慎儿,只是直直地目视前方。 她缓缓开口,声音即使是轻柔,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楚:“谁能料到几个孩子的手这么重呢?再说了如今又关我们什么事呢,又不是我们的人打死了人。” 慎儿闻听此话,看向蕴儿。即便在这样的暗夜,借着那微弱的火光,也能清晰地看出她面上的愁丝。 她眉头微锁,轻声说道:“可这事终究算我们的失误了,原意是给那位教不好儿子的老儒生一个难堪,如今出了人命,还是宝二爷的小厮打死了人,如何给爷交代?” 蕴儿没有马上回答,她的思绪似乎也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缓步朝着屋内走去,每一步都格外地慢,慎儿则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走进屋内,屋内的陈设虽不华丽,却透着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这便是蕴儿和慎儿的卧榻之处。 蕴儿一边缓缓解着衣裳,一边像是还在思索着措辞,片刻后,她终于开口,教诲慎儿:“慎儿,你终是要接我位置的,心里就要时刻记着一点——咱们伺候的这位爷是个心冷至极的主子,这贾府上下,真正能入得了他心的,不过是奶奶和平儿罢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爷心里对这府里头的人和事,多是不待见的,甚至觉得不如一杀了之,图个干净,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就算如今出了事,是我自作主张,可爷的回信里对这件事提都没提,那就是没意见。死个人算什么,爷的心里清楚得很。” 正解衣上床的慎儿,听到这番话后,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呆住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终究再未有一言以复,只是缓缓地钻进被窝睡了。 与此同时,回到家里的金胡二妇,一进门就看见贾璜早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仆人们大多已经睡了,整个屋子显得格外安静。 金氏安排嫂嫂在家里住下后,自己洗漱干净,疲惫地躺在床上。她侧身向同床而眠的贾璜问起:“祠堂里头珍大爷是怎么说的?” 贾璜见妻子问起,便清了清嗓子,说道:“珍大爷说族学里头出了这样的事,是他做族长的没管教好,说着还给我们赔了一礼。接着讲老太太发了话,这事要秉公处置,狠狠刹住这股子歪风邪气,肃清祸源。 此事本是少年间的小争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双方都有过错,言语粗鄙流俗,伤了人面,才惹出这般事来。 说有多人作证,先是荣哥儿言语挑衅,宝玉的贴身小厮护主之心原是好的,可用话粗俗、挑弄是非,可恶至极,是府里没管教好,是他们的错,该领罚。 可最先动手的却是荣哥儿一伙人,若非他们用瓦砚砸人,也不会将事态弄到这个地步。 最后是管着族学的老太爷家里年前出了事,大家都知道的,对族学里的事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最后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对受了伤的人不论对错,都要找大夫好生疗养,一应费用都由两府出,另加以钱财抚恤......” 金氏听丈夫说了这么多,却都没说到她关心的,顿时急了,猛地坐起身来,大声说道:“那两个奴才怎么处置,说了没?” 贾璜当然知道金氏口中的两个奴才指的是谁,连忙敷衍道:“讲了讲了,我正要说,你就打断了。” 贾璜看着金氏严肃的神情,知道不能再耽搁打诨,便认真说道:“说是要重重处罚,过几日再在祠堂召集众人,当着大家伙的面罚那两个奴才,每人打上数十棍,以儆效尤。 珍大爷还单独跟我讲,对荣哥儿的死深表哀悼,愿意出千两赔偿,只求心安。” “屁!”金氏一听此言,气得直起身子,怒目圆睁,“想用几千两银子就收买我们,想也不用想!那两个奴才必须偿命!” 贾璜被金氏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成坐姿,他赶紧伸手搭在金氏胳膊上,低声劝道:“要不就这样算了,打死人的又不是宝玉,能赔个千两银子已经不容易了,那两个奴才真要是打死了,当时还过的去,可日后我们还是要在荣府下头过活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算了吧。” “算个屁,姓贾的,你别他妈给老娘搁这糊弄我,我没那么傻!”金氏一把将贾璜的手甩开,嘴里恶语不歇,脸上满是愤慨。 贾璜被金氏这一顿骂,也不好再说话,只能无奈地看着妻子,心里想着看她能有什么办法。 金氏急思之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决定找几房的老人们一起向两府施压,再找几个事情里陷得深、孩子也受了伤的几户人家上西府门前哭去,她心里咬牙切齿地想:“我看他们要不要脸!” 有了法子的金氏,心内大定,扯着被褥躺下睡了,贾璜摸不清头脑,又不敢惹她,也就将就着睡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下午,春日暖阳,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贾府的小径上。 黛玉上完学,从温习堂回住处,她神色匆匆,不曾歇着,就简单收拾了下,便急急忙忙往宝玉屋里赶。 还未走到门口,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被几个丫鬟拖着出了院子,后头还跟着袭人,袭人一边送人走,一边劝李嬷嬷:“嬷嬷,您别吵了,安静些,爷还躺着呢。” 李嬷嬷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一脸的不情愿,只可惜隔得远了,黛玉未听清。 等把人送走,袭人回头就看到黛玉站在门外。她微微一愣,随即连忙迎了上去。黛玉虽心中疑惑,但并未声张,只是关切地问起宝玉来:“姐姐,你面上愁容不展,可是宝玉还不能下榻?” 黛玉昨晚早就来过了,可那时人多嘈杂,屋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她也不得近前瞧瞧宝玉,只能远远地看了会,便无奈地回了。 今日在课上,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宝玉,下了课便一刻也不曾停歇就过来,就是想着能近前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袭人一听黛玉问起宝玉,原本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委屈地哭诉道:“姑娘,您来的正好,快去看看我们爷吧。自回来就没说过几句话,昨夜里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大喊大哭几声就停住,然后光流泪,一夜里泪都流干了,吓得我们心慌地很,都没敢睡。 今儿早上整个人也痴了、呆了,一句话也不说,光躺着,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你说这可怎么是好呀!” 黛玉一听,慌了神,一时顾不得仪态,快步奔到宝玉床前,只距一两步时又放缓步子,缓缓坐到床沿上,忧心地看着宝玉。 只见宝玉一夜之间身形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变得凹陷下去,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像是失了魂一般,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在念叨些什么。 黛玉看着宝玉这般模样,心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到宝玉露在外面的半截手,将被子扯一扯盖住,免受冻,黛玉轻声唤道:“宝玉,宝玉.......” 宝玉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黛玉的连声呼唤毫无反应,黛玉心急而泪盈沾衿,知自己没有办法,只能流泪为他一哭。 第83章 是非公道从来难辩 袭人见黛玉这般伤心模样,心中也满是戚然,赶忙上前轻声安慰道:“姑娘,您可别哭坏了身子呀。您本就身子柔弱,若因这事儿伤了身体,我们爷知道了,岂不是更加伤神。” 黛玉微微点头,抬手拿手绢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她目光一转,瞧见桌上放着的、还飘着袅袅热气的药碗,便向袭人问道:“开的是什么药?” 袭人赶忙回应:“是安神的药呢,太医说爷是惊吓过度,以致神思不定,喝药静养几日,再看情况。这药我原本正准备给爷喂下,可谁想方才李嬷嬷来了,就给耽搁了。” “那正好,我来喂吧,也算是能尽我的一份心意。” 黛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从袭人手中轻轻接过药碗,动作轻柔地慢慢喂着宝玉,有药汁从嘴角流脱,暗恨自己不会照顾人。袭人本就不欲黛玉做此事,见状,好言接过药碗,接替起黛玉来。 时间稍晚了些,宝钗也来到了宝玉房中。她见黛玉已在这儿,举止依旧和善,只是面上并未浮现笑容,打趣说道:“我从姨妈院里过来,本是陪着母亲去的,听闻宝兄弟身子不适,便来瞧瞧,没想到妹妹也在这儿。” 黛玉轻声应了她的话。 宝钗缓步走到近前,仔细看了宝玉的神态,知道病得不轻。面上虽露出伤感之色,心底却暗自思忖,老太太终究是将他养得太过娇贵,稍稍遇到些事,便经不住了。 两位姑娘坐在床前,轻声聊起话来,偶尔也会试探着同宝玉说上几句,可又生怕惊扰到他,毕竟大夫嘱咐过要静养。二人也不便久留,待药喂完,便携手离去,袭人赶忙相送。 走在路上,她们所聊的也不过是眼前的近事。黛玉忽然提起方才李嬷嬷之事,说道:“袭人、晴雯她们今日的行为举止、态度,与冬岁在姨妈家饮酒时丫鬟们对李嬷嬷的态度,大有不同,不知是何缘故。” 宝钗一听这话,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陪母亲到王夫人院子里,正是因为此事,今早,天刚蒙蒙亮,贾府后街的几户涉事人家,便跪在荣国公府的大门前,大声哭告,祈求老太太为他们做主。 幸而宁荣街平日里外人走动少,又是大清早,行人稀疏,这才没闹出太大的乱子。 赖大等管家,好说歹说,哭着求着,才把这些人请进府里,算是没酿成大祸。为首的金氏和胡氏,一见到老太太,便长跪在地,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嗓子也嚎干了,只求能让凶手偿命,以告慰死去孩子的在天之灵。 陪坐一旁的王夫人,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回到院子里,差点没昏过去,见到她母亲,嘴里一口一个 “冤孽”。 宝钗回想起姨妈当时神情之伤、之哀、之不争,远胜过金陵时母亲的模样。京城乃天子脚下,任何是非都不是小事,更何况是纵容奴仆打死了人。她哥哥当初为了避祸,可是脱了一层皮,如今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宝玉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于宝玉身边的茗烟和李贵,严厉惩处已经是必然的了,可若是要偿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李嬷嬷自然是不愿意儿子偿命的,只能向宝玉或者王夫人求情,指望能有挽回的余地,哪怕是舍了这张老脸,也得拼上一把。 可瞧宝玉现在这副模样,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李嬷嬷当真是昏了头,拜错了门。宝钗心里这般想着,却并未将这些话告诉黛玉。 她觉得,说出来只会让听者徒增忧虑,于己也无益处,不如不讲,免得让颦儿妹妹徒伤神思。于是,她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转而问起黛玉在卫恙处读书的进益。 .......... 琏二院内,王熙凤将蕴儿唤来,商量道:“你去找姚器,给贾璜那不知收敛的妻子金氏一个警告,让她见好就收。我瞧着,在金荣这事儿上,能做主的可不是他母亲胡氏。” 蕴儿一听,心中便有些不情愿,思量着这等脏活若是让长房的人去干,到时候出了错,可就都落在自家爷身上了,于是说道:“奶奶,这事儿恐怕不妥吧,还是不要做的为好。” 王熙凤见状只得解释:“不过是吓吓她们,又不是真动手。偿命之事,老太太已有决断,给那两人各赏三十杖,死活全看天意,再给金家两千五百两的赔偿,到时候宝玉也会去参加金荣的葬礼,这事儿就这么了结。 但这事得从快,所以才让姚器去,就是要逼迫她们早点下决断,好让事情尽快安定下来。” 蕴儿依旧摇头,最后还是拒绝道:“奶奶,若无爷的亲授,姚器我也指挥不动的。” 王熙凤盯着蕴儿看了良久,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未再强求,挥挥手让蕴儿离去。 ........ 这晚,贾璜家中一夜不得安宁。一会儿有石头 “砰” 地砸进院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一会儿又传来奇怪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游走。 贾璜被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嗦,赶忙劝妻子:“要不咱就同意荣府的提议吧,这实在是太吓人了。” 可金氏即便面色已经苍白如纸,却依旧硬着头皮不肯服输,咬着牙说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第二晚,出奇地安静,这反倒让担心了一整天的贾璜二人有些不知所措,不过终究是睡了个安稳觉。可谁能想到,一早醒来,一只被宰杀后放干净血的大公鸡,就那么挂在了贾璜儿子的床头。那鸡血还滴落在枕头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年幼的儿子当场就被吓得哇哇大哭,随后便发起了高烧,病倒了。 午后,赖二来找贾璜,说是有庄上的生意想同他做,问他愿不愿意。 到了这地步,金氏终于有些顶不住了,她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之人,一时强硬,不过血气上头。 如今贾府的人叫她认得什么是狠,前有大棒、后有甜枣,差不多了。这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稍微一松,便如洪水决堤般一泻千里。 她试探着询问嫂嫂胡氏的意思,可胡氏整日呆在金荣的棺椁前,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说着金荣幼时的故事。对金氏的话,呆呆地愣了许久,最后才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金氏代她嫂嫂接受了贾母的提议,距离金荣之死不过才过去了三日。金荣的尸骨还未寒,这事儿却已然有了定论,顺天府的人过来看了,确定无事,便勾了籍档。 金荣死的第五天,贾珍召集族人再次相聚,地点并非在祠堂,而是选在了宁荣两府后街里头的一处大院。 贾赦、贾政都来了,贾家在京各房的老人和主事们也都纷纷到齐。最为显眼的是,堂上还坐着苦主胡氏,她双目无神,进来时由贾璜的妻子金氏在一旁陪着,举止与行尸走肉无异。 随着贾珍大声讲明今日召集众人的缘由,挥手示意让人将茗烟和李贵带到堂下跪着。二人已被囚禁多日,面色憔悴如纸,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 为了防备官府日后问责,在胡氏面前,主事人验明了二人正身,随后杖刑便开始了。 行刑之人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杖,猛地落下,“啪” 的一声,仿佛打在众人的心上。在贾家在京各房众人的注视下,茗烟和李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异常,那声音在大院里回荡,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但那些事不关己的人,都把这当成一场热闹来看。其中有一两个平日里就爱八卦的,觉得这新鲜劲也不过如此,便又用话在下头人群中挑起了事端:“今儿怎么没瞧见宝二爷呀?他可是这事儿的正主,这茗烟、李贵可都是他的人,人也是为了他才失手打死人的。” “嗨,我听西府的下人议论,说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身旁围着不知多少娇滴滴的女儿家伺候着呢,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就死个人,至于吓成那样吗?” “哼,到底和我们不一样不是?那可是西府的二爷,哪是我们这些泥腿子能比的。我们可是见惯了血的,在这京城,城里城外哪天没死过人?至于那位宝二爷,只怕才见过女儿家的红殷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讥笑声此起彼伏,与那凄惨的哭嚎声交织在一起,荒诞而又残酷。 “我们贾家的二爷,那也是分人的。要说琏二爷,那可是位狠主,比现在宝二爷还小的年纪,打架可谓声震京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最狠的一次,同镇国公府的那几位在朱雀大街上对垒,双方人马加起来不下百人,整条街都差点被拆了,偏偏还没出人命,你们说奇不奇怪?” “那是琏二爷他们下手有分寸,手下人也听话。二爷又不是没杀过人,嘉祥三十七年从宣化北回来,马上挂的人头能有假?那天城门口少说有上千人,就眼睁睁看着几位爷带着人马走过,每匹马上都挂着人头,可比将军回师威风多了。” “哼,要我说,那是二爷天生神异,不似凡俗。要从血缘上论,就说这两位二爷的父亲,岂不是犬父虎子、猫父鼠子?” “犬父虎子好理解,这猫父鼠子是啥意思?” 说话这人其实是明知故问,就盼着有人能讲得更透彻些,都乐一乐。 “我听说呀,这宝二爷,最怕见他父亲了,在经书上又不用功,就怕挨骂,平日里都躲着他父亲,这可不就是一对猫鼠嘛。” “是胆小如鼠的鼠吧!” 又一人冷不丁横插一嘴,引得众人低笑不止。 “好了好了,别笑了,这正动着刑呢,别惹得那几位不高兴,到时候记恨上咱们。” “对...... 对” “哎,别瞎聊了,人好像没声了,是不是死了?” “三十杖,死不死人全看下手之人,这点猫腻顺天府的差役们哪个不会?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哎,别说,我看那个小的好像真死了!” “是吗?” 众人这才齐齐将目光投向受刑之人,下手的人也察觉到了异样,赶忙停下来,俯身拿手往茗烟的鼻下一探,随后直起身,回禀道:“老爷,人没挺过去,没了。” 第84章 恨儿娇,不教儿 贾珍闻之不改颜色,李贵的三十杖还没完呢。 贾赦无动于衷,反而倦意久生,忍不住打哈欠;贾政略有不忍,忠仆死尽,无忠仆,他正眼瞧了瞧胡氏,波澜不兴,心中哀叹不已。 不多时,李贵的三十杖终于领完,人倒是还活着,可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也不知能活多久,就是侥幸熬过这一关,壮时遭难,老时遭罪,也有苦还等着他呢。 “不想这大的还活下来了,看来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呀!” “多什么舌,都安静些。”站在前面的一位老者回首低骂众人。 行刑完毕,两个小厮,死了的叫家人收走,活着的叫家人抬走,各人自散去。 贾政私下预备叫人留住茗烟父母,可转念一想,还是罢手,胡氏也被金氏领着回了家,一场人命官司到此结束。 可余韵未消,金荣头七这天预备下葬,按贾母给出的法子,今日宝玉应当到灵前上一柱香。 实际上像金荣这样的人家惯例是棺椁停上三天就够了,葬礼的规制也是有条线的,可金家为了让儿子在天之灵能够安息,硬是等到偿命后顺势七天下葬。 宝玉虽是在床上养了多天,可还是不能起身,言语较往日少得多,沉默寡言一词此时用,最为恰当。 这可把袭人急坏了,劝着、央求着、跪下求,也没起效果,只得将前院贾政遣来问的丫鬟一遍又一遍用快了快了的话敷衍又敷衍,可这又不是女孩子家出去约会为了美美的,可以让男友等了又等。 死人也是有忍耐限度的,人死为大,时辰为上,等个屁。 就在袭人准备硬拉着宝玉起床时,贾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吓得宝玉房里的丫鬟都愣住了。贾政历来来后院向母亲请安,都是匆匆而过,宝玉的房间从未踏足过,有事都是叫他到前院去。 如今第一次却是怒像迎面,袭人暗叫不好,上前想替宝玉掩护一二,被贾政怒喝一声,“滚!” 袭人等都被吓得跪下,连宝玉也从床上惊醒,直起身子看父亲。 “都是你们这些在旁伺候的丫鬟把他给教坏了!今日大事,还敢耽搁,叫人耻笑我贾家不识礼数,家门不靖!”其声震天,惊鸟跃远。 宝玉连忙下了床,站直身子,连外衣也不曾披,只一袭白锦内衫,一屋子的人只站着两人,一父一子,这白色愈发惹眼。 “孽障,还不穿衣,随我出去,呆在这做什么。” 宝玉在父亲面前性子虽懦,此时却低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这惹恼了贾政,他四周环顾,也不用叫什么下人了,见角落里放着一根细木棍,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丢在地上,走出屋外,从庭中廊下寻了一根树枝,粗细适中,迅步冲入屋内,往宝玉身上打去,袭人等不敢动,只能央求着宝玉服个软,别再折腾了。 “我叫你不知礼,我叫你不知理,我叫你不知事.....我今日非要打死你的好! 就当我从未生过你这么个孽畜,往日圣人的书都白读了,读到狗肚子里去。 哭?哭什么?”贾政一边猛抽,一边怒骂,宝玉默默受了,并未闪躲,只是滴下泪来。 “若非你成日与人厮混,尽是下流腌臜之事,叫他人看去,怎有今日之祸!” 说完不解气,下手更狠了。 丫鬟们跪在地上求饶,求二老爷歇气,切莫不要动怒伤身的好。 十几棍木加身后,贾母匆匆赶来,连忙喝止,“老二,你要做什么!宝玉如今卧病,你这般打他,他身子如何受的了,春寒料峭,寒气侵体,到时再有大病,老身我也不活了!” 贾政再是怒气上头,可骨子里也是儒家教养出来的富贵呆榆之人,不敢强逆母亲,被贾母夺了树枝,也只得罢手,强行冷静下来,也只得辩解,“母亲,我若不教教他,将来还不知何等无用呢!” “我玉儿自有富贵等他,不用你教。若是你外头有了烦难,何必将气撒在孩子身上,做父亲到了你这等冷血无情的地步,怎么不叫人心寒!” 贾政无语,无奈讲清打宝玉的缘故,贾母这时僵住,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转头劝宝玉,这事可不能缺,上一柱香,也是应当的。 宝玉摇摇头,贾母见状也不好护着,开始声音硬朗起来,这时闻讯而来的王夫人和凤姐儿也到了,了解了一通大概,也跟着劝。 到底是老鼠的性子,贾政又有怒气上身,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可众人情急未曾听清,再问方才说了什么。 宝玉扭捏地说道,“我没做错。” 众人不解其意。 “那日是金荣那厮挑衅在先,动手在先,茗烟护我,才同他打在一起,以致后来李贵失手,他们二人有何错,要受刑赴死,我有何错,要前去上香致歉。 那金荣分明是个恶人,恶人死了,他的恶就不算了吗? 我不去!” 此话一出,满屋人皆愕然,连贾政内心也叹道,“吾儿未昏!” 跟着王夫人身后来,站在屋外的蕴儿听了这话,心里感叹,“宝二爷终究是把圣人的书读了进去的,可哪又怎样呢? 爷要琮三爷考学那日说过,圣人的书是拿来读的,拿来做事那是百无一用啊。 金荣是恶不假,可罪不致死,当日纵奴杀人是事实,就是说破大天去,管教无方四个大字也脱不得身。 若是做主子的管束不了奴才,那就是错。既然管束不了,何必又养在身边呢,恶狗在前而犹然不知,就是死了,也是该死。 才不配位,能不守富,就是爷读左传时讲过的那句‘小儿持金过闹市’。 如此看,宝玉就是两耳不闻、读遍天下圣贤书,也还是华堂一幼子,痴儿愚昧。” 想到这,蕴儿觉得无趣至极,悄然离去,宝玉性善面美,惹人怜爱,可到底抵不过俗世洪流。老太太讲自有富贵取,可爷凭什么要把富贵分于闲人呢? 就凭他姓贾?看他长得漂亮?性子好? 后街上的那几房人,难道不姓贾?老太太若是心善,何不将默许赖大等人偷取的钱财、恩赏分于他们? 老态龙钟,犹在掩目捕雀,家有此老,祸必生于荫下,偷闲而已。 原要讲于王夫人的事,也讲完了,至于她们怎么办,就不是蕴儿该管的了,官中每月少了三千两银子的供奉,也饿不死人。 ........ 贾菌从金荣家出来,还未到家门口,就看见有人等着他。那人见贾菌回来了,远远地点头致意,随后转身朝一边走去。 贾菌面不改色地跟在身后,走入一偏僻小巷,这里人烟稀少,耳目易察。 “你们找我什么事?”贾菌向在巷中久候的傅亨、姚器二人问道。 傅亨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抛给贾菌。 “菌少爷点点,一共五十两碎银。其中三十两是原先定好的报酬,多的二十两是什么,想必您知道。” 贾菌掂了掂份量,沉的很,放入随身的书袋中,族学早停摆了,可他也没称手的装饰,将就着过了。 他原本准备转身离去,却又停步,问道,“你们这么做,琏二叔知道吗?” 站在傅亨后头的姚器眼睛眯了起来,小孩儿这是多话呀。 “菌少爷,不用揣测。此事是我们的主意,原本只是和族学里头的某些人有过节,想着把事情闹大了,惩罚一下他们。 不想菌少爷手准,射中金荣,叫他头上开花,见了血,闹出今日事来,这就不是我们的本意了。” 贾菌点点头,预备离去,又被傅亨叫住,“菌少爷,我还有一话要讲,这钱还是隐蔽点花,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知道了。”贾菌连头都不曾回过,径直走出巷子,朝家的方向走去,狗屁的少爷,再响亮的名头也抵不过生活的困苦来的实在。 贾菌不多时,走到家门口,推门而入,响动引起里屋母亲的注意,大声喊问,是不是他回来了。 贾菌乖巧地应了,将银子从书袋中取出,藏到他的秘密基地里才进屋去。 里间炕上贾菌的母亲正摇着纺车,织着一匹粗布,她神态虽疲,可眼里透着心里的笑,“菌儿,你先歇着,这布快差不多了,完了,我给你做饭。” “嗯。”贾菌应了,但只站着喝了一口水,就往厨房生火去了。 第85章 师教徒,盼她明 就在宝玉被架着往金荣家去的路上,黛玉在温习堂的读书可以用心神不宁来形容,心里记挂着那块宝玉。 今日卫恙教的是礼记中的玉藻篇,即使是隔着屏风,他也能感受到黛玉的心不在这学堂中,他不是古板的腐儒,见了这情形,将书放下,轻声笑道,“今日屋外的玉兰开了,想必花香怡人,动人心魄。” 黛玉一愣,看着面前的书,马上反应过来,脸上娇羞红晕浮现,慢慢站起身子,“先生,弟子知错了。” “何错之有,人之春心,正在此时尔。古人未有错悟,汝亦未错也。”卫恙笑着挥手,示意黛玉坐下,无甚大事也。 “你既心不在此,再讲下去也无用。可若就此放你归去,是我白领贾家的银钱了。”卫恙思虑间,同黛玉商讨,“不如这样,我与你讲讲闲话怡情,若是讲完,再看时辰了事。” “尊先生教诲。”黛玉复而起身应答。 “那好........”卫恙正准备讲,却又不知从何讲起,屋内踱步间,突然看见堂外庭中正盛开的玉兰树,花大而艳,想到讲什么,“不如就顺着方才的玉兰讲起。” 黛玉好奇起来,魏先生教书从来是从大处落脚,宽而博闻,闲聊中讲花是少有的。 “若是我独讲,也没趣,不如我讲到一处,停下问你,看你能答否。庭前玉兰非玉兰,木兰不是木兰,这话讲得是什么?”卫恙笑问。 “此为仿古,屈原写离骚,其中讲''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都不是讲木兰,而是玉兰。 先贤在前,后人效之,而木兰改叫辛夷,唐诗写辛夷,有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而写玉兰有白居易在《题令狐家木兰花》中写的:‘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 到前代文人,玉兰方称玉兰。”黛玉才思敏捷,引经据典答之。 卫恙根本没有担心黛玉答不上来,对这个学生的水平他是知道的,所以没有赞赏也没有停顿,继续讲,“屈原写玉兰,赋其高洁秉性,因其人、其赋而流传于世,使得原本产于湘川山野之间的玉兰花,开始散播开来,到了如今连京城也有此花了。 可自古以来这花是花,人是人。花不会说话,可人会,明代理学僵化、心学虚浮,前朝文人对玉兰的赞赏没有停止过。 有了这样的需求,花匠们就想方设法地将玉兰变为了家养花木,得到大量种植,到了前朝万历年间,达到鼎峰,文人骚客竞相歌颂,可谓称奇。” 讲到这,卫恙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前尘漫漫,别出一话,“玉儿,你可知到如今,前明的史书还未修完?” 黛玉应声。 “本朝立国已有八十余年,到如今还没修完前朝的史书,可谓自汉以来闻所未闻。 你师祖........不是顾先生,我讲的是从我这论的梨州先生,他在天下初定后受天佑帝邀请,上京修史,同当时的学问大家们,其实是定了大纲的,修史的原则也是讲明了的。 可他们花费数年、精心编撰的初稿才传出去,就引来大量的非议,理学门人还好,不过是细枝末节。要命的是当时的初代缮国公,他对师祖定下的初稿大骂不已,称其为亡国挽书,不愧东林遗后,该死! 此言一出,师祖立时病倒,没过多久就称病乞还,晚年不复出仕,终老家乡。 但这不是师祖受了缮国公的羞辱而愤然离京,事实上在江南时缮国公与顾黄二位大家礼待有加,有武臣冲撞他们、口出不逊,他秉公处置,不曾徇私。 之所以在此事上二人矛盾激烈,可谓源远流长。” 卫恙转身看向屏风后的林黛玉,温言问道,“玉儿,你可知缮国公出身?” 黛玉哑然,八十年太近,不能看清。 “初代缮国公和太祖都曾是闯王手下将领,只不过二人分属不同。崇祯十七年闯王攻北京时,太祖率部囤居南阳,闯王身死后缮国公孤身投奔太祖,正是缮国公的谏言触动太祖,让他占得先机。 在天下混乱之际,倾尽全部,率本部南下同张献忠的大西军以及明军激战湖广,先后占领襄阳、武昌,最后与张献忠决战于入川要冲荆州府,在那里杀败大西军,斩杀张献忠,西宁郡王先祖率残部逃奔南明朝廷。 在这以后齐国公与西宁郡王先祖对峙武昌,襄阳侯守南阳、襄阳,太祖及缮国公等将入川定蜀,才有了如今的天下基业,这过程前后用时不过九个月,是兵贵神速的典范。 缮国公之所以对师祖修的史书极为不满,是因为初稿中对明亡的总结都追溯到万历皇帝了,以至于作为武人典范、喜好戏曲传奇小说的齐国公在朝堂上戏称,若是明亡可追溯至万历,那干嘛不直接写明亡,亡于洪武?” 黛玉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是深居闺阁、只读书、识得家常的女儿家从未听过的,也没人讲给她们听。 “这话犯了大忌,只不过犯错的不是说出此话的齐国公,而是师祖。 缮国公更是直接当着满朝文武讲,天下不是一个崇祯皇帝可以毁掉的,他够不够资格做皇帝另说,可至少他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到死还是一个皇帝!而某些人食得明禄,报得清君,到头始终为个官字。 缮国公口中的某些人正是师祖所不愿谈起的。当时写玉兰比较有名的吴伟业如今名声不显,士人不愿谈他。他的玉兰诗是这样写的: 皎皎玉兰花,不受缁尘垢。 纷纷桃李枝,用事能几时。 我亦有幽怨,期君装点之。 缮国公的言论传回江南,他听到后,当夜自尽而死,留下遗言:请曝尸荒野,以赎罪孽。 他自尽后,南北自尽而死之人不可胜数。罪魁祸首的钱谦益在江南百姓的谩骂中投湖自尽,可是死后人们却把他的尸体从湖中打捞出来,丢在钱家家门前,说他不配死于此湖,脏了水,怕人喝了生出贱骨来。 而钱家人根本不敢领尸,我祖父说当时钱家门前至少有上万人,只怕大门一开,钱家就灰飞烟灭了。尸体就那样曝在阳光下足足月余,每日都有人在门前叫骂。 原因很简单,钱谦益太有名。太祖复江南,在金陵城外接受江南官员的归降,看到人群中的钱谦益,用手中马鞭指了指秦淮河,问道,“此水凉乎?” 钱谦益当日脱去官服,闭门在家请罪。 而吴伟业与钱谦益以及另外一人曾被称作‘江左三大家’,三人都做过明朝的官、也做过后金的官。 万历之后前明士人的咏物诗有多兴盛,本朝的咏物诗就有多衰败。” 卫恙讲到这里已经脱离了本意,不过是由情而生,感慨万千。 “玉儿,你看为师我,讲着讲着脱了壳,又沉重起来了。 可是讲到这里,不为别的,人的本心最重要,伤春悲秋,忧人忧己是伤己而误人。 你父亲为你请蒙师、你琏二哥哥找我为你授学,不是对你有多高的期许,也不是要你为他们而活,而是你要为自己而活。 这世上没有谁能庇护谁一辈子。 宝玉的事情我听说了,这是一道坎,成败都看他自己,你再是心忧挂念,也是徒劳。” 卫恙进京教书,贾琏为他在后街安排了一套小院子,后街的那些贾家人,再难听的话都有,再八卦的事都传。 住久了,他就发觉这贾府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大窟窿,贾琏都未必补的上。 丘上野草,随风随火,不随己。 第86章 风息火起 在母亲李纨千叮万嘱之后,贾兰怀揣着一丝紧张,悄悄来到了贾府后街的一处院子门前。 彼时,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贾兰站在门前,眼神中透着犹豫,他先是左右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然而,许久都没有人来开门。 贾兰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他以为屋里没人,便小心翼翼地贴近些,透过门上的一个小洞向里面张望。只见屋子里灯火摇曳,贾兰见状,用劲再次敲门。 这时,屋里的人终于听到了敲门声。没过多久,门 “吱呀” 一声开了,露出贾菌那带着几分诧异的脸庞。 贾菌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贾兰,眼中满是惊讶之色,仿佛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两小儿对视着,一时间竟都沉默不语,良久,各自的心中都藏着难以言说的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 “菌儿,是谁呀?” 贾菌母亲的呼喊声从屋内传来,让贾菌回过神来。他转头朝屋里大喊道:“是兰哥儿来找我去逛书屋,母亲,我等会儿回来。” “小心些,别乱跑,知道不?” 母亲的叮嘱声再次传来。 “知道了!” 贾菌大声回应着。 “伯母,我们不会走远的。” 贾兰也连忙帮着掩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脸上带着一丝笑。 贾兰等贾菌关上门后,二人便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着。贾兰不经意间注意到,贾菌没有带上他时常不离身的书袋,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但他并没有多问。 就这样,他们沉默着走出了宁荣街,来到了热闹的街市上。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照在身上让人感到格外惬意。街市上,货郎穿街的叫卖声、街边摊子的招揽声此起彼伏,充盈于耳。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摊位,让人目不暇接。 贾菌的心思却愈发沉重,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他实在不愿再这样继续下去,终于在一处售卖糖人的摊子前停了下来。他摸了摸兜里的铜板,随后数出一把放到摊上,说道:“老板,来两个,一个兔子、一个老虎。” “好嘞,小爷您稍等。” 摊贩热情地回应着,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贾菌看着手艺人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糖稀,伴随着在空中飞舞的手,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忐忑,假装若无其事地样子,问道:“兰哥儿,你找我什么事?婶婶能放心放你出来。” “我偷跑出来的,” 贾兰偷偷看了贾菌的侧脸,发现他似乎有些不同了。那原本稚嫩的脸上,如今竟有了一丝刚毅的神情,贾兰以前从未注意到他已经长大了。贾兰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该如何形容这种变化,随后提起他早上去金荣家的事,金荣母亲枯瘦萧瑟,让人看了就不忍。 贾菌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说道:“是吗,那是挺可怜的,要是我死了,母亲肯定也这样。” “我母亲也肯定是这样的,” 贾兰连忙应和道,脸上带着一丝真挚的神情,“菌哥儿,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是呀!” 贾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贾兰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 贾菌没有说话,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那天、那天你砸向金荣额头是无意的吗?” 贾兰鼓起勇气问道。 贾菌还是看着前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气不过而已。” 贾兰还想问些什么,这时摊贩的糖人已经做好了。贾兰接过兔子形状的糖人,将老虎形状的递给贾菌。 摊贩数着摊桌上的铜钱,随后退回来四枚,说道:“小爷,您给多了,如今糖价降了,买糖人用不了这么多了,您拿好了。” 贾菌默默拿回铜钱,揣回兜里,心里还担心贾兰再说话,正不知该用什么话来搪塞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救了他们二人。 “兰哥儿,你在这做什么?” 这声唤让二人连忙转身看去,贾兰一见此人,立马躬身行礼,脸上露出恭敬的神情,再起身时,他迅速将糖人藏到身后。 喊他们之人正是从温习堂结束教学的卫恙,他正骑马经过,看到贾兰好奇就喊了声。贾菌反应比贾兰慢些,行礼也慢了半拍,他知道这人是曾给贾兰授学的魏先生,他只在后街的路上遇见过两回。 贾菌没留神听二人的对话,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想起年前芸大哥回来后来他家拜年时的情形。芸大哥走后,母亲在收拾桌子的时候,脸上满是羡慕的神情,对芸大哥的母亲羡慕极了,说道:“她可真是有福气,如今芸哥儿也出息了,得了你琏二叔的提携,到顺天府虽是当个小官,离家也远,可到底得了事做,还是官中人,比不得从前了。” 贾菌直到现在还记得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和当时说话时的表情,突然贾兰拍了拍他的肩,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你想什么呢?” 贾兰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魏先生呢?” 贾菌回过神来,连忙问道。 “早走了,说是和朋友去喝茶聚会。” 贾兰回答道。 “哦。” 贾菌轻声应了一句。 “我跟你讲,先生说琮三叔已过了县试,已经在家开始备考三月的府试了。 他还问候了我母亲,说母亲送的礼他收下了。魏先生说我资质很好,应当找位先生专门教,若是要考进士,还是去书院的好,那里好先生多,若是母亲愿意,他愿意为我写封荐函。” 贾兰兴奋地说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贾兰和贾菌就这样走着,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泛着金黄色的光。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了灯火,与天边的晚霞相互映衬,唯美寥落。 贾兰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而贾菌只是偶尔 “嗯” 一声作为回应,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 ........... 此时,琏二院里,王熙凤正疲惫地歇着。府里最近乱成一团,王夫人又挂念着宝玉,她的担子重多了,直到这会才回院。 她刚坐下,还没喝上口热茶,就有人来报说,族学的老太爷向珍大爷讲,他年事已高、如今又出了如此大祸,实在不能胜任族学之任,今日起挂印离去。 王熙凤听到这个消息,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她挥手让人出去,心中暗自想着:这种事也拿来烦她,那个老家伙自己不辞,老爷们也得让他走,如今他主动,算他识趣。 坐对面、大着肚子的平儿正专心地绣着花,准备做虎头鞋。贾琏走了,她也没离开这屋子,日常都待在这里,有时蕴儿陪着到花园里走走,活动活动。 见她奶奶累了,平儿便从旁讲些趣事,又说:“爷的信午后到了,蕴儿拿来了,我给放到后头格子里了。” 凤姐儿一听这话,立刻起身去拿信,嘴里责怪平儿不早讲,光耽误工夫。 平儿笑而不语,继续低头绣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王熙凤取来信坐到炕上细细看了起来,她的眼神专注,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嘴角上扬。平儿抬头看她如此聚精会神,忍不住打趣问道:“信里爷写了些什么?” 王熙凤边看边回:“光是废话,什么冰解后去捕猎;在码头上遇见了从江南被发配过来的犯人里有会箜篌的乐师,准备找人家学;还说陈老大家的大儿子雀儿长大了,大嫂跟他讲,说正好他有了女儿,两家要不联姻,做个娃娃亲,他说雀儿还不知成不成才呢,哪能把女儿许出去,要是个酒囊饭袋就惨了。 哼,我看他是不知好歹,陈老大也不惯着他。信里写,为了这事,陈老大找他喝酒喝了一夜,他在床上躺了两天醒酒,伯父还问他愿不愿意再考虑考虑,他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伯父给他脸了!” 平儿笑着劝道:“就是爷同意了,奶奶也心疼女儿不是,哪会同意。” “那是,雀儿我也就小时候见过,那时哪能看出什么,要是真要结亲,当然要细细考察再说。” 王熙凤毫不客气地说道。 说完这一句,王熙凤便继续看信。等看完,她问平儿:“你说你爷到底要做什么?蕴儿早上讲,以往给官中的三千两供奉从下月开始就没了,说是你爷要挪为它用,时间还不定,你说几分真假?” 平儿一愣,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思量一番后,还是劝道:“奶奶担心这个做什么,蕴儿既讲了是爷的吩咐,那必是要事,我们做妇道人家的那管得了他们男人家的主意。” “我当然知道,” 王熙凤也感慨道,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可老太太和二太太听了,不高兴就差挂脸上了,这当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爷给她们下马威呢?” 平儿不好插嘴了,只得默默低头绣花,手中的针线在布料上快速穿梭,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心事。 第87章 苍茫无际 卫恙在茶楼雅间等了没多久,潘松孤身便到,二人寒暄后谈的是京中大事。 “宣义,你这一路来,可有何感?”潘松坐下没多久,倒茶间便问出此话,喜形于色。 卫恙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京河修缮改善民生,实为一大善政。京城酒肆茶馆皆有称颂之音,老师多年夙愿今日终得实现,想必此时心中如饮蜜饯,大醉一场。” “这是当然,老师虽早有预料,不想反响如此激烈,不仅在民间收获满满,士人中也是称誉有加。我听说二月上旬城外海湖书院有不少人家投卷,希望家中子嗣能够入院学习,师从经世致用。 这还只是刚开始,等到六七月工程彻底完工,到时声势恐几倍于今呀! 宣义,今日你我当浮一大白,改喝酒如何?”潘松的喜已经用茶盖不住了。 “这自然是喜事,虽然此时尚早,但小酌一杯也是好事,一吐多年积郁。”卫恙赞同。 潘松一听,便叫来小二,说上惠泉酒,再换一桌好菜。 卫恙虽是面上一喜,但早有预计,今日也不是谈京河的,二月底,今年的国朝预算案就要在内阁审议完成。 比起现下,未来更关键。 “横云,预算案如何?” 潘松本是喜的,一听此话,收起笑容,叹了一声。 “诸臣工们意见分歧很大,但大体聚集在辽东战事预算上,枢密院的牛继宗开口就是一千七百万两,今年截留二百万,明年是五百万,后年就是一千万。 开战时间枢密院和兵部商议的是隆兴八年七月上。 虞公自然不同意如此做,想将预算压低到一千三百万,并表示辽东海运已开通,若还是如此奢费,海运拿来有何用?” 卫恙若有所思,问了一句,“虞公心里的顶是多少?” “封顶两千三百万!”潘松将隶属士人的内阁大学士们商讨的结果直截了当地告诉卫恙,“毕其功于一役,虞公把预算压到一千三百万,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是真有意外,就用这多的一千万,咬牙吃草也得把后金干垮。” 卫恙明白了,多的一千万两是超支的极限,但还有个问题要问明白,“用兵如何计算?” “蓟辽总督府报上来的是蓟辽四万野战主力、两万辅兵,两万察哈尔骑兵,三万携带大炮、火器的步军营做步军主力,一万骁骑营做侧翼掩护,合计十二万。”这些东西潘松早已记在心里, “但枢密院报上来的方案是蓟辽只用出四万野战主力,以宣大为首的九边出一万骑兵、两万步军,察哈尔只出一万轻骑兵即可,另外一万督军漠南三部同科尔沁诸部开战,京师只用三万步军营,合计十一万。” 卫恙一听就知道这是抢功,这两个方案的区别就在于用谁监督漠南三部同科尔沁诸部的开战,显然九边诸镇不愿做马上观,想把任务分给察哈尔和京营,自己带人去辽东干仗。 “兵部的计划呢?” 潘松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劝说道:“宣义,你不能再在贾家待下去了,京河修缮夏末就要结束,你若是错过了时机,就是铸成大错、蹉跎多年!” 卫恙当然知道,只得表示心中有数,会从快脱身。 “兵部拟的方案,就是蓟辽的四万野战主力、两万辅兵,加上京营的三万步军营,察哈尔的两万骑兵,合计十一万。” “陛下倾向于哪种?” 潘松沉默良久,“虞公没明说,但隐隐透露陛下是倾向于枢密院方案的。” 卫恙心内细细思量,具体的作战计划都是由蓟辽总督府一手负责,方案年前就递上来了。 蓟辽的主力沿辽河北上。在中段分兵打下刺榆坨堡,然后继续北上攻占开城、平安堡,在那里修建营垒,等待陆上从关内而来的部队。 而关内的部队在过锦州后,会在大黑山堡分兵,一万向东跨过辽河,会同在刺榆坨堡的蓟辽部队合兵一处,由蓟辽军镇的边将担任南线主帅。 南线部队的任务是在保障运输线的前提下,从西南方向袭扰盛京,兵力不会超过两万,因为走水上运输线,随队护卫粮船军资的水师船只都备有火炮。 其余部队奔赴开城,同蓟辽主力汇合,然后再做分兵。 陈瑞文定下的方略中必须有一支敢于野战、勇于深入腹地的步骑混编主力沿辽河继续北上,攻下中固城,阻挡昌图以北的后金在北方垦荒的驻屯军的回援,同时是切断后金弃都北逃、流入深山的后路。 这支北线部队,连部队编制都固定了:一万步军营、五千蓟辽军(一千骑兵、四千步军)、五千察哈尔骑兵,合计两万人。 中央集群在剔开南北线部队后,保持六万以上的主力军团(核心为三万蓟辽野战主力、两万步军营)从正西方向猛攻盛京。 这个方略是嘉祥二十二年用兵时上皇和当时的重臣们不敢选的,当年是从正南、西南方向做北伐。 而不敢选的原因就在于,运输线可以用深入腹地来形容,从辽河口到开城的漫长补给线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更不要说北线部队的危险性了,不陷入重围都算好的了。 如果后金选择在盛京固守,那么后金决胜的关键就变成了南北线中的一条,集中机动部队猛干其中一条线,打垮南北两翼中的一个,他们就胜了。 陈瑞文赌的是后金军就是据城固守,也顶不住成规模的火炮正面猛攻、步军冲锋,他赌在南北两翼决胜之前他就能打下盛京城。 方案如此大胆,质疑之声不绝于内阁重臣中。 陈瑞文的回应也很简单粗暴:他不认为后金王室和诸臣有胆子赌,命他妈可只有一条!他们当他们还是明末的八旗劲旅,茹毛饮血的野人啊! 草案是这样的,但凡是都怕意外。如果战事不顺,那么京营和一千万两银子就是为意外准备的。 这样的军略之下,用兵都是从精、从勇,兵力规模比嘉祥二十二年少了一半。 如今陛下倾向枢密院的方案,不是不好,并不是说今上不通军事,不能插手,毕竟他父亲当年可是精通军略,最后亲征不还是一败涂地? 问题在于部队的配合,指挥权的问题。 从蓟辽总督府的方案来讲,其实可以看明白从一开始,战事背后的推手就是西南系的全部、江南系的部分,还可以加上部分漕运系和察哈尔的人。 牛继宗推第二个方案,既上合陛下的心思,又下得部下支持,但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不是一般的大,毕竟临前抢戏,这是欺负京营内部权柄不一。 但西南系勋贵轻易不会抛弃队友,所以两系勋贵台面下的利益交换必然频繁。 “蓟辽那边可有了回信?” “有了,今早到的。”潘松和卫恙不知商讨过多少次,虞公等重臣私下也多有谋划猜测,他当然知道卫恙真正想问的,“回信简单明了,就一句话:服从中枢决定。” “同意了?”卫恙的下意识反应就是这句话,然后问道:“利从何出?”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呀。”潘松感慨道。 大学士们都在猜,牛继宗拿什么换的。 第88章 财乱 三月初九,细密的春雨如丝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为南城的这座大宅院里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薄纱,雨滴轻轻叩打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低吟。 而屋内的黄樾眉头紧锁,面带忧色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药材库存册,每翻过一页,都让他的心愈发沉重,眼中的忧虑也愈发浓重。 他终于按捺不住,高声唤来已经三十一岁、如今管事的大儿子黄炳。黄炳匆匆赶来,垂手站立在一旁,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丝不安。 黄樾猛地将手中的账册重重拍在桌上,怒目圆睁,大声质问道:“这账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南的白术没有也就罢了,眼下还不算是燃眉之急。 可元胡怎么也没有,你到底是怎么做事情的?你是不是想把咱们黄家往绝路上逼! 今年枢密院的预算已经定下了,最多三月底,今年要采购的军需明目也就出来了,元胡肯定在列,而且采购量极大,现在我看这账上只有七八百斤,你要我到时候拿什么去应对那些将军? 说今年供给的元胡要等等?你看,到时候那些武夫不扒了我的皮!” 黄樾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着账册,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写满了愤怒与失望。 黄炳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辩解却又一时语塞。他心里清楚,白术和元胡没能及时补货,是因为自己想等价格回落,结果一等再等,错失了最佳时机,如今即便想买,也因船运的问题无法实现。 这时,一旁的老管事瞧出了大公子的窘迫,连忙上前为他开脱:“老爷,您先消消气,这事真不能全怪大少爷。从去年七月起,元胡的价格就只涨不跌。大少爷一直为此忧心忡忡,只是当时配拔毒散所需的斑蝥、前胡、玄参用量极大,大少爷想着先把这三样买齐,再等等看元胡的价格会不会降下来。 可谁能想到,这刚转过年来,事情就变得蹊跷起来。给咱们供货的几家江南药材商都说,要是非要运,价格得比市面上贵上一钱,而且单独买没有万斤打底,人家根本就不起运。” 黄樾听了老管事的这番话,顿时呆愣在原地,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心想,若是儿子说这话,自己或许还能认为是他不懂事瞎编乱造,可眼前这位老管事,是黄家的元老,跟随黄家多年,向来沉稳可靠、经验丰富。但这说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离谱。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万斤,一斤贵一钱,那可就是一千两银子啊!再加上原本每斤三钱的价格,这一趟下来,自己得掏四千两。 对于黄家而言四千两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从单个药材品类采购来讲,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以让黄家难受一阵,想到这儿,黄樾只觉得一阵眩晕,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黄樾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再次厉声问道。 黄炳见父亲如此生气,心中更加慌乱,但又不愿在父亲面前显得太过无能,于是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讲起了缘由:“父亲,去岁药材价格普遍飞涨,尤其是那些和疗伤有关的药材,涨得更是厉害,可也就是一时,炒给那些不懂行的门外汉一个新鲜看,等风头一过,价格自然会回落。所以年前价格稍有下降的时候,我便吩咐先补充库存需求大的药材,元胡就打算晚点再补。 可谁知道,开春以来,通州河岸的船只情况大变,三百石的小船一艘都看不到了,剩下的只有五百石以上的船。可这些五百石的船主,也狮子大开口,运费高得离谱。那些药材商一看这情况,自然就不愿运货了,除非我们肯出高价。” 黄樾听着儿子的解释,气得差点笑出声来。他瞪大了眼睛说道:“那些船商都疯了,有钱不赚?你们就不会去找别的大船吗?偌大的通州河岸,难道就没有合适的船?” 黄炳偷偷看了一眼父亲铁青的脸色,又和老管事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父亲,八百石以上的河船如今都被大宗货物给包下了,像粮食、丝绸、布匹这些,人家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运力来接我们的单子。咱们这点药材的生意,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黄樾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将儿子的话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然后盯着黄炳的眼睛,再次确认道:“你是说大船没运力,小船要高运价?” “是的,父亲。现在整个通州河岸都是这么个糟糕的情况,咱们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黄炳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黄樾将账册狠狠地扔在桌上,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眉头紧紧拧成一个 “川” 字,思索发生了什么,可到头还是没头绪。 不过他的决断有了,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道:“买!立刻告诉那些江南的药材商,我要两万斤货!元胡、玄参、三七、白术、白芍、杜仲........你们看着账上的库存分配。不过,价钱必须得给我降一降,我们黄家不是只有一笔买卖做。” 这话吓住了黄炳,玄参那些还好,元胡那玩意号称“马吃抵人参”,可到底是给马吃的,马哪有人金贵,草原向来是这药材的主要销售地。再过几年要打仗,元胡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没打仗前用不了多少,打完仗也用不上了,马救回来的成本说不定比人还高,军队的常用做法就是马受了大创,二话不说杀了当军粮。 他父亲买这么多,到时候卖不出去,就是转为给妇女用的延胡索散配药,也卖不完呀,哪有那么多愿意看病的妇道人家? 到时候高价买来却大量积压,亏的不是一星半点,而且........ “父亲,除元胡外的那些药材,我们找其他地区的药材商补了不少,再买?” 他小心地将这话说与黄樾听,黄樾听着儿子的这番话,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黄炳的衣领,将他拉到跟前,双眼像要喷出火来,低声怒吼道:“你懂什么!手里没货和有货卖不出去,那能是一码事吗?元胡这东西,只要咱们手里有,哪怕是亏点钱,也可以接受。可要是到时候没有货,那些军头们可不会跟咱们讲道理,他们是真的会杀了我们全家来抵账的,你懂不懂!” 黄炳被父亲这疯狂的举动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只能连连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是,是,父亲,我懂了,我懂了。” 老管家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老爷,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大少爷也是一片好心,只是这军供的买卖,咱们确实是头一回做,难免会有些差错。大少爷平日里既要管着原来的生意,又要操心这军供的事儿,两边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很不容易了。您就别再责怪他了。” 黄樾看了一眼老管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儿子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炳儿,这件事确实透着古怪,亏本是肯定的了,但咱们别无选择,必须得做。河运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不清楚,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搞清楚。但生意不能因为这个就耽搁了,咱们难做,别家也一样不好过。 如今这世道,生意比嘉祥三十几年的时候还要难做。那时候,不过是大人物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这家倒了,明天那家亡了。 可现在呢?你去会馆里听听,就知道有多少人家都在唉声叹气,抱怨生意亏钱了。” 黄炳低着头,满脸的羞愧与自责,静静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 .......... 与此同时,在贾府的院子里,王熙凤刚刚声色俱厉地训斥完府里做事的管事们。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屋里,独自一人静静坐着。蓉大媳妇在金荣那件事情之后,就彻底卧病在床了,病情比原先严重了许多。大夫说,这是气急攻心,再加上长期的忧郁积滞在肺里,导致病情复杂,治疗起来不仅难度大增,所需的时间也会更久。 平儿此时临产在即,每日只能静静地待在她屋子里,由蕴儿陪伴在侧,如今她想找个人说说话,也找不到了。 而三月府里的开支又不得不进行调整,这儿需要补上一些,那儿又得节省一些,每一项都得精打细算,容不得半点马虎。 贾琏的祖父过世前,将家产分成了两部分,给贾琏的是在他在世时陆续赏赐下来的;而过世时剩下的那部分,就都留给了府里的其他人。这个做法当然有违礼法,只不过质疑声后来都被刀把子捅了回去,没人再敢咋舌,再加上贾琏每月都会给官中供奉不少银子,贾母也就默许了此事。 以往,贾府每月花销的大头,一直都是由贾琏承担。谁让他分到的家产不少呢,也正因如此,府里的钱渐渐有了不少结余。王熙凤从王夫人手里接过管家大权后,便对这笔闲置在钱庄的钱动起了心思。正好有人来找她放息,她觉得有利可图,便参与了进去。 可如今,为了补上这三千两的缺口,她不得不把一部分原本放在外头生息的钱收回来。今天在院子里大发雷霆,也是因为她在仔细盘查账册时,发现最近的一些支出存在异常,便找人来询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王熙凤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与烦躁。她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心中暗自思忖着,这贾府里的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让人片刻不得安宁。 第89章 最后一课 三月十八这天,卫恙抱着外裹白布的木盒,步入温习堂。 黛玉如往常一样早早在屏风后等候,先生和学生二人见礼后,卫恙的第一句话就出乎黛玉所料,“今天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次课了。” 黛玉惊讶不已,欲问而又止。 “不用惊讶,不用失落,人生的分别无时不在。”卫恙像是在自言自语,“还记得我给你上第一课时开头问的那句话吗?” 黛玉记得很清楚,礼记中的“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报者,天下之利也。”,随后魏先生就问礼义利,当时留给她的印象到今天也未散去。 “其实那个问题,算不得教学。”卫恙没有等待黛玉的回答,他进京已近一年,之所以到现在还未离去,错过京河修缮的功绩,正在于贾琏的问题,那些话他思考了很久,但还是没有答案。 到了现在,他不能等下去了,平定后金是他儿时就有的梦想,不是只有武夫才会打仗,也不只有武夫能保天下。 “我开头问的,是讲给你那位琏二哥哥听的,但很可惜,我没有说服他,或者准确点,我失败了。 而我之后没有再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于你而言,那些并无益处。 但今天我想把它补完,当然,不谈我个人的理解。只是讲讲先贤们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你知道我那个问题的问题吗?” 黛玉迟疑片刻,答道:“未见仁也。” 卫恙很欣慰,“仁是圣人思想的核心,一切都是从这一点讲起的。 守礼只是实现仁的途径,仁字很大。 论语中写樊迟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答曰,爱人。 于是后来的贤者们就讲仁者爱人。 仁是人性的核心,而“性情”是人性的具体体现,解释仁,就绕不开“性情”,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 性,人之本,孟子讲性善,有恻隐、羞恶、迟让、是非;荀子讲性恶,有好利、疾恶、好声色。而情为人性之外化,情是合理的,但又讲克制,“发乎情,止乎礼义”、“克己复礼为仁”。 这是一套对仁解释的框架,可各家都有各自的理解。 理学家们强调,仁是一种道德德性,强调仁是天理之心,而爱是无私的。朱夫子讲仁是未发之性,爱是已发之情,实现仁主要是通过对自身内心的修养和对天理的体察。 但这种思想在前朝灭亡后一度受到猛烈抨击。 你父亲师从的顾学讲,“五品之论,莫不本于中心之仁爱”,仁是对他人的关爱,人同他人的交际应当建立在仁爱的基础上。 同时又对治国的士大夫们的廉耻提出了新的要求,“行己有耻”、“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士大夫的廉耻同对百姓的关怀挂钩,强调仁爱在社会中的实践,要求士大夫的仁必须在关爱百姓生活的行动中体现。 “性发见乎情”,仁不仅要有对自身道德的修养,同时必须通过外在的具体行动、情感来实现。 而且还将仁爱同私情联系在一起,“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认为私情是仁爱的必然体现。 而我们的祖师梨州先生在这一点的论述同顾相近,但更重视制度的问题,提出“天下为公,君为客”的总纲领,这是对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进一步改造,为轻和为客,表述不同,意思大不相同。 同时对法的解释也有了变化,主张三代以下无法,如今所谓法者,不过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 一曰无法,法愈疏而乱愈不作,后人认为三代时的法律太过宽疏,但却没有认识到上层人士找不到可以贪图的,下层人没有什么值得被厌恶的,社会安定;二曰非法,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为满足一家之欲而制定的严密复杂的法律,容易滋生腐败和不公平,动乱时常发生。 而政务应当交由丞相为首的内阁官员决策、执行,认为明无善治,自高皇帝罢黜丞相开始。 但是师祖也知道官僚的自利,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自朝廷。提出学校不仅是养士教育之所,也应当是通过政治舆论监督朝堂官员的场所,与朝廷相背。三代以下学校降格为书院,因为朝廷不愿有异,使学校与朝廷相反,所以毁之、蔑之,斥为伪学。 这些都讲复杂了,也枯燥的很,醉心仕途的人不愿意深思。 但也有有趣的讲法,师祖讲诗从性情出,诗歌也应当有个人的情感、社会的治乱现实。 圣人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玉儿,你知道唐人张籍的节妇吟吗,背来听听。” 黛玉快速收敛神思,略一回想,慢慢唱到,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卫恙没有让黛玉解释此诗的意思,女儿家不讲的好,要不然寄居屋檐下,是非多已扰。 “这首诗的意思是一个男子在明知女子有丈夫的情况下,还赠送了她明珠表明心意,女子明白他的感情并很感激,但告诉他你虽然很好,我也很感谢,可是我的丈夫也很好,我不能背弃他,我发誓与丈夫同生死。 这首诗的解释有两面,一是从实情上讲,这首诗的全题是《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张籍当时已经接受了别处节镇的聘任,但李师道遣人送厚礼来聘请他,他不好拒绝,只得以此诗赐谢李师道,诗中的妾就是他的自喻。 但现实远没有这么简单,当时李师道是郓州大都督府长史,平卢军及淄青节度副使,正使是棣王李审,正使是遥领,实际上控制淄青的其实就是李师道。 李师道一家都不平凡,其父其兄都曾是淄青节度使,一家都是雄踞地方的军阀,他最终造反,被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所杀。 张籍写此诗怕是不愿为李家所用,但又畏惧李师道的权势,以此避之。 若是从此讲,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历代战乱之时都有此作。 可坏就坏在这诗的题目上——节妇二字。 第二个解释就是从诗的内容上论的,张籍写的是节妇,北宋初年文人姚铉编的《唐文粹》也把这首诗编在“贞节”类目下,这说明唐宋人都认同一个女子是可以接受另一个男子的感情的,只要她不逾越礼教、背弃丈夫,就还算是个“节妇”。 《毛诗·大序》解释“变风”之诗时写:“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张籍笔下的这个女子接受另一个男子的情感是发乎情,乃人之自然本性,但又没有违反礼教,是止乎礼义。 从变风来讲,这不算违背诗教。 当然我们得弄清楚什么是诗教,圣人讲,“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诗教是教导百姓的性格温柔敦厚,怎么教的呢?《国风》里的诗都是“好色而不淫”,《小雅》里的诗都是“怨悱而不乱”,不淫不乱,可以算的是温柔敦厚了。 而国风的诗都是各地百姓的抒情诗,小雅是士大夫的讽喻诗,讲诗都要讲背后的意思。 温柔敦厚好吗? 当然好,可是这样的人往往有个缺陷:愚,一味温柔敦厚而不辨是非的老实人就是愚笨了,这是不符合圣人讲的诗教的。 如果对于暴君的苛政都一味温柔敦厚就是愚民了,连孟子都说:“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可见讲诗不讲愚是有违圣人初衷的。 今天我们骂理学家的古板、顽固、僵化,都可从这个愚字上讲。 程朱以后的理学家是不讲愚字的,闭口不谈就是错,更不用说对温柔敦厚的改造和禁锢。 不淫不乱,从节妇吟上讲,理学家要的不是不淫,而是连人之自然本性都不能有。 前朝末年的唐汝询在他的唐诗解中写道:“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同时期的贺贻孙在他的诗评末尾也写“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 他们的贬意已经很明显了,贺贻孙这个人还将汉乐府的《陌上桑》同此诗比较,认为罗敷之拒绝使君,态度严峻决绝,而在张籍此诗中,女主人公的态度太软弱柔婉,这是不好。 诗评写道,“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转折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 这话措辞委婉,其实就是在说这个女子不能算做节妇! 这样的诗教是不符合师祖以及开国初年学问大家们的意思的,师祖提倡的学校正在于培养具有治国才能又不愚、能明辨是非的人才,以补国政之失。 按理学家们的意思,这天下恐怕就剩愚民了,民何其愚也,士亦何其愚也,愚者不能守己。 不能有人之私情存在,自然就有天下之将亡!” 第90章 生意经 近两月,薛姨妈难得能将儿子薛蟠拘在身边,她这么做,不为别的,只求这混世魔王能少在外头惹是生非。今日,宝钗也恰好在场,一家人这般齐全,皆是因为派往江南的管事,派人回来禀告重要情况。 屋内,薛姨妈端坐在主位,神色端庄,向下头伙计发问:“李管事派你回来,可是有了结果?” 回话的是个年轻伙计,身形清瘦,身着一件长薄灰衫,显得干净利落。他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回禀太太,李管事说,族里其他几房的老爷们找我们借钱,说是预备买船。 据说是因为海运线开通,船价跌了不少。而自去年冬天以来,运河的运价却一路上涨,看这情形,未来一两年恐怕还会涨得更高。他们想着买船,一来可以降低自家生意的成本,二来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买船自用也颇为便利。” 在伙计身旁,站着一位管家,中等身材,面容朴实憨厚,眼神中透着沉稳与可靠。从他那挺拔而又不失稳重的站姿便能看出,这是个为人老成、办事得力的人。 薛姨妈微微皱眉,对伙计的话并未太过在意,转而看向管家,和声问道:“你呢,田管家。跟着一起来了,可是有什么要讲的?” 管家田伯继微微欠身,先说明了缘由:“回太太的话,我要讲的和老李派人回来讲的大致相近,所以听了伙计的回话,便带他来见您。” 接着,他又详细阐述了细节,“京城里头的药材、香料价格最近不断上涨,咱们的生意受到不小的影响,上两个月的利润少了半成,皆是因为进货渠道的价格高了不少,若是河运价再这般持续上涨,怕是赚得还要更少,再不然就得跑陆运了。” 宝钗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完二人的话,美目微敛,若有所思。她身着淡粉色的衣衫,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花,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整齐地挽起,插着一支白玉簪子,愈发显得温婉动人。 而薛蟠则截然不同,他本就生性好动,对生意不感兴趣,耐心全无,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神色烦躁,一会儿抖抖腿,一会儿又摆弄着桌上的物件。 薛姨妈并未急于给出自己的意见,而是看向田伯继,轻声问道:“田管家,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田伯继似乎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道:“太太,若是按以往的经验,自然是把售价抬高些,这样即便进货价高了些,咱们也还有的赚。可是如今京城里的形势有些微妙,我也拿捏不准,不敢擅自做主。” “什么不对?”宝钗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忍不住替母亲问道。 田伯继虽为人老成,可此刻却似有顾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回小姐的话,不知您是否了解如今京城东西的价格在过去几个月以来的走向?” 宝钗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聪慧地答道:“我自在家中,对外头的行市不甚了解,才有此问,还望老管家赐教。” 田伯继连忙摆手,说道:“小姐这话可折煞我了,非是我故意卖关子,而是此问至关重要。” 接着,他缓缓道来,“小姐有所不知,一年来京城百姓的生活好了许多,这不仅得益于京河的修缮,还有海运线开通后,粮食等货物的价格也有下降,老百姓对圣上感恩戴德,这在如今的茶楼里时常能听到。 可对于我们而言,这却并非好事。老爷在世时,主要做的是贩运生意,除了内府的采办生意和典当生意,主要经营的便是药材和香料。 货物的差价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可如今运价上涨,差价被压缩了,我们又不能随意抬高价格,否则货物卖不出去,就会造成积压。” “田管家,不妨直言,为何不能抬价?”薛姨妈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田伯继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回太太的话,元宵过后,我曾试着涨过价,结果当月铺子的销售量就下降了一成有余。我见状,立刻停止涨价,将价格降回原来的水平。 到了二月中旬,生意才稍稍稳定下来。我派人去查探,发现同行中有几家铺子的价格比整个京城香料铺子的价格还要低几分,我们定价多少,他们就比我们低一点。 我与同行的几位老板聊过,这几家就是恶意低价竞争,我们降,他们就降,我们涨,他们就涨,总之,价格始终比我们低。” “竟有这等事?”薛姨妈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他们能赚多少,竟如此行事?” 张德辉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听说他们有自己的货运渠道,运价比我们低不少,我们受船商们的刁难,成本比他们高许多。而且……” “而且什么?”薛姨妈追问道。 “三月底,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降价,如今客人大多都跑去他们那儿买东西了。” 薛姨妈听完,沉思片刻,综合他二人的话,反问一句:“按你的意思,你也是赞成买船的,认为这是件好事咯?” 张德辉连忙恭敬地说:“不敢,全凭太太做主。只是如今生意实在难做,铺子赚的钱少了许多,若是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亏本。”张德辉深知自己的身份,巧妙地将问题推回给薛姨妈。 “你先回去吧,待我仔细琢磨琢磨,过两日再给你们答复。”薛姨妈此刻也没了主意,只能先拖着,打算私底下再想办法。 “是。”张德辉深知薛姨妈的性子,她不像老爷那样是个老辣的生意人,便应了一声,带着伙计退了出去。 “母亲,您有什么打算?”宝钗见他们出去,转头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像是在脑海中反复权衡着各种利弊。 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宝钗说道:“宝丫头,你去收拾收拾,换身衣裳。我去挑些礼物,咱们娘俩去看看平儿,如今她虽还未出月子,但也该去看看你琏二哥家的小公子了。” 宝钗一脸疑惑,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有此决定,但她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 至于薛蟠,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百无聊赖,见母亲有事要忙,便趁机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薛姨妈正忙着生意上的事,也就没顾得上他。 ...... 在平儿的住处,蕴儿正巧碰到了前来拜访的薛姨妈。起初,她不明所以,还说道:“薛太太,二奶奶现在在二太太那儿呢,您来了,这会儿没人接待您,要不我叫丫鬟去把二奶奶请回来?”说着,便要吩咐丫鬟去请王熙凤。 薛姨妈连忙抬手制止,微笑着说:“凤丫头那儿,我自有的是时间见她。今儿我来,不单单是为了见见平儿和孩子,还有些事儿想找蕴儿姑娘你谈谈。” 蕴儿听了,微微一愣,她与薛姨妈平日里交集甚少,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不过她心思细腻,深知薛姨妈单独来找她,肯定是为了府外头的事。 于是,她礼貌地引着薛姨妈往贾琏的内书房走去。 此时,宝钗也猜出了母亲的打算。她们住进贾府快一年了,若是还弄不清这府里几个大丫鬟的职责,那可真是白住了。 见母亲走了,她便继续陪着平儿聊天。摇篮里的婴儿粉雕玉琢,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平儿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慈爱,以往,她还会操心府里的各种琐事,如今心思全在这个小生命上,其他的事儿都抛诸脑后了。 蕴儿和薛姨妈在内书房谈了没多久,谈完之后,又回到平儿屋里坐了许久。等到王熙凤回来,屋内顿时热闹起来。众人相互寒暄,气氛融洽。 夜深了,众人散去。 蕴儿回到内书房,慎儿还在里头忙碌着。见她回来,慎儿好奇地问道:“我听锦儿说,下午薛家太太找姐姐有事?” 蕴儿神色平静,随意地说道:“嗯,薛家想搭爷手下的船运货,可惜找错了时候。 爷手上的船,原是国公爷在世时荣府往来南北用的,先前传到爷手上。可如今,那些船都变卖成了钱,就剩一两艘以备府里不时之需了。” 蕴儿心里很清楚,薛家的货若想借助贾家的船运,恐怕只能走海运了。 至于薛姨妈所说的生意难关,她也略知一二。那几家低价竞争的铺子,虽然招牌不同,但货物都是各府勋贵、商人所建商社供应的,具体事务由商社里的管事们负责。 她在这其中参与较少,只是偶尔听闻一些关于钱财的事儿。 但她也隐隐知道商社的目的,一句话,有些人得离开这个舞台,谁家底薄谁最先走人。 这事的细节还得找傅亨问问,他在外头知道的多些,至于薛家的生意得等等爷的回信了。 第91章 桃花开 卫恙离去之后,黛玉回到幽居静处、读书为乐的状态。 然而,荣国府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平儿诞下小公子,那一声响亮的啼哭,一扫了笼罩阖府月余的阴霾,就连贾母也忍不住乐呵起来,面上露出一丝喜气。 可四月的天空,总是愁云密布,细雨如丝。这如愁绪般的雨幕刚一拉开,宝玉便又遭受了父亲贾政的严厉教训。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贾兰说起。那日,贾兰同卫恙在街边偶然相遇,回去之后,贾兰便将这次奇妙的邂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母亲李纨。 李纨听后,心中自是欢喜不已,族学已然荒废,能让儿子到外头的书院去求学,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正愁兰儿的学业呢。 于是,卫恙在离开之前,特意为贾兰写了一封荐书。当李纨从儿子手中接过这封荐书时,只觉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平日里孤静淡漠的性子,此刻也全然被喜悦所掩盖。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荐书,逐字逐句地读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原来,这封荐书是写给海湖书院的。 这海湖书院可不简单,现任首辅李嵇年轻时便曾在这座书院求学。书院地处偏远,不在北京城内,几乎快出了顺天府的范围,直逼直隶。 外头的人,单单听到李嵇的名头,便知晓这书院绝非等闲之地。如今,海湖书院正值声名鼎盛之时,能得到这样一封荐书,对贾兰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机遇。 李纨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让贾兰拿着荐书去见贾政。贾政得知此事后,亦是喜出望外。 他在朝中为官,对海湖书院的赫赫声名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当下,便精心挑选了一个吉日良辰,亲自带着贾兰出城,前往海湖书院拜山门。 到了书院,贾政怀揣着紧张与期待,带着贾兰踏入书院的大门。书院的山长刘璧,乃是李嵇的师兄,在士人中声望极高。 当荐书递上去之后,书院的人极为重视,亲自引领着贾政二人去拜见刘璧。贾政远远望见刘璧的身影,只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崇敬。在他眼中,刘璧就如同那巍峨耸立的高山,平日只能远远仰望,今日却有幸能够近距离接触,怎能不让他兴奋不已。 刘璧见到贾政二人后,态度和蔼可亲,他先是简单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当场对贾兰考校起来。贾兰自幼聪慧,又勤奋好学,面对刘璧的提问,回答得极为得体,言辞间尽显才情与谦逊。刘璧听后,心中对贾兰很是满意,当下便决定他可以入学。 不过,刘璧深知勋贵家的子弟往往沾染了不少富贵习气,为了让贾兰能够潜心向学,他郑重地告知贾政:“从学之人,需严格要求自己,律己修身。贾公子既入我书院,便只能居于书院内,与同窗们一同起居,相互切磋学问。” 贾政听后,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满,心中只想着长孙能在此学有所成。 不久之后,贾兰便带着一个小厮和几个粗使婆子,乘坐着马车,踏上了前往海湖书院求学的征程,这无疑是一件大喜事,整个贾府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然而,贾政在闲暇之时,偶然瞥见宝玉那副混迹胭脂群中的模样,心中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怒火。 他想起贾兰和宝玉同在卫恙堂下读书,如今贾兰得了魏先生的举荐,而宝玉却整日只知道在府中厮混,不思进取,怎能不让他生气。 于是,宝玉平白无故地遭受了父亲一顿严厉的教训,被骂得狗血淋头。 与宝玉住得近的黛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深知宝玉的性情,对经书并不十分热衷,若是强求也是无用,她父亲多年苦读,求取功名,在扬州任上又是何等劳苦,现下心内无奈。 只是,宝玉的叛逆与不羁,注定不合时人风尚,要遭受长辈的斥责。 黛玉自己也醉心学问,平日里沉浸在书海之中。卫恙在最后一堂课上留给她一盒书,那是他多年在乡治学的心得体会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文,卫恙曾留下话:“前者要警惕着读,后者可以随意地翻。” 这一日,黛玉正坐在窗边,静静地翻着一本江南旅人录,书中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不时地逗得她轻笑出声。 雪雁在一旁看着,不禁无奈地撇了撇嘴,心中暗自想着:“姑娘最近总爱笑,也不知这书里头究竟有什么乐趣,能让姑娘如此着迷。” 黛玉正看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宝钗已经来到了门外。 宝钗听到屋内传来的阵阵笑声,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暗自思忖:“这是谁在里头如此开心?” 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定睛一看,原来是颦丫头正捧着一本书,笑得眉眼弯弯。 宝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她轻手轻脚地走向黛玉背后,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沉浸在书中世界的黛玉。 紫鹃和雪雁看到宝钗进来,正欲开口通报,却见宝钗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出声。黛玉许是真的入了迷,直到宝钗站在了她的身后,她都毫无察觉。 宝钗怀着笑意,突然伸出双手,将黛玉的眼睛轻轻遮住,却又不说话。 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以为是紫鹃在和她打趣,一边笑着说道:“好紫鹃,又来捉弄我了。” 一边连忙放下手中的书,伸手去掰眼睛上的手。然而,当她的手触碰到宝钗的手时,黛玉顿时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心中微微一怔,试探着问道:“是哪位好姐姐跟我耍着玩呢?” 宝钗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黛玉身后,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黛玉见对方久久不回应,佯装生气,嗔怪道:“倒要看看是哪个姐姐使的坏,这般捉弄我。” 说着,她用力掰开宝钗的手,转身看去,当她看到是宝钗站在身后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瞬间变得娇羞起来。 宝钗看着黛玉那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旁的紫鹃、雪雁和莺儿,见此情景,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黛玉嗔怪地说道:“姐姐惯会捉弄我的,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了,不去看看宝玉呢?” 黛玉说这话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醋意。 宝钗自然明白黛玉口中提及宝玉的意思,她心中对黛玉的心思洞若观火。但她面上仍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说道:“我原是特地来找你的,宝兄弟那里我去做什么?我方才进屋,瞧见你捧书发笑,还以为你这书里有什么不得外人看的趣事呢。见我进来,你莫不是故意用这话来赶我走不成?” 黛玉听了宝钗的话,心中虽有些不悦,但又不好发作,她顿时俏语申辩道:“宝姐姐,你又来寻我开心了。我哪里看的不是正经书了?这是魏先生送我的一本江南旅人见闻,里头有好些我不知道的故事。单是这折记的男儿流泪,就够人乐的了。” 说话间,她将书打开,指着其中的一段,递到宝钗面前,让她看。 宝钗见黛玉如此认真,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同时,她也对这本书生起了好奇之心。她接过书来,低头看了起来。这一看,竟也被书中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那些乡野宗社里的人和事,与金陵城的市井闲闻截然不同,充满了别样的风情与趣味。 就这样,二女坐到了一处,她们一边看书,一边讨论着书中的情节,时而为书中的趣事发笑,时而为书中人物的命运感慨不已。 第92章 河运事发 五月二十四日,在吏部漫长等待了一个半月之后,卫恙终于等来了他在兵部的任职消息 —— 职方清吏司从五品员外郎。这个部门主要掌管军事地理以及防务图纸,对国家的军事战略布局起着关键作用。 卫恙上任不久,便在诸部辽东合议的会议上见到了贾政。彼时,贾政刚踏入会场,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卫恙的那一刻,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度惊讶的神情,嘴巴微微张开,半晌都合不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而卫恙只是神色平静,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由于当时会议现场人多嘈杂,二人并未搭话。实际上,贾政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惊得一时忘了上前问候,而卫恙则是根本不打算同贾政交谈。在他看来,有辱名声倒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旁人发现自己曾在贾府教书的经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 贾政在整场会议中都处于发愣的状态,眼神游离,幸好这场会议中并没有他发言的资格。 会议结束后,满心疑惑的贾政四处打听卫恙的来历。一番周折后,他才得知卫恙乃是嘉祥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还是他顶头上司李轲的门生。三十九年时,卫恙因守孝而辞去官职,前不久才刚刚复职。 得知这一切真相的贾政,呆坐在办公桌案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虽有些愚钝,但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回想起此人是贾琏从江南请来,在贾府隐姓埋名教了一年书,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再联想到这一年来朝堂局势的种种变化,贾政不禁长叹一声,决定不再深究此事,后来长江水,长过前来人。 ............ 卫恙在兵部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并非来自官场,而是一封家乡的来信。 伯父在信中满是抱怨,言辞急切地诉说着有人操纵两淮河运,致使地方民生大乱,百姓苦不堪言,实在是可恶至极,希望他能在朝中谏言,为家乡百姓出一份力,帮衬一二。 卫恙看到信后,心中感到十分奇怪。他深知伯父向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而且信中所述之事也太过离奇,一时之间,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然而没过多久,潘松便找上门来,询问他是否收到家乡人的来信。 卫恙这才想起伯父的那封信,便将事情说与潘松听,潘松听后,二话不说,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重重地搁在卫恙面前,神情严肃地说道:“我叔公寄来的,说有人扰乱江南民生,地方乡绅都央求到他门前,求他出头。他写信也是问我,在京朝堂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卫恙听闻,心弦猛地紧绷起来,潘松的叔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天佑年间曾做过苏州府的知县,最后官至江西布政使,嘉祥二十九年,因年事已高而致仕,如今都已经七十多岁了。 卫恙之前也曾见过他几次,这位老大人虽在信中只是询问,但以他的阅历和身份,这其实已经是在透露重要的消息了。 “到底是什么事?” 卫恙追问道。 “我打听过了,在京的江南两淮籍贯的中下级官员差不多都陆续收到了家乡的来信。 信里的意思都是有人在操纵两淮河运,扰乱民生,现下已经有人家破产,妻离子散。已经有一部分官员准备上书控诉、弹劾漕运衙门管理不善,中饱私囊、官商勾结,祸乱江南。” 潘松一口气说完,眼中满是忧虑。 卫恙心中却不太相信所谓的家破人亡这般严重的情况,如此整齐划一、连贯的来信,在他看来,更像是有人在背后精心运作。 况且此时弹劾漕运衙门,他预感不会有好结果。 俞鹤伦为了说服漕运衙门下头的人接受近海运输线开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陛下今年年节下对他和济城侯府的赏赐比往年都多了几分,这足以表明陛下对俞鹤伦的赏识。 卫恙与潘松商量,决定先想办法了解事情的缘由,再根据具体情况做出定夺。 ........... 六月十八日,就在陛下率群臣在百姓的围观下验视完京河工程,宣布修缮案圆满成功后的第四天。 朝堂之上,一位御史突然站出来,声色俱厉地参奏内阁大学士兼漕运总督俞鹤伦渎职,指责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扰乱地方,恳请陛下下令彻查。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瞬间陷入一片哗然。 端坐于玉阶之上的陛下脸色阴沉,沉默不语,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悦。 群臣之首的首辅李嵇,心中既是疑惑不解,又对这个御史在此时出言无状感到愤怒不已。他深知此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这般贸然弹劾,时机实在是不对。 俞鹤伦则是立刻站出来,满脸惶恐地请罪,表示自己实在不知究竟有何过错,恳请陛下明鉴。 隆兴帝思索片刻后,最终表示本朝以法治天下,若无确凿实据,仅凭言语诬攻重臣乃是大罪,遂下命李嵇详查此事,再回奏朝堂。 散朝后,李嵇没有耽搁,立刻下命都察院派人去彻查此事。 可谁能想到,第二天弹劾俞鹤伦的奏章就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塞满了隆兴帝的桌案。 陛下看到这些奏章后,勃然大怒,将所有弹章尽数发还,并下令在都察院没有查出结果之前,再有官员上奏弹劾者,必将严惩不贷! 那些上了弹劾奏章的官员们见此情形,很快便把矛头对准了首辅李嵇,纷纷要求他秉公执事,从快处置此事,还百姓一个公道! 李嵇在处理这些奏章的过程中发现,上折弹劾的官员大多都是江南两淮官员。 于是,他找来一些相近的江南官员前来询问情况。当卫恙和潘松被叫到政事堂时,屋里已经坐着户部左侍郎贺襄,贺襄并非江南人,前户部尚书倒是江南人,但那位尚书随谢膑一同下台了,还连累了原来的右侍郎,导致其外迁辽东,任辽东布政使。 如今户部全由这位左侍郎代管,尚书与右侍郎之位都空缺着,陛下恐怕是有意选拔亲信来担任这些职位,只是时机尚未成熟,贸然行事恐怕会引发诸多非议。 除了贺襄之外,屋里还有大理寺卿田烨,他是昆山人;吏部右侍郎童观,扬州人。除此之外,卫恙还看到了自己的熟人,与他关系较为亲近的马歆、王适。不过,比起端坐在主位上的李嵇、李轲、贺襄、田烨、童观,他们二人只能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侍奉。 卫恙进来时,众人的对话已经进行了很久。此时正在说话的是童观,他今年四十八岁,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说话时却带着浓浓的扬州水乡腔调。他正当年,是夏崇老大人致仕后尚书之位有力的竞争人选。 “……开春以来,北京城里的物价不断下跌,可对于把货物运到北京的大多数商人而言都是亏本的,因为运价太高,到了三四月,承受不住亏损的商人把货不再运到北京,而是在江南就地售卖掉,结果江南的物价也开始不断下跌,大量商人的货物滞销,许多官员家里生意受了影响。 他们中很多人认为是漕运衙门操纵船价导致的,所以才有了这次弹劾。” “是海运开通的缘故吗?” 李轲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试探着问道。 “不全是,但至少漕运衙门在这里头掺和了不少。有传闻说去年下半年船价的猛跌,就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童观补充道。 “你前头已经说了,海运线开通后,船价下跌,既然是有人抛的,就有人收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为何如今运价却在高涨?” 李嵇目光犀利,直切问题的关键,运价。 这个问题一出,童观顿时语塞,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他若是继续说下去,无异于自揭家丑,还是不要为好,毕竟回家还是要面对父老乡亲的。 李嵇见童观不说话,便把目光转向田烨,结果田烨却低头喝着茶,装作没看到他的目光,李嵇心中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问向贺襄。 贺襄比童观小几岁,但和他是同一科进士,两人交情匪浅。见李嵇最后问向自己,便没有回避,不过他先是反问了李嵇一个问题。 “阁老可知如今江浙造船厂的订单都排到隆兴十年去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钺之可为我解惑?” 李嵇微微皱眉,好奇地问道。 贺襄谦逊地答曰:“钺之学问浅显,如何能为阁老解惑,只是因我代管户部,对此事略知一二罢了。” 屋内众人都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从去年中算起,船价就在不断下跌,抛售潮一波接着一波,好叫让阁老清楚,如今运河上已经没有三百石的河船了。 在抛售潮中,第一批接下船的大多亏本离场,手里的三百石船一艘就是一二百两,可到手就亏光了。 但这还不算完,接下五百石船的商人也开始亏损。南货北运京师,原本是比谁家手艺好、会拉客,手艺好的自然卖得好。 可如今市面上出现了一大批质量一般但价格低的货,这就挤压了他们的毛利。 问题还不止于此。 如果是这样,大不了忍几年,等辽东战事结束,再和那帮人慢慢算账。” 贺襄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屋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口中的那帮人是谁,但都默契地选择不提,这似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必要代价。 “可一个消息让江南的商人们都坐不住了。 这个消息就是我最先问您的那个问题,江浙造船厂已经被塞满订单了,可这个订单有点特别呀!” 贺襄故意卖了个关子,卫恙的好奇心也被他彻底勾起。 “这批订单都是千石的河船,八百石的都极为稀少。” 李嵇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明白贺襄要说什么,但他并没有截断贺襄的话,而是在脑海中快速思索起应对之策。 “我们都知道,船越大,运得货越多,摊到每件货上的成本就越低。对于自有船只的大商人而言,这是极为致命的,这意味着在价格上他们竞争不过那些拥有千石船的同行。 而出于成本竞争的考虑,大小商人竞相选择千石船托运,纷纷抛售手中的船只,这进一步导致五百石的船价下跌。而八百石以上的船价则是截然相反,一涨再涨。 有人卖就有人买,那些反应慢了一拍的船商手里囤了一大批五百石船只,他们不得不涨价。 理由有二,一是面向他们的货物市场正在萎缩,变得更加零散,这在时间上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二就是造船厂的千石订单了。任何人都可以判断出,随着千石船的入市下水,他们手里的船只会不断贬值,直到退出河运领域。换而言之,这批船商手里握着一堆几年后就要报废的船,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几年尽最大可能挽回损失,等待他们的就是家徒四壁,亏空殆尽。 事实上,这已经发生了。安徽布政司上月递上了一封公函,上面说从天佑元年起就从事河运的永定船行因为经营不善,账面上已经没有了钱,只好解散雇员,失去生计者不下四五百人。有能力的还好,那些手握千石船的行商们,正高价招人呢,可没能力的就难说了。 布政司之所以把这事写成公函发给户部,全是因为永定船行之前还挂着给户部干活的牌子,发函是告诉我们,这家船行已经没了。 话说回来,没能搭上千石船的商人们还有很多,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极为难受的。持有船只等于在不断亏钱,没有船的想卖货就得接受船商们的高运价,选择不北运就得接受江南市场的货物价格陷入下跌中,照样会亏钱,而且亏的人更多。 不论从哪个方向上来看,只要没有搭上俞大人背后那帮人船的,做生意就是在亏钱。不断有人因此而破产,所以最后就闹到朝堂上来了。” 贺襄滔滔不绝地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李轲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李嵇,发现他正在沉思,便转而问向贺襄一个问题:“是不是那些士绅亏的最多?” 贺襄笑而不答,他不是江南人不假,可他家乡德安府难道就没有业余从事商贸的士绅吗? 此时屋子里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听得大受震撼,这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事情,往史书上找,也不见得有。 卫恙到此并不觉得官员们的弹劾有什么问题,也理解了伯父信中的意思。在整个事件中,从货物的数量、价格到货运渠道,都被算计得死死的,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地方。 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精心操弄,恐怕任谁都不会相信。至于幕后黑手是谁,显然江南士绅们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俞鹤伦等人身上。 但要命的还不仅仅在于此,更在于整件事发生的时机选得实在是太巧妙了。 大战在即,同他们翻脸是李嵇和陛下不能接受的,大势并不站在江南士绅这一边。 第93章 拖字诀 马歆,身为刑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是个藏不住话的西北汉子,性格豪爽直率。此刻,他心中有疑,稍作犹豫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贺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声音洪亮而粗犷。 “你说吧。” 贺襄微微颔首,神色平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卑职不通经济,可也知晓从常识来讲,若是那些受损的商人们选择不北运货物,那么北京的货物势必会减少,货物的价格自然会抬升,可这与如今北京城内物价持续下跌的情况并不相符。 再者,江南乃天下富庶之地,若济城侯府以及相亲的商人选择将原本销往江南的货物补充北运缺额,且保持这样的低价,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多大的收益。 为何要如此行事呢?” 马歆一口气说完,眉头紧皱,眼中满是困惑。 这确实是个问题,卫恙也在暗自思索,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贺襄便开口回答了:“你倒是机敏,可那些受损的商人们也并非愚笨之辈。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发现济城侯府那帮人在粮食、丝绸、布匹等大宗货物上还没有出现货源短缺的情况,特别是在纺织制品方面。” “有人传闻,他们还扩建了纺织作坊,增加了上千张织机。受此影响,纺织原料棉、麻、葛、蚕丝的价格也开始上涨。” 童观在后面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犹豫。 李嵇收回飘远的神思,目光缓缓环视屋内众人,他心中明白,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已难以挽回。 当下之计,先让都察院的人去查,等个一二月时间,有了确切结果,再做回应也不迟。 李嵇心中暗自打定主意,用出了拖字诀,先等等风向,再做下一步打算。 既然首辅给出了处理方案,众人也各自领了差事,便都纷纷散去。 出门后的贺襄、童观、田烨三人并肩走在出宫回衙的长廊道上。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长廊的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映在三人的身上,却也驱散不了他们心中的阴霾。 三人各怀心思,气氛略显沉闷。田烨年纪最大,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微微转头,看向刚才在堂中侃侃而谈、大放光彩的贺襄,问道:“钺之,你觉着虞公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坐舟垂钓,静观风浪起罢了。” 贺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他到时候怎么面对官员的谩骂、攻击呢?” 童观有些疑惑,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在他看来,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首辅李嵇必将面临巨大的压力。 “珲育兄,别忘了虞公可不是江南人。” 贺襄笑着打趣道,他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调侃,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钺之慎言,虞公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此事关系重大,他不会推辞的。” 童观脸色一变,急忙劝诫道。 “珲育兄,你又何必假做此态?” 贺襄嘴角流露出一丝讥笑,“二位扪心自问,江南官员此次的上书行动如此一致,难道不是在抱团示威吗?” 此言一出,田、童二人面色一沉,他们心中明白,贺襄所说的是实情。 “上书之人背后必有人统筹谋划,如今摆明了是两虎相争,虞公怎么会轻易插手呢? 要知道你们江南理学士人忍性支持虞公坐上首辅的位置,胡阁老低头拱手让路,难道不是在让虞公站在前头受风吹火烤,你们在背后等时机吗? 你我清楚,虞公也清楚。 如今你们有了难处,他自然心里是高兴的,背后少了掣肘,办事也轻松些。你我又何必装聋作哑,更何况.......” 说到此处,贺襄突然转过身,正对着童观、田烨二人,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珲育兄,你我只需要脱去这身官服,换身普通点的,到茶楼酒肆里一坐,就知道在如今的京城百姓心中是何等感激陛下和虞公的新政的了。 现在北京城物价低,对陛下来说是好的,对虞公也是好的,他们为什么要为你们,火中取栗呢?” 贺襄一边说着,眼神不断在二人身上游离,打量中的玩味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而在三人离开后的政事堂,李嵇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安排,点兵点将。 “马歆。” 李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旷的政事堂中回荡。 “卑职在。” 马歆一听李嵇点到他,立刻躬身答道,动作干脆利落,脸上带着一丝敬畏,等待着李嵇的命令。 “你会同都察院的人去江南查这件事,刑部的协理公文,过后我会补给胡大人的,这样也免得他在背后说我不体下情。” “是。” 马歆应道,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但记住,你去江南后,重点不在于查这件事的表面现象,而是要搞清楚事情发生的源头和时间。” 马歆有些不解,他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卑职未听明白,源头和时间指的是什么,还望大人示下。” “源头指的是最先抛船的人,时间也很简单,贺钺之说江浙造船厂的订单已经满了,你去查,最先下订单的是谁。” 李嵇耐心地解释道,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马歆,似乎在期待着他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马歆瞳孔微张,心中暗自思忖,虞公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怀疑背后还有人在操纵这一切?可如果不是济城侯府那帮人,那岂不是牵连的范围更广,事情更加复杂了。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应道:“是。” “王适。” “卑职在。” 王适见虞公点将,早有准备,马上应声。 “你去查京城那些低价售货、生意兴隆的店铺,看看他们背后除了漕运衙门的人,还有谁在参与。” 李嵇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任务,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全。 “是。” 王适坚定地回答道。 卫恙一边等虞公下令,一边在心中暗自思索虞公想要查什么。他深知此时插手两虎纷争,极有可能徒惹麻烦,但他也明白,在这朝堂之上,身不由己。 “卫恙。” “卑职在。” 卫恙正想着,李嵇就点到了他。他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 “你写信给高大人,不必隐瞒,就说我想知道今年泉州同西洋的海贸情形以及对岸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 卫恙没想到李嵇会去查海贸,他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李嵇口中的高大人是他的师门长辈高审,现任福建巡抚。 他连忙应道:“是。” “潘松。” 李嵇继续点名。 “卑职在。” 潘松也是等候已久。 “你去翻去年户部的账,从漕运衙门、近海水师、辽东布政司的账册里给我弄清楚一样东西。” 李嵇说到此处顿住,疾风令行之下骤然而止,四人只觉浓云摧城。 “勋贵们利用海运大概走私了多少货物。” 李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说出了这个惊人的任务。 此言一出,连李轲都猛然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惊讶。四人也忍不住抬头看李嵇,他们心中都明白,查这个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弄不好甚至会死人。 在这档口,若是闹出大事来,陛下都不会为李嵇开脱的。 受命的潘松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涌起一阵恐惧。 李嵇却面不改色,他看着潘松,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说道:“尽力而为,若是遇上难处,保全自己要紧。” “是。” 潘松一听不是死命令,心下也放松了一些,尺寸拿捏他还是会的。 .......... 贺襄同童田二人分别后,没有直接回官署,而是回到家中,换了一身普通的便服,前往一处茶楼饮茶听戏。 他看似悠闲地坐在茶楼里,实则心中一直在盘算着朝堂上的事情。没多久,他等的人到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李嵇处离开的潘松。 潘松是李轲的门生没错,但同时也是贺襄的下属,在这复杂的官场关系中,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联系。 潘松一离开政事堂,就匆匆赶来茶楼,他坐下时,头上还有细密的汗丝,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他刚坐下,便预备开口通报情况,贺襄拿着扇子的手轻轻一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潘松便立刻住了嘴。 他静下心来,拿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时小二正好端上一杯茶,潘松吹了吹,喝了一口解渴,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戏台上一折完毕,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贺襄终于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潘松,开口说道:“怎么,我们的首辅大人是有了什么决定,让你这般慌张。”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试图缓解潘松的紧张。 潘松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消息透露出去:“虞公有意查探海运走私情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旁人听到。 “哦!” 贺襄顿时提起兴趣,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示意潘松将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情细细讲来。 等听完潘松的话,贺襄陷入了沉思。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许久后,他问潘松:“虞公认为除了济城侯府外还有人,你觉得是谁?” “回禀大人,按虞公的想法自然是齐国公府等人在背后。” 潘松恭敬地回答道。 “这不是理由,” 贺襄循循善诱,“横云,我问你,现在的时机好吗,对于江南官员而言。”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引导,希望潘松能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当然算不得好,大战在即,就算抓住济城侯府等人在背后操作的实据,俞阁老也可以用正常商业行为的理由搪塞过去。 现在的形势是有利于俞阁老,除非两淮闹出大乱子。” 潘松自信十足地分析道,朝野稍聪明些的对局势的把握都应该很清楚。 “横云,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是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还是有意为之?” 贺襄继续引导着潘松的思路,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深邃,似乎已经看到了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 潘松屏气凝神,等待着贺襄的教导。 “是因为辽东战事才有了开海运,有了近海运输线的开通才有了河运船价的下跌,也才有了如今江南士绅的怨气冲天。 辽东战事是齐国公府,漕运是济城侯府,他们互不相属,不是一系,可做事却如此水到渠成,如观江水东去,滔滔不绝。 如何不让人疑心?若说是西南系指挥的漕运系,这个理由,你信吗? 虞公如此做就是在怀疑这是故意为之,若是如此就说明在两系勋贵外,有人有能力说服他们,将他们串联起来。 那这样的话就很可怕了。 现在或许受损的是江南士绅,可虞公在战后继续推行新政的难度却也会无限增大。这如何让虞公不心下生忧?” 贺襄一边说,一边也在理清自己的思绪。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有力。 “照大人所思,是谁在串联两系勋贵?” 潘松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 四十出头、两鬓尤有青丝的贺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心中也在不断地思索着。 西南系和漕运系利益牵连不大,两系勋贵人家在嘉祥年间私交甚少。 能串联他们,要么是以势压人,要么是以利诱之。前者自前代缮国公之后勋贵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后者的话,江南系内部斗争激烈,王子腾和贾琏一中一青先后被外派出京,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陛下又用何会等人在京营中掺沙,是四系勋贵中受创最为严重的,势力也最小,很难想象他们能有什么利益拉动两系勋贵联合。 而元从系,镇国公府的牛继清同齐国公府的陈瑞文在战事大局未定之前斗争时有发生,双方不下绊子就算是好的了。 “可如果不是这两帮人,又是谁在背后呢?总不会是李..........” 贺襄联想到此,最初觉得荒诞无稽,可继续往回找蛛丝马迹,越找越心惊。 京河修缮案的顺利进行,前后用时不过一年,最关键的财用问题,还没开始议,蓟辽总督的一封平辽策就将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新政的核心 —— 税改,如今已经在山东试行,从地方的反馈来看,效果好得很,地方军头们也没多刁难,这是开了一个好头,为后来人做好了铺垫。试行虽是李嵇在辽东战事的前提下提的条件,可勋贵们又不止齐国公府一家,西南一系,如今想来确实太过顺利了些。 如今的河运虽闹得沸沸扬扬,可京城百姓浑然不觉,所得受益只觉是李嵇之功,虞公如今政声日隆,像极了一个人。 “可若如此,他又何必派人去查呢?” 贺襄越想越乱,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难以找到出口。他只得中断向下延伸的思绪,回复潘松,“我也不知道,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所以才要你们去查呀。 不过如今是多事之秋就对了,江南官员如此团结一致,必是胡阁老在背后联系,可他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忠献亲王倒了,他都没倒了,如此逆大势而行,不像他的风格呀。” 困惑与纠结,是当前的写照了。 潘松心里也赞同江南官员行为的背后有胡之问的推动。 第94章 饮马梁房口 七月伊始,骄阳似火,炙烤着辽东大地,位于海滨的梁房口却仿若一片沸腾的热海,自去年年中起,这里的海边码头便开启了一场从未停歇的忙碌盛宴。 登上距码头一箭之地的海岸小山包,海风猎猎,吹得衣袂翻飞。山包上,一队精悍的人马整齐列阵,甲胄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峻光芒,他们呈扇形散开,无声拱卫着中心。中心处,两张胡凳相对而置,凳间矮几之上,酒壶、杯盏错落,美酒潋滟生光,映着对坐二人的面庞。几步开外,侍从们手脚麻利,正精心烤制着肥美的羊肉,火苗舔舐着羊架,油脂“滋滋”滴落,瞬间在炽热的炭火中化作刺鼻浓烟,香气却随之四溢飘散,惹得众人喉间微动。 从这小山包俯瞰,梁房口码头的盛景尽收眼底。码头上,人声鼎沸,号子声此起彼伏,工匠们如蝼蚁穿梭,扛着木料、砖石匆匆奔走。尚未完工的扩建区域,巨型吊车正吊起沉重的石料,缓缓安置到位,激起团团尘雾;已启用的部分,栈桥向海面延展,商船、渔船、水师战舰密密麻麻地挤靠在一起,船帆如云,五颜六色,在海风中鼓荡。 水师战舰最为引人注目,一艘艘楼船巍峨高耸,船舷两侧的巨桨整齐划动,破水前行,溅起丈高的白色浪花,带起的海风呼啸着,仿佛要将岸边的沙石一并卷走 顺着山包上的人的目光极目远眺,在海天相接之处,一条银白丝带蜿蜒浮现,那便是辽河入海口。唯有在这晴空万里、苍穹如碧的绝佳天气,方能得见如此奇景。河口处,水流奔涌,与海水激烈碰撞,搅起巨大的漩涡,仿若混沌初开的天地奇景。 远方,点点白帆穿梭其间,或是归家的渔舟,或是远行的商船,渺小却坚韧,为这壮阔山河添了一抹灵动的烟火气。 山包上席地而坐、饮酒观景的正是贾琏和萧愈,他们二人正喝着,从梁房口城中方向出来一骑人马,朝这边而言,小山包上的守卫发现了,小步附耳禀报萧愈。 贾琏问怎么了? 萧愈嘴里正塞满肉,等咽下去,饮了口酒,才慢慢说了。 贾琏笑了,同他打趣道:“我猜又是陈老大,说不得是他鼻子太灵,在城里头也闻到了这烤肉的香,过来找我们吃酒的。” 萧愈没有应答,继续往嘴里塞肉干饭,对面的贾琏习惯了,只是饮酒,时不时吃点肉喂腹。 出城的那队人马越来越近,到了山包下头,只一两人上山,其余在下面下马等待。 走到近前,果然是陈维尹,贾琏没有猜错。陈维尹在京时虽然体态壮硕,在一代公侯子弟中是有数的猛人,但面上尚有京城贵公子的模样,可如今在辽东数年,旧年气息全无,皮肤晒得黢黑,和萧愈有得一比。 虎口已经不是茧了,而是醒目的疮疤、刀痕,贾琏看见陈维尹来之后搭在萧愈肩膀上的那双粗糙的大手,脑海下意识飘过这句念头。 陈维尹见到他们的第一句就是,“怎么又是这个小山包,你们二人天天在这喝酒吃肉,可劳累了侯景熙,他每日出城进城,一身风尘,隔远了我都快认不得当初那个好吹箫、吟诗的假书生了。” 萧愈只是憨笑,抬头同陈维尹打过招呼,继续同一个刚端上来的酥皮羊腿作战。 贾琏用酒杯往旁一指,示意陈维尹坐下,轻松地回应道:“那是他身处辽东,上头没人罩着,可不得勤勉些,不像我们,上头还有伯父看着,自然有的是时间玩。” 陈维尹接过萧家亲卫递上的酒杯,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就往杯里倒,然后一饮而尽。 “不说玩笑了,给,看看吧!”陈维尹将嘴角的酒滴一抹,从怀里掏出一封已开封的信,上面没有署名寄给谁,只有寄信人——谢五。 贾琏把酒往桌上一搁,用绢擦了擦手,才接过信取出来看。 贾琏就是随意一扫,将信放了回去。 “无趣的很,这有什么值得写的。” “河运闹出这样的事,是我们先前就有预料的,可没说济城侯府要对上胡之问呀。”谢鳞的信里写得很清楚,是俞鹤伦的意思,陈维尹当然知道俞鹤伦的顾虑。 “河运上他们吃了这么多钱,和他们比,我们都成吃斋的了,现在出了事找上我们,是不是他们赚的钱也得分我们一份呀?”贾琏看着酒杯里浮起的酒泡,调侃起远在京城的那些个老头。 “如果俞鹤伦要求我们表态怎么办?”陈维尹品着酒的余味,陈了些,还是黄酒,准是江南来的船捎带的。 “个人做个人的事,胡之问是胡之问,如果遇到难题,就拉上我们,要他们做什么? 河运不如我们来做,钱我们来赚,事我们来扛?”贾琏连番怼空气。 “怎么回信?” “伯父知道不?” “我让人带信给父亲了,估计要两天才有信。” 陈维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又只沉默了一两息功夫,就问贾琏,“胡公出面是什么意思,就单纯出于乡谊?” “我又不是胡之问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如今当政的是虞公,从朝政的角度,就是在野的士人借事发声,辽东战事不好阻拦、京河是要修的,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就算不是错也得闹上一闹,毕竟再不干点活,天下百姓还记得他们是谁吗,怕是心里就剩虞公一个月亮了。”贾琏只讲了最直接的一点,就没了兴趣,替自己的利益发声再自然不过,只是胡之问选的时机有点耐人寻味罢了。 陈维尹看着贾琏懒散的样,知道他对这事完全没兴趣,在他没留意的事情上总是这样。陆安常说,贾琏同何庞投契,就是因为他是个知道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拿刀的人。 隆兴元年入宫时就是这样,他和陆安几个紧张的不行,可贾琏即使是居于深宫,一人独处,也是毫无敬意,宫殿搭建所营造的压迫感和巍峨对他而言仿佛不存在,在众侍卫中显得格格不入。 贾琏之前说,挑动河运纯是转移注意力,可如果事情闹大,就不是转移注意力了。 陈维尹懒得想下去,吃起肉来,又说起营里的事,可也只坐了两三刻钟,就走了。 萧愈干饭也干得肚子撑了起来,拿起酒解腻,看着远去的烟尘,擦干净嘴问了一句,“你话好像没说全。” “陈老大只是一个儿子,更是个崇拜父亲的孝顺儿子。” 萧愈没有再多言,拍了拍胀起来的大肚子,只是觉得无趣。 抬头看见天空中的飞鸟徘徊,哼起了小调。 贾琏听着歌谣,心里对京城的局势进行复盘,结论是无关大势。 他之所以劝说,春秋社背后的勋贵在河运上制造引子,引来漕运和元从系的跟风,更把河运的利益大头让给俞鹤伦他们。 除了讲给他们听的,还有两个考虑,一是希望打击江南两淮的士绅阶层,他们的势力已经不止于田地乡野,自给自足的形态严重阻碍了江南商业力量的发展,必须让他们对商业抱有敬畏,他们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即使是士人的权力也不能庇护他们免受竞争。 二是从私心来讲,勋贵派系是具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但除了江南系,其余三系深耕地方,元从之于九边西北、西南之于辽东、漕运之于两淮。 京城就是个围城,江南系的开国勋贵们在国朝初年得到了远超地位的殊荣是有代价的,北京对于志在天下的人而言,就是它乡,没有人可以长久地留在场内,时间久了还是要回家的。但江南是天下地域中士人成分最为浓厚的,江南系在家乡已经几无立足之地。 如果他要获得江南系的最终胜利,必须为跟随他的人谋求一个清晰可见的未来,进有所得,退有所保,为将者,谋胜而先虑败。只有获得他们的支持,贾琏才能继续在这张牌桌上待下去,不然光耍嘴皮子,那就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但是对于取得多大效果,贾琏并不追求,反正消耗的是漕运和江南士绅的力量,而贪多嚼不烂,一件事九个目的,那是铁了心吃秤砣。 第95章 维扬云雨 《尚书.禹贡》写 “淮海惟扬州”,惟通维,故称维扬。 林如海在扬州快有近九年了,像他这样在扬州任上一任如此之长的屈指可数。他身形清瘦,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两鬓的霜色,无声诉说着沧桑。面庞消瘦,颧骨微微凸起,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眸却透着久经宦海的锐利与深沉。整日被盐务拖累,他时常眉头紧锁,眉心处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藏着无数的心事与烦恼。 他的前辈大多都倒在了钱和女人上,可他到现在都屹立不倒,让两淮的盐商们对他敬佩不已,却又满心忌惮。于是也只能忍着痛交钱,一年比一年多,只求花钱让这位能够荣升走人,换个背景差点的,最好是个穷苦出身,让他尝尝扬州瘦马、堆银积山的腐败腐败。 说来有趣,嘉祥年间林海受今上推举上马扬州巡盐御史,盐商们也送过瘦马,虽然他们知道林如海的夫人是荣国公府的大小姐。第一次瘦马被退了回来,在盐商们的预料之中,换个花样再试。两三次之后还是不行,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淮阳侯府的人找上了第一个送瘦马的盐商,客客气气地讲,适可而止。 盐商送人方出门,就收到下人禀报,运往湖广的盐船在九江被扣了,说是手续不全,而后续很简单,这艘船被以各种理由扣押在九江江关长达一年之久。这位盐商的儿子在一次出城游船狎妓的时候,被人围在湖面上两天三夜,洋相尽出。 这个儿子娇生惯了,再加上他们家有个当一省布政使的舅舅,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找人在林海夫人贾氏出门的路上闹事,因为有传闻 —— 贾氏的身体不好。 本来盐商们还看着戏,结果马上就成了戏中人。这个人死了,在扬州最繁华的秦楼楚馆一条街上,被十几匹发狂的北地骏马活生生踩踏而死,尸骨都认不全。 同行的富商公子们都吓的六魄飞散,那些名扬两淮的名妓更是瘫软在地,衣衫不整下的雪白却也无人关注,就是日常在街边闲逛、举止下流的登徒子、地痞流氓也吓得尿流一地。 这位公子哥的惨叫只维持了十几息功夫就没了气,身旁的仆从想上前救人,可也被马撞开,有几个不留意被马腿踩断了大腿。 等到发狂的骏马安静下来,只剩一滩血肉了,呕吐之声此起彼伏,赶来的差役都不知道要不要收尸。 那位富商自然痛哭不已,可儿子的棺椁还没下葬,那个任布政使的妻兄就因党争下狱,又查出任内出现巨额亏空,被判流放辽东。他还没来得及心惊,在儿子入土不到一月,漕运衙门找上了门,说他运贩私盐,勾结匪徒,将人给抓走了。 于是不到数月,这位富甲一方、豪财百万的富商家破人亡,家财尽数抄没充公。 其余盐商都吓得不敢乱动,等时间过久了,一次漕运衙门里的几个军头受盐商宴请,喝多了才在酒席上吐了一点风声,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命令,只知道是从京城里传来的,连同信送到的还有一大叠那位犯事富商的罪证。 可即使这样,漕运衙门也是等到那位布政使倒了才出动人马抄家灭门。他们也是听几个勋贵家的人瞎传,说是由于贾氏被惊吓的缘故惹恼了京城的某个人,才来了这般祸事。 听了这等传闻的盐商们心内戚戚,彻底放弃了跟这位巡盐御史过招的心思,要不然就是今上登位,也不能叫他们吐钱出来。比起远在天边的皇帝,近在眼前的骏马他们还是认的,毕竟出了事都不知道找谁算账。 这一日,林如海同幕僚商议今年的盐税事务,河运上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可盐税今年仅上半年就比去年同期多出十五万两。林如海看了今年上缴盐税的盐商名单,排名靠后的几个熟悉的名字消失了。 两淮已经不是用乱可以解释的了。 就在这时,门子在外通报,有人递帖,自称后辈,林如海有些疑惑,从门子手中取过帖子看,名字留的是昆山顾十九。林如海拿过帖子久久不能回神,这两淮都成了龙潭宝地了,谁都想来看看,也不知是求金子银子,还是帽子。 一旁的师爷和幕僚对视一眼没有插话,从他们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看到名帖上的内容,昆山就算了,昆山后头跟着顾,是谁他们还是有点数的,不然怎么在江南混。知道了自然也就没他们说话的地方。 “把人请进偏厅吧,我这边忙完就过去。” ........ 林如海进偏厅的第一句话就是,“顾嶷,你前年不是去四川游历了吗?去年我给你父亲通信,他在回信中写你至少要今年年底才会回乡,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顾嶷一袭月白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镶着精致的滚边,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走起路来玉佩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面容白皙如玉,剑眉星目,嘴角总是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玉冠之中,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更添了几分不羁的气质。 “师叔,我开春在峨眉山上收到河运不正常的消息,就预备回乡了,紧赶慢赶这才在六月底回了昆山。” 顾嶷轻描淡写地回了林如海的问,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身体微微后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姿态十分闲适。 “你祖父身体怎么样?” “还是照旧硬朗,问我去不去考学,我回了句不,他就拿起拐杖赶人了。这不,我离了家,无处可去只得来投奔师叔了。” 顾嶷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脸上满是调皮的神色,仿佛在讲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若是只是想在入仕前四处增长见识,我是支持的,可心还是要收的好。” 林如海坐到主位上,习惯性地以长辈的身份对顾嶷进行教导,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中带着关切与期许。 “师叔的话,侄儿记得。可我祖父是进士,父亲也是进士,我家三人中大哥已经是进士,二哥已是举人,只待春闱,我们家又不缺我一个进士。” 顾嶷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你们兄弟三人天资好,才更要珍惜。” 林如海也只点到为止,“你来我这里,是待待而已,还是另有安排?” “还是师叔慧眼如炬,我想在师叔手下做个幕僚混个日子。” 顾嶷笑嘻嘻的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 林如海看着这个后辈,心里很清楚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于是稍往里头问了一句,“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顾嶷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坐直了身体,“师叔,我一回江南,人们到处在唉声叹气,如今都察院同刑部的人恐怕已经到江南了。 如何不引人关注呢。” “你若是问这件事,岂不是来错了地方。” 林如海轻笑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依我之见,未错也。” 顾嶷讲起他的理解,神色越发专注,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踱步,“江南士人都说,是漕运系的人做的乱。师叔做得巡盐御史的苦差,如今能有九年,同漕运系的联系不深吗?” “是老师跟你讲的,还是自己猜得?” 林如海对于后辈的揣测显得异常平静,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顾嶷。 “师侄猜的。” 顾嶷拱手躬身,神色恭敬,“但又不是猜的。” 林如海静静听着。 “我在四川游历,到川西跟随一队千余骑兵深入康藏,在那里看到了拉藏汗下手军队同拉萨僧兵的冲突,从被俘的人那里知道,准噶尔为谋求统一蒙古,用兵青海,强压拉藏汗,期望获得对拉萨的控制。拉藏汗在去岁引起西藏内乱,我所跟随的骑兵大队,正是前往拉萨的,去见拉萨僧俗界的高层人物的。 随军过程中,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告诉我去年四月准噶尔从极北之地的俄罗斯那里买进大量火器,论其威力只稍逊匠造监最新式火枪,而匠造监的火枪在从台湾获得西洋枪技艺后进行融合改造的最新式火枪,造价如今看来依旧高昂,产量低下,到现在没能大规模装备步军营,只作为试用少量备给了亲军营。 陕甘诸镇备给的火枪还是嘉祥二十五年制的,在大规模对战中对上准噶尔,并不占优。 他还透露给我一个机密,枢密院的军档里一直有记录,在嘉祥二十九年后金北方驻屯军在越过松花江后的极北之地同俄罗斯人进行了一场交战,但具体情形枢密院也不知道,后金对这场战事的情报进行了封锁,枢密院的探子根本无法深入腹地。 他又和我讲,云南茶马道都司数年前有禀奏,缅甸亦有乱生,同缅甸相接的几个土司都上奏云南布政司,他们境内有流军四窜,请中央处理。 他最后问了我一句话,你们士人说我们是中国,天下之中,物产丰饶,非四夷可比。可北方旧患未除,又生俄罗斯,东南海面未靖,洋船横行南洋,其中货物制造技艺精密,便是内宫监的皇家工匠也不能仿制。 这个天下还是孔圣人书里讲的那个天下吗?三代之治还能治理的了这个天下吗?” 顾嶷说完,不羁之气已无存,反而是露出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风骨,他的眼神坚定而炽热,紧紧地盯着林如海,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林如海听后,心内感慨,“你说的那个人是陆安吧?” “是的,师叔。” “那就继续往下说吧,让师叔听听你的猜测。” “是,师叔。西南的川西守备府组织人员深入西藏前往拉萨,陕甘诸镇探听西北情报,现下朝廷预备用兵东北,那东南呢? 河运表面上是漕运系的借海运扰动两淮,可关键在一个借字上,借的是势,势比其余的都重要。海运一开,军队走私是小,闽浙商人借旗子走私是小,重要的是海上诸势力的较量,过去海面上只有甄家为首的皇商,其它商人都是借由台湾同西洋商人交易,双方保持着不言于表的默契。 如今闽浙商人如此大肆走私,侵害皇商群体的利益是小,同对岸关系恶化为大,如果对岸不愿再忍受,封锁劫掠海面,那以后是不是要用兵收复台湾,破坏太祖同郑公的协议? 要收复台湾,就要大办水师,规模比如今又要大上数倍,到时是不是福建商人百年以来的夙愿就此达成,又引得江南动乱? 天下士人以为平定辽东,就可以享天下太平,少征赋税,从勋贵手中夺回大权,是不是又是一种痴心妄想呢? 以我之见,勋贵行动缜密有序,排兵布阵远超我们,如今河运不过开胃小菜,就引得胡之问出手,我们在局势是何等不利? 师侄在陆安身上没有看到勋贵内部衰败的迹象,相反,陆安虽文弱,可在雪山之上指点山川,那时的气势又岂是一副身躯所能遮掩的。 师侄来师叔处,是为了一个人。” 顾嶷讲到最后,声气雄壮,豪气迸发,双手握拳。 林如海向椅背一靠,看着这个青年,想起了昔年在京城中那个一度胯刀备弓的少年,听闻他要娶他姑姑,带着人马到府前示威,说若有背心,叫他死于乱箭之下。当时他哭笑不得,婚后同妻子闺中闲聊,讲起这段趣事,才知道少年年幼时祖父忙于政务,父亲责罚异常,祖母并不赞同他的惹事生非,只有他妻子时常维护。他妻子那时还讲,“你既知道,若是敢有欺负我的,我定写信给琏儿,叫他为我出气,到时你就是被打成猪头,也别想好过。” 可婚后多年,夫妻又哪有嫌隙呢。 “是贾琏对吧。” “是的,师叔。陆安在雪山上喝着酥油茶告诉我,如果想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就去找贾琏,如果他愿意,会告诉我的。” 顾嶷郑重地应答,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 屋内陷入长久地寂静。 最后是林如海低沉地声音响起,“就这样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在我这做个幕僚,历练历练吧。 用不了多久的。” “谢师叔。” 顾嶷回礼时,腰弯的极深,不见面下。 第96章 近门苑 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天际,林如海结束了一天在衙署的繁忙公务,步履匆匆地回到府上。一路上,他未曾有片刻停留,向管家询问了夫人贾敏的所在后,便径直朝着那熟悉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如墨般缓缓铺开。贾敏正坐在里间,神色平静地喝着药,身旁一两个小丫鬟静静地伺候着。那药汤苦极了,光是端药的丫鬟闻着那股味儿,都觉得心里发苦。 私下里,丫鬟们常暗自思忖,夫人这般善良的人,老天为何不多眷顾些呢?夫人身子孱弱,小姐又不在身边,老爷白天出门办公,夫人一个人在府里操持大小事务,实在是辛苦。 贾敏的面容,恰似秋日里绽放的娇花,虽经岁月洗礼,却愈发添了几分成熟与温婉。她的眉眼间透着优雅,眼眸犹如一汪清泉,澄澈而明亮,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精心地挽成了江南流行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身上所穿的服饰,尽显江南的婉约风尚,质地轻柔的绸缎,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飘动,衣角处绣着精致的花纹,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勋贵之家独有的考究与奢华,不经意间流露出管家女主人的威严。 她面色平静地端起药汤,轻轻抿了一口,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她却似饮甜茶一般,神色安然。就在她喝药的功夫,林如海走了进来。 林如海进屋后,目光立刻落在贾敏身上,关切地问道:“敏儿,今日觉得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满是对妻子的关怀。 贾敏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挺好的,你先去换身衣裳,免得汗湿衣襟,身子受风。” 说着,她微微蹙了蹙眉。 七月的江南,酷热难耐。贾敏身子弱,既受不得炎热,又享受不了冰敬,只能让屋内多通风。此时正值一天昼夜交替之时,这般天气,即便静坐着也会汗流浃背,更何况林如海劳累了一天。 林如海微微点头,依了贾敏的话,他也实在不想让自己的汗臭熏到心爱的妻子。贾敏见状,指了指身旁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说道:“薄儿,你去伺候老爷换衣服吧。” 待林如海换完衣服回来,贾敏刚好喝完了药。林如海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问道:“敏儿,这药喝着如何?” 贾敏放下手中的药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说道:“这药还是和往常一样,药效很好。说起来,还得多亏了琏儿,找的大夫配的这方子,我才好受了许多,就是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 林如海轻轻颔首,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意,说道:“吃着好就好,若是实在好不了,老天不作美,这药我们也吃的起,就是苦了你了。” 紧接着,夫妻二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京中黛玉的近况。 贾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蕴儿那丫头写信来说,黛玉已不再在先生那儿读书了,不过其余都好,日常吃住都好得很。凤姐儿如今管家,对黛玉也关心得很。” 林如海微微点头,轻声应承着,可当听到贾敏说黛玉师父已离去的消息时,他的心猛地一沉。他自然知道黛玉师父是谁,嘉兴卫恙,京中邸报上显示此人已经到兵部就职了。他转念又想起今日见的顾嶷,只觉京中形势愈发复杂,突然脑海中又有一念:如今青年才俊志远气盛,让人生羡,而自己如今已然老去。 不过,这哀叹并未持续多久,他的心中很快又被对家人的牵挂填满。他心下只希望能守着这个小家,为女儿玉儿谋一个好未来,于他而言,便是人生之大幸了。 屋内,暖黄的灯光轻轻摇曳,映照着夫妻二人相依而坐的身影。 ......... 八月初贾琏又收到谢鳞写的信,信里的意思很简单:七月二十八日,一对衣衫褴褛、久经风霜的老夫妇携一幼孙,在京城正午时分敲响了顺天府门前的大鼓,升堂之后状告漕运衙门侵吞家产、谋财害命,设计谋害其子一家三口,仅存一孙幸免。 消息很快在京城传开,不到两日,京城百姓上至宫中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皆有耳闻,酒肆茶楼非议不断。七日后,城中便有儿歌传开,陛下震怒,下令严查。 ......... 比起京城外头的热闹,宝玉却别有趣味。 自年初金荣离奇死去后,族学迎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这先生是个极为古板的老夫子,教学风格严谨刻板到了极致,整日里只让学生们死啃四书。想必是得了贾政的授意,但凡族学中的子弟犯了错,他动不动就罚站、罚背书,宝玉自然也难以幸免。宝玉本就对那些经书厌恶至极,金荣死后,他心中更是愤愤不平,读书时愈发心不在焉,满心的不情愿。 这位老夫子不仅严厉惩罚学生,还时常向贾政告状,害得贾政几次三番对宝玉大打出手。虽说贾母总是庇护着宝玉,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王夫人心疼儿子,便向贾政求情:“宝玉年初刚受了惊吓,心里对那事一直过不去。那日他说的话,老爷你也听见了。如今他就是心气还没缓过来,所以读书才不上心。不如让他歇上两天,再慢慢读书,你看如何?” 这番话得到了贾母的赞同,贾政虽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驳了母亲和夫人的面子,只得勉强接受,不过还是放下狠话:“若是他再不肯读书,只知道玩耍,那就打死算了,就当我没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得了空闲的宝玉,不仅常与黛玉、宝钗等姐妹相伴,也时常前往东府找秦钟玩耍。此时秦可卿病重,久久不见好转。一次,冯紫英与贾蓉一同玩时,得知了此事,便说道:“我认识一位学问渊博、精通医理的先生,或许能诊治一番。” 贾蓉与母亲尤氏商议后,派人去请了这位张先生前来。 宝玉与冯紫英本就相识。一次,薛蟠设宴邀人喝酒,宝玉、冯紫英也在受邀之列。秦钟听闻此事,也想要去,一是冯紫英为他姐姐介绍了大夫,理应前去道谢;二是去赴宴的都是富贵公子,场面必定奢华,他心里也想见识见识这富贵场中的模样。 宝玉觉得带秦钟去也无妨,于是便带着他一同前往。 酒宴在京城一处临水的豪华酒楼举行。远远望去,那酒楼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在粼粼波光的映照下,更显金碧辉煌。走近些,便能听见从楼内飘出的靡靡之音,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 一踏入酒楼,秦钟便被眼前的奢华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大堂内,雕梁画栋,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字画,头顶的琉璃灯盏,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整个大堂照得如同白昼。地面是由光滑的大理石铺就,倒映着人们的身影,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脂粉香,许多房间里都传出欢声笑语,只见一群群女戏子身着华丽的服饰,浓妆艳抹,陪坐在那些富贵公子身旁,或斟酒,或说笑,或轻歌曼舞。 秦钟的眼睛里闪烁着羡慕的光芒,脸上满是沉醉的神情,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一会儿看看这边精美的摆件,一会儿又瞧瞧那边婀娜多姿的女戏子,心中满是新奇与惊叹。这一切,都是他在秦家从未见过的,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入席之后,秦钟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每一道菜都做得精致无比,让人不忍下箸。还有一二戏子在旁陪侍,她们身姿轻盈,笑语嫣然,不时为众人斟酒、布菜,那眉眼间的风情,让秦钟看得心驰神往。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心中暗自感叹,这富贵人家的生活,果然是如梦如幻,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宝玉将秦钟介绍给早已等候在此的众人,其中有做东的薛蟠,还有冯紫英、卫若兰等世家子弟。众人看到秦钟的那一刻,都不禁为他的玉秀之姿所惊叹。 薛蟠心中暗自想道:“怪不得金荣要闹事,香怜也愿意和他们相处,这秦家小相公长得也太好看了,比香怜还要出众几分。 这气质,怪不得宝玉舍不得呢,难怪闹出那般事来。” 不过,薛蟠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至于凑上前去,他可不敢,要是让母亲知道了,他可就不是被拘在母亲身边那么简单了,还是离远点为妙。 等人都到齐了,做东的薛蟠端起酒杯,大声说道:“今日难得大家相聚,来,先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允,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宴渐入佳境,几杯酒下肚,众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聊起城中的热闹事。当下最受关注的,莫过于那对老夫妇千里迢迢来京状告漕运衙门一事。 宝玉平日里深居家中,即便出来游玩,也多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对朝政之事既不了解,也不关心。这时,卫若兰说道:“那对老夫妇如今被顺天府的人安置在一处院子里,院子内外都有顺天府的差役把守。” 同桌的一人接着说道:“这事我可清楚。那对老夫妇的儿子一家原本是淮河上的小船主,手里有一两条百石的船,一直做着短途生意。因为没关系,做大生意轮不到他们,利润微薄得很。 去年六月,一桩他一直求之不得的生意找上门来了,可人家说他的船太小,他们的货要销到很远的地方,要是想做这买卖,就得换条大船,至少三百石的。于是,老夫妇的儿子几乎掏空了自家流动资金,花了一百九十两买了条大船,又招了几个水手。可只运了一两回,那个主顾就告诉他,最近没货运了。 他也没多想,就拿着船去等别家的货,结果河运上愣是没人雇他家的船。不仅如此,他买来的船价格暴跌,半年不到,那三百石的船就只值一百两不到了,这还不算最惨的。他原先的两条小船也找不到生意了,到了今年年初,他只能把雇佣的人减去一半,将两条小船闲置,用那条三百石的船做短途运输,可还是干一次亏一次,运价一天比一天低,到最后市场上都见不到找三百石船运货的商人了。 一家子不能就这么闲下去啊,得有活计才行。他儿子就赌了一把,借了高利贷,换了条五百石的船,结果这五百石的船买来后生意也不见好,高利贷的利息却一天比一天高,最后资不抵债,实在还不上利息,船和家里的十几亩地全被放贷的收走了。 他儿子受不了这个打击,拿刀把妻子、儿子、女儿都给杀了,老夫妇俩听到动静赶来,只救下了最小的孙子,而他们的儿子在门前当着他父母的面拿刀抹了脖子。” 故事讲完,席间众人都唏嘘不已。 宝玉气愤地说道:“此人实在可恨、可憎!经营不善导致家业衰败,心志受挫,却没有重拾雄心、从头再来的勇气,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拉着妻子儿女陪葬,实在可恶!” 冯紫英却在心中感慨:“世上能有几人承受得了家业一朝散尽,穷困潦倒的变故呢?” 众人讨论间,薛蟠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那是那个男人没本事,不会看清局势,连我母亲都不如。年初我们家生意受损,母亲有先见之明,立马不走河运,生意马上就好转了,如今还是好好的!” 这话在席间众人听来,不过是玩笑之语,并未在意,唯独冯紫英听进了心里。众人畅饮时,他找了个时机,端起酒杯,满脸笑意地凑到薛蟠跟前,说道:“薛兄,早就听闻薛家经营有道,你父亲在时也是名声远扬的大商人,不想令堂也是善于商贾之术的人。今日听你这话,令堂似有高见,如今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可大多也是只知表面功夫,小弟心里好奇,还望薛兄能给小弟讲讲其中的门道。” 薛蟠平日里总是被京城的贵公子们当作冤大头,很少有人真心夸赞他,如今被冯紫英这么一吹捧,顿时得意忘形,脸上笑开了花,立马口若悬河地讲起了这里面的故事。 卫若兰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似在和他人喝酒聊天,实则时刻关注着薛蟠和冯紫英的对话,心中暗自思忖着这其中的意思。 第97章 后来人看当时人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京城的大街小巷。冯紫英骑着高头大马,从那热闹喧嚣的酒宴归来,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他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酒意。 行至冯府门前,他利落地下了马,顺手将缰绳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目光投向那朱漆大门,问门子道:“我父亲可回府了?” 门子连忙恭敬地回道:“小爷,老爷现下在书房呢。” 冯紫英微微点头,抬脚迈进了府邸。 冯府庭院深深,格局规整大气。青砖铺就的小径两旁,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柏,此刻,微风拂过,花枝摇曳,送来阵阵清幽的香气,府中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上挂着的几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洒下昏黄而柔和的光晕。 冯紫英沿着熟悉的路径,回屋换了身衣裳,擦去额头上的薄汗,稍作整顿后,便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书房位于后院一处幽静的角落,周围翠竹环绕,环境清幽雅致。 他抬手轻叩门扉,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书房内,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本书,似乎在沉思,此人便是冯紫英的父亲冯唐。 冯唐身为一品将军,任职于枢密院,他生不逢时,年轻时志向远大,可一进军中就遇上了嘉祥二十二年的辽东战败,升职加爵就是妄想,不被处分丢爵都算好的了,他那一代人的青春没赶上时机就耽误了,青春是短暂的,一去便没有了。 可没有战功想往上晋官加爵就要爬到政治的斗争中,而嘉祥末年的争储,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那么多家勋贵都倒了,死了那么多人家,对他而言出身不是太高,倒是好事了。 到了如今,人至中年,一事无成,可偏偏曾有雄心,可谓正应了王勃的那句“冯唐易老”。 冯唐身形高大,虽已人至中年,但身姿依旧挺拔,只是两鬓的白发格外显眼,像是岁月无情的霜雪。他的面庞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深邃的眼眸中透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睿智,只是偶尔闪过一丝落寞与无奈。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袍,质地考究,却又显得低调内敛,领口和袖口处绣着精致的暗纹。 见儿子进来,冯唐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慈爱,问道:“英儿,今日又是去哪了?” 冯紫英先向父亲行了定省之礼,然后恭敬地汇报了今日的行程,着重讲述了从薛蟠处套出来的话:“薛蟠说,薛家四月北京城铺子的生意做不下去,他母亲找了贾琏,五月薛家的货就从江南走海运了。” 冯唐听后,站起身来,在房内缓缓踱步思考。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看着儿子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庞,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波澜。做父亲的,最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在仕途上蹉跎半生,一事无成。 于是,他心下有了考校之意,开口问道:“英儿,你觉得河运此事到底如何?” 冯紫英心中虽有些紧张,但比起两年前父亲叫他入春秋社时,已经好了许多。 他按照在春秋社学习的内容,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讲起自己的理解:“勋贵借海运走私是众人皆知的事,可若是都像薛家这样,规模不断扩大,对河运的侵蚀最先受到伤害的就是漕运衙门。 但现在俞阁老借海运打击两淮士人,仅从事实来看,一是俞阁老认为河运带来的损失远比不上两淮士人做大对他们的威胁; 二是俞阁老的行动,我认为是得到另外三系勋贵的许诺和支持,以弥补在河运上的损失,这点可以从河运动荡的时间得到验证,仅是那对老夫妇儿子的遭遇就说明河运行动的时间是和海运线开通同时进行的,行动的一致说明背后运作的双方是有互通的。” 冯唐对儿子的分析大为吃惊,他从未在这些事情上同儿子深入探讨过,可如今儿子的话却切中要害,深得要义。他心中难掩喜悦,可面上依旧保持着严父的威严,说道:“讲的不错,还有呢?” 冯紫英略有为难,他入社时间不长,所学还只是一些基础的 “常识”。按照教他们的柳鸢的说法,要是连这些 “常识” 都不懂,下面更深层次的内容也就不用学了。同入社的人都是在柳鸢的教导下学习,每月到城外齐国公府的桂园里集中学习讨论,同时复盘上月所学内容。贾琏只在第三个月来过,时间很短,只讲了一点:看事 —— 不论是朝政还是战事,先看时间再看人,人有多面,但做的事是有痕迹的,从事件发生时间往前推、往同期看,相互验证,用多个时间点交叉叠加人的身份背景得到多个可能性猜测,再根据事件接下来的走向,判断结果。 他今日给父亲讲的就是从这上面来的,可贾琏后来外派辽东,这门课也就到此为止了。桂园如今每月只有柳鸢常在,他主要教地理人文,照着等比例的沙盘,教九州地理。当时冯紫英等人惊讶于沙盘的精细程度,就连枢密院的沙盘也不见得强于桂园里的沙盘,柳鸢也不讲,有人问,柳鸢就是笑而不语,众人也都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就没再问。 谢鳞教军事,通常柳鸢教完一方地理,谢鳞就直接从沙盘上讲起,拿着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指到哪从哪讲,不时还问他们这处在那个朝代发生过哪些战事,指挥将领是谁,战事起因是什么,朝中情形如何…… 通常这么一顿下来,冯紫英他们个个汗流浃背,被谢鳞骂得狗血淋头,以至于个别人被挂上了生瓜的称号,在同期中抬不起头来。 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手上不粘锅,你是个屁的自己人,冯紫英他们到目前为止每人接到过两个任务,都是不同人分组完成的,说是培养成员间的默契。 可那两个任务是什么,直到如今,冯紫英都没和父亲讲,春秋社没有规定不能讲,但冯紫英就是有种不愿同父亲讲的心理,因为春秋社有明文规定社内成员不得依附皇子、参与争储,违者重处。 社内的理由是汲取嘉祥后二十年的经验教训,冯紫英内心认为这是对的。 此时父亲继续问他接下来如何,他也讲不出更多,可又不想让父亲觉得失望。于是改从江南士人行为讲起:“江南士人推动老夫妇上京,是想借助民意,这和之前陛下借用摊贩怒杀兵马司兵丁整顿兵马司是一个道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冯唐饶有兴致地看向儿子。 “只不过一切都取决于陛下的心意。可目前陛下不一定倾向于江南士人,毕竟上皇还在位,以我之见,这场官司和都察院的南下江南都不会有结果,就是有,也不会损害济城侯府等人的利益。” 冯紫英最后艰难地讲出了他的判断。 冯唐听完,十分赞许,说道:“英儿,你如今长进多了,此番思虑便是你父亲我也不能及呀。” “孩儿不敢。” 冯紫英听父亲的赞许,喜形于色,可当他父亲说出后半段话时,他却神色大惊,变得诚惶诚恐起来。 冯唐却不以为意,说:“我读圣贤的书,有‘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如今我说父不必贤于子,你父亲我蹉跎半生,如今依旧是个富贵闲人,你正值青春,方才又讲得如此好,若是坚持下去,未来必胜汝父十倍,光大我家门楣,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孩儿一定努力,不负父亲所望!” 冯紫英壮起胆子说。 “努力当然是要的,可为父还有话要教你,胜负有时不在眼下,江南士人同勋贵闹得如此之大,未必不是良谋啊!” 冯唐说话间转身背对冯紫英,语气中的感叹清晰可闻。 冯紫英满心忧虑,一是担心他父亲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深,二是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了家族却背叛了春秋社的规矩,这让他在内心觉得自己是叛徒,背弃了同期的其他人。 ......... 与此同时,远在梁房口的贾琏比顺天府更快查清事情的始末。俞鹤伦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派人下去查,但现在贾琏手上拿着两份内容相近的调查报告,一份是俞鹤伦给其他三系的交代,一份是淮阳侯府的调查结果。 相同的地方是那个倒霉蛋想要的大生意确实是漕运系勋贵的生意,甚至连卖给这个倒霉蛋的那条三百石船都是漕运系的,俞鹤伦在信里坦言是手下人为了更快地卖船设的套,既卖了船也不耽误生意,后来不给倒霉蛋生意是因为十月同三系勋贵达成了协议,生意都转到八百石和千石船上了,而后续的高利贷买卖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以济城侯府的名誉作保。 淮阳侯府查得更深些,高利贷买卖的资金是摸不见看不着的,查钱无异于大海捞针,淮阳侯府盯上了在江南两淮做高利贷的白手套,抓到其中一个,在刑讯逼供下,吐了实情,他们手上的钱来源很复杂,有勋贵家的、有大商人家的、有本地士绅家的。被抓的人苦苦哀求,说绝不是他放的款,就是放了款,他也没船卖呀! 淮阳侯府的老刑名察觉到异常,怀疑这是一个和漕运系一样的套,就派人去查了五百石船的来源。查出这条船在漕运衙门的登记册上最初是临安伯府的船,这很尴尬,临安伯是江南系勋贵,同贾家关系密切,但幸好临安伯府的人说在去年五月船只就被转手卖给了苏州的丝绸商。 但接着往下查发现了难题,这个商人在今年二月破产了。白崇寓的父亲讲这个商人由于去岁丝绸价格下跌竞争不过春秋社手下的商人,大亏一笔,丝绸卖不出去,买来的船也是亏的,交不上桑丝的货款,被人状告到金陵织造局,金陵织造局就把他的家产给查抄了。那条船很可能是织造局在册的抵押物,按道理是要连同这个商人的其它资产一同拍卖的。 查到这,淮阳侯府查不下去了,金陵织造局是内府皇商的地盘,但他们通过织造局的小吏查到这个商人的其它资产还在册,但这条船已经从账册上消失了。 到了这,贾琏也看明白了,这个倒霉蛋一连踩中两拨人分别设的两个套,家产被骗得一无所有,至于那条五百石的船多半是被织造局里的某个人给没了,放到行市上卖的。 高利贷的主谋贾琏心里有了猜测,不过他没来由的担心起一件事,写信给了蕴儿,要她去查件事。而关于这件事的处理,贾琏写信给谢鳞,要他关注胡之问决意把这件事往哪个方向上引,最后都察院和刑部查到了谁身上,胡之问的目标就是谁。 特别嘱咐不要把淮阳侯府查出来的结果轻易透给俞鹤伦,他要看一看胡之问的手段,怎么个祸水东引法! 第98章 闲花扫落庭 金桂飘香时节,荣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披上了簇新的红绸,门楣上悬着的八角琉璃灯在秋风里轻轻摇晃。 贾琮中秀才的喜讯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连素日端方持重的贾政都破了例,亲自吩咐管家将宴席摆在正厅后的藕香榭,八扇雕花槅门尽数敞开,任那清甜的丹桂香与觥筹交错的喧闹声融作一处。 三春姊妹的贺礼最是精巧别致。探春的湘竹笔筒上刻着\"蟾宫折桂\",迎春的松烟墨锭透着淡淡柏香,惜春则用澄心堂纸画了幅《青云图》,笔下稍拙,胜在心意。 黛玉托紫鹃送来一匣子旧年收的雨前龙井,宝钗的鎏金砚台衬着鹅黄锦缎,倒映着廊下红灯笼的碎光。宝玉抱着他亲手抄录的《四书集注》来献宝,被王熙凤打趣\"倒像是要抢琮哥儿的风头\",满屋子笑作一团。 府外头也来了客,同贾琏相近的勋贵人家都送了,而春秋社的公子们则是另送一份礼,作为个人的心意。 赖大站在垂花门下的阴凉处,袖中藏着的素绢帕子早被汗水浸透。他望着廊檐滴水在青砖上洇出的深色痕迹,恍惚想起二十年前贾珠考取功名时,也是这般盛夏余威未退的天气。那时贾赦房里的周姨娘还梳着双丫髻,贾政的袍角扫过门槛时还带着意气风发的响动。而今廊下捧着礼单来回奔忙的,已换成傅亨手下那几个穿靛蓝短打的年轻小厮。 在外招待人的赖大看着门子记的礼单,心内感叹不已,“这三爷也是沾了二爷的光,这礼收的比宝二爷前几年收的礼还多,要不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能有这么多客人。 说来大老爷房近来喜事不断,二爷有了大小姐是一回礼,有了大公子是一回礼,如今琮三爷得了功名,又是一回礼,这么看着大老爷房里倒是日益兴隆起来。” 如此想着他又愁起来了,二爷将来要掌权、做荣府的主是东西两府下人的共识,比起跟在二老爷身边的那些人,他赖大其实就是谁是贾府的主人,他跟谁。 可如今不是他赖大不想靠上去,只是二爷一直不收他,而且凡事都叫傅亨做,看二爷的操作,将来是要用傅亨取代他赖大,就像戏本上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赖大倒不是不愿意,主要是他赖大在贾家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是,老太太还没咽气呢,二爷就这么不把他放眼里,傅亨那几个兔崽子又只平日里客气着,连规矩都不懂,这么多年了,赖家有个什么喜事,也不见送礼,他自然心里恨的紧。 正想着,他远远看见陆小爷来了,将心里愁绪收起,笑脸迎了上去。 陆预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夫人和妹妹也一同来了,他在拜过贾家的两位老爷后,同贾琮喝起了酒,两个男人聚一处,聊聊八卦,聊聊家里,最后都聊到事业上,聊到了天下大事。 陆预与贾琮对酌三巡,少年郎君白玉似的面皮染了霞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盏上的冰裂纹。 \"预哥不知,那日放榜我躲在祠堂后头不敢看,还是小厮翻墙来报的信。\"贾琮忽压低声音,\"其实我连《孟子》的''离娄章句''都背不全,倒是把《游仙窟》记得滚瓜烂熟........如今我都不知道考了秀才干啥,二哥硬叫我考,我才考的。光是背书背试题就把我给愁死了,要是还要考举人啥的,说啥我也不干了。” 陆预一愣,后是一笑,想起之前的自己了,他和贾琮头上都有个出众的哥哥,自己其实不受瞩目,周围的人也不对他们有多大的期许,所以早年间他们都在玩,只不过玩的方式不同。 贾琮现在不知道做什么,其实他们有几个知道呢? 现在的贾琮其实就是过去的他罢了。 陆预心内如此感慨一番,就同贾琮继续喝酒吃菜了。 王熙凤屋里此刻正热闹,陆预的妻子姚绚同妹妹陆颖已经在王熙凤屋里坐着了,一同聊着地还有三春、林薛五人,屋里头众人虽聊着,可也都看着那个快满一岁的女娃,贾琏给她早取了名字,贾秋璇。 贾秋璇在乳娘怀里蹬着藕节似的小腿,引得探春拿璎珞圈逗弄。薛宝钗捧着汝窑茶盏细看孩儿眉间红痣,忽听王熙凤笑骂:\"琏二这没心肝的,给姐儿取名这般潦草,倒不如让我们姊妹重新拟个好的。\" 众姊妹都知道凤姐姐只是在打趣,都是浅笑间听着,不多言,炕上还有个爬来爬去的小家伙,贾琏给他取名贾菁。 一天热闹散尽,赖大送客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际。他望着陆预马车檐角晃动的琉璃灯,忽听得身后传来傅亨与门房核对礼单的声响。秋风卷起一片枯叶,正落在他沾了酒渍的皂靴上。 次日清晨,日光熹微,蕴儿携着礼物,款步迈向贾琮所居的院子。这院子里瞧着人影稀落,一来三爷尚未成家,没有诸多内宅琐事,二来三爷生性宽厚,对下人甚少严苛管束,他素日就厌那纷扰是非,不愿因着人多生出无端龃龉,平白为难了他这副软心肠。 因而蕴儿平日也未往三爷院里多安排人手,此刻,贾琮身旁的大丫鬟霞乐,正悉心备着洗漱之物,预备伺候三爷起身。见蕴儿来了,她眼波一闪,忙不迭迎上前去,二人相视一笑,透着股子亲昵劲儿。虽说霞乐是贾琏指派到贾琮身边的,可贾琏诸事繁忙,贾琮日常起居的琐碎事儿,实则都由蕴儿一手操持,天长日久,情谊自是不同寻常。 “三爷还未醒?”蕴儿未贸然踏入屋内,在门外站定,笑意盈盈地问霞乐。 霞乐欠了欠身,轻声解释道:“昨日爷与陆小爷相谈甚欢,多饮了几杯,回府时还有些醉意,直至晚间尚未全然清醒。眼下刚醒,我正赶着伺候爷洗漱呢。蕴儿姐姐此番前来,可是有要事寻咱们爷?” “你这小丫头,倒是伶俐得很。”蕴儿抿唇一笑,打趣道,“放心,是桩好事。依我看呐,你往后的日子,可要熬出头咯,尽是好日子等着你呢。”霞乐听了,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瞥了蕴儿一眼。 “好了,咱们说正事儿。既三爷还未起身,我且去厢房候着,待三爷收拾妥当了,劳烦通禀一声。”蕴儿收了笑意,神色端庄地说道。 霞乐应了,唤来小丫鬟,引着蕴儿去厢房安坐,自己则匆匆折回屋内,手脚麻利地帮贾琮拾掇,好让三爷能见客。 没一会儿,贾琮整束齐整,不见丝毫宿醉的邋遢模样,一袭青衫,身姿挺拔,稳步迈入屋内,见着蕴儿,当即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动作恭谨,毫无敷衍。在这深宅大院里,蕴儿待他如亲姐一般关怀备至,贾琮这一礼,满是真心诚意。 “三爷,您可使不得这般大礼,若是叫旁人瞧见了,保不准又要嚼舌根。”蕴儿瞧着,心下既是欣慰又是心疼,忍不住出言提醒。 “姐姐的话,琮儿记下了,往后定改。”贾琮嘴上应着,可这般话说了不知几回,每回见人,行礼依旧周全,哪有半分更改的迹象。 “霞乐说姐姐寻我,可是有事儿?”贾琮抬眸,目光温和地望向蕴儿。 “三爷如今已博得功名,年岁渐长,再不是往昔那调皮顽童了,往后言行举止,愈发要稳重持重些才好。”蕴儿微微蹙眉,又多叮嘱了一句,言罢,招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将备好的礼物呈到贾琮面前,“三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自然比不得爷和奶奶的心意重,您可千万别嫌弃,好歹赏脸收下。” 贾琮见状,神色间满是惶恐,忙不迭摆手,“姐姐这是何话,平日里便是父亲,也未曾……” 话未说完,蕴儿便截住话头,佯嗔道:“三爷,这话可折煞我了,断断说不得。” 说罢,她敛了神色,切入正题:“三爷如今有功名在身,却暂无营生。若您还想潜心苦读,再攀功名高峰,不知可还有这番心力?” “姐姐说笑了,琮儿能侥幸考取秀才,已是承蒙上天眷顾,哪还有再考的念头。”贾琮微微垂首,面上露出几分局促。 “既如此,那我便往下说了。”蕴儿轻轻颔首,“爷念着您,知晓您有主见,便差我来与您商议。通州总管府下头,现有个粮道官的空缺,您若愿意,可前去赴任。若是不愿,也好有别的安排。” 此言一出,贾琮尚未及回应,身后的霞乐已是喜形于色,难以自抑。粮道官,这在众人眼中,可是个油水颇丰的肥差,多少人眼巴巴盼着,能捞着这等美差,简直能把旁人馋煞。 第99章 石头垂 从贾琮处出来,蕴儿款步迈向贾琏的外书房。彼时,日头高悬,暖煦煦地洒下光辉 。屋内,傅亨、姚器早已等候多时,二人翘首以盼,见蕴儿身影出现,赶忙迎上前去。 蕴儿并未坐上主位,而是在下方右侧轻轻落座。甫一坐定,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查得如何了?” 傅亨与姚器目光交汇,稍作示意后,傅亨上前一步,恭敬开口:“回姑娘的话,已查得差不多了。自隆兴元年爷入宫当差起,每月供奉给官中的银钱便增至三千两。直至今年年初,吴新登手上再没有刻子,这些年府里积攒下来的,约莫有近十万两。现今府中现银三万七千两,二太太存于钱庄的,估摸有六万五千两上下。年初停了供奉后,奶奶便将外头放的印子钱收回了一部分。不过……” 说到此处,他微微抬眼,悄悄觑了觑蕴儿的脸色,见其神色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便鼓起勇气继续道,“奶奶取钱向来是按需取用,大部分银钱仍在外头放着生息。” “是何人牵线,让奶奶放印子钱的?” “府里牵涉此事的,有账房的林之孝家的,他们主要负责在账目上做手脚,掩人耳目。府外除了几家相熟的勋贵人家参与其中,听闻还有江南甄家的人…… 再者,平儿姑娘或许知晓内情。” 蕴儿转而看向姚器,问道:“具体办事的人可找到了?” 姚器连忙挺直身子,高声应道:“人已派人盯紧了,连同他们的背景都摸得一清二楚。姑娘若要动手,随时听候吩咐。” 蕴儿却无即刻动手的打算。贾琏给她的信中,只是让她暗中查访,如今既已查明,自然要等爷拿主意。“不急,先派人盯着。等爷的指令下来,再做定夺。” “是!” 二人齐声应和。 “不过,我们也得有所防备。若是顺天府或都察院的人循着线索查到那些人,便先下手为强,除了他们!” “明白!” 姚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既如此,你们先出去吧,各自忙正事去。” 蕴儿心中也是犹疑不定,此事便这般暂且搁置。爷和奶奶之间的事暂且不论,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实在是左右为难。 就在傅亨抬脚欲出门之际,蕴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唤住他:“三爷已然应允,愿到通州去做事,我这便给爷回信。你也去通州寻一处院子,不必太大,三爷不喜欢张扬,要选个僻静些的,三爷向来不喜喧闹。” 傅亨赶忙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 到九月下旬,金风送爽,丹桂飘香,京城中一片祥和之景,然而朝堂之上却气氛紧张,如暴风雨来临前夕。 都察院派往江南的调查人员,将两淮江南的详细情况连同那起牵涉老夫妇的案子始末,一并呈奏至帝京。这份奏本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瞬间点燃了朝堂的战火,矛头直指向漕运衙门。 一时间,朝堂上漕运衙门与都察院、刑部的官员们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内 阁大学士俞鹤伦,身兼漕运总督之职,率先站出来为漕运衙门发声。他整了整朝服,神色庄重,向陛下拱手说道:“陛下,臣以为,如今众人皆在指责漕运衙门,实在是冤枉。 就拿抛售船只一事来说,确实属实,但当初给予其子生意机会也是千真万确。后来生意中断,实乃时局变化所致。就如《管子》所言:‘时者,得天之时,虽小必大;失天之时,虽成必败。’ 老夫妇之子经营无方,不懂营商之险、之多变,这是他个人的无能。若只因一人无能,我们便纠之、救之,天下无能之人何其多,朝廷又怎能一一去救回呢?” 俞鹤伦微微顿了顿,目光扫视朝堂,见众人皆在认真聆听,便继续说道:“推而广之,江南民生动荡,根源在于许多人不通经商之道,却贸然涉足其中。这些人能在商场中存活至今,无不是一味地攀附权柄,以权谋私,垄断民生,地方豪强也多参与其中。 如今天下形势发生变化,海运开通,对他们有所损害,他们却不能通过正当的商业手段挽回损失,于是便求助于权势,妄图以权庇其私利,却损害了天下的公利,这正是存私而弃公啊! 朝中为他们发声的人,又有谁能独善其身,不被私利所染,而记得为臣之公心呢?恳请陛下明察!” 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恪,出身清正,刚正不阿,听闻此言,怒目圆睁,向前一步,拱手大声说道:“俞大人此言差矣!江南两淮之地,商业发达,百姓虽皆以勤劳为本,然为习气所染,多有涉商谋利之举。本来他们勤勤恳恳,谋得微利,只求温饱。 海运开通本是利国利民之举,然漕运衙门却蓄意破坏河运,致使运价动荡,百姓苦不堪言。那些商户,虽有经营不善者,但更多的是被漕运衙门的种种行径所害。《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许臣等以重任,如今漕运勋贵不顾百姓死活,只图自身之利,又岂是为臣之道?” 俞鹤伦并未说话,而是户部郎中全郢挺身而出,他冷笑一声,反驳道:“韩大人,你熟通五经,却不知计然之策、陶朱之变,在此贸然出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商道本有多变,诸人皆为自利,各有其举全凭一心,其得其失全赖天时。利出于民,有人得之,有人失之,若损天下百姓,则当阻之,反之若是利天下百姓,则当顺之。如今京城百姓称善,江南百姓亦无所怨,若仅因一二宵小妄言,朝廷就贸然插手,恐失民心!” 韩恪毫不退让,大声说道:“全大人,你这是强词夺理!漕运衙门掌控着河运的大权,却不能保障运价的稳定,使得百姓的生活陷入难境,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论语》有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漕运衙门作为朝廷的重要部门,本应以身作则,维护百姓的利益,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是令人痛心!” 如此下来,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引经据典,唇枪舌剑。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其他官员们也都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支持各自认为有理的一方。有的官员认为俞鹤伦所言有理,那些商户确实存在自身问题;有的官员则支持韩恪,认为漕运衙门必须为此次事件负责。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隆兴帝终于开口了:“诸位爱卿,都暂且住口。此事关乎重大,都察院与漕运衙门,皆是朝廷的重要部门,本应相互协作,共同为朝廷效力,如今却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朕希望你们能以大局为重,齐心协力,还江南百姓一个安宁,还朝廷一个清明。” 众人听了,纷纷跪地领旨。这场激烈的朝堂辩论,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江南漕运的问题却依然悬而未决,众臣都知道今日只是第一次较量,更关键的还在后头。 第100章 纷争开始 散朝后不久,首辅李嵇神色冷峻,眼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向都察院下令,语气坚定:“继续严查此案,务必揪出高利贷背后的主谋,还要彻查清楚高利贷买船一事是否是个阴谋。” 都察院众人领命而去。 这桩朝堂官司如一团乱麻,持续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时间悄然来到十月初四,枢密使牛继宗向陛下上奏,言及此事,“陛下,此案牵连甚广,天下百姓极为关注,应当在朝堂之上公开辩论,以正视听,公正断案,还天下一个公道!” 不久宫中传来消息,隆兴帝允准了他的提议。 此消息一经传开,整个京城瞬间热闹起来。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纷纷,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都在讲牛继宗脑子坏了,一个武将同饱读经书的文官辩论,还没开讲,就输了一半。要知道,朝堂上五品以上的文官一半都出自翰林院,一人说一句都能说死武臣了。 镇国公府里,牛承业满脸担忧,快步走到牛继宗面前,眉头紧皱,焦急地说道:“父亲,搞辩论那向来是那些夫子的强项。您上了这道折子,要是到时候我们输了,那可就丢大人了!” 牛继宗神秘一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既然谢鳞出了这个主意,那就肯定有他的计划。他让我们上书,负责辩论的是俞鹤伦,就算输了,也是这位老夫子学问不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俞鹤伦没有反对,就说明他是有信心的,我们且看他们怎么打算。” 隆兴帝将朝议时间定在了十月十一,地点选在庄严肃穆的太清宫。这一天,天色微亮,文武朝臣们便早早来到太清宫。他们身着朝服,神色各异,依次入场站定,静静地等待着隆兴帝的车驾。宫殿外面,翰林院诸学士领着国子监诸生整齐站立,场面极为隆重。 首辅李嵇站在百官之首,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吏部的老天官夏崇,因为陛下的恩遇,被赐了一张小凳,他坐在小凳上,微微眯着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殿内殿外独他一人有此殊遇。胡之问、李轲、刘学义三人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同样一脸平静,神色沉稳。而中下级文官们大多面带喜色,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牛继宗领衔的武臣勋贵群体则异常安静,冯唐站在中间,心中满是疑惑,实在不明白牛继宗为什么要提议这场胜算不大的朝堂辩论。作为枢密院正五品参将的谢鳞,虽然有资格入殿,但位次极其靠后,他的眼光不离前面的李嵇等人。本朝参将品级低下,与前明正三品的武官不可同日而语。 不一会儿,隆兴帝的车驾缓缓驶来,隆兴帝坐上御座,百官立刻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随后纷纷坐于蒲团之上。这时,一个太监尖着嗓子高声宣布:“朝议开始!” 文臣中率先出列的是韩恪。他走的是清贵路线,从翰林院一路升迁到都察院,如今已坐到左都御史的位置。而武臣一方,由于大多是不懂经义的武将和半吊子文人,出场的自然是中过进士,论年资仅比贾敬稍晚一些的俞鹤伦。 二人地位悬殊,若单从官职论起,这场辩论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毕竟漕运衙门可不缺会骂街的粗鄙官吏。 俞鹤伦率先开口,他今天身着一袭长袍,手持折扇,一副学究老先生的模样。他微微拱手,不紧不慢地说道:“韩大人,你我二人今日在此,是为了公案。若没有规矩,就算争论到天边,也不过是民间所说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我应当先划定范围,再谈其他,不知韩大人可认同?” 韩恪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心想:“且看看你要划什么范围。” 于是答道:“阁老此话在理,卑职赞同。” “此案情形复杂,都察院还未完全查清。你我今日仅论老夫妇之子买三百石船之事,如何?” 俞鹤伦接着说道。 “阁老在理。” 韩恪爽快地应道。 “老夫妇之子买三百石船,乃是他家惨祸之起因。你我先前所论,关键在于你认为漕运所属勋贵、官吏以海运之公而谋自家之私,以生意谋利为引,售卖船只,致使他落得如此下场,是也不是?” 俞鹤伦目光紧紧盯着韩恪,追问道。 “当然!” 韩恪答得斩钉截铁。 俞鹤伦面上露出一丝轻笑,不慌不忙地说:“那我问你,什么是公,什么是私?若是讲不清这个问题,怕是议不出个公理来,你说呢,韩大人?” 韩恪闻言,心中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俞鹤伦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太过宽泛,若是深入讨论,恐怕就算谈到天边,也不会有结果,搞不好还得去江南请大儒来辩经。他下意识地认为,俞鹤伦是想搅黄这场朝议,如果朝议讲不清,那么自然漕运系勋贵所为就算不上错。 于是,他连忙反驳道:“俞阁老此话差矣,公私早有定论,你我若是在这里讲这些,便是画蛇添足,多费口舌。还是回到本案上,才是正理。” “是吗,公私早有定论?不知是朱夫子讲的‘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还是王船山的‘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还是顾亭林讲的‘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或者是黄梨洲说的‘天下为公,君为客’、‘藏天下于天下’......” 俞鹤伦一连串的发问,如同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殿内激起千层浪。殿内顿时议论纷纷,原本平静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勋贵武臣们大多一脸茫然,他们很多都没听懂俞鹤伦在说什么。而文官们则炸开了锅,有的人皱着眉头,小声嘀咕;有的人则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与旁边的人争论起来。靠近御阶之下的李嵇依旧沉得住气,面色平静如水;夏崇老大人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李轲则若有所思地看向胡之问,眼神中意味深长。 礼部尚书刘学义此时紧张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韩恪的背影,只希望这个一向善辩的家伙有个急智把这个问题绕过去,不然他今天下朝还没回到家门口,就要被人围住,要求讲经了,说不出个道理来,他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尝尝物理意义上的铁拳了。 韩恪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他虽然是理学门人,但此刻他代表的是整个文官群体乃至天下士人。俞鹤伦代表勋贵发问,他若是只讲理学的道理,必然会得罪实学,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士人争论的焦点,只听背后文官同僚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他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若是讲得不好,怕是当场就有性子急的人,要撇开俞鹤伦,和他单独辩经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韩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俞阁老深究天人之际,倒是令下官想起紫阳先生所言‘理在事中’。今日漕运诸案正如镜台蒙尘,正需诸公持此实务之镜,方照得清何为公器、何为私欲。”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对他抱有一丝期待的众文官瞬间炸开了锅。一个文官满脸愤怒,指着韩恪的后背大骂:“韩德维,你个缩头乌龟!妄为照亭先生学生,今日说出如此话,当使照亭先生羞愧于九泉之下!” 另一个文官也不甘示弱,跳着脚骂道:“韩德维,你的德丢到你娘肚子里去了,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你做个屁的左都御史,要是御史都是你这副德行,天下清明何在!” 还有人要继续骂,李嵇突然脸色一沉,大吼道:“汝等身为朝廷命官,在大殿之上大骂他人,成何体统!为官失礼,为学失谦,再有在殿上失礼者,一律论罪!” 李嵇在朝堂上积威已久,加之新政功德加身,这一吼,让那些年轻鲁莽的官员都不敢再造次。 文官们稍稍安静下来,又有一人从文官中走出来,他大步走到殿中,双膝跪地,向正中的陛下请旨:“陛下,俞阁老所问已涉多年公案,韩大人难免有偏颇之处,臣顾岑请陛下准臣下参与辩论,以显公正!” 御阶之上,隆兴帝沉默了许久,就在众人按捺不住时,终于传来一句:“准。” “谢陛下!” 顾岑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顾岑谢礼完毕,缓缓站起身来,转身面向俞鹤伦,恭敬地施礼躬身,说道:“翰林院学士顾岑请俞阁老赐教!” 随着顾岑的加入,朝中局势再度发生变化。方才韩恪和稀泥,借紫阳先生(朱熹)之话,说什么实务之镜,狗屁不通。 如今昆山顾岑入座,众人都拭目以待,看俞鹤伦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第101章 分歧 坐在武臣群里头末尾的谢鳞对于顾岑的出场并没有什么格外的关注,这场辩论到俞鹤伦提出辩公私而定是非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那对老夫妇的儿子是蠢、还是被设计已经无关紧要,众人的目光已经被吸引到公私的定论上。 而勋贵们、或者准确一点,春秋社的人提出这样一场辩论的目的,不在于搅浑这潭水,而在于谢鳞眼光所及的五个人,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反映是最重要的。 而殿中央的俞鹤伦看到顾岑出场,知道漕运系的责任已经推脱掉了,下面该进行第二场对于春秋社中某个人更重要的表演了。 俞鹤伦虽然没有了心理负担,但精神却更为紧张,他身后坐着所有的勋贵武臣,就像韩恪方才的反应一样,当他的话代表了一个群体的时候,即使身居高位,说的话也是被精心设计过的。他之所以愿意充当马前卒在于一个承诺,这场辩论的真正目的同样与他息息相关。 他们要搞清楚:谁是可以合作的朋友、谁是天然的敌人。 他脑海中翻过如此多思绪,面上却是按计划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之所以讲公私,是因为我们在朝的人都是公私难分之人。你们说海运开通利国利民,是天下之大公,可海运开通所存在的害却是清晰可见,漕船闲置、南北河运量减少,冲击船价、冲击运价。 我们漕运勋贵、官吏世代从事河运,几代家业积累,手上握有的河船数量不知多少,恐有上千艘,不抛掉,就是放任自己亏掉数万两银子,败尽家业,我等如何去见泉下列祖列宗? 顾岑!” “阁老,卑职在。”顾岑听俞鹤伦点到他,恭敬应答。 “我问你,趋利避害是不是人生而有之之欲?” 顾岑听到俞鹤伦的问,早有预料,心里略作犹豫后遵从家学本心,朗声答道:“昔年亭林先生有言''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趋利避害如草木向阳,本是乾坤生养万物的枢机——江南蚕妇缫丝求利,养得半城织机轰鸣;晋商避塞外刀兵之害,反开出万里茶路。 私欲若能用礼义作堤坝,引向沟渠,便是''合私成公''的活水。怕只怕有人假天理灭人欲,自己却把漕粮往别院地窖里搬。” 此话一出,顾岑背后多人点头称赞,李轲也露出赞许的表情。 俞鹤伦对于顾岑比喻里的明讽没有介意,而是继续往下讲:“你说的很好,你说私欲要拘于礼义之内,趋利避害也要有度,那我问你,我们抛船是否违度?” 顾岑犹豫再三亦未敢作答。 “那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俞鹤伦指尖重重叩在鎏金凭几上,声如裂帛,眼光扫过所有文官,最后回到韩恪的身上,韩恪也感受到了,变得紧张起来,“船是船商的资产,如果你们不确定抛船的行为是否过度、逾越礼义。那土地呢?当今天下,田地是一等一的财富之源,王船山《噩梦》有言''地非王者所得私,天地之间有民而地宜养民''。太祖定江南,均分土地于官民军士,到天佑帝平定天下,江南百姓尚有薄田,可根据嘉祥三十五年的土地清查结果,江南三府七成膏腴尽归官绅''义田'',洞庭粮商借常平仓之名行围积之实! 这究竟是''藏地于民''还是''藏地于官''? 还有,如果抛船的行为不能被确定,那囤积土地的行为怎么确定是否符合礼义? 韩恪!你能给我解答一下吗?” 殿角铜漏忽地卡住滴水,满朝朱紫俱被这番船山绝学镇住。韩恪衣袖已被冷汗浸透,他突然意识到,今日辩的不只是出售船只,而是在动摇天下田制的根基。 他已经后悔坐在这里了,俞鹤伦问他,他却根本不敢答。 他虽是理学门人,可对经世学派的理论分野流派还是清楚的。俞鹤伦讲的王船山的《噩梦》,其实就是提出“土地民有论”,否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认为土地私有是“天地之固然”,这有利于士绅,但“土地民有论”的针对对象在这朝堂上是万万不能讲出来的。里头那句\"民自谋生,而君不与焉\"的惊雷之语,放到前明就是要把洪武皇帝的“鱼鳞图册”撕个粉碎。 后一句提到的“义田”更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韩恪常久思虑之后,对着御阶长揖及地,\"阁老博古通今,下官佩服。然则朱子《戊申封事》早有明训:''田制之弊在人心不在法度''。.......\" “韩德维,今日不论田制,只说度的问题,度的衡量是用人心还是用法制?” 韩恪说的一半,就被俞鹤伦粗暴的打断,对于俞鹤伦的反问,他难以讲下去。 而身处文官群中的卫恙若有所思,现在的问题从议河运到议公私再到议人心之性与法制,一层推一层,这些问题从明亡议到如今,都还没有定论。 太祖到天佑帝忙着光复天下,嘉祥帝忙着在国力鼎盛时期拓展疆土,消灭后患。 到了隆兴帝,士人集团在之前有过两次关于儒家思想统一的大辩论,都在嘉祥帝时期,一是嘉祥初年方苞等理学门人同经世学派的几位领袖,但当时辩论的几位都已是暮年白鬓,言论较天佑年间并无新意;二是嘉祥末年李嵇在国子监讲学挑起的同胡之问的大辩论,但这场辩论被卷入夺嫡之争,原本的初心都被大势裹狭,化为党争的工具,在现今士人中,地位非常低。 辩论的双方如今都在中枢任职,这意味着大辩论还会发生,但大家原先的估计是在大势稳定之后也就是辽东平定之后。 如今勋贵借河运挑起事端,使得原本齐心协力的士人群体在这个问题面前显露出分歧,他只要看看左右的同僚,就知道理学同实学的分歧之大,敌对之意是何其盛了。 韩恪对俞鹤伦的问题不是不可以答,但他很清楚韩恪的回答只会引发大战,在辽东之前消耗士人内部力量,使得勋贵团体在辽东之战中居于主导地位,并在之后士人的大目标新政中居于劣势地位。 韩恪担不起这个制造分裂的骂名。 而俞鹤伦的话,第一句借王船山的土地民有论将河船产权和土地产权置于同一天平之下,第二句直指士人群体对河船买卖与土地兼并的态度不同,第三句以义田变质做切入点直指礼法问题,第四句引用梨州先生的藏天下于天下,将地置换成天下,直指政治的合法性。 那一句都可以要人命。 第102章 精神病人的思考 俞鹤伦虽问的韩恪,但顾岑脑海中却翻过许多思考,而谢鳞则回想起贾琏信中的内容。 贾琏认为的世界是这样的。 理学家强调的“存天理,灭人欲”,就是绝对的公私,理学家想象中的理想世界是二元对立的静态平衡,而经世学派的四位大家都讲公私统一,将私纳入公的范畴,是公私相济的功能主义。 二者理论上的不同演变为在经济上的观点就是重农抑商和工商皆本。 朱夫子在他的《劝农文》要求“禁约贩米出境”,主张通过国家调控抑制豪强之私,保护小农经济,将商业视为逐末,追求“不患寡而患不均”,抑制了社会的发展动力。 梨州先生评价为“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认为应该恢复市场的自发秩序,批判盐铁专营,认为它是伪公。顾氏先辈亭林先生倡导钞法论,改革货币制度,主张利用商业流通“通天下之利”。商业发展代表生产要素的流动,将商纳入本的范畴,就是在追求社会发展的活力。 朱夫子要的国家调控压制豪强不是不好,只是这个豪强的定义极为模糊。盐铁论里的豪强是地方上具备强大经济实力、社会影响力、政治势力的富商大贾、豪绅权贵。 而自北宋的张载、程颐提出宗法思想以来,朱熹又依靠前贤的思想主张重建宗族制度以强化基层治理,除强调基本的礼法以外,朱熹改良吕大钧的《吕氏乡约》,强调“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通过乡约组织实现乡村自治,同时创建社学也就是基层学校,促使理学理念深入乡村。 朱熹的理解中宗族乡约是天理在人间的具象化体现,宗族制度既能维护家族之私,又能服务于社会之公。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既从属于宗族,又归属于乡约,在亲缘、地理两个层面搭建了极为牢固而强大的人身依附关系。 在这样的情形下,商业发展所带来的社会流动对人身依附关系的摧毁是极为明显的,或者说工商业的发展会摧毁这套治理体系。 而士绅对这套体系的依赖是有原因的。 首先有一个问题,乡村百姓作为个体为什么会倾向于这套乡村治理体系? 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个家天下的社会,天下最大的私来自皇帝。如果没有这套体系,在宋以前的百姓除开那些世家大族,受到压迫的最大来源是朝廷官府,在宋之后世家消散,百姓直面朝廷的剥削,不像之前可以依附世家豪强来躲避这些。 宋以来思想家们提倡的宗族制度,就是在提供、搭建一个小的私天下。 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小家? 大家代表大的剥削,小家代表小的剥削。作为穷苦百姓没有知识,只会依靠天时耕种生活,你是相信皇帝派来的官吏,还是离你家不过几百米远的邻居? 是个人都会选择后者,皇帝的奴仆可不在乎你是谁,而邻居至少还照顾自己的脸面。 北宋文彦博的与士大夫治天下,就是因为士大夫通过这样的乡村治理体系在地方获得了支持,他们可以动员乡村劳动力闹事,必要情形下同官军对抗。 朱熹的礼法制度本质上是通过这套伦理体系取得互信,比起家天下的天下私法,这套东西对于百姓而言博弈成本更低。 从博弈角度讲,就是百姓觉得同朝廷博弈成本太高,而同家乡的士绅们博弈代价小些。 本质是互信的成本问题。 与此相搭配的是社仓(义仓)制度。朱熹在任福建崇安县尉时首创社仓制度,由政府或乡绅提供初始粮本,丰年时以低息(通常为20%)借贷给农民,灾年则减免利息或无偿赈济。而社仓的管理则交由民间自主,社仓由乡民推选“社首”“保正”管理,避免官府直接干预,强调“民自为政”。 社仓好不好? 初衷是好的,都是叫人给办坏的,某句话是这样说的不? 借贷这个玩意,本质目的就是掏空你的家业,至于是三年还是三十年,因时而移。 通过这套义仓赈济制度,士绅披着仁慈的皮,做着侵吞他人土地的恶劣行径,但是又通过义田的形式规避自己家业不断扩大的事实,让官府想收税都不好意思,不然你就是侵占百姓灾年的救济粮,是不仁。 俞鹤伦方才提义仓就是在警告士人,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而为什么明末的士人特别是经世学派的人反对理学呢? 在于另一个事实。明末士大夫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讲,他们不在乎谁是皇帝,谁是百姓,就算皇帝是蛮夷,他们都认,百姓是草原上儿子娶母亲、父亲娶女儿、哥哥娶妹妹的野蛮人,他们也认,只要皇帝和百姓认这套儒家普世制度就可以,他们还是他们就可以。 这是难以接受的,对于自出生起就抱有朴素民族情感的人来说,这比把他杀了还难受。而明末抱有这样思想的人很多,愿意为此而死的人很多,可士大夫中很大一批人在理想和生命之间选择了生命。在另一个时空有一批人既不敢殉道,又不愿意放弃理想,于是做起了隐士,在道家的思想中求苟全。 无论是哪种,都背叛了他们儒家思想中另一条极为关键的理论——华夷之辩。 背叛了这一条,华夏这个玩意的先进性就破产了,那么是个人就要问一个问题了,是什么导致了华夏的落后? 而建立在这一条理论之上的许多上层建筑的存在就会遭到质疑。 这个问题,贾琏没有打算深入讲下去,而是讲起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经世学派的学问大家们开始讲起农商皆本了,强调商业经济的重要性了? 因为当皇帝的家天下破灭之后,他们发现他们所搭建的小家对于野蛮人的入侵毫无办法,一个小家、一个村落、一个乡镇、一个县城所能调动起来的力量阻挡不了八旗军队的进攻。 而理学家所强调的重农抑商及其相应政策,在地域上将中国切分成一个又一个以乡村为单位的细小独立空间,在失去皇帝为首的朝廷官府体系之后,在不同地域之间讲基层宗法,鬼他妈信你,我姓李,你姓王,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我都不认识你,互信都没有,你有难我为啥要帮你。人的自私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理学教养下还有良知的士人无法相信存天理灭人欲,灭出个如此自私自利的士绅群体,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意味着过去几百年里,儒家的人都在自己骗自己,他们为了自己的私而讲大公,无耻之尤。 儒家最推崇的道德在现实面前就是个狗屎。 在亲缘、地域色彩无法团结民众的时候,势弱而还具备良知的年轻士人群体捡起了他们过去最嫌弃的利,以利诱之,通过商业发展带来的流动性,搭建起不同地域之间的联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重新搭建一套理论,来实现救天下。 但是呢,嘴上直接谈钱太low,于是开始改造理论,谈商得先改私,改完私就得改公,改完公私,就得谈谈新的公私下制度是怎么样的,由于另一个时空下没有实践土壤,就变成了空想,不切实际的地方有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比起1840年以后的那批滚犊子,他们的思辨反思能力和积极性胜了不止一个境界,至于是什么原因就值得深思了。 而经世学派的人对公私的定义改造,将私纳入公,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第103章 模糊的界限 公私统一带来的是界限的模糊,其影响了人对事物判断的立场和视角,用礼法还是用法律?这是个问题。 传统理学,朱夫子讲“法者,天下之理”,法律必须符合天理,天理的核心是三纲五常,其同礼法紧密结合。这时的法律主要作用是辅助教化——“弼教”,同时通过乡约、族规将法律的权力下放到基层,形成“国法——家法”双层治理体系。 明律极大程度体现了理学的观念。刑法方面,继承唐代的“十恶”,将违背三纲五常的行为列为不可赦免之罪;同时又突出同罪异罚的等级制度,“尊卑有别”,尊长杀卑幼从轻,反之从重,主杀奴最多不过杖刑,反之凌迟。 再细一点,将视角看向基层,官府默许宗族用宗法处置族内纠纷,可用私刑,所以有时女子通奸之后被沉塘是理所当然,是有思想、制度两方面支持的。 而在某些方面规定更为特殊。 但这里只讲土地一点,明律《户律.田宅》明文规定,土地买卖需先问亲邻,亲邻不要方可外售,这里讲的是朱熹的“族田共守”原则。 这条规矩看着挺合理的,亲邻先买权从唐代就有雏形,在宋代制度化。它限制了土地的自由流通,维系了基层稳定,用砖家的话来说,导致了资源配置效率低下。 但请问它防止了他人强权侵占自己土地了吗?抑制了土地兼并了吗? 答案是没有,相反被豪强士绅利用,用低价强买土地,进一步加剧了土地兼并。之所以士绅能够低价强买,就在于外人在这样的礼法情形下购买、售出这种土地的成本极高,名为保护,实为打压。 俞鹤伦提到的义仓、义田,虽然明律鼓励不买卖,但现实情况下通常被管理者私吞典卖,至于管理者是什么人,反正不是贫苦百姓。 更为特别的是北方宗族势力弱,南方宗族势力强,而经济发达的地区却在江南,天生的地理禀赋让人生羡。 在这样的礼法环境下,亲邻买卖权导致了土地的产权不清晰,抑制了资本积累。 而经世学派将私纳入公,打破了这种基层乡村体系,同时为商业买卖提供了理论依据。 俞鹤伦的讲法就是他们买卖河船是个商业行为,在当时的买卖情形下他们无法预知未来,作为天下中的一个小小个体,他们既无法保证买家买入后船只保值,也不期望船只升值。 这符合经世学派的观点,但不符合理学的观点,都察院在俞鹤伦揭开这个疤之后,判案就已经只能偃旗息鼓了。 但是理学之所以挑起事端,在于买卖三百石河船属于中等小富以上家庭才能掺合的买卖。而在这场风波中受损最为严重的就是地方上的士绅,因为这帮家伙的榆木脑袋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河船行业的简单价格波动,而是洗牌。 他们在遭受损失后,无法诉诸商业行为的有无违法,只能从维稳角度向朝堂诸公施压,期望于皇帝出于自身统治的角度支持他们。而胡之问为首的理学门人必须支持家乡士绅的行为,在朝堂发声,即使会挑起同经世学派的争论。 但贾琏要俞鹤伦用这种策略,在谢鳞看来很类似于贾琏在嘉祥末年春秋社刚成立的时候采取的策略,嘉祥二十二年到嘉祥三十五年前后不过十三年,当年辽东浴血活下来的军士,再活过十三年的有很多。 贾琏通过对当年京营退出军队的老兵的关怀,同落户在京畿地区的京营士兵家庭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在他祖父老国公还未死之前,身边就簇拥了数百人,愿为贾琏前驱,从而获得了老国公的越代授权。 五虎中的其他人也效仿贾琏,同地方落户扎根的士兵家庭建立密切联系。 到隆兴元年以后,这种联系开始扩展到不属于他们派系的地盘上,到如今,以春秋社为媒介的地方乡村军士互助会开始在南北方得到普遍推广,互助会的内容包括经济上的无息借贷、婚丧嫁娶费用报销、提供免于上官欺压、讹诈的保护、生病的医疗费用补助等等。 当然,谢鳞并不是很清楚,这不是他负责的方面,互助会的具体事宜由文郦、蒙恪负责。 到目前为止,互助会还没有放到明面上。贾琏很清楚这种扎根地方的行为同理学体系的乡村治理体系是不容的,双方的行为本质上是在争夺对地方基层的控制权。 他通过河运打击地方士绅的行为是有利于互助会的壮大的,他在信中告诉谢鳞要求他通过今天的朝堂辩论从士人中寻找在辽东战后可以合作的朋友或者说必然会成为的敌人的人。而最坏的一种情况是,一个朋友也没有,那么等待天下人的将是最为糟糕的结果,互助会在那时就会成为一把刀插到敌人的脖子上,如果贾琏认为必要。 互助会被士兵家庭广泛接纳的原因在于贾琏为其制定了明确的规章制度,这些规章制度是有利于他们的,至少对比来看。 一是当他们身处理学的传统乡村社会中时,受到士绅豪强欺压可以谋求互助会的帮助,以对抗地方官府的不公待遇,同受益于儒家理学思想的人们获得同等的博弈环境;二是在军营中,基层士兵受到上官剥削时,可以通过这条渠道寻求上层勋贵将领的帮助,相应地贾琏他们等勋贵阶层可以绕过地方军头获得同地方军队的联系。 当然直到现在这个过程都还在缓慢地实施中,但效果很好,所需的只是时间而已。 谢鳞如此想的时间里,殿中的辩论已经转化为士人内部的理念之争,俞鹤伦几乎没有插嘴,只是看着韩恪同顾岑的辩论,在俞鹤伦看来二人毫无新意,都是前贤遗智。 谢鳞在结束胡思乱想后,通过观察内阁大学士们的反应,确定了敌人是谁,至于别人是朋友还是敌人还有待甄别,但有人已经露头了。 辩论持续到殿内众人肚子发饿才结束,隆兴帝询问了李嵇的意见,最终是无疾而终。 李嵇认为漕运勋贵的行为难以判断是否有违法律,而老夫妇一案其子不幸的关键在于后面的五百石船只购买以及高利贷问题。 应当由都察院调查的高利贷放贷人作为本案的定罪对象。 隆兴帝没有反对,只是要求内阁尽快平息物议。 至此,案情进入后半段,漕运勋贵的买卖河船行为由于没有明确的法律、礼法界限而宣告脱罪。 第104章 夜黑风高月 十月初,贾琏在写信给谢鳞的同时也写了一封信给王熙凤,这封信他没有交由平日里传递消息的蕴儿,而是特意选了个心腹小厮,郑重叮嘱务必快马加鞭送到。信中,贾琏的字迹透着焦急,直白地要求王熙凤速速将在外放的印子钱收回来,那语气仿佛火烧眉毛,刻不容缓。 王熙凤收到信时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屋内炭火正旺,她慵懒地靠在炕上,手中把玩着一对翡翠镯子。 王熙凤展开信,起初还漫不经心地瞟着,可转瞬间,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如何知晓我在外放印子钱之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知晓此事的人多不多?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多年来在贾府的生活让她深知,这消息一旦泄露,怕是要惹出不小的风波。片刻慌乱后,王熙凤迅速镇定下来,立刻唤来林之孝家的,让他联系人把钱拿回来。 安排妥当后,王熙凤又找来蕴儿,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蕴儿,你老实说,二爷这般急催,可是另有安排?” 蕴儿只说没有,两位都是主子,她个做丫鬟的夹在中间作难,说话就是傻。 王熙凤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疑虑未消,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平儿的身影。当初自己要放印子钱生财时,平儿就极力反对,苦劝贾府不缺钱,二爷手头也宽裕,莫要行这等冒险之事。 “莫非是平儿写信告知了二爷?”王熙凤暗自思忖,可眼下也顾不上深究,她深知贾琏既然这般催促,定是事出紧急,十几年相处之下,她太了解贾琏的脾性,他说从速从快,那必是拖下去有大麻烦。 “罢了,你先回去,照常当差。”王熙凤挥挥手,让蕴儿退下,自己则坐在炕上,心中盘算着,只觉最多十来天,这放出去的银子便能如数收回。 岂料,太清宫那场震动朝野的辩论之后,朝廷局势突变。内阁一道诏令下达各省诸司,严查地方高利贷,誓要肃清这股“毒流”。 传闻李嵇大人在六部九卿面前宣读决议时,面色阴沉似水,全程黑着脸,台下官员个个噤若寒蝉,哪敢有丝毫懈怠。一时间,风声鹤唳,原先那些放贷的路子纷纷受阻,回款变得异常艰难。 一月过去,王熙凤只收回了三分之一的款项,尚有四万两现银的款子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她几次三番催人,派去的小厮每次都垂头丧气而归,毫无成效。 一直负责盯梢放贷人的姚器,此刻匆匆入府,向蕴儿禀报新情况:“顺天府的人不知怎的,顺着藤摸瓜,已然寻到放贷人的踪迹,听闻已预备抓捕。” 蕴儿听后,眉头紧锁,在屋中来回踱步,思虑再三,终向姚器下令:“你速带人去,把款子拿回来,必要时,莫要手软。” 姚器领命,迅速出府安排人手。 当天晚上,京城外一处偏僻街口,月黑风高。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驾车的正是那放贷的经手人,姓杨,是个身宽体胖的中年汉子,眯缝着眼,往日的精明如今已被恐惧取代。他身上纹的猛虎纹身此刻隐在衣衫下,仿若一只蛰伏的困兽。马车刚驶入街口,四周突然涌出数人,手持利刃,动作麻利地将马车连人带车劫下。 杨二被拽出马车,只觉眼前一黑,待稍稍醒来,查看环境,却发现眼睛被遮住了。 被抓时他就吓住了,以为是官府抓到他了,最近他一直担惊受怕,如今成真他反倒有一丝轻松。但很快他察觉到了不对,意识到是别人不是差役。 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许久,期间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 经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几息之后他也被拽出来马车,安置在一个应该很荒凉的地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屁股下的黄土凹凸不平,咯得生疼,他心中暗叫不好。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马蹄偶尔踏地的声响,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许久之后,脸上的黑布被猛地扯下,他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咣当”一声,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杨二瞪大双眼,看着围在身边的蒙面人,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仿若来自地狱的修罗。他拿余光偷偷瞟去,这山洞简陋至极,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心中愈发绝望。 他吞咽口水,壮着胆子开口:“各位好汉抓我作甚?我不过是个小商人,靠着给人跑腿混口饭吃,若好汉们要钱,我虽拿不出上百两,可六七十两还是能凑凑的,只求好汉们高抬贵手。”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蒙面人仿若木雕泥塑,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杨二心中叫苦,又大口吞咽唾沫,声音愈发颤抖:“各位好汉是哪条道上的?若是京畿附近,我杨二也认识几个道上的大哥,报个名号,说不定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依旧是大片的沉默,仿若要将他吞噬。 他不死心,再次提起:“各位好汉,我同巡捕营的几位军爷也相熟,一同喝过几回酒,今日若是把我弄出事,对各位也没好处啊!” 可等待他的,依旧是无情的静默。 杨二彻底泄了气,先是低头叹气,而后猛地抬头,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想来是我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怕被都察院、顺天府的人揪住,要我的命?” 就在这时,他瞥见蒙面人中靠后的一位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仿若暗夜中的鬼火。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想来是我猜对了,不知是哪位贵人,我……”话未说完,只见那眼中含笑的蒙面人挥了挥手,他便被人粗暴地拉到一旁,施行水刑。 一张浸湿的白布铺在他脸上,密不透风地贴合着他圆润的脸庞。刹那间,他呼吸困难,手脚疯狂扑腾起来,那种濒死的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等到他感觉自己快要踏入鬼门关时,脸上的布才被揭开,他被人像破麻袋般拽下椅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呕吐喘息。稍稍缓过劲,刚想抬头看清蒙面人的模样,却只瞥见一双冷漠的眼睛,便又被拖回椅子,再次经受水刑,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等再次濒临死亡的时候,又被拉了回来,这次喘气的时间比上次长些,他缓过来抬起头问,“你们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们,我背后头的人说出来吓死你,知道吗?就算你们是哪位贵人的手下,想要回钱也得等,你们就是把我杀了也没有钱拿!” 一句话说完,还是没有回应。 如此反复,杨二奄奄一息。当他再次被拉回,趴在地上喘息许久,才听到一声仿若来自地狱的质问:“钱在哪?” 他迷迷糊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没钱!我说了多少遍了,没钱,在外头放的款还没收回来,你就是把我杀了,也没有了。” “哼”,一声冷哼过后,又是一番水刑加身。 他终于扛不住了,崩溃跪地:“有钱,有钱,几天前回了一笔款,有两万四千两,原是准备还给京中几个大人物府里的。我可以带你们去拿,只要你们放过我。” “你在城外李家镇上有处二进院的宅子,里头养了个外室,育有一子,那个女人告诉我们,你每次去那边三次有两次都是为了办事,最近的一次是四天前,途中她看到了四五个大箱子。”蒙面人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入杨二的心窝,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心中暗自思忖,这些人竟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不敢随意回话,只能长久沉默。 “你正妻膝下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说句明白的,你不可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我们兄弟求财,盯上你们很久了,如果你愿意和盘托出,我们不介意给你一妻一妾留个五六千两银子,让儿子女儿直到长大还是衣食无忧。 可如果你不识趣,我们能绑来你,也能把你妻子儿女绑来,到时候看不到财,就是全家一起下地狱了,你仔细想想吧! 我再告诉你一句话,顺天府的人已经摸到你们的行踪了,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你出了事,也没人能想到是我们动的手,你口中的大人物们说不定自己就内讧起来,顺天府以为你是被那些贵人给下黑手灭口,也不一定,你说是不是? 我们兄弟不会选错时机的。” 杨二听着,心中防线渐渐崩溃,犹豫许久,问道:“你们说话算数?” “一个唾沫一个钉。”蒙面人知道,他已然松口。 杨二苦笑,眼中透着绝望与眷恋:“我能再看一眼我儿子女儿不?将来他们可就不姓杨了,我家那个婆娘猛得很,骚得厉害,当年我就是被她给迷住了,才娶得她,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才把人娶回来。我死了,她又还年轻,耐不住寂寞的。” “需要我们把她做了吗?可以把孩子和钱留给你老父,你还有两个兄弟在乡下,他们平日可没少受你恩惠,你大哥的大儿子娶亲,还是你出的钱。” 杨二抬头看了眼蒙面人,最后露出凄惨的笑:“好啊,我可以告诉你们藏钱的地点,你把那婆娘带到我面前,我立马就说。” 蒙面人笑意更浓,同道中人,说了句:“够狠,我欣赏。来人呀,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杨二那穿着花哨、脸上涂脂抹粉的婆娘被拖了进来,嘴里塞着布团,拼命挣扎,她看到杨二,眼中满是求助。 他看见了哈哈大笑,一直在笑,这样的初冬、这样寂静的晚上、这么偏远的荒野、他的狂笑仿若鬼哭狼嚎,让那婆娘眼中的凄哀瞬间化为恐惧,她害怕地瑟缩着,仿若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蒙面人没有阻拦这个末路人的生前放荡,只是静静看着。 杨二在漫长的笑声后最终声气接不住,停了下来,猛咳起来,等咳嗽声渐息。他低着头,小声呢喃一句,众人未听清,而后他大吼一声:“我们一共还有款项十一万两,其中有四万五千两是荣国公府的,三万七千两是江南甄家的,一万五千两是九省统制王大人府上的,剩下的都是几家勋贵家的,数目不多。 但还有三万两的货款收不回来,那地方就只有八万两和几张地契。” 蒙面人手一挥,几个手下迅速出去拿钱。杨二知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从婆娘被拖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结局,便沉默下来。 山洞里,唯有篝火噼里啪啦作响,蒙面人烤着火,不时添着枯木。不知过了多久,去拿钱的人终于归来,七八个大箱子被抬进洞,手下向首领低声禀报,数目没错,又递上几张纸,近看是地契。 蒙面人瞥了一眼,随手将地契丢入火堆,瞬间化为灰烬。 就在杨二以为终于要授首之时,山洞外一人端着一碗肉面、一壶小酒走进来,放在他面前,又解开他手脚的绳索。 杨二难以置信,抬头看向烤火的蒙面人,那人好像知晓他心中所想,淡淡开口:“吃吧,吃饱了上路,别做个饿死鬼。” 杨二良久才回过神,看着面前的面和酒,突然问:“我儿子女儿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你婆娘你没有看错,我们是在一张床上捉到她的,相好的是个文文弱弱的小书生,估计还没二十呢。可惜了,人没用又倒霉,已经宰了。” 杨二听闻,没有愤怒,反而捧起面大口吃起来。那面煮得久了,早已坨了,肉也是边角料,换做平日,他定要砸了铺子,可此刻,却吃得别样香,中间未曾停歇,一口气将碗吃光,最后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来吧,我好了。”杨二抹了嘴角的酒渍。 蒙面人手下丢过一把刀,目光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婆娘。 杨二看了看刀,又偏头看了看婆娘,她正拼命挣扎着远离他,杨二摇了摇头,说了句:“兄弟,你来吧。这女人我杀了,脏我的手。” 说完,闭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降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很快,很快…… 第105章 喜事临门 夜幕笼罩着山林,寒风呼啸而过,蒙面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山洞。他身形矫健,黑色的夜行衣紧紧贴在身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伸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冷峻的脸庞,正是白天领了命的姚器。 山洞内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阴森。 姚器的手下恭敬地站在一旁,低声询问道:“头儿,这尸体怎么处理?” 姚器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合葬吧,既然他认这个妻子,不过就不用立碑了。”手下人领命后,便开始动手处理尸体。 等一切妥当,姚器带着手下回到了一处隐秘的据点。此时的他略显疲惫,简单休息了一会,准备天亮后进城向蕴儿禀报情况。 次日下午,荣国府内气氛紧张。王熙凤在房内焦急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安。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忙来报,放贷人不见了,钱款也找不到了!王熙凤顿时脸色煞白,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之后的几天里,王熙凤秘密地命亲信不分日夜地到外头寻找放贷人的下落,同时严令不能透露出半点风声。 然而,没多久,追查的事情就被迫中断了。原来,顺天府的人也开始寻找这个放贷人,找不到之后便怀疑是背后的人先下手为强,灭了口。 按理说,顺天府到这一步也就该止步了,他们深知再往下查,不知会牵扯出多大的人物,背后的水太深了。可是不知是谁下的命令,顺天府的差役们顶着凛冽的风雪也不敢停歇,就这样折腾了大半月。 最终,南方传来消息,安徽按察司配合都察院、刑部的人抓住了一帮在两淮放高利贷的经手人,经过审讯,查出背后主谋涉及内府皇商,个别不知死活的还供出了江南甄氏的管家。 这一消息传开,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而甄家的请罪奏折很快就递到了隆兴帝的桌案前。 奏折是黄绫封面,上面有内府甄家独有的牡丹火漆印。隆兴帝拿起银刀,轻轻挑开封印,里面露出一片紫薇花瓣,只是也许因为从江南快马加鞭而来,时间已久,花叶已经微微干枯。 这是上皇在位时期定下的仪制,曾经是对甄家的器重和恩宠的象征。 隆兴帝面色平静,静静地看着奏折的内容。“臣甄诚惶诚恐顿首百拜”的字迹在洒金笺上微微发颤,“查两淮放贷案发,始知刁奴甄贵借采办贡缎之机,私刻臣家印鉴横行江淮。臣已将其三代亲眷尽数捆送应天府,另捐白银五万两助修黄淮堤坝......”朱批未干的墨迹在此处洇开团团晕痕,恰巧淹没了折尾“甄府太夫人......” 这封请罪疏并没有平息清流们的怒火,他们在朝堂上连续声讨甄家。同勋贵干架吃了闷亏的清流们,把火气都发泄到了甄家身上。然而奇怪的是,朝中重臣却没有一个人发声,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恪这个之前的急先锋,在这件事情上也异常沉默。 在清流连续声讨十余天后,皇后前往别宫,向上皇、太妃请安,得到了训示。 甄贵被判定为此案的罪魁祸首,欺瞒上主,为祸下民,罪不可赦。 对于甄家主事人甄诚也有训诫:“尔为内府皇商,平日疏于管教奴仆,致使奴仆心存侥幸、肆意妄为,终酿成大错,此系尔之失职!念尔往日尚有微功,暂不深究,然尔须知,此乃上皇恩宽,非尔可恃宠而骄。若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朕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训诫自然还不够,甄府原本在两淮的盐引生意被交还内府重新分配,另外还被罚了三万两罪银。 王熙凤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愣住了。她深知甄家落得这个结果,可谓亏吃大了,盐引生意可是一大块肥肉。但她也明白,为甄家担心是多余的,为自己担心才是正事。如今四万多两银子下落不明,虽然荣府一时还不缺钱周转,可这终究是个大问题。 她从王夫人手上接过管家的事还没多久,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若是不能解决,一旦有风声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管家?这对于好强的王熙凤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于是,王熙凤想问问和她一同有放贷生意,在这里面也受损的娘家人,主要是她叔叔王子腾有什么主意。王子腾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信上说他已经派人去查,让王熙凤等消息,切莫声张! 王熙凤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可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她心绪不宁,管起事来不免出错,府里的管家下人们都觉得奇怪。 不过好在她本事过硬,又有平儿在一旁帮衬着,倒也没有出什么大错。 十一月底,北京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但这也盖不住贾母的高兴,贾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黛玉更是兴奋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原来,隆兴帝日前进行了中枢人事调整,户部左侍郎贺襄因其劳苦勤勉升任户部尚书,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在任兢兢业业、功高劳远,特此擢升为户部左侍郎,安徽布政司布政使刘泉迁户部右侍郎。 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恪外迁浙闽巡阅使,枢密院左都中郎将齐豫外迁东南水师提督,礼部右侍郎王寰外迁四川布政司布政使。 消息传到贾府,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时身体都颤巍巍的,需要鸳鸯扶着,这都是因为高兴啊。 宝玉和宝钗不约而同地往黛玉屋里走去,去祝贺她。 黛玉脸上洋溢着少见的喜色,不再是平时的淡雅模样。她笑着说:“你们来的巧,方才迎春姐姐她们才走,我这正轻松呢,你们接踵而至倒让我忙起来了,快坐呀!紫鹃、雪雁,端茶来!” 宝玉怔怔地望着那抹单薄却笔直的背影,手中紧紧攥着的通灵宝玉不知何时已经焐得发烫。 身旁的宝钗瞧见了,温声提醒道:“宝兄弟,仔细手疼。”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早磨出茧子的针黹筐。西窗外正飘过几片柳絮,她忽然想起父亲停灵那日,棺木上落的也是这般轻飘飘的白色。 另一边的王熙凤心里也高兴,叫人从私库里挑了几匹上等的云锦,让平儿送去。 十二月中两淮高利贷的风波已经消散,王熙凤一日正理着账,平儿在对面陪着,手里绣着璇姐儿和菁哥儿的外饰。 蕴儿进来了,王熙凤问她是有什么事? 蕴儿从袖里取出一叠银票,“奶奶,数数吧,一共四万五千两。” 凤平二人都呆愣住,一脸惊愕。 第106章 丧信传 荣国府琏二院内内,雕花梨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叠银票,在透过窗棂洒入的细碎光影下,泛着微微的银光。王熙凤就坐在桌旁,身姿依旧挺拔,一身绛红锦缎掐金衣裳,华贵非常,可那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此刻却不见平日的凌厉与精明,凤目低垂,紧紧盯着那叠银票,许久未动。 良久,她朱唇轻启,打破了屋内的静谧:“那人是不是你们抓的?” 声音不似平日的高亢爽利,反倒透着几分疲惫与凝重。 站在一旁的蕴儿,身着素色丫鬟衣裳,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恭敬地垂首而立。闻听此言,她微微抬眸,瞧了瞧王熙凤的脸色,才轻声开口:“爷说,奶奶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万事平稳为要。奶奶您心里挂着阖府上下的人,几百两的碎银子虽是好的,可一来有险,二来府里人未必领情,说不定心里还妒着您,三来姐儿哥儿养在膝下,还是积福的好。” 蕴儿说得缓慢且清晰,一字一句皆将贾琏的原话如实转达,当日姚器将事儿说与她时,她便仔细思虑了许久,深知这事儿干系重大。把人劫了再杀,虽说算不得天塌地陷的大事,可一旦走漏风声,隐患是有的。况且王家、甄家与自家爷之间,关系微妙,实在谈不上和睦。 她早前将自己的打算写在信里,快马加鞭传给了贾琏,而贾琏的回信也赞同了她的想法。 故而直到今日,待外面的风波稍稍平息,她才寻了时机前来回话。 平儿立在王熙凤身侧不远处,身着月白软烟罗裳,面容温婉,她听着蕴儿的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偏头,目光悄然投向王熙凤,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些情绪。 见凤姐儿脸色倒也说不上难看,只是眼神中透着些许怔愣,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平儿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自为凤姐儿担忧。 蕴儿说完,见王熙凤久久没有回应,不禁面露诧异之色。这可不像是往日那个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琏二奶奶啊!她下意识地看向平儿,眼神中满是询问:这可如何是好? 平儿亦是无奈,只能轻轻摇头,二人便这般静静地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熙凤许是终于回过神来,她缓缓抬手,轻轻挥了挥,神色间满是厌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你有事做就忙你的去吧。”言罢,起身慢慢朝床榻走去,脚步略显虚浮。 平儿见状,急忙上前欲搀扶,却被王熙凤轻轻推开。平儿深知此刻不便多言,只能压下满心的忧虑,转头对蕴儿轻声道:“你先离开吧,莫在这儿耽误事儿了。” 待蕴儿退下,平儿才轻轻拾起那叠银票,妥善收好,想着等王熙凤缓过劲儿来,再做安排。 这几日,西府的管事奶奶王熙凤整个人恹恹的,全然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下人们私下里不禁纷纷嘀咕起来。 “哎,你瞧琏二奶奶这几日,跟生了病似的,可别和东府的那位蓉大奶奶一样才好,那位瞧着可没几天了。”一个小丫鬟悄声对同伴说道,眼中满是担忧与惊惶。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可别乱说!”同伴赶忙制止,可不想,这一语成谶。 十二月十七,东府里,秦可卿在熬过了近一年病痛与屈辱的折磨后,终是香消玉殒。 恰如书中所言,尤氏听闻噩耗,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根本无力料理丧事。贾珍无奈,只得遣人来请王熙凤。 贾母与王夫人得知此事,本不欲答应。这几日王熙凤的颓丧之气,她们自是瞧在眼里,心中暗自揣测,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莫不是生了病? 可王熙凤听闻,却一口应承下来,只是那声音,不似往常般清脆响亮、斗志昂扬,反倒透着一股悲戗之意。 宁府大殡当日,府门大开,白幡飘扬,哀乐阵阵。各府勋贵人家纷纷遣人前来吊唁,一时间,宁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股子压抑的哀伤。北静王水溶,身着一袭墨色锦袍,头戴玉冠,气质清华,风姿绰约,照例前来。他的出现,引得众人侧目,却又无人敢轻易靠近。 一番寒暄过后,水溶在人群中瞧见了宝玉,那衔玉而生的公子哥儿,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富贵盈身,自有一番风流姿态。水溶心中一动,便上前与宝玉恳谈起来,二人相谈甚欢。 而谢鳞,作为贾琏的好兄弟,亦是一身华服,器宇轩昂地现身。他可不是来单纯祭丧的,身边围聚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勋贵子弟,皆是京城中有名有姓的公子哥,众人聚在一处,自成一方天地,引得旁人不时投来艳羡目光。 他们瞧着北静王与贾家众人交谈,私下里也议论开了。 “蓉哥儿倒是不幸极了,我听我家那位说,蓉哥儿媳妇是位天仙般的人物,媚眼如丝,女子见了也有倾慕的心思。”一位公子哥摇着扇子,一脸惋惜地说道。 “说来今年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年初是临安伯府的那位老夫人享年而终,再近些缮国公府的太夫人病逝,石光珠今日因此没来。”另一位接话道,面上满是感慨。 “石老夫人算是喜丧了,老大人才退下来多久,我瞧着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众人纷纷点头,叹息声此起彼伏。 “石老爷子一去,缮国公府可就剩石光珠撑门面了,听说石老爷子预备把他送到步军营里去,到辽东走一遭,炼出一块真金来,他也好咽气闭眼,去见石家的列祖列宗。” “老爷子能狠下心?石府孙辈里面可就这么一位才能出众的,万一折了,缮国公府可就救不回来了。”有人质疑道,眼中满是担忧。 “不狠心能怎么办?宁荣府有琏二,镇国公府有牛承业,修国公府的侯景熙当年也是俏面书生,何时干过土建的营生,如今不还是被逼着去了梁房口,整日灰头土脸的,听说手下出了几回错,被陈伯父斥责了多少次了,不还是忍气干下去?要不然他家的家业我看不一定轮得到他,他弟弟侯景筠也是个心眼子多的,贼能算计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京城勋贵圈的风云变幻都道尽了。 “说的对,八公中的另外三家也有出众的,大家不都卯着劲等辽东吗。” 谢鳞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议论,并未插嘴。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陆预同贾琮站在角落里交谈,便抬手招手,示意二人过来。周边几个公子哥瞧见,识趣地住了嘴。待陆预和贾琮走近,众人面上又泛起促狭的笑意,纷纷打趣起来。 “预哥儿,怎么样,你家那位你能治的服吗?” “琮哥儿也回来了,怎么通州的粮仓待的舒服吗?有没有吃撑呀。” 陆预常年在外闯荡,早磨去了一层青涩,面对众人调侃,不过微微一笑,神色坦然。而贾琮,到底年轻脸皮薄,被众人这般打趣,一张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把头往地下塞。 谢鳞瞧着这场面,笑着断了众人的嘴碎,转而看向贾琮,关切问道:“琮哥儿,在通州还过得惯不?” 贾琮红着脸,小声回道:“很好。” 谢鳞点点头,语重心长道:“通州还是好地方,等再过两年,你去辽东督运军资就知道辽东的苦寒了。” 众人正这般闲聊着,水溶与贾府众人也只是简单寒暄几句后,便退到一旁,不愿挡住送殡的队伍。 十二月的风,如刀子般刮过,裹挟着大片雪花,肆意飞舞。众人皆裹着厚厚的裘衣,仍觉寒意刺骨。王府的侍卫瞧着风雪愈发大了,赶忙上前,欲邀水溶回轿。水溶却摆了摆手,拒绝了侍卫的好意,反倒迎着风雪,大步走入人群中,径直朝谢鳞走去。 “我方才见了荣府二房那位传说衔玉而生的公子,倒是一副好面相,富贵盈身,不像琏二,外人看了多是阴柔。”水溶淡淡开口,目光扫视一圈,身边众人自动散开,只余他与谢鳞二人。 谢鳞眼皮微微一抬,又缓缓垂下,语气带着几分不羁:“王爷这话可在琏二面前说才好,他必是喜的。至于您说的那位,还是个孩子,没长大呢,就是再好的龙凤面相也是个废物!” 水溶闻言,不禁微微一怔,没料到谢鳞言语这般直接,眼里锋利地像握着一把刀:“人的活法又不止一种,琏二是对自己狠,可也有舒心的过法。” “忠顺王府的戏子?”谢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依旧不客气。 “你的话,也太毒了些。”水溶摇头,面露无奈之色。 “王爷,琏二和我都是不信他人的,指望着别人,还不如拿刀搏一搏,至少心气是顺的。要我们向别人摇食,不如杀了我们,这样还好些。”谢鳞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投向送殡队伍里的宝玉,又想起方才水溶送的东西,眼神愈发复杂。 “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愿意不吃苦的还是多数。”水溶倒也不介意谢鳞的无礼,他深知谢鳞这类人,极少把旁人放在眼里,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有值得他们看重的资本。 他父亲过世前有叮嘱,莫要和他们走得太近,春秋社十三人的眼里,哪怕你身上留着龙种凤血,至多也就是一刀的事儿,没有那般胆气,也不会有嘉祥四十年的春天了。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不把我们捎带上就行。若是算盘打错了,可就没有再打的机会了,算账的只有两只手,也只有一次打错的机会。”谢鳞语气冰冷。 “别人有这样的想法,总要试试,才知道哪一步容易错不是?”水溶轻声反问,目光望向远方。 谢鳞想起了京中勋贵文士传颂的贤王之名,心中暗自哂笑,贤与不贤,有时哪里由得他自己。“那就试试,不过我不太担心。我们家就我和我哥,至于琏二嘛……” 谢鳞说到此处,眼睛微微眯起,“他是个认同自由的人,他人有他人的自由,他有他的自由,互不相扰就好,硬要走一条道,那就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结果了。” 第107章 久在樊笼里 铅云沉沉,若欲倾之墨池,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细密的雪霰纷扬而下,似万千冰蛾狂舞,须臾间,便给天地裹上一层冰冷的素缟。 长街之上,积雪厚如绵毡,行人绝迹,唯余风卷雪沫,呼啸着扑向街边紧闭的门窗。 水溶所乘的轿子在这凄寒的景致中稳稳前行,轿厢四壁,皆以锦缎为帷,绣着金线勾勒的祥瑞云纹,触手之处,柔软而温热;轿厢一角,暖炉中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偶有细微的噼啪声逸出,散发出融融暖意,烘得整个轿厢内如春阳眷顾,嗅不到一丝冷意。 水溶端坐其中,身姿如松,一袭月白锦袍,领口袖口以貂绒镶边,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暖手炉上,炉身上精美的珐琅彩绘在微光中流转着幽光。 此刻,他双眸轻阖,细密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思绪却早已飘远,萦绕在与谢鳞方才的那场交谈之中。 真是傲气逼人呀,谢鳞即使站在人堆里,也格外地引人注意,春秋社的十三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气味,水溶和他们中个别人认识很久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不经想起深宫中的那位,他能做成吗? 水溶与其中数位相识已久,遥想幼年之时,他们也曾天真烂漫,怎奈岁月如湍,将他们雕琢成如今这般模样。思绪游弋间,水溶的心头忽闪过深宫中那位的身影,他暗自思忖:“欲给见了血的猛虎套上绳索,令其重归温顺,像是痴人说梦,可那位真能顺遂心意?” 这念头刚起一息,便如风中残烛,被水溶迅速掐灭,他微微哂笑,暗道:“这乱局,与我何干?或许任其发展,方是正途。”嘴角噙起的那缕笑意愈发深了,今日会晤,他所求已得,至于谢鳞作何解读,便不是他该操心之事了。 与此同时,谢鳞与陆预并肩踏入宁府偏厅。这偏厅此时就是遗世独立的清冷一隅,四下静谧无声,雪落无声,唯余他们踏入雪地时,那“吱吱”的微响,似在诉说着幽寂。 陆预抬眸,目光扫过厅内,只见镇国公府牛继宗、修国公府侯孝康、漕运总督俞鹤伦、理国公府柳芳、平原侯府蒋子宁皆已在座,几人围坐于炭火熊熊的火盆旁,手中捧着茶盏,茶香袅袅升腾,驱散些许寒意。 谢鳞与陆预作为晚辈,行至下首靠门处,寻了两张椅子落座。 尚未坐定,侯孝康那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便悠悠传来:“怎么,谢二,同小王爷聊得怎样?” 谢鳞眉梢一蹙,心中气闷,不假思索地怼道:“不怎么样,和老王爷一个德行,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顾着利己。” 侯孝康闻之,却也不恼,轻笑一声,继而接话道:“不要生气嘛,东西二王都挨收拾了,如今都成富贵闲人了,南北二王也差不到哪里去。” 末尾又跟了一句,“ 骑墙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我瞧那水溶,可没这等本事,说不定啊,比南安郡王倒得还早。” 柳芳微微点头,顺势发表见解:“那便要看,南北这两个祸患,谁先被拔除了。” 蒋子宁亦插话进来,他同柳芳的故事有的谈,不介意在无关紧要处对付一两句:“即便除了,也未必是他们先倒。没瞧见水溶给西府那块宝玉的物件儿?这里头事儿,复杂着呢。”言罢,他目光转向谢鳞,问道:“对了,谢二。水溶方才说了什么?” 谢鳞抬眼环顾众人,见众人皆目光灼灼,满是好奇,心下暗道:“这好奇心,可不止猫儿才有。”略一思索,便信口编了个故事:“没什么,就说他有一回在路边瞧着个耍猴变戏法的。那猴子不知怎地,蹚了火,瞬间发了狂,一口咬在驯兽师手上。驯兽师疼得直抽冷气,心里头恼火,恨不得立时宰了这畜生。可又一寻思,重新驯化只猴子,耗费的成本与时间太过漫长,没准儿新猴还没训成,自己先饿死了。 无奈之下,只得强忍着疼,好生养着这疯猴。还特意寻来只母猴,打算配种,等小猴成活,再宰了那只不听话的老猴,下锅炖肉。 诸位世伯世叔,您几位觉着这事儿如何?”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如死寂一般,唯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蒋子宁脸上原本挂着的浅笑,被寒霜速冻,僵在嘴角。 俞鹤伦出言打破僵局,问谢鳞:“谢二,你今日邀我们前来,所为何事?这大冷天的,出门一趟可不易。” 谢鳞从众人各异的神色中抽回思绪,看向俞鹤伦,应道:“俞世伯,问得好。眼瞅着便是隆兴七年十二月了,没几日便要过年。各位莫不是忘了对我们的承诺?” 牛继宗闻之,与俞鹤伦对视一眼,声若洪钟地回道:“谢二,内阁既定议程在二月,便是蓟辽开战,陈瑞文定下的日子也是六月初。万事急不得,得慢慢来。”他的声音比他儿子牛承业还要雄浑一些。 谢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阴阳怪气道:“世伯心里有数便好,侄儿不过是提点一句,莫要忙过年,把正事儿给忘了。” 牛继宗面色一肃,正色道:“谢二,事到如今,我们哪还有反悔的余地?放心,出不了岔子!不过,你们这般冒险,值得吗?稍有差池,可就全赔进去了,不如稳妥些。” 谢鳞冷哼一声,起身拱手道:“那就不劳世伯费心,我们自有主张。即便出了错,也有补救之法,总归误不了灭金大业。” 牛继宗见状,微微点头:“既如此,我们自当依约行事,不过能否成事,还得看内阁大学士们的意思,咱们在座的,可就两人。” 谢鳞闻之,干脆利落地再次起身谢过。 天色渐晚,诸事议定,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谢鳞与陆预送至府门,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谢鳞缓缓放下送客的手,目光幽远,轻声对陆预道:“预哥儿,瞧见没?这些人,各个心怀鬼胎,等着别人先开口,好拿捏价码呢。” 陆预默默点头,心中却想起贾琏年前书信中所托之事。 ........ 雪势愈发汹涌,要将一切掩埋。河间府的百姓早已紧闭门户,阖家围坐于火盆边,抵御这彻骨寒意。年关将近,外出之人愈发稀少,官道之上,茫茫百里,离了镇子便难觅人影,唯余远处农舍透出的微弱火光,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天色渐暗,蕴儿轻掀车帘一角,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车夫肖大宛见状,忙高声喊道:“姑娘,快回车里去,风雪正大,莫要受了寒!再行一个时辰,便快到了。” 蕴儿知晓肖老叔好意,忙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车内暖意融融,蕴儿的思绪却飘回到往昔。她出身河间府淮镇之下的一处小小田庄,彼时庄子规模尚小,还未归入荣府名下。 嘉祥三十三年,庄子被命运的巨手拨弄,陡然换了主人。那时的她,不过垂髫之年,身形瘦小,穿着姐姐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衣,脚下连双鞋都没有,脚丫沾满泥泞,鼻涕糊了一脸,被姐姐牵着手,跟在母亲哥哥身后,挤在熙攘嘈杂的人群之中,从晨曦等到日暮。 至黄昏时分,她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大哥清晨塞给她的那块黑饼,早被啃得一干二净,再讨要也没有了。 母亲见状,竟怒目圆睁,抬手便打,骂她贪吃,害哥哥都没得吃,是个祸根。 打着打着,她叫着躲着,突然人群躁动起来,把她挤出了人群,跌坐到中间的空地上,那一刻,她满心恐惧,抬眼便望见母亲惊慌失措的面容,哥哥姐姐们亦是一脸惊恐,大哥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满是焦虑。 突然,脑后传来热乎乎的喘气声,她惊恐地回头,只见一匹高大的棕色马映入眼帘,后来她才知晓,那不过是匹尚未成年的小马驹。 她吓得手脚并用,拼命往后爬,只想挤回人群寻求庇护,可人群密不透风,哪有她的容身之处。几番挣扎,她被孤零零地遗落在原地。她瞧见哥哥奋力挤过来,想要拉她,却被层层人墙阻隔,动弹不得。 随着大队马匹一字排开,人群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安静下来。她惶然四顾,只见那匹棕色马之后,十余匹更为高大的骏马昂首而立,马上骑士腰间长刀凛冽,箭袋长弓森然。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男子策马疾驰,越过棕色马,瞬间至她身前,右手高高扬起马鞭,作势便要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大哥终于从跪地的人群中挤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我妹妹年幼,不过是饿昏了头,迷了方向,这才冲撞了大人。求大人饶了她吧……” 蕴儿记得真切,彼时淮镇已有十余日未曾落雨,地上黄土干裂,大哥磕头之处,尘土飞扬,须臾间,鲜血渗出,洇红了黄土。但那人没有住手,而是一鞭接着一鞭,哥哥背上的衣服早就破开了,她心疼至极,哭着扑上前去,亦被马鞭抽得数下。 直至那男子手下行刑三四十鞭,大哥昏倒在地,她亦是伤痕累累,那人才收手。 全程之中,往昔那些朝她微笑、给她糖吃的叔伯婶子们,没有一人敢出言求饶。母亲和姐姐哥哥们欲上前阻拦,却被庄头带人死死按住,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悲声。 彼时的她,满心悲戚,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渐渐模糊。 许久之后,人群上方轻飘飘落下一句“散了”,马队绝尘而去,独留她与大哥瘫倒在地。 此后,她与大哥在床上足足躺了十来天,幸得庄上老村医救治,只道他们命大,下手之人未用全力,不然定有性命之忧。 她与大哥卧病期间,累坏了母亲与家中其他兄长姐妹。母亲时常指着她咒骂,骂她害了大哥,断送了大哥入选家丁的机会。 彼时庄上新来的贵人,要从青壮中挑选家丁,入选者一月二两银子,日后练好了,月俸还能涨。母亲哭诉,大哥若未出事,定能入选,往后肖家也能出个体面人物,都怪她这丫头片子。 实则二哥悄悄告诉她,选家丁要求严苛,年龄、体重、身高皆有标准。二哥自己去了,因个子不够被刷下,大哥亦是年龄超限。反倒是隔壁赵大成了,他比大哥小两岁,个子高挑,赵老爹为此高兴得连喝几壶酒。 她爷在庄子不过停留一月,蕴儿根本未曾得见。一年之后,庄子上又有动静,这次是选丫鬟。适龄女孩本就不多,蕴儿因长得高些,模样虽粗糙,底子却不错,被老嬷嬷相中。 此后日子,便是无尽的教导。老嬷嬷们手持戒尺,教她们女红、识字、打算盘。如今想来,那些课业简单,可每月都有姐妹熬不住离去,一年之后,只剩七八人。 她们被带去见了庄子的主人,那是她第一次见贾琏,彼时的她只觉贾琏仿若天人下凡,身着华服,周身似有仙气缭绕。因她算数出众,被专门交予一位老账房师傅,学打算盘的日子苦不堪言,脑子累得生疼,可每月看着手中二两碎银子,又满心欢喜,那时想着哥哥娶亲又少了许多负担。 日子渐长,她算盘愈发娴熟,经手账目渐多,月俸从二两一路涨到五两、十两、二十五两,经手银钱多得超乎想象。 后来得以至贾琏跟前伺候,也在那儿见到了王熙凤,彼时二人还是一对璧人,这话还是从府里姐姐们口中听闻。 这般悠悠想着,马车缓缓停下,蕴儿回过神来,忙掀开车帘。只见庄子门口,两位兄长早已等候多时,肩头落满雪花,洇湿了衣衫。 二哥性子急,快步上前,伸手扶她下了马车,口中念叨:“妹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